血浆黑手
作者:海因茨·G·孔萨利克
译者:洪天富
德国ACS财团部门经理迪特在外地的一次会议中突然错倒,乘公司专机返回后不知去向。第二天早晨,迪特家的女佣发现迪特一家三口在各自的床上饮弹身亡。《新信使报》记者利欧决定调查此案的内幕。他经过多方努力,排除了种种干扰,查明了一家血浆公司骇人听闻的罪恶行径。
一部具有警世意义的小说
——代序
汪介之
仅从书名上看,《血浆黑手》或许会被认为是一部侦探小说或推理小说。无疑,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作品,在情节结构、形象刻画、场景气氛渲染和叙述方式上,都具有一般侦探小说的某些特点。但是,作品对本世纪重大社会问题之一的忧心、关注,对社会罪恶、人性弱点、制度体系之间的复杂关系的思索,对弱小不幸者、无辜受害者的深切同情,乃至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追问,都会使我们深深体会到作家的一种社会责任感,一种伸张正义的冲动。这一切使《血浆黑手》成为一部主题鲜明、品位较高的文学新作。
小说全文分为第一、二两部,线索分明,故事情节大体按时间流程展开。第一部以德国慕尼黑ACS康采恩集团一位“非常重要和有远见的成员”迪特·莱斯纳尔博士的突发性变故为发端,抛出疑团,造成悬念,顺理成章地引出作品的其他重要角色。莱斯纳尔奉总经理雅可布·林德尔之命,带一班人马去斯托尔贝克执行关闭萨克森钢铁厂的任务。在有钢铁厂经理、企业工会委员会成员和职工参加的大会上,莱斯纳尔面对看台下那些不停叫喊、跺脚的人们,正在声嘶力竭地对着话筒解释为什么要关闭工厂时,突然感到两腿乏力,全身麻木。于是只好中断会议,一行人匆匆飞回慕尼黑。但莱斯纳尔没有像通常所做的那样,向总经理报告任务完成情况,避开众人,去找他的一位朋友、医生扬·赫尔措克。在赫尔措克那里作了一番交谈之后,莱斯纳尔在外面转悠到夜半才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开枪打死了熟睡中的妻子汉娜和三岁的女儿,然后自己饮弹身亡。此事迅速轰动了整个慕尼黑。《新信使报》主任记者利欧·马丁取得警长诺沃提尼的同意,要去独立侦查此案。利欧从莱斯纳尔家的女仆那里得知莱斯纳尔曾去赫尔措克医生处看过病,立即去找到赫尔措克,终于打听出莱斯纳尔是因为被告知染上了艾滋病、其妻女也有可能因他而感染之后,才干出这件令人不解的杀人勾当的。但莱斯纳尔对妻子的忠诚是肯定的,于是他从何处染上病毒的问题,便合乎逻辑地被提了出来。
小说第二部则从利欧寻找莱斯纳尔感染病毒的原因写起,展开故事情节。利欧从赫尔措克那里得知,莱斯纳尔曾因车祸造成骨折,在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动过手术。赫尔措克断定莱斯纳尔是在做手术接受输血时感染了艾滋病毒。此时诺沃提尼已从这家医院查出,莱斯纳尔在接受治疗时,曾用过伯恩哈根的一家生物-血浆公司提供的12袋血浆(标号为12426-12437)中的一袋。利欧带着妻子维拉来到伯恩哈根,下榻于公园旅馆,并立即去这家公司找到老板恩格尔的代理人霍赫斯塔特。血浆的生产过程被霍赫斯塔特说成是绝对严格、科学的,能够消除任何细小的污染。但他承认,血浆若出现“次品”,则送至生物-医学公司,再由后者提供给有关方面作研究使用,而不会用于临床,莱斯纳尔用过的号码为12426的血浆,就是他们送到生物-医学公司的。利欧随即找到这家公司,但公司似乎已关闭,负责人波德尔也无踪影。在这期间,生物-血浆公司一位打算向利欧提供情况的女工莱辛巴赫惨遭杀害,维拉受到蒙面人的劫持与恐吓,波德尔以及汉堡抽血站的职员切尼查也先后被杀,后者掌握献血者的全部档案。正当利欧感到问题严重,返回慕尼黑时,他的一位朋友因看到他发表的关于血浆丑闻的报道,又从瑞士打电话提醒他:利欧当年在达豪医院治疗骨折时,也是注射过从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取来的血浆的。利欧迅速通过诺沃提尼打听出:当年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提供给达豪医院的那袋血浆,属于生物-医学公司供应的12袋血浆中的一袋,标号为12434。利欧去赫尔措克那里抽血检查的结果为阳性,而这就意味着:不仅利欧,而且他的爱妻维拉都可能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精力充沛、充满信心的利欧几乎不能自制了。他曾经想到自杀,就像莱斯纳尔那样。这时,警长诺沃提尼介绍他与退休刑事警察基费尔相识。此人是德国最杰出的侦探之一,曾培养出成千上万的警官,但他也在四年前被带艾滋病毒的血浆传染,正受着病痛的折磨。他了解到利欧打算搞清楚的全部情况:生物-血浆公司的老板恩格尔是个毫无人性的家伙,为了发财,他的公司从毒品贩子、妓女、罪犯、吸毒者那里廉价收取大量的血,制成血浆,却违反医药卫生条例,不作严格的高温消毒和病毒检查,仅以“取样检查”敷衍一下。结果,恩格尔本人成为百万富翁,到西班牙马略卡岛购置了别墅和游艇,而他的公司生产的带艾滋病毒的血浆却到处被使用,于是,许多人染上艾滋病,走向死亡。而恩格尔之所以长期逍遥法外,继续干着杀人勾当,全是由于他以高价贿赂获得了联邦卫生局高级官员哈佩尔的庇护。基费尔告诉利欧:他准备干掉恩格尔和哈佩尔,为民除害。利欧感到基费尔的计划比莱斯纳尔的方法更好些,便答应帮助基费尔。在基费尔去马略卡岛枪击恩格尔,并给他注射了自己的带病毒的血时,利欧独赴柏林,教训了罪大恶极的哈佩尔。最后,利欧在维拉的电话中得知:赫尔措克对他的第二次抽血检查的结果为阴性,同时,他们的孩子也即将降临人世;恩格尔的助手霍赫斯塔特,杀死波德尔、切尼查、莱辛巴赫并劫持维拉的凶手,均在马略卡岛落入法网。
这部小说所触及的,首先是当今世界人们所共同关心的一个社会问题:艾滋病的流行。艾滋病毒给无数患者带来了痛苦、绝望和死亡。艾滋病的蔓延向人们提出了这样一种疑问:这种病毒是否仅仅是通过不正当的性关系而传染的?至今,大多数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依然是肯定的。《血浆黑手》却通过一系列人物的不幸命运,作出了另一种回答。莱斯纳尔忠于自己的妻子,依恋家庭,在私生活方面遵守道德规范,但他却染上了这种致命的病毒。为了避免“等待死亡”的痛苦,他在巨大的悲痛中杀死了妻女和自己。小女孩安格拉7个月时被父母遗弃,由一位好心的妇女收养,但这孩子始终四肢无力,瘦得像只小老鼠,5岁时就不幸死亡,原因是她还在母腹中便已经染上艾滋病毒。超级特警基费尔一生没有任何不轨行为,却在一次手术中国注射带病毒的血浆而造成可怕的不治之症……作品通过众多并无不正当性关系史的人感染艾滋病的事实,打破了人们对这个问题的通常看法。但作者的意旨显然不限于从医学角度提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答案,而是将笔锋伸向艾滋病流行现象的背后,揭示出某些企业主的利欲熏心和政府官员的贪赃枉法行为,是造成这种可怕的瘟疫得以蔓延的人为因素。输血,本是一个“高度敏感的领域”,但这里也成了赚取大量钱财的赌场。恩格尔的公司通过生产和贩卖带艾滋病毒的血浆大发横财,在生产过程中下令每人袋血浆只检查一袋,以防“免疫缺损病毒”,拒绝采用耗资较大的高温消毒法,仅是把血浆倒进一只大桶,取样检查一下了事。德国联邦卫生局本来有严格检查血液的法令,但由于像哈佩尔这样的卫生局“政府主管”被恩格尔等人收买,“血浆巨头”得到“充分谅解”,在德国的医院、红十字会的血库里,就出现了感染艾滋病毒的血和血样,艾滋病这一死神直接走进了手术室。于是,几年之内即有500人被夺去生命,数千人被确认已感染病毒。这种灾难性现实只是因为政府不能对血浆生产过程进行有效监控而造成的。《血浆黑手》通过真实的艺术描写,雄辩他说明正是人的贪欲为艾滋病毒的蔓延大开方便之门。作品还特别交代:恩格尔在伯恩哈根的生物-血浆公司,只是一个子公司,总公司设于列支敦士登。这就暗示出慕尼黑出现的可怕幽灵,游荡于欧洲乃至世界更广阔的地域,从而也就使得这部小说的警世意义超越了国界。
如果说,丧心病狂的贪欲是可怕的,不择手段牟取暴利是应当诅咒的,那么,身居要职的官员怂恿、庇护甚至参与“拿人命换钱财”的过程,则更为可怕,更应当受到诅咒。对于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内幕,杰出的退休警察基费尔想必是十分清楚的。他曾经对利欧·马丁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你知道,到目前为止,唯一应该受到判罪的是谁吗?是哈佩尔,是这个最不道德的人。恩格尔只是一个流氓,而哈佩尔却体现了一种制度。利欧,你明白吗?”从某种意义上说,“哈佩尔”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物。没有这个“政府主管”、联邦卫生局要员、“生物学家”,恩格尔之流还能找到另一个庇护者。哈佩尔所置身于其中的“制度”、体系,使他有可能对艾滋病组织的申诉、医院的抗议、血友病患者协会的控诉、新闻界的批评,统统置若罔闻。这个身居高位的贪财忘义者曾在一封信中写道:艾滋病和血友病患者组织“搞的那些不恰当的耸人听闻的宣传,明显地具有政治上的企图”。哈佩尔这一说法,在内容与形式上都袭用了他那一类人的惯用伎俩:把自己肯定为某种高不可攀、不容怀疑的“政治”的代表或化身,把揭露、批评、反对自己的力量一概说成是由“政治”企图、“政治”阴谋所驱使的。人类的天良、道德、善恶、正义与反正义等问题,被归入“政治”这个荆棘丛生的范畴,足以使人听而生畏。这固然是哈佩尔之流的一种反击方式,可也的确显示了一种客观事实:他们确实体现了一种“政治”,一种制度。这种政治,这种制度与体系,必然会“充分倾听”恩格尔之流的“忧虑和愿望”,并给予他们“大力的支持”。《血浆黑手》在对哈佩尔这个形象的描写中,无疑显示出它的深刻性。
《血浆黑手》高于一般侦探小说和纪实文学之处,还在于它通过感染艾滋病毒者的不同心理反应和生活态度,探讨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等问题,给人以诸多启示。在作品中我们看到,莱斯纳尔和基费尔,利欧和维拉,在得知自己染上或可能染上病毒之后的心态是各不相同的。莱斯纳尔一听说抽血检查的结果为“阳性”,马上完全陷入绝望。他根本听不进医生关于他妻子被传染的可能仅在20-25%之间、孩子的可能则更小的说明,当晚就杀死了熟睡中的爱妻与幼女,随即自杀。这位一贯善于“预先估计到最坏的情况”、“作出必要的决定”的先生,在作出最后一次决定时还这样安慰自己:“死亡是爱的唯一形式。”莱斯纳尔的结局虽然也是对恩格尔、哈佩尔之流的一种控诉,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与莱斯纳尔恰成对照,年老的退休警官在得知自己因接受输血而染上艾滋病毒后,远没有像前者那样堕入绝望的深渊。他用四年时间极为冷静地搞清了带病毒的血浆非法生产、进入医院的来龙去脉,掌握了罪魁祸首恩格尔、哈佩尔的全部罪行材料,制定了惩治刽子手的周密计划和行动方案,并成功地动员记者利欧帮助自己完成了任务。他懂得,哈佩尔“体现了一种制度”;但正如利欧所想到的,基费尔本人也曾体现了一种制度,并为之自豪。只是基费尔终于不愿依旧被纳入“官方控制电路”中去,而是更加“重视自己”了。他在深思熟虑后所采取的方法,是用一种谋杀对抗另一种谋杀——非法生产与推销带病毒血浆。他在实现了自己的计划之后死去。这种对抗方式也许有一定的消极性,但又是处在他的生存环境之中所能够采取的一种不无震动效应的抗议方式。
明星记者利欧是作品的中心人物之一,他在得知血液检查结果显示“阳性”后,一度与莱斯纳尔一样被恐惧和绝望所控制。但是后来他醒悟过来: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不能把一切都看成是不可改变的,不能让恶棍恩格尔和哈佩尔逍遥法外。促成利欧醒悟的,除了赫尔措克医生的解释与劝慰、基费尔精神的影响之外,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是利欧的妻子维拉。这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她在第一次听到丈夫与艾滋病的“联系”时,立即来吻他与拥抱他。正是这种无私无畏的爱给了利欧以生活的信心。维拉内心有着不可避免的惊恐和痛苦,却决不在丈夫面前流露。她当时的生活内容可以简化为一句话:继续过下去,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她信奉的是她祖父的哲学:“生活里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即你得生活。”上帝似乎不忍心让这个乐观、开朗、单纯、充满爱心的女性遭到巨大的不幸:从赫尔措克那里传来了利欧并未染上艾滋病毒的检查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仿佛是维拉的生活哲学的胜利。维拉这一形象的存在,为整个作品增添了一种明朗的色调,一种生活的诗意。
------------------
01
他抬起下巴,以便避开电视聚光灯发出的耀眼的闪光。台下的听众他无法认出来,他看到的只是幻影般的行列,一行接着一行,形成一个梯队,一直延伸到大厅的尽头。他眯缝着眼睛,用指尖按着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够减轻头痛。然而,这无济于事。聚光灯不停地向他扫过来。台下的听众万分激动,简直要发疯了。
“住口!住口!——嘘!”
这喊声像汹涌的波涛在大厅里起伏,一浪接着一浪从后排向前排涌来。不久,整个大厅里充满了喊叫声。
可是,维格纳尔这个白痴仍在继续讲下去。他的“请让我把话讲完”这句话,使听众更加怒不可遏。维格纳尔连珠炮似地向下面的群众讲了许多事实和数字——他的语言干巴巴的,就像他过去当会计时使用的数字一样:国际性的经济衰退,所有的经济部门里都出现订货滑坡的现象,欧洲国家主张重新调整钢铁经济的结构,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捞取布鲁塞尔的补助金①——是的,还有,利比亚收回了订货,尤其是中东局势紧张。此外,还有亚洲廉价产品的竞争。他单调他说来说去,他本可以说得更好一些,但他没有兴致。台下的听众当然注意到了这点,于是,他们又开始吼叫起来。
① 欧共体在布鲁塞尔设立的补助金。
“住嘴!”
迪特·莱斯纳尔悄悄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撒谎!骗子!”
开会之前,他们把一张桌子放到升降台上,上面铺着一块绿色的台布。桌子的左右,各有一架铁梯通向大厅的地板,由工厂的保安人员把守着。
“停——止!停——止!嘘!”这喊声由后排传到前排,很有节奏,不断地在听众的耳旁萦绕,不久,喊声响彻了整个大厅。
“请听我说!这样下去的确不行,”维格纳尔无可奈何地重新开始说话。“我只想向你们……”
“罪犯——猪猡——陈词滥调!”
的确,这喊声像汹涌的波涛滚滚而来,强劲而有力。这如锤击般铿锵有力的喊声,简直要把屋顶震塌,使他的耳朵感到疼痛。“陈词滥调!投机者!说谎者!骗子!”
此时,迪特·莱斯纳尔把头朝后一仰,以便避开耀眼的闪光。他仰望那些转炉,以及上面那些巨大的鼓风管道和铁制的吊车小车,它们似乎也在发抖和摇晃。
保持冷静?现在,这有什么用?他想到自己的上司林德尔说过的一番简明扼要的话:“我知道你会遇上困难。但是你会克服它的,迪特!你总是能克服困难。事实证明,在执行这样的任务的时候,你是最能保持镇定的了……”
镇定?镇定有什么用?何况现在他无法镇定下来。不,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突然感到背上、头皮上和两眼下面冒出了汗;对那些讨厌的电视摄像机,对那些卑鄙下流的记者,他毫无办法,他们就像一群抢食腐尸的秃鹫和鬣狗。是的,哪儿有臭味,他们就往哪儿赶,你准能遇见他们。
“快给我住嘴,肥猪!”
一个扮演头目的人再次喊道。这是一个体重100公斤的身材高大的人。莱斯纳尔现在能清楚地认出他。每当他吼叫的时候,就把双手放到脸前。
此时,莱斯纳尔再次听到了林德尔的声音。“听我说,迪特,你必须到那儿去。关闭这家企业是必要的,就像是动一次外科手术。而你是清楚这一点的!我信任你——始终信任你……”
现在,林德尔这卑鄙的家伙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沙发椅里。他为何不坐在这儿的主席台上面?不,这是不可能的,他在自己优雅的办公室里等候,直到有人给他送来报告,告诉他一切“均已恢复正常”。可是,这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
现在,挂有录音设备的长长的三角架又向左转动,对准了雇主的桌子。
维格纳尔关闭了话筒。他似乎准备投降。下面的群众接受了他的投降。
“萨克森钢铁厂万岁!”大厅里响起了群众的欢呼声。这欢呼声此起彼伏,雄壮而有力。
电视摄影师走近了。他把摄像机当作一件武器紧贴在肩上。此刻,他转向大厅,然后回过身来,把闪闪发光的镜头转向莱斯纳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上帝的眼睛!他突然想到,并尽力保持镇静,像以前那样现出呆板的样子,不敢举起双手。
他怒火中烧,然而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以致几乎不再能够觉察到他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上帝的眼睛……为什么说上帝的眼睛呢?为什么这下流坯还不把摄像机挪开呢?
“博士先生!”
他转过头。
“您看,我们要不要中断会议?”
他不回答。
赖纳尔,这个助手,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自从莱斯纳尔认识他以来,他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可是现在呢?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却闪着孩子般恐惧的目光。真是个不中用的人!
维格纳尔握紧双手,仿佛要进行祈祷。博恩巴赫尔,这个负责东部事务的白痴,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缩着头一声不吭。现在,他终于站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主席台的右边已经站着许多人。他们从安全人员的身边挤过,眼下,他们虽然停了下来,但颇令人感到担心。他们大约有10或15个人,均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所有这些人均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呆滞的目光里充满仇恨。
迪特·莱斯纳尔把话筒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女士们,先生们:请等一下!我看到了这里的情况,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愿意通过讨论澄清事实,还是……”
持续不断的喧嚷声。人们使劲地挥手跺脚。
“因此,朋友们,我请求大家保持几分钟的冷静……”
“朋友们?!这不要脸的家伙说‘朋友们’!”
“辱骂丝毫不能改变现有的情况,而叫喊也决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现在,他把话筒拉近嘴前,用一种具有诱导性的声调,像是慈父般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需要发泄你们的怒气。我也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会给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带来不幸。也许你们认为,关闭萨克森钢铁厂这样的一家工厂,会给我们带来愉快吗?可是面对这些归根结底是由百年未遇的经济衰退所造成的后果,愤怒和悲哀都无济于事,在这儿能帮助我们的只有……”
后面这个句子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感到背部疼痛,大约是在腰椎的部位。这疼痛非常剧烈,犹如被刀砍一样。它呈楔形往上升,逐渐扩散开来,把全身的汗从毛孔里驱赶出来,然后抓住内脏。他感到,仿佛毛孔被钢制的拳头挤压一样。除了疼痛之外,他还感到全身一阵阵地发热,这使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
药片!他想。上帝,药片……我已经服过药片了!而且比我应该服的还要多。为什么它们不起作用?
他一边呻吟,一边闭上了眼睛。
尽管他的眼皮合拢,可是聚光灯的微小的旋转的红光仍旧渗入他的眼里。出去!更多的他不可能想到。出去——马上离开这里!
“博士先生……天哪,博士先生,出了什么事?”
说这话的人是赖纳尔·索尔桃。他打了个嗝儿,想说点什么,但又不能说。
这时,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有几个人在笑。可是不久,笑声也停止了。
“也许您需要一位医生,博士先生?”
他摇摇头。他站起来,至少试图站起来,可是两腿非常无力。他又感到全身麻木,感到恐惧,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惧……上帝的眼睛……上帝的法庭……为什么现在上帝偏偏要惩罚你?
索尔桃站在他的旁边,用手支撑着他。“博士先生,会不会是心脏出了问题?”
这时,博恩巴赫尔也来帮忙。他们把他夹在中间,领着他走过平台,走过这漫长的、灰色的、用铆钉连接起来的平台。这儿散发着油、煤烟、煤和变了质的润滑脂的气味,而他嗅到的却是自己汗的气味。
然后是楼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走下楼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手压着肚子。该死的,这里什么地方有厕所?在某一个地方总会找到厕所的吧?
他继续往前走。终于发现一道刷成灰色的门。有个人为他撑开门。厕所里有光亮的瓷砖、洗手盆、放肥皂的盘子和一整列小隔间。他走进第一个小隔间,关上身后的门,迅速地解开裤子上的扣子,蹲了下去,这时,泪水一下子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从不知什么地方他听到:“萨克森钢铁厂万岁!”
他摇了摇头,禁不住啜泣起来,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他感到自己堕入了无底的深渊,被由羞惭、耻辱和懦弱组成的漩涡卷走了……
他蜷缩在狭窄的机舱的最后一个座位里。这是一个单个座位。他曾让闲坐在小候机室卖酒柜台旁的飞机驾驶员扶他上公司的专机。这人只是点点头,仔细地从旁边打量他。这位飞机驾驶员似乎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是,当他想把手臂伸给莱斯纳尔,以便扶他上公司的专机的时候,他却拒绝了。千万别说话,这就是一切。别说话,别思考!
20分钟之后,康采恩集团的其他成员出现了。走在前面的是肥胖的维格纳尔,他身上的大衣在风中飘拂。他的身后跟着索尔桃,然后是巴赫曼,最后是莱卜许茨,此人是负责劳资谈判的专家和人事协调员。还须一提的是女秘书米勒-诺伊贝尔特,一个金发女郎,脚上穿着鞋跟细长的高跟鞋,她这人总是不易接近。就连小小的机场的上空呼啸而过的阵阵寒风,似乎也不会使她的发型受到什么损害。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舷梯,探头在机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同时向莱斯纳尔挥手示意。他们个个紧绷着脸,同时表现出关心和泰然自若的神情。
当他们问候的时候,莱斯纳尔甚至于连手都不举。他朝窗外凝视。何时他才能最终摆脱这一切?
他独自陷入了沉思。他刚才又服了药片,所以感到自己的胃仿佛往下沉了一些,是的,仿佛腰身的下面什么也不再存在。
他独自陷入沉思。
雅可布·林德尔肯定会赶走他。是的,其他的人会告诉他的。他们会欢欣鼓舞地告诉他的!为了救自己,他们会把责任推给他的。
可是,这点也并不重要。
每个人关心的只是他自己,对吗,林德尔先生?
飞机终于开始移动了,很快便呼啸着飞过机场上空,然后开始穿过肮脏和灰色的云层。
迪特·莱斯纳尔朝窗外看去:图林根森林的支脉;左方不远的地方,想必是茨威考市,这座具有教堂和街道的偏僻村镇向一个山坡延伸。最后看一眼萨克森钢铁厂。从飞机上看下去,它是灰色的,微不足道的,像是个无实用价值的东西。现在,飞机的前方,近于白色的云在移动。
事情过去了,别再想它了。
他们飞行了50分钟。然后,在机翼的下面出现了厄尔丁森林的树梢。
索尔桃从自己的座位上移动了一下,把头转向莱斯纳尔:“现在怎么办,博士先生,我同您一道乘车去公司吗?”
莱斯纳尔摇了摇头,“你到维格纳尔那儿上车,我在城里还有点事要做。”
飞机着陆的时候,正好是下午5点40分……
雅可布·林德尔按了一下电话设备的电钮。“弗拉姆太太,莱斯纳尔博士已经来了吗?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林德尔先生。”
“他的助手呢?还有,他叫什么名字?”
“索尔桃。索尔桃先生恰巧在我这儿。他说,莱斯纳尔博士在飞机场开走了他自己的汽车。他告诉索尔桃,他在城里还得办点事情。”
“是不是这个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总之,在公司里是不可能找到莱斯纳尔博士的,林德尔先生。索尔桃先生也找了停车场,可是找不到他的车子。”
“那么,维格纳尔呢?”
“他同样不知所措。他无法解释这一切。”
“真的吗?他无法解释吗?我也无法解释。请给维格纳尔打个电话,真该死!不,请告诉他,他应该马上到我这儿来。还有,他必须把跟他一道去萨克森的全班人马也一同带来。”
雅可布·林德尔猛地靠到总经理沙发椅的黑色靠背上。然后他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大步穿过巨大的办公室朝窗子走去。ACS康采恩的总部设在第九层楼里。从这里向外眺望,可以看十字形的法兰克福高速公路,再往前看,可以看到沿伊萨尔河的森林地带。
雅可布·林德尔连续急促地敲击窗玻璃,一面思考着:莱斯纳尔?见鬼,这人到底怎么啦?就在上次开会的时候,当有人谈到讨厌的萨克森一事的时候,他总有些……当然啰,不能说他心不在焉,但有些漠不关心,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精神恍惚。现在呢?他把事情弄糟了,而他正是你提拔起来的。没问题,莱斯纳尔是你能够信任的人!你曾克服各种阻力,任命他为参谋部门的领导,从而为他开辟了一条通向董事会的道路,使他得以平步青云。你总是大力支持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真见鬼!他精明干练。踏实而又固执。而且他总是站在你一边。可是现在,监事会的先生们定会指责你对他的支持了,而他们的指责你只好接受……
雅可布·林德尔观察下面街道上的车流,他看到一幢幢住宅、树木和远方的一座尖塔,还看到灰蒙蒙的天空。
莱斯纳尔——偏偏是莱斯纳尔!
他转过身来。林德尔是个矮小而结实的人,肌肉发达,头圆圆的,身着条纹服。
他那双苍白色的眼睛的目光,就像一道封锁线。他们站立在大厅的中间。
“好极了!你们可来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在这里看到你们,多好啊!”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各位马上就会明白,眼下要讨论的题目不是在斯托尔贝克发生的事,而是莱斯纳尔。他为什么不在这里?见鬼,他上哪儿去了?他怎么啦?他怎么会想到演出这样一场可耻的戏呢?”
维格纳尔竖起浓密的眉毛。“是啊……”他说。然后再也不吭声了。
“是啊?”林德尔讥讽地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维格纳尔先生。据我所知,斯托尔贝克发生的事差不多是这家康采恩的经理们迄今所做的一件最坏和最差的事,而且还发生在目前经济衰退的情况下!然后是莱斯纳尔。他干脆溜之大吉,像一个小学生那样躲藏起来,不作任何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如何解释这件事,索尔桃先生?你毕竟是他的助手。”
年轻的索尔桃猛地抽动了一下右肩,吓得目瞪口呆。
“我刚才在问你呢。”
“请原谅,林德尔先生。可我不明白您的问题。”
“不明白?你不明白?也许你在这里从来也还没有明白过什么。不过,你也许能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我不能忍受这件丢脸的事。因此我再说一遍:你们事先商定了什么?莱斯纳尔预先给你确定了哪些步骤?计划怎么样?”
“我们应该首先找企业领导谈,然后找全体职工……”
“计划呢?想必你们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莱斯纳尔到底采取了什么样的态度?”
伊尔瑟·米勒一诺伊贝尔特微微一笑,笑声虽然微弱,但非常富有启发性,说明她与整个的事情毫无关系。她的任务只是做记录。当然,她得交给林德尔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她早已交给林德尔了。至于其他的事,她就用不着去管了。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短上衣,漂亮的寒发紧贴在头上。而她的微笑,是的,她的微笑总是冷冰冰的。
“如果您这样问,林德尔先生,那么我得告诉您,莱斯纳尔博士先生从一开始就显得不怎么好。”
“从一开始?”
“是的,就在飞行途中。他显得非常沉默寡言。此外……”
“是吗?”
“也许这丝毫也不重要。我也很少去考虑这件事,不过他也许身体上有些不适。总之,在飞往萨克森的途中,他曾向副驾驶要了一杯水。他需要服药片。他似乎非常需要服药片。”
“可是莱斯纳尔毕竟经受得住飞行!”
“所以我也觉得非常奇怪。他常把手放在胃部,似乎他感到身体不好,或者觉得哪儿痛。至于说到谈话,不,他除了对索尔桃先生说了几句话以外,始终一声不吭。对吗,索尔桃先生?”
年轻的索尔桃只是点了点头。
“米勒太太刚才所说的话完全正确,”维格纳尔这时插嘴道。“我几次试图同莱斯纳尔先生攀谈,可是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我当场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们在旅馆里还进行了交谈。”
“后来在旅馆里?”
“是的,可是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维格纳尔答道。“我们直接乘车到工厂。在那儿,他和工厂的经理及其助手们开了一次讨论会。我没有在场,林德尔先生。我在准备我的发言。总之,莱斯纳尔博士完全变了,已不是从前的充满信心的莱斯纳尔了。”
“林德尔先生!”女秘书从接待室里喊道。“普特卡麦尔先生到了。要让他进来吗?”
“他带来录像了吗?”
“录像已经转录好了。他马上就带来录像带。”
“那就让他进来吧。”
安德勒亚斯·普特卡麦尔是这家康采恩宣传部的负责人。他在公司里处于优越的地位,领导阶层里大多数人都让他三分,这不仅因为他说的是巴伐利亚方言,而且因为他是慕尼黑一个古老家族的成员。因此,普特卡麦尔享受到特殊的待遇。他也喜欢出风头,凡是他能够去的地方,他都不戴领带,而是穿着套头毛线衫和厚呢雨衣闲逛,这使那些身着条纹服的衣冠楚楚的先生们极为愤怒。
在这一天,普特卡麦尔打扮得像个旧时代的地主:系带子的丝绒裤,高领的黑色短外套,外套下面是狩猎时穿的绿色运动衫。
自从讨论开始以来,林德尔的面孔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微笑。
“成功了吧,安德勒亚斯?”
除莱斯纳尔之外,普特卡麦尔是领导阶层中唯一被林德尔用名字称呼的人。从职业上看,这人无足轻重。像他这样的人大量地存在,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从社会上看,像他这样的人可能是危险的。林德尔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经验。
“各位好!”安德勒亚斯·普特卡麦尔懒洋洋地向在场的每个人招招手,然后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地操纵办公室的电视设备。他既没有注意到室内沉重而不快的气氛,也没有注意到在地毯中间站着等候的那一群人。
他拿起他刚才带来的录像带,把它推入放像机。“大有趣了。这儿的放像机和我家里的那台一模一样。我想不会有什么困难。”他转过头,“此外,事情比我所想的还要顺当,林德尔先生。我有一位老朋友,他曾是巴伐利亚广播电台的摄影师,我把他介绍给了德意志中部广播电台。”
“噢,”林德尔不耐烦地喃喃地说。
“朋友遍天下可是件好事,您不这样认为吗?”
普特卡麦尔按了一下电钮。雪花形干扰。然后是第一幅图像,非常清晰。一辆梅塞德斯车正驶入工厂用地。来自慕尼黑的代表团的成员从黑亮的大轿车里走出来。经理博恩巴赫尔欢迎来访的客人。然后镜头一摇,厂门后面出现巨大的横幅标语,横跨在两根电线杆之间:萨克森钢铁厂万岁!背景是工人。他们头戴安全帽,脸上显出愠怒之色。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估计是企业工会委员会的成员,把喊话筒拿到嘴前。
“我对这不感兴趣,安德勒亚斯。”
“等一下,林德尔先生。我知道您对什么感到兴趣。”
放像机向前运行,发出轻微的吟唱似的声音,林德尔感到,这声音就像牙医的钻子发出似的。他观赏自己的指甲,然后迅速地抬起他那圆圆的头:“你们干吗闲站着?都给我坐下吧!”然后,他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桌的桌面。
这时,莱斯纳尔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林德尔猛地把头朝后倒。莱斯纳尔,千真万确!他举起右臂,开口喊道:“我也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会给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带来不幸……”
汗珠在他的前额上闪闪发光。鼻翼和面颊之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请把声音调清晰一些。”
重新响起了莱斯纳尔的声音。这是一个溺水者的声音,他正绝望地与汹涌澎湃的激浪作斗争。“……愤怒和悲哀都无济于事,在这儿能帮助我们的只有……”
索尔桃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马上,在场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索尔桃向弯腰扑在桌子上的莱斯纳尔弯下身子;接着,维格纳尔也走近莱斯纳尔,两人把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夹在中间。索尔桃紧紧地抓住莱斯纳尔的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上。这人似乎不能走动了,头垂在胸上。然后,三人消失在一根金属支柱的后面……
“请关机!”
图像逐渐消失了。
林德尔看了看周围的人。他把拇指的指甲贴在下巴上。“这人的确有病……”
索尔桃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必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林德尔先生。他完全精疲力竭了。他再也不对我们说话。他根本不能说话。总之,这是我们大家的印象。在飞回慕尼黑的途中,他也完全——我该怎么说呢——沉浸在默想之中。”
生病?林德尔想。该死的,莱斯纳尔怎么啦?听说他曾遭遇到一场事故。可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为何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为什么,老天啊,他要是感到不舒服,为什么不让医生检查一下?他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一项任务?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
“那好吧,索尔桃先生,还有你,维格纳尔先生,请你们留神一下,查明他现在何处。一旦查出什么,请马上通知我:你们也可以打电话到我家里。但是,你们首先要和莱斯纳尔的妻子联系。他迟早会在她那儿露面的。”
在由厄尔丁通往慕尼黑的机场高速公路上,交通繁忙。
莱斯纳尔在中间的行车道上行驶。横跨在高速公路上空的电子显示器,调节着车队的速度:50公里-40公里-30公里。
堵塞结束了,车子又能开动了。
------------------
02
扩音器里传出了音乐。迪特·莱斯纳尔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开了收音机。或许他希望,巴伐利亚无线电台会报道一些有关斯托尔贝克事件的情况,钢加工方面的危机和关闭工厂。可是,在慕尼黑有谁对这些感兴趣呢?
此刻,莱斯纳尔沉浸在由四个喇叭送出的古典音乐之中;这是某种忧伤的、斯拉夫式的、非常富于激情的音乐。也许是柴可夫斯基的?总之,这是某种他现在不需要的音乐,因为它太符合他的情绪了。他知道自我怜悯是一种陷阱,往往就像一部老电影,只会导致恐惧和混乱。他现在所需要的,是把问题搞清楚,如此而已。
当他伸出手臂,关掉收音机的时候,他左前方的一辆红色沃尔沃牌轿车突然离开自己的车道,肆尤忌惮地挤进他的车队里,莱斯纳尔大吃一惊,紧接着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额上冒出了汗,身体感到虚弱。
你已经经历了一次车祸。那是在六年以前。你前面那部车子,然后是一声轰响……不,你甚至不明白这轰响是怎么回事。你重新能够接受的第一件东西,是外科手术室的灯光。
可是,整个的不幸从那时开始了。
他向后靠,迫使自己平稳地呼吸。
然后,他窥见了一个空隙,脱离原来的车道,把车开到安全的地方,让所有那些精神失常的人从他的身旁飞驰而过。
他把头靠在软垫上。这场演出结束了。莱斯纳尔,这位“故障检修员”自己想开枪击中自己的腿。击中腿?击中两条腿。更糟糕的是:他不再想使用它们。当然,他现在得给林德尔打个电话。他肯定会大发雷霆,莱斯纳尔可是知道他的脾气的。那还用说吗?
还有汉娜呢?
这事也不着急。首先,他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他抓起汽车里的电话,轻轻地按了一下扬的电话号码。他没有和扬约定一个日期,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在慕尼黑着陆。而现在已经快到下午6点了。诊病时医生的女助手也回家了,扬自己在电话机旁。
“赫尔措克。”
“我是莱斯纳尔,老朋友,我是迪特。怎么样,现在虽然已经相当晚了,可是我还能顺便看望你一下吗?”
“你当然可以到我这儿来。”
“你已经有结果了吗?”
“有了。结果今天早上送来了。”
“怎么样?”
“这事我们以后再谈。时间……”一架刚好在机场起飞的飞机,轰隆隆地飞过高速公路上空,发出像货运列车那样的噪音。它那令人厌恶的呼啸声,打断了赫尔措克的声音。可是不久,他的声音又出现了:“总之,要是你能探望我一下,这会很好的。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高速公路上。”
“好,那你来吧。”
莱斯纳尔点点头,把电话挂上了。他又害怕起来,可是他已经学会如何排除恐惧了。他不得不学会排除恐惧。
他看了看汽车的后视镜,把方向盘向左拨,加大油门。
然后他想:一直往前开,一直沿公路朝前开,就这样往南开,迎着阿尔卑斯山驶去,越过阿尔卑斯山……罗马,然后是意大利的港口城市巴勒莫,在西西里岛也不要停留。那儿有渡船在等着……非洲……
眼泪涌上他的双眼。
他摇了摇头,仿佛他能够把眼泪抛出来似的。他又想到了汉娜。可是这根本无济于事。想汉娜和厄尔菲,只会使一切变得更加糟糕。
可是,最无聊的是他现在的举动。他把手伸进裤袋,透过薄薄的布抚摩腹股部,以便寻找那儿可能出现的疼痛的硬块,虽然他急切地希望,这硬块奇迹般地消失了。
不,它并没有消失!
向南……
继续向意大利,向非洲……
几个星期之前,汉娜从旅行社带回家里一大叠上光的彩色说明书,上面印有各种岛屿。加勒比海群岛……有茅草屋顶的避暑小别墅、沙滩、棕榈和海水,这水光亮、清澈,引人入胜。
他想象着和汉娜来到了海滩,和年幼的厄尔菲一起用沙堆砌沙墙……当然,棕榈树下还有一幢平顶的房屋,也许再雇上一个厨师……或者附近有一家旅馆,某个和蔼可亲的、皮肤深棕色的服务员,会给他们送来饭菜。和汉娜一起度过多少个满月的夜晚……在外面的露台上,他们一起沐浴在月光中。或者在这难以置信的大海里,驾着白色的摩托艇兜风。还有钓鱼。还有,还有,还有——鬼知道还有什么。
他预先详细地考虑了这一切。他已经好多次这样计划了。
可是,此后怎样呢?计划被看作为“不现实”而砍掉了。
“也许以后再去,汉娜。”
他安慰并答应她来年的春天和夏天和她一道去旅行。
说谎者,骗子。
对,你也对自己说谎了。
该死的,你究竟在你的生活中干了些什么?
而且,现在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三年前,当他们搬进别墅的时候,汉挪·莱斯纳尔希望在水池边的草地上能有两棵山毛棒树,她老是缠着迪特要他实现她的愿望,最后,他终于让步了。有一天,一辆巨大的载重汽车载着树和挖洞的园林工人开来了。迪特又开始发火,而且断言这两棵山毛榉树永远不会扎根在草地上。可是它们成活了。如今,它们给草地投下阴影,而负责照料花园的李茨卡每年都为它们煞费苦心。
汉娜·莱斯纳尔穿上她的皮夹克。她希望摆脱那些该死的树叶。可是,她真的想摆脱它们吗?她究竟知道她希望什么吗?
她肯定知道,她在室内再也无法忍受,知道要是现在公司的某个白痴又打电话来询问迪特的情况,她会发疯的。
真倒霉!他到底怎么啦?他怎么能让她这样空等?飞机早就着陆了。他为何还没有回家?他为何独自忍受所有这些不愉快的事,而不让她分担他的痛苦?
汉娜愤怒地用耙耙草地上的树叶,觉得全身热了起来。尽管这样,她仍然清除不掉那些濡湿而闪闪发亮的树叶。她考虑是否应该把那把扫帚取来,可是这东西也紧紧地粘在游泳池的边上……
“妈咪!妈咪!”
她扔掉耙。厄尔菲把她的儿童三轮脚踏车拖到了水池旁边的铺有褐色瓷砖的长方形水泥地上,而且正准备爬上鞍形车座,把车子骑走。
“你疯了吧?听着,你到底在干什么?”
厄尔菲不回答。她在开车。
“厄尔菲!别骑了!别骑了,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是,这小姑娘继续在开她的车。
汉娜向女儿奔了过去。今年,他们还没有把水放入池内。要是跌入两公尺深的游泳池,就会碰上坚硬的混凝土。
“你听见我的话吗,厄尔菲?”
“不!”
当汉娜把她举起,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她又踢又蹬。她感到母亲的温暖,尽管她在母亲的怀抱里怒气冲冲地扭动,但毕竟无可奈何。
“好了好了。”她抚摸她三岁的女儿的金黄色头发,并且吻了吻它。“好了,小乖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吗?让我们进屋吧。我们究竟在这儿找什么?”
“我的三轮车!”
“我们以后去取吧。”
带孩子对汉娜来说是无所谓的事。她是一位身材苗条和高大的妇女,长着一副轮廓鲜明的漂亮面孔。她的丈夫断言,这张脸有点像电影女明星的脸。“请像上次那样打扮吧。我看到你那样打扮,内心就会产生激情。你知道,我感到我将和一位电影明星上床。”
上床?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以来,类似的愿望和嬉戏已经停止了。到底已经有多少年了?从发生事故和手术以来……
紧接着发生的事,唉,也许可以把它称之为例行公事的婚姻吧。早上乘车出发的时候,亲吻她一下,晚上回来的时候,亲她一下,抚摩一下她的面庞,多多地谅解——许许多多毫无结果的解释。自从发生车祸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好在医生们用线重新缝好了已经崩裂的髖骨,关节也恢复正常,甚至完美无瑕,只有以前就认识迪特的人,才会发现从那时起他走路的姿势稍微有些变化。他甚至试图掩盖它。迪特·莱斯纳尔向来注重自己的外表。这是他的风格。要是从来也没有……
可是,那时他刚刚出院,就比从前还要狂热地投入他的工作。“工作狂”——多好听,可是这个词丝毫也不说明问题。不,倒不如说是一种药物在起作用,而她并知道它的来源。
可是从这时候起,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像个疯子似的周游欧洲——为了公司,还为了谁——对她的种种请求,他总是耸肩加以拒绝,或者说一声:“以后再说,汉娜……”
她想起了他们的家。
这是一幢由砖和白色石灰砌成的马蹄铁形的住宅。迪特还说服房主在住宅的正北面修建了一个网球场。他们在球场上打了两次或三次网球。从那以后,网球场上尽是树叶。
尽管这样,这是一个极美的家。它坐落在这城市的最好的地段之一,即哈尔拉辛。
对迪特来说,最为重要的是雅可布·林德尔对他的器重。林德尔也有别墅,它隐藏在和迪特的家差不多大的一块地方,离迪特的家只有四条街远。仅仅为了这一事实,林德尔准备每月花费一大笔钱。
而现在,迪特似乎对器重他的林德尔很冷淡。
她用力打开那扇通向花园的宽玻璃门。
厄尔菲不再乱蹬了。她用两只小手臂搂住母亲的脖子,把头依偎在她的面颊上。
“莱斯纳尔太太,您看我要不要把炖牛肉放进炉子里?”
加豆的炖牛肉是迪特最爱吃的菜。每一次,当他执行完一项困难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饭桌上总摆着这道菜。这是一种默契。以往,汉挪用浪漫主义的目光看待自己的丈夫,在她的想象中,迪特是位骑士,他骑马出去,为的是在激烈的生活战役中去夺取自己的战利品。
这也早已过去了。
“别放了,伊里斯。干吗要放呢?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闲荡。”
女佣人只是点点头。有时候,伊里斯的这种过分的冷静使汉娜非常恼火。可是今天,她向她表示感谢。
“此外,那位先生又打来了电话。”
“哪一位先生?”
“您知道的,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位先生。大概是叫索尔桃吧。我告诉他,您在外面的花园里,他回答说,他马上还会打电话来。”
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我恨不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扔到墙上!”汉娜喊道。“连同这位索尔桃!”
她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
“我是索尔桃。莱斯纳尔太太!”
“是的,他还没有回家。”
“这一点我早就料想到了,夫人。可是要是他回来……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林德尔先生很想知道一些情况。”
“真的吗?他想知道些什么?”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您的丈夫似乎在飞往斯托尔贝克的途中就已经感到身体并不特别好。到了那儿以后,他的健康情况也并不特别好。所以,林德尔先生很希望知道,您的丈夫最近有没有到医生那儿进行治疗。”
“我不知道,索尔桃先生。我怎么会知道呢?总之,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另外,最近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当然,当然,”索尔桃喃喃地说。
他用肩推开了门。
这是一道旧的、沉重而结实的木门,上面有结了疤的皮垫子,所以很难关上。像这样的门,只有在这个地区还能找到。在罗森海姆广场附近,那儿还一直有一些旧建筑物,花钱不多就能把它们租下来。他的朋友扬·赫尔措克博士需要两件东西:宽敞的医务室和尽可能便宜的租金。
“我希望看到我周围的人,迪特。我曾经为你治疗过一次神经官能症……要是你的确感到很不舒服,你尽管可以到我这儿来。只不过……如果他们把你的银行户头或者金制的公司印章以文身的方式刺在你的屁股上,你就会满意地找到一位重新使你恢复健康的专家。”
他的确不幸。他不再相信那些专家。他不愿与他们来往。
楼梯既宽又暗,发出地板蜡的气味。他非常缓慢地上楼。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感到还应该走慢一些。
这时,他看到了黄铜牌子。
他按了按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扬·赫尔措克,他直接而迅速地把门打开,仿佛他就埋伏在门背后。
“怎么样,老朋友?”
扬·赫尔措克身材高大,平时欢迎客人的时候,他总是露齿冷笑。今天,欢迎莱斯纳尔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
“来吧,到我的房间去。”
这位医生走在前面。像许多高大而瘦削的人一样,他弓着背走路。在他那宽大的脚掌下面,镶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通常,在那些刷成白色的大房间里,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今天却非常宁静,宁静得像一个墓地。奇怪,候诊室里既没有咳嗽声,也没有婴儿们的哭闹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人们走路时发出的嘎吱声……
莱斯纳尔更加不快了。
他恨不得马上转身,朝门奔去。出去。离开。可是他尽力控制自己。他已决心保持冷静: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
扬把他安顿在供客人用的沙发椅里,自己也向后倚靠,现在,他微笑了。可是,这不是他的微笑。或者至少不是迪特·莱斯纳尔所熟悉的微笑。因为扬的这张脸迪特大熟悉了:深色的、浓密的眉毛和一双深沉而深陷的眼睛,还有一张扁平的嘴,它有时候会让人产生某种感伤。
是啊,20年前,就在他们一同在海德堡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熟悉扬的这张脸。那时,他俩在校外打工。扬这位未来的医生在建筑工地上,他,这位企业经济学家,比扬稍微机敏一些,他驾车分送饮料……在一个上帝赐予的美好假日里,他俩乘车到山里去。扬教他爬山,尽管他厌恶悬崖绝壁、两个峭壁之间的狭缝和其他的恶作剧。尽管这样,他还是费力地爬上山坡;是啊,他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扬是他唯一的朋友。
如果仔细地想一下,今天扬仍旧是他唯一的朋友。
扬——这唯一的朋友!唯一值得他信赖的朋友。
他开始说话。他简要地叙述了他所经历的发生在斯托尔贝克的整个灾难,而且对扬并没有用插入的提问打断他而感到惊异。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莱斯纳尔讲完的时候;他抱怨他的药片。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使我陷入窘境。我服用了大量的药片,超过了你所给我规定的剂量。几乎是两倍,扬……直到下午,药物一直有疗效。可是偏偏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灾难发生了。”
扬再次点点头,然后又长时间地注视着他。
莱斯纳尔感到一阵暖流涌上他的脖颈儿。
“抗菌素在这儿没有用,”赫尔措克博士接着说。“或者疗效不长。即使我们加大剂量也没有用,迪特,你需要另外的药物。”
“你说什么?”
这位医生又犹豫了。他似乎怕说话。莱斯纳尔又得忍受他那全神贯注的月光。
“增强免疫的药物。例如丙种球蛋白……特别要注意休息。小伙子。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要多多休息。眼下你的智力开始迟钝,这会送你的命的。”
“丙种球蛋白”——这个词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这个词,正因为这样,他非常担心由此而引起的后果。
他想起了汉娜……完全无意识地想起了这个名字。
然后他想:哦,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苍天哪!请……
他竭尽全力地问道:“扬!你已经收到检查结果了吗?”
扬·赫尔措克点点头。该死的,难道他今天只想到点头吗?
“怎么样?”
扬一言不发,可是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了。
他朝桌面俯下他那长长的上身。
他的手在寻找迪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抓住。迪特感觉到了握手——知道了一切。
“不!”
他又感觉到胃在收缩,腹内开始绞痛,全身冒汗。不——不!他想,内心里发出呼喊。
他听扬说话。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我为了你把所有讨厌的病人赶出了诊所。我把他们通通赶出去了。我对他们说,有‘紧急情况’,然后等待你来。而现在你坐在这里……我知道许许多多好的格言,可是我再也想不起它们来了。”
“阳性?”
扬点点头。
他们双双沉默了。
扬在诊所里让人安装了双层玻璃窗,它们是他的骄傲,他曾给迪特看这些窗子。可是,尽管隔音效果很好,他现在仍听到有人在下面的街道上笑。然后是一个孩子的喊叫声,不知喊些什么。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一辆汽车的换挡声。
“你得和汉娜谈谈,”扬恳切地说。“最好就在今天。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三人坐到一起,详细讨论一下目前的情况。”
“目前的情况?”当然啰,还会有别的情况吗?这是一种明确的、客观上很容易观察到的和相当普遍的情况。他是其他许多人当中的一个。
可是为什么?为何发生在你身上?为什么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地裂开了;他跌落下去,坠了下去……
上帝的眼睛……
他突然又想起了电视摄像机的那个深黑色的、闪闪发光的圆形镜头,它冷酷无情,幸灾乐祸。
“的确,最好的办法也许是……首先,从现在起,你必须自我保重。这样,我就会设法使你恢复健康。没问题。不过,我们必须共同努力……”
汉娜!他只想到这个名字。
奇怪,从现在起,他干脆说话了,就像按照一个讲话稿那样说话。毕竟,这样的对话他已经多次想到过了。那么,就这样吧!不要大惊小怪,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还需要预先估到最坏的情况,以便作出自己的反应,预先作出必要的决定。保持清醒的头脑。清醒地和实事求是地进行思考。
这是他的发迹原则之一。靠了它,他才在生活中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就!
“汉娜?”他结结巴巴地问。“她会不会也感染了……”
扬斜着头,然后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用他那双深沉的眼睛注视着迪特。“有各种不同的统计。在这个问题上,专家们存在意见分歧。你不要问我,谁欺骗谁。不过一般说来,他们认为感染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二十五之间。”
即便只有百分之五,他想,这也够多的了……
“那么孩子呢?”
“这也很难说。”
“到底有百分之几,”他追问道。
“到底有百分之几?该死!这时候你不该提这样的问题。的确不应该!会不会感染,有许多因素在起作用。每一种因素都完全不同。迪特,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是的,”迪特说。
他站了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到哪儿去?”
他俯视扬,俯视他手背上黑色的细毛和开始谢顶的头。
“你不要给汉娜打电话。你能答应我吗?”
“要是你坚持,我当然答应。不过为什么?”
“不为什么,扬。你不要给她打电话。至少今天不要给她打。”说完,他转身就走。
“嗨,迪特!你要上哪儿去?”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出扬的诊所的,也不知他的双腿为什么还能走。无论如何,他有自己的意志。的确,他有自己的意志。对他来说,重要的是……
“也许您还想喝点什么吗?我的意思是,您要点别的什么吗?”
她上身穿着一件闪光的、长长的绿色套领棉毛衫,下身穿着连袜裤。她把金黄色的头发用发针别成发结。她有漂亮的面孔,漂亮的脖子和一双非常可爱的褐色的眼睛。她害羞地打量着他。
莱斯纳尔面前放着一杯茶。他把它一饮而尽。可是,这杯茶是怎样到了他的桌上的呢?他第一次感觉到服务员在招待他。
“好吧,请给我送点东西。”
“到底要什么?”
“随便吧……茶。”
他又把目光转向窗玻璃。窗子外面紧挨有轨电车入口处的地方,有两个售货摊,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水果、蔬菜、堆积如山的苹果和香蕉。大多数行人从售货摊前走过,有的行人正在买些水果。现在,交通非常拥挤,已经到了汽车的保险杠相撞的地步。后面不远的地方,在那所旧房子里,他的朋友赫尔措克也许在二楼里苦思冥想,以便为莱斯纳尔做点什么……
这是徒劳无益的,扬!
肯定是的。还有一件事,不管它重要还是不重要,他想摆脱这位女招待。
那位穿着绿色棉毛衫的姑娘送来了他要的茶。
“请问,这儿有电话吗?”
“有。在那儿的电话间里。”
他们也有电话间。那就更好了!
他关上电话间的门,可是由于里面太狭窄,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而闷死。于是他又把门打开。他希望那个人能平心静气地听他说话,如果那人还有兴趣的话。
他顺利地接通了林德尔的电话。洛特·弗拉姆,林德尔接待室里的母狮子,当她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由于吃惊而略显口吃。
“是您吗,莱斯纳尔!天啊,您可知道……”
“我知道,”莱斯纳尔说。“请让他跟我说话。”
短暂的劈啪声,然后是林德尔的声音。
------------------
03
“林德尔。啊,不是吗?那就是说,您到底还在,莱斯纳尔?那我马上就可以告诉您,在我的工作中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您的行为打破了所有的纪录。”
“原来如此,”他只是这样说。
这“原来如此”似乎使这大老板不高兴。短暂的停顿。
“现在请听我说,迪特……”林德尔又开始说。
“不,雅可布,现在您听我说。”迪待说,“要是您不开心,您尽可以把电话挂上。可是听听我要对您说的话,这也许很有趣。”
“您究竟怎么啦?怎么这样对我说话?”
“哦,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事我早就反复考虑过了。只是今天我又把它想起了。我想问一问您……”
“您提问题?向我提问题?当然可以,但您是不是疯了?”
“您怎么这样说?难道向您提问题就是疯了吗?这使我感到惊讶……”
这时,电话线的另一端,林德尔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
“雅可布,您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例如,关闭萨克森钢铁厂的事,您有没有完全彻底地思考过?也许,您所说的和所做的,只不过是监理会的先生们所决定的东西。是的,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您当然不会提这样的问题。您怎么会想到提这样的问题呢?您根本不需要提,因为像您这样的胆小鬼,就像监理会一样,始终对自己的事情有把握。对吗?我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倒霉的,始终只会是其他的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怎敢这样对我说话……”
“始终只会是其他的人——反正是其他的人!”迪特简直叫喊起来,他觉察到这点,马上又压低他的声音。“由此可见,您自己有过错,对吗?雅可布,雅可布,现在是您从您的高位上退下来的时候了。您早就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您压根儿没有看到本质!您早就失去了责任,您这狂妄自大的软骨头!所以,您不久就会成为不中用的老马,这我可以向您保证。您迟早会下台的……是的,您说呢?您毕竟不再灵巧了。您有自己的原则,对吗?”
“莱斯纳尔,我曾使您在职业上平步青云。我一直同您患难与共。现在,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我能想象得到。”
“是的,我现在知道您病了。”
“猜对了,雅可布,是的,我病了……非常感谢您没有马上把电话挂上。这样,我能有机会——总之,您是对的,我们共事已经很久了——我毕竟有机会向您提个好的建议。我现在所措的,不是您在公司里引起的整个不遂心的事情。那儿一直有些傻瓜愿意听您讲述这件倒霉的事。在他们最终被赶出公司之前,他们也会同意您的看法的。可是现在,我关心的不是他们,雅可布,我关心的的确是您。不管您觉得我的建议是讨厌还是可笑,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莱斯纳尔!”
“现在听我说。要是您让我把话讲完,这也许有好处。对您,雅可布,对您那该死的、愚蠢的脑袋也许有好处。您一直还在听我讲吗?”
呼吸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莱斯纳尔把话筒拿到嘴前:“雅可布,我是认真的。努力找一下您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吧!想一想您到目前为止的生活吧!想一想您还剩下的生命吧!您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像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因为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最后付出代价的,始终是我们自己……”
然后,他轻轻地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这时他想:可是对你来说,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了。有这么多的打算,这么多的计划,这么多的梦想,可是,这一切将永远看不到了,永远经历不到了……这么多的工作,可是无法把它们完成了……
这么多的工作!可是什么也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不明白。
当他离开这家酒店的时候,汽车上的前灯已经打开了。暮色吞没了整座城市。他穿过狭窄的小街,朝他的汽车走去。在那些花园里还长着美丽的老树。透过那些手工业工场的窗玻璃,可以看到手工业者正在工作。孩子们朝他迎面走来,三个年轻的姑娘手拉着手走,一边发出格格的笑声。
他用钥匙打开了车门,掉转车头,朝格律瓦尔特开去。他驶过哈尔拉辛,看也不看那暗黑的、只有几盏灯亮着的别墅区。那儿有他的家。他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黑暗,他继续向前开去,心里茫然不知所措,越来越失去方向感和时间感。
他只知道一点: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以后的几小时里,迪特·莱斯纳尔精神恍惚。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少许的东西。他只记得,他在巴特·托尔茨地区一家加油站附近的小酒店里喝了一杯啤酒和两杯伏特加,然后叫了一点饭菜。当服务员把一盘香肠色拉朝他推过去的时候,他几乎要呕吐。在酒店外他的车子旁边,站着一个冻得发抖的年轻人,两手深深地插进他的派克大衣的口袋里。迪特也想起自己的脸:瘦削、年轻、渴望得到同情。这年轻人间迪特,可否让他搭车,他要到慕尼黑。要是在过去,他会说可以。可是现在:“我还有急事,我劝你不要搭我的车……”
这年轻人盯了他一眼,然后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当莱斯纳尔掉转车头朝慕尼黑开去的时候,他想,也许这年轻人认出他是凶手。也许你看上去像个凶手?
在车子里他老是看表。也许汉娜还一直醒着,等他等到午夜。然后,她服她的药片,去睡觉了。
而你还得熬过这段时间。
当他到达慕尼黑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点多钟了。莱斯纳尔驾车穿过哈尔拉辛的寂静的街道。白色的墙壁,树木,青铜大门,树枝后面灯光闪烁。然后是那家糕点甜食店已经降下的金属百叶窗,它们在灯光下发出微光。
陶伯尔大街到了。
他没有把车子开进车房,而是让它停在外面,也没有把它锁上。干吗要把它锁上呢?接着,他反躬自问,要不要吞服总是放在放手套的抽屉里的汉娜的镇静药片。然而,这有什么用呢?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他的大脑已经克服了最后的疑虑。他已经想得够多的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两棵长在陶伯尔大街的圆形花坛里的古老的栗树。不存在经久不变的东西,没有永恒的东西……使我们苦恼的是,我们无法清楚地认识到结局。它是无法预测的,它隐藏着。它可能是坏的,也可能是富有成果的。汉娜兴许等得不耐烦了,他非常了解她。厄尔菲呢?厄尔菲对刚才发生的事也许压根儿不理解。
结论呢?死亡是必要的。死亡是爱。是的,死亡是爱的唯一形式,这爱我现在还能给予她们。
他现在知道这点。
家笼罩在黑暗之中。他打开了花园的小门,走过宽阔的用瓷砖铺就的汽车引道。向右看去,网球场的高高的围栏在灰白色的雾气中闪闪发光。这球场他也不再需要了,的确,他几乎从来也没有使用过它。他听到自己的鞋跟敲击石子路面的声音。这里,盗窃者很容易闯进来。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让人安装上警报器,因为房主法恩霍尔德,这个可耻的守财奴,不愿分担费用。他想让你把整个这笔费用加在租金上。这简直是荒诞不经。
银行家们!
法恩霍尔德可以为自己找到另外一个傻瓜了。
此刻,他站在了家宅的门口,可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绕着西厢房走,拿出了那把较小的钥匙,以便打开露台的门。他走进了客厅,看到了家具的轮廓。此时,月亮终于从一直遮盖着它的云后露了出来,照亮了家具和花园。他甚至能够认出他自己的影子。几乎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凶手来了……
他伸手欲打开开关。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不需要灯光。他的四肢也不再感到沉重,相反,他现在感到轻松,轻松而自由。
在从主室通向二楼的浴室和楼梯的走廊的尽头,竖放着一只五斗橱。这是一只异常漂亮的五斗橱。贴面板是樱桃木的。18世纪末的产品。汉娜的姨妈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汉娜。当汉娜把最上面的抽屉打开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封信。莱斯纳尔永远忘不了上面的文字:“愿你还能长时间地为一个幸福的、由成功和健康陪伴的家庭服务。”
非常高尚。像姨妈一样高尚。的确,这五斗橱至今还在服务。它上面的那些黄铜灯微微闪烁。
五斗橱的上空有一扇首宿叶状的小窗。它通向花园。在月光中他看到了那暗黑的长方形的游泳池。在它的边上放着厄尔菲的那辆极小的儿童三轮车。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眼泪夺眶而出,顷刻间把一切都冲走了。
莱斯纳尔现在要做的事,并没有计划,而且是荒唐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做了。他回头朝门走去,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几乎在草里的耙上绊了一下。汉娜似乎在这里劳动过。
汉娜……
他拾起三轮车和耙,把它们高高举起,仔细地察看,仿佛他还从未看到过类似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抬到屋墙旁边搁下。
然后他转身走进屋内,在厨房里倒满了一杯水,吞服了三颗镇静药片。这也是荒唐的,至少在以后的几分钟里,药物不会产生作用,而他再也不能等待!
他回过头朝五斗橱走去。多年以前,他就让人用一把特殊的锁把最上面的抽屉锁住。这把锁的钥匙始终挂在他的钥匙串上。他打开了这个抽屉,打开了里边的那个盒子,从中取出手枪,随后装上子弹。然后他把手枪松松地握在右手里,紧张地走上楼去。
低沉的叩击声。是不是他的心在跳动?不管怎么样,这低沉的叩击声比他脚下的轻微的啪啦声还要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缓慢地走,从未像现在这样把一切再冷静地考虑一遍。可是他的心有它自己的语言。他的心在喊叫……
然后,一切也都过去了。
走廊。
右边的第三道门。汉娜的房间。这是去年汉娜为自己布置的,当时,他们决定分居,因为他不按时回家,总把她从梦中惊醒。
他把手放到门把上。
汉娜,自从我认识你以来,我从未爱上另一个女人……我向你发誓!
汉娜,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爱过一个人像爱你一样。
汉娜,相信我吧,我不得不这样做……
他把门把向下压,走了进去。可是他马上又停住,吸入她香水的香味。他看到了床的轮廓,看到了那把沙发椅,在它的上方,模糊地挂着几件衣服。借助从窗外射进来的黯淡的月光,他能辨认出汉娜侧身而睡。他为此感到非常高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她手里抱着一个枕头。她的头发飘垂在白色的亚麻布上。
他跪到床褥上。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始终一动不动地躺着。
事情很简单。
那么,下手吧!
他用指尖碰了一下她的头发,可是这时却没有感觉,他的指尖早已坏死了。
现在……
他镇定地拿住手枪,用枪口挑起她的一束发辫,他全神贯注,不让手枪触及她的头皮。他闭上眼睛——然后扣动扳机。
太简单了……
那可怕、刺耳和响亮的爆炸声就像是用拳头敲击桌子一样。这爆炸声使他猛地抬起头来,这爆炸声在他的耳朵里鸣响。房间里只有这短促清脆的爆炸声。
他决心不再往那儿看。起来,离开……
他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朝门走去的,可是他并没有向后看。
厄尔菲的儿童寝室在三楼上。可是这枪声很响——厄尔菲想必已经听到了它。
他又站在了过道上。他把耳朵贴近通向儿童寝室的木门。
万籁俱寂。没有啜泣声,没有“妈咪”。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他的鼓膜还一直在痛。
他把手放到门把上,把门把压低,然后走进了他小女儿的房间……
女佣人伊里斯看了看表:已经过了8点半了……可不是吗,博士驾车呼啸着上班之前,吃早餐的时候反正只喝咖啡。跟莱斯纳尔太太她总是合得来。
她把她的小车停在陶伯尔大街起点处的一家面包房的前面,向里面奔去,取来了厄尔菲非常喜欢吃的小面包和洒上佐料的长形白面包,然后费力地把这部马达轰鸣的小车开过最后的几百公尺,迅速抓起在大门入口处的《南德意志报》和《晚报》,然后沿着汽车引道奔跑。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鸟儿不停地啾啾叫,露珠,周围一片寂静。住宅和平常一样,只是楼房底层的百叶窗还没有升起来。没关系,这种情况她也早已见惯了。
尽管这样,这里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伊里斯打开了家宅的门,走进了大厅,然后从那儿走进那间大的住室,然后又停了下来。她的心急遽地跳起来,仿佛她感到一只手正在按她的脖子。
岂止是发生了某种变化——一切都发生变化了!还有这令人感到害怕的寂静。
一股冷风掠过她的脊背。
“莱斯纳尔太太在家吗?”她喊道。
没有人回答。唯一的响声,是她的声音和脚步声。
“莱斯纳尔太太!”同样没有人回答。要是他们乘车走了,你肯定会知道的……他们会通知你的。可是既没有纸条,也没有信,什么也没有留下。
伊里斯踏进走廊。她垂着头,察看了一下瓷砖地面的黑白图案,她自称是一只歇斯底里的山羊,往前再走了一步……她飞快地用手蒙住嘴。她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可怕的叫声非常响亮和刺耳,连她自己也被它吓住了。
那儿!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死人……
他半躺在楼梯上,头朝下,右腿弯曲,左腿伸直,以致够到第三个梯级。右肩落在瓷砖地板上。它们不再是黑白的,而是红的,深红色的,上面覆盖着一大摊血!
这人……难道会是博士吗?!
他已经不再像是博士了。这张模糊不清的、被一种可怕的伤口撕裂的面孔,已经不是人的面孔了。
伊里斯转过身。她想奔跑,可是毕竟只能踉踉跄跄地走。她用左手扶着五斗橱,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终于到达了家宅的门,看到了花园里的鸟儿和花卉。
一切照常。不,不,我的天哪!——不!
她呜咽起来。然后她强迫自己冷静地思考。两腿又起作用了。她慢慢地走。她在考虑。你不会再走进这所房子里去了。一所死神住的房子。一所凶手的房子。厄尔菲,可怜的莱斯纳尔太太……现在怎么办?
她用力打开了花园门。那儿停着她的车子。警察,她想……电话……
“……请听我说,伊里斯……现在请听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地摇它。这人有一双黑眼睛和一张忧虑的老年人的面孔。
“警察……”,她低声地说。“请……”
“可是到底为什么?你怎么啦?你快跌倒了。”
“警察……”
她现在知道,这是隔壁别墅的主人。这位……对啦,这位马莱恩教授。可是他为何什么也不干?他为何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我?为什么这儿没有人出来帮忙?
电话铃响了,电话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增多了。疯子们从他们的洞穴里爬出来,而智力正常的人们却变疯了:周末已经开始了……
“您在说什么?”瓦尔特·勒卜曼,凶杀案处的探长和临时负责人,向前俯身,仿佛这样他就能够确定什么。“家庭凶杀?——是吗?哎呀,天哪!怎么又发生这样的事呢?请到处里谈谈吧,这样您也许会谈得更清楚些,是不是?——您说什么?就在陶伯尔大街……肯定是在哈尔拉辛?这人是ACS康采恩的经理?还有妻子和孩子也……到底谁在外面?是伯麦吗?好,好,我已经知道了。谢谢。”
他挂上了听筒。哈尔拉辛?还有ACS的部门经理?还有——这白痴刚才是怎么说的——家庭凶杀……总之,要是在哈尔拉辛发生什么事情,总是爆炸性的,高度爆炸性的。
这个该死的达官贵人区,总是惹出骇人听闻的事。哈尔拉辛,这就是说,你使记者们,更确切地说,整个记者协会,忙得晕头转向,使刑侦处的处长又发生了阵发性痉挛。太可怕了!可是——星期六是他的休息日,他要去打网球……可是伯麦呢?最好是你亲自开车去……不,这不行,会议还没有结束呢。现在怎么办?
探长重新拿起电话机的听筒,按了按电话键。“诺沃提尼,”然后他说,“您现在不要向我讲述您办公桌上的那一大堆东西,也不要讲述其他的事情。您现在开车到哈尔拉辛去。”
一辆蓝色的巴伐利亚生产的轿车,不顾一切地劈开中等环形公路上的堵塞的车队。警长保尔·诺沃提尼命令他的司机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他自己开着车子,利用每个机会,看准每个空隙,不顾一切地加大油门。坐在他旁边的这位年轻的警官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对付疯狂开车的上司,年轻的司机感到毫无办法。你能做些什么呢?可是,至少他会开车……用不了20分钟,他们就到哈尔拉辛。
“在那儿!”司机说,一边向前指了指。
那辆负责保护现场的运货棚车停在一座雅致的花园别墅前面。花园的大门敞开着,由两个巡逻官员守卫。
诺沃提尼把他的车子开到花园的门口,车吱的一声停住了。他从车里跳了出来,向守卫着住宅大门的那位官员点了点头,然后遇见了负责周末值班的伯麦的助手,此人站在一间大的住室开着的门前。
“怎么样?”
这人只是举起手臂,向左指了指走廊。这走廊通向一个楼梯,在底下的梯级上躺着一具男尸。负责拍照的那位警察,正在拆卸他的三角架。两个侦探蹲在楼梯上,正在进行调查,诺沃提尼从他的位置上无法看清他们在调查什么。
“一个女人——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小孩,”助手说,“他在那儿。这女人是被近距离开枪打死的。”
“还有什么?”
“还有——那孩子。”
然后,诺沃提尼悄悄地从女尸和这两位侦探身边走掉,爬上了二楼。在这儿,他和伯麦简短地交换了意见,然后走回了大厅。
他坐到那儿停放着的大号皮革沙发椅当中的一只沙发椅里,几乎陷到里面。然后,他神经质地把手伸进运动式上衣的口袋。由于动身时忙乱不堪,他把自己的香烟忘在了他的写字台上。
助手把自己的那包香烟递给了他。诺沃提尼点头表示谢意。透过缕缕烟雾,他仔细看了看这个房间:照片,家具,既漂亮又耐用,而且贵重,非常贵重。ACS康采恩的经理?——正是,那儿有许多经理,可是这里的这个,想必爬得很高。莱斯纳尔?迪特·莱斯纳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博士在干什么?”他问。
“他已经走了。可是他还会回来。他不愿表态,不过他估计凶杀大约发生在午夜。”
凶杀。对妻子和孩子行凶。然后自己饮弹身亡。
“你们有没有检查了手枪的指纹?”
“同事们正在进行检查。在外面的车子里……可是这里谁也进不来,怎么会干掉这几个人呢?这一切显然是他自己预谋的。”然后,他又朝楼梯的方面移动了一下。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门并没有锁上。”
“哎呀,诺沃提尼先生,您看见了吗?钥匙串挂在他的裤子上。”
另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侦探从通向户外的接待室里走出来。“你瞧!你瞧!”他咧嘴笑着瞅诺沃提尼,“已经弄清楚是大口径手枪了。”
“别胡说八道,沃尔特斯。你已经检查了这件武器了?发现什么?”
“检查过了。异常美的指纹。”
“还有什么?”
沃尔特斯朝楼梯看了看。“枪上的指纹和他自己的指纹完全吻合……”
“好吧,先生们!”林德尔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聚集在他会议桌旁边的一伙人。“继续讨论失职行为——尤其是莱斯纳尔博士先生的失职行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莱斯纳尔已经是成人了,他自己会明白失职的后果的。所以我建议讨论第二点:有关这些社会福利计划的拨款问题。”
“林德尔先生!”女秘书喊道。
他不耐烦地把头转向门。“到底又有什么事情?”
“来了一位先生,林德尔先生。事情关系到莱斯纳尔博士。”
“弗拉姆太太,我刚才已经对在座的先生们说了,莱斯纳尔的事不谈了,您也不用说什么了。”
“林德尔先生,这位先生可是从警察局来的。”
所有的人一下子把脸转向门。
林德尔把双手放到桌面板上。“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亲自和您谈谈,林德尔先生。事情是……事情是……莱斯纳尔先生已经死了。”
“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朝弗拉姆太太望过去,她站在门口,脸上泛起圆圆的红斑。大家注视着林德尔,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请稍等一会儿,诸位女士们,先生们。”
“林德尔先生吗?我的名字叫诺沃提尼。我来自凶杀案侦察委员会。弗拉姆太太也许向您……”
“是的。她已经向我说了。难以置信!真是不可理解。可是请吧……诺沃提尼先生。警长,人们可是这样称呼的,对吗?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吧。”
林德尔走在前面,挺着腰,绷着肩,用力打开了一扇装有皮软垫的门,把诺沃提尼引进了一个大的灯火辉煌的房间。
“请坐。”
他迅速坐到自己的沙发椅里,伸手去抓那支银质的活动铅笔,可是又抽回手。“那么,出了什么事?请讲吧,我什么也不知道,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不幸事故?”
“不是事故,林德尔先生。凶杀,还有自杀。”
“您说什么?”
“莱斯纳尔先生枪杀了他的妻子,然后杀死了他的孩子,最后是自杀。”
林德尔长时间地闭上眼睛,然后十指交叉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抬起头:“这我知道了!这人有病——我的意思是……在最近。”
“您怎样会想到这点呢?”
“不是身体上的毛病……主要是他精神错乱。”
“您这样断言,有没有根据?”
------------------
04
“有没有根据?当然有!——昨天晚上他还给我家里打电话,这是前所未有的……”
“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的?”
“请让我想一想。晚饭前……大约在7点钟。”
“他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大清楚了。他说的时候非常激动。可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他给我打电话,目的是为了侮辱我。”
“会不会是由于公司内部的某些事情引起的?”
“哦,不对!”
“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林德尔先生?”诺沃提尼微笑了。他的脸瘦骨嶙峋的,鼻子上几乎完全没有肉,可是皮肤绷得紧紧的,显得很健壮,以致他那瘦小的鸟一般的头给人一种超时间的印象。那双黑眼睛警觉而生动,可是同时给人一种冷漠的印象,让人觉得奇怪。
林德尔不喜欢这张脸。不,这位警长不合他的胃口。
“我该向您说些什么呢?整个晚上我们都在寻找莱斯纳尔博士先生。他是,”他轻咳了一声,“过去是——可惜我现在不得不这样说——我们公司的一位非常重要和有远见的成员。此外,他正为公司执行一项相当重要的任务,刚好回来。现在,事情搞糟了。他没有完成任务,这简直不可思议。可是,他至少也应该写一份报告。然而他没有这样做,相反却溜之大吉了。这种行为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愤慨的行为。此外,还有这非常可恶的电话……的确,我已经感到够了。”
林德尔的目光透过看书时戴的眼镜打量了一下警长,仿佛他应该对“这非常可恶的电话”负责。
“由于什么缘故?”
“由于什么缘故……由于什么缘故?也许主要是由于感情的缘故。他试图提出一些道德上的理由,我不否认,这些论据可能与他的工作有关。他从萨克森回来,我们在那里不得不关闭一家企业。当然,关闭企业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他精神受不了。是的,也许这就是原因。总之——他说得非常含糊,这点我的确并不欣赏,况且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能够说他在近几个星期,或者说在最近意志消沉吗?”
“不,不能这样说。确实不能这样说……莱斯纳尔是一位非常坚强的工作者。他从来不抱怨。总之,从外表上看,他一点也没有精神负担。至少他没有显露出来——可是他想必有精神负担……例如昨天的任务,想必是由于他突然头晕而中断了。就在飞行途中,他已开始感到不舒服。他的同事们发觉,他的消化功能有些紊乱。胃,肠,这个我不知道,而且对此也不感兴趣。当然,对这事我们也考虑到了。所以,我也让人给他的妻子打了电话。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此外……”
林德尔不再说下去了。他避开警长诺沃提尼朝窗子望去。“他的妻子——死了?您知道,这一切大使人震惊了。”
诺沃提尼同意地点点头。他虽然不相信坐在总裁沙发椅里的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也会感到很震惊,但现在他似乎真的疲劳不堪了。
“我确实了解他们!我还认识那孩子,那年幼的厄尔菲……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我们差一点儿还是邻居。我们常见面。谁会想到出这样的事呢!”
接着,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我还想补充一点:莱斯纳尔的突然头晕……可以这么说,我们已经把它录下来了。要是您感兴趣,我们可以让弗拉姆太太给您放一放有关企业集会的录像带。也就是说,电视已经拍下了莱斯纳尔的镜头。您是知道的:关闭工厂,丧失工作岗位。这会激发群众的不满情绪。也许莱斯纳尔正是因此而失去控制的。”
他站了起来,张开两臂:“我们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呢?”
他想摆脱你,诺沃提尼想,但接着问道:“林德尔先生,莱斯纳尔先生的经济状况怎么样?会不会他经济上出现了困难?”
“这可能吗?这我简直无法想象。据我所知,他既不赌钱,也没有什么情人。”
“据您所知?当然。”
“不错,我相当清楚地知道。”林德尔微笑着站了起来,诺沃提尼也只好站了起来。“您知道,像莱斯纳尔这样的人,我们也注意到了他的某些弱点。不过就我而言,我是信赖他的,就拿您的职业来说吧,不可靠就会是危险的。哼!不瞒您说吧,警长先生,我们已经委托某个独立的机构注意这点。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点:莱斯纳尔对她的妻子是绝对忠诚的。他既没有兴致也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他只关心他的工作。干别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合适的。”
某个“独立的机构”?诺沃提尼一边关上身后的门,一边在想。好吧,谢谢……
这是一家咖啡馆:旧的、像雪茄那样褐色的墙壁,旧的、关闭着的窗帘;旧的用以陈列商品的冰柜里,摆放着变了质的黑森林地区生产的圆形樱桃大蛋糕、苹果蛋糕和加掼奶油的面包片……当然,还有一些铁制的人造大理石桌面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各种杂物。顾客们有的在玩牌,有的在读报,他们似乎从不抬起头来,即便有人挽著名模克劳迪亚·雪菲费尔的手臂走进来。
像上次一样!
就连女服务员乌希也在。
哎呀,她至少已经看到了他!利欧·马丁刚一推开咖啡馆的门,她就放下装有用过的咖啡杯和餐具的托盘,朝他奔过来,动作那么迅速,弄得杯子和餐具发出丁当声。
“哎呀,利欧!你可来了。你在《新信使报》上发表的文章我已经拜读了,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可你却又若无其事地到这里来了……你知道我是怎样评价它们的吗?”
“但愿它们是一流的。”
“那当然!”
她把又圆又柔软的一半面颊向他凑了过去,他吻了吻它,索性也吻了吻另一半面颊,他们相互笑了。“维拉呢?”她问。
“维拉?她已经走了。”
她吃惊地睁大那双蓝眼睛。她已经40出头了,想必40多了,可是她瞅人的时候,始终就像一个17岁的处女。“利欧!你们是不是已经……”
“你们是不是已经……什么?”
“离……”她不敢说出这个词。“我的意思是,目前,你们是否已经分手……”
“你胡说些什么,乌希?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赶快给我弄杯法国上等白兰地来。不,不,不,等一等,喝白兰地还为时尚早。先来杯意大利咖啡,稍许放点糖……不,我和维拉的关系一直很好。哎呀,瞧你刚才说的!”
“可你知道……你以前是怎样对待她的……”
“不错,我以前……可是这已经过去了。维拉今天早上乘飞机到汉堡去了,去看她的一位要好的女朋友。就是这些。我们已经是十年的夫妻了。”
他喝了一口略带白兰地味道的意大利咖啡——这仿佛是他的发明,为了向他表示敬意,饮料单上甚至把它命名为“利欧意大利咖啡”——他一边喝,一边朝四面张望:青年派风格①的招贴广告;许许多多艺术质量不高的图画,70年代的风味……
① 德国19世纪末的艺术风格。
每当他到这家咖啡馆里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最近写的文章已经登了出来,报纸也已经送到了读者的手里,咖啡馆里的顾客一杯接一杯地喝比尔森啤酒,直到喝得精疲力竭,像白痴一样地讨论,念念不忘自己的工作。过去了。这事已经过去了。自从他被《新信使报》出版人任命为该报的“主任记者”以来,他至少可以省去这些麻烦的事情。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在家写自己的文章。他拿起录音机,坐到花园里的一只躺椅里。而在编辑部里,其他的同事们却汗水直淌,可是在他的上空,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已经摆脱了日常琐事。他已经是负责撰写第三版上的大块文章的专家了——你瞧,怎么样!
可是,当他放下杯子,目送乌希扭着腰肢、面带微笑在桌子之间一闪而过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也缺少些什么。
她此刻站在电话机旁,拿起听筒,转过头来向他招手:“利欧,你来一下!”
来一下?“为什么?”
“编辑部找你。”
其实是斯托克曼,这位值班室主任找他。
“这下我可找到你了,老朋友!”
“是的,这下你找到我了,”利欧·马丁愤怒地叽里咕噜地发牢骚。“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
“当然啰!是你的录音电话告诉我的。要不要我给你放一下听听?——你们的一切活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现在我就要到咖啡馆来了……”
“你大概弄错了吧,我确实告诉过你吗?”
“也许是你的幽灵告诉过我。不过眼下这事我不在乎。利欧,听我说:奥尔森打来了电话,还有马勒尔也给我打来了电话,都为了同一桩事情:哈尔拉辛……你听到广播了没有?莱因哈茨已经开车出发了。”
“我根本不听收音机!”
“好,好。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有个人杀死了他的一家。”
“还有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想:怎么还提到奥尔森和马勒尔呢?奥尔森是总编辑,马勒尔是编辑,莱因哈茨又是警察记者。
“此人是ACS康采恩的部门经理。这件事很可能像火箭一样地迅速传开。我有这种感觉。”
“奥尔森和马勒尔也有这种感觉吗,埃贡?可是这件事始终不过是一件地方上的事情。”
“我不这样认为。马勒尔认识这个枪杀妻子和孩子的人的上司。”
“此人叫什么?”
“你指的是上司吗?”
“我指的是杀死妻子和孩子的这个人。”
“莱斯纳尔。迪特·莱斯纳尔。他前天在萨克森,为了关闭那儿的ACS钢铁厂。那儿发生了相当大的骚乱。”
“这位上司也许是林德尔,是吗?”
“不错。”
“此人我认识……警察局里谁在负责处理此事?”
“诺沃提尼。”
“啊哈!所以你们想到了我!”利欧曾和保尔·诺沃提尼密切合作,在《新信使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报道:赌场事件报道;红灯区系列报道,在这些报道里,揭露了从国外输入妓女的幕后操纵者。诺沃提尼还和利欧搭档,揭露了一些重大的营私舞弊案件,当时诺沃提尼还不是凶杀案侦察委员会的成员……
利欧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根牙签剔牙。
这该死的牙签一点也没有用。他神经有些紧张,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斯托克曼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件事今天早上已经通过电视传开了。德国中部的无线电广播电台在新闻节目里报道了这件事。斯托尔贝克地区发生了工人骚乱,原因是他们的工厂被关闭了。我自己并没有看这次电视播送,可是在早晨的会议上林德尔告诉我,这位莱斯纳尔正打算在企业集会上发表演说的时候,突然感到头晕。我想告诉你的事,反正你早就知道了,利欧,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这不是地方上的事。嗯?你的意见怎样?”
他会有什么意见呢?他预料到自己将有一个非常漫长和空虚的周末。一个没有维拉在场的周末。他想打高尔夫球,然后努力工作——可是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还想买些烧好的菜,只需把它们重新煮热,就能食用,然后把垃圾倒进垃圾桶里。
“好吧,”他叹了一口气,“既然你们这样认为,我们就不妨试试吧……”
11点半。利欧·马丁把他的保时捷跑车开上中环路,费力地开回城市。他从哈尔拉辛来。在哈尔拉辛,有一辆巴伐利亚电视台的转播车已经开来了;各种报纸和通讯社的记者们靠在他们的汽车上,莱因哈茨,这位《新信使报》的记者,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死者的住房已被封锁;从那些在那儿紧张地工作的官员那里,什么也打听不到;到处是陌生的面孔;毫无成功的希望。他唯一知道的是:诺沃提尼先生已经离开了……他打电话给警察总局,可是也没有用,女秘书回答说:“对不起,他不在。”
利欧吐出了牙签的残余部分。在这期间,他已经咬断四根牙签了。他又抓起汽车里的电话。这次,他拨了布鲁诺·阿棱特的电话号码。
“我是儿童收容所的布鲁诺,”听筒里响起了对方的声音。
“真奇怪!布鲁诺,有一件相当麻烦的事,他们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看来,今天或明天,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利欧向对方作了说明。
“你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搞上这个工作的?”
“是报社要我去干的。也许从这件事里能搞出点名堂来。”
“那你就把编辑部的摄影师带上吧,反正他闲着无事。”
“可我只要你,布鲁诺。”
“我想乘车到我的乡间别墅去。”
阿棱特在韦尔特湖畔有一所度周末的乡间小屋,在那里他经常教他的两个孪生子钓鱼,凝视夜空,喝光大量的啤酒,讲述那些美好的过去的时代,那时还有“真正的记者”。他是一个有经验的摄影记者,三十年来,他跑遍世界各地,学会了酗酒和夸夸其谈。同时,他也是一位职业运动员。
“你知道我如今在干些什么吗,利欧?”
“知道,”利欧·马丁回答说。“不过,你听我说,呆在家里,等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
他驱车向王子大街驶去。车子驶过桥的时候,云层散开了,雨也停了。天空晴朗了。偏偏碰上这种事!现在他无法进高尔夫球场消遣了,他得和那个讨厌的警长打交道!
他把车子停在“美味甲虫”食品店的前面,停在了第二排,然后下车。他知道保尔·诺沃提尼有一个习惯,即一点钟,他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休息。当然,他从来不去警察局的食堂,而叫女秘书给他弄来夹心面包,然后狼吞虎咽地吃。
利欧挑选了一些生菜和牡蛎,让服务员把它们包好,还买了一瓶法国白葡萄酒,然后把这包东西带到了车上。
他走进警察总局,这时看到诺沃提尼的车子开进停车场。今天,他头一次感觉良好。他不等诺沃提尼来,就径直走上楼梯,进了他的办公室,并把刚才从食品店买来的那包东西放到接待室里的一张桌子上。
“啊,马丁先生吗?对不起,他还没有来。”
“他来了,”利欧说,一边看了看正在打开的门……
女秘书用一个托盘收走了餐具和吃剩的东西,那瓶法国白葡萄酒一直没有动。
“这些牡蛎真棒!不过这瓶白葡萄酒……我看,下一次我们再打开它吧。”
“保尔,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哈尔拉辛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说吧……沉默是好的,说话更好。”
诺沃提尼靠在他的沙发椅上,幸灾乐祸地笑。利欧·马丁在一旁仔细地打量他。看上去他的确在思考。他想说话。利欧了解他。他们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两个都长得结实,几乎一样高,面孔一样瘦,而且始终流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所不同的是,利欧像他的意大利祖父那样,有一双黑色的、活泼的眼睛,而诺沃提尼的目光是侦探特有的目光,始终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大多充满忧虑。诺沃提尼留着短发,而且已经斑白。利欧有一头保护得很好的霎发,只要他发现上面出现一络斑白的头发,便让自己的理发师像变戏法那样把它除掉。不知在什么时候利欧发现,他俩都属双鱼星座。
“保尔,好吧,我们好久没有合作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利欧自我宽慰地说。“一次好的调查始终是一次好的调查。而合作调查是最好的调查。这也适用于凶杀案侦察委员会。”
“真的吗?”诺沃提尼微笑着说。“你这样认为吗?像以往那样迅速破案。利欧,我觉得你太操之过急了。”
“有你在,我从来也没有操之过急。”
诺沃提尼弄弯了回形针。
“好吧,保尔,我们仍旧用老方法:单干也会成功,可是一起干,我们会胜过整个警察局,我们会迅速地达到目的,这一点已经多次证明了。”
“又在说大话了,你下结论太轻率了!不过好吧,一言为定。这次,我可能需要一个职业记者。我一想到哈尔拉辛地区的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
“你瞧,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利欧的情绪缓和了。“现在,我们谈一谈这个案子吧。这个莱斯纳尔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诺沃提尼说的时候,利欧并没有做笔记。他甚至没有按他上衣口袋里的那台微型录音机的起动键。保尔向他提供的事实,反正没有什么意义。
“你对这个林德尔有什么看法?”利欧问道。
“一个十足的下流坯。典型的石器时代的经理。花岗岩脑袋,官腔十足。真难以置信,他竟有办法经营这样一个公司。公司就像一个政府部门,有大大小小的参谋部,还有各种业务部门。他建立了一个‘心理咨询机构’,以便评定他下属的工作。‘我需要知道我下属的情况……’这种人你是知道的。也许,他的确也知道一些情况。例如,他一再提到:莱斯纳尔发疯了,可是以前他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当然,所谓的无可指责,是指他的头脑里只有他所建立起来的康采恩,他的飞黄腾达和他的胡说八道。”
“你不觉得他缺少一点感情吗?”
“缺少一点感情?”诺沃提尼撇了撇嘴。“不,他根本不缺少感情。利欧,你也许会感到好笑,我不仅询问了康采恩的总裁林德尔,还询问了莱斯纳尔的其他同事,例如一个叫做维格纳尔的人,此人和莱斯纳尔的关系相当密切。他们一致认为,莱斯纳尔是一位令人满意的职员,总有点不易接近……林德尔常让他去处理各种难题。他经受住了上百次的考验。是一匹飞黄腾达的牡马,的确是这样,不过,同时他在家庭中也是一位无可指责的、富有牺牲精神的父亲……你也许会感到好笑,连他的邻居们也有同样的看法。”
利欧·马丁取出了一根新的牙签。“这么说,毕竟有人能理解他,是吗?”
“哎呀,现在已经两点了!10点钟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要我去接受这个案子。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我的天哪!你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不是还有一所相当大的房子,哈尔拉辛的那幢别墅吗?他们想必雇用了不少人,对吗?”
“是的,有一个负责照料花园的半聋的老人,一个来自捷克的收拾屋子的女清洁工,还有一个照料孩子的年轻的保姆。顺便说一下,是这个姑娘发现这些尸体的。”他指了指放在写字台上的一个褐色的信封,“怎么样……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照片是刚才送来的。”
“谢谢。”
诺沃提尼会意地点点头,拿起信封,把它拆开了。照片掉了出来。诺沃提尼匆匆翻阅了这些照片。利欧瞟了一眼,认出楼梯上有一具男尸。
利欧·马丁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请把这位年轻保姆的地址给我,好吗?”
“好的。不过我担心你在那儿会排长队等候。你的同事们早就在她那儿了。”
他不需要排长队等候。
在索默尔大街的一幢三层小楼入口处的门上写着“科恩豪斯”这个名字。这里静悄悄的,有绿色的垃圾桶、一棵半干枯的苹果树和一辆自行车。在通向门口的道路的两边,有狭长的花坛,上面的花由于缺乏照料而枯萎。
利欧。马丁按了按门铃。没有人。他再按了一下门铃。这时,一扇窗子打开了,露出一个老妇人的脸,随即窗子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于是,他再一次按响了门铃。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门开了,可是马上被一根链条紧紧地钩住。“请听我说,这可不行,”老妇人说,“我告诉您,现在您已经是第七或第八个人了。要是您不马上走开,我就要喊警察了。”
“我是从警察局来的。”利欧认为,现在说些谎话是无关紧要的。于是,他换了一种口气:“不过我到这里来只想打听一些情况。我的名字是马丁。我是莱斯纳尔太太的一位老朋友。真对不起,我打扰了您……不过今天早上我想拜访莱斯纳尔太太,然后……怎么,您该明白了吧……”
链条取下来了,门打开了。
利欧走进一间前室,看见一位大约70岁的妇女,她灰白色的头发高高拢起,身穿一件褐色的长便服,戴着一副眼镜,冷静地打量来客。
“您想和伊里斯谈谈,对吗?”
他点了点头。
“我想这可不行。这事简直太可怕了。可怕得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伊皇斯的情况……”她顿了一下。“我希望您不要对我当面撒谎。您得原谅我,不过,要是您知道今天早上这里发生的事……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只是从电视里知道这些记者,可是现在我亲眼见到了他们。”
他脸上竭力带着微笑。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孩子的照片,还看到在一个小的玻璃柜里有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泥娃娃,然后又看到老妇人的那双深色的、愤怒的眼睛。
“些记者说,他们只想做他们的工作。不错,也许可以这样说。我自己订了两份报纸。可是他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猪。他们甚至拿钱给我,为的是能和伊里斯谈一谈。要知道,有三个人已经死了,其中有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幼小的厄尔菲,她常到我这儿来,我们一块儿玩过——就在今天早上,那些吸血鬼带着他们的证件和皮夹子,厚颜无耻地冲了进来。”
他点点头,感到非常扫兴。他已经多次碰到过这种情况,而且常常取得成功。可是现在呢?你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他想,因为你已经厌倦这种职业。
“很抱歉,”她说。“尤其是因为您认识莱斯纳尔太太。不过,我不能请您进来。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医生已经让伊里斯服了一粒镇静剂。您能想象她的处境,是不是?她像她的母亲一样,非常敏感。您知道,我是伊里斯的母亲的一位女友。我们过去同在一所学校里教书。所以,尽管我喜欢独居,我还是收留了她。可是现在,现在,我得帮助她。对吗?您能理解吗?”
“我当然能理解您的心情。也许我过些时候再来,可以吗?”
“也许吧……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您。您可以事先打电话给我。”
真倒霉!该死的!他准备认输了。既然她已经服了镇静剂,这就没有办法了。他还一直迟疑不决。正当他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屋子左边的门开了。一位身穿球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她那圆圆的脸在黑色的头发下显得非常苍白。
“他是莱斯纳尔太太的一位熟人,”这位老太太说。
“我可以和您谈一会儿吗?”利欧以柔和的声音问道。
她点点头。
“也许我们能在您的房间里谈?”
“那么,伊里斯,我的确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对。我的确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要我负责,如果……”
然而,她让他进屋,并索性把门关上。
这间房间被窗帘遮暗。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机正在无声地放网球比赛的赛况。其中的一位赛手是瑞典的埃德伯格,他的脸上不动声色。他正等待对手发球。在透过关闭着的窗帘射进来的微光中,伊里斯活像一个幽灵。
利欧清了清喉咙。当他说出下面这句话时,连自己也感到惊异:“我是记者,我刚才对科恩豪斯太太说的话不对。”
她坐到了床上。这下他能认出她的脸。它完全没有表情。她冷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经不假思索地向她表白了心迹。
“韦特麦尔小姐,我完全可以想象您此时的心情——也知道您对我是怎么看的。我想告诉您,我得感谢您,因为您没有把我赶走。”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双乎放在膝间。利欧问自己,她是否压根儿没有听他说话。他要不要坐到床边的那只小沙发椅上,以便抓住她的双手?大早了……主要的是:千万别提那孩子!
“韦特麦尔小姐,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可怕了,你和我都知道。不过,我俩也知道,发生此事的原因,迟早是会查出来的。”
“查出来?”她的声音意外地清楚和坚定。“到底还需要查出什么原因?”
“归根结底,只需要找出一个原因。”他终于在床边坐了下来。“是什么促使莱斯纳尔先生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
“我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您肯定思考过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她抬头看了看利欧,脸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就不是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部机器,完全是一部机器……”
“可是有人告诉我,他非常爱他的家庭。”
“也许吧……这就要看他怎样理解爱了……”
利欧的眼睛早就习惯于黑暗了。他迫使自己不去看那张小照片,这张照片装在银制的镜框里,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照片上,幼小的厄尔菲在笑,活泼可爱……
“可是他一点也不……”
“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家庭。他什么时候关心过她们呢?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他的家庭!不错,他是想关心她们,可是他总是在外面。他心里面只有他和这家公司。他只知道他的职业。对我来说……对我来说,这人有病……”
“伊里斯,”利欧尽量温柔地暗示说,“难道你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吗?这人肯定是过于劳累了。也许他有病……”
“我跟你说过了!”
“可是他真的有病吗?您知道这方面的一些情况吗?有没有医生到家里来过?他有没有去找医生看病?”
------------------
05
她又摇了摇头。然后突然抬头看了看利欧:“对了,他真的去找过一位医生!我知道得不很清楚。可是这位医生从来也没有到家里来过……”
“您从哪里知道的……”
“从哪里?有一次他把我带到了医生那里。我当时胃绞痛。而莱斯纳尔太太汉娜认为,我必须马上接受治疗。于是,他用车把我送到了罗森海姆广场附近的一家诊所。那位医生非常亲切,看样子是莱斯纳尔先生的一位老朋友。”
利欧站了起来。“那么,那人叫什么?”
“赫尔措克,”她马上回答说。“赫尔措克博士。他的诊所很容易找到,就在罗森海姆广场附近的那所玫瑰色的房子里。我想,诊所在第三或第四层楼上……”
一只金丝雀在靠窗的小笼子里来回地扑腾,发出短促而激动的鸣叫声。
“汉希!别大吵大闹啦!这可不行,这会使博士精神烦躁的。要是他给病人打针,就会给病人造成痛苦。”
一位老人趴在华丽的长沙发上。扬·赫尔措克博士帮助这位老人脱掉了衬衫,还帮他松开裤子,这样他就能够检查病人的脊椎。下部腰椎是危险区。尤其是第三和第四个腰椎有毛病,这并不奇怪,因为马克斯·里德尔在自己的裱糊室里已经站着工作了50年。
赫尔措克博士朝自己的医疗箱走去。“里德尔先生,请注意,我现在给您打一针,不过只能使病区麻木,从而使病情得以缓和。您必须去找整形外科医生,这事我告诉您多少次了。我已经给您开了一张转诊单。”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博士先生,还是您给我看吧,我不去找整形外科医生。”
“要是我不能帮助您,那怎么办呢?”
“那您就给我多打几针,博士先生。请把收音机打开……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您相信还是不相信,这金丝雀一旦听到音乐,就会安静下来。”
“这我知道,”扬·赫尔措克微笑着说,一边按了一下收音机的放音键,然后从医疗箱里取出注射器。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位女士的声音,她恳求听众千万不要放弃在四个星期里学习英语的大好机会……赫尔措克把针剂抽入注射器,用酒精给病人的注射处消毒,他正想动手打针的时候,突然听到新闻广播员的声音。
“哎!”马克斯。里德尔说。“您怎么啦,博士先生?”
扬·赫尔措克已加上针头,可是他并没有刺入。他的手在发抖。
“怎么啦,博士先生?”
新闻广播员用一种平静的声调继续广播,他一句又一句地说,每一句都像刀戳在赫尔措克的心上。
“在午间新闻中,我们已经报道了发生在哈尔拉辛陶伯尔大街的家庭悲剧。现在又发现了一些细节。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家庭的主人,迪特·莱斯纳尔博士,ACS康采恩的部门经理,用手枪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然后饮弹自尽。这几具尸体已被送往法医研究所,检查结果稍后也许会公之于众……”
“到底出了什么事,博士先生?”
可怕的谋杀……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请原谅。”
自己饮弹身亡。
“请安静。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的。”
当扬·赫尔措克打针的时候,马克斯·里德尔发出呻吟声。
在这家小酒店里,有各种各样的威士忌,可是,扬·赫尔措克恨这些酒,恨这些名称,恨这些瓶子。他之所以恨它们,是因为他的面前总是一再地出现“他的”脸。这张脸,这双眼睛,他又怎么能忘记……
“再来一杯!”
那个站在酒柜后面的年轻人瞟了赫尔措克一眼。“真的要吗?”然后,他耸了耸肩,把酒倒进杯里,把玻璃杯推给赫尔措克。
赫尔措克喝了一口酒。莱斯纳尔怎么会逃避现实呢?
赫尔措克心里在责备自己:这是你的过错!这完全是你的过错……把一位朋友推入绝望的深渊……这是你的过错……你太胆怯,太软弱,太愚蠢,以致没有把他留住……你没有对他说:“迪特,你这家伙!难道你就这样离开我的诊所?留下吧!让我们好好谈谈。我们会成功的。”
以往这些年,难道你不能和他好好谈谈?你有没有关心过他,有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他倒是常来你这儿,而且突然来。
“再来一杯。”
年轻的侍者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一种感觉又向他袭来:这位朋友似乎就站在他的身后,站得那么近,似乎他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可是没有朋友的呼吸声,这儿只有他自己……
他在注视你!他在这儿!是他!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会向谁倾诉呢?当然,向你……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地听他讲话,诚恳地倾听他讲话?
有一次,他们攀登红岩山。他们进入两个峭壁之间的峡谷。这时,迪特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他累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我肯定发疯了!我干吗冒这个险?”
“啊呀,迪特,喝口茶。然后继续前进。”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给你带来乐趣。”
“扬!要么你在放屁,要么你眼睛瞎了。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位聪明的博士。这会给我带来乐趣?你啊,我讨厌这种无意义的空忙。我恨这岩石!我讨厌攀登悬崖,我要是乘缆车就能舒舒服服地到达山顶。”
“可是……”
“别再说可是。我还想告诉你,我不仅讨厌攀登悬崖,而且非常害怕。我简直不敢向下看,一看就会感到头晕。”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告诉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想丢脸。尤其是不想在你——我最好的朋友面前丢脸。”
“那我们下山吧。”
而迪特呢?他当时摇了摇头:“现在不是下山的时候。我们继续往上爬。”
利欧·马丁有一种预感:这案子一点也不合他的胃口。他本不该在咖啡馆里接那个电话,或者干脆把斯托克曼赶走,可是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候诊室里的空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的屁股痛,后脖子也痛。他索性蹲坐在椅子上,把一本妇女杂志从头到尾翻了第三遍。这次是从后往前翻。他周围的椅子上坐满了来看病的人。
利欧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30分钟了!——他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于是站了起来。去打高尔夫球?已经太晚了。他想开车回家,给编辑部打个电话,推掉这项任务,然后看看电视,读读报,何必去写关于一个发疯的ACS经理,用枪杀死妻子和孩子的报道,对这类报道,除了在慕尼黑,其它地方有谁感兴趣?
又有看病的人走进诊所。看病时间到了,可是医生还没有来。
难道这位赫尔措克要让他的病人等到晚上9点不成?
他走了出去,问门诊女护士:“请问,赫尔措克医生是不是有事耽误了?”
“是的。”她那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还没有来。平时,要是他有事不来,总会打电话通知我的。”
“我过一会儿再来。”他说的只是一句客套话,而不是心里话。“也许您能另外给我挂个号吗?”
“您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电话在这里。可明天就是周末了……”
她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赫尔措克的私人电话号码。他发现,赫尔措克的诊所和住处都在同一幢房子里。
“多谢。”
他走下嘎嘎作响的楼梯,凝神地看了看门上那些漂亮的青年派风格的装饰品,然后用力拉开门,他一下愣住了。
他看到一辆红色欧佩尔·科尔萨牌汽车猛然刹车,后面的一辆车也猛然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原来一个人醉醺醺地在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他面孔瘦削,头发灰白,表情呆滞。
利欧朝他奔了过去。
这时,他看到一只文件箱。这人去拾一只箱子,可是马上失去平衡,差一点跌倒。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汽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问道。“下午就喝醉了!去你的吧!把这人弄走!快把他弄走!”
他按着喇叭,响起一阵刺耳的嘟嘟声。
这不是文件箱,而是医疗箱!利欧知道这箱子是谁的,也知道除了他,没有人会把他从车道上弄走。在箱子的把手上挂着一个小标签:扬·赫尔措克博士。
“来吧,我帮您。”他伸手把赫尔措克拉了起来。
“我的箱子……”
“箱子在我这儿。现在走吧!”
赫尔措克摇摇晃晃地走着,扭歪着脸,露出一种醉汉特有的微笑,拖着脚步艰难地朝前走去。
利欧气喘吁吁地把他扶到一根灰色的水泥柱旁边,让他的背靠在柱子上。
“多……多谢……我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是的,”利欧说,“不过这事还没有完。”
“啊,这事完了……我就住在这里。”
“这我知道,博士先生。您住在这里,可是您打算怎样进屋呢?”
“啊……这不成问题……我有点儿糊涂……请您原谅……我遭受了巨大打击……如果您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赫尔措克开始走动了,他高举医疗箱,可是手臂撑不住重量,开始摆动起来。
利欧拿过赫尔措克的包,挽住他的手臂。“这下您可以走了,的确不远了。您得稍稍靠在我身上,好吗?”
利欧听到哗啦啦的冲洗声。他向后倚靠,环视这间大的屋子:许许多多的书,少量的家具,墙上挂着既漂亮又时髦的图画。立体声音响、一台电视机,一个单身汉的住宅。然而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女人,甚至一个家庭。在那张小巧玲珑的写字台上方,挂着不少小孩的照片。这些表明,博士已经和妻子离婚,过着孤独的生活。至于酒和其他的灾难,他似乎也并不特别能够承受。
此时,厨房里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赫尔措克在厨房里,脸色苍白,头发蓬松而潮湿。他脖子上围着一块毛巾,手里拿着一大瓶矿泉水和两只玻璃杯。他又能走动了。
“喝杯矿泉水吗?我很抱歉,屋子里只有酒。而酒我看也不能看了。”
他把矿泉水和杯子放到写字台上,然后拿起放在那儿的电话。他把手放到听筒上面,仿佛他羞于说出以下的话:“是的,请让这些看病的人回家。请找个托词告诉他们……这可实在不行,请相信我……”
他挂上电话,在靠墙的那只双人沙发上坐下。
“您是位乐于助人的人,先生……先生……”
“马丁。”
“您是一位非常友好的人——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您把素不相识的医生送回家。我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我得赶快上这儿的四楼。”
“您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博士?是您担心您的病人会不信任您。”
“这是理所当然的,您说对吗?他们肯定是信任我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在大白天喝醉了酒。不过,这不单单是威士忌起的作用,我是空腹喝酒的。”
他现在说话清清楚楚,虽然在说某些话的时候有点儿咬舌儿。“不过,我需要喝酒,因为我得把一桩相当惊人的事件先思考一番,这简直是……”
赫尔措克中断了讲话。利欧想,他在等待自己离开,可他现在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把一桩相当惊人的事件先思考一番?这桩惊人的事件,是不是指莱斯纳尔?
他把手伸进衬衫,想拿出牙签,可是他并没有拿,沉默。
然后,赫尔措克低声说:“您有没有……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有人——我指的是您没有看到的人——在注视您?”
“是我没有看到的人,还是我不可能看到的人?”
“您不可能看到的人。”
赫尔措克把上身朝前倾,将双手放到两膝之间,仿佛想使它们暖和。
“对不起,”利欧站了起来,“我压根儿不想喝矿泉水,博士先生。我想在厨房里为我俩准备点咖啡,不知您意见如何?”
赫尔措克立即作了肯定的回答。
这厨房既大又明亮,收拾得很讲究,典型的单身汉厨房。利欧煮好咖啡,取来两只杯子,将它们斟满,没有放糖,然后端到会客室。
赫尔措克等着他来,可是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喝点吧。”利欧把咖啡推给他,赫尔措克报以感激的微笑,一边小口地呷着咖啡。
“赫尔措克博士,某个您不可能看到、但却注视着您的人,这只能是一个幽灵。”
“这是可能的,”这位医生低声说。“一个幽灵……我不相信世上有幽灵存在。我不大相信这类传说。可是,也许这里的确有些道理吧?您可知道……”他表达时有些困难,嘴一张一闭,然后歪着头。“您肯定听到过这样一些说法,即一个人的灵魂在死后并不马上离开他生活的地方。他的死越富戏剧性,这一过程就越困难。也许,这的确有点儿道理。”他微微一笑。“当然,我们事先得弄清楚,是否有像‘灵魂,这样的东西。不过今天,今天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啊,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对吗?”
利欧打量了对方那又黑又浓的头发和夹杂其中的几缕银丝。会不会是说莱斯纳尔?赫尔措克指的只会是莱斯纳尔。莱斯纳尔的灵魂,莱斯纳尔的幽灵。伊里斯曾经对他说过,莱斯纳尔和赫尔措克是好朋友。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您在想莱斯纳尔先生吗?”
扬·赫尔借克像醉汉那样不住地点头。
“我在想迪特。所有时间里我都在想他。可是,您怎么会想到他的呢?”
“这一点也不奇怪,”利欧拿起他的杯子,搅了搅咖啡。“我是为了他特地到这里来的。”
“您?”
“是的。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干出这种事情的。”
“您为何要知道这件事?”
“出于职业上的原因,博士先生。”
“职业上的原因?您是警察?”
“记者。”
赫尔措克低下了头。长时间的沉默。利欧听到赫尔措克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困难。他用手压住肚子。突然,他站了起来,冲了出去,然后,正如利欧预料的那样,传来水管堵塞的响声。赫尔措克呕吐了。洗澡间里发出冲水的声音。
赫尔措克很久才转回来。他匆匆披上一件蓝色的浴衣,脸上苍白的颜色退了,他看上去健康多了,两眼更加明澈了。
“请原谅,可是这东西我得把它吐出来。”
他坐到另一张沙发椅里,面对着利欧,“这么说,您是记者?像您这样的人肯定是记者,不是吗?您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样做吗?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样做。我能够——我可以告诉您这一切……”
“您必须告诉警察。我可以告诉您负责调查这一案件的警官的名字。”
“这一案件,”赫尔措克痛苦地重复说。“莱斯纳尔的案件……莱斯纳尔纯粹是个迷失了方向、并感到绝望的人。”
赫尔措克用浴衣的宽袖子轻轻地擦了擦前额。然后继续往下讲,此刻,他的声音非常清楚。“迪特·莱斯纳尔和我是朋友。从大学时代起就是朋友。他事业有成。不过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大约在6年或7年前,我们在城里偶然相遇。打那之后,我们一直保持松散的联系。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不可能成为亲密的朋友。我也觉得我们生活方式差别太大,您懂吗?”
“我懂。”
“在最近两三年里,他常到我这儿来,一般每月来一次。他曾经遭受一次严重的车祸,造成了髓骨骨折和其他部位的损伤。医生们把受伤的部位重新缝合了,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次车祸对他的生活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这么说吧,这是他生活中的一次重大的转折,您明白吗?在这次车祸之后,他的病越来越多。表面上看,这些病和他的骨折毫无关系。伤风啦,血液循环障碍啦,有时他突然感到四肢无力,后来得了相当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得过一次肺炎。当然,有人会说,这一切并不难对付。最使他感到头痛的是肌肉普遍松弛和血液循环障碍。他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职业。实际上,他关心的始终是他的职业。他是一位用自己的劳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人。”
“是的,”利欧证实说,“这一点我早就听说了。”
“他始终想显示自己的力量。他大概想不断地证明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清楚地发现这点呢?可是现在,情况已不像过去那样好了。他的体重下降,此外,肠胃也出了问题。我简直不知道该把它归入哪类疾病。是简单的传染病,还是由病毒引起的传染性疾病……”
他仿佛说话很吃力,又休息了一会儿。他瞥了利欧一眼。“于是,我建议他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可是迪特从来也没有时间。我总觉得这事越来越蹊跷。我有一种怀疑。不过我又觉得,这完全不可能。尽管这样,我还是想排除我的怀疑。我宁愿只对自己提出这一怀疑。”
“您有什么样的怀疑?”
“我马上就告诉您……我把新的血样送去化验室化验。正如刚才说的,我知道我的怀疑有些荒谬。当然,在今天看来,那算不上荒谬。可是当时,您知道,对我来说,有一点很重要:迪特依恋他的家庭,尤其他的妻子。也许,性生活对他并不怎么重要,所以他很容易对她保持忠诚。他毕竟不同于那些花天酒地的经理,他们在任何俱乐部里都得跟少女们跳舞,以便显示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对妻子保持忠诚,这对迪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同时也是道德上的要求。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利欧十指交叉着。他不由得想到一个词:艾滋病。
他没有说出它。他想,这可能是艾滋病,莱斯纳尔得了艾滋病!当他得知自己患有艾滋病的时候,他成了杀人狂……
扬·赫尔措克博士用他那双黑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利欧。“我把他的血样送去做HIV①试验,那是上个星期,然后他乘车去萨克森。临行前,他给我打了电话。他需要新的药品,以便治疗他的消化系统的病。我给了他一张药方。后来我们还通了一次电话,打电话时我告诉他,我让人重新做一次检验。我用其他词句来解释他的病情,转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话。可是他已经理解我的意思,而且嘲笑我:‘你是在胡说八道!’”
① HIV:免疫缺损病毒。
“后来呢?”
“后来,他从萨克森旅行回来,刚下飞机,就从高速公路上给我打了电话。”
“在这期间,您已经收到检验结果了,是吗?”
“是的,我已经收到了。阳性……他来到了我的诊所,我把结果
63告诉了他。不过,我特地对他说,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有许许多多的HIV阳性病人,他们能存活多年,甚至存活十几年。也有一些HIV阳性病人,在他们身上,艾滋病根本不会发作。这一切我想向他解释。但他根本不想听。他干脆跑开了。”
“而您未能把他……”
利欧发现,赫尔措克的双手开始发抖,他飞快地举起双手,猛地把它们压到膝盖上。
“我的确没有能把他留住!我也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他留住。我不停地问自己……当然,我也曾试图拦住他。不过,这仅仅是试图而已!我本该使用强制手段的。可惜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点。我想,他会冷静下来的。可是,他没有……是啊,他没有冷静下来。”
又是沉默。又是几句利欧无法理解的话,几句轻声的、拖长的话。赫尔措克的头向前垂了下来。
“我的罪过,该死的罪过。我本来能够救他的,他毕竟是我的朋友。我本该救他的……”
利欧一言不发。有什么可说的呢?只剩下一个问题:真见鬼,他既然这样忠实于妻子,怎么会染上这种疾病呢?他是在什么地方染上这种致命的病毒的?
------------------
01
这位年轻的部长在事业上的冲劲是出了名的。
最初,他在波恩只是被人嘲笑,后来,人们认为他“天真”,最后称他为“一种现象”——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所有的前任,都由于遭到代表医生和药剂师利益的院外活动集团的反对而失败了。这个院外活动集团由于惧怕任何改革而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抵抗阵线。可是,这位部长以惊人的速度推动他的卫生改革,使院外活动集团的防线逐渐崩溃了。他成功地止住了德国卫生事业的大量支出。
由于这件事的成功,他为保险公司和国家节省了一百个亿,并使医生和生产药物的大公司安分下来。
在1993年秋天的一个早上,他平时那种泰然自若的自信完全消失了。他把记者们叫到他的部里来。他显得疲惫不堪,迟迟不肯讲话,脸色苍白,眼眶下面有黑圈。
“女士们,先生们:我把你们请到这儿来,为的是向诸位坦诚相告一些情况。同时我向诸位保证,这是我担任部长职务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麻烦。”
然后,他铿锵有力地说了下去。
记者们打开了他们的录音机。几乎没有人动笔,他们只是洗耳恭听。最初,谁也没有提出问题。
这位部长简短而直截了当地告诉记者们一个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在柏林的德国联邦卫生局,一个拥有3000多职员和各种各样研究所的世界上最有名望的医学监督机构,将要进行改组,并置干部长本人的管辖之下。局长和其他担任领导职务的官员已被解除职务,并且他们将被追究法律责任。原因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领域里缺乏办事能力。”
这“非常敏感的领域”是什么?是输血。
德国联邦卫生局是全民族的卫生监督机构,作为这样一个机构,它不仅有责任保护健康、环境和消费者,还必须对血液的来源和分配实行极为严格的管理,对那些生产血液的组织和私人公司进行严格的监督。
可是,恰恰是这个“高度敏感的领域”,似乎成了赚取数十亿马克的赌场。大量的金钱由于贿赂而流失了,监督被忽视了,警告被当作耳边风,缺乏有效的检验或者根本不进行有效的检验,检查被放松了。
结果发生了一切可想象的情况中最坏的情况:在医院、德国红十字会的血库里,出现了感染艾滋病毒的血和血样,于是,生产者突然实施“回收行动”。
10年以来,血友病患者们怀着无能为力和听天由命的心情愤怒地指出,柏林卫生局及其所属的专业委员会,推行一种轻率的、甚至是欺骗性的安抚政策,对血友病患者协会的种种请求和要求置若罔闻。早在1985年,血友病患者中有一半得了艾滋病。而德国联邦卫生局是怎么说的呢?必要的检验和消毒技术尚未完全成熟!不过今天,一切都受到检验,尽管这样,制药厂在生产的时候,仍无法完全保证安全,不过,危险充其量为一比一百万。
谎言,还是自欺欺人?人们逐渐看清本世纪最大的医学丑闻的真面目:欧洲以及美国的工业界,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勾结大大小小的官僚——他们曾宣誓忠于职守,有责任保护那些血友病患者,可是对后者的死亡他们似乎无动于衷——使成千上万的血友病患者死于非命。事实证明,美国一家大型制药企业的董事长托马斯·德里斯的话是对的。他说,工业界为了谋取数十亿的利润,在有关当局的默许下,拒绝采取有效措施以保护成千上万的病人。
许许多多的病人成为牺牲品。许多人保持沉默,由于羞惭避而不谈自己得了“色情瘟疫”;另外一些人,为了得到一笔少得可怜的钱,对第三者放弃任何要求;而新的受害者通过工业制剂已经被传染。血友病的原因是先天性缺乏凝血蛋白因子,结果导致血液无法凝结,引起出血不止。在这种情况下,生产血蛋白制剂变成了一种赚大钱的买卖。
多少个灾难性的年头过去了,可是,那些生产厂家,还有那些血浆库和血库,仍旧采取一切手段抵抗以下的法令:对来源未经检查的血液必须进行检验。结果是:艾滋病这一死神走进了手术室。
工业界和监督机构的负责人,想必从1983年春季才认识到艾滋病会给血液制剂的生产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们觉得,必须保护无辜的受害者不受这股死亡大潮的侵袭。他们有了办法:对血制品进行消毒。这种可能性已存在多年,而且由于肝炎传染的危险而变得重要起来。
可是,不管是黄疸病还是艾滋病,工业界照旧猛烈攻击所有的法令,因为这影响到它们的“经济自由”。在血制品生产部门的压力下,联邦卫生局只好说:“有可能被忽视的危险为一比一百万。”
终于,在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染之后,1985年当局公布了对血制品普遍进行消毒的法令。可是,就在当年乃至1986年,当局并没有对法令的执行进行监督。
最后,虽然法令的执行受到了监督,但新的死亡事件不断发生,不难看出,这些法令并没有得到认真的贯彻执行。终于,历史上最大的药物灾难发生了,这同时也是人间的一场悲剧,官使数不清的无辜者,不管是病人还是受到感染的亲属,丧失了幸福和生命。它向世人昭示,人的贪婪和冷漠会造成道德的堕落。
这种情况在我们这儿延续了10年,终于有一个部长鼓起勇气,决心彻底清除这一毒瘤。
艾滋病这一死亡的阴影似乎降临到所有公民的头上,重大的艾滋病丑闻发生了。
“重大的艾滋病丑闻发生了”这个句子,是出自你的手笔,利欧·马丁这样想着。你给《新信使报》上的时事评述取了这样一个标题。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时间已经不早了。
利欧躺在浴缸里,试图进行思考。他想,像这样的一件丑闻,虽然像火箭一样迅速传开,使人们激动起来,出版物的印数上升,电视上反复播送,一位部长强烈抗议,人头涌动,几百万人将成为艾滋病的受害者,将会逐渐死去——但最终一切都会结束,下一件丑闻已经在角落里等候。或者是下一个贿赂事件,下一次选举、大批解雇、诈骗犯和要求避难者、经济衰退、因提高房租引起的恼怒、房荒——或者干脆是些新的花边新闻。是啊,假期即将来临,要使自己轻松一下,对吗?
而一切都被遗忘了!
可这件事毕竟还在发展!你是记者,而你的任务始终是铭记每一个证词,每一个细节,至少铭记到报纸面市为止。
然后,然后,事情也就了结了。
利欧·马丁闭上眼睛。他感到软弱无力。
利欧命令自己清醒地进行思考。老天爷作证,在这天夜里之后,你本该用冷水淋浴一下才对。
昨天晚上,刚过1点,维拉终于从汉堡打来了电话,听上去她的心情很好。她刚参加完汉堡的一次社交聚会。“这里一点儿也不拘谨和枯燥,利欧,真是激动人心!我告诉你,晚会真有趣。那儿的摄影棚不叫摄影棚,而叫草料棚。”此外,她还要求利欧认真地考虑一下,是否离开慕尼黑到汉堡去,因为后者毕竟比前者好得多。她还谈起了新闻界的情况。“哎呀,我在这里遇到了一大批有名望的报刊通讯员,还遇到了一大批和我一样参加电视日的同事。你为什么不在汉堡找一家报纸干事?”
“这很容易理解!”
“他们给的薪水更多,利欧……”
“那你最好为我找一份新的工作。”
“什么工作?”
“写电影剧本的见习生或者类似这样的工作。男人是不是也能当编剧?”
维拉曾当过编写电影剧本的见习生,但是,这工作并没有使她成为导演,为此,她至今仍感到痛苦。
“利欧?要是我在这里再呆上一个星期,你的意见如何?”
这太过分了。他挂上了电话,然后睡了,做了一场噩梦。在梦里,他听见一种声音,一种发出回响的声音,仿佛是一位牧师在一座大教堂里站在高高的讲坛上向信徒说教的声音。不,仿佛是上帝在说教。
但这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古怪的扬·赫尔措克博士的声音。他谈到了罪过,后悔和罪过:我的、你的、我们的罪过……
他命令自己清醒地进行思考!
思考的主题是莱斯纳尔。他从什么地方染上艾滋病毒的呢?直到现在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好吧,再来一次:第一,莱斯纳尔身上带有艾滋病毒。
第二,莱斯纳尔忠于自己的妻子,没有逛过低级娱乐场所,因此,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品行是端正的。
第三,莱斯纳尔神经失常了,他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这是不是唯一的原因?有没有其他的原因?至于说到传染,可能性有多大?真见鬼,的确有数字!其中的一个数字他还清楚地记得。“对于怀孕妇女来说,母亲的艾滋病毒传染给未生的孩子的可能性为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
你从何处知道这情况的?对了,去年6月,奥尔森想出版一本有关儿童患艾滋病的书,可是他没有敢出版。
但利欧早已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他去看望了一个孩子。她叫什么名字?安格拉……是叫安格拉!她才5岁,瘦得皮包骨头,可是那双眼睛大大的!那双大眼睛……
“她最多还能活两星期,”那位抚爱着她的妇女说,“这女孩没救了……”
这太可怕了!那位妇女向这女孩弯下身子,用双手搂住她的头。
“最糟糕的,”这位母亲说,“并不是这种病,而是人们的态度。在幼儿园里,其他的孩子们用脚踢她,请您想想看……他们喊道:‘艾滋病——私生子。’而幼儿园的女教师认为,孩子们就是这样的。这就没有办法了。她很高兴我把孩子带回家。可是又接到这样的电话:‘我们要用火把你们通通烧死。’‘应该用毒气把你们杀死。’……”
她非常平静地诉说着。她的名字叫毕勒尔,是的,乌尔苏拉·毕勒尔。她的职业是首饰设计师。她没有丈夫,当安格拉7个月的时候,毕勒尔收养了她。此时,她说:“我想,我们总会渡过难关的。可是现在,现在我感到高兴,她不久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利欧·马丁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一位冷静而安详的妇女,对这位在被遮暗的房间里守候在安格拉身旁的母亲,他深表钦佩。
“无论如何,不管您会不会把我当作疯子,和她在一起的这些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和最重要的时光。我学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利欧用毛巾擦干身子,刮了胡子,按摩了一下脸,穿上在家穿的便服,又把早上喝的第二杯咖啡端上桌,可是身体并没有感到好一些。
当时的那些资料想必放在某处的档案夹里,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并不只关系到安格拉,并不只关系到一个孩子,而是关系到数字。要是有关莱斯纳尔的报道能写进去,它的确会引起读者的很大兴趣。只是,老天爷啊,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传染上的?
利欧·马丁拉开抽屉翻寻,搜遍了所有文件簿,可是一无所获。他又喝了一杯咖啡,重新开始查找,终于找到了大量的材料。在这里!有关艾滋病的材料!录音磁带副本、官方公布的新闻材料、剪下来的报纸文章。所有这些书面和口头材料,整齐地放在一个旧的、但仍很坚固的纸盒里,这盒子从前装过罐头牛乳,他用它装那些他还不认为是垃圾的材料。
他把这盒子放到桌子上。
可是,正当他打算从盒子里拿出材料的时候,门铃响了。透过装在门上的窥视镜,布鲁诺·阿棱特的那张方脸看上去就像石制的假面具。
利欧默默地打开了门。
“总算来啦,”布鲁诺喃喃地说,并从他的身边走过。
利欧跟随他走进客厅。布鲁诺·阿棱特高出利欧整整一个头,有着像摔跤运动员那样的宽肩膀和保养得很好的啤酒肚;尽管他快60岁了,仍然给人一种身体很不错的印象。
他用批评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利欧:“一身难看的衣服!是啊,小伙子,瞧你像什么样子?也许你该去给自己另外找一些破烂衣服,或者你该去看病。”
“干吗要这样说?”
“干吗要这样说?‘快去照照镜子。不过,你倒是刮了胡子。你知道,你给我什么印象吗?你就像……”
“别胡说了!”
“胡说的是你!是谁给我打电话的?昨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把昨天的事完全忘了。不过,一切突然变得乱糟糟的。我还给你打了电话,可是……”
“啊哟,你给我打了电话?可是,我还是乘车到海滨去了。我毕竟是了解你的,今天早上,我得回来为我的小儿子取他忘在家里的课堂作业。这时我想顺便来看看你,检查一下你神经是否正常。看来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神经很正常。”
布鲁诺·阿棱特用他那摄影师的目光浏览着那些毕德麦耶风格①的家具。“维拉呢?”
① 1814-1848年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
“在汉堡。昨天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而且建议我到另一家报纸去工作。我说,我宁愿更换职业。”
“她生气了没有?你的那件棘手的事怎么样?”
利欧努力进行解释,布鲁诺不耐烦地听着,一个劲儿地抽雪茄烟,空气里布满了烟味。利欧怀疑,他那摄影师的头脑是否理解这件事关系到什么。
“你瞧着吧,布鲁诺……”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赫尔措克说。
“怎么会呢?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博士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大早了一点。”
“已经中午了,”赫尔措克回答说。“您听我说,马丁先生,昨天夜里我考虑了所有的事。我压根儿无法入睡。”
“我的情况和您差不多。”
“那好吧。不过您不知道我失眠的原因。它和迪特之死有关。还有一些情况……”
“还有什么?”
“您听我说,”赫尔措克说道,“莱斯纳尔虽然杀害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自己也自杀了,可是从根本上看,在他开枪自杀之前,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两次,不过第一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这听起来太离奇了,赫尔措克博士。”
“我也这样认为。”
“会不会他当年动手术的时候染上了艾滋病毒?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问题提得对,”对方回答说。
“啊,博士,这件事有点儿复杂,在电话里是无法进行讨论的,对吗?我们能不能碰一下头?您有没有兴致中午和我在弗洛里安斯·米勒酒店里喝杯酒?”
“说实话,上午我不想喝酒。不过,碰一下头也许并不坏。”
“说定了,半小时之后。您行吗?”
“我想可以。”赫尔措克咔哒一声挂上了电话。
利欧注视着布鲁诺:“你有没有带来你的照相机,布鲁诺?”
“一直带着,在轿车行李箱里。”
他向布鲁诺解释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谁,并且说:“我们最好不要一同出现在那里。我想,这会打扰他的。他有点儿精疲力竭了。莱斯纳尔是他的朋友。相反,你从来也不知道……要是你把莱斯纳尔的照片放在盒子里,这也许很好。”
“留着做档案,是吗?”
“对,做档案,”利欧幸灾乐祸地笑着。他感到头脑开始清醒起来。情绪开始亢奋,血压上升。“注意,我们最好乘两部车到那儿。你办完事后偷偷地溜掉,然后我们再打电话联系,好吗?”
“美妙的任务!”布鲁诺站了起来。“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何要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好多年以来,我就这样问自己,可是,我还始终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我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吧,”利欧挖苦地回答,然后走进卧室去更衣。
弗洛里安斯·米勒酒店坐落在英国式花园的最北端;这是最近开始流行的花园式啤酒店。在那儿的停车场上,平常总停放着豪华的车子,可是今天,停车场上相当空。这时,刮起一阵清新的风,看上去像是要下雨。
花园里摆放着许多桌子,可是只有三张被人占用。两张被两对年轻的情侣占用。不远处,在一棵大粟树下坐着赫尔措克。
利欧朝他走去,可是这位医生并没有发觉。
“早安,博士!”
赫尔措克这才抬头看了看。他的面前放着一杯牛奶。
利欧指了指牛奶,幸灾乐祸地说:“生病了?”
“啊,是这样的,”扬·赫尔措克博士有点悲伤地微笑着说,“吃了一点儿阿司匹林,调节调节身体。有更坏的事情……”
利欧把椅子挪近桌子,然后坐了下来。“那么,我们不妨开始谈最坏的事情。”
扬·赫尔措克点了点头。“是呀,这也许是一桩非常令人恼火的事。”
“那么,谁应该对此负责?”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不过,您是怎样想这件事的?您是专家,在这样一些事情上,我并不特别在行。”
“是呀,这件事的过程……”赫尔措克发出一声叹息。他脸色苍白,闭上眼睛,把双手放到桌子上。利欧嚼着自己的牙签。“这件事的过程和许多其他事件的过程差不多,您肯定在报纸上或电视上读到或看到了。”
“我甚至还写了有关的文章。”
“你瞧,怎么样!那么您也知道,对捐献者的血进行加工的时候,人们是多么粗心大意;某些猪猡、暴发户和投机商,又是多么厚颜无耻和贪财。他们只想到发财,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以致许许多多的无辜者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您认为莱斯纳尔也可能是这样染上艾滋病毒的?”
“我不仅这样认为,而且现在知道就是如此。这么说吧,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一切迹象都说明这一点。”
“您指的是手术?”
“还会是别的吗?我虽然只是普通的开业医生,不是外科医生,我也不知道手术的经过,但是,我知道一点:在臀部和髖关节部位进行手术,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有可能,不,一定会大量流血。事故损伤常会引起大出血。所以,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解释:迪特从输入的血里染上了病毒。天啊,我真该死,我并没有马上想到这点!不过,迪特几乎没有对我提起这桩车祸。每当我们转向这个题目的时候,他马上就把话题岔开了。所以,我也就不再问了,我真是个白痴。这件事我甚至差一点把它忘了,真是不可饶恕。不过,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来了,您明白吗?”
他怎么不明白呢?他非常清楚!还需要明白什么呢?利欧从嘴里吐出牙签。那边,在一丛紫丁香的后面,布鲁诺蹲坐着,面前放着一升啤酒。那架摄像机放在他身旁的一张刷成绿色的折叠椅上。也许,他已经把他们谈话的情况拍了下来。
利欧再次转向赫尔措克:“您知道为莱斯纳尔做手术的那家医院吗?”
“知道,可我从来也没有去过那儿,那是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院长是位名叫拉贝克的博士。这家医院有相当好的名声,此外,拉贝克的名声也不错。据说,他是一位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
“据说……”利欧朝布鲁诺望去,他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搔头。
“赫尔措克博士,我们为什么不乘车到那里去呢?您作为医生肯定可以向这家医院提出要求。况且,莱斯纳尔也是您的病人,还是您的朋友!手术记录肯定还保存着,对吗?”
“我们已经是20年的朋友了,可是您想到那儿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天,今天根本没有可能做什么事。一家私人医院星期天只有应急人员。星期一则到处忙得不可开交。医院的院长不会把莱斯纳尔的材料交给我这个普通医生,这几乎不可能。尤其是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情。”
“那好吧。”利欧耸了耸肩膀。“这也没有关系,赫尔措克博士,还有别的办法。”
“您的那位来自凶杀案侦察委员会的朋友,对吗?”
“对,”利欧证实说,“星期一早上,我们就去他那里,他会见我们的。”
“不过您千万要事先通知我,可以吗?您可以想象,我是非常忙的。”
“我可以想象,赫尔措克博士先生,我知道您很忙。”
“你也许没听懂,”尤尔根·切尼查慢吞吞地说。“好吧,我再向你说一遍,而且非常慢他说:出去!我要你赶快出去,赶快给我出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
切尼查抬起了下巴。
“你想干什么?”这人挑衅地问。
切尼查把鱼罐头——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它——放到桌子的中央。
这人长得瘦小,刚好1米70,脚上穿着网球鞋,下身穿着一条滑稽可笑、印有红玫瑰的连袜裤,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毛线衫。浓密的头发扎成了一条小辫子。
此时,他站在过道里,就在献血者用的第三排卧榻的旁边,幸灾乐祸地笑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保持镇静,尤尔根·切尼查自言自语地说。千万别把事情搞糟了。别和他争吵。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有一大堆事要做。在那间大办公室里,同样寂静,而且太寂静了,这不合他的口胃。他曾把今晚的工作想象得挺惬意:首先,吃点东西,再喝上一杯啤酒,然后再去那边的档案柜。最重要的献血者的档案,早已分门别类地放在桌子上了。所有的档案都放在档案柜里,名字一个接着一个,有圣·乔治广场的毒品贩子,到处游荡的妓女和吸毒者。
他们年复一年地让生物-血浆公司抽自己的贩,每次50马克。这样,住在伯恩哈根的那些先生们就可从中牟取暴利。现在,切尼查掌握着钥匙。档案柜里还藏有更多的档案,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现在已经掌握的是一份爆炸性的材料,其威力不亚于好几吨甘油炸药。
他耳边一直响着这么个声音:“很可惜,我们得关闭汉堡的分支机构,切尼查先生。鉴于这一情况,很遗憾,我们不能延长您的合同。”
他们急于关闭汉堡的分支机构。而明天上午,生物-血浆公司的载重汽车就要从伯恩哈根开来了,这些卧榻和抽血设备,包括这些档案,就将消失了。让他们来取这些档案吧!他只需把档案翻拍下来,这样整个伯恩哈根协会,连同那些吃得胖胖的达官贵人,就将统统完蛋,事情就这么简单。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个小丑会到这里来。是啊,他怎么料得到呢?可是,不管是吸毒成瘾者还是毒品贩子,他是决不会让这家伙破坏他拍照的机会的!
尤尔根·切尼查站了起来。卧榻上空的氖光灯已被关掉,档案柜旁边的灯光就够拍照了。
他无法非常准确地认出对方的脸,可是已经发现对方在幸灾乐祸地笑,而且根据此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身上的穿着,可以断定,此人是圣·乔治广场的老主顾之一。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新的时代已宣告来临。那些嫖客和妓女再也没有机会献血了。
可是,来这里的这个人似乎还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仍然站在大门内。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切尼查怒不可遏,气得满脸通红。可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你走开吧。”
没有回答。
切尼查朝前走了两步,挽起右臂衣袖。“我刚才在问你呢。”
这人低声咯咯地笑。“是的,先生。伟大的白人先生在问渺小的卡纳克男仆。伟大的白人先生想知道,渺小的卡纳克男仆是怎样进入这幢房子的,渺小的卡纳克男仆非常非常害怕。”
这人用一种高而不自然的声调从嘴里挤出了这些话。
------------------
02
切尼查想,这人肯定还给自己打了一针毒品。一派胡言乱语,这人完全疯了!不过,像这样的人,你也曾经看到过,在这个抽血站里,所有的事情你都参与了。你看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短程旅行的人、娼妓、土耳其人、波兰人、到处游荡的妓女、家庭妇女、嫖客……
切尼查渐渐兴奋起来,顿时感到心情愉快。他要堵住这小丑的嘴,狠狠地给他一记耳光。没有人会过问这件事的。反正,他和这里的抽血站,这间破旧而肮脏的房子一刀两断了。是的,它只会给公众带来灾祸!瞧一瞧这家伙!必须彻底消灭这些祸根。而他,尤尔根·切尼查,将为此作出努力!
他愤怒地行动起来。
“嗨,嗨!大老板!”这人咯咯地向他笑。“你想从渺小的卡纳克人这里知道什么?”
“渺小的卡纳克人?大吵大闹的混蛋!现在,我只想从你这里知道一件事。你是怎样进来的?门是关着的。说吧!”
他朝这坏蛋打去,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这家伙轻盈地、几乎是舞蹈般地跳了一下,避开了切尼查的拳头。此时,切尼查看清了对方:瘦削的脸,大约30岁。一个长相邪恶的人。他并没有叫喊。
“这旧楼是关着的,你这可怜虫。像你这样的恶棍,休想从这里再得到什么东西。明白吗?说吧!”
可是,没有任何回答。这个穿着印花连袜裤、头上扎着辫子的魔鬼突然猛地一跳,避开了切尼查伸出的拳头,跳到了一张有软垫的卧榻上,像一个发了疯的托钵僧,在卧榻上乱跳。
“说吧!哈,哈,先生……”
切尼查迅速地向左转身,可是转得不够快。这恶魔跳着飞快地越过那几排献血者卧榻之间的宽阔的过道,来到了切尼查的左边,然后……
不,切尼查不明白这事是怎样发生的,也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他只感觉到有样东西缠住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很宽,长满了肌肉,这是每隔三天在健身房锻炼两小时的结果。可是,这改变不了他此时的处境。他的身体被对方扭转过来一扔,撞到了一张卧榻上,仿佛他只是一件没有意志的物品。
他诅咒对方,并努力解救自己。他把拇指塞到胸肌和那捆着他的又宽又薄的塑料带之间。
这丝毫无济干事。一只手臂紧紧地压着他的咽喉,这条手臂硬得就像铁锹柄。“淫荡的吸毒鬼……你还说不说?”对方讥讽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再给我说一遍!”
切尼查疯狂地挣扎着。他感到自己喉头的软骨被挤压到了脊椎上。他想喊叫,可是连气也透不过来。在作了最后反抗之后,他摇摇晃晃地垂下右臂。接着,仿佛一道白色的火焰劈开了他的身子。它所留下的,仅仅是一阵阵巨大的、向上直冲肩膀的疼痛。他要扭断你的胳臂!他不能这样做!他要……啊,上帝……劈啪一声,像是朽木发出的劈啪声;劈啪一声,这声音触及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这不是真的!他已经……他已经折断了你的胳臂!急流般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淹没了他,这痛苦如此巨大,甚至窒息了他脖子里的喊叫。
切尼查奄奄一息。接着,他开始哭了起来。“我的胳臂……我的胳臂……”
“它已经断了,”这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啊,好痛呀!我将醒来,我只是在做梦,我正在醒来,然后一切又会像……
“我不喜欢可怜虫这个词,”这恶魔说道,“这听起来太不礼貌了。即使要说,至少也应该说可怜虫先生。”
切尼查感觉到,一股暖流正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他再也看不见了,泪水淹没了眼眶。
“说吧,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说吧,说吧!可怜虫先生。试一试吧。”
他的手臂上又感到一阵疼痛。
“可怜虫先生,”切尼查轻声地说。
“大声点!我要听!”
“可怜虫先生!可怜虫先生,”切尼查哭了。
咯咯的笑声。按着咽喉的手松开了。切尼查瘫坐在卧榻的塑料软垫上。疼痛停止了,从他的胃里冒出了酸水。我的上帝,亲爱的上帝,我为何没有昏过去?请你让我昏过去吧。
“请!”他喊道,“请,请!”
“接受一点教育是绝不会有害处的。”
这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高和刺耳,说得很快,而且十分清楚和严厉。这是一种讥讽的声调。“还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这不行,你得明白。”
这时,切尼查看见了对方,感觉到了对方瘦骨嶙峋的拳头。他坐在他的旁边。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个幽灵,两眼发红,颧骨扁平,扭歪着嘴,脸上露出凶手惯有的令人惧怕的狞笑。切尼查在想:这人要杀死你!安妮,他想,安妮说过,9点钟的时候,她会来的。
他又喊叫起来。
“安静,安静。我说了,还有一件事。叫我‘吸毒鬼’不加‘先生’不行。怎么样,开始说吧。吸毒鬼先生。啊,真该死,你瞧瞧,你撒尿了!这就是说,你自己就是一个胆小鬼,而我却是‘吸毒鬼先生’。不过,这得由你说。”
“先生……吸毒鬼先生……”
“好极了!那么现在,现在我们干什么?”
他站了起来。现在,他不再幸灾乐祸地笑了,而是露出满不在乎的、几乎是温存的微笑。“我得教你点东西,胆小鬼。可以说,这是我的任务。要不要我让你看一下,你的眼睛从后面看是什么样子?我想,你对这事会感兴趣的。现在你说吧,你想知道这事吗?”
切尼查什么也不再想知道。况且,他无法说话。从他那呼噜呼噜直喘气的嘴里,只传出了湿润的、令人不解的咕噜声。
“那好吧,你想知道。那我就让你看一看……”
飞快地接近切尼查的,不像是指甲,而像是坚硬的匕首。顿时,切尼查变成了一个血人。他的痛苦最后一次发泄在一声长长的喊叫中,只是当对动脉和颈静脉的压迫堵塞了大脑的血液供应时,这声喊叫才停止下来。
那身穿连袜裤的人,从卧榻上滑了下来,然后,他向写字桌旁边的洗脸盆走去,洗了洗手。当他用毛巾把手擦于的时候,喃喃自语地说:“肮脏的家伙。”然后,他向四下张望。
一瓶啤酒,一个盘子,尚未打开的罐头盒。辣椒汁鲱鱼。他咯咯地笑,接着又摇了摇头。
这时,他发现桌旁的一张凳子上放照相机的袋子,他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把袋子的皮带挎到肩上。桌上靠近盘子的地方,放着一只绿色的手提公文包。他打开了公文包,匆匆翻阅里面的文件,然后重新把手提包关上,转过头来,谛听周围的一切。
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新堤岸大街上汽车发出的行驶声。他拿起公文包,关了灯,踮着脚尖悄悄地穿过曾经被献血者用过的那间大盥洗室,然后关上了门。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朝死者看上一眼。
一把钻石刀整齐地切开了盥洗室窗上的一块玻璃。玻璃就靠在地板上。窗扇开着。
这人溜了出去,走进了院子,然后慢慢地、头也不回地朝入口走去。那儿停着一辆红色大型梅塞德斯轿车。车门打开了。
“真该死,你干得太久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
“是啊,”身穿连袜裤的人说,“但干这事应该有点儿乐趣,是不是?——给你。”
“这是什么?”
“档案。他正想把它们翻拍下来。”
星期一早上,利欧把他的保时捷跑车留在了车房里。维拉还没有从汉堡回来,可是万一她在这段时间里回家,她也许用得上这部车子。
天啊,她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呢?此时,他既没有兴致,也没有时间对此生气。
地铁把他带到了市议会广场。当利欧乘自动扶梯上地面的时候,他感到太阳穴里有一种细微的、像刀绞一样的疼痛。宽阔的市议会广场上空的太阳,也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
这时刚过两点,他围绕广场走了一圈,感到好了一些,便朝对面那家明琴格尔体育用品商店的大门走去。他还是来得早了些,不过,在一群日本游客的后面,他已经能够认出诺沃提尼经常穿的那件粗绒布夹克和那条红围巾。他们之间配合得很好,是的,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在警察局里是绝对不能进行这样的会面的。
“怎么样?”利欧说,一边指了指诺沃提尼手里拿着的那只购物袋:“一只网球拍?你又想运动了?”
“托米过生日,他想要一只这样的网球拍。”
托米是诺沃提尼妹妹的孪生儿子之一。她现在单身一人,而且要负责教育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早已搬了出去,从那以后,这母子三人使单身汉诺沃提尼有一种家庭的感觉。
“我们要不要再去买点什么?”
“主要是你,”警官诺沃提尼简短地说,同时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下利欧苍白的脸。“不过,现在不是谈购物的时候,是不是?”
利欧点点头。“你已经去过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
“去过。整个上午我都在那儿。”
“怎么样?”
又有一群爱好体育的顾客从那扇大玻璃门里走了出来。他们拿着各自喜欢的商品:格子图案的衬衫和各种便服。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心里乐滋滋的。
“你想不想喝杯啤酒,保尔?”
“既然这样,那就喝杯咖啡吧。”
“那好吧,我也喝杯咖啡。”
他们走进一家宽敞的酒店,落座在靠窗的地方。他们的周围,坐着一些年老的妇女,她们一边品尝大块大块的蛋糕,一边小声地交谈。
诺沃提尼点了一支香烟,利欧嚼着他的牙签。“这么说,你去过医院了。怎么样?”
“怎么样?叫我怎样向你解释呢!院长,那个拉贝克,根本不在医院里,他溜走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参加外科医生的代表大会。那地方据说很有异国情调。我把它的名字忘了。看来,你得去当医生,这样,你就可乘车从一个海滨浴场到另一个海滨浴场,从一个海滩到另一个海滩。冬天的时候,还可以去达沃斯①或类似的地方。”
① 瑞士著名的疗养胜地。
“还有什么?”利欧不耐烦地重复说。
“还有,还有,还有……这人有个副手,一个名叫魏斯曼的医生。起先,他试图搪塞,说档案和六年前的手术报告在地下室里,找起来很困难,我威胁他说我不得不让检察官来,终于,他屈服了。然后,我们到了地下室,可是什么档案也没有。他们已经把他们的手术报告完整地储存在缩微胶片上。他只需按动一下计算机的键盘。”
咖啡来了。诺沃提尼要了一杯水,慢慢地把那袋配咖啡的糖倒了出来,把袋子抹平,然后惬意地呷了一口。利欧尽量抑制住自己的烦躁。“还有什么呢?”
“哎呀,实际上这已超出了你的朋友对你所说的范围。他叫什么来着?”
“赫尔措克。扬·赫尔措克博士。”
“请把他的地址给我。”
诺沃提尼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赫尔措克的通讯地址,然后把手伸进标有“明琴格尔体育用品商店”字样的塑料袋,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把它推到利欧的面前。“我手下的人已经复制了记录。很干练,是吧?给你的这张是复印件。我这样做想必是疯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有缺点的。你要答应我,马上把这东西锁起来。最好把它烧掉。”
“请放心,这我明白。”利欧把这份记录塞进他前胸口袋。“记录里有什么?”
“号数是12426,这可是我们的难题,”诺沃提尼一边说,一边抽了一口烟。“恰好是第一组号码。一共12个,也就是说到12437。”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些数字印在了塑料袋上。这些塑料袋你当时看电视时可能看到了,新闻里提到了它们。报纸上也……你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血浆袋?”
“血浆或者血液——这些袋子外表都一样。我已经仔细地看过所有的袋子。总之,那12个号数,从12426开始,指的是血浆。这12袋血浆是由黑森的一家公司提供给医院的。这家公司叫做生物-血浆公司,位于伯恩哈根地区。直到今天,这家公司还在给这家医院提供它所生产的神奇的产品。它提供的产品比其他公司的要便宜。可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个魏斯曼无法对我说出它们——医院和这家公司的合作结束了。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已经物色到了一个新的供货商。我相信,这下它会有好运气的。”
“不错,你的话很有道理,而且我预感到你还想说些什么。不过,你能否说得更清楚些?”
“好吧,我非常明确地告诉你,莱斯纳尔在接受治疗的时候,用了其中的一袋血浆。也就是标号为12426的那袋血浆。这已经记录在手术报告里。当然,我事后把这个魏斯曼叫来盘问了一番。你可以想象,当我向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当即,我们不仅打电话向黑森的那些同事报警,还同时打电话给州卫生局和联邦卫生局。据我所知,这家生物-血浆公司,除了犯过一些小的、不特别严重的错误以外,至今并不引人注目。它的工作被认为是出色的和认真的。”
“这看法会改变的,”利欧说。
“我也这样想。”诺沃提尼喝光了他的咖啡。
“这事让我来管吧,保尔,”利欧说,一边站了起来。
“你干吗这么着急?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这还用说,去教训一下这家生物-血浆公司,还会是别的事吗?”
“瞧,我的同事们现在已经去了,准把这家公司闹个天翻地覆。”
“那还有什么说的?”利欧只耸了耸肩膀。
客厅的窗子敞开着,信箱里的信也被取走了。利欧想赶紧跑过去,可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从容不迫地慢慢地走。
不过,他的心怦怦直跳。
的确,大门也没有锁,在入口楼梯的最后一级上,放着维拉那只红色的化妆用的手提包。
“嗨,这里真是弄得太乱了!”
他推开了门。
“家里好好的,怎么说是太乱了!”他听到了她的嚷嚷声。
她站在前厅里,处于厨房和客厅门之间,手里拿着她喜爱的绣球花盆。她已把头发高高扎起。在圆圆的前额和维拉特有的弧形的眉毛下面,那双眼睛闪着亮光,显得很好斗。“每天给花浇一次水,我给你说过了。现在,你瞧瞧这盆花吧!都枯了。给花浇点水,难道很麻烦吗?”
“难道你要用这种方式欢迎我?”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花盆放到托架上,一边说“好了,好了”,然后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这动作大猛,以致绣球花盆开始摇晃起来,差一点儿掉到地板上。“厨房里也乱七八糟的!——而你呢?”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进客厅,斜着头用一种谴责的目光打量着他。“而你呢?妻子刚一离开家,丈夫就饮酒作乐。我说得不对吗?”
“那是你!”利欧试图反驳道。“你在汉堡参加那些社交聚会。我要是让你撇下,就会感到孤独,你明白吗?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人为什么要结婚?另外,我有一大堆工作,血压下降,身体和精神高度紧张,受一个愚蠢的出版商和一个更加愚蠢的总编辑的逼迫,还有这桩最糟糕的事情。”
“为了这桩事,你又得马上离开家,是吗?”
“的确是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厨房。“怎么样?你想喝茶,还是吃点东西?你到底有没有吃过东西?”
“家里什么也没有。”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从机场带来了切成片的火腿和新鲜的小面包。坐下吧!”
茶使他兴奋起来。还是她的面孔?不,整个的维拉使他兴奋起来。他感到分外高兴。“你为什么不乘早班飞机回来?”
“还有一件滑稽可笑的事……”讲完这事以后,她说,“好吧。现在马上行动,打扫房间。然后我们一同去洗澡。你忘掉你的趣闻。我们上床睡觉。”
“这不行!”他抚摩她的膝盖。
她吸起嘴。“你什么时候开始反对和我亲热了?”
“你呀,我真的要去编辑部。”
他站了起来,把她也拉起来,并且吻了她。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即使现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莱斯纳尔的名字仍在他的脑海里浮动。
“嗨!”她把他推开。“我在这儿。我叫维拉。”
他负疚地点点头:“真该死!我为何不得不接受这项讨厌的任务……”
“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
他尽量向她解释。
“调查血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情况?”她叹息着说。“我的天哪!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首先去编辑部,然后去黑森的某个穷乡僻壤。”
“滚!”她用拳头揍他的肋骨。她的眼里闪出怒火。“滚开。快给我出去。你干吗还不走?要不要我再给你包上一只小面包?”
“我这就走……”他吻了吻她的脖根,知道这能使她兴奋。“也许我和你一道去逛那儿的妇女时装用品小商店……”
“也许?你以为用这样的建议就能收买我吗?”
“那儿有很好的旅馆,维拉。”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家大旅馆?这是用来对付失去光泽的婚姻的老办法,是这样吗?”
“为什么不呢?”利欧咧开嘴笑。
维登迈那大街。一幢灰色的大楼。大楼高处的某个地方,闪烁着用红色的字母组成的名字:新信使报。在利欧穿过的院子里,一卷卷巨大的新闻纸正等待着被送上印刷机。
利欧从看门人身边走过,然后乘电梯到了5楼。
“奥尔森先生恰好在马勒尔先生那里,”女秘书通知他。“他说,要是您来,就马上上楼找他。”
马勒尔在7楼拐角上的房间里,那是出版商的办公室,是大楼的权力中心。
利欧走进这间镶有木制壁板的大办公室时,瓦尔特·马勒尔正站在窗口。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用教训的口吻对奥尔森说话。他似乎从未想到要坐到沙发椅里,所以利欧只得站着。而奥尔森却早已把他那肥硕的身子懒散地深埋在一只黑色的皮沙发椅里,顺从地频频点头。
“啊,你来了,利欧!”这位出版商友好地点点头。马勒尔习惯于出入高尔夫球场,或者,万一天气不允许他这样做,就去他在地中海的两幢别墅之一,以便使自己的面色永远保持褐色。他这褐色的面色,和他的银发以及上唇上那络雪白的小胡子相映成趣,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利欧经常问自己,马勒尔到底为何要像50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花花公子那样到处闲逛。也许是他的妻子坚持要他这样做的?而她所坚持的,不仅是要他到这位出版商在森林地区的别墅,而且要他常去出版社。
“那么,利欧,利欧,”马勒尔父亲般地说,“你又在研究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我没有研究它,是您把它扔到我头上的。”
“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桩非常可怕的事。”
是啊,利欧挖苦地想,这是那些非常可怕的事当中的一件事,靠了它们,你又可以赚到几百万了。
“我总感到,这么说吧,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虽然不认识这个不幸的人,这个莱斯纳尔,但是他的上司,林德尔博士。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们常一道去打高尔夫球。他是一位颇为复杂的先生,一位典型的自学成材的经济工作者……哎呀,这与我们的话题无关。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两个都应该明白:这件事虽然会引起巨大的反响,但我们此时活动在地雷区。所以,脑子需要灵敏一些。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利欧明白马勒尔的意思。每当马勒尔屈尊接见他的时候,他几乎总是听到对方说这句“地雷区”的格言。
“奥尔森先生认为,鉴于这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题目,也许采用系列报道的形式较为合适,可是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们应该研究一下这个题目,彻底地,完全彻底地研究一下,利欧,然后再根据掌握的情况加以报道。”
电话铃响了。马勒尔朝书桌走去,拿起听筒,谦和地挥了挥左手。
你们被解散了。
当他们乘电梯去楼下的编辑部时,肥胖的奥尔森喃喃地抱怨说:“这个卑鄙的家伙,你知道,他给我说了些什么?他说,我也应该开始打高尔夫球,这不仅对血液循环有好处,而且打高尔夫球也是一种有利思考的运动。在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你会自动地和现实的问题保持必要的距离。没有这种距离,是不可能办好报纸的。这笨蛋竟然要我听他的这番屁话!”
“那就把它忘掉吧!”利欧建议说。
他俩穿过传达室。奥尔森并没有坐下,他从放邮件的篓子里扯出一页纸,拿着它在利欧的鼻子前来回地晃动。“是个电传,律德斯在一个小时前发来的。”
利欧匆匆浏览了一下电传文本。一个名叫尤尔根·切尼查的男子被谋杀了。这件事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第一,谋杀的手段非常残酷。据此,刑警科推测,切尼查可能是被有组织的犯罪团伙,甚至是被俄国等地的黑手党杀害的。第二,受害者是黑森地区的一家药物公司的职员,这家公司专门生产血浆和血制品,也就是位于伯恩哈根的那家生物-血浆公司。
“它们到底是不是同一泵公司?”奥不森竖起浓眉惊奇地问。“是不是伯恩哈恨的那家生物-血浆公司?”
利欧点点头。
“那你乘车去那儿。尽可能今晚就动身。我根本不相信,切尼查之死和这家公司之间会有什么内在联系。不过你可以问一问,这个切尼查担任什么样的职务。”
利欧沉默不语。
“你反对去,是吗?”
“当然不反对。”利欧咳嗽起来,突如其来的咳嗽使他一屁股坐到沙发椅里。
“这可不是抽烟引起的,”奥尔森冷酷地说。“牙签也是不会碰到支气管的。”
“可是你办公室里的空气太坏了”,利欧张口吸气。
“你带来你的采访机没有?”
利欧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奥尔森一眼:“难道你现在就想要求我……”
“是的,老朋友!我要你马上写篇文章,我们把它放到第二版上。不过,我只需要70行。就这样说定了,我等你……”他看了看他的手表,“到4点,然后,你动身朝陶努斯方向去。”
利欧开着他的跑车,吃力地来到了离法兰克福不远的地方。他感到精疲力竭,决定中途休息一下。在一个休息处,他们喝了两杯咖啡。接着,维拉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利欧打开了汽车里的收音机。德国西南电台正在播放老歌。当放到弗朗克·希娜特拉①演唱的歌曲时,他睡着了。
① 美国女歌唱家。
“喂,利欧!快醒来。”
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维拉正用力地捅他的腰部。她向利欧弯下身子,不仅用力捅他的腰,还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你当然也可以呆在车子里,要是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可是,你是怎样对我说的?谁曾经大吹大擂,说为了爱情要带我到大旅馆?说得多么动听!可是,车子正在行驶的时候,你却开始睡觉了!”
他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朝窗外望去。一排有花饰的蓝色霓虹灯字母宣告:“伯恩哈根公园旅馆”。
“广场旁边的第一幢房子!”她笑了。
“维拉,我的心肝宝贝。”
“你可以这样说。我在想,昨天在汉堡我还痛快地玩了一个通宵,然后上了飞机。这一切只是为了回到你的身边。有什么办法呢?维拉爱你。维拉会让你高兴的。”
“本该是这样的,是不是?”
这时,她吻了他。这一回是吻他的前额。他非常感激她,因为他发现她的确是他想象中的好妻子。
网状细纱布的窗帘随风飘扬。窗子外面有好多树:几棵榆树,一棵冷杉,两棵烨树。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向日葵。而他自己躺在一张涂有白色耐磨清漆的弧形的宽床上,颇为费力地弄明白,他在这家豪华的旅馆里到底是干什么。
他欠了欠身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伯恩哈根?当然,伯恩哈根公园旅馆。已经10点了。他听到浴室里发出冲水声。维拉……
10点了,真该死!多亏这家公司,他才违心地到这旅馆里来,可是,这公司叫什么名字?生物-血浆公司。当然,他可以出其不意地访问它,可是,干他这样的工作,这也许不怎么好。他考虑是否要给奥尔森打电话,以便奥尔森替他通知对方:“我是《新信使报》的主编。马丁先生,我们的主笔,今天上午要访问您……”不,这样也不行。
利欧叫来了服务台的小姐。“这儿的早餐有什么?请把你们所有的东西给我送来。”然后,他打电话给接待处。“您知道这里的一家生物-血浆公司吗?”
“生物-血浆公司?当然,”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家生物-血浆公司是我们旅馆的一位好主顾。总机的电话号码是24215。您到底想和谁说话?我这里也记录了那些最重要的分机号。”
“了不起。谢谢你的服务,先生……先生……”
“魏格特。我的名字是魏格特,马丁先生。”
“好的,魏格特先生。我想和企业负责人谈话。”
“生物-血浆公司的老板是恩格尔先生。就我所知,他可能不在公司。您知道,恩格尔先生常常外出旅行。在恩格尔先生外出期间代表他主管一切事务的,是霍赫斯塔特先生。”
“那就请您给我接通霍赫斯塔特先生的电话。”
------------------
03
“请稍等一会儿,马丁先生。”
的确只过了片刻时间。
“霍赫斯塔特先生的秘书处,”传来了一位妇女粗声粗气的声音。“您说什么?《新信使报》是不是那家今天刊登那篇有关我们的文章的报纸?”
利欧压根儿没有料到,他的报道已经放在了生物-血浆公司办公室的桌上。
“是的,”他说,“而且是我写的。”停顿。然后传来了女秘书的声音:“那我可不知道,霍赫斯塔特博士先生是否会给您时间。”这声音冷冰冰的,宛如来自太空。
“这我相信。”利欧逐渐清醒过来。“我还相信,要是霍赫斯塔特博士先生给我一点时间,这肯定会有益于你们公司的。”
“请稍等一会儿……”
这一会儿持续得太长了,以致利欧差点想挂上电话。可是,对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您今天上午有时间吗,马丁先生?事情是这样的,霍赫斯塔特博士下午得离开公司。”
“我当然有时间!”
“您住在什么地方?”
“在公园旅馆。”
“好吧,离这儿不远。半小时以后,行吗?”
“行。我会尽量赶来的。”
他刚挂上电话,就听到有人敲门。楼层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进了房间,上面有咖啡、茶、烤面包片、干酪、香肠、水果和各种果汁。
利欧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了浴衣,顿时心情愉快起来。
就像是要使他的这种心情达到顶峰似的,维拉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上身裸露,下身只穿着一条闪闪发亮的绿色三角裤。一线柔和的阳光从花园里照射进来,照在她那湿润亮泽的肩膀和大腿上,深黄色的头发早已高高地拢起。她眼里含着笑意。“原来是这样,”打量了一下餐车上的东西以后,她说,“先美美地吃早餐,然后接着做剩下的事。也许我们两个该亲热亲热了。”
他抱着维拉,抚摩她的颈背。
她一转身避开了他,猛地坐到沙发椅里,斟了一杯咖啡。他们默默地用餐,一边微笑着。
“你干吗总是看你的手表?”
利欧感到内疚。“我在看手表吗?”
“已经看了3次。”
“啊哟,维拉……我……我……我有……”他解释看表的原因。
“这不会是真的原因!”她愤怒地凝视着他。
“以后会好的,你会看到的。”
“以后?以后我已经给自己擦了油膏,涂了润滑油,扑了粉——而你谈什么以后?没有以后,你这白痴。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这点?在这样的事情上只有现在……”
陶努斯小城伯恩哈根坐落在离法兰克福50公里远的地方。从前它可能是一个村庄,当然,人们很少能认出它了。这里有一座顶部是尖塔的教堂,还有一座用砂岩雕成的阵亡战士纪念碑和一口同样用砂岩砌成的喷泉,这口位于集市广场上的喷泉不时地发出淙淙声。广场四周有一些古老的房子,在它们的底层,几乎毫无例外地开设着各种商店、时装店、咖啡馆和小酒店。
绿色的山坡构成这座小城的背景。在这些山坡上,布满了白色的别墅和避暑小屋。
利欧驾驶着他的跑车穿过林荫道——这是一条狭窄的、两边种有梧桐的道路。公园旅馆那位无所不知的接待室主任奥托·魏格特曾经对他解释:“从林荫道中心向右拐,然后穿过铁道,到下一个岔路的时候向左拐,然后直上山坡。”
利欧向左拐,直上山坡。几分钟之后,路边的一个由砂岩构成的基座上,赫然立着一块颇为华丽的绿白相间的牌子。公司的标记由两个交织在一起的大写的花体字母B和P组成,下面是公司的全名:伯恩哈根生物-血浆公司。
离牌子几百公尺远的地方,在一个种满花的斜坡后面,耸立着一排白色的建筑物。
直到现在,利欧很少去考虑这样的一个企业会是什么样子。“生产条件简陋的血制品小工厂”,“可疑的投机企业”,“冒险的小制药厂”——竞争的一方总是用类似的称呼指责对方的,甚至连那些供消遣的大型杂志也是这样写的。不过他觉得,这儿的这家公司看上去没什么可疑的。相反,这家公司似乎相当大。这些建筑物呈L形,是一排伸长的、几乎没有窗子的两层建筑物,可能是生产区。与之毗邻的,是一幢4层高的办公大楼,很可能是行政部门的所在地。所有的建筑物都是崭新的,保持得很整洁,四周还有一堵白色的围墙。天空倒映在窗子中,草地上长着蝴蝶花,就连停车场的四周也有五彩缤纷的狭长花坛,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印象。
利欧估计,这里大约有40部车。这就是说,绝大多数的职工不在这里工作,可是根据他所看到的一切,生物-血浆公司的事业似乎很繁荣昌盛。
他首先感到惊异的是,这里不仅有一道围墙,它的前面甚至还有一个门房。一根横木挡住了他的去路。透过车窗,他看见了一个穿黑制服的男人。此时,这男子走了出来。这不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友好的先生,而是一位年轻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以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利欧。“您想找谁?”
“我和霍赫斯塔特博士约好了。”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马丁。利欧·马丁。”
“请稍等一会儿。”
他走了,去打电话。利欧想,这里的安全措施相当不错。他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利欧再次诅咒自己的上司。那个肥胖的布鲁诺·阿棱特,还没有和他商量,就转到另一个题目上。等着瞧吧,也许不久他也会站在工厂的这根了不起的横木前面。下次可轮到布鲁诺了!哟,现在那东西至少抬起来了!
利欧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个停车的地方。他把车子直接开到那道豪华的、用砂岩镶边的大门前面,然后下了车。
他朝前走了几步。在那个用大理石铺就、且饰有一个青铜浮雕的大厅里,他碰上了另一个穿黑制服的人。“您是霍赫斯塔特博士的客人,对吗?”
利欧点点头。
“请在那儿坐一下。”
“谁来接见我?是联邦调查局局长,还是联邦新闻社社长?”
这位工厂保卫人员毫无表情地微笑了一下:“霍赫斯塔特博士马上就来接见您,只需过几秒钟。”
利欧一屁股坐到电梯旁的一张褐色皮制长凳上。只过了几秒钟,他就听到嗡嗡声和轻微的铃声,这说明电梯已降到了大厅里。
这也就是说,霍赫斯塔特博士来了。他身着工装裤,上身穿着一件运动茄克。当他离开电梯间的时候,两手深插在茄克的口袋里。他身材高大而瘦削,像个运动员,显得非常年轻,使利欧对他产生了好感。这些是利欧最初的印象。可是,当利欧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对他站着的时候,他最初的印象有所改变。在霍赫斯塔特金黄色的、剪短的鬈发里,已掺杂着不少灰白的头发,就像尘埃落在了金黄色的头发上。他的面颊消瘦,淡褐色的眼睛流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情,前额和嘴角布满了皱纹。
“马丁先生,对吗?”霍赫斯塔特博士并没有和马丁握手,他甚至不想和利欧握手。“请您跟我来。”
他走在马丁的前面穿过大厅,走得很快,很不自然。利欧想,他要把你带进会客室。你丝毫没有夸大,这儿看上去的确就像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总部。那儿也尽量避免陌生人进入那些充满神秘而又阴森可怕的办公室。
利欧被带进去的那个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狱室。家具只有一张医生们常用的塑料软垫卧榻、一只灰色的钢柜、一张同样灰色的书桌和两把椅子。
霍赫斯塔特博士指了指其中的一把椅子。“请坐。”他自己坐到了书桌的后面。
利欧早已戒掉惊讶的习惯。他的职业不允许他惊讶。他对任何情况总是抱之以一笑,对这里的情况也是这样。
“马丁先生,”霍赫斯塔特眯着眼睛,长长地,毫无表情地看了利欧一眼,“您到底为何事先不到我这儿来?”
“事先?”
霍赫斯塔特把手伸进配有金纽扣的蓝色上衣口袋里,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把它放到桌上,并把它摊平,这是一份电传。“我们这里的邮件来得不怎么快。我们收到《新信使报》的时候,通常已经是中午了。不过,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部门。它会向我们报告一切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事情。您可以想象得到,您的文章——是呀,我觉得它是一种无理的猜测——我已经……”他皱了皱前额,“我想问一下,您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些信息的?”
“非常简单,从那些因公事而搜集它们的人那里。”
“这么说,是从警察那里?”
利欧点了点头。
“警方也来过这里,”霍赫斯塔特愁眉苦脸地证实说。“那是昨天。他们把我们整个公司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能想象得出,”利欧点头表示赞同。“那么,现在最使您生气的到底是什么?”
“您当真要这样问?”霍赫斯塔特坐立不安地把那张纸挪正,朝它低下头,提高嗓门,仿佛他在引用利欧的句子。
“这里涉及的,不是莱斯纳尔的案件,不是一个男子的悲剧。他由于惊慌失措,也许由于盲目的爱情,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只好消灭他最心爱的东西——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生命。同样,这场可怕的悲剧只能是重新提出这个问题的理由:还需要多久?真该死,还需要多久我们才会无可奈何地看到,多少个无辜的人如何成为某些贪财的血贩子的牺牲品。这些血贩子在他们生产条件简陋的工厂里……”
霍赫斯塔特放下那张电传,皱了皱鼻子,然后尖刻地重复说:“生产条件简陋的工厂?!马丁先生,您此刻就坐在这样的一家工厂里,对吗?所以说,这句话的确太过分了!我读到哪里了……啊,读到这里……”
“在他们生产条件简陋的工厂里,没精打采地工作,漫不经心地对待检查和测试装置,以致接受手术和事故急救要冒生命危险。”
他厌恶地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业,马丁先生。我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职业。看样子您并没有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您有没有问问自己?您所写的这篇诽谤性的文章……您只要粗略地看看,就会发现,生物-血浆公司根本不是您所说的生产条件简陋的企业。我们的生产以及确保我们产品安全的测试装置,均建立在最新的科学知识基础之上,在工艺上可以说是尽善尽美。至于说到检查,对我们的同行我不想妄加议论,可是在我们生物-血浆公司里,老板恩格尔先生要求非常严格。您以为我会像您一样糊涂,不知道一桩丑闻对我们这样的一家企业不仅有害,而且是致命的吗?您来这儿,写这篇文章,还把警察派到我们公司……”
“不是我,”利欧无可奈何地微笑了一下。“是警方自己安排的。不过,我们既然谈到了正题,那么请问,恩格尔先生在贵公司处在如此严重局势的时候,到底人在何处?”
“请少说些挖苦的话,”霍赫斯塔特怒不可遏。“恩格尔先生会及时赶回来的。他不在这里,我想您会感到高兴的。”
“这就很难说了。”
“那么,您对什么感到高兴呢?”
“我要是真的跟他谈过话,我会感到高兴的。”
霍赫斯塔特从那张灰色的钢桌后面一跃而起,仿佛他的身体上有一根弹簧。
利欧镇静地坐着。
“您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有,还有许多问题。”利欧交叉着两腿。“您瞧,霍赫斯塔特博士,我可以问您一下吗?您的博士头衔和医学有关吗?”
“放肆。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学过输血专业。”
“请原谅,我只不过想打听一下情况,不是吗?我只想说,在类似的情况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公司想证明它的可靠性的话——我作为记者早已习惯于实地看一看。这也是合乎逻辑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什么?”霍赫斯塔特的太阳穴变红了。“您真的以为我会领您在这里到处参观吗?”
“您说的‘以为,是什么意思?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认为这是合乎逻辑的。”
霍赫斯塔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利欧,而利欧仍旧不停地微笑。
“那好吧,”片刻之后,霍赫斯塔特说。“也许恩格尔先生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他必须作出这样的决定,霍赫斯塔特博士,尤其是在发生了以下两件事情之后。一件是那桩的确可怕的莱斯纳尔事件;另一件是,在同一个周末,贵公司在汉堡的职员被人杀害了。”
“天哪,您在说什么?听了您的这些话,我的确不得不怀疑您的理智。这桩悲惨的事件,到底和生物-血浆公司有什么关系?”
利欧的内心深处产生了虐待狂的激情:让他坐立不安,他既然如此傲慢,就让他也出出汗。“也许,这些不幸的情况之间,有可能,不,必然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这对贵公司的形象是不幸的。不过您瞧,不管你们面对的是警官还是记者,这都是你们的倒运。他们想办他们的案子。他们试图弄清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是他们的职责。警察和记者有共同之处:他们不乐于相信偶然事件!偶然事件会损害他们的工作。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干巴巴地说,而且非常非常轻。这声音就像是风吹枯叶发出的簌簌声。
“我已经料到这点了,”利欧幸灾乐祸地笑了。“要不要我给您解释一下?”
“您以为这位职员的死——顺便说一下,他只不过是一个计时工——和这些事件有某种联系吗?这些事件……这些事件……”
他非常勉强地往下说,而且显然无法控制面部的肌肉。
“这些事件招致了警察的出现和我对贵公司的访问。您有什么说法吗?”
“那位切尼查先生在汉堡从事例行的工作。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他是按小时工作。”
“抽血。看样子他是抽血站的办事员。”
“我觉得您的腔调很不对头,马丁先生。”
“我并不关心我的腔调,”利欧进行反击,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霍赫斯塔特不敢正视利欧的目光。“的确不关心。不过,要是您现在就让我参观贵公司,那就请吧。我对这样的企业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人们是怎样用血制成药物的。我觉得贵公司至少从外表上看,是非常现代化的。”
“您指的是我们这‘简陋木棚’吗?”
“哎呀,”利欧冷笑了一下,“您可别这样认真!何必对人家的话字字推敲。”
利欧慢慢地,聚精会神地用餐刀切按法国烹调术烧制出的鳎鱼那又白又香的肉。他切下两片去骨的鱼肉,把它们推到盘子的边上,满意地看了看盘子里的色拉:芦笋、梨片,上面甚至撒上了坚果仁。
“这个词就激怒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可以理解的。要是你穿过车间,你就会发现,那些离心机正在把血浆从其他的血液成分里分离出来。这里的一切均由电子控制,完全自动化。要是你也在场,维拉,就会看到,到处是瓷砖、玻璃、铬、仪器,然后你就会获得一些深刻的印象。尽管这样……”
“尽管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维拉叉起一片生菜,但她放下了叉子。因为利欧想说些什么,要是她在利欧说话的时候咀嚼食物,这会打扰他的。
“尽管这样,尽管这里的一切是高技术的把戏,我马上就看出,这儿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问题呢?”
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这里!”他默默地、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继续吃吧,利欧。你的鳎鱼会冷的。”
他似乎压根儿没听她说话。“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相当奇怪。那个带着我到处乱跑、而且规劝我的霍赫斯塔特,所有那些身穿白色工装服的工作人员,全都显得神经过敏。在那些存放他们血储备的冰箱上,到处贴着公章。想必是公司的头儿们强迫他们这样子的。此外……”
他不讲了,用叉子叉起一块鱼,但没有进食,继续保持沉默。
他俩坐在公园旅馆的露台上。两个服务员穿梭于桌子之间。坐在这里,他俩感到很惬意。从那些斜坡上掠过一阵凉风。在对面绿色的草地上,在那些阳伞之间,喷泉发出淙淙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打网球单调的砰砰声。客人不多,主要是一些妇女——当然是某些高收入的经理的妻子,她们在近郊的一些出色的小企业经理们的别墅里生活——专心致志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利欧含笑注视着维拉。可是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狭长的、没有窗子的、充溢着灯光的大厅里,他似乎又站在了那儿的一间被一道半高的白墙隔开的小屋里。这儿电子指示器上有无数彩色的小灯。它们忽明忽暗,像无数只小眼睛向他眨眼。他的四周发出了电器轻微的嗡嗡声。
桌子上长形的塑料架里,放着一排排小型的试管,它们全都装满了一种深色的液体:血。人血。来自四面八方的血。男人和女人的血,老人和孩子的血,健康者和病人的血。有从志愿者身上吸取来的血,他们相信,他们的捐献能够实现一种良好的目的;也有从那些贫困者消瘦的身体上吸取来的血,他们为了减轻自己生活的痛苦,别无他法,只好讨价还价地出卖自己最宝贵的财产。
“我们这里每月平均加工1万4千升血。”
虽然霍赫斯塔特轻声地说——轻声地和怏快不乐地说,而且几乎是机械地说,仿佛他已下决心不再听利欧·马丁这个人讲话,从而取消他的参观计划,可是,他的声音里回荡着一种自豪感:“我们对全血不感兴趣。那是德国红十字会的事。我们提炼血,把它加工成产品,没有这些血制品,医学里的进步是压根儿无法想象的。”
1万4千升?一年16万8千升!血的海洋,抽取、冷却、保存,被对面那些在玻璃窗后闪闪发光的离心机巨大的电池组驱赶。
“当然,我们的每一个捐血者都严格登记——不仅他的出身和社会情况,还有他的身体状况,都按照联邦医师公会的规定加以检查。”
嗒,嗒,嗒……一个自动装置在运转,它上面的灯光不停地跳动。装有像沥青那样黑的血的玻璃试管,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向操纵自动装置的那位戴着白色口罩和手套的女实验员。
“我们的生产是非常灵活的,尤其是我们花色品种繁多的产品。它们不断地适应市场的需要。这么说吧,血浆是一种用途非常广泛的原料。”
嗒,嗒,嗒……
“血浆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当细胞的成分,即红细胞、白血球以及血小板被分离之后,剩下的就是血浆。原则上说,血浆百分之九十一由水组成,可是它里面含有活性很强的物质:蛋白质、营养成分、代谢产物、酶、荷尔蒙和维生素……”
利欧凝视着油光发亮的鱼骨头,耳边又响起了霍赫斯塔特博士的声音。
“如您所见,我们的职员全都穿着劳动保护服。和这种物质打交道的时候,必须消除最细小的污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装置是一台自动测试仪。我们检查一切。不仅是艾滋病,还有其他的疾病,只要是会传染的:肝炎、疟疾和所有可能的疾病。”
嗒,嗒,嗒,测试仪不停地运转着。
“有关血浆的各种用途的学问,相对来说还是很新的,”霍赫斯塔特用教训的口吻继续说。“只是在40年代,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要归功于美国哈佛大学的一批研究者。他们获得了新的认识。总之,没有血制品,现代医学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您指的是什么样的血制品?”
“啊,例如免疫球蛋白。它有助于治疗各种极为严重的传染病,如腹膜炎或者一般的败血症。免疫球蛋白能清除病毒、病菌和病菌排出的毒素。当然,它还具有使血凝结的作用。您肯定知道那些发生在血友病患者身上的不幸事件,正是这些事件招致了那件轰动一时的丑闻。”
“如果血友病患者缺少这样一种凝血因子,就会发生危及生命的出血。可是,也有另外一些凝血制品,如PPSB浓缩物和纤维蛋白原剂,用于防止在接生时发生并发症,也可用于手术。PPSB在发生梗塞的情况下也能起到重要作用,它是一种良好的凝血剂,可用于突然需要进行的手术。使用PPSB,就能迅速地恢复血的凝结能力。还可以指出许多类似的凝血剂,例如蛋白素。要是您希望了解这方面情况的话,我可以向您提供这方面的参考文献。”
利欧没有想到要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一位女实验员站了起来,把脸转向他。
嗒,嗒,嗒……
他无法认出她的脸,因为她戴着口罩。他只看到她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我们的特长,是按照一种全新的方法分馏血浆的成分,”霍赫斯塔特在他身后说。
女实验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利欧。也许是由于她戴着白色口罩的缘故,她的目光很富有戏剧性。
她干吗要这样呆望着我?——她怎么啦?
利欧突然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在一所青年监狱里发生了一次暴动,他和布鲁诺·阿棱特站在监狱的院子里。执行官员们把他俩带到了一群姑娘那里。那位女监狱长也等在那儿。这些姑娘穿着蓝色的囚衣,像一群受惊的动物挤在一起,而那个戴着角边眼镜的女监狱长,非常轻声非常温柔地想使他们确信,所有对监狱领导的指责都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是荒唐可笑的。利欧试图询问这些姑娘,可是得不到任何回答,因为她们害怕。可是,这时有一位黑发姑娘长时间地凝视着他。她的目光里充满恐惧,脸部表情非常绝望,以致他不得不一再地想起她。这是一种无需用语言表达的目光。
就像是这位女实验员的目光。不,在她的脸上——由于有口罩,只看到一双眼睛——好像有一种更加强烈的请求。
而霍赫斯塔特仍旧滔滔不绝地向他解释生物-血浆公司卓越的研究计划。
这位女实验员朝旁边半转过身子,好像要检查她的一台仪器。她的手擦过利欧的身子。
利欧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张开手拿过她给他的那张小纸条。
利欧把尖尖的手指伸进他那细斜纹布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电话162872。下面是家庭地址和达格马尔·莱辛巴赫这个名字。此外没有什么东西。
“你啊,维拉,我得打个电话。”
“打电话?”她皱了皱鼻子。“你还没吃完你的鳎鱼呢。”
“我以后还可以再来吃嘛。”
“事情这样急吗?”
“相当急。”他温存地摸了她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横穿过露台,走进了旅馆大厅。
电话间空着。
162872……他按了这个电话号码,把听筒贴在右耳上,在等的时候,只听到空线信号和自己的心跳声。空线信号中断了。
他重拨了一次,但还是白费劲。
他神经有些紧张起来,忙把一根火柴插入牙齿之间,一边拨编辑部的号码。
电话终于接通了。“我是马丁!你是弗朗西斯卡吗?是吗?那请你为我找一下奥尔森先生。”
“如果他有空的话,马丁先生。您是知道的……”
------------------
04
他知道。他又得等老长老长的时间。狭窄的电话间那涂成淡红色的墙壁,似乎正在向他移近。他已经考虑是否要挂上电话,同时推开那扇通向旅馆前院的小窗,就在这时,电话里终于传来肥胖的奥尔森的嘀咕声。
“您找谁?”同时伴有喘息声和纸的簌簌声。这胖子正在改稿,因而情绪不好。
“我是马丁。厄瓦尔特,把铅笔放下吧。”
“是你?那儿的情况到底怎么样?那偏僻的小地方叫什么?”
“伯恩哈根。”
利欧报告了当地的情况,同时讲述了塞给他一个电话号码的那位女实验员的故事。
“还有什么?在这期间你有没有找到她?”
“我曾试过,但她不在家。这肯定是她的私人号码,而这位妇女还在工厂里。我曾让旅馆接待室主任核对电话号码。这电话号码是一家花场的。也许她是花匠的女儿或妻子,或者是他别的什么人,鬼才知道!”
“嗯。她的上司,那个恩格尔,出了什么事?”
“他走了,一直还没有回来。他的副手声称,他在西班牙的马略卡岛。他在那儿有一幢别墅,或者是一套住房,或者类似的什么住宅。”
“马略卡岛?这人在24小时之后肯定知道莱斯纳尔家里发生了砰的一声枪响。”
“我正好也这样对自己说。”
“马略卡岛?”奥尔森若有所思地重复说。
“我告诉过你了,厄瓦尔特,这里有臭味。”
“我相信你是对的。不过,光凭‘这里有臭味’,我是不会动身前往马略卡岛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身前往的。”
“厄瓦尔特,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我需要布鲁诺·阿棱特到我这儿来!”
“布鲁诺?我已经让他……”
“我知道,你已经让他去干某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了。让人把他换下来吧!最好马上就把他换下来,这样他就可以乘晚间的飞机到法兰克福,在那儿租一辆车……”
“那么第二呢?”
“第二,请打电话给艾迪·福斯特。”
“这也要我去办?”
艾迪·福斯特是一位老手。从前他在《明镜》周刊工作,现在,他在杜塞尔多夫建立了一家私人新闻档案馆。福斯特一生从事新闻工作,他惊奇地发现,某些政界和经济界的常常是相当可疑的人物,凭借他们的关系,尤其是靠了他们的厚颜无耻,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他也知道,和那些大画报和大报纸所拥有的巨大而资金雄厚的档案馆竞争,当然是毫无希望的。所以,他在80年代开始建立福斯特服务社,一家另具特色的私人档案馆,不久,它便显出惊人的重要性,以致秘密警察和联邦宪法保护委员会都对它发生了兴趣。
当然,福斯特服务社所能提供的有关政界和经济界的杰出人物的官方材料是有限的。不过,它拥有较为丰富的档案材料,关系到可疑的联络员、院外活动集团成员、金融巨头和破产者、负有特殊使命的外交家、有进取心的银行家、经济罪犯和真正的刑事犯。
“福斯特肯定也和医学界和制药界有联系。也许我们从他那里能够打听到恩格尔和霍赫斯塔特这两位先生以前干了什么。”
“好吧,年轻人。我想法刺激一下艾迪。他要是能给我发来电传,我会通知阿棱特的。我很忙,利欧。我吻你。现在请把电话挂上。”
“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件事情……”
可是,对方不想再听,咔哒一声挂上了电话。
就在肥胖的奥尔森在电话里和利欧话别的时候,利欧从旅馆的引道上听到沉重的车轮胎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透过电话间的窗子看了一眼。一辆梅塞德斯轿车已经开到旅馆华丽的大门前。这是一辆很阔气的、车身的颜色呈波尔多酒红色的豪华轿车,是一辆超重型的、供名流乘坐的特级轿车。仿佛这还不够似的,车子的样式也是特殊的。
车门打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他身穿一件蓝色的运动茄克。
利欧神经质地把他的牙签吐了出来。哎呀,我的老天——霍赫斯塔特!简直是一种心灵感应!
一个小听差从旅馆里飞快地跑了出来。
霍赫斯塔特博士漫不经心地把钥匙扔给他,两手插在茄克口袋里,慢慢地走上楼梯。
利欧从电话间里走出来。在对面的接待室,霍赫斯塔特博士正在和那位可爱的魏格特先生说话。他上衣上的金纽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此时,那位可爱的魏格特先生举起胳臂,指了指利欧,于是霍赫斯塔特快步朝他走来,瘦削的脸庞上顿时现出一丝微笑,利欧简直无法相信,因为这是一丝亲切的、几乎是衷心的微笑。
“马丁先生!您在这儿!”
“是的,我在这儿。”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您住在公园旅馆里。于是我想……我的意思是,我们今天上午的会面也许有些不愉快。总之,我想,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相互交换一下意见。当然,只有在我不打扰您的情况下。”
“什么打扰?我是特意为了您而到这里来的。您有没有恩格尔先生的消息?他已经回来了吗?”
霍赫斯塔特摇了摇头,微笑也不像刚才那样亲切了,而是一种做作的微笑。他的一只眼睛并没有一块儿笑。他的右眼皮在他那淡褐色的眼球虹膜上不停地一睁一闭。
“我们要不要坐下来,霍赫斯塔特博士?”
利欧向四周张望。此时,他并不想和维拉并排地坐在外面的露台上。一方面的原因是,他凭自己的经验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拉的在场会使他思维混乱;另一方面的原因是,霍赫斯塔特已经神经紧张,就必须避免使他变得更加紧张。
“我们到那边的角落里去吧,在那儿我们可以不受干扰。”的确,那儿有舒适的皮制沙发椅、一张桌子、一张无靠背的皮制长沙发椅,还可以看到漂亮的小城伯恩哈根。
霍赫斯塔特叹了一口气,随即坐到了一张皮制沙发椅里,交叉着双腿,一面拉了拉他的工装裤,仿佛是想把裤子上的褶儿拉平似的。
“漂亮的旅馆,不是吗?我常到这儿来。”
“可以为您叫点喝的东西吗,博士先生?”
“好的。一杯矿泉水。”
“矿泉水。另外给我来杯咖啡,”利欧吩咐侍者。他现在需要咖啡。
“博士先生,我们不要把问题复杂化。我相信,您来找我是想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急于想知道它们。”
“想告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话听起来有点太武断了。”
“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怎么,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是稍许澄清这件奇怪的事情。我想您是知道我的动机的。任何企业部依赖于它的声誉。在这方面,经济界有时不善于和新闻界打交道。”
“经济界?我想,您站在最前列,为医学的进步而斗争,博士先生。在今天上午我们的交谈中,我至少有这个印象。不过请原谅,我不想打断您的话。”
利欧现在知道,他应该怎样对待霍赫斯塔特。不管他在这桩神秘的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霍赫斯塔特毕竟是个虚伪的人。他对这桩事情感到不快。也许他早已不再感到不快。所以,有必要加强他在这方面的责任心。越是用这件事刺激他,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因为他考虑欠周的话,往往能为利欧提供有用的信息。
“马丁先生,我们的公司是一家以盈利为取向的制药企业。就这样,对我们的公司,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您说了。”
“您是否以某种形式参与这种盈利?”
这次,他的眼皮没有跳。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的目光变得镇静和坚定。“请您放心,我没有参与分红。我只和恩格尔先生签了一个合同。”
利欧把乳脂和糖放入咖啡杯里,一边陷入深思。“您不觉得您讲得太少了吗?根据目前的情况,您作为公司的经理和科学监督机构的负责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公司的处境相当恶劣。在这点上您是完全对的,马丁先生……对这种处境,我认为只有一种解释。”
“这种解释是什么?”
“我得从很久以前的事情讲起。生物-血浆公司早就建立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
“那到底在什么时候?”利欧打断了对方的话。
“89年。”他的情绪完全缓和了,旅馆的这一角落似乎对他很有好处。
“我刚才说了,早在几年以前,这家公司成立了一家子公司。可是,这家名为生物-医学的子公司长期不能独立经营,于是,过了不久,恩格尔便把它转变为公司的分支机构,让它负责进口血液和转卖过剩产品。而我们在伯恩哈根这里的公司生产自己的产品。”
“进口?从哪里进口?”
“主要是从美国送来的血液。您肯定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是的。我也知道,从美国进口的这些血对血友病患者们意味着什么。”
“马丁先生!您今天才知道这点!今天,我们大家都更加聪明了。可是当时,当时大家似乎认为这是件好事。检查部门也认为是件好事。就连德国红十字会也从美国进口血液。”
“这不对。”
“当然对。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艾滋病毒,还没有检验的方法。这方面我有可靠的证明。80年代初,谁能知道艾滋病是怎么回事呢?当时,就连科学家们对这个问题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利欧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幼小的安格拉像老人一样消瘦的头。安格拉的母亲也是一位被一种凝血剂传染的血友病患者。
“此外,也有一些人发出了警报,恩格尔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们首先向人们指出,不认识的或未经检查的捐血者的血,即将招致一场可怕的灾难。所以,他写信给州卫生局,甚至还在我们协会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真的吗?那么,这家生物-医学公司到底是家什么样的公司?”
“我刚才说了,它是生物-血浆公司的分公司。在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在最近三年里,它的业绩大大下降。营业情况发生了变化。您想想看,竞争是多么残酷。产品在市场到处受到排挤。买卖由那些大公司决定。我们的进口非常一般。生物-医学公司只好把某些过剩的产品转售给对它们有兴趣的单位。”
“是什么样的过剩产品?”
霍赫斯塔特沉思地摇晃着头。他的眼皮又开始跳动。“怎么说呢,我们也许可以把它们称作‘二等品’。”
“就像商店里的二等品。血也有二等品吗?”
“请正确理解我的意思,马丁先生。在我们这儿,制药用的所有原始材料,不管是全血还是血浆,都经过严格的检查,血液里可能存在的病毒或病菌均被消灭。长久以来,我们就这样做了。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是用所能想象到的最有效的方法。尽管这样,任何生产过程都会有某些,嗯,薄弱环节。是啊,事情关系到生物材料。不过,我们也密切注意这些薄弱环节,相应地,我们采取了严格的保险措施。这里的一切都是在无菌的情况下进行的。”
“你们把烧焦了的小面包分门别类地拣出,然后把它们送往你们的生物-医学公司。是这样吗?”
“如果您想这样说的话,是的。”
“那么,谁得到这种二等品?”
“这种材料不是供病人用的。它用于科学的、亦即研究的目的。您肯定也知道,那些科研机构目前缺少经费。到处存在资金短缺的现象。尽管这样,我们生产的制剂,不管是凝血因子、血浆,还是免疫球蛋白和白蛋白,都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后者能调节细胞组织和脉管之间的液体交换。用血浆可以制造出30多种药物。那些研究所可以使用这些药物,例如在做动物实验时,可以用来发现某些生长情况和反应。”
“那么,办理这件事的就是生物-医学公司?”
“对。那里也是我们的一个薄弱环节。”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咖啡不能满足需要了。利欧朝接待室的方向招了招手,一位侍者走了过来。这位记者叫了威士忌,一面用询问的目光朝霍赫斯塔特看了看。可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位侍者。他微笑着,可是在他那双交叉着的手上,肌肉却绷得紧紧的。
“这里的确可能存在一种内在的联系,”霍赫斯塔特继续说,“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里,有人曾用我公司的一袋血浆给莱斯纳尔先生输血,马丁先生。”
“对,号码是12436。”
霍赫斯塔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利欧,但什么也没有说。他把右手伸进夹克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皮夹子,然后把它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长方形的、折叠好的纸。他把纸放到桌上,然后把它抹平。这是一张公司的产品说明书。左上方有PB这个表示血浆的符号,这利欧已经知道。这符号下面是一排数字,显然是为用户提供的用密码表示的使用说明。
“您瞧,每袋血浆上都贴有这种说明书。这里是血型。右边的数字是交货号数。莱斯纳尔使用的那袋,交货号数是12436。”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利欧。利欧故意停顿了一下,反过来凝视对方。
“还有呢?”他终于说。
“还有呢?我只能告诉您我们曾经对刑事警察科说过的活。那些包括12436那袋在内的血浆袋,我们没有交给慕尼黑的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而是交给了生物-医学公司。我有文件证明这点。交货是经过检验的,看来没有什么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把这包血浆袋交给生物-医学公司?”
“这我不知道。况且也没有登记。此外,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感到惊异的是,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怎么会把那袋用于莱斯纳尔先生身上的血浆精确地编上号。在手术报告里,很少有如此准确的记录。不过,这也许与下面的情况有关,即那儿的外科,本身也进行血液方面的科学研究。尤其是拉贝克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对血浆的疗效了如指掌。”
“那好吧。您可以肯定,是生物-医学公司提供的血浆吗?”
“我不敢肯定,但是我确信,我们并没有发送那袋血浆。”
“在这种情况下,出纳员波德尔肯定也收到了钱了?”
“是的。而且收到十倍的钱。不过,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日子也许很不好过。您知道,在那位总裁和波德尔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为人慷慨的恩格尔先生,多少年来一直下不了决心摆脱波德尔。他对波德尔的行动不加干涉。为了不辜负上司的希望,波德尔积极争取建立自己的顾客圈子,这当然又会对我们有好处。”
“顾客圈子?您指的是医生吗?”
“是的,是那些顺带也从事研究的医生。其中之一,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就是拉贝克博士。”
“哦,是这样。您听我说,”利欧站了起来,“会不会是一种混淆?”
“完全不可能是混淆。生物-医学公司的血浆袋都有相应的标记。此外,它们的名称也各不相同。恰恰是在这家医院里,工作一丝不苟。您已经看到,就连那些号数也作了登记,所以,您的猜想是荒唐的。”
霍赫斯塔特一边微笑,一边肯定地点点头。突然,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现象。这位霍赫斯塔特躬身向前,像一位老朋友那样抓住利欧的手,而在几小时之前,他还把利欧当作敌人看待,仿佛他会把疥疮带进他的无菌工厂似的。他的微笑也显得自然而亲切,目的是为了获得、甚至是祈求利欧的信任。
“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一切,是因为我假定您不会马上利用这些您所知道的情况。我还没有和警察谈到这些情况。事先没有和恩格尔先生取得联系,我是不愿意说的。可是,自从您来我这里之后,这件意外的事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现在我想摆脱它。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利欧点点头。
“这件事我们知道就算了,好吗?”
“我答应您。首先我们对它保守秘密。假如我想发表它,我首先会通知您的。”
霍赫斯塔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当利欧重新踏上露台的时候,维拉早已不见了。在那个他们曾经坐过的角落里,一棵垂柳的垂枝摇曳,树影婆娑。柳树下的那张桌子早已被收拾干净。
利欧抓住一位侍者的袖子。“我的妻子,您还记得吗?”
“那当然,先生。我当然记得!夫人20分钟前就已经走了。”
到哪儿去了?他几乎脱口提出这个问题。维拉肯定感到无聊了。
利欧虽然情绪不好,但他仍凭借剩下的一点儿活力朝电梯走去。
四楼。右边的最后一个房间。他希望见到维拉,便加快了脚步。的确,门上插着钥匙,更让他惊奇的是,钥匙甚至插在外面。
他拔出钥匙,踮着足尖走进了房间。窗帘早已被拉上。床上只看到中间稍许凸起的一个灰色轮廓。这是凸起的臀部。维拉的臀部。
看到这个场面,他深受感动,一股幸福的暖流顿时涌上他的心头。可是,就在这时,他竟像白痴一样咳嗽了一声。于是,她从睡梦中惊醒了。
“嗨,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偷偷走进房间的人。”
“那你为什么让钥匙插在门上?”
“你根本无权这样问。”
他走近床边,扑到她身上吻她。
爱她,这太幸福了。这儿就像是时代边缘上的一座小小的天堂,温馨而僻静。不言而喻,接着他就要沉入极美和无梦的睡眠中去了。
然而,他的睡眠并非没有梦。
“目前,对那些被传染的病人进行了艾滋病检查……”霍赫斯塔特的声音像幽灵一样掠过他的脑海。“不过,根本不需要收回那些已经出售的血浆袋。以12426开头、并已经提供给慕尼黑的马克斯一路德维希医院的那些血浆,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当然早就用完了。这已经得到证实……”
利欧把被子向上拉,蒙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对那嗡嗡作响的电话铃声,被子无济于事。他拿起电话听筒——是布鲁诺打来的电话。
“怎么,我觉得怎么样?我从慕尼黑乘坐那老掉牙的旧汽车,辛辛苦苦赶到这糟透了的法兰克福,在那儿搞到了一辆很不像样的出租车,还花了一个小时,才赶到你住的这家讨厌的公园旅馆,而你却在睡觉?!”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
“是的,”布鲁诺尖刻地说。“只有我不需要睡觉。”
利欧弯起手,罩住了话筒:“那肥胖的奥尔森有没有把材料交给你……”
“难道你就这样欢迎我吗?”
“不,”利欧说,“绝不是这样。”
利欧看了看手表。8点刚过一会儿。他尽量小心地从床上爬起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我爱你。不过,这你已经充分地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是,我不得不再次离开你。你已经知道,为什么……”
在这些字的下面,他画了一个骷髅头和一颗心,并用一个箭头把“为什么”这个词跟骷髅头连起来。
他从箱子里为自己取出一件套头的毛衣。夜里可能会变冷。然后,他踮着足尖走出了房间,尽可能轻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布鲁诺·阿棱特站在接待室门口那两张小沙发椅旁边,由于夜幕已经降临,他看上去显得微黑,高大而粗笨,就像一个巨人。他那副镶黑边的警察戴的眼镜,对着利欧闪闪发光。
“已经吃过了吗,布鲁诺?”
“咖喱香肠。太可怕了!难道你没有更好的问题吗?”
“这可是个好问题,布鲁诺。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起程了。”
“到哪里去?”
“我过后向你解释。”
“坐你那部像火箭一样快的跑车吗?”
“当然”
布鲁诺顺从地点了点头。“好吧。那我还得去拿我的摄影机。”
“他们不仅监视市场上临时搭起的售货棚、火车站的厕所、麦当劳快餐店,还监视花生烘焙房、澡堂以及其他公共场所,”利欧激动地说,“你简直无法理解。要是你能理解其中的奥秘,你就会怒发冲冠。你要是接受血清或接种疫苗,他们就会对你严加监督。这一切均置于卫生官员的管辖之下。他们严密监督接受血清或接种疫苗的人。可是血呢?他们根本不管。他们认为,这是商业局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从某些南美的贫困地区或妓院区,或者从我们这里的吸毒者和毒品贩子居住的地区,搜集了大量的血,然后把它加工成他们美妙的产品。你能想象有这样的事吗?这简直是胡闹!”
“利欧,你冷静一下吧!我们可是生活在联邦德国。”
“你以为这句话就能解决一切吗?”他加大了油门。那部跑车咆哮着向前驶去。“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业局怎么会搞得清楚一个现代化的制药厂在干些什么呢?它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艾滋病检查?”
“是啊,不过我相信,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可是,好多年以来,他们仍旧以这种方式进行工作。而当时染上艾滋病毒的血浆也许还在这个地区迅速传播,留在某些医院里。等待着杀害无辜的人。那东西经过冷冻以后可以长期保存。所以,压根儿谈不上……”
利欧中止了说话。他看到外面的路标上写着:“下一个岔口是巴特·索登。”他还记得,他得向右拐,然后从巴特·索登开往厄卜斯坦因。然后从厄卜斯坦因继续往前开。
“查一查地图。你看到厄卜斯坦因了吗?”
“看到了。我们在前面拐弯,朝霍夫海姆方向开。”下面的20公里,他听从布鲁诺的指挥。公路上车辆不多,利欧驾着跑车全速前进。
现在已是9点。他发现这个地区的所有地名均以“海姆”结尾。包括生物-医学公司的所在地达棱海姆也不例外。看来已经不远了。维拉会不会还在睡觉?他希望她还在睡觉,热切地希望她还在睡觉。他希望维拉彻夜安稳地睡觉,而不要在某个时候起床,发现他的纸条。不过,她会起床的,因为她会感到饿——像他现在一样感到饿。真该死,布鲁诺至少还吃过他的咖喔香肠。
“布鲁诺,查一查放手套的抽屉,看看里面有没有一块巧克力。”
布鲁诺查看了抽屉,满意地说:“什么也没有,我的小宝贝。所有的东西都给吃光了。不过,我们马上就到达棱海姆了。”
在这个地区,能供人辨认的东西寥寥无几:一个运动场,空荡荡的街道上空闪耀着鞭形的路灯,一个旧汽车展览场……可是在这地区的中心,耸立着新式的、奢华的和颇为醒目的建筑物,这和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很不相称。不过,这地方是陶努斯,很容易使人想到“曼哈顿”。这里是富翁密集的地方,法兰克福的财富也飘到这里。
他俩驶过一家咖啡馆,里面还很热闹。然后街道上又空无一人。有位姑娘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等车。她下身穿着细斜纹布做的裤子,脚上穿着长统靴,上身穿着肩部垫得很宽的皮茄克。利欧把跑车开到人行道的边沿。她急促地向后退,在这一刹那,仿佛她想逃走似的。
“向她打听一下艾幸海因大街14号,布鲁诺。”
这位摄影师降下车窗,一边喊道:“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又不会咬人。我们是非常善良的人。”
她微笑着重新朝他们走来,甚至把头贴到车窗上,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她的眼皮周围画了又粗又黑的线条。就连嘴唇上也似乎涂了唇膏。真正的洛丽塔①打扮。
①德国作家纳波可夫(V.Nabokov)于195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洛丽塔》的女主人公。
“听我说,你知道这里的艾辛海因大街吗?”
她点点头并向布鲁诺说明去路。
------------------
05
利欧继续朝前开车。
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白色的字母:艾辛海因。
利欧慢慢地开车。达棱海姆的灯光闪耀。右边是绵延的山的侧面,左边只看到一些屋顶;看来,从下面的街道就能抵达这些房屋。右边是一幢幢的别墅,但不是他已经看到的讲究排场的陶努斯庄园,不过,就他凭借汽车前灯的灯光所能认出的一些别墅,仍旧显得比较奢华,因为它们都装饰着露台和花棚。
此时,车子缓缓驶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个别的窗子已被灯光照亮。但看不到任何人,既没有人,也没有动物——瞧,毕竟有动物,那儿的墙上蹲着一只猫。再往前开8步……10步……12步……只看到一片花园,最后是一幢房屋。
这房屋是整个艾辛海因的唯一简陋的房屋,同时也是最后的房屋。房屋高三层,粉刷成白色,有陡峭的山角墙。这是一位小职员的典型的住房,他为了建造这幢房屋,已在建筑储蓄银行存了25年的钱。可是,让人感到惊异的是,房子外面有一个延伸得很长的汽车库,也许它曾经被用作车间。在它里面,至少能停放三部汽车。
“这真是一家滑稽可笑的制药厂,不是吗?”布鲁诺说。
利欧点了点头。
这幢房屋被黑暗笼罩着。百叶窗早已拉下,也许还锁上了。
“往前开吧,”布鲁诺悄声地说。
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它穿过长满果树的露台,在沿着斜坡向上开大约200公尺的地方,有一个供汽车掉转车头的场地。
利欧停住跑车,把车头转向相反的方向,然后关了车灯。
“你有没有看到上面写着生物-医学或类似的文字的牌子?”
布鲁诺摇了摇头。
“会不会是那牌子很小?会不会是我们两个忽视了它?这是怎么一回事,布鲁诺,你身边还有香烟吗?”
“现在你真的开始胡说八道了。要是你以为我还有的话,你可是异想天开了。要是你认为我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敬你一支香烟的话,那你真是大错特错了。当心点儿,你这该死的东西!不过在车子里面抽烟,这也没有多大关系,是不是?”
说着,他从那些雪茄烟里抽出一支,点燃后使劲地抽起来,霎时间,跑车内烟雾腾腾,以致利欧不得不打开车窗。他把头靠到软垫上,双目紧闭。现在,他肚子饿了,真的饿了。
“现在说出来吧,年轻人,你想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看一看这家生物-医学公司。”
“你现在已经看到它了。什么也没有,连头猪也没有。”
“我只看到了它的外表,布鲁诺!我一开头就明白,我们在这里会找不到任何人。这一点霍赫斯塔特早就告诉我了。”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那个拉尔斯·波德尔,也就是住在这里、并负责生物-医学的那个人,已出外旅行了。出外旅行,或者溜走了。”
“看来,他们这里就像是发生了流行性感冒似的。总裁已经走了。这里的负责人也……”
“是的,这里的头头也走了。尽管这样,我在和霍赫斯塔特进行交谈之后,立即给这里打电话。可是连接电话的人也没有。”
“会不会这个波德尔给那些塑料袋编错了号码?”
“霍赫斯塔特是这样断言的。”
“那为什么?”
“是这样的,霍赫斯塔特向我谈了他的理论。波德尔把那些他们让他推销的废料……”
“废料?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事情关系到血浆,不是吗?”
“是的,事情关系到血浆。不过,那是一些没有经过充分提纯的血浆。波德尔并没有把它们推销给进行动物实验的那些研究所,而把它们提供给了门诊所和医院这样的主顾。据说,他想用这个突然产生的天才想法,使恩格尔的公司彻底毁灭。这大概是一种可信的解释吧。”
“你也相信这种解释?”
“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相信在这桩事情里有这样的因素。好了,现在开始干吧,布鲁诺。我们开始干吧!”
一次,只是唯一的一次,霍诺尔卡在望远镜里看到了维拉。当时,他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不过,糟糕的是,只有两秒钟的时间,而这事也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当时,他曾经希望她把躺椅打开,躺卧在旅馆的阳台上。那可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啊,姑娘。难道不是吗?阳光明媚。你怎么不给自己取来比基尼,或者完全脱去身上的衣服?要是这样,那就妙啦!可是事不凑巧,门关上了,窗帘也拉下了!好吧,好吧。我还会到这儿来的,你相信我吧……
霍诺尔卡看了看他的手表,9点刚过不久。他早已把居住用的挂车停在一个基坑的边上。这里非常合适,因为这辆维斯特法里亚牌车停放在基坑和砾石堆之间,不会惹人注意。
在这个基坑里,各种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腐朽的烧结机小车的底板和因生锈而呈褐色的脚手架。霍诺尔卡猜想,这儿有人破产了,或者对面的那家高级的公园旅馆为了自己周围的安静而提出过抗议。这地方还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从这里他不仅可以看清旅馆的整个南侧甚至背面,还能看清所有那些精致的小阳台以及上面陈放着的折叠起来的阳伞、白色的藤家具和折叠在一起的卧榻。
可是,现在天色已暗,旅馆里的灯已经亮了。
霍诺尔卡把一张椅子放到了居住车的中间,然后推开了小天窗,以便更好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想起了那张瓜子脸,想起了那黑色的、也许是栗褐色的头发。
他关上了小天窗,但没有移动那张椅子,只是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茶,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他又想起那张瓜子脸。好漂亮……当她在阳台上转身,走回自己房间里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后背。他惊奇地注意到,她穿着牛仔裤,屁股绷得紧紧的。而她的腰部——哎呀,多么令人神往的腰啊!
可是,她的那辆保时捷跑车已经开走了。另外那辆像跛子一样的残破的欧宝车也已经开走了。也许这两辆车一时还不会开回来。即使它们提前开回来,它们也不会成为问题的。
你怎样处置这位姑娘?
他的任务是:不要弄死她,只要让她感到震惊。好吧,她应该感到震惊……
此时,霍诺尔卡感到精神焕发。他身上好像有一股电流已经接通了,的确是这样。强电流,是的,它急速地涌入每一个神经细胞,使他的脑子发热,使他充满活力。他就要进行一件棘手的事情,是的,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他取出手套和卡脖子用的带子,把它们放好,然后穿上薄底的轻便体操鞋。
你真正高兴做的一切都是符合禅宗精神的。如果你兴致勃勃地从事某件事情,而又不让不利的思想分散你的注意力,那么你就信教。佛是这样认为的。禅宗要求你对最简单的行动也要做到思想高度集中。
霍诺尔卡格格地笑了。瓦特赛特,那个在监狱里从事社会工作的白发老人,是这样对他说过的。瓦特赛特的格言是最好的格言。他也曾这样说过,他的话和佛的话如出一辙,是不是?例如,那个名叫马克尔·封·姆蒂的人——当时,你才16岁。可是,你曾愉快地和集中精力地折断了他的双腿,以致他不得不在医院里呆了一年。而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也无法帮助他。所以,他至今仍然坐在轮椅上……然后,是的,然后是所有其他的人……
他会集中精神的!从旅馆的南侧他很容易向上爬。那些阳台由一根铁制的支架连结起来,他又散了一会儿步。现在,那儿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着。
他看了看那根卡脖子用的带子。它非常安静地躺在又矮又长的餐具柜上。他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取来了面罩和手套。随后,他锁上居住车的门,沿着那通向旅馆大门的绿地溜达。他用不着爬墙,可以通过大门直接进入旅馆。车库对他毫无用处,因为门上配有电子控制装置。可是,如果他像某个客人一样走进大厅,那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那儿,他可以迅速溜进去。可是,总有哪个家伙会看到他的。
他压根儿不想这样做。不,这样做不可取,完全不合适。
等一等……
霍诺尔卡停住脚步。从他站的地方到旅馆前的汽车引道,大约不到20公尺。他站在一个有一人高的巨大的陶瓷花瓶后面,这花瓶里长着仙人球一类的植物,他在这儿正好躲过人们的目光。也许,建筑师觉得这样特别富于异国情调。霍诺尔卡为此而感谢他。
他看到她从旅馆的入口走了出来。他看到的是一位身穿牛仔裤和套领毛衣的姑娘。一位身穿深色毛衣、长着一张心形的脸的姑娘……
旅馆外面停着三辆守候客人的出租汽车。一个小听差想为她招手叫来其中的一辆,可是她摇了摇头。
该是下手的时候了,小宝贝,霍诺尔卡想,同时感到全身热血沸腾。现在,我们就要让瓦特赛特看一看,什么是禅宗……
一条狗一直在汪汪地叫。狗必然会叫的,尤其是在夜间。不过,重要的是,那吠声来自很远的地方,是从斜坡的下面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的。那条狗大概在对一只猫生气,肯定不是在对这两个男子生飞。
利欧蹲伏在一片灌木的后面。在他前面较低的地方,是车库的后壁。在斜坡和车库之间,有一道像是用水泥浇灌成的沟,也许是用来排水的,因为沟里可以看到排水设备。
在月光下,可以发现车库的后墙上有两扇小窗,它们用钢丝网玻璃保护着。布鲁诺早就注意到了这点。现在,布鲁诺正在对付右边的那扇小窗。
周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听到金属发出的粗糙的摩擦声,然后又是木头被刀刮或木头碎裂时发出的响声,而一直伴随着它们的,是布鲁诺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他那沙哑而压低的咒骂声。
“真该死,这讨厌的差事。”
这骂声完全和从前的骂声一样,利欧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他考虑了一下。大概是12年前,不,15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候,利欧还是警方的记者,他和布鲁诺为一家画报工作,当在编辑部里有人向他们透露那桩有关保险诈骗的事的时候,他俩不约而同地开口大骂,在这桩保险诈骗案里,有人受到怀疑。而这桩案子完完全全像一部侦探小说:一架客机在意大利坠毁,这是一架德国拥有的意大利产客机。一位因失去丈夫而伤心欲绝的寡妇,希望得到赔偿金;她丈夫的尸体已从意大利运回德国,停放在一家公墓的小礼拜堂里,等待着安葬。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的事。意大利警方作了某些调查之后,米兰的记者萨尔瓦多·达拉尼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怀疑。于是,利欧和布鲁诺于清晨两点乘车赶到上巴伐利亚的那家公墓的小礼拜堂。布鲁诺用非常灵巧的手指打开了小礼拜堂的门,仿佛教区的管理处把钥匙事先交给了他似的。他们指望棺材里是一些石头或水泥袋,可是里面的确是一具尸体。一具难看的、并不完好的尸体,经过来回折腾,尸体的确不新鲜了,它发出可怕的气味。
他俩用力打开棺材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所有的编辑部。在这件事上,利欧从来也没有过好心情。每当他回想起这件事,胃里就有不适的感觉。
现在,他俩经历了和从前一样的情况。就连月亮也仿佛参与了他们的侦探行动。布鲁诺由于兴奋而不停地咒骂。要想进入人们不希望他进入的地方,这对布鲁诺来说完全是一种挑战。
“刺——刺——”布鲁诺此时在划玻璃。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利欧的保时捷跑车的装配工具有点儿用处,又是一阵沙沙的摩擦声。这次,响声特大,以致利欧本能地吓得跳起来。
他用铅笔式手电筒四处照了一下。“布鲁诺,你在哪里?”
“来吧,”布鲁诺悄声地回答。
利欧去找窗子。可是,窗子已经没有了,甚至窗框也不见了。那两样东西,即框子与玻璃,靠在地上。
“你走运了。那儿的木头烂了,你明白吗?所以,窗子很容易用装配工具撬出来。”
“现在怎么办?”
“现在?你穿窗而入,然后打开那扇小门,不是前面那扇临街的小门,而是侧面那扇小门,它只有一个门闩。明白吗?”
“明白了。”布鲁诺把他举起来,利欧信心十足地从窗子里爬了进去。他先打开那扇门。它是金属做的,可是,正如布鲁诺事先所注意到的,它只用一根普通的门闩闩着。
布鲁诺走了进去,把头向后仰,深吸了一口气。“屋里有废品的气味,把灯给我打开。”
“你胡说些什么?”
在第一个房间的墙壁上,有一排排分格的架子。除一个汽车轮胎和一只放鞋的纸盒外,架子上空荡荡的。利欧按照布鲁诺事先给他的吩咐,戴上了又细又薄的橡皮手套。
他打开纸盒盖,里面有许多贝壳,从某个海滩或从某些海滩搜集来的贝壳,从有蓝色的海水和充足的阳光的地方搜集来的贝壳。总之,它们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紧挨着的那个房间,和有架子的这个房间大小几乎一样,有20个平方米。惨淡的光透过一扇相当大的窗子从外面街上射进来。这房间看上去比它本来的要小,因为沿着端壁有一排钢制的壁柜。这壁柜是灰黑色的,那些门的把手闪闪发光。右边,大约在头的高度,亮着一盏红色的指示灯:一只冰箱,不,一堵冷却墙,里面放着许多利欧熟悉的塑料袋。
“里面有血吗?”布鲁诺低声地问。
利欧摇了摇头。“血浆。如果不是血浆的话,也许是一具尸体。”
“你真是个爱说笑话的人。”
“伙计,布鲁诺,窗子没有窗帘吗?你瞧,在那边,有一盏台灯就完全够了。”
“没有窗帘,但是有可卷起的帘子。”
“那就更好了……”
布鲁诺把帘子拉下来,为了避免漏光,他还把这里的三张椅子的坐垫顶靠在帘子的塑料页片上。
利欧拍了拍布鲁诺的肩膀,此时,他已经被打猎的狂热攫住了。
他慢慢地朝壁柜走去,打开了第一扇门……
那张椅子摆在居住车的中央,旁边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灯。他早就用一根绳子把她的手和脚捆在椅脚上,还用一条围巾包住她的嘴和头的下部。她咆哮着,但就是无法挣脱束缚。
每当她吸气的时候,那条围巾就微微凹下去,活像一个小的火山口,看上去十分可笑。她干吗不用鼻子吸气?他戴着形似长统袜的面罩,她的脸上包着围巾,他俩可真是天生的一对!
他在她的周围跳来跳去。“人们会给我们拍照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她把手腕用力地向上拉。
“没有用,宝贝。根本没有用,你究竟为什么要反抗呢?我给你说,我曾经认识一位姑娘,她就站在这上面,我一直把她拴在这里,用很粗很粗的绳子,拴住她的双腿和双臂,拴住她的全身……”
她愤怒地张大眼睛——一双绿色而透明的眼睛,就像一个水池。要是此时霍诺尔卡把灯对准她的话,他就会看到,在她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些褐色的小斑点。
现在,她用力闭紧眼睛,仿佛这样做不仅可以看不到他,而且可以听不到他的声音。在她的前额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他的脸发热,脸部深处螺纹形的青筋又开始发红,愤怒使它们逐渐红起来,愤怒慢慢地穿过血管,一直到了指尖,他的心在跳动。它像一部发电机,不停地旋转。人们能够,不,人们必须控制住它。即使是在现在,总之,任务就是任务。
“你想听音乐吗,也许听听年老的林登贝克唱的歌?”
音响就在车门旁的那只柜子里。
他走了过去,透过窗子向外看:没有人。不,这里不会有人来的。这里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建筑工地,它的前面是一座由碎石堆成的房子一般高的山。谁会对这里感兴趣呢?
他拉上窗帘,再次检查了门闩。一切正常。然后,他放入一盒磁带。这是乌多的声音,沙哑、含糊不清,像往常那样低沉。
乌多唱道:“当我们在火车站相遇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这样不行……”
他走向冰箱,拿起啤酒,可是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啤酒不是他此时需要的东西,他需要的是烧酒,不过只能少喝一点。他把酒瓶放到嘴上,由于咳嗽,酒滴到了他的T恤衫上。
T恤衫上印有这样一句话:“生命短促,让我们祈祷吧!”
让我们祈祷吧!让我们祈祷吧!——说得对!让她也和我们一起祈祷吧!
此时,霍诺尔卡紧挨着她站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把刀子。她不大喜欢刀子。刚才,当他在旅馆前的那些灌木丛附近抓住她的时候,她还无礼地对待他。“你想干什么?——给我滚开,你这个小丑!”
于是,他用刀子稍稍给她搔了痒,这样一来,一切进展顺利。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喊叫。她乖乖地和他一道小跑起来。
乌多继续唱道:“所以我对你说……”
乌多这兀鹰发出的吵闹声,使他神经受不了。
他关掉了唱机,音乐中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刀子,向前走了两步,在椅子前跪下,伸出右臂。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意大利折刀,3年前,他在桑塔·欧拉利亚的市场上买了它。当时,他就对它爱不释手,这不仅因为它有双刃,就像外科手术用的刀,还因为它的刀刃像剃刀一样锋利。
她用力伸腿,椅子险些翻倒。
“根本没有用处,你这弱不禁风的小宝贝,这样你只会跌倒。你读一读我T恤衫上的文字吧。好吗?你说吧。当然,你会回答我的。你只要点点头就行了。”
可是,她并没有点头。
她又睁大了眼睛,这双眼睛活像两只探照灯,从中折射出像绿色的激光射线那样的恐惧的光束。
为配她那非常紧身的牛仔裤,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红色短袖圆领紧身汗衫——不,原本不是红色的,而是像覆盆子那样深红色的。而从汗衫的领口露出来的女式衬衣的衣领又是白色的。他浮想联翩,把她的衣着当成了加掼奶油的覆盆子冰淇淋,一边说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你知道,我对开保时捷车的人是多么感兴趣!尤其是对开着黑色保时捷车到处乱跑的人……”
他开始把刀轻轻地放到她膝盖上方的牛仔裤布料上,从左到右地轻割。
她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
“别动。要是你乱动的话,你只会割伤自己,那可是你的过错。我只是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他格格地笑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我用这把雅可布小刀给诸位作个示范。要是诸位能给我弄到一把同样锋利的小刀,我免费送你们三把,外加50芬尼硬币。”
那褐色的围巾的后面,发出了快要窒息的声音,可是,他继续晃动那把小刀,让它划出一条线。牛仔裤布料裂开了,下面是皮肤,白色的皮肤,在白色的皮肤上面,有许多微小的红色汗珠。
不要往那儿看,霍诺尔卡命令自己。这不好……
他的轻便鞋碰到了玻璃纸,它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一包油煎土豆片,它打扰了他,他得把它吃掉。
他向椅子弯下身子。
“我提个建议。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节目。例如这个节目……”
他把她的深红色的短袖圆领紧身汗衫向上拉,维拉又奋起反抗。但是,她的反抗无济于事,他继续向上拉她的汗衫,试图把它拉到她的头上,可是这不行。于是,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的纽扣边,用力把它撕破,以致纽扣全部脱落。这一下,又露出许多白色的皮肤,又白又柔软的皮肤,还有那圆形的乳峰。
他感到冲动,但他想起那老头子的话:“我要你好好干,霍诺尔卡。你要尽力控制自己。”
好的,保持冷静,完全保持冷静。他转身朝冰箱走去,拿起烧酒瓶,重新喝了一口,一边看了看他的刀子。
他走回椅子的时候,不再看她,只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最终也应该吃点苦头。你听说过禅宗吗?生活里的一切,是个哲学问题,你不也这样认为吗?”
那个老头子曾经命令他:“让她震惊,让她害怕,但不要做得过分。”
这老头子说得倒轻松。他坐在他的小岛上,或者乘着他的游艇在那一带漂来荡去,同时炮制出那些伟大的思想。不过,她现在害怕了,相当害怕。你瞧!她已经受不了啦!
他解开了绑住维拉身体的绳结,然后抓住她的肩膀。他想,最好是把她拖到车门口,然后把她扔出车子,但是,她多半会苏醒过来,这个该死的婊子,然后发出喊叫声。的确,他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于是,他勉强地把她举起来,拉开门闩,抱着已失去知觉的维拉的软绵绵的身体,下车跑了10米远,然后把她放到了灌木丛里。
他向四面张望,没有发现任何人。那边,在照得通亮的旅馆大门的进口处,一派繁忙景象,车来车往,川流不息。这地区穿戴时髦的红男绿女们正在开晚会。好吧,祝你们愉快!
他走回居住车,迅速地坐到方向盘后面,把车子发动起来。已经是夜里11点了。他还得去了结一件工作,就在这天夜里。这不是愚蠢的喜剧性事件,不,而是一件简单、顺利和细致的工作。
当利欧打开那三张柜子的第一张时,他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东西,里面是空的。那四只抽屉镀铬的栅条似乎在咧嘴讥笑他。站在他身后的布鲁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利欧打开了第二道门的弹簧锁,里面同样是空的。
“真该死,冰箱的电门可是开着的。”利欧愤怒地用力拉开冰箱的门。要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个十足的白痴为什么让它……
可是,冰箱里面的确有东西!这次,他们成功了。他们看到了一只坚固的纸板盒的底面。这只纸板盒原本是用来装罐头牛乳的,它约有10厘米高。可是,里面装着的并不是罐头牛乳,而是一个个塑料袋。大约有两打,也许甚至更多一些。这些长方形的容器,由于里面装有灰色而混浊的冰冻的东西而鼓起来。“血容易变坏。”利欧又想起了霍赫斯塔特对他说过的话。“您知道,细胞是有生命的物质。它们的存活期不超过两至四个星期。可是,经过低温冷冻的血浆,几乎可以无限期地保存。”
“布鲁诺,把灯给我一下。”
当利欧抓住那些塑料袋的第一袋,并把它拿到墙角里的那张简陋的小桌子上的时候,他的指尖变得麻木了。在这张过去似乎用作书桌的小桌子上,亮着一盏办公用的灯。
“哎呀,这大概是一只旧塑料袋!”布鲁诺几乎是崇敬地低声说。“不错,它们产于1987年。”
是的,产于1987年,也就是莱斯纳尔受到传染的那一年。可是号码在哪里?在这个塑料袋上并没有发现号码,可是这里,在紧挨着“生物-医学”这个字样的那张弄脏了的标签上,发现13986这个号码。
倒霉!真是倒霉!比诺沃提尼在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没收的那些塑料袋要晚一千个级数。尽管这样,他们要带几袋回去,而且必须对它们进行检验。一个存活的病毒,一个非常微小的东西,就完全足够了。它会繁殖,会把任何的输液变成致命的定时炸弹。
“好吧,”布鲁诺喃喃地说,“现在你可是非常机灵了,是不是?”
“不,但也许我会变得聪明的。”
利欧关上门。“我们再到周围看看,这东西我们以后带走。”
“整个纸板盒?”
“4袋或者5袋。”
“可是它们是用低温冰冻的。”
“我们回来之前,它们不会融化的。在旅馆里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他朝墙角里的那张桌子走去,拉开了抽屉,可是里面空空的,就像头两个柜子一样,甚至连一根回形针也看不到。显然,这抽屉早已被腾空了。生物-医学公司的那个拉尔斯·波德尔这样做想必是有原因的。这些原因肯定也适用于整个公司。
“来吧,我们在汽车房里查看一下。也许那儿有一道门通向他的住所。”
------------------
06
布鲁诺点点头。
波德尔他们并没有花多大力气,便把一座简陋的花园变成生物-医学公司。的确,他们也没有大手大脚地花钱。那两间房间——一间是主要的,因为它有一堵冷却墙;另一间里放着许多空的架子——至少是从内部刷成白色的。在墙的另一面上,只看到灰色而单调的空心砖,它们把汽车房隔出一个工作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水泥地上有黑色的油污。这里刚好可以停放一辆不大的汽车。在那儿的角落里,甚至放着一根色彩斑斓的棍子。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卷起来的帆。它是冲浪板的组成部分。可是并没有发现冲浪板。利欧想起了那只孤零零地放在架子上的装有贝壳的纸盒,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拉尔斯·波德尔在波浪上急驶的情景。
“你认为我们进得去吗?”
他俩站在一道有槽孔和弹簧结构的狭门前面,门上的锁非常简单,以致布鲁诺认为没有必要向利欧打招呼。他只拨弄了一下挂有他秘密工具的钥匙串。门开了。
屋里空气混浊。厨房里的洗涤盆上面,放着粘满说不出是什么调味汁的盘子。旁边是个杯子。杯子里的咖啡早已干了。在二楼里有一张藤床,这对家具不足的房子来说,真可称得上是件奢侈品了。在这里,谁也不愿花力气去熨平织物或换洗床单被套。利欧手电筒的光束掠过床边上的一张照片:一个黑发、微胖、蓄着大髭须的男子,喜气洋洋地用左臂搂住一个姑娘。照片的背景是海滩,但不是西班牙的海滩。照片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块白色的冲浪板。
布鲁诺喜形于色,目光闪亮。是呀,他俩至少有一点收获:拉尔斯·波德尔开始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在客厅里,利欧用他戴手套的左手指尖摸了摸电视机,结果发现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显然,几个星期以来,这里没有人再去过问卫生状况。
“快把门关上,”布鲁诺催促利欧。
利欧点点头,再次走进厨房,并在洗涤盆下方的放刷洗用具的小柜子里发现一只垃圾桶,里面有几卷塑料袋。他撕开了一卷。然后,他俩走回到存放血浆的仓库。
利欧拿了四袋血浆,并把它们放进塑料袋里,一边喃喃地说:“现在得赶快离开。”
外面静悄悄的,一阵微风从山谷里吹了过来。利欧冷得发抖,但原因并不是风所带来的凉爽。
布鲁诺把塑料包扔到车子的后座上。“你打算怎么办?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才能回到旅馆里,而那时已是夜里12点了。到时候你要不要跟厨师说一下,让他把这些东西放到冰柜里?”
“对,”利欧说。“不过我想,这事由你来办。”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开着保时捷车驶下斜坡,从波德尔的住宅旁边开过去。邻近的地皮被一堵白墙包围着。白墙后面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座小别墅。别墅正面的一个房间里还亮着灯。它的光亮犹如落日金黄色的余辉投射在一棵白桦的树干上。
利欧打开了汽车的停车尾灯,然后下车。“呆在这里,布鲁诺。”
这位摄影师只好耸耸肩。在右边门柱的水泥里,嵌进了信箱的投信口、门铃和通话装置。利欧按了三次门铃——起先是胆怯地,然后是果断地和较长时间地按。通话装置发出喀嚓声:“是我。”
“我的名字是马丁,利欧·马丁。请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扰您。”他赋予他的声音以一种令人产生信任感的庄重的语气,这在当时的情况下似乎是适当的。这是一个有教养的、尽管是不知所措的请求者的声音。“您知道,我来自慕尼黑,现在在法兰克福,我绕了好多弯路才到这里来的。我是特意来找波德尔先生的。”
“我跟这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因为事情是这样的,波德尔先生和我一样是冲浪运动员,您知道吗,风板运动员。”那东西根本不叫风板,真该死!对我来说,风板和冲浪板都一样。对方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事情是这样的,一年前我们在罗马尼亚的瓦尔纳偶然相遇。当时我车子的驱动装置出了故障,真该死,汽车在罗马尼亚抛锚,这的确是件麻烦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波德尔先生自告奋勇,把我的装备,也就是我的冲浪板和风帆,带回家去。”
“原来是这样,还有呢?”
“是这样的……”利欧的脖肌已经疼痛,因为他不得不朝那讨厌的通话口深深地弯下脖子。“我想取回我的那些东西。因为这样的一套装备是很贵的。我已经给波德尔先生打了几次电话,但毫无结果。所以,我想,如果我在这个地区乘车经过这里的话……”
“请等一会儿”
片刻之后,也就是不到20秒之后,那上面的门打开了。利欧眯起眼睛,因为在同一瞬间,那平顶建筑物两边的安全灯突然亮起来了,它们发出的光使他眼花。仿佛这还不够似的,那人沿着石板路朝他走来的时候,右手里还拿着一支手电筒。这是一个身材高大、宽肩膀的相当胖的男子。利欧只能认出他的粗壮的轮廓。他没有头发,在手电筒的微光下,只看到他那滚圆的秃头。此时,他站着不动,手电筒熄灭了。
“这么说,这位波德尔先生偷走了您的那些东西。对此,我该为您做些什么呢?”
“请原谅!我不能说波德尔先生偷走了我的冲浪板。我深信,要是他在这里,我会把它拿回来的。所以,我想请问您,您作为他的邻居是否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您找错人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但同时又变得严厉起来。“波德尔走了。早就走了。我还应该告诉您一件事:您的冲浪板他肯定早就变卖了。有一次,我把我的割草机借给他。我不得不三次登他的门,才把割草机要回来。他就是这样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利欧充满忧虑地说。“您刚才说他早就走了。到底走了多久?”
“确切的时间我也无法告诉您。我是在发现他屋里毫无动静的时候,才注意到他已经走了的。于是,我就去问邮递员。他也一无所知。既没有转寄地址,也没有其他的通信地址。这叫什么公司。”
“我压根儿没有看到公司的招牌!”
“他事先就已经把它取下拿走了。这事大约发生在他溜走之前一个月。”
“嗯,”利欧同意地点点头,“好吧,我再次请您原谅我的打扰。晚安。”
那胖子踌躇着不马上回答。也许他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利欧没有兴致继续听他对别人说长道短。他走向他的保时捷跑车。
布鲁诺为他推开了车门。溜走,利欧想。可是怎样溜走的?溜到哪儿去了?
“我的妻子?她怎么啦?”
利欧把身子扑到公园旅馆的接待大厅的酒吧柜台上。他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年轻人的刮得光滑的脸。这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魏格特先生。这个长着金黄色头发和光滑的孩子脸的年轻人上夜班。
在宽敞的大厅黯淡的灯光下,人们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利欧在大厅入口处的指示牌上看到:“伯恩哈很骑师协会年终宴会。宴会大厅。”
他们个个身穿黑礼服和晚礼服。利欧觉得,他们不像真人,倒像是些彩印画。“哎呀,请你快说吧。”
“您的妻子——我指的是尊夫人,很遗憾,她遭到了袭击。”
“遭到了袭击?”
布鲁诺走近酒吧柜台,把双时支撑在柜台的木板上:“马丁太太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旅馆里,在她的房间里。”
“她受伤了没有?”
“幸好没有。我在21点才开始值班。不过,就我所知,马丁夫人是被一个男子用刀子进行威吓的。人们在汽车引道附近的灌木丛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完全不省人事。”
利欧开始奔跑起来。在大厅里,他正好和一对正向宴会大厅奔去的夫妇相撞。碰撞非常猛烈,以致那位身穿蓝色女晚服的妇女失去了平衡,要不是她的伴侣立即伸手扶住她,她差点儿跌倒了。
“真粗鲁,岂有此理,”那男子在利欧的背后大声地呵斥,可是,此时利欧已经在电梯里了。他激动地用指尖敲打电梯金黄色的金属操作板。
终于他到了楼上。从过道尽头的一道门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慢慢地朝他走来。
利欧堵住了他的去路。“您是谁?”
那人长着一张光滑的面孔。他透过他的角边眼镜打量了一下利欧。“您呢?”
“我叫马丁。您刚才从我的房间里走出来。真该死,这里出了什么事?”
“啊,马丁先生,您现在在这里,这很好。我是医生。没有必要激动,马丁先生,您的夫人已经没事了。我刚给她吃了一颗镇静药。”
利欧继续奔跑,撞开了房门,横穿通向洗澡间的前室,然后打开了第二道门。右边放着那张双人床;左边靠近窗子的地方,有一排坐位;床的对面是一只台板可折叠的旧式写字柜。写字柜和床尾之间,站着两个男子。他俩大约40岁,均穿着皮茄克,脸上露出警察特有的微带忧虑的表情。第三个男子坐在房间一角的一张沙发椅里。他的头发灰白。他的那套双排扣西服,不仅非常合身,而且也是灰条纹的。当利欧走进来的时候,他从沙发椅里站了起来。
维拉躺在床上。
她静静地躺着。她张着眼睛,身上盖着床单,床单上面放着她的双手。它们交叉着,仿佛她被人们安放在灵床上似的。
“维拉!”
她没有回答。利欧看到,那两个男子当中的一个,双手拿着一条牛仔裤。此时,他小心地把它放到写字柜上,然后转向利欧。可是,头一个开口说话的,是那位身穿双排扣西服的先生。
“请原谅,您是马丁先生,对吗?”
利欧坐在维拉的床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冷冰冰的。“维拉,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把脸转向他。她的眼睛下面出现近于蓝色的阴影。嘴角歪扭着。是的,她在微笑。
“哦,利欧!你在什么地方?”
“亲爱的……”
“我太累了,”她喃喃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她还悄声地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不理解她说话的意思。不过,他感到她全身在发抖。他站了起来。
“马丁先生,我的名字是科尼希。拉尔夫·科尼希。我是这家旅馆的经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对这次事故感到非常遗憾。我们已经采取了各种措施,以便尽力帮助您的夫人。这里的这两位先生是警察局的。”
那两位先生点了点头。那位年轻一点的警察,皮肤被阳光晒成褐色,仿佛他刚从加勒比海度假回来似的。另一位先生脸色苍白,像是熬过夜似的。“文特兰特,”他作了自我介绍。
“文特兰特先生,您现在能否向我解释一下……”
“那当然,我乐意向您解释。您夫人是一位旅馆职员在旅馆大门前大约200米的地方发现的,当时,她处于完全休克状态。她躺在人行道旁边。我们的医生成功地使她平静下来,使她能作出陈述。”
“还有呢?我的老天,您快继续说吧!”
那位名叫文特兰特的警察宽容地笑了一下。“据我们所知,您的太太当时在散步,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十字路口——这儿的马路上车辆相当少——有一个男子朝她走来,用一把刀子威吓她,逼着她跟他一道走。”
“跟他一道走?走到哪儿去?”
“走到一辆居住车里。它停在一个建筑工地的旁边,在一堆碎石的后面。”
利欧又朝床看去,凝神看了良久。维拉似乎在睡觉。他试图想象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用一把刀子威吓她?强迫她一道走?她被折磨得喘不过气来。“请继续讲下去。”
“好的,马丁先生。总之,这件事非常神秘。显然,那人是个虐待狂。他把您的妻子拴在一只椅子上,还把她的嘴塞住。这是她的牛仔裤。看样子,他用一把很快的刀子切开了她膝盖上方的裤子。当时,她穿着牛仔裤,所以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医生发现两道轻微的痕迹。”
“刀口?”
“膝盖上方有几乎觉察不到的刮痕。”
“啊,不!”
“马丁先生!我能想象您是多么难过。不过,谢天谢地,事实证明,她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难道她所经历的恐惧也叫做平安无事?”
“说得对。除了精神上受到重大刺激,她平安无事。”
“她有没有描述那个卑鄙的家伙?”
“是这样的,她无法描述他。他戴着一个外形像长统袜的面罩。身高1米75,就是说个子不太高,体形瘦长……”
此时,她把头靠到一边。他看到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她似乎在睡觉,睡得安稳深沉。
门开了。布鲁诺走了进来。
利欧指了指他:“这是我的同事阿棱待先生。这两位先生是警察局的。有个下流坯埋伏着等待维拉,并且袭击了她。”
布鲁诺只是点点头。
“她是怎样走出居住车的?”
“这事……这事我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已经失去知觉。那人干脆把她放到那儿的地上,然后溜之大吉。也许他受到干扰,或者他由于某种原因而感到不痛快。您的妻子总算运气好,马丁先生。与这些怪人打交道,我们有过许多经验。他们一旦开始玩弄刀子,就很难使他们停下来。”
利欧想象出一些情景。无论如何,它们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实在令人气愤,以致他的理智无法理解它们。事情是这样的:你报道这样的事情,你在报纸上、书本里读到它们,有人向你讲述它们,可是一旦你自己碰上这样的事情,你就茫然不知所措。
“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我们所知道的这类作案者的特征不相吻合,所以我还想向您提个问题,马丁先生。”
“请吧。”
“您从慕尼黑来,对吗?您是不是在这里办点事?”
“我正在写一篇文章,我是《新信使报》的记者。”
“真的吗?这倒挺有意思。事情怎么会……您在这里,在伯恩哈根,会不会有某些敌人?”
这正是利欧此刻,即当他明白维拉为何遭到不幸的时候,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不过,回答是太冒险了。
“不,”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敌人。”
“那么,您的妻子呢?”
“她压根儿没有敌人。她怎么会有敌人呢?”他稍许考虑了一下,然后补充说,“您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个人的敌人。不过在其他情况下……怎么说呢,记者始终有敌人,这是由他工作的性质决定的。”
他中断了自己的话,再次朝维拉的卧床望去。此时,她的脸已完全松弛,双眼紧闭。不过,他认出了她左颧骨下方连结脖子的地方有一块带蓝色的斑痕。他的双手开始抽筋。他知道,只要他还活在世上,就将忘不了这一夜。此外,他还知道一点:对他来说,她的事还没有完……
“您的威士忌。”
酒吧间的老板把酒杯推给利欧,然后又偷偷溜走,去看他的报纸和听他的录音机。在灯光不引人注目的旅馆酒吧间里,坐着三对情侣和他。不过,他不是令人愉快的顾客。当然,他需要威士忌酒。他要用它消除紧张情绪,无论如何也要用它消除疲劳。他早就不再感到饿。他的胃需要的不是威士忌,而是其他的东西。可是他该怎么办呢?他们从生奋医学公司弄来的那几袋血浆,放在旅馆的一个冰柜里。楼上,在412房间里,布鲁诺早已安静地休息了,他索性把长沙发椅的坐垫放到地毯上,一边咒骂,一边在坐垫上伸展四肢。万一维拉在今天夜里什么时候醒来,她至少有布鲁诺作伴。可是他呢?当疯子们已经开始行动的时候,他怎能坐视不管呢?他在床上会怎样呢?反正他不会入睡的。他必须思考。他必须行动。况且他事先已喝光了那杯威士忌。
他觉得好些了。
利欧熟知那个电话号码。就在返回的途中,他还一直反反复复地叨咕它——可是他并没有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打电话。
现在已经是午夜,而且显然是半夜过后。12点45分……太晚了,不好给她打电话。
“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劳驾,请您把音乐稍微调轻一点,我打电话的时间不长。”
“楼上的大厅里有个电话间,我的先生。”
也许楼上的大厅里有个电话间,只是他不想从凳子上滑下来,不想爬上楼去。
“您最好给我再来一杯威士忌。”
酒吧间老板的确把音量调低了一些,而且送来了第二杯威士忌。利欧在电话机上拨号码。对方没有人接。像下午一样,只听到空线信号,连续不断的空线信号。他又试了一次。结果是一样的。
第二杯威士忌他只喝了一半。他在账单上签了字。当他在皮茄克的外口袋里搜寻小费的时候,他的指尖触摸到第二张纸条。对,这张纸条与他要做的事有关。这是达格马尔的地址。是那位乐于助人的魏格恃先生为他找出来的。利欧把它和电话号码放在一起。第二张纸条上写着:“奥卜勒希特大街27号。”
他登上楼梯。接待室旁边的那位年轻的金发侍者举了举手,这是一个充满同情的动作,人们在安葬死者的时候也能够看到。“晚安,马丁先生。”
这不可能!他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劳驾,您认识奥卜勒希特大街吗?”
“知道,马丁先生。离这儿不远。要是您开车朝左边驶去——这里……”
侍者摊开了一张城市地图,用铅笔指着一个地方。“我们在这里。那儿是奥卜勒希特大街。我估计有5公里。”
实际上不到5公里。用了不到5分钟,利欧就以步行的速度从一个有一大堆碎石的建筑工地旁边开过去。那个下流痞曾把维拉劫持到这里,以便折磨她。
这里是奥卜勒希特大街。右边是一片空阔的原野。在远方,高速公路上的车灯一闪而过。左边是一排房子。在通向最后那幢房子的入口处,利欧看到“莱辛巴赫”这个名字。院子入口处的有金属丝网的宽门上开着一条缝。
利欧下车,用力推开金属丝网门。
那幢房子完全被黑,暗笼罩住。在月光下,它显得很黑。他不喜欢到这里来,可是,一种奇特、激烈和脆弱的愤怒情绪又驱使他到这里来。今天夜里,他第二次取出自己的小手电筒,第二次感到自己就像个破门盗窃者。
他根本不需要小手电筒。月光明亮,万物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一辆用千斤顶顶起的送货汽车的轮廓。那儿是堆积如山的空花盆。轻微的啪挞声……他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风在戏弄一块松动的白铁皮。
他踮着脚尖慢慢地走,做好可能发生事情的准备。这儿有许多阴影。每一个都带有威胁性。他屏住呼吸:这是什么?!
他把圆锥形的手电筒往地上照,灯光只有一个5马克的硬币大。凭借这一点点光,他看到了那边温室的阴影下有一样东西在闪耀。会不会是红漆?不,这不是红漆,也不是颜料,而是鲜血。
利欧·马丁并非胆小之人,更确切地说,他对恐惧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可以非常平静地呼吸,现在也一样。他关上了手电筒,朝后退了一步,躲藏在壁炉突出部的后面,试图进行思考。溜走?逃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够多的了。不管这里还有什么事发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知道,还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就是说,他还得穿越那只板条箱。
没有一点儿动静。
那块白铁皮也不再啪哒作响了,只有呼呼的风声。
他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朝四米以外的那摊血走去。他用手电筒探测了那摊血的大小。那儿有一根链条。它的一端想必曾和一条狗的脖子,甚至是一条相当大的黑狗的脖子相连。可是那已经不再是脖子了。它上面的刀伤看上去就像大张着的嘴,狗的身体蜷缩着,像个鬼似的。
此时,他气喘吁吁,觉得恶心。他转过身去,突然思念起布鲁诺。真该死,他为什么要单枪匹马地冒这个险呢?他为何要到这恐怖的地方呢?伯恩哈根——血和虐待狂的大都市!伯恩哈根似乎在为了这一声誉而加倍努力。
街道上至少还有一盏路灯。此外,他的保时捷跑车的清漆,对着他闪闪发光,使他满怀信心。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只消打开门,就能拿到电话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今天夜里,他的精神也不正常。也许他最终感到厌烦了。现在,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过身,给绊了一下。终于,他朝那幢房子奔去,站到了门前。这里只有一个门铃,只有一个名字:莱辛巴赫。
他死劲地按铃。屋里响起了铃声,可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灯没有亮起来,也没有走近的脚步声。此时,他的心像锻锤一样地跳动,两手开始发抖,然后他把这双发抖的手放到一个古色古香的门把上,用力一压。门开了。这次,他吃力地拿着手电筒。他走了进去,甚至惊异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可是,这不是勇气,总之,这一切可以说是与绝望有关。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打开了电灯,仿佛他已越过了一个看不见的界线。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也许柜子后面会突然伸出一只拿着刀子的手,也许有人会从开着的门里朝前室开枪射击……
他穿过这扇开着的门。他立即又发现电灯开关,并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灯。
他的胃里感到很不舒服,以致他以为自己要作呕。
他现在知道,他决心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从这房子里跑出去。可是,也许是剩下的一点职业感阻止了他这样做,也许只是由于他实在走不动了。
因此,利欧·马丁跪倒在地毯上,然后蹲坐在离那个被电灯照射着的女人身体不到50厘米的地方。这女人侧身躺着,两腿缩紧,只盖着一件很短的黄色毛巾浴衣,显得毫无生气。她的一只手还攥成拳头,另一只手软软地放在一条裸露的苍白的大腿旁边。
利欧用手摸了摸她的太阳穴,然后把手移到她的颈动脉上。皮肤还是热的。可是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不知道他在那儿蹲坐了多久。他回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顿时觉得有了一点力量。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他没有发现电话机。他在这里也不会打电话的。
他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第二道门,即入口处的那道门。
当他走进黑夜里的时候,他甚至不再感到害怕。他的心里只有一种巨大而冷漠的空虚感,这空虚感正逐渐被极大的愤怒所取代。
他走向保时捷跑车,再次回过头来看了看。那幢房子像以前那样被黑暗笼罩着,显得孤零零的。两次谋杀。一次是杀死一条牧羊犬,另一次是杀死一位他不认识的妇女,她曾绝望地试图和他取得联系。他甚至不知道,凶手是用什么样的方法作案的。凶手是谁?是不是曾经折磨过维拉的那个凶手?
当他拉开保时捷跑车车门的时候,他的两手发抖起来。在返回伯恩哈根的途中,他俩曾把车子停在一个加油站的旁边。布鲁诺下了车,买回来一只火腿面包和一瓶法国上等白兰地酒。面包是为利欧买的,白兰地酒是为他自己买的。可是布鲁诺只把酒喝了一半。利欧从靠车门的贮藏箱里取出酒瓶,放到嘴上喝了起来。酒止住了恐惧。
他拿起无线电话,按了报警电话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并把电话转到刑事警察处。
“迈茵拉特,值勤队。”
“迈茵拉特先生,我可以和警官文特兰特说话吗?”
“他已经回家了。”
“另一位先生呢?就是那个皮肤晒得很黑、头发金黄、蓄着大髭须的先生。”
“等一等。”
------------------
07
“米棱!”是他,就是那个皮肤晒黑,上唇上蓄着髭须的年轻警官。
“米棱先生,我是马丁。一小时以前,我们在公园旅馆里相会过。”
“马丁?啊,当然是这样的!您的夫人又醒来了吗?马丁先生。您有新的线索吗?”
“我的妻子在睡觉。我是说,我希望她在睡觉。不过尽管这样,我有新的线索。”
“真的吗?有关哪方面的新线索?”
“我从车子里给您打电话。我现在停在奥卜勒希特大街。在27号那幢房子前面。”
“早吗?”
“在这幢房子里发生了谋杀,而且肯定发生在不久之前。”
“什么?您在说什么?”
“一桩谋杀案,米棱先生,假如您是个喜欢动物的人,您甚至可以把这个叫做双重谋杀,因为那只看家的牧羊大也被杀死了,是用刀子割断喉咙的。”
“一只牧羊犬?”那位年轻的警官喃喃地说。“受害者呢?”
“一位年轻的妇女。她躺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至于她是怎样死的,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达格马尔·莱辛巴赫。”
“等一下……达格马尔·莱辛巴赫……”当他记下她的姓名和地址的时候,他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慢慢地把她的名字重说一次。“可以问一下,为什么……”
“为什么我到那儿去?根据今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情况,这跟我的记者任务有关,米棱先生。我明天再向您讲述一切。今天我已经感到很累了。我现在只想回到旅馆里,回到我妻子的身边。”
“可是……”
“什么可是也别说了。您明天一早到公园旅馆来。我愿为您效劳。好了,我们说好从9点开始。”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上了电话。他刚才并没有撒谎,他的确只想回到维拉的身边。此外,他也想静静地思考一下,他应该向警察讲述多少有关他的怀疑,不,有关他在用手电筒从黑暗中发现一根涂满血的拴狗链条时产生的理论。
“马丁先生,请原谅——请再等一下……”那位乐于助人的魏格特先生从其邮政信箱那里向利欧挥手示意。“您刚好来了一件东西,一封快信。”
“一封快信?”利欧觉得很奇怪。他从魏格特的手里接过一只小而牢固的褐色信封。“利欧·马丁先生。”没有发信人。只有收信人地址:“伯恩哈根公园旅馆。”
他用指尖摸了摸信封,感到里面有一盘录音磁带。这是普通的磁带,通常是用来录音乐的。他的录音机用的磁带更小,比这个磁带小一半多。“多谢,魏格特先生。”
他把信封塞进他茄克的口袋里。他大脑的深处有一种预感,可是他的想法似乎太不合情理。
现在已是11点20分。
他经受住了警察40分钟之久的提问。参加提问的,不仅有办事果断、皮肤被阳光晒成褐色的视察员米棱,还有警长文特兰特。利欧总算达到了一个目的:他们接受了他的请求,不打扰维拉,也不向她提起达格马尔·莱辛巴赫被害的事。他们也看不到维拉,因为他曾经坚持要维拉在她房间里吃早餐。这样一来,他又惊异地发现——维拉曾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感到惊异——维拉已经睡足,显得冷静和快活。
当她开始用早餐的时候,她庄重地问利欧:“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把我看成为什么样的人?歇斯底里?因害怕而牙齿打战?因恐惧而冒出一身汗?这怎么会呢?我曾经考虑过,我是决不会被一个卑鄙下流的虐待狂弄死的。我会事先把灯关掉,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另外,克服虐待狂的骚扰也只是一个积极思考的问题。”
“积极思考?”利欧吃惊地问。
“别这样瞧我!你大概认为这是写电影脚本的极好材料,是吗?故事情节是这样的:一位妇女,甚至是一位女超人,和一位白痴一样的记者共同生活。他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他压根儿没有觉察到他从她那里会得到什么。她可以为所欲为,把自己打扮得富于性感,洗澡,一丝不挂地在房间里跑——而他甚至连看都不看!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头脑里只有他那个愚蠢的故事。”
“还有什么?她后来做了些什么?”
“怎么,这事你不知道?她碰上了一个虐待狂,一个呆在居住车里耍弄刀子的人。这人抓住她,5分钟之后又把她从居住车里扔出来,旅馆服务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处于休克状态了,她的样子……喂,你在听吗?你在想什么?”她在他的眼前来回挥动着手:“喂!你究竟听不听我讲话?真该死,你疯了吗?”
这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现在是11点20分。12点55分有一班从法兰克福飞往慕尼黑的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太晚了,可是从根本上看来,乘这班飞机是非常方便的。维拉可以在一小时后到家,她不必乘车从高速公路上回去,而他也有可能在他到达之后马上和诺沃提尼和奥尔森举行会议,然后在编辑部里写他的报道。
布鲁诺向他挥了挥租来的车子的钥匙:“那么,我先开车走了!”布鲁诺也被劝服在维拉面前只字不提发生在奥卜勒希特大街的谋杀事件。他看上去睡眠不足而疲劳。昨天夜里,他至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凶杀案侦察委员会的官员们虽然不让他拍摄作案现场,但可能会允许他拍摄尸体运走的情况。
“等一下,布鲁诺。等一下……”
利欧翻阅了他的袖珍电话簿,然后拿起了电话听筒。果然,瓦尔特·李卜,汉莎航空公司法兰克福机场售票处的一位负责人,立即和他通话。
“我是利欧·马丁!”
“我猜到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一个情绪不好的声音回答道。
“你猜得很对!12点55分的那班飞机,我急需一个座位。能办得到吗?”
“等一下,”然后是简短的回答,“好了。你现在就去机票预订处窗口取票吧。”
“不是我,是我的妻子,瓦尔特。”
“好吧,好吧。”
从伯恩哈根至莱茵-美茵机场这段距离,他们需要花50分钟的时间。50分钟之后,利欧和布鲁诺看着维拉扭动着腰肢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登机人群之中。
布鲁诺摇了摇头:“真令人钦佩,她是怎样克服了这一切痛苦的,我亲爱的朋友……”
“令人钦佩?这可是世界第一!”
布鲁诺归还了租来的车子,然后,他俩寻找通向高速公路的驶出口,朝曼海姆方向驶去。车行不久,利欧就环顾四周,以便发现一个停车场。那儿!
他拐了个弯,然后把车子停了下来。
“现在怎么办?”布鲁诺问道。
“现在,布鲁诺……”利欧把手伸进茄克的暗袋里,掏出了信封,从中取出了盒式磁带,并把它放进汽车收音机的磁带放音盒里。“现在,我急于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布鲁诺默默地注视着利欧,一言不发。利欧喜欢他的一个优点,即他在恰当的时刻会缄口不言。
咔哒一声,然后是沙沙响,随即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位年轻妇女,也许是一位姑娘的声音。
“日安,马丁先生。我是达格马尔·莱辛巴赫。”
利欧闭上眼睛,感到不寒而栗。
“马丁先生,我不认识您本人,我只知道一点:您是记者,写了一篇有关我们公司的文章,而且把它发表在《新信使报》上。我从哪里得知这事的呢?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公司的总秘书处保持着联系……”
短暂的停顿。布鲁诺·阿棱特利用这一时间掏出了他的那包雪茄烟,他把它弄得刷刷响,以致下面的话无法听清楚。
利欧关掉机子,厉声训斥他:“你该停了吧!”他寻找那个段落,终于找到了它。
“……我和公司的总秘书处保持着联系。看样子有人阻止您和我建立电话联系。我早就请好了假,而且回到了家里,因为我估计您会打电话给我。”
布鲁诺猛抽雪茄烟,弄得车子里烟雾腾腾。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难闻的白色烟雾,它似乎在说:该死的白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寄给您这盒录音带,是因为我这里没有打字机,也因为当我精神烦躁的时候,我写出的字太不像话了,几乎难以辨认。另外……”强作欢笑。“我得告诉您,我今天神经非常、非常紧张。其原因我不可能全都告诉您,您不会理解这些原因的,因为我不得不向您讲述的这桩事情是相当复杂的。”
短暂的停顿,然后她继续说:“我也为您准备了一些文件,是一些照相复制品。现在我要说一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问题和您在您的文章里提到的‘没良心的贪财’有关。马丁先生,我在我的工作范围里经常发现这种没良心的贪财现象。我甚至不得不掩盖这种现象。现在,我的确感到不能再掩盖它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高速公路上汽车簌簌而过。然后又是莱辛巴赫的声音:“如您所知,我在检测机旁工作。我们这里所从事的检测是最最新式的,因而代价也相当高昂。何谓代价高昂呢?事情是这样的,要是我们对每一袋进行单件检测,其成本为微不足道的10或12马克。可是企业领导班子却说,我们必须合理化地改革,只进行抽样检测。后来甚至下达了指示,进行联合检测。‘联合检测’这命令上星期又下达了。您是知道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好些血浆袋被倒在一起,然后似乎是从一个大的圆木桶里取出一个样品。可是这东西在这期间已变得很稀薄,以致无08
“怎么了?”
她知道克莱娥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便迅速地补充说道:“我身体非常好。”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是虐待狂的受害者。可是你知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我在来你这儿之前,还特地给马克斯·霍勒尔打了电话。不管人家怎么说他——是的,我也常常问自己,他是否真的是个好色之徒,还是只是人家对他有这样的看法——他毕竟是市面上最优秀的治疗家之一。不仅如此,他还是治疗这种疾病的专家。”
“天哪,我需要这样的专家干什么用?”
“当你觉察到需要这样一位专家的时候,往往为时太晚了。这样,事情会变得难处理了。你记得兰兹胡特的事情吧?”
“哪个兰兹胡特?”
“兰兹胡特是架飞机。一架汉莎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一群恐怖分子劫持了当时飞往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的这架飞机。把机上的乘客劫为人质。马克斯为这些人质中的6个人进行了治疗,并且把他们都治好了。这些人质日日夜夜经历着梦魇。太可怕了,不是吗?”
“我没有做噩梦。我的心灵也不会受到损伤,克莱娥。要是你还想知道什么的话,我自己对此也感到惊异。”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忘掉了那个杀手,或者已经把他从你的脑海里排除掉?”
“两者都不是,克莱娥。也许原因在于我的父母都是演员。我是在演员当中长大成人的。在舞台上你对事物有另一种感觉。主要是你对任何事情都缺乏正确和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舞台上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气氛,就像在那辆居住车里一样……就拿我的父母来说吧,当他们相互打哈哈,或者拿我开玩笑的时候,我很难区分,他们是在演戏,还是歇斯底里,还是应当把他们之间的玩笑看作是真的。总之,我不得不去理解他们的这种行为。”
“这太有趣了,我得把它告诉马克斯。”
“克莱娥!那辆车子……那个人,还有他那怪里怪气的声音。此外,还有他的那个面罩。这一切的确太不真实了,就像是一出戏。你是无法想象这一切的。其实,我也无法想象这一切。也许这恰恰是一种有益的手段……这就像是一场梦。这始终是一场梦。不是梦魇,而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梦。”
克莱娥用她那双周围上过眼影的眼睛怀疑地注视着维拉。“所以我不知道……那么,利欧说了些什么?”
“利欧?哎呀,利欧……”
“这听起来不那么热情。”
“利欧就像你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然后他拥抱了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好了。当我告诉他我真的好了的时候,他非常高兴。然后他又会把此事嗤之以鼻。他又想到了那件事。所以我们也开车到了陶努斯。可是,只要他头脑里想着他的那件事,别的一切对他都不存在。甚至连我也不存在。”
维拉在想,她是否应该向克莱娥讲述她在公园旅馆里的那些失败的爱情计划。克莱娥最喜欢谈论床上的故事。她可以数小时之久地谈论它们。正因为这个缘故,维拉避而不谈。
“他打算写他的那个无聊的故事,”维拉说,“于是他又突然露面了。”
雨下个不停。大雨滂沱,以致编辑室尽管有巨大的玻璃窗仍然显得阴暗。像其他所有的编辑一样,利欧也打开了他办公室里的台灯。他面前放着一个褐色的标准信封。他在信封上写了诺沃提尼的地址,可是,在他最后把福斯特报告的影印件放入信封之前,他还把它最后看了一遍:
托马斯·恩格尔。1941年11月24日生于帕德博恩。父亲是担任中等职务的邮政官员。在中断了法律学习(只读了4个学期)之后,恩格尔最初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从1965年起,年轻的恩格尔以惊人的速度在不动产部门立住了脚跟。特别是在中介工业用地方面,他表现得极为出众。他最初的成就也许应该归因于他与帕德博恩市政当局的关系。可是不久,他的城市建筑公司由于财政上出现明显困难(在将这家商号登记注册的时候,从未提供所说定的投资款项)而被法院下令关闭。
尽管遭到这一挫折,恩格尔成功地使这地区最有名望的药剂师,马克斯·霍尔曼博士,注意到了自己。其结果是,在霍尔曼升为药剂师协会主席团成员之后,他被作为药剂师的说客派往波恩。70年代初,他在那儿迅速地和联邦议院的议员(主要是较为年轻的议员)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他虽然为制药部门工作,但这并不妨碍他混入一切有望迅速赢利的部门。不管是地产交易、军火和武器交易、研究资金还是许可证签放,恩格尔都试图插手。在这期间,他还和一位公使馆参赞的女儿结了婚。可是6个月之后,他们又解除了婚姻关系。
恩格尔喜欢一种相当奢侈的生活方式,不久就成为科隆和杜塞尔多夫风景区饭店的常客。为了加快药物生产的批准程序并使之获得通过,恩格尔善于争取联邦卫生局的主管官员支持他的计划。他使用的方法远远超出了赠送“小礼物”的范围。在他分送给这些官员的礼物当中,有一些是现代著名画家的原作。联邦议院主管卫生事业的委员会的某些重要成员也得到了这样的礼物。他把这些重要的人物请到他在西班牙伊比查岛上的乡间花园别墅,丰盛地款待他们。在那儿,他和西班牙的股东建立了一个以旅游为目的的房地产公司。
从1984年8月起,恩格尔不再担任制药商在波恩的代表。他转向了一个更加有利可图的商业部门:经营血液。最初,他主要从美洲国家和南美洲国家进口血液,但不久他就改行,建立了生产血浆和血制品的伯恩哈根生物-血浆公司。在波恩,人们对他的离去有点儿惋惜。这位“敏捷的托马斯”被认为是院外活动集团当中的一位性格非常复杂和极不平常的人物。
这位“敏捷的托马斯”……武器交易,研究资金,血液进口,血浆……这人不仅敏捷,而且是个多面手。他还会什么呢?谁收买了刀客那样的凶手,想必他自己也快要成为凶手了。不过,再往下想也无济于事。血液进口商,花花公子,艺术品收藏家。波恩,伊比查,伯恩哈根——是的,还有什么呢?在所有那些在这个国家里不顾一切地向上爬的自吹自擂的人当中,他的确似乎爬得太快了。
门开了。汉妮·艾斯勒,记者利欧的久经考验的女秘书,把留着短发的头从门缝里伸进来。
“听我说,利欧!我差一点忘记了!刚才你有两个电话。一位先生从瑞士打来,还有……”
“别打扰我,汉妮。我真的很忙。”
“从瑞士打来的,利欧……”
“请别打扰我!”
“那好吧,我已经告诉你了。”她把一张上面记有电话号码的便条扔到他的桌子上,生气地走开了。
利欧用手在报纸下面找东西……啊呀,那包香烟在这里!他曾下决心合理支配他的香烟,每4小时抽一支。时间到了。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到烟雾像外来的入侵者一样在他的支气管里扩散。
难道这里面你没有发觉什么吗?
用美术作品作为贿赂。这本来是独出心裁的。他甚至想证明他和那些画家有某些共同之处。他们的作品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表现色情主题。此外,他们的表现方式和题材的选择,也如出一辙。应该怎样称呼他们呢?也许应该把他们称之为“怪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脾气古怪的人。
也许托马斯·恩格尔走得更远。也许他想在现实中体验这一切?也许?真该死,你不该提出这许许多多的“也许”!你要多加注意,否则你会因疏忽而犯大错的。
利欧把信封粘好,然后走进秘书室,请求汉妮派一个信使去警察局。此后他又坐到他的办公桌旁边,拿起汉妮刚才给他送来的那张便条。
0041?这是瑞士的代码。他也知道预拨号码:93,这是提契诺州①的预拨号码。只是那人的名字被汉妮听错了。那个打电话的人不叫“达尼罗·毕安奇博士”,而叫“毕安切蒂”。
① 瑞士南部的一个州。
达尼罗!利欧想。这位老练而善良的达尼罗……你早就该和他联系了。你早就该多多地和他联系了,你这该死的……可是今天他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呢?
利欧开始拨达尼罗的电话号码,一边再次从烟灰缸里摸出他那支去了头的雪茄烟。可是他并没有点燃它,而只是把它在指间里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响起了女话务员的声音:“您是想跟多托勒·毕安切蒂谈话吗?请等一等……”这话使利欧神清气爽。利欧的心愉快地跳动着。
“毕安切蒂。”
“哎呀,老朋友!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租一架飞机,飞到你那儿。飞向南方。”
“那你就这样办吧。”达尼罗愉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勉强,“马上去办吧。这样我们又能在一起喝上一杯。”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那还用说,我知道,我还收到了你的邀请。我还给你拍了一个电报,同时派人送给你50朵玫瑰。可是这儿的人不让我走。”
“你已成为一位重要的人物,达尼罗?”
“你也一样……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样……不过最好你来时再说。”
在久别重逢给他们带来的最初的精神快感消逝之后,通常会出现停顿。这停顿的时间很长。
“那么,你听我说,达尼罗,发生了什么事?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利欧,你现在为一家国际上知名的报纸撰槁。你想象一下吧,你甚至能在我们这里的集市广场上买到《新信使报》。你对此有什么感想?”
利欧什么也没有说。
“我偶尔也买这份报纸,”达尼罗只好继续说,“昨天我也买了它。当然,这家报纸来得稍晚一些。报纸上以大字标题登出了你的那篇有关血浆丑闻的文章。那家公司……它叫什么名字?生物-血浆……”
“是的。”达尼罗为何吞吞吐吐地说?为什么多次出现停顿?
“当我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利欧,你知道,我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
“所以你就给我打电话?”
“是的,或者,我该怎么说呢,打电话不过是一种小小的提示。没有其他的意思。的确没有……”
“告诉我,达尼罗,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能否说得更明确些?”
“一点提示,”达尼罗坚持说。“出于某种担忧的一点提示。也许是出于某种过分的担忧。不过,我们毕竟是朋友……”
“你快点说出来吧!”
“你记得我们当时在达豪医院为你治好骨折的事吧?”
骨折?他怎么不记得呢!贝特拉姆的酒会!那是一个开怀畅饮的酒会,因为维利·贝特拉姆认为,他的职业是音乐代理商,他有义务举办这样的酒会。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和维拉结婚之前。维拉虽然早就答应嫁给他,可是他认为当时和她结婚并不现实,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所以后来他在斯塔恩贝克湖畔的那家私人公园里遇到了倒霉的事,作为对他的一种应得的处分,某位姑娘——他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在烤架上烤东西的时候,朝他的头上扔了点东西——对了,一只小面包!他去追她,不小心绊了一下,跌倒在一堵矮墙上,顿时全身疼痛。脸和双手碰在玫瑰丛上。可是最糟糕的是胫骨受伤。当时他呆呆地坐在地上,醉醇醇的,伤口还出血。当别人取笑他的时候,他还试图咧嘴傻笑。
对于这种情况,当时能给予急救的只有在达豪医院工作的达尼罗·毕安切蒂博士。达尼罗是位乐于助人的外科医生。这次,他也显得很热心,他派了一部救护车,剩下的只是按老规程办事:麻醉——由于血液里有太多的酒精,麻醉有些困难——骨头给接好了。达尼罗自己把那位病人送回家,过了不久,利欧又能去达豪医院,以便让人拆去腿上的金属护板。胫骨完全治好了。毫无问题。没有困难。只留下一点疤痕。他几乎把此事忘掉了……
“达尼罗,听着,那不过是非常无关紧要的事!”
“当然,那只是一种无危险性的骨折。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们当时给你注射的血浆……”达尼罗说。
“血浆?”听到这个词,利欧就激动起来,从背脊到后脑勺开始发热。激动过后,他感到一阵痛苦,像是被上千根冰冷的针刺着一样。“血浆,达尼罗!我不明白……”
可是他已经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提血浆?”这次他喊了起来。“我当时根本没有出血。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不错,你当时并没有出血。不过,如你所知,当时给你做手术的是许贝克。在整形外科里,许贝克绝对是位最强的人。问题可能在别的方面,在这种情况下,许贝克总是给病人注射血浆。他认为注射血浆是一种使骨头迅速再生的最时髦的方法。在这方面,他的确也是对的。FFP制剂……”
“这又是什么?”
“刚刚冰冻的血浆。它有一种强烈的杀菌和再生作用。所以它能缩短痊愈的时间,你明白吗?”
他是否明白和明白些什么,这全然无关紧要。他的胃早已收缩,仿佛有一只拳头紧握着它。利欧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不!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可是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自己内心里发出的轻微的声音:血浆终于到处被使用。血浆被送到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医院里……所以,你用不着歇斯底里的,年轻人!该死的,你要冷静下来。
“……所以我们就在夜里派了一个急使去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的值班室。如你所知,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就在附近。”
“派一个急使去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这到底为什么?”
“我刚才对你说过,利欧,许贝克想要血浆。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的血浆能帮助他摆脱困境。派去的人马上回来了。”
“还有呢?”
电话机像死了一样。
“还有呢?!”利欧叫了起来。“说吧,继续说吧,达尼罗!”
“我亲自收下那袋血浆。所以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家公司的名字。”
“那名字,达尼罗?是不是……”
“是的,利欧,”只是他的声音太弱,以致利欧几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是的,这是一袋生物-血浆公司生产的血浆。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你们发疯啦!”
“利欧,我可以想象你是多么激动。我也考虑了好久,是否要把这消息告诉你。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生物-血浆公司确实提供了成千上万绝对可靠的制剂……”
“那袋血浆的号码,”利欧轻声地说。“达尼罗,那袋血浆的号码是什么?是不是那个以12000开始的号码?”
“像莱斯纳尔的情况一样?”达尼罗的确仔细地读过利欧所写的那篇文章。“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这期间毕竟过了好多时间。4年,利欧,你想想吧……”
利欧吃力地呼吸,试图重新控制他的思想和呼吸节奏。的确,达尼罗是对的。大量的血浆已被提供给用户。在伯恩哈根工厂消过毒的世界里,那些精致和因镀了铬而闪闪发光的涡轮机曾经装满数十万只血浆袋……幸福和死亡就像是抽彩票一样,完全是碰运气的事!为什么偏偏是他该抽到那倒霉的数字呢?
“听我说,利欧,我的意见是,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完全凭理性。你的确用不着惊慌。尽管这样,要是你能控制住自己,那当然是好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你能答应我这点吗?”
利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他的肺快要爆裂似的。
“我答应,达尼罗,”利欧轻声地说。“那么,谢谢……”
他这样说,因为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话。
然后,他把听筒挂回到电话机上,一边打量着它的塑料外壳,仿佛他从来还没有看到过电话机似的。
过了片刻,他站了起来,走向他的衣柜,以便取出大衣。可是衣柜里没有大衣,他把它放在家里了。他离开了编辑部,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还要写一篇文章。一篇关于一家名为生物-血浆的公司和关于一位名叫托马斯·恩格尔的先生的文章。这事也不重要。什么也不重要……
城市。街道。路德维希大街,任德林格城门,旧市区环形马路,再往下去是火车站,返回北方……
保持冷静,利欧,用不着惊慌失措。终于,他发现工学院的后面有一个电话间!他把车子开上人行道,尽管这时在下面50米远的地方有位女警察正把其他停错地方的车子的号码写进她的本子里,他也毫不在乎。他奔向电话间,拉开了门,费力地把那些该死的硬币投入计数器。他终于接通了对方的电话!
“诺沃提尼。”
“保尔?”利欧声音沙哑地说,“保尔,你曾经和他谈过话的那位医生,就是那位在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工作的医生,叫什么名字?”
“你现在怎么会想到这位医生?”
“他叫什么名字,保尔?”
“魏斯曼。”
“保尔,请你帮我个忙,劳驾,请给他打个电话,请马上给他打电话!”
“还有什么?”
“向他打听一下那些该死的血浆袋。就是那些编号12000系列的血浆袋。你是知道的……问问他,是否当时,4年前,9月初,也有一袋血浆提供给了达豪医院。”
“听着,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出现了新的情况?”
新的情况?利欧想,同时感到心在收缩。“保尔,请打电话给魏斯曼。请马上打电话给他。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
他让车子停在人行道上。让他们把它记下吧,让他们把它拖走吧,他得跑步走了。他的确在跑。一辆辆的汽车从他的身旁嗖嗖而过。被风卷起的纸片迎面向他飘来,尘埃刺痛他的皮肤。
不知在什么地方,他瞧见了一家咖啡馆,便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软管状的房间。就在前面,即门的右方,摆着三台像小箱子一样的游戏机,三个年轻人正弯腰在它们的上面玩。这几台游戏机不停地发出可玲声和嗡嗡声。此外,还有几张桌子,它们几乎全被姑娘们占用了。她们把书和大学的笔记本放在桌子上,低声地叙谈着。也许她们是工学院的女大学生。
利欧朝酒吧间的卖酒柜台走去,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凡塔牌果汁汽水。他喝了一口,随即把这杯果汁汽水推向一边,向那个站在柜台后面、衬衫开着的胖子要一杯贴红标签的威士忌酒。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
“那么请您给我另外一种威士忌酒。来两杯。”
威士忌酒来了,利欧难于把酒杯举到嘴上。他的双手拼命地打颤。不,这已不再是打颤,这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激情,它使他的肉体、他的灵魂以及他自己猛烈震荡,以致他几乎无法把威士忌酒举到他的嘴边。他匆匆地放下酒杯,因为这时他发觉,那个胖子一边擦酒杯,一边斜着眼偷偷地看他。
他把报纸朝自己拉过来。可是报纸上的那些字母在跳跃。他迫使自己读一篇文章,可是他的大脑仿佛不管用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渐渐地不抖了,他终于冷静下来,可以喝威士忌酒了。他喝了半杯,剩下的那半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
在酒吧柜台的尽头,放着一部电话机。他一再地朝那儿看去。最后他问酒吧间的主人:“您这儿有电话间吗?”
“有,在后面。在盥洗室旁边。”
利欧从凳子上爬下来,不稳地走了几步,此时,他感到那些姑娘的目光在追随他。当他关上电话间的门的时候,他感到双膝无力,倒在了那儿放着的凳子上。
上帝啊!可是他早就知道,对上帝是不能有太多的指望的。终于,他恢复了过来,可以拨诺沃提尼的电话号码了。
“是你吗?”警长不假思索地说,仿佛这个电话他已经等了很久,“利欧,是你吗?”
“保尔!你已经和魏斯曼谈过了吗?”
“刚刚谈过。我刚巧碰上了他。当我向他提出那些问题的时候,他有些感到意外。你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你知道,从原则上……”
他为何不继续往下说呢?“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用不着提这样的问题。利欧知道,而且突然和非常清楚地知道它的意思。于是,他又激动起来,感到有上千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背脊。他是否知道?刚好相反,他想。
“魏斯曼说,用不着大惊小怪。不过,他很想和你见面。他在医院里一直工作到下午6点,他准备见你。”
接着,保尔·诺沃提尼说:“利欧,别胡思乱想!不会有问题的。那样的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艾滋病毒感染的事是可能发生的。
“魏斯曼说,其他病人的检验结果虽然还没有送来,可是他相信,他们全都健康,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要求见他。”
魏斯曼说……他到底会说些什么呢?可怜的保尔!他真是煞费苦心!
“那么,是不是同一个系列,保尔?12000开始的那个系列?”
短暂的停顿。利欧的呼吸声。然后是判决:“是的,利欧。”
“我谢谢你,保尔,”利欧说,然后挂上了电话机的听筒。
11岁的男孩本尼脸色非常苍白,以致他那圆圆的脸上的雀斑看上去像是用毛笔涂上去似的。他那双蓝眼睛恐惧地凝视着那位医生。
“别害怕,不会痛的,本尼。”扬·赫尔措克用压舌板撬开了本尼的嘴,以便再次用灯照一下喉头。发红,扁桃腺也发红——这是一种患慢性支气管炎时常出现的现象。感染也扩大到口腔的范围。
“本尼咳嗽有多久了?”
“已经6个星期——不,7个星期,”本尼的母亲回答说。她站在这男孩的旁边,而且抓住他的右手。
“去年他的情况怎么样,霍尔茨里德尔太太?”
“那时他也得了这病。我指的是咳嗽。只是在秋天才开始咳。持续时间大约是10周。”
扬·赫尔措克博士点点头,同时想轻轻地摸一摸本尼的头。可是他没有去摸,因为门突然打开了——事先并没有任何人敲门。赫尔措克认识那个站在门前、睁大眼睛迟疑不决地凝视着他的人。他完全变了样。那是一张精神上受到重大打击的人的脸。
赫尔措克身后站着一位护士。她首先说:“博士先生,我很抱歉,我无法阻止他进来。这位先生直接就走了进来,而且……而且……”
“这没关系,”扬·赫尔措克微笑着说。“马丁先生会有他的理由的。我猜想,他有相当紧急的事情,对吗?”
利欧点点头。然后,他急促地摇头,就像从睡眠中醒过来的人或刚刚被击倒的拳击运动员通常所做的那样。
“我马上就到您那儿来,马丁先生,”赫尔措克说。
他俩面对面坐着。赫尔措克博士不再微笑了。他用那双浓眉大眼警惕地注视着他的对面。利欧尽力忍受他的目光,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他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要客观地面对一切。可是,要是博士的语气不对头,我就从窗子里跳出去。他感到腋窝里在出汗。
“您还记得使您的朋友莱斯纳尔受到传染的那个生物-血浆公司生产的制剂吧?”
“当然!我甚至还知道它的号码,大概是12430。您以为我会把它忘掉吗?”
“您的记忆数字的能力不错。迪特·莱斯纳尔得到的那袋,号码是12426。而我……”他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尤其是在凝神看着他的博士面前,他难于继续说下去。“好吧,我……我愿试试向您解释一下。我得到的也是这一系列里的一袋……”
“您?!怎么会是您?”赫尔措克猛地向后靠,不相信地举起双手。
------------------
09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时候遇到一次小事故。我宁可把它看作一种灾祸。我的胫骨折断了,不过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一点也不痛了。我这样说的目的,是想告诉您,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您知道,生活里会发生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要重新想起它们,的确很花力气。”
赫尔措克一言不发。他的前额上出现深深的皱纹。
“我在达豪医院里接受治疗。给我治疗的还是一位朋友。当事故发生的时候,医院在当夜就派了一个使者去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以便设法得到血浆……”要是他的嘴不那么干的话,他现在会说得更轻松些。“莱斯纳尔得到的那袋是12426。我得到的那袋,号码是12434。”
写字台上的金属碗了当作响。扬·赫尔措克刚才碰了它一下。
“这,这……这毕竟……”
“这毕竟是事实,博士。你不愿相信它,你不理解它——可是,这是事实!”
“您从哪里得知这事?”
“从另一位朋友那里,博士先生。这次不是医生,而是刑事警官。您瞧,我有许多朋友……”利欧咧着嘴笑,以致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纸做的面具。“保尔·诺沃提尼。应我的请求,他开车驶进马克斯-路德维希医院,以便询问那里的工作人员。院长已经走了。诺沃提尼只好向一位魏斯曼博士打听情况。据魏斯曼说,他们那儿的一切都须登记。当天夜里,即从6月27日至6月28日零点,他们给达豪医院提供的那袋血浆也登记了。”
赫尔措克默不作声地坐着,心情沉重得像块石头。他为什么不帮助他?为什么他,利欧,在他几乎不再能讲话的时候,还得继续讲话?
“那位魏斯曼博士主动与我谈话,还表示愿意为我检查身体。我不认识他。我也根本不想认识他。”
“亲爱的马丁先生,我能想象您此时的痛苦心情……”
“这也许没有人能办到。”
“是的,在这点上您是对的。不过,这事与我无关。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达豪医院的护士给您注射了这种血浆,这毕竟什么也证明不了。”
“只是我担心我有可能随身携带上一些非常细小、可惜相当危险的艾滋病毒。”
“不。我敢肯定,其他的那些血浆袋并没有被感染。也许迪特,也许我的那位可怜和不幸的朋友莱斯纳尔,仍然是唯一被艾滋病毒感染的人。”
“魏斯曼博士也是这么说的。这就像是买彩票一样。不,就像是俄罗斯的轮盘赌一样。”
“好吧。可是,俄罗斯的轮盘赌,也往往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这一点您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可是,其他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目前,他们当然受到了检查。”
“这么说,要知道检查结果,为时尚早。”
“检查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10至12天。所以您就来我这儿,是吗?”
“是的,博士。我想请您为我安排一次检查。”
维拉已经把西红柿切成小小的薄片。还有用作点缀的石芹。她开始切,一边满意地看了看那两个拼盘:切成片的肉食和干酪。也许饭食有点儿简单,不过这终究只是朋友间的聚会。当然,克莱娥带来了哈利,这是一位具有吸引力的心理治疗家,维拉不知道,他是否好色之徒;此外,还来了巴伐利亚电视台新闻节目编辑部的海茵茨·费舍尔;最后是意想不到的客人理查德。维拉对他的到来特别高兴。理查德是英国人,儿童书籍的作者,他用赚来的稿费,驾小帆船周游世界各大洋。
她用薄膜盖住那两个拼盘,然后把酒杯放到一只托盘上。当她把托盘端进餐室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拿起电话听筒。先是听到一片嘈杂声,犹如一家饭店的后院发出的噪声,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利欧的声音。非常微弱,非常遥远。
“利欧?我听不清楚你的话。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20分钟后,客人们就到了。”
“我知道。”
“这根本不是回答!说吧……”
她感到怒火中烧,一边在想:要是他现在又对你弃之不顾,那么,那么……
“我不能来。”
“利欧!”
“的确不能来。相信我吧,亲爱的……”
“你不能来,这是什么意思?利欧,你是不是疯了?客人是你自己邀请来的,你可不能……”
他的声音没有了。只听到空线信号。
她挂上听筒,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话机。然后她坐到桌旁的一张椅子上,拿起一只杯子,把它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来转去。她的怒气已消。她长时间地呆坐在椅子上,思考着最近几天的日子,思考着那些引起她思想混乱的倒楣日子。
“亲爱的,我不能来。”
我也不能,她想。他到底指望什么?“亲爱的”,这究竟有什么用?他这样称呼她,也许已经有两次或三次了。她是“维拉”,但却不是“亲爱的”。真见鬼,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是自作聪明,以为她会和一大群被遗弃的客人闲坐在小屋里,那他是大错特错了。
恼怒使她重新兴奋起来。这一点,克莱娥和其他的客人都感觉到了。当他们按响英国公园附近的那间小屋的门铃的时候,心里虽然高兴、但也有些恼怒的维拉打开了门,她微笑着向他们宣布:“朋友们,我有一个呱呱叫的香肠拼盘。我有干酪。我有葡萄酒。这一切我们别去碰。我们到别的地方消遣吧。在那儿我会告诉你们,为什么……”
利欧的保时捷车已经在奥运会体育场附近的那条长长的直道上行驶,只要窥见一个空隙,他就超车,即使亮着黄灯,他也不顾一切地挤过十字路口,不管灯光信号多次发出警告,他仍旧提高速度。
尼芬堡①。高速公路——开足油门!马达开始轰鸣,利欧感到速度的压力像一种重量把他压进座位里。当马达拼命旋转,转速表的指针向下移至红色的警告区的时候,利欧感受到了马达的震动,以及那越来越大的、疯狂的、攻击性的、几乎是满怀仇恨的号叫声。不要管它!让它从你的耳边飞过去。一不做,二不休……
① 慕尼黑的一个市区名。
他前面的那些车辆的驾驶员,看到这低着头的黑色怪物风驰电掣般地朝自己驶近的时候,都纷纷把车避到一边,眼里射出怒火,对它表示了无奈的抗议。
利欧甚至连这点也没有注意到。尽管马达轰鸣,尽管风在呼啸,他内心里却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神秘的寂静,在它的深处响起了赫尔措克的声音:“……利欧……我可以叫您利欧吧!……您没有理由垂头丧气,只因为我们不知道检查会有什么结果。我认为,检查的结果会是阴性,这是完全可能的。让我们耐心等着吧,利欧……我求您……”
扬·赫尔措克博士,一个名叫迪特·莱斯纳尔的人的朋友,也曾认为,莱斯纳尔是绝对不会染上艾滋病毒的。
“即使发生这样的事,利欧,有许多病例证明,病毒不会在所有被感染者的身上发生作用。我从医学文献里搜集了一些有关的文章。事实证明,在抵抗这样一种疾病的时候,我认为,内心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这种疾病不一定会使患者丧命……”
“即使……”
“重要的是内心的态度……”
是啊,利欧·马丁周围是一片寂静,寂静和遥远的声音。
在他的前面突然亮起了车尾的刹车灯。这是一辆载重卡车。它想向左拐,不,它的确靠边行驶。利欧用力踩煞车。按煞车。按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感到自己车子的尾部滑向一旁,他赶紧使左右摇晃的车子平衡下来,而且做到了。幸亏他及时地使车子恢复了平衡。刚才还挡住他去路的那辆大卡车移到边上去了。
于是,利欧又加大油门。
布尔高从车外闪过。他是什么时候到过这儿呢?一年之前……当时,他和妻子坐在一个啤酒花园里,栗树的蜡烛形的花闪闪发光,维拉的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愉快地闪烁。
“文献里有许多病例……”扬·赫尔措克博士之所以搜集它们,目的是向他的朋友迪特证明,甚至艾滋病感染者也有存活的希望。只是当时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朋友迪特了。此人瞒着赫尔措克,登上了利欧的车子,坐在司机副手的座位上,会意地微笑着。当然,利欧突然感到一种非常确切的亲近感。他并没有因为迪特坐在他的身边而感到无名的恐惧。相反,有这样一个曾经感染上艾滋病毒、遭受过痛苦并且克服了痛苦的人在他的身旁,他倍感亲切。显然,迪特·莱斯纳尔也曾开车飞快地驶过这些街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破旧的汽车撞到下一棵树上,把它撞到那儿的桥墩上。可是,莱斯纳尔毕竟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
“为什么,迪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要我告诉你吗?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决定。错误不仅会是可怕的,而且会是非常愚蠢的。”
“你要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迪特。我的确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么呢?”
“什么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知道你害怕。”
“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可是你的确害怕!而且它又来了。它扑上去卡你的脖子……它要把你压碎。然后你就化为乌有。然后你还只知道一点:这世界疯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你的妻子?”
“你干吗不谈我的孩子?你为何只提她?”
“因为我没有孩子。”
“这可真好。你没有孩子,我真为你高兴。可是,正因为你没有孩子,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也许你是对的:这不会有好下场。可是,我不愿撇下我的孩子,也不愿撇下我的妻子。我不愿撇下她们,让她们孤苦伶仃地生活在这疯狂的世界上。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利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他再次说:“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你知道吗?对于这种想法,即你已经传染了她们,你已经传染了她们母女,你打算做些什么呢?告诉我吧,对此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高速公路。带状的混凝土公路的上方,像是露出了维拉那苍白的脸。维拉,维拉!
利欧的汽车驶过一道道弯和一个又一个的斜坡。突然,他前面又出现了一辆车子。在最后的时刻,利欧的保时捷车又放慢速度了。
利欧继续朝前疾驶,不停地加大油门。马达在歌唱。这是一首充满仇恨、充满极端可怕的仇恨的歌……
当利欧走进主编办公室的时候,奥尔森恰好在穿他那件旧的驼绒茄克。他穿得很费力,利欧帮他,一边再一次打量已经磨损的衣领和同样磨得光滑的袖子。这胖子让人在双时的地方缝上了椭圆形的皮补丁。他已经两次离婚,换过四家出版社——他可以和一切分手,就是不愿舍弃他的这些破衣烂衫。自从利欧认识他以来,他一直穿着那件茄克和那双结实的宽底鞋子。
主编转过身来,用他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利欧:“听着,利欧,我的姑娘们有没有告诉你,我得离开这里?我要去南德意志出版社。反正,我现在去那儿已经误点了。事情关系到我们报社的经营,我们将损失几百万马克。7楼的那个老疯子马勒尔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而这时你却来了……”
“是的,这个时候我来了。”
“那好吧。你既然已经来了,那么,你的手稿在何处?”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有手稿。”
“你说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没有手稿,厄瓦尔特。”
奥尔森把时支撑在他的办公桌上。他脸上的那两只像射击孔一样的眼睛,突然变成圆形的窟窿,从中喷出绝望的目光。“这个时候你也来凑热闹?看样子我们报社里全是些疯子。这叫什么报社?这简直是一爿破烂小店!你说这些废话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你还要叫我自己写不成?”
“米勒会替我写的。反正米勒是学医的,对这些问题他非常精通。另外,他的文章也写得不错。”
厄瓦尔特·奥尔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他想要说的话暂时吞了下去。然后,他又开口说:“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需要度假,10天,或14天。然后我得作出决断……”
“真的吗?休假之后你将作出决断?这真是妙极了!这真是妙不可言!你已经接触到这桩讨厌的事,而现在你想让我和我们的报纸背上这个包袱。要么我应该有怎样的看法呢?”
“随你的便。”
“随我的便?”
看样子奥尔森走路有些困难,因为他把他的安乐椅拉到自己身旁,然后躺倒在里面。他那肥胖的肚子上下起伏,双手交叉着放在它的上面,仿佛他得紧紧地抓住它。
“出了什么事,利欧?”
利欧喜欢奥尔森,打从他那时走进这间办公室起,他就一直喜欢他。他们曾友好相处,合作得非常好。但这并不是他喜欢他的真正原因,这里有另外的原因。也许,他曾希望有像奥尔森这样的一位父亲,一位值得他钦佩的良师益友。他不仅把奥尔森看作一名记者,而且把他看作可以向他请教一切问题的人。奥尔森知识渊博,随时都能对利欧提出的问题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还有另外的原因:奥尔森虽然很胖,玩世不恭,动不动就粗声粗气地骂人,但在这一切后面却隐藏着一颗多愁善感的心。
可是现在,他那善感的心似乎消失了。
“我再说一遍,利欧。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疯了,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呢?”
于是利欧告诉他自己出了什么事。
奥尔森猛地向后靠。他右嘴角上的某个地方自动地出现一小块肌肉,把他那圆圆的脸变成一副充满惊愕和惊慌失措的怪相。“这……这真是难以置信,利欧!这不会是真的!”
“我也曾这样说,在这整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默默地祈祷。我现在还在祈祷。”
“我的天哪,利欧……”他举起手臂,好像他想抓住利欧的手,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既然这样,现在该怎么办呢?”利欧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奥尔森这样轻声地说话。“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最迟在8天以后告诉你,厄瓦尔特。我一旦知道检查结果,就来告诉你。”
“啊,真倒楣,利欧!”
“是呀,”他点点头,“真倒楣……”
然后他朝门走去,并随手把它拉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慕尼黑的英国公园里,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利欧问自己,所有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现在甚至还不到12点,在这个时候,他们本该坐在学校里的。可是,他们喊叫,奔跑,踢足球或全神贯注地忙他们自己的事。领养老金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他们走路时脚尖似乎不断地在寻找看不见的石头和小树桩。有些家庭妇女,为了抄近路而穿过英国公园。她们手里紧握购物袋,心里想着家里的厨灶。那些有成就的人,手里拎着小公文箱,总是急急忙忙的。其他的人是些失业者,他们拥有这世界的所有时间,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的树下究竟该做些什么。也有一些大学生,此外,还有他。
他坐在一条长凳上,让他们从自己身旁走过。很久以来,他未曾在英国公园里的长凳上坐过。天空晴朗,又蓝又高,天空里飘浮着巴伐利亚州又白又厚的云。
他的目光在寻找游客的脸,打量游客的脊背,弯曲的和笔直的脊背,追随着一个姑娘的两腿——这时,他听到奥尔森的声音:“啊,真倒楣,利欧!你现在想干什么?”
所有从他身旁走过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问题。然而,事情并非这样。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自己的世界才是唯一存在的世界。所以,这世界得和他们一道受苦,得研究他们的问题,到头来和他们一起灭亡。至于最后这点,他们甚至还是对的。这世界随同每一个人灭亡而灭亡……从主观上看就是这个样子。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迪特?”利欧问他的影子。
“我不感兴趣。”
“当扬·赫尔措克对你说‘阳性,迪特’的时候,你不是也感到非常可怕和孤单吗?”
“是的,可是他还没有告诉你这点。还没有。”
“可是你已经瞧见其他的人,所有其他的人,而且曾经问自己:有谁问过,你是谁,在你的血液里携带着什么?”
“没有人问过,要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过问的。”
“可是现在呢?你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回答。
他继续往前走。他感到累。几个月以来,很久以来,他不是已经感到特别累吗?然后是咳嗽一阵阵地发作……不,不谈这个。倾听你的脚步声吧,一个接一个地听吧,在每一个脚步之间都会死去一点儿时间。那边,溪水潺潺。他看了看紫丁香花束,以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后瞧了瞧那座弧形的桥。那儿,在那些桦树的后面,出现了他的花园黄色的墙壁。这花园孤零零的,边缘上模糊不清,就像是照相簿里的一张照片,既陌生又不真实,因为它似乎不再属于他了。
可是,他毕竟想看看这花园。他从住房大门前走过,来到了那扇镶嵌在围墙上的小门。他刚按门铃,就听到妻子喊叫:“呆在门外!我正在油漆呢!”
维拉!维拉在油漆花园的小门。
于是,他通过露台的门走进住宅,以便进入花园。她站在那儿:桃红色的苗条的四肢。她光着脚,戴着游泳时戴的胸罩,还配上一条短牛仔裤。这裤子很窄,以致它的那些镶有穗饰的边嵌进她那桃红色的大腿。她的右手里拿着一把毛刷。刷子上粘有绿色的颜料。花园门的一面已涂成绿色,另一半还有待于油漆成绿色。那张旧的、铁制的花园桌子也是绿的,还有那四把酒店里用的椅子,去年,她曾不恰当地把它们油漆成黑色。溅在她肚子上、右膝盖上和左臂上的那些油漆也是绿的——她的目光也是绿的,充满希望。她放下毛刷。
“利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该说些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
“啊,天哪,利欧!你到底怎么啦?”
她干脆把毛刷丢在她站的地方,然后朝利欧奔了过去。
“你哭了……哎呀,天哪,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把那件事告诉了她……
“你和艾滋病?”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狂乱的目光里充满惊讶,这是他还从未看见过的。可是,她眼睛里还有另外一种隐秘的东西,一种难以置信的镇静。接着,她用光脚板把一把刚油漆好的椅子踢了一脚,把它踢到了角落里!然后,她搂住他的脖子。
“别再提你的那些血浆袋了。你得到的是另外的一小袋——当时,在达豪医院里……而你现在还被鬼迷住心窍,到家里大发神经。”
她抚摸他的脖子和头发。“啊呀,利欧!你得承认,是你编造出这整个故事,以便掩盖你和某个厚脸皮的古巴女舞蹈家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是呀,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完全令人难以置信。也许是她想帮助他,也许是她觉得这件事太不合情理,太叫人害怕,以致她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她觉得,哭着的利欧比艾滋病更叫她感到无名的恐惧。
可是利欧并不知道,她的这种态度是怎么发生的,不,怎么会发生的——但在5分钟之后,他们到了卧室里。
“听着,真该死!你到底想干什么,维拉?”
“到底想干什么?”她突然哈哈一笑。“你瞧着吧……”
“维拉,这可不行,我刚才已经说了……”
已经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该怎样拒绝她一次又一次的亲吻和拥抱呢?
他俩躺在床上。他俩曾经相爱。他俩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相爱过。柔情脉脉的影子在房间里长方形的天花板上飘来飘去、运河的潺潺流水声透过窗子传入室内。他还要想什么呢?用言辞能表达什么呢?这不真实的爱情曾是这场梦的好的部分。这叫人高兴的部分掩盖着另一部分……
这不是真的,利欧,根本不会是真的!
当然不会是真的,他想,你只是陷入了一场错误的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碰到你身上呢?你能解释它吗?你马上就要醒过来——她就在你身边,这就是你的现实:维拉。她的头还压在你的心口上。维拉和艾滋病?艾滋病和你?简直是神经病。
“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维拉,”他轻声地说。“不过,我用的那袋血浆和置莱斯纳尔于死地的那袋血浆是同一个系列的。他已经开枪自杀了。不过,也许他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别说了。”她用食指按住他的嘴。
往后的几天无声无息地从利欧身旁消逝了,他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维拉又像电影脚本里的人物那样生活,她形影不离地跟着利欧。她生活的内容可以简化为一个句子:继续过下去,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要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她的生活内容会不会改变呢?
“你听着,利欧,我的祖父也许只是下萨克森州一所年久失修的小学的一位贫穷的教书匠,可是,他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生活里只有一点是重要的,即你得生活。’”
利欧没有回答她的话。
这天早上,他把保时捷车停放在车房里,然后把他的那辆旧摩托车重新修理好。他骑上鞍座,让这辆巴伐利亚发动机厂生产的摩托车的轮子滚向它喜欢去的地方。不是去高速公路,而是去公园里的道路,公路,伊萨河畔的狭窄和被人遗忘的小道。“你得生活。”真该死,叫我怎样生活呀?
每天他都要骑摩托车出去,就连星期四早上也不例外。维拉听到他把车房的大门向上拉,继而听到咔嗒一声,这说明利欧在发动摩托车。现在,摩托车随着马达咕噜咕噜的响声慢慢地离开了。
她离开窗子。
在电视屏幕上,一个额部秃顶、戴着无边眼镜的男人滔滔不绝地阐述东部的建设。维拉关上了电视机。她在考虑,她是否应该打电话给赫尔措克博士。不,不必打电话通知他了。她锁上房门,坐进她的那部旧汽车里,朝罗森海姆广场驶去。
她找到了那幢房子,立即登上楼梯,站在一道相当破旧的门前,这门上有诊所的牌子。她按了按门铃。
没有人开门。
她又按了一下门铃。开门的人哼了一声,她走了进去。一位头发灰白的妇女坐在一张办公桌旁,在她的电子计算机上打来打去。此时,她把双手放在怀里,朝维拉转过头来。
“我想见赫尔措克博士。”
------------------
10
“赫尔措克博士?我很抱歉。外面的牌子上可是写着,诊病时间半小时后才开始。”
“博士到底在不在这里?”
这位妇女撇了撇嘴。她刚才说话很客气,可是她觉得维拉问得太多了。“我刚刚已经说了……”
“您听我说,我是赫尔措克博士先生的一位朋友。”维拉微笑着说。从来还没有一个谎言像这个谎言一样使她如此高兴。
“啊,原来是这样!请问您尊姓大名?”
“马丁,”维拉回答说。
“马丁?”也许她弄错了,不过,这位门诊护士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啊,那么……”
维拉突然陷入惊慌失措之中。护士为什么要说“啊,那么”呢?维拉的四肢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重。当那位护士打电话的时候,维拉一动不动地站着。紧接着,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朝维拉走来。这是一位非常高大、走路时身子略往前倾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医生罩衫。他从远处就对维拉微笑。他向她走去,一边说:“马丁夫人!我是扬·赫尔措克。请跟我来。”
她跟在他的后面。她觉得这过道无限地长,也觉得赫尔措克的声音非常遥远。他对她说:“您请坐。我本来等的是您的丈夫,他打算明天到我这儿来。”
她点点头。“我今天就来了。”
他注视着她。此时,她也知道了,利欧前些时候为什么到他这里来。这是一个人们可以信赖的人。“博士先生!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想,也许您已经有了检查结果。”
他点点头。
“还有什么?”
他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一瞬间,他似乎想站起来,以便走过去安慰她。可是他依旧坐着,只是用那无限悲伤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
“马丁太太,可惜情况和您丈夫所担心的一样……”
这是一家小咖啡馆,里面放着一些用手工编制成的硬椅子。透过窗子的玻璃,维拉可以观察到那幢她刚才去过的房子。她不仅看到房子淡红色的肮脏的正面,而且还看到扬·赫尔措克博士的脸,看到他的那些细长和瘦骨嶙峋的手指,它们正不停地擦着右眉毛上方的某个地方。她还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轻微、忧郁,可是非常亲切。他想解释的事情由于太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他无法解释它们。
尽管这样,她还是认真地听取了他的每一句话。“其实,马丁夫人,只有直接的血液接触才是危险的。它可以发生在身体受到小的损伤的时候。可是,在异性爱的夫妻那里,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所以,统计数字表明,在夫妻那儿,传染的比率只是百分之二十。在这期间,经验表明,唾液和身体的分泌液在相当大程度上使病毒的传染潜力不起作用。”
他一边讲,一边把针刺入她的静脉,她看到注射器的活塞把她的血吸入针筒。他曾坚持要给她抽血。天哪,她用不着害怕,可是,如果他也让人检查一下她的血液,这的确会更好一些。这将彻底地把情况搞清楚。
唾液和身体的分泌液……只是百分之二十的……传染的潜力……多么亲切的话语!他的用意是好的。当然是好的,他还会有别的什么用意呢?而她呢,她难以理解他的那些复杂而陌生的医学用语。但是,信息的基本内容她已经理解了。“艾滋病,马丁太太——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许多专家的看法是一致的——还远远不必看为是死刑判决,我曾试图使迪特·莱斯纳尔牢记这点。我也曾把这点告诉您的丈夫,因为如今的确有人在谈,艾滋病感染者必死无疑。不仅医生们在谈,而且主要是新闻媒介在谈。诸如:‘致死的疾病’、‘毫无希望,预后很差’、‘这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所有这些都是故意杀人的话,因为如果一个人自暴自弃,那他的确是毫无希望了。”
扬·赫尔措克博士越谈越起劲,而且滔滔不绝。而她该怎样理解这一切呢?关于抗原和抗体,她知道些什么呢?他甚至把抗体画出来,这是一些微小的肽链,本身又含有能识别抗原的部位。对于巨噬细胞、白细胞和淋巴细胞,她知道些什么呢?这些细胞在T4辅助细胞的影响下,能够防治病毒,使之变为无害。“除非是艾滋病患者们自己让人欺骗了,马丁太太。尽管这样,许多病人幸存下来了。可是,马丁太太,人们对他们几乎避而不谈。您瞧,重要的是艾滋病患者的内心态度。即使利欧是阳性——您在大多数艾滋病患者那里能观察到这点——可是他体内T4辅助细胞并没有急剧减少。T4细胞的多少,能使我们准确地知道病人的健康状况及其免疫系统的抵抗能力。任何健康的人,其一微升的血里携带有上千和更多的辅助性T细胞。在艾滋病人那里,只有几十个这样的细胞。可是,在您的丈夫那里……”
维拉叫了红葡萄酒。红葡萄酒能使神经镇静。她已经喝了半杯,现在她在喝剩下的那半杯。她的脸继续发红,心不停地跳,指尖冷冰冰的。
“所以,马丁太太,您可以明确地告诉他,检验的结果虽然是阳性的,但他的血液里有很多T4辅助性细胞。也许还没有完全达到他应该有的数量,也就是说,他血液里的辅助性T细胞在一千以下,不过,这也可能和他总的健康状况有关,您明白吗?免疫系统和心理状态密不可分,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她已经明白了。“阳性”——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一个本末倒置的概念。可是存在着辅助性细胞。它们像其他的细胞一样并没有被消灭。它们在战斗,她还明白了另外一点,而这点更为简单和重要。
“不存在携带艾滋病毒就等于死亡的定律,马丁太太。有许多病人虽然带着病毒,但他们的身体能控制它,甚至能对付得了它。在出版物里,这样的人被称为‘长时幸存者’。这是一种不近情理的犬儒主义提法。因为我们大家都是长时幸存者。我们大家都面对死亡。您,我……还有一点,马丁太太。我很高兴您首先到我这儿来。您可以更好地帮助他。也许他宁可听您的话,而不愿听我这个医生的话。所以,我再说一遍,马丁太太,我们大家都注定要死亡。就这一点而论,我们大家和利欧一样,都是长时幸存者。”
我们身上携带着死亡……
窗外,市公交公司的一辆公共汽车吐出柴油的浓烟。人们上车,人们吞吸浓烟。它是致癌的。谁也无法避开它。我们大家都是长时幸存者……
为生存而活着?那好吧,她边想边去拿她的手提包,以便从中取出一块纸做的手帕,把眼睛擦干。眼泪和睫毛油留下一块黑斑。要活下去!只是对利欧来说,死亡已经成形,这是一个非常微小的死神,即一个病毒。它非常微小,以致一个毛孔里可容纳3万个,赫尔措克曾经如是说。在一个毛孔里可容纳3万个病毒!而一个病毒就足够了……它既微小,同时又具有强大的活力。
为什么这发生在利欧的身上,为什么发生在你的身上?爱情会是致命的……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啊?是谁派它到这世界上的?
病毒非常微小,只能以毫微米来计算。换言之,它只是几十万个原子中的一个非常微小的粒子。正因为它非常微小,所以从来也没有把它正确分类。病毒是不是介乎无生命的物质和生命之间的一种东西?最后,病毒能否形成一种结晶体?
当然,病毒能形成一种结晶体。可是,当它们感染宿主的时候,它们当中的那些仇视人类者就开始侵袭人体细胞。接着,它们按照自己的模板生产出几百万个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强迫宿主接受它们自己的法则,从而奴役宿主,使之变为一台本身也被破坏的复制机器。
这是一种恶鬼般的操作过程。大自然在其进化史中,把已存在几十亿年的病毒摆到人的面前,也许是为了改进人的免疫机制,也许是为了创造一种能消灭人这种最危险的哺乳动物的工具——假如人跟大自然伟大的建筑计划不相配的话。
总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病毒并不是无生命的物质,病毒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富于活力,以致可以把它视为宿主机体的组成部分。病毒非常活跃,以致它手里掌握着自己的生与死……
1981年春,在美国亚特兰大国立疾病控制中心,各部门的领导会聚一堂,召开了一次讨论会。
在检查药物使用情况的时候,电子计算机报告:戊烷眯的使用引人注目地上升。这是一种抗菌素,迄今只用以防治一种微生物:卡氏肺囊虫。如今,这种病菌虽然已遍及世界,但它只侵袭动物。对于人来说——撇开个别晚期的癌症不谈,因为此时这种病菌会引起严重的肺炎——它被认为是无害的。但是,这种看法也已经发生了变化。研究瘟疫的学者们发现,卡氏肺囊虫同样侵袭人,尤其是那些搞同性恋的年轻男人。
只过了几个星期,亚特兰大又再次发出警报。从东海岸传来消息,卡普氏肉瘤病例莫名其妙地增加。卡普氏肉瘤是一种皮肤癌,迄今被列入“地中海疾病”。被它侵袭的病人,多数来自地中海南部地区,或者他们的祖先是犹太人。
还得提一提另一个同样令人困惑不解的现象:这个新的疾病高潮的受害者是同性恋者。在从旧金山至纽约的“出事地点”,即迪斯科舞厅和色情俱乐部里,惊恐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开来。当个别的研究者把这些毫无例外地以免疫系统莫名其妙的崩溃为特征的新病例称为“同性恋导致免疫缺损”的时候,这种惊恐不安的情绪忽然变成一种纯粹的愤慨。
科学家们断言,免疫系统的这种奇特的衰竭“无论如何”是和同性恋活动有必然联系的。同性恋者们对科学家的这种论断感到愤慨是有根据的。因为在80年代当同性恋这种“色情瘟疫”开始在世界上盛行,猛烈地冲击着美洲、亚洲、非洲和欧洲的都会和大城市的时候,人们最终也认识到了艾滋病毒的主要特征,即人体自身的防御系统急剧地削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病毒并不盘据在某个细胞里,而是专门对付人体防御疾病的最重要的辅助细胞:T淋巴细胞和T4淋巴细胞。病毒侵袭这些细胞,迫使它们复制自己的遗传物质,从而破坏它们。这不仅仅发生在同性恋者身上,哦,不是这么回事。艾滋病毒这个凶手起源于非洲,在那里,这种病毒的受害者,有一半是妇女!不久,在被这种病毒侵袭的地区出现了相同的景象: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母腹中的孩子,都会受到这个杀手的侵害。
有人认为,免疫缺损病毒主要是通过性交传染的。这种看法未必正确,这是因为,这种病毒只知道一个法则:生存和繁殖。它对哪一种有机体能使它生存和繁殖并不感兴趣。它杀死因注射针而受到传染的吸毒者,甚至杀死母腹中的未出生的孩子。它通过受到污染的血,潜入手术室,或潜入血友病患者的血管里。艾滋病毒带来了痛苦、绝望和死亡。
单单在德国就有十多万人受到传染,可是真正的数目至今一直被无能的官方所隐瞒,它不做任何仔细的调查,把自欺奉为一种准则。
艾滋病——纯粹是一个杀人的词!
维拉对扬·赫尔措克刚才对她所说的一切坚信不移。每一个句子都深深印入她的意识里。“艾滋病不过是一个杀人的词。究竟有谁会说起那些继续活着的艾滋病患者呢?而在旧金山,他们是艾滋病患者的百分之三十……利欧的免疫系统毕竟还在起作用!”
可是,对利欧来说,“继续干下去”终究不再那么容易。你看,他一连几个小时呆坐在电视机前,耳朵上戴着耳机,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住那没完没了的叫嚷和胡说八道。房间里满是烟雾,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他那忧伤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只是倒空烟灰缸,用力打开窗子,保持镇静……
维拉试图保持镇静。
“他会对付过去的,”克莱娥在电话里说,“总之,这也是完全正常的,宝贝,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他这样做,简直是自暴自弃。”
“耐心点,维拉!从现在算起,14天之后,他会知道你的血液检查结果的。你急什么呀?”
“从现在算起,14天之后,我也会知道我血液的检查结果的!”
“是的,可是那位赫尔措克博士会告诉你,你没有染上艾滋病,那该死的病毒饶过了你。”
她差点儿号啕大哭起来。维拉的声音在颤抖,她为此而生气。“这14天日子,每一天都让他无法忍受。他越来越消沉了。”
“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宝贝!他现在正在哀悼。马克斯·霍勒尔医生也是这样看的。他在哀悼他自己,哀悼他的过去。只有当他沉到最下面,感觉到地基的时候,他的情况才又会好转起来。”
“天哪,你胡说什么!”维拉说,一边把听筒扔回到电话机上。可是她未曾哭。不,她不会哭的。她会经受庄利欧给她带来的痛苦的。老天啊,她一定要想办法……
她走进客厅。“利欧!”——没有回答。在电视屏上正在重播《作案现场》节目。
她轻轻地关上客厅的门,登上二楼,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木棍,用它去够通向阁楼的滑梯。上一次她是什么时候到阁楼上面去的?在秋天。是的,在两年前的秋天。
她用铁钩拉动环状物,于是梯子朝她滑了下来。维拉开始向上爬。微明的灯光和阁楼的气味。此时,她想起了自己青年时代在阁楼里度过的那些时刻。当时,她为了躲开妹妹,避开母亲的批评,在阁楼里写日记、读禁书,梦见那些她深信不疑的童话。
瞧,阁楼里还放着那两只铝箱子。当时,家里人把她以及这两只箱子送到寄宿学校。在那只较小的铝箱子里,她一直存放着她的衣物和学生练习本。此时,她坐到那只大的铝箱子上,一边摇头。不要气馁!这事我们根本不会碰上的!你将看到,这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梦。
她又想流泪了。维拉试图用手背擦干眼泪,可这没有多大用处。她找到了那只上面印有蓝色小马的红色纸板盒。当他们把有机玻璃书架放在客厅里的时候,利欧曾坚持己见,认为胡椒蜂蜜饼盒不宜于放在有机玻璃上,于是,这只饼干盒连同放在它里面的照片一起上了阁楼。
她不知道自己在阁楼里坐了多久。她找到了那盏没有灯罩的、从一根梁上垂下来左右摇晃的白炽灯的开关,并且打开了它。此时,她看到了那些照片!有一部分照片连同底片塞在一些色彩鲜艳的信封里,另一部分照片乱七八糟地放在一起。她在某些照片的背面写上了日期和其他的提示。她不需要注释。她都知道。
瞧,这是一张利欧贝鲁特采访归来时拍的照片,他的衣服因出汗而又湿又脏,头发披到肩上;仿佛这还不够似的,他还蓄着络腮胡子,活像一个乡村歌手。瞧,这是一张保时捷跑车的照片,这车已不是黑的,不,它满身灰尘,就像扑了白粉似的。此外,有一只鸡在汽车的保险杆上啄来啄去。这张照片是他俩在西班牙安达鲁西亚旅行的留影。在乌贝达,有一家无与伦比的豪华旅馆,这是一座经过改建的摩尔人的要塞。只是他俩从未发现这座经过改建的摩尔人的要塞,因为他俩在光秃秃的11
“所以你对它不感兴趣,是吗?”保尔·诺沃提尼瞥见一个停车场,并拐弯了。在下边老远的地方,在美国领事馆的前面,聚集着一群示威游行者。他们一边挥舞着标语牌,一边高声呼喊。他们肯定在呼喊,因为他们的嘴张得大大的,可是利欧和诺沃提尼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奥迪车的玻璃窗是关着的。他们只听到空调装置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我们甚至无法使他出汗。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这家伙有一种自信心……”
“你根本用不着对我说些什么,保尔。”利欧坐在诺沃提尼的身边,双手放在膝间,两眼向前看。在他的意识里,敌人的形象又出现了。可是,这敌人既没有面孔,也没有名字。他不叫恩格尔,哦,不对,这个敌人比人类要早出现几百万年。而且他只知道一个目的:繁殖自己。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这点,他使用各种令人难以相信的伪装,潜伏很长的时间,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5年,10年或15年,他就显露出自己的面目了……
艾滋病毒的繁殖很慢,以致人们最初根本发觉不了;它们隐藏在宿主的身体里,等待时机,欺骗防御细胞,钻进入体细胞,改变其密码,没有更新细胞,却破坏了起防御作用的辅助性细胞。诺沃提尼为了搞清楚病毒的复制过程,曾设法弄到不少有关的书籍,他一连几个小时被这敌人的形象吸引着:这是一种带刺突的微小的蛋白包膜。它像个小栓塞,非常巧妙地粘附在辅助细胞上,以致后者没有觉察到是谁粘附在自己的上面,于是,向外突起的像小泡一样的酶使细胞壁裂解……
“你有没有仔细地听我讲话?”
利欧摇摇头。“我没有仔细地听你讲话。我很抱歉,保尔。可是你为何要当警察呢?警长先生,您应该做您的本职工作!让我安静点儿吧,别再给我讲这些废话了!”
“你这话是当真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保尔。”
“我对你有过不同的评价。”
“我很抱歉,如果我使你失望的话。你究竟是怎样评价我的?”
诺沃提尼对此不予回答,只是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利欧。“我曾经和那位博士,也就是你的那位大夫谈过……”
“你为我花了许多精力。”
“赫尔措克认为……”
“是的,是的,赫尔措克的理论……别担心,还有这么多的幸存者……不,我甚至连‘幸存者’这个词也不愿意接受。重要的只是你自己的事情,等等,等等。我知道……”
“赫尔措克的话毕竟有点道理,你听了吗?!”
“他的话简直是胡说八道!”
保尔·诺沃提尼突然从他的座位上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抓住利欧的双肩,用力摇他,迫使他注视他,然后轻声地,不,咬牙切齿地说:“别说了,年轻人!永远过去了!现在你又醒来了,你听见了吗?你本来就没有什么病,你的免疫系统功能正常。真该死,你还应该设法使它继续保持正常。这就需要你重新抬起头来。这就是说,你得做点事情。听我说,你得做点事情!你得行动起来,打击你的对手,而不应该逆来顺受,这就是症结所在。这些卑鄙的家伙不会把你……”
“别说了,保尔。”利欧摆脱了诺沃提尼的双手。“放开我,让我走吧!”
“我绝对不让你走!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种解救办法。可是在此之前,我不让你由于自我怜悯而沉沦下去。真该死,你现在就应该从你的洞里爬出来。”
“此外还有什么?”
利欧拿出他的手帕,把警长由于激动而朝他的脸上吐过来的像雨点一样的口水擦干净。诺沃提尼默不作声,急促地呼吸着。
“是的,”诺沃提尼轻声地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在这时,那些示威游行者已经移到了车行道上。两辆绿色的巡逻车开了过来。官员们下车,向示威者打手势。从远处传来了警笛声。这声音很大,在奥迪车里面也能听到。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情况和你的差不多,”诺沃提尼说。
“和我的情况差不多的人多的是。”
“好吧。不过,这个人和你一样以同样的方式受到传染。”
“被生物-血浆传染?”
“他相信是这样。不过,他一直无法确证这一点,而这正在杀害他。”
“什么东西正在杀害他?免疫缺损病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传染的。所以,这正在杀害他,因为他一心想查出他被传染的原因。路德维希·基费尔是联邦德国最有成绩的侦探之一。他曾是我的老师。他曾经培养出成千上万的警官。最后他还调到了威斯巴登的联邦刑警局。他是个杰出的人物。如果说德国有一位真正的刑事警官的话,那指的就是他。”
“你干吗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他想和你谈一谈,”保尔·诺沃提尼说。
从公园的深处传来了动物的喊叫声,可是他们站的地方却十分寂静。冷杉把自己的阴影投到浅浅的池塘上,而那些火鹤聚在带褐色的混浊的水中形成一个白色和淡红色的小岛。有几只鸟用高高的、红色的和节状的腿直挺挺地朝这个岛走去,另外几只鸟只是站在那儿,把头埋在羽毛里。
“这里?”利欧问。
“是的,这里,”保尔·诺沃提尼回答。
利欧坐到一张长凳上。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了一支,贪婪地把烟吸进肺里。这景色,这些火鹤,以及池塘上空的太阳——这一切他曾经见到过一次。是和维拉一起经历的。好多年以前,他曾和维拉来过这里,当时他对他俩是否有可能结合还完全没有把握。可是,最好不要去想维拉,现在不要去想她。
“会面得有两个人,保尔。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猜想他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已经来了。”
这会不会又是一次小游戏?保尔的老上司……路德维希·基费尔,超级刑警。他想要他干什么?这人究竟跟他有什么关系?
“早安!你们已经来了。你好,保尔。”
这是老年人的声音,低沉,有点儿沙哑。利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睁开眼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有60岁,70岁或80岁,但这并不重要。尽管天气暖和,他还是穿着一件橄榄色的长华达呢雨衣。纽扣和衣带已经扣上,仿佛他感到冷。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巴斯克帽,一直推到前额上。他注视利欧,对他微笑,可是利欧大为吃惊。他从来还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张病态的脸。这张脸上唯一让人觉得是健康的东西,是那副完美无缺的白色假牙。他的头就像一个颧骨凸出的骷髅头。皮肤的色调为淡黄色和灰色,两边的太阳穴上,皮肤由于长了个湿疹而像爬行动物的皮肤那样萎缩。眼睛周围的组织水肿,以致那儿的皮肤由于绷紧而变白发亮。在灰白眉毛下面,那双眼睛显出深黑色,就像发烧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您就是马丁先生?我很高兴……很高兴。我读过您的文章,马丁先生。”
利欧点点头。那只伸向他的手上戴着一只薄的棉织手套。
“我可以坐到您的旁边吗,马丁先生?”
利欧很少会感到尴尬。他曾在最不可想象的情况下遇到过最不可想象的人,即病人、受苦受难者、被逐者、垂死者,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拘束。也许原因在于,这人的外表虽然可怕,但他的态度非常自然,也许原因在于他的声音有一种使人镇定的力量。
保尔·诺沃提尼站在他俩前面。他注视着他们,就像一位医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心爱的病人一样。
利欧感到更加紧张。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马丁先生,我住在斯泰纳巴赫。从前,我每三天开车去慕尼黑,到图书馆借书,或看望像保尔这样的老朋友。今天顺便到动物园来。”
利欧打量了对方上下滑动的喉结。对方的脖子像一根植物的茎从很宽的领子里突出来。这脖子也有鳞屑,像是长着某种斑疹。
“这样一个动物园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场所。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班级的孩子们已经走了,情侣们还没有时间,而那些一直在这里跑来跑去的离异的父亲们还不允许去接他们的孩子。马丁先生,您有孩子吗?”
“孩子?”
“是的,孩子。这事我忘了问保尔了。”
“这事对您很重要吗?”
利欧没有得到回答,得到的只是对方似有似无的微笑,这不是微笑,而不过是一种竭力争取利欧同情的令人恐惧的努力。
“我没有孩子。”
基费尔点点头。“您瞧,这样一个动物园还有其他的优点。在这里,人们比较容易从一定的距离相互进行观察。”
“这话多么实际!”
“亲爱的马丁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您是对的。而现在您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请我的好友保尔安排我们的这次会见。”
保尔继续保持沉默。
“我想,这关系到生物-血浆这件事。”
“马丁先生,生物。血浆这件事,我觉得太含糊了。这关系到我们。当然,这不单单关系到我们两个,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这关系到我们。”
“这么说,您也……”
“是的,马丁先生,这事保尔肯定告诉您了。我也是由于一袋生物-血浆公司生产的血浆而被传染的。在一次分流手术之后。我们的处境相同……我们遇到了相同的刽子手……您只需看我一眼,就足以知道,这最终意味着什么。”
他中断了谈话。在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微,几乎言不成声,淹没在一阵突发的咳嗽声之中。这是一阵短暂、可怕和剧烈的发作,使他全身摇动。
保尔·诺沃提尼走到老上司的身旁,抓住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利欧等待着,直至咳嗽发作过去,直至那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干咳停止和那近于蓝色的面色消失,直至基费尔用一张纸巾把自己的嘴擦干净。基费尔把身子向后靠,用戴着手套的食指拭去眼角上的泪水。
这时,他的声音又比人们所期待的有力。“肺炎球菌,”他很镇静地说。“我亲爱的朋友们,球菌……不过,在这期间,我们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它们。它们来来去去,就像所有其他的真菌或细菌一样。假如你们达到了我这样的认识水平,你们也就会识别它们了。”
利欧的双手开始抽搐。
“起初,当我开始咳嗽的时候——这真好笑,马丁先生——他们大家都在想:哎呀,这下基费尔倒霉了,得了一种可恶的何杰金氏病。谁会猜想一位老警察感染上艾滋病呢,不是吗?不过,我们别把我牵扯进去。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什么也不是……我那时是什么呢?一艘生锈的破旧不堪的轮船。我们也把您忘掉,虽然我觉得您的健康情况值得钦佩。这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忘掉我们两个,想想所有其他的人,也想想那些还有可能成为这些卑鄙的家伙的牺牲品的人。为什么?因为我们应该反躬自问:实际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工作监督程序,是呀,这是一些敷衍塞责的措施。该受到监督的人,却没有受到监督。一些人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而另一些人则渐渐死亡。事情是不是这样?”
利欧点点头。事情的确是这样。他突然又感觉到,莱斯纳尔在一旁倾听。“他说得不对吗,迪特?你对此意见如何?”
可是,莱斯纳尔又沉默不语了。
“那么,您有关于生物-血浆公司的材料吗?也有关于恩格尔的材料吗?”基费尔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嘶哑。
“当然,而且不仅关于他的材料。”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您把这些材料转交给了保尔没有?”
“最重要的材料我已转交给保尔了。”
“剩下的材料呢?”
基费尔把双手放到膝盖上。“您瞧,我过去是刑事警官。我现在不再是了。保尔,帮我一下……”
他伸出右臂,保尔非常小心地抓住它。路德维希·基费尔终于站了起来,并把手放到诺沃提尼的肩上。
“马丁先生,保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今天仍旧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此外……怎么说呢,我们相互喜欢。对不对,保尔?”
诺沃提尼微笑了,像一个突然受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微笑了。这也许令人感动,但这不能澄清情况。
利欧也从座位上起来。
“我只是想说……”基费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因为他的呼吸急促又不规则,“……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人到了老年,而且也许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喜欢为自己保留一些东西。这不是说自己有多么重要,也许自己也应该重视自己,可是有一些知识和情报,在我看来,是不宜于纳入官方的控制电路的。我很抱歉,可怜的保尔就是这样一个‘官方的控制电路’。”
“那好吧,”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保尔·诺沃提尼第一次开口说道。“如果你这样认为,路德维希,你会因此而幸福的。”
“我认为我的这些想法是对的。我们走一段路吧。我把我的汽车停在了入口处的前面。”
他似乎真的拥有刑警们的第六感觉,或者这是他的直觉,他正确地理解了利欧那迅速而惊异的目光。“是的,马丁先生,我自己开车。我现在还能很好地开车,请您相信我吧。万一我开不了车,别担心,我会及时下车的。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总是及时地下车。”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游客们朝他们走来。基费尔是对的:只有很少几个游客逗留在这绿色和金黄色的、寂静的动物园里。他们的脚在铺上沙子的路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利欧看到了许多斑马,这些动物园里的动物,用又黑又亮的眼睛,非常冷漠和严肃地跟踪他们。这里还有好多鬣狗和狐狸,还有一只好动的狼。空气里弥漫着猛兽围场的刺鼻的气味。
“您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基费尔的脚步越来越快。现在,他又停了下来。也许他的这一提问不过是一个借口,以便他吸口气。“您有兴致来看我吗?我现在并不要求您对我表示客气,不过,要是您来看我,这对您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乐意来。”
“您知道,我的姐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厨师。她的悲剧在于不再有谁能正确地评价她的烹饪术。从前,保尔有时到她那儿去,可是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对吗,保尔?”
“可惜我没有时间。”
“那么,您同我们一起吃饭吧,您认为怎样?我答应您,在喝开胃酒的时候向您提供一些可能对您很有用的情报。”
利欧点点头。
“您要带着食欲来。胃口好的人我特别欢迎。您知道,在一定的意义上,他们是代表我吃饭……”
他们站在停车场旁边。路德维希·基费尔摸了摸他的巴斯克帽,仿佛他得把它挪正。他手套上的细线发出刷刷的响声。浓眉下的那双眼睛给人一种保留的、几乎是冷漠的印象。脸上又露出了刚才使利欧吓了一跳的微笑。
“我刚才说了,我住在斯泰纳巴赫。您瞧,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立即给您写上。因为下个星期他们又要狠狠地训斥我。人们不该抱怨,那儿的医生们,其他的病人们……怎么说呢,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比我年轻得多,可是他们全都是些可爱的小伙子。”
他用钥匙打开了他的那辆旧汽车的门。这辆车子看上去仿佛至少10次横穿过撒哈拉沙漠。
“马丁先生,我不会说,要是您来,这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我不会这样说。对处境和我们相同的人们来说,这样的句子也许不恰当。不过,我们的谈话也许会产生某种效果。”
“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
“也许我们还应该感谢保尔·诺沃提尼,多亏他的帮助,我们才得以会面。诺沃提尼这个与我们共患难的人还会详细地告诉您,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
这次,他并没有和利欧握手。他突然把手举到太阳穴上,向利欧行了个完美的军礼。
他俩并肩站在一起,听到基费尔在挂挡,看到这辆旧车从排气口喷出灰色的烟,然后慢慢地开走了。
当基费尔消失之后,诺沃提尼短促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对利欧说:“我马上给你他的地址,另外再给你画一张位置草图。这样,你就容易找到他了。”
诺沃提尼坐进自己的汽车里,拿起一本笔记本,在上面写上基费尔的地址,同时迅速而熟练地画了一张草图。
然后,他似乎突然感到有什么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做。他取出警灯,把它放到车顶上,随即开动马达。他俩刚一驶上公路,诺沃提尼就开亮警灯,并且加大油门。
利欧把身子向后靠。
我们有相同的刽子手……
处境和我们相同的人们……
一些人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另一些人则渐渐死亡……
像铁锤一样沉重而有力的句子……
“不是铁锤,利欧,”莱斯纳尔说道,“而是事实。”他总是用同一个轻微和悲哀的声音干预利欧的思想。“难道不是这样吗?承认这些事实吧……”
“让我安静一下吧!”
莱斯纳尔不再打扰他了。汽车朝前疾驰。看到这急驶而来的警灯,其他的车子都挤到一边去。保尔紧握方向盘,仿佛是想阻止某个劫持人质的人实行他的计划。可是,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摆脱基费尔和他之间的短时的会见在他身上留下的紧张心情。
当他们驶进警察局的时候,利欧感到非常高兴。他想下车,可是警长抓住他的袖子。“请等一会儿,利欧,你听我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诺沃提尼咬着下唇说。他似乎颇为费力地想摆脱紧张心情。“利欧,这老头儿的确是我的朋友。这你已经看到了。”
“还有什么?”
“每当我看到路德维希,我的心都碎了。这是一个方面。”
“快说说另一方面。”
“好吧。当你开车去斯泰纳巴赫的时候,你得记住这点:他虽然年迈体弱,但他始终是一位值得注意和尊敬的人。路德维希的头脑训练有素,反应的速度一直比大多数的计算机要快。假如他向你提出某种建议,假如他想要你干什么,你应该仔细地加以考虑。彻夜地加以考虑……对他得留点儿神!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
“我会注意。”利欧轻轻地拍拍诺沃提尼的手。“再见,保尔。谢谢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紫丁香树丛。树上的花全都凋谢了。一个小男孩蹬着一辆三轮车朝利欧驶来,一边举起右手。利欧躲开了,这男孩笑了。
利欧按了按门铃。没有反应,这时他看到维拉的高尔夫牌汽车停在车房的前面。他摇了摇头,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房屋大门钥匙。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感到有一种阻力,而且听到嚓嚓的响声,这响声让他想到一块砖头。
他撞开门——的确是一块砖头!
凭借走廊里的灯光,他立即明白这块砖头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维拉把它直接放在家宅的门后。地板上的这块栗红色的方砖告诉他:注意!这里有使你惊讶的东西!
这使他惊讶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白色的纸带,大概是一卷松开来的电传纸。这根雪白光亮的带子从住宅的入口处一直延伸到卧室,上面贴满了照片。带子的开头是一个用红色的大写字母匆匆写就的句子:“条条大路通罗马,这里是我们的大路。”
这句话下面画有两颗红心。
利欧跪了下来。他特别激动,几乎有一种肃穆的心情。只可惜第一张照片有点儿模糊不清。照片上利欧坐在一辆女式自行车的行李架上,脸上露出骄傲自大的狞笑。这张照片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拍的?当然是在茨维法尔膝拍的。当时,他俩双双跌进公路的排水沟里……
其他的照片呢?戈麦拉①的被雾笼罩着的棕榈树公园,11月里他俩曾在这里漫游……又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在水中劈劈啪啪地打闹。在什么地方?肯定是在朗根阿尔根的博登湖。当时维拉把他从墙上推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① 岛名,属西班牙加纳利群岛。
这上面也有她的照片!斜贴在白色的纸带上。这是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是《新信使报》驻柏林记者佩斯特尔为她抢拍的。这张照片是在夜间拍的,它的背景是焰火发出的粉彩色的光。可是在照片的前景,维拉骑在一个男人的肩上。这家伙会是谁呢?人们只能看到他那头发蓬松的头。可是在这个头的上方,浮现出维拉那狂喜和欢笑的脸。她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酒,并把它正对着那位观看者。柏林……1989年11月……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放在照片上的手指在发抖。
他站了起来,心里想着维拉,维拉……
然后,他喊了出来:“维拉!”他对其他的照片全然不感兴趣,那些反映利欧,《新信使报》的明星记者在莫斯科和南非的生活情况的照片,让它们见鬼去吧!
他推开门。
那白色的上面贴有照片的电脑纸带子一直延伸到卧室里,直接通到床边。此时,她正坐在床上,盘膝而坐,坐在饰有花纹的白色印第安床单上,这床单是他从秘鲁旅行回国时带回来的。她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这家伙,维拉……啊,维拉……”
她的皮肤光亮,身上穿着一件细斜纹布衬衫。
“瞧,这是谁来了!”她笑了。
207
“维拉——维拉!我徒步走完了这段通往罗马的路。我的两只脚……帮我一把吧……”
他把双臂朝她伸过去,指尖已经触到了她的膝部,那上面柔软而光滑的皮肤使他感到温暖。他用指尖继续摸着她的腘窝……
“别这样……”
“为什么?”
“你究竟来自何处?把手指拿开!我刚才在问你呢。别这样……我觉得……”
他用亲吻消灭了她的所有抗议。他感到回忆又在他心中升起,他听到了好多声音,也听到了那位老者的声音。维拉!那脖子,那肩膀,这就是维拉,是的,这就是生活……
他像一个溺水者一样紧紧抱住她的肩膀,沉醉于这柔软的身体和敞开的内心之中——他沉醉了,感到安全……
蜡烛在燃烧。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蜡烛无声地吐出像小的矛尖一样的火苗。他俩呼吸着,而他俩的呼吸是相同的。
维拉睡了……利欧昏昏沉沉的,这有助于抑制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内心的激动。
他把手臂从她的脖子下面抽出来,在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蜡烛投在墙上的影子。他觉得这些影子似乎变活了,它们仿佛在动,仿佛像洇开的墨水一样向四周伸展,仿佛某种像雾一样的东西——这东西还没有名称——从房间黑暗的角落里爬了上来。这东西逐渐成为好多张脸,成为另外一张脸。那张脸他常以相同的方式看到过,它像一张未完成的图纸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那张嘴总是流露出一种胆怯的、有时甚至是嘲弄的悲伤。这是莱斯纳尔的嘴,莱斯纳尔的脸……
------------------
12
此时,莱斯纳尔的问题像一支箭从黑暗中飞来了:“还有什么?过得好吗?”
这话里并没有嘲讽。它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利欧,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刚才干了什么事?”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句子的意义。然后,他理解了。此时,他突然感到惊慌失措,就像遇到一个冷酷而残忍的拦路抢劫者,既没有任何保护,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坐在床上顿时感到心情恶劣起来。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
蜡烛的火苗在跳动。烛光在维拉的皮肤上闪耀着——他却站在床边,两只拳头紧压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看到……看到那老人的脖子,看到老人脖子上的痴皮,那些像爬虫一样的纹路。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难道她由于我也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利欧披上浴衣,走进对面的工作室,从壁洞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真该死,别激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尽管他喝了那么多,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他把病毒也传染给了维拉这种想法像一条隐秘的小蛇一样在他的心里骚动,而这条蛇更加隐秘和更为狠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该怎么办?那么,只有一条出路:走莱斯纳尔的道路……我的天哪!
他突然想到一个非常激烈的词:自杀。
“你瞧,”莱斯纳尔说,“我已经给你作了示范。现在我们终于聚在一起了。你说过,这不是好下场。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总之,不仅我的妻子,而且我的孩子,都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毒。”
“我没有孩子。”
“你是对的。你知道我们的情况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们从来也不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那一天……”
“我的老天!别再提它了!”利欧咆哮如雷。
“好吧。可是,你现在理解了吗?也许我发疯了。可是你呢?你到底怎么啦?”
利欧开了不到半小时的车,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基费尔的住处斯泰纳巴赫。这里没有大城市生活特有的紧张、忙碌和不停地奔走,也没有慕尼黑的辉煌和艳丽。
这儿土地平坦,布满小丘,有机树、油菜田、黑白斑点的母牛和一条长长的公路。公路两旁交错着平层避暑小别墅和农民的田庄,这是城市附近典型的建筑。这儿甚至可以看到保尔·诺沃提尼曾经说过的那幢具有青年派风格①的别墅,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从通向房屋的那条小路的沥青盖板里,长出了野草。房屋的墙上蔓生着常青藤。当利欧下车的时候,感到周围既寂静又凉爽。
① 德国19世纪末的艺术学派,尤指美术工艺上的风格。
他四处张望。可是就在这时门已经开了,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的妇女出现了。铁灰色的头发平滑地披在她的头上。她戴着一副角边眼镜,此时她正把它摘下来。
“您是马丁先生,对吗?”
“对。”
“太好了。我不能和您握手,因为我手上有做蛋糕的生面团。您喜欢吃蛋糕吗?”
“啊,很喜欢!那么,您是基费尔先生的姐姐,对吗?保尔·诺沃提尼给我讲了许多您的烹调技术。”
“啊呀,这个保尔……要是他常到我这儿来该多好呀!我的弟弟坐在露台上,就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他等着您呢。那么,回头见。”
这幢房子的另一边非常安静。这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露台,周围有石栏杆,一直通向一丛高高的冷杉。
这一次,路德维希·基费尔修长而虚弱的身体上穿着一套深棕色的运动衣,像他俩第一次会面时那样,头上戴着一顶巴斯克帽。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格子图案的毯子。他向后靠在躺椅里,注视着房子拐角处的那条路。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排陶瓷花盆,里面长着一些植物。在躺椅的旁边,他把一只手提篮放在露台上。
“喂,马丁先生!”
他撇嘴露出一丝微笑。“行,您找到我这儿来了。”
“这不困难。”
基费尔今天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又冷又湿,而且软弱无力。利欧无所谓,摸了摸基费尔的手。
“您请坐。您知道这是些什么吗?”
“您指的是这里的这些植物吗?”
“是的,这些植物。我迷恋这些植物。您仔细瞧瞧它们的形状!这儿是一盆马齿苋。您看到过这种花吗?”
利欧点点头。的确,这是一些形状稀奇古怪的肉质的绿色植物。有些像有点纹的蛇,另一些像大海里的某些绿色的小动物。有成几何形状的植物和各种各样的黄色和红色的变种。这里的这个人,这个路德维希·基费尔,这个病危的路德维希·基费尔,刑事警官,已到了病的晚期,的确没有人相信他会好转起来,他似乎忙于把植物的插枝埋在新的花盆里。否则的活,那些剪刀和那只盛有花园泥土的提桶有什么用呢?
“您已经看到我的姐姐了吗?”
“看到了,我们已互致问候。”
短时的停顿。鸟儿在某处歌唱。停顿持续了很长时间。基费尔把他的瘦骨嶙峋的手举到头上,为的是把巴斯克帽移正。“马丁先生,要是您想抽烟,您就放心地抽吧。也许它对我已不再有害了……而且我今天又不咳嗽了。”
利欧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
“我很高兴,我又要回到我的医院。我想知道上次他们给我服用的抗生素。服用这种抗生素之后,我的皮肤平滑多了。可是,真该死,多次发生继发感染……不过,我的呼吸总算好一些了。”
他用苍鹰一样锐利的目光迅速地看了利欧一眼。利欧现在知道,基费尔使他想起了什么:使他想起一只要饿死的老鸟。
“您知道,在医院里,像我这样的老人已经是很稀罕的了。除我之外,全是些年轻的小伙子。而我呢,领养老金的退休警官,已经是爷爷了。虽然……”他轻声地吃吃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风吹枯叶发出的簌簌声。“虽然,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会一样。年轻人和老年人。只是从这些年轻人的眼睛上,从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抗议上,您也许还知道什么是青春。这些年轻人不愿放弃生的希望。可是,谁愿意放弃生的希望呢?”
利欧又点头表示同意。此时,基费尔把头斜过来,仔细地打量他,仿佛一位摄影师在打量他的模特儿。
“至于您,马丁先生,您看上去精神饱满极了。如果我们谈论那件事,您不会反对吧?”
谈论那件事?谈论那疾病?谈论死亡?以及紧接着谈论您姐姐的一流的烹饪技术?
“当然不反对。”
“我现在用‘你’来称呼,利欧,反正我们属于同一个阵营。在医院里,没有人会想到用‘您’称呼对方。即使对我这样一个无用的老人,也不用‘您’称呼。在医院里,用‘你’相称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也许明白我说这些话的用意。那好吧,利欧,我觉得,在我们谈正题之前,我们应该谈谈我们自己。”
“那么正题呢?正题是什么?”
“是我们需要做的事。不过,首先我要问你,你得这种病已经多久了?”
“四年。至于在哪天哪时得的,我就无法确定了。”
“我也一样。”
“是一次手术引起的?”
“是的。一次分流手术。一次非常必要的分流手术……我当时快要翘辫子了……这样看来,我现在无需抱怨。要是我的朋友恩斯特·任格尔不把我放到手术台上,我也许早就死了。当时使用的血浆,那糟糕透顶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它拯救了我的生命。当然,血浆里有什么东西,我思想上是没有准备的。”
“手术是在何处做的?”
“在威斯巴登。我在那儿的联邦刑警局工作了好多年。他们有一所跟他们合作的专科医院。任格尔教授就像是一尊医学上至高无上的神,我们盲目地相信他。我们的确可以相信他。不过,当时他像其他的外科医生一样上了一种神话的当,即相信血浆的疗效。也就是说,他相信血浆在医疗上具有辅助作用……使用血浆,可使患者的伤口迅速地愈合,可使患者的体力更快地恢复。”
“他们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哎呀,你瞧!”
“手术后您做了些什么?”
“我们彼此以你相称,利欧。”
“请您不要见怪,也许这和我的教育有关,不过,我的确很尊敬您,基费尔先生。您尽管用‘你’称呼我,但我想继续用‘您’称呼您。”
“那好吧。我用‘你’称呼你,显得我是你的父辈。这事现在并不重要。利欧,我想问一下,这病在你身上还没有发作吗?没有出现继发感染吗?肺和肠没有出现问题吗?你看上去气色特别好。我说这话,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出于满心欢喜,相信我吧。可是,你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的免疫系统还相当地完好无损。”
“你有多少?”
“您指的是T4辅助细胞?”
“是的。”
“920,”利欧回答说,而且显得有些自豪。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这种自豪,不禁感到羞愧,就像一位音乐家拉错琴弦而感到羞愧一样。也许,在进行类似谈话的地方,均会出现这种难为情的情况。结果是相同的,只是有些人早一些感染上了艾滋病毒,另一些人……
“真是难以置信!说真的,我为你的健康情况感到高兴。此外,我认为这很重要,很重要……”
路德维希·基费尔没有解释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而是脱下了他的巴斯克帽。他的头上布满淡黄色的痴皮。可是,最糟糕的是,皮肤上有黑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结节,它们像一些奇特的风化了的石块使他的太阳穴显得畸形。
他右手的食指指着这些皮肤上的结节。“你看到过卡普氏肉瘤吗?”
利欧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这些黑色的斑点。
“卡普氏肉瘤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让你看一看它。其他的情况我压根儿不想谈。不想谈我一连几个星期拼命地拉屎,整夜整夜地在厕所里度过,不谈胃粘膜增生,也不谈我的右肺实际上已丧失了功能……”
利欧一动也不动,但是他迫使自己不把目光转过去。他得说些什么。可是,在这样的时刻,他能说些什么呢?
基费尔先开口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年轻人,要是你到了我现在所处的阶段,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必须让你看一看卡普氏肉瘤,以便你明白我要对你说的话。这是开场白。”
“开场白?”利欧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东西的开场白?”
“这点我以后再谈……”
“在用餐以后?”也许这个问题只是一种无济于事的抗议。利欧只知道一点:情况开始对他变得严重起来了。
他面前的这个苍白的骷髅头扭歪着脸,露出含糊的微笑。“不。请帮我个忙,把这些花盆拿走。然后把那个篮子给我……”
利欧把篮子放到桌子上。这提篮很沉,里面装满档案、信件和文件。
“这些就是我所能搜集到的有关他的材料,”刑事警官路德维希·基费尔开始说。
“有关谁的材料?”
“有关你的凶手的材料,利欧,也可以说是有关我的凶手的材料。因为归根结底,参与谋害你的还有一大批凶手。而除此之外……”
基费尔无法继续说下去,一阵咳嗽使他的身子直抖。他的身子向前弯曲,以致那顶巴斯克帽,那顶该死的巴斯克帽,从头上滑落了下来。利欧绝望地问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他无法帮助基费尔。那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那令人战栗的咳嗽声终于平息下来。基费尔把头向后仰,用手从毯子下摸出一块手帕。他一边慢慢而吃力地呼吸,一边用手帕轻轻地拭去眼里的泪水。
“我的确感染上了艾滋病毒……那好吧。你仔细地瞧一瞧这些照片……”
是的,这是一大包照片。大多数照片的尺寸为6乘9。其中的6张照片是放大的复制品。所有的照片均是彩色的。
路德维希·基费尔不作解释。利欧也不提问,只是坐在那儿,来回地移动照片。
从一堆书信中滑下来一份电传的复印件。从它那华丽和饰有纹章的信头上看,这是一份官方的电传:“亲爱的朋友,现在向你提供一些有关托马斯先生的情况……”
利欧所知道的一点零碎的西班牙语,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不过,他猜到这封信是西班牙警方写给基费尔的。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戴巴斯克帽的老警官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利欧最感兴趣的是恩格尔本人,是这个在他的噩梦中迫害他的人的照片。
利欧在一张照片上看到:湖光由于深色的机树而闪烁。利欧观赏着照片上的那些白色的船和具有阿拉伯或伊维萨风格的白色房屋。
这些船排成一行,被一根缆索系住,停泊在一个狭窄的港湾里,这港湾就像一把刺入褐色的土地的蓝色的快刀。这是一些价钱昂贵的大船……
坐落在港湾周围和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建造时想必也花费了大量的钱。这是些具有摩尔式拱门的白色别墅。百花盛开的花园。网球场。紧挨港口的地方是布满阳伞的庭园草地,周围有出售纪念品或时装用品的小商店、小酒店和奢侈品商店。到处都是人,主要是旅游者,他们当中有的心情松弛,有的面带惊喜。
利欧看到这种情景,油然产生一种奇特的空虚感。这时,他突然听到路德维希·基费尔的吃力的声音:“卡拉多尔,这是恩格尔活动的地方。这并不特别奇怪,因为卡拉多尔长久以来就是百万富翁们的一个游乐场。他也许觉得这里很合他的胃口。”
“卡拉多尔在什么地方?看上去是在伊维萨岛上……”
“他从前在伊维萨岛上,那是在他建立了生物-血浆公司之后。他确信这台赚钱的机器已经正常运转后,便偷偷溜往马略卡岛。不仅仅是为了去那儿滑水,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女人,他去那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做生意,这也是他一贯的目的。当时,他和来自马德里的一个商人合伙,在伊维萨岛上的桑塔·奥拉里亚建立了一家建筑公司。这人的名字叫佩佩·阿尔马多。这两个家伙在伊维萨岛上建起了一些质量很差的水泥别墅,从而破坏了当地的风景,然后以高价把这些像农舍一样的水泥别墅卖出去。”他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说话似乎使他感到吃力。
“可是,80年代末,巴利阿里群岛上的形势开始发生变化。马略卡岛——和伊维萨岛相比,它不仅面积更大,而且有更多的东西可供游人观赏——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发展成为牙医、投机商和董事会主席们的第二居住地。恩格尔又看中这个地方。凡是能赚钱的地方,人们就能找到他。1988年10月,他决定把资金转移到马略卡岛。在伊维萨岛上的桑塔·奥拉里亚,他虽然还有一个办事处,但活动的中心已经转移到马略卡岛了。”
基费尔用骨头突出的食指指着一张照片。“他的住宅,在卡拉多尔的附近,这住宅名叫玫瑰庄园,原是一所古老的庄园房子,被他改建为私人宫殿。顺便说一下,这张照片是海盗2号,他的游艇。”
他指的是停靠在码头边上的那些船当中的一艘。利欧对船一窍不通。他只知道那是一艘游艇,而且是一艘相当大的游艇。
路德维希·基费尔身子向后靠在他的躺椅里,在下午的树荫下,他双目紧闭,这使利欧想起了一位埃及的法老,他的木乃伊被一个盗墓者或某个无礼的考古学家从金字塔里拖了出来。
利欧的头又开始疼了,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知道头痛的原因:昨天晚上,他的恶梦,路德维希·基费尔,躺椅里的这位法老,那些照片……他强迫自己继续细看这些照片……
恩格尔的玫瑰庄园坐落在一个小丘上,是用巨大的金褐色的石料建成的。在第二层里有一个立柱支撑的凉廊,可是那些彩色的斑点,到底是花还是人,利欧无法辨认出来。凉廊的右边是一座正方形的、配有雉堞的塔楼。伞松和橄榄树构成一种类似公园的氛围。左边是两排整齐的意大利柏树。它们枝叶茂盛,苍劲挺拔。在它们的下方,有一个碧波荡漾、饰有两个塑像的水池。这样的环境和建筑是很受那些喜欢特别的百万富翁青睐的。
利欧把这张照片推到一边,拿起了另外一张。他的脉搏跳得更快了。这是一个男子的一张快照,照像机用一种富有想像力的方式拍下了这个男子:他正侧身跳过一个障碍,身体刚巧悬在空中。这障碍是一堵油漆成红白色的篱笆。这篱笆想必是在卡拉多尔港的某个地方,因为在照片的背景上,利欧看到船的艏柱,系船桩,拴船用的缆绳。照片上还有两个女人。她俩看上去相当年轻,长得非常漂亮。从她们身上穿着的寥寥无几的彩色布片,人们立即可以确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男子为了哪个女人而侧跳过篱笆,这一点始终不清楚。这男子是托马斯·恩格尔吗?
是的,因为在另一张照片上我们又发现了他!在这张照片上,既没有女人,也没有游艇,只有他独自一人。在露天下,他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两手托着下巴。
利欧突然想起,那肥胖的奥尔森曾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想为那些有关生物-血浆公司丑闻的文章弄到一张恩格尔的合适的照片,可是,无论是好几家图片服务社,还是《新信使报》的图片档案室,均无法提供这样的照片。无奈之下只得找了一张模糊下清的、很旧的黑白照片。
要是那胖子看到这里的这张照片,他定会高兴得欢呼起来。这张照片再现了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脸庞瘦削的薄嘴唇男子,前额已经秃了。脑袋的边上贴着剪短了的、淡黄色的鬈发。眉毛几乎是水平的。前额上有四道清楚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眼睛的颜色是一种烟青的蓝色,在瞳孔里似乎凝聚着一种虎视眈眈的、绝望的愤怒。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的照片,他准备掐死任何敢于和他作对的人。
利欧将这张照片翻转过来。
上面没有附注,只有一个日期:3月24日。这说明这照片是在不久以前拍的。也可以肯定,这张照片是用变焦距镜头抢拍的。照片上,只有他的人头是清晰的,他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显得朦朦胧胧的。地点显然是一家咖啡馆。卡拉多尔?还会是别的地方吗?
利欧把这些照片推来推去,它们粘在指尖上,而指尖在照片亮晶晶的表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昨晚的那些幻觉又出现了,他顿时感到害怕。他想到维拉,想到莱斯纳尔——他感到口干,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
又是恩格尔……穿着牛仔裤和开领短袖衫,老练、冷静、泰然自若,完全和人们心目中的百万富翁一样。利欧对这张照片不感兴趣。
“你看到那小姑娘了吗?”这位老者问道。
在这些照片上有几个“小姑娘”,可是利欧立即知道这位刑事警官指的是哪一个。一张6×9的照片,也许是用特别大的广角镜头拍摄的,因为那只对着照像机的手变得很大,完全走了样。
这是一个姑娘的手。这姑娘身材苗条,皮肤晒得黑黑的,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根据她那儿童般的胸部推断,她不会大于14或15岁。
“这是他的女儿,”路德维希·基费尔说。“她名叫伊勒娜。她在一所寄宿学校,即奥登瓦尔特学校接受教育,可是恩格尔想方设法劝说她离开寄宿学校,来到了他这里。当然,他没有教养权。理所当然地,孩子的母亲到法院告了他。可是,恩格尔对此毫不在乎。”
“这么说,她住在他这里?”
“是的。”
“您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您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和材料的?”
“我们不要为这些问题耽误时间,好吗?”
“可是这些照片和材料毕竟是一份完整的卷宗,您说是吗?”
“亲爱的利欧,要是我决心干一件事,就会轻而易举地弄到一份有关的卷宗。”
他又不断地轻咳。利欧担心,基费尔那可怕的咳嗽又会发作起来。可是在这事情上他弄错了。“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所收集的最重要的卷宗,而且也是最后的……”
他虽然非常羸弱,但声音听起来却清楚而坚定。眼睛也恢复了它们原有的独特的生气。“你可以把所有的档案通读一遍。一份一份地读,读完后还我。可惜这些材料有许多是用西班牙语写的。我跟我在联邦刑警局工作期间结交的朋友还保持着联系。我已经使用了所有的联系,尤其是我和帕布罗·维达尔之间的友谊,他是西班牙国民警卫队的一位上校。作为毒品专家,他目前在帕尔马担任类似特使的职务。这就是说,他能接近西班牙所有的警察机构。他是我在马略卡岛的忠实的朋友。”
利欧的目光又落到了恩格尔的脸上。他又感到恶心和憎恶。那么,基费尔在马略卡岛上有位忠实的朋友。这人监视着恩格尔,或让人监视着他。马略卡岛?
“利欧……”
那桌子摇晃了一下。路德维希·基费尔把两手放到了他躺椅的扶手上,吃力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毯子掉了。桌子上还有一盆花,利欧迅速地抓住它,以免它翻倒下来。
基费尔似乎没有觉察到这点。“利欧,我现在要和你谈谈那个规划。”
他笔挺地在露台上来回地走动,抬起下巴,双手深深地插在他那很不像样的、褐色袋状运动裤里。
“规划这个词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太壮丽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计划。”
他停在了有小柱的栏杆旁边,朝利欧望过去。他们之间虽然有一段距离,但他的声音清楚而明确:“准确地了解情况是制定任何计划的先决条件。这一点我已经做了。对我来说只剩下一点:干掉残害你我的凶手。车票我已经买好了。这并不特别困难。飞机票也不贵……”他扭歪着嘴,露出一丝幽灵似的狞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旅行的长度考虑进去的话。”
旅行的长度……利欧感到后脖子发凉。他的背脊在抽搐。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那天夜里,由于她的爱情,也由于他的爱情,他会给维拉带来什么呢?这个问题像一条小蛇,一条黑色的小蛇,再次撕咬着他的心。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问题在别的方面……”
基费尔重新走近桌子,把那双满是鳞状皮屑和斑点的爪形的手攥成拳头。他把双拳的尖尖的指节骨压在桌子的铁制的面板上。“问题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能也不允许一个人去。必须有另外的人陪我去。”
“恩格尔?”利欧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声地说。
“是的,当然是恩格尔。不过不单单是他……这就是我的困难。因为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我们得把他干掉……”
利欧张大眼睛惊奇地凝视着基费尔。他试图理解基费尔说话的意思。
路德维希·基费尔早已把文件和档案分类整理。这时他拿起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
“瞧,就是这个人!”
这是一张非常清晰的照片,本来该是放在银质的镜框里的。照片上是一个长着相当胖的四方脸的男子,大概50多岁。他那金属眼镜的时髦的边框,赋予他一点儿重要性和聪敏;他的嘴很小,而且闭拢着;两眼傲然注视着观看者。这是……是的,这是一张官员的脸,非常典型,像是用模压机冲压出来的似的。
“他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路德维希·基费尔说。“他是政府高级官员。严格他说,他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在发生这桩艾滋病丑闻时,谁也不愿意声明对此负责,那时候,哈佩尔是柏林联邦卫生局里负责处理艾滋病问题的官员。也就是说,他是总局的头头。他充耳不闻血友病患者的抗议,不管抗议声有多大;他对各个方面推行绥靖政策,把大事化小;他不向他的部长们提供正确的消息,总想往上爬;他保护他的那些工业界的朋友。好了,现在他已经被他们从卫生部撵出去了。也就是说,让他‘提前退休’。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像恩格尔那样的人给他提供的贿金了。此外,他还继续领他的工资。有一天,也就是说,当我们长眠地下的时候,他会放心地成为一个富裕的享受养老金者。”
利欧不作回答,他心里只有疑问。从住宅的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飘来了钢琴音乐。伊尔玛正在摆餐具,他想。
“您刚才说‘要把他干掉’?”
路德维希·基费尔又坐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利欧。“利欧,你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样。利欧,你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听我说这件事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杀死他。杀死他和恩格尔……”
利欧试图吞咽,可是他的嘴大干了。他无法相信他刚才所听到的东西。
“是您?”
“是的,是我。”基费尔把哈佩尔的照片放回到信封里。“别这样看着我!你当然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根本也不会相信我要杀死他们。可是,事情是会变化的。总之,我得坚持将近五天的时间。我会坚持下来的,这点你可以相信……”
沉默。利欧的耳朵里有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可是头痛已经消失了,像是被揩去了一样。他试图细细领会他刚才听到的事情。可是没有成功。那些概念像万花筒里的色彩一样相互交叠在一起:卡拉多尔,恩格尔的游艇,那所住宅……现在,那个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的人肯定住在柏林的某个地方。
------------------
13
而这里的这个幽灵,这个骨瘦如柴的路德维希·基费尔却打算……
此时,利欧感到一阵冷风从枞树暗色的荫影里朝他俩吹来。周围静悄悄的。他俩坐在他们的桌子旁边,就像坐在一个岛上。“……坐在同一条船上。”迪特·莱斯纳尔曾经这样说吗?迪特已经死了,他俩还活着……他终于明白了,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不能把一切看作是不可避免和不能改变的,不能让恩格尔和哈佩尔这个行贿受贿的恶棍逍遥法外……
“利欧,你愿意帮助我吗?”
利欧点点头。这个动作完全是自发的,像是出于内心的一种迫切需要。
“我曾经这样希望,利欧。”
基费尔慢慢地把手伸向利欧,感激地抚摩他的手。
“我们必须把他们干掉,”基费尔悄声地说。“相信我吧。这将会是改变一切的信号。我们需要这个信号。不仅我们,还有其他的人。可是,有个大难题……”
“什么难题?”
“这两件事要同步进行。如果是在同一天杀死恩格尔和哈佩尔,这将会对宣传媒介产生良好的影响。在这方面我已经有一些想法……现在我得回医院去了。在那儿我还要把这个问题好好地考虑一下。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相信我吧……”
他拿起一片纸条,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拿去吧,这是医院的电话号码。你也许可以给我打电话……”
一辆笨重的越野车已经从公路上拐了过来,正爬上那些平缓地波浪式地向高山延伸的山丘。现在它消失不见了,随之又重新出现。这次它的身后拖着一片尘土,这尘土渐渐消散在玫瑰庄园入口处那两排高大的意大利柏树之中。
伊勒娜放下她的画报,把手放到前额上,以便挡住越野车反射过来的光。玛达勒娜每星期六都要从别墅管理者住的房子到伊勒娜这儿来,以便和她讨论晚间活动的安排。看到汽车驶入别墅,玛达勒娜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来啦!”
“谁来了?”
“哎呀,是我的老爸。你父亲派他到机场迎接客人。至于他去接谁,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也许我会知道,但我对此不感兴趣。”伊勒娜又埋头读她的文章。她读的是一份名为《呱呱叫》的西班牙消遣杂志,里面有一篇社会新闻,说的是西班牙王子是否只有一个女朋友。
她费力地读那些隐晦的西班牙句子。要是这样继续下去,要是她继续用德语和玛达勒娜交谈,她就还需补习西班牙语,这会使她的父亲托马斯大发雷霆。在帕尔马有一所德语学校,只有在周末的时候,她才被允许在那儿度过她的日子。在这里,大家都跟她说德语。有时候她突然想家,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你到底在这里寻求什么?她把雨下个不停的家乡奥登瓦尔特和西班牙马略卡岛明媚的阳光进行了比较,以此解答她提出的问题。但是,这丝毫无助于克服她的思乡情绪。老天啊,她曾多么希望看到自己的父亲,多么梦想和他乘坐海盗2号游艇飞驰过那些海湾,多么希望和他一起生活在那些皮肤晒黑、快乐而单纯的人们当中,结识新的、富于生活情趣的朋友!可是她的一切希望统统落空了。她在这里的时候,托马斯经常在他豪华的别墅里举办无聊的社交酒会,和他那些怪里怪气的女人接待他的令人厌恶的朋友。按理说,他至少应该让她住在宾馆里。可是,她基本上是在寄宿学校里度过她的日子的。
“这是一个德国人,”玛达勒娜说,“我敢和你打赌。”
“还有什么?另外,你是从哪里知道他是德国人的?”
“从他走路的样子……”
此时,伊勒娜也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那辆越野车停在下边的停车场上。尤安,玛达勒娜的父亲和玫瑰庄园的管理者,正把一只箱子递给这位新来的客人。伊勒娜只能看到这位客人的背部。他正走上通向露台的那些平缓的阶梯,身子直挺挺的,仿佛他吞下了一把扫帚。令人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大热天,他干吗还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茄克衫?玛达勒娜说得对,这只有德国人才做得出来。
“滑稽可笑的人,”玛达勒娜评论说。
此时,他停住了脚步,把手放到楼梯的石栏杆上,微微转过身子,以便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色。目极之处,他看到了美丽的景色:橄榄园,小村庄,村庄下面是卡拉多尔的白色的房屋,然后是像钻一样蓝的大海……
“这人我认识。”
“是老板的一位朋友?”玛达勒娜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称托马斯为老板。托马斯的确是一位老板,至少他不放过任何机会表明自己是位老板。可是朋友呢?托马斯是否真的有朋友?他装着有朋友,可是伊勒娜早就不相信他有朋友了。
“这不是朋友,是他的一个随身奴隶,玛达勒娜。”
“你怎么这样说呢?”
“这人是位医生,领导着一家制药厂。”
“这药厂在哪里?”
“在一个名叫伯恩哈根的小村子里。我希望你永远把它忘掉。”
“那么,随身奴隶是什么?”
“啊呀,别谈这个!”伊勒娜打了个表示拒绝的手势,“这事你不会明白的……”
她熟练地为恩格尔按摩,她满怀深情,丝毫没有流露出急躁和粗野。一只像丝绸一样柔滑的小手在恩格尔的身上按来按去。恩格尔感到臀部肌肉绷得紧紧的,他闭上了眼睛。他本想在下个星期里把凯蒂撵出门。三个星期已经过去了,而三个星期的确是他所能允许一个女人呆在身边的最大期限。哦——他尽力抑制住呻吟。
她停止了按摩。
“你疯了吗?”他咬牙切齿地说。
“哎呀,托马斯,我可听到有人来了。”
他也已经听到车子的声音。霍赫斯塔特……“还有什么?动手吧,继续给我按摩!”
她迅速而熟练地为托马斯按摩,以致他感到身子像一只红色的热气球那样膨胀,紧张的心情发泄在一声低沉的声音里。
他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爱抚地轻拍凯蒂的金黄色的头,然后匆匆跨过皮制的睡椅,走进了洗澡间,洗了个淋浴,穿上那件短而白的日本和服,然后朝室外的露台走去。
霍赫斯塔特……
他站在那儿,苍白的皮肤上布满因优愁而产生的皱纹,脸上露出一丝干笑。他和往常一样,身上穿着那件很不像样的运动茄克衫。这种干笑引起恩格尔的不悦。
“你来了,飞行怎么样,约亨?”
“还可以。”
“飞机里有东西吃吗?”
“有。”
“来杯酒好吗?”
“谢谢。最好给我来杯矿泉水。”
矿泉水,还有什么!这也是典型的。恩格尔了解霍赫斯塔特,所以他也知道后者的来访怀有某种目的。老天啊,他为什么要为霍赫斯塔特操心?当姆什克出600万买他的这家制药厂,并且还愿意付清所有的债务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姆什克的建议?要是你当时接受了他的建议,你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担忧,也不会有这个斤千计较的该死的霍赫斯塔特……
“矿泉水没有了。现在没有。矿泉水不是为你准备的,约亨。那么说吧,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遇事不慌,保持镇静。凯蒂,给我们弄点喝的。葡萄酒,约亨?啤酒,威上忌,法国上等白兰地酒?”
“啤酒。”
她走了。他发现,霍赫斯塔特正斜眼偷看她。霍赫斯塔特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性感的屁股。有机会时,可以用她征服霍赫斯塔特。行为非常拘谨的人也有自己的弱点。
当凯蒂端着托盘转回来的时候,恩格尔对她笑脸相迎。“快去游泳池,或者看看伊勒娜在干些什么。我的朋友约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商量。据我所知,他希望单独和我谈。”
她走开了。恩格尔让冰块在他的杯子里丁当作响。
“那么你说吧。到底有什么急事?你不能在电话里和我商量?”
“事情很急,托马斯。电话里根本不可能进行商讨。”
恩格尔继续玩弄他的杯子。“你到底为什么到我这儿来?”
“请原谅,您说什么?”
恩格尔的上身猛地朝前倾。他用力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以致威士忌酒从杯子里跳了出来。“听着!不仅你,还有施罗德博士也给我打了电话。对他来说,事情还处在预审的阶段。想必他知道这点。他毕竟是律师。他们不会挫败我们的,约亨,因为他们没有证据。他们只是怀疑而已。”他扭歪着脸。“现在说你。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应该站在指挥台上指挥。可是你在干什么?你丢弃整个的烂摊子,飞到了我这儿。这已经不是轻率的行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蠢事。”
“你听我说……”
“不,你听着。你到底想给我惹出什么样的麻烦?例如,要是他们监听电话,这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们已经派人监视你,你明白吗?”他四面张望,沿楼梯向下看,仿佛在那些柏树后面他会发现一个幽灵。“在这种情况下,必须保持镇静,和往常那样从事自己的工作。跟平常一样做生意。别失去头脑,别神经过敏。因为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些。可是你呢?”
恩格尔又朝他的杯子里看,扭歪着他的那张大嘴,仿佛他在他的威士忌酒里发现一只苍蝇似的。“是的,”他听到霍赫斯塔特说,“我在这里。”
恩格尔吃惊地抬头看。“这我知道。而你还对此感到非常自豪,是吗?也许我终究会知道,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
霍赫斯塔特仰望天空。“你刚才说得很对,托马斯。我不愿再领导这家制药厂,我也不愿回到那儿去。我不仅将离开指挥台,还将离开整个的轮船……”
恩格尔感到吃惊。当然,他料到霍赫斯塔特会有这番表白,但是他没有估计到,霍赫斯塔特竟单刀直入地把问题摆到桌面上。他说得十分镇静,显然事先已仔细地想好了一切。恩格尔把棕色的双手交叉在裸露的胸口上,用拇指和食指玩弄挂在他颈项上的那根颇有分量的金项链。
沉默。在干燥的鸡冠状的丘陵上空,有一群鸽子在盘旋。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发电机的轻微的突突声。陆地,海岸,大海,多么和谐安宁……
霍赫斯塔特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
“你干吗不脱去你的茄克?”
霍赫斯塔特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脱去了他的运动茄克。
“现在解开领带……”
这柔和的、父亲般的、施主似的声音,他曾多少次听到过,也曾多少次毫不犹豫地听从它。是的,他曾对他俯首贴耳,可是这已经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你喝光你的啤酒,约亨,然后慢慢地告诉我……”
“该讲的话我已经告诉你了,托马斯。我是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
恩格尔站了起来。他的那双光脚感觉到了已经吸收了下午的热量。他若有所思地观察那个坐在藤椅里的蜷缩着身子的、胸膛狭窄的人;可是与此同时,他迅速地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结论和后果。他得不出结论。虽然霍赫斯塔特有时对他百依百顺,但他清楚地知道,霍赫斯塔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屈不挠的、锲而不舍的坚定意志。所以他会遇上麻烦。非常可怕的麻烦……
他转身朝桌子走去,用双手抓住霍赫斯塔特坐的那把藤椅的靠背。“那好吧,约亨,我们暂时把我的意见抛在一边。让我们做你决心要做的事情吧。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是上级对下级说话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这声音富有启发性,也颇有趣味。霍赫斯塔特感到口干。他难于回答恩格尔所提出的问题。“托马斯,我用一句简单的话向你说明我决心要做的事。你付清我应得的款项,我就离开。”
“真是这样吗?我付清你的工资,然后你就离开?我付清什么?”
“你欠我的钱。”
“啊哈。现在谈第二点。你就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一旦钱存入我在瑞士的账户,我就乘飞机飞往委内瑞拉。”
“委内瑞拉?啊哈!事情清清楚楚!你在那儿始终有个基础。那儿有我们的老朋友阿龙索。”恩格尔的声音里充满嘲讽,可是在它的后面隐藏着另外一种东西。“总之,这个年老、善良的阿龙索已经赚够了钱。由于我们的帮助,他已经挣了一大笔钱,比所有其他强盗一样的进口商人挣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是谁帮他挣到这笔大钱的?说吧,谁?!”
霍赫斯塔特沉默不语。
“一个更简单的问题,约亨。谁?你——还是我?”
霍赫斯塔特想站立起来,但仅做了一个徒劳的动作——太晚了。这时他感到自己跌倒了……然后是疼痛!一阵剧烈的疼痛涌上他的后脑勺,消失在一声金属般的吼叫声中。世界变得黑暗了。霍赫斯塔特试图滚向一边,但没有成功。恩格尔把椅子踢翻了!他把你像一只狗一样扔到了石块地上!他现在知道了这点。我的头,啊,我的头……
他不想睁开眼睛,可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顺着棕色的、肌肉发达的、在他的上空跨开的两腿往上看,看到了恩格尔那黑白相间的和服,再往上看,他看到了恩格尔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它正发出狞笑,这是一个魔鬼发出的狞笑。仿佛这一切还不够似的,他还用沾满灰尘的、起茧的脚狠狠地踢霍赫斯塔特的下颚,把它踢到一边去。
“你还是我,约亨?”
霍赫斯塔特因痛苦而呻吟着。
“感到痛?是吗?”
“你……你……”
“是的——我!你以为这会给我带来乐趣吗?你要记住,你怎样对待我,我也怎样对待你。或许你曾指望,我会对你的美妙的计划表示祝贺吗?”
他迅速地重新把椅子扶起来,朝霍赫斯塔特看了看,把他拉了起来,推进了椅子里。
“我的头……”
霍赫斯塔特的眼里噙着泪水。他感到忍无可忍,不禁大哭大叫起来。“你疯了吗?我会得脑震荡的……”
“胡说八道。脑震荡?你有个肿块。坐到背阴的地方去吧!不,到洗澡间里去吧,把你的头在水里洗一洗。然后我们再继续谈。我们的事还没有完,我们两个……”
霍赫斯塔特转回来的时候,湿透的黑发贴在脑盖上。面部皮肤已不再是苍白的,而是淡黄色的,宛如褪了色的纸的颜色。他用左手把一块毛巾压在后脑勺上。
恩格尔友好而同情地看了看他。“你的脑震荡怎么样了?”
霍赫斯塔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不想坐下吗?”
霍赫斯塔特一动不动地站着,恩格尔在一旁微笑。过了一会儿,霍赫斯塔特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轻,以致恩格尔得费力地去理解他的话——是的,很费力,但他理解霍赫斯塔特,因为这个站在他面前的衬衫领子潮湿的瘦子所说的话,使他的神经进入战备状态。霍赫斯塔特说,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在他看来是一种长期发展的合乎逻辑的结果。为此,他得感谢恩格尔。因为现在一切都变得非常具体和清楚了。清楚其实只是认识的先决条件。此外,他也认识到,继续对他俩的处境说好听的话,等于是自杀。而他,霍赫斯塔特,早就替恩格尔受过了。他已经长期替恩格尔受过,可是现在这已经过去了……
“彻底地过去了,托马斯。”
托马斯·恩格尔玩弄他的金项链。他那呆板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这就是你所说的原则,约亨,”他心平气和地说。“现在我希望你说得更精确一些。”
“好吧。我非常精确地告诉你,托马斯。你欠我120万。不是德国马克——是美元。这也就是你按照协定答应给我的百分之十二的红利。在最近四年半里,这笔红利我分文没有看到。可是,在这四年半的时间里,我为了得到这点可笑的经理工资,为你策划出的蠢事效犬马之劳。你甚至从我的红利里拿出一部分钱,把它们当作贿金,慷慨地奉献给医院和研究所的那些头头,为的是让他们买下我们的血浆。可是你自己却从公司里抽走了每一个芬尼……”
“还有什么?”恩格尔用和服的袖子擦亮他的项链。“你总是实事求是的,这么说,是120万美元,是吗?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是这个数吧?”
“是的,你说得完全正确。我不会长久地等这笔钱的。你必须在17号,也就是说本月的17号以前,把这笔钱存入我的账户。”
“这就是说在下个星期里?”
“是的,在下个星期里,托马斯。”
“还有别的问题吗?……”
霍赫斯塔特沉默不语。
那群鸽子朝房子飞了回来。它们低低地掠过玫瑰庄园上空,发出了一阵劈劈啪啪的响声。
“你疯了。”恩格尔解开了项链。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三个字。
“随你怎么看,托马斯。”
“难道你想让我接受你的疯狂吗?应该把你送到精神病医生那里或者其他的地方。”
“随你的便吧。你应该考虑考虑,要是你像对待其他的人那样对待我,这是否正确。托马斯,这是一个小小的提示。我已经书面记下了公司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重说一遍:一切事情。你也应该记住,你不仅杀害了拉尔斯·波德尔和尤尔根·切尼查,还杀害了那可怜的姑娘莱辛巴赫,只因为你想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就连你家里的那个疯子,那个勒内,对那位记者的心上人所做的坏事,我也把它记录下来了。那位记者正逼近我们。所有这一切我还没有对外宣布。可是,要是我不再露面,或者我只要打个电话,这些材料就会送到检察院。几起谋杀都是托马斯·恩格尔一手策划的。一切都有记录和证据。”
“是我们共同策划的,约亨。”
霍赫斯塔特耸耸肩,并且说道:“这几起谋杀是你策划的,不是我们。”
恩格尔站了起来,朝有栏杆的阳台走去。他把双手平放在石栏杆上,久久地朝陆地和大海望去,仿佛从那里会得到一个回答。
然后他转过身来。“我答应你,怎么样,约亨?”
“就照你说的办吧,”霍赫斯塔特轻声地回答。
恩格尔把支票塞进了霍赫斯塔特的皮夹子里。这是一张比尔包·维茨卡雅银行的支票,上面写有“6000万比塞塔”的金额。这虽然还远远不是他所要求的120万美元,少了许多,但是已经够多的了。
“理智点吧,约亨。你移居到南美,这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你在这里毕竟生活得更好些。”不管霍赫斯塔特的计划事先是什么样子,在托马斯·恩格尔逼人的目光以及这番话的面前,它们像阳光下的黄油一样融化了。
老天爷作证,恩格尔尽力给自己严肃的建议以有力的论证。他甚至让霍赫斯塔特看了他前一天的银行提款,以便证明自己有偿付能力,应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银行提款。经过长久的、激烈的辩论之后,他们终于站在了恩格尔在卡拉多尔的办公室里。这里也有许多让人惊羡故东西。不仅有一个新的高尔夫球场的巨大模型,球场周围附设可供一千多人居住的高级住宅,还有确凿的数据:经营费用,水需用量,建筑费用,赢利,高尔夫场地可望获得的收益,还有房屋卖出所得的收入。
“现在,约亨,你比较一下吧!你在我这里早已学会看收支平衡表了。伯恩哈根,还是卡拉多尔?这是你的选择。我想你会选择后者的。和从前一样,我给你百分之十二的红利。这次我能支付给你应得的份额,不会再像经营那家讨厌的血浆公司那样陷入困境。当时,80年代初,成立血浆公司是个好主意。可是现在呢?我们不谈这个。我们要谈的是,这里是一块能够使我们实现梦想的绿色草地。而伯恩哈根呢,那是一个满是污血的泥淖,是个无底洞。这是为什么?因为它只跟那些作风不正的骗子、道德败坏的人或乱砍乱杀的疯子打交道。可是这里,约亨,我在这里不仅有有偿付能力的人们和一个的确像天堂一样的岛,还有一个现在才刚刚开始的繁荣。”
这个建议很可能是恩格尔的一个残忍的诡计,霍赫斯塔特只需想一想那可怜的莱辛巴赫、波德尔或切尼查所遭到的灾难。也许这甚至是一种绝望的挣扎,因为他由于匆忙一时想不出其他的主意。不过,要是你对托马斯采取强硬的态度,他会变得现实起来。他清楚地知道,霍赫斯塔特的立场是攻不破的。恩格尔并没有将他击倒在地,他却将恩格尔击倒在地。所以,世界肯定变了样,尽管他后脑勺上的肿块还在痛。
“好吧,约亨,你的意见如何?让我们再次从头开始吧。是啊,现在我们之间又扯平了。”
“扯平”之后,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生活了。先吃顿清淡的饭,睡个长长的午觉,然后驱车前往卡拉多尔,去那儿买游泳用品。这商店的确非常雅致入时,而那位女售货员是西班牙的一尊女神:一双令人难以相信的眼睛,令人难以相信的头发和一丝令人难以相信的微笑。
这丝微笑给霍赫斯塔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加之他穿着那套衣服总感到有些不合适,所以他马上买了一条白色的亚麻布裤子,一双水上运动鞋和一件蓝色的T恤衫。然后他们登上了海盗2号游艇。
这时又出现了一尊女神——凯蒂。
那目光……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那腰围,那臀部,以及她身上披挂的那绿色的布条……
霍赫斯塔特感到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热。他戴上一副太阳镜。也许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要不然的话,她为什么挺起胸摆出姿势呢?这一切分明是给他看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该说些什么呢?
霍赫斯塔特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只想知道,凯蒂是否是托马斯的“女招待”之一。早些时候,恩格尔从法兰克福最好的游乐场所弄来了一大批女招待,旨在把她们介绍给顾客、医生或某些思想僵化的官员。
一转眼的功夫,她又消失不见了。
霍赫斯塔特拿起那瓶防晒油,滴了几滴在手上,然后擦了擦前额。现在,他独自一人躺在船尾上的二张躺椅里,尽情地享受生活;享受海鸥,享受那轻微摇晃的躺椅,享受一切,以致他的头痛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零星的松树长在红锈色的岩石上。暴风雨压低了它们的头,雷电劈开了它们的树干。可是,它们紧紧地抓住岩石不放。而大海和这里静静的海湾,看上去几乎是深蓝色的。那艘巨大的白色游艇切开了大海那像缎子一样的、油亮亮的水面。
我的天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刚才他还为一切担惊受怕,可是现在,一切都有了一个良好的结局。
此时,她又出现了,凯蒂,那个金发的波利尼西亚女人。那长长的大腿,那平平的小腹,那高高耸起的胸脯,那臀部——真是完美无瑕,令霍赫斯塔特惊羡不已。
顶峰,霍赫斯塔特想,同时感到自己的心开始跳动,这一天的顶峰!
她把放有许多玻璃杯的托盘递给他。
“怎么样,约亨?口有点渴,是吗?这东西不仅味道特别好,还能使你精神抖擞。”
“精神抖擞干什么?”霍赫斯塔特咧开嘴笑,觉得恩格尔的话非常可耻。
“干你打算干的一切,约亨……”
他喝的东西,味道像带点苦味的香槟酒,也许是西班牙生产的香槟酒。
“谢谢。”
可是,凯蒂又消失不见了。鬼知道他们在游艇上的豪华船舱里干些什么。水手长此时让船抛锚停泊。
------------------
14
霍赫斯塔特伸直四肢,感到身体好了一些,感到精神抖擞,尤其感到自己获得了自由和胜利。
她轻轻地抚摸他。指尖先摸他的后颈,然后经过上臂的三角肌,直至肩膀……
霍赫斯塔特抬起头,看到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和金黄色的鬈发。这鬈发是经过染色的。
“有效果吗?不感到累了吧?”
他感到口干。
“托马斯在干什么?”他听到凯蒂在问他。
锚链发出的丁零当啷的响声挡住了这个问题。
可是,此时她又在微笑。她的目光慢慢地扫向他的游泳裤。“哎呀,我看到什么了?”她用非常纯正的法兰克福语调说。“我看你已非常兴奋了……”
在别墅里,恩格尔就已经试图和勒内取得联系。当霍赫斯塔特在卡拉多尔买什物的时候,他再次在一个电话问里给勒内打电话。回答总是一样的:“目前找不到他,他在有效距离之外。”电话里一个女人用不连贯的声音告诉恩格尔。
在有效距离之外?
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勒内开着吉普车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闲荡,嘴里叼着一支含有大麻的香烟,或是半醉半醒地爬进他在松马西亚的庄园附近的深山老林里挖出的洞穴,为的是在那儿胡思乱想。还有什么可干的呢?勒内喜欢在他的洞穴里练点空手道,贴些色情照片,或者用他收集来的枪劈劈啪啪地乱射。有的时候,他也把一些缺乏经验的女登山旅游者拖进他的洞穴……他会这样干的!可是真该死,我需要这拍马屁的家伙的时候,他却不在!
恩格尔又试着给他打电话。
“是你吗?”
“是的,我终于找到你了!”
“很好,头儿,你找我有什么事?”
“注意,勒内。我今天有客人来访,而且这客人也给我带来不少的问题。”
对方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对方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不过有问题就得解决,难道不对吗?所以我首先从纯理论的角度来说……事情关系到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只保险柜。保险柜里有一些文件,它们最好不要落到外人的手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该做些什么呢?”
勒内突然发出可怕的哧哧的笑声。也许,这不过是卫星通讯的干扰声。
“有些文件?你需要它们?”
“不。”
“那好办,这事相当简单。一包黏附性空心炸药……”
“这是什么意思?”
“黏附性空心炸药就是导火线朝上而且向外的炸药。”勒内·霍诺尔卡向恩格尔详细地说明这种炸药的性能,仿佛他在讲述一个非常诙谐的故事。“锥形爆炸,也就是说,爆炸的时候,炸药的全部力量和热能像锥子一样集中在唯一的一点上。这样就会产生一种非常美妙的爆炸声。没有可讲的了。用这种炸药,你不仅可以炸开一只保险柜,甚至可以炸开一辆虎式坦克。保险柜里的文件或坦克里的人,在爆炸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可以想象得出的。肉浆或者灰烬……”
肉浆或者灰烬!恩格尔也开始笑了。
“保险柜在什么地方,头儿?”
“在黑森州。在那个你曾经去过一次的偏僻村镇里。伯恩哈根。”
“这不行!”霍诺尔卡呻吟道。
“别担心,勒内,这事不着急。还没有……”
“这位客人想必是一位引人注意的人!”
恩格尔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对这个人我们还得想点法子,不过首先得把那只保险柜……”
他把电话挂上,离开了自己的舱房,以便通过中间的过道步入交谊室。在入口处他停住了脚步。透过船尾的门,他可以观察到供旅客晒太阳的甲板。此时,凯蒂正扑在霍赫斯塔特的身上,用她那双神奇的手……的确,这姑娘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天生的才能……
夏天越来越热了。天气多变,有时天空晴朗,有时突然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
维拉惊恐不安,忙着抢救她的那些在花园里的盆栽植物,利欧也来帮忙,正把一块被大风掀起的遮篷重新钉牢。可是对他来说,即使是雨和风暴也不过是某种奇怪的非现实的东西。他刚才所做的事仿佛与他没有关系。他对那天下午发生在斯泰纳巴赫的那幢阴森森的、四周围有冷杉的别墅里的事情的回忆,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别墅,露台,躺在躺椅里的那个人,各种卷宗,各种照片——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出戏里的场景。
可是基费尔的话则不一样了,它们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它们像鬼怪一样出没在他的睡眠里。每当他睡不着的时候,它们就伴随他散步。他心神不定地穿过慕尼黑的美国式花园,它们甚至盖过维拉的声音:必须这样,利欧。这将会是一个改变一切的信号……你会帮助我吗?
此时,利欧突然注意到自己在用手电筒和带柄小镜子寻找腭部和咽喉部可疑的发红之处。膀胱里为何火辣辣地作痛?他目不转睛地朝马桶里看,以便确定小便的颜色……
“歇斯底里,”维拉评论道。也许她是对的。“你完全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这事是否这样简单……
他是否能够如此轻易地忘掉路德维希·基费尔骷髅般的脑袋,忘掉他额头上那深色的、病态的隆起的皮肤和长满湿疹的双手上的像爬行动物的鳞屑那样的皮肤……
一天早上,奥尔森给利欧打电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从你的洞穴里爬出来?还是你很喜欢呆在你的洞穴里?”
“是的,我喜欢呆在洞穴里,厄瓦尔特。我已经习惯于呆在下面。”
布鲁诺·阿棱特也顺便上利欧这儿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摇摇头。保尔·诺沃提尼压根儿不再露面。
“快到赫尔措克博士那儿去,”维拉说。有的时候,她眼里含着泪水,或者在他的鼻子跟前挥舞着双拳。“告诉他你很满意,你没有病,为此你得感谢他!”
可是利欧并没有去找赫尔措克。一想到下面这件事,他就不寒而栗:那天下午做爱之后,维拉自己得作一次检查。
可是后来他真的想去探望赫尔措克博士的时候,他却感到非常软弱无力。他一直等到维拉离开家去买东西,方才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些早晨的电视节目,可是他对图像和声音感到非常陌生和不可理解,仿佛他在观看用一种外语播送的节目。
“你要知道,这些可怜虫不仅夺走了你的生命,利欧,”当利欧最终到医院里看望路德维希·基费尔,两人在医院的咖啡馆里坐在一起的时候,基费尔对利欧说,“他们还毁了你剩下的这几年。他们判处你死刑——然后把你变成一个申请者。我们的病区里有一个血友病患者。他可以得到6万马克的补偿费。你得想一想,6万马克算什么?要是你有病,在半年的时间里,你可以使用这笔钱。可是以后呢?社会救济金停放了。你成了某个临时应急组织的成员。这就是一切。在波恩的那些家伙成立一些委员会,捐赠几个马克,然后袖手旁观。”
奥尔森会作出决定,让利欧继续得到自己的工资。可是这会持续多久呢?利欧很了解马勒尔这位出版商,半年之后,他就将解雇利欧。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奥尔森,这是一场悲剧。我也为利欧感到非常惋惜。可是说到底,难道我们应当为所有的悲剧负责吗?
是的,会是这样的。
在另外一点上,路德维希·基费尔也是对的。“在他们干掉你之前,他们还要取消你的身份。”
这是一次相当特殊的对医院的访问。在他们的周围坐着穿着便服的病人及其家属。他们一边吃蛋糕,一边轻声地聊天,说笑,或者作出忧愁的面部表情。
利欧的面前坐着有两份“谋杀计划”的路德维希·基费尔。这位昔日的警察仍旧戴着他的那顶巴斯克帽,可是衣着则完全不同了。他穿着一套时髦的、象牙色的轻便西服,配上一件花梨木色的衬衫,脖子上围着一条与衬衫相配的像烟草那样棕色的丝围巾。
然而,真正发生变化的并不是他的装束,而是他的面孔。它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是某个化装师为这位即将登台表演的探长打扮了一番。皮肤上并没有涂脂抹粉,可是湿疹几乎完全治好了,两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尖形的颧骨也消失不见了。
“这儿的医生们干得真漂亮,路德维希。”
“是的,治疗很起作用。他们把这称之为‘阶段性成果’。这种情况不能持久,不过这种治疗暂时能提高‘主观的身体感觉’和总的健康状况。而这一点,利欧,我必须加以利用,充分地加以利用。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个项目?”
“那个项目”——基费尔的确这样称呼他的行刺计划,对两个男人的谋杀……
“倘若你由于某些原因——不管是伦理的、道德的,还是个人的原因——想再次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利欧,我尊重你的考虑。这点你可以相信我。只是我求你快一些……我得行动。假如你真心想帮助我——我还有几个后勤方面的问题……”
后勤方面的问题?利欧想,路德维希·基费尔如何才能做到在尽可能短、因而“对新闻界产生作用的”间隔里枪杀他的两个牺牲品。
“你瞧,事情是这样的:我虽然在马略卡岛上呆过,可是那已经是10年或15年前的事了。那时,我陪着一位女朋友,一位迷人的妇女,可惜从那时起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虽然去过马略卡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这个岛熟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得收集情报。我当然不能去找我的那些西班牙国民卫队的朋友,并且告诉他们:请你们全力帮助我,我想现在就干掉恩格尔……所以说,我需要几天的时间。”
他轻声地说,而且非常冷静,仿佛是在描述一次周末远足的计划。“靠我现有的力量,我是否能够成功地完成这项计划,我并没有把握。”
利欧点点头,一边喝他的茶,可是拿起香烟的手不稳,他打了两次火才把烟点着。
“还有一个问题,利欧。我能干掉他们,这点我深信无疑,可是干掉他们之后,我怎样离开这个岛呢?岛上只有一个机场。他们很容易封锁机场。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港口。这就是说,我几乎掉进一个陷阱里……”
利欧又点点头,试图想象这一切。在邻桌的旁边,有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姑娘在拉她母亲的椅子靠背。这小姑娘大哭大叫,而穿着病号服的那个胖子忧伤地摇摇头。
这时,路德维希·基费尔说:“在柏林,事情要简单一些。所以,我决定首先杀掉柏林的那个家伙。”
“柏林的那个家伙……”
“我还有我的老工作证。哈佩尔本人也是公职人员。我想看一看,这家伙会不会接待联邦刑警局的一位探长。而柏林我非常熟悉,从柏林我也很容易前往马略卡岛,因为柏林有许多飞机。”
利欧搅动他的茶杯。路德维希·基费尔再次用他那沉思的目光长久地打量着利欧。“我现在不想再重复这项计划对我的意义,以及它给我们大家带来的危险。我只想问你,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干吗?”
“是的,”利欧不假思索地说。
“真的吗?”
“真的。”利欧经受住基费尔审视的目光,同时有一种感觉,仿佛这目光渗入了他的大脑,仿佛这目光会跟随他穿越他那些错综复杂的,不,混乱的思想……
利欧又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他强忍着胃痛,克制住自己,抓住基费尔的手,抚摩着它。“如果你认为这是理由的话……”
“这就是理由,我的小伙子。你瞧,这是一个简单的原则:在前沿阵地,不应该离掩体太远。所以,我会感到高兴,如果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利欧笑了笑,“我有许多朋友。旅行社里我也有朋友。我设法给您弄张机票。”
基费尔再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利欧,然后把手伸进茄克衫的口袋里,从中掏出一本支票簿。利欧由于太累,没有提出异议。他拿过支票簿,啪的一声把它合上,然后重新把它塞进老者的西装上衣里。
将近10点的时候,天空里又乌云密布。维拉已经乘车进城,她曾显得烦躁不安,说有“急事要去处理”。不,这不是美好的上午。和以往一样,利欧的内心里又感到不安,而他始终缺乏对付不安的手段。他走进花园,收拾了早餐的餐具,洗了个淋浴,然后坐到电话机旁的那张沙发椅里。当他给路德维希·基费尔打电话的时候,他两次打错了号码。最后终于成功了,他听到了一个妇人的声音。伊尔玛·基费尔。
“啊呀,是您,马丁先生!真是奇怪,我们正好谈到您。看来,的确存在一种心灵感应。”
“怎么?是不是您的弟弟回到了斯泰纳巴赫?”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他们把他从医院里赶了出来。您马上就会听到的——路德维希!”
“出了什么事?”伊尔玛·基费尔是对的。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力、急切、简直是充满活力。“你好吗,利欧?”路德维希问道。
“您说什么?看样子不如您好。”
“这可能的。”他笑了。“至少在今天。你为何不再次到医院里来?”
利欧不耐烦地用手指摆弄电话线。因为我没有兴致。或者更加坦白地说:因为我非常害怕到医院……他应该如实地告诉基费尔吗?他作出抉择。“因为我憎恨医院。”
“我明白。怎么样,你弄到乘飞机所需的证明材料没有?”
“弄到了。您听我说,路德维希……”
“我乐于听您说。不过你为何不上我们这儿坐一会儿?我不喜欢在电话上讨论这样的细节。”
“我的妻子,”利欧会以此作为不去的理由,可是这理由对路德维希·基费尔来说不起什么作用。他知道这是一种借口。
“好吧。一个小时以后我到你们那儿。”
45分钟以后,利欧就到了基费尔的住处。当他停好车,打开车门的时候,他看到了探长。他手里拿着一把修枝剪刀,出现在他的那些玫瑰花之间。那双黑色的眼睛在巴斯克帽的帽檐下微笑。这一次,不仅他的面色有所好转,整个的人似乎也变了。他显得高大、年轻,体重也增加了。医生们似乎在他的身上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那幢大房子静悄悄的。从厨房里没有飘来饭菜的香味。看来伊尔玛·基费尔已经认识到,她为口是心非的客人浪费了自己的气力。
他俩默默地走过入口处。窗上镶嵌的一朵百合花图案在基费尔的下巴上画出了一个5马克硬币大的绿色斑点。他停住了脚步。
“我想让你看点东西。你使用过武器吗?”
“您指的是各种枪吗?”
“各种手枪,各种左轮手枪,各种轻武器。”
你使用过各种轻武器吗?他曾经在养老院里服了两年半的民役,给重病人擦洗身子,倒夜壶。基费尔为何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呢?布鲁诺·阿棱特有一次从阿尔及利亚的一个售货摊上买来了一把手枪,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来吧,利欧!我们到采石场练练射击!”利欧拒绝了。他不想在采石场里玩枪。
“我连气枪也没有玩过。”
路德维希·基费尔微笑着说:“来吧!”
他撞开门,走下一个相当陡的楼梯。空气因为不流动,充满了霉味。基费尔打开了电灯,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墙壁上有一些壁橱,地板上铺着一块西沙尔麻地毯。熟铁做的壁灯和粗糙的粉刷表明,这里的一切具有众所周知的“乡间特色”。
“这是我搞业余爱好的工作室。”这话听起来似乎是一种自我嘲弄,可是基费尔说这活时却显得很严肃。
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壁橱,拉出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两支手枪。他把其中的一支放到了利欧的手里。“这是一支口径为9毫米的手枪。有人断言,这是最好的手枪。我手里的这支,是一支瓦尔特-PK-7.65手枪,是我过去当探长时使用的,已经很陈旧了。尽管这样,我认为它用起来更称手。不过,也许我有些自负。总之,我喜欢它。”
基费尔打开了第二道门,当两盏氖光灯亮起来的时候,利欧看到了一个打靶场。难道这是一间搞业余爱好活动的地下室?是什么样的地下室啊!
他感到口干。那些拉索闪闪发光,上面挂着一些靶子……
“拿去吧。”基费尔递给他一顶配有两个塑料护耳的钢盔。他自己也拿了一顶,帽子也不脱,就把它戴到头上。“这样就可以很好地射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利欧。“我们在这里干的事,利欧,当然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消遣。或者用我们的话来说,是一种‘技术训练’。实际射击则不一样了。现在我做给你看,怎样握住枪。就这样。”
他两腿分开,用另一只手稳住握枪那只手的手腕——利欧在电视里或在警察练习射击时,经常看到这个动作。他想试一试。当他的手抓住枪柄时,他感到这武器不再像以前那样陌生。某种力量仿佛从手枪里涌了出来。
基费尔纠正了他的姿势,微笑着说:“现在注意。”他站到离利欧不远的地方,两眼望着利欧的脸,然后开动一个开关。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嗒声,房间尽头的那个靶子向上翻起来,基费尔熟练而飞快地闪向一边,高举双臂,枪口里突然喷出火焰,继而响起砰的一声。
这是一次成功的射击。下一个射击的对象是贴有恩格尔照片的靶子。四个星期前,当基费尔第一次拜访恩格尔的时候,这张照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把照片放大了,作为射击场的靶子……
照片上的恩格尔凝视着基费尔。鼻根上方有两道稀疏的眉毛。在浅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思恍惚和惶恐不安的表情,利欧常常想起这种表情。
“您没有射中他,”他对基费尔说。
“没有吗?你仔细地瞧一瞧吧。”
利欧倾身向前。的确,正好在鼻子的上方,在那两道黑色而稀疏的眉毛中间,有一个子弹射出的孔。
“太棒了!”
“是的,这一枪打得好。此外……”
路德维希·基费尔没有把话说完。他把手枪放到一个木架子上。
“该你了。不要马上扣动扳机……要先瞄准。”
利欧举起手枪,做好射击的准备。他知道,他要射杀的是谁:一个肥胖的提前退休的家伙。一个名叫哈佩尔的男子,政府主管伯恩哈特。哈佩尔。和恩格尔相比,他使基费尔更感到愤怒。恩格尔就是恩格尔,一个做生意的人和可怜虫,可是哈佩尔……
这时,哈佩尔的人像靶向上翻起来了!笔挺地竖着。那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啊!高高的额头,丰满的面颊,戴一副无边眼镜,细长的嘴……
利欧迅速地举起手枪。
他开枪射击了。
子弹击穿了靶子上的照片,打在领带的上方。
“这一枪打得很不错,”基费尔喃喃自语。“对头一次打枪的人来说,这很不错了……”
“听着,您真的想干坐在这里吗?”
“请原谅,你说什么?”利欧抬起头,看见一个神色严肃的女招待站在桌旁,桌布上沾满了污痕。
在花园里的咖啡馆的上空一团团乌云飘过。天气骤变。当他从斯泰纳巴赫回到这里的时候,还是碧空万里,天气晴朗。
有几个客人赶忙朝咖啡馆里面跑去。
“您到里边去,我可以给您端来咖啡和水果蛋糕。在这儿您会淋雨的。”
“好吧,我马上就来。”
狂风吹弯了冷杉的树梢,但他仍然干坐在那里。
“我们还须继续练习,”探长在告别的时候对利欧说。“今天你开的第一枪——说实在的,是凭运气。接下来的一系列射击就不那么容易击中目标了,不过你有才能。但重要的是要训练这种才能。我所策划的是谋杀。而谋杀并不是小孩的游戏。倘若你参与谋杀,就必须考虑到用一枪结果对方的性命。这一枪必须击中目标。”
“我所策划的是谋杀。”
我准备好了吗?
伯恩哈特·哈佩尔现年59岁。人们猜想,到了这个岁数,他会自愿提前退休。可是他并不愿意。部长要他这样做。至于同样关心他的检察官要他干什么,还没有确定……
在花园前面,在外面的街道上,人们开始奔跑。利欧感到被狂风卷起的沙粒打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成千上万的小针在刺一样。他闭上了眼睛。耳边又响起了基费尔的话。
“你知道,到目前为止唯一应该受到审判的是谁吗?是哈佩尔,是这个最不道德的人。恩格尔只是一个流氓。而哈佩尔却体现了一种制度,利欧,你明白吗?”
他指的是哪一种制度?利欧想。说到底,路德维希·基费尔也曾体现了一种制度。他甚至为它感到自豪。他自认为站在法律一边。利欧以为又听到他的声音:“利欧,世上最坏的东西是对一切置之不理的人的无知。正是这种愚昧无知使像哈佩尔那样的人有可能……”
第一个闪电划破长空。它使乡村旅店的屋脊发出淡青色的闪光,狂风继续怒吼,可是没下一滴雨。
恩格尔、霍赫斯塔特、哈佩尔……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名之辈。能举一个例子吗?在斯泰纳巴赫的时候,探长曾交给利欧几封哈佩尔的信。其中的一封信里是这样写的:“在我看来,某些对新事物感兴趣的团体,如艾滋病和血友病患者组织,这些组织搞的那些不恰当的耸人听闻的宣传,明显地具有政治上的企图。可是,正如最近几年的经验所证明的,舆论界的这种大吵大闹不久又会渐渐消逝。最后我必须指出,那些感到吃惊的企业,如能采取高标准的安全措施,是不会造成污染的……”
不会造成污染……可是,对那些“感到吃惊的企业”来说,为了安全措施得付出高昂的代价。所以,它们得依靠哈佩尔这位超级明星。
“尊敬的博士先生,我经常回想起在您的假期休养所里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以及我们之间的那些有趣而又富有成果的谈话——您的忠实的伯恩哈特·哈佩尔。”
紧接着是又及:
“请您相信,我在将来也会充分倾听您的忧虑和愿望,并将给予您大力的支持……”
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下雨了。
利欧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
对艾滋病救援组织的申诉、医院的抗议、血友病患者协会的控诉、新闻界的意见,哈佩尔均置若罔闻;而对那些企业的领导,他从未说过一句坏话。为什么会这样呢?在他们那儿,生物学家哈佩尔是个爽直的科学顾问。他们也会送给他一张机票,邀请他到美丽的休假地作一次难忘的短期旅行……
一个名叫哈佩尔的男子……
“您已经完全淋湿了。您现在要不要喝您的咖啡?”
利欧站在咖啡馆的餐室里。
------------------
15
他给了女招待10马克钞票,然后冲了出去……
天空一片漆黑!电视天线的上空雷电交加。车流在缓慢地行驶,行人们早已躲进了房子的门洞。
利欧把保时捷汽车开进大门的入口处,然后下了车,缩着脑袋跑到门口。
乌尔苏拉·毕勒尔。门上写着这个名字!
他按了按门铃,听到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咳嗽声。门打开了,他的面前站着毕勒尔太太。
“您还记得我吗,毕勒尔太太?”
“啊,马丁先生!怎么不记得呢?请进来吧。”
她穿着一件绿色的浴衣,头上缠着一块蓝色的浴巾。皮肤上由于刚擦上润肤膏而闪闪发亮。
“请您原谅,我刚洗过澡。”
“我得请您原谅,毕勒尔太太,我想……”
他不做声了。他不再知道他曾经想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她已经变了。这位妇女,她走路的样子,她的那双眼睛都变了……眉毛已经修整过,指甲也修过,面孔变得年轻了,不,面孔看上去已经没有忧虑的神色。
这时他已明白了!可是他仍旧提问:“安格拉……她是不是……”
“是的。”她点点头。“在三个星期之前……”
她的眼睛刚刚描过,眼里充满了泪水。
“请您原谅,马丁先生……”她用指尖轻轻擦掉眼泪,可是这一下糟了:一道黑线留在了她鼻子的上方。“您不想进来吗?”
他很想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或者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是呀,对她表示一下亲热,因为说话有什么用处呢?可是他不敢这样做。他跟着她走进了那个他已经熟悉的房间。沙发靠墙摆着,墙上挂着一些儿童图画。一张图画上画着一间小房子,房子上空红日高照,房子旁边有一棵树。另一张图画上画着一个太阳在微笑,阳光下是蓝色的湖水,湖上浮着一些鸭子。
“是安格拉画的吗?”
她只是点点头。
通向邻室的门大开着。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安格拉的。里面曾经放过她的床。现在四壁刚刚粉刷过,空气甩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
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您知道,马丁先生,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一切照样进行下去。没有东西倒塌,没有东西停止不前。我把安格拉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搬出,然后把墙壁又重新粉刷了一下……”
她的声音在颤抖。
“也许这样做也很好。我只得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得这样做,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相信您是对的,毕勒尔太太。”
“天啊,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安格拉,她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这点我对谁也不会讲!她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姑娘……只是有一点她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的孩子身体健康,为什么她不可以和他们一起玩,为什么他们取笑她,而她只感到痛苦,长期地感到可怕的痛苦,感到四肢无力……这的确是最不幸的。她因此受尽了折磨。”
现在,他终于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握住,但他的手马上又松开了。
“可是,马丁先生,是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请您相信我……您知道,我自己也坚持不住了。这不仅因为那个躺在床上的孩子瘦得像只小老鼠,还因为经济上承受不了。真是祸不单行。即使协会大力相助,它能帮我什么忙呢?我毕竟没有经济基础!我得半天工作。要是我除了工作和照料孩子之外还有时间,我会到处奔走,求助于那些主管部门。我甚至写信给部长。您以为我会得到一个回答吗?没有,根本没有……”
她发抖了,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她拿出手绢擦眼泪,却擦成了一个大花脸。
“最糟糕的是人的愚昧无知,”他耳边响起了路德维希·基费尔的这句话,“而这种无知,就像是一种谋杀。”
事情就是这样!而基费尔想用另外一种谋杀对抗这种谋杀!
他打开住宅的花园门,这时刚过5点。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是被狂风刮落的断枝和叶子。维拉在边房里正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她全神贯注地工作。她想必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没有,因为她没有抬头看。
“喂,维拉。”
她仍然没有反应。他清楚地看到她穿着一套灰黑色的丝绸衣服,这是她在特殊场合穿的衣服。
她终于转过头来。“你又回来了?”
“对,我又回来了。”
“我们最近很少见面。”
“这是你的看法吗?”
“是的,这是我的看法,但原因不在我身上。”
她生气了。好吧。不过他知道她的脾气:生气过后,她会迅速地平静下来。
“我给你打过电话,”他说谎,“可是没有人来接电话。”
“大概是在上午吧。当然啰,那时我已经出去了。”
他去拿放衣服的篮子,以便避开她的责备的目光,但她抢先一步拿走了篮子。“不要动它!”
“能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吗,维拉?我觉得你今天穿得很漂亮。”
“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赫尔措克博士那里。”
“你又去看他了?”他悲叹道。
“你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总以为自己是中心人物!我去医生那儿不是为了你。这次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是的,我感到有必要到他那儿去,难道不对?”
“你感到身体不好吗?”
“我感到身体非常好。的确,我从来没有感到身体像现在这样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显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在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两道凹痕,它们常常预示着某种激动人心的和异常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维拉,我求你了,快把它说出来吧。”
“好的,我就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他盼望已久的笑容。她说:“利欧,我怀孕了,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
利欧·马丁常常想,我为什么越来越感到恐惧呢?也许原因在于我看望了乌尔苏拉·毕勒尔,她让我看了安格拉的那些照片,在这些照片上,她的小脸皱缩,像老头儿的脸。也许原因还在于我让乌尔苏拉·毕勒尔把那份安葬通知单交给我。那只是一张纸条,在纸条的正面是一张安格拉的照片,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还显得健壮,胖乎乎的,脸上露着微笑,活像她画的图画上的太阳。在纸条的背面是一句祈祷:“上帝啊,让她永远安息吧,愿长明灯给她照路。”
也许就是这些原因使他越来越感到恐惧。他老是在想:要是维拉染上艾滋病毒,那该怎么办?谁有罪?谁有艾滋病?谁负有责任?是你,你这该死的白痴!
而现在……
而现在她却说:利欧,我们就要有一个孩子了。
他奔跑着穿过花园。
他觉得自己必须继续往前跑,永远这样往前跑,直至世界的尽头……
而他不再是一个人跑了。迪特·莱斯纳尔,这影子,不,这陪伴者,又已经出现了。
“陪伴者,利欧?陪伴者,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们是伙伴。”
伙伴?利欧想。你这该死的东西!
“跑吧,快跑!快些奔跑!但你靠跑是摆脱不了精神错乱的。”
“这用不着你对我说。”
他跑得更快了。他的脉搏突突地跳动,肺里感到刺痛。行人在他身后咒骂着,他头也不回,眼睛直视前方,跳过断枝和一摊摊的脏水。
“你瞧,利欧,你瞧,现在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不知道,心理学家们用哪些术语来给这样的幻觉下定义的。“歇斯底里引起的幻觉”?或是“精神分裂症”?两者均有可能。他发疯了。他真的发疯了!可是他还不至于疯到承认莱斯纳尔的做法是对的。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时,他大声喊道:“是的,现在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杀死我的全家。我要找其他的人算账。我要杀死那些有罪的人。”
这是一间普通的电话亭,就在公园的出口处旁,闪烁着黄色的光。
他的鞋子给污泥弄脏了,污泥上还沾满树叶。裤子的翻边也给弄湿了。公园里到处可以看到雨后的大摊大摊积水和地毯一样的落叶。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解开了衬衣最上边的纽扣,以便更好地呼吸。
电话间里有滞留下来的刺鼻烟味。在地上有一个纸袋,一只小面包从纸袋里滚了出来。看来,有人曾想用它喂鸭子,然后把它丢这儿了。电话簿的一半已被人撕了下来。
不过,他根本不需要电话簿,基费尔的电话号码他记得清清楚楚。
“基费尔。”
“我是利欧,路德维希。”
“嘿,你也遇到大雷雨了吗?”
“是的,遇到了。听我说,路德维希,我把所有的事情再次思考了一下。”
也许他本该继续说下去。对方也没有回答。可是他能感觉得到对方的紧张情绪。路德维希在不安地等待着。
“路德维希,你打算做的事太多了。”
“这我不相信,利欧。”
“你应该相信。你一个人是无法杀死两个人的。”
“哦,不对!我能杀死他们。只要好好地准备……”
“这样也不行,”利欧反驳道。
“还有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出现了停顿。基费尔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利欧也一样。他还可以拒绝,毕竟……可是他打电话给路德维希,难道是为了拒绝他吗?不,这样不行。
“听我说,路德维希。我仔细地考虑了一切。我去柏林。你会说西班牙语,你对马略卡岛的情况比较熟悉,你在那儿也有朋友。这些我都不如你。”
“‘我去柏林’,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很清楚,路德维希。我们根本用不着讨论这个问题。我和你一样。我想,不,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
“但是……但是你真的考虑过你的任务吗?”
“是的,路德维希,相信我吧。还有一点:你听着,必须迅速行动,尽快地行动……”
在下一个星期的星期五,利欧乘城际快速列车来到了柏林。感到惊奇的维拉在慕尼黑火车站为他送行。她简直无法理解,利欧为何不乘飞机,而乘火车。他只好对她撒谎,说他把起程时间提前了,因为真正的原因他不能告诉她:机场对武器进行严格的检查。
容光焕发的维拉挥手向他告别。她为什么不向他告别呢?利欧终于变得理智起来,重新振作精神,他甚至想写一篇文化类的报道,写一篇关于柏林的戏剧演出的报道。除此之外,她在上午甚至还硬拖他到扬·赫尔措克博士那儿去了一次。
“一切都很好,像往常一样,利欧。再抽点血检查一下,好吗?你是知道的……”维拉对利欧说。赫尔措克需要知道利欧的白血球数目。白血球是免疫系统的守卫者,赫尔措克数它们的数目,就像森林管理员数鹿的数目一样。维拉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全神贯注地看他数,频频地点头。
“这下你理解了吧,利欧。”
他当然理解了!他觉得她的面孔和眼睛就像一面镜子。有一次或两次,他几乎精神失常,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正扮演着维拉曾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他成功地扮演了这个角色,一切都非常顺利。维拉满意了。现在他又来到了柏林,也许比过去显得有些精神涣散,但总的来说,他又是原来的健康的利欧了。
他走进车站前的广场,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吐出烟雾;戴着各式各样的头巾的妇女拖着箱子;两群黑头发的人相互跑到一起,扑到怀里,又是亲吻,又是喊叫——他们是土耳其人!这简直像民间节日。
利欧看着这一切,但并没有对这些情景作出什么反应。他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但压根儿没有感到累。他目光无神;他随意地看着周围,仿佛在看一部电影。他的新的角色已经开始了:他正在扮演一个进行观察和面部毫无表情的政治谋杀犯的角色,这人就要出击,然后化为乌有。
他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取出了太阳镜,并把它戴上。然后从牛仔衬衫里掏出一张活页纸,上面有路德维希·基费尔为他写的那家公寓的名字:卡洛拉公寓。
“这家公寓位于温特赛特大街,利欧。它离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不太远。他就住在那儿。”
“哈佩尔?”
“是的。还有一点,利欧,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尽可能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切莫乘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司机对人的记忆力往往很好。”
此时,他从出租汽车之间挤过去。出租车来来往往;旅行者和坐地铁的乘客,朝他迎面走来:穿着夏装的姑娘们从他身边跑过,自以为很引人注目。其中的一个金发女郎笑着看他,因为他手里提着他那只旧的深色粗棉布包,动作迟钝,不知所措。是的,他第一次感到在柏林人地生疏,但是不知怎的,也感到摆脱了一切。
“请原谅,您能告诉我,怎样去温特赛特大街吗?”
“温特赛特大街?”一位上了年纪、脸上有许多皱纹、长着一双浅蓝色眼睛的妇女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他。“温特赛特大街,啊,是这样的……您有汽车吗?”
他摇摇头。
“那么,您坐公共汽车。不太远了。您也可以乘地铁,不过,乘公共汽车也许要好一些。”她热情地解释着,仿佛他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她的同情使利欧感到高兴,可是他很不礼貌地迅速转过身,匆匆地继续往前走。真是胡闹,你的箱子里就有柏林新的市区图。你为何不把它拿出来,而要喋喋不休地问那些老太太呢?学着点,你这家伙!你得学习!而且要赶快学。
这是德国经济繁荣年代建造的一所非常大的公寓,窗框是砂岩做的,装饰豪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变成褐色。“卡洛拉公寓”这个牌子挂在一排门铃的旁边。
他按了按门铃。内部通话系统发出喀嚓声。然后蜂鸣器响起来了。通向楼梯间的大厅,由一道饰有黄铜的装嵌玻璃的墙隔开。闪闪发光的玻璃墙与公寓破破烂烂的外观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一扇高大的开着的门前,站着一个男子,其身材和利欧的差不多。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头毛线衫和一条深蓝色的裤子。他看上去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学生。黑发里已夹杂着几缕白发。他透过自己的无边眼镜,警惕而友好地打量着利欧。
“我能为您效劳吗?”
“我想要间房子。”
“您预订了吗?”
利欧点点头。
“请问,您贵姓?”
“沃尔曼,”他说。“京特·沃尔曼。”
“啊,在这里。”
路德维希·基费尔已经做了很好的工作。可是现在情况非常紧急。“我在卡洛拉为你作了登记。利欧,要是不那么困难,我当然也会为你弄到一张护照。可是时间仓促,卡洛拉是一家非常特殊的公寓,它不一定坚持要房客出示身份证。你得耍点花招……”
利欧想起了基费尔曾经给他的指点。“啊呀,”他说,“如果您需要证件的话,那它还塞在火车站行李保管柜中我的公文箱里。”
那人不动声色地微笑了。“我们为您准备好了12号房间,沃尔曼先生。一间非常清静的房间。它面向院子。”
的确,这是一间非常清静的房间。透过那扇宽阔的、安装着金灿灿的窗帘的窗子,利欧只看到一道灰色的水泥墙。墙上饰有一个漆成绿色的花架,上面也的确长了一些奄奄一息的植物。不过墙毕竟是水泥的,而且也安静,安静得像在一个小岛上。
利欧把窗关上,拉上金黄色的窗帘,把那只飞机驾驶员用的箱子放到一张很小的、漂亮的仿古写字台上,然后扑到床上,把双手交叉在脑后。
思考吗?这是多余的。为什么还要思考?坐标已经预先确定,剩下的是按计划行事。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维拉在告别时的那张喜形于色的脸。可是,这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知道,探长先生,我们处在“紧急行动阶段”。
当路德维希·基费尔上星期拿出他的那些还被他称为“航海图”的素描画的时候,利欧一直表现得非常认真。射击目标,周围环境,生活习惯,性格特征——这一切他已牢牢记住。
“事情根本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利欧。仔细考虑一下吧。想方设法把一切记在心里。”
那张上面写有非常重要的注意事项的纸已不复存在,基费尔已经把它烧了。但是,那些句子已铭刻在利欧的记忆中。他已经把它们牢记在心了。
放松自己……一个政治谋杀犯——凶手这个词他已经把它从自己的意识里抹掉了——怎么会放松自己呢?恐怖分子怎么会放松自己呢?
他站了起来,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迅速地朝外看了一下。这也许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走近写字台,校准了他箱子的密码锁,打开了箱子,取出了市区地图。他摊开地图,从街道一览表里寻找出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在这里:4-C-D。
4-C-D的确离温特赛特大街不远。根据市区图来判断,这广场就在一座公园的附近。
利欧又把手伸进箱子。他取出了手枪。他觉得这手枪比他第一次使用时轻了。枪管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扳机摸上去虽然陌生,但同时又很熟悉。他打开闭锁装置,让弹仓滑了出来。
“一枪,利欧!一枪,这虽然很理想,但不会带来任何结果。你必须补充射击。”
“补充射击?”他知道这是一句让人泄气的话,他知道,他会克服这种委靡不振的情绪,可是现在,在这间公寓房间里,面对这支手枪和这张城市地图,情况却有些不同了。
他再次打开箱子。路德维希并没有告诉他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他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张照片,正面是一个微笑着的小孩,反面是一句祈祷。
他久久地注视这张照片,与此同时,他尽量不去想维拉和她肚子里怀着的另一个孩子。
随后,他拿起打火机,把火苗放到那句祈祷的下面,点燃了那张照片。火吞没了那一行字:“上帝啊,让她永远安息吧……”他把照片翻转过来。在火苗烧毁它之前,借助明亮的火光,他看到了安格拉那张可爱的小脸。
外面天已经黑了。汽车的前灯一闪而过。马达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利欧的背后,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车突突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来自夏洛蒂堡火车站。
他本来可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戴眼镜的人打听一家饭店,但是他并没有去问。他不了解这个人,也不了解住在公寓里的所有房客。当他交出房门钥匙的时候,房客们正在看电视,屏幕上出现足球比赛的场面。
离开的时候,利欧用右手按着腰。把手枪留在公寓房间里是万万不行的。因此他像电影《旧金山的街道》里的迈克尔·道格拉斯一样,干脆把手枪插在后腰上。可是这样一来,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有一次,这东西擦伤了他的髖骨,还妨碍他走路。这东西像个异物,令人讨厌地夹住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刚被截肢的人的假肢一样。
现在他看到了一家意大利饭馆。这饭馆油漆成粉红色,非常漂亮。
他走了进去。饭馆里挤得满满的。这里也在放电视。巴伐利亚队同多特蒙德鲍罗西亚队在进行比赛。看来足球迷并不多,所有的年轻顾客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埋头吃他们的比萨饼,他们更多地关心他们自己的问题。
服务员把他带到了最后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利欧要了萨尔蒂姆博卡酒和半瓶巴尔多里诺酒。葡萄酒先送上来了,他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在葡萄酒的作用下,他的体力恢复了,而随着体力的恢复,他的思维也恢复正常了。
现在是10点30分。他感到全身筋骨酸痛,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反正从这里到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已经不远了。他在黑暗中也能找到那家公寓。
路德维希把这叫做“积累知识”,好吧,第一个知识应该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他是否能够找到哈佩尔的住房。
他匆匆忙忙地边吃饭,边喝葡萄酒,感到头脑里发热。他招呼服务员过来,付了钱,然后离开了酒店。
在前厅里挂着一面狭长的镜子。他朝镜子里看,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活像一个傻瓜。不过茄克衫下面的手枪一点也看不出来,即使他走动,同样也看不出来。反正他不是迈克尔·道格拉斯。
公寓的确不远了。他向左拐。在街道的尽头,由于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像涸开的黑墨水。
汽车的灯光在黑暗中浮动,街道上静悄悄的。
他走了一刻钟,然后他发觉,他的猜测是对的。前面就是公园,是他曾经在地图上看到的那座公园。在地图上,它是像蠕虫一样的一小块蓝色。想必公园里还有一个湖。
利欧此时朝右边走。在沿街一排房子又高又黑的平面上,四角形的灯发着光。而在另一边,树木呈现出黑色的轮廓。在高高的天上,挂着黄色的弯弯的月亮。
利欧走近建筑工地的栅栏,犹豫片刻,然后朝公园的方向走去。
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想必在公园的前面。在地图上,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四角形的小港湾。
在树的后面,有一条通向公园的道路。在灌木的阴影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闪耀。水?的确,这是一个湖。在通向湖的路上,他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有人在抽烟,红色的小光点在动。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显然,这是一对情侣。
那好吧,如果狂吻和散步能给人们带来愉快,人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积累知识”,“紧急行动阶段”——很好,路德维希!可是,在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附近,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你知道,过去我在进行这样散步的时候,身边总是走着莱斯纳尔,如今,你也参加了进来,我们真是成了三个搭档了!
他现在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觉察到,屋脊均匀的边缘线折断了。前方更多地露出夜空,在建筑物之间更多地露出星星。广场到了!
就在他想到“广场”这个词的刹那间,他用手抚摸了一下手枪。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像是一种反射。大概摸枪的动作也是滑稽可笑的,可是,抚摸那“东西”毕竟让人感到非常放心。
他停住脚步。
在公园的边上禁止停车,可是那儿却停着两排汽车。巨大住宅区的整个底层被灯光照得通亮。
从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了隆隆作响的低沉的音乐声。这是摇滚音乐,现在还在放猫王的音乐?老掉牙了,可是还有许多人在听,有的甚至站在楼房底层长长的平台上。
他考虑是否应该走进公园的深处,可是他刚来到第一棵树的后面,便又像着了魔似的呆立着。
三个年轻人从街上奔过。他们当中的那位姑娘摇摇晃晃地在跑,一边格格地笑。现在,她弯下身子,在行车道当中脱她那双高跟的轻便凉鞋。
一辆汽车亮着灯开了过来。这姑娘的确年轻,19岁,至多20岁,短短的头发和宽宽的颧骨,这使他想起维拉。这姑娘活像维拉,只不过年轻一些,像是维拉的小妹妹。其实,维拉也曾和这姑娘一样,醉酸醇地在行车道上从脚上脱下轻便凉鞋。
“希尔德,赶快离开!车子来了,你看到了吗?真拿你没办法。”
“我要洗澡!”希尔德喊道。“我要洗澡!”
离利欧不到10米远的地方,她奔跑着踏过地上的落叶。
“你去洗吧!跳到脏水里去吧,扑到那些鸭子身上去吧!”
------------------
16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那幢里面正在进行聚会的建筑物,是一幢道路拐角处的楼房,也是广场前面的最后一幢楼房。此时,许多年轻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比利欧看地图时所估计的还要小。广场右面是一排有阳台的房屋。广场的正面和左面分别由三块花园地围绕着,里面隐约可见一些住宅的黑色轮廓。
10——到目前为止它只不过是一个数字。可是现在呢?
利欧抚摸了一下他的皮茄克。和上几次出外进行新闻采访一样,他带着一架望远镜。这虽是一架很小的看戏用的望远镜,但夜间观察的效果相当好。他四下张望,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举起望远镜,可是并没有能看清住房大门上方的那些数字。
他把望远镜放回口袋里,继续走过地上的落叶。他看上去像一个有点心不在焉的散步者,正穿过一个陌生的公园。
他戴上他的太阳镜,像一个戴着墨镜、夜间在公园里游荡的人。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可是,也有许多人认为夜间戴墨镜是一种时髦,不是吗?还有一些视力有困难的人夜间也戴着墨镜,不是吗?
大约在广场的半中央,矗立着两盏路灯,装演美观。谢天谢地,公寓离此不远了。
他转身向道路拐角处的那幢楼房走去。汽车驶近了,一辆摩托车也飞驰而来,两个人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发出一阵笑声。那个站在电唱机旁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已改放了迈克尔·杰克逊的唱片。
利欧翻起茄克的领子,朝那两个刚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年轻人走去。他们边笑边把他们的头盔夹到腋下。他冷淡地向他们点点头,几乎感到无拘无束;他像从前一样,开始兴奋起来,这是记者特有的兴奋,使他比其他同时代人更容易对付这个世界的种种困难。
他现在来到了道路拐角处。一辆排气管发出笃笃声的老掉牙的意大利汽车正在寻找停车的地方。驾驶汽车的那个姑娘向他点点头。利欧站在广场上,现在他已经到达那排房屋的最后一幢房子的入口处。入口上面写着8号!上帝啊,该到了吧?
在那儿!那是一幢用白砖砌成的三层住宅!围墙也是用白色的砖砌成的,围墙上还拉了一道低矮的铁丝网。花园门也是白色的。住宅大门被华丽的石头装饰着,显得很有气派。门的上方写着一个相当小的数字:10。
他像闪电一样快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命令自己:向后转!快到公园里去!离开这里!
可是,他还是站着不动,因为他根本不想离开,因为这时有一种东西迫使他站住,因为在这个叫人难以相信的、像在一部低劣的电影里安排好的瞬间,门开了。
那儿站着一个人,站在入口处的雨篷的阴影下。
利欧转过身,尽量表现出不慌不忙和镇定自若的样子。
是啊,他和哈佩尔之间相隔不到10米。
那排房屋的地下室的窗子装有钢制的栅栏,高出人行道大约30厘米。
利欧背向着广场,把右脚放到一只栅栏上。他摘下太阳镜。他想,他必须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不仅记住了哈佩尔的脸,还把它铭记在心,仿佛他认识它已经好多年了。这是一张结实的、但是由于脂肪过多而肿起的脸;这张长方形的脸和他那结实的、笨重的身体很相配。这是一张德国官员的脸,还有一个德国官员的肚子。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或在利欧自己的出身地汉诺威地区,当官的和经常光顾饭店的,都是哈佩尔那样的人。
他是哈佩尔!
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块铜牌子上的字:伯恩哈特·哈佩尔。
这时,哈佩尔来了,但不是他一个人。一只长毛的、棕色的、闪闪发亮的小畜生正扯着一根绳子。这种狗叫什么名字?对了,它叫长耳软毛猎犬。哈佩尔没有结婚。不,他是离了婚的。所以,为什么不该牵着他的小狗到户外溜达呢?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他并没有猎人的激情。猎物,对象,射击目标……这些你都有了!可是猎人的激情呢?你有没有喝掺了法国白兰地酒的热咖啡时的那种感觉?你现在需要的是仇恨。仇恨能像兴奋剂那样起作用。路德维希·基费尔在这方面有句名言:“把仇恨个人化,把仇恨作为目标给予体现恶的人,这在任何时候都是革命的一个武器。历史正在证明这点。”
路德维希是一位伟大的理论家,但现在他无法帮助利欧克服困难。
情况不一样了。哈佩尔也变了。他现在朝广场中心走了6或8米,站住了,摇着头朝那些兴高采烈地参加聚会的年轻人凝视。他又走了三步,然后又停住,朝那辆意大利跑车凝视,它正咆哮着朝他开了过来,正好围绕他转了一圈。车上的那个姑娘大声地呵斥他。那只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哈佩尔举起了拳头。此时,他就站在第一盏路灯的照明范围之内,离利欧只有4米。
一张肥胖而蜡黄的面孔。一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只是他的身体似乎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正方形的脑袋和强壮的身体再也看不到了,看到的只是消瘦下去的肩膀,挺着的肚子和穿着牛仔裤的瘦削的双腿。的确,他穿着牛仔裤!
可是,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张面孔。面孔肿得像只气球,一张由于愤怒而向上翻起的嘴,活像一个陷阱。和打靶场的那张照片相比,此时的这张面孔显得令人厌恶,不,显得卑鄙下流。
4米,至多5米……事情很快就会过去。这事非常容易。你不必瞄准领带,因为他根本没有戴领带。在他运动茄克翻开着的领子下面,他穿着一件汗衫。
那么,是该行动的时候了。是的,是时候了,天哪,瞄准吧!以“紧急行动阶段”的名义,以“积累知识”的名义……
现在你已经有了猎人的激情。快,快掏出手枪,用不着老是瞄准!开枪吧,小子,开枪吧!
可是,他并没有开枪射击。
要是他开枪,一颗子弹就够了。只要一颗子弹,他也许就一命呜呼了,演出结束了……
可是不行!
利欧又想去拿他从酒店带回房间里的酒瓶。他起身下床,朝电话机走去。
他站在那张小写字台前面,感到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在他的背上。一颗子弹?然后就去坐牢,在监狱的病房里呆上几年吗?他清楚地知道,他又开始犯病了。他的胃老是有问题,喝了几口葡萄酒,他就觉得恶心,长时间地感到疲乏,大概是“继发感染”。
他开始给慕尼黑的家里打电话,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屏息静听。什么也没有,只有空线信号。要么是维拉睡得很熟,要么是她外出了,所以卡洛拉公寓里的沃尔曼先生得不到回答。
好吧,明天他又会是利欧·马丁,他会从某个编辑部里给她打电话,像路德维希所想出的那样,找个理由为他的柏林之行辩护。
可是今天,他非常需要她。
他从皮茄克的贴胸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最后那页。这里写着马略卡岛的预拨号码:00-4-71,“利欧,要是你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夜里也行。要是你认为重要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他没有要事。在路德维希的眼里,他也是个完全明理的人。劈劈啪啪地开枪射击,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发疯的行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曾看到“射击目标”政府主管伯恩哈特·哈佩尔,并巧妙地避开他的视线,以致他不可能把他认出来,所以一切都很好。不管怎样,他并没有惊人的消息要告诉路德维希。
可是,利欧渴望听到路德维希的声音。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午夜已过去了。可以肯定,路德维希现在已经在他的公寓里。10点钟的时候,他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然后在11点55分,也就是正好中午时间,到达马略卡岛的帕尔玛。
天气很热,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空气里满是油和汽油的气味,可是路德维希·基费尔却似乎闻到了大海的气味。他抓牢栏杆,小心翼翼地走下自动楼梯。该死的空中旅行使他精疲力竭。
帕尔玛的机场大厅真够大,可以容纳两个足球场。在办理托运、寄件、海关手续的窗口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厅里到处是被太阳晒黑了的度假者,他们忙忙碌碌,乱喊乱叫。他推着载有他箱子的行李小车穿过人群。在一家旅游用品商店旁边他停了下来。
“劳驾,我想买这东西……”
“这东西”是一顶很不像样的、皱巴巴的棕绿色的旅行帽,上面印有蓝色的文字:“马略卡岛。”当他拿起它的时候,他已经厌恶它了。难道他得像个小丑那样到处乱跑?可是天气炎热,他不能戴巴斯克帽,所以他只好买下这顶旅行帽。
在机场的一间厕所里,他脱下巴斯克帽,换上旅行帽。他的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往嘴里投了两颗蓝色的药丸,然后用手接了一点有怪味的水,把药丸喝了下去,肠肌的蠕动渐渐地停止了。
路德维希·基费尔的下一个步骤,是到赫兹汽车出租处的窗口。
“您有一辆带空调的车子吗?”
“当然有,先生。”
他租了一辆欧宝维克特拉汽车,用信用卡付了款,接过钥匙,然后坐进了这辆崭新的汽车。
一个小时之后,路德维希·基费尔拐进了一条通向小山上玫瑰庄园的小路。意大利柏树,橄榄树,露台,这是恩格尔的那幢乡间别墅,这儿的风景他都熟悉。
他把欧宝牌汽车停在停车场上,然后下车。酷暑笼罩着那些楼房。它们投下巨大的黑乎乎的阴影。事情会非常简单,他将向恩格尔打听购房的情况。“您知道,我是个退休者,想在这里买一间度假小屋。”是的,很简单。这样一来,他就会面对面地看到恩格尔。他曾经仔细地考虑过,在他最终把他送上西天之前,他还想看一看他的嘴脸,还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在汽车间的拐角处走来一个人。这人手里拿着一把铲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基费尔。这人满头黑发,身材瘦而结实。
“我想找恩格尔先生,”基费尔说。
“托马斯先生不在这里。”
基费尔感到肚子里一阵疼痛。
“他会不会在岛上?”
“哦,是这样,先生,”那人微笑着回答。“他乘游艇到海上游玩了,通常在下午才回来,大约在5点和6点之间。当然也可能晚一些。他从来也不告诉我准确的时间。”
恩格尔向伯恩哈根发了一个电传。马尔茨贝克可以在那儿继续制作他的玩意儿,他却要在游艇上消磨第三个下午:日光浴,碧蓝清澈的海水,游泳,姑娘们,天上的海鸥……
霍赫斯塔特躺在卧椅里,谛听劈劈啪啪的海浪声。他简直难以相信,他这么快就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
他闭上眼睛。一丝丝的光线渗入他的眼皮,交织成小小的、粉红色的线团。他想入睡了,可是他却在躺椅里坐了起来。一支萨克斯管正吹出如诉如泣的曲调,然后是一组打击乐器。
托马斯和他的女人们难道永远安静不下来?难道狂欢又已经开始?
打击乐器正在演奏一首节奏强烈、富于刺激性的南美时髦舞曲。也许这舞曲正合恩格尔的心意,但却不适合这样安静和平的环境!这一次,海盗2号游艇停泊在一个有斑点的岩块形成的海湾前面。看不到一粒沙子,也看不到一个人,只看到陡峭的向下倾斜的岩石,类似挪威海岸边的狭湾。
霍赫斯塔特站了起来。看来,他只好到他的舱房里去睡觉了。他穿过开着的交谊室门,走进自己的那间大的舱房,然后拉上有白色条纹的窗帘,以免被别人看到。他额头上的晒斑开始发痒了。他睁大着眼睛,耳朵也开始发热了。
的确,这里发生的一切使他震惊。
当然,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对凯蒂的情况他也早有所闻。有一次,恩格尔悄悄地对他说:“凯蒂?我这里就像爱斯基摩人那里一样,约亨。我的女人们也就是你的。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凯蒂这女人经过检查没有发现艾滋病。所以说,你快去找她吧,老兄!”
快去找她吧,老兄?可是毕竟不能在大白天的下午!
交谊室里半明半暗。小号吹出悦耳的曲调,打击乐器像狂风般地发出怒吼。交谊室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已经向上翻起来。那张皮制的黑色的宽睡椅,在黄铜墙灯的照耀下发出微弱的闪光。在那张宽睡椅上躺着凯蒂和另一个他们在卡拉多尔带上船的姑娘。克莱娥?克莱娥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不到19岁。细嫩的皮肤,苗条的身材,像是造物主刚刚创造出来的一样,令人惊羡不已。此外,还有一头齐腰的红色长发、细细的眼睛和印第安人的面型。“刚刚来自委内瑞拉,约亨!是给你的。我把她从一个破产的酒吧老板手里骗了过来。”
“怎么样,约亨?”
恩格尔舒适地坐在软椅里,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膝上放着一台摄像机。地上放着一瓶法国香槟酒。
“太不像话,是吗?!”
霍赫斯塔特不动感情地点点头。
“真够刺激!”恩格尔说。“的确是一流的,是不是?”
“是的,”霍赫斯塔特轻声地说。“很刺激,不过门可是开着的,托马斯。要是现在托尼欧……”
“托尼欧?”恩格尔笑了起来,并把摄像机举到眼前。“你想要这个水手长在这里吗?喝酒吧,你这家伙,喝一杯吧。”
霍赫斯塔特不是个酒鬼,他也不喝恩格尔给他的那杯酒。霍赫斯塔特被这场面完全搞糊涂了,由于吃惊呆若木鸡地站着。
霍赫斯塔特的脸一阵发红。
摄像机的聚光灯突然亮起来,使人看到阴暗处的那两个满身大汗、闪闪发光的身体,黑暗中的秘密被暴露了,每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吧,你要托尼欧在场吗?”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摄像机遮住了恩格尔的脸。“这是为你安排的。你得练习,小子。瞧,克莱娥来了!行动吧,她在等着你。在恩格尔这里,一切都称心如意。一流的商品,约亨,没有艾滋病,老兄,对你还是免费的。”
17点30分。从风玫瑰旅店的阳台上可以看到124号泊位。它是空着的。
那位身穿米色便服、头上戴着一顶很不像样的旅行帽的老人向服务员要甘菊茶。这是第三次了。一位年轻的马略卡岛本地的服务员给老人送来了一杯甘菊茶。
“请告诉我,你对这港口熟悉吗?”
“有什么事吗?”
“那儿,正前方,老是停着一艘游艇……”
“那儿老是停着一艘游艇?先生,您怎么这样想呢?这儿的港口里停着几百艘船。”
“我指的是124号那艘船。”
年轻人勉强一笑。这人真奇怪,在这里闲坐了三个多小时,一次又一次地要了甘菊茶,老是朝水面上看,还数游艇呢。
“那艘游艇是一个德国人的。”
“啊,原来是这样!一个德国人的?”
“是的。这里的人把他叫做托马斯先生。他整年住在马略卡岛上,有很多很多的钱。”这年轻人露齿冷笑。“还有许多的姑娘。”
“真想不到!不过我只想问您,那艘正在进港的游艇是不是他的。”
这位服务员用手遮住眼睛,以免受到落日光线的伤害。“是的,”他说。“对了,那是他的游艇。那是海盗2号。”
“停船,托尼。把两艘船停下来。真该死,我再说一遍,把它们开向左边。”
托马斯·恩格尔由于疲劳而烦躁和盛怒。可是最主要的原因——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在他的身上——是他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再次举起酒杯,庆幸自己发现了他的女儿,她站在纪念品货摊旁边的平台上,紧靠比萨店站着,穿着红色短裤和白色衬衫。
此时,他又很清晰地看见了她。不错,是伊勒娜!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地在看一副太阳镜。其他的两副太阳镜她已经拿在左手里。在平台的旁边,别墅管理员的女儿和伊勒娜的女友马达勒娜懒洋洋地坐在一辆轻型摩托车上。
恩格尔把望远镜重新插回到海图室边上的一个支架里。然后他奔下梯子,挤过船舱之间的过道,打开交谊室的门。
眼前出现的一切完全和他所想象的一样。凯蒂站在酒吧柜台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而在那边,在一张皮制的长椅上,霍赫斯塔特这个小丑,这个十足的白痴,正把头靠在克莱娥的身上,手指在她身上乱摸。他们马上就要上岸了,可是这家伙压根儿还没有觉察到。
“约享!”
他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恩格尔。真该死,霍赫斯塔特深感羞愧,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沉入海底。
“到底出了什么事,托马斯?”
“你快把衣服穿上!你,凯蒂,快滚到舱房里去!你也去,克莱娥,快,赶快去!”
“可是……”
“你就按我说的去做。”恩格尔从地上拾起一条泳衣,猛地把它扔到凯蒂的脸上。“伊勒娜在码头上等着,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迅速跑进舱房里去了。
他又走上驾驶台,并对托尼欧说,他可以开始登陆演习了。托尼欧点点头。游艇在港口里旋转,然后降低速度,向后转身,渐渐向防波堤驶去。
恩格尔看到伊勒娜在向他挥手。她的身旁站着一位老人。这老者身穿快要穿破的便服,头上还戴着一顶绿色的小帽,显然是一个典型的旅游者。他也把双手支撑在平台的栏杆上,注视着那艘海盗2号游艇穿梭于其他的船只之间,朝陆地驶来。
“托马斯!爸爸!”伊勒娜响亮的声音盖过海水翻起泡沫的噪声。
托尼欧关掉发动机,熟练地跳上防波堤,用绳子把船系在岸边。
“海盗2号——新泽西州”。船尾上写着这几个巨大的字母。新泽西州,基费尔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托马斯·恩格尔是不会为这样一艘豪华的游艇缴税的。现在他正敏捷地从前甲板上爬过去,穿着蓝色的水上运动鞋和蓝色的运动短裤,光着上身。他长着浅色的头发,皮肤被太阳晒黑了,比照片上黑得多。
是的,这就是托马斯·恩格尔。
那么,这里的这位年轻的姑娘是谁呢?他早就从平台上观察她,当时她站在售货摊旁试戴太阳镜,高高举着泳衣,对她的朋友高声说了一些年轻的姑娘们彼此喜欢说的事情。
然后,她像基费尔一样,把双手放到平台的栏杆上。最后,当那艘游艇驶近的时候,她疯狂地挥手,以致她那像马尾巴一样的亚麻色头发飞扬起来。
“托马斯!爸爸!”
路德维希·基费尔此刻想到什么,他以后也无法作出解释。此刻,他浑身是劲,思想高度集中,就像一面聚焦的凸透镜。
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他主意已定。
一次也许永远不再回来的机会。不错,他很同情这位姑娘,但是她会挺住的。何况她已经长大成人了。她是那个男人的女儿,这男人不仅给那些无辜的人带来无限的痛苦,还给他们带来了死亡。这一点她也必须知道。
坡托·科罗姆港位于卡拉多尔以东10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天然港,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盆地,四周围着松树和低矮的、大多为三层的房屋。渔船突突地响着开过灯塔,防波堤上晒着鱼网,孩子们和好多狗在一旁观看姑娘们修补鱼网或油漆鱼船。
当路德维希·基费尔开着汽车经过用缆绳系牢的船只时,心里在想,还有10公里就到坡托·科罗姆港了。10公里——等于20年。这里还像从前一样。是的,一切似乎和从前完全一样。
他把汽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针松的树荫下面。在饭店前面的宽阔的人行道上,放着几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些老人,他们正在阅读报纸。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两个观光者。
基费尔走进这家冷冷清清的饭店。他看不到一个人影。阴暗的饭店里一片寂静。旧家具和洗涤剂的气味,唤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他想起自己和安娜站在瓷砖上,她像一个孩子那样东张西望,好奇地问:“就住在这里,路德维希?”他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安娜。”安娜说:“哦,对了,就住在这里!这里就像我青年时代和我父母到法国旅行时住过的一家饭店。”
的确,这是安娜青年时代住过的那家饭店。一位身穿黑衣的胖女人出现了,她热情地问道:“哦,您是来自德国的客人吗?”
按照他在电话里的要求,他被安顿在二楼的4号房间里。床是新的,房里还有一间现代化的浴室。他把窗帘拉开。那儿是港口,几张桌旁坐着老人。
对岸的小山上矗立着许多新建的房屋,它们的窗子闪闪发光。远方的码头上停泊着几艘大船。夜幕已降临到那些小山和北方的山峦上,夜晚像绿色的丝绸一样华丽。路德维希·基费尔久久地站着,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终于,他转过身子,把双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像每天的这个时间一样,透过薄薄的布料摸了摸腹股沟淋巴腺。在紧张情绪的影响下,它们经常缩成为非常疼痛的、像小球一样的硬块。可是现在,真的,它们已经变小了。他甚至感到不那么疼痛。肠胃功能也恢复正常。自从他抵达马略卡岛以来,他甚至没有咳过一次。
他拿起箱子,打开了盖子,从里面取出装有一次性注射器的纸板盒。他小心地选出一支注射器,坐到床上,用橡皮带绑住静脉,把针刺入血管,看着针芯慢慢地把他的血,那红褐色的液入,吸入针筒。
半小时之前,当他站在卡拉多尔游艇港的124号泊位旁边,听到身边的那位激动的姑娘高喊“托马斯”的时候,他就打算做这件事。现在他已经做完了这件事。
现在是10点钟。维拉把装有水泥的塑料袋拖到住房大门的前面。要是胡伯特来,他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可是他只是个大学生,也许他又会失约,让她白等了。
她回到厨房里,准备把她的早餐杯子洗干净。电话铃响了。利欧!终于来电话了。
可是,这不是利欧,而是保尔·诺沃提尼。
“利欧在家吗?”
“不,他已经乘车走了。”
“果真是这样吗?那么他上哪儿去?”
“去柏林。”
沉默。不寻常的沉默。她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保尔的呼吸声。以此来下判断,他似乎有些紧张不安。
“柏林?”他把这个词慢慢地重说一遍,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柏林”这个词。
“是的。”
“他打算写什么样的新闻报道?”
她笑了。“现在你听我说,保尔!你刚才提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啊?我并不是在警察总局里和你闲聊,我正在厨房里忙着洗东西。”
“请原谅,维拉,可是我的确有要事。”
“是什么样的新闻报道?”
“重要的是,我要尽快地和利欧取得联系。所以我刚才问你,他打算写什么样的新闻报道。”
“是一篇有关戏剧演出的报道。就我所知,这是他所选择的专题。”
“可是他肯定有某些重点。我是说,他现在也许正坐在某家剧院里,或者正在采访某一个人,要是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到他。”
“我怎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呢,保尔?”
“也许我们可以打电话问问编辑部?”
“我敢肯定,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利欧又没有给他们分发行车时刻表!”
“他住的饭店呢?”
“他每次去柏林,总带着他朋友那套房间的钥匙。这套房间经常空着。那儿没有电话。”
“哦,真倒霉,”诺沃提尼唉声叹气。
又是不寻常的沉默。又是诺沃提尼的呼吸声。天哪,保尔·诺沃提尼到底怎么啦?
“听着,保尔,你干吗这样急?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事很难向你解释清楚。另一个问题:装箱子的时候,你肯定帮了他的忙,对吗?”
“稍微帮了他一下忙。”
“他有没有装进一件武器?”
“一件武器?”她惊慌失措地问。
住房大门上的门铃响了,急促而响亮。她猛地抬起头。也许是胡伯特?让他等着吧——一件武器?
------------------
17
“你刚才说什么?他是否装进一件武器?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武器,保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着,要是你能向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说出这些使人发笑的废话,而且行为如此古怪,我的确会感谢你的。是啊,你这人就是古怪。你神经过敏,保尔。承认吧!”
“好吧”,他说,“我神经过敏。”
“为什么?”
一阵沉默。然后他接着说:“注意,维拉,我顺便到你那儿来。我马上就乘车来,好吗?呆在家里,等着我。你答应吗?”
“当然答应。为什么不呢?”她把电话挂上,摇着头看了看它。
门铃又响了……
过了不到20分钟,维拉看到那辆大的蓝色警用宝马汽车停在花园门口。胡伯特已把水泥袋扛到房子的后面,以便更换一些损坏的瓷砖。
她看了看手表。保尔·诺沃提尼只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他怎么这样神速呢?想必他不断地闪着警灯,拉响警笛,飞快驾车跑完了这段路。
“保尔!你好。”她打开了门。他定睛看着她,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匆匆地和她握手。然后他快速穿过开着的门,沿着走道冲进了客厅,四下张望,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开始徘徊起来。
“那就是说,他并没有带上武器?”
“武器,武器——天啊,烦死人了。你说的武器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一支手枪。”
“利欧在柏林带着一支手枪,这是什么意思?作为朋友,你能向我透露一下吗?”
诺沃提尼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一边指了指那张皮椅,一边说:“请坐,维拉。”她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们面面相觑。他同情地看着她,就像他在工作时看着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一样,他不得不通知她们——可惜这是他的义务——她们的丈夫已经死了。
可是她还发觉,在他那同情的目光里含有恐惧。是的,是恐惧……
“基费尔这个名字他从来也没有对你提到过吗?”
“基费尔?”
“路德维希·基费尔。或者路德维希?你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吗?在电话机旁或者在其他的地方?”
她只是摇头。她感到害怕,感到恐惧……
“也许我能在他的办公室里,从他的那些东西中得到某种提示?”诺沃提尼自言自语地说。他的眼睛半闭着。
“那个基费尔是谁?”维拉问。
“路德维希·基费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维拉,我刚才对你说的话,请你务必保密。”
她点点头。
“基费尔是一位老朋友,他和我一样都是警察。已经退休的警察。探长。我曾介绍利欧和他认识。”
“为什么?”
“因为基费尔想认识利欧。真该死,我本不该把利欧介绍给他的。”
“为什么利欧想……”
“维拉,基费尔有艾滋病。他得这该死的病,原因和利欧的完全一样。”
“生物-血浆?”她气喘吁吁地轻声地说。
“是的,生物-血浆。所以他开始搜集这家公司的信息。而利欧刚好在写那些文章,所以我认为,让利欧搞到那些信息,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还有什么,保尔?”
“那好吧……”他叹了一口气。“基费尔有个妹妹,他俩共同生活在斯泰纳巴赫的一幢别墅里。沃尔特湖畔的斯泰纳巴赫……”
“这地方我知道。”
“他从来也没有提到这地方吗?”
她摇摇头。
“基费尔的妹妹叫伊尔玛。今天早上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到警察总局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了。她非常激动,我也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哥哥失踪了……他只给她留下一句简短的话:他出外旅行了。假如他不回来,又不给她打电话,她可以向他的律师提出申诉,这位律师会交给她一封信,信里他已经把一切写得清清楚楚。”
维拉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她好不容易把双手静静地放在怀里。
“可惜这还不是一切。基费尔的妹妹还告诉我,在最近三个星期里,利欧至少回次来斯泰纳巴赫的这幢别墅。”
“这是你安排的吗?”
“是的。但并不是那儿发生的事情。利欧来了以后,两人谈了起来,这似乎是完全正常的。可是谈话过后,他俩走进地下室……在地下室里有一个打靶场。我知道它。他们在那儿劈劈啪啪地开枪射击了几个小时。”
“可是利欧根本不会打枪……”
“现在会了,”保尔·诺沃提尼说。“那老家伙已经教会他了。”
“这是为什么,保尔?”
“为什么?伊尔玛当然感到好奇。于是她打开了门,偷偷地走下楼梯。那两人正在休息,聊天。当他们谈到他们能干掉恩格尔和另一个在柏林的人的时候,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们谈到了行刺的方法,还谈到了分工,谁干掉恩格尔,谁干掉在柏林的那个人……”
维拉感到口干。柏林!——她想起这个词,她想把它喊出来,可是她喊不出来。
“维拉,还发生了一件引起我思考的事情:基费尔事先订了一辆出租车。斯泰纳巴赫的那位出租汽车司机告诉伊尔玛,基费尔,他把基费尔送到了机场……我的部下已经在那儿调查。可是根据我目前从他们通过无线电发来的消息,基费尔在买机票的时候似乎使用了假护照。总之,他的名字无处可查,但是在他的衣柜里,夏季衣服不见了。他的妹妹着重指出这一点,在他的写字台上,她发现了一本旧的马略卡岛旅行指南。”
“这么说,他在那儿,”维拉轻声说。
诺沃提尼点点头。“恩格尔住在那儿的岛上……”
马达勒娜今天乘车到马纳科尔她姑妈那儿去了,伊勒娜感到有些孤独。她不喜欢老是读书,听唱片,也不喜欢在农庄里闲逛,或在游泳池里玩耍打闹,她更喜欢乘海盗2号游艇到海上游玩。凯蒂虽然打扮得妖里妖气,疯疯癫癫,但伊勒娜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可是对那个头脑完全僵化、使人厌烦的霍赫斯塔特,她怎能忍受呢?这个年轻的姑娘今天早上十分气恼。
当托马斯和往常一样姗姗来迟,出现在码头上的时候,他既没有看到霍赫斯塔特,也没有看到凯蒂,只看到给他送来鱼具的托尼欧。托马斯本人手里拎着自己的公文箱,这又意味着他将溜进他的舱房,在那儿呆上几小时,以便借助通讯卫星给世界各地的商人打电话,做他的那些奇怪的生意。“小家伙,这样就可以避免别人窃听了……”有一次他向她吐露了这个秘密。至于他为什么必须打这样的秘密电话,伊勒娜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让他去打吧!
托马斯示意伊勒娜过来。“伊勒娜,再给我们弄一条香烟来。再带上一盒冰冻甜食,免得你半路上饿得要死。”
伊勒娜一边点头,一边朝一大排商店尽头的那家超级商场走去。
托马斯和托尼欧已经上船。当伊勒娜拐上超级商场的停车场的时候,托尼欧正好放下舷梯。此时,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辆汽车。卡拉多尔的黑夜漫长,旅游者、帆船运动员很迟才从床上爬起来。
在超级商场的入口前长着三棵棕榈树。树的周围是一个用天然石修建的、约一米高的漂亮的圆形花坛。
伊勒娜慢慢地朝商场走去,匆匆地看了一下那些黄灿灿的花朵。
一个又长又黑的影子投在石头和花朵上。一个黑糊糊的、令人不快的影子。她还来不及转过头,就感到上臂被一只像爪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住。几乎在同时,脊柱旁边有东西在压,使她感到疼痛。她忘了呼吸。她感到极其惊异,以致无法叫喊。
“背上是一支手枪,”一个男人轻声说。“但是你用不着害怕,你也用不着喊叫。你听着,要是你现在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伤害你。”
她呆若木鸡地站着。
“你懂吗?”
“懂,”伊勒娜轻声说。
“那么现在你跟我走。你看到停车场入口处右边的那辆蓝色的汽车了?”
“看到了。”
“现在我们往那儿走。要慢慢地、规规矩矩地走,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
此时,她看见了他的面孔,也看见了那只紧紧抓住她的上臂的手。这只手上戴着一只白色的薄手套。那张脸瘦削,而且显得很老,颧骨很高,她看见他在微笑,可是,尽管伊勒娜惊慌失措,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这微笑是严肃的!
他们走着。“不错,小家伙,这样很好。现在你把车门打开。”
一辆小型的雪铁龙汽车朝这儿开来。
伊勒娜能够看清车窗后的那两张女人的脸:这是两个西班牙妇女,一老一少。那少妇驾驶汽车,把脸转向伊勒娜。她嘴张得老大,两眼睁得圆圆的。显然,她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她想必看到了那支手枪,因为她把车刹住了,雪铁龙汽车的轮胎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然后,她把车向左急转弯,以飞快的速度朝港口尽头的山坡公路开去。
“别激动。”
那老人已经明白他的行动被人发现了。
伊勒娜虽然激动,但也感到惊异。这老人非常镇定,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慌张。
“上车!从司机的座位这儿滑过去。”
她默默地听从他的命令。
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马达轰鸣。她感到手枪顶在肋骨上。她看到托马斯和托尼欧在不远的地方,后者正把一些绳子绕成团。这两人离她很近,她只要叫喊起来,他们就会听见。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感到汗从她的腋窝里冒了出来。“不,”她轻声地说,“不……”
“听着,事情马上就会过去。”
托马斯依旧站在船尾上。他双手叉腰,朝岸边的那些平台望去,寻找他的女儿。
“他在等你,对吗?”她身旁的那位老人轻声说。“那好吧,我们就朝他驶去,跟他谈谈……”
他以步行的速度让车子缓行,耐心地等待着一辆刚把给养卸在一艘船上的送货小卡车从露天货场的空隙里开出来,然后把车子直接停在海盗2号的舷梯前面。
恩格尔似乎未曾看到他的女儿。他来回地转身,四处寻找他的女儿,然后对托尼欧喊了些什么。就在这时,他举起手臂。他已经发现伊勒娜。他吓得目瞪口呆。他把右手插在口袋里,朝某费尔的那辆车子走去。他站到车旁,把左手放到车顶上,用力打开车门。他的脸变得严厉起来。
“伊勒娜,天啊,真该死……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伊勒娜一言不发。她只是把头转向那位老人,死盯着他那瘦削的脸,那脸上露出友好而古怪的微笑。
“恩格尔先生,我现在要跟您说话。我请您保持镇静。”
一位瘦弱的老人居然有如此洪亮的声音。可是他的话音已消失在一艘正向海港驶去的摩托赛艇的咆哮声中。
“托马斯!”伊勒娜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他……”
此时,恩格尔的眼睛眯成了缝。“真见鬼,这话是什么意思?您究竟是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的,”路德维希·基费尔说。“发生了一件事情。”
“托马斯,他有一支手枪。”
“他有……什么?”
“在这里……”路德维希·基费尔迅速地举起手枪,然后又把短短的枪管插在伊勒娜宽大的衬衫的皱褶里。
一辆载重汽车驶过。恩格尔的嘴唇发抖。
“您疯了吗?猪猡,混账东西!”
“这丝毫没有用,恩格尔先生。您相信我吧。叫骂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
这位探长的声音既中肯又坚定。
“您想向伊勒娜要什么?”
“向她?什么也不要。我想向您要点东西。”
“钱?”
“钱我们以后还可以谈。”
“以后?为什么以后?在什么地方谈?”
“别性急,恩格尔先生。您现在专心听着。我不会重复我刚才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重复。等我们办完这里的事情,我就开车离开这里。您千万不要在这里大吵大闹,否则我会给您的女儿带来身体上的痛苦。而这点您肯定是不愿意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那好。请注意:紧靠着您的地产东部边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到那儿去的路上有一排意大利柏树,恩格尔先生,我表达得清楚吗?”
“清楚。”
“您沿着这条路走上小山。圆形的山顶上长满松树。在半山腰有一间倒塌的房屋,一间茅草房。”
恩格尔点点头。他除了点头之外别无他法。他身边的这个猪猡,这个老家伙,手里有王牌。
托马斯·恩格尔在他的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束手无策,这样满腔怒火。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叫托尼欧来?可是托尼欧能起什么作用呢?
“您说茅草房是什么意思?”恩格尔压低声音说。
“我们在那儿碰头,恩格尔先生。就这样定了,20分钟以后。”
“我们……”
“伊勒娜也在内。她一起去。伊勒娜……”他微笑着说。“顺便提一下,这名字很可爱。”
恩格尔咬紧嘴唇。
“您单独去,恩格尔先生……这也是不言而喻的。我现在就乘车出发。您用不着开车追赶我,这是毫无意义的。当然,您也可以向警察报信,但这也毫无意义。毫无意义。而且非常危险,恩格尔先生。”
“你叫伊勒娜,是吗?”基费尔微笑着,把脸转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顺便说一下,我是路德维希……”
他俩行驶在一条又长又直的公路上。两旁是石砌的围墙,他们可以看到围墙后面扁桃树和橄榄树的银灰色的叶子。天气很热。
“把窗子关上,伊勒娜。”
他左手开车,右手拿着那支手枪,扳动操纵杆的时候,右手仍然紧握手枪。
“你看到那儿的那只蓝色的按钮了吗?那是空气调节设备的按钮。按一下吧!”
冷气充满汽车的内部。路德维希·基费尔满意地点点头。他现在正需要一个冷静的头脑。
他早已周密地计划好了一切。从索尔塔到恩格尔的玫瑰山庄有800米远。那两位西班牙女人在这期间可能已经向警察报告了情况,可是离此最近的巡逻队驻扎在桑坦伊。即使这支巡逻队处于待命状态,它首先封锁的是通向卡拉多尔的主要公路,而不是这条狭窄的岔路。
基费尔的汽车开进一座村庄。他向前弯下身子,什么也没有发现,既看不到警车,也看不到路障,什么也没有看到。
维拉本来可以给哈里·滕契恩打电话,但是她并没有打,因为要是打电话,她就得长时间地呆在家里,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电话机旁,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电话铃响,费尽心思考虑保尔·诺沃提尼曾经告诉她的事情……这简直使她难以忍受!
她开车出发,费力地穿过慕尼黑自由广场旁的交通繁忙的大街,把车子直接停在公爵大街上的那幢高大而古老的建筑物前面。这时,一位维持停车秩序的女警察,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正把罚款单夹在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的下面。维拉虽然看见,但她完全无所谓。
住房大门半开着。哈里的工作室在房屋的底层。这里写着“高科技营销咨询”。不管哈里的工作室打的什么旗号,这里到处是广告画和图表。
维拉在这间明亮的办公室里用不着久等。在这种情况下反正有女秘书们来和她交谈。过了一会儿,哈里也来了:红色的鬈发,红色的灯芯绒裤子,黑色的轻便男大衣,黑色的套头毛线衫,他张开了手臂欢迎她。
“维拉,欢迎,我的心肝!咳,这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紧皱眉头,面部表情严肃。“出了什么事?好了,进来吧,小家伙。”
他为她打开办公室的门,她走了进去,坐到一张皮沙发椅里。“是的,出了点事情,哈里。”
“是利欧吗?”
她点点头。“他在柏林。”
“这我知道!他从我这里拿走了那套房间的钥匙。还有什么?”
她向前弯下身子。“哈里,相信我吧,我很乐意向你解释这一切,但我不能,的确不能。我再说一遍,的确不能。可是情况紧急。你得帮助我。情况……情况非常紧急……”
“你指的是不是他的病……”
“不。这同病没关系。也就是说……”
她情绪激动,两眼酸痛。老天爷作证,她差一点号啕大哭起来,但她并没有哭,只是她的双手一个劲儿地发抖,不得不痉挛般地抓住她的手提包。“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的病了,可是这一点我也无法向你解释清楚……”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
“哈里,我得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我得和他说话。为什么你的这间简陋的住房里没有电话?”
“因为简陋的房间里用不着电话……”
他坐到她身旁沙发椅的扶手上,抓住她的手,握了握。“嗯?”
“哈里,你在柏林有许多朋友……也许在那家公寓里有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公寓的勤杂工。”他揉揉鼻子。“不过等一等,等一下,我可以给温弗里特打个电话。他是律师,他的事务所离我的那套住房只有几百米。可是,要是他找到利欧,他该做些什么呢?”
“他该做些什么?他应该把利欧拖进他的事务所,不管是死是活。然后他应该马上给我打电话。”
“要是利欧不在那套住房里呢?”
“要是利欧不在,那么……他可以写封情。或者我写一封信,这样更好一些。我们用电传把这封信发出去。”
维拉抬头望着哈里。她无可奈何地想:这不是真的!天啊,这一切不会是真的!
然后,她似乎感到麻木不仁。也许基费尔的妹妹听错了,或者把事情估计错了?也许她的耳朵不是最好的,也许她把某些事情理解错了?可是这样的一个电传谁都会读。所以她现在不能写:“利欧!我恳求你:不要成为杀人犯……”
她用发抖的手和潦草的字写下了下面这段话:
利欧!不管你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千万要想到我们的孩子!要是你收到我的信,就马上给我打电话,就在今天,利欧。
我们爱你
维拉
路德维希·基费尔以第三挡的速度把车开到了恩格尔地产的那道石头砌成的围墙。现在开车困难了,因为从这里开始有一条乡间最难走的路:一眼望去,尽是窟窿,此外还隆起一些灰褐色的、像龟壳一样的大石头。
虽然车轮陷在烂泥里打滑,但也能听见一只狗的吠叫声。
那小姑娘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直到现在他只能斜着眼偷偷看她的侧面,现在她把脸转向他,抬头看那幢耸立在平台上空的配有塔楼的建筑物。
他看到她把脸转了过来,同时用手枪朝外面指了指。“你又可以回到那上面,伊勒娜。别担心。”
可不包括你父亲,他想到这点,但不能告诉她。
他换到第二挡。小山上的道路辽回曲折。前面出现一个陡峭的弯道。车轮疯狂地乱转。他们又驶上了陡峭的山坡,不久就能在远处认出恩格尔庄园的屋顶和池水湛蓝的游泳池。
此时,汽车后面扬起一片尘土。尘土遮住了他们向后看的视线。他们又驶上了小山的另一面。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间倒塌的房屋,屋基呈正方形,用细方石砌成。这里长着许多花木。是金雀花,基费尔想。这到底是不是金雀花?
基费尔从倒塌的房屋旁边驶过,把开着冷气的汽车转向一块坚硬的、因日晒而变黄的草地,然后把它停在那儿,朝着他们来的方向。
“乖乖地坐着!”他挥了挥手枪命令这姑娘。她一声不吭,只是用她那双浅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尽管车子里充满冷气,她的头发还是紧贴在额头上。他很同情这个可怜的姑娘。
他把手枪插进裤腰里,然后下车。
天气非常闷热。他深深地吸进户外的空气,感到汗珠一下子冒了出来。对这样炎热的天气你也会习惯的……人对什么都能习惯,不是吗?反正这事很快就会过去。是的,甚至对恩格尔马上就会死去这种想法,他也会习惯的。
他摸了摸他的腹股沟腺。它们不怎么疼痛,你瞧,怎么样……
他走进那间倒塌的房屋。突然响起了一阵扑打翅膀的呼呼声……基费尔吓了一大跳。一只鸟飞了出来,飞上蓝灰色的天空。
路德维希·基费尔微笑了:我的天哪,他可熟悉这样的茅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这里还有农民,他们居住在茅舍里,把他们的羊群赶上山丘。那时,这里还没有人把这里的土地全部买下。那时,他和安娜一起在这个地区漫游,亲眼看到了这样的茅舍,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
安娜……我的安娜!为什么她现在不能在他身边呢?他非常需要她啊!为什么她在那次该死的事故中丧命呢?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为什么他现在要等那个凶手,并把他干掉,使自己成为凶手呢?
他透过窗洞朝那辆汽车望着。
那小姑娘一筹莫展地坐着,耸着肩膀,伸着头。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可以逃走。他绝对不会对她使用暴力的。
可是她压根儿不知道这点……
路德维希·基费尔抚摸了一下武器。
这时,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也有一种伤心的感觉……
“利欧!利欧!”
他听到尖细而响亮的喊他的声音,这声音在高高的排练室里发出了回声。他无法分辨这是谁的声音,可是它使利欧警觉起来,他想趁混乱的时候,立刻逃走。他对自己说,偏偏在这个时候你又遇上了这个麻烦!千万不要碰到熟人!千万不要碰到那些现在想“关心”你的人,的确,他现在就怕见到他们!
在灯火辉煌的芭蕾舞排练大厅里,放着许多真人大小的布景画像,这些画像是在一次演出后留下来的。利欧躲到了一个布景画像的后面。
演员们正在休息。芭蕾舞女演员们坐在地板上,她们的头上戴着花里胡哨的小圆帽,脚上穿着长统毛袜,身上穿着针织紧身衣。芭蕾舞男演员们分成一组,站在操练杆旁的那些镜子前面,聚精会神地听女教练塔拉诺夫斯卡讲话,她两眼睁得大大的,愤怒地列举他们的错误。利欧打算以后来采访这位芭蕾舞女教练。可是他现在知道,采访将会落空,因为英格里特·科尔卜老是跟着这群芭蕾舞演员转,她总是穿着连衣裙,戴着帽子,探头探脑地观看他们的排练。她过去在里亚斯电台工作,如今在西德广播电台工作。人们曾把在里亚斯电台编辑部工作的英格里特称为“能说会道的英格。”
偏偏是我碰到这种倒霉事!利欧转过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一扇红门,便朝它跑了过去,希望不被人发现。他用力打开门,这才发现这儿原来是安全楼梯。他关上门,奔下楼梯。到了楼下他站住了,他哭笑不得,因为他出了一身大汗,浑身湿透了。
然后他想了一下,路德维希·基费尔可能会对这个出口说些什么。也许基费尔什么也不会说,他想。路德维希只会摇摇头。
基费尔听不到马达声,因为他为了使车子里保持冷气,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了。他不再吭声。那姑娘把握着的双手放在怀里,目光前视,看着下山的路。她不再提问题。在她的眼里,基费尔似乎不存在。
马达声虽然听不到,但是山坡公路上扬起的尘土表明,一辆车子开来了。
------------------
18
“你父亲开的是什么样的车子?”
“平时开一辆日本的尼桑,”她轻声地回答。“可是他今天开的是塞特牌汽车。”
基费尔点点头,一边向前弯下身子。此时,在下边的拐弯处出现一辆轿车,而不是他感到害怕的西班牙国民卫队的绿色吉普车。
他怀着轻松的心情闭上眼睛,把身子向后靠。
那车子迅速驶来。这是一辆塞特牌汽车。开车的就是恩格尔!
路德维希·基费尔把左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手铐。
“把你的双手给我。”
他无需用手枪威胁伊勒娜,她就把手伸给了他。他发现她哭了。
他用手铐铐住她的手腕,把锁拉紧,然后下了车,绕过车子,走到另一边,拉开了车门。
“现在把双腿给我。”
他给她套上第二副铐子,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脚。多么娇嫩啊!他感到心如刀割。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没有办法的。
她淌着眼泪,又无法擦掉眼泪。他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小家伙,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我答应还你自由。”
她把双脚抽回到车子里,重新坐到方向盘的后面。
塞特牌汽车在离基费尔的汽车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恩格尔下了车,站在那儿,扬起前臂。
“别这样,恩格尔先生。我刚才还对您说:我们应该尽量保持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也许不那么容易,这我能理解,不过,我们毕竟是成年人。”
“伊勒娜出了什么事?”
“您自己看吧,恩格尔先生。她坐在车子里。要是您在这里吵架,她只会更加感到害怕。”
“够了,我不会和您吵架。可是感到害怕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谁使谁感到害怕?您到底要我干什么?我已经问过您一次了。”
“您马上就会知道的。您来吧。”
“上哪儿去?”
“上那儿,到茅屋里去。您给我快去!”
他第一次拔出手枪对准恩格尔,这是一个迅速而果断的动作。
恩格尔边点头边走过来。路德维希·基费尔让他从自己身旁走过,然后跟着他。
“恩格尔,您尽管走进茅屋,”他命令道。“不用害怕。”
他又迅速地挥了一下手枪。
恩格尔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看了看基费尔,然后走了进去,基费尔却站着不动。他感到四肢无力,耳朵里响起了一种细微的嗡嗡声,这声音越来越响。偏偏在这一刻,在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刻,他却感到无力。可是,一想到恩格尔所做的坏事,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仇恨使他恢复了力量。
基费尔坐到石头门槛上。恩格尔站在房子中间。他两腿叉开,仿佛要和基费尔决一死战。可是他水汪汪的眼里却充满恐惧。
“向后转!靠着墙,恩格尔先生!”
“您想干什么?您干脆说出来吧!”
基费尔微微一笑,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坐下。”
恩格尔默默地摇摇头。
“我喜欢坐着。您听着,您罪有应得,我要杀死您,我坐着也能把您干掉。可是我想和您再说几句话,这的确非常费力。”
“您到底是谁?”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相信。不,我根本不相信……不过请您听着:我只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他们惨遭不幸,染上了艾滋病毒,而您却通过生产和贩卖带艾滋病毒的血浆大发横财,不仅在马略卡岛上购置了一幢漂亮的别墅,还买了一艘豪华游艇。此外,您还拥有一群漂亮的女人,为您的女儿建了一所寄宿学校。天晓得,您有什么样的愿望。”
“请听我说,”恩格尔说道,他的声音在颤抖,“您在这里干的勾当,全都是无聊的行为。您的确老糊涂了。警察马上就会到这里。”
“是的,那又能怎么样,”探长微笑着说,“警察……”
“如果您需要钱的话,我完全可以考虑……”
“您谈到了警察,恩格尔,您可知道,我也曾经是个警察。干这种职业,我常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人,对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花气力。法制国家,这多好听,可是在某些情况下,立即结果这种人也许会更好。所以……”
他咳嗽了,同时感到一阵恶心,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胃里涌到他的嘴里。要镇静,老兄!为了结束这里的事情,你还需要力量,还需要相当多的力量。
“您简直疯了,”恩格尔轻声说。
“您也许说得不错,我确是疯了……只是您应该明白,是您使我发疯。我这个发疯的人想向您提一个问题:您游艇的保养费每月要花多少钱?”
恩格尔默不作声。
基费尔举起手枪。恩格尔像着了魔似的注视着黑色的枪口。它对准他的肚子。
“我再问您一遍。”
“我怎么知道呢?”他结结巴巴地说。“大概几千马克。”
“建造您在西班牙的那座别墅,您花了多少钱?”
“几百万,”恩格尔很不乐意地回答。
“那么我再问您……当您下命令每八袋血浆只许检查一袋免疫缺损病毒(HIV)的时候,您当时省下了多少钱?每八袋抽样检查一袋,恩格尔,是吗?到底省了了多少钱?”
恩格尔惊讶得目瞪口呆。他把两手紧紧按在他身后的石头上,仿佛在寻找支撑物。“您从哪儿知道的……”
“哦,我知道许多事情。我甚至可以帮您回想一下:每次检查您省下了9马克50芬尼。您还让人研制出一种改进亚甲蓝去活性的操作方法,这样您就可以把最低劣的产品投放到市场。我没错吧?”
恩格尔的下颚动了一下。他似乎完全绝望了。
“用高温杀死病毒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可是您觉得这种方法费用太大,没有采用,因为在高温下原材料的百分之八十就会失去。这样的方法的确费用很大。”
“您……您对这种方法一窍不通!就连红十字会也采用这种方法。”
“真的吗?就连那可爱的红十字会?当然……只是他们采用这种加工工艺已经花费了不少钱,不是吗?不过我也许弄错了……”
路德维希·基费尔的那顶绿色小帽下面汗流如注。他感到这点,也知道恩格尔注意到了这点。可是他握着手枪的那只手始终很稳。
“我不打算为几个马克和您争吵,恩格尔,我知道,您也有过困难的日子,以及没完没了的麻烦事,就连联邦卫生局的哈佩尔先生也不愿意参与您的计划。不错,您以往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您可以从墨西哥的任何一个监狱,从美国的任何一个妓院进口血液,因为需要钱的人到处都有,您可以在血里掺水,把这东西贴上一个又一个的标签,您可以把它送到人们需要它的地方,可是血友病患者一个个突然死去了,然后是那些动手术输过血的人,有人甚至告到法院要求赔偿损失。”
他抑制住咳嗽,这并不困难。他甚至微笑了,但这并不是善意的微笑。
“血友病患者联盟觉醒了。联邦卫生局的那些教授和官员先生现在突然要求使艾滋病毒和肝炎病毒失去活性。可是消毒呢?这得付出高昂的代价,还得买许可证,或者自己研制出操作方法。这需要巨大的费用,于是,你们这些血浆制造商开始咆哮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对联邦卫生局的决议提出抗议,您当然一马当先,以致在柏林的那些教授和官员马上又害怕起来,一直拖到1986年。尽管三年前就已经确凿无疑地指出,被病毒感染的血浆会给接收输血的人带来死亡。可是,血浆供不应求,必须大量生产。难怪德国红十字会也理直气壮他说:我们必须接受竞争的法则!”
“您一无所知……您一窍不通!”
“您给我听着!”这一次他怒不可遏,突然举起手枪。恩格尔恐惧地闭上眼睛。基费尔的嗓音现在变沙哑了。他试图抑制住咳嗽,抽搐着继续往下说:“所以你们最终不得不对血浆进行消毒,用高温或者冷冻的方法,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专利权和自己的兴趣采用各自的方法,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不管是血友病人,还是刚开过刀的人,仍然死去。谢天谢地,他们大多迅速死去,以致来不及提出赔偿要求。这也就是说,尽管有一整套细致的免疫缺损病毒去活性操作方法,人们仍旧死去。这是为什么?您的看法怎样?”
恩格尔默不作声,只是凝视着基费尔。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流露出灰溜溜的表情。
“不回答,恩格尔?那好吧,我来告诉您,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恩格尔!此外,还有另外几个人。就连那些蹩脚的方法,你们也觉得太贵。不仅如此,您还说:对每袋血进行检查,这到底有什么用?这只会增加费用,抽样检查就够了。或者采用非常简便的方法,把血浆一起倒进一只大桶里,取样检查一下就行了。如果企业内部有人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您也有办法堵住他们的嘴。这些人中有切尼查,还有那个年轻的女实验员……”
“这不是真的!您在胡说八道!”
基费尔顿住话头,让自己休息一下。这是一次很长的休息。他完全控制着恩格尔。在这段时间里,恩格尔一再张大眼睛,不停地用右手乱挠头发,低声呻吟着。
“拉尔斯·波德尔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家伙是个善于奉承拍马的人。那些明知您的血浆感染了艾滋病毒,但还是把它买下的副主任医师,又是什么样的人?此外,还有另外一些人。要是事情不顺利,您就把他们请到马略卡岛来。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或者您在报纸下面放上一个装有几万马克的信封。在联邦卫生局里,您也有许多保护您的朋友,许多充分谅解您的官员,因为您出售的只是病毒已失去活性的新鲜血浆;万一有一个艾滋病毒疯狂地繁殖起来,而您又不想让人发现,您就……”
他喉咙发痒,感到支气管里仿佛有铁屑在旋转,他不得不咳了起来,而且咳得非常厉害,以致他的头猛地向后甩。正当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
完全像个幽灵,体力上胜过基费尔的恩格尔突然朝基费尔踢去,然后跑到外面去了。
探长把他疼痛的身体滚向一边,举起右手,用另一只手握着右手的手腕,瞄准,射击。再次射击……
“站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喊声。但是这肯定是一种喊声,因为恩格尔站住了,的确,他举起了双手。
路德维希·基费尔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浑身发抖,可是马上又平静下来。谢天谢地!
他必须坚持住。是啊,事情还没有结束。
那个翻领上有十字形徽章的男子点点头,拿起电话听筒。然后他把听筒搁到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利欧。“非常抱歉,负责报纸副刊的塔纳特先生现在不在家。要是您想见他,我可以给您接通他女秘书的电话。”
“请吧。”
他对着电话听筒讲话。一绺绺灰白的头发盖住那对大耳朵。此时,他又抬头朝利欧看去,可是目光和以前不同。此外,他用手遮着电话机的送话器。
利欧惶恐不安起来。
终于,这位看门人似乎说完了话。他站了起来。“马丁先生,对吗?利欧·马丁……”
“对。”
“马丁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塔纳特先生有急事,他不在。维格纳尔太太,也就是塔纳特先生的女秘书,让我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您最好马上乘电梯上去,到副刊编辑部去。维格纳尔太太说,有两位先生刚才向她打听您,他们有要事要和您谈……”
两位先生?他们有要事要和他谈?他不仅感到厌恶,而且感到惊慌不安。
“啊,原来是这样!那好吧……”
他转过身,离开了接待室。那个报社的看门人从他开有玻璃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
“马丁先生,请您向右走,那儿就是电梯,马丁先生!”
“是啊,我知道……”利欧跑了起来,可是并没有朝电梯跑,而是朝出口处跑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明亮的玻璃正门的前面,还看到一辆巡逻车停在人行道的边上。此时,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走进双开式的弹簧门。
镇静,镇静,慢慢地走……他镇定自若,满不在乎地迎上前去,脸上露出和蔼而冷淡的微笑。
他终于走出门外。外面的那辆警车空着。
他把头别过去,透过玻璃门看到那个接待员正指手画脚地说服那两个警察。于是,他们也开始奔跑起来。
利欧也快速奔跑,已经跑到了那幢建筑物的尽头。里有一家烟草商店,里面还有各种各样的报纸。利欧迅速地向右转,走进了商店,并把门拉紧。
彩票售票处旁站着三个男子,他们正在填写彩票。他们边笑边和那个女售货员开玩笑。右边有一个陈列着各种烟具和烟斗的玻璃柜。可是左边,谢天谢地,耸立着一个明信片架,在它的后面有两个书架,上面摆满日记本和袖珍小册子。
他挤进摆有明信片和袖珍小册子的书架之间。
门突然打开,一个警察冲了进来。利欧只能看清那顶白帽子。那警察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又走了出去。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收款机旁的那位胖女人问道。
利欧的目光落到了一本旅行指南上。上面写着什么?《马略卡岛——梦之岛》,这就是书名。
恩格尔似乎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双腿叉开,两手听天由命地朝天举着。
路德维希·基费尔感到氧气又回到了他的肺里,不停地发抖的双腿也恢复了正常。他非常镇静地采取最后的步骤。
“这样很好,恩格尔。别动,就这样站着。”
他深深地呼吸,以便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朝他的那辆车子望去。他只能看清那姑娘浅色的肩膀,她的头埋进座位里。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不会看到刚才发生的事。
可是不久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辆大功率的发动机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一辆汽车缓缓地向山上爬。基费尔已经能够看到车上的白色横条,那是西班牙警察的纹章。时间飞快地过去。他全神贯注,虽然他身体疲惫不堪,摇摇晃晃,但他还是竭力稳住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会杀死他……你能办到……
“您瞧见了吧?”恩格尔并没有喊,只是抽噎着说。“警察马上就来了……”他已经把双手放下,在他的抽噎声中夹杂着欢呼和解脱。
“是的。警察就要来了。您立即重新把手举起来。否则我就朝您开枪。”
“您真的失去了理智。您可不能开枪……”
“哦,我能!”
此时,基费尔握住手枪,向前走了一步,把枪对准恩格尔,他头上亚麻色的头发已被汗水弄脏了。恩格尔又大喊大叫起来。基费尔扣动了扳机……
恩格尔的身体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倒在布满石子的褐色地面上。他不再动了,也不再喊叫了——可是他会苏醒过来,甚至很快就会苏醒过来。
路德维希·基费尔把手伸进上衣左边的暗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塑料盒子。他打开盒子。他的双手不再抖了。他拿起注射器。那血——他的血在阳光下像红宝石一样闪着光,比当时他在波尔多·科罗姆旅馆的那间黑暗的房间里用注射器抽取它时还要明亮。他跪到昏迷不醒的恩格尔身旁,提起软弱无力的左胳膊,用注射器刺入他的血管……
你瞧,怎么样!现在你收回了我从你那儿得来的东西。他心里默默他说道。他既没有感到遗憾,也没有感到高兴,这件事情已经了结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
那辆警车还在行驶,可是已经有两个身穿橄榄绿制服的西班牙警察从车上跳了下来,在汽车旁边奔跑,手握冲锋枪,向基费尔走去。
国民卫队警察!了不起的小伙子!职业警察,军事上训练有素的职业警察,世界上最优秀的警察部队之一。你仔细地瞧瞧吧……
“举起手来!把枪放下!”
可是他不想把枪扔掉。他向右走了几步,把失去知觉的恩格尔拖到射程以外,然后他举起手枪……
路德维希·基费尔只开了一枪。
子弹打进了离那两个警察很远的沙子里。突然他感到右肩上挨了第一枪,像是有人用棍子打中他似的。不痛,也不要紧,一点儿也不要紧,第二枪击中他的肺部,他摔倒在地。他仍不感到痛……为什么会感到痛呢?他再也不会感到痛了……
那两个国民卫队的警察所在的山坡,他们的汽车,那有云的天空……都在眼前旋转起来,一切变得五彩缤纷,就像儿童的旋转木马那样旋转。在某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某一个地方,似乎传来了一种音乐……
房间里半明半暗的。
靠墙放着的那盏台灯蓝色的灯光投下三个男子的阴影。那胖子站在最右边。
维拉的肩膀抽搐着。她觉得很难堪,不该冒失地闯进这里。可是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厄瓦尔特……”她几乎叫不出他的名字。
奥尔森转过身。
“是你?”
她只能点点头。
他嘟哝了一句,显然对她的来访并不怎么高兴。然后他说道:“赫尔茨堡!继续干你的事吧!我们看第二套照片。好吗?”
“那当然,老板。”
然后,奥尔森走近维拉。“我们到外面去,好吗?”
他满心不乐意地说,可还是抓住了她的手,友好而热情地和她握手。
在外面的走廊上,他靠在门框上,注视着维拉。“怎么啦?什么事这样重要?是不是有什么新闻?”
“没有,”她凄惨地一笑,轻声地回答说。“这的确太可怕了。我毫无办法,只好跑到你这里来,厄瓦尔特。现在你得帮助我。我求你了!”
“你去过无线电台没有?”
“我当然去过那里!我还和巴伐利亚广播电台新闻编辑部的尼特哈默尔通了话。可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光靠怀疑,一点用也没有。没有确凿的书面证据,他们不能播送这样的通告:‘利欧,不要插手那件事,请回来吧……’他们说,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在新闻节目里播出一条启示,通知他由于紧急的家庭原因,他应该马上给家里打电话。可是利欧会这样做吗,厄瓦尔特?”
她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几乎要哭起来了。“他到现在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他会给我打电话吗?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打电话,厄瓦尔特?!”
她浑身发抖。
他抓住她的肩膀,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的确也不知道,维拉。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写一篇文章。想办法与他联系上,想办法使他醒悟过来,或者想办法使他头脑清醒。厄瓦尔特,他向来很重视你的意见。不仅如此,他的确一向尊敬你。相信我吧,利欧简直把你看作父亲,有时候甚至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我可从来也没有觉察到这点,”奥尔森干巴巴地回答。“可是写一篇文章?也许我至少应该试一试。虽然——我不知道……”
“厄瓦尔恃,请你试一试吧!”
“我不知道这样的文章能否使他回心转意。如果诺沃提尼对你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一个人这样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想法——而利欧一直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
“可是你能不能试一试?”
“能,我可以试一试。我答应你。可是诺沃提尼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也正想尽一切办法,以便找到利欧。我相信,他已经动用了柏林的一半警察。只是他们还一直没有找到利欧。”
选帝侯大街,克莱斯特大街,火车站,大市场,查理关卡旁边的博物馆;然后是木板隔墙,铆钉锤和建筑机械的嘈杂声,混凝土建筑间的人行道……
这里正在兴建美国商业中心。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项工程需要花费10亿马克。当然,在这附近也在兴建意大利贝纳通时装公司的商业中心。在对面高高的广告墙上,全是《新时代》的广告。
他不停地跑,看到了无数的面孔。他始终有一种走错了路的感觉。现在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的双脚疼痛,两腿发抖。他在一家东方风味的小吃店里买了一块肉,可是大蒜、热油和番茄酱的气味简直让他难以下咽。
现在怎么办?真该死!他想起保尔·诺沃提尼。保尔猜到或知道,他为什么乘车来柏林。也许他知道了一切。他是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的?用不着对此冥思苦想。基费尔是保尔的朋友,也许路德维希曾经给了他一个暗示,也许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或者他一时多愁善感起来,向他的妹妹吐露了秘密。别去管它了。眼下重要的是:警察在寻找你!
可是,这还不是一切。
那支手枪还放在卡洛拉公寓里的床褥下面!
在紧靠史普里河的一块废墟地边上,他蹲坐在几块瓦砾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钓鱼者,试图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这里长着尊麻。钓鱼的人们无忧无虑,根本不受时间的约束。
天气非常闷热。他的喉咙渴得发干。河流是灰色的,天空也一样,一层薄薄的、银光闪闪的流苏状云层遮住了太阳。
他感到头痛。
他继续往前走。
真该死,那支手枪……当然你在那时犯了一个错误,可是你毕竟不能腰间别着一支手枪在这里乱跑,不能在腰带上挂着那支口径九毫米的手枪去拜访那些编辑部或去观看那些芭蕾舞排练。那怎么行呢?
可是他始终摆脱不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卡洛拉公寓出了什么事?路德维希·基费尔曾经说过,他在那儿绝对安全。“这公寓就像是一个自由区。那儿谁也不会管你。你尽管放心。”
他翻寻他的香烟。他身旁有一只打火机发出咔嚓声。他看到一副消瘦的面孔和黑色的眼圈。尽管天气闷热,那吸毒者仍把他风雨茄克的领子竖起来,仿佛他感到冷。
“谢谢。”
“也请你给我一支……”
利欧拿出两支烟,把它们塞进自己衬衫口袋里,然后把整包香烟给了吸毒者。这人注视着他,一边点头,一边把香烟放进衣袋。“从西部来,对吗?”
“是的,请不要生我的气,但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那吸毒者再次点点头。他看上去不到25岁,可是面孔却像个老人。只有那双眼睛……路德维希曾经怎么说的?“从眼睛上你还能看出,他们是年轻的。年轻而绝望。但他们愿意斗争。”
利欧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他在小店买牛肉时的找头。
“拿去吧。”
那吸毒者又看了看利欧,一边点了点头。“谢谢,谢谢,兄弟。”
然后他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开了。利欧目送着他。那年轻人耸着肩膀,踉踉跄跄地在瓦砾当中走,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利欧继续朝前走。他的目光落到了有轨电车站的城市地图上。他看到了蒂尔林荫大道。
不到10分钟,他就到了那儿。情况和他事先估计的一样,这里有一幢高大而普通的建筑物,入口处悬挂着联邦德国的国徽:铝合金阳极处理过的背景上,有一只黑色的山雕。这里是联邦卫生局。
此时,他看到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官员乘着公家的黑色大型轿车来到入口处,然后奔向他们的办公室。尽管天气炎热,他们脖子上仍打着领带。在闪闪发光的玻璃窗后面,可以看到许多女秘书。官员们坐在办公室里讨论问题,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他们在那些玻璃窗后面张望、微笑、没完没了地争论,与他们的那些工业界的朋友狼狈为奸……这已经有好多年了,现在已经太晚了,再也无法挽救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支手枪有什么作用呢?他为何要为藏在卡洛拉公寓床褥下的手枪担心呢?归根结底,他所需要的是一个炸药包。是的,一颗炸弹!
------------------
19
他呆呆地站着,背部和脖颈儿绷紧,全身抽搐,两手发抖。以往对哈佩尔等人的刻骨仇恨又回来了。
当利欧拐进温特赛特大街的时候,已经是9点刚过一会儿。他停住脚步。
在黑暗中闪耀着霓虹灯文字“卡洛拉”。底层房间的那些窗子后面仍旧亮着灯。在第三层,也就是他的房间所在的那层楼,只有一扇窗子里有灯光。
他又走了几米,然后躲到一只长方形的电话转换开关箱的后面。他在那儿停留了5分钟,10分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可疑的人在停着的汽车里抽香烟,也没有人在入口处闲荡。偶尔出现一辆汽车,但它沿着车行道掠过,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怀着无所谓的心情,大胆地朝公寓大门走去。
他按了按蜂鸣器,门打开了。
他走进接待大厅,四下张望。在那些长长的窗帷后面,并没有露出脚尖。那个头发暑曲的人仍旧坐在柜台后面看东西。这次看的不是报纸,而是一本书。电视机也像每天晚上那样开着。新闻联播。然后是障碍滑雪。
利欧接过钥匙,友好地点头表示感谢:“晚安,先生。祝您晚上睡得好!我也许还要出去一次。”
“那好吧,”那长着鬈发的人说道,然后又专心致志地看他的书。
利欧用钥匙打开房门,随即跑到床边,急忙把手伸到床褥下面。他的指尖接触到金属。它在那儿,就在他所放的地方。他掏出手枪,让弹仓滑了出来。他照例数了数子弹,仔细地观察着闪光的弹头。
他把手枪放到写字柜上,然后打开他的箱子,从放脏衣物的大口袋里取出那两个备用的弹仓。他把它们放到手枪的旁边,然后走进浴室,脱下衣服,开始洗淋浴。他感到哗哗喷射出的水流冲走了疲劳。然后,他刷了牙,穿上新内衣、熨平的裤子和新衬衫。
他把手枪插进腰带,他对髋骨上受到的压迫似乎有一种亲切感。
此时是9点40分。
在漫长而寂静的街道尽头,那些绕公园行驶的车辆的灯光在移动。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今天的天气比上一次闷热。公园的人行道上不会再有许多的散步者和情侣。那幢大公寓也显得清静。底层那天那些青年人聚会的地方,百叶窗已经放下。
天色已暗了下来。马克斯-克罗纳尔广场左右的那两盏路灯在黑暗中闪耀着,把它们黯淡的灯光透过毛玻璃散射到汽车顶盖上。
那儿是哈佩尔的住宅……10号……
利欧把身子靠到一棵老山毛榉的树干上。他熟悉这棵树,甚至它的气味他也熟悉。它耸立在大约离道路和街道10步远的地方。天空云层密布,遮蔽着今夜的月亮。
他看了看手表。10点整!在过去的三个夜里,他就这样站着。他总是观察到同样的现象。官员们,特别是政府高级官员和他们胖乎乎的长耳软毛猎犬,总是准时出现。每次在这个时候,对面公寓的门就会打开。
现在是10点05分。
10号大院入口处的灯突然亮起来了。
利欧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他伸乎去摸手枪。现在千万别慌张,要沉住气!等他过来。他想必已经来到前面的交叉路口,马上就要走上那条顺坡而下通向湖边的小路。他肯定又牵着那只猎犬。那只狗反正已经老了,不中用了。在湖岸供散步的林荫道边上,那只狗摆脱了绳子,而它的主人则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
“现在过来吧。我们走,罗拉。”
一个黑影出现在湖边的林荫道上。然后哈佩尔和他的狗一同消失在树林里。现在利欧离哈佩尔很近,以致能听到哈佩尔的脚步声和猎犬的急促喘息声。
让他走!让他走他的路,他最后的路。
利欧迅速离开山毛榉树干。当他继续往下走,脚底下感到踩上散步小径的沙层时,他停住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一条岔路。这里有一座小楼梯。他踮着足尖走下楼梯。他尽量不使他网球鞋的橡胶底发出声音。前面,那两个黑糊糊的影子似乎溶化在灰色的湖水中了。
他又停了下来,从腰间掏出手枪,拉上扳机,打开保险。
是时候了,路德维希……你马上就要结果恩格尔了。我也赶上来了,我现在就要射击了。这次,路德维希,这次一定成功!你等着我成功的消息吧……
在湖岸边,水面使周围的暗处显得略亮一些,至少使灌木丛的轮廓和树林的树干清晰地显现出来。
哈佩尔虽然离湖岸只有几米,但他一直站在向下延伸的小路上。他不再奔跑了,他已经停住了。
这时,狗的吠叫声在向他报警。这不是通常的狂吠声,而是尖锐刺耳的叫喊声,就像是恐怖的叫喊。那狗狂叫不止,然后突然不叫了。
是哈佩尔的狗。难道罗拉被他踢了一脚?这真是不可想象。
利欧已经到达了湖岸,再次细听,此时,他听到的已不再是狗的狂吠声,而是一个人的狂叫声!只有感到非常恐惧的人才会发出这种病态的奄奄一息的呻吟声。这声音不仅很大,而且充满痛苦,仿佛湖岸边的那个人快要窒息而死,仿佛他正在和死亡搏斗。哈佩尔?!哈佩尔,难道他由于某些原因正在死去?得了心肌梗塞,还是鬼知道的什么其他疾病?
利欧朝湖岸跑去。哈佩尔也许是在和死亡搏斗,但死亡是两个男子给他带来的。他们正在痛击躺在地上的哈佩尔,欲置他于死地。在寂静中响起了嘈杂的咒骂声、呻吟声和叫喊声。
此时,利欧清楚地看到,其中的一个男子用膝盖压着哈佩尔的喉咙,可是哈佩尔一直还在用双腿还击,和他们扭在一起。
此时,另外一个男子突然跃起,朝利欧走来,微微举起双臂,做出空手道的姿势。
利欧举起手枪。
“救命!”哈佩尔喊道,“救命!”
喊声突然停止了。
利欧面前的那个男子长得又细又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对另一个男子说:“哎呀!这儿有个人,见鬼啦!快跑!这家伙有枪!”随即夺路而逃。
利欧感到束手无策,像是受了一场虚惊。他耐心等待,直到那两个逃跑者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然后他跪到哈佩尔的身旁。
这肥胖的男人一动也不动。他也不再呻吟了,只是困难地喘着气。
利欧勉强地把指尖按到胖子的太阳穴上。脉搏快而不均匀,皮肤上流着冷汗。
利欧迅速地抽回手。“哈佩尔……”
他一动也不动,甚至头也不动。可是现在他终于开口说话:“是您吗?”
利欧拉上手枪的保险,然后把它插回腰间。
“您觉得痛吗?是不是腿给打断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只是感到身体不舒服。”
“这我可以想象。”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多了。“啊,大哪。他们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其中的一个抢走了我的皮夹子,可是他们觉得这还不够……”
利欧的膝盖上有个东西在动。他用手摸到了狗的毛皮。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很轻的、尖细的叫声。
“罗拉?”哈佩尔轻声地说。
一想到他的狗,他似乎恢复了力量。他欠身坐了起来,一边低声呻吟。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清他的脸。没有眼镜,它看上去就像一块浅色的、正在渗开的生面团。
“我的眼镜……”
“您肯定还有第二副眼镜。别呆在这里了,您得尽快回家。”
“是的,也许那两个家伙还会回来……”
“我不大相信,可是信总比不信好。”
“是的,也为了罗拉。”
“现在就走,否则就太晚了,”利欧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应该放声大笑。可是就这样胡乱开枪把他杀死?这可不行。最好还是逃之夭夭。
他很胖,的确很胖!利欧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把一袋湿水泥,一个不停地呻吟和喘息的袋子,拖上山坡。哈佩尔搂着利欧的肩膀,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而利欧由于拖着哈佩尔走路,自己也开始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天爷作证,他们是本世纪的一对活宝。
可是他终于把哈佩尔拖到了广场。他俩气喘吁吁地站在广场上。哈佩尔终于轻声地说:“这两个肮脏的家伙,这两个该死的匪徒。”
这时候,哈佩尔的模样发生了变化。他的呼吸仍旧困难。他转过身子,路灯的灯光照到他那没有戴着眼镜的胖胖的脸上。“多谢。的确,多谢……”与此同时,他拿起自己的领带。利欧在下边的路旁还特地为他松开领带,现在他把领带结拉上。面对邻居,他似乎很重视自己端庄的外表,他的肩膀也挺直了,似乎长高了几公分。
“来,罗拉。”
罗拉早就摇摇摆摆地走到他的前面。它身后拖着拴它的绳子,高高兴兴地朝10号大院奔去。
哈佩尔站住了,路灯照射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道脏东西留下的痕迹,下巴上粘着沙子。他的脖子发红,亚麻上衣的袖子已被撕破。
“这两个卑鄙下流的强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这太恐怖了,就像是世界末日。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柏林还是在纽约的北城区?这是……”
他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发出了一声悲叹,然后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到利欧的肩上。
“而您,您在最后的关头来了。想必是亲爱的上帝把您送来的。我得感谢您。顺便提一下,我的名字是哈佩尔。”
利欧点点头。此时那胖子也坚持要利欧作自我介绍,他只好犹豫地说:“沃尔曼。”
“沃尔曼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请接受我最衷心的感谢,沃尔曼先生。要是您刚才不在那里的话,后果是无法想象的,根本无法想象……”
利欧擦去额上的汗水。
“事情会好起来的。”
“您说事情会好起来的。没有什么好事,根本没有什么好事。您刚才也亲身经历了。这个国家,这个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社会,它注定要灭亡。我刚从家里走出来,就遭到歹徒的袭击。我的罗拉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花园门的前面。”
“请允许我请您和我一起回家。我们可不能就这样……嗯……让这样的经历烟消云散。也许喝杯葡萄酒,或者喝杯威士忌。我想我俩应该喝一杯。您不这样认为吗?”
利欧点点头。
顷刻间,利欧觉得事情变得更加荒谬和古怪。
哈佩尔用力打开了熟铁做的花园门。
“请跟我来吧,先生……先生……”
“沃尔曼,”利欧耐心地又说一遍。
“沃尔曼……当然……请您原谅。您知道,我简直太激动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哈佩尔的住宅陈设完全和利欧所预料的一样,只是墙角壁炉旁边的那张裸女油画使他感到意外,除此之外,全是70年代的家具:蓝色的丝绒沙发,一只书架,旁边是家用酒橱,墙角落里是罗拉的狗窝。它早已蜷缩在里面。它两耳低垂,用忧郁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利欧。它也许老了,又肥又呆,可是它挺讨人喜欢。
利欧在沙发椅里坐下。如果说在他以往的生活中缺乏多愁善感的话,那么现在是该感伤的时候了。
他在蓝色的沙发椅里向后靠,点燃了一支香烟。
“酒里放不放冰?”从家用酒橱走过来的哈佩尔问。
“不要放冰。”
“我喜欢在酒里放冰。这对胃有好处。您知道,我有一瓶存放多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才把它打开。现在是时候了……”
他手里拿着两只杯子,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眼睛的颜色是淡灰色的,这说明他高度近视。他的目光看上去非常坦率。利欧担心他会朝他走来,和他碰杯,可是他兴致勃勃地一口喝干威士忌,把另一只杯子给了利欧,然后坐到他的对面,把肥胖而多肉的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随后他拉开小桌子的抽屉,从中拿出一副新眼镜,戴上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利欧。
“那两个家伙是东区的人,”他大声地说。“肯定是东区的人。”
“是刚才逃跑的那两个人吗?”
“是的,还会有谁呢,沃尔曼先生?”
利欧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这酒的确是一流的,很起作用。
“我不知道您对政治抱什么样的态度,我也不想问您这个问题,这与我毫不相干,不是吗?”哈佩尔拿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一看到手帕上的脏物,就感到不寒而栗。他一边摇头一边说:“说实在的,我该去洗澡了,我的脸太难看了!”
“行啊,”利欧说。
“两个强盗!在柏林这座城市里……吸毒者为了一针注射剂,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仿佛这还不够似的,东区的刑事犯也插手进来。他们是最危险的人。他们是经过训练的。您知道,他们由谁训练?”
利欧摇摇头。
“由俄罗斯的黑手党,沃尔曼先生。您肯定也已经听说过了。他们是一些经过训练的罪犯,而不是像垃圾一样的吸毒者。吸毒者根本没有力量。他们当中每两个人就有一个感染上艾滋病病毒,不是吗?可是刚才那两个家伙,他们的手脚麻利。我不是个运动员,他们袭击我的时候,刷刷两下子,动作飞快,真叫人难以相信……”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利欧,对他的勇敢行为由衷地表示钦佩。
“可是您,沃尔曼先生,请您别见怪,您和我一样也不是一位田径运动员。我感到惊奇,您是如何把那两个猪猡打跑的?”
“如何?一个好问题。”
利欧从他的茄克衫下掏出那支手枪,然后把它放到桌子上。哈佩尔恍然大悟。
“一支手枪,一支口径9毫米的手枪,是吗?”
“是的。”
“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您是官员吗?”
“像您一样吗?”利欧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警察?”
“也不是。”
哈佩尔尊敬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您有携带武器的许可证。现今的情况的确是这样,正像我们刚才所经历的,只有带着武器才能够散步。”
“我没有携带武器的许可证。我在晚上也不散步。今晚的散步是一次例外情况,政府主管先生。”
“沃尔曼先生,您从哪儿知道我是政府主管?”
“我早就知道,哈佩尔先生。我今晚在公园里散步,原因只有一个。您想知道吗?”
“我请您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原因?”
“用枪杀死您,哈佩尔先生。”
小宝贝,小宝贝,别害怕,他在最后时刻会恢复理智的,跟通常一样。我了解他!他总是这样。现在,他也会恢复理智的。
维拉侧身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抱着利欧的一件牛仔衬衫和一只枕头。
电话机放在用手够得着的一张矮桌上。维拉坐立不安地看着电视节目,可是对播放的东西压根儿不感兴趣,现在,她又在和她的孩子说话。
扬·赫尔措克把妊娠检查的结果告诉维拉的时候,关心地问道:“马丁太太,您到底希望什么?”她当时简直不知所措。我的天哪,她一生中所有重要的东西,似乎压缩在如此荒诞不经的几天里了。
不是吗?
她将会生下一个孩子,不是吗?目前它虽然只是一小堆细胞,可是维拉深信,它已经拥有生命,因而也拥有了灵魂。也许这心灵会明白她的话,也许这心灵会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找到利欧。
他在柏林,小宝贝。他是为了他那可怜而固执的正义感才乘车上那儿去的。这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已经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可是他只能这样做。
她又流泪了。她常常为此流泪,甚至号啕大哭。她遭受的痛苦太多了!
电话铃声。
利欧!我的天哪,利欧!终于……现在已经快到午夜了,不是他,还会有谁打电话呢?
这不是利欧,而是扬·赫尔措克医生。
“是马丁太太吗?这么晚还给您打电话,非常抱歉。”
赫尔措克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歉意,相反地,它坚定而有力。
“您一点儿也没打扰我,博士。”
“您知道,马丁太太,事情是……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是因为我刚回到家里,有机会阅读我收到的信。”
“是吗?”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在您的丈夫去柏林之前,我们为他做了检查……顺便提一下,他回来了吗?”
“不,还没有。”
“那我现在就告诉您。”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某一点。这是利欧从突尼斯带回来的一把匕首。匕首变得模糊起来,她屏住呼吸。
“请说吧,”维拉轻声地说。
“我……我有一个好消息,马丁太太。”
“结果怎么样?”
“检查结果是阴性的。”
“哎呀,我的老天爷,谢天谢地!”她向后倒在长沙发上,用双手紧紧抓住话筒,仿佛她需要某种可以抓住的东西,以便在这幸福的热浪中不被淹死。“我……我不知道……哦,这我可真没想到!”
“这的确是真的。他们还对检查结果进行了交叉试验。首先做了酶联免疫吸附试验,然后用阿波特试验。每次试验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它推翻了第一次检查。利欧并没有感染上艾滋病,可惜有时候恰恰会发生这样的错误。”
他向她讲述了试验过程中经常出现的某些错误,她洗耳恭听,可是她的大脑记不住这些话。她只是感到幸福。
然后她振作起精神。
“哦,博士,”维拉轻声地说,“扬!您真是个好心人,赫尔措克博士!最好我现在就在您身边,同时热烈地亲吻您!”
那只狗在它的窝里发出悲哀的叫声。
在某个地方,想必有一只钟。他先前并没有听到钟的声响,可是现在他听到了石英钟细微的滴答声。外面有一辆摩托车绕着广场行驶。
哈佩尔像着了魔似的凝视着利欧手上的那支手枪。它的枪管发出微弱的闪光。
“您……您想杀死我……”
“是的。在公园里我就想枪毙您了。”
哈佩尔又用手指触摸领带结,并用力把它拉开,然后解开衬衫。他脖子右侧的那个大肿块,现在已经变黑。他咬紧嘴唇,咕哝着什么。一丝口水从他的右嘴角拖到下巴上,可是眼睛始终像着了魔似的盯着那支手枪。
“可是……这的确……”
他鼓起勇气,用发抖的手紧紧抓住肮脏的衬衫,一边轻声地说:“为什么?您……您根本不认识我。”
“认识!”
“在哪里认识的?”
“在我的噩梦里,哈佩尔先生。我常常梦见您。还有,从我的艾滋病检查里。您知道,我既不是买空卖空的投机商,也不是吸食海洛因者。我也不是同性恋者。我只是因为一次小小的事故让医生动了手术……”
利欧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食指侧放到乎枪的手柄上,稍微把它推到一边。手枪转了一下,枪口正好对准那个肥胖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的人。
“这……这的确太可怕了。可是,哎呀,天哪!这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多着呢,哈佩尔先生。”
利欧的食指又推了推手枪。此时,枪口正好对准哈佩尔的肚子。他死盯着枪口,活像一只被蛇吓呆了的家兔。
利欧微笑着说:“我很乐意向您解释这件事情。其实,我用不着多加解释。您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您为什么被您的部长从部里开除出去……”
哈佩尔一言不发。他从裤子里掏出手帕,把嘴角擦干净。他的新眼镜滑到了鼻子上。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充满恐惧。
“您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吗,政府主管先生?难道这会给您制造许多麻烦吗?”
持续不断的寂静。哈佩尔继续保持沉默。
“是的,是的,您的记忆力不好,”利欧说。“可是您应该试一试。我们拿官方规定日期,即85年10月1日为例吧。在此之前两年,人们就已经明确指出,血浆和血浆产品正把艾滋病毒传播到其他的居民团体当中,特别是传播到最可怜的牺牲者——血友病患者当中。”
“我跟这事毫无关系!我只不过是……”
“当然,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官员。您大概想这样说吧?您是一个高级官员,哈佩尔。不过,就算您是一个小官,您始终负有责任,至少任用合同里是这样规定的,开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哈佩尔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们还是谈一谈85年。当时,甚至制药工业也意识到未经消毒的血浆产品里潜伏着危险,并且向社会发出了警报。可是宏大的院外活动集团,这个由不法商人、可疑人物和破产者组成的团伙却仍大肆活动。这不是我说的,是报刊上这样写的。1985年底,联邦卫生局终于作出规定,血浆产品必须进行消毒。这下可热闹了。谁是头一个对血浆巨头的不满给予充分谅解的人呢?是某个叫伯恩哈特·哈佩尔的政府主管。我没说错吧?”
哈佩尔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闪闪发光的汗珠。他看上去活像一大块不会说话的肉和脂肪。这块肥肉在呼吸,肚子剧烈地上下起伏;当他用手指不停地抓头的时候,他那稀疏的白发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他的下巴上依然留着一条一条的泥垢和血痕。
------------------
20
利欧从上到下打量哈佩尔,越发感到恶心。
“觉醒吧,哈佩尔!您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枪毙您。或者我们马上就了结此事?”
这位政府主管吓得跳起来。在汗湿而苍白的脸上,他的那双眼睛活像两个圆形的洞孔,里面充满恐惧。
“我们现在回到正题上,”利欧边说边推了一推手枪。“伯恩哈特·哈佩尔,所有这些防御战的有经验的头目。而且在联邦卫生局里有很高的地位。与其说是一只鼹鼠,不如说是网上的一只蜘蛛。我能否给您下这样的定义?”
“您……您弄错了……”
“喜欢吹毛求疵的人总爱这样说,这向来如此。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否则我的思路就会中断。您的确值得为您的钱卖命,哈佩尔。我的天哪,因为几份顾问合同,您就可以享受一次或两次免费旅行,例如去马略卡岛。您为他们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啊!您多次参加他们的秘密会议,向他们提供备忘录,和他们进行‘富有启发性的谈话’;您还多次参加学术交流会,讨论所谓‘一比一百万的危险比率’的问题,得到的报酬当然是外汇,不是吗?一切不过是追求轰动的新闻界的过分夸张。在您的一封大量散发的通函里,您说得多么好听:‘我认为这种人为的恐慌不过是不负责任的新闻媒介贪婪的赚钱欲望的一种表现……’说得好极了!这就是您的看法,哈佩尔的看法。”
“事情和您所想的完全不一样。您刚才谈到那些决定……作出那些决定的不是我,而是联邦卫生局的局长。”
“而您是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忠诚的小人物,我说得对吧?当然,作决定的是局长先生,不是他,那还有谁呢?这不是您的职权范围,而是别人的职权范围。事情向来如此。而您的那位局长先生,经常忙得不可开交,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四处奔走,乘飞机飞往日内瓦、巴黎、伦敦、美国或远东,简直是不停地旅行。你们在联邦卫生局里给他取了个‘到处跑先生’的外号,是吗?本来嘛,这也非常有用,我没错吧?有这样一位‘到处跑先生’,你们便可自由地干一切了。”
哈佩尔一筹莫展地用手指揉捏着膝盖。利欧又仔细地观察他。此时,他不再感到仇恨和最初的那种几乎像虐待狂的情绪。他把几个月以来积压在心中的疑问在应该说的地方说了出来,仇恨也就逐渐消失了。他只是感到厌恶,对自己和这样的事实感到厌恶:他坐在这里,试图使这胖子深刻认识自己的过错,可是后者置之不理,因为他早就丧失了任何一点同情心,丧失了任何一点道德感。
利欧一边观察哈佩尔那近乎蓝色的、使劲地闭着的眼皮,一边想最后一幕。他想,从前,当你试图通过采访撬开那些顽固的骗子的嘴的时候,这也不容易。可是这儿的这个人,他把一切当作耳边风!尽管这样,还是要设法撬开他的嘴。是的,这是最后的较量!再次激怒他……
“您有没有一点儿想像力,哈佩尔?我的意思是,除了您用以从您那些工业界的朋友骗取酬金或顾问合同的想像力以外……”
“您把我看作流氓。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您说一说责任问题,哈佩尔。您设想一下,您将参加在电视中进行的一次非常精彩的讨论会,主持人将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意想不到的客人,联邦卫生局的政府主管哈佩尔先生就在这里!他将向诸位阐明他对事态的看法。诸位将会得知已经给我们带来大量灾祸的带有艾滋病毒的血浆产品的真实情况。他将告诉诸位,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被联邦卫生局解雇了。此外,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控制了局势,可是有一些人由于个人的原因使他和其他的主管先生声名狼藉,而他实际上一直是一位主张对血浆产品进行严格检查的正直的战士。所以,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个‘责任问题’……”
利欧拿起手枪,然后把它放到膝盖上,紧紧抓住枪柄。那个离他不到两米远的人蜷缩在他的沙发椅里。他的额头上汗流如柱,汗珠顺着他的两颊流了下来。
“我们谈的题目是道德与责任,哈佩尔先生。轮到您发言了。”
“您……您是一个……一个……您想威胁我,然后……”
“是的,然后我要求得到点东西。我们也可以换一个题目。我们可以谈一谈监督的责任。‘国家的监督义务’,这术语多么好听。我们暂且不谈国家对小吃店、客栈和简陋的制药厂的监督义务,我们谈一谈国家对官吏机构的监督,对像您这样的人的监督!我想您是乐于和我谈这问题的。您不也宣过誓要忠诚地为大众服务并为大众除害吗?”
“您是知道的……有……”
“没有这样的监督,对吗?否则您早就坐牢了,而不是牵着您的罗拉在这里散步。不仅是您,成百上千您这类的人也早就坐牢了!您已经提前退休,可是没有受到处分,哪怕只是一种纪律处分。我请您发言!”
利欧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拿起手枪,并把开关向后拉。那清脆的咔嚓声使哈佩尔吓了一大跳,他倒退了几步,然后呆若木鸡地站着,四肢痉挛性地发抖。
利欧清楚地看到了哈佩尔的窘相。
“不,”哈佩尔抽噎着说。“请您别开枪!”
利欧举起手臂,瞄准哈佩尔。路德维希·基费尔是怎么说的?他可以采取措施,可是剩下的就不知道了。不,路德维希,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我毕竟还有一个孩子,难道要让这孩子说,我的老爸是个凶手吗?
“别杀死我!我可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哈佩尔大声喊道。
“您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们别谈这个,”利欧冷冰冰地轻声说。“我们谈谈其他的人,谈谈那4000个血友病患者,其中的一半早在1988年之前就已经感染上艾滋病毒。或者我们谈谈那500个在这期间已经死亡的血友病患者,还有那些使用过恶魔般的血浆的刚开过刀的人。不,我们用不着再谈过错与责任。您的过错在什么地方,我俩都知道。您的责任感又在何处?您根本没有责任感,有的只是一颗不光明正大和臭不可闻的心!”
哈佩尔无可奈何地试图从沙发椅里站起来。
“别动,好好地坐着!事情马上就要结束,哈佩尔。一个窟窿,一个深渊,可惜不仅您坠入了深渊,我也坠入了深渊。这一点,政府主管先生,我要向您阐明。现在该结束了!”
他瞄准哈佩尔的脸,然后瞄准他的心脏,扣动扳机。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哈佩尔喊叫起来。
寂静。
哈佩尔无力地倒下。他的眼皮发抖,两眼半睁着。
“您瞧,哈佩尔先生,事情就是这样。”利欧幸灾乐祸地说。“也许我本该告诉您,我事先已把子弹从弹仓里取了出来。这样您也许不至于吓得屁滚尿流。好了,您可以去洗裤子了。”
他对哈佩尔两腿之间的那一大块黑色的斑点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消失在黑暗中。
这次他们来到了利欧的住处。他们等着利欧。他立即认出了他们。一名警察靠在卡洛拉大门进口处的墙上,另一名警察坐在汽车里,他早已打开车内的灯,正用电话向总部报告什么。
利欧离开了住房的拐角处,回头朝公园跑了一小段路。
过了不到四分钟,开来了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他举起手,车子停下来了,司机打开了前面的门。
“斯图加特大街,”利欧说。“门牌号我记不清,我可以指给您那幢房子。”
他早已忘记拉茨洛的地址。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会不忘记呢?可是那所具有青春艺术风格的破旧房子依旧完好。利欧下车之后,看到这所房子已经粉刷一新,装上了新的窗框和新的熟铁灯。最重要的是,拉茨洛还在!
这儿写着:拉茨洛·尼格勒。
拉茨洛会继续帮助他的,拉茨洛会继续帮助所有他重视的人。拉茨洛·尼格勒生于斯图加特,住在柏林的斯图加特大街,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斯佩茨勒商业中心的铺石路面感到非常厌倦。
他本人为利欧打开了门,和从前相比,他显得更加瘦削和苍老。可是那双黑色的、灵活的眼睛仍和从前一样。
“我吓得几乎跌倒了!是你?!”
“是的,是我。”
“哎呀,这我可没有想到!快进来吧!”
拉茨洛身穿一件黑白相间的和服。这习惯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每一次,当他做完他的那些辛苦的窝主生意一回到住所,就把那些破旧衣服脱掉,换上那件和服。在过道里利欧看到一只巨大的具有流行艺术风格的塑料番茄,客厅的墙壁五彩缤纷,就像雨后的彩虹。
“喂!”
利欧转过身,看到一个在此帮忙的金发女郎。
“这是艾维。小宝贝,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利欧!你知道,他是一位明星记者,我刚才还向你提到他,就是他那时把我从监牢里解救出来的。”
接着,他吻了吻利欧的两颊。
“快去吧,给我们弄点喝的东西。”
拉茨洛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说道:“有什么事吗?”
“你能否留我在此住一两夜?”
“多么愚蠢的问题。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些秘密警察。”
“他们在跟踪你?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利欧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金发女郎用托盘送来了一瓶威士忌酒和两只杯子。
利欧只是摇头。他仿佛看到哈佩尔的住宅,仿佛看到那胖子站在酒吧柜台旁边。在他的一生中他决不会再去碰一滴威士忌酒。现在他只想睡觉,然后给维拉打电话。当然,他的身心状况会越来越好。也就是说明天……就在明天早上……
一阵酣睡之后,利欧被一种奇怪的、但是令人愉快的噪声唤醒。
过了好久,他才认出这抑扬顿挫的声音原来是两只鸽子的咕咕叫,它们在他房间外面的窗台板上追逐嬉戏。又过了好久,他才明白这是谁的房间以及他是怎样到了这个地方的。
他起身下床,穿上那件小心地叠放在椅子靠背上的晨服,然后穿过这幢巨大的旧住宅。
住宅里空无一人。
厨房里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中午见,老朋友。”煮咖啡的电壶里有热咖啡,桌子上放着早餐——新鲜的小面包。
利欧感激地微笑了。他在小面包上涂上黄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咖啡开始起作用。他站了起来,打开了厨房边上的那台小电视机。
新闻节目。波斯尼亚,世界经济首脑会议,在汽车工业里的罢工……播音员现在在说些什么?
“正如我们在昨晚的新闻里已经报道的,在马略卡岛上,有一个德国休假者用一支带有艾滋病毒的注射器袭击并伤害了由于艾滋病丑闻而声名狼藉的德国制药企业家托马斯·恩格尔。作案人是67岁的路德维希·基费尔,一位退休的高级警官。
“虽然作案的动机还不清楚,但可以设想,这是一次个人的报复行动。
“基费尔在和西班牙警察交火中丧生。据说他事先向西班牙警方提供了许多消息,西班牙警方根据这些情报逮捕了两个德国国民,他们是生物-血浆公司的业务经理约亨·霍赫斯塔特和无业人员、警方一直在寻找的勒内·霍诺尔卡。”
利欧关掉电视机。
他走向桌子,无力地瘫坐在那儿的椅子上。他在别人的厨房里四下张望,心里只想到维拉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听到她在呼唤他归来。
我的天哪!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你肯定会理解我的。路德维希,你是知道的,我有妻子,她有身孕了……
他走进放着电话机的五彩缤纷的大房间,拨了他在慕尼黑家中的电话号码。维拉立即拿起电话听筒。
“是我,”他说。沉默。然后他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啜泣。“维拉,小宝贝,”他轻声地说。“你知道,我刚才看了电视……”
他不再说下去。他突然想起,维拉根本不认识路德维希。
“维拉,”他不知所措地轻声低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遇上许多麻烦。”
“不,不再有麻烦了。”
“警察方面的麻烦。”
“啊,我的天哪,那好吧!现在你终于露面了,利欧,事情马上就会过去。你没有做过什么蠢事吧?”
“没有——我的意思是,你指的是什么蠢事?”
“这无关紧要。”
“不。”
“利欧,啊,利欧,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坐着吗?你附近有没有喝的东西?利欧,这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利欧,我太幸福了……”
“真的吗?那就说说吧。”
她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挥向天空,从一张低矮的普勒克西玻璃桌子上撞下了一个花瓶,花瓶倒在地板上,水流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发觉。
“啊,天哪,维拉!不!你,我必须立即见到你!”
“那当然。”
“可是警察……”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现在就给保尔打电话,然后事情就结束了。你再也用不着担心。他们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他们认为你疯了。可是现在他们不会打扰你了。马上乘车,乘车到机场,乘下一班飞机。我们等着你,你听见吗?我们来接你。我们非常想念你。”
“我们,谁是我们?”
“你的孩子和我,你这疯疯癫癫的白痴!”维拉边说边笑。
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细听这幸福的笑声,希望它永远留在人间……
(完!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