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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序言 "第一○九颗珠子"

  序言 "第一○九颗珠子"

  在印度旅游的时候--尤其在圣地和道场游览之时--你会看见许多人脖子上戴着念珠。而你也能看见许多老照片里的赤裸、削瘦、令人望而生畏的瑜伽士(或有时甚至是肥胖、和蔼可亲、容光焕发的瑜伽士)也戴着念珠。这些珠串称为"念诵謦"(Japa Mala)。数个世纪以来,这些珠串在印度被用来协助印度教徒与佛教徒禅坐默祷时保持心神集中。一手握着念珠,以手指一圈圈捻弄--每复诵一次咒语,即触摸一颗珠子。中世纪的十字军朝东方推进、进行圣战时,目睹朝圣者手持这些"念诵謦"祈祷,颇为赞赏,于是把这个构想带回欧洲,成为玫瑰念珠。

  传统的"念诵謦"串有一○八颗珠子。在东方哲学家的秘教圈子里,认为"一○八"是最吉祥的数字;这三位数是三的完美倍数,其组成部分加起来等于九,而九又是三的三倍。而"三"这个数字,自然代表了至高平衡,只要研读过三位一体或审视过高脚凳的人,都深明其理。由于本书写的是我为追求平衡所做的种种努力,因此我决定赋予它以"念诵謦"的结构,将我的告白分为一○八个故事,或珠子。串连而成的这一○八则故事,又分成三个段落:意大利、印度与印尼--即我在这一年自我追寻期间所造访的三个国家。这样的划分,意味着每个段落有三十六个故事,就个人层面而言很得我心,因为我正是在三十六岁时写下了这些文字。

  趁我还未深入讨论数字学这个主题,容我下个总结:将这些故事以"念诵謦"的结构串连起来,这个想法也颇让我开心,因为这很……结构化。真正的心灵探索,往往致力于建立系统化的原则。追求"真理",并非某种在场人士皆可参加的愚蠢竞赛,甚至在这种人人皆可参加什么的伟大时代亦不是。身为追求者与写作者,我发现尽可能抓稳珠子不无助益,让我的注意力得以更为集中于我想达成的目标。

  每一串"念诵謦"都有一颗特殊、额外的珠子--第一○九颗珠子--悬荡在一○八颗珠子串成的平衡圆圈外头,有如缀饰。我以为这第一○九颗珠子是为了应急备用,就像漂亮毛衣的附加钮扣,或是皇家幼子,但它显然是为了一种更为崇高的目的。当你的手指在祈祷时接触这个标记,你应当暂停专注凝神的禅坐,而感谢你的老师们。因此,在本书开始之前,我在自己的第一○九颗珠子这儿暂停一会儿。我向我所有的老师致谢,他们以各种奇特的类型出现在我这一年的生命之中。

  我特别感谢我的印度导师,她是慈悲的化身,宽大地容许我在她的印度道场中学习。我也要藉此机会说明,我所描述的印度经验,纯粹出自个人观点,而非以理论学家或者任何人士的官方发言人的身份发言。因此我在本书中将不提及导师的名字--因为我无法为她代言。其实来自她的教诲言语,本身即是最佳代言。我亦不透露她的道场名称与地点,这是为了让这所学校免于它不感兴趣、亦无力掌控的机构宣传事宜。

  最后我要感谢的是,本书从头到尾零散出现的那些人物,因为种种原因,都非以原名示人。而我也决定更改我在道场遇见的每一个人--印度人与西方人--的名字。这是为了尊重多数人之所以从事心灵朝圣,并不是为了往后成为书中人物之故(当然,除非他们是我)。关于这项自订的匿名政策,只有一个例外。来自德州的理查的确名叫理查,也的确来自德州。我想要采用他的真名,因为他是我在印度生活期间的重要人物。

  最后,当我询问理查能否让我在书中提及他从前吸毒、酗酒的往事……他说有何不可。

  他说:"反正,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如何告诉大家这件事。"

  不过,首先让我们从意大利开始吧……

  第三部 印尼

  或说"就连内裤里头也觉得不同";或说"三十六则追求平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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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辈子从未有哪回像抵达巴厘岛时更无计划。在我漫不经心的旅游史中,这是最草率的一次登陆。我不清楚住哪里,不清楚要做什么,不清楚兑换率,不清楚在机场如何叫计程车--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叫计程车。没有人期待我到来。我在印尼没有朋友,连朋友的朋友也没有。带着过时的旅游指南旅行且放着不读,这造成了一个问题:我没搞清楚自己即使想待在印尼四个月,也不被允许。我在入境时才发现这件事。结果只被批准一个月的观光签证。我没想过印尼政府并不乐意让我在他们的国家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第2节:印尼故事(1)

  和善的入境检查员在我护照上盖章,准许我在巴厘岛只待整整三十天。我以最友好的态度问他能否让我待久一点。

  "不行。"他以最友善的态度回答。巴厘人以友善知名。

  "我应当在这儿待三或四个月的。"我告诉他。

  我并未提及这是"预言"--两年前有个年老而且很可能精神错乱的巴厘药师,在看过十分钟我的手相后,预言我将在此地待上三或四个月。我不晓得如何说明此事。

  但现在想想,这位药师究竟跟我说了什么?他果真说我会回到巴厘岛,与他同住三四个月?他果真说与他"同住"?或者他只是要我人在附近的话,顺道再去看他,再给他十块钱看一次手相?他是说我"会"回来,或是我"该"回来?他果真说了"回头见"或"再见啦"?

  打从那天晚上起,我未曾与药师有过联系。反正我也不晓得如何和他联系。他的地址是哪里?"阳台上的药师,印尼巴厘岛"?我也不清楚他是生是死。我记得两年前见面时,他似乎相当老;在那之后,他可能遭遇任何事情。我只确定他名叫赖爷,记得他住在乌布镇郊的村子里。却记不得村名。

  或许我早该好好想过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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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想要穿行于巴厘岛,倒是颇为简单。不像降落于非洲的苏丹,完全不清楚接下来如何是好。巴厘岛与美国德拉华州(Delaware)面积相当,是受人欢迎的观光胜地。整个地方都为了协助你而安排有序,让携带信用卡的西方人来去自如。此地广说英语。(这令我感到内疚,却也深感解脱。我的脑神经在过去几个月因努力学习现代意大利语和古梵语而负荷过重,实在没法子再学习印尼语,或难度更高的巴厘语--此语言之复杂尤甚于火星文。)在此地生活,毫不麻烦。你能在机场换钱,找到友善的计程车司机推荐优美的旅社--这一切都不难安排。由于旅游业在两年前爆炸案过后大幅衰退(爆炸案发生在我首次离开巴厘岛的数星期后),于是如今在此地旅游更为容易;人人都急于协助你,迫切找份差事做。

  于是我搭计程车前往似乎适合作为旅程起始地的乌布镇。我入住一家漂亮的小旅社,位于名称美妙的猴林路(Monkey Forest Road)上。旅社有个可爱的泳池,种满热带花卉的花园,花开得比排球还大(由一群高度有组织的蜂鸟和蝴蝶照料)。工作人员是巴厘人,也就是说,他们在你一进门时,自动开始爱慕你,称赞你的美。在房间可以眺望热带树林,包含每天早晨的新鲜热带水果早餐。简而言之,这是我待过的最美好的地方之一,而且每天花我不到十块钱。回来真好。

  乌布位于巴厘岛的中心,坐落于山区,四周是梯形稻田和数不清的印度寺庙,河流跨越丛林深谷,看得见地平线上的火山。乌布向来被视为巴厘岛的文化中心,传统的巴厘岛绘画、舞蹈、雕刻和宗教仪式茁壮成长之处。乌布不靠海,因此前来此地的游客是一群自我选择、颇有格调的人;他们宁可看一场古庙盛典,而不愿在海边冲浪、喝凤椰汁。无论药师预言什么,这可是适合待一阵子的好地方。此镇有点像是小型、太平洋版的圣菲镇(Santa Fe),只不过这儿到处是趴趴走的猴子,还有身穿传统服饰的巴厘人家。这儿有好餐厅和不错的小书店。我在乌布的整段时间,可以从事美国良好离婚妇女打从基督教女青年会(YWCA)发明以来消磨时间的事情--报名上一堂一堂蜡染、击鼓、珠宝制作、陶艺、印尼传统舞蹈与烹饪课……就在我住的旅社对街,甚至有个叫"禅坐店"的地方,是个每天晚间六至七点开禅坐课程的小店面。告示牌上写着,"和平永驻"。我完全同意。

  我打开行李时还早,正午刚过,于是决定去散散步,重新熟悉两年不见的小镇,而后我得想办法找到我的药师。我猜想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或许得花上几天,甚至几个礼拜。我不确定从何开始找寻,于是出门之前到前台问马里奥能否帮忙我。

  马里奥是旅社工作人员之一。我登记住宿时已和他交上朋友,大半因为他的名字。不久前,我才在一个有很多男人名叫马里奥的国家旅行,却没有哪个是矮小、健壮、精力充沛的巴厘岛小伙子,穿条沙龙丝裙,耳后插朵花。因此我必须问他:"你真叫马里奥吗?听起来不太像印尼名字。"

第3节:印尼故事(2)

  "不是我的真名,"他说,"我的真名叫老三(Nyoman)。"

  啊,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我有四分之一的几率猜中马里奥的真名。容我暂时离题--在巴厘岛,大部分人给孩子取的名字只有四个,且无分男女。这四个名字是"Wayan""Made""Nyoman"和"Ketut"。这些名字只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意思,意味出生顺序。倘若生第五个孩子,便重头开始名字的循环,因此第五个孩子的实际名字大致是:"二次老大"。依此类推。若是双胞胎,则依他们的出世次序命名。巴厘岛基本上只有四个名字(上层精英人士有自己挑选的名字),因此两个"Wayan"大有可能结为夫妻(事实上也很常见)。他们的头一个孩子自然也取名为"Wayan"。

  这暗示家庭在巴厘岛的重要性,以及家族中成员定位的重要性。你可能认为这套系统会趋于复杂,但巴厘人却处理得很好。可以理解(而且有其必要)的是,大家流行取绰号。比方说,乌布有个成功女事业家名叫"Wayan",她经营一家繁忙的餐厅,叫"老大咖啡馆"(Cafe Wayan),因此她被称为"咖啡馆老大"--意即"经营老大咖啡馆的老大"。有的人可能称为"肥老二"或"租车老三"或"烧掉伯父家的蠢老四"。我的巴厘新朋友马里奥简单称呼自己为马里奥,因此躲过这问题。

  "为何叫马里奥?"

  "因为我喜欢意大利的一切。"他说。

  我跟他说不久前我在意大利待了四个月,令他大感吃惊,他从柜台后走出来,说:"来,坐下来谈吧。"我坐了下来,我们谈话。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因此这天下午我决定开始寻找我的药师,于是问我的新朋友马里奥是否碰巧知道一个叫老四赖爷的人。

  马里奥皱眉思索。

  我等他说出类似这样的话:"啊,是的!老四赖爷!上礼拜过世的老药师--德高望重的老药师过世了,真遗憾啊……"

  马里奥要我把名字再说一遍,这回我写下来,猜想自己或许发音有误。果真,马里奥认了出来,面露喜色。"老四赖爷!"

  现在我等他说类似这样的话:"啊没错!老四赖爷!他是疯子!上礼拜发疯被捕……"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是:"老四赖爷是名医。"

  "对!就是他!"

  "我认识他。我去过他家。上礼拜我带表姐去,她需要治疗哭闹整晚的婴儿。让老四赖爷治好了。有回我带像你一样的美国姑娘去赖爷屋子。姑娘希望能有魔法让自己在男人眼中更美。赖爷画了一张魔法图,帮助她变得更美。之后我开她玩笑,天天跟她说:"图生效了!瞧你真美!图生效了!""

  我忆起几年前赖爷画给我的图,于是告诉马里奥,药师也曾给我一张魔法图。

  马里奥笑了。"图对你也生效了!"

  "我的图是帮我找到神!"我解释道。

  "你不想在男人眼中更美?"他问道,显然感到迷惑。

  我说:"嘿,马里奥--能不能哪天带我去见赖爷?你不忙的时候?"

  "现在不行。"他说。

  我刚开始感到失望时,他又说:"五分钟后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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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抵达巴厘岛当天下午,我突然坐在摩托车后座,抓着"意式印尼"新朋友马里奥,他载我穿越梯田,朝老四赖爷家而去。过去两年来尽管想过与药师重聚,我却不晓得到达时跟他说什么。我们当然没有预约,因此是突然到访。我认出门口的招牌和上回一样,写着:"老四赖爷--画家"。这是巴厘岛典型的传统家庭宅院。石头高墙环绕整幢住宅,中央有中庭,后方有座寺庙。几代人同住在墙内各个彼此相连的小屋里。我们并未敲门进去(反正也没有门),惊动几条典型的巴厘岛看门狗(骨瘦如柴、凶里凶气),老药师赖爷就在中庭里,身穿沙龙裙和高尔夫衫,和我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一样。马里奥对赖爷说了些话,我不熟悉巴厘语,但听起来像是简单介绍,"来了个美国姑娘--加油"之类的句子。

  赖爷朝我露出几乎没有牙齿的笑容,其力度有如慈悲的消防水龙,如此教人安心:我记得没错,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是一本兼容并蓄的和善百科全书。他激动而有力地握我的手。

第4节:印尼故事(3)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

  他不知道我是谁。

  "来,来吧,"他说,我被请进他的小屋门廊,有竹席充当家具,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我们俩坐下来。他毫不迟疑地执起我的手掌--猜想我和多数西方访客一样来看手相。他很快看了我的手相,我放心地发现正是他上回告诉我的简缩版。(他或许不记得我的长相,但我的命运在他熟练的眼睛看来并未更改。)他的英语比我记忆中来得好,也好过马里奥。赖爷说起话来像经典功夫片里聪明的中国老人,某种可称为"蚱蜢式"的英语,因为你可以把亲爱的"蚱蜢"插入任何句子当中,听起来非常聪明。"啊--你的命很好,蚱蜢……"

  我等待赖爷停止预言,而后打断他,让他知道两年前我来过这里看他。

  他迷惑不解。"不是头一次来巴厘岛?"

  "不是。"

  他绞尽脑汁想。"你是加州来的姑娘?"

  "不是,"我有些丧气地说,"我是纽约来的姑娘。"

  赖爷对我说(我不晓得这和任何事有哪门子关系):"我不再英俊,掉很多牙。或许哪天该去看牙医,弄新牙齿。但我怕牙医。"

  他张开荒芜的嘴巴,展现其损害。没错,他的嘴里左侧的牙齿缺了大半,右侧全部碎裂,看来像是有害的黄色残牙。他说自己摔了跤,因此牙齿全毁。

  我跟他说得悉此事甚感难过,而后我又试了一次,放慢速度说。"我想你不记得我了,赖爷。两年前我跟一位美国瑜伽老师来过这里,她在巴厘岛住过多年。"

  他高兴地微笑。"我认识芭洛丝(Ann Barros)!"

  "没错。芭洛丝正是这位瑜伽老师的名字。我是小莉。我曾来请你帮忙,因为我想更接近神。你画了张魔法图给我。"

  他和蔼地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不记得了。"

  这坏消息简直逗趣。现在我在巴厘岛该怎么办?我不确定和赖爷重聚的情况如何,但我的确希望我们能有某种喜极而泣的团圆。我虽然曾经担心他可能过世,却没想过--假使他还活着--他一点也不记得我。尽管如今看来,想像我们的第一次邂逅对他就像对我而言那般令人难忘,是多么愚蠢的事。或许我早该设想到真实状况。

  于是我描述他画给我的那张图,有四条腿("坚定地踩在地上")、无头("不能透过脑袋看世界")、脸则位在心脏处("用心观看世界")的形象。他客气地听我说,带着适度的兴趣,好似我们在谈论他人的生命。

  我不喜欢这么做,因为不想让他为难,但我必须说出来,于是摊开来讲。我说:"你告诉我说我应该回巴厘岛来。你告诉我在这儿要待三四个月。你说我能帮你学英语,你也会把你知道的事教给我。"我不喜欢自己有些绝望的语气。我并未提及他曾邀我与他的家人同住。在考虑到眼前的情况下,这似乎太越界。

  他客气地听我说,微笑摇头,好像在说:"人们说的事可真逗趣"。

  我几乎放弃。但我远道而来,必须做最后一丝努力。我说:"赖爷,我是写书的作家。我是纽约来的作家。"

  出于某种原因,这成功了。他的脸突然亮起喜悦,变得清澈、纯粹而透明。他的心中燃起认出人来的光辉。"你!"他说,"你!我记得你!"他凑过来,双手握着我的肩,开始快乐地摇动我,好似孩子摇着未打开的圣诞礼物,想猜猜里头是什么。"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说。

  "你,你,你!"

  "我,我,我!"

  现在我泪眼汪汪,却极力不表现出来。我内心的解脱难以言喻,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讶异。就好似我出了车祸,车子掉下桥去,沉到河底,我从沉下的车子里打开窗户游出来而脱困,而后踢着蛙式,竭力一路通过寒冷绿色的河水游向天光,我几乎用光氧气,动脉爆出脖子,脸颊鼓涨着最后一口气,而后--猛吸口气--我穿越水面,吸入大口大口空气。我活下来了。吸口气脱困而出--这正是我听印尼药师说"你回来了!"时的感觉。我正是如此松了一口气。

第5节:印尼故事(4)

  我真不敢相信奏效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说,"我当然回来了。"

  "我真高兴!"他说。我们双手交握,现在他兴奋无比。"我一开始记不得你!我们见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现在看起来不一样!跟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上次你是模样悲伤的女人。现在--这么快乐!脱胎换骨!"

  一个人在两年时间内脱胎换骨这个想法,似乎在他心中兴起一阵笑声。

  我不再隐藏自己的汪汪泪水,让眼泪倾注而出。"是的,赖爷。从前我很悲伤。但现在过得好多了。"

  "上回你经历很糟的离婚。"

  "很糟。"我予以认可。

  "上回你有太多忧愁,太多哀伤。上回你看起来像老女人,现在看起来像年轻姑娘。上回你不好看!现在很美!"

  马里奥欣喜若狂地拍手,胜利地宣告:"瞧,图生效了!"

  我说:"赖爷,你还想让我帮你学英语吗?"

  他告诉我现在就开始,敏捷地跳了起来。他蹦蹦跳跳跑进小屋,拿来一叠过去几年从海外寄来的信(所以他有地址嘛!)。他请我给他大声读信;他通晓英语,却不太会读。我已成为他的秘书。我是药师的秘书。太妙了。这些海外艺术收藏家的来信都设法取得赖爷有名的魔法画作。一封澳洲收藏家的来信赞扬赖爷的技艺,说:"您怎能如此巧妙地使用这么细腻的笔法?"赖爷好似口述听写般回答我:"因为我已画了许多许多年。"

  念完信后,他向我叙述自己过去几年生活的新消息。发生了一些转变。比方,现在他娶了老婆。他指着中庭对面的一名胖女人,她站在厨房门口的阴影中瞪着我,好似不确定是否该直接射杀我,或者先给我下毒再射杀我。上回我在这里的时候,赖爷悲伤地给我看此前病故妻子生前的相片--一名漂亮的巴厘老妇,尽管年老,却欢快天真。我朝中庭对面的新任老婆挥手,她退入厨房。

  "好女人,"赖爷朝厨房的阴影宣告,"很好的女人。"

  他接着说自己忙于治疗巴厘病人,总有大量的工作:为新生儿施行法术,给亡者举行仪式,治疗病患,举办结婚仪式。下回他有一场婚礼要去,他说:"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我带你去!"唯一的问题是,探访他的西方人不再很多。爆炸案过后,没有人再来巴厘岛。这让他"脑袋很乱",也让他觉得"银行很空"。他说:"现在你每天来我家和我练习英语?"我愉快地点头,他说:"我教你巴厘禅修,好吗?"

  "好的。"我说。

  "我想三个月时间够我教你巴厘禅修,用这方式帮你找到神,"他说,"也许四个月。你喜欢巴厘岛吧?"

  "我爱巴厘岛。"

  "你在巴厘岛结婚?"

  "还没有呢。"

  "我想再不久吧。你明天回来?"

  我答应明天回来。他未说起我搬去和他家人同住的事,因此我也没提起,偷瞄了厨房里的可怕老婆最后一眼。或许还是待在我那可爱的小旅社吧。反正也比较舒服。有马桶,等等。不过,我需要一辆自行车,才能天天来看他。

  该走了。

  "很高兴认识你。"他握了我的手说。

  我马上教他第一堂英语课。我教他"高兴认识你"和"高兴见到你"的差异。我说我们头一次遇见某人时才说"很高兴认识你"。在这之后,每回我们改说"高兴见到你"。因为你只认识某人一次。可是现在我们日复一日彼此见面。

  他喜欢这堂课,于是予以练习:"高兴见到你!我很高兴见到你!我见得到你!我不是聋子!"

  我们全笑了,连马里奥也笑了。我们握手,同意明天下午再过来。此时,他说:"回头见。"

  "再见啦。"我说。

  "让你的良知引导你。假如你有朋友来巴厘岛,请他们来我这儿看手相--爆炸案后,我的银行现在很空。我是自学成才的人。我很高兴见到你,小莉!"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赖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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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厘岛人笃信印度教,位于长达一千公里、有全球最多穆斯林人口的印尼群岛的中央。因此巴厘岛是个奇罕的地方;它甚至不该存在,却果真存在。巴厘岛的印度教从印度经由爪哇传入。印度商人在纪元四世纪间,将其宗教带往东方。爪哇诸王创立强大的印度教王朝,如今所剩无几,除了壮观的婆罗浮屠(Borobudur)寺庙废墟之外。16世纪,一场伊斯兰暴动席卷该区,崇拜湿婆的印度教王族成员逃离爪哇,成群结队避往巴厘岛,后世将这段期间称为麻喏巴歇大迁徙(Majapahit Exodus)。上层阶级的爪哇人只带了自己的皇室家族、工匠与祭司来到巴厘岛--因此,据说每个巴厘人都是国王、祭司,或艺术家的后裔,并不夸大。巴厘人的骄傲与才华正源于此。

第6节:印尼故事(5)

  爪哇殖民者将自己的印度教种姓制度带来巴厘岛,尽管社会地位的分界线不像过去的印度那般严格施行。然而,巴厘人认定了一套复杂的社会等级制度(光是婆罗门即分五种)。想了解这套依然盛行此地的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宗族制度,简直比破解人类基因还难。(作家艾斯曼[Fred B.Eiseman]写过许多关于巴厘岛文化的好文章,进一步详细说明了这些微妙之处;我从他的研究中取得大部分资讯,不仅引用于此处,本书各篇章皆有受惠。)一言以蔽之,每个巴厘岛人都属于某一族群,人人清楚自己属于哪个族群。倘若因严重犯规被族群踢出去,你还不如去跳火山算了,因为老实说,如此一来,你无异于死去。

  巴厘文化是世上最有条理的社会与宗教组织系统之一,具有井井有条的任务、角色和仪式。巴厘人镶嵌在一套精密的习俗中。此一网路的产生,结合多种因素,但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巴厘岛的出现,是传统印度教的丰富仪式叠置于辽阔的水稻农业社会之上的结果,这个社会有必要依赖精细的社群合作来运作。稻米梯田需要大量的共同劳动、维护和工程始可成功。因此每个巴厘岛村落都有个"里"(banjar)--由人民联合组织而成的机构,通过共识制定村里的政治、经济、宗教、农业等方面的决策。在巴厘岛,团体的重要性绝对超越个人,否则谁也没饭吃。

  宗教仪式在巴厘岛至关重要(别忘了,此岛有七座变幻莫测的火山--你也免不了要拜佛脚)。据估计,典型的巴厘岛女人整天有三分之一时间花在准备仪式、参与仪式,或仪式结束后清理仪式的工作上。这儿的生活是献祭与仪式的恒常循环。你必须顺序正确且动机正确地操作这一切,否则整个宇宙将失去平衡。人类学家米德(Margaret Mead)写过巴厘岛人"难以置信的忙碌",完全没错--巴厘人家少有偷闲时光。这儿有必须每天举办五次的仪式,还有必须一天、一星期、一个月、一年、每十年、每百年、每千年举办一次的仪式。这些日期与仪式皆由祭司与圣者参照三套复杂历法组织而成。

  巴厘岛上的每个人都有十三大过渡仪式,每个仪式都有个高度组织的典礼。心灵抚慰仪典终其一生都在举行,为了让心灵免受一〇八种罪行的侵害(又是"108"这数字),包括暴力、偷窃、懒惰、说谎等这些缺点,巴厘岛的每个孩子都得通过一场重大的青春期仪式,让犬牙或"尖牙"磨平,以增进美感。在巴厘岛人看来,粗俗与兽性是最糟的事,尖牙被视为是一个提醒,提醒我们的野蛮天性,因此必须去除。在这个组织严密的文化中做野蛮人是危险的事。某人的杀人意图足以破坏整个村子的合作之网。因此在巴厘岛最好做个"alus",即"有教养"或"美化过"的人。在巴厘岛,美是好事,无论男女。美受人尊崇。美安全无虞。儿童即要学会在面临痛苦时"面带笑容"。

  整个巴厘岛是个矩阵,由圣灵、指引、道路与习俗组成的庞大组织。每个巴厘岛人都清楚自己的归属,在这幅庞大无形的地图内确定其方向。只要看看几乎每个巴厘人民的四个名字--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提醒每个人自己在家中的出生时间和所属位置即可知晓。即便把孩子叫做东、南、西、北,也不会比这种社会分类系统更清楚。我的意式印尼朋友马里奥告诉我,只有让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保持在垂直线和水平线的交点处,处于完美的平衡状态时,他才感到快乐。为此,他必须时时明白自己位在何处,无论与神或与家人之间的关系。倘若失去平衡,便失去力量。

  因此,说巴厘岛是全世界的平衡大师,并非荒唐可笑的假设;保持完美的平衡状态,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艺术、科学和宗教。对我而言,在寻求个人平衡时,我期望从巴厘人身上学习在这混乱的世间维持平稳的方式。然而对这文化读得愈多、看得愈多,我更意识到自己与平衡相距甚远,至少从巴厘人的观点看来。我习惯漫游世界却无视于自己身在何处,并决定走出受限的婚姻家庭网络,使我--就巴厘议题而言--成了鬼一样的东西。我喜欢这么过生活,然而就巴厘人的自尊标准看来,却是可怕的生活。你若对自己的定位或所属族群一无所知,如何找到平衡?

第7节:印尼故事(6)

  尽管如此,我不很确定能把多少巴厘岛人的世界观,纳入自己的世界观内,因为,目前我对"平衡状态"似乎采用较为现代的西方定义。(目前我将这个词转译为"相等自由",或在特定时间落入任何方向的几率相等,视……形势发展而定。)巴厘岛人不等着"看形势发展而定"。这是可怕的事情。他们直接"安排"形势的发展,免得搞砸事情。

  走在巴厘岛路上遇见陌生人,他或她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去哪里?"第二个问题则是:"你来自何方?"对西方人来说,素不相识的人提问这类问题似乎颇具侵犯性,但巴厘人只是想给你定位,想让你进入安全舒适的组织系统中。你若告诉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只是漫无目的到处走,你的巴厘新朋友将感到窘迫。你最好挑选某个特定方向--哪儿都好--让大家感觉好些。

  巴厘岛人几乎肯定问你的第三个问题是:"你已婚吗?"又是定位的询问。他们有必要知道这点,以确定你生活在完整的秩序当中。他们真正要你回答的答案是"已婚"。听你说已婚,使他们大感欣慰。你若单身,最好别直接说出来。假使你离了婚,我真心建议你绝口不提。这只会让巴厘人大感忧虑。你的孤寂只是向他们证明脱离组织的危险。你若是在巴厘岛旅行的单身女子,当有人问你:"你已婚吗?"最好回答"还没",这比回答"不"来得礼貌,亦表示你乐观地期待尽早结婚。

  即便你已八十岁,或是同性恋者,或是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或修女,或八十岁的激进女性主义同性恋修女,从未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最礼貌的回答还是:"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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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里奥早上帮我买了自行车。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准意大利人,他说:"我认识一个家伙。"而后带我去他表哥的店,我花了不到五十块美金,买下一辆山地自行车、一顶头盔、一把锁和篮子。如今我可以在我的新城乌布自由行动,或至少让我在这些狭窄、迂回、维护不良、挤满摩托车、卡车和观光巴士的路上自由行动,感到安全。

  午后,我骑自行车前往赖爷的村子,和我的药师一起过头一天的……管它做什么事。老实说,我并不确定。英语课?禅修课?美好的老式阳台闲坐?我不晓得赖爷为我安排了什么,我只是高兴受邀进入他的生活。

  我到的时候,刚好他有客人。是一户巴厘乡下小家庭带来他们一岁的女儿找赖爷帮忙。可怜的小娃儿正在长牙,已经哭了好几个晚上。父亲是俊俏的年轻人,穿沙龙裙;有着苏俄战争英雄雕像的健壮小腿肚。母亲漂亮害羞,从羞怯低垂的眼睑底下注视着我。他们给赖爷的服务带来小小的奉献--两千卢比,相当于二十五美分左右,摆在比饭店酒吧的烟灰缸稍大一点的手工制棕榈篮内。篮子里有一朵花、钱和几粒稻米。(他们的贫穷和傍晚从省会登巴萨[Denpasar]前来造访赖爷的富裕人家--母亲头上顶着装花果和烤鸭的三层篮,香蕉女郎看见她也会自叹不如的头饰--形成强烈对比。)

  赖爷对待他的客人随和亲切。他聆听这对父母说明孩子的问题,而后他从阳台的小箱子里掏出一本古账本,里头以巴厘梵语写满小字。他像学者般参考这本册子,寻找合适的文字组合,自始至终与这对父母说说笑笑。然后他从一本上面有只克米蛙的笔记簿上取下一页,为小女娃写下"药方"。他诊断这名孩子除了长牙的身体不适外,还受到小恶魔侵扰。对于长牙问题,他建议父母以红洋葱汁涂抹女娃的牙龈。至于安抚恶魔,则必须杀鸡宰猪献祭,连同一小块糕饼--用他们的祖母从自己的草药花园采摘下来的特殊药草混合制成。(这些食物不会白费;献祭仪式过后,巴厘人家总是允许食用自己献给神的供品,因为祭品的象征意义大过实质。巴厘人的看法是,神取用属于自己的东西--人的心意;人取用属于自己的东西--食物本身。)

  写完药方后,赖爷转过身去,盛了一碗水,在其上方唱了一首精彩、冷森森的咒语。而后赖爷用他刚刚赋予神圣力量的水祝福女娃。即使年纪才一岁,这孩子已经知道如何接受巴厘传统的神圣祝福。母亲抱着女娃,女娃伸出圆润的手接受圣水,啜饮一口,再啜饮一口,把剩余的水洒在自己头上--完美的仪式。她丝毫不怕对她吟唱的无牙老头。随后赖爷将剩余的圣水倒入小塑胶袋内,扎起来,给这家人之后使用。母亲拿着盛在塑胶袋里的水离去,好似刚刚在嘉年华会赢得一条金鱼,却忘了带走金鱼一般。

第8节:印尼故事(7)

  老四赖爷给这家人四十分钟的全心关怀,收费二十五美分。他们若没有钱,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这是身为治疗师分内之事。他不能拒绝任何人,否则神明将解除他的治疗天分。赖爷每天约有十名巴厘访客,全需要他帮忙或询问有关神明或医疗之事。在喜庆佳节,人人都想要特殊的祝福时,访客人数可能过百。

  "你不累吗?"

  "这是我的工作,"他告诉我,"也是我的嗜好--做一位药师。"

  整个下午又来了几位病患,但赖爷和我也抽空单独一起待在阳台。和这位药师的相处十分自在,就像和自己的爷爷一样轻松。他给我上第一堂巴厘禅修课。他告诉我,寻找神的方式有许多种,但对西方人而言多半太过复杂,因此他要教我一种简单的禅修法。基本上像是这样:静坐微笑。这我喜欢。他在教我的时候也在笑着。静坐微笑。好极了。

  "小莉,你在印度学瑜伽?"他问。

  "是的,赖爷。"

  "你可以练瑜伽,"他说,"但瑜伽太难了。"此时,他把自己扭曲结成一团莲花坐,脸则扭曲成滑稽、罹患便秘的模样。而后他放松下来,笑着说:"练瑜伽为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严肃?脸这么严肃,会把好能量吓跑的。禅坐只需要微笑。脸微笑,心微笑,好能量就来找你,驱走脏能量。甚至让你的肝脏微笑。今晚在旅社练习吧。别太急,别太费劲。太严肃会让自己生病。微笑能唤来好能量。今天到此结束。回头见。明天再过来。我很高兴见到你,小莉。让你的良知引导你。假如你有朋友来巴厘岛,请他们到我这儿看手相--爆炸案后,我的银行现在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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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赖爷如此诉说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的家族有九代担任药师。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药师。他们都要我当药师,因为他们看见我有慧根。他们看我有美和智慧。但我不想当药师。念太多书!太多资讯!而且我不信药师!我要当画家!我想做艺术家!我有绘画天赋。

  "我还年轻时,遇上一位很有钱的美国人,可能和你一样是纽约人。他喜欢我的画。他想出高价买我的大幅画,大概一公尺大。卖画的这笔钱足够让我成为有钱人。我每天画呀、画呀、画呀,甚至晚上也画。从前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电灯泡,只有灯。油灯,懂吧?抽油灯,得抽油才行。我每天晚上都点油灯画画。

  "一天晚上,油灯很暗,于是我抽啊抽啊抽啊,结果爆炸!我的手臂着了火!烧坏的手臂让我住院两个月,造成感染,感染到我的心脏。医生说我必须去新加坡做截肢手术,切除手臂。这我可不喜欢。但医生说我得去新加坡做手术切除手臂。我告诉医生--我必须先回村子里的家。

  "那天晚上在村子里,我做了个梦。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来到我梦中,齐聚一堂,告诉我如何治疗烧伤的手臂。他们要我提取番红花和檀木的汁液,把汁液敷在烧伤处,然后把番红花和檀木磨成粉,把粉涂在烧伤处。他们告诉我这么做才不会失去一条手臂。此梦如此真实,就像他们和我在屋子里齐聚一堂。

  "我醒来后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梦有时只是开玩笑,你懂吧?但我回家去,把番红花和檀木汁液敷在手臂上,然后把番红花和檀木磨成粉涂在手臂上。我的手臂感染很严重,很痛,肿得很大。但敷上汁液和粉之后变得很凉,冷却下来,开始感觉好一点。十天内,我的手臂好了,痊愈了。

  "因此,我开始信了。我又做了梦,父亲、祖父、曾祖父告诉我现在我必须成为药师。我必须把自己的灵魂献给神。因此我必须斋戒六天,懂吧?不吃不喝。不吃早餐。不容易。斋戒让我渴得要命,一大早太阳出来之前去了稻田。我坐在稻田里,张开嘴,喝空气中的水。稻田早晨空气中的水,怎么说?露水?对。露水。六天以来我只喝露水。没吃东西,只喝露水。第五天,我失去知觉。我看见到处都是黄色。不,不是黄色--是金色。我看见到处是金色,甚至在我心中,我很快乐。我现在懂了。这金色就是神,也在我心里。神和我内心是同一回事,都一样,都一样。

第9节:印尼故事(8)

  "因此现在我必须成为药师。我必须念曾祖父的医籍。这些书不是由纸做成,而是棕榈叶做的,叫做"lontars",是巴厘岛的医学百科全书。我必须学习巴厘岛各种不同的植物,不容易。我渐渐学到一切。我学会照料人们的许多问题。其中之一是身体生病。我用药草帮助身体生病的人。另一个问题是家庭生病,整天吵闹不停。我用和谐、用特殊的魔法图来帮助他们,也用谈话帮忙。把魔法图摆在家中,就不再吵闹。人有时为爱生病,因为找不到匹配的人。对巴厘人和西方人都一样,永远有许多爱的问题,很难找到匹配的人。我用咒语和魔法图治疗爱的问题,把爱带给你。此外,我还学巫术,帮助遭魔法诅咒的人。把我的魔法图摆在家中,能给你带来好能量。

  "我还是喜欢当艺术家,有空的时候我喜欢作画,卖给画廊。我的画永远是相同的画--巴厘岛是天堂的时候,大约一千年前吧。画丛林、动物、有胸脯的女人。因为是药师,我很难找到时间作画,但我非是药师不可。这是我的职业,我的嗜好,我必须帮助人,否则神会发怒。有时必须接生,为死者举行仪式,或举办锉齿仪式或婚礼。有时我清晨三点醒来,就着电灯画画--我只能在这个时辰画画。我喜欢这种时辰独自一人,适合画画。

  "我真心施法,绝不开玩笑。我永远只说实话,即使是坏消息。我这一生必须品格优良,否则会下地狱。我会讲巴厘语、印尼语、一点日语、一点英语、一点荷兰语。战争期间这里有很多日本人。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我为日本人看手相,很友好。战前这里有很多荷兰人。现在这里很多西方人,都说英语。我的荷语--怎么说?你昨天教我的词怎么说?荒疏?对啦--荒疏。我的荷语有些荒疏。哈!

  "我在巴厘岛属于第四阶层,社会阶层很低,像农人。但我看见很多第一阶层的人不比我聪明。我名叫老四赖爷。赖爷是我祖父在我还小的时候给我取的名,是"明光"的意思。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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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巴厘岛自由得简直荒唐。我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午后探访赖爷数个钟头,远远称不上苦差事。其他时间则是悠悠哉哉度过。我每天早晨禅坐一个小时,用导师教我的瑜伽方法,而后每天晚上禅坐一个小时,用赖爷教我的练习("静坐微笑")。两者之间的时间,我则漫步、骑车,有时跟人们谈话、吃午饭。我在镇上发现一间安静的小图书馆,给自己申请一张借书证,如今生命中有大量时间在庭园读书。在度过道场的密集生活后,甚至在意大利到处吃喝玩乐的堕落时光之后,这是一段崭新平静的人生时期。我有许多空闲时间,都可以用公吨来计算了。

  每回走出旅社,马里奥和前台其他工作人员便问我去哪里;每回返回旅社,他们便问我去了哪里。我几乎能想象他们在抽屉里放了亲朋好友的小小地图,标示出每个人在每个特定时刻身在何处,为确保随时对整个组织负责。

  傍晚时分,我骑自行车爬上山丘,穿越乌布北方的一亩亩稻田,眺望绿油油的美景。我看见粉红色的云朵倒映在稻田的积水中,仿佛有两个天空--一是众神的天堂,一是凡人的湿泥。有一天,我骑去苍鹭保护区,贴有勉强的欢迎标语("好吧,你在这儿看得见苍鹭"),但那天不见苍鹭,只见鸭子,因此我看了一会儿鸭子,然后骑去下一个村子。沿途经过男男女女、小孩、鸡犬,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却未忙到不能停下来跟我打招呼。

  几个夜晚前,我在一座美丽森林的坡顶看见一个指标:"出租艺术家之屋,附厨房。"宇宙如此慷慨,于是我在三天后住进那儿。马里奥帮我搬进去,他在旅社的其他朋友泪水汪汪地与我道别。

  我的新家位于寂静的路上,四周环绕稻田。农舍般的小房子,外墙爬满长春藤。屋主是位英国女人,夏天人在伦敦,因此我溜进她家,取代她入住这神奇的地方。这儿有鲜红色的厨房,养满金鱼的池塘,大理石露台,铺马赛克瓷砖的户外淋浴间--我可以一边洗头一边观看筑巢于棕榈树上的苍鹭。小秘道通往诗情画意的庭园。这地方有园丁,因此我只须观看花草。我不清楚这些美妙的赤道花卉如何称呼,于是给它们取名。有何不可?这是我的伊甸园,不是吗?不久,我给每一种植物取了新绰号--水仙树、卷心菜棕榈树、舞衣草、螺旋公子哥、踮脚花、忧愁藤,还有一种被我命名为"小娃的首次握手"的粉红色兰花。此处流淌的纯洁之美,叫人难以置信。从卧室窗外的树上,我能摘到木瓜与香蕉。这儿还住着一只猫,每天在我喂它的半小时前对我亲热得很,其余的时间则疯狂地呻吟,好似回想起越战场景。古怪的是,我并不介意。这些日子以来,我不介意任何事情。我无法想象、也记不得有何不满。

第10节:印尼故事(9)

  这儿的声音世界亦很精采。夜晚时分有蟋蟀乐团,由青蛙提供低音。深夜时分,狗儿嚎叫自己多么被误解。黎明之前,公鸡从数公里外宣告当公鸡有多酷。("我们是公鸡!"它们叫喊:"只有我们有资格当公鸡!")每天清晨日出时分,有一场热带鸟类的歌唱竞赛,总有十个不分胜负的冠军对手。太阳升起时,这个地方就安静下来,蝴蝶也上工去了。整个屋子爬满长春藤;我觉得哪天屋子就会完全消失在草叶中,我也会随之消失,自己也成为丛林花朵。这儿的租金比我在纽约市每个月花费的计程车费还少。

  顺道一提,"天堂"一词来自波斯文,字面的意思是"有围墙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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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之后,我必须在此承认,我在当地图书馆只花了三个下午的研究时间,即意识到自己原先对巴厘岛天堂的想法有些被误导。打从两年前头一次来巴厘岛,我便告诉每个人,这座小岛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乌托邦,自始至终只有和平、和谐与平衡。一个完美的伊甸园,未曾有过暴力或流血历史。我不清楚这了不起的想法从何而来,但我满怀信心地予以支持。

  "连警察也在头上戴花。"我说道,仿佛这证明了什么。

  事实上,巴厘岛原来和世界各地有人存在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也有过血腥、暴力、镇压的历史。爪哇诸王在16世纪首先移居此地,基本上建立了一个封建殖民地,采取严格的种姓制度--就像每一种骄傲的种姓制度--往往不屑于考量底层阶级。早期的巴厘岛经济得力于有利可图的奴隶贩卖(不仅比欧洲参与国际奴隶交易提早数世纪,也比欧洲的人口贩卖历时更久)。岛内内战不断,诸王竞相攻击彼此(加上集体凌虐与谋杀)。直到19世纪末期,巴厘岛人在商人与水手口中还拥有"恶斗者"之名。("amok"一字,如"running amok"[充满杀机],是巴厘用字,描述突然以自杀式血腥搏斗来疯狂抗敌的战术;欧洲人十分恐惧此战术。)三万人组成的高纪律军队使巴厘岛人分别在1848、1849、1850年击败荷兰入侵者。巴厘诸王因意见不一致、背叛彼此以取得权力、与敌方紧密合作以获得好生意,最终才在荷兰统治下溃散瓦解。如今将巴厘岛的历史包裹在天堂之梦当中,多少是对真相的一种侮辱;过去千年来,这些人并非只是轻松地微笑唱歌。

  然而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群精英阶级的西方旅人发现巴厘岛,这些新来者不理会血腥历史,他们认为此地果真是"诸神之岛""人人皆是艺术家",人类过着完美的喜乐生活之地。此一梦想依然久留不去;造访巴厘岛的人(包括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依然予以赞同。"我气上帝让我生来不是巴厘岛人。"德国摄影家克劳萨(George Krauser)在20世纪30年代探访巴厘岛后说道。一些顶级游客为超凡之美与宁静宜人的报导所诱惑,开始造访这座岛--史毕斯(Walter Spies)等艺术家;克华德(Noei Coward)等作家;荷特(Claire Holt)等舞蹈家;卓别林等演员;米德(尽管这儿有许多袒露的胸脯,她却明智地点出巴厘岛社会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一样古板:"整个文化没有一点自由性欲")等学者。

  20世纪40年代的世界大战期间,好日子结束。日本人入侵印尼,居住在巴厘花园、雇用俊俏家仆的幸福外国人被迫逃离。战后,印尼争取独立期间,巴厘岛和群岛各地一样愈来愈分化,变得愈来愈暴力,到了20世纪50年代(据一份称为《巴厘岛:虚构的天堂》的研究报导),哪个西方人敢于造访巴厘岛,睡觉时枕头下最好搁把枪。20世纪60年代,权力斗争让全印尼变成国民军与共产党人之间的战场。经过1965年企图在雅加达发动政变过后,国民军进驻巴厘岛,手中带着岛上有共产党嫌疑的一串名单。在一个礼拜内,在当地警察及村落官方的一步步协助下,国民军在每个镇上一路屠杀。当疯狂杀戮结束时,十万具尸体堵塞了巴厘岛的秀美河川。

  伊甸园美梦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复苏,当时的印尼政府决定将巴厘岛重新塑造为国际旅游市场的"诸神之岛",遂展开大规模市场行销,成功推销巴厘岛。被诱回巴厘岛的游客是一群品格高尚的人(这儿毕竟不是罗德岱堡[Fort Lauderdale]),他们的注意力被引向巴厘岛文化固有的艺术与宗教之美,没有人注意到历史的黑暗面。从此以后就一直如此,忽视至今。

第11节:印尼故事(10)

  在当地图书馆阅读几个下午,我有些疑惑。等等--我何以再次造访巴厘岛?为了追求世俗喜悦和灵修操练之间的平衡,是吧?这里可是做此种追求的适当环境?巴厘岛人果真比世上其他人更呈现平静的平衡?我是说,那些舞蹈、祈祷、宴乐、美与微笑让他们看起来处于平衡状态,但我不清楚在那底下真正蕴藏什么。警察确实耳后插花,但巴厘岛到处见得到贪污,就像印尼其他各地一般(有天我亲自发现此事实,当时我偷偷塞了一百块钱贿赂一名穿制服的官员,得到非法延长签证,让我能在巴厘岛待四个月)。巴厘岛人相当认真地依靠自己身为世上最和平、最虔诚、最富艺术感的形象过活,但其中有多少部分是原有的本质,有多少部分是以经济为考量?像我这种外来客对于可能隐藏在这些"欢喜笑容"背后的压力了解多少?这儿和其他地方都一样--太近观看相片时,所有坚定的线条都变成模糊一团的笔触与光点。

  目前我只能确定,我喜爱自己租下的房子,而巴厘岛民待我彬彬有礼,无一例外。他们的艺术与仪式在我看来美丽而富活力;他们似乎也这么认为。这是我在这地方的存在经验,或许比我能了解的更为复杂。但无论巴厘岛人必须把持自己的平衡(并维持生计)到什么程度,都操之在他们自己。我在这儿做的则是保持自己的平衡状态,至少就目前而言,此地仍是滋养的环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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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清楚药师的年纪。我问过他,可是他也不确定。我犹记得两年前来这儿,翻译员说他八十岁。但马里奥有天问赖爷年岁多大,他却说:"大概六十五岁吧,不确定。"我问他哪年出生,他说不记得。我知道二战期间日本人占领巴厘岛时,他已是成人,这使得他现在的年纪可能是八十岁。但当他告诉我年轻时手臂烧伤的故事时,我问他哪一年发生,他却说:"我不清楚。也许是1920年吧?"然而1920年他倘若年约二十,那现在是几岁?或许一○五岁吧?因此我们估计他目前的岁数在六十到一○五岁之间。

  我还留意到他对自己的年龄估算随日子而改变,根据他自己的感觉而定。他很疲倦时便叹道:"今天可能八十五岁吧。"可是当他觉得振奋时,便说:"我想今天我六十岁。"或许这也算是估算岁数的好方法--你"觉得"自己年纪多大。老实说,还有什么更重要?尽管如此,我始终想找到答案。某天下午,我简单地问他:"赖爷,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礼拜四。"他说。

  "这礼拜四?"

  "不,不是这礼拜四,是礼拜四。"

  这是好的开始……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资讯。哪个月的礼拜四?哪一年?谁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在巴厘岛,礼拜几出生比哪一年出生更重要,因此尽管赖爷不清楚自己几岁,却有办法告诉我礼拜四出生的小孩,守护神是破坏者湿婆,这一天由两个动物神灵所引导--狮与虎。礼拜四出生的孩子,代表树木是榕树,代表鸟类是孔雀。礼拜四出生的人总是先讲话,打断其他人,有点好斗,偏向俊俏(以赖爷的话来说,"是花花公子或花花女郎"),但整体品格亲切,记忆力佳,有帮助他人的欲望。

  他的巴厘岛病患带着健康、财务或感情问题来找他时,他总是问他们礼拜几出生,以便调配正确的祷文与药方帮助他们。赖爷说,因为有时候"人们的生日出了毛病",须做些占星上的调整,以便让他们回归平衡状态。一户当地人家有天带了小儿子来看赖爷。孩子大约四岁。我问出了什么问题,赖爷翻译说,这家人担心"小男孩有好斗逞强的问题。小男孩不听话,举止不良,注意力不集中。家里每个人都被小男孩搞得很累。还有,小男孩有时会头晕。"

  赖爷问父母能否抱孩子一会儿。他们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赖爷的大腿上,男孩向后靠在老药师的胸膛上,轻松悠闲,毫不怕羞。赖爷温柔地抱着他,一只手掌搁在男孩的额头,让他闭上眼睛。而后一只手掌放在男孩的肚子上,再一次让他闭上眼睛。他从头到尾对男孩微笑、轻声说话。检查很快结束。赖爷把男孩交还给父母,而后一家人带着处方和圣水离去。赖爷跟我说他问了孩子的父母有关男孩的出生状况,发现这孩子在邪星之日出生,而且是礼拜六--在这天出生,会有邪恶鬼魂的干扰因素,比方乌鸦鬼魂、猫头鹰鬼魂、公鸡鬼魂(使这孩子好斗)、玩偶鬼魂(造成他的晕眩)。但并非都是坏消息。在礼拜六出生,男孩的身体也包含彩虹魂魄和蝴蝶魂魄,可予以强化,必须举行一系列奉献仪式,才能使孩子再次平衡。

第12节:印尼故事(11)

  "为何把手放在男孩的额头和肚子上?"我问,"是否检查有没有发烧?"

  "我在检查他的脑袋,"赖爷说,"看他脑子里有没有恶灵?"

  "哪一种恶灵?"

  "小莉,"他说,"我是巴厘岛人。我相信巫术。我相信恶灵从河里跑出来害人。"

  "男孩有没有恶灵?"

  "没有。他只是生日出了毛病。他的家人做奉献就没事了。小莉,你呢?每天晚上有没有练巴厘禅修?让脑子和心灵干净?"

  "每天晚上都做。"我保证。

  "学习让肝脏微笑?"

  "让肝脏也微笑,赖爷。肝脏笑得很开心。"

  "很好。微笑让你成为美丽的女人,给你变漂亮的力量。你可以使用这种力量--漂亮的力量--得到生命中想要的东西。"

  "漂亮的力量!"我重复这个让我喜爱的句子,像在禅修的芭比娃娃。"我要漂亮的力量!"

  "你也还练印度禅修吧?"

  "每天早上。"

  "很好!别忘了你的瑜伽,对你有益。持续练习印度和巴厘两种禅修对你很好。两者虽不同,却同样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思考宗教,多数都一样、都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赖爷。有些人喜欢与神争论。"

  "没有必要,"他说,"你如果遇见信不同宗教的人想与神争论,我有好的想法。我的想法是,听这人说有关神的一切。别跟他争论神的事,最好说:"我同意你。"然后你回家,随心所欲地祈祷。这是我的想法,让人们平心静气对待宗教。"

  赖爷始终抬着下巴,我留意到他的头微微后仰,既傲慢又优雅,犹如一位好奇的老国王。他从鼻子上方审视整个世界。他的皮肤光滑,呈金黄褐色。他几乎完全秃顶,却有一对长而飘逸的眉毛,看似渴望升空飞翔。除了缺牙齿、右手臂烧伤,他似乎非常健康。他告诉我年轻时代的他是舞者,在庙会上跳舞,当时的他俊俏得很。我相信。他每天只吃一餐--巴厘岛典型的简单饮食:米饭佐配鸭肉或鱼肉。他每天喜欢喝一杯加糖咖啡,多半只为了庆贺自己买得起咖啡与糖。只要这么吃,你也能轻而易举活到一○五岁。他说自己让身体保持强壮的办法是每天睡前禅坐,将宇宙的健康能量拉入自己的核心。他说人体恰恰由五种元素创造而成--水(apa)、火(tejo)、风(bayu)、天(akasa)和土(pritiwi)--你只须在禅坐时集中心思于这些事实之上,即可从这些来源取得能量,保持强壮。他偶尔展现对英语句子的精准听力,说:"微观世界变为宏观世界。微观世界的你变得和宏观世界的宇宙同为一体。"

  今天他非常忙碌,巴厘病患在他的庭园里排队,有如货柜箱,每个人腿上摆着小孩或贡品。有农人和商人,父亲和祖母。有小孩不吞下食物的父母,有摆脱不掉法术诅咒的老人。有为爱欲与愤怒所苦的年轻人,有寻找佳偶的女人,还有患皮疹的孩子。人人失调,人人需要恢复平衡。

  然而赖爷家的庭园气氛始终是人人充满耐心。有时必须等候三个小时才轮到让赖爷看诊,但大家从不曾用脚打拍子,或恼怒地翻白眼。而孩子们的耐心亦教人惊叹,他们靠在美丽的母亲身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消磨时间。之后我总是觉得好笑,我发现这些安静的小孩之所以被带来看赖爷,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判定自己的孩子"太顽皮",需要治疗。是那个小女孩吗?那个在烈日下安静地连续坐上四个小时,却毫无怨言、手边也没有零食或玩具的三岁女生?她很"顽皮"?我真希望告诉他们:"各位--你若想见识顽皮,让我带你去美国,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过动儿。"只不过此地对孩子守规矩的标准很不同。

  赖爷亲切治疗每位病患,一个接一个,似乎无视于时间的流逝,全心关注他们,无论下一个病患是谁。他非常忙,甚至中午也没能吃自己一天的一餐饭,而是守在阳台上,遵从对神和祖宗的尊重,连续坐好几个小时,治疗每一个人。傍晚,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战场军医的眼睛。当天最后一名病患是位忧烦的巴厘中年人,抱怨连续几个礼拜没睡好;他说自己摆脱不掉"在两条河里同时溺水"的噩梦。

第13节:印尼故事(12)

  在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确知自己在赖爷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问他是否确定要我待在身边,他始终坚持要我来和他共度时光。占用他这么多时间,令我感到内疚,可是到了傍晚我离开之时,他似乎总是怅然若失。我并未真的教他英语。他在几十年前学的英语,老早深印在脑子里,没有太多空间更正或增加新字汇。我能做的只是在刚来的时候教他把"高兴认识你"更正为"高兴见到你"。

  今晚,最后一名病患离去时,赖爷已经筋疲力竭,辛劳的服务使他看起来很苍老,我问他是否我该走了,让他有点私人空间,他答说:"对你,我永远有时间。"而后他请我告诉他一些有关印度、美国、意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赖爷的英语教师,也不是他的神学学生,而是这位老药师最简单纯粹的喜乐--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让他讲话的人,因为他喜欢听世界的事,尽管他没有很多机会去看这个世界。

  在阳台的时光,赖爷问过我许多问题,墨西哥买车多少钱,艾滋病的病因,等等。(我尽己所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尽管我相信能更具体回答这些问题的专家所在多有)。赖爷一辈子不曾离开巴厘岛。事实上,他很少离开自己的阳台。他曾去巴厘岛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贡山(Mount Agung)朝圣,但他说那儿的能量十分强大,使他几乎无法禅坐,唯恐自己被神圣之火吞没。他去各寺庙参加各大重要庆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邻右舍家中主持婚礼或成年礼,但多数时间都能在他家阳台找到他;他盘腿坐在竹席上,四周环绕着曾祖父的棕榈叶药籍,照料人们,撵走恶魔,偶尔享受一杯加糖咖啡。

  "我昨晚梦见你,"他今天告诉我,"梦见你骑单车上任何地方去。"

  他停顿了下来,于是我提出一处文法更正。"你是说,你梦见我骑单车去"每个地方"?"

  "对!昨晚我梦见你骑单车去每个地方和任何地方。你在我梦中很快乐!你骑车走遍全世界!我跟随在你身后!"

  或许他希望自己办得到……

  "也许你哪天来美国找我,赖爷。"我说。

  "不行,小莉,"他摇头,愉快地听从自己的天命,"我的牙齿已经不够搭飞机旅行了。"

  82

  至于赖爷的老婆,我花了些时候才与她成为同盟。他叫她弥欧姆(Nyomo),是个胖女人,四肢健壮,微跛,牙齿因嚼食槟榔而染成红色。罹患关节炎使她的脚趾痛苦地弯曲。她的眼神强悍。第一眼看见她教让我害怕。她给人那种在意大利寡妇和上教堂的黑人母亲身上所看得见的凶狠老妇的感觉。她看起来像会为了最轻微的罪行鞭打你的屁股。她一开始对我抱持怀疑的态度--"这只红鹤干嘛天天在我家闲晃?"她从满是煤烟的阴暗厨房瞪着外头的我,对我的存在不以为然。我朝她微笑,而她只是继续瞪着眼,决定是否该拿扫帚赶我出去。

  但事情发生变化,那是在复印事件过后。

  赖爷拥有一堆堆老旧的横线笔记本与账簿,里头以小小的古巴厘梵语写满治疗秘密。他远在祖父过世之后的20世纪40、50年代,就将一些疗方摘录抄写到这些笔记本上,把所有的医药资讯记录下来。这东西的价值难以估量。一册册资料记载了罕见的树木、叶子、植物及其医疗特性。他有六十页的图表在说明手相,还有写满占星资料、咒语、符咒与疗法的笔记本。问题是,数十年来的发霉和老鼠啮咬,使这些笔记本几乎残破不堪。枯黄、龟裂、发霉,彷若一堆堆逐渐瓦解的秋叶。他每翻一页,纸张便剥裂开来。

  "赖爷,"上礼拜我拿起他的一本破烂笔记本告诉他,"我虽然不像你是位医生,但我想这些本子快死了。"

  他笑了出来,"你觉得它们快死了?"

  "先生,"我严肃地说,"这是我的专业意见--这本子若不赶紧找人帮忙,用不着六个月就会翘辫子。"

  接着我问他能否让我把笔记本带到镇上复印,免得它翘辫子。我必须说明复印是怎么回事,答应二十四小时后还给他,不让本子受到任何伤害。我激昂地保证我会小心翼翼处理他祖父的智慧,最后,他同意让我把本子从阳台带走。我骑车前往有网络电脑和复印机的店家,谨慎恐惧地复印每一页,而后将崭新干净的复印页面以塑胶文件夹装订起来。隔日中午前,我把本子的新旧版本带回去给他。赖爷又惊又喜,因为他拥有这本笔记本已有五十个年头。字面意思可能是"五十年",或只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意思。

第14节:印尼故事(13)

  我问他能否让我复印其他笔记本,也保证资料安全无虞。他取出另一份破破烂烂的资料,里头写满巴厘梵语和复杂的图表。

  "又一个病人!"他说。

  "让我医治它吧!"我回答。

  又一次大成功。直到周末前,我已复印了好几份老手稿。每一天,赖爷都叫他的老婆过来,兴高采烈让她看新的影印本。她的脸部表情并无任何改变,但她认真细看物证。

  隔周礼拜一,当我来访时,弥欧姆给我一杯果冻盒盛装的热咖啡。我看她端着搁在瓷碟上的咖啡走过中庭,从厨房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赖爷的阳台。我以为咖啡是为赖爷而准备的,结果不是--他已经有杯咖啡。这杯是给我的。她为我准备。我想谢谢她,但她似乎对我的谢意感到恼火,有点想要挥我走,就像在她准备午饭时,挥赶老是站在户外餐桌上的公鸡一般。然而隔天,她端给我一杯旁边摆糖罐的咖啡。再隔一天则是一杯咖啡、一罐糖和一颗水煮冷洋薯。那个礼拜的每一天,她都加上一项新品。我开始觉得像小时候搭车子时玩的背字母游戏:"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和气球……我要去祖母家,带了苹果、气球、果冻盒咖啡、糖罐和冷洋薯……"

  而后,昨天我站在中庭,向赖爷道别,弥欧姆拿扫帚拖着脚走过,打扫地面,假装没留意到在自己的王国内所发生的一切。我双手反剪在背后站在那里,她来到我背后,握住我的一只手。她摸弄我的手,好似想解开号码锁,找到我的食指。而后用她那只大而有力的拳头绕住我的食指,紧紧捏着,持续好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她的爱透过有力的手掌流入我的手臂,一路通往我的肺腑。而后她松开我的手,一拐一拐走开,一言不发,继续扫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则静静站在那儿,在两条河里同时溺水。

  83

  我有位新朋友,名叫"Yudhi",念作"尤弟"。他是印尼人,原籍爪哇。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他是租房子给我的人;他为英国女屋主工作,在她去伦敦度夏时照看她的房子。尤弟二十七岁,身材健壮,讲话像南加州冲浪者。他时时刻刻叫我"老兄"和"好家伙"。他的微笑足以阻止犯罪,而他年纪虽轻,却有段复杂的人生故事。

  他生在爪哇;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是猫王迷,做空调冷冻的小生意。这家人信奉基督教--在此地是异数,尤弟述说自己因为"吃猪肉"和"爱耶稣"等缺点而被邻近的穆斯林孩子取笑。这些嘲弄并未惹恼尤弟;尤弟不是天性容易恼火的人。然而他的母亲不喜欢他和穆斯林孩子们鬼混,多半因为他们老是打赤脚,而尤弟也喜欢打赤脚,但她认为不卫生,于是让儿子作选择--穿鞋去外头玩,或打赤脚待在家里。尤弟不喜欢穿鞋,于是他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有大半时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于是学会弹吉他,打着赤脚。

  我未曾遇见过比这个家伙更有乐感的人。吉他弹得优美,虽不曾拜师学艺,对音韵却了若指掌,犹如一起长大的姐妹。他创作的音乐合并东方与西方,结合传统印尼摇篮曲以及雷鬼经验与早期史提夫·汪达(Stevie Wonder)的放克(Funk),难以解说他的风格,但他应该成名。任何人听过尤弟的音乐,都认为他该成名。

  他一直想去美国住,在娱乐界工作。这是全球共通的梦想。因此当尤弟还是爪哇少年时,他说服自己去嘉年华游轮(Carnival Cruise Lines)上干活(当时的他几乎不识英语),于是让自己从爪哇的狭窄环境中解脱出来,走入广大蔚蓝的世界。尤弟所取得的游轮工作,是那种勤奋移民所从事的疯狂工作--住下层甲板,天天工作十二小时、每个月休假一天,他做清理工作。他的工作同伴是菲律宾人与印尼人。印尼人和菲律宾人在船上分开吃睡,从不混在一起(穆斯林人相对于天主教徒,可想而知),但尤弟一如往常,与每个人交朋友,成为两个亚洲劳工集团之间的某种特使。他在这些女侍、守卫、洗碗工身上看见的相似处多于相异处,他们每天日夜不停地工作,为了每个月寄一百多块钱给家人。

第15节:印尼故事(14)

  游轮首次航入纽约港时,尤弟整个晚上没睡,站在最高的甲板上,注视城市的天际线出现在地平线一方,心中兴奋异常。几个小时后,他在纽约下船,招了一辆计程车,犹如电影情节。新来的非裔移民计程车司机问他去哪里,尤弟说:"哪儿都行,老兄--就载我逛逛吧。我想看每一样东西。"几个月后,船再次来到纽约,这回尤弟永久下了船。他和游轮的合约届满,如今他要住在美国。

  他最后来到新泽西郊区,和在游轮上遇见的一位印尼男子住了一阵子。他在购物商场的三明治店工作--又是天天工作十到十二小时的移民式劳工,这回的同事不是菲律宾人,而是墨西哥人。他在头几个月学的西班牙语多过英语。尤弟在他少数的空闲时间搭公车去曼哈顿,漫游街头,对这个城市依然怀有说不出的迷恋--是一个如今被他形容为"全世界最充满爱的地方"的城市。但不知怎么地(又是他的笑容吧),他在纽约市遇上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乐手,于是开始和他们一块儿弹吉他;与来自牙买加、非洲、法国、日本的优秀年轻人整晚表演即兴音乐……在其中一场演奏会上,他认识了安妮--一位弹奏低音提琴的康州金发美女。他们坠入爱河。他们结了婚。他们在布鲁克林找到一间公寓,他们和一群绝妙的朋友一同开车南下前往佛罗里达礁岛群(Florida Keys)。生活快乐得难以置信。他的英语很快地臻于完美。他考虑上大学。

  9月11日,尤弟从布鲁克林的公寓屋顶目睹双子大楼倒塌。他和每个人一样,对所发生的事感到哀伤,不知所措--怎么会有人对全世界最充满爱的城市下此毒手?我不知道尤弟对国会随后通过的爱国法案--立法制定严厉的新移民法,多条法规针对印尼之类的伊斯兰国家--留意多少。其中一条规定要求说,定居于美国的印尼公民皆须向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登记。尤弟和他年轻的印尼朋友们开始互通电话想方设法--其中许多人签证过期,担心前去登记将被驱逐出境。但是如果不去登记,又怕被视为罪犯。而游荡在美国各地的基本教义派恐怖分子,则看样子对这条登记法规视而不见,不过尤弟却决定去登记。他娶了美国人,想提供自己最新的移民身份,成为合法公民。他不想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他和安妮向各式各样的律师求教,却没有人知道如何给他们建议。九一一之前没有任何问题--已婚的尤弟只要去移民管理局提供自己的签证状况,即可开始申请公民。可是现在?谁知道?"这些法规尚未经过试验,"移民律师说:"现在即将在你身上测试。"于是尤弟和他太太去见了一名客气的移民官员,叙说他们的故事。这名官员告诉这对夫妻,尤弟当天傍晚必须回来接受"第二次面谈"。他们当时应当提高警觉;尤弟被严格指示必须单独前来,不能由妻子或律师陪同,口袋里不能带任何东西。尤弟往好处想,确实空手单独回来接受第二次面谈--结果这些政府人员当场逮捕他。

  他们把他送往新泽西伊丽莎白镇的拘留所待了数星期。拘留所内有一大群移民,都是近来在国土安全条款下被捕的,许多人在美国工作、居住多年,多数都不谙英语。有些人被捕时无法与家人联络。他们在拘留所是隐形人;没有人再去留意他们的存在。近乎歇斯底里的安妮,花费数天的时间才得知丈夫的下落。尤弟对于拘留所里十几位黑炭般黝黑、消瘦、受惊害怕的尼日利亚人记忆犹新;他们在货船上的货柜箱里被人发现,他们在船底的货柜里几乎躲藏了一个月后才被发现,他们企图来美国--或任何地方。他们根本不清楚如今身在何处。尤弟说,他们的眼睛张得老大,好似仍被探照灯照得头晕目眩。

  拘留期过后,美国政府将我的基督教徒朋友尤弟--如今显然是伊斯兰恐怖分子嫌疑犯--遣送回印尼。这是去年的事。我不知道他是否允许再靠近美国。他和他的妻子如今仍在设法处置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梦想并不能让自己生活在印尼。

第16节:印尼故事(15)

  在文明世界住过之后,尤弟无法接受爪哇的贫民窟,于是来巴厘岛看看能否在此地谋生,尽管来自爪哇的他因为不是巴厘岛人的关系,其实不易被这个社会接纳。巴厘岛人一点也不喜欢爪哇人,认为他们全是盗贼和乞丐。因此尤弟在自己的祖国印尼,比在纽约时遭遇更多歧视。他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或许他的妻子安妮会过来和他会合,也或许不会。她在这儿能做什么呢?他们如今只仰赖电子邮件沟通,婚姻岌岌可危。他在此地如此迷茫,如此疏离。他身为美国人的部分超过其他人;尤弟和我使用相同的俚语,我们谈论我们在纽约最爱的饭馆,我们喜爱相同的电影。他在傍晚时分到我的屋子找我,我请他喝啤酒,他弹奏美妙的吉他曲子。我希望他成名。假如世界公平的话,他现在应当成名。

  他说:"老兄--人生何以如此疯狂?"

  84 

  "赖爷,人生何以如此疯狂?"隔天我问我的药师。

  他答道:"Bhuta ia, dewa ia."

  "什么意思?"

  "人是魔鬼,也是神。"

  这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观念。很印度,也很瑜伽。这观念是说,人类生来--我的导师曾多次说明--有相同潜力的收缩与扩张。黑暗与光明的元素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同时存在,善意或恶念的引发,有赖个人(或家庭、或社会)的决定。地球的疯狂多半出于人类难以和自己达到善意的平衡。而疯狂(集体的和个人的)则引发恶果。

  "那么对于世界的疯狂,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赖爷亲切地笑道,"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天命。只要担心自己的疯狂就行了--让自己平静。"

  "可是我们该如何在自己内心找到平静?"我问赖爷。

  "禅修,"他说,"禅修的目的只为快乐与平静,很简单。今天我要教你一种新的禅修法,使你成为更好的人。叫"四兄弟禅修"。"

  他继续说明巴厘岛人相信我们每个人出生时都有四兄弟陪伴,他们跟随我们来到世间,保护我们一辈子。小孩还在子宫的时候,四兄弟甚至已与他同在--由胎盘、羊水、脐带以及保护胎儿皮肤的黄色蜡状物为代表。婴儿出生时,父母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出生物收集起来,放在椰子壳里,埋在屋子的前门边。根据巴厘岛人的说法,埋入地里的椰子是未出生的四兄弟神圣的安息地,该地点永远像神庙般受人照料。

  孩子从懂事以来即得知无论他去哪里,四兄弟都永远伴随着他,他们也将永远照顾他。四兄弟呈现让生命安全快乐所需的四种德性:智慧、友谊、力量(我喜欢这项)和诗词。在任何危急状况,皆可传唤四兄弟前来救援。在你过世时,四兄弟收集你的灵魂,带你上天堂。

  赖爷今天告诉我,他尚未把四兄弟禅修法教给哪个西方人,但他觉得我已做好准备。首先,他教我那四位看不见的四兄弟的名字--"Ango Patih""Maragio Patih""Banus Patih"和"Banus Patih Ragio"。他指导我背住这四个名字,此生若有需要,请我的四兄弟帮忙。他说我用不着郑重其事像祈祷似的和他们说话。我可以用熟悉亲切的语气和我的兄弟们讲话,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他告诉我早上洗脸的时候说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与我会合。每次吃饭前再说一次他们的名字,让我的兄弟们一同分享用餐的愉悦。睡前再次召唤他们,说:"我要睡了,因此你们必须保持清醒,以保护我。"我的兄弟们整晚将守护我,阻止恶魔与噩梦。

  "这很好,"我告诉他,"因为有时候我有做噩梦的问题。"

  "什么噩梦?"

  我跟药师说明自己从小以来所做的同一个噩梦:一名男人持刀站在我的床边。这噩梦十分鲜明,男人也十分真实,有时令我恐惧得尖叫出来。每回我的心都怦怦跳(这对跟我同床的人来说可不好玩)。就我记忆所及,每隔几个礼拜就会做一次这个噩梦。

  我把这件事告诉赖爷,他跟我说,我对这影像误解多年。持刀站在卧室的男人不是敌人;他只是我的兄弟。他是代表力量的兄弟。他并非想攻击我,而是在我睡觉时守护我。我之所以醒过来,可能因为感受到我的兄弟击退打算伤害我的恶魔时所引发的骚乱。我的兄弟拿的不是刀,而是"kris"--有力的匕首。我用不着恐惧。我可以回去睡觉,因为知道自己受到保护。

第17节:印尼故事(16)

  "你是幸运儿,"他说,"你很幸运能够看见他。有时我在禅坐时会看见我的兄弟,但正常人很罕见。我想你有很强大的灵力。我希望哪天你能成为药师。"

  "好吧,"我笑着说,"只要还能看我的电视剧就好。"

  他跟着我笑,当然不是因为听得懂玩笑,而是喜欢人们开玩笑。赖爷教导我,每当和我的四兄弟说话,我必须跟他们说我是谁,才好让他们认出我来。我必须使用他们为我取的昵称。我得说:"我是"Lagoh Prano"。"

  "Lagoh Prano"的意思是"快乐身躯"。

  我骑着单车回家,在傍晚的夕阳下,将自己的快乐身躯推往山上的家。在我穿越树林的路上,一只大公猴从树上落到我面前,朝我露出牙齿。我根本没打算退缩。我说:"杰克,闪一边去--老娘有四兄弟保护。"于是我就从它旁边骑了过去。

  85

  然而隔天(尽管有四兄弟保护),我却被巴士撞了一下。巴士不大,却仍让我在无路肩的路上骑单车时摔下来,我被抛入水泥沟渠。约有三十名巴厘岛机车骑士停下来帮我,他们目睹事故发生(巴士早已不见踪影),人人邀请我去家中喝茶,或提出载我上医院,他们对整件事故感到难受。尽管考虑到原本可能发生的可怕结果,这说起来不算是大灾难。我的单车没事,尽管篮子扭曲,头盔裂开(总比脑袋开花来得好)。损害最严重的是我的膝盖划了一道颇深的伤口,沾满碎石和泥土,后来--在其后几天潮湿的热带空气中--受到可怕的感染。

  我不想让赖爷担心,但几天后我终究在他的阳台上卷起裤腿,撕去泛黄的绷带,让老药师看我的伤口。他忧虑地盯着伤口看。

  "感染,"他诊断道,"很疼。"

  "是的。"我说。

  "你该去看医生。"

  这有点教人惊讶。他难道不是医生?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未主动提出帮忙,我亦未强迫他。或许他不给西方人看病开药。或者赖爷只是有个隐藏的锦囊妙计,因为撞伤的膝盖让我最终认识了大姐(Wayan)。从那回见面后,注定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

  86

  奴里亚西大姐(Wayan Nuriyasih)和老四赖爷一样,是巴厘治疗师。不过他们有些不同。一位是老头子,一位是年近四十的女人;赖爷是僧侣般的人物,具有神秘色彩,大姐则是具有实务经验的医师,在自己店里调配草药,并照料病患。

  大姐在乌布中心有个店面,名为"巴厘传统医疗中心"。我骑车去赖爷家途中多次路过;之所以留意到这家店,是因为店外摆满盆栽,并刊登"多种维他命午间特餐"的手写告示。但在膝盖受感染前,我未曾去过这个地方。然而赖爷要我去看医生时,我想起这家店,于是骑车过来,希望有人帮我处理感染问题。

  大姐的店铺是小型诊所,并兼住家与餐馆。楼下有个小厨房,还有个不太大的公众用餐处,摆了三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楼上是大姐给病患按摩、治疗的专用区,后方则有间阴暗的卧室。

  膝盖疼痛的我一拐一拐地走进店里,把自己介绍给治疗师大姐--一位风采迷人的巴厘岛女子,笑容可掬,亮丽的黑发长及腰间。两名小女孩躲在她身后的厨房里,我朝她们挥手,她们露出笑容,而后又躲进去。我让大姐看了一下感染的伤口,问她能否帮忙。不久,大姐将水和药草搁在炉上煮,让我喝"佳木"(jamu)汤剂--巴厘岛传统自制药汤。她拿温热的绿叶敷在我的膝盖上。我马上开始感到好转。

  我们谈起话来。她的英语讲得很好。她是巴厘岛人,于是立即问我三个标准问题--"你今天要去哪里?""你从哪里来?""你结婚了吗?"

  我说自己未婚("尚未结婚"),她看起来吃了一惊。

  "从没结过婚吗?"她问。

  "没有。"我撒谎。我不喜欢撒谎,但我普遍发现最好别和巴厘岛人提起离婚,因为这让他们不舒服。

  "真的没结过婚?"她又问一次,此刻饶富兴味地看着我。

  "真的,"我撒谎,"我没结过婚。"

  "你确定?"这开始有些古怪。

第18节:印尼故事(17)

  "我很确定!"

  "一次婚都没结过?"她问。

  好吧。她看穿了我。

  "这个嘛,"我供认,"有过一次……"

  她的脸亮了起来,仿佛在说:"没错,我想也是。"她问:"离了婚?"

  "是的,"此刻我心怀羞愧地说,"离了婚。"

  "我看得出你离过婚。"

  "在此地不太寻常吧?"

  "我也是,"大姐完全出乎我意外地说,"我也离了婚。"

  "你?"

  "我该做的都做了,"她说,"离婚前,我试尽所有办法,天天祷告。但我必须离开他。"

  她眼泪汪汪,接着我握着大姐的手,只因遇见第一位巴厘岛离婚人士,我说:"我相信你尽了最大努力。我相信该做的你都做了。"

  "离婚是哀伤的事。"她说。

  我同意。

  其后五个小时,我待在大姐的店里,和新好友谈她的问题。她清洗我的膝盖伤口,我听着她的故事。大姐告诉我,她的巴厘丈夫"成天喝酒,一天到晚赌博,赌输我们所有的钱,我不再给他钱赌博喝酒,他就揍我,好几次他把我揍到送医。"她拨开头发,让我看头上的疤,说:"这是他拿机车头盔揍我的结果。他老是拿头盔揍我,在他喝酒的时候,在我没赚钱的时候。他揍得很用力,使我失去知觉、头晕、看不见。我有幸身为医生,我的家人都是医生,所以在他打我之后,我知道如何治疗自己。要不是我自己是医生,可能老早没了耳朵,变成聋子;或没了眼睛,变成瞎子。"她告诉我,她在遭到痛打,以致"肚子里的第二胎流产"之后离开他。事情过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名图蒂的聪明小女孩说:"我觉得你早该离婚,妈咪。每次你进医院,都把太多家事留给图蒂。"

  图蒂在四岁的时候说这句话。

  在巴厘岛走出婚姻而孤独无依,在西方人来说难以想象。封闭在围墙内的家庭单位,在巴厘岛,是生活的一切--四代亲属同住在环绕家庭祠堂的一间间小平房,照料彼此,从生到死。家宅是力量、财务保障、健康、日间看护、教育,以及--对巴厘岛人最为重要的--信仰的源头。

  家宅的重要性,使巴厘岛人将它视为活生生的人一般。巴厘岛的村落人口数,传统上并非以人数,而是以家宅数量计算。家宅是自给自足的宇宙。因此你离不开它。(当然除非你是女人,你只须搬动一次--从父亲家搬入丈夫家。)这种系统若是奏效--在这健全的社会中几乎一向如此--即培育出全世界最健康、安稳、平静、快乐、平衡的人类。若不奏效呢?就变得像我的新朋友大姐一样,这些弃儿迷失在缺乏空气的轨道中。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选择留在家宅的安全网内,继续与把她揍到送医的丈夫待在一起,不然就选择自救离去,却从此一无所有。

  事实上,并非真的一无所有。她带着博大的医疗知识、善良之心、工作道德和图蒂--由她努力争取而来的女儿。巴厘岛到底是父权社会,在罕见的离婚案例中,孩子自动归属父亲所有。为了争取图蒂,大姐必须散尽所有的一切去聘请律师。我是说--"所有的一切"。她不仅卖了家具和珠宝,还卖了刀子、汤匙、袜子、鞋子、旧抹布和烧过的蜡烛--为了付清律师费用而卖掉一切。经过两年的交战,她最后确实争取到女儿。图蒂是个女孩,这是大姐的幸运;因为倘若图蒂是男孩,大姐甭想再见到这个孩子,男孩宝贵得多。

  过去几年来,大姐和图蒂独立生活--在组织如蜂巢的巴厘岛中独自生活!--随着钱的来去,每隔几个月搬一次家,始终为了下一步何去何从忧心忡忡。这并不容易,因为每回搬家,她的病患(多半是巴厘岛人,近来他们亦自身难保)很难再找到她。此外,每回搬家,图蒂都必须转学。图蒂从前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打从上回搬家后,名次已掉到五十个学童当中的第二十名。

  正当大姐向我叙述这件真实故事之际,图蒂本人放学回家,走进店里。如今八岁的她,展现出无比的魅力。这名可爱的女孩(绑马尾、皮包骨、活跃异常)用生动的英语问我想不想吃午饭,大姐说:"我都给忘了!你该吃午饭!"母女俩赶忙跑进厨房--加上躲在里头的两位害羞女孩帮忙--过一会儿制作出我在巴厘岛尝过的最佳食物。

第19节:印尼故事(18)

  小图蒂端上每道菜时,就嗓音清亮、笑容可掬地说明盘内的东西,如此活泼的她该去耍指挥棒。

  "姜黄汁,清洁肾脏!"她宣告。

  "海藻,补充钙质!"

  "番茄沙拉,补充维他命D!"

  "多种香草,预防疟疾!"

  我最后说:"图蒂,你在哪儿学会这一口好英语?"

  "从书上!"她宣称。

  "我认为你是很聪明的女孩。"我告知她。

  "谢谢你!"她说,跳了个即兴的快乐小舞,"你也是很聪明的女孩!"

  顺带一提,巴厘岛的孩子通常不像这样。他们经常极度安静客气,躲在母亲身后。图蒂却不然,她具有娱乐风采,她懂得表现与表达。

  "我让你看我的书!"图蒂唱歌般地说道,冲上楼梯取书。

  "她想当动物医生,"大姐告诉我,"那词怎么说?"

  "兽医?"

  "对,兽医。她对动物有许多疑问,我却没法回答。她说:"妈咪,如果有人带一只生病的老虎过来,是不是先包扎牙齿,以免它咬我?假如有条蛇生了病,需要服药,它的开口在哪里?"我不晓得她从哪儿得到这些想法。我希望她能上大学。"

  图蒂抱着一堆书,摇摇晃晃下楼梯,迅速爬到母亲腿上。大姐笑着亲吻女儿,离婚的愁云惨雾刹那间从她脸上消失。我看着她们,心想,让母亲幸存下来的小女孩,长大后必能成为女强人。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已深爱着这个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向神祈祷:"愿图蒂有天能为一千只白老虎包扎牙齿!"

  我也喜爱图蒂的母亲。但我已在他们店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觉得自己该走了。也有其他游客走入店里,希望用餐。其中有名游客是个厚脸皮的澳洲老女人,大声嚷嚷问大姐能否帮她治疗"糟透了的便秘问题"。我心想:"亲爱的,再唱大声点吧,让我们大伙为你伴舞……"

  "我明天再来,"我向大姐保证,"再点你的多种维他命特餐。"

  "你的膝盖现在好多了,"大姐说,"很快就会更好,不再感染。"

  她拭去我腿上残留的绿色药膏,然后轻轻摇了摇我的膝盖骨,摸着感觉什么。而后她摸另一条腿的膝盖,闭上眼睛。她睁开眼睛,咧嘴而笑,说:"我从你的膝盖得知最近你不太有性生活。"

  我问:"怎么说?因为合得太紧?"

  她笑着说:"不是的--是关节,很干燥。性生活能分泌荷尔蒙,润滑关节。你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大概一年半。"

  "你需要好男人。我会帮你找找。我会去庙里求神给你找个好男人,因为现在你是我的姐妹。还有,你明天过来的时候,我会为你清洁肾脏。"

  "除了好男人,还有干净的肾脏?听起来很不错。"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离婚的事,"她告诉我:"我的人生太沉重,太哀伤,太辛苦。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这么辛苦。"

  而后我做了件奇怪的事。我握住治疗师的双手,口气坚定地说:"你的人生最辛苦的部分都过去了,大姐。"

  而后我离开她的店,无法解释地颤抖,充满某种自己仍无从辨别或释放的强烈直觉或冲动。

  87 

  现在我每天的活动,分成自自然然的三等分。早晨和大姐待在她的店里,谈笑,吃饭。下午去赖爷家,聊天,喝咖啡。晚上在我的美丽庭园,独自消磨时间和阅读,或时而与过来弹吉他的尤弟聊天。每天早晨,我在太阳从稻田一方升起之时禅坐,睡前我跟我的四兄弟说话,请他们在我睡觉时守护我。

  我在这里只待了几星期,却已经有任务完成的感觉。在印尼的任务是寻求平衡,而我却不再觉得自己在寻求任何东西,因为平衡已自然到来。我并未变成巴厘岛人(如同我从未变成意大利人或印度人),而是感觉到自身的平静,我喜欢让自己的日子在舒适的禅修和愉悦的美景、挚友与美食之间摆荡。近来我时常祷告,自在而频繁。多数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傍晚时分从赖爷家穿越猴林与稻田骑车回家时很想祈祷。当然,我祈祷不再被巴士撞上,或被猴子扑上来,或被狗咬,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的祷告多半纯粹是对自己的心满意足表达感激之情,我未曾感到有过如此卸下自己或世界的重担这般的轻盈。

第20节:印尼故事(19)

  我一直记得我的导师对快乐的教诲。她说人们普遍以为快乐全凭运气,运气好的话,快乐就像好天气般降临在你身上。但这不是快乐的运作方式,快乐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你去争取,追求,坚持,有时甚至周游世界找寻它。你必须积极参与自己的各种福气,一旦达到快乐境界,你永远不得懈怠,你得坚守它,永远朝这快乐努力游去,浮在快乐顶端,否则你将漏失内在的满足。患难时祈祷并不难,但危机结束时继续祈祷则是一种封存过程,帮助灵魂紧紧抓住自己的成就。

  我在巴厘岛的夕阳中,自由自在骑着单车,回想着这些教诲,不断祷告(其实是起誓),将自己的和谐状态呈现给神,说:"我想抓住这些。请协助我牢记这种满足感,协助我永远给它支持。"我把这快乐储存起来,由我的四兄弟看守保护,以备日后之需。我将这种练习称作"孜孜不倦的喜乐"。为"孜孜不倦的喜乐"而努力之时,我也不断回想起朋友达西告诉过我的一个简单想法--世间的一切忧伤与烦扰,都是由不快乐的人所造成的。不仅是像希特勒等让全球为之动荡的层次如此,在最小的个人层次来说亦是如此。即便我在自己的生活中,也确实看见自己在不快乐时所带给周遭人的痛苦、烦恼或不便。因此,追寻满足不仅是自保与自利的行为,也是献给世界的厚礼。丢弃一切痛苦,让你离开邪路,使你不再是自己或他人的障碍,此时的你始可随心所欲服务他人并与他人同欢。

  目前,我最欣赏的人是赖爷。这位老人--确实是我遇过最快乐的人之一--允许我有完全的自由去询问他任何萦绕在我心中有关神灵、人性的问题。我喜欢他教我的禅修,简单而逗趣的"让肝脏微笑",以及令人感到心安的"四兄弟法"。有天药师告诉我,他懂得十六种不同的禅坐法,以及切合不同需要的多种咒语。有些为了带来和平或快乐,有些针对健康,但有些只是单纯的神秘咒语--将他送往其他的知觉境界。比如,他说知道一种带他去"上面"的禅坐法。

  "上面?"我问,"什么是上面?"

  "去上面七层,"他说,"去天堂。"

  听见这熟悉的"七层"观念,我问他是否指禅坐带他穿越瑜伽所谓体内的神圣七重轮。

  "不是七重轮,"他说,"是地方。这种禅坐法带我去宇宙的七个地方,一层一层上去,最后抵达天堂。"

  我问:"你去过天堂吗,赖爷?"

  他微笑。他当然去过天堂。他说,去天堂并不难。

  "天堂什么样子?"

  "很美。那儿一切都很美。美丽的人。美丽的食物。那儿的万事万物都是爱。天堂即爱。"

  赖爷接着说他知道另一种禅坐。"去下面。"这种去下面的禅坐,带他前往地下七层,是一种危险的禅坐法。初学者不宜,只适合能手。

  我问:"所以,第一种禅坐带你上天堂,那么,第二种禅坐肯定带你……"

  "下地狱。"他讲完句子。

  这很有趣。我不常听印度教讨论天堂地狱的观念。印度人从因果报应的观点看待宇宙,一种永恒的循环过程,也就是说,当你走到生命尽头,最终的安息地并非某个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再次循环,回到世间,以解决上辈子尚未完成的关系或错误。终于获致完美之时,你从循环中完全脱离出来,融入无极之境。因果循环的观念暗示着,天堂与地狱只在尘世间看得见;因为依照自身的命运和性格,我们可以做出善行与恶行,而由此创造出天堂与地狱。

  我向来喜欢因果循环这个概念。并非就字面而言,不见得因为我相信自己从前是埃及艳后身边的调酒师--而是就比喻而言。因果循环的哲学,在比喻层面上,受我青睐,是因为即便在我们此生当中,我们显然也经常重复相同的错误,执著于相同的瘾头与冲动,一再制造相同的悲惨后果,直到自己最终能加以阻止并解决。这是因果循环(同时也是西方心理学)的至高课程--立即解决问题,否则下回再搞砸一切,就得再痛苦一次。重复的痛苦,亦即地狱。脱离无止无尽的重复状态,进入新层次的了结--始可找到天堂。

第21节:印尼故事(20)

  然而赖爷对于天堂与地狱的说法并不一样,仿佛他确实去过宇宙当中的这些地方。至少我认为这是他的意思。

  由于想弄清楚,我问:"赖爷,你去过地狱?"

  他微笑。他当然去过。

  "地狱是什么样子?"

  "和天堂没有两样。"他说。

  见我一脸茫然,他尝试说明:"宇宙是个圆,小莉。"

  我想我还是不清楚。

  他说:"去上面,去下面--最后都一样。"

  我记得基督教有个古老神秘的概念:"如其在上,如其在下"。我问:"那你如何分辨天堂与地狱?"

  "看你怎么去。天堂,你往上去,通过七个快乐的地方。地狱,你往下去,通过七个哀伤之地。因此往上去比较好,小莉。"他笑道。

  我问:"你是说,反正天堂和地狱这两个目的地都一样,你这辈子还不如往上去,通过快乐的地方?"

  "都一样、都一样,"他说,"结果都一样,因此最好有一趟快乐的旅途。"

  我说:"那么,倘若天堂是爱,地狱就是……"

  "也是爱。"他说。

  我坐在那儿思索了一会儿,想搞清楚答案。

  赖爷又笑了,亲切地拍拍我的膝盖。

  "年轻人老是很难理解这一层意义!"

  88

  于是今天早晨我又去大姐店里闲晃,她在想办法让我的头发长得更快、更浓密。她自己有一头浓密、闪亮的及腰秀发,为我这头小捆、蓬松的金发感到可怜。身为治疗师的她自然有办法帮助我的头发变浓密,但这可不简单。首先我必须找棵香蕉树,亲自砍下它。我必须"扔掉树头",然后把树干和树根(根仍深植于泥土中)雕成一口又深又大的钵,像个"游泳池"。而后我必须把一块木头放在坑顶,以免雨水、露水跑进去。几天后我必须再回来,看见水池内注满香蕉根的营养汁液,我得把汁液收集在瓶中,带回给大姐。她把香蕉萃取液拿去庙里祭拜,而后每天将汁液涂在我的头皮上。几个月内就会像大姐一样,有一头浓密、亮丽的及腰长发。

  "就算秃头,"她说,"也能长出头发。"

  在我们谈话的同时,刚放学回家的图蒂坐在地板上画图,画一间房子。图蒂近来多半画房子。她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在她画的图里,背景总有一道彩虹,还有一个笑眯眯的家庭--父亲与全家。

  我们整天在大姐店里就是做这些事。我们坐着谈天,图蒂画画,大姐和我闲聊家常,彼此开玩笑。大姐喜欢讲黄色笑话,一天到晚谈性,贬我单身,推测路过男人的生殖天赋。她不断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去庙里拜拜,祈求一位好男人出现在我生命中,成为我的恋人。

  今天早上,我又告诉她一次:"不,大姐--我不需要。我心碎太多次。"

  她说:"我知道如何治疗心碎。"大姐以权威大夫的态度,用手指标出六种"零故障心碎疗法"--"维他命E、睡眠充足、摄取充分的水、远离你原本所爱的人、禅坐、心中认定这是自己的命"。

  "除了维他命E,其他我都做了。"

  "所以现在你已痊愈。现在你需要新男人。我会求神给你。"

  "我不求神给我新男人,大姐。近来我只求让自己平静。"

  大姐翻翻白眼,像在说"得啦,你这白种大怪物,随你怎么说",然后接着说:"那是因为你记性不好。你已经忘了性爱多么美好。从前我已婚的时候记性也不好。每回看见英俊的男人走在街上,就忘了家里有个丈夫。"

  她几乎笑倒在地。而后她镇定下来,下结论说:"每个人都需要性,小莉。"

  这时有名漂亮女人走进店里,绽放出灯塔般的笑容。图蒂跳起来,奔向她的怀抱,喊着:"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亚美尼亚!"结果真的是这名女人的名字--而非某种奇怪的民族主义呐喊。我向亚美尼亚介绍自己,她告诉我说她是巴西人。这女人非常有活力--非常巴西。她艳光动人,穿着优雅,有气质、有魅力,看不出年龄,性感无比。

  亚美尼亚也是大姐的朋友,时常来店里吃午饭,接受各种传统医疗与美容服务。她坐下来,和我们聊了将近一小时,加入我们三姑六婆的小圈子。她在巴厘岛的时间只剩下一个礼拜,之后得飞往非洲,或者回泰国去照管她的生意。这名叫亚美尼亚的女人过的生活原来一点也不华丽。她从前服务于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在20世纪80年代,被派去战争打得如火如荼的萨尔瓦多和尼加拉瓜丛林担任和平调解员,运用她的美丽、魅力与机智,让每个将军和叛军都冷静下来听从道理。(你好,"漂亮的力量"!)现在她经营一间名叫"Novica"的国际行销公司,赞助全球各地的原住民艺术家在网络上贩售其产品。她大约能说七八国语言。她还穿了一双打从罗马之行以来我见过最亮眼的鞋子。

第22节:印尼故事(21)

  大姐看着我们俩,说:"小莉--你怎么从不试试让自己看起来性感些,像亚美尼亚一样。你是这么漂亮的姑娘,有好脸蛋、好身材、好看的微笑。但你一天到晚就穿同一件破T恤,同一条破牛仔裤。你不想跟她一样性感吗?"

  "大姐,"我说,"亚美尼亚是"巴西人",情况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亚美尼亚,"我对我的新朋友说,"能不能请你跟大姐说明身为巴西女人的意义?"

  亚美尼亚笑了,而后似乎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回答:"这个嘛,即使在中美洲的战区和难民营,我也尽量让自己打扮得女性化。即使在最凄惨的悲剧和危机当中,你也没有理由让自己看起来邋邋遢遢,增添他人的愁苦。这是我的观点。因此进入丛林的时候,我总是化妆、戴首饰--不是什么奢侈玩意,或许只是个金手环和耳环,一点唇膏,与好香水。足以让人看见我仍有自己的尊严。"

  就某方面而言,亚美尼亚使我联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旅人;她们常说,没有借口不在非洲穿英国客厅里穿的衣服。这位亚美尼亚是只蝴蝶。她不能待在大姐店里太久,因为有许多要务在身,但她仍邀请我今晚去一个派对。她认识另一位移居乌布的巴西人,今晚他在一家餐馆办活动。他将做传统巴西佳肴黑豆烤肉"feijoada",此外还有巴西鸡尾酒。还有许多从世界各地移居巴厘岛的海外人士。我想不想来?之后他们或许还会出去跳舞。她不清楚我喜不喜欢派对,不过……

  鸡尾酒?跳舞?烤肉?

  我当然去啰。

  89

  我不记得上回盛装出门是何时的事了,但这天晚上,我从行李箱底翻出自己唯一的一件细肩带时髦洋装,穿上了它。我甚至涂了唇膏。我不记得上回涂唇膏是哪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不是在印度。在去派对的路上,我在亚美尼亚家稍作停留,她拿自己的时髦首饰套在我身上,让我借用她的时髦香水,让我把单车存放在她的后院,一起搭她的时髦轿车共同抵达派对,就像个得体的成年女人一般。

  和海外人士的晚餐很有意思,我感觉自己重新寻访那些长期潜藏的个人性格。我甚至有点喝醉,经过前几个月在道场祈祷、在自家巴厘庭园喝茶的纯净日子后,尤其明显。我还调情!我有很长时间没和人调情了。近来我只和僧侣及药师混在一起,但突然间,我往日的性别再度复苏。尽管我分不太清楚自己跟谁调情,有点像到处调情。我是否迷恋坐在隔壁那位机灵的澳洲前记者?("我们这儿每个人都是醉汉,"他打趣道,"我们来写参考资料给其他醉汉看。")或者桌子那头那位安静的德国文化人?(他答应把个人收藏的小说借给我看。)或是为我们烹煮这餐盛宴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巴西美男子?(我喜欢他亲切的棕眼和他的口音,当然还有他的厨艺。我不知哪根筋不对,跟他说了些非常挑逗的话。他开了个关于自己花钱的玩笑,然后说:"我这个巴西男人是彻底的灾难--不会跳舞,不会踢足球,也不会玩乐器。"出于某种原因,我答道:"或许吧。但我感觉你可以扮演一个很好的情圣。"当时,时间静止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率直地注视彼此,好像在说:"把这想法摊开来谈很是有趣。"我的大胆声明仿若香味般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中飞翔。他并未否认。我先把眼光别开,感觉自己脸红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的黑豆烤肉棒极了。颓废、辛辣、醇厚--巴厘岛食物当中通常吃不到的一切。我一盘接一盘地吃烤肉,决定承认:只要这世界上有这种食物存在,我就永远吃不成素。而后我们去当地一家舞厅跳舞,如果能称之为舞厅的话。它更像是时髦的海滩棚屋,只是少了海滩。有个巴厘岛年轻人组成的现场乐团,演奏很不错的雷鬼音乐,舞厅里的人形形色色,各种年纪与国籍,海外人士、游客、当地人、炫丽的巴厘岛少男少女,人人跳得浑然忘我。亚美尼亚没来,她说隔天得干活儿,但年长的巴西美男子招待我。他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舞跳得不好。或许他也会踢足球。我喜欢他在身边,为我开门,恭维我,叫我"甜心"。而后,我发现他对每个人都叫"甜心"--连毛茸茸的男酒保也是。尽管如此,有人献殷勤还真是不错……

第23节:印尼故事(22)

  我很久没去酒吧了。即使在意大利,我也不上酒吧;和大卫的那几年间,我也很少出门。我想上回去跳舞是已婚的时候……这么说来,是在我婚姻愉快的时候。老天爷,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在舞池碰上我的朋友史黛芬妮亚,她是最近我在乌布上禅修课时所认识的一位活泼的意大利姑娘;我们一起跳舞,头发飞扬,金发与黑发,欢乐地旋转。午夜过后,乐团停止演奏,大家互相交谈。

  我就在此时认识了名叫伊恩的家伙。喔,我真喜欢这家伙。我真的一见面就喜欢他。他非常好看,结合史汀(Sting)与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的弟弟那一类。他是威尔士人,因此嗓音好听。他善于表达,很聪明,很会问问题,跟我一样用牙牙学语的意大利语和我的朋友史黛芬妮亚谈话。结果他竟然是雷鬼乐团的鼓手,敲手鼓。于是我开玩笑说他是"鼓夫",像威尼斯船夫,只不过不划船而玩鼓,不知怎么回事,我们一拍即合,开始谈笑。

  斐利贝--这是那巴西人的名字--随后走过来。他邀请我们大家去当地一家欧洲人士开的酷餐馆,一个从不打烊的狂欢地点,他保证,随时提供啤酒和屁话。我看着伊恩("他想不想去?"),他说好,于是我也说好。因此我们去了这家餐馆,我和伊恩坐在一起,整晚说说笑笑,哦,我真喜欢这家伙。我已经很久没有认识这么让我喜欢的男人。他比我年长几岁,生活过得相当精采,有很好的个人简历(喜欢《辛普森家庭》,周游全世界,住过道场,引用托尔斯泰,似乎有工作,等等)。他最先服役于英军,在北爱尔兰担任轰炸队专员,而后成为跨国地雷引爆人员。在波斯尼亚盖难民营,目前来巴厘岛度假学音乐……相当迷人的履历。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凌晨三点半还没睡,也没禅坐!我半夜三更不睡,身穿洋装,和一位有魅力的男子在聊天,真是激进得可怕。聚会结束时,伊恩和我都承认很高兴认识彼此。他问我有没有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没有,但我有电子邮件,他说:"可是电子邮件感觉太……"因此聚会结束时,我们只交换一个拥抱。他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只要他们,"--他指了指天上诸神--"同意。"

  破晓前,老巴西美男子斐利贝载我回家。我们开在蜿蜒的村路上,他说:"甜心,你和乌布最臭屁的家伙聊了一整晚。"

  我的心一沉。

  "伊恩果真臭屁?"我问:"现在就告诉我实话吧,免得日后麻烦。"

  "伊恩?"斐利贝说。他笑了。"不,甜心!伊恩是认真的家伙。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是乌布最臭屁的家伙。"

  我们继续行驶,沉默了一阵子。

  "反正我只是开开玩笑。"

  又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问:"你喜欢伊恩,对吧?"

  "我不晓得。"我说。我的脑袋不太清楚。我喝了太多巴西鸡尾酒。"他有魅力,也很聪明。我有好一阵子没喜欢过任何人。"

  "你在巴厘岛的几个月会过得很快乐。等着看吧。"

  "但我不清楚自己能再参加多少次社交聚会,斐利贝。我只有一件洋装。大家会发现我老是穿同一套衣服。"

  "你年轻又美丽,甜心。你只需要一件洋装。"

  90

  我果真年轻又美丽?

  我以为自己又老气又是离过婚的女人。

  当晚我几乎无法入睡,还不习惯这通宵达旦的时辰,舞曲仍在我脑袋里回响,我的头发有烟味,肠胃对酒精表示抗议。我打了个盹,在太阳升起时起身,如同平日的习惯。只不过今早并未得到休息,也不觉得平静,也没有资格禅坐。我为何如此焦躁?昨夜我过得很不错,不是吗?我认识有趣的人,盛装出门,跳舞,和一些男人调情……

  男人。

  想到这词儿,使我愈发焦躁,变成一种惊惶失措的烦忧。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了。我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是最大胆无耻的调情者。我犹记得自己曾经觉得这件事很有趣:遇上某个家伙,钓住他,提出模棱两可的邀请与挑逗,无视于任何告诫,任凭后果自行发展。

第24节:印尼故事(23)

  然而现在的我只觉得迟疑、恐慌。我开始检视这一整夜,想象自己和那个甚至没给我电子邮件地址的威尔士家伙扯上关系,我已一路看见我们的未来,包括争论他的抽烟习惯。我怀疑如果再把自己献给一名男人,将会摧毁我的旅行、写作、生活,等等。另一方面--其实偶尔谈情说爱也没什么不好。尤其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干旱时期之后。(我记得德州理查有回对我的爱情生活提出告诫:"你需要一位"纾解干旱者",姑娘。你得为你自己找个"造雨人"。")然后我想象身材英挺的伊恩骑着他的摩托车过来,和我在我的庭园里做爱,多么美好。这个不算讨厌的主意不知怎地让我紧踩煞车,我不想再走一遍心碎历程。然后我开始强烈思念起大卫,心想,"或许我该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想再一次尝试重聚"……(而后我接收到老朋友查理的精确电波,说:"喔,真天才啊,食品杂货--昨晚除了有点喝醉,是否还动了脑手术?")思索过大卫之后,总逃不掉沉缅于离婚的种种,随即开始沉思(一如往昔)前夫、自己的离婚……

  "我以为这话题我们老早解决了,食品杂货。"

  而后,出于某种原因,我开始思索老巴西美男子斐利贝。他很不错。这个斐利贝,他说我年轻又美丽,说我会在巴厘岛度过愉快的时光。他说得没错,对吧?我会过得轻松而开心,对吧?但今早我可不觉得开心。

  我已不知如何过这种日子。

  91 

  "人生是怎么回事?你搞得懂吗?我搞不懂。"

  说话的是大姐。

  我回到她的餐厅吃美味营养的多种维他命午间特餐,希望纾解自己的宿醉与焦虑。巴西女人亚美尼亚也在那儿,一如往常,看起来好似度过水疗周末,而在返家途中顺道造访美容院。小图蒂坐在地板上,照例画着房子。

  大姐刚刚得知,她的店即将在八月底租约期满--距今仅剩三个月--且店租即将提高。她可能必须再次搬家,因为她负担不起。她的存款仅剩五十元左右,不知该何去何从。搬家得让图蒂再次转学。他们需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这可不是巴厘人可以过的生活。

  "痛苦为何没有尽头?"大姐问。她并未痛哭,只是提出一个简单、毫无解答的无奈问题。"为什么每件事必须重复再重复,没完没了,无止无尽?你辛勤工作一整天,隔天却只是得继续工作。你吃饭,隔天却又饿了。你找到爱,而后爱又离去。你出生时一无所有--没有手表,没有T恤。你辛苦工作,死的时候也一无所有--没有手表,没有T恤。你年轻,却会变老。无论多么辛苦工作,都无法阻止自己变老。"

  "亚美尼亚可不,"我打趣道,"她显然不会变老。"

  大姐说:"那是因为亚美尼亚是巴西人。"如今她已理解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们都笑了,然而这是一种黑色幽默,因为大姐此刻在世间的处境可一点也不有趣。事实真相是:单亲妈妈,早熟的孩子,仅足糊口的生意,迫在眉睫的贫穷,实质上的无家可归。她何去何从?显然不能去住在前夫家。大姐自己娘家则是贫困的乡下稻农。她如果回去与家人同住,她在市镇的治疗事业将从此告终,因为她的病患无从与她取得联系,而让图蒂受良好教育、将来上大学念兽医的梦想也将成为泡影。

  其他因素亦随时间一一浮现。我头一天留意到那两名躲在厨房后头的害羞女孩呢!原来她们是大姐收养的一对孤儿。她们俩都叫"老四",我们叫她们大老四和小老四。大姐几个月前发现她们俩在市场挨饿乞讨。她们遭一个狄更斯小说人物般的女人--可能是亲戚--丢弃;这女人担任某种乞儿掮客,把无父无母的孩子放在巴厘岛各市场讨钱,每天晚上再以货车接回这些孩子,收取他们讨来的钱,让他们睡在棚屋。大姐最初看见大小老四时,她们已多天没吃东西,身上满是虱子与寄生虫。大姐推测小的大约十岁,年纪较大的约十三岁,但是她们都不清楚自己的年纪,也不清楚自己姓什么。(小老四只知道她和自己村里的"猪公"同年出生;但这对日期的验证毫无助益。)大姐收留她们,像照顾自己的图蒂般关怀她们。她和三个孩子睡在店铺后方卧室内的同一张床垫上。

第25节:印尼故事(24)

  一位巴厘岛的单亲妈妈如何在面临被迫搬迁的命运之际,还有心收留两名额外的流浪儿--这已远远超越我对悲悯意义的理解。

  我想帮助她们。

  这正是我头一次遇见大姐后,深深体验的颤抖感受之所在。我想帮助这位单亲母亲和她的女儿及两名孤儿,我想帮忙她们过更好的生活。我只是不知如何着手。但今天大姐、亚美尼亚和我吃着午饭,一如往常进行彼此体谅、互揭疮疤的交谈之际,我留意到图蒂正在做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她双手捧着一小块漂亮的银蓝色正方形瓷砖在店里走来走去,以某种吟诵的方式唱歌。我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想做什么。图蒂耍弄这块瓷砖好一段时间,扔入半空中,低语、吟唱,而后像火柴盒小汽车般沿着地板推动。最后她在安静的角落里坐在瓷砖上,闭上眼睛对自己吟唱,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某种神秘、隐形的空间当中。

  我问大姐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说图蒂在路上一个豪华饭店建筑的工地外头发现这块瓷砖,遂据为己有。打从图蒂发现这块瓷砖,她就不断告诉母亲:"哪天我们如果有房子,或许能有这种漂亮的蓝色地板。"据大姐说,图蒂现在经常坐在这一小块蓝色瓷砖上一连数个小时,闭上眼睛假装在自己的房子里。

  我该怎么说?我听了这件事,见这孩子坐在自己小小的蓝色瓷砖上陷入冥想,于是心想:"好吧,就这么办。"

  我提早离开店里,去彻底解决这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92

  大姐曾经告诉过我,她在治疗病患时,有时自己会成为一条打开的输送管道,让神的爱传输而过,而她自己则不再去思索接下来需做的事情。智性停下来,本能取而代之,她只需让自身的神性流过自己。她说:"感觉像一阵风吹过来,执起我的手。"

  或许正是这阵风,那天也同样把我吹出大姐的店,让我不再忧虑是否该开始"约会"的事,转而引导我前往乌布当地一家网吧,坐下来写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地--一封筹款信给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

  我告诉大家,我的七月生日将至,即将迈入三十五岁。我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缺,这辈子不曾比现在更快乐。我告诉他们,倘若我人在纽约,我会打算举办一场愚蠢的大型生日派对,让他们大家都来参加,必须带给我礼物、好酒,整个庆祝活动将办得奢华得可笑。因此,我解释道,比较便宜又美好的庆祝方式是,让我的亲朋好友共同捐款帮助一位名叫"Wayan Nuriyasih"的女人,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们在印尼买房子。

  接着我讲述大姐、图蒂、两名孤儿及其情况等这整件事情。我答应捐款有多少,我就会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数量相当的款项来。我解释说,当然我很明白世间充满不知多少苦难与战争,每个人都亟需救助,但我们能怎么办呢?巴厘岛这一小群人已成了我的家人,而我们必须照顾家人,无论在何处遇见他们。在总结这封长信之际,我想起我的朋友苏珊九个月前在我展开这趟世界之旅前,对我说过的话。她担心我永远不再返乡。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小莉。你会认识某个人,爱上他,最后在巴厘岛买房子。"

  标准的预言家,这个苏珊。

  隔天早上我查看电子邮件,已筹到七百块钱。再隔一天,捐款已超过我拿得出来的相当款项。

  我不去细说那个礼拜的整个戏剧化过程,或去说明我每天打开来自世界各地传来"算我一份"的信件时,心中的感受。每个人都愿意给予。我个人所知的破产或负债之人都毫不迟疑地捐钱过来。我最先收到的回应之一,是来自我的美发师的女友的一个朋友,她收到转寄的信后捐了十五元。我那最自以为是的朋友约翰,自然会先发表一套讽刺的言论,说我的信多么冗长、感伤、情绪化("听着--下回你觉得必须为打翻的牛奶哭泣时,先确定是浓缩牛奶,好吗?"),但他还是捐了款。我的朋友安妮的新男友(一位华尔街银行业者,我甚至没碰过面)愿意捐助最后筹得款项的两倍。而后,这封电子邮件开始绕行全世界,于是我开始从完全不相识的人那儿收到捐款。这个全球性的慷慨之举令人窒息。我们简单下个总结吧--从最初透过电邮发送出去的恳求,仅过七天--全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和一群陌生人帮我筹得了大约一万八千元款项,将要捐给大姐买房子。

第26节:印尼故事(25)

  我知道让奇迹出现的人是图蒂,透过她强有力的祈祷,竭尽所能让她那一小块蓝色瓷砖在她四周软化扩展--犹如杰克的魔法豌豆--变成一座实体的家,永远照顾她自己、她的母亲和一对孤儿。

  最后还有一件事可以说说。我必须满怀羞愧地承认,是我的朋友鲍伯(而不是我自己)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图蒂"在意大利语当中,意指"每一个人"。我怎么没早些留意到这件事?我还在罗马待过几个月!我并未看见这个关联。必须等到犹他州的鲍伯向我指出这一点,我才恍然大悟。他在上周的电邮来信中允诺捐款购新屋的同时,指出:"这可真是最后的一课,对吧?当你前往世界帮助自己,最后却免不了帮上……每一个人。"

  93

  在筹得所有的钱之前,我不打算告诉大姐这件事。保守这么大的秘密可不容易,尤其在她一天到晚担心自身未来的时候,但在最终底定之前,我不希望让她期望太高。因此整整一个礼拜,我闭口不提自己的计划,让自己几乎天天晚上忙着和似乎不介意我只拥有一件洋装的巴西人斐利贝吃晚饭。

  我想我有点迷恋他。吃过几回晚饭后,我很确定自己迷恋上了他。这位自称"臭屁大王"的认识乌布所有人的人,总是派对中的核心人物,但他这个人不仅仅像他所表现的那样而已。我向亚美尼亚问起斐利贝,他们是好一阵子的朋友。我问:"那个斐利贝--他比其他人更有深度,是吧?他身上有更多东西,对吧?"她说:"喔,是的,他是个亲切的好人。但他经历过一次艰苦的离婚。我想他来巴厘岛是为了让自己痊愈。"

  啊--这件事我可一无所知。

  不过他是五十二岁的人,这很有趣。我怎么已届这种年龄,将五十二岁男人列入约会对象的考虑?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他。他有银白色的头发,以不失迷人的毕加索方式渐渐秃顶。他有一双温暖的棕色眼睛。他面容柔和,而且闻起来很香。他是真正的成年男人。这种类型的成熟男子,对我而言是崭新的体验。

  他住在巴厘岛至今已五年之久,和巴厘岛银器匠合作,将由巴西宝石制作而成的珠宝首饰出口到美国去。我喜欢他忠心耿耿维持二十年婚姻,而后才因种种复杂的理由逐渐变质的故事。我喜欢他抚养过孩子,而且抚养得很好,让孩子们喜欢他。我喜欢他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待在家中照顾他们,他的澳洲太太则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他说自己是个女性主义好丈夫:"我想走在社会史上正确的一方。")我喜欢他这种巴西人天性夸大其辞的感情表白。(他的澳洲儿子十四岁时终于不得不说:"老爸,我已经十四岁,或许你不该在送我上学、在校门口下车时再亲我的嘴了。")我喜欢斐利贝能说四种,或许更多种流利的语言。(他一直说自己不会讲印尼语,可是我却听他一天到晚在讲。)我喜欢他这辈子游历过五十多个国家,在他眼中,世界是个不难处理的小地方。我喜欢他听我说话的模样,倾着身子,只有在我打断自己问他说,我讲的话是否让他无聊时,他才会插进来说话,而他总是答说:"我有全部的时间给你,我可爱的小甜心。"我喜欢他叫我"我可爱的小甜心"。(尽管女服务生亦获得此一称谓。)

  有天晚上他对我说:"小莉,你怎么不趁着待在巴厘岛的时候找个情人?"

  为了自己的信誉起见,他这么说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可以胜任,尽管我相信他或许乐意接受这份工作。他向我保证伊恩--相貌好看的威尔士家伙--很适合我,但也有其他候选人。有位纽约来的主厨,"一名健壮、高大、自信的好兄弟",他认为我或许会看得上。他说,这里实在有各式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浮沉于乌布镇,躲藏在世间不断变动的"无家无产"社区当中,而许多人都乐于见到我,"我可爱的小甜心,你在这儿有个美好的夏日"。

  "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告诉他,"我不想再费心去谈情说爱,你了解吧?我不想每天得刮腿毛,或必须让新恋人看我的身体。我也不想再从头说一遍我的人生故事,或担心避孕的事。总之,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过这种日子。我觉得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比现在对性和谈情说爱更有自信。"

第27节:印尼故事(26)

  "这不奇怪,"斐利贝说,"你当时又年轻又愚蠢。只有年轻、愚蠢的人对性和谈情说爱感到自信。你觉得我们有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觉得人类有办法简简单单、毫不复杂地彼此相爱吗?你应该看看在巴厘岛发生的事情,甜心。这些西方男人在家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后来到这里,觉得已经受够西方女人,于是娶了个娇小、甜美、听话的巴厘岛小姑娘。我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认为这种漂亮的小姑娘能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安逸舒服的生活。但每回看见这种事,我总想说相同的话"祝你好运"。因为,我的朋友啊,还是有个女人在你面前哪。而你也还是个男人啊。两个人依然必须尝试和谐相处,因此肯定会变得复杂。而爱向来是复杂的事。可是人类总得尝试彼此相爱,甜心。我们必须偶尔心碎。心碎是好兆头。表示我们已经尽力。"

  我说:"上回我严重心碎,至今仍感到伤痛。这不是很荒唐吗?爱情故事几乎已经结束两年,却依然感到心碎?"

  "甜心,我是巴西南部人。我能为我从未吻过的一名女人心碎十年之久。"

  我们谈论各自的婚姻,各自的离婚故事。不是发牢骚,而是表示同情,彼此比较离婚后深陷抑郁的无底深渊。我们一同品酒、尝美食,和对方说前夫或前妻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故事,以便让整个有关失落过程的对话少去杀伤力。

  他说:"这个周末想不想和我做些事?"我说好,那很不错。因为那真的很不错。

  至今已有两回,斐利贝在我住家门前放我下车道晚安时,探头过来要给我一个睡前亲吻,而我也已有两回做相同的事--任凭自己被他拉过去,但在最后一刻低下头,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让他搂着我一会儿。持续的时间长过仅是友好的表示。我感觉到他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我的脸则贴在他的胸骨上。我闻到他柔软的亚麻衬衫的味道。我真的喜欢他的味道。他的手臂结实,胸膛宽阔。他在巴西曾是体操冠军。当然那是1969年的事了,即我出生那年,但他的身体感觉起来仍很强壮。

  每当他探手过来时,我便这么低下头,这是一种回避--我在回避简简单单的睡前之吻,却同时也是一种不回避。在夜晚结束时的漫长寂静时刻,让他搂着我,这是我让自己被搂住。

  这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未曾发生。

94

  我问我的老药师赖爷。"你对谈情说爱懂多少?"

  他说:"谈情说爱是什么?"

  "别放在心上。"

  "请说吧,谈情说爱是什么意思?"

  "谈情说爱就是,"我说明,"男女相爱。或有时候男男相爱,或女女相爱。亲吻、性和结婚--这些玩意。"

  "我这辈子没和太多人有性,小莉。只跟我太太。"

  "你说得对--是没太多人。但你说的是第一个太太或第二个太太?"

  "我只有一个太太,小莉。她已经过世。"

  "弥欧姆呢?"

  "弥欧姆不算我的太太,小莉。她是我哥哥的太太。"见我一脸迷惑,他又说,"这在巴厘岛很常见。"他说道。赖爷的哥哥是稻农,与赖爷比邻而居,娶了弥欧姆。他们一起生了三个孩子。而赖爷和他太太无法生孩子,于是收养赖爷哥哥的一个儿子以传续香火。赖爷的太太过世后,弥欧姆开始住在两个家宅,将时间对分给两家人,照顾她的丈夫和丈夫的弟弟,照料两家自己的孩子。就巴厘岛人而言,她完全是赖爷的老婆(烹饪、打扫、照管一家的宗教仪式),除了他们不做爱之外。

  "为什么不?"我问。

  "太老了!"他说。而后他叫弥欧姆过来,把这个问题转述给她听,告知她这位美国女士想知道他们为何不做爱。这想法让弥欧姆几乎笑破肚皮。她还走过来用力打我的手臂。

  "我只有一个太太,"赖爷继续说,"她已过世。"

  "你想念她吗?"

  他露出悲伤的微笑。"她大限已到。我跟你说我是如何认识我太太的。我二十七岁的时候遇上一位姑娘,爱上她。"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问,和往常一样亟欲得知他的年纪。

第28节:印尼故事(27)

  "我不清楚,"他说,"大概是1920年吧?"

  (这让他现在大约是一百一十二岁。我想我们就快找出解答了……)

  "我爱这位姑娘,小莉。她很美,但人品不佳。她只想要钱。她追求另一位男孩。她老是说谎。我想她心机隐密,谁也看不见。她不再爱我,和另一位男孩跑了。我非常难过,心都碎了。我向我的四兄弟祈祷啊祈祷,问他们为什么她不再爱我?然后其中一个兄弟告诉我真相。他说:"她不是你真正的女人。耐心点。"于是我耐心等候,然后找到我的太太,美丽的好女人,始终对我很好。我们没吵过架,家庭始终平静和谐,她总是挂着微笑。即使家里缺钱,她也总是挂着微笑,说看见我让她多么快乐。她过世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

  "你哭了吗?"

  "只流了点泪。但我禅坐,清除体内的痛苦。我为她的灵魂禅坐。虽然伤心,却又快乐。我每天禅坐时探访她,甚至亲吻她。她是和我有过性爱的唯一一个女人。因此我不晓得……今天那词儿是什么?"

  "谈情说爱。"

  "是的,谈情说爱。我不清楚谈情说爱,小莉!"

  "因此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啰?"

  "什么意思,这词儿?专业?"

  95

  我终于和大姐坐下来,告诉她有关我为她筹款购屋的事情。我说明一下我的生日愿望,让她看一看我全部朋友的名单,而后告诉她最后筹得的款数:一万八千美元。首先,她震惊万分,表情好似哀伤不已。有时强烈情绪能使我们对意想不到的消息产生违反逻辑的反应,这虽然奇怪却也真确。这是人类情感的绝对价值--喜悦的大事,有时在芮氏地震仪上显示出彻底的创伤;而可怕的悲痛有时让我们突然大笑起来。我刚才递给大姐的消息,令她难以承受,使她几乎以接受哀伤事件的方式接收,因此我陪她坐了几个小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整件事情的始末,不断让她看筹款数目,直到她开始会意到事实。

  她第一个清晰的反应(我是说,甚至在她意识到自己即将拥有一座庭园而哭起来之前),是急忙说:"拜托,小莉,你一定得向帮忙筹款的每个人说明,这不是大姐的房子。这房子属于帮助大姐的每个人。假使哪个人来到巴厘岛,谁也不准住旅馆,好吗?你请他们过来住我的房子,好吗?答应我跟他们说喔!我们把房子叫做"集团屋"……"众人之屋"……"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能够拥有庭园,于是哭了起来。

  然而,慢慢地,她开始领略到快乐,仿佛把钱包里的情感抖落四处。倘若有家,她就能有间小书房摆放所有的医疗书籍,一间传统医药房,一间体面的餐厅,有真正的桌椅(因为她已经把昔日的好桌椅变卖,以偿付离婚律师费)。倘若有家,她终于能被列入《孤独星球》旅游指南;他们一直想提及她的服务,却老是办不到,因为她没有永久住址能让他们列入书中。倘若有个家,图蒂下次就能开生日派对!

  然后她又冷静、严肃起来。"小莉,我该怎么谢你?我愿意给你一切。如果我有个我爱的丈夫,你如果需要一个男人,我也会把丈夫给你。"

  "留着丈夫吧,大姐。只要让图蒂上大学就行了。"

  "假如你没来这里,我该如何是好?"

  但我"一直"都来到这里。我想起我最爱的一首苏菲诗歌,说神很久以前就在你此刻脚下的所在地周围,画上圆圈了。我永远不会不来到这里。这是注定发生的事情。

  "你要在哪里盖你的新房子?"我问。

  犹如小球迷老早看中橱窗里的某个棒球手套,或梦幻少女打从十三岁就开始设计自己的结婚礼服,大姐也早就知道自己想买哪一块地。那个地点是在附近某村子的中心,连接公共水电,附近有好学校让图蒂上学,而因为坐落于中心地带,病患与客人步行即可找到她。她说她的兄弟们会帮忙盖房子。她也已经挑好主卧室的油漆。

  于是我们一块儿去找一位专司财务顾问兼房地产专业的法国人,他颇为好意地建议汇钱的最佳方式。他的建议是采取简单方式,直接从我的银行账户把钱汇入大姐的银行账户,让她买自己想买的土地或房子,那我就无须为在印尼拥有资产伤脑筋。只要每次汇款不超过一万块钱,国税局和调查局就不会怀疑我为毒品洗钱。而后我们去大姐所属的小银行,和经理讨论如何设定电汇。银行经理最后利落地说:"大姐,电汇完成后,再经过几天,你的银行账户就会有一亿八千万卢比亚。"

第29节:印尼故事(28)

  大姐和我面面相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一笔巨款!我们尝试镇定下来,毕竟是在银行家的豪华办公室里,却忍不住笑个不停。我们像醉鬼似的跌跌撞撞地走出银行,搀扶彼此以免跌倒。

  她说:"我还没见过发生得如此之快的奇迹!这些日子,我求神帮助大姐。而神也求小莉来一起帮助大姐。"

  我接口说:"而小莉也求她的朋友帮助大姐!"

  我们返回店里,见图蒂已放学回家。大姐跪下来抓住她的女儿,说:"房子!房子!我们有房子了!"图蒂假装晕倒,像卡通人物似的昏倒在地。

  大伙笑在一起时,我留意到两名孤儿从后头的厨房注视着这一幕。我瞥见她们看着我的表情类似……恐惧。大姐和图蒂雀跃万分之时,我在想两名孤儿做何感想。她们恐惧什么?被冷落?或者现在我在她们眼里很恐怖,因为我无端变出一大笔钱?(这种难以想象的钱数或许是某种魔咒?)或者当你像这些孩子曾过着没有保障的生活时,任何改变都叫人恐惧吧。

  当庆祝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时,为了确定起见,于是我问大姐:"大老四和小老四怎么办?这对她们是不是也是好消息?"

  大姐看着厨房里的女孩们,肯定也看到相同的不安,因此她走过去,把她们搂入怀中,在她们头顶轻声说话鼓舞她们。她们似乎在她怀中安心起来。而后电话响起,大姐想放开孤儿去接电话,但大小老四的瘦弱手臂抓住她们的非正式母亲不放,把头埋在她的腹部和腋窝中,即使很久之后也不放她走,其猛烈是我前所未见的。

  于是我替她接了电话。

  "巴厘传统医疗,你好,"我说,"今天过来逛一逛我们的搬家清仓大拍卖吧!"

  96

  我又和斐利贝一同出去,周末出去两次。我在周六带他去见大姐与孩子们,图蒂画房子给他看,大姐则在他背后挤眉弄眼,以口形默示"新男友"?我不断摇头:"不是,不是。"(尽管我已把那个威尔士家伙抛诸脑后了。)我还把斐利贝带去见我的药师赖爷,赖爷为我的朋友看手相,断言--不下七次(同时以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看)--他是"好男人,非常好的男人,非常非常好的男人。不是坏男人,小莉--是好男人。"

  而后斐利贝在周日问我想不想去海滩。我突然想到自己在巴厘岛住了两个月之久,却还没见过海滩,简直荒唐,于是我说好。他开着自己的吉普车来接我,我们花了一小时的车程去到帕当湾(Pedangbai)几乎没有游客流连的隐密小沙滩。这个地方简直是我见过最像天堂的地方,碧海、白沙、棕榈树阴。我们聊了一整天,偶尔停下来游泳、打盹、看书,时而为对方朗诵。海滩棚屋里的妇女烤捕获的鲜鱼给我们吃,我们买了冰啤酒和水果。我们在海浪中嬉戏时,诉说着彼此过去几星期来在乌布各家餐厅喝酒共度夜晚时尚未提及的人生细节。

  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身材,在海边第一次目睹之后。他说巴西人对我这种身材有个特定的说法,就是"magra-falsa",译为"假瘦",即这女人远远看来苗条,近看却发现她其实颇丰腴,在巴西人眼里很是不错,愿神保佑巴西人。我们躺在毛巾上谈话时,有时他伸手过来拍去我鼻子上的沙,或拨去我脸上的乱发。我们聊了整整十小时左右。而后天色渐黑,于是我们收拾东西,漫步穿越巴厘岛这古老渔村昏暗的泥土主街,在星光下愉快地勾着手。这时,巴西人斐利贝十分自然而轻松地(仿佛在考虑我们是否该吃点东西)问我说:"我们是否该谈场恋爱,小莉?你说呢?"

  我喜欢这一切的发生方式。不是以行动--不是打算亲吻我,或采取大胆行动--而是提问一个问题,而且是正确的问题。我记得一年前展开这趟旅行前,我的治疗师说过的话。我跟她说,我希望在这一整年的旅程中维持单身,却担心"假使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呢?该如何是好?我该不该跟他在一起?我是否该保持自己的自主性?或者让自己享受一场恋情?"我的治疗师宽容地笑道:"你晓得,小莉--这些可以等问题发生时,再和当事人一起讨论。"

第30节:印尼故事(29)

  因此这一切就在眼前--时间,地点,问题,当事人。我们开始讨论在友好地手勾手漫步海边之际自然出现的想法。我说:"斐利贝,在正常情况下,我或许会说好。啊,管它什么是"正常情况"……"

  我们俩都笑了。但我接着让他明白我的迟疑,也就是--我也许愿意把自己的身心暂时交付给一名驻外情人,内心却有另一部分严格要求自己将这一整年的旅行完全献给自己。我的生命发生某种极其重要的变化,此一变化需要时间与空间来完成其过程,不受任何干扰。基本上,我是刚出炉的蛋糕,依然需要时间冷却始可加上糖霜。我不想剥夺自己这段宝贵的时间。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次失控。

  斐利贝自然说他了解,说我应当做对我自己最好的事情;他说希望我原谅他提出这个问题。("迟早非问不可,我可爱的甜心。")他向我保证,无论我做任何决定,我们仍将保有这份友谊,因为我们共度的时光对彼此来说似乎都很美好。

  "只不过,"他继续说,"我得提出自己的声明。"

  "这很公平。"我说。

  "其一,如果我正确理解你的意思,你这一整年是在追寻虔诚与快乐之间的平衡。我看见你做了许多虔诚的实践,却不确定到目前为止你的快乐从何而来。"

  "斐利贝,我在意大利吃了很多面食喔。"

  "面食,小莉?面食?"

  "对啊。"

  "另外,我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有个人即将走入你的生活,再次剥夺你的一切。我不会这样做,甜心。我也孤独了好一段时间,和你一样,也经历过许多爱的失落。我不希望我们剥夺彼此任何东西。我只是喜欢有你做伴,超过任何人的做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别担心--你九月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不会追着你回纽约。至于几个礼拜前,你跟我说不想找情人的种种理由……嗯,这样想好了:我不介意你是否每天要刮腿毛,我已喜欢你的身体,你也已经告诉我整个人生故事,而你也用不着担心避孕--我已经做了结扎。"

  "斐利贝,"我说,"这是一个男人给过我最迷人最浪漫的提议。"

  确是如此。但我依然说不。

  他开车送我回家,在我的屋子前停车,我们共享了几个甜美亲吻,带着白昼海滩的咸味与沙子。美好,当然美好。但我依然又一次说不。

  "没关系,亲爱的,"他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做牛排给你吃。"

  而后他开车离去,我独自上床睡觉。

  我一向对男人决定得很快。我总是很快坠入情网,未曾衡量风险。我不仅容易看见每个人最好的一面,也假设每个人在情感上都有能力达到最高的潜能。我曾无数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最高潜能,而非爱上他本人,而后我久久(时而过久)紧抓住关系,等待这个男人爬升至自身的伟大。在爱情中,我多次成为自己乐观倾向的受害者。

  我从爱与希望出发,年纪轻轻就仓促结婚,却极少谈论婚姻的真相。没有人对我提出婚姻的忠告。父母给我的教育是独立、自给自足、自我决定。在我二十四岁时,大家都认为我理当能独立自主地为自己做所有的选择。当然世界并非总是如此运作。倘若我在任何早期西方父权时代出生,我将被视作父亲的财产,直到他把我交付给我的丈夫,成为婚姻财产。我对自己的人生大事将毫无任何发言权。如果在古代,假设一名男子追求我,我的父亲可能和这位男人坐下来,询问一连串问题,以确定是否匹配。他会想知道:"你如何供给我的女儿?你在社区中的声望如何?你的健康状况如何?你将让她住在何处?你的负债与资产状况如何?你有哪些人格优点?"我父亲不会只是因为我爱上这个家伙就把我嫁出去。然而在现代人生中,当我决定嫁人时,我的现代父亲毫不干涉。他不会干涉我的决定,就如同他不会干涉我的发型一般。

  请相信我,我对父权制度毫无怀旧之情。然而我逐渐意识到,当父权制度(名正言顺地)瓦解之时,却未有另一种保护形态取而代之。我是说--我从未想到要跟任何一个追求者提问在另一个时代我父亲可能盘问的问题。我曾多次只为爱情而让自己坠入情网,有时在过程中付出所有。假使我真正想成为一名自主女性,就得全权成为自己的监护人。史坦能(Gloria Steinem)曾劝告妇女应努力变得像自己想嫁的男人。我近来领悟到,我不仅必须变成自己的丈夫,也必须变成自己的父亲。因此那天晚上我独自上床。因为我觉得此刻接受一位君子追求者对我而言太过早。

第31节:印尼故事(30)

  说是这么说,但我在凌晨两点钟醒过来,重重叹了口气,生理十分饥渴,不知如何满足。住在我屋子里的疯猫出于某种原因高声哀号,我对它说:"我懂你的感觉。"我必须想办法处理自己的渴望,于是我起身,穿着睡衣去厨房,削一磅马铃薯,水煮后切片,以奶油炸过,撒足量的盐,吃个精光--看看自己的身体能否接受一磅炸薯片的满足感,以取代做爱。

  我的身体吃掉每一口食物后,只是回答:"没得讨价还价。"

  于是我爬回床上,无聊地叹息,开始……

  嗯。请容我谈谈自慰吧。有时是蛮便利的工具(请原谅我),有时却令人无法满足,过后只让你觉得更糟。在一年半的单身生活后,在一年半躺在自己床上呼唤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已有些厌倦这项消遣。然而今晚,在我浮躁不安的状态中--我还能怎么做?马铃薯并未奏效。因此我又一次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自己。一如往常,我的脑子翻阅储存的色情档案,寻找适合的幻想或记忆帮忙尽快完事。但是今晚没有任何东西奏效--消防队员不行、海盗不行……通常一举见效的那个以备不时之需的变态克林顿场景也不行,甚至在客厅里带着一群年轻女侍的维多利亚绅士围在我身边,亦无法奏效。最后,唯一令人满足的,是当我不太情愿地让我的巴西好友和我一起爬上床的场景进入我的脑海时……

  而后我睡了。醒来时看见寂静的蓝天,以及更加寂静的卧室。依然心绪不宁的我,花了一大段早晨时光,咏唱一百八十二节的古鲁梵歌--我在印度道场学会的伟大、净化人心的基本赞歌。然后我静坐一个小时,直到再次感受到自身那种具体、忠诚、清澈、与任何事毫无关联、永不更改、无以名之、永远完美的快乐。此种快乐果真比我在世间任何地方经历的任何事情更为美好,包括咸味、奶油味的亲吻以及更咸、更油的马铃薯。

  我真高兴决定自己独自一人。

  97

  因此,隔天晚上我有些讶异--他做晚饭招待我,我们瘫在沙发上几个小时谈论各种话题,他出人意外地扑身把脸埋入我的腋窝,说多么喜爱我奇妙的臭味,之后--斐利贝用手掌贴住我的脸颊,说:"够了,甜心。现在来我床上吧。"我就跟他去了。

  是的,我和他上了床;那间卧室面向夜间寂静的巴厘岛稻田。他拨开床架周围透明的白色蚊帐,引导我入内。而后他以多年来惯于准备为孩子们入浴的温柔能力帮我脱去衣裳,并向我说明他的条件--他绝对不想剥夺我任何东西,除了容许他一直爱慕我,只要我愿意。这些条件是否合我意?

  从沙发到床上的这段时间,我哑口无言,只是点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已度过一段漫长苦涩的时期。我为自己做得很好。但是斐利贝没说错--够了。

  "好吧,"他回答,移开一些枕头,把我的身体移到他底下,"我们让自己组织起来吧。"

  这其实很好笑,因为那一刻终止了我企图组织的一切努力。

  后来斐利贝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眼中的我。他说我看起来很年轻,丝毫不像他在白昼世界里所认识的那个自信女人。他说我看起来年轻得很,却又开放、兴奋,因被认可而感到宽慰,厌倦于勇往直前。他说我显然很久未被人碰过。他看见我充满需求,却又感激能表达这种需求。虽说我并非完全记得这些,但我却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似乎对我相当关心。

  那一晚我最记得的是四周浪涛般的白色蚊帐,在我眼里像是降落伞。我觉得这把降落伞护送我从侧门跳出坚固的飞机;这架飞机过去几年来载着我,飞离生命中的艰困时期。但是如今这架坚固的飞行器在半空中已用不着,于是我步出这架专用的单引擎飞机,让这飘舞的白色降落伞载我穿越我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奇特空气层,让我安全降落在这座床形小岛,岛上只住了这位帅气的巴西遇难水手。我的出现让他(本身也孤独许久)又惊又喜,突然间忘了英语,只在每回看着我的脸时重复五个词:美啊、美啊、美啊、美啊、美啊。

第32节:印尼故事(31)

  98

  我们当然一夜没睡。而后,荒唐的是--我得离开。隔天一大早我必须愚蠢地回自己的屋子去,因为我和朋友尤弟有约。他和我老早计划这个礼拜一起展开我们的环巴厘岛公路之旅。这是某天我们在我屋里想出的主意:当时尤弟说,除了他的老婆和曼哈顿之外,美国最让他怀念的是开车--和几个朋友钻进车子里动身展开远距离的冒险,行驶于美妙的跨州公路上。我告诉他:"好吧,我们一块儿在巴厘岛走一趟美式公路之旅吧。"

  我们两个都认为这个主意滑稽得诱人--在巴厘岛根本不可能进行美式公路之旅。首先,在面积相当于德拉瓦州的岛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远距离"。而无所不在、疯狂驾驶、相当于美国小型车的小摩托车--挤着一家五口,父亲单手驾驶,另一手抱着新生儿(仿佛抱着橄榄球),而身穿紧身纱龙裙的母亲在他身后侧坐,头上顶着一口篮子,一边注意着一对才刚会走路的小孩,警告他们别从快速行驶、可能逆向行车且无前灯的机车上摔下来--使这可怕的公路,更为危险万分。很少人戴安全帽,却常常--我未曾查明原因--"携带"安全帽。试想这些累累重担的摩托车飞速地横冲直撞,而巴厘岛公路上处处是人。我不晓得每个巴厘岛人怎未死于交通事故。

  然而尤弟和我依然决定离开一个礼拜,租车周游这座小岛,假装我们人在美国,而且是自由之身。上个月我们想到这个主意时,我大受吸引,然而此时--当我和斐利贝躺在床上,他吻着我的手指、前臂和肩膀,怂恿我待久一点--却是很不巧的时刻。可是我必须走。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也确实想走。不仅和我的朋友尤弟共度一个礼拜,也是让自己在与斐利贝度过重要的一晚后稍事休息,以面对新现实,如同小说里所说的--我有了情人。

  于是斐利贝送我回家,给我最后的热情拥抱,我的时间刚好足够淋个浴振作精神,而后尤弟驾着租来的车抵达。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家伙--昨晚何时回家?"

  我说:"好家伙--我昨晚并没有回家。"

  他说:"好--家伙。"并笑了起来,可能想起我们两周前才进行的对话,当时的我郑重断言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不再做爱。他说:"所以你投降了?"

  "尤弟,"我回答,"让我讲个故事。去年夏天在我离开美国之前,我去纽约州北部边远地区看祖父母。我祖父的太太--他的第二任太太--是位很好的女士,名叫盖儿,现年八十多岁。她拿出一本老相簿,给我看19世纪30年代的相片,当时她十八岁,跟她的两名好友和一位监护人去欧洲旅行一年。她翻阅相片簿,让我看那些叫人惊叹的意大利老相片;我们突然翻到一张相片,是个俊俏的意大利家伙,在威尼斯。我说:"盖儿--这帅哥是谁?"她说:"那是旅馆主人的儿子,我们在威尼斯所待的旅馆。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说:"你的男朋友?"我祖父的娇妻诡秘地看着我,散放出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 的性感眼神,说:"我当时看腻了教堂,小莉。""

  尤弟跟我击掌说:"继续努力吧,老兄。"

  我和这位处于流放状态、年轻的印尼音乐天才,动身展开假美国式的环岛公路行,车子后座满载吉他、啤酒,以及相当于美国公路旅行食品的巴厘岛食物--炸米饼和味道恐怖的土产糖果。旅程细节,如今对我而言已有些模糊,因为心中充满对斐利贝的杂念,还因为在任何国家做公路旅行始终会有奇特的朦胧感。但我记得尤弟和我自始至终说着美语--我许久未说的语言。这一年我自然说了不少英语,美语却不然,而且绝不是尤弟喜欢的那种嘻哈美语。因此我们大说特说,把自己变成看MTV的青少年,开着车,像纽约郊区的青少年嘲弄彼此,叫彼此"好家伙"和"老兄",时而柔情蜜意地称彼此"玻璃"。我们的对话经常环绕着对彼此母亲的亲密侮辱。

  "好家伙,你拿地图干什么?"

  "何不问你娘我拿地图干什么?"

  "老兄,我会的,只不过她太肥。"

  诸如此类。

第33节:印尼故事(32)

  我们甚至未深入巴厘岛内陆,我们只是沿着海岸行驶,整个礼拜都是海滩、海滩、海滩。有时我们搭小渔船出海到某个岛上,看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巴厘岛有各式各样的海滩。我们某天在库塔的南加州式白沙海滩闲晃,而后上行前往西岸凶险的黑岩岸海滩,然后跨越似乎未见一般游客前往的分界线,到达北岸,唯有疯狂的冲浪者才勇于踏上的狂烈海滩。我们坐在海边观看危险的海浪,看着精瘦、棕肤色和白肤色的印尼与西方冲浪军划过水面,犹如扯开大海的蓝色晚宴服背后的拉链。我们看着冲浪者带着傲骨冲向珊瑚与岩石,回来的时候却又冲着另一波海浪,我们倒抽一口气说:"好家伙,完全一团糟啊。"

  我们如同原本的打算,长时间(为尤弟着想)完全遗忘自己身在印尼的现实,驾着租来的车,吃垃圾食物,唱美国歌,到处找比萨饼吃。当我们被身在巴厘岛的证据压倒时,便予以忽视,假装自己还在美国。我会问:"通过这座火山最好走哪条路?"尤弟便说:"我想该走"I-95"。"我反驳:"可是那会刚好碰上波士顿的塞车时段……"虽然只是游戏,却多少奏效。

  有时我们发现绵延不绝的平静碧海,便游泳一整天,准许对方在早上十点开始喝啤酒("好家伙--这药有效。")我们和每个遇上的人交朋友。尤弟是那种走在海边看见有人造船,就停下来说"哇!你在造船吗?"的那种人。他的好奇心如此迷人,没过多久,我们便得到去造船人家里住上一年的邀请。

  奇特的事在夜间发生。我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碰上神秘的庙会,让自己被合唱歌声、鼓声与木琴声催眠。我们在某个海边小镇上,发现全部的当地人聚集在阴暗街道上举办生日庆典;尤弟和我被人从人群中拉出来(被外人视为嘉宾),受邀与村里最美的姑娘跳舞。(她穿金戴银,香味四溢,化的妆仿如埃及人;她可能年仅十三岁,其纤柔、性感的摇臀方式却足以诱惑她想诱惑的任何神明。)隔天我们在同个村子里找到一家奇特的家庭餐馆,餐馆的巴厘老板自称是泰式料理的大厨,尽管他肯定不是。但我们还是整天待在餐馆里喝冰可乐,吃油腻的泰式炒面,和老板十几岁的柔弱儿子玩大富翁。(我们后来才想到,这位美少年很可能是前一晚的美少女舞者;巴厘人精通于仪式变装。)

  每天我从所能找到的偏远电话亭跟斐利贝通话,他问:"还得睡几天觉,你才会回到我身边?"他告诉我:"我很享受爱上你,甜心。感觉如此自然,就像每隔两个礼拜就会经历的事情,但实际上我已将近三十年没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了。"

  还不到那里,还不到深深陷入爱中的地步,我语出犹豫,提起自己几个月后即将离开。斐利贝漠然以对。他说:"或许这只是一个愚蠢浪漫的南美想法,但我要你了解--甜心,为了你,我甚至愿意受苦。无论我们之间将来发生任何痛苦,我都已接受,只为了现在和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让我们享受美好的此刻。"

  我告诉他:"你可知道,有趣的是--在遇见你之前,我认真考虑过永远独身。我打算过灵性沉思的生活。"

  他说:"甜心,那先来沉思一下……"而后开始具体陈述再度与我同床共枕时,他打算对我的身体所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件事。讲完电话后,我膝盖软下去,踉跄地走开,为这新的激情感到莞尔而迷惘。

  公路之旅的最后一天,尤弟和我在某个海滩闲坐数小时之久--正如我们经常做的那样--又开始谈及纽约,它的好,我们对它的爱。尤弟说他想念纽约,几乎相当于想念他太太--仿佛纽约是一个人,打从被驱逐出境后就失去的一个亲人。我们聊天的同时,尤弟在我们的毛巾之间掸开一块白沙地,画一张曼哈顿地图。他说:"让我们填上纽约在自己记忆中的一切吧。"我们用手指尖画出每一条大道,主要的交叉路段,歪曲的百老汇街,河流,格林威治村,中央公园。我们挑了一个漂亮的薄贝壳代表帝国大厦,另一个贝壳代表克莱斯勒大厦。我们拿了两根小枝子,把双子星大楼放回曼哈顿岛尖端,以示敬意。

第34节:印尼故事(33)

  我们用这幅沙子地图来告知对方纽约最让自己喜欢的地点。尤弟现在戴的太阳眼镜是在这儿买的;我现在穿的凉鞋是在这儿买的。这是我和前夫第一次吃晚饭的地方;这是尤弟和他太太认识的地点。这是城里最好的越南餐馆,这是最好的贝果饼店,这是最好的面馆("没的事,死玻璃--这里才是最好的面馆。")我画出自己过去住的"地狱厨房"(Hell"s Kitchen)区,尤弟说:"我知道那儿有家好餐馆!"

  "踢踏客(Tick-Tock)、鲜艳(Cheyenne)或星光(Starlight)?"我问。

  "踢踏客,好家伙。"

  "有没有试过蛋蜜乳?"

  他悲叹:"喔,天啊,我知道……"

  我深深感受到他对纽约的思念,有片刻间使我误认为那是自己的思念。他的乡愁彻底感染了我,使我忽然忘记自己其实在未来哪天能回到曼哈顿去,而他却不能。他把玩双子星大楼的两根枝子,使它们更牢牢固定在沙地上,而后眺望平静的碧海,说:"我知道这儿很美……但你想我能不能再见到美国?"

  我能说什么。

  我们陷入沉默。然后他吐出含在嘴里已经一小时的难吃的印尼硬糖,说:"好家伙,这糖的味道恶心透了。你从哪儿拿来的?"

  "从你娘那儿,好家伙,"我说,"从你娘那儿拿来的。"

  99

  我们回乌布后,我直接到斐利贝家,然后约有一个月未离开过他的卧室。这说来一点都不夸张。过去我从未被哪个人如此愉悦专注地依恋爱慕。我从未在做爱过程中被如此生吞活剥。

  我对亲密关系所了解的一件事,是某种天然法则支配着两个人的性经验,而这些法则没有让步的余地,正如同地心引力般无从商榷。生理上对另一个人的身体感觉自在与否,不是你所能做的决定,和两个人的想法、举止、谈吐,甚至长相,也毫无关系。神秘的吸引力若非深埋在胸骨后头,就是毫不存在。倘若不存在(如同我过去令人心痛的明确体验),你亦无从强迫,正如同外科医师无从强迫病患的身体去接受不合适的肾脏捐赠。我的朋友安妮说,一切都回归到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想不想让自己的腹部,永远贴着另一个人的腹部?"

  斐利贝和我欣喜地发现,我们是一个完全协调、在基因设计上即完全腹贴腹的成功案例。我们没有任何身体部位对对方的任何身体部位过敏,没有任何危险、困难,或排斥。我们的感官世界--简单而彻底地--相得益彰。并且……被予以赞赏。

  "看看你。"斐利贝在我们再次做爱后,带我到镜子前,让我看看自己赤裸的身体与毛发,仿佛我刚从太空总署的太空训练离心机中走出来。他说:"看看你多美……你的每一道曲线……都像沙丘……"

  (事实上,我想自己的身体这辈子从未看起来或感觉如此放松。打从六个月大时,母亲拍下我在厨房水槽洗完澡后,裹着毛巾在梳妆台上的快乐照片以来,都不曾有过。)

  而后他带我回床上,以葡萄牙语说:"Vem, gostosa."

  过来吧,我的可人儿。

  斐利贝还是个宠爱大师。他在床上不知不觉地以葡语爱慕我,因此我已从他的"可爱的小甜心"晋升为"他的queridinha"(字面翻译:"可爱的小甜心")。我来巴厘岛后很懒惰,不想学印尼语或巴厘语,突然间却轻而易举地学会了葡萄牙语。当然我只学会枕边细语,却是好用的葡语。他说:"亲爱的,你会腻的。你会厌倦我的抚摸,厌倦我每天说好几次你有多美。"

  考验我吧,先生。

  我在这儿失去时间,我在他的被单下、他的手下消失。我喜欢不知年月的感觉。我一板一眼的时间表已随风消散。最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在某天下午去看访我的药师。赖爷在我开口说话前从我脸上看见真相。

  "你在巴厘岛找到男友了。"他说。

  "是的,赖爷。"

  "很好,小心别怀孕。"

  "我会的。"

  "他人很好?"

  "你告诉我吧,赖爷,"我说,"你看过他的手相。你保证过他是好男人。大概说了七次。"

第35节:印尼故事(34)

  "真的?哪时候?"

  "六月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他是巴西人,年纪比我大。你跟我说你喜欢他。"

  "我从没说过,"他坚称,而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相信。赖爷时而忘事,就像你若介于六十五至一百一十二岁之间的话也会忘事。大半时间,他是敏锐的人,但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干扰到他,把他从另一层意识、另一个宇宙里拉出来。(他在几星期前,完全不明所以地对我说:"小莉,你是我的好朋友,忠心的朋友,亲爱的朋友。"接着叹口气,凝望空中,哀戚地加上一句:"不像雪伦。"谁是这见鬼的雪伦?她对他做了什么?我想问他,他却未给我任何答案。甚至突然间像是不明白我提起的人是谁,仿佛一开始是我先提起这位贼头贼脑、水性杨花的雪伦。)

  "你怎么从来不带男友过来给我认识?"此刻他问道。

  "我带来过,赖爷。真的,你跟我说你喜欢他。"

  "不记得了。你的男友,他有钱吗?"

  "没有,赖爷。他不是有钱人,但他的钱够用。"

  "中等有钱?"药师要数据表式的细节。

  "他的钱够用。"

  我的回答似乎让赖爷恼怒。"你跟这名男人要钱,他会给你,或不会?"

  "赖爷,我不要他给我钱。我从没跟男人拿过钱。"

  "你每天跟他过夜?"

  "是的。"

  "很好。他宠不宠你?"

  "非常宠。"

  "很好。你还禅坐吧?"

  是的,我依然天天禅坐,从斐利贝的床溜到沙发上,让自己静坐,对这一切表达感激。在他的阳台外头,鸭子一路聒聒叫,穿越稻田,到处聒噪戏水。(斐利贝说这些巴厘岛的忙碌鸭群,老是让他想起大摇大摆走在里约海滩的巴西女人:高声闲聊,经常打断彼此,自信满满地摆动臀部。)现在的我如此放松地潜入禅修,仿如我的情人正为我准备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裸着身子,只裹着一条薄毯,我融入恩典中,漂浮在无极的上空,犹如在汤匙上保持平衡的小贝壳。

  过去的人生,为何似乎很难?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在纽约的朋友苏珊,隔着电话传来典型的都市警车鸣笛的背景响声,我听她向我倾诉最新的失恋细节。我的声音冷静平和,有如午夜爵士电台主持人的语调,我告诉她,放手吧,我说,宝贝,你得明白一切皆已十分完美,宇宙提供给我们安宁、和谐的一切……

  隔着警笛声,我几乎看见她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说:"这听起来像是今天已经高潮四次的女人说的话。"

  100

  可是在几个礼拜后,所有的寻欢作乐使我自食其果。那些不眠之夜,那些做太多爱的日子,使我的身体开始反扑,我的膀胱严重感染。一种过度性爱的典型病症,尤其在你不再习惯过度性爱的时候,更易遭受侵袭。它就像任何悲剧般迅速来袭。某天早上我走过镇上办理杂务,灼痛与发烧突然袭来。我在轻狂的年轻时代曾有过这些感染,因此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惊恐片刻--这种事很可能变得很严重--而后心想:"谢天谢地,我在巴厘岛最好的朋友是位治疗师。"于是跑进大姐的店里。

  "我生了病!"我说。

  大姐看了我一眼,说:"小莉,你生病,因为做太多爱。"

  我呻吟,把脸埋在手中,很不好意思。

  她咯咯笑说:"你瞒不了大姐……"

  我痛得要命。感染过的人都很清楚这种可怕的感觉;至于未曾体验过这种痛苦的人--请构想你自己的痛苦比喻,最好在句子里使用"拨火棍"这词儿。

  大姐就像资深消防员或急诊室医师,总是从从容容的。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切药草,煮根茎,游走于厨房和我之间,给我一帖又一帖温热、棕色、味道有如毒药的煎药,说:"亲爱的,喝了吧……"

  每逢一帖药正在煎煮时,她便坐在我对面,神情淘气地利用机会追问。

  "你小心不要怀孕吧,小莉?"

  "不可能,大姐。斐利贝做了结扎。"

  "斐利贝做了"结扎"?"她问道,对此敬畏三分,仿佛问的是,"斐利贝在托斯卡纳有栋别墅?"(顺便一提,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在巴厘岛要男人做这件事非常困难。避孕向来是女人的问题。

第36节:印尼故事(35)

  (印尼生育率近来的确有下降趋势,源于最近实施的一套避孕奖励计划:政府答应提供一部新机车给每一位自愿动结扎手术的男人……尽管我可不敢想象这些男人必须在"手术同一天"骑新机车回家。)

  "性很有趣。"大姐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看我痛得呲牙咧嘴,不断喝她的自制煎药。

  "是的,大姐,谢啦,是很愉快。"

  "不,性真的很有趣,"她继续说,"使大家做有趣的事。每个人一开始爱上的时候都像这样。想要更多快乐,太多欢乐,直到让自己生了病。甚至大姐,在爱的故事刚开始时也发生过,失去平衡。"

  "我真丢脸。"我说。

  "不,"她说,随后她以完美的英语(以及完美的巴厘逻辑)又说,"有时为爱失去平衡才能过平衡的生活。"

  我决定打电话给斐利贝。我家有些抗生素,以备旅行期间的不时之需。从前我有过这种感染,清楚其严重性,甚至可能通往肾脏。我不想在印尼经历这些。于是我打电话给他,告知他发生的事情(他深感罪恶),请他把药带来给我。并非我不信任大姐的医疗本事,只不过这痛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你不需要西药。"

  "但也许比较好,以防万一……"

  "再等两个小时,"她说,"要是没好转,你就服自己的药。"

  我勉强同意。我对这种感染的经验是可能得花几天时间才能消失,即使服用强效抗生素。但我不想让她不舒服。

  图蒂在店里玩,她不停地拿自己画的房屋小图过来逗我开心,以八岁孩子的同情心轻拍我的手。"伊莉莎白妈妈生了病?"至少她不清楚我做了什么才得病。

  "大姐,你房子买了吗?"我问。

  "还没呢,亲爱的。不急。"

  "你喜欢的那个地方呢?我以为你想买?"

  "那里没在卖。太贵了。"

  "你心目中有其他地方?"

  "现在别担心这个,小莉。目前,让我使你快快好起来。"

  斐利贝带来我的药,一脸自责,对于让我遭此痛苦(至少这是他的看法)向我和大姐道歉。

  "不严重,"大姐说,"用不着担心。我不久就能治好她,很快就能好起来。"

  随后她去了厨房,拿出一只巨大的玻璃钵,钵里装满叶、根、浆果、姜黄、一团看起来像巫婆头发的东西,还有我认为是蝾螈的眼睛……全部浮在原本的棕色汁液中。钵内的这玩意儿约有一加仑之多,臭得像尸体。

  "亲爱的,喝了吧,"大姐说,"全部喝掉。"

  我忍着喝下去。不到两个钟头……嗯,我们都清楚结局如何。两个钟头不到,我没事了,彻底痊愈。必须吃几天西方抗生素才能治好的感染,全都消失了。我想付钱给她,作为她把我医好的代价,她却只笑说:"我的姐妹不需要付钱。"而后她转身对斐利贝假装严厉地说:"你现在得小心待她。今晚只能睡觉,不准碰她。"

  "医治人们这些因为性而引起的问题,不让你觉得难堪?"我问大姐。

  "小莉,我是治疗师。我治疗所有的问题,女人的阴道,男人的香蕉。有时候我甚至还为女人制作假阴茎呢,让她们独自做爱。"

  "人造生殖器?"我吃惊地问。

  "小莉,不是人人都有个巴西男友。"她提醒道。然后她看看斐利贝,快活地说,"你如果有需要帮忙让你的香蕉变硬,我能给你药。"

  我赶忙向大姐保证斐利贝的香蕉一点都不需要帮忙,但向来有生意头脑的他打断我,询问大姐这种让香蕉变硬的治疗能否装瓶上市。"能让我们大赚一笔。"他说。但她说不是这样的。她所有的药都需要每天新鲜制作才能奏效,而且必须配合她的祷告。无论如何,她说,内服药不是她让男人香蕉硬挺的唯一方式,而按摩也能达到效果。而后我们惊异地听她描述她为男人不举的香蕉所做的各种按摩,她如何抓着这玩意的底端,甩动一个小时,促进血液流动,同时念特殊祷词。

  我问:"可是大姐--万一男人每天回店里来,说:"还没治好,医师!需要再做一次香蕉按摩!"那怎么办?"这无聊的主意令她发笑,她承认是得当心别把太多时间花在治疗男人的香蕉上,因为这在她内心造成某种程度的……强烈感觉……她认为这对医疗能量并无好处,有时确实会让男人失控。(倘若你多年不举,突然间这位一头乌黑秀发的褐肤女郎让你的引擎再次运转,你也会失控。)她说有个男人在某回治疗不举之际跃起身子,开始绕着房间追她,说:"我需要大姐!我需要大姐!"

第37节:印尼故事(36)

  然而大姐的能力不仅这些。她告诉我们,有时她还必须教导如何对抗不举或冷感,或者教导生不出小孩的夫妻有关性的事。她必须在他们的床单上画魔法图,对他们说明哪些性姿势适合月中的哪一天使用。她说男人若想要孩子,就该和老婆"非常、非常使劲地"做爱,就该"从他的香蕉非常、非常快速把水喷入她的阴道"。有时大姐还必须亲自和做爱的夫妻待在房间里,说明该多么使劲、多么快速。

  我问:"有医师大姐站在身边,男人有办法让香蕉非常使劲、非常快速地喷出水来吗?"

  斐利贝模仿大姐观看夫妻:"快一点!使劲点!你到底想不想要小孩啊?"

  大姐说,是的,她知道这很怪,但这是治疗师的职责。尽管她承认进行这件事之前与之后必须举行多次净化仪式,以便让她的圣灵完好无损,她并不喜欢太常做,因为这让她觉得"怪异"。但倘若关于受孕,她就会处理。

  "这些夫妻现在都生了孩子吗?"我问。

  "生孩子了!"她骄傲地确认。当然他们都生了孩子。

  但大姐接着告诉我们一件相当有趣的事。她说假使一对夫妻不幸无法受孕,她就会同时检查夫妻两人,决定--照他们的说法--过错在谁。假使问题在女方,没问题--大姐可采取古疗法治疗。但倘若问题在于男方--这在巴厘岛的父权社会中,可是微妙的情况。大姐在此情况下的医疗选择有其限制,因为直接对一个巴厘岛男人说他不孕是危险的事--男人怎么可能不孕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倘若无法怀孕,肯定错在女方。倘使女人不赶紧给丈夫生孩子,麻烦可大了,她可能遭遇挨揍、羞辱、被休的命运。

  "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处理?"我问道。心中啧啧称奇于一个还把精液称作"香蕉水"的女子,能够诊断得出男人不孕。

  大姐对我们说明一切。她对男人不孕病例采取的治疗法是,跟男人说他的妻子不能生育,而妻子必须每天下午单独前来参与"疗程"。当妻子独自来店里时,大姐从村子里找一名年轻男人过来,跟妻子做爱,希望让她怀孕。

  斐利贝惊恐地说:"大姐!不可能吧!"

  但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是的。"别无选择。妻子如果健康,就能生下孩子,人人都很高兴。"

  斐利贝因为住在镇上,立刻想要知道:"谁?你雇谁做这个工作?"

  大姐说:"就是那些司机。"

  我们全笑了,因为乌布镇处处看得见这些年轻人,这些坐在每个街角的"司机",骚扰路过的游客,不断叫嚷:"搭车?搭车?"希望载人出城游览火山、海边或寺庙,以赚点小钱。大致说来,这群人相貌堂堂,肤色有如高更画中的人物,身材健美,蓄时髦的长发。在美国为女人开一间"精子诊所",雇用这类美男子,绝对可以让你大赚一笔。大姐说她的不孕治疗最妙的是,一般来说,这些司机为自己提供的性传送服务甚至不求报偿,尤其倘若看诊的妻子长相漂亮的话。斐利贝和我同意这些男人相当慷慨且极具社区精神。九个月后,漂亮的孩子出生了。人人都很高兴。最美好的是"没有必要取消婚姻"。我们都晓得取消婚姻在巴厘岛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斐利贝说:"老天--我们男人真是坏蛋。"

  大姐理直气壮。这项治疗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对一个巴厘岛男人说他不孕,他回家的时候免不了要对妻子做出可怕的事。倘若巴厘男人不像这样,她大可用其他方式治疗不孕。但这是文化现实产生的结果。她对此毫不心虚,而认为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创意疗法。她又说,无论如何,让妻子和很酷的司机做爱有时候不失为好事,因为巴厘岛的多数老公都不知道如何和女人做爱。

  "多数老公都像公鸡,像山羊。"

  我提议:"大姐,或许你该开设性教育课程。你该教导男人如何温柔抚摸女人,那么也许他们的老婆会更喜欢性爱。因为男人如果温柔抚摸你,触摸你的肌肤,说甜言蜜语,亲吻你全身,不慌不忙……性爱可以是美好的事情。"

  突然间,她脸红了。这位按摩香蕉、治疗膀胱感染、卖人工生殖器、有时拉皮条的大姐,竟然脸红了。

第38节:印尼故事(37)

  "你说这些,让我觉得别扭,"她扇扇自己,说,"这些谈话,让我觉得……有异状,就连内裤里头也觉得有异状!你们两个回家去吧。别再谈这些有关性的事了。回家,上床去,但睡觉就好,好吧?睡觉就好!"

  101

  回家路上,斐利贝问我:"她房子买了吗?"

  "还没。她说还在找。"

  "打从你把钱给她,已经一个多月了,不是吗?"

  "没错,可是她想要的那块土地不出售。"

  "小心点,甜心,"斐利贝说,"别让这件事拖太久。别让整个情况变成"巴厘式"麻烦。"

  "什么意思?"

  "我不想干涉你的事,但我在这国家已待了五年,知道这儿的情况。事情有可能变得很麻烦。有时候很难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斐利贝,你想说什么?"我问,我见他未立刻回答我,便引用他自己说过的名句:"你若能慢慢告诉我,我就能快快明白。"

  "我想说的是,小莉,你的亲朋好友为这个女人筹了一笔钱,而现在钱都搁在大姐的银行,确定一下她的确买了房子。"

  102

  七月底来临,我的三十五岁生日也到来。大姐在她店里为我举办生日派对,和我以往的过生日经验完全不同。大姐让我穿上巴厘岛传统的生日礼服--鲜紫色纱龙裙、无肩带紧身上衣和一条紧紧裹着我的金色长布,形成一道紧身保护膜,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甚至吃不下自己的生日蛋糕。她在又小又暗的卧室(里头塞满与她同住的三个孩子所有的东西)中,把我塞入这套精美服饰,一边在我胸前别住这些打了折的华丽布料,不经意地问我:"你想过嫁给斐利贝吗?"

  "没想过,"我说,"我们没打算结婚。我不想再嫁人,大姐。我认为斐利贝也不想再娶妻。但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外在体面好找,但外在体面而且内在也体面,这可不容易。斐利贝就是一例。"

  我同意。

  她微笑说:"小莉,这好男人是谁带给你的?是谁天天祈祷让你找到他?"

  我亲吻她:"谢谢你,大姐。你做得超完美。"

  我们起身参加生日派对。大姐和孩子们用汽球和棕榈叶装饰整个地方,还有手写标语,上面写着复杂的连写句,比方:"祝你,亲爱的好姐姐,我们心爱的伊莉莎白女士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平安,生日快乐。"大姐的几位侄儿、侄女是天生的舞者,在庙会跳舞,于是他们都来餐厅为我跳舞;令人难以忘怀的华丽演出,通常只用来献给祭司。每个孩子都佩戴大型金色头饰,脸上化着妖艳的浓妆,顿足有力,手势纤柔。

  巴厘岛的派对,整体而言环绕着一个原则组织而成:大家盛装出席,坐在附近,面面相觑。事实上很像纽约的时尚派对。("天啊,甜心,"当我说起大姐要为我举办巴厘式生日派对时,斐利贝呻吟道:"那会是一场乏味的派对……")然而并不至乏味--只是安静,只是不同罢了。先是整个盛装打扮的部分,而后是整个跳舞表演的部分,接着是整个坐在附近、面面相觑的部分,其实并不太坏。大家看起来都很美。大姐全家人都来了,他们从一米之外不断朝我微笑招手,我也不断朝他们微笑招手。

  我和最小的孤儿小老四一同吹熄生日蛋糕的蜡烛;我在几个礼拜前决定,从今以后,她也和我一样在七月十八日过生日,因为她从前都不曾有过生日或生日派对。我们吹熄蜡烛后,斐利贝送给小老四一只芭比娃娃,她惊喜地打开礼物,把它当做前往木星的太空船票--这是想都想象不到的自己会收到的礼物。

  有关这场派对的一切都有些诡异。古怪地混杂各种国籍、各种年纪的朋友,连大姐的家人以及几位我没见过面的她的西方客户与病患都到场来。我的朋友尤弟带来半打啤酒祝我生日快乐,还有个叫亚当的洛杉矶编剧家也来了。斐利贝和我某晚在酒吧认识亚当,邀请他过来。亚当和尤弟在派对上和一名叫约翰的小男孩说话;男孩的母亲是大姐的病患,是德国服装设计师,嫁给一位住在巴厘岛的美国人。小约翰--七岁的他说尽管自己从未去过美国,但因为老爸是美国人,因此他也算是美国人,可是他跟他母亲讲德语,跟大姐的孩子们讲印尼语--很崇拜亚当,因为他发现这家伙来自加州,而且玩冲浪。

第39节:印尼故事(38)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先生?"约翰问。亚当回答:"鹈鹕。"

  "什么是鹈鹕?"小男孩问道,尤弟于是插嘴说:"好家伙,你不晓得鹈鹕是什么吗?好家伙,你该回家问你老爸。鹈鹕可酷呢,好家伙。"

  而后,算是美国人的小约翰转身和小图蒂说印尼话(或许问她鹈鹕是啥),图蒂正坐在斐利贝腿上读我的生日贺卡;斐利贝则和一位来找大姐治疗肾脏的巴黎退休绅士讲着漂亮的法语。同时,大姐打开收音机,肯尼·罗杰斯(Kenny Rogers)正在唱《乡下胆小鬼》,而三名日本姑娘不经意间走进店里,看看能否接受医疗按摩。我招呼日本姑娘吃生日蛋糕的时候,两名孤儿--大老四和小老四--拿着她们存钱买给我当礼物的大亮片发夹在装饰我的头发。大姐的侄子、侄女--庙会舞者,稻农子弟--安静地坐着,迟疑地盯着地板,一身金装,仿佛小小神明;他们让房间充满某种奇异脱俗的神性。我的巴厘岛传统服饰紧紧勒着我,好似热情的拥抱,我觉得这肯定是我有生以来最奇怪--却可能也是最快乐--的生日派对。

  103

  可是大姐还是必须买房子,而我开始担心这不会发生。我不清楚为何未发生,但是非发生不可。斐利贝和我如今已插手干预。我们找到一名房地产经纪人,带我们四处看地产,但大姐都不喜欢。我不断告诉她:"大姐,你非买不可。我九月离开这里。在我离开前,必须让我的朋友们知道他们的钱确实为你买了家。而你也必须在店面被收回之前,有个栖身之地。"

  "在巴厘岛买地不太简单,"她不断告诉我,"可不像走进酒吧买杯啤酒。这有可能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姐。"

  她只是耸耸肩,我再次想起巴厘人的"弹性时间"观,亦即时间是相对性且弹性化的概念。"四个礼拜"对大姐的意义不见得和我相同。一天对大姐来说也不见得由二十四小时所组成;有时较长,有时较短,视当天的心情与情绪特性而定。就像我的药师和他谜样的年纪,有时计算日子,有时秤日子的重量。

  同时,我也终于完全了解在巴厘岛买地产相当花钱。由于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很便宜,使你以为地价也很低,然而这却是个错误的假设。在巴厘岛--尤其在乌布镇--买地几乎可能像在威斯特郡(Westchester County)、在东京,或在比佛利山庄名店街(Rodeo Drive)买地一样贵。这完全不合逻辑,因为一旦拥有一块地,你却无法以任何传统逻辑可想象的方式回收你的钱。你可能花了两万五千块钱左右买一"阿罗"(aro)的地("阿罗"是一种土地度量衡,大略"比休旅车停车位稍大一点"),而后你在那儿盖一家小店面,每天卖一条蜡染纱龙裙给一位游客,如此持续一生,每次获利七角五分不到,毫无道理可言。

  可是巴厘岛人对其土地的热爱,远远超越经济逻辑可以理解的范围。由于土地拥有权在传统上是巴厘岛人唯一认可的合法财富,如同马塞族人对牛的看重或我的五岁外甥女对唇蜜的重视:也就是说,怎么样都不嫌多,一旦拥有,必然永远不会放手,一切都名正言顺归你所有。

  此外--我在八月期间深入研究错综复杂的印尼房地产后才发现--想搞清楚土地究竟何时出售,几乎不可能。巴厘人出售土地通常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们有地要卖。你认为发布这项消息不无好处,但巴厘人不做如是想。假如一位巴厘农民想卖地,意谓他急需现金,这是件羞耻的事。而且如果邻居和家人发现你卖了地,他们会以为你手头宽裕,于是人人都想问你借钱。因此出售土地仅靠……口耳相传。这些土地交易都秘密进行。

  此地的西方海外人士听说我想为大姐买地,开始围在我身边告诫我,提供他们本身的不愉快经验。他们警告我,关于此地的房地产事务,你永远无法真实确知怎么回事。你购买的土地可能不是卖方拥有的地。带你看地的人甚至可能不是地主,而是地主愤愤不平的侄儿,只因为昔日某件家庭纠纷而想报复伯父。不要期待你的地产界线一清二楚。你为自己梦想中的家园所买来的土地,可能后来被宣布为"太接近寺庙",因而无法取得建筑许可(在这个寺庙估计多达两万间的小国家中,想找到一块不太靠近寺庙的土地可不容易)。

第40节:印尼故事(39)

  你还必须考虑自己可能住在火山坡地上,也可能横跨断层线,而且不仅是地理上的断层线。巴厘岛或许看似美好,明智的人却牢记这儿毕竟是印尼,他们骨子里并不稳定,其腐败贪污的现象从最高的司法人员,一直到最底下给你的车加油的家伙(假装加满油)都可见到。这里随时可能爆发某种革命,你的全部资产可能被胜利者据为己有,而且也许还是在枪口下。

  为了应付这种种难事,我可还没有资格。我是说--虽然我在纽约州历经离婚诉讼累积种种经验,但这完全是另一码子事。同时,我和亲朋好友们捐赠的一万八千元正搁在大姐的银行账户中,已兑换成印尼卢比亚--这个货币过去曾经在一夕之间垮掉,化为乌有。而大姐的店约即将在九月到期,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也就是三个礼拜之后。

  结果发现,想找到大姐认为适合安居为家的土地几乎不可能。除了所有的现实考量外,她必须检查每个地方的神灵(taksu)。身为治疗师,大姐对神灵的感觉即使就巴厘岛的标准而言,也是超级敏锐。我找到一个我认为很完美的地方,但大姐说它被恶魔控制。接下来有块地之所以遭她拒绝,是因为太靠近河流,而大家都知道河流是鬼魂的居所。(大姐说,看过这块地后,她晚上梦见一名美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放声大哭,于是我们买不成这块地。)而后我们在小镇附近找到一栋漂亮的小店家,还有后院,却坐落在街角,只有想破产和英年早逝的人才住街角的房子。这是人人皆知之事。

  "千万别去劝阻她,"斐利贝劝我,"相信我,甜心。别介入巴厘岛人和他们的神灵之间。"

  然后斐利贝在上个礼拜找到一个地方,似乎符合所有的条件--一小块美好的土地,接近乌布镇中心,位于安静的路上,傍着稻田,有足够空间盖花园,在我们的预算之内。我问大姐:"我们该不该买?"她回答:"还不晓得,小莉,做这样的决定别太急。我得先找祭司谈谈。"

  她说她必须询问祭司,才能在决定买的时候选定购地吉日。因为在巴厘岛,所有的大事都必须挑选吉日。但是在她决定是否真要住在那块土地之前,她甚至不能向祭司询问购地吉日。她拒绝承诺,除非等到自己做了吉祥的梦。我深知自己在此地所待时日无多,于是我好里好气问大姐:"你能多快安排做个吉祥的梦?"

  大姐也好里好气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急。"不过,她若有所思地说,倘若带祭品去巴厘岛某大庙,求神带给她吉祥的梦,也许不无帮助……

  "好吧,"我说:"明天请斐利贝开车载你去大庙,让你带上供品请神托给你一个吉祥的梦。"

  大姐很愿意,她说。这主意很好。只不过有个问题,她这整个礼拜都不许进寺庙去。

  因为,她的……大姨妈来了。

  104 

  或许我尚未理解到这一切是多么有趣。说实话,想办法去理解这一切,既古怪却又有趣得很。或许我之所以十分享受生命中这段超现实时光,只是因为我碰巧谈恋爱了,这向来让世界看起来如此可爱,无论周遭现实何等疯狂。

  我一向喜爱斐利贝。但他在八月间"大姐之家的故事"当中的表现方式,让我们像真正的夫妻般。当然,这位颠颠倒倒的巴厘女药师发生什么事,并不干他的事。他是生意人。他住在巴厘岛将近五年,却未与巴厘岛人的个人生活和复杂仪式有过度牵扯,突然间却和我涉过泥泞的稻田,寻找能带给大姐吉日的祭司……

  "在遇上你之前,我愉快地过着自己的无聊生活。"他经常这样说。

  从前他在巴厘岛很无聊。他没精打采地混日子,像葛林(Graham Greene)小说中的人物。我们一认识,怠惰感立即停止。如今我们既然在一起,我得以聆听斐利贝自己的说法,有关我们如何相识的过程,我从未听腻的美好故事--他在那晚的派对上如何凝望我,即便我背对着他,甚至我无需转头让他看见我的脸,他内心即已明了:"她是我的女人。为了拥有这个女人,我愿意做任何事。"

第41节:印尼故事(40)

  "得到你并不难,"他说,"我只须苦苦哀求几个星期。"

  "你才没苦苦哀求。"

  "你没注意到我苦苦哀求?"

  他说起我们头一晚见面去跳舞,他看我完全着迷于那个俊俏的威尔士家伙,形势的发展使他心情低落,心想:"我极力引诱这名女人,而现在那个小白脸就要把她抢走,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但愿她知道我有能力给她多少爱。"

  他的确有能力。他是个天生的照顾者,我能感觉他进入我身边的轨道中,让我成为他的指南针所设定的方向,而他则变成我的随从骑士。斐利贝是那种亟需生命中有个女人的男人--不是为了让自己被人照顾,而是为了有个人让他照顾,让他奉献。他从结束婚姻后,生活中未曾再有过此种关系,近来一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但现在他把自己组织起来,包围着我。被人如此对待是件好事,却也令我害怕。有时我听见他在楼下做晚饭给我吃,我则在楼上悠闲地看书,听他哼着愉快的巴西森巴,朝楼上呼喊:"甜心--想不想再来杯酒?"而我心想,自己有没有能力成为某人的太阳,某人的一切?此时的我是否足够集中,得以成为他人的生活中心?某晚我终于跟他提起这个话题,他说:"我可曾要求你成为这样的人,甜心?我可曾要求你成为我的生活中心?"

  我立即对自己的自负感到羞愧,竟认定他要我永远跟他在一起,让他能够一路纵容我,直到时间尽头。

  "对不起,"我说,"这有点傲慢,对吧?"

  "是有一点,"他认同,然后亲吻我的耳朵,"但不很严重,真的。甜心,这事我们当然得讨论,因为事实上--我爱你爱得疯狂。"我反射性地脸色煞白,他于是即时开玩笑,尝试消除我的疑虑:"当然,这完全是假设性的说法。"接着他郑重地说:"瞧我都五十二岁的人了。相信我,我老早知道世界如何运作。我看得出你还不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但事实上,我并不在乎。出于某种原因,我对你的感觉就像我在我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对他们的感觉--他们没有爱我的责任,但我有责任爱他们。你能决定自己想要的感觉,但是我爱你,也将永远爱你。即使我们彼此不再见面,你也已经让我复活,这就够了。当然,我很想和你共享生活。唯一的问题是,我不确定我在巴厘岛能提供你多少生活。"

  这也是我考量过的事。我观察过乌布镇的海外人士社交圈,十分肯定那不是适合我的生活。这镇上到处看得见同一种角色--惨遭生活凌虐、磨损的西方人,他们丢下所有的挣扎,决定永久放逐巴厘岛;他们只需花两百块月租即可居于华屋,也许找个巴厘男人或女人做伴,午前喝酒也不会遭人责难,出口一些家具给某人来赚点钱。但大致说来,他们在这儿做的,是留意自己不再被要求做任何严肃的事情。请注意,这些人可不是废物。这些人是层次很高、包含多种国籍、有才华的聪明人。可是在我看来,我在此地遇见的每一人从前似乎都具有某种角色(通常是"已婚者"或"受雇者");如今,他们都共同缺乏似乎已被自己永远放弃的一样东西"志气"。不用说也知道,喝不少酒。

  当然,这个巴厘岛的美丽小镇乌布是悠闲度日、无视于时光流逝的好地方。我想这点很类似佛罗里达的西屿(Key West)或墨西哥的瓦哈卡(Oaxaca)。乌布镇的多数海外人士,当你问他们在此居住多久时间,回答都不是很确定。一方面,他们不很确定打从移居巴厘岛后经过多少年头;另一方面,他们不很确定自己确实居住此地。他们无所归属,漂流不定。有些人喜欢想象自己只是在此地晃荡一阵子,就像在红绿灯前任引擎空转,等待信号灯变换一样。然而十七年过去了,你开始想……到底有没有人离开过?

  在周日下午那些漫长的午餐时光,有他们的悠闲陪伴,喝香槟、言不及意,着实是一番享受。然而身临其境的我,多少觉得自己像《绿野仙踪》当中身处罂粟花丛的桃乐丝。"小心!别在这片让人昏睡的草地上睡着,否则你将昏昏沉沉度过一生!"

第42节:印尼故事(41)

  那往后我和斐利贝将会如何?既然"我和斐利贝"如今似乎已经成为一体的话。前不久他告诉我:"有时候我希望你是迷失的小女孩,能让我把你捞起来,跟你说:"来和我住吧,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但你并不是迷失的小女孩。你是有远大志向的职业女性。你是完美的蜗牛:你把自己的家背在背上。你应该永久抓住这种自由。但我只想说--倘若你想要这个巴西男人,你可以拥有他。我已经是你的人。"

  我不确知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始终希望听见男人说:"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从前我未曾听过这句话。过去几年来,我已放弃寻找这个人,而学会对我自己说这句鼓舞的话,尤其在恐惧的时刻。可是现在听见有人诚心诚意对我说这句话……

  昨晚在斐利贝睡着后,我思索着这一切,我蜷曲在他身旁,心想我们往后会怎么样。我们的未来有哪些可能?我们的地理差距问题--我们要住在哪里?还有年龄差距也必须考虑。尽管某天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说我遇上一位好男人,只不过--妈,镇定点喔!--"他五十二岁",但她毫不困惑,只说:"小莉,我也有消息告诉你。你三十五岁。"(说得好,妈。在这种人老珠黄的年纪还有人要,真是我的幸运。)尽管我其实也不介意年龄差距。事实上,我喜欢斐利贝比我年长许多。我认为这很性感。这让我觉得有点……法式的感觉。

  我们会发生什么?

  而我为何对此担心?

  我难道还没明白担心无济于事吗?

  因此过了一会儿,我不再思索这一切,只是抱住熟睡的他。我爱上这个男人了。而后我在他身旁睡着,做了两个难忘的梦。

  两者都是关于我的导师。在第一个梦中,我的导师告知我,她即将关闭道场,不再讲道、教学,或出版书籍。她在最后一次向学员讲道时,在讲词中说:"你们已经学够了东西。你们已学会让自己自由的一切方式。现在走到世界上去,过快乐的生活吧。"

  第二个梦甚至更坚定。我和斐利贝正在纽约市一家好餐厅用餐。我们享用着羊排、洋蓟、美酒,愉快地说说笑笑。而我朝房间的另一头看去,看见导师的名师、1928年过世的思瓦米吉。然而当晚他活在世上,就在纽约的一家时髦餐厅里。他和一群朋友在吃晚饭,他们似乎也很愉快。我们的眼神隔着房间相接在一起,思瓦米吉对我微笑,举杯向我敬酒。

  而后--相当清楚地--这位生前几乎不会说英语的矮小印度导师,从远处以口形对我默示:

  享受吧!

  105 

  我已经许久未见赖爷。自从卷入斐利贝的生活,并努力为大姐找一个家以来,我和药师在午后阳台的心灵漫谈时光早已终止。我曾几次在他家稍作停留,只是打个招呼,送他妻子水果当礼物,然而打从六月以来,我们即不曾共度美好时光。尽管如此,每当我想为自己的缺席向赖爷道歉,他就宛如对于宇宙间各种考验的解答皆已了然于心,笑说:"一切都完美运作,小莉。"

  我依然想念这位老者,于是今天早上去他家看他。他一如往常笑脸迎人,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永远更正不了他的习惯。)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赖爷。"

  "小莉,过不久你就要离开此地?"

  "是的,赖爷,再不到两个星期。所以我今天想过来看你。我想要谢谢你给我的一切。要不是你,我永远不可能返回巴厘岛。"

  "你永远会回到巴厘岛的。"他毫无迟疑亦无夸张地说:"你还像我教你的,跟你的四兄弟一起禅坐?"

  "是的。"

  "你还是遵照你的印度导师所教的那般禅坐?"

  "是的。"

  "你还做噩梦吗?"

  "不了。"

  "你对神满意吗?"

  "非常满意。"

  "你爱新男友?"

  "我这么认为,是的。"

  "那你得宠他。他也得宠你。"

  "好的。"我答应。

  "你是我的好朋友,比朋友更好。你就像我的女儿,"他说(不像雪伦……),"我死的时候,你回巴厘岛来,参加我的火葬。巴厘岛的火葬仪式很好玩--你会喜欢。"

第43节:印尼故事(42)

  "好。"我又一次答应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让你的良知引导你。你如果有西方友人来巴厘岛玩,带他们过来让我看手相。从爆炸案过后,我的银行很空。你今天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参加小娃仪式?"

  于是我参加了六个月大的小娃准备首次碰触地面的赐福仪式。巴厘岛人在孩子出生六个月内,不让他们碰触地面,因为新生娃被视为上天派来的神,你不该让神在满是指甲屑和烟屁股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因此巴厘岛人在小娃头六个月时抱着他,尊他为小小神明。倘若小娃在六个月内夭折,便举办特殊的火葬仪式,骨灰不摆在人类的墓园,因为这小娃不曾是人类,一直都是神明。但倘若小娃活到六个月,即举办盛大仪式,终于准许孩子的脚碰触地面,欢迎幼子加入人类的行列。

  今天这场仪式在赖爷邻居家举办。主角是女娃,已取了"普嘟"的绰号。她的母亲是位漂亮的少女,父亲是同样漂亮的少年,而少年是赖爷某侄儿的孙子,可能是这样。赖爷盛装出席--一袭白色丝绸纱龙(镶金边),一件白色长袖前扣外衣,带有金色钮扣及尼赫鲁式的衣领,这使他看起来像车站搬运工或豪华饭店的小巴司机。他头上裹一条白色头巾。他骄傲地让我看他戴满金戒指与魔法宝石的手,全部约有七只戒指,每只戒指都具有神力。他带着祖父晶亮的铜铃,用来召唤神灵,他要我为他拍很多照片。

  我们一同走路前往他的邻居的宅院。有好长一段路程,而且必会途经繁忙的主街一阵子。我在巴厘岛已待了近四个月,却未看过赖爷离开自家房子。看他走在飞速行驶的车辆与疯狂的机车阵当中,教人感到困窘。他看起来如此矮小、脆弱。在车阵与喇叭声的现代背景衬托下,使他看起来非常不协调。出于某种原因,这让我想哭,但也许今天的我原本就有些激动。

  我们到达时,邻居家中已经来了约四十名客人,家庭祭坛堆满供品--装满米、花、檀香、烤猪、几只鹅、几只鸡、椰子等的一堆堆棕榈篮,以及在微风中飘动的纸币。大家都以最优美的丝绸与蕾丝装饰自己。我的穿着显得过于随便,身体因骑单车而汗湿,而在这些华服当中,我也意识到自己很显眼的破烂T恤。但他们却照样欢迎我,就像一个衣着不当、不请自来的白种姑娘所希望受到的欢迎那样。人人热情地对我微笑,而后迳自开始坐在附近赞赏彼此的衣装。

  仪式进行数小时,由赖爷执行。只有那种有口译人员随行的人类学家才能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但从赖爷的说明和读过的书上,我能了解部分仪式。父亲在第一轮的祈福中抱着小娃,母亲则抱着模拟小娃的椰子,襁褓中的椰子看起来就像婴儿。这颗椰子像真正的婴儿般受到祝福、以圣水浸洗,而后在小娃的脚首次碰触地面之前放在地上:这是为了骗过恶魔,让恶魔侵袭假娃儿,放过真娃儿。

  然而,在真娃儿的脚碰触地面之前,必须进行数小时的吟唱。赖爷摇铃,不断诵唱咒语,年轻父母的脸上绽放出喜悦和骄傲。客人来来去去,转来转去,说长道短,观看典礼一会儿;送礼之后,出发前往另一场邀约。在这场古仪式的礼节当中,却是出奇地不拘礼节,就像后院野餐与礼仪教会的综合体。赖爷对小娃吟唱的咒语十分动听,结合神圣与亲爱之心。母亲抱着婴儿,赖爷在孩子面前挥动一样样食物、水果、花、水、铃、烤鸡的鸡翅、一点猪肉、剖开的椰子……他随着每个新项目为她吟唱一段。小娃笑着拍手,赖爷也笑,继续吟唱。

  我想象他所吟唱的句子,自己翻译如下:

  喔……小娃儿,这是给你吃的烤鸡!往后你会喜欢烤鸡,我们愿你吃很多烤鸡!喔……小娃儿,这是米饭,愿你永远可以随心所欲地吃饭,愿你永远有许多米饭可以吃!喔……小娃儿,这是椰子,椰子的样子是不是很逗趣,往后你会有许多椰子吃!喔……小娃儿,这是你的家人,你没看见家人多么爱你吗?喔……小娃儿,你是整个宇宙的宝贝!你是优等生!你是我们最棒的小兔子!你是我们的小傻瓜!喔小娃儿,你是开心果,你是我们的一切……

第44节:印尼故事(43)

  每个人一次又一次受到赐福,用浸在圣水中的花瓣。全家人轮流传递小娃,对她轻柔低语,赖爷则吟唱古咒语。他们甚至让我抱着小娃一会儿,尽管我身穿牛仔裤;我在大家吟唱时,对她低声祝福。"祝你好运,"我告诉她,"拿出勇气。"天气让人浑身滚烫,尽管在荫影下亦然。年轻母亲身穿性感的紧身衣,套着透明的蕾丝衫,正出着汗。年轻父亲似乎只知道骄傲地咧嘴而笑,其他的表情都不会做,他也在流汗。婆婆奶奶们扇着自己,感觉疲惫,坐下来,站起来,为献祭的烤猪伤脑筋,忙着赶狗。大家轮流关心、不关心、疲倦、发笑、兴奋。但赖爷与小娃似乎共同关闭在他们的经验当中,注意力被彼此所吸引。小娃整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药师。谁听说过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娃可以在烈阳下不哭、不闹、不睡持续四小时,只是好奇地注视某人?

  赖爷的表现很好,小娃的表现也很好。她全程出席自己从神的身份变成人类身份的转变仪式。她把任务处置得很好,已经像一位巴厘岛的好姑娘--沉湎于仪式,相信自己的信仰,遵从文化的要求。

  吟唱结束后,小娃被裹在一条长而干净的白床单里,床单远远垂在她小小的腿底下,使她看起来高大、威严--简直是个初次登台的笄龄少女。赖爷在一只陶碗底部画了宇宙的四个方向,然后盛满圣水,将陶碗置于地上。这幅手绘指南针,标示出小娃的脚首次碰触地面的神圣地点。

  而后全家人聚集在小娃身边,人人似乎同时抱着她--来吧!来吧!--他们轻轻把小娃的脚浸入盛满圣水的陶碗中,即在那幅整个宇宙方位的魔法图上方,然后他们让她的脚跟首次碰触地面。他们将她抬回空中时,沾湿的小脚印留在她下方的土地上,终于为这个孩子在巴厘岛的大框架中定了位,确立了她的立足点,亦确立了她的身份。大家兴高采烈地拍手。小女孩如今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一个人类--进入了这个错综复杂的化身,也将伴随未来所必须承担的风险与欢乐。

  小娃抬起头,打量四周,露出笑容。她不再是神了。她似乎并不在乎。她毫不害怕。她似乎对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都完全满意。

  106

  与大姐的交易失败。斐利贝为她找到的地产不知为什么并未交易成功。我问大姐怎么回事,却得到关于契约未谈成的琐碎回答;我想我从未被告知真相。不过真正的重点就只是交易无效。我对大姐买屋的整个情况,开始感到恐慌。我想对她说明我的急迫:"大姐--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我就必须离开巴厘岛返回美国。我无法面对所有给我钱的朋友,告诉他们说你的家仍无着落。"

  "可是小莉,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好的神灵……"

  每个人对人生的急迫性都有不同看法。

  然而几天过后,大姐急急忙忙打电话到斐利贝家。她已经找到另一块地,这块地很让她喜欢。一片翡翠绿的稻田,在安静的路上,离镇上不远,而且整个显露出好神灵的气息。大姐告诉我们土地归某个农人所有,是她父亲的友人,亟需现金。他共有七阿罗待售,可是他因为需要很快拿到钱他愿意只卖她买得起的两阿罗地。她喜欢这块地。我喜欢这块地。斐利贝喜欢这块地。图蒂--绕着圈子横越草地,展开双臂--也爱这块地。

  "买了吧。"我告诉大姐。

  可是过了几天,她依然举棋不定。"你究竟想不想住在那里?"我不断询问。

  她再次拖延时间,随后又改变说法。今早她说,农人打电话告诉她,他不肯定还能不能只卖她两阿罗地;他想出售完整的七阿罗地……问题在于他老婆……农人得和他老婆谈谈,看她愿不愿意把地分开出售……

  大姐说:"要是我有更多钱就好了……"

  老天,她要我筹出现金购买整块地。尽管我在想办法如何去筹到另一大笔令人惊愕的两万两千美金,我还是说:"我办不到,我没有钱。你能不能和农人商量商量?"

  然后,眼神不再看我的大姐编了个复杂的故事。她告诉我说,前几天她去找一位神秘人士,此人进入恍惚状态,告诉大姐绝对必须买这整块七阿罗土地,才能盖一所好的医疗中心……这是天命……神秘人士还说,倘若大姐能买下整块土地,或许哪天能盖上一间不错的豪华饭店……

第45节:印尼故事(44)

  不错的豪华饭店?

  啊。

  突然间我成了聋子,鸟儿不再歌唱。我看见大姐的嘴在动,但我不再听到她说话,因为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公然掠过我的脑海:她在耍我。

  我站起身,和大姐道别,慢慢走路回家,直截了当地询问斐利贝的意见:"她真的在耍我吗?"

  他不曾对我和大姐的事情发表评论,一次都没有。

  "甜心,"他体贴地说,"她当然在耍你。"

  我的心沉到谷底。

  "但她不是故意的,"他很快接着说:"你得了解巴厘岛人的思考逻辑。尽量榨取游客的钱,是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也是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因此她现在要捏造有关农人的故事。甜心,巴厘男人打什么时候开始需要跟老婆商量生意的事?听着--那家伙急着卖她一小块地;他已经说愿意卖。但她现在想要买整块地。她要你为她而买。"

  我不敢苟同这个说法,有两个原因。首先,我不愿意相信大姐真的会这么做。其二,我不喜欢他的言论底下所蕴涵的文化意味,那种殖民者的"白种男性负担"之类的气息,"这些人都像怎样怎样"的父权论调。

  但斐利贝不是殖民者,他是巴西人。他解释说:"听着,我这个南美人在穷困中长大。你以为我不了解这种贫困文化?你给大姐的钱,是她这辈子想都想不到的数量,而她现在有了疯狂想法。在她而言,你是她的奇迹恩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的大好机会。让老天来评评理吧--四个月前,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没有足够的钱为她的孩子买午餐,但是现在她竟然想开饭店!"

  "那我该怎么办呢?"

  "切勿动怒,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若动怒,就会失去她,这很可惜,因为她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爱你。这是她的生存手法,就接受这个事实吧。切勿把她看做坏人,切勿以为她和孩子们不是真的需要你帮忙。但你不能让她占你便宜。甜心,我看过这种事情一再发生。在此地长住的西方人,往往落入两个阵营。半数人持续扮演游客角色,说:"喔,这些可爱的巴厘岛人,真亲切,真优雅"……却被坑得很惨。另一半人对自己老是被坑感到灰心丧气,于是开始讨厌巴厘岛人。这是可耻的事,因为这让你失去所有这里的好朋友。"

  "但我该怎么做?"

  "你得扳回局面。跟她玩些把戏,就像她跟你玩把戏一般。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那么你终究帮了她的忙;她需要一个家。"

  "我不想玩把戏,斐利贝。"

  他亲吻我的头。"那你不能在巴厘岛生活,甜心。"

  隔天早上,我想好计划。我真不敢相信--一整年学习美德、努力为自己追求诚实的生活之后,我即将吐出一个天大的谎言。我即将跟我在巴厘岛最喜爱的人撒谎,而她就像我的姐妹,还曾经为我清洗肾脏。老天,我将要对图蒂的妈咪撒谎!

  我走去镇上,走进大姐的店。大姐前来拥抱我。我挪开身子,假装烦恼。

  "大姐,"我说,"我们得谈谈。我出了严重问题。"

  "和斐利贝之间?"

  "不是,是和你之间。"

  她看起来像要晕倒。

  "大姐,"我说,"我在美国的朋友们非常气你。"

  "气我?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四个月前,他们给你一大笔钱买房,你却还没有买。他们每天寄电子邮件给我,问我:"大姐的房子怎么了?我的钱呢?"他们现在认为你偷他们的钱用做别的用途。"

  "我没偷钱!"

  "大姐,"我说,"我在美国的朋友认为你在……扯屁。"

  她倒抽一口气,仿佛气管挨了揍。她看起来非常受伤,我迟疑片刻,几乎想搂住她,安慰她说:"不,不,这不是真话!都是我捏造的!"但是不行,我得演完。但是老天,她现在显得十分震惊。大概没有哪个英语用词比"扯屁"在感情上更融入巴厘语当中。在巴厘岛说某人"扯屁"是一件很坏的事。在这个社会,早餐前大家都对彼此扯好几十次屁,扯屁在这儿被视为娱乐、艺术、极端的生存法则,然而指出某人在扯屁却是一种骇人的表达方式。在古欧洲包管会挑起一场决斗。

第46节:印尼故事(45)

  "亲爱的,"她泪水汪汪地说,"我没扯屁!"

  "这我知道,大姐。所以我才这么烦恼。我想告诉美国的朋友,大姐不是扯屁的人,但他们不相信我。"

  她将手放在我手上。"我很抱歉让你为难,亲爱的。"

  "这真的很为难。我的朋友们非常生气。他们说你必须在我回美国之前把地买成。他们说,如果下礼拜你不买地,我就得……把钱取回来。"

  现在她看起来不像要晕倒;她看起来像要断气。我有一半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可恶的人,向这可怜女人说这套谎言,尤其她显然没意识到,我根本毫无能力取出她的银行存款,如同我毫无能力夺取她的印尼国籍。可是她怎么知道?我让钱神奇地出现在她的存款簿,不是吗?难道不也能轻而易举地把钱取回?

  "亲爱的,"她说,"相信我,我正在找地,别担心,我很快找到地。请别担心……也许三天内就能解决,我保证。"

  "你一定必须这样做,大姐。"我严肃地说,并不全然在演戏。事实上,她一定得做。她的孩子们需要一个家。她即将被房东赶出去。这不是扯屁的时候。

  我说:"我现在要回斐利贝家。你买了地后打电话给我。"

  我转身走出去,明白她正在注视我,但我不愿转头回看她。一路上,我向神提出最诡异的祈祷:"拜托,但愿她真的是在跟我扯屁。"因为倘若她不是在扯屁,倘若她尽管有一万八千元进账却真的找不到住的地方,那么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而我也不知道这女人是否有让自己脱离穷困的一天。但是如果她是在跟我扯屁,从某个角度而言,就是一线希望。这证明她诡计多端,在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毕竟不失为好事。

  我回到斐利贝家,心情恶劣。我说:"要是大姐得知我在她背后密谋不轨……"

  "……以谋求她的快乐与成功。"他接着我的话说。

  四个小时后--短短四个小时!--斐利贝家的电话响起,是大姐。她喘着气要我知道,事情已办成。她刚刚买下农人的二阿罗地(农人的"老婆",突然间似乎不在乎分开卖地)。结果才知道,所谓托梦、祭司的干预,或测试神灵的辐射值都不需要。大姐甚至已经拿到所有权状,就在她手里,而且经过公证!她还告诉我,她已经订购房屋建材,工人在下礼拜初就会开始盖房子--在我离开之前,让我能看见工程进行。她希望我别生她的气。她要我知道她爱我胜过她爱她自己的身体,胜过她爱她自己的生命,胜过她爱这整个世界。

  我告诉她说我也爱她,说我等不及哪天去她漂亮的新家做客,说我希望有那份所有权状的影印本。

  我挂掉电话后,斐利贝说:"好女孩。"

  我不清楚他是指她或指我,但他开了瓶酒,我们向我们的挚友、巴厘岛的土地所有者大姐祝酒。

  而后斐利贝说:"我们现在能去度假了吧?"

  107

  我们度假的地方是名叫美侬岛(Gili Meno)的小岛,位于龙目(Lombok)沿海;在大片延展的印尼群岛当中,龙目是巴厘岛以东的下一站。我从前去过美侬岛,我想让斐利贝看看,他未曾去过那里。

  美侬岛对我而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两年前首次造访巴厘岛时,我独自前来此地。当时我受杂志社邀稿,撰写瑜伽之行,才刚结束两个礼拜有助于恢复活力的瑜伽课程。但在完成了杂志社指派的工作后,我决定延长在印尼的居留,既然我已大老远跑来亚洲。我想做的,事实上是找个偏远之地,隐居十天,给自己绝对的隔绝和绝对的平静。

  当我回顾从婚姻开始瓦解到终于离婚而获得自由的四年时光,我看见一部详尽的痛苦史。我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小岛之时,是那整趟黑暗之旅的最低潮期,最底层当中的痛苦。我忧愁的心,是一座战场,彼此争斗的恶魔在其中作战。当我决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安静独处十天,我告诉内心所有混乱交战的想法同一件事:"你们这些家伙听好,咱们现在单独待在一起了。我们得想办法相处,否则迟早大家都将葬身此地。"

第47节:印尼故事(46)

  语气听起来坚定而自信,但我也必须承认--独自搭船前来这座安静的小岛时,我感到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恐惧。我甚至未带任何书来读,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分心。只有我和自己的心共处,即将在荒原上面对彼此。我记得看见自己的腿因恐惧而发抖,而后我给自己引用一句我的导师曾说过的深得我心的话:"恐惧--谁在乎?"于是我独自下了船。

  我在海边租下一间茅舍,每日的租金只要几块钱。然后我闭上嘴,发誓直到内心发生变化前,不再开口。美侬岛是我的绝对真理与和解审讯。我挑选了合适的地点,这再清楚不过。岛非常小,很原始,有沙滩、碧海、棕榈树。正圆形的岛只有一条环岛步道,一个小时内即可走完整个圆周。小岛几乎位于赤道上,因此日日循环不变。太阳清晨六点半在岛的一边升起,午后六点半在岛的另一边下山,一年到头皆如此。一小群穆斯林渔夫及其家人居住在此地。岛上没有一处听不见海声。这儿没有任何机动车辆。电力来自发电机,仅在晚间提供几个小时。这里是我到过的最安静的地方。

  每天清晨,我在日出时分绕着岛周行走,日落时分再走一次。其余的时间,我只是坐着观看。观看自己的思考,观看自己的感情,观看渔夫。瑜伽圣者说,人生所有的痛苦皆起因于言语,如同所有的喜悦。我们创造言语,藉以阐明自身经验,而诸种情绪伴随这些言语而来,牵动着我们,犹如被皮带拴住的狗。我们被自身的咒语引诱(我一事无成……我很寂寞……我一事无成……我很寂寞……),成为咒语的纪念碑。因此,一段时间不讲话,等于是尝试除去言语的力量,不再让自己被言语压得透不过气,让自己摆脱令人窒息的咒语。

  我花了一阵子才真正沉默下来。即使停止说话,我发现自己仍低声响着语言。我的五脏六腑和语言肌肉--脑袋、喉咙、胸膛、颈后--在我停止出声之后,余音残留。言语在我脑中回响,就像幼稚园的幼儿们白天离开室内游泳池后,游泳池似乎仍回荡着无止境的声音与喊叫。这些语言脉动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消失而去,回旋的声音才得以平息,大约花了三天工夫。

  而后一切开始浮现出来。在这种沉默状态中,如今有余地让充满憎恨与惧怕的一切东西,蹿过我空荡荡的心。我觉得自己像在接受戒毒的毒瘾患者,浮现的渴望使我抽搐。我经常哭。我经常祷告。尽管困难而可怕,我却知道--我未尝不想待在那里,我未尝希冀有人陪在身旁。我清楚自己非做不可,也清楚必须独自进行才行。

  岛上的其他游客是共度浪漫假期的几对男女。(美侬岛这地方太优美、太偏远,疯子才会单独造访。)我看着这几对男女,对于他们的浪漫假期有几许羡慕之情,却也明白:"小莉,这可不是搞伴侣关系的时机。你在这里有其他任务。"我和大家保持距离。岛上的人并未打扰我。我想我投射出某种恐怖讯号。我的不佳状况已持续经年。你若长期失眠、体重下降、哭泣,看起来也会像精神病患,因此没有人找我说话。

  这么说其实不对。有个人天天找我说话,是个小孩,是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向游客推销新鲜水果的一大群小孩之一。这名男孩约莫九岁,似乎是头头。他能吃苦而且好斗,我会说他充满街头智慧,倘若他住的岛上果真有任何街道的话。我相信,他充满海滩智慧。出于某种原因,他学会说极佳的英语,可能是骚扰做日光浴的西方人学习而来的。这个孩子注意到我。没有任何人问我是谁,没有任何人打扰我,但是这名坚持不懈的孩子,却在每天某个时间跑来坐在海滩上的我的身边,查问:"你怎么从不说话?你怎么这么古怪?别假装没听见我说话--我晓得你听见我讲话。你干吗老是自己一个人?你怎么从来不去游泳?你的男朋友在哪里?你怎么没嫁人?你有什么毛病?"

  我几乎要说:"滚开,小鬼!你干嘛--解读我最邪恶的思考?"

  我每天尽量和蔼可亲地对他微笑,礼貌地示意要他走,但他毫不松手,直到把我惹毛。记得有一回我突然对他说:"我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我他妈的正在从事一场心灵之旅,你这讨人厌的小无赖--现在给我滚!"

第48节:印尼故事(47)

  他笑着跑开。每一天,在他激起我的回应后,他总是笑着跑开。我通常最后也笑了,在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我惧怕这恼人的孩子,却又期盼他来。他是这段艰难的旅程途中唯一的喜剧片段。圣安东尼(Saint Anthony)曾叙述自己前往沙漠静思期间遭受各种幻象袭击--恶魔与天使;他说,他在独处时,时而遭遇看似天使的恶魔,有时则发现看似恶魔的天使。当圣人被问及如何区分其差别,他说,只有在那东西离开你身边后,你才分辨得出何者是何者。他说,你若胆颤心惊,造访者就是恶魔。你若感到宽心,那就是天使。

  我想我知道这小无赖是何者,他总是引我发笑。

  沉默不语的第九天,傍晚日落时分,我在海滩禅坐,直到午夜过后才站起身来。我记得心想:"这就是了,小莉。"我对自己的心说:"这是你的机会。让我看看你之所以哀伤的一切原因,让我看到一切,切勿压抑。"所有哀伤的想法与回忆随之一一抬头,站起身来自报姓名。我注视每一种想法,每一份哀伤,我对它们的存在表示认可,感觉到(并未尝试保护自己而加以阻止)它们的剧痛。而后我对哀伤说:"没事。我爱你。我接受你。现在进来我的心吧,都过去了。"我真的感觉到哀伤(仿佛哀伤是有生命的东西)进入我的心(仿佛心是真实的房间)。然后我说:"接下来是哪位?"下一个忧愁于是现身而出。我看着它,体验它,祝福它,并邀请它也进入我的心。我如此处置曾经有过的每一种哀伤想法--回溯多年的记忆--直到一点东西也不剩。

  而后我对自己的心说:"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愤怒。"我生命中的每一段愤怒插曲都一一出现,介绍自己。每一个误解,每一个背叛,每一个失落,每一个愤怒。我一一看见它们,对它们的存在表示认可。我彻底感受每一个愤怒,仿佛头一遭发生,然后我说:"现在进入我的心来吧。你可以在此歇息。现在安全了,都过去了。我爱你。"如此持续数小时,我在这些对立的感受之间摇来荡去--前一刻彻底体验震撼人心的愤怒,下一刻却又在愤怒走进我的心门、躺下来、舒服地蜷伏在兄弟身边、停止争斗之时,体验到完全的冷静。

  接着,最困难的部分到来了。"让我看看你羞愧的事。"我向我的心提出要求。天啊,随后我看见这些令人惧怕的事。我卑贱的失败、谎言、自私、嫉妒、傲慢一一展现出来。然而我并未逃避。"让我看看你最糟的部分。"当我把这些羞愧部分请入我的心,它们各个都在门口犹豫起来,说:"不--你不要让我进去吧……你难道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说:"我真的要你。即使是你,真的,甚至连你也欢迎来到这里。没事了。你得到原谅。你是我的一部分。现在你可以歇息,都过去了。"

  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已成空。我心中不再有任何争斗。我探查自己的心,审查自己的美德,我看见内心的容量。我看见我的心甚至尚未饱和,甚至在收容那些不幸的哀伤、愤怒与羞愧之后;我的心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更多,宽容更多。它的爱无穷无尽。

  那时我才明白,这是神爱吾等、接受吾等的方式,宇宙间没有所谓地狱这回事,或许除了在我们自己饱受惊吓的内心当中才有。因为即使一个衰弱、有限的人,也能够体验这种绝对宽恕与自我接受的插曲,那么请你想象--只需想象就好--无量慈悲的神所能给予的宽恕与包容。

  我还知道,这段暂时的平静只是一时。我知道我仍未完全解决,我的愤怒、我的哀伤以及我的羞愧,最后仍将悄悄回来,逃离我的心,再次占据我的脑袋。我知道自己必须持续再三对付这些想法,直到慢慢决心改变自身的整个生活。我也明白这是艰难、劳累的事情。然而在黑暗寂静的海边,我的心对我的脑子说:"我爱你,我永不离开你,我会永远照顾你。"这承诺从我的心浮上来,我张口拦截它,含在嘴里,品尝它,离开海边,走回我暂住的小屋。我找来一本空白笔记本,翻开第一页--这时我才张口说话,让言语在空气中自由。我让这些话打破沉默,而后用铅笔在纸页上记下巨大的声明:

第49节:最后的感谢与确信

  "我爱你,我永不离开你,我会永远照顾你。"

  这是我在自己的私人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段文字。从今以后,它将与我随身而行,在接下来的两年,我将多次回到它身旁,始终请求协助--也始终能找到它,即使在我最哀伤、恐惧的时刻。而这本浸染了爱的承诺的笔记本,绝对是我熬过接下来几年生活的唯一理由。

  108

  如今,我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回到美侬岛。打从上回来过这里,我已周游世界,搞定离婚,熬过与大卫的最后分手,把变换情绪的所有药物从体内清除,学会一种新的语言,坐在神的手掌中度过难忘的印度岁月,在印尼药师的脚边学习,为一个亟需新居的家庭买了房子。我是个快乐、健康、平衡的人。是的,我不得不留意到自己正和我的巴西情人搭船来到这座美丽的热带小岛。我承认,这几乎是荒诞的神话故事结尾,好比家庭主妇的梦境。(或许也是我多年前的梦境。)然而,使我免于在这充满光辉的神话中消散而去的原因,肯定是这个斩钉截铁的事实--拯救我的人并非王子,而是我自己操控我的拯救--正是我自己,在过去几年间,阻止我倒下。

  我想起自己读过禅宗信徒的信仰。他们说,同时有两种力量创造了橡树。显然,一切都始于一颗橡实,其包含所有的承诺与潜力,长大而成树木。每个人都了解这点。但仅有一些人认识到,还有另一种力量在此运作--未来的树本身,它渴望存在,于是拉扯橡实,将种子拔出来,希望脱离太虚,从虚无迈向圆熟。禅宗信徒说,就此而言,橡树创造了自己所出自的橡实。

  我思量自己近来蜕变而成的这个女子,思量现在的生活,思量自己一直多么想成为目前这种人、过目前这种生活,不再假扮成其他人,而不做我自己。我想起到达此地之前所承受的一切,怀疑是不是"我"--我是说,目前这个快乐平衡的我,此刻在这艘印尼小渔船甲板上打盹的这个人--拖着艰苦岁月里的另一个较年轻、较迷惑、较挣扎的我迈向前方。较年轻的我,是充满潜力的橡实,但是较年长的我,是已然存在的橡树,始终在说:"是的--长大吧!改变!进化!来这儿跟我碰面,我已完整、圆熟地存在!我需要你变成我!"或许四年前,就是目前这个充分发挥潜力的我,盘旋在蹲在浴室地板上啜泣的那位年轻已婚女子上方;或许就是这个我,在这名绝望的女子耳畔亲切地低语:"回床上去,小莉……"老早知道一切都会没事,一切终将使我们在此相聚,就在此地,此时。我始终平静满足地在此等候,始终等她前来加入我的阵容。

  而后斐利贝醒来。我们俩整整一下午都打着盹,出入于半梦半醒之间,在这艘印尼渔船甲板上,蜷伏在彼此怀里。海洋晃动着我们,阳光闪耀。我的头枕着斐利贝的胸膛,他说他在睡梦中有个想法。他说:"你知道--我显然得继续住在巴厘岛,因为我的生意在这里,而且因为这里离我的孩子们住的澳洲很近。我还得经常去巴西,因为那儿是宝石产地,而且我的家人在那里。而你显然得待在美国,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而你的亲朋好友也在那里。因此我在想……或许我们该试试共同营造某种在美国、澳洲、巴西和巴厘岛四地之间均分的生活。"

  我笑了,因为,嘿--有何不可?事情奏效或许不切实际。某些人也许觉得这种生活是绝对的疯狂而愚蠢,但却是与我如此相像的生活。当然,我们就该这么继续走下去。这个想法感觉已经如此熟悉。而我必须说,我也喜欢他诗意的主意。我是就字义而言。经过一整年探索属于个人、勇往直前的三"I"国家之后,斐利贝建议我有一整套新的旅行学说:

  澳洲(Australia),美国(America),巴厘(Bali),巴西(Brazil)=A,A,B,B。

  犹如一首古诗,犹如两个押韵对句。

  小渔船在美侬岛近岸下锚停泊。这座岛上没有码头。你得卷起裤管,跳下船去,用自己的力量涉浪而过。这么做绝对没办法不变成落汤鸡,也没办法不撞上珊瑚,但这些劳苦却值得,因为这儿的海滩非常美丽,非常特别。于是我和我的情人脱了鞋,把小行李袋顶在头上,准备一块儿从船边一跃入海。

  你知道,有趣的是,斐利贝唯一不会说的浪漫语言是意大利语。然而我还是在我们即将跃下时对他说了。

  我说:"Attraversiamo。"

  我们过街吧。

  最后的感谢与确信

  在我离开印尼几个月后,我再度返回,来探访亲爱的朋友们,并庆祝圣诞与新年假期。东南亚惨遭海啸侵袭才过两个钟头,我的班机已在巴厘岛降落。全球各地的朋友们立即与我联络,关心我的印尼朋友们是否安然无恙。大家似乎尤其担心的是:"大姐和图蒂还好吗?"答案是,海啸并未冲击巴厘岛(情感上除外,当然),我看见大伙儿平安无事。斐利贝在机场等候我(未来许多次,我们将在各大机场相会,而这是第一次)。老四赖爷坐在他的阳台上,一如往常,调制医药与禅修。尤弟最近在当地某大度假村接了弹奏吉他的工作,干得不错。大姐一家人在她们漂亮的新屋里过着快乐的生活,房子远离危险的海岸线,高高坐落于乌布的梯田间。

  带着最大的感激(也谨代表大姐),我要谢谢捐款建屋的每一个人:

  Sakshi Andreozzi、Savitri Axelrod、Linda and Renee Barrera、Lisa Boone、Susan Bowen、Gary Brenner、Monica Burke and Karen Kudej、Sandie Carpenter、David Cashion、Anne Connel(她,连同Jana Eisenberg,还很擅长于最后关头的救援行动)、Mike and Mimi de Gruy、Armenia de Oliveira、Rayya Elias and Gigi Madl、Susan Freddie、Devin Friedman、Dwight GarnerandCree LeFavour、John and Carole Gilbert、Mamie Healey、Annie Hubbard与几乎难以置信的Harvey Schwartz、BobHughes、Susan Kittenplan、Michael and Jill Knight、Brian and Linda Knopp、Deborah Lopez、Deborah Luepnitz、Craig Marks and Rene Steinke、Adam McKay and Shira Piven、Jonny and Cat Miles、Sheryl Moller、John Morse and Ross Petersen、James and Caterine Murdock(连同Nick与Mimi的祝福)、Jos Nunes、Anne Pagliarulo、Charley Patton、Laura Platter、Peter Richmond、Toby and Beverly Robinson、Nina Bernstein Simmons、Stefania Somare、Natalie Standiford、Stacey Steers、Darcey Steinke、Thoreson姐妹(Nancy、Laura与Rebecca小姐)、Daphne Uviller、Richard Vogt、Peter and JeanWarrington、Kristen Weiner、Scott Westerfeld and Justine Larbalestier、Bill Yee and Karen Zimet。

  最后一提的是,我想感谢我钟爱的泰瑞伯父和黛比伯母在这一年的旅行期间帮助我的一切,仅仅说是"技术援助",等于贬低了他们的重要贡献。他们在我走的钢丝底下编织一张网,少了这张网,我绝对写不成这本书。我不知如何报答他们。

  然而最后,或许我们不该尝试回报在这世上维护我们生命的人们。或许最后,更为明智的做法,是臣服于人类神奇无边的慷慨大度,只需持续道谢,永久不断、真心诚意,只要我们还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