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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壁

作者:【日】井上靖

第一章

  列车马上就要驶进新宿车站的时候,鱼津恭太醒了。车厢里的乘客都站起来,有的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有的穿上春秋大衣。在松于站乘上这列火车后,鱼津就睡着了,起初还醒过来两三次,后来几乎没再醒过,一直睡到这时候。鱼津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七分。再过两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他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手伸进穿在毛线衣外边的茄克衫的口袋,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烟,购一支在嘴里,眼睛朝车窗外望去,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闪一现,把新宿的夜空映得通红。鱼津往常从山上下来,一看见这东京的夜景,便会产生一种迷惘的心绪。此时,鱼津又被这种情绪缠住了。一度沉浸在寂静的山岭之中的身心,一旦重新返回到喧闹的东京城来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烦闷不安的心情,而今天这种不安特别厉害。

  车一停,鱼津左肩挎着登山背囊,拿起一页黑色的鸭舌帽斜戴在头上,嘴里叼着烟走下车,他那宽肩膀、五尺半高的结实身躯在月台上站定,没有立即迈步离开。

  “走呀,往人们麋集的地方走吧!去呀,往众生熙攘的世俗旋涡中去吧!”鱼津并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他既没有厌世之心,也没有什么特别孤僻的脾气,不过,每当从山上下来时,他总是这么开导自己的。往常在没下到月台上以前,他就把这种自己说服自己的工作在车上做完了。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今天对山上景色的留恋比往常要厉害些。

  鱼津走出新行车站,乘上出租汽车。他按照城市居民的习惯,让车子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身子随着车子在东京闹市的灯海中奔驰,他的心却依然沉浸在山上那漆黑的夜色和宁静的气氛中。

  汽车穿过数寄屋桥后,鱼津下了车,走进银座的一条小巷。银座还挺热闹。鱼津撩起门帘走进D通讯社大厦旁一家店名叫“滨岸”的小坂馆。他来银座的目的,就是想在这家常来的饭馆里美美地饱餐一顿。

  “您好!又去登山了吗?”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胖胖的店主从正面的厨房里跟鱼津打招呼。店里没有别的顾客。

  “去登了后穗高山。”

  “去登山的人不多了吧?”

  “只遇见两个登山队。”

  鱼津把背囊交给出来接待的女招待后,在最靠近厨房的一张桌旁坐下。

  “红叶很美吧!”

  “美,不过涸泽的星星更美。”

  昨晚在涸泽的山中客栈里望见的寒星闪烁的夜景,又清楚地浮现在鱼津眼前。

  他点了红烧松菇,喝了一瓶酒,然后叫了红烧大头鱼的头尾和豆瓣酱汤,吃完饭。这时店主的弟弟——在这个店里帮助干活的阿纹,身上也穿着白色工作服,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一见鱼津,就招呼道:“您来了!”接着说,“刚才小坂先生还在呢。”

  在厨房里的店主插话道:“对,对!小坂先生来过了,他”这次跟往常不一样,没喝酒,只吃了点饭就回去了。”

  “好久没见面了,真想看看他啊:”鱼津说。

  “说是要在常盘会馆的二楼和什么人见面,照他这个人的习惯,现在还可能在呢。”

  “是吗?”鱼津自上个月和小坂乙彦一起去谷川岳以来,至今不曾见过面,所以很想见见他。

  鱼津付了账走出“滨岸”饭馆,往离这儿五百多米的常盘会馆二楼的咖啡馆走去。楼梯口有个账台,他扫视了一下摆着十几张桌子的明亮宽敞的店堂,觉得穿着登山装进去有点别扭,因为里面的客人大多是年轻的情侣。

  鱼津没能马上看到小坂。这时小坂乙彦独自坐在窗边的桌旁,背朝着鱼津,他弓起修长的身子,显得有点焦急不安。

  鱼津从桌子间穿过,走近小坂,叫了声:“喂!”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板一惊,回过头来“哟”地叫了一声,然后说:“是你啊。”

  “有你这样问好的吗?”鱼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在这里等人。”小坂盯住鱼津的眼睛问道,“你这次到了哪里?”

  “穗高山。”

  “一个人吗?”

  “嗯。”鱼津接着问,“你说在等人,是等谁?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吧?”鱼津看到,这时小坂乙彦那精悍的脸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白等啦?”

  正说时,鱼津看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从对面穿过桌子走来,深颜色的衣服上系着细腰带,右手掖着一只黑色珐琅的大手提包。当鱼津看出这女人确实是往这儿走来时,心想她可能就是八代美那子,小坂曾经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情。如果真是她,那就糟了,侮不该这时介人他们中间,下山没多久,竟一脚踩进人事关系的旋涡里!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女人走近后,向小坂打招呼。

  “这位是鱼津兄,我的登山朋友。”小坂介绍。

  “啊!”对方很为吃惊似地轻叫一声,“我叫八代。”说着便向鱼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对方的眼光从自己身上掠过时,鱼津才清醒过来。从她走进店堂,来到桌边,一直到刚才朝自己鞠躬为止,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其实,应该说是移不开更为恰当。鱼津意识到这一点,但并不为自己的失礼而不好意思。对于遇到这类情况便会马上脸红的鱼津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鱼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住了,而且觉得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八代美那子在空座位上坐下后,另一种情绪钻进了鱼津的心坎,他不好再正视坐在自己和小圾中间的这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于是把视线投向窗外。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原来估计半当中肯定能溜走,不料会议推迟一个半小时开。我约了您,自己却迟到,真对不起!”

  “哪里,哪里,算不了什么。”

  “一直等在这里?”

  “在这样的地方等上半小时、一小时,我已习惯了。您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想给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待会儿给您。”她说出口后,好象马上改变了主意,便打开手提包,“就是这。”

  “这是什么呀?”

  “啊,不行,请您回到家后再打开。”

  鱼津感到美那子的这一句话有些生硬,他把脸转向他俩。小坂正把一个小包塞进自己的提包里,小包好象是用商店的包装纸包着的。

  “好,我的事情办完了,失陪。”她好象就是为了这点事才来的。

  “哟,急什么,请喝点茶吧。”小坂说。

  “我什么也喝不下。”

  鱼津听他俩这么谈话,便站起来对小坂说:“我先走了,今天很累。”他是想回避。

  “哦,您请坐,应该是我失陪。”八代美那子站起来,又说了声:“您坐!”她想让鱼津再坐下来。稍微夸大点说,鱼津觉得美那子是下了决心的,若是不领情而这么离开恐怕不好。不过,自已留下来而让美那子回去的话,实在对不起小坂乙彦——尽管自己和小坂是朋友关系。

  “啊呀!何必那么急呢呢?鱼津你坐。夫人您也再坐一会儿,坐上五分钟、十分钟吧。”小坂说。

  “好吧。”八代美那子重新坐下,鱼津也坐了下来。

  “我想吃冰激凌。鱼津先生您呢?”

  “我?我要咖啡吧。已经三四天没喝咖啡了。”

  “您在山上待了几天?”

  “在山上的客栈里过了三夜。”

  小坂叫来了女招待,要了两份冰激凌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没去吧。”

  “请假不容易呀!不过下次哪怕旷几天工我也要去的。我和鱼津约定,年底前后去登后又白峰,所以我得练练身体。”

  他俩谈话的时候,鱼津在思忖着一个问题:从刚才小坂称她“夫人”来判断,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女人一定是有夫之妇。小坂前些时候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她的事,可是当时并没说过她有丈夫。鱼津的这一疑惑倒不是由于小坂过去没谈过,以致他现在才了解而产生的。更直接的理由是鱼津怎么也看不出八代美那子是嫁过人的。不过,想一想也就该明白,未婚的女子恐怕不会这么稳重。她的谈吐和举止很稳重,她的美貌本身更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对方是结了婚的,鱼津多少感到失望,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失望的情绪中,根本没把小坂这个亲密的朋友放在心上。鱼津不禁自问:我怎么搞的?我可能还没有从独个儿领略到的穗高山星空那种美妙而令人迷惑的景色中清醒过来。

  窗外,药品广告的霓虹灯在远处黑暗中忽红忽蓝地时隐时现。鱼津一直望着那单调而空虚的反复景象。小坂和美那子交谈着,一点不怕让第三者听去。过了一会儿,鱼津听到美那子的声音:“那么,我……”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不,还是我先走吧,我没什么事,只是想和小坂见见面。”

  鱼津先站起来,说声“我走了”,就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登山背囊。

  “不过,我再不回去的话……”

  美那子也站起来,只有小坂仍然坐着不动。鱼津看到小坂的脸上同刚才一样,掠过一道阴影。于是他将目光从小坂移向美那子,美那子的脸也和刚才一样,绷紧了两颊肌肉,象是下定决心似的。

  这情景,和刚才站起来时完全一样。鱼津喝了咖啡、美那子吃了冰激凌,可这中间只隔了十分钟而已。

  鱼津不管了,拿起登山背囊往肩上一搭,说道:“那么,改天见。”

  这句话,并不是专对他们当中哪一个人讲的。他离座下楼,向人行道走去。鱼津从出租汽车成群、挤得连车身也无法转动的地方穿过,朝新桥方向走去。

  鱼津知道自己有点兴奋。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变得有些反常。离开那个女人后,他觉得心情是莫名其妙的。他认为她美,而她是否真的有那么美还很难说,因为凡是从山上下来的人,不管是谁,或多或少有着如饥似渴地要见人的心情。

  鱼津想:虽不知详情,但对方毕竟是一个与小坂乙彦有一点特殊关系的女人,为她失去内心平静,神魂颠倒,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这是一种淫乱之心。这么说来,自己昨天深夜一个人走出客栈,打着寒颤仰望那美丽星空时的陶醉心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同样是淫乱吧。对“美”的独占,不管怎么说,都带有某种淫乱的意思。

  “总算追上您啦!”

  听到声音,鱼津回过头,只见美那子微喘着气赶了上来。

  美那子的脸非常苍白,在他们身旁,酒楼的霓虹灯将人行道染成了绿色,美那子的脸上发青就是这个缘故。但鱼津并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原因。八代美那子表情严肃,象是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才赶来似的。

  “您家住在哪个方向?”

  “大森。”

  “我住在田园调布,正好同一方向。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们一起乘车,让我送您到家好吗?”

  “那也行,不过……”鱼津问道。“小坂呢?”

  “刚才在那儿和他告别了。是这样,有点事想和您商量。没见到您以前,并没有这打算,见到了您才想起来的。您大概是小坂最亲密的朋友吧,我常听小坂谈起。”

  “要说亲密,也许是最亲密的,因为从学生时代起我们就是登山的伙伴了。”

  鱼津同八代美那子并肩朝土桥方向走去,在那里等出租汽车。开来了一辆较新的中型轿车,鱼津便叫住它,先让美那子上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鱼津吩咐司机:“去田园调布。”

  “唉,那……”美那子虽然开了口,却没有再说下去。车子开动后,鱼津郑重地问道:“您想跟我说什么?”

  “您是小坂的最好朋友,所以我想跟您商量。”

  鱼津心想,要说和小坂亲密,还需要加以补充说明,但他没有说。自已算不算小坂的最亲密的朋友,这是需要重新研究的问题。作为登山运动员,自己和小坂的确关系密切。假如自己会同谁一起死的话,那大概就是同小坂乙彦吧。但是另一方面,鱼津又认为,登山运动员的结合只限于山上那个特定的场所,假如离开山之后,还一定要继续保持山上那种密切的关系,就太烦了。山也并没有要自己那样做。除了登山以外,自己平时对小坂了解一些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您听到些什么有关小坂和我的事没有?”美那子问。

  鱼津无意间看着美那子那双交叉着轻放在膝盖上的雪白的手。他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他一无所知,根本说不上知道,所以这样回答,不能说是撒谎。

  “是这样,刚才我把信全还给了小坂先生,那是近三年来小坂先生寄给我的。”

  鱼津望着窗外的夜色,车子正行驶在滨松街附近,司机大概是想从品川到五反田,然后再去田园调布。这时,鱼津突然想起了山上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他不知道八代美那子将要和自己商量什么事。他心不在焉,没有心思倾听她的话。

  “我感谢小坂的心意,但我明白地表示,那不行!我有丈夫。”

  “那倒是。”

  “所以我想能不能请您给小坂先生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唉呀!”美那子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鱼津脱口而出的问话,显然出乎她的预料,所以才这样露出了疑难的神色。“您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

  “托人办这种事,受托者是会为难的,这我很清楚,不过……”

  “只是我不十分明白小坂和您的关系。记得有一次在山上的一间小屋里,我听小坂说到过您的名字,不过也就那么一次。我们进山几天后,自然而然会兴奋起来,谁都添油加醋地胡诌,不管是假的还是真有其事。除了寄托于编造虚构的故事之外,是没办法表达那时候的心情的。大概我把小坂说的话,也当作那种故事没认真听,事实上几乎什么也没记住。”

  这是实话,在山上爱说恋爱故事,并把自己当作主人公,而那些情节,实际上都是信口开河。不过讲故事时流露出的那种爱慕别人的心情,在一瞬间里却是千真万确的。鱼津自己有过这种体会,也从别人身上感觉到过。

  美那子为不得不说明同小坂的关系而感到十分为难。

  “那么,下车找个地方谈谈吧。”

  “这……”

  看来美那子是碍于汽车司机在场,觉得谈话不便,鱼津却懒得下车再次去附近的咖啡馆。

  “干脆到您家附近去吧,您家离田园调布车站远吗?”

  “只有六七分钟路。”

  “那就在那里边走边听您讲吧。”

  这时候,鱼津感到疲劳了。平时进山两三天是不大会感到疲劳的。从涸泽客栈到上高地的四小时半的路程,今天他为了赶上从松平站开出的火车,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跑完了,无论怎么说,这总是累人的。

  “不知道穗高山是怎样的地方,现在那儿大概已经相当冷了吧?”

  “山上已有新的积雪了。”

  “嗳哟,已经下雪啦!”

  “往年还要早呐。”

  他俩选了与小坂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汽车在亮着车灯的大小车辆来往不绝的公路上,行驶了很长时间。

  两人在田园调布车站前下了车。穿过广场,走在漫坡的林荫道上,行人稀少,落叶在他俩的脚下发出了悉碎声。

  鱼津在等待着对方开口,可是她一直不说话,来到坡道的中途时,鱼津只得自己先开口。

  “您同小坂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有五年左右了吧,是从我嫁给八代之前开始的。出嫁后,有一个时期没有来往。可是,前年圣诞节之夜又在银座见到了他。之后时而见面,时而收到他的信。”

  “信!是什么样的信?”

  鱼津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没风趣。对方好象一下子窘住了,在考虑着该怎样回答。鱼津在黑暗中觉察到她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美那子开口了。

  “是倾吐爱情的信。”

  “倾吐爱情又有什么用呢?”

  “唉!”

  “向别人的太太倾吐爱情干什么呢?那是根本办不到的:究竟小坂是怎么个想法?”

  “他要我离婚,跟着他。”

  “噢?……那么,您呢?”

  “当然不行!”

  “那是不好办的。”

  “所以,想请您给他讲讲清楚,我不能这么做,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这,难道您不能自己说清楚吗?”

  “当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可是怎么也……。

  “难道小坂不能理解您?”

  “唉!”

  “那可不行,小坂这个家伙!”

  鱼津此刻想起了小坂在岩壁上向后弯着身子,仰着头屏住气望着上面时的那张独特、刚毅的睑。他认为在小坂的性格里,也许有平常人所没有的死心眼儿的一面。

  “不过,为什么……”

  鱼津有点费解,为什么美那子过去一直容忍小坂的这种态度。如果她认为这样有损于自己,那就干脆拒绝,小坂也不敢硬把无理的要求强加于人吧。

  “究竟您自己对小坂的感情怎样?”

  对方一下子答不上来,象是在考虑怎么说好。

  “现在我对小坂,并不怎么样。”

  “现在并不怎么样吗?”

  也许她感到鱼津说的“现在”这个字眼的语气有份量吧,所以补充了一句:

  “以前也是。”又说:“以前我对他也并没有特别怎么样。”

  “现在也好,以前也好,您对小坂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嗯。”

  “真的吗?”

  “嗳!”稍隔片刻之后,美那子答道。

  “那,我去同小坂说说看。我觉得小坂做的事,多少是越出常轨的。”

  “不过……”这时美那子停下脚步说:“不过,请您别说得太狠了。您就这么说吧,我不想接受小坂的爱情。请他别再打我的生意了。”

  美那子站着不动,脸直对着鱼津。

  “知道了,我当然不会以责难的口气去说他。实际上我以往一直避免干涉别人的这种问题。我认为这种问题,应当由当事者自己去解决,第三者的介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作为朋友,我至少可以忠告他一下,如果事情象您所说的那样,那小坂的态度是不明智的。”

  “嗳。”美那子无精打采的回答,使鱼津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难道不是那样吗?”

  “嗳。”

  “你们俩的关系,您还有没有瞒着我的?譬如说,您实际上喜欢小坂……”

  “不!”这回美那子干脆地否定了。“没有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也许小坂误会了,以为我对他有爱情。”

  “为什么?难道您没有向他表明态度?”

  “向他表示过好几次了。”

  “那么,小坂应该知道的罗。”

  “嗯。”

  “那就好。”

  “不过……”美那子又说了一声。这次鱼津停下了脚步,等美那子站住后,看着她的脸。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家大房子的石墙处,院子里的灯光越过庭园中的草木丛,照着美那子的半边脸颊。

  “我不太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鱼津这么一说,对方显然狼狈了。

  她支吾一声后说:“要说爱情是没有的,可是只有一次,我和小坂曾经……”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有过一次肉体关系。”

  美那子低低地垂着头,两手的手指交叉,使劲地直往下按去,眼睛盯视着叉在一起的双手,那模样好象在说:既然已经说出口,干脆把什么都吐出来巳

  “我真蠢,犯下了这不可挽回的过失。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我怎么也不能坚决回绝他,我……”

  接着,八代美那子抬起了头,痛苦地歪着脸。

  鱼津木然伫立。八代美那子的坦白,对鱼津来说是个冲击。他觉得听了不该听的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美那子的表情稍微有所改变。鱼津看出美那子还有什么话要讲,于是抢先说:

  “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婉转地跟小坂说的。”说罢便先走了起来,他想把八代美那子送到家后就跟她告别。走了十来步,美那子说:

  “喏!我家就住在这里。”

  听了美那子这句话,鱼津站住了。那石头门柱间有一道坚固的门紧闭着,看上去不是轻易推得动的,就象一只紧闭着的贝壳。

  “好吧,再见!”

  “哎呀!请进屋坐一会儿吧。”美那子的指头接着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上的铃,说道。

  “不了,已经很晚了。”

  “是吗?”她不便强留,便说:“真对不起,这么累还劳您驾到这儿来。”

  这时,鱼津已经转过身背朝着美那子,打原路往回走去。白瓷门牌上的“八代教之助”这几个字清晰地映人鱼津的眼里。八代教之助这个名字,不用说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但是,单凭这一所阔绰的住宅来看,可能是一个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人物。

  背后传来了门铃声和院内失利的狗吠声。这时鱼津已经走过了八代家那座相当长的石头围墙。

  鱼津借路灯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钟了。

  鱼津回到田园调布车站,跳上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又一次回到了穗高山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中。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突然被卷进一件五事的旋涡,不得不为小坂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使他感到闷闷不乐。

  鱼津醒了。

  一睁开眼,他便霍地翻个身,俯卧着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八点。想到还可以在床上呆上三十分钟,又仰面躺下,然后伸出右手取出了枕边的和平牌香烟。

  鱼津平素禁止自己在床上抽烟,但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早上是例外。他很少由于过度疲劳而起不了床,一般的情况是觉得全身肌肉酸疼,整个身子都感到软绵绵的。

  登山归来的第二天,在浑身疲乏的特定情况下,鱼津脑海里萦回的,无非是三件事。

  第一便是钱的问题。本来就不会精打细算,手头又松,再加上登山,钱就紧了。向公司借的钱还有好多未还清。第二件是去后又白山的事,他正同小坂两人计划年底前后去攀登这座山。过去登了两次都失败,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征服它。银装素裹的岩石地带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鱼津的脑海中。

  最后一件,就是年轻的鱼津必然会堕入的对于女人肉体的邪念。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清晨,常常会性欲冲动,加上疲劳的刺激,更是欲火中烧。不管怎样克制,这个令人窒息的念头却老是缠住他不放。

  金钱、岩壁、邪念这三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当然并不是依次向他袭来的,而是驱散了一个,另一个又出现,才把这个使劲推向一边,另一个又钻了进来。三件事就这样轮番交替或者同时向这个年轻登山运动员的脑海中袭来。

  但是今天早晨,这些问题的轮番袭击同往常有点不一样。钱、后又白山、邪念——这些东西都意味着鱼津恭太的精神成肉体,想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然而今天早上,占据着鱼津头脑的却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说穿了,今天早上鱼津既没有考虑钱的事,也没有想起后又白山的事,不用说,邪念也没来折磨他。鱼津躺在被窝里抽了两支烟,悠闲地在脑子里描绘昨晚初次见面的八代美那子在各种场合的白皙脸庞。今天早晨醒来,他感到这是一个非常宁静而又美好的时刻。

  鱼津八点半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了初冬蒙蒙的天空和笼罩在天空下的开阔的大森区的大小街巷。他打开窗子,国营电车、汽车和出租汽车的噪音。一齐向这所高风上的公寓涌来。

  这是四席半和八席大小的两间相连的方形房间,在这幢以中等职员为出租对象的公寓里,它是最高级的,因此房租也最昂贵。

  鱼津在里间的小盥洗室洗完脸,打开房门,把放在门边的牛奶拿进来倒人杯中,站在窗边喝着。这够不上一顿早餐,但在早上上班之前,下肚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

  然后,他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还包着洗染店包装纸的衬衫穿上,又从挂在衣架上的三件冬装里,挑了一件灰色的双排钮西装,没穿夹大衣,抱起一件雨衣就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

  鱼津在走出公寓正门之前,遇见了三位同楼房客。两位年轻女人象是太太,一位是学生。鱼津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打招呼。他和速公寓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对方主动接近,而他则总是力图回避,虽然点头致意,但尽可能避免交谈。

  因此,鱼津甚至与一墙之隔的学生也没有交谈过。走廊对过,住着一对待人和气的当职员的夫妇,他对他们也不例外。鱼津之所以要住公寓,就是为了在这里可以不和任何人交往。

  鱼津下了坡道,沿着大森车站前的马路,向车站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发现靴子脏了,他觉得碍眼,便在车站前让人擦了一下,而后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一份报纸,通过剪票处。他一般都是在车上看报纸的,上班的高峰时间已过去,虽然没有座位,却不拥挤,拉着车上的把手,站着看报还是可以的。

  他在新桥下了车,朝田村街走去,在交叉口向右拐弯,朝着与日比谷公园相反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米,然后走进南方大厦,正门很大,与整个大厦相比,显得很不相称。他乘上面对大门的电梯,登上三楼,走进一间在磨砂玻璃门上写有“新东亚贸易公司”宇样的房间。

  “早上好!”

  直到这时候,鱼津才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打招呼。屋子里有十五、六张桌子。坐在那里工作的十来个男女办事员听到鱼津的问侯,朝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只有一个人没点头,那就是分公司的经理常盘大作。

  屋里的时钟指明鱼津大约迟到了四十分钟。他在桌前坐下,对面的清水便开口问:

  “去登山了?”

  “嗯。”鱼津脸色有些不悦,这已经不是登山运动员的面孔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早上?”

  “不,昨天晚上。”

  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听到这里,便说:“为什么要登山?是因为那里有山,对吗?”他操着天生的大嗓门,自问自答,边说边站起来,挪动着足有七十五公斤重的胖身子走过来。

  “请原谅,我休息了一天。”鱼津说。

  昨天算是无故旷工。他今天本打算先到常盘那儿去打个招呼,但常盘已先走过来,所以总觉得晚了一步。但是,看来常盘根本没理会鱼津刚才说了些什么。

  “登山,一步一步地往高处攀登,背着沉重的东西,哼呀哈地向山上登去,好极了!为了登山,花去从这个小公司领到的为数不多的一大半工资,真够刻苦的啦。乡下年迈的双亲指望大学毕业的儿子娶个媳妇,可是儿子哪儿顾得上娶媳妇,只要有工夫就去登山,正热恋着山哪!”

  这既不是斥责,也不是教诲,确切地说,是在讲演。

  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稍停片刻,转过剃光了头发而精力充沛的脸庞,直瞅着鱼津,好象是在思索:接下去该怎么措词。

  过了一会,他用鼻子使劲吸了一下,这是他想出得意措词时的习惯动作。

  “我同你不一样,我喜欢从高处一步一步地往低处走。每跨出一步,自己的身体就相应地下降一步,从不稳处下到稳定的地方去。我说呀,这样至少自然些。”

  “那是由于年龄和体重的关系。”鱼津回答后,又觉得这话是多余的。如果不声不响地听下去,常盘大作的饶舌终将有个结束。如同台风狂吹怒吼,吼够了,必将在某处平息下来。如果你应他一句,只能使他更加喋喋不休。果然,这位厌透了自己那分公司经理职务的剃光头的庞然大物,眼看着又恢复了生气,显出了热情。

  “什么体重和年龄,你别开玩笑了!难道说年纪轻就想往高处攀,而老了胖了就想往低处下么?不!问题不在这儿。总之,这是喜欢人还是厌恶人的问题。我不理解,干吗有些人想从有人的地方一步步地离去,去攀登高处?相反我是喜欢一步步地往低处下的。我从小就喜欢下坡道,在下坡道时你会感觉到……”

  “你那么喜欢人吗?”鱼津话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他想到如果再和常盘大作扯下去,就没法工作了。而常盘大作象是在等待自己演说后的反应似的,两眼盯住鱼津。当他发现鱼津不开口而开始翻动着桌上的文件时,只得慢慢地转过身去。又自言自语地说起刚才那句话:“为什么要登山?因为那里有山,是吗?”说着回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鱼津并不讨厌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工作忙的时候,身旁有个喋喋不休的人真受不了,但在空闲时,与其同其他人聊天,还不如陪他饶舌来得愉快。他有时会把你带入五里雾中,但最后坐在跟前的仍然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公司的职员们,背后称常盘为“万年分公司经理”,确实如此。新东亚贸易公司的总部在大阪。在公司里,无论在经历还是见识上,常盘是个早就该成为重要干部的得力人物。但是由于他不管对总经理还是对别人,都毫无顾忌、喋喋不休固执已见而不作谦让,结果无缘无故地被充任一个名为东京分公司经理、实际上徒有其名的职位。大干部们对他敬而远之,但在一部分职员中,他却是颇受欢迎的。

  本来,这个新东亚贸易公司的东京分公司,就是个怪物。新东亚贸易公司是全国闻名的公司,而东京分公司经营的业务,却同总公司毫不相干。现在经办的是象一种广告代理店式的业务。日本国内的公司要在外国的报纸、杂志刊登商品广告时,由分公司承办谈判及其它具体事务,然后收取代办费。

  因此磨砂玻璃门上的“新东亚贸易公司东京分公司”这个名称是挺怪的,与其说是贸易公司倒不如说是通讯社来得确切些。

  这个公司起初确实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分公司而设立的,也经办过商务。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不务正业了,原先是副业的广告代理店似的业务,反而喧宾夺主地成了正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的,问题似乎全出在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身上。有的说是干部们从常盘大作那里夺走了正业,还有的说是由于常盘无视大干部的命令,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造成的。

  这个公司里,除常盘以外,还有十四个内勤职员和十五个外勤职员。内勤有调查二人,翻译二人,打字员三人,总务二人,业务三人,加上编辑鱼津和清水。负责外勤工作的十五人当中,经常在外跑的有八人,余下的七人是有事才来的临时工。

  编辑由鱼津和清水两人担任,忙的时候非常忙,闲的时候又非常闲。事情很杂,常盘把大大小小的事全委托给他俩干,所以他们要全面地照料工作,进行指挥。

  但是,清水和鱼津之间自然而然地分好了工。清水三十五岁,比鱼津大三岁,他进公司来,原打算搞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贸易工作。倒霉的是,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常盘的手下。他的性格同他的风度一样,属于胆汁质类型①,然而沉默寡言,他不耍小聪明,办事踏实。在大学读的专业是经济,因为精通外语,所以同外国的报社、杂志社的联系和谈判事宜,自然就落到他身上。桌上经常地堆着三个打字员。不断送来的英文打字文件。他整日伏在桌子上,仔细地翻阅那些文件,而且有时常常为了外汇到财政部去,这也是他的工作,因为日本国内公司是以日元付款的,所以必须把日元换成英镑或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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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心理学术语,胆汁质类型的人,性情急躁、动作迅猛。

  鱼津把内勤工作全交给清水,自己专管外勤方面的事务。他的工作是要敏锐地物色生意兴隆的公司,然后派遣外勤职员去接洽。还有,要事前做好足以吸引各个公司的各式广告设计,把它交给外勤。对这种业务工作,鱼津是具有特殊才能的,凡是鱼津看准的公司,大部分能成交。

  要说常盘大作的工作,就是几天一次象突然想起似地向鱼津和清水问起同样的话。

  “怎么样?顺利吗?”

  问鱼津时,这句话的意思是:广告招揽得是否顺利,抓到大户没有。问清水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鱼津转给清水的工作,是否进行得顺利。

  鱼津和清水一样,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职员进入这个公司的。不过他不象清水那样对分配给自己的职位心怀不满。因为常盘把工作全都交给他,虽然有时很忙,但正因如此,有时倒也自由悠闲。如果在总公司,象他这么年轻,就不可能得到这样的位置,还须察看科长的眼色,整天和枯燥乏味的数字打交道,更别指望去登山了。

  这天,桌上积压了不少必须处理的工作,但鱼津把它往后椎了推,先去查一件小事。他伸手取来对面清水桌上的花名册,一页一页地翻着,不一会,视线落到了一个地方。

  上面印有“八代教之助”几个小铅字。这就是昨夜八代美那子在田园调布的石围墙宅邸的门牌上用庄重的字体写着的名字。下面用更小一些的铅字标记着。

  明治三十一年生。东京大学工科毕业。工学博士。应用物理学专业。现任东邦化工公司董事。

  由此可知,八代教之助是位五十七岁的工商业者。既是工学博士,那大概是工程师出身的高级职员,要不就是当过大学教授,退休后进人工商界的。只是,鱼津对于五十七岁这个年龄感到有点纳闷,说他是美那子的丈夫吧,年龄相差太大,说他是她的公公吧,却又年轻了些。

  鱼津从门旁的书架上取出另一本更详细的花名册翻阅起来。除了和上述相同的介绍外,还有“妻子:美那子,大正十四年出生”一行。她无疑就是教之助的夫人了。大正十四年出生,该是三十岁,和丈夫教之助竟相差二十七岁。

  鱼津盯着那小小的铅字凝视了片刻,便合上了厚厚的花名册。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道理的心情。他搞不懂为什么美那子会嫁给一个年龄如此悬殊的丈夫?也许是后妻,但即便是后妻,象美那子这样的女人,又为什么非得去做后妻不可呢?

  可是鱼津不得不马上把这心思推向一边,因为所有办公的人都听到了常盘大作那旁若无人的声音:

  “哼,总之——”常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象做体操似地,向左右一屈一伸地挥动着两臂。“别以为干部说的话,到哪儿都行得通!你回去就这么对时冈君说。”

  他说的时冈君是大阪总公司的董事。

  “你是什么时候进公司的?”常盘问。

  “昭和二十五年。”

  “昭和二十五年进公司,那该是公司的骨干了,可不能这样不假思索地照搬上级的指示呀!”

  “是!”大阪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挨了一顿训,拘谨地站在常盘的办公桌前。

  “我的想法刚才说了。哪怕是总公司的指示,我也不能遵命。不过实际经办的是鱼津君,你就到他那儿商量商量吧。我不遵命,但是,鱼津君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说完,常盘就走出了房间。例并不是生了气。但凡从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一到这里,总会受到分公司经理的这般接待。难说常盘没有一点放意要气气总公司的意思,不过在多数情况下,常盘说得还是在理的。

  从总公司来的那位职员搔着头,来到鱼津跟前,说:

  “唉,到底挨了骂。”

  “是什么问题?”

  “是这样,时冈董事希望在一月十五日以前让大和透镜公司的广告登上美国的大报。董事大概也是受了大和透镜公司的委托吧。说这事时,我无意中用了‘优先办理’这个词儿,这就触怒天神了。”

  “说实在的,这时候才来,是不大好办。”

  “那倒是的。”

  “不过,我设法谈谈看。”

  “不会有问题吧?”对方问。

  他的意思好象在间,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常盘。鱼津说:

  “没问题,常盘这个人心地是好的。他为了顶一下总公司,才那么说的,其实嘛……”

  鱼津想,肯定常盘大作本来就是这么打算,所以才把问题推给自己的。

  总公司的职员尴尬地走出去之后,鱼津就打电话给神田的“登高”出版社的小坂乙彦,小坂正在接别的电话,鱼津听到了他和人家的讲话。等了好半天还不来接,鱼津正想扔下话筒的时候,传来了小坂的声音:

  “抱歉!抱歉!”

  “我现在想见见你。”鱼津一说,小坂就问;

  “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鱼津回答。

  “难得哪!老兄是贵脚难抬的人啊……有事吗?”

  “有一点”

  “要钱?”

  “别开玩笑,我有的是钱。”

  “那么,晚上来怎么样?”

  “晚上我有事。”

  要是别的事情,当然可以在晚上边吃饭边谈,可是鱼津认为,今天还是白天见的好。因为要谈的事非同一般,他想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象商量工作一样,干脆利索地同小坂乙彦交谈,以免受任何特殊的阴郁心情或伤感困扰。

  “好,那就我来吧。再过半小时左右我就来。”小坂说完挂断了电话。鱼津觉得小坂最后那句话,多少和平时不一样,显得格外正经。

  三十分钟后小坂如约来到公司。鱼津一看见小坂从办事处的门口探进头来,就对清水说:“我出去一下就来。”他离开了座位,在电梯旁见到小坂,随后两人并肩走进电梯。

  “你说有活讲,是什么事?”小坂问道。他大概心里不踏实。

  “昨晚和你分手后,又见到了八代夫人。”

  鱼津明言直说。电梯里很挤,鱼津无法把脸转向自己身旁的小坂,所以看不到朋友脸上有什么反应。

  他俩出了南方大厦,来到人行道上,不约而同地往日比谷方向走去。天有些阴,淡淡的阳光洒在人行道上,突然变得象冬季似的。还起了点风。小坂穿着春秋大衣,而鱼津什么也没有披,只得把两手插进裤袋里。

  “喂!你说有事,什么事听!”

  小坂催促了,鱼津象往常与高个子小坂并肩走路时一样,仰起头,斜视着小坂的脸说:

  “八代夫人有话要我转告你。是这样,昨晚见到她以后,坐了出租汽车,稍稍绕了点儿道送她回家了。”

  “嗯!那你辛苦啦。”小坂有点不高兴。

  “就在那时候,她托我转告你。”

  “我料到是那么回事。昨晚,她告辞回家时显得很急,我想她可能是要去追你。果然是这样。她说了些什么?……我大致上是料得到的。”

  “你料得到?”鱼津心想,既然小坂说料得到,那就算他知道。现在只要听听他的想法就行,我也不必再重复一次他不愿听的话了。

  小坂又说:“虽然料得到,不过,你还是说说吧。”

  “那我就把我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总而言之,她说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小坂乙彦听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才说:

  “到对面公园去走走吧。”

  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日比谷的交叉路口,穿过电车道,从派出所旁边走进了公园。鱼津等待小坂开口,可是小坂一直不吱声。

  “到底你是怎么想的?”鱼津说着,看了看小坂。

  “受不了!我受不了!”小坂突然使劲地进出了这句话。他常常会用这种与他的高大身材不相称的孩子语气说话。“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受不了。”

  “受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只有和她保持一定的联系才能活下去,我无法设想同她断绝关系后的情况,我会活不下去的。”

  “你别吓人。”

  鱼津看着小坂,心里确实有点怕。

  “不,是真的。”

  “不过,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不合情理。”

  “情理,压根儿就没有过!”

  “乱弹琴!”

  “是这样。”

  “你这么坦率地承认,倒叫我为难了。不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待爱情呢?”

  “当然不可以。”小坂说,“我够乱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全都和我无缘。总之,我是在恋慕有夫之妇,压根儿谈不上什么情理不情理。只是,我们的情况……”小坂说的是复数——我们。“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那就是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克服重重障碍。如果她只是为了体面而尊重毫无感情的家庭,违背自己的情感,那我就无路可走了。”

  “她是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情感呢?”

  “是违背了。”

  “可她没那么说。”

  “有可能的,她对我也没那么说。”

  “她的意思是你误解了她。”

  “…………”

  “照我的看法,她对你……”

  说到这里,鱼津顿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美那子对你没有爱情”这句话来。小坂却抢过他的话说:

  “她说不爱我,是吧。”

  “对!”鱼津断然地说。尽管觉得有点残忍。

  “是的,她会这么说,她对我也这么说,何况对你……不过,那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是撒谎?”

  一听这活,小坂乙彦停下脚步,突然正颜厉色地问:

  “你到底帮谁?”

  “我谁也不帮。”

  “你想把我和八代夫人拆开吗?”

  鱼津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想那么办。”

  “你被俘虏过去了吧。”小坂话里带刺地说。

  “啊?”鱼津仰起了脸。大概连小坂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儿歇斯底里了,随即改口:

  “对不起,刚才是失言了。”小坂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管怎么说,她说的是谎话。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对我说,她爱我。”

  他这句话,象在摊牌。对此鱼津默不作声。小坂接着又说:

  “她曾经亲口明确地说过她爱我。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会说‘我爱你’吗?我相信她确实有爱情才会那么说的。难道爱情这东西就能那么轻易地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吗?”然后说道:“找个地方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池塘边有个干净的长椅子,就往那边走去。

  他俩并肩坐下,稍过一会,鱼津才开口说:

  “她与丈夫的年龄相差很大啊!”

  “她连这事也说了?”

  小坂一反问,鱼津一愣,总不能说自己调查过了。

  “年龄是悬殊的,相差三十来岁吧。”

  “那怎么会结婚的呢?是后妻吗?”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后妻呢?”

  “这,我可不知道。不管她因什么理由愿意想给他,对方也应该拒绝才对。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年轻姑娘一说想结婚,他就一口答应。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是吗?”

  “她曾说过她过的是父亲和女儿那样的生活。”鱼津听说美那子连自己的夫妻生活也告诉了小坂,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类似妒忌的心情。刚才听小坂说美那子曾表示过爱他的时候,也产生过同样的心情。

  鱼津邀小坂乙彦出来,把美那子要他讲的话照说一遍,可是,说是说了,事情的进展完全不象美那子所希望的那样。

  “算了,不说这些了吧。”小坂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年底没问题吧?”他问的是年底去后又白山的事。

  “没问题。”鱼津也改变先前的口气。

  “钱呢?”

  “我总有办法。你呢?”

  “我?我指望年终奖金。”

  那严峻、雪白的后又自山的东坡,忽地呈现在鱼津的眼前。

  “我在二十七日大致可以把工作处理好。如果二十八日走,早晨就可以出发。”

  今天小坂第一次以他平时的神情讲话。鱼津喜欢小坂谈论登山时的神情。平时,小坂那张端正精悍的脸,总有点严肃、优郁。可是一谈起登山便眉飞色舞,使人感到他热情开朗。

  鱼津心想:几年来我一直和这个开朗的小坂乙彦交朋友,今天才接触到登山运动员小坂的另一个侧面。

  鱼津边想边说:“我恐怕一直到二十八日晚上都有工作,二十九日的下午大概没问题。”

  “那就乘二十九日的夜车吧。然后三十日早晨到达松本,在那里坐汽车到泽渡,当天就到坂卷。这样的话,大概三十一日就可以到达德泽客栈。”

  “那就是元旦在后又白山搭篷夜宿罗。”

  “正月二日早晨登上岩壁!”

  “好!不过,也许可以提早一天出发。这样的话,元旦就可登上岩壁了。”

  他想:根据去年年终的情况判断,到二十八日还会有工作,不过,说不定可以在二十七日之前完成。既然要去,就在元旦早晨登。

  这时,小坂打开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盖子,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鱼津忽然注意到小坂拿着的是妇女用的红色打火机。

  鱼津不声不响地从小坂手里拿过打火机,吧嗒吧嗒打了几下,然后说:“讨人喜欢的玩艺儿。”

  “人家给的。”小坂顿时露出了笑容。要问谁给的,那太愚蠢,但是,鱼津还是问了:

  “她给的?”

  “对!”小坂取回打火机,把它当作宝贝似地藏进了口袋。

  鱼津仿佛看到小坂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活象女性的气质。他想:打破了长期以来约束着自己的戒律,一旦在内心深处和朋友打交道,马上就招来了这样的结果。还有那个八代美那子也是乱弹琴,给了小坂打火机什么的。又来托我处理她和小坂之间的问题。

  “下星期天准备行装吧。”鱼津说。

  “好的。”小坂应了一声。

  需要事先把登山用的天篷、粮食、登攀用具等寄到泽渡的朋友处,然后请朋友带到上高地去。

  “登山训练也得开始进行哟。”鱼津的话,带有命令的口气。

  “好:”小坂又应了一声。可是,鱼津觉得活还没说完,于是又补充道:“你那个红色打火机别带去啊。”说完就站起来和小坂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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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厨房里和女佣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后手头闲着,想起院子已有两三天没打扫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这时候,二楼书房传来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声音。

  美那子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声音忽然又没有了。她心想也许听错了。近来她对丈夫的拍手招呼声相当过敏,有时教之助没有招呼,她也会主动走上楼去。她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刚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这次她清楚地听到了拍手声。

  美那子急忙进屋,顺着走廊走到厨房前,放开嗓子朝楼上应了一声:

  “来了。”

  然后走进厨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欢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楼上书房端好几口,而且茶都煮得浓浓的,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茶也能喝,否则他会不称心的。不过,现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饭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酽,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带茶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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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磨成粉的海带,可当茶喝,也可做菜汤。

  美那子端着放有茶碗的小托盘走上楼。楼梯比一般人家的宽,两个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楼梯硬装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上楼向左拐,走几步,尽头就是丈夫的书房,再向右拐是夫妇俩的寝室。现在再有两三级阶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楼了。她走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见一根粗茶梗竖着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开楼梯口的窗户,把茶水倒掉一点就行了。不过她也知道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刹那间,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夹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围巾揩干手指,上楼走进丈夫的书房,她家除了客厅,只有这一间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个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着灰色毛线衣,听到声音后慢慢地口过头来,语气温柔地问她:

  “今天早晨没下霜吗?”

  “这……我去看看吧。我刚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为您叫我,所以……”

  “用不着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着说。

  他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认真,使他觉得好笑,与此同时,他也为妻子的稚气而感到满意。

  “我把茶放在这儿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间正中的大桌子的一个角上。

  “我是想喝点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马上就要吃早饭了嘛。”

  “是的……不过,恐怕还得等十来分钟。”

  瞧见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让他将就点喝喝茶吧。刚要走出去便听到丈夫在说:“这茶有点儿葱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处闻着,然后移到嘴边。

  “有气味吗?”

  “嗯。”

  “我去换一杯吧?”

  “不用了,就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后说,“大概是你指头上沾了葱味。”

  “是吗?”

  美那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想说“不会的”,可是到底说不出口来。说不定书房门虚掩着,自己用手指夹茶梗被他看见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没什么。”

  美那子笑着回答,露出一副调皮的孩子挨了骂时的表情。教之助似乎并不在意,换了话题说:

  “好好一个星期天,还得出去一趟。”说完,又呷着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这才走出书房。一她边下楼边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夹菜梗了。

  十点钟,公司的轿车来了。平时是九点钟派车来接的,今天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来得迟。送走丈夫之后,美那子在厨房里又忙了一阵。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好象忘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大约一小时后,美那子拿着报纸,来到走廊,可是她没看报纸,而是呆呆地望着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在惦记着早饭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头从茶碗里夹出茶梗。要不然他怎么会说我指头沾上了葱味呢?他是很讲究卫生的人,如果看见有人用手指碰过茶水,尽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会喝不下去的。可是丈夫知道后并没有明确地责怪,仅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这样的性格。那么在别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呢?丈夫的这种态度也许是在体贴年轻的妻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还是眼开眼闭算了——也许丈夫是这么想的。适才那茶模的事还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这里,美那子突然屏住气,连自己也感到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怎么能肯定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彦之间发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却故作不知的话……

  美那子回忆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种场合下的言语和表情。丈夫应该知道小坂来过信,他曾经从信箱里取出小坂的来信,而且特地亲自拿给她的。还有,有一次小坂来访,教之助清楚地对他说了“请多坐一会儿吧,美那子嫌寂寞呐”之后,就离席走进书房。还有……美那子逐一回忆,揣摩着当时丈夫的态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她一清醒过来,便拍手叫唤女佣人春枝。

  “给先生挂个电话。”

  她觉得不和教之助通个电话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来已经五年了,可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不安过。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眼光,可是现在她觉得除此以外还隐藏着一种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挂了电话,可是教之助不在。过了大约十分钟,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单位东邦化工公司是生产什么的,光知道是造尼龙的。

  美那子想象着那里有几幢厂房,里面有两千名左右的职工,有些厂房弥漫着难闻的臭气,而另一些厂房里有几个锅炉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体。她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总觉得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

  要说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儿去的呢?如果把电话打到秘书科,他们会把电话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儿又是什么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时听到他身旁有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由此判断,可能是厂里的某个地方。有时从电话里传来菜盘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这显然是在什么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开会。

  美那子问过丈夫好几回。丈夫要么说:“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员会开会。”要么说:“今天是开原子能产业研究会。”有时干脆说:“是关于同位素的会。”

  他的话就这么简短。大概是公司里有个原子能研究委员会,而教之助是担任这个会的主任什么的。一听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这些名词,美那子就干瞪眼了,她甚至觉得连教之助的脸也一下子难以辨认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干部办公室。电话一通,马上传来了丈夫的抑郁低沉的声音,而不是那个通常接电话的秘书的娇滴滴的声音:

  “嗳,什么?”

  从声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态来——手拿听筒贴在耳朵上,眼睛却专心注视着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从桌上移开!”美那子笑着说。只听他含含糊糊地“哎”、“嗯”着,然后说:

  “是我,什么事?”看样子,他这才把脸转过来了。

  “我放心不下。”

  “什么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夹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教之助肯定的声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骂我好啦——干么要那么讲!什么有葱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难得这么凶,对方大概吃了一惊,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声传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么呢,这么点儿小事。反正不是恶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还是灰尘,想把它拿出来,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这是不得已的呀。”

  “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没什么可责备的。”

  “那,恶意当然是没有的,不过……”

  奇妙的对话。如果有第三者听着,也许会以为把手指伸进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为此发牢骚。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不过,遇到这种事,希望您干脆把它讲出来。”

  “哦,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吗?”

  “是的。”

  于是,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好,我知道了!”好象在笑她“竟为了这么点儿事”。他大概在赶什么要紧的工作,接着就说;“我要挂断电话了,行吗?”

  “别的还有没有?”

  “什么别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问的就是这个。尽管美那子这么问,对方也决不会说“有”、但问还得问一下,否则心里不踏实。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么事啊?”教之助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做的事,您不满意,却又不声不响。”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没有吧。”那语气好象在思考。

  “真的没有?”

  ‘没有!”

  “那就好,不过……”

  “为什么你突然提起这些事呢?”

  “心里不安呀,从茶梗的事情想起的。”

  打完电话,美那子又回到向阳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和小坂乙彦的事。尽管这么想,但心里的疙瘩并不就此去掉了。

  三点钟左右,春枝来报告说:

  “有一位叫鱼津先生的打电话来了。”

  美那子正在房里把冬大衣和冬装从箱里取出来,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里去挂起来。她竟一时想不起鱼津是谁。

  “是女的吗?”

  “不,是男的。”

  “是谁呀?我去听听看。”

  美那子往搁电话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鱼津是谁。他是一个月前同她一块儿乘车到田园调布站前,并在那里下车后把她送到家里的。这时,不象小坂那样修长,然而体格健美的鱼津的身影,忽然伴随着某种不安情绪浮上了她的脑际。

  美那子后悔那天晚上轻率地把她和小坂的关系向初次见面的鱼津吐露。当时她急于要和小坂一刀两断,而鱼津是小坂的好朋友,她就象发烧说胡话似地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美那子拿起听筒,举到稍离耳朵的地方,说

  “我是美那子。”

  “太太!上次失礼了。”

  没错,确是鱼津恭太的声音。

  “哪儿的话,是我失礼了,您那么累了还……”

  “给您回音迟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来拜访,行吗?”

  听了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美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

  “和小坂先生一起来吗?”

  “我想两个人来好。”

  “不过……到底你们想谈什么呢?”

  “我找小坂深谈过两三次,他说,想在今天和您最后见一面,以后就不再和您见面了。”

  “…………”

  “总之,他作了这样的决断。我想他这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所以,想请您最后一次满足他的要求,和他见一见面。我也在场,决不让他讲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话。”

  “真的下了那样的决心吗?”

  “真的。”

  “好,那就见见面吧。”

  “马上就来行吗?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园调布附近找个地方也行。”

  “还是上我家来方便些。”美那子说。

  她宽慰地搁上电话,可是不安的情绪随即涌上心头,小坂乙彦的容貌也浮上了脑际,要说他纯真,确是纯真,但是固执得有点异乎寻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对美那子来说,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厌烦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忆起三年前圣诞夜的那件事,怎么也觉得不象真有其事。她并不是对自己过去做出的不体面的事不负责任,而是她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应负责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那天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好象不是一个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关西不在家。在这样美好的圣诞夜,美那子觉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家吃饭,太乏味了。恰巧这时小坂打电话来了。

  于是两人一起去银座,上馆子吃饭。喝了点酒,脸有些红,但还不能算醉。出了菜馆,走在熙熙攘攘的节日人群中,美那子渐渐失去了常态。她以往从未对小坂产生过这种感情,可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觉得离不开小坂。

  “咱们再喝点酒好吗?”美那子这样提议。这事至今记忆犹新。然而,这就成了错误的开端。十点钟左右乘上汽车,本来是打算回家的,可是这时候,美那子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贪喝了几杯洋酒而醉了,头晕得厉害,她想下车找个地方稍躺一会,哪儿都行。

  停车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是一家门面还象样的小旅馆,当他们进人旅馆房间的时候,小坂乙彦本想让她一个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这时美那子把他留了下来。这一点,美那子如今也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接吻和上床的时候是谁主动就难说了,当时两个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时产生这个要求的吧。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美那子怀着耻辱、侮恨、犯罪的意识离开了旅馆。

  走到了一处不象是圣诞夜的黑暗的马路上,美那子和小坂分手,独自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等着出租汽车。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湿的:夜雾太重了。

  自那以后,小坂乙彦成了美那子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青年,而小坂那种正经、纯真和执拗的态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惧的了。给小坂点燃情欲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为如此,对她来说,要处理这个由自己造成的不检点的事是很不好办的。

  听到大门铃响,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两位客人引到会客室。然后自己照着镜子,用粉扑拍打紧张得有点苍白的脸庞。

  美那子走进会客室,鱼津马上站起来,而小坂乙彦却坐在沙发的一头,弯着腰,俯着脸。

  “你们来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声音颇为生硬。

  于是小坂乙彦抬起头说:“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这次我下了决心了。今天来访,是因为我不愿意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见面而告吹。”他的语气是平静的。

  “对不起:”美那子说。

  “对不起?这句话说得怪,不是你一个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再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类的话吧,我们都是悲惨的。”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使小坂乙彦满意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坂又开口说。

  鱼津一听见这句话就插嘴说:

  “可别节外生枝,咱们是约好不说的呀!”

  “你放心!”小坂先回敬了鱼津一句,然后对美那子说:“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象你对鱼津说过的那样?就是说……”

  美那子一声不响。不管怎样要求她说,她还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的——怎么好说“那是过失”呢?!她除了默不作声别无他途。这时候缄默无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种表态。

  “你是不是多少对我有点儿爱情,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么一点!”稍停了一会儿,小坂又问:“Yes还是NO?!”

  美那子好象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吃力地抬起头来说:

  “我是不愿意说出这句话来的,不过我想,那天晚上我对你是有爱情的。但是,别的时候……”

  “就没有了,是不是?”

  “是的。”美那子毅然点了一下头。

  这一来,小坂多少带着正颜厉色的口吻说道:“好,我懂了。既然这样,那就是说人心是不可轻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觉得,现在只能由他去说了。确实也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坂乙彦,那还是可以称作爱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雾飘逸的马路上时,它已经消失了。

  “既然这样,那就是我的极大失算了。难道人心是这样的吗?……你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你爱我……”

  小坂还要说下去,鱼津赶紧从一旁制止;“别讲了!”

  小坂不理,还是继续往下说,他激动得额头都发亮了。

  “因为你那样说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当时的心情仅仅是逢场作戏……不过,我现在也不能就这么相信你刚才的话。曾经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会即刻消逝得无影无踪?……鱼津你说呢?”

  “我吗?”鱼津不直接回答,却制止说:“别再讲下去啦!你违背了诺言。昨晚我和你讲了那么多话,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小坂有点愤愤然的样子,一吐为快地说:“你是监督人吗!”接着改口说。“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为一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人,就是说,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装着不认识而各走各的路。这是你所希望的,这一点我算理解了。从你的立场上来说,你产生这种心情是理所当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点,你说的有关爱情的话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关系和社会声誉看得比自己的爱情更重。”这时,小坂站起身来对鱼津说:“鱼津,我先回去了。”

  “不,我也回去。”鱼津说。

  “我想一个人回去,让我走吧。”

  从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坂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声。她知道不讲话是很不礼貌的,可是说话一不小心又会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场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乱,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鱼津说。

  小坂向美那子扫了一眼,说了声:“我走了。”便用身体推开会客室的门走出了房间。

  美那子送他到大门口。当小坂穿好靴子站起来的时候,美那子鞠了一个躬,说道:“怠慢了。”

  小坂好象还想讲什么话,但没说出来,象下了决心似地毅然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两颊掠过一道悲伤的阴影。

  小坂离去以后,美那子还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

  送走了小坂,美那子来到厨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会客室。如果在平时的话,客人一来春枝就会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觉得这两位客人带来的气氛有点异乎寻常吧。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鱼津正站在窗边望着院子,她说:“让您久等啦。”

  鱼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内情的,不过我觉得,且不说小板的态度吧,他刚才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说,是不是你的话有不真诚的地方?”

  看他那样子,可能刚才望着院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问题。

  美那子又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凄切。

  “好,那我就说。”

  她想:对鱼津是可以谈的,他和小坂不同,不是当事人,不过也不光为这个。她认为也许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运动员能够理解自己的话。

  “以前我把自己丢脸的事告诉过您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讲。我以为我并没有撒谎。在做错事的那个晚上,我对他是有爱情的。不过那是极为短暂的,分手时已经没有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不喜欢他。”

  她只不过脸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明确地重复了一遍而已。可是美那子的话却使鱼津恭太大吃一惊。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问:

  “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我想是会有的。”

  “是吗?”然后又以严肃的表情问:“这就不好办了。这到底说明什么呢?”

  鱼津问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红着脸说:

  “有句俗话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

  其实美那子自己明白,这决不是什么魔鬼附身。她当时是真正需要小坂的,也知道事后会懊悔,也知道会惹出麻烦问题,更知道一个有夫之妇做出这种事会遭到多大的责难。

  酒麻醉了她的内心控制力,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体中也确实存在着造成过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现在觉得当时自己没能控制住是难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

  鱼津把刚才同小坂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句话里包含着和小坂相同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话,但只能说懂,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好了,不管怎样,我想小坂是会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现实的想法的。眼下多少会感到痛苦,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一切都能解决的。”

  “真是劳累了您,太对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们打算登穗高山的东坡。我想这对小坂会有好处的。”鱼津恭太边说边站起来。

  “茶就要来的,喝了再……”

  “不啦,还是告辞吧。小坂这家伙可能没乘电车,是徒步的。小坂在走路,而我却在这里喝茶,岂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会一直走到家的。”

  “走到家?!”美那子吃惊地说。

  “走两三个小时他是不在乎的。从大学时代起就惯于登山了。现在一定在使劲地走哩。”

  美那子的眼前浮现出小坂一步一步使劲走路的样子。禁不住一阵心疼。

  “您说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鱼津到门口的时候问他。鱼津不用鞋拔,他费劲地把脚伸进靴子。边穿边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离开东京。”

  “那就要在山上过年罗。”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够呛的。危险吧?”

  “不能说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不过,没问题,这已经是我们的老本行了。”

  “回来以后,写个明信片给我好吗?小坂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美那子说。

  “大概不要紧吧。几年没登过东坡,这次登一登,也许他会觉得世道多少变了,说不定小坂也是料到会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出门去了。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春枝端了红茶进来。

  “哎呀,客人已经走啦!”

  “让我喝吧。”

  春校把盛着红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搅着茶,内心感到非常空虚。她那纤细白嫩的手拿着茶匙轻轻地一直搅个不停,连春枝也觉得诧异。

  跑外勤的鱼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封上条信一从泽渡寄来的信。

  上条是鱼津在大学时期认识的登山向导,年近花甲。却很健壮。在夏天的登山季节,他给登山运动员做向导或搬运行李,是个称得上穗高山土地爷的好把式。这一次,鱼津和小坂又把行李寄给他,托他趁着雪还没有深积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况允许就搬到离上高地二里远的德泽客栈。来信就是这件事的回音。信里写着:

  ……所托行季已于十天前搬到德泽客栈,请放心。我把它放在屋里,上了锁,估计没有问题。目前天天都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雪,不过没有什么了不起。到坂卷尚可通卡车。过了坂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来时,雪该有相当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车恐怕开不到泽渡,只能开到稻核。请做好思想准备。并请代向小坂先生问好。

  字是用淡墨水写的,有几个错别字。

  鱼津喜欢读上条信一的来信。每次上条来信,他的眼光总是一直盯着它。看着看着,上条那无法言喻的朴素的情感象一股暖流似地传遍全身。

  每次到了泽渡,他就去上条家,坐在阴暗的炕边,喝着主人招待的茶,尝尝咸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齿都会发酸的咸菜,具有别的地方尝不到的独特风味。这风味此刻就从那字体歪歪斜斜的信纸上飘出来了。

  鱼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这一行字上。就在这一行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条对穗高山的知识比谁都丰富。既然上条说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样,上条已经把行李搬到了德泽客栈,这一下放心了,可随时出发。

  剩下的是钱的问题。一想到钱,心情就有点不舒畅。本来指望年终奖金,可是奖金早已在这两天没有了。并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没买过什么东西。只是到了岁末总得偿清债务啊。细细一算,到手的钱只剩下一千二百元①,鱼津不觉大吃一惊。凭这一星半点儿钱,连去穗高山的火车费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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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当时即一九五五年的汇率,一千二百日元约合人民币八元。

  筹备登山费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预支工资。这以前鱼津也预支过好几次,已是老资格了,用不着装什么面子。为难的是这次还要请求提前休假,所以总觉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历年的老规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为有许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齐拥来,所以规定所有职员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鱼津却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离开东京。这就得请一天假。

  请求预支下月工资,而且唯独自己一个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这怎么说也是过分的要求。鱼津从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胆地向常盘大作提出来,可是始终开不出口。

  鱼津把上条的来信放进抽屉,然后壮着胆子走到正在批阅文件的常盘大作身边。

  “经理!,

  听到鱼津的招呼,常盘抬起头来,似乎在问:“什么事?”

  “想请您盖个章,好预支工资。”

  常盘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页,然后将右手伸进西装背心口袋,摸出个小小的图章金子,不声不响地把它放到桌子边上。一鱼津拿了图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写好“预支工资”的发票上盖上常盘的图章,然后又把它送还给常盘。

  “谢谢啦。”他把图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公事公办,把传票拿给常盘看了一下,然后收回来。

  “预支吗?”

  “是的。”

  常盘把图章放进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没有离开文件。

  “经理!”鱼津叫道。

  “请假,是吧?”常盘抢先说。一言点穿,妙极了!

  “是的。”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发。”

  于是,常盘的眼光离开文件,并把它放进抽屉里,说:“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误工作,你就去好啦。”接着又说:“我说,你呀!”常盘把身子转向鱼津。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奉陪。鱼津点燃一支烟,做好了聆听常盘饶舌的准备。

  常盘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两手把裤腰带拉拉高,同时把精力充沛的脸转向鱼津,问道:“听说冬天登山危险,是真的吗?”

  “多少有点儿危险吧。”

  “这次想上哪儿?”

  “后又白山。”

  “得攀登岩壁吧?”

  “是的。”

  “攀登岩壁,究竟多大岁数最合适?”

  “没有一定,不过年轻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学里的山岳部成员。”

  “那倒是的。不过,大学毕业后还干这种事的好汉不会太多吧。”

  鱼津不敢轻易应声,闭上了嘴。因为他猜不透常盘的话锋将指向何处。

  “任何人都有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觉得只有排着命干,做人才有意义。那是十八、九岁到二十七、八岁这段时期。所谓冒险,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再也发挥不出来的极限的地步。可是一过了二十八、九岁就会觉得冒险是傻事。因为他认识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说,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人这个东西……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冒险的光荣消失了,青年也就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这么说来,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人罗?”

  “你实足年龄多大?”

  “现在是三十二岁,过了年,到了诞生日,就三十三岁了。”

  “唔——你成熟得相当晚啊!”

  “经理!”鱼津说,“照您的说法,我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停止成长了,是吧?不过,到现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为什么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为并没有谁规定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现在停止……不过,多少会给公司增添麻烦。”常盘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说的是:冒险的光荣到了二十八、九岁消失,这意味着可以兔得白白丧失性命。我认为登山运动员应该适可而止,否则总有一天会没命的。你看,登山运动员到头来大都牺牲在山上,不是吗?因为他们总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从概率上来讲,必然是这样的。”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视着鱼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这么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斗争。随时都可能发生雪崩,随时都可能发生气候变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岩石掉下来——这些,一开始就在预料之中,并对此加以万分的留意。刚才您说过的冒险,这是登山运动员的戒律。我们是绝对不冒险的。只要觉得气候恶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劳,即使山顶就在眼前也不继续攀登。”

  “言之有理。”

  “您刚才说的——把冒险看做高尚的时期,这是还没有成为老练的登山运动员的时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会觉得冒险是高尚的了,只会觉得那是愚蠢的行为/

  “嗯。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了不起。可是不会那么如意吧。照你说来,登山就是选择一个大自然的场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后在那里和自己作斗争。也许登山就是那么回事。这大概是对的。山顶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体是疲劳的。可是问题在于这时候能不能克制自己。克制得住的话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人往往是应该克制的时候克制不住。实际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斗争换成了和自己的斗争,那也未尝不可,但是危险的概率丝毫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低。”

  “总之,经理是想劝我适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人,就是叫你别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过说,登山这玩意儿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停止。如果‘冒险的光荣’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极限’这些措词不恰当,那我就收回。换句话说吧——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相信自己了。”

  “那不对:”鱼津说,“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登山不是这样的。”

  鱼津的话一带上劲,常盘大作的眼光也跟着神气起来。

  “喂,你等一下:”常盘挺起胸,象在做深呼吸。“好!那我要说了。你说登山就是和自己作斗争。山顶就在眼前,可是开始起雾了。感情在叫你前进,而理智却叫你止步。这时候,你会抑制感情,服从理智……”

  “当然是这样。所以我说,这是和自己作斗争。”

  “遗憾的是,就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认为,在这时候一定要有个赌注才对。碰碰运气——好,试试看!否则怎么写得出登山史来呢?”

  “是有这种看法。第一次马纳斯鲁①远征队撤退回来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批评——认为他们应该孤注一掷,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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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喜马拉雅山脉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_常盘接口说:“我赞成这意见。为了给世界登山史写上新的一页,不能不做这一点冒险。为了要首次登上没人到过的山嘛!也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就得下决心干!”

  “不。现代的登山运动员还要冷静些。到最后也不会图侥幸。靠理智和正确的判断取得的胜利,才是有价值的胜利。孤注一掷,试试看吧——偶尔获得这样的成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什么胜利啦、成功啦,往往是这样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赌注。”

  “能这么说吗?”

  “能!本来体育运动的根基就是一种与理智无关的精神。人们称扎托佩克①为人体火车头。他确实是个火车头。因为是火车头,所以能够创造那样的记录。登山运动员也一样。烧炭的也罢,砍柴的也罢,他们的武器是强健的身体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

  --------

  ①捷克的长跑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得过四次冠军,被称为“人体火车头”。

  “登山可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啊!”

  “是什么呢?”

  “体育运动加‘阿尔法’①。”

  --------

  ①希腊语的第一个字母的读音,有“未知数”的涵义。

  “阿尔法是什么意思?”

  “阿尔法嘛,可以这样说吧——就是非常纯粹的费厄泼赖①精神。到底登上顶峰没有,谁也没看见。”

  --------

  ①指光明正大的比赛态度。

  “唔——”常盘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然后象做体操似的,双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时吐了一口长气,好象是在寻找一个能一举将对方制服的措词。

  这时恰好来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盘大作的写字台上。常盘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鱼津,说:“遗憾,得暂时休战了。”接着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要小心!”

  鱼津觉得自己有些兴奋。和常盘争论是经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议题是登山,因此劲头也就和平时不一样。门外汉偏要说大话——鱼津这么想。

  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不愉快的感觉。常盘的主张是有一定道理的。鱼津禁太认为站在登山运动员的立场上,应该把他那个理论彻底驳倒。登山绝对不可以下赌注!

  鱼津结束了和常盘大作的争论,刚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拿起听筒,传来了女人的声音。鱼津的耳朵刚才还灌满常盘那连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这个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纤细。

  “您是鱼津先生吗?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

  鱼津把听筒贴着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鱼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却忽然不知不觉地这样坐上了。

  “我是鱼津。”

  鱼津绷着脸回答。美那子在电话里先对前几天鱼津特地为小坂的事来访表示感谢,然后说:“又收到信了。”听起来象屏住气在说话。

  “信?!是小坂写的吗?”

  “是呀。”

  “不应该!那天不是讲清楚了吗?到底写了什么?”

  “这个……”看样子不大好开口。“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很激动。他说要见面谈谈,叫我六点钟去……还写好会面的地点。”

  “什么时候来的信?”

  “刚刚收到,是快信。”

  看来她是收到快信、看过之后就打电话来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儿去?”

  “西银座路的滨岸,还画了个简图。”

  “噢,是滨岸。”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们常去的饭馆。”

  “叫我怎么办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这口吻是要鱼津替她决定去还是不去。鱼津为小坂此举深感恼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么这样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儿去跟他谈谈。”

  鱼津说完就把美那子的电话挂断了。本来没有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坂,作最后一次的商定。

  大约五点半光景,为了去演岸会见小坂乙彦,鱼津一走出办公室就往西银座路方向走去。街上虽然洋溢着岁末的热闹气氛,但是圣诞节那几天的疯狂、杂乱景象已经不见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现出狂欢后的安宁,鱼津很喜欢圣诞节至元旦这段时间的街上的气氛。

  往年一到这时候他就去进行冬季登山,所以对他来说,岁末的东京特别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发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这样,为了攀登前穗高峰东坡,二十七日就离开了东京。这五年来,他没有在这尘世间迎接过新年。

  一进滨岸饭馆便看见小坂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厨房间的店主谈话。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小坂一见鱼津不免愣了一下,转过脸来“噢”了一声。

  “在喝酒吗?”鱼津边脱大衣边问。

  “不!”

  的确,小坂面前只有一只大口的茶碗。小坂大概认为既然鱼津来了,事情总要披露的,所以就说:“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鱼津话音未落,小坂的眼光闪了一下。鱼津没等小坂开口便抢先说:“我知道的。她来过电话。”他认为先把情况摆明,这是对朋友应有的礼节。“她不会来啦,打电话拒绝过了。”

  小坂凝视着鱼津的脸。既然人代美那子不来,那就……“老兄,来酒吧!”小板说。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是绷着的。

  鱼津在小坂的身旁坐下,说:“还想不通吗?”说不出这语气是在责备还是在安慰。小坂默默不语。

  “痛苦是痛苦的。可是不应该再叫她出来啊!”

  小坂一听,抬起头来说:“我是傻瓜:”便不作声了。

  鱼津感到小坂的这句话里有娇气,便说:“坚强起来。是男子汉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对方是有夫之妇!”这语气多少有点冷酷。

  老板娘端来了酒壶和小莱,说声:“听说您要二十八日出发,是吗?”说到这里,她咽下话头,慌忙走开。鱼津觉得她的举止有点儿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来由——小圾乙彦双手捧住面颊,轻轻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一副强行忍受痛苦的样子,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没错,是眼泪。

  两人从学生时代结交以来已近十年,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泪。鱼津原来以为眼泪和小坂是无缘的。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小坂总是迎难而上,绝不会任凭颓丧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头脑。而自从去八代家以来,小坂已经讲了两次和自己不相称的话——“我是傻瓜。”鱼津听来,小坂这话多少有些夸张,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从这句话里怎么也听不出小坂乙彦有变成“傻瓜”的心理状态。

  眼泪却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坂竟然会为一个女人而掉眼泪。

  “你在哭吗?”鱼津问。

  “不,没哭!就是讨厌的眼泪尽往外流。”小坂声音嘶哑。把流着泪水的脸毫不掩饰地朝向鱼津,“我不是悲伤,而是痛苦。我这个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说,对方是有夫之妇。干吗我要跟别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轻漂亮的独身女人也多得很。可是我偏偏迷住了这一个!”

  小坂多少吐出了一些心里话,鱼津反而觉得不便随声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从二十九日起,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边。元旦早晨攀东坡岩壁,傍晚到A号岩壁的陡斜面。到那时候,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全都会从脑子里一扫而光的。

  “天晓得上了山是否就会好些。”小坂放低声音,“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对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没有想象过和一个女人一起登山?不会没有吧?至少该有过一次的。当然,实际上是不能带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梦,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过这样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会是普通的关系。这个时候,对那个女人的爱情是纯洁的:我经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过几年该多好!在我的幻想里是经常出现这个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个顶喜欢的女人,也想把她带上山去的。”

  鱼津沉默不语。上山的时候,鱼津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女人。从这一点上说,按理他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可是鱼津这时候却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带人上山,那带八代美那子去该多好!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为断绝对美那子的迷恋而苦恼,自己竟然也选上了这同一个女人作为带上山的对象,要说对朋友不忠实,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忠实吗!鱼津一时觉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从人生意义上说,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说呢?”小坂说。

  “也许是的”

  “那,你该理解我的心情罗。八代美那子确是有夫之妇,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可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带去仰望披着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

  “峭壁?”

  “东坡的峭壁呀!”

  “那怎么行!”鱼津不由地说。

  “所以我说那是梦嘛,是梦想!做梦总是可以的吧。是梦的话,带去也不要紧的罗。”

  “可你不是写了信,叫她出来吗?”鱼津把话题拉回来。

  “我想见见她。想最后和她再见一次面。”接着,小坂忽然转变语调说。“算了!我的心已经定下来了。跟你说着说着就冷静下来了。我不该写信。想把她叫到这儿来也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鱼津不说话了,他在想着刚才的事;当小坂说想让美那子仰望披着冰雪的东坡峭壁的时候,鱼津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让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绿树成荫的地方。两边是柏树、山毛榉、桦树、丝柏、桂树,当中有一条阴凉的通道,秋天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射进来,梓河清脆的流水声不停地传人耳际,穿着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着上身挺直地站在那里。

  确实,冬天把她带上山去的想象只不过是个梦想。可是鱼津的想象却不一定是梦想,多少是和现实联系得起来的。要让她站到那树林地带,不是办不到的。正因为这样,鱼津才觉得自己这样的想象是折磨人的。对小坂,对美那子,这种幻想都是蛮横的,不可容忍的。

  鱼津大概为了赶走这个念头吧,匆匆对小坂说;“根据上条的来信,今年多雪。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下雪。”

  “对,可能现在就在下。”

  小坂这时才象在用本来的语言安详地说活了。他已经从兴奋中苏醒过来,逐渐恢复了登山运动员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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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鱼津和小坂按照预定计划,于二十八日从新宿车站乘二十二点四十五分的夜车出发。四点五十七分到达松本站。天还没亮,走下月台感到寒气袭人。上早桥时鱼津问小坂:

  “睡着了没有?”

  “至少睡了五个小时。”

  “那就行,我大概也睡了那么多时间。”

  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了。又冷又困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一到山上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今天刚到松本,这老习惯又来了。

  在那儿等了大约一小时后,乘上了开往岛岛的电车,四十分钟便到了。当他们在候车室里坐等开往泽渡的公共汽车时,天色渐渐地亮了。

  离开东京的时候,他们穿的都是翻领的紧袖运动衫、套头式毛衣、滑雪裤。到了松本站就觉得冷了。鱼津拿出登山衣穿上,小坂套上了高领的毛线衣。

  他们只带了小号背囊和滑雪板。两人约好,背囊尽量轻装,不放多余的东西,除了路上吃的盒饭和穿的内衣,只带了热水瓶、手电筒、登山日记本、风雪帽、滑雪眼镜、手套、防水手套、袜子之类的东西。

  野营天篷、袋形小帐篷、登山绳、登山脚镫、绳圈等登攀用具已事先托上条搬到了德泽客栈。这回连登山镐也装箱了,粮食、旅行锅、煤油炉等炊具当然都装箱事先运走了。

  根据上条来信,他俩以为公共汽车只通到稻核,可是来到鸟岛一打听,却可通到泽渡。

  “便宜了一天啦。”小坂说。

  实际上,从稻核徒步走到泽渡,有一天的路程,而且到了泽渡还得住一夜。

  “今天就直达上高地吧。”鱼津说。

  小坂马上说:“行啊!顺利的时候就是这样万事如意啊。”听他这口气,好象成功在握了。

  公共汽车只载着几个乘客往泽渡驶去,刚出车站不远,将要穿过岛岛村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公共汽车不时地遇到迎面开过来的载着木材的卡车。大约二十分钟后,过了稻核桥,绕到了梓河右岸。稻核材的屋顶上都镇着石头,好象冻僵了似地无声无息,看不到人影,家家户户的倾斜着的板墙上吊着稻核菜和柿干。

  “山那边雪下得好大啊!”汽车司机和一位本地人模样的乘客在闲谈。

  汽车到达终点站泽渡村是十点钟。那儿积着一尺来深的雪。他俩一下车就往附近一家叫“西岗店”的店铺奔去。

  他们本想把背囊和滑雪板寄放在那儿后,就到不远的上条信一家去,可是这家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转告了上条的口信。

  口信说,上条今天有事不得不去稻核村走一趟,不在家,请他们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一定去坐坐。接着老板娘拿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木炭炉边的桌上,说是上条要她转交的。那是鱼津在信里跟他定好的米糕。

  于是两人就在这爿店里拿出背囊里的盒饭,随便吃了一顿,也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这店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干菜、水果、粗点心以及日用杂品,这是个乡间常见的杂货铺。木炭炉旁放着粗陋的桌椅,又象是个饮食店,事实上你如果想吃碗汤面或养面汤饼什么的,他们会马上给你做。

  再说,这里还是个旅馆,店堂尽头有个可铺六条席的备有地炉的房间。眼前就有一个本地人模样的老头儿坐在炉旁取暖。冬天上山的登山运动员,没有一个不来这里住过一两次的。鱼津他们自从认识了上条信一以后,几乎都住上条家,但在这以前,他们也是在这里住宿的。

  店里还摆着一些过年的应对商品:右侧有青鱼子干和装箱的橘子,旁边堆着海带、鱿鱼;左侧有长统靴、胶底鞋、棉手套,还吊着三件孩子穿的红毛线衣。过几天一定能看到村子里某人家的女孩子穿上这些毛线衣过新年。

  一个五十开外的村里人穿着工作衣走进店来,肩上披着雪花。

  “好冷啊!”他先向鱼津这边打个招呼,然后对正在地炉旁取暖的神官①招呼说:“神宫,悠闲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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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社的祭主,犹如基督教的牧师。

  “是啊!连神也冻僵了呀。”老人答道。

  看样子老人是这附近神社的神官。他面前的地炉上放着一把酒壶。

  鱼津和小坂结了账,走出店门,然后穿上滑雪板。雪花还在飞扬。

  “走吧。”小坂先踏上雪地。

  十一时从泽渡“酉岗店”出发。下午一时抵坂卷,二时抵中汤。通往釜隧道的途上,积雪被风吹成小丘。二时半抵釜隧道,穿过隧道需十五分钟。冰柱意外的少。隧道口与往常一样,积满了雪。出隧道后雪停,出现了微弱的阳光。烧岳山顶上白烟直升。三时四十五分抵大工湖畔。望见穗高山一角。四时五分抵大正湖畔小商店。从这里开始走进林中小道,略感疲劳。五时到达旅馆的看守屋。一如既往,在黑暗中看见看守屋的电灯后,顿觉宽慰。晚上与旅馆T兄围着火炉畅谈。十时上楼就寝。

  三十日,八时从旅馆看守屋出发。积雪尺许。三十分钟后到达河童桥。通往德本岭的岔道口一带尚见梓河水流,再往上则河水冻结不流。这一带因河滩上风大,历来雪少。河床几乎无变化。自河童桥至明神走一小时。再往德泽客栈又需一小时半,十一时抵德泽客栈。

  德泽客栈的房主下山了,有K兄留守。休息片刻,午饭后立即整理行装。决定将早先寄到的部分行李(天篷、攀登用具等)搬到松高山沟口,兼作侦察。预计单程需三小时。一时正从德泽客栈出发,各于背囊上掮一行李箱,另带若干行李。通过林中小道进入河滩,由新村桥下穿过。从这一带起积雪渐深,至熔岩坡,仰望北坡。至此费去一小时。进_入后又白峰山谷。积雪愈深。沿着积满白雪的河床行走一小时许。两侧不见树林,视野开阔,整个北坡威严壮丽,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枯木。不多时登上右岸,横穿桦树林,到达松高山沟口,选择无雪崩处放置行李。打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原封不动。竖一红旗作目标。吸一支烟后,踏上归途。七时返回德泽客栈。

  三十一日早晨七时出发。沿昨日雪地上的脚印前进。比昨日轻松得多。十时到达松高山沟口放置行李处。脱下滑雪板。分开行李,装束停当后出发。为避免雪崩的危险,取道松高山沟左岸山脊的中岛新道。坡道甚陡。走到奔顶时穿上防滑鞋。至此已是十二时。用午餐。山脊尽处为陡坡,雪深齐胸。可仰望后又自峰全貌。左斜面山坳处的“宝树”近在后尺,但走到那里却需一小时。三时抵后又白湖畔。在“宝树”根边搭帐篷。开始下雪。入夜起风。

  鱼津写好日记后搁下笔,吹熄了竖在威士忌空瓶上的蜡烛,在黑暗中说:“起风了。”

  双人天篷的下半截,被风吹得吧嗒吧嗒直响。

  “到明天会停的吧。”小坂应了一声。

  昭和三十年除夕,两人在积雪覆盖的后又白山的半山腰的一棵被称为“宝树”的大桦树下。度过了大年夜。

  此刻,他俩搭帐篷的地点是后又白湖一带唯一安全的地方。除了“宝树”下,任何地方都有遭遇雪崩的危险。

  今天下午三点钟,两人一到这里,就立即扒开雪,用脚踩平地面,搭起两米宽、一米多高的双人帐篷。一部分行李拿进天篷,其余的都放在外面。因为下雪,晚饭是在帐篷里做的。把雪放进旅行锅,用煤油炉化成水,然后放进从德泽客栈带来的饭团和猪肉,煮成杂烩粥。

  五点钟,夜幕降临雪山。鱼津花了一个小时光景,凭借烛光写了日记。不管怎么累他都要把当天的活动扼要地写进日记本。

  吹熄蜡烛后,突然风声大作,象海啸似地轰响。

  “明天不下雪的话,三点半起床,五点出发。唉!这风要是不刮就好啦!”小板说。

  “今晚刮够了,明天会停的吧……睡吧。”

  这以后,两人就不说话了。

  鱼津钻进睡袋,伸直身体,闭上了眼睛。风依然在呼啸。他什么也不去想。如果要想,事可多哪!明天就是元旦,围绕着元旦便有许多事好想:为了迎接新年,家乡的母亲这时候正忙碌着;父亲一定在喝着酒;两个弟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还有公司的工作;寓所的私事……

  鱼津冬天登山,每次都是这样,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他并不是为了想这些才来登山的,而是为了想专心致志于登山才来到这儿的。

  鱼津和小坂的这一次计划,是要征服前穗高峰的东坡。东坡是由A壁、B壁、c壁这三个大峭壁及其侧面的北壁组成的,总称为东坡。

  攀登东坡,有几条路线。他俩这次打算由北壁经过A壁登上前穗高峰。至今尚未见过有谁在冬季由这条路线登上顶峰的。光登北壁的话,根据记录,过去有三个队,都是以十二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攀登上去的,而他俩却要在一天之内同时攀登这个北壁和A壁。

  鱼津和小坂都自信能在一天之内登上顶峰,他俩在夏季进行过多次试攀,有关前穗高峰东坡的记录也全都研究过了,光是秋天下新雪时拍下的照片就多得惊人。

  对他俩来说,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未解决的话,那就是为什么从前几个登山队为攀登北壁竟花费了十二个小时?光凭夏季攀登的知识,这是不可理解的。

  鱼津醒来了。他从睡袋爬出来划亮火柴,时值三点钟,风已经停了。他把头伸出帐篷外,只见天上有几颗星星,寒气浸骨。鱼津把头缩进帐篷,摇动小坂的睡袋:“起来!星星出来了。”

  “嗯。……”小坂翻起身子,也把头探出帐篷察看,象是为了证实一下鱼津的话。“好极了!”小坂说着,缩回帐篷,马上蹲在煤油炉前点火。昨晚装在旅行锅里的融化好的水现在又结成了厚厚的冰块。鱼津把它放在炉子上,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上条给的米糕。

  “做杂烩粥①的差使年年都是我干。”鱼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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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有元旦早晨吃杂烩粥和居苏酒的习俗。

  “也不知是什么因缘,我老吃你做的杂烩粥,已经吃了五年了。”小坂边说边准备屠苏酒。

  煤油炉烧得帐篷里有了几分暖气。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各自吃了三块米糕,这算是吃过了杂烩粥。然后又嚼了两块巧克力。昭和三十一年的元旦早餐,从四点半开始,到五点钟结束。

  准备出发——把红茶装进热水瓶,把咸饼干、干酪、巧克力、葡萄干、羊羹等食物装进背己又将登山绳、钉钩、钢圈、铁槌、脚镫、袋形小帐篷等检查了一遍后,放进背囊。

  穿上登山衣、罩裤。鞋子上当然加了套靴,又套上防滑钉。手上则戴好毛线手套,再套上防水手套。

  五点半背上背囊,手持登山镐走出帐篷。天还没亮。

  两人先下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那儿横穿过去,进入浅谷B。浅谷B是个陡坡,幸而雪不怎么松软,不过每走一步,雪还是会没到膝盖。

  “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小坂在后面说。

  “再有一个小时,大概可以到了。”鱼津答道。

  他俩的目标是北壁底部。最好是七点半以前赶到。

  爬上浅谷B的尽头时刚巧是七点正。这时从身后升起了元旦的太阳,周围突然明亮起来,变得暖和了。山谷的两壁露出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一棵树木。

  浅谷B的尽头屹立着一百五十米高的峭壁,这就是北壁。沿着铺满雪的斜坡爬上去,按预定的时间——七点半到达了壁底。

  扒开斜坡上的雪,把地整平,放下背囊。然后两人怀着干大事前常有的那种格外镇静的心情抽了烟。鱼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白雪皑皑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岩壁,心想:它在那边向我们挑战呐。天空又飘起雪花来了。

  八时正,每人喝了一口热水瓶里的茶。系上三十米长的登山绳,这是初次使用尼龙登山绳。鱼津领头,开始由壁店一向上爬。这是很陡的雪坡,一扒开雪,身体也随着往下滑。插上登山镐,靠着它使出全力把身子挪上去。爬上第一个积雪的岩棱是艰难的。然后足足拉开一个间隔①爬上岩坡。从这里开始攀登,不一会儿遇到了象烟囱那么长的裂缝;的岩石,上面略呈冠状。打进钉钩,挂上钢圈,踩上脚镫翻上去。上面是处处积着雪的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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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两人以上登山,相互用绳子联结,前后两人之间的绳子长度称为一个间隔。

  再上去是一连串的积雪岩棱。

  最后一段是石崖。非常陡峭。从这里起,有左右两处可以攀登。右边一处似乎较容易,但耗费时间,只有下决心笔直地冲上去。攀登了两个问隔,到了屋顶,这一段路用了一个半小时。

  下午三点,登上北壁,终于到达第二岩台。至此总共用了七个小时。在此用午餐。

  三点半,开始攀登A壁。此时天气开始转阴并起风,风雪交加,攀登艰难。

  五点半,一片漆黑,无法再登。在A壁上都露营。露营地的发现还全靠老天保佑的——鱼津为寻找拴登山绳的支点而扒除岩石凹处的积雪时,发现两块岩石之间有相当宽的缝隙,恰好够两个人并排而坐。打好拴绳桩,两人用绳子联结。头上罩以袋形小帐篷。

  风雪扑面,欲点火取暖,无奈蜡烛芯沾了雪,点不着,后悔未带打火机。疲劳至极。

  这是鱼津在黑暗中执笔写日记,他自己也不知道纸上的字是否成其为字。

  尔后,鱼津好几次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每次醒来,首先想到的是;两人此刻在A壁上部,大概再有三十米就到顶峰,只要能战胜严寒,不需花费很多时间,就可以到达了。

  “真要命!”小坂说。看不到表情,语气听得出是在苦笑。

  “睡着了吗?”鱼津问。

  “唉,根本没睡。反正雪停了就上!这次我来领头。”

  鱼津感到小坂比自己还精神些,心想,就照他的话做,让他先上也许更好。

  “当心冻伤!”鱼津说。小坂设应声,他睡着了。鱼津拂掉小帐篷顶上的积雪,小坂仍在酣睡。

  不一会儿,鱼津自己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鱼津听到小坂在和他讲话,那声音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没问题吧?喂!没问题吧?”

  小坂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于是鱼津睁开眼睛。

  “没问题!”鱼津答道。

  “别睡!不睡的好。”小坂又说。

  紧贴在鱼津右边的小坂,身子抖得厉害,简直可笑。

  “别抖得掉下山去啊,这里不是卧室!”

  鱼津鼓着劲开了个玩笑。小坂也不服输:

  “谁说我在抖!是你自己在抖,把我也给带上啦!”

  说不清是谁在引谁抖,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抖动得厉害,这是事实。

  风是小了,估计雪还在飘。冻硬了的小帐篷给雪压得沉甸甸的。

  “几点钟了?”

  “差不多四点钟了吧。”

  小坂划了火柴,帐篷里顿时亮起来了。

  “四点。”

  “那就是说,还得耐着性子等三个小时,七点钟总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两人又喝了点威士忌。他们已经喝过多次了,然后从背囊里取出饼干和干酪放进嘴里。寒气越来越重,黎明前的严寒向他们猛烈地袭来,似乎要把他们冻僵。

  鱼津两臂抱着胸脯,尽量把身体缩紧。听小坂的话,为了不睡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雪水还没有渗透到手套和衣服里。眼前,疲劳还不算十分厉害。食品也还充足。除了被困在三千米高处峭壁上的岩石缝里这一点外,情况还不能说是十分恶劣——鱼津这么想。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死神就在薄薄的帐篷外面的天空中等着,只要他俩一泄气就会被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快点天亮就好了。天一亮就开始攀登。”

  “刮风下雪也上吗?”

  “大概不会再大了吧。”

  小坂想翻开帐篷的底边看看情况,刚一动,雪片和刺骨的寒风就窜了进来。

  “不要紧,到早上就会停的。”小坂既不象是自言自语,也不象是在对鱼津说话。

  六点半天就亮了。风雪依然不停,视线都给遮住了。他们静等风雪减弱,打算风小点儿后便开始往上登,不能在这里久等,也不考虑返回去,再登三十米可以到顶了,他们也完全明自,到了这地步,上比下容易。

  到了七点钟,雪虽然未停,但已减弱,可以上了。

  “怎么样,干吧?”小坂说。

  “干!”鱼津答道。

  两人被雪封在岩石缝里,整整一个夜晚动弹不得,现在急切想摆脱这个处境,没有比这更坏的处境了。岩层至多还剩三十来米,充其量再和岩石、风雪格斗三小时左右,就能够站在穗高山顶了。然后从浅谷A下去,返回宝树下昨天早晨搭在那里没动过的帐篷。比起迄今为止走过来的这一段路,这个回程简直轻松得令人无法置信。

  当然,归途也可能遇到雪崩,或由于风雪而寸步难行。但是对于经过了昨晚那一场苦战的他俩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雪崩嘛,可以小心避开;风雪嘛,挖个雪洞钻进去就行了。比起昨夜的露营来,雪中小窝赛过琼楼玉宇。

  两人折叠好袋形小帐篷,在风雪中做好了攀登的准备,花去了二十分钟时间。

  “要冲最后一个间隔了!”

  小坂检查好了登山绳,整个脸部罩在风雪帽里,只露出眼睛,笑着示意:“好!出发啦!”今晨是小坂领头。鱼津做好攀登准备,觉得元气都恢复过来了。他想:早知道这样的话,也不必让小坂领头了。

  高个子的小坂向前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开始登上被雪覆盖着的岩石坡。

  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大约登上了二十米。大概再有十来米就可以登到终点了。

  当小坂定好立足点,鱼津攀到他身边的时候,小坂说:“抽支烟吧!”他滚了一身雪,简直象个雪人,取出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支,再把烟盒递给鱼津。鱼津抽出一支,各自用火柴点燃了香烟。

  风自下向上刮,雪雾时而向他俩扑来。不过,飘落的雪花已比先前少得多了。这样下去,可能不一会儿雪就会停的。

  “这次没带打火机来是一大错误。”鱼津说。

  “我是放进背囊的,后来拿掉了。”

  鱼津听小坂这么说,愣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上次小坂手里的那只红色女用打火机。

  小坂不再提打火机的事,把手里的半节烟一扔,“上!”说着,注视了一下鱼律的眼睛,然后转过身去。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作为支点。这是最后的难关。前面是一块粘着雪的象屏风般陡立的大岩石。小圾往七八米的前方寻找立脚点,找了好久。

  坠雪散成的雪雾两次遮住了鱼津的视线,看不见小坂的身影。雪雾散去,才看见小坂依然紧贴在岩壁上。小坂慢慢地在往上攀登。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小坂的叫声:

  “好,来吧!”

  随着小坂叫声,鱼津从岩石缝里拔出登山镐,朝着小坂站着的岩角爬上去。

  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一点儿雪也没有,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鱼津照着小板的样,一步一步站稳脚跟通过这些地方登上去。

  鱼津好不容易登上了离小坂有一米来远的地方,小坂又开始攀登了。两人没有心思对话,艰苦而危险的作业也不允许他们讲话。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眼睛盯着朋友。风从斜坡左边吹过来,不断地刮起雪雾,填补脚下的空间,坠雪团时而发出怕人的声响散落到鱼津的脚边。

  这时候,小坂正在离鱼津五米来远的斜上方,贴着岩壁,把登山绳挂到突出在头顶上的一块石笋上去。奇怪,鱼津觉得这时候小坂乙彦的身影是那么清晰,仿佛是一幅图画。小坂周围的一小块空间象净化过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岩石、积雪和小圾的身躯好象透过玻璃板映入了鱼津的眼帘,闪烁着微弱的冷光。

  事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鱼津看到小坂的身躯突然急速地沿着岩石斜坡滑下去,在这一瞬间,鱼津听到了小坂口里进出的短促而失厉的呼叫声。

  鱼津双手紧紧地握着登山镐,眼看着小坂滑落下去。这时候,小坂的身躯好象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的推动,脱离了峭壁的垂直面,成为一个降落体,坠人了雪霰的海洋。

  鱼津紧紧抱住登山镐。当他意识到小坂乙彦的身体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事故的真正意义——小坂掉下去了!

  鱼津不顾一切地呼叫:“小——坂——”

  他拉长“坂”字的足音。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呼唤。他想再次竭力呼喊这个名字,然而没有喊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哪怕用再大的声音呼喊小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鱼津把视线移向脚下,山风不停地刮起岩壁上的积雪,把它扬向天空,视野全被它遮没了。当然,即使没有雪雾遮眼,也是看不到下面的,因为先前上来时插过登山镐的下方是陡直的峭壁。他俩是从旁边绕过这个峭壁上来的。

  鱼津把登山绳往回拉。绳子除了自重以外没有什么负荷,顺着岩石表面一直滑到手里。鱼津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力呢?但他来不及思考这些。看样子是小极因某种原因滑落时,绳子经不起他的体重而断裂了。

  绳子全部收回到手里。当鱼津看到它那好象是磨断的裂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小坂乙彦是掉下去了。虽不知掉落的地点,但不管怎样,是从A壁的上边坠落到峡谷的深处去了。

  “小——坂——”

  鱼津再次拚命地大声呼唤朋友的名字,这声音伴着加倍的恐怖回到了他身边。不管怎样,必须下山。他现在祈求上帝保佑小坂乙彦的身躯躺在第二岩台上的某个地方。按照一般情况,小坂的身体不可能停在第二岩台上而只会从那个覆盖冰雪的陡坡滑下去,一直沉到峡谷的无底深渊中去。但说不定会由于某种偶然的力量,使得小坂的身体没在第二岩台上的积雪里。

  尽管鱼津泛起这种侥幸的念头,但从这儿到第二岩台,垂直距离有一百米。想到这里,他又陷入了绝望。

  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鱼津思考着下一步B己应该采取的行动。一分钟后,鱼津明白自己除了下山,别无他法。必须下到第二岩台去!

  但是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下A壁。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雪团接连不断地打在默然伫立的鱼津身上。鱼津弯下身来,为的是下到第二岩台。说不定小坂的身躯就躺在那里。

  雪又开始朝着鱼津的脸横打过来。

  鱼津这时什么也不想。他倾注全力要达到唯一的目的——争分夺秒,尽快下到第二岩台。

  雪时下时停,鱼津时而被掉落下来的雪团罩住全身,时而被横扫过来的雪块所打,他蹲下了身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不想,聚精会神地往下降——把钉钩打进岩石里,挂上绳圈,把断去一截的登山绳穿过去,攀着绳子慢慢下降。到了绳子的端头再把绳子抽出来,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打钉钩,挂绳圈,穿绳子,攀着绳子下降。

  鱼津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不知过了多久,通过A壁,到达积雪的第二岩台,这时他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岩壁算是到了底了,从这里开始,向下是一段相当陡的雪坡,有四十来米长。

  鱼津一到第二岩台就大声喊叫朋友的名字:

  “小——坂——”

  他接连喊了两三次。这里的雪面已经换了一副样子,昨天鱼津和小坂留下的脚印早已无影无踪。哪儿也看不到小坂乙彦的影子,也不见他从这里滑落下去的任何痕迹。这里只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雪板。

  鱼津抱着一线希望,拄着登山镐,在这块雪板上到处寻找。

  寻了一会儿,鱼津精疲力竭,结束了这悲伤的作业,呆立不动了。当他发觉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昨天三点钟和小坂一起站着吃过午饭的地方时,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他真想就地坐下,永远不动了。

  “小——坂——”

  这一次他喊得比较轻,并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坂乙彦不在自己身边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小坂消逝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难以相信的。

  鱼津看看表,是十二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脑子里约略描绘了一下这以后的行动——横穿V字形的积雪峡谷,越过松高第二山脊,进人A浅谷,再从那里通过折回点返回到后又白的帐篷。若在平时,有两小时就够了,可是现在身体极度疲劳,应该估计到要用加倍的时间。照这样算来,四点或四点半钟大概可以到达帐篷的所在地。然后得马上回到德泽。从帐篷到德泽,估计也得五六个小时。

  既然在第二岩台没有发现小坂,鱼津必须尽速回到德泽组织抢救队。

  他开始挪动身子,象在匍匐前进。极度疲惫固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没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坂,这夺走了他仅存的一点气力。

  从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积雪峡谷,坡道十分陡峭。鱼津把登山镐插入齐腰深的积雪里,扶着它步挨一步地挪动双腿。他感到自己现在这步子太慢了。

  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呢?可以肯定,绳子没有承受到任何冲力就断了。小坂失足、身体离开岩壁时,自己正抱住登山镐,却没有感到任何冲力,登山绳没有承负小坂的体重。

  为什么没有冲力?这说明小坂的体重则加到登山绳的瞬间。绳子就断了。登山绳会断,这可能吗?

  鱼津一边移动脚步,一边翻来复去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当有关登山绳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断的时候,他眼前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他现在一定躺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什么,浮上鱼津脑际的小坂总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说,仰面躺着的情况是少有的,出现一个俯卧着的小坂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鱼津脑际的小坂却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鱼津觉得小坂的这种身影就说明小坂还在哪儿活着。役法把小坂和死亡连结在一起。

  小坂,你等着!你等着我:小坂,你要活!请你活着!鱼津要尽快下到德泽客栈去。

  其实他真不想下到德泽客栈去,而是很想亲自到小坂可能坠落的地方去寻找。可是眼前这样的天气,又加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么糟,这是万难办到的。

  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一从鱼津眼前消失,那个登山绳的问题立即取而代之,出现在脑海里——绳子为什么会断?

  风雪时起时停,然而,鱼津对这种大自然的变化的感应已经变得迟钝了。他对风雪刮不刮已经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绳的问号和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交替着占据了他的心。

  到达宝树边的时候,鱼津几乎只能一跷一破地勉强挪动双腿了,真是疲惫不堪。帐篷在雪光中戴着沉重的雪帽。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已经黑了。

  鱼津钻进帐篷,在背囊里补充了食品,为了尽快赶往德泽,坐也没坐,又钻了出来。走出帐篷时,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自己。

  吃过早饭,收拾好之后,美那子把咖啡从壶里倒入葡萄色的硬质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报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欢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饭后不喝上两杯浓咖啡就不称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会击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开会或接待来客的时候,还要把这带刺激的褐色液体往肚里灌几杯。

  美那子早就想减少教之助的咖啡饮量。喝浓茶可以听便,咖啡嘛,倒要想个办法。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身体衰弱多了,也说不出哪儿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饭来说吧,一只半熟的鸡蛋,半块面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饭就好象孩子在玩游戏。她心里很不好过。

  美那子认为食欲减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减成一杯也好,可是怎么也办不到。_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买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里饭后用的那一种。这样的杯子,就是让他喝双份,也只等于从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过了年就用它的,可是过年的那几天忙这忙那,来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开始用这种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两杯咖啡一起放到托盘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着由玻璃窗射进来的微弱阳光,身子靠着椅背,表情呆滞。

  美那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对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视了一会,好象在端详它的形状和颜色。

  “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阳光中确是漂亮。

  “怎么换成这么小啦!”

  “那就可以给你两杯了。”

  美那子满以为丈夫会马上把手里的杯子移到嘴边。可是丈夫没这么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开始使用的银茶匙,把它翻过来,象刚才那样端详一番。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说:“小坂和你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抬起头,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坂是什么意图。

  教之助没抬头,继续摆弄着银茶匙,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说道:“是很好看。”这时才把脸朝向美那子。

  “你问的什么关系是指……”美那子到底做过亏心事,所以心里是不安的。

  “是单纯的朋友呢,还是多多少少……”

  “当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啦,或者什么……”教之助说得含含糊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担心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变苍白了。

  美那子难于揣度丈夫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于吗要提起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她刹那间想到的是:说不定小坂来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着茶匙在小咖啡杯里搅动。茶匙似乎太大了点,得轻轻地动,要不咖啡会从杯里溢出来。

  美那子先不回答,为了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拿起杯子喝咖啡。当她把杯子放回碟子里的时候,已经拿定主意——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对小坂的感情对丈夫说清楚。

  美那子抬起头看着丈夫。这时是他拿着茶匙在杯子里搅动了。

  “说真的,小坂这个人真有点伤脑筋。是个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纯洁倒是纯洁的——嗯,所以我对他说过,要他断绝往来。”

  “唔?不注意分寸?难道说他爱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讨厌这种……”

  “不,我是在问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问我?我会有什么感情:你怎么啦,是在怀疑我?”

  “并不怀疑。”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喜欢他,讨厌!所以我要他别来往了。”

  “明白了。听你这么说就够了。”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行了。”教之助看美那子有点生气,便劝止地说:“再来一杯咖啡吧,饭厅里有晨报,一起拿来。如果你对小坂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就好。你看看报吧。”

  美那子听说丈夫要她看报,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可以预料报上登着有关小坂的事,但是猜不透是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你看好啦。”

  美那子去给教之助例第二杯咖啡,拿起空杯子,走进饭厅。她没倒咖啡而先拿起了报纸。

  她翻开社会版,拣主要消息的标题看下去,看到“德高山初次发生遇难事件”。心里立刻明白了,因为小坂和鱼津曾经说过年底要上德高山。

  ……不少人熟悉的登山新秀生津恭太与小坂乙彦,为登前穗高峰的东坡,于上月三十日从上高地出发,进入后又白峰。元月二日在A岩台上因登山绳断裂,小坂从岩壁上坠落。鱼津下至德泽客栈告急,正在德泽客钱的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立即前往现场抢救。现场一带因积雪深厚,搜索极为困难,估计小坂得救的希望很小。

  美那子读完后,差点儿“啊”地叫出声来,好容易才克制住。她脑海里浮现出倒在岩石间的小坂乙彦的身影——昂着头,仰起精悍的脸,挣扎着想从岩石间爬出来。美那子不知道冬季的山是什么样子,以及攀登岩壁是怎么回事。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自然把小坂的遇难想象成那个样子了。

  美那子走进厨房,从室里给丈夫倒出第二杯咖啡,可是手抖了好半天。

  她回到走廊上,教之助就说:“看来冬季登山是危险的。”

  美那子扯开了话题:“用这个小杯也一样吧。”

  她嘴里和丈夫闲扯咖啡杯,心里却急着想离开丈夫跟前,到没人的地方去。两三分钟前她说过不喜欢小坂乙彦,感到讨厌,这并非撒谎。可是知道对方遇难后,平静不下来了。以往对小坂态度冷淡,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免感到内疚,也觉得小坂可怜。

  “你的脸很苍白。”教之助说。

  其实美那子自已早感觉到了。贫血的前兆——一种独特的即将昏迷过去的感觉正在向她袭来。

  美那子觉得丈夫的行动比往常缓慢得多。教之助平时喝完咖啡就站起来,好象多费一分钟也可惜似的。今天却特别慢。

  “有没有奶油馅饼或甜食?”

  “不巧,没有了。本来有羊羹的,昨天晚上被我吃掉了。”

  “水果呢?”

  “要苹果的话,有的。”

  “行,就给我苹果吧。”

  美那子想:他今天怎么啦,往常他怕吃了冷苹果牙齿发酸,不要吃,而今天……由它去吧,有了苹果就可以离开丈夫跟前了。美那子吩咐女佣人把苹果磨成酱拿给教之助,自己去取另外两种报纸,在厨房里翻阅起来。遇难的消息也登在社会版的那个地方,字号大小差不多,内容也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这两种报纸的写法都肯定小坂乙彦已死,并认为搜索工作将在这一两天内中止,到五月份才能再进行。

  “先生要出去了。”

  美那子听到这声音,把视线从报上移开:“换好衣服了?”

  “换好了。”

  “汽车呢?”

  “刚刚来。”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美那子走到前门,教之助正在穿靴子。他那猫着腰向前倾斜着的样子,象个老头儿。美那子时常会在偶然的一瞬间里,感到丈夫老得厉害。

  美那子送走丈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丈夫的话。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如果我对小坂乙彦怀有特别的感情,丈夫就想把报上的遇难消息瞒着我吧,这也许是为了避免看见我失去理智而惊慌失措,也可能是为了庇护我而免得我陷入那种状态。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这是娶了年龄悬殊的年轻妻子的丈夫所具有的特殊感情。

  不愿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窘态,这是出于本位主义的冷酷;体贴妻子、不让妻子在自己面前暴露窘态,这是对年轻的妻子怀有卑怯心理。美那子忽然感到这样的丈夫令人可憎。

  在这种感情的反作用下,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把她紧紧抱住,使她气都透不过来的小坂乙彦的身体。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躺在岩石缝里,任凭风吹雪打。想到这里,美那子打起了寒颤。

  美那子拨着字盘给小坂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这时她脸上完全是一个女人为情人生死担忧的严肃表情。

  小坂所在单位“登高出版社”的电话一直占线,美那子隔一会儿就拨一次,拨了好几次。电话终于打通了,传来了一个男职员爱理不理的声音。美那子问他:

  “我刚在报上看到了小坂先生遇难的消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详细一点的情况?”

  对方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不过,和亲戚差不多。”

  对方改了口吻说:“我们也只收到一份电报,说他遇难了。此外再没什么消息,我们自己还在向报社打听呐。”

  大概为了小坂的事,单位里也很忙乱,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她一时不知所措。

  美那子没有办法,本也想问问报社,于是打电话给B报社,可是不知道应该找哪个部门,就把情况告诉了接线员。

  等了一会儿,社会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

  “这,我不知道。”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听声音象是位年轻记者,“请你等等,我给你接到别的部门去。”

  地方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美那子询问后,回答的话同刚才一个样:“这,我不知道。”接着同样补了一句,“请你等等。”

  又换了位记者,声音听来要比刚才的年纪大些:“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只有报上登的那么一点。您是他的亲戚吗?”

  “嗳。”美那子答道。

  忧虑的心情可以理解。冬天登山是危险的。等有了新的消息就告诉您。”接着他问了美那子的电话号码。

  美那子把号码告诉对方后,挂断了电话。这时她突然想起小坂乙彦有个妹妹,兄妹俩是住在一起的。她再一次拨了小坂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问了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在给小坂的工作单位打第二次电话的时候,第一次为自己对小坂乙彦的情况一无所知而吃惊。她只知道他住在三田,这是从他的来信中知道的,至于住在三田的哪一带,无从知晓,因为信已全部还掉了。还有,她曾经获悉他和一位有工作的妹妹同住,可是她根本没同这个妹妹见过面,也没想过这兄妹俩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自己平时对小坂乙彦漠不关心,她现在不免为此而感到心酸。

  这次来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职员。美那子一问小坂的住址,对方就亲切地告诉她:“从三田警察署旁边的坡路走上去,走到坡顶,再从要下坡的地方往左拐。可以看到一所叫做‘原田’,的大房子。那一带的房子都很大,原因家的门旁挂着小坂的名牌,一看就知道的。”

  “我记得他是和妹妹一起住的,是吧?”

  “对!他妹妹刚刚到公司来过。”

  美那子搁上话筒,心想;不管怎样,到小坂家去看看,说不定他家里已经获得什么消息了。

  美那子做好出门的准备,十点钟走出家门。

  她先乘电车到目黑站,因为不认得去处,便在那儿叫了出租汽车。气温从昨天起开始下降,满天的云翳,眼看就要下雪。街上依然是过年的装饰,店铺门前都竖着松竹,行人好象是少了。

  从三田警察署旁转弯进去,确有相当陡的坡道,右边有两三座使馆模样的大洋房,占地频广。左边有两三座门面华丽的房屋和它相对,分辨不出是住宅还是饭馆。

  走完坡道,向左拐弯后,美那子吩咐司机寻找原因家。

  停下车,只见写着“原因”的名牌旁边挂着一块略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小坂的名字。这名牌同租居厢房的身份是相称的。

  美那子便打发车子回去。挂着门牌的大门相当旧,院子却十分宽敞。走进墙门就看到主房的正门。这主房也很陈旧。按铃后,出未一个女佣模样的年轻女人。经她指点,知道右手转弯进去有幢独立的房子,那就是小坂的住房。

  按照指点,绕着房子拐进去,看到大小两间屋子,从前大概是看门人住的。这时恰好有一个穿黄颜色毛衣和黑颜色裤子的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拖着木展从屋里走出来。

  姑娘发现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便停下等美那子走近。

  “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吗?”美那子问。

  “是的。”对方犹疑了一下,目光一闪,随即问道:“您是八代小姐吧?”

  语气里含有“错不了吧”的意思。美那子没估计到对方会认识自己,尤其是那张对着自己发红的脸竟那么娇美,使她下子愣住了。姑娘那双凝视人的眼神,多么象小坂啊!

  “是的,我是八代。您哥哥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不安……”美那子说。

  “到现在为止只收到一份电报,光说遇难,还不知道详情。估计哥哥是没希望了,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姑娘说,“请进屋吧。有电话来,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再次致意,说:“小地方,别嫌弃,请进去坐。”

  美那子见她一再邀请,只好表示:“那我不客气,打扰了。”

  小坂妹妹听后,立即往主房快步走去。美那子由小小的正门走进屋。只见面朝走廊放着一张矮脚台子,看样子是小坂的。旁边有一个快项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大得和房间不相称。此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干干净净的。隔壁还有一间屋子,那大概是他妹妹的房间,兼作客厅。

  大概五分钟后,小坂妹妹回来了,脸庞依然那么红润。她在美那子对面坐下,说:“叫您操心啦。据说公司刚刚收到一份电报,还是那样,光说正在搜索。我听说公司今天要派两个人去,所以很想跟去。”

  “几点钟出发?”

  “说是乘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快车。”

  “那,时间不多啦。”手表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不到的地方。美那子想站起来,“我不打扰您了。”

  “不,请再坐一会儿。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的。我年底去后日光山滑雪,昨天才回来,连背囊还没解开。只要再往里头放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我这就去沏茶。”

  她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她端出两碗茶,连同托盘一起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说:“我哥哥曾在杂志上写过一批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的故事,大部分是外国人,也有几位是日本的。想不到这次哥哥自己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美那子一直看着她那有点绷紧的脸颊,心想:一定是哥哥的遇难使这位姑娘的脸变得很僵,若在平时,恐怕会柔媚得多。

  “不过,小坂先生……”美那子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小坂先生的死活还不能肯定”,可是突然觉得这话很空泛,因此到了嘴边又赶紧吞下去,改口问道。“您听您哥哥谈到过我吗?”

  “我并不了解八代小姐。有一次见哥哥在信封上这样写着,所以记得您的名字。”

  这么一说,对方的脸红了。

  谈到后来,美那子决定和小坂妹妹一起出门。当她进去准备的时候,美那子一个人坐在小坂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让您久等了。”

  从她做准备到现在,只用了五分钟,至多十分钟。美那子想,若是自己,出门前的准备,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她真可谓是一刹那哪。

  两人出了门。小坂的妹妹把门关好,到房东那儿打了个招呼,回来后拿起门前水泥地上的背囊,说道:“好,可以走了。”两人走到大路上,正巧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美那子告诉司机:“开到新宿车站。”

  “我随便哪儿下车都行啊。”小坂的妹妹说。

  “我送您到新宿吧。”

  “那……”

  “没关系,我没别的事。”

  美那子要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车站。没同小坂的妹妹见面时,她没这么想,见面以后,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已经没有希望得到小坂的好消息了。

  而且仔细一想,事故是在二日早晨发生的,今天是五日,已经过了三天,但据小坂所在的公司刚刚收到的消息,小坂还没有被救出来。

  美那子随车晃动着身子。这时,倒在岩缝里蒙着一层薄雪的小坂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要是会爬山,我也想去,可是……”美那子突然说道。

  小坂的妹妹信以为真地说:“哎呀,那早该请您一起去,我虽然会滑雪,冬天却没有爬过山,充其量只能远远地在山下什么村子里呆着,不过那也是好的。若是您也能一起去,哥哥该多高兴啊。”

  美那子赶忙说:“可是不行呀,我有家。”

  “有家?”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问了一句。大概过了一会见才弄懂美那子的意思,心慌意乱地说:“哎哟,这怎么办呢。”接着不开口了。快到新宿车站的时候,姑娘很认真地说道:“我一回来就向您报告。能不能给我张名片?”

  美那子没带名片,只好口述住址和电话号码,让小坂的妹妹记下来。

  到了新宿车站下车,小坂的妹妹表示别再送了,可是美那子还是买了月台票,送她进月台。

  。她俩过了剪票处,穿过楼梯,走上停有开往松本的列车的月台。月台上的乘客很多。不一会儿,小坂的妹妹高举起右手,美那子一时分辨不出她在向谁打招呼。

  美那子跟着小坂的妹妹穿过人群,走近前去,原来是公司来的两个青年人,他们穿着登山服站在列车的窗边。

  “真对不起。那么忙还劳累你们……”小坂的妹妹向他们鞠躬。

  个子比较高的青年说:“我想小坂见这样的人,不会怎么样的”

  “会不会挖了雪洞,蹲在里面呢?”另一个青年说。

  美那子站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是空的。

  “据说是登山绳断了,人就掉下去了。”小坂妹妹的语气比他们冷静,说得也肯定。

  “很难想象登山绳会断。”高个子说。

  “有没有找到座位?”美那子往车厢里看了看说。

  “没有。坐满了。站到甲府后,我想总有办法的。行李架上已占好位子了。”另一个说。

  月台上有几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人,其中还有手拿登山搞的。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某种关心,望着那些要在冬季去登山的年轻人。

  小坂的妹妹走进车厢,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走到月台上,再次对前来送行的美那子道谢。

  开车的铃响了。小坂的妹妹站在车厢人口处把略显苍白的脸转向美那子,面颊露出一丝微笑。列车开动后,小坂的妹妹挥了一会儿手。当月台上只剩下美那子一个人时,她感到很疲劳。

  小坂出事的那一天,鱼津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返回德泽客栈已经有十点钟了。当时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也在那里住宿。

  五名学生和看守客栈的S共六人组成了搜索队,随即从德泽客栈出发,那是三日凌晨两点。从鱼津回德泽客栈到他们出发,前后不到四小时。另一名学生为报告遇难的消息,在客栈前和搜索队分手,朝上高地走去。

  搜索队出发后,鱼津一直睡到中午。午后,他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

  鱼津时而从被子里爬出来,走到有火炉的地方,通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看室外。平时那蓝蓝的天空,现在却飘起轻如羽毛的白雪。

  鱼津有时看看表,心里琢磨着搜索队这时候在哪里。他事先和学生们研究过搜索队的行动计划。

  鱼津认为自己已经走过第二岩台,没有必要再去找。第一岩台也应该排除,因为那里很狭窄,与其说它是岩台,不如说它是隔开B壁和C壁的一条带型地段,小坂的身躯不大可能落在那里。

  所以首先要找的应该是C壁脚下。搜索队应该沿着浅谷B走到C壁脚下,把搜索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那一带,然后回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前松高学生在v字形雪谷遇难时,_曾滑到本谷,落在五峰附近。如果小坂滑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落在五峰一带。所以搜索队还应该把着眼点放在那里。

  以上是鱼津和学生们商量过的计划。

  三日这天,鱼津感到夜幕降临得特别快。尤其是下午的时间很短,太阳刚落,客栈周围寂静的白色世界就笼罩在夜幕中了。

  晚上八点钟,搜索队的成员挨个儿走进鱼津烧暖炉火的屋里,个个满身是雪,谁也不讲话。

  当第六个人进屋并随手关上门的时候,鱼津怀着沉重而绝望的心情说:“苦啦!”

  “毫无结果。”其中的一人说。

  “辛苦啦!”

  “我们是一刻不停地找的。”另一人说道。

  “辛苦啦!”鱼津反复着同样的话。

  六人组成的搜索队空手回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七人组成的登山队。这是今天下午到达上高地旅馆的冬季小屋的第一山岳会会员,他们原定登北穗高峰,打算明晨出发去横尾。因得到遇难消息,遂改变计划,马上组成了搜索队来到这里,这一队人中,最年轻的十八、九岁,最大的三十来岁。

  从上高地来的这一队人成了第二搜索队,同样干半夜两点钟从德泽客栈出发。

  四日。从早上起就一直下雪。昨天累了一天的学生们叫直睡到中午时分。上午只有鱼津一个人醒着。他生起炉子,为学生们做饭。并象昨天一样,时常站在门旁向外观望。

  雪下个不停,而且和昨天不一样,是沉甸甸的鹅毛大雪,一刻也没停过。到了中午下得更猛了。

  “要下大雪啦。”一个学生醒来说。的确,这种下法是大雪前的预兆。

  三点钟的时候,半夜出发的第二搜索队终于没找到小圾,空着手撤回来了。据说有雪崩的危险,无法继续搜索。

  第二天是五日,雪还是不停。只好停止搜索,无计可施。年轻的登山运动员们横七竖八地挤在狭小的屋子里。

  鱼津竭力不去想小坂。一想到小坂,简直要发疯。小坂仰面躺着(鱼津总觉得是这样的),身上的积雪恐怕已有一两尺厚了吧——鱼津这么想着。

  鱼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火炉。他默默无言,别人也回避和他谈话。因为他们很清楚,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慰一个失去朋友的登山运动员。

  鱼津虽然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却活跃得很。眼睛凝视着小坂的脸;耳朵在听着小坂的声音;嘴巴也在不停地和小坂唠叨着……

  “……那天我不该和你掉换,应该我来领头。小坂!你当时为什么提出要和我掉换位置呢?如果不掉换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故的呀。那天被困在A壁岩缝里的时候确实很不好受,风雪迎面扑来,真冷!当时你擦了一根火柴,袋形帐篷里突然亮了起来,不一会又暗了下去。就在那时候,小坂,你说出了那句倒霉的话——明天我来领头。”鱼津还这样说:“……小坂!记得你喜欢杜布拉的诗,是不是?一喝醉酒,你就爱朗诵杜布拉的那首诗——《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死在山上,

  我的登山老伙伴哟,

  这篇遗文就留、给你:

  请你去见我妈妈,告诉她:

  “我死得幸福,因为我就在母亲身边,毫无痛苦。”

  请告诉我爸爸:“我是个男子汉。”

  请告诉我弟弟:“接住!接力棒就交给了你!”

  请告诉我妻子:“没有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就象我没有你之前而活下来一样。”

  留给孩子们的话是:“你们会在伊丹森的岩壁上找到我

  的指痕。”

  对我的朋友——你,我要这么说:

  “请你拾起我的登山镐吧!

  我不想让登山搞蒙受耻辱死去。

  请把它带上美丽的岩台,

  造个小石家,将它插上!”

  “小坂!我将按照杜布拉的期望,也把你的登山镐拾起来——为了不让它蒙受耻辱死去。我要把你的登山镐带到我们曾经露营过的那个小岩石缝去。在那里堆个石冢,把它插上去”

  为了小坂,鱼津真想这么做。泪水时常透湿鱼津的脸颊,可是他自己完全不觉得。他无暇注意到它。鱼津一动不动,不停地和小坂讲话——小坂!你啊……

  尽管这样,一到晚上,鱼津却能早早入睡。白天不断地和小坂谈话,谈累了。

  到了六日,雪还在下。既然搜索不得不停下来,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必要在这里停留下去,但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又没法进行下一步的活动。等天气转晴,这两个队都想按照各自的预定计划,出发去登原来的目的地——北穗高峰和后穗高峰。

  六日晚上,又有两个人来到这个拥挤的客栈。他们都象雪人一样,进门后异口同声地问:“小坂只怎么样?小坂兄呢?”他们是小坂所在公司的年轻职员。

  到了七日,雪依然不停。M大学的学生们和第一山岳会会员自然而然地商谈起来,决定在当天十点钟出发,冒雪前进到横尾小屋。学生们要登后穗高峰,第一山岳会要攀北穗高峰,虽然目的地不同,但在这里徒等雪停也没有意思,还是先挺进到横尾小屋再说。

  十三个年轻人都套上滑雪板,捐上背囊,然后一个个对鱼津简短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从德泽客栈出发了。鱼津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只见他们从客栈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右转弯,进入树林,活泼爽朗的讲话声一直在周围回响着,不一会儿,一个个消失在树林里。只有细小的雪片不停地飞舞。

  这天,鱼津仍然整天守着突然冷清下来的客栈,坐在炉旁沉默不语。今天役象昨天那样去同小坂乙彦说话,但心情比昨天更难受。

  看管客栈的S和小坂所在公司的两个青年的低声谈话不时传入鱼津的耳朵。在这客栈里,小坂遇难的事情似乎成了忌讳的话题,谈话都不涉及小坂。直到这天晚上,有关小坂的事情才成为他们的话题。

  “无论怎样,明天一转晴,我们再去找一遍。”说这话的是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名叫枝松。

  “要在本谷仔仔细细地找。”答话的青年名叫宫川,年龄和技松相仿。这两人毕竟是在专门发行有关登山的刊物出版社工作的,看来对登山有相当的经验。

  一直缄默不语的鱼津听他们这么说,也开口了:“我也要去。不过,不知天气是否靠得住。”

  “我想可能会转晴的,你看天空亮点儿啦。”宫川接着问:“天气可能没问题,要紧的倒是鱼津先生您行不行?”

  这时,正在做饭的客栈看守人S停下来说:“不管雪停不停,你们到本谷一带去走走看!一到那儿准会挨上雪崩!”他的口吻有点严厉。

  鱼津也很清楚有雪崩的危险,可是不寻找小坂而这样回去,他受不了。

  “也许多少会有危险……”枝松说。

  S抢着说;“危险不危险,你们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看!”

  “不用担心,我也去的。”鱼津说。

  “不行的!不行,不行!”S说。他根本听不进鱼津的话。S这个人,其貌不扬,动作迟钝,为人和气,可这时说话不客气了。两个青年人介在鱼津和s之间不知所措。S又说:“鱼津先生本是个不会蛮干的人,怎么搞的……这不好!心情可以理解,但这样做不好!”

  枝松便说道:“算了吧,鱼津先生。是我不好,我不该开这个口。恐怕小坂兄也会不高兴的。算了,不干了吧。”

  “对!这才对啦。”S制住了他们的念头。鱼津不作声,眼睛盯着炉火。

  如果自己现在就停止搜索,那么小坂的身体在雪地里一直躺到春天,没人过问,直到四月或五月间化雪以前,小坂将仰面躺着,脸上、手上、脚上都盖上三四尺厚的雪,那该有多重啊!鱼津忽然感到这重量压到了自己身上,于是抬起脸。S的眼睛和鱼津的眼睛相遇,他盯着鱼津的眼睛说:

  “你放心吧,小坂的躯体,我会在这里一直守到春天的。你不如早点下山去安慰小坂的家属更好。”

  S的朴素语言,消除了鱼津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疙瘩。

  “好吧,小坂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就下山。”鱼津说。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完全停了。走出客栈一看,客栈、广场、树林全都披上了银装。没有太阳,但天空是明亮的。鱼津和两个青年决定上午就离开德泽客栈。

  包括S在内的四个人一起在炉旁吃好早饭,抽了支烟,鱼津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手里系着背囊的绳子,心里在估量:一走出这客栈,必将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寂寞感向自己袭来。

  他和两个青年向将在这里过冬的S告别后,离开了德泽客栈。这已经是十点钟了。走到客栈前面的广场尽头,鱼津回过头来看了看。S还站在客栈门口注视着他们。鱼津向s举手示意后,回身从S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了。

  当他估计S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时,突然止步,仰望前穗高峰,虽然没有阳光,但盖满雪的山峰犹如屹立在自己身边,伸手可及。东坡的雪似乎已经剥落,露出一小片黑色。

  鱼津知道再过一会儿就望不到前穗高峰了。想到这里他难分难舍,怎么也离不开。

  “鱼—津—先—生—”传来了枝松的呼叫声。

  “嗳——”鱼津应了一声,依然伫立不动。枝松大概是对鱼津不放心而转回来的,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枝松的身影。

  鱼津只得在雪上滑起来。小坂!我先回去一下,很快就会返回来的!

  这以后他登着滑雪板直往前冲,不一会儿赶上了两个青年人,三人就地休息了片刻。梓河已经结冰。对岸的明神山脉中的几座山峰露出锯齿般的严峻姿态。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从鱼津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十二点半,三个人到达了旅馆的冬季小屋。先向旅馆的T道谢,多谢他照应,并请他打电话到松本,叫汽车在泽渡等候。于是离开了那里。

  鱼津一行抵达泽渡时,已近晚上六点。整个村庄披着银装,寂静无声。虽已入夜,积了雪的路面明亮可见,当中有一条村民踩出来的小道。

  鱼津比两个青年迟一步到达西岗店。远远看到一个人影背着电灯光站在门口。鱼津脱滑雪板时,那个可能是出来接他的人只是默默地俯视着他。

  鱼津起初以为对方是村里的姑娘,当他走进店堂前闻到了一阵香气,这才发现是小坂的妹妹。“他早就听两个青年说过小坂的妹妹阿馨已在泽渡等候,可依然吃了一惊,好象这时候才知道似的。

  鱼津面对小坂的妹妹,一时讲不出话来,对于小坂的身亡,不知从何谈起才好。鱼津感觉到对方的脸正朝着自己并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店里的电灯光照亮着对方的半边睑。两人面对面站立了片刻。鱼津感觉到对方突然向自己靠近了两三步。只见阿馨抬起两只手掌,捂着胸口,朝着他直扑过来。鱼津赶忙扶住她的身子,说:“请原谅我!”话是自然地发出来的。阿馨把脸颊紧紧贴住鱼津被雪打湿的胸口,发出了抽泣声。

  “他见我疲乏了,代替我在前面领路。”

  “………”

  “这就坏了事了。”

  “…………”

  “就在离爬完岩壁还有十来米的地方……”

  鱼津每说一句,对方就把脸更紧地贴住鱼津的胸口。“我……”过了一会,小报妹妹才开口说,“现在让我哭一哭吧,就这一回,以后决不再哭了。”说着,’象获得批准似地又呜咽起来,象羚羊那样细长结实的身体颤抖着。鱼津任凭她爱怎样就怎样。

  这时西岗店的女主人探出头来说:“说什么也得先进屋吧。”

  听到这声育,阿馨倏地一下从鱼津胸口离开,退了两三步,又和先前一样面对鱼津站着。

  “请你多加宽恕,我使你哥哥出了这种大事!”鱼津再次这么说时,对方慢慢地摇晃着脑袋,就象小孩子表示不愿意时那样,视线仍旧盯着鱼津的眼睛,然后用手拭去眼泪。

  “哥哥和您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愉快。承您照应,多谢了,我替哥哥向您致谢。”她的语气颇镇静,不象是刚刚哭过的。

  鱼津走进店里。

  “真是飞来横祸。”女店主说,“前几天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喝着茶……”

  鱼津等人在店内上间里的火炉旁吃了晚饭。鱼津已经好几天没有这么象象样样地吃晚饭了。

  晚饭未吃完,从松本开来的汽车到了。这是上高地旅馆T打电话叫来的车子。年轻的司机也走进客店吃了汤面。

  “路上的积雪很厚,又是走夜路。时间上要留有余地哪。”

  听司机这么说,鱼津等人决定立刻出发。从这里起,不需滑雪,也不用走路。鱼津换好衣服,最后理了理背囊。他边理边想:若在在常,现在是工作完毕、十分惬意的时候了。可是眼下呢,极度的疲劳,失事后把挚友留在雪山里独自而归。一种难以名状、无法排遣的心情袭扰着他。他从中学时代起登山,十几年来,哪一次回来时也没象现在这样颓丧和寂寞。

  鱼津准备完毕,走出店内时心想:下次再来就是我一个人了。还能找谁同行呢?若是小坂还活着,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和他一起来登山,如今失去了小坂,往后我只能一个人来啦。

  鱼津站在雪路上,不知怎么的,很不想上车。白天离开德泽客栈不久,当前穗高峰即将从眼帘中消失的时候,他曾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而不愿离开。现在他再次出现了同样的情绪。

  司机在路上弯腰检查缠在轮胎上的防滑链条。鱼津便在雪路上往上坡信步走去。他低头沉思:啊,真不愿意离开这里,我将到没有雪的地方去了,那里的绵长的公路上,连一片雪也没有,只有明亮的电灯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那里逢集着与这事件毫无关系的人。

  “鱼津先生,您还不上车吗?”

  鱼津口过头去,见阿馨站在那里说:“不过,可以再等一会儿。”

  鱼津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但阿馨确实是这么说的。鱼津不由得定睛凝视对方。当然,单凭雪光是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的,但鱼津的视线还是盯住了对方的脸庞,心想她知道我现在不愿意离开这里,她看出了我的心情,在体贴我。隔了片刻,鱼津说:“上车吧。”他跟在阿馨后面朝汽车走去,沾在裤子上的雪也没掉掉。

  汽车在积雪的夜路上慢慢驶去。轮子时常打滑,每遇到这种情况,车子就稍往后退一退,然后略微加速,趁势冲过去。

  鱼津坐在面向悬崖的左窗边,崖下流着梓河。小坂的妹妹坐在中间,右边是枝松。宜川坐在司机旁边。许久,谁也不说话。把小坂乙彦留在山上而一步一步地远离,大家都感到不好受。

  不知是由于雪光还是升起了月亮,窗外发自,景色朦胧。鱼津不时透过玻璃窗向外望,每次都有东西会引起对小坂的回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小坂那正在点燃香烟的侧面、一声不响移动着脚步的背影以及弯腰系着鞋带的颀长身躯。

  小坂在那儿!到处都有小坂!鱼津在心里叫唤。小坂的身影使他难过,他决心不再看窗外。

  “我看您累了。”阿馨说。

  “不,我已经不怎么累了。”

  “可您一直在不断地点着香烟呢!”

  “是吗?”他想,也许是的。是在下意识中点的香烟吧。不错,也许是疲劳了。

  前川渡的独立房屋掩没在深雪里。汽车一直沿着山脚下的路驶去。不多一会儿,过了奈川渡村,驶进了稻核村,这个长条形的村庄,也在雪中无声无息地酣睡。驶过上条信一家门前的时候,鱼津很想叫他一声,但终于没叫出来。他担心同上条一交谈,胸中的创伤会再次裂开大口。

  进入岛岛村,鱼津在派出所前下车,一个人走进派出所,正式报告了小坂遇难事故。

  过了岛岛车站,路就平坦了。小坂长眠的前穗高峰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现在是夜里,看不见,即使在白天,恐怕也只能看到它在积雪的群山中远远露出的那一部分。

  “哥哥去世,最伤心的是我母亲,其次是鱼津先生,第三个是我。一定是的。”阿馨说。

  当汽车前方出现松本市的灯光时,鱼津突然感到胸口闷热。那里有许多打,无数的城市灯光聚在一起闪烁着!它们和雪、山、岩壁都没有关系。

  不一会儿,汽车驶人松本市,穿过闹市到达火车站。枝松和宫川先下车,接着是阿馨,鱼津最后下车,踏上没有雪的地面。候车室里已等着一大群人。他们四个人把行李放在一个角落里。枝松去买四个人的车票,而阿馨快步追上去,她可能是要抢先买票。

  鱼津看看车站里的钟,知道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便请宫州看管行李,自己穿过候车室,走到站前广场。象天鹅绒般的漆黑夜空里散布着无数的星星。鱼律心里在想:这里的天空有星星哪。

  鱼津走在广场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广场拥来,人群也不断地从广场穿过去。鱼津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如果人们看到他,一定会以为他是登山则归来的无优无虑的青年,眼下为了消磨开车前的时间而在车站广场漫步。

  然而,鱼津此时正处在有生三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中。此时此刻,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鱼津想:如果我把小坂死亡的事件告诉身边的人们,他们肯定都不会理解,他们会说:“你们为什么要到那个盖满白雪的高山峻岭去?为什么硬要半夜起来,身上缠着登山绳,去攀登那样的悬崖绝壁?难道你们事先不知道那是危险的吗?”

  鱼津想:可我们一定要干!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都该干!谁也没有攀过前德高峰的东坡,所以我们想攀登上去!那是赚不了钱的事,那是要把生命当赌注的危险的活动,那是让自己的意志去同雪和岩壁作斗争,所以我们一定要干!我们不想跳舞,我们不想打麻将牌,我们不想看电影,我们要攀登雪中的岩壁。

  然而,小坂坠落了!想到这寒心的事,鱼津停下了脚步。这儿是候车室的人口。鱼津环视着四周。周围有许多人在走动,都是些与小坂之死无关并不能理解的人们。

  鱼津把视线投向候车室那边放着自己行李的角落。他看到技松、宫川和小坂的妹妹正聚精会神在看一张报纸。

  鱼津走到三个人的身边,问:“有什么消息?”

  阿馨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赶紧说:“没有。”同时把报纸折起来放进提包,“快开始剪票了,排队去吧。”

  鱼津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却也不怎么在意。

  剪票处前面排着几个队,他们站到其中一排的最后面。

  走进月台,阿馨向车站人员询问二等车厢在哪儿。

  “听说在那边。”

  于是她走在最前面领路。鱼津心想:车票什么的,就让别人去操心吧,不管谁付的钱,以后再算吧,现在一切都叫人心烦。

  车厢里只有几个空位子,几乎满座。鱼津和阿馨并排坐着,枝松和宫川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座位,也是并排坐着。

  乘上车后,鱼津又感到孤独起来,尽管旁边坐着阿馨,他脑子里却没有她。只觉得自己是独个儿坐着,在想着自己的事。_阿馨买来了茶水,但鱼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端来的。也不知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想到每一分钟都在接近东京。鱼津又痛苦起来——小坂还躺在雪山里,我现在却乘着火车回东京去。我为什么要回东京去呢?

  列车开了大约三十分钟,鱼津对阿馨说:“把报纸给我看看。”他想也许翻翻报纸,能把想念小坂的念头驱散。

  “报纸吗?”阿馨说,“报纸是有的,不过……”

  她露出了为难的神情。鱼津这时才想到,是不是报上登载着有关这次事件的经过。

  “写着什么?”鱼津这么一问,阿馨带着点儿悲伤的表情盯着鱼津的眼睛。

  “治我看看”

  “还是不看的好。”

  “为什么?”

  “因为我看您很激动。”

  看来阿馨不想把报纸拿出来。鱼津觉得她有点固执。

  “不要紧的。如果登载着什么,我是想看看的。”

  阿馨只好说:“好吧,那就……”然后站起来,拿下行李架上的小提包,把放在外面袋子里的报纸取出来,回到座位上。“您一定会感到不愉快的,不过,请您别把它放在心上。”说着把报纸递给鱼津。鱼津想象不出,会使自己不愉快的文章内容是什么。

  鱼津赶快翻到社会版,浏览了上面的标题,没找到自已关心的文章。接着把视线移到右边的版面。这时他突然屏住了气。他看到的虽然是一小块文字,可是标题却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吗》。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桩事件——为了试登前穗高峰东坡,一人死亡。幸存者鱼津恭太未归,真相不明,据说因尼龙登山绳断裂,小坂乙彦才坠落牺牲。问题是尼龙登山绳果真断裂了吗?一般认为尼龙登山绳比麻制登山绳强韧,绝对不会断裂。现在世界各国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日本也在开始使用。究竟尼龙登山绳是否有可能断裂,且听听登山运动员的意见……

  在这段前言之后,登载着鱼津认识的三名登山运动员的意见。其中一个说:尼龙登山绳是不可能断的,是不是技术上有过失?另一个说:以前没听说过尼龙绳断裂,是否误传?还有一个说:如果尼龙登山绳果真断了,有可能是无意中被防滑钉鞋之类的东西踩坏了。

  鱼津读完三位前辈登山运动员的意见,把报纸折起来还给小坂的妹妹,然后平静地说:“是登山绳断了。”

  “那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

  鱼津也不懂。的确,尼龙登山绳比一般的绳子牢,这已成为定论。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这次特意不用麻绳而改用尼龙绳。可是尼龙绳断了,确实断了!

  鱼津读完报上的文章,觉得它写的不是小坂乙彦丧身的事件,压根儿没有谈小级的死亡,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提到的完全是别的问题。

  事故的原因是登山绳断裂。认为尼龙登山绳不会断,因此把生命托付给它,可是它断了。

  不会断的绳子为什么断了呢?新闻记者是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事件,去听三位著名登山运动员意见的。而这三位登山运动员也都发表了各自的看法。

  不该断的绳子断了。这确是个问题。可是现在对鱼津来说,这种议论是无关紧要的。总而言之,绳子是断了,小坂坠落了,而且已经不在人世了。读了这篇文章,鱼津再次陷人孤独之中。

  “这种事情别放在心上!”阿馨这么说。可是鱼津觉得她这话也很奇怪。

  “我没把它挂在心上,一点儿也没有。”

  实际上,鱼津并没有把它挂在心上。他只想着小坂现在不和自己在一起了。

  “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我是不是应该在德泽客栈多留些时候。只要我还在那里,小坂就可能宽心些。他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骂我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了。”鱼津被自己的话所激动,伤感涌上了心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知不觉中,鱼津进入了梦乡:他在雪中费力地把登山镐插进岩缝,小雪块不断从上面掉下来,手已冻僵,登山镐插到哪儿也插不牢。

  鱼津醒来,阿馨正和站在通道上的枝松谈话,谈话声传人鱼津的耳朵。

  “他是一个人住宿舍的吧?”

  “我想是的。”

  “若是没人陪着,真不放心。你看他那么累,我简直没有为哥哥悲伤的余地了。鱼津先生那么悲伤,把我那一份也夺去啦。”

  鱼津听到在谈自己的事情,又陷入了梦境:雪从左面刮来,犹如飞瀑一般,他想等雪停了以后去找小坂,可是四处不见小圾的踪影。过了一会儿,一个冰冷的意念浮上他脑际:小坂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怔住了。

  这时鱼津又从痛苦的睡梦中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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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常盘大作看鱼津恭太走进办公室,只见他的脸被雪光晒得黑里透红,微微低着头走进屋,脱下大衣挂在角落里,然后向同事们点头致意,似乎在说:“喔,诸位好。”接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桌上的邮件推到一边。

  众同事都不和他打招呼。往常,大家肯定会一齐向他道个“干得不错啊”、“辛苦了吧”,可是鱼津现在的不悦神色,使得谁也不敢和他搭汕。

  鱼津跟坐在前面的清水低声说了两三句话便离席了。常盘知道鱼津要来找自己了。

  “对不起,我旷了好几天工。”鱼津走到常盘面前说。

  “旷工倒是小事。我真替你担心,还好,你没出事,总算活着回来啦。”

  “哎,真对不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

  “我看你很累了。”

  “把朋友撂在山上回来,我精神上受不了。”

  “那是可以理解的。”常盘大作说:“你坐吧。”

  鱼津坐下后,常盘说道:“冬天登山真可怕。不过,你们是明知可怕而去的,这就没话说啦!可怜的是你那位牺牲的朋友。注定要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吧,偏巧不是你,而是你的朋友抽上了坏签,就是那么回事吧。不,弄不好,也许你们两人都一起完了。还有你能回来,这该算是幸运的啦。”

  说实话,常盘大作对这个老给自己添麻烦、好爬山的年轻职员是有气的,恨不得狠狠地训他一顿,但常盘克制着,想留待以后再痛痛快快地骂一通,对一个刚从山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人,怎么能一见面就横加训斥呢。常盘在内心深处还觉得这个不图利而甘愿豁出性命去攀登岩壁的青年要比别的职员有出息,这个叫人操心的家伙确实气人,可是比起那些不叫人操心的,还多少有些可取之处。

  “登山这玩意儿是可怕的。这次自己惹出事故来,该懂得了吧?”

  常盘本来是带点儿安慰的意思这么说的。鱼津一听,却抬起头来说:“那是因为登山绳断了。”

  听这口气,似乎只要登山绳不断,登山并没什么可怕。

  “登山绳断了?!是的,听说是绳子断了,这我知道,可是,难道可以把责任都推给登山绳吗?”

  “当然不可以。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要绳子不断,总还有办法的。我恨啊!”

  鱼津显出很恼恨的样子。常盘从鱼津的眼神里看出他激动情绪未消,于是改口说:“好啦,好啦。总之绳子断了。你们倒霉就倒在这上头。”接着又说:“我看你应该休息两三天。”

  “请恕我无礼,再给四五天假吧……我还得到朋友的家乡去看看他的母亲,向她讲清事故的全过程。”

  “唔,他的家乡在哪儿?”

  “山形县。”

  “去吧”

  “是”

  “要送奠仪,还有火车费……花费不小啊!”

  常盘叫来勤务员,吩咐把借款单拿来,说:“因为情况特殊……这是特别照顾。”说着把单子递给鱼津。

  “对不起!”鱼津显出总算得救了的神态,朝常盘看了一眼,赶紧从口袋里摸出钢笔,在金额栏里写上“十万元”。

  常盘从抽屉里拿出图章,一看借条,说道:“这么多啊!”心想:这家伙,我予以照顾,你就得寸进尺了。便说;“喂,最多只能借给一半”

  “这不行吗?”

  “十万元太多了,你真的需要这么多?”

  “需要的。火车费、杂费什么的都有办法可想。这十万元是给他母亲的。我活着回来,他却死了。给这点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我这是倾囊掏出来的,朋友能更我的心情,他母亲也会高兴的。”

  “唔……”常盘大作想了想,然后带着点儿不悦的神色,在借条上盖了图章。“拿去吧。”接着又说了一句:“假如你也死了,公司的损失就更大。你现在是活着回来了。行,就这样吧……你想什么时候去山形!”

  “这一两天就走。本来打算今晚就走的,因为实在……”说到这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常盘兄!”

  来的是大阪总公司的董事时冈,他脸朝门里,人站在办公室外。

  常盘转向时冈,以同辈的语气应了一声:“噢!”接着带点儿客气的口吻,补了一句:“请到这边来吧。”

  鉴于眼前有这么多职员在,常盘这么接待,算是给了这位大干部很大面子了。

  “我请你喝茶,陪我十来分钟吧。”

  时冈说着,挺起他那瘦小的身子,依然站在门口。他不走进来,是怕在常盘的桌旁脱不了身。不仅时冈这样,其他大干部也都一样。他们谁都不敢走进常盘大作的这块地盘——东京分公司的办公室。因为他们知道常盘是个危险人物,随时都可能用他那能说善辩的唇舌伤害大干部的尊严。

  常盘站起来,对站在桌边的鱼津说了声“写个请假条吧”,然后把肥胖的身躯往时冈那边慢吞吞地挪动。

  常盘和时冈乘电梯下到底层,走出南方大楼,沿着马路,走进旁边某大楼底层的一间明亮的咖啡室。

  两人在当中空着座位的桌旁坐下。时冈向女招待要了咖啡,迫不及待地说:“这样不行啊,你,你们那儿的登山绳事件……”

  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才叫常盘出来的吧。常盘吃惊地看了看时冈的脸。

  “叫什么来着?是叫鱼津吧,总而言之,这青年人在德高山弄出的遇难事件是伤脑筋的事。他说是登山绳断了。这种说法,不太妥当吧,你说呢。”

  常盘默不作声。听对方这么说,想想是有些不妥当。制造尼龙登山绳的佐仓制绳公司的经理住企,也是这个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从资本关系来说,这两家公司犹如兄弟公司。然而现在新东亚贸易公司东京分公司的职员,偏说佐仓制纪公司出产的尼龙登山绳在攀登过程中断了,这的确很碍事。

  “佐仓制绳公司那边好象很气愤。”

  时冈有点压人的口气。这种口气刺激了常盘。

  “他们要气就让他们气好啦。的确,佐仓制绳公司也许算得上是个兄弟公司,可是样样都得为他们小心,那怎么受得了。我们是新东亚公司的职员,不是佐仓制绳公司的职员。这种事情让经理去管好啦。”

  “不,经理也很为难啊。”

  “让他为难一点也好嘛。”

  “那可不行。”

  “看你说的,因为绳子断了,所以他就说断了,如此而已,这有什么办法!我压根儿就不喜欢那个住仓制绳公司。不光是这次这个问题,他们太爱管闲事啦。什么东西!那个叫住仓的。”常盘用他那粗嗓子说着。

  “好了,你啊,把住白先生的问题分开来说吧。”

  时冈接着又说:“总而言之,佐仓制绳公司他们说,尼龙登山绳是绝对不会断的。”

  “可是它断了!”

  “你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断了。”

  听时冈这么说,常盘瞪大眼睛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说:“不,登山绳是断了。鱼津这个人是不会撒谎的。我用了他多年,是很了解他的。”

  常盘说得斩钉截铁。时冈听后怕再得罪常盘会更不好办,便说:“不,我没说这青年撒谎。可是谁也没有看见呀。”

  “你说没有人看见,正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也不撒谎,才真正叫做不撒谎。鱼律就是这样的人。”常盘大作向女招待要了杯水,一饮而尽,“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听,时冈兄!”然后把目光狠狠地射向对方,好象对方只是个猎物。常盘心里在想。鱼津这个部下虽然净给他添麻烦,可是不管怎样,既然是都下,就不能不为之辩护一番。

  “请你别因为总公司的那帮家伙都爱撒谎,就把总公司和分公司混为一谈。的确,总公司从上到下——哦,唯有你一人是例外——都是些靠说假话、要权术、阿谀奉承过日子的。他们就凭这一套本事当科长、当部长、当大干部。你看,现在当上干部的那帮家伙全都是这类货色,不说真话,净说假话!”

  “好啦!你啊,现在去说总公司的事干什么呢。”时冈打断对方的话。

  “不,我只是说总公司是那么个地方。总公司是那样,分公司并不是那样的。”

  “知道了。虽说是分公司,可这儿是你掌握绝对权力的王国啊。”

  “你别甜言蜜语,当了大干部就是能说会道。”常盘大作没带半点笑容,“总之,鱼津这个青年是不说假话的。既然他说绳子断了,那绳子就是断了。我认为断了绳子是好事。佐仓制绳公司应该谦虚地承认这一事实,今后必须努力造出绝对不断的绳子才行。还生什么气呢?岂有此理!鱼津无意中指出了自己公司产品的缺点,佐仓制绳公司应该送他一笔奖金才对呐。”

  “真拿你没办法!”时风不耐烦地说,“好,知道了。就算绳子断了吧,可是绳子是不会无缘无故扑哧一声就断的吧。肯定有某种力量在一定物理条件下作用于它,或者它发生了化学变化,或者它处于某种非断不可的状态下才断的吧。”

  常盘大作随声附和着说:“那是有可能的。”

  “你能理解这一点的话,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吧。”

  “我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要你把白的说成黑的。”

  “你要我把白的说成黑的,我也不会说的。”

  “所以我说没有这个意思。好,你听我说完吧。尼龙登山绳一般认为是不会断的。所以现在各国都在用、是不是?可是它竟然断了!”

  “唔……”

  “可能在使用上有什么差错。”

  “唔……”

  “也可能是头天晚上不知不觉中被防滑钉鞋踩伤了。”

  “唔……”

  “或许钧在很锋利的岩石上。”

  “唔……”

  “类似这种情况的事都可能存在吧?”

  “那是可能的。”

  “我并不要求你颠倒黑自。绳子是断了,断的原因还不清楚,要好好查一查看——只希望鱼津在报上这样说一下。”

  “也就是说断的原因不在绳子本身,是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希望他稍微实事求是地承认一下在使用上说不定会有什么差错。”

  “唔……”

  “怎么样,这样说可以吧?”

  “你的意思是要他写出来登在报上吗?”

  “用谈话形式也行。象以前那样光说绳子断了,那佐仓制绳公司是吃不消的。那样一来还会有谁去用尼龙登山绳呢!尼龙登山绳本身倒没什么了不起,一年的出售量是很有限的。可是佐仓制绳公司的信用会因此一落千丈,影响到别的产品。这点事嘛,我看你是能办到的。好歹你也在拿公司的工资。”

  “工资是拿的,不过数目是否合理就当别论了。”

  “看你!一下子说到哪儿去了。总之,请你把刚才说的话转告那个青年,行吗?”

  “好吧,看在你的面上,转告一下算不了什么。”常盘站起来走到有电话机的账台那边去了。他想;这恐怕不能算颠倒黑白吧。

  常盘大作拿起话筒,拨到公司里,问鱼津恭太在不在。一会儿传来了鱼津的声音。

  “我正要回家,有什么吩咐吗?”

  “不,谈不上什么吩咐。我想问问绳子的问题。会不会钧在特别锋利的岩角上了?”

  “那是可能的。”

  “就是说,不一定是绳子不牢……”

  鱼津急着说:“不!是绳子不牢。岩石锋利就断,哪有这样的登山绳!登山绳是用来登山的呀,“般是不会断的。”

  “唔,这也是……会不会头天晚上被防滑钉鞋踩过?”

  “不会的。初学的人也许会,可我和小坂……”

  “唔,不会,是吗?”

  “绝对不会的!”

  “那就不好办啦。”常盘接着说,“好,那就……”他挂上话筒。回到时冈身边说:“喂,不行!他说钩上岩角就会断的东西,不能算登山绳。的确,他说的有道理。若是那种东西也算登山绳的话,高根仁吉也可以算优秀人物啦。”

  高根仁吉是总公司高级职员之一。常盘接着说:“照他的看法,初出茅庐的人也许会用防滑钉鞋踩上登山绳,然而内行是绝对不会的。”

  “唔……”时冈嘴上不说,眉头却越锁越紧了。“总而言之、这个问题还是想一想的好。要不然会把事情闹大的。”这话有点在吓唬人,这语气刺激了常盘大作。

  “闹大?你说会闹成什么样子?”

  “那我可不知道:”

  “闹大,那就闹大了再说吧。难道对性仓制绳公司的产品我们都得—一替它负责吗!”

  常盘的嗓门突然粗起来了,时风却相反,恢复了先前那温和的语气。

  “算了,这个问题就说到这儿吧。你这种脾气呀,简直有意要为难经理、惹经理生气”

  “没有的事。”

  常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时冈有些说对了。他想,自己只是想与其袒护经理,不如多袒护点那个老给自己添麻烦的登山青年而已。

  常盘和对冈分手后,回到办公室,看见,个新闻记者模样的人坐在办公桌前等着,此人看见常盘,站起身来,拿出了名片。名片上标着R报社社会部。

  “有什么事?”常盘先开口问。

  “没别的事,本来想见见在前穗高山出事的鱼津先生,听说他刚刚回家了,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年轻的新闻记者从烟盒里取出了香烟。

  “你向我了解,可我并没有经历过呀!”常盘大作说。

  “这话不假,不过,我只想打听一下您知道的情况。我问过别人,他们说鱼津先生只向您报告过事件的经过。”

  “是的,鱼津可能只对我一个人讲过。不过,他也没跟我详细谈。他借了钱,写了个请假条就回家了。你到鱼津那儿问去吧。”

  “是的,是的。不过,不必特地找鱼津先生,只想打听一下就行了。”记者接下去说,“肯定是登山绳断了?真要是断了,就有点问题啦。要知道,登山运动员是信赖登山绳并把性命交托给它的呢!”

  “唔……”

  “怎么样?是登山绳断了?”

  常盘大作瞪了对方一眼,狠狠地说道:“不知道!”

  “鱼津先生没说过吗?是断了还是没有断?”

  “说是说了,可我没听进去。”常盘的回答显然是在有意刁难人。

  “您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为了你,我应该听一听才好,可惜!”常盘大作站了起来,“如果你想知道就找鱼津去吧。花不了多少时间,乘汽车三十分钟就到。花上三十分钟,你的报道就会正确啦。读者是想知道正确的消息。”

  看来年轻记者这时才明自常盘大作的意思,便苦笑着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吧。”

  新闻记者出去后,常盘大作听到女职员在办公室角落里打电话:“据说是断了,不过,他是那么说的呀。”

  常盘大作走近前去,拍了一下女职员的肩膀,用眼神示意:让我来接这电话。

  “请等一下。”女职员把话筒递给了常盘。

  “喂,喂,什么事呀?”常盘问道。

  话筒里传来了尖嗓子的男人的声音:“我是报馆的。百忙中打搅您了。是为了鱼津先生的事件……”这人比刚才的年轻记者客气。看来,要问的事情是相同的。“登山绳是不是真的断了?您知道吗?”

  “知道。”常盘答道。

  “您知道。嗬,是吗,那么请……”从话里听得出,对方可能正在难备纸和铅笔。

  “那就请您谈谈,到底登山绳是……”

  “断了。”

  “断了?!嗬,可是一般认为登山绳是不会断的呀。”

  “可是它断了!”

  “那是什么原因?”

  “这就不知道啦。总而言之是断了:扑哧,断了。”

  “嗬。”

  “…………”

  “是不是岩角过分锋利?”

  “不知道。总之是断了。断了是肯定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想不会无缘无故断的。”

  “不,断了!这是他本人讲的,没有比这再正确的了。”说到这里,常盘大作突然提高嗓子:“他本人说绳子断了。你想知道详情,光靠电话是不行的,靠电话不行,还是去找鱼津……”

  “噢。”

  “还是去找鱼津,那样好!”常盘把话筒噹啷一搁,象做体操似地左右挥动着手臂说:“不要偷懒,偷懒不行!对工作要诚实!”

  常盘这一城,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了。一、二十个职员都觉得自己象是挨了驾。这时常盘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常盘回到自己的桌前,拿起话筒。

  “有一位叫八代美那子的,打听鱼津先生的住址。可以告诉她吗?”这是接线员的声音。

  “他累了,我看别告诉她吧。”

  “可是她务必要知道。”

  常盘想了想说:“让她来吧,我来代为接见。”

  当八代美那子在办公室门口出现时,常盘不禁一愣,他觉得俗话说“鹤落到垃圾上”,大概就是指眼前这种情景。

  美那子随女职员走到常盘大作的大办公桌前,把右手抱着的大衣放到旁边的椅子上,理了理衣领,说:“初次见面,我叫八代。”恭敬地鞠躬致意。

  常盘起立,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并请她就座。美那子顺从地坐下,有点拘束地说:“我很想见见鱼津先生。”

  “您是鱼津的朋友吗?或者是在山上遇难的那位……”

  “我同鱼津先生认识,同遇难的小坂先生早就认识。”

  “唔,那就是说,您是想知道遇难的情况,是吗?可是鱼津现在非常疲倦。”常盘说,“您不能改天再见他吗?”

  “可是……”她显然不满意。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不过,我想让鱼津安安静静地休息两三天。”

  对方听后,抬起头来说:“那么,给他打个电话总可以吧?”她间得多少有点拘板。

  “电话嘛……?他想,总不能说电话也不准打吧,于是说,“电话是可以打的,不过,清说得简短些。”

  “明白了。请告诉我电话号码好吗?”

  常盘叫女职员把鱼津的公寓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来客。美那子从手提包里摸出小本子,记下后说:“百忙中打扰您了。我照您的吩咐,和鱼津先生的通话不会长的。”她说着,站起身来。大概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常盘觉得她这话有点儿挖苦人的语气。

  八代美那子出去后,常盘想:看不出鱼津这家伙还认识这么个美人。常盘生性对美人没好感,结果也确是如此,他总觉得说出电话号码是失策的,感到可恶。

  回到东京这两天,鱼津紧闭公寓的房门,和谁也不会面。虽然有几个来访的,但他都让公寓管理员夫妻以生病为借口打发走了。来访者全是新闻记者、杂志社记者。

  还有许多电话来,除阿馨以外,鱼津一概不理。

  鱼津回避来访者、不接电话,他决心在把事件的经过禀合小圾的母亲以前,对一切都保持缄默。他真想对人们说:在我见到小坂的母亲、告诉她儿子的死讯以前,请别张扬。

  鱼津把在公寓的两天时间全部用来记录这次和小坂去前穗高山的详细经过。他根据在山上草草写成的日记,尽可能正确地记述了每天发生的事情。包括两人的交谈,只要回忆得起来的,都写进去了。为了小坂,为了小圾的母亲,这个工作是非做不可的。

  要到酒田去的那天中午时分,阿馨打电话来了。他下楼到公寓管理处,拿起话筒,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是阿馨。”

  “阿馨”这名字从她本人口里说出来,就含有独特的韵味。他想:阿馨这名字的确和小坂的妹妹这个身份是很相称的。她尚未完全成熟的苗条身段,酷似哥哥的浅黑、精悍的容貌。都和“馨”这个男女都可用的名宇多么吻合。

  “来了各式各样的人吧?我这儿也有,可我帮不了他们什么忙。所以我想他们都会涌到你那儿去的。”

  “我装病了,不见他们。”

  “不过,我想您最好还是见见他们,否则引起莫明其妙的误会,反而不好。”这是在替他担忧。

  “不,没关系。在见到你母亲以前,我不愿意罗嗦一大堆废话。他们在议论绳子断没断,是不是?”

  “好象是的。”

  “可是它断了,有什么办法呢。关于登山绳是怎么断的,迟早我会披露洋情的!”

  “可我不知怎的,放心不下。要是在您保持缄默的时候,他们胡乱猜测就讨厌啦。您还是见见他们,逐个跟他们解除误会吧,也许这样好一点,您说呢?”

  “不要紧的。”鱼津根本没把那些问题放在心上,“火车是今晚九点钟开吧?”

  “请您在开车前十分或十五分钟,到剪禀处等我。是三等车厢,但买了卧铺票。”阿馨大概就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才打电话来的。

  鱼津照她的话,当天晚上,在开车前二十分钟到了上野站的剪票处旁边。到了车站他才知道自己要乘的这车是开往秋田的,车名叫羽黑,火车头以山命名,使鱼津为之一怔。只要听到、看到山名,他就会一阵心痛,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

  在这上野站,还有一样使他难受的是,看到许多男女带着滑雪板准备前往东北各地滑雪场。他的视线一接触到这些滑雪板、背囊或溜冰鞋之类的登山用具,立刻会感到被触痛了老伤。照这样下去,从车窗里望到雪山可就更不得了啦。他想:幸亏乘的是夜车而不是白天乘车。对了!上车就仰面躺到铺上,马上睡觉!

  “鱼津先生!”身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断了鱼津的思路。他转过头去一看,八代美那子站在那里。她那张严肃的脸庞是以前几次见面时从未看到过的。

  “哎呀,是八代夫人!”

  “我打过一次电话到您公寓,他们说您生病了,谁也不见,所以不敢来拜访。今天早晨打电话给小坂先生的妹妹,她说您要乘这班列车出发,所以……病好了吗?”

  “病嘛,没什么,不严重。”

  “大概是累坏的吧。”接着,她表情略有改变,“坏事啦!这一次……”由于悲伤,她脸上掠过一道暗影。

  鱼津在这一瞬间才想到因忙于各种琐事,把这个女人完全忘了。他深感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过错。他想,对小坂乙彦来说,也许八代美那子就是这个世界上同他关系最深的一个女性了。

  八代美那子想从同小坂的过错中摆脱出来,鱼津帮助了她,多少尽了点力。使她同小坂离开,这一点也许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如今小坂乙彦一死,鱼津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多管闲事。干了一桩非常冷酷的事。这种心情上的变化,也会以不同的形式在八代美那子的内心里产生吧,要不然美那子怎么会显出那样严肃的神情呢。

  “先生,”美那子象屏住气似地说,“登山绳子是断了吧,真的断了?”她直盯着鱼津的眼睛。鱼津怔了一下。

  登山绳是否真断了的疑问发自美那子,就有着同别人完全不同的意思。鱼津也不由得直盯着美那子的眼睛。

  在这之前,鱼津脑子里从来没有设想过小坂乙彦会不会为了断送自己的生命而割断登山绳。现在美那子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才使他意识到这样的假设也是可以成立的。

  “绳子是自己断了的,是吗?”美那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再次要他肯定。

  “没问题的,您用不着烦恼。”鱼津想用这句话排除对方的胡思乱想。与此同时,他想起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自己紧抱着登山镐,身上没感到任何外来的冲击。他觉得当时产生的一个小小的疑惑,现在重新以更清晰的概念日到脑子里来了。可他还是以肯定有力的语气说:“是登山绳断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在一刹那间他相信小坂这男子汉绝不会以那种方式自杀,小坂乙彦是个登山运动员,既是登山运动员,那怎么会在和伙伴一起攀登岩壁的紧要关头产生自杀的念头呢!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设想的。

  要是这样做了,那就等于沾污了山,亵读了神圣的登山运动。任何登山者,只要他带有登山运动员这个头衔,他就不会干出这种傻事来。登山运动员为了山,甘愿在山上舍弃自己的生命,但决不会为了尘世间的乌七八糟的人事关系而轻生。

  “我很苦闷!要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呀。”美那子说。美那子也许还说了更多的话,可是鱼津的耳朵里只听见这一句。

  “小坂不象别人,他是不会干你所担心的那种事的。肯定是绳子断了。”

  “要那样就好啦。”美那子的表情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一丝变化,“小坂先生的妹妹来了。”

  鱼津顺着美那子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阿馨正快步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话就说到这儿吧。绝不会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鱼津说。

  美那子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仰起脸瞥了鱼津一眼,还想说什么,可没有说出来。

  阿馨来到鱼津和美那子站立的地方,先朝着美那子说:“谢谢您,今天早上打来了电话,又在百忙中特地来送我们,实在过意不去。”道过谢后,又对着鱼津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因为忙于应付不少事,所以……”她兴奋得脸上泛着红晕。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三个人一起走进月台。鱼津把自己和阿馨的行李放进卧铺车里,然后回到正在月台上交谈的美那子和阿馨身边。

  “以后请务必到酒田来玩,哥哥一定会高兴的。”

  “嗯,我是想去的。东北那些地方,我一点也不熟悉。酒田一带,这时候恐怕雪很大了吧?”

  “雪是每天都下的,不过,因为在海边,积雪倒不深。”

  她俩就这么交谈着。

  一见鱼津回到月台上来,阿馨就问:“行李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我还是到车厢里去吧。”阿馨还是不放心,便向美那子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进车厢去,把他俩撂在月台上。

  “我一和小坂的妹妹说话,心里就觉得难过。她误解了我和小坂的关系。我真想干脆把真实情况告诉她。”美那子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难过的样子。

  “那事还是不谈的好。”。

  “是吗?可我觉得她在用另一种眼光看我尸

  “让她另眼相看也没什么不好嘛。”

  “可我觉得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坏事,而且隐瞒着。”

  这时开车的铃声响了。鱼津还想就刚才提到的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但只好匆匆说了声“好,那么”,就上车了。

  “总之,我不赞成你把它讲出来。你和小坂的事,除了我和你以外没人知道。为了小坂,为了你自己,都不该讲出去。你想讲,这是你的自私自利,讲出来后,也许你心里会平静些,可这是不受欢迎的。”

  火车开动了。可能是鱼津的措词强硬点了吧,美那子的表情突然悲戚起来,但她马上转过身去,举起了手,大概是阿馨打开车窗探出头来了。

  列车驶过鹤岗时,天开始亮了。鱼津从铺上下来,走到通道上,‘透过窗子望出去。火车行驶在铺有一层薄雪的平原上。

  他在盥洗室马马虎虎地洗了脸,回进来。这时睡在对面下铺的阿馨也起来了。

  “睡着了吗?”鱼津问。

  “睡得很好。大约一小时前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就去洗了脸,然后一直躺着。”

  听她这么说,鱼津一看,确实象洗过了脸,脸上干干净净的,口红擦得比昨天还浓一些。

  “再有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我想妈妈会来车站接的。”阿馨这么说。

  六点半,火车到达酒田站。下车后站在月台上,感到早晨的空气掠过脸颊时格外冷。剪票处周围人很拥挤,鱼津和阿馨便站在一旁,等人少一点时再走。

  “妈妈来了。您认得出吗?”

  听阿馨这么说,鱼津就朝剪票处那边的人群望去,寻找小坂的母亲。一位朝这边张望的六十来岁的妇女的身影很快映人了他的眼帘。妇女身旁还陪伴着一个二十来岁、脸颊红润的姑娘。

  “是那位吧?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的。”

  “是的。旁边那个姑娘是女佣。因为身边没有孩子,妈妈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喜爱她。您看,比起我来,妈妈是不是更象哥哥?”

  阿馨虽然这样问了,可是这么远远地望过去,鱼津看不出小坂的母亲到底象儿子还是象女儿。

  一走出剪票处,小坂的母亲就带着笑脸走过来。

  “远道而来,难得啊!回头再慢慢谈,我先感谢您,这回多叫您操心啦!”她说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那个表情不象是来接一个报告儿子讣闻的人的。内心一定是悲伤的,可脸上丝毫不露出悲伤或沉痛。看她那恬淡的举止,好象是在迎接普通的远方来客。

  “汽车呢?”阿馨问。

  “喏,等在那儿。请吧!”

  母亲领头往停车的方向走过去。站前广场上细雪纷飞,然而地上并没积雪。

  鱼津、阿馨、母亲依次上了车。脸颊红润的姑娘坐在司机旁。

  乘车从车站到小坂家只有五、六分钟路程,就在日和山公园的坡道脚下。从车站一带望过去,那儿的地势相当高。据说那一带是酒田市中靠近山岭的最清静的地方。

  在家门口下了车。这是个用黑色院墙围着、气派相当大的邸宅,外观上难以相信里面只住着母亲和女佣。

  “就是这里。乡下的老房子,挺怪相的。”阿馨这语气象是在预先打招呼。她先让母亲和女佣进去,然后作向导似地和鱼津并肩迈进墙门。

  打开正面大门,有一条泥地通道伸向里面,鱼津跟在阿馨后面,顺着这条通道走进去。通道向左转弯,转弯尽头象是厨房间。

  突然,朝着通道的几个房间当中的一扇拉窗打开了,小坂的母亲探出头来说:“请进来。”

  “这房子气派真大!”鱼津不由得发出赞叹声。他站在泥地上仰望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屋梁。用的是又粗又硬的木料,这在东京一带是看不到的。一看就是世家邸宅的派头。可是屋外泥地宽大,使人感到冷飓飓的。

  鱼津脱下鞋子,走进有火炉的饭厅模样的房间。

  从厨房间进来的阿馨说:“隔壁房间里放着哥哥的照片。”

  那意思大概是说:这里是小坂的老家,到了这里就请你和哥哥见见面吧。

  鱼津、小圾的母亲。阿馨三个人一起走进了隔壁房间。这里光线不足,室内昏暗。等到眼睛适应后,才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个方台子,台上竖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圾乙彦穿着登山服,手拿登山镐。照片前面的花瓶里插着两三朵蔷薇花。

  一般是要设佛坛的,大概是因为小坂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所以才这样摆设的吧。竖着的照片没有凄惨的气氛,不象是在纪念死者。

  鱼津还记得小坂的这张照片,那是在大学三年级的夏天,两人一起攀登枪岳峰时拍摄的。是鱼津用小坂的照相机拍的。

  “阿馨要我在您来的时候不要哭。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不哭的。乙彦是凭着自己的爱好去做的。为了这个丢了生命,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吧,真的,长期以来,承蒙您照顾了。我不知道听他叫过几千遍‘鱼津、鱼津的’啦。”小圾的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是爽朗的。

  大家回到饭厅后,鱼津郑重其事地向小坂的母亲说了些吊唁的话,又把遇难前后的情况详细叙说了一遍。说话时,他尽量避免刺激母亲的情绪。小坂的母亲频频点头,待他讲完便说:“这孩子,中学时代就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妈,我死也不死在炕头上。’现在这句话应验了。可是我这么想——男子汉嘛,应该凭自己的意志,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人生只有一次。乙彦是干了自己喜欢干的事而丢失生命的,凭这一点,我想他是心满意足的。”

  小坂的母亲终究难免热泪盈眶,可是说话语调还是那么清晰。坐在旁边的阿馨看到母亲老泪横流,便提醒她:“妈,别哭呀!”

  母亲说:“我没哭。你看,我一点儿也没哭啊。眼泪要流出来,那有什么办法,它自己流出来的。”说着就笑起来了。然后笑着拿手绢擦了眼睛,“你们俩肚子饿了吧。”说完就站起来,好象是为了结束这个悲伤场面似的。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不象六十来岁的人。

  鱼津觉得阿馨说得对,她和小坂比较起来,母亲更象小坂,脸形一模一样,性格也象。也许阿馨象十年前去世的父亲,据说他是在本地一家银行当过经理的。她似乎比母亲和哥哥都更坚强,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它流露出来。

  吃过早饭后,鱼津想起了十万元奠仪,把它拿出来递到母女俩面前。

  “您这是干什么呀!乙彦要吃一惊的。”母亲不肯收。可是不收的话,鱼津心里不好过。于是说:“那就这样吧,请您把这份奠仪充当挖掘乙彦遗体费用的一部分吧。反正为了乙彦,还得请您往山里跑几趟的。”

  “那不用操心,这样的旅费,要多少公司都会给的。”

  “别说大话啦,难道您身上背着银行!”

  “不,真的。我们的分公司经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鱼津说着,硬把奠仪塞给了小坂的母亲。

  “好吧,您一定要这样。我就听您的,由我暂时保管吧。”母亲走进邻室,把它放到乙彦的像前。

  下午,鱼津跟着阿馨来到屋后山风上的公园。和早上一样,外面仍然飘着羽绒般的小雪。

  沿着屋前坡度不大的小道走上去,右边有石阶,石阶尽头就是小山顶。

  “早春是宜人的,可是现在光有一个冷。”阿馨这么说。确实还冷。从公园可以了望到海港一带,可惜海面被迷茫的飞雪遮住了,不能远眺。

  “还可以看到最上川的河口呐。”

  阿馨把鱼津带到可以望到最上川河口的地方。可是那儿同样由于飞雪遮掩,视野展不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面。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片似乎是河滩的地方。

  由于海面上有风刮过来,这里很冷。丘陵上松树林立;背海那面的树干上沾满着白雪。

  两个人从小山上斜穿过去,走进了日枝神社的庭院。刚才在公园里没看到一个人,此刻本地人叫它“山王”的这个神社里也不见人影。院子里有积雪。

  两人踏着雪,朝楼门那边走去。

  “这里是哥哥常来玩的地方。”

  鱼津想,这里一定是小坂童年时每天来玩的地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双目炯炯有神、动作异常敏捷的少年,在欢蹦乱跳。

  正殿周围围着防雪的帘子,只露出正面的一部分来。

  “我记得哥哥曾经验过那个狮子狗。他大概是为了这受到了惩罚吧。”

  这个狮子狗身上现在也积满了雪。

  “明天要是天晴了,我还要带您去看一个地方。”

  “不,我明天得回去了。”鱼津说。

  “哎呀!您明天就走啊!”

  “要上班的,不能老呆在这里。”

  “您只住一夜,怎么办呢!您一走,我和妈妈一定会寂寞得哭出来的呀。求求您,再多住一个晚上,好吗?”

  阿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认真的。鱼津也觉得要是自己一离开这里,她们母女俩可能真的会一下子感到寂寞的。

  鱼津还是决定只在小坂家里住一夜,次日就乘下午的火车离开酒田。阿馨和她母亲都劝他:难得来,多宿一夜再走。可是住在失去了小坂的小坂家里,对鱼津来说是极为痛苦的,而且一想到自己已经见到小坂的母亲,尽了应尽的义务,事故发生以来积累的疲劳一下子都袭来,鱼津很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鱼津打算先赴山形,在那里下车宿一夜,访问一下也和小坂很要好的大学时代的同学、现在高中执教的寺田。应该告诉他小坂的死讯,鱼津认为,这样做,故友也会高兴的。

  出发的时候,阿馨和她母亲送他到火车站。阿馨说:“我打算过一个星期回东京去。回到东京再来向您道谢吧。”

  鱼津来的时候,小坂的母亲没有流眼泪,可是现在送他回去时却哭了。

  鱼津从车窗里探出头,她把身子凑近车窗说:“昨天早晨在月台上看见您和阿馨的时候,我真以为是乙彦和阿馨回来了。真的,我真有那样的感觉。现在您这么一走,我会一下子感到很寂寞的。”

  “妈,别难过,我还会带他一起来的。”阿馨从一旁说。

  “我会常来的。”鱼津也说了。

  鱼津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能常来。但现实的问题是,找到小坂尸体的时候是非来不可的,此外,总还得来慰问这个故友的母亲吧。

  列车驶出站台,就看到一望无际的庄内平原上雪花在飞舞。绵延辽阔的平原,过了几个车站还望不到边。

  驶近山边的时候,原先还只是绒毛般的细雪变成了湿漉漉的雪片,纷纷打在玻璃窗上。

  过了狩州站以后,庄内平原逐渐变窄,原先在平原边上的雪山现在渐渐靠近了。不多一会儿,车窗左面出现了最上川的墨青色的河流。

  过了下一个站,列车就行驶在最上川河岸上了。蒙盖着一层白雪、长着杂树的山岚呈现出一片银灰色。山脚下的墨青色的河水懒洋洋地流着,看不到一点波纹。

  鱼津望着最上川河流,想着亡友小坂,心痛如绞,一股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涌上心头。发生事故以来已经过了十多天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痛感到这个事实,亲密的朋友——此刻他心底里的小坂已不再是登山运动员,也不再是遇难的同伴,而是单纯的朋友——小坂乙彦已经离开人世,这对他是多么悲拗的事。直到津谷站附近,列车驶离最上川之前,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墨青色的河流。

  一路上经过的几个小车站,几乎都让大雪埋掉了一半,而且在每个车站附近都能看到寒风中拉着雪橇的马匹。

  离开酒田时,事先打了个电报,所以到山形站的时候,寺田已经等候在那里迎接他了。

  “这次可遭罪了。小坂这家伙也真可怜,唉!这也是天命吧。所以嘛,我向来就不喜欢山。”

  寺田是将近六尺身材的高个子。在剪票处一看到鱼津,就说出了这番只有知心朋友才说得出的贴心话。

  “我看你是精疲力竭了吧。”

  “不,现在好了。不过,在来这里的一路上,我才第一次感到小坂这家伙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了。”

  “好,先到旅馆吧,到那儿再谈。”

  两人乘车到市中心的一家在本市也算数一数二的老旅馆去。街道上虽然没有雪,然而到底是北方城市,在暮霭沉沉的街巷中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

  这天晚上,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鱼津和离别了两年的大学时代的朋友喝了酒。

  “小坂也是喜欢喝酒的。咱们喝酒,他也会为我们高兴的吧。”

  寺田说着这些话,频频给鱼津斟酒。自从发生事故以来。今晚是第一次喝酒。在小坂家吃晚饭时,她们招待了酒,但鱼津不好意思,没碰过酒杯。

  喝到桌上已有了三、四个空酒壶的时候,鱼津感到全身都醉了。一看寺田,尽管他说大话,吹嘘启己的酒量比以前大了,可是实际上早已满脸通红,嗓子也粗了。

  “有个叫什么制绳公司的,说是要试验一下登山绳,看看会不会断。他妈的,不干好事!”

  听到寺田这句话,鱼津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然后慢吞吞地问道:“报上登着这样的消息吗?”

  寺田说:“你还没看过?登在今天的晨报上。是那家尼龙登山绳公司的经理或董事之类的家伙在说。尼龙登山绳绝对不会断,说它断了,恐怕有问题。还说要好好调查情况,必要的话就公开做试验,看看绳子会不会断。”

  “唔……”鱼津不由得这么哼了一声。

  “要不要看看?这个旅馆总该有报纸的吧。”寺田要叫女招待。

  鱼津赶紧说:“算了。回到东京再慢慢看吧。’”说完又“唔”了一声。自己一直在处理小坂的后事,还没能完全摆脱悲伤,就在这期间,事情已经在朝着自己根本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这种预兆早在下山时,从松本返回东京的火车里看到的报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可是鱼津并不十分留意。与其说不留意,倒不如说小板的死亡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以致他来不及顾及其他事情。

  “不过,”寺田一边给鱼津斟酒一边说;“他们说登山绳不会断,我想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登山绳不会断,反过来不就等于说,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吗?”

  “可以这么说。”

  “可别掉以轻心啊!这次回到东京,你应该清楚,详尽地声明登山绳是怎么断的。”

  “当然要声明。”

  “要不然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臆测。管它报纸,杂志都行,要尽快公开发表遇难经过。”

  “你放心吧。”鱼津简短地回答了寺田,然而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

  登山绳是断了的。随便谁怎么说,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问题是登山绳为什么会断。断裂的原因,要么从登山绳本身的性能上去找,要么从外来因素上去找。如果原因是外来的,那么造成这原因的只能是自己或小坂。

  鱼津先讲出其中一个,加以否定:“我可没有割断它!”

  鱼津忘了寺田就在自己眼前。

  “那还用说吗!我并不认为是你割断的。”

  “你不会这样认为,可是社会上会认为既然登山绳是不会断的,那就是我割断的了。”

  “所以我说,你必须尽快提出你的论征。”

  “证明不是我割断的,是吗?”鱼津这时候的表情是悲戚的。“你是要我证明登山绳不是我割断的。我怎么可能去割断它呢?”

  对此,寺田默然不语。于是鱼津就象要代替他回答似地说了:“想得救!想活命!所以我就把悬挂着朋友身体的登山绳割断了,难道是这样!是的,谁也没看见,看见我们的只有那披着大雪的悬崖!”鱼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笑声。接着又说:“寺田,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割它的。我只希望和小坂一起死,不会只想到一个人活命的。”

  “好啦,喝吧。我看你还是那么累,没恢复过来。”

  寺田可能感到鱼津的言语异乎寻常,所以故意不去理睬他说些什么。

  “不是我割断的,那就还剩下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就是说在登山绳的操作上有缺陷。比如说,自己无意中用防滑钉鞋踩了登山绳啦,或者做饭的炉火把登山绳烧焦啦,可是我和小坂是不会有这种差错的。要是谁这么假设,作为一个登山运动员的小坂,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我明白!”

  “不是我割断的,登山绳在操作上也没有缺点,那么剩下的问题是……”

  说到这里,鱼津把嘴闭上了。最后一种情况是不能在寺田面前说出口的,那就是:小坂为了自杀自己故意损伤登山绳。自杀的原因不能说没有。了解其中情况的,在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八代美那子。眼前,八代美那子不就有这种疑虑吗!

  “可是……”鱼津只吐了这么个词。他虽把它说出声,其实,这是他独自在思考中自己对自己发出的。

  可是,怎么也不能设想小坂会用那种方法自杀。我很理解小坂的为人,哪怕到了悲痛欲绝的地步,哪怕突如其来的自杀念头爆发,他也不会选择那种死法。他是登山运动员,怎么可能以此来玷污高山呢!

  “登山绳是自已断的!它本身所具有的致命弱点,就在那时刻暴露出来了,尽管原因还不知道。也许套约登山绳的岩角有问题,或者可以假设尼龙登山绳对某种特定角度的岩石特别脆弱。”鱼津第一次这么有力地说出结论性的意见。“好,算了,一切都等回东京以后再说吧。不管怎么样,没有了小坂,实在寂寞。”

  鱼津为寺田拿起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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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鱼津恭太以“前穗高峰亡友记”为题写了一篇随笔式的文章,登载于大报之一的K报社的晨报文学艺术栏里。这是鱼津从酒田归来十多天以后的事。

  这篇随笔分为上、中、下,连载了三天。登载上篇的那天,鱼津刚上班,常盘大作就立刻和他交谈了。

  “你的文章高明极啦!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做文风明朗犀利,好就好在没有一点阴郁色彩。对你的文才,我得刮目相看罗。”常盘大作兴奋地说。这是少有的事,因为他是难得表扬人的。

  “你在文章里说,你想在小坂的墓志上题‘出世、登山、入土’几个词儿,其实改为‘出世、登程、入土’不好吗?不,也许题作‘出世、攀登、入土’更好。总而言之,没有必要说‘登山’这个词,何必特意讲明登的是山呢。”

  “好,那我就这么写。”鱼津苦笑着答道。

  “还有。我还想提一个希望。你对死者的爱怜之情写得极为痛切。不过,我想最好再插入一些记实性的叙述更好。照你那样就成了文学家的文章了。你不是文学家,你要是和文学家比赛的话,就是通宵达旦地写,也是及不上的。”

  “我才不通宵达旦地写呐!”

  鱼津抗议了,可是常盘不予理睬。

  “你应该用你自己特有的眼光,不是任何别的,是用登山运动员的眼光,冷静地叙述那个事件的经过。你写了动人的佳句:‘事件的含义使我战栗,那含义是比雪还要冷的。’然而你正应该比雪还要冷静地叙述事件才行。”

  “您把分数打得越来越低啦。不过,请您读一读明天登载的吧。那是叙述得比雪还要冷的。”

  “明天也登吗?”常盘怔了一下。

  “今天是头一章,不是写明了是‘上’嘛。”

  “哦,是吗?”常盘又补充了一句,“那可是长篇大作罗。”

  可是鱼津想:到了明天,常盘看了自己的文章,可能多少会感到为难的吧。

  既然提到尼龙登山绳的性能,那就难免会或多或少触到住仓制绳公司的短处。而佐仓制绳和这个新东亚贸易的关系,鱼津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可是为了小坂,为了自己,说得更深一点,为了登山界,这是非写不可的。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鱼津在大森站小卖部买了一份晨报,在电车上读了自己写的“前穗高峰亡友记”的第二章。

  我们从新宿某体育用品商店买进了这次使用的登山绳。对我们来说,使用尼龙登山绳,这还是第一次。所购商品,是佐仓制绳公司用东邦化工厂的尼龙丝生产的八毫米登山绳。据盖着检查合格证图章的说明书上说,这种八毫米登山绳的拉力,可与以往的十二毫米马尼拉麻绳相匹敌。

  当然,我们既然使用它,就对它有一定的知识。就其耐寒性来说,早已有人在攀登马纳苏鲁山时用过,在南极海捕鲸鱼时也有人用过,所以不用担心。尽管那是别的公司制造的。只是在尼龙纤维中渗入水份,而且冰冻了的情况下。试验结果如何,却未有所闻。

  其次,一般认为尼龙是怕紫外线的。我们为了防紫外线,也为了易于识别,涂上了橙黄色染料。当然着色只限于表面,我们避免了让染料渗入内部,而且为了不让它接触紫外线,同时防止受其他损伤,特用棉织防水布做了袋子,除了打结的时候以外,平时都把它放在布袋里携带。

  当我们买了登山绳以后,在出发之前,还多次共同研究了可否使用尼龙登山绳的问题。由于习惯上的原因,一对八毫米登山绳不免有所顾虑,但我们之所以敢于用它。是因为看到尼龙科学在各方面的划时代发展而相信了它的缘故。一

  我们就是这样使用新买的八十米长的尼龙登山绳,去攀登冬季里的前穗高峰东面峭壁的。那是高达二百米的岩壁,我们平时称它为“前穗东坡”……

  鱼津在新桥站下车之前,把这一段文章读了两遍。

  推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鱼津朝正面常盘大作的办公桌瞥了一眼。常盘靠着椅背,双手拿着报纸,摊在眼前。

  鱼津感到自己和常盘的视线相遇了。常舍盘立即把视线拉回到报纸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当鱼津走向自己办公桌前时,常盘粗野地打了个大可欠。鱼津把脸转向了常盘。

  常盘大作慢悠悠地站起来,照往常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模样,朝鱼津这边走过来。可是走了一半又转过身去,从自己的桌前走过,来到排着的外勤专用桌边,然后再向后转。

  鱼津静候着常盘走到自己桌前站住的那一瞬间,他以为常盘一定会来到自己桌前的。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来,他老是象动物园里的狗熊似的,在十来个正办公的职员之间慢吞吞地转悠。

  鱼津心想,常盘不会没有读过自己写的那篇稿子,然而却又不和自己搭一句话,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点不妙。

  常盘又一次将要走过鱼津桌前时,鱼津主动地叫了他:“经理!”

  常盘站住,把脸转向鱼津,那神色好象在问:“有什么事?”

  “您读过了吗?”

  “读过什么?”

  “今天我在报上发表的文章。”

  “唔……”回答是含糊的。常盘凝视着鱼津的眼睛,眼神似乎在催他:“快往下说!”

  “有点放心不下,所以……”

  “放心不下?。

  “是的,因为文章提到了佐仓制绳公司这名字。”

  “为什么提到佐仓制绳公司的名字就放心不下?”

  常盘这么一问,把鱼津窘住了,只好不吭声。这时,常盘露出了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阱时的神色。

  “放心不下这句话,役想到会出自你的口。我以为写出来之后会放心不下的东西,你是不会写的。我一直以为登山运动员本来就是这么一种人。”常盘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写的东西读过了!读了以后我这么想:好啊,鱼津这家伙,终于决心向我提出辞呈了。好样的!让总经理火冒三丈,把分公司经理推入困境,然后自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离职而去!是不是这样?没有这样的决心,怎么写得出那样的文章呢。你那是给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决斗书。真是写得痛快淋漓的决斗书啊!”

  还揣摩不透常盘到底在想什么,所以鱼津还是不吭声。

  “可是你刚才说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别写好啦!”

  常盘并没有大声叱责,可是鱼津却感到全身象触了电似的。

  “我并不是对公司放心不下,只是担心你这位分公司经理的处境。”

  “唔,原来你是在为我担心。那就真难为你啦。谢谢你!不过,这叫多管闲事。那是不孝之子惯用的陈词滥调,做尽了不孝的事,却装着关心父母的样子。”

  “…………”

  “可是做父母的并不感谢你对他们的关心。他们倒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已经做过了的事。不是吗?”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盯着鱼津的眼睛,那神色好象是在叮嘱他。

  “我明白啦。”鱼津说,“我就把事情做到底再说。我大概不会提出辞呈的。我想,提出辞呈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听鱼津这么说,常盘露出复杂的表情说:“言之有理。”

  “总之,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请您看看我明天发表的文章,看了以后您要我写辞呈我就写。”

  “明天写什么?”

  “总而言之,我认为尼龙登山绳的性能可能有局限性。比起马尼拉麻绳来,有其长处,但恐怕也有短处。应该认真研究这个短处,加以改良,避免再出事故。”

  “唔……”

  “大致写到这个程度。”

  “你说到这个程度,可是对住仓制绳公司来说,有这样的缺点也是不行的吧。有缺点可不行!”

  “然而,实际上是存在的呀!”

  “实际上存在也不好被挑出来!纸张也罢,发膏也罢,凡是商品都可能会有缺点,可是一说有缺点,就没人买了。”

  “………”

  “商品必须十全十美才行:哼,恐怕你迟早得写辞呈。你就拿定主意,堂而皇之地干吧!就算上次已经在山上死掉好啦,现在活着就是便宜的。”

  说不出他这是在责骂还是在挑拨,然而不知怎么的,鱼津感到从常盘大作的话里得到了勇气。

  “大阪的总公司来电话了。”这是一个女职员的声音。

  “嗳,你看,来了!”常盘一听这声音就朝着鱼津说;“还有活跟你讲,别走开。”说完就朝电话机那边走去。

  常盘从女职员手里接过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嗬”地应着,到后来,嗓音渐渐地大了起来。常盘大作的声音传入了所有正在办公的办事员的耳朵里。

  “嗳,这件事么,我也真是吃了一惊……是的,就是嘛,我想他是不会不知道住仓制绳公司和我们公司的关系的。可是他竟干出了这种事来!简直是发疯了……您说得完全对。谁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写的……怎么说呢,简而言之,是战后派①吧……不,上班了。刚才我正在向他了解情况。我查清楚了就向您报告……嗬,是吗?他说灾难吗?对佐仓先生来说,那的确只能说是灾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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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战后学美国的轻薄、虚无、颓废的青年。

  说到这里,常盘大作坐上桌子,右手拿着的话筒依然贴在耳边。一坐下就用左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朝着旁边的人撅了撅下巴,示意借火。

  鱼津看到了,赶紧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觉得讨这么点好也是应该的。这期间,常盘继续和电话线那一头的人闲话,对方可能是总经理。

  “……不,这可不大好办。马上处分也可以,不过现在一辞职,任他大写特写可就麻烦了。难保他不这么干,是时髦的青年嘛……是,知道了。您就暂且交给我处理吧……听说有三章,大概明天还会登。不过,看来明天的不怎么样……这样吧,经理先生,佐仓先生那边就请您疏通疏通罗……是呀,那恐怕是得低头道歉的。无论如何请多道歉就是啦……我着,偶尔出这么点事也好啊……噢,不,当然不好。好,那就这样。”常盘就此搁上了话筒。然后露出一副卸下担子、喘一口气的神态。

  “这是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呐!”常盘这一句话不是专对谁讲的。他突然想起来似地对鱼津说:“喂!咱们出去一下吧。”

  常盘不乘电梯,走楼梯下去。鱼津跟着。

  “太对不起您啦。”

  “对不起——这还用得着你讲!”

  “真讲不过您啊,经理!”

  走到大楼门口,常盘说:“就稍微提前一点吃中饭吧。”

  常盘领头,在人行道上走着。寒风凛冽。

  “我给您拿大衣来吧。”鱼津说。他自己也想拿大衣,可是看常盘两手插在裤袋里的样子,比自己还怕冷。

  “不用,就要到了,这样行啦。而且我不喜欢大衣这玩意儿。一到冬天,大家都穿大衣,自己一个人不穿也不好。不过,如果可以不穿的话,我是不穿的。”

  这一点,鱼津是没法随声附和的。

  “可是,不冷吗?”

  “冬天本来就是冷的嘛。”

  两人边走边谈。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他们便向右拐进两旁矗立着大楼的通道,然后走进T会馆的正大门。

  常盘的模样和豪华的T会馆的气派是不相配的,可是一走进里面,门房间的女招待和茶房都和他打招呼。

  “你看,不穿大衣就可以省掉一层麻烦,用不着寄大衣,是不是?”

  “那倒是的……”

  穿过大厅,走进了右手饭厅。茶房把他们领到靠里边的桌旁。一坐下,常盘就拿起菜单说:“爱吃什么,你尽管点吧。”

  鱼津点了虾子,常盘也跟着;“好,那我也来个虾子。汤呢?”

  “我不要”

  “我要个汤。”

  鱼津等着常盘开口,可是常盘问声不响,他也只好不作声。

  两个人面对面吃起端来的菜。常盘边动刀叉边问:“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

  鱼津以眼神膘瞟菜单,说:“已经够了。”

  “够了?胃口太小啦。”

  常盘又给自已点了一只荤菜和一只素菜。等常盘吃完第三盘以前,鱼津的视线一直茫然地扫视着有好多外国客人的饭厅里的那几张饭桌。

  “要冰糕、草莓、咖啡。”常盘用茶巾擦着嘴,吩咐茶房。这才显出了填饱肚子的神色。

  “有件事,我想向你问个究竟。我这么想,这次这个问题,最简便的办法,恐怕是试验一下登山绳的性能。不仅我这么想,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佐仓制绳恐怕也会采取这个办法的。要是这样的话,对你没有什么不便的吧。”

  常盘的这些话使人感到问题有些严重。

  “就是说要试验一下登山绳会不会断,是吗?”鱼津望着常盘的眼睛说道。

  “对!”

  “我也是希望这么做的。设制一个与当时发生事故完全相同的状况,恐怕不可能。但是如果能尽可能在接近当时的状况下进行有良心的试验,我很赞成。”

  “好!你这么说,我放心了。总之,登山绳断不断,除了根据科学试验的结果来判断以外,恐怕是没别的办法了。这样也不一定准确,但可能最接近于准确。”然后,常盘再一次叮咛:“行吗?”

  “行”

  “那就不等性仓制绳公司开口,我们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试试。试验办法,我负责做得公正。如果登山绳断了,那就证明登山绳本身有毛病,如果登山绳不断,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证明你有差错,是登山绳的操作上有缺点,要不然就是……”说到这里,常盘停了一下。

  “就是我割断的,是吗?”

  “说穿了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常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捏烂了碟子里的草莓。

  “无聊透顶!”

  “何必那么认真呢。所有这些无聊的事情,一经试验就会被粉碎的。我看登山绳可能会象你说的那样,是由于性。能上的缺点而断的。”

  常盘大作此时的语气是冷静的。

  喝完咖啡,两人离座。鱼津用身子推着正门上沉重的回转门,一走出门外就说:“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一下。”听不出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他便和常盘大作分了手。

  鱼津朝着与常盘相反的方向,沿着大楼与大楼之间的通道,往K报社走去。鱼津没穿大衣,照理是会冷的,但是他几乎不感到冷。他觉得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

  到了K报社,在传达室里,请人把来意转告文学艺术部那位约他写“前穗高峰亡友记”的年轻的小个子记者。记者马上拿着校样下楼来了。

  “有许多读者来信。”青年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怎样的信?”

  “各种各样的都有。对事件表示同情的占一半,还有一半的人认为登山绳不可能断。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

  “不,我明天再来看吧。”

  他对读者来信的内容有兴趣,但现在不想看。他站着看记者递给他的校样。这是将在明天晨报上刊登的鱼津随笔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一篇。

  鱼津把文章读下去。前半段较详尽地谈了发生事故时的情况,后半段就登山绳断裂的原因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根据以往的经验,象小坂当时发生的三十公分程度的滑落是常有的事。把登山绳套钩在岩角上悬垂下降的时候,也常会发生这种程度的滑落现象。从常识上来讲,既然是登山绳,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断裂是不可能想象的。

  总而言之,我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或者我们所用的佐仓制绳公司的登山绳偏巧是次品;要不然就是尼龙本身的性能还存在着人们尚未知晓的缺点。也许尼龙的拉力是比麻大,但是对于特别锐利的岩角是否会有较大的弱点?当然我也知道现在世界各国的登山运动员都在使用尼龙登山绳,那是事实。然而,我们的体验也是事实。我热切期望,友人小坂乙彦的逝世会促使更加优质的登山绳问世。

  鱼津在这后面又添写了几行文字:

  很有必要查明小坂套钩登山绳的岩角是什么形状的,可是进行这样的调查还得等待半年。因为这个有问题的岩角,如今还和小坂的遗体以及系在他身上的登山绳一样,被深埋在雪中……

  “就这样吧。”

  鱼津把校样还给记者后马上走出报馆。在鱼津的眼中,人、汽车、店铺以及负荷着它们的公路,都在远处倾斜着。天空是阴沉沉的。

  到了二月,连续好几天温暖如春,根本不象严冬。

  连报上刊登了伊豆地区的渔家妇女在沙滩上劳动以及徒步旅行者排成一行在某个沼泽地带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的照片,上面标着“春光”“水暖”之类的标题。这在三月份还说得过去,出现在二月份就只能说老天爷发疯啦。

  就在这种气节里,一天晚上,八代美那子跟她的丈夫教之助出席了摄影机公司经理的千金小姐在日比谷N旅馆举行的结婚宴会。

  美那子按时从家里乘车前往会场,在那里和从公司赶来的教之助碰头。之后,他们被安排到主宾席的一角,并排就坐。

  美那子和新郎新娘都素昧平生,和他们的关系是,在百货商店买了礼品,让商店把礼品送去给他们,仅此而已。出席这个宴会也完全是礼节上的应酬。尽管如此,一祝贺一对青年男女踏上人生道路——这种结婚仪式的气氛还是不错的。她觉得有这么个乐趣:自己不必担负半点责任,把素不相识的新郎新娘的拘谨姿态当做陪衬,而只顾随心所欲地品尝佳肴。

  如果与新郎或新娘有过几面之交的话,那么美那子少不得要以自己婚后生活中的切身体验,对这种说不出是可喜还是不可喜的怪诞仪式,加以评议或发出感慨,可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她既无评议亦无感慨。

  媒人的贺词冗长无聊,但这以后来宾的贺词却都别有风味,个把钟头过得还不算无聊。

  宴会结束后离座时,美那子问丈夫:“马上就回家吗?”

  来到宴会厅,宴会开始前,丈夫一直忙着向各种各样的人寒暄、问候,所以美那子只以眼神向丈夫示意了一下,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在宴席上也几乎没有交谈过什么。这就是说,自从早上教之助离开家门以后,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跟丈夫讲活。

  “一块儿回家。你在电梯前面等一会儿,我和山川君讲句话就来。”

  山川是美那子熟悉的一个资本家的名字。

  美那子把丈夫留在那儿,自己走出了宴会厅。遇上了两三个熟人,向他们点点头,然后穿过嘈杂的电梯旁,走到对过的大厅,在一张红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在那里看着三台电梯一批接着一批地把盛装的男男女女送到底楼去。

  周围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教之助来了。

  “叫你久等啦。”教之助来到美那子身边,招呼一声便向开着门等候乘客的电梯走去。

  “今天忙坏了吧?”美那子走进电梯问教之助。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门关了一半又打开,前面有几个男人走过来,电梯司机大概想把他们也一起带下去。

  “嗯,不断地来人,净叫我喝咖啡。”

  “您不喝它就是啦。”

  “那是不成的。听他们说上一小时无聊活,这怎么受得了。”

  五六个男人进来了。教之助和美那子靠里站了站。

  “对了,他们硬要我对登山绳进行试验。”教之助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登山绳?”问话的一瞬间,电梯下降时不舒适的感觉向美那子袭来。美那子没有说下去,紧靠丈夫站着,她觉得电梯下到底层的时间很长很长,那是无止境地降落下去的不适的感觉。

  直到教之助在旅馆门口告诉茶房汽车号码时,美那子一直处于一种不明原由的不安情绪之中。她终于意识到这不安情绪是由于教之助那句简短的话引起的,便开口问:“您说要把登山绳怎么样?”

  “还不是为小坂君那个事呀。不是前几天报上登着的嘛……就是要我搞那个试验。”

  汽车开到他俩跟前来了。于是美那子先让教之助上车,然后启己跟着上车。汽车开动后,她问;“要试验登山绳断不断,是吗?”

  “嗯”

  “您接受下来了?”

  “嗯。”

  美那子不作声了。心想,丈夫怎么会去接受这种讨厌的工作!美那子在报上看到说佐仓制绳公司要对登山绳进行试验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畏惧的情绪。现在果真要进行了,而且进行这试验又偏偏落到教之助身上,这是怎么搞的!美那子对小坂的遇难事件怀有某种不_安,她担心小坂会不会是自杀的。当然,这在上野车站的月台上时,已被鱼津断然否定了。可是美那子的不安情绪,并没因此而消失。

  “为什么要您来试验呢?”

  “因为原材料尼龙丝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们就不能不做,是不是。”

  “那是我们公司造的?”

  “我们没造登山绳,我们生产的是尼龙丝。”

  “那么,让造登山绳的公司去搞不行吗?”

  “是自己公司的产品就有所不便吧。”

  美那子觉得丈夫这种说法不怀好意。她知道他并没有这种意思,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是含有恶意的。

  美那子把身子从丈夫身边挪开些,将视线移向车灯如梭的车窗外面。

  回到田园调布的家中,教之助没换下礼服就径直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先给我来杯浓茶吧。”他露出了非常疲倦的神情。

  美那子吩咐春校给丈夫沏茶,自己则先到卧室脱下外套,然后回到丈夫身边。她本来想向丈夫更详细地打听一下有关登山绳的试验,可是又怕被察觉自己在过分关注这问题,因此没敢开口。

  “您现在就去洗个澡吧。”

  “好的……今天是相当盛大的宴会啊!新娘也漂亮,你看她有几岁?”

  “这……”

  “据说,父母曾经为她错过结婚年龄非常焦急。二十七、八岁了吧?”

  “没那么多……至多是二十五吧。二十八的话不就和我差不多了吗?”

  “那也是的。”

  教之助说后,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接着他慢吞吞地喝着春枝端来的大碗茶。喝完后边解领带边站起来。

  教之助去洗澡,洗完澡换上毛巾睡衣上楼。这段时间美那子一直坐在饭厅里。不知怎的,她还不想解开和服腰带卸装。

  美那子走出浴室,查看了各间房门是否关上,走上二楼卧室,这时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十铺席宽的卧室里,有两张床紧靠着两边墙面对面放着。

  教之助上了床,扭亮枕边的台灯,在看外文杂志。见美那子进来,他招呼道:“我先睡了。”可是脸仍然朝着那边,眼睛也没离开杂志。

  美那子走到屋子角落的镜台前坐下,注视着映在三面镜子上的自己的脸庞,嘴里说:“您这样要伤眼睛的。”

  教之助平时经常说,晚上看书伤眼睛,以后不看了,话是这么讲,可每天晚上还是照样看杂志。

  “嗯,不看了。今晚有点累了。”

  他把杂志放到床边台子上,顺手关了台灯。天花板上的吊灯早已熄掉,所以他的床的周围暗了下来。美那子坐在床和镜台之间。床边灯和镜台灯照亮了半个卧室。

  “经过实验,登山绳会不会断,能知道吗?”

  “这……?”从黑暗中传来了教之助的声音。

  “正因为不知道断不断,所以才决定要试验一下,没试验以前很难说。”

  “那当然……不过,您的看法怎么样?”

  “不知道。”教之助大概翻了个身,床发出了声响。“虽然不知道,但一般来讲,造登山绳以前要进行好几次这样的试验。从这意义上讲,说登山绳断了反倒是怪事。恐怕这样看问题要自然些吧。要进行各种各样情况下的试验才知道,一般来讲是不会断的。”

  “那么,试验结果是不是不断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知道。”

  “可是,您刚才说一般是不会断的呀!”

  “一般是不会断的。但究竟断不断,还得等试验后才能知道。”说到这里,教之助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美那子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边又问:“如果不断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不过确保登山绳的商品信用罢了。”

  “可是鱼津先生的处境呢?”

  “鱼津先生……就是和小坂一起去登山的那个人罗,曾经来过我们这里的那个人?”

  “是呀。”

  “这……”教之助停顿了一会说:“对这嘛,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今天来商谈试验的人也讲了。”

  “…………”

  “即便是认为割断的,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一种是认为怕死才把它割断的,也有持不同观点的。”

  “已经在议论这样的事了吗?”

  “好象是的。”教之助似乎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说话似的。

  “了解鱼津为人的就认为:他是为了庇护小坂而割断它的——绕在小坂身上的登山绳松开了,因此小坂跌落下去了。登山绳松开,这对登山运动员来说是很不光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鱼津君就把登山绳割断了……这,说起来嘛,是有可能的。”教之助说。

  教之助的“为了掩饰朋友这种不光彩的事”虽说是一带而过的,美那子却感到它象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教之助说的是登山绳松开,可是美那子听起来就觉得丈夫是在含沙射影。

  “会有那种事吗?”美那子问道。

  “同样是割断,为了自己怕死和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名誉两者大不相同。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情况。”

  “那么,如果试验的结果说明登山绳不会断的话,那鱼津先生就会被认为是属于其中一种情况罗,是吗?”

  “不,还有别的可能。他们是怎么说的呢?”教之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是在思索吧。

  美那子觉得教之助沉默的时间太长,令人纳闷。她猜想着丈夫接下去将会讲出什么话来。

  “对啦、对啦!在日本的登山界里,他们两人大概属于孤立派……因此,似乎有人怀疑小坂他们的登山技术。所以他们说,可能两人在登山绳的操作上有毛病。那是啊,要是操作粗暴,再牢的登山绳也会断的。好象还说了些什么的。”说到这里,教之助又停下了。

  “什么?”

  “好象是什么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沉默又使美那子十感到气闷。

  因为点着煤气暖炉,房间里相当暖和,可是到底穿的是毛巾睡衣,总还觉得冷飕飕的。

  “还有些什么呀?”美那子问。她想,说不定会从丈夫的嘴里说出“自杀”二字。

  美那子发现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正以沉思的表情凝视着自己,忽然又疑心丈夫是否也在窥视她。她倏地伸手将镜台上的日光灯关掉了。

  与此同时,美那子听到了丈夫的均匀鼾声,确是睡着了的呼吸声。美那子放心了,一放心却反而对这种丈夫生起气来了。

  然后她象往常那样,蹑手蹑脚,悄悄地,缩着身子钻进了自己的床铺。

  夜里,美那子做了个梦;

  无穷无尽的柞树林,树叶已枯成了鲜红色。左右前后全是柞树。树枝上满眼都是摇摇欲坠的枯叶。

  美那子在树林里走着,大概走了很长时间了吧,她很疲倦,不知道柞树会枯成这么红的颜色。小坂的家到底在哪儿呢?应该是在这一带的,可是为什么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呢?美那子心里越发没底了,她很想就这样回去,干脆不去见小坂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向小坂讨还自己送给他的打火机,又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

  必需找到小坂,向他讨还打火机。那是教之助去国外旅行的时候买来送给自己的礼物。自己怎么搞的,竟然不假思索地轻易送给了小坂,那是非讨还不可的。自己和小圾发生关系的事说不定会因那个打火机而败露的。

  美那子继续往前走。但是随她怎么走,还是走不出叶子已经枯红的柞树林。走了好一会,看见一个男人迎面过来。也许他就是小坂,走近一看却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美那子想问问路,便向他招呼。

  “您知道小坂先生的家在哪儿吗?”

  “小坂?小坂不是在穗高山死掉了吗。”

  美那子不觉一怔。哦,对:小坂乙彦已经死了。她一想到这事,身心冰凉。小板已经死啦!真可怜。就在这当口儿,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鱼津。鱼津怒气冲冲地喝道:“你怎么会想起访问小坂家?”

  美那子不作声,该不该把打火机的事讲出来,她拿不定主意。

  “你在这样的地方徘徊,会把你的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你应该更加自重一点。”

  美那子感觉到鱼津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喂,你懂了没有?”

  鱼津叮嘱她,与此同时,美那子感觉到鱼津的手在用力地摇撼她。

  于是,美那子醒来了。柞树林消失了,鱼津也不见了。只有肩膀上被鱼津双手猛抓过的地方,还留着实实在在的感觉。

  美那子保持着本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真的,两肩上还有鱼津粗大的手掌抓过的触觉。上半身还有被猛烈摇撼过的感觉,同时还伴随着某种酩酩酊酊的感觉。

  梦里留下的感觉渐渐淡薄,即将消逝。美那子仰面躺在床上,张大眼睛,直愣愣地注意着这种酩酊感淡薄下去,尤如在倾听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房间里的空气是冷的。从教之助的床上传来了和刚才就寝时一样的很有规则的呼吸声。美那子此刻模模糊糊地觉得丈夫的呼吸声是从海洋那边传来的。一美那子闭上眼睛回忆着刚才做的梦。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自己是为了讨还打火机而去访问小坂的。想讨还打火机这种心绪是自己对生前的小坂始终潜藏着的。其实,给了小坂打火机以后,并没有要讨还的意思。但又不能因此就说梦中有关打火机的心情是不真实的。因为想讨还打火机的念头。可能潜藏在意识的深处,而且这又非常清楚地反映了自己对小坂的感情。

  然后遇见了素不相识的人,才想起小坂已经去世。当时自己那冰冻似地发凉的心情,就是小坂遇难以来自己一直对他的死所抱的情感。生前对他那么狠心,一旦他死于非命就反而觉得可怜了。

  然后素不相识的人变成了鱼津,并且说:你在这样的地方徘徊,你的丑事会暴露出去,你要更加自重。鱼津为什么会说这些呢?

  美那子想着梦里的事,想到这里,她突然领悟到,鱼津可能是在庇护自己。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美那子不由得在被窝里猛地翻了个身。

  会不会是鱼津为了不让自己和小坂的丑事暴露而隐瞒着小坂的自杀真相?会不会小坂是自杀的,而鱼津明明清楚却装着不知道。

  但是美那子随即把自以为得到鱼津庇护的想法赶一跑了。她想,不可能有这种事。同时也觉得奇怪,虽然是一瞬间的,但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也许还在做梦吧。

  美那子在床上坐起来。现在她觉得自己已完全从梦里一解放出来了。她想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美那子重新躺下,可就是睡不着。想知道几点钟。就得开台灯,但房间一亮,现在笼罩着自己的这个世界就会烟消云散了。然而她此刻的心绪,却是想把从梦中延续下来的时间原本不动地再保持一会。

  美那子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大约过了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光景,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想着鱼津,不由得怔了一下,觉得其中有值得自咎之处。美那子不知不觉地又一次陷入刚才已经驱散了的思索之中;说不定鱼津是在庇护自己。

  自己竟然会在深夜醒来,独自在床上想着鱼津。美那子意识到自己的邪念,赶紧拉起毛毯盖住了半边脸。她想: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教之助的说话声,他说了些什么没听清楚。美那子正想问他的时候,他又说了几句话。这一下美那子明白那是梦呓,是用英语说的梦呓。

  美那子心里想,干吗不用日语说梦话呢!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是有隔阂的,其程度和性质犹如自已不能理解丈夫的呓语。

  美那子直到远处传来电车声时才睡着。醒来时已经八点了,比往常晚得多。她起来的时候,教之助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美那子慌忙下床,睡衣也没换就下楼。走到楼梯当中,和丈夫打了个照面,他身穿毛衣拿着报纸在上楼。

  “今天早上有点儿冷,当心伤风。”教之助说。

  和教之助面对面坐着用早餐时的美那子,已经和昨天夜里的美那子有点两样了。美那子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昨夜做了那样的梦;梦中醒来后久久不能入眠,张大着眼睛胡思乱想——所有这一切她都厌恶了。

  从侧面看着饭后读报的丈夫,心想:自己对丈夫没有什么不满,对丈夫十分尊敬,也十分信赖。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和小坂有了关系以后,为了摆脱这关系而苦恼,得到了充分的惩罚。美那子在心里反复地自言自语:我是爱丈夫的。

  可是美那子送丈夫上班以后,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反复自言自语“我是爱丈夫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是莫明奇妙的。自己追究自己是否对丈夫有爱情——世上哪有这样的妻子!

  为了这一想法,美那子整整一上午离不开走廊上的椅子。她拿起了杂志,可是那上面的铅字一个也看不进。

  这种情况不是在今天才发生的,以往也有过好几次。所不同的只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深刻地思索过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自己爱丈夫,而丈夫也是挺爱自己的,照理,不该有什么不满的了。可是尽管这样,自己的心里却仍然存在着随时可能有失足危险的东西。

  美那子走到院子里,在那里踱来踱去,而后在角落里发现地上有只不能动弹的小蜜蜂,她不觉蹲下身子瞅了一会儿。这只小动物还在动弹,可是已经失去起飞的能力了。

  “太太,有客人来。”

  听到这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春校正从走廊上下来。美那子站起身来把木展齿对准小蜜蜂,犹疑片刻之后下决心把它踩死了。

  “谁呀?”美那子问走过来的女佣。

  “是一位叫小坂的。”

  “是姑娘吗?”

  “是的。”

  “把她请到会客室吧。”美那子吩咐之后,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因为刚才踩死了小蜜蜂所产生的残忍而悲哀的心绪缠住了她。

  美那子一走进会客室,早已坐在椅子上的阿馨立即站起来。美那子招呼道:“您来啦,欢迎!”

  “早就该来拜访的,由于杂七杂八的事,所以……”阿馨有点拘束,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美那子的脸。

  美那子觉得这时的阿馨和前两次遇见时都不一样。前两次都是在发生了小坂事件之后不久,她非但一点也没有梳妆打扮,而且总让人觉得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可是此刻,她那苗条而敏捷的体态却显得那么沉着、娴静。

  美那子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说声:“请:”阿馨坐下以后还时而抬起头来,每次抬头都注视美那子的眼睛。

  美那子觉得好久没见过这么洁净的眼睛了。它映照出了自己的污秽,使自己感到难于正眼看她。

  “哥哥忌日那天大家都来了。本来很想通知您的,可是又觉得也许不通知您为好。”阿馨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她那神色显然是在说:我这样自作主张不知道是否合您的意?

  和上次一样,这次美那子又觉得阿馨误解了自己和小坂的关系了。美那子觉得为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由它去了。除此毫无办法。正如那天在上野站的时候鱼津讲的那样,解释这事只不过是美那子自己感情上的问题,也许这正是他所说的利己主义吧。

  美那子用一些不太伤感情的话应酬着,尽量避免谈到与小坂有关的话题。

  “您喜欢运动吗?”

  “滑雪会点儿……不过,学生时代当过县里的选手。”

  看她那结实的身体是象搞滑雪运动的。

  “今天来拜访是想给您几张哥哥的照片。”

  阿馨说着站起身来,从窗台上拿起蓝色手提包。

  美那子对这个一味地把自己看作是她哥哥恋爱对象的年轻姑娘,又一次感到心烦。

  阿馨从包里拿出一本照相簿,把它放在桌上说:“这是我最近清理的。家乡还有许多哥哥的照片,我把手头的先整理了一下。打算把它寄给母亲。我想寄给母亲以前,先请您从这里面选出您所喜欢的两三张。”

  阿馨郑重地递过照相簿。这一来,从礼节上说,美那子不得不看了。

  美那子把手搁在照相簿上,却又踌躇着不打开它。这本照相簿里一定贴着几十张小坂乙彦的照片。是的,里面有个说不定是由于自己拒绝他的爱情而自杀了的年轻登山运动员。

  美那子把手从照相簿上缩了回来,然后为了叫春枝,站起来拉了一下垂在右手沙发上的电铃绳子。春枝刚刚端来了红茶,才出去一会,本来是没什么要吩咐的。美那子只不过想借此拖延一下她不情愿做的事。

  美那子刚一回到座位,春校就来了。她吩咐:“拿水果来吧。”

  春枝一出去,美那子怀着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心情,勉强地翻开了照相簿的第一页。上面贴着一张小坂乙彦穿着西装的半身像。美那子掠了一眼就翻到下一页,往下她就揣度着以不至于伤害阿馨感情的速度,一张张地翻了下去。

  “随便拿两三张,不要紧的。”

  尽管阿馨这么说,但美那子一张也不想要。一个说不定是为自己而死去的青年人的照片,最好是敬而远之。

  “已经贴得好好的照片,怎么好……”

  “不,不要紧的。”

  “就这样寄给令堂不更好吗?”

  “还有好多响!”

  美那子急着要把这事结束,于是说:“那就承您的好意,拿一张吧。”

  美那子选了一张四寸大穿着登山服的鱼津和小坂并排坐在沙滩上的照片。她想,与其拿小坂单独一个人的,不如拿一张和鱼津在一起的双人照,心里要好过点。

  阿馨却说:“唉,这张……”她的语调里好象是有点儿为难似的。“最好请您拿别的……而且,这一张,不知是耀眼还是怎么的,哥哥的脸有点儿怪。”

  “那就换别的吧。”美那子翻了两三页,又选了一张小坂和鱼津在一起的。

  “哎呀,这个……”阿馨又叫了一声。

  “这一张不行,是吗?”美那子说。

  “并不是不行,不过最好是……”阿馨答道。

  美那子只好选别的了,对她来讲,哪张都行,只是不要小坂一个人的。她一张张马马虎虎地看下去,一会又翻出了鱼津与小坂两人并肩站着的照片。她想要这一张。

  “您哥哥和鱼津先生一起的照片不多嘛。他俩常一起爬山的,所以我想应该更多一点……”

  “是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少,这里只有三张。”

  美那子想,就拿这第三张吧。

  “这一张可以要吗?”

  “喔!”阿馨应了一声,可是立即又改口说:“哥哥单独一个人的不好吗?”

  “您哥哥一个人的,看起来象张遗像,所以……”

  “那……”阿馨刚启口又把话吞了下去。看她那神情,似乎想说:“请您换张别的吧。”

  美那子把视线从照相簿移开,抬起了头。她和阿馨的眼睛相遇了。美那子看到阿馨的笑脸带着几分苦涩味。那不是感到滑稽的笑,而是笑中含着一心想掩饰自己感情的成分。美那子感到诧异。

  “和鱼津一起的不行,是吗?”美那子说道。

  “不,不,”阿馨的表情是非常认真的。

  “那就不要这一张,换别的吧。”

  “不,不。”她一连串地发出“不”字,可就听不出她在“不”什么。稍过了一会,说:“请拿吧,这张可以的。”

  美那子了解她的心情;和嘴上说的恰恰相反,她是不愿意给那张照片的。于是决定要别的。那是小坂和几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在一个山顶岩石上照的。

  “这一张可以吗?”

  “好的,不过,那好象是学生时代的吧。”

  尽管阿馨这么说,美那子还是请她把那一张拿下来。照片上的小坂是瘦瘦的,和美那子所认识的小圾判若两人。这反而使美那子精神上好受些了。

  这时的阿馨和刚来时不一样,俯着脸,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美那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感情盯着眼前的阿馨——那象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柔弱的猎物。

  这个少女可能对鱼津怀着特殊的感情。要不然怎么解释她不愿意放弃有鱼津在一起的照片呢?美那子看着阿馨,意识到了自己有某种妒忌。于是思索自己在哪一点上妒忌对方。

  看着她,觉得是有不少值得妒忌的。前额上的头发给人清洁的感觉,这是这个年龄的姑娘所特有的;被人窥见了心境就连头也抬不起来,那稚气的样子也是这种年华的姑娘才有的。要是现在喊她一声,可能会怔一下,抬起头来的吧。她那抬头的模样以及抬起头以后,注视人家眼睛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态,也是无比宝贵的青春之美啊!还有,那裹在黑毛衣里的肢体是那么苗条,值得你万分羡慕。再说,她那肩膀的线条怎么那么清秀啊!

  这个姑娘现在正想把这美丽而纯洁的一切献给某一个人。她在下意识地要求某个人来玷污它。

  “您和鱼津先生见面吗?”美那子向美丽的猎物发问。

  “嗳,见的。”阿馨抬起了头,但又马上低下头来。“哥哥忌日那天他来了。前些时候,报上登了莫明其妙的文章,我为他担心,去看了他。”

  “你说的莫明其妙的事情,是指关于登山绳的试验?”

  “是的。”

  “鱼津先生怎么说?”

  “他说试验一下好。我也那么想。”。

  “可是,万一登山绳不断的话……”

  阿馨立即仰起脸说:“那不会的!”听起来有点抗议的声调。“鱼津先生说是断了的。”

  “说是那么说,可是……也会有万一的吧。”

  “没法设想不会断,除非试验的人怀着恶意……”阿馨这么说。

  美那子真想告诉她,做试验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可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时候她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近乎确信的想法——登山绳不会断。

  小坂是自杀的!鱼津是在庇护自己——美那子怀着踩死小蜜蜂时的那种残忍的心情悠然地这么想。事件发生以来,美那子一直害怕小坂是自杀的,可是现在她所期望的恰恰相反。

  十一点钟的时候,秘书科的年轻职员探进头来说:“您本来决定要去参加第三工业俱乐部的午宴的,不知……”

  “嗯,要去的。”正伏在自己写字台上看邮件的八代教之助一动不动地回答。

  “那么,要不要马上给您准备车子?”

  “嗯,给我准备吧。”接着又补了一句:“有个地方你先给我打个电话去。”

  这时教之助才把脸扭向那个秘书科科员。听到教之助这样吩咐,一直站在门口的穿着整洁的青年走进屋来。教之助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扎约有二、三十张的名片,说:“这里面有一个叫新东亚贸易公司的东京分公司经理的名片。你把它找出来,然后给他挂个电话。”

  青年人接过教之助递给他的名片,翻了一会,说:“是叫常盘大作吧。”

  “这,记不清楚了。”

  “新东亚贸易公司的名片只有这一张。”

  “那大概就是它了。你把电话接上,请他听电话,他一接我就来。”

  青年人立即拿起台上的电话筒,拨起了号码。

  教之助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盥洗处,洗了手,然后对着镜子把扭歪的领带拉拉正,将离开那里的时候,再一次把视线投向镜中的领带。这领带不太称心,黄褐色还马马虎虎,可是有横条纹。今天早晨美那子拿出来就顺手把它系在脖子上,现在看起来还是觉得花哨了点,没有风度。美那子总是爱选多少带点红色的东西,然而自己近来却喜欢不显眼的、素雅的。

  直到去年或早些时候,自已对美那子买来的领带还不怎么感到抵触,可是近来每次照镜子都觉得不称心。这与其说是自己和美那子的爱好产生了差异,倒莫如说是自己的爱好偏了。的确,不仅是领带,什么事都越来越难于迁就人了。

  或许人一过五十就会变得固执的吧。不过,领带这种小事还得将就一下,应该尽量不强调自己的爱好,而多尊重美那子,这才是对年轻妻子的礼节吧。

  “电话接上了。”

  听到青年人的话,教之助离开镜子,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先用手捂住话筒口,吩咐青年人:“马上给我准备车子。”然后把耳机贴着耳朵,“有劳大驾,对不起!我是东邦化工的八代……前几天失礼啦。”语气是平静的,但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马上就传来了对方精力充沛的粗嗓门。“我是常盘,哪儿的话!我才对不起您呐,百忙中还斗胆请您帮忙。”

  “就是为了这件事。”

  “嗬——”

  “想当面和您谈谈。”

  “那我马上就来。”

  “您来?那太过意不去啦。”

  “不,没关系——什么时候方便?到您公司行吗?”对方的语气是爽朗的。

  “今天我要参加日比谷第三工业俱乐部的一个会,十二点半左右可以结束……”

  “那么,一点钟左右来,您方便吗?”

  “好”

  “那么,就决定一点钟。地点呢?我到第三工业俱乐部来怎么样?”

  第三工业俱乐部虽然很好,不过,万一会议时间拖长就不好,最好选别的地方保险。

  “您看有没有别的合适的地方?”

  “那么,在T旅馆大厅等您怎么样?”

  教之助不喜欢T旅馆大厅的气氛,那里经常有外国女郎在游荡。于是常盘大作又建议:“除了T旅馆外,附近还有棉业会馆的西餐厅。那儿怎么样?”

  若去棉业会馆的西餐厅,可能会有熟人在那儿,遇见他们打招呼是烦人的。

  于是常盘大作提出第三个去处:“N会馆六楼的旅馆大厅怎么样?”

  “就决定在那儿吧。”这次,教之助马上回答了。因为N会馆的旅馆大厅从来未去过,没有拒绝的理由。“六楼吗?”

  “是的。我一点正到那儿,在那里一直等到您来,如果会议开得晚,来迟了也没关系。”

  教之助放下了话筒,觉得对方很圆滑。自己都已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放肆,可是对方却还是那么耐心随和地应对着。

  教之助于十二点半开完第三工业俱乐部的会,乘车前在用不着五分钟就可到达的N会馆大楼。走进大楼的旅馆大厅时,离一点钟还差十来分钟。

  铺满红地毯的大厅里放有几套会客用的桌椅。教之助选了最里边的一个沙发。的确,这里是宁静的。墙壁上的装饰;通往二楼饮食部的楼梯的式样;叫人无法捉摸从何处照进来的光线——所有这一切都象电影摄影棚的舞台装置,有点轻浮的感觉。不过,人少安静这一点倒是不错的。对面角落里只有两个外国人和一对日本男女,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声和笑声。

  教之助吩咐送毛巾的少女泡杯煎茶来,然后就背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无聊透顶的会议,使他全身都感到疲倦。

  他想今后得把会议稍稍理一理。会议太多了,不仅如此,杂务也太多。眼前来到这里等一个人,也是杂务之一。试验登山绳断不断,本是与己无关的,可以说是尘世里的俗而又俗的事,并不是非干不可,而是不知怎么给强加上的,老是给强加上了再后悔。要是能敷衍了事倒也罢了,坏就坏在自己没有敷衍了事的性格。登山绳的试验也是这样,交给自己就不敢马虎。现在正是要对将要到这里来的人讲清楚,这件事不能马虎从事。为了这,就得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几分之一花费掉。

  可是,当常盘大作那肥胖的身材一出现在大厅门口,并往自己这边笔直走过来时,他就放下二郎腿,霍地站起来。然后往前走了两三步迎向常盘,并用生就的平静语气说:“百忙中劳您驾,不敢当。”

  “哎呀呀!您已经久等了……请坐。”对方反倒先劝坐,然后才把那肥胖的身躯埋进沙发。“失礼啦。”常盘脱下外套,露出了西服的背心。

  “恕我单刀直入,这就谈谈工作吧。主要是那个试验登山绳问题。费用大约需要一百万,这您知道吗?”教之助说。

  “一百万?那……至少需要那么多吧。好,知道了。就叫他们付吧。”对方满不在乎地回答。

  “还有,我想完全凭良心做试验。这一点,如果万一您有别的想法就不好办,所以……”

  这是最重要的。教之助就是为了讲清这一点才把委托人之一的常盘大作请到这里来的。

  “别的想法是……?”常盘大作吃惊地仰起了脸。

  “佐仓制绳公司想进行登山绳的试验,我看他们是有这样的意图——希望它不断的。”

  “那是有的吧。”

  “尽管有这样的意图,但试验是不由这种意图左右的。这一点希望能事先得到您谅解。”教之助这么说。他的意思是:有话在先,不得后悔。_

  “您说的是。”常盘大作深深地点了个头。这正中下怀,他一下子热情起来,嗓门开得更大了。“好,您说得好。是这样,是这样!就是要试验登山绳断不断嘛。断了没关系。当然可以断!我完全赞成它断。”

  “不一定会断。断不断要试验才知道。”

  “那当然。”

  “但是,如果断了的话,佐仓制绳公司会不称心的吧。”

  “那是不称心的。不过,让他们不称心也没关系。佐仓这个经理,您认识吗?”

  “认识。”

  “我看这个人是从来没有不称心过的。让他不称心一次也好。这个人……我不大喜欢。总而言之,他是福星高照的人。一下汽车,就有电车等在那里,从电车上下来走到火车站,正好火车进站。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现在爬得这么高,就是因为过去一直这么万事如意,也正是他为人庸俗的缘由啊。学术界、工商界、政界,往往有这号人物。”

  “言之有理——可是,他和贵公司是有密切关系的吧”

  “有。他有许多我们公司的股份。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是兄弟公司。”

  教之助抬起头,察看了常盘大作的脸色,说:“照这么说,您的立场也是不希望登山绳断的罗。”

  “活是这么说。不过,要是断了就让它断吧,毫不碍事。”常盘大作说着笑了起来。教之助不十分理解常盘这个人的立场,但已能够肯定试验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而他觉得会见这个人是有收获的。

  女招待来了。常盘问教之助:“您要咖啡还是红茶?”

  “不,我喝煎茶吧。”

  “那就来煎茶和咖啡。”然后,常盘对教之助说:“上了年纪的人,喝煎茶好。”

  “您还年轻吧?”

  “不,大概和您差不多吧。”

  “我是五十八岁。”

  “那我小三岁。”常盘说话那么有精神,看不出只差三岁。“虽小三岁,可是干什么都不济事啦。”常盘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不济事”的样子。

  “哪里,哪里,还挺硬朗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差三岁就大不一样啦。”这倒未必是恭维话。

  常盘大作便说:“年龄这东西,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过着年轻人的生活就年轻,过着老年人的生活就年老——这是我的一贯看法。有些人虽然还年轻,却过着老年人的生活;有些人虽然年老了,却还过着青年人的生活。就拿您来说,您正在为原子能事业奔波,没有比这更年轻的生活啦。”常盘大作越说越起劲。“总之,俗话说,人的价值要盖棺论定。我说不出什么叫人的价值,但我想,一个人的生活是否富足,确实要盖棺才能论定。比如说,确定一个人是否富有,应该根据他一生中所花费的金额来定,也就是根据盖棺时的统计总数。不管是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一生中花费浩大的就应该被称为富翁。反之,尽管具有万贯家财,但一生中花费微薄,那他就是地道的穷人。不仅是金钱,其他事情也都一样。青春也是同样的吧。有人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而娶了年轻的妻子,据说娶了年轻妻子,可以汲取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荷尔蒙,就能返老还童。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本身是荒谬的。想使逐渐衰老的肉体永葆青春,这怎么说也是难上难的事,而且还显得低级庸俗,令人作呕。娶年轻妻子的意义不在这里,而在于和年轻妻子共度青春生活,不是在汲取而是在浪费。就是说违背自己的高龄去过年轻的生活。因此,可能非但不能返老还童,反而把死亡提前。但是再一次置自己于青春之中,这倒是有意义的。”

  “您这高见也许是对的,不过……”八代教之助为了打断一下对方这不着边际的饶舌才插了话。不仅是为了打断对方的活,自己还想提出一点不同见解。“我自己就有位年轻妻子……”

  教之助刚一开口,常盘大作便说:“嗬,您有年轻的夫人?是吗,那我可冒失了。”常盘大作一本正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有年轻的妻子。如果能够照您所说,违背高龄,和年轻妻子共享青春生活,那倒是不错的,可是……办不到哇。”教之助平静地说。常盘大作刚刚以大喊大叫的声调高谈阔论了一番,所以相形之下,觉得他的声调特别平静,听起来反而有说服力。“我并不是为了汲取荷尔蒙才和她结婚的。说到底,动机还是为了浪费吧——就是想违背年龄,过它一个青春生活。可是事与愿违,青春之乐只能享之于青春之时啊。和妻子谈天不如考虑工作;夜里抚爱妻子的肉体不如一个人安静睡觉。就是这样。有时也陪妻子上街买东西,但总觉得无聊。要是看电影、看戏,那就对不起啦,只好请她一个人去。”

  “原来如此。”

  “妻子把院子保养成一片草坪,造了个椭圆形的水池,放上长凳。她还喜欢养狼狗——这些也是伤脑筋的。于我来说,不如种上一两棵柿树……这些也还不要紧,往后就不堪设想了”

  “哦……”

  “这怎么说才好呢,是年老和年轻之间的差距吧。说得清楚一点。妻子所具有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青春,恰恰是我;所惧怕的。当然这也是困人而异的吧。拿我这种情况来说,妻子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作妻子的倒霉,如果反过来我作妻子,我是要发火的。”

  “唔……”

  “这么一来,女人可就成了危险的东西,真是……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因为那是自然现象。我好比是个有着结婚适龄闺女的父亲。唯一麻烦的是怕她找结婚对象,要那样可就伤脑筋了……那可以说是一种悲剧吧。要是如您所说的,能够违背年龄倒好,可是我不愿意去违背,懒得去做,怕麻烦。这一来,刚才您的一席话就难免被贬为空谈罗。”

  常盘大作一直倾听着教之助说话。听到这里,他挽起袖子,紧闭嘴唇。那神气好象是在表示:好吧,那我可要反击你一下啦。他一本正经地把脸转向这位庄重安详,然而有点冷冰冰的老绅士。

  “那是性格问题。也有到了六十、七十还到处追求小姑娘的呢。不过,您不行,因为您还有个比姑娘更具有魅力的对象。一您不应该和年轻夫人结婚,而应该和原子能结婚。人嘛,不必要仅仅把女人作为考虑的对象,使自己违背年龄去热恋。不是女人也可以的……拿我来说吧,既不能热恋于女人,又没有别的东西代替。不比您还有个原子能。真伤脑筋。”常盘大作这就把问题拉到自己身上来了。“您和我不同,不管怎么说,您是用青春充实着生活的。我不懂得什么原子科学,但我想那是充满着人类美好理想的吧。一切可能性都包含其中。而您正在热恋着它,真叫人羡慕极啦。”

  常盘说到这里,教之助笑了起来,说:“就是说,盖格的时候。我的青春的实际价值是相当可观的,是吗?”接着又说:“可是,我实在没有那种感受。因为我是工程师,对自己的专业是热情的,但是我并不认为原子科学里一定充满着人类的美好理想或可能性,其中还存在着毁灭人类的可能性。”

  “对,毁灭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可是,不正因为肯定了灭亡的可能性,所以人类才象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了每一个人都注定要死的,但我们并不带着暗淡的心情过日子。明知再过几年就要死,可也并不绝望,这是好好地活着。想尽可能在直地活下去。并且不仅是某几个人,而是整个人类都这样。以往一直认为人类不会灭亡的想法才是奇怪的。“由于认识了人类随时都可能灭亡,道德、政治当然也会随之而改变。人们不仅仅从民族或国家这个立场去考虑问题。而将从人类这个更大的共同立场去考虑问题。”

  “那是对的,确是如此。可是啊,这也是很难的。以个人而言。一天比一天地接近死期并不是好受的……拿我自己来说吧,近来变得任性、放肆了。年轻时还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做人总想尽可能让人家过得愉快些,可是这些年来,渐渐地难于与别人妥协了……我啊,再过几年,恐怕就会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是最称心的啦。据说法国那边,就有一些老人离开家属,离开儿子,媳妇、妻子,一切都不靠别人照顾,自己独个儿住进公寓的一个房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那种老头子,有的甚至连银行也不相信,把金钱装进坛子,坦到后院里去,要用的时候就悄悄地挖出来……”

  “哦,就在半夜里,是吗?”

  “大概是的吧。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不是会把金钱埋在院子里,不过,我这种人到头来恐怕也会成为那种爱噜苏、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的哟。”教之助说完后,想到自己是头一次讲出这种话来。他觉得应该另眼看待常盘大作这个人物——他竟然能诱使自己讲出这番话来。于是把视线投向对方。

  这时常盘大作叫了一声:“给我水!”

  他声音那么大,简直就象在自己公司里的时候那样喊叫,脸涨得通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不给人家添麻烦,但也不要人家来麻烦自己——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如果允许成为这样的老头于的话,我倒也想这么做。把人的终极的梦——或者说思想吧,一暴露出来就是这样。拿我来说,大概就是这样的……”八代教之助说到这里就歇了口气。这时,候他觉得奇怪,把自己心里话说出口来竟会这么痛快,真是妙极了,有着无穷无尽的话,真想滔滔不绝,无休止地讲下去。

  起初和常盘大作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为对方这么饶舌而颦蹙,觉得受不了。可是,不知遇到一种什么神秘的戏法,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把对方这种饶舌的好本领夺了过来。

  “好,我完全懂了。我也并不是不想成为这样的老头子。只是我这个人恐怕实际上是不可能孤独生活的。我是天生的爱管闲事的人,没法不管别人的事。别人做事,即使与己无关,我见了就无法袖手旁观,我会不顾自己的脸皮,走上前去发表一通自己的意见,如果没有意见就谈感想。”

  常盘刚讲到这里,一个女招待走过来说:“有位叫鱼津的先生来了。”

  “叫他到这里来吧。”然后常盘对教之助说明:“想请您见一见一位青年,是我公司的。刚才我来的时候,本想带着他一起来的,因为正巧出去了,我就写了个条子叫他回来后就到这里来。”

  正说话间,鱼津到了。大概是刚才一直谈论着老头子的关系吧,教之助觉得这个两肩结实、身材适中的青年非常年轻。

  常盘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鱼津介绍说:“这位是八代先生。我还没告诉你,要做这次登山绳试验的就是这位先生。”然后转向教之助,介绍说:“这个也是不恋女人只恋山的人物。老了也会把金钱装在坛里埋进后院的。名叫鱼津恭太,就是那个登山绳事件的中心人物。”

  教之助站起来,从上衣插袋里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和青年人交换名片。鱼津看了看名片,然后抬起头来说:“我到过您府上。”

  “是吗?那是……”教之助这么说,他知道鱼津是怎样一个青年,但装作不知道。“我刚才和常盘先生谈过了。我想要完全凭良心做试验,丝毫不能有私心。所以我对常盘先生说,登山绳可能会断,希望他事先有所思想准备。同时对您,我也想说:试验结果,登山绳可能不断。请您也做好思想准备。”教之助对着略带严肃表情倾听自己说话的青年说道。

  “那当然。”鱼津仰起脸说。“要做的是登山绳断不断的试验,因此不管结果如何,我将信眼结果。您说要凭良心做,这样我就完全放心了。说实话,刚才拜见名片才知道您是东邦化工的人,这使我吃了一惊。出问题的登山绳的原材料是东邦化工的产品,因此我认为请东邦化工的人主持试验不妥当。可是刚才听了您的话,我完全放心了……问题是试验的方法。您打算采取什么方法呢?”

  “就是这个问题,这个嘛……”教之助略微向前倾斜着身体说道:“最理想的当然是,一模一样地复现现场来进行试验,可是目前是不能期望的。复现现场就是要用石膏塑造引起事件的那个岩角的模型,然后造一个相同的岩角。再把登山绳套钩在那上面进行试验。可是这要等到六七月份冰雪融化后才办得到。目前办得到的方法,依我的想法是用花岗岩做几个角度不同的岩角,然后用它们来进行试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出事故的那个岩角到底有多少角度?”

  “不是我亲自把登山绳套上岩角的,所以不大清楚。不过,按常识推想,岩角再失,至多是九十度左右吧。”

  “有道理……可能是那样的。当然不会去套钩刀刃般锋利的岩角的。那就这样,做一个九十度的岩角,再做一个比它尖一倍的四十五度的岩角来作试验。这样两个行了吧?”

  “我看行了。”

  “岩石想用花岗岩。”

  “好的,那,什么时候进行试验呢?”

  “准备工作恐怕要花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因此最快也得三月底或四月初吧。”教之助答道。这时教之助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青年人的谈话,有点象决斗似的死板。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接着常盘大作问:“鱼津君,你可有什么需要事先对八代先生讲清楚的事情?”

  “不,没有什么要讲的。”鱼津答道。

  “没有?没有就好。”接着常盘又说:“没想到。弄断性金制绳公司登山绳的,偏偏是我们公司的职员。我实在为之吃惊。”他说得好象很愉快似的。“而且,现在又要东邦化工的八代先生来主持这次登山绳试验。如果登山绳断了,这问题可就大啦。这简直就象周围的亲戚们在群起攻击自己的族长”

  “可是,不一定会断呀。”教之助这么说了之后,自己也”觉得已有几分不高兴了。每当对方一来劲,教之助就总是不高兴。常盘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便说:“那是的,是试验嘛。”

  “可是,它是会断的,实际上它已经断过了。”鱼津从旁插嘴说。

  教之助不理他这话,把视线移向这位自信十足的青年说:“谈别的吧。这次去世的小坂君,我也在家里见过。”

  “是吗?”鱼津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死得可怜。是个很好的青年……和你是相当老的朋友吗?”

  “从念大学时就交上朋友了。是要好朋友。”

  “那是够你伤心的。朋友就是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朋友比起父母、兄弟来更知心,相互间无话不说。”

  教之助的视线依然对着低着头的鱼津。他看到鱼津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的表情。他想,这个青年可能知道美那子和小坂之间的关系。教之助脑子里思索着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话。也许和这位青年交谈,多少能够探听出美那子和小坂的关系有多深。尽管嘴上没吐露过。态度上也没表现过,但是这问题是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一大心病,经常耿耿于怀。

  他知道美那子在避开小坂乙彦,但觉得她躲避得不自然。除非有什么问题,否则没有必要那么死命地避开小坂。

  “好,今天就此失陪啦。”教之助霍地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心境的变化——问题中心人物的小坂巳经死了,这不就好了吗。可是自己还在拘泥于年轻妻子的秘密。想到这里,他就一下子把这个念头抛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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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二月到三月这段时间,鱼津一直在和上山的思想作斗争。一想到小坂至今还躺在雪中而自己却在东京,他就坐立不安。有时在公寓的住所里,突然半夜醒来,脑海里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伸直四肢躺在雪地里,雪片不断地飘落在他的身上。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欠起身来坐在床上。

  这时候,他一心想着要上山,好象小坂在呼唤,使他抑止不住奔赴前穗高雪山的念头。

  以往冬季登山总是和小坂两人一起去的,可是今后要去只能是一个人了。当然,如果想约别人去的话,有几个朋友是会愿意一起去的,可是他不愿意和这些朋友一起去。这就象丧了妻子再娶个填房似的,觉得对小坂过意不去。

  而且一想到要踏上的雪地里掩埋着小坂的身躯,就觉得非得自己一个人去不可。

  “喂,小坂,我来啦!”

  “哟,好久不见啦!”

  两人要这样对谈,任何人在旁边都是碍事的。

  然而,鱼津还是克制了这种向往登山的心情。本来已经给常盘大作带来了许多麻烦,如今再要为上山请假——哪怕只有两三天,也是难于启齿的。

  而且公司的工作也忙起来了。往年从一月份到三月份_是一年当中最空闲的季度,然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可能是由于经济渐趋好转的缘故吧。向外国报刊登广告的公司突然剧增。战后过了十年,日本的产业界总算初步恢复了元气,开始想要向各国开拓市场了,鱼津从自己的业务中,已能清楚地看出这种动向。

  还有一些消息也证明了这一点,即大报登载了两三则将在海外开办日本商品展览会的消息。这个消息对公司的工作是很有利的。鱼津查清楚了向这些展览会展出商品的厂商,然后,派出外勤人员陆续向这些公司约了篇幅相当大的广告。

  尽管鱼津很想上山去,但由于这些做不完的工作,至少在上班的时间里,他能够摆脱这个念头。

  关于即将进行尼龙绳的冲击反应试验的新闻在三月中旬刊登出来了。几家报纸都分别用相当醒目的标题登载了这些消息。但关于试验的日期和方法都未详细发表。

  鱼津在阅读这些报道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是与自己有失的事件_

  这消息上报后,鱼津收到了登山界的前辈、晚辈以及其他各界人士的来信。有鱼津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在这之前,对登山绳断裂的事件,除了极少一部分人以外,大部分人并不怎么关心,可是现在一听说要进行大型试验,便都重新注意起来了。

  跟登山运动有关系的人们的来信,大多是陈述对尼龙登山绳的个人意见,诸如“问题在于岩角,不知岩右表面锐角上的冰块与岩角情况如何?”或“你们曾在袋形帐篷里露宿过,登山绳有没有因此冻结?”之类的分不清是质疑还是责难的信。有的则详细介绍了良已使用尼龙登山绳的经验。

  有两封是年轻的科学家写来的。其中一封说:他用显微镜检验了七八种国内和国外尼龙登山绳的单纤维,测出它们的粗细,几乎都是○·四毫米,并对它们的复屈折性进行了研究。信中详述了两者的差异。另一封信说:他调查了尼龙登山绳用手拉断和用挫刀挫断时的变形状态。这个人详述了调查结果,还附了三张通过显微镜拍摄的照片。

  总之,两封都是属于专业性的调查,所以鱼津不能理解这些试验的意义及其意图。

  报上发表消息之后,鱼津接待了两三家报社记者的来访,并发表了谈话。他本来担心自己成为事件的头面人物,会使常盘大作陷人窘境,所以尽量少抛头露面。可是问题已经在社会上公开化了,因此他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不能不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

  鱼津的谈话,发表在三家报刊上,内容都一样:

  尼龙登山绳是怎么断的?我想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人能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事关登山运动员的生命,应该依靠科学研究去解决,外行人切勿多发议论。为此,我对这次试验寄以莫大期望。同时迫切希望通过试验,阐明尼龙登山绳的优点和缺点,进而普及有关使用尼龙登山绳的知识。

  鱼津尽可能说得婉转含蓄。

  有关尼龙绳试验的详细报道,三月底刊于某大报上。

  据报道,试验将于四月三日下午二时在川崎市海边的佐仓制绳公司的东京工厂进行,并详细介绍了试验方法:

  当天用于试验的是十二毫米和二十四毫米的马尼拉麻绳及八毫米和十一毫米的尼龙绳,共四种登山用绳。

  试验场上已投入了一百万元费用,造了十公尺高的用于登山绳冲击试验的钢筋塔,塔上装了精心磨成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两片花岗石岩棱。试验时将在麻绳和尼龙绳上俱缚以五十五公斤的降落物(铁锤),然后让它通过岩棱降落,以此观察各种登山绳受到冲击时的反应。将分别以垂直七十度、八十度等角度,进行试验。又:降落高度将从一米开始,然后逐次增加半米,直至进行到登山绳断裂为止。

  试验的主持人是为生产在前穗高山发生断裂事故的尼龙登山绳的佐仓制绳公司供应尼龙丝原料的东邦化工厂董事人代教之助先生。他曾在K大学开设过应用物理学讲座,目前为原子能研究会的主要成员。

  消息发表的当天,常盘大作象是到川崎去看过试验场了,傍晚一回到办公室,就拍拍正埋头在办公桌上工作的鱼津肩膀,问道:“三号那天你打算怎样?去不去?”

  “去的。”

  “那就一道去吧。”接着常盘又笑着说:“看样子,这一来,你的脑袋掉不了啦①。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脑袋,却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哟。”常盘的情绪很好。

  --------

  ①不会被公司开除的意思。

  “自从那次以后,您又见过八代先生吗?”

  “今天见到了,在试验场见到的。”

  “八代先生怎么说?恐怕他自己已经清楚了吧。既然造了试验设备,我想他已作过试验了。”

  “这个么……”常盘听鱼津这么说,便思考一下说道:“一般来讲,可以这样认为,不过,对他就不一定。也许不到公开试验那天,他是不会搞的吧。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清高?刚愎?总之,不能按一般尺度去衡量他。工程师里往往有这种人物。但是,他这个人还算是好的,至少不是庸俗的。你想吧,他说过这样的话,老了要把钞票装在坛子里埋到后院去。”

  据报道,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迟。的确,已经是四月了,可是公寓附近的樱花蓓蕾尚未绽开。三日,试验尼龙登山绳那天,鱼津没穿春秋大衣就离开了住所,可是走到外面就觉得冷飕飕的,只好再回公寓把它穿上。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明媚,怎么说也是春天景色,然而风还是冷的。

  鱼津在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整个上午都在办理琐碎的事务。检查广告稿,给几个公司写信。此类的杂务堆积如山,做也做不完。

  常盘快到中午才来办公室,可是来了又外出,说是要和大阪总公司的人一起用餐。一点钟左右他回来了。

  “是两点钟开始吧,这就走吧。”常盘一进办公室就说。

  “好,走吧。”鱼津离开办公桌,拿了大衣,跟着常盘走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有十来个职员在办公,谁也没跟他们搭话。职员们不可能不知道今天要进行尼龙登山绳的试验,可是似乎有意采取不过问的态度。

  在公司门前叫了出租汽车,乘上车之后,常盘说:“为了观看今天的试验,总公司来了两个人,佐仓制绳来了六个人。”

  “这可是大张旗鼓啦。”鱼津说。

  “那是要大张旗鼓的,对住仓制绳来说,无论如何不能让登山绳断。你想,哪有这样的傻瓜,花一百万元搞个试验去证明自己的产品不好?那不仅佐仓制绳,总公司也会难堪的。不过,总公司只有经理一个人倒霉。经理在佐仓制绳面前会处境困难的。”

  “会怎么样呢?”

  “说不上会怎么样。但是,经理总会为难吧。”

  说话间,汽车经过品川车站,驶人了京滨公路。这时,常盘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不要出现在试验场上为好。”紧接着又说:“你别去!你一出现,他们可能会以为你有意给他们难堪。不进入现场,可能太平些。”

  “好,那就不走吧。”鱼津顺从了他。心想,登山绳可能会断,如果断了的活,自己在场就会给总公司和佐仓制绳公司的人难堪,也许他们会以为我是有意取笑他们。

  “不在试验场露面的话,你怎么办?我到试验场下车,然后你就乘这车子回去,怎么样?”

  “这……”鱼津不知道试验需要花多少时间,但他不想回办公室,“要么,我就在海边散散步吧。”

  “说不定要花上两三个小时附。”

  “浪费这点时间没什么。”

  “那也是的。反正你是爱在山上消磨它好几天的。”

  “说消磨时间,太尖刻啦!”

  “我看是差不离。”

  汽车驶离了京滨公路,改道沿着通往羽田机场的路面驶去。到了转向机场的叉道上没转弯,笔直地朝川崎市的工厂区驶去。

  过了大师桥,十分钟后转向了海边。宽阔的柏油路一直通向海边,大路两旁的近处和远处散布着工厂。

  汽车停在有水泥墙围着的地方,一可是宽广的场地里只有两幢厂房,显得空荡荡的。门柱边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佐金制绳东京工厂”。看来工厂还正在建造中,长着杂草的场地上,有几处堆积着钢技、木材。平整场地的工人在附近慢悠悠地走来走去。

  站在厂门口望进去,远处厂房边停着十几辆汽车,附近有二十来个人在踱步。试验用的搭架可能就在那边,可是太远,看不到,或许试验场设在厂房背后也说不定。

  鱼津一下车便说:“那我就到海边去晒太阳吧。”

  “试验结束,我让车子开到那边去。”

  关上车门,车于立即驶进了工厂。

  鱼津沿着与海岸成直角的宽阔柏油马路,沐浴着春天的阳光漫步而行。除了时而有写着“往H造船厂”或“往N钢管厂”等标记的工人专用客车驶过外,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走了一会儿,道路两侧出现了一片可以极目远眺的旷野,工厂建筑群分布在远离公路的地方。远处的白色贮油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将近海滨的时候,右方辽阔的空地尽头,出现了川崎的大工厂区。那里起重机成群,烟囱林立,远远望去宛如一片原始森林。

  想不到海岸边竟有那么美丽的沙滩。细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这一带大概是哪个工厂要用作厂地的吧,特地用铁丝网围着,不许闲人随便走进那片广阔的沙滩。

  好在公路的尽头与海岸之间距离不大,站在那里仍有踏在海滨沙滩上的感觉。一堵混凝土堤坝把沙滩和大海隔开。

  鱼津在堤坝上伫立了一会,眺望着远处防洪堤那边的大海。海上有一艘形似油轮的扁形船,发出发动机的声响在航行着。鱼津看了一下表,是两点多一点。他想,可能现在正开始进行试验,不管怎么样,总得在这里度过两个小时左右。

  鱼津见铁丝网那边有一片枯萎的茅草地,便想到那里去睡个午觉。虽然竖着一块“禁止人内”的牌子,但他想,仅仅为睡个午觉暂用片刻,还不至于挨骂吧。

  鱼津找到了一处铁丝网的破洞,小心不给钩破西装而钻了进去,在茅草地上坐下。然后仰面躺倒。天上不挂一丝云彩,浅蓝色的明净天空颇有春意。一对白鸢正张开翅膀悠然地飞翔着。

  鱼津想,睡吧。一闭上眼睛,工厂区的机器轰鸣声就进入耳际。起初还以为那是海浪的拍击声,稍过一会儿,才听出那是无数的机器声一起从远处传来。

  现在正在进行着与自己有关的尼龙登山绳的冲击试验。鱼津并没把它看作是一件严重的问题。登山绳断或不断,其结果是与他切身有关的大问题,可是他一点也不为此担忧或产生不安情绪。登山绳是断了。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既不是自己割断的,也不是小坂割断的。见鬼!小坂哪有可能去割断它。是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的。

  白鸢还在头顶上悠然地飞翔着。睡意向鱼津袭来。自从学生时代起,已经多年没有过的健康人的睡意,渐渐地把一他的意识带到远方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鱼津被一阵持续不断的汽车警笛声惊醒。

  鱼津欠起身来,离他大约二十米远的公路上停着的汽车和站在车旁的常盘大作映入了他的眼帘。

  “经理!”鱼津大喊一声,从茅草地上站起来。

  常盘大作大概一眼就发现了鱼津,轻轻地举起右手,同时还讲了些什么,可是声音被风刮走了,听不见。刚才仰卧在茅草地上的时俟,没有凤,现在却起风了。

  常盘站着,背朝着鱼津在点香烟。鱼津为了走上公路,朝铁丝网的破洞处走去。

  这时候,鱼津注意到太阳已经远远西斜了。一看手表已过四点。如果手表是可信的话,那就是说,整整睡了两个钟点,连自己也有些难以相信。可是太阳确已西下,它被遥远的数不清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污染成了红黑色。鱼津感到那是某种不祥之兆。放眼大海,防洪堤的这一边有两艘和先前一样的油轮发出发动机的响声,神经质地移动着。

  鱼津钻出了铁丝网,走近仍然站在车旁的常盘大作身边。常盘没把脸转向鱼津,而把视线投向大海。

  “经理,对不起啦!”鱼津为自己睡着了而道歉。

  常盘这才转过脸来,带着几分严厉的神色瞪了他一眼,“呣……”地发出呻吟般的声音,然后问:“你在睡觉?”

  “是的。”

  “你这小子好悠闲啊:”又说了句:“回去吧。”

  鱼津问:“试验情况怎么样?”

  常盘没回答这问题,但说:“八代教之助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我信得过。你也应该信任他,能信任吗?”

  “当然信任。”

  “能信任就好。既然信任就别对试验结果不满意。告诉你,登山绳没断。甚至比马尼拉麻绳还强。”常盘大作慢条斯理地说着,随后亲手拉开车门。“上车吧!”

  鱼津顺从地先上了车。

  车门关上后,鱼津感到非同小可的事态正向自己逼近,但他用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从容不迫的语调说:“登山绳没断,是吧?”

  “对。”

  “登山绳役断!登山绳没断,这就意味着……”

  登山绳没断就象一团黑云在鱼津的脑海里慢慢地扩散开来。

  “登山绳没断,那就意味着另有断绳的原因啦。”接下去自律的声音就变成颤抖、愤恨的了。“这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不要激动。”常盘的低沉嗓音打断了鱼津的话。“试验结果,登山绳没有断。我本来也认为会断的,可是并没有断。应该断的却没有断,这种情况可能会有的吧。”

  “这不可能。”

  “可是这种情况发生了。”

  “可能发生了什么差错。”

  “也许是差错,可不管怎么说,它发生了。这是现实问题。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人品,从而也相信他所做的试验。而他试验的结果,登山绳是没有断。”

  “可是,经理!”

  常盘不理他,只管说下去:“你也该相信八代教之助的人品。对这次试验,不许你有半句异议。办得到吗?”

  鱼津默不作声。叫相信就马上相信,这一点,鱼津是办不到的。“可是……”

  “别罗嗦!”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常盘的语气是强硬的。“要相信!你只要相信就是啦,用不着罗嗦!”

  “太没道理啦!”

  “没道理?刚才上车前,我问你信不信八代教之助,你不是说相信吗,难道那是假的!堂堂男子汉,别说话不算数广

  “人,我是相信的。”

  “相信一个人,就意味着也要相信他的所作所为。试验的结果,登山绳没断!这就行啦!不,不能说行,可也没办法。如果你不相信试验,问题会从登山绳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你非得老老实实相信今天的试验结果不可。这不等于是你的失败。试验场上没断,可是在山上是断了的。”

  “社会上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

  “也许社会上的人不这么想,但我想。光我一个人这么想,你不满意是不是?”

  鱼津发现常盘大作的手在膝盖上抽筋似地颤抖着。

  “要一个人相信别人是不容易的。可是我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并不是叫你做错事。我也罢,你也罢,都能相信八代教之助的为人。只是偶尔他所主持的试验结果,不知为什么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早知这样,我也不会劝你或托人家搞试验的。可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你的处境一定会更加困难。社会上的人们的看法是单纯的,所以试验结果,可能会把你逼入窘境,这也是没办法的。从现在起,你已经面临着与以往不同的新的现实,处于比前穗高山冰壁还要冷酷的境地。这你得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会等到明天,说不定今天回到公司,晚报就已经对着你磨刀霍霍罗。但这又算得了什么!登山绳在山上是断了的,这是你亲身经历的。”

  鱼津从未见过常盘大作说话时的脸色这么苍白。若是乎时,常盘和别人讲话总是那么热情,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而现在呢,简直是在吹胡子瞪眼睛啦。

  鱼津没作声。他知道事态的发展将会与己不利,但未能充分理解常盘这番话的真意。

  常盘叫我相信人代教之助的为人,还叫我相信他今天所进行的试验。这意思就是要我无条件地信服试验的结果。至于登山绳在山上断了,这把它作为一个事实,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鱼津又开口了。“登山绳没有断,这实际上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我用了‘要相信’这个词。我要你相信八代教之助!你只要相信他就够了。在这种情况下,你绝对不能有半句怀疑试验的言论。要是你露出这种言论,我是不会饶你的!在山上的时候,登山绳确是断了,这我相信!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八代教之助!记住!”

  常盘再次郑重地叮嘱了他。汽车在京滨公路上的车流中行驶着。城市上空发白,春天的薄暮默然而至。

  回公司的路上,经过品州站的时候,常盘让车子停下来,叫司机去买了晚报。司机买来了好几种晚报,可是没有一家报道登山绳试验结果的。

  “看来还没来得及登上晚报。不过,今天得出试验肯定结果的时间已经将近四点钟了。”常盘说道。

  汽车来到公司门前,常盘先下车,等鱼津下车便说:“今天早点回家吧。不知道明天晨报上会怎么写,一切都等看了晨报后再说吧。明天早上我要早点上班;你也早点来吧。”

  “知道啦。”鱼津应道。两人乘里边的电梯上三楼。

  走出电梯时,常盘又吩咐一遍:“最好马上就回去。遇上新闻记者可麻烦了。回家以后,遇到记者来访也不要吐露出怀疑试验本身的言论。这一点千万要小心。”常盘推开房门的时候,最后朝鱼津瞥了一眼。

  “我懂了。”

  鱼津一进办公室,马上整理自己写字台上的东西,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办公室里有五六个职员在办公,清水也在,可是谁也没有向他打听试验的结果,也许是在有意回避吧。

  “我先走了。”鱼津对清水说了这句话,走出办公室。

  来到马路上,身边没有别人,鱼津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再往前笔直地走过去。除了鱼津行走的人行道外,周围都是车。车流简直象洪水泛滥。可鱼津此刻的心情却象在山上独自行走,有时觉得两脚不稳,就停下来,无意识地嘟哝:“登山绳啊:”

  然而他并没有绝望。因为报上还未报道,对意外的试验结果,他还感觉不到它的现实性。

  这天晚上,鱼津一回到公寓,就把小瓶装的国产威士忌喝了半瓶,然后照常盘的吩咐,早早地上了床。他为自己象听从父母之命似地如此温顺而感到好笑。然而,还是有点于心不安的吧,夜里醒了两次。这两次都在三点钟以前。

  第三次醒来时,室外已经天明,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房里,已经是六点钟了。

  鱼津一起床,在睡衣上披上春秋大衣,到底楼取晨报。拉开大门,从阿旁的信箱取出一叠杂乱地塞在一起的报纸。

  鱼津回到屋里,拉开窗帘,就在窗边站着摊开了报纸。鱼津自己只订了一份R报,但是他把别人的几家报纸全都拿来了,他打算回头再求得他们的谅解。

  鱼津逐张翻开各报的社会栏。“首次进行尼龙登山绳冲击试验”、“强度胜过麻绳数倍”、“为了查明登山事故”、“阐明了尼龙登山绳的性能”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飞入了鱼津眼底。有的排在第一栏里,还附了照片;有的标题只占一行,而且排在角落里,照片也是各登各的,有快拍,有登山绳横断面,有八代教之助的头像。

  鱼津通一读了报道。R报的报道最详细。

  试验时使用了磨成九十度和四十五度棱角的花岗石及钢圈。对麻制和尼龙制的四种登山绳进行了二十一项冲击试验;在带棱角的花岗石上,进行二十度斜百上滑行的一项试验;在同一花岗石棱角上利用振动子进行三项撞击试验。总共进行了二十八种类型的试验。

  首先在九十度棱角上,对十二毫米的马尼拉麻绳进行试验——在距棱角二米长的登山绳一端,系上五十五公斤重的锤子,然后从一米高度上使其下落,结果是一触即断。而十一毫米粗、三米半长的尼龙登山绳是从棱角上方一米处下落才断的。这说明它比麻绳强数倍。原先人们估计前穗高山上遇难的原因在于尼龙登山绳经不起锐利的岩角。可是试验却得出了意外的结果。

  对前穗高山遇难时使用的八毫米尼龙登山绳进行试验的结果,也显示了对撞击和棱角,都具有相当的抗拉力,即用三米长的登山绳,从三米高度上抛下,也未断裂。

  但同一尼龙登山绳如果浸过水,就会变得脆弱。将八毫来绳索,从作支点的钢圈垂卞二来半长,然后从二米高处抛下。将十一毫米绳索,从四十五度的岩角上垂下三米半,然后从四米半高度抛下,试验结果全都断裂。

  R报对试验结果作了如上报道,最后用了这样的措词作结论。“原先想象中,认为前穗高山东坡上发生的事故是由于岩角的撞击,现在看来不大可能。”另据s报报道:

  尼龙登山绳的纤维经X光检查,分子结构是完好的。耐冲击、打结强度、耐寒等方面,经试验比马尼拉麻绳强得多。但如果在税利的岩角上朝着横的方向进行磨擦,或加以撞击,则非常容易断。

  降落抗拉力,经试验,尼龙登山组比马尼拉麻绳强三倍。在前穗高山断过的八毫米尼龙登山绳,从二米高处加以五十五公斤的负荷,降落撞击的结果未曾断裂。它的锐角上的断裂极限,与马尼拉绳比较是六十五公斤比二十公斤。

  将十一毫米的尼龙登山绳,挂于四十五度锐角石上,系以五十五公斤锤子,从三米高处抛下,结果未断。但系之以二十公斤锤子,在三锉刀上来回磨擦的结果,马尼拉绳经一百一十次来回始断,而尼龙登山绳则仅经十次来回即断。

  鱼津在早晨银色的阳光下读了新闻报道。读完感到其中有误。因为是在试验场上进行的,所以无法指出其错误所在,但他认为与实际发生的情况有出入。

  通读数家报纸报道,其一致结论是,在前穗高山发生的事件中。尼龙登山绳可能不是由于在税角岩石上撞击而断裂的。最慎重的是o报。该报不从试验中引出结论,而让东京市各大学的山岳部成员谈论尼龙登山绳的优缺点。如:

  “尼龙登山绳的优越性能在积雪期尤其显著。坠落时的耐撞击强度,通过此次试验已初步被阐明,但对锐利岩角或磨擦时产生的热的耐力比不上麻绳。除了这次试验外。希望在这方面加以进一步的研究。”(K大学)

  “我们使用的是美军出售的十一毫米粗的。从重量轻、不沾粘雪和不冻硬等优点来说,尼龙登山绳是好的。缺点是下陡坡时,绳子会拉长;带双重手套时太滑,难于抓牢;磨擦岩角就发毛等等。据说登前德高山时,他们用了八毫米绳,应该用十一毫米或十二毫米以上的才好。”(M大学)

  “在低温情况下,可能会发生物理性能上的变化而发脆。抗拉力是强的,但不耐磨。受到撞击而断裂时,断面上会熔化,因为怕热,可能断裂是与热有关系的。我们用的是两根三十米长的瑞士造的登山绳。上面说的是对国产品的意见。在使用尼龙登山绳多年的瑞士,没听说过对尼龙登山绳有过争论。”(T大学)

  “优点是:被水或雪沾湿了也不发硬;份量轻,携带方便;富有弹性,拉紧时会伸长。缺点是:带双重手套下陡坡时容易滑落;价钱贵;在攀登岩壁时,如果登山绳被岩石挂住,就无法了解缚在同一条绳子上的另一个人的情况。”(H大学)

  “我们备有国产和瑞士造的三百九十米长尼龙登山绳,但冬季未充分利用。曾在穗高山的山脊上用过,国产的不耐磨。以上只讲了缺点。”(R大学)

  各大学的山岳部的成员,都事先约好似地不直接谈及试验结果,对前穗高山上的事件,闭口不谈尼龙登山绳断不断的问题。仅仅根据自己的登山经验,谈了优缺点。到底是第一线登山运动员,没说出一句错话,只是对前穗高山事件没有发表积极支持的意见。

  鱼津把报纸送回底楼的管理处,回来又钻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鱼津想思索一下刚才自己读过的几篇新闻报道的涵义。那些报道到底想告诉读者什么呢?

  对尼龙登山绳和麻绳进行了冲击试验,通过试验,比较了两者的强弱,其结果阐明了对于岩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数倍:可是尼龙登山绳怕热,从而也怕磨擦。

  自己和小坂在前穗高峰东坡上引起的尼龙绳断裂事件,其原因不在于岩角上的撞击,而应另寻原因。即如缺乏对尼龙登山绳的知识,或由于登山技术拙劣,因而引起了从本质上说是可以避免的事故。换句话说,登山绳断裂应从这些方面——如让登山绳在岩角上磨擦或把登山绳弄湿了等方面去寻找原因。

  不,没有磨擦过!也没有浸湿过!鱼津在内心这么呻吟着。事故是在小坂滑落的瞬间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鱼津的眼前——小坂把身子紧贴在斜上方约五米处的岩石上,正把登山绳套钩手伸在头顶的岩石上;他周围的空间和岩壁,象清洗过似的那么洁净,闪着冷冰冰的光泽。

  试验有问题!八代教之助这个人,也许就如常盘大作所说,可以信任吧,我自己也可以相信他。可是他所作的试验本身,对于阐明事件的真相毫无作用。那仅仅通过与麻绳的比较来说明一下尼龙登山绳性能上的优缺点而已,除此还有什么呢!只不过将登山运动员早已知道的尼龙登山绳的性能,重新以试验证实一下罢了。

  但是,经过冲击反应试验,证明了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坚韧数倍,这一点,对于鱼津来说是致命的。

  鱼津在床上继续躺了大约两个小时,到了八点钟才起床。洗完脸,把牛奶当一顿早餐灌进胃囊,换了西装去上班。

  推开办公室房门时是九点。平时可以九点半上班。因为常盘叫他今天早点上班,所以遵命,比平时早来了半小时。室内空荡荡的,只见常盘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微仰着身子在看报。除常盘外,还没有谁来上班。

  常盘看见鱼津使问:“报纸读过没有?”语调是不和悦的。“看了报纸,觉得怎么样?”

  “很尴尬!”鱼津这么回答他。

  “你不服气吗?”

  “不服!”

  “不过,我倒觉得那样写还可以,只得让它去。哪个都设责怪你,也没说你撒谎。我本来以为他们对你还会更刻薄些。”

  “一样的!岩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数倍,不会轻易断——那个试验是这么说的。”

  “那倒是的。”

  “没有一个支持我的观点。小坂滑落,登山绳断裂——这已经说不通了。”

  “可是,你想想看,你我都没有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事到如今,只好让它去,没有什么办法。这一来,佐仓制绳公司他们就有面子了。就给他们个面子吧。”

  “可是,我的面子完了。”

  “的确,你是争不回面子了。登山绳不会轻易断,那就是说另有原因,别的原因是什么呢?”常盘这样说,好象是要鱼津作答案似的。

  “社会上可能有两种看法:一个是认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还有一个是操作技术上有毛病。”

  “只有这些?”

  “我认为就这两个。可是,这两种看法都要否定才行。事实上,我没割它,而且我相信,登山绳在操作上是没有毛病的。还有,我必须让广大的登山运动员都来正确地认识尼龙登山绳,这是我的义务。不做到这一点,我就对不起去世的小坂。为此我要求承认事实。”

  “这,我懂……可是,登山绳断裂的原因,还有没有连你都不曾想到的呢?”

  “没有。”

  “譬如说,小圾自己把它割断……”

  “你说到哪儿去啦!”鱼津不由得提高了嗓子。“绝对没有这种事!”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不过,我担心的是会不会出现连你都不知道的原因啊——譬如从尸体上找出了遗嘱。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是异想天开。可是,既然八代教之助的试验没有差错,而你的话又没有错,那就势必要另找登山绳断裂的原因才行。为了这个,我才怕你发表对这次试验表示怀疑的言论的。”常盘大作象是要说服对方。

  鱼津露出几分悲伤的神情,注视着好心对待自己的上司。

  的确,正如常盘大作所说的,假如否定了试验,尔后发现小坂乙彦的尸体,从他的遗物中找出了遗书之类的东西,那时候,自己的处境肯定会更加窘困的。常盘那么执拗地要求自己对实验不要发表怀疑的言论,原来有这么个用意。

  可是,对鱼津来说,常盘的好意,只能感谢,不能接受。因为小坂这个人是不会干出那种事来的。难道最了解小坂的不是自己吗!——鱼津这么想。

  鱼津思考用什么措词来打消常盘大作的疑虑。可是他没想出任何恰当的措词来。

  “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促使小坂在山上寻死。他不是那种人。”

  “那只不过是你的信念罢了。”

  “等发现了尸体的时候,您看了就会明自的。他的笔记本上写着的,除了有关登山的事以外,不会有别的。”

  “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你这么说,我也就这么认为。但是,在小坂的尸体还没有发现以前,我不能全盘接受你的想法。”

  给他这么一说,鱼津也就无言对答了。

  “所以我这么想——关于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在小坂的尸体被发现以前,你不能讲大话。做事再慎重也不会慎重过头的吧。可是这样下去,不管它,说不定社会上会普遍地猜疑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这要想办法消除才行。我这么想:你去拜访八代先生,把实际情况详细地告诉他,让他相信你的为人。这样,双方都站得住脚。一方面试验结果证明了登山绳是牢的;可是另一方面,登山绳在山上是断了。你就请八代先生发表这个意见。是这样的嘛,试验的结果不一定是绝对性的。尼龙登山绳是人造出来的,尽管它原本是牢的,但是几百根中断掉一根,也是可能的吧。因为可能,才能说它是人造出来的。把这个意见——就是说,试验的结果不一定解决得了尼龙登山绳事件——请八代先生发表出来。你这就去吧。”常盘这么说着。

  “请求他?”

  “对!”

  “我去请求?”鱼津痛苦地扭歪了脸。

  鱼津来到了座落于东云海边的东邦化工公司的传达室,求见八代教之助。传达室的女职员似乎马上转告了秘书科,可是没有立即得到回音。过一会,这位门房小姐问:

  “请问,您是新东亚贸易的鱼津先生吧?”

  “是的。”门房小姐便再次拿起话筒,把这转告了对方,然后放下话筒说:“请稍等一会儿。”

  又过了三四分钟才联系上。门房小姐以同情的口吻转告:“现在正在开会,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那么,请吧。”门房小姐说罢站起来,大概想把鱼津请到会客室。

  “十来分钟的话,我到外面走走吧,这样可能要舒服些。”鱼津出了厂大门,沿着办公楼,往海边走去。厂房是和办公楼分开的,分布在厂区各处。这一带可能是人工陆地,工厂的场地总让人产生人为造就的感觉。

  临海的地方是断崖。从办公楼的周围到海边,铺着悦目的草坪。这不象工厂里的院子,倒使人感到犹如走在别致的海滨旅馆的后花园里。辽阔的海面失去了它应有的蓝色。大概是失去蓝色的缘故吧,海水看上去那么浅,如果把裤脚管撩到膝盖,或许能涉水走出很远哩。遥望泛白的海面。有几只海鸥在飞翔。

  鱼津慢悠悠地吸了一支烟,消磨了大约十五分钟时间,又回到了公司的传达室。门房小姐重复了刚才那一套——打电话给秘书科。大概要通过秘书科才能和八代教之助联系上,所以至少等了三四分钟才得到八代的回音。可这次的回音又是:“现在正在会客,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这回鱼津没出去,他被门房小姐请到了一间箱子般的小会客室。这公司怎么搞的,仅仅为了见一见面,竟有这么多麻烦——鱼津心想。

  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之后,来了一位秘书科的年轻职员。他给了名片,说声:“请!”

  这下要径直走到八代教之助那儿去,为此,鱼津还得登上磨得光光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脚的楼梯,走到二楼去。

  一进房门,就看见八代教之助早已站在会客室桌旁等待来客了。他说声“请”,让鱼津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鱼津的对面,一边说着:“这次真是……”

  鱼津暗暗地规劝自己“千万别激动起来”,以温和的语气说:“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对我有点不利啊。”

  “那是的。”对方应着。

  鱼津点燃香烟。然后问:“到底那个试验的结果,是不是就此否定了山上发生过绳索断裂事件呢?”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那次试验的正确意义,在于成立了这样一个论断:在试验场的那种条件下,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若干倍。因此,我认为也许可以这么说:用那次试验所阐明的尼龙登山绳本身具有的性能之一来判断的话,一般来讲,它在山上也是不容易断的。”

  “可是,我用它的时候是断了。”

  “你用它用断了……这,这问题先不谈它吧。我先声明一下,严格地说,为要判断尼龙登山绳断不断,做试验必须把当时发生事件的状态和现场,原原本本、一模一样地再现出来才行。但那是办不到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次试验终究是试验,它的意义只是提供参考资料罢了。但我想,它大体上是可以作为判断事件时的一个根据的。这一次试验,至少弄清楚了这一点:对于锐利的棱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至少具有数倍于麻绳的抵抗力。可是,实际上在山上是断了。那么,能不能因此就说,试验是不正确的呢?不能这么说。反之,如果认为既然试验的结果说明了尼龙登山绳是牢的,那它就不可能断,说它在山上断,是个怪事——这种看法也不好。”

  “那么,能不能把这意见,请先生在报上发表出来?社会上会认为那次试验已经把我写的登山绳断于山上的报告基本上否定掉了。”

  “不,我在报上这么写,恐怕不好。如果我要写的话,大概只能这么写:单凭这次试验结果来判断,尼龙登山绳用于登山是不容易断的。可是,据说实际上它在山上断了,那一定另有某种条件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我看还是不写的好。”接着,八代教之助以鱼津听起来,觉得很冷酷的口吻说:“我们这些工程师的本性,就是只能通过试验才能说话,不擅长推测。绝对啦、真理啦这些东西,要接近它,归根结底恐怕得靠想象或推测等等手段。可是,这些我们是排除的。在这上面,我们和哲学家不同,大概存在着立场上的界限吧。”代教之助继续说下去。“您好象在担心社会上的看法,不过……。”

  鱼津打断了他的话。“社会上的看法,我自己并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如果问题只关系我自己的话,管它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可是问题的中心是登山绳,因此社会上的看法就有了重大的意义。如果大家对尼龙登山绳抱着错误的看法,那就严重了……我想请问一下八代先生。您刚才说,您作为科学家是绝对反对推测和想象的。那么,能不能请您站在更加自由的立场上,谈谈您对我们这次事件的看法?您相信不相请登山绳断了?”

  “我?”八代教之助犹豫了一下。“我对登山一无所知,一次都没登过。对登山绳的操作知识也没有。因此只能把昨天的试验结果作为根据进行判断。当然,刚才我已经讲过多次,昨天的试验结果,只不过是用于判断登山绳在山上断没断的许多材料中的一个罢了。可是对我来说,手头的根据,只有这一个。如果单凭这一个来判断,很对不起,除非把尼龙登山绳浸湿过,要不然,它用于登山,恐怕是不容易断的。”

  “我理解了。”鱼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消失。他明白了八代教之助并不相信登山绳会在登山中断裂。“我完全明白了。”鱼津用干湿的嗓音说。自从事件发生以来,他未曾被人家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定过。

  鱼津一时茫然地注视着八代教之助的冷淡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在烟灰缸里挂灭了香烟,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八代说“只不过是判断事件的一个材料”。对此,鱼津很想问“就在这一个材料里,有没有试验方法上的差错”。然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说是用了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岩角,可是,哪怕仅仅由于棱角磨得锐利或不锐利,也会产生不同的试验结果来的。如果这样去怀疑的话,是会有说不完的疑问的。然而,一旦把它说出口,那的确会象常盘大作所担忧的,很有可能把问题引到与事件不同的方向去。

  八代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可是鱼津没有完整地听进耳朵,一心想着赶快离开这里。

  鱼津在房门外和八代教之助告别。下到底楼,步出大门时,见一辆汽车停下来,从车内走出了八代美那子。

  美那子下了车,径直往传达室这边走过来。当她抬起头,发现鱼津时,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哎呀!您是来找我先生的吗?”

  他俩隔着一米来远,面对面站着。

  “是的,刚刚和他见了面。”

  美那子想说什么,可是只嗫嚅了一下没说出来。随即低下头思虑着什么。然后她再次抬起头来说:“我想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和您谈谈,不要紧吗?”

  “好吧。”鱼津答应了她。两人离开了传达室,往厂门那边走去。出了厂门后,鱼津说:“到海边去吧。”

  说着就往左边走去。不到五十米,柏油公路到了尽头,就是海岸。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

  “我先生做的试验,把您害苦了吧。我连昨天搞那个试验都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提起过这件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看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报纸也是在把他送出门以后才看的。我真惊呆了。”听她那语气,是真的受惊了。

  “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他不是故意搞出那样的结果的。”

  “那当然。”接着她又说:“鱼津先生,您来找我先生,是为了什么?”

  “可能的话,我想请他在报上声明:试验的结果,并不能阐明我和小坂造成的事件的真相……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意思是:我现在只能以试验的结果,作为判断的根据。因此,不能不认为尼龙登山绳断裂是不可思议的。”

  “哟!”

  “不过,实际上,作为一个试验的主持者,除此以外,是没别的办法的吧。他那样说是可以的。只是这样使我为难。尼龙登山绳确实是断了的呀!”

  他们离开了公路,从一个工厂场地模样的地方往海边走去。才过一会工夫,海面已经和刚才不同,起了波浪,发出咆哮声。

  “说实话,我也是看了报纸以后,安不下心,才来找我先生的。”美那子说着将视线投向海面。过了一会,她突然把脸转向鱼津,叫了声:“鱼津先生!我相信我先生的为人,我认为他是凭良心做试验的。”

  “当然。不过,我认为可能会有连您丈夫都不知道的差错。请允许我说句放肆的话。对于判断我和小坂的事件,昨天的试验结果,恐怕是一文不值的资料。”

  美那子沉默一会后,又叫了声:“鱼津先生!我这样想不知道对不对?这是发生事件之初,就想到的,就是说,您内心深处,是不是有庇护我和小坂的念头?”

  “没有。”鱼津这语气是粗鲁的。然后他板起面孔,瞪着眼说:“你干吗老是这么想!小坂不是那种人!”

  “可是……”

  “…………”

  “可是,假如说,不管您自己意识到与否,而实际上却存在着这种念头的话……”

  “不存在的!’鱼津再次否定,“小坂这个人,对不起,看来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爱小坂,所以,我敢说,从头到脚都理解他。”

  这就等于说“你对他没有爱情,所以不理解他”。鱼津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对美那子有点残忍,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的话。

  果然美那子立即扭歪了脸,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

  “您这样说,真叫人受不了。”她象有一肚子的怨气似地这么说。“我看了报纸以后,想到您今后的处境会很困难。所以我来这里是想找我先生了解详细情况,然后请他想想办法的。”

  “想办法,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是,我想和我先生商量的话,也许会有好办法的。如果没有,我就找您……为了我和小坂的事情……如果您有困难……我想不要紧的。”

  美那子说话吞吞吐吐,没把话都说出来。鱼津望着她,心里觉得厌烦。他认为这个女人误解了这次事件,也误解了他本人。

  美那子任凭海风把头发吹到背后去。鱼津觉得她那聚精会神地思虑着的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

  见鱼津不说话,美那子又继续说:“我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您吧。我觉得小波先生还是自已抛弃生命的。”

  “可是,事件的当事人是我和小坂呀。你爱怎么猜想都行,随你便,可是发生事件时在场的是我!”

  “那还用说,只有您看见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嘛,可是……”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又说:“请允许我说句冒昧的话,我想,您自己也有可能没看出问题的真相。如果真的象试验结果那样,登山绳是坚牢的话……”

  “我认为那是有差错的。”

  鱼津打断了美那子的话,但她还是继续讲下去:“假设这样,那么登山绳是……”美那子说到这里不说了。

  “你想说,是小坂割断的。是吗?”

  “我总觉得是他割断的。”

  “那,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小坂事先把登山绳弄伤,这不能说不可能。不过,那是侦探小说上才会有的。刚才已经说过,我是理解小坂是怎样一个人的。”

  “我也知道小坂先生是怎样的人。”

  她这种反抗性的口气,连鱼津听了都吃惊。她这么正面顶过来,鱼津无言以对。的确,实际上美那子至少应该比自己更了解小坂乙彦的为人。

  “我只希望您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不管小坂是不是自杀的,你可以公开说,存在着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要不然很难使人家不怀疑是您割断的,结果就会把自己推入困境。事实上,今天早晨就有个杂志社的人来访问过我先生。因为我先生已经上班,他就回去了,说下次再来。他当时说的话,很使我担优。”

  鱼津不说话,他觉得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已朝自己袭来。

  “我看他是认为您把它割断的。”

  “认为我把吊着小坂的登山绳割断?那没办法。”鱼津嘴上是这么说了,可是毕竟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登山绳不会断,那势必是我割断的,如不是我割断,那就是操作上有毛病。现在,你想在这上面再加一条小坂自杀的可能性。你替我操心,这好心我感激,但这只会使问题偏离事件的中心。小坂的问题嘛,待他的尸体被找到,就会真相大白。”

  这以后两个人不再讲话,默默地返回公司。到了公司门前鱼津说:“好,我失陪了。”

  美那子似乎还有话要讲,不愿就此分手。她停下脚步说:“那我怎么办呀。”

  “您是来找您先生的吧?”

  “不,再也没有必要找他了。说实话,我来是为了把自己和小坂的事,告诉我先生的。”

  “你这!”鱼津不由得喊叫起来。“你这样做,会把自己毁掉的。”

  “不怕……我知道该怎么说。”

  鱼津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对丈夫的不忠。

  美那子站立不动,她在思考着。“我还是去看看我先生吧。既然已经来了嘛。”

  “可别把和小坂的事讲出来啊。”鱼津再次叮嘱她。

  “知道了。再见。”美那子朝鱼津瞥了最后一眼,走进了公司。

  鱼津迈开步子走上小桥边的时候,看见来了一辆没人坐的出租汽车,便叫住它,乘了上去。

  回到公司的时候,没看见常盘大作,却遇到了大学时代登山队的前辈——现在是一个小工厂的厂主——三池来访。

  三池一见鱼津便说:“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不要紧吧?”

  两个人随即一起走出去,进了邻近一幢大楼里的咖啡厅。在众多前辈中,鱼津最喜欢这个人。他有点法西斯思想,学生时代大家都知道这位前辈是爱唠叨的,但另一方面,还使人觉得亲切、温情。

  “来咖啡!”他依旧用他那粗鲁的语气吩咐了女招待。然后说:“这回可闹大啦!”接着又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吧?”

  “没有!什么也没有。”

  “真的?好,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庇护小坂?”

  “庇护?”

  三池不直接回答他,顿了顿之后,耳语似地低声问:“是不是登山绳松脱了?”

  “别开玩笑!”鱼津带着惊讶的语气回答。

  “那就是说,不是登山绳松开,是吗?”

  “怎么会松开呢,真是!”

  “那好,我还以为是登山绳松开,而你在庇护小坂。我想,你是干得出来的。”

  “我是不会把我们的过错归罪于尼龙登山绳的。要那样做,那才是罪过呐。”

  “好,别生气,这是我突然想到的。不过,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持有这种看法。”

  戴着眼镜的三池两眼炯炯有神。鱼津心想;人家关心我,这一片好意我领受,可是为什么人家不肯如实地相信我呢!

  走出咖啡厅,和三池告别以后,鱼津没有回到办公室。他一个人走进了曾经和小坂一起漫步过的日比谷公园。即使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今天也是无心思工作。而且,一想到同事们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就烦闷。

  公园里有来消磨午休时间的男男女女在三三两两地散步。鱼津在池塘周围信步漫游了一会之后,发现有一只凳子空着,便过去坐下。

  鱼津疲乏极了,他知道自己疲乏的来由,并不是由于遭受到新闻报道的打击,而是由于得不到周围人们的正确理解。

  社会上的多数人可能认为登山绳是我割断的。是因为我怕死才割断的……连那么关心我的常盘大作都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他一定认为这是小坂的自杀事件。至少心底里有这看法,这是不容置疑的。

  美那子与常盘多少有所不同,但认为小坂死于自杀这一点,是胜过常盘的。常盘只不过认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而美那子则认为:有意无意地否认这个可能性本身,就是在庇护他。

  不管怎样,一旦小圾的尸体被发现,自杀这问题就会烟消云散的。想到这里,鱼津忽然想起了小坂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晨,曾用铅笔写过登山日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这时候,鱼津觉得以往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的一件事突然带上新的意义显露出来了,如果那个登山日记上写着有可能被判断为自杀的模棱两可的文字,问题可就大了。

  鱼津很了解小坂这个人,他是不会自杀的。小坂身为登山运动员,就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自杀。不过,在特定情况下,任何人的精神状态都会或多或少变得异乎寻常的。而这种精神状态,往往会促使人一时写出伤感的文字来的。

  当这个不安情绪向鱼津袭来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使他不安的事:刚才三池说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怀疑是不是登山绳松脱,而我在掩饰它。万一尸体上没有系着登山绳呢!

  鱼津站起来,回忆起昨天常盘说的那句话:你将面临比前穗高山冰壁还要冷酷的现实!的确,自己现在的心境和当时爬在那白茫茫、冷冰冰的坎坷不平的冰壁的一角时完全一样。

  手扶着锐利的岩角,脚踏着一小块岩角,旁无他人,趴在岩壁上的唯有自己,不断坠落的雪团发出可怕的声响。不,我不会坠落!鱼津这么想。他把这想法深深藏在心里,嘴上边走边发出“嗯,嗯”声。

  鱼津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春天文静的日光洒在四周,使他觉得纳闷。

  鱼津走出口比谷公园,接连走进两家咖啡馆,喝了不算好的饮料。三点钟后,他带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回到了办公室。他看到常盘大作在办公室里象往常那样踱着方步。

  鱼津走到常盘身边说:“上午找八代先生谈过了。”

  “嗯……他怎么说?”常盘等着鱼津接话。

  “他不相信那个事件。并说,昨天的试验不能阐明事件的真相,但它是用来判断事件的一个根据。”

  “那,大概是的吧。”

  “单凭这个根据来判断的话,只能认为登山绳用于登山也不会断。”

  “唔……那也……那也许是的。”常盘慢吞吞边想边说。

  “所以,如果要上报,也只能这么写。他是这么说的。既要肯定山上发生的事件,又要强调自己所做试验的正确性。他这个人是不会也不肯做这种灵活的事的。”

  “唔……”大概是痒吧,常盘一边用拇指甲不停地搔着鼻头,一边思索着什么。“好吧!”他想了一会之后,大声说:“不写就不写好啦。他这人看来是不会写的。只不过人家叫做试验,就奉命做试验罢了,此外要动一根指头,也决不会答应的!”常盘这么说,听起来象在代替八代教之助讲话。

  “尸体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难说,要到七月份雪才会完全融化,不过,我打算下个月去一趟看看。”

  “那是要早去的好。”接着常盘又盯着鱼津的眼睛说:“你写个辞呈吧。这可以说是和总公司约好了的,没法子。眼前可以说,总公司暂时赢了。你嘛,遗憾,输了。”

  “不输的!”

  “算输了。悔不该建议搞试验!”

  “辞呈,我这就写。”鱼津极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从今天起你是特约人员了。请你忍受个把月吧。工作还请你照样干,以后还会录用你当职员的。没找到小圾的尸体以前你就老实点吧。待到弄清楚差错不在你这一边的时候,再要求重做试验。下次要在更接近于实际的条件下搞。你看好啦,肯定会断!既然发生过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的。”

  鱼津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写了辞呈,写好立即交给常盘,说:“这样行吗?”

  常盘接过来,看了一会说:“行!”接着又说:“本来我想跟你一块儿吃一顿晚饭的,可是另外有个约会,只好改在明天晚上啦。”常盘不知要上哪儿去,已经在准备下班了。

  “经理!”鱼津正视着常盘说:“既然已经提出辞呈,我还是应该名符其实地离开公司的吧。”

  自从常盘提起辞呈的时候起,他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不用你操心,已经算离职了。”

  “虽说这样,如果是真正离开公司好的话,我想还是离开吧。提出了辞呈,再以特约人员的名义上班,要是为了这,给您添麻烦就……”

  常盘不悦地说:“哼,你在为我担心?你打什么时候起成了这么了不得的人了?”

  鱼津心想:“这一下,可说漏嘴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自信还没有落泊到需要你来替我操心的地步呐!谢谢你的好意吧,但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为自己多操操心吧,为你自己!为我这分公司经理操这个心,操那个心,早着购!等你当了总经理以后再说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是讨好吗?”

  “我不会讨好。”

  “那还差不多。要是你会讨好卖乖,大概还不至于惹出麻烦事来吧。相反,你也许会用花言巧语,既不与公司同翻,又能让天下人都公认登山绳是断裂了的。这种情况,要是换上德川家康①就能干得漂漂亮亮的。你是打不了天下的。充其量只能算上杉谦信②,能冲冲杀杀就算了不起啦。”常盘说完,看看手表,然后离开办公桌,朝房门口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还最后叮嘱了一句:“比作谦信是在袒护你!要坚强起来,要坚强!就象谦信那样。”常盘挺着胸膛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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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善于耐心等待良机,最后打败诸侯,于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幕府。

  ②日本战国时代一位有勇无谋的武将。

  这一天晚上,鱼津想找个地方喝酒,可是他不愿意在熟悉的点心店或酒店露面。一想到人家可能用特别的眼光注视他,心就烦闷。

  到头来他走进大森车站前的一家中华菜馆,在店堂角落里的餐桌边喝了啤酒。常盘说的“要坚强起来!要坚强!”那句话,就是喝酒的时候也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每当想起这句话,他就昂起头,那样于象要冲出去似的。

  眼前要做的是从穗高山的雪中发掘出小坂的尸体。为了消除常盘大作和美那子的疑心,也为了小坂的母亲和妹妹,这是应该尽早做的。自天在日比谷公园的时候,烦扰鱼津的那些事情——从小坂的遗物中,会不会出现遗嘱似的文字,说不定小坂身上没有系着登山绳——现在他觉得,都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他喝干了三瓶啤酒,毫无醉意。走出中华菜馆,沿着车站前的公路走去。忽然他想起了美那子,美那子的错误想法是十分使人为难的,可是现在觉得她体贴自己的心情是如此温暖,宛如和煦的暖风吹向自己的心坎。他还想到自己和美那子在海边的谈话间,没有向她表示过一句感谢的话。当时自己毕竟是激动了。

  回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管理公寓的大婶告诉他:“您家有客人。”

  “谁?”

  “一位女的,我请她在您屋里等着。”

  鱼津想:准是美那子。白天和自己分手以后去找丈夫教之助。可能他们谈话中提到什么问题需要告诉自己,所以来了。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九点钟。鱼津走到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同时叫声:“是八代太太吗?”

  “不,是我。”随着声音出现了小坂阿馨。“楼下的大婶一再说:不要紧的,你上去吧。我拗不过她,没得到您允许就进来了。请原谅!”

  “没关系的。”脱鞋进屋的时候,鱼津感到自己的双脚有点趔趔趄趄。要在平时,喝上三瓶啤酒是不会觉得怎样的,看来今天是累了。“请坐吧。”鱼津招呼还站着的阿馨。阿馨两膝并拢,端端正正地坐到桌旁,鱼津发现桌上放着两盒寿司①。大概是阿馨带来的吧,上面系着的绳子还没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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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日本凉饭,具甜、酸、辣味。

  “我今天来,想和您一块儿吃饭。”

  “你先打个电话到公司就好啦。”

  “我打过电话的,可是您已经出去了。”

  “那你等了好久啦。饭呢?”

  “还没吃”

  “那真对不起。还带来了美肴。你快吃吧。”

  “可您不是已经吃过了吗?算了。我肚子不饿。”阿馨大概不愿意一个人吃,才这么回答。

  “我只喝了啤酒,饭还没吃,我就吃你这个吧。”

  阿馨一下子露出了快活的神情。说:“好,那咱们就一块儿吃。”说着站起来问道:“厨房间是这边吧。”她走出房间。

  鱼津身子倚着桌子。他到这时候才觉得很累,甚至靠着桌子都感到吃力,想躺下来。从早晨起一直紧张着的精神,随着醉意袭来,一下子松垮了。鱼津想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呆着。他虽想到阿馨在不熟悉的厨房里可能会有困难,然而自己已经累得不能动弹了。

  过了一会,阿馨沏好茶端了进来。茶壶里装满了浓茶,连同两个茶碗放在托盘上,还有一碟蘸寿司用的酱油。

  “酱油是哪儿来的?”

  “我估计您这里没有,所以装在小瓶里带来的。”

  “想得真周到!”鱼津嘴上这么说,而心里却急切地希望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他往嘴里塞进了两三块寿司,便搁下了筷子。

  “您很累了。”

  “不,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呐!您躺着吧。”

  鱼津又说了一遍:“没什么。”

  “您这不是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嘛!”

  随着阿馨这句话,鱼津躺倒在席垫上了。他已经顾不得体面不体面,闭上眼睛,忘了阿馨就在身边。

  鱼津觉得如人五里雾中。嘴里嘟嚷着“看不见”、“哪儿也看不见”这句没有意义的话。

  鱼津就这样躺了一会。他忽然清醒过来,抬起了头。这时候,坐在桌子对面的阿馨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她伸得笔直的两手撑在双膝上,俯着脸,似乎强忍着呜咽。

  “你怎么啦?”鱼津坐起来问她。

  阿馨依然保持原来姿态,纹丝不动。一会儿,她用手帕揩了揩泪水濡湿的双眼,抬起了脸,表情是严峻的。她那被泪水润湿的眼睛,鱼津看起来觉得格外晶莹。过了片刻,阿馨装出笑脸,而那笑脸又使鱼津觉得分外清秀。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是有点儿醉了。”

  “太气人啦,尽管试验的结果是那样,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相信鱼津先生的话!鱼津先生不是多次讲过,登山绳是断掉的嘛。”阿馨这些话,好象是在面对着看不见的“他们”说的。鱼津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情感向自己身上渗来,轻柔地抚动着自己的心房。

  “也有些人怀疑你哥哥会不会是自杀。”

  阿馨瞪大眼睛“呀!”了一声,“那是真的吗?”

  “哪能!真的还了得!”

  “可不是。”

  “不过,假设他有什么要自杀的念头的话,你怎么想?”鱼津想听听阿馨会怎样回答。

  “这……可是,我想,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哥哥也不会在山上自杀的。您说呢?”

  “当然不会自杀。哪有在山上自杀的登山运动员!有的话,那是冒牌的!”鱼津的语调是激动的。接着又说:“还有一些人认为登山绳松脱了,而我是在掩饰他的过失。”

  “哟!”阿馨又和刚才一样,瞪大了眼睛。“不会有那种事吧?”

  “哪会有!”

  “那我放心了。您和哥哥是不会出这种纰漏的吧?”

  “那是不会的。我们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了。我只不过告诉你,有这样那样的看法罢了。”

  “他们怎么搞的!您不是说断掉的嘛!真是坏心眼!”

  “凭我一个人说,是说不通的哟。”鱼津觉得和阿馨这么说着、说着,心情轻松多了。他触到一颗纯朴的心——它能够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

  “您为哥哥陷入困境,这叫我很难过。我想替您出点力,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是男人的话,这会工夫我会约您一起上山的,可是……”

  “这不是你哥哥一个人的事,是我和你哥哥两人弓!起的事件。暂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是以后问题会水落石出的。”

  阿馨忧心忡忡地应道:“是吗?”

  “我打算等雪一开始融化就立即上山去。只要找到你哥哥的尸体,就算解决一半疑问了。我们将发现登山绳系在他身上,同时也不会看到遗嘱或类似遗嘱的东西。”

  “哎呀!真的对哥哥有这么些怀疑吗?哥哥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这样怀疑的吗?”

  “没有的!”

  “不过,我想要是一点儿也没有的话,就不会引起这种怀疑的吧。”

  “抱着这种看法的,只是极少数人。”

  “八代夫人?”阿馨这句话,简直是一针见血。鱼津愣了一下,看了一下阿馨。

  “是的吧?”

  “不。”鱼津含糊其词地答道。觉得没有任何必要把小坂和八代美那子的隐私告诉阿馨。

  阿馨接着又说:“不知怎么的,我总以为是的。前些时候,我拿着哥哥的照片去看望八代夫人。可是她对哥哥没有一点爱情。我以前一直会以为哥哥和她是相爱的,我一定是猜错了。是吗?”

  “这……”鱼津还是支支吾吾的。“不管怎样,找到了你哥哥的尸体,那些疑神疑鬼的问题,都会烟消云散的。然后就只剩下两个问题——要么是登山绳自己断,要么是我割断的。”

  “你割断?什么话!”

  “无聊,但也没办法。这两个问题迟早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无论怎样,得在最近期间去发掘你哥哥的尸体。”

  “我可以跟着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雪还深,恐怕困难。”

  “不要紧的,虽说我不是登山运动员,但是滑雪也许比您还拿手呢。”阿馨说着,脸涨得绯红,连鱼津也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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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樱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如同往年一样,美那子今年又没有好好地赏过樱花。到车站附近买东西那会儿,看到樱花才半开,可是再过四五天出去的时候,却已经剩下绿叶了。

  美那子经常到向阳走廊上去观赏邻居柿树上的嫩叶,一星点儿的绿叶眼看着一天天大起来。嫩叶的成长,使人感到春日的时光正在飞逝。

  美那子每天早晨都要把三种报纸浏览一遍。登山绳试验后的两周间,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有家报纸在议论尼龙登山绳的问题。

  到底问题非同寻常,所以没有一家报纸从正面去议论事件本身。标题都是“尼龙登山绳使用上的注意事项”或“尼龙登山绳的优缺点”之类。究其内容,则全把事件的起因归结为鱼津他们在尼龙登山绳的操作上有错误或缺乏有关知识。

  尼龙登山绳有优点,也有缺点,只要在使用它的时候,注意到这些,它的牢度是能胜过以往的麻绳的——这是所有文章作者的一致看法。

  虽然没敢说鱼津为了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但他们都把事故的责任推到发生事故的鱼津和小坂身上。

  每当读到这些文章,美那子就感到心疼。既然鱼津那么强调,当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割断的,也不见得操作上会有缺陷。这样说来丈夫教之助的试验是敷衍了事的?也不见得。教之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违背科学家所应有的态度的。这一点,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否定,美那子还是相信自己的丈夫的。

  鱼津的话是真实的,丈夫的见解,至少在试验的范围内也是正确的。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唯一可以假设的是小坂自杀。这对美那子来说,如此认为是有充分理由的。鱼津虽然坚信不会有这种事,但那仅仅是他的坚信而已,并没有任何依据。美那子认为,只有认定是小坂自杀,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这次事件。

  那是五月的头一个星期日,十点钟左右来了个电话。美那子拿起话筒,意外地传来了鱼津的声音;“今天八代先生在家吗?如果在家,我想来拜访。”这爽朗的声音传入耳鼓,犹如久旱逢甘霖,美那子觉得很是美妙动听。

  “请您等一等。”为了转告教之助,美那子搁下话筒,走上二楼,探头看了看书房,丈夫不在。走回底楼问春枝,她说刚刚看见他往大门走去,大概是去散步的吧。

  美那子回到电话机旁,答道:“我丈夫散步去了。您来好啦!早晨听他说过,今天一整天都在家的。”

  教之助在平时,即使是星期日,一到下午总是要出门的,可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美那子难得听他说今天整天在家。

  鱼津来访的目的是什么?美那子有几分不安。

  “是不是对试验的事情有什么……”美那子问道。

  稍隔一会儿,鱼津说:“过几天想和五六个人一起去穗高山。不能老把小坂那么润着不管。到时候,我们还想到发生事故的现场去看看。因此想请八代先生从科学家的角度上指教一下,该调查些什么地方。我想,总有些什么地方需要调查的。”

  “好,知道了,我就这样转告他。”

  “我这就出发,大约四十来分钟可以到府上。”

  “欢迎!我等着您。”

  美那子刚放下话筒,就听到正门打开的声音。她走出房门,看见穿着和服的教之助走了进来,他边走边说:“大门两旁长出不少草了。”

  “哟!前几夭才除干净的嘛。”

  教之助没理她,径直往二楼走去。

  “刚才鱼津先生来了电话。”

  走到楼梯边的教之助听到她的话,便停步问道:“就是那个青年,登山的那个,是吗?”

  “是的,他说马上到我们家来。”

  “他来不方便。我不在家。”

  “哎哟!您不是说过,今天一天呆在家里的嘛。”

  “唔,不,还是要到公司去的。”

  “他说四十来分钟以后就到呐。”

  “我马上要出去。”

  “不能等一等吗?等三、四十分钟。”

  “不能等。”

  “可人家是特意来的呀:”

  “管他是不是特意来的,我有急事。”

  “您不是说过可以不去的嘛。”

  “早上是那么想,现在变了。”

  “坏心眼儿!”美那子说出口后,愣了一下。自从嫁给教之助以来,两人的感情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对立过。

  美那子意识到自己现在对丈夫的情绪是够得上称之为“憎恶”的。在这之前,她从未感到自己对丈夫有憎恶的感情。以往曾经和小坂发生过一次关系,但究其原因,并不是由于自己对丈夫的感情产生了裂缝或由于厌弃丈夫了。

  美那子伫立不动,她为自己这种心绪而目瞪口呆。但她并不是只为自己产生这种感情而吃惊,可以说,丈夫教之助也产生了同样的情绪。她想,教之助在眼下这一瞬间里,肯定在恨着自己。当然,教之助不是因为听说鱼津来访才突然想去公司的,这一点美那子十分明白。她知道只是由于冒出了鱼津这个名字,两个人的对话才冒出火星来的。尽管如此,她仍认为教之助现在对待自己的这种情绪可以称之为憎恶。

  教之助以冷漠的眼光盯着美那子,美那子也以同样的眼光注视着丈夫。在这极其短暂的一瞬间里,两人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对方的脸。

  光移开视线的是美那子。“那好吧,鱼津先生来了,我就告诉他,您有急事出去了。”

  教之助不回答她这句话,而是吩咐说:“给我叫汽车。”说罢,没有上楼,而是沿着走廊向放有大衣柜的房间走去。

  美那子跟着丈夫走进房间,打开橱门,拿出西装递给了丈夫。然后叫女佣:“春枝!”等春枝来后,她就吩咐:“马上给我叫汽车。”

  教之助在穿西装的时候,美那子透过玻璃窗,把视线投向院子。院子里树上的绿色嫩叶在这四五天之间急速变浓,看起来象一团绿球,在闷热的阳光中闪动着。它背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似乎现在不是晚春,倒象是初夏了。

  美那子把视线转向丈夫。教之助正朝皮包骨头的身上穿衬衫,并把衬衫的下摆塞进瘦小的裤腰里。从那还没有系上领带的衬衫领子里,露出了细长的脖子,喉结在上下颤动着。

  “我要到傍晚才回来。”教之助绷着脸,那语气就象在宣布什么似的。

  “饭呢?”美那子问。

  “可能回家吃。”

  美那子又一次将视线投向庭院。在这一瞬间里,美那子遽然产生某种强烈的愿望,好象那全都为了用以对抗丈夫似的。她渴望有一个紧紧地拥抱自己、使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强大力量,这是她感到丈夫讨厌的一瞬间,向她袭来的欲望。

  美那子凝视着绿色的嫩叶,她全身微微颤动着。

  汽车一到,美那子送教之助到大门口。

  “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说着停了下来。于是两人又一次在正房门到大门之间,面对面地站着。教之助问的是鱼津的事。

  “照理他对我是没有什么事要讲的了。”弦外之音是:“至于你,那就不得而知啦。”

  “说是最近期间要去穗高山收殓尸体,同时还要去发生事故的现场,因此想问您有什么要验证的……”

  教之助打断了她的话:“问我?对那个事件,我再也不操什么心了。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工夫。如果问我有什么要验证,我的回答是没有。难道他以为我会重新做试验吗?”

  “我想可能是的。鱼津先生处境困难,所以想再次用更接近实际情况的条件……”

  “什么接近实际情况的条件!没有的!试验这个东西,总是要在特定的条件下进行的。”教之助说着开始朝前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认为登山绳不会那么容易断。”

  “那么,您的意思是鱼津割断的?”

  “不会有第三者去割断它吧。”

  “哎哟!”美那子发出了简短的叫声,“我认为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的。”

  听美那子这么说,教之助反倒以冷静的眼光盯着她:“那么,是小坂君割断的?是失恋自杀?”这口吻简直象是在最后摊牌:我一五一十全都知道!美那子脸色剧自,站着缄默不语。

  “不过,我并不认为是那样。假定那个青年是自杀的也行,但他自杀的原因……”

  美那子仰起头看了看教之助的脸色。这时候,美那子觉得教之助的脸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虽然教之助未把话都说出来,但他想说什么,美那子心里明白。他可能想说,小坂的自杀原因与鱼津有关。

  教之助好象要收回刚才的话似的,低声笑着说:“我只不过说,如果是侦探小说的话,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设想。我是开玩笑哪。”说罢,上了车。

  美那子看他那神态是极为平静的。车子开走以后,美那子依然呆若木鸡。

  美那子还是第一次领悟到教之助有妒忌心。

  小坂乙彦曾给自己寄信、打电话或来访,而且来访也不止一两次,可是教之助从未对自己说过一句有关小坂的讥消话。然而为什么一提到鱼津,他就对自己表示这种在小坂问题上也没有表示过的尖刻的态度呢?会不会自己在提到鱼津这个名字的时候,口气上或表情上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且不管这些,现在显而易见的是,教之助对鱼淳没有好感。美那子不进屋,径直走进庭园。丈夫认为事件的责任在于鱼津。看他那样子,甚至可能认为是鱼津割断登山绳的。即便不是鱼津割断,而是小坂乙彦自杀,他也可能认为其原因在于鱼津。那么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美那子感到脑子胀得厉害。一股冲动的感情在驱使她立即就地蹲下来。不知飞机在哪里俯冲,传来了猛烈的呼啸声。她仰望天空,只见蔚蓝的天空中阳光灿烂,那蒙着一层银白色的海洋般的碧空中,并不见飞机的踪影。

  美那子欲行又止。她曾经在梦中被鱼津用双手抓住身体剧烈地摇撼过。当时的感触,现在又照样重新回到她的双肩和两臂上来了。阳光依然照射在绿色草坪上,不知从哪儿又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

  春枝穿过草坪走过来说:“鱼津先生来了。”

  听到这声音,美那子真恨不得立即逃出这个地方。

  “马上就来,请他进屋吧。”美那子不朝正门而朝屋后的厨房间走去。她觉得心神不定,这是从前小坂来访时未曾感觉过的。

  美那子走进鱼津等候着的会客室,看起来她比往常还要郁闷些,不仅看起来如此,实际上她的心情确实是郁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少有的不幸的女人。

  “对不起,您来了电话以后,公司突然有了急事,我先生刚刚出去了。”美那子和鱼津面对面坐下来后,这么说。

  “是吗。我早打电话,早点来就好啦。”鱼津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我就到他公司去拜访吧。”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恰好春枝端茶进来,鱼津还是喝了一口,然后才站起来。美那子只需说一两句话,就可以把他留住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

  “您特意来的,真对不起。”她送鱼津到正门,看着他穿鞋子。这时,想到就这样让鱼津去见教之助不好,于是说:“我送您一程吧。”

  她下到脱鞋处,比鱼津先出了正门。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鱼津说了一声“再见”想就此分手。可美那子说:“送您到车站吧。我觉得到外面舒服些。”说着便和鱼津一同朝前走。沿着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道走过的路,两个人反着方向往车站那边走去。

  “什么时候上山去?”

  “打算四五天内出发。”

  “还有雪吧?,

  “上高地一带大概没有了,进了山当然还有。”

  这样的话谈了几句之后,美那子改口说;“我觉得您还是别去找我先生的好。”

  “为什么?”鱼津吃惊地问。

  “也许您是知道的,我先生是个很乖僻的人,对那个登山绳的试验,我看他就此撒手了,以后不会再去碰它的。刚才我把您在电话中讲的事转告他时,他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希望以后别再提试验的事。”

  “噢……”鱼津稍稍露出痛苦的神色。“这也难怪人代先生。换了我也会厌烦的。这是个又麻烦、又惹是生非的问题。”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一句:“原来是这样。”

  马路在并列着许多大住宅的一角转弯后,直通车站。

  “那我就不去公司拜访他了。”

  “不过,这样一来,您会有难处的吧?”

  “难处嘛,多少有一点。不过,总有办法的吧。我这一次要到现场去,我想这样可以在更加准确的条件下重做试验了。八代先生现在否定尼龙登山绳会断裂,我原以为可以请他用自己的试验推翻这个结论的。”

  鱼津神情优郁,美那子从旁望着,感到心痛难忍。

  开始望见车站的部分建筑物了,美那子放慢了脚步,她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对这个青年讲。

  这时,鱼津忽然止步说:“这次上山,要是找到小坂的尸体,我想您担心的事就可以消除了。”

  “您说我担心的事是……”美那子反问他。

  “您不是认为小坂是为您而自杀的吗?我想,至少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就是光为了这一点,这次上山也是值得的。这样可能弄清楚这次事件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人站立的地方,正好在一棵绿叶开始繁茂的大樱树下,因此美那子觉得鱼津的脸色异常苍白。

  美那子对鱼津这句话有点不满:他这样理解自己对事件的看法是令人遗憾的。

  “是的,如果证实了小坂不是自杀,我的心情会舒畅些的。可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即使小坂先生是为我而自杀的。我也不怕。尽管我看待了小坂先生,可是当时我只能那么做,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美那子说到这里,停顿一会,抬头望了一下鱼津,再说下去:“我只怕为了这个事件,给您带来灾难,要是那样,我会很痛苦的。我和小坂先生的关系,这怎么说也是一桩丑事。如果您为了替我们掩饰这件事,而一开始就否定小坂先生的自杀的可能性,我是不好受的。我现在的心情是,与其那样,倒不如把我的事情公开化来得好些。”

  美那子说到这里还觉得没说够。她为难于把自己的心境向对方充分表明而焦躁。

  这时,鱼津说:“上次我已经讲过,我是不能设想小坂会自杀的。这一点,这次上了山就会搞清楚的。这先不去说它吧。我倒有一件事想忠告您,我认为您没有必要把自己对小坂的感情或跟他的关系告诉给小坂的妹妹。”

  “我不讲,怎么能讲呢?”

  “小坂的妹妹已有所察觉。我认为您这种清高是多余的。”

  奇怪的是,鱼津的批评反使美那子的心胸舒展起来。他俩继续朝着车站方向缓步走去。

  来到车站的时候,美那子发觉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话题可以留住鱼津了,又为不能替这位青年出一臂之力而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最后鱼津说:“我一下山,就打电话和您联系。”

  “太好啦!我等着。您说四五天以后上山去,是吗?”

  “可能是。我是随时都可以出发的。可是同行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工作的。”

  “同行的人都是登山运动员吗?”

  “都是从前在山上一起辛苦过来的人。还有小坂的妹妹。”

  “啊!她也去?”

  为了发掘哥哥的尸体,妹妹阿馨同行,这本来没什么可诧异的,可是美那子却多少感到茫然,好象眼前突然又冒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女人也能爬山吗?”

  “能!”

  “现场可不是简单的地方吧?”

  “到现场是困难的。可能要叫她在德泽客栈或在附近等着。”接着鱼津说声“再见”,微微点头告别。

  “请一路小心!”

  鱼津的背影消逝在剪票处那边。美那子便顺着原路回去。刚才倒不觉得,然而现在于然一人,顿时感到这条干燥的马路尘土飞扬,使人心神不定。

  美那子回到家,走进会客室,在先前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做,全身都陷入了奇妙的困顿之中。

  春枝大概还不知道女主人已经回来,在厨房间哼着类似流行歌的曲子。清脆而明朗的歌声时而被自来水声打断,但一会儿又悠悠传来。

  美那子第一次听到春枝唱歌,那清朗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家唱的。可是她什么时候、从哪儿学来了这种歌曲呢?

  “春枝!”美那子来到走廊叫唤了一声,怕她听不到,又拍了拍手。歌声立即停住。过了片刻,春枝来了。

  “您回来了。”

  “你唱得挺不错啊!”

  “哎呀!”春枝不知所措。

  美那子却心术不良地瞧着她,说:“你教教我吧——刚才的歌曲。”

  “我不会。”

  “你刚才不是在唱嘛。”

  “可是,我不会。”

  “不是恋呀,爱呀什么的吗?”

  眼看着春枝的脸变得通红,美那子联想起上次阿馨也曾经这么脸红过,于是带着刻薄的语气说道:“象话吗!在家里唱流行歌曲。”

  这一天,教之助回家,已过了九点钟。

  “有宴会吗?”美那子在正门口问他。

  “不,和研究所的年轻小伙子一块儿吃饭。”教之助边脱鞋边回答。

  “家里也给您做了好菜了。因为您没打电话告知。”

  “电话打过的。我一到公司就打的,可是你没在。”教之助说完,按照往常喝过酒以后的习惯,走进会客室往沙发上一躺就叫;“水!”然后松开领带。

  美那子猜想,丈夫来电话的时候,可能自己正往车站送鱼津。为了给教之助倒水,她走进厨房,见春枝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摊开杂志在看,使问:“先生今天打电话来过吗?”

  春枝好象这才想起来似地忙答道:“来过的。我忘了。”

  “没什么。他电话里怎么讲的广

  “他要我叫太太。”

  “你怎么说?”

  “您不在,所以我回答说,可能送客去了。”

  “没说过晚饭的事吗?”

  “说过的。”春枝露出了一副可怜相。女主人从来不训人,可是今天却为了唱流行歌曲,把她训斥了一顿,大概是这一训。把她训昏了。

  美那子端着倒满了水的杯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教之助已经脱掉上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身子靠着沙发椅背,昂着头。

  “已经完全象夏天的夜晚了。”

  “热吧,要不要开窗?”。

  “不,开是想开的,可是开了会伤风。”

  不管多热,一接触夜间的冷空气,教之助可能就会伤风。

  美那子心想,既然教之助知道自己送过鱼津,就得提一提鱼津才行。“鱼津先生说要到发生这次事件的现场去。您要是告诉他该调查些什么就好了。”

  “没什么要告诉的。倒是我想问问他。”

  “您想问什么?”

  教之助不回答,喝完杯里的水站起来,洗澡去了。

  五月五日,为了寻找小坂的尸体,鱼津和阿馨离开东京前往上高地。在这两天前,有六位大学时代就和小坂、鱼津一起,在山上艰苦奋斗过的山岳部的前辈们先到了上高地。鱼津本来也打算和他们一起出发的,但为了筹借到现场以后就要用的经费,不得不推迟了两天。

  这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不用说,为了这次费用,小坂母亲寄了钱给阿馨,可是鱼津担心不够用。后来他找上在学生时代就一直有交情的两家体育用具商店,说明原因,借到了钱,才凑足了费用。

  出发的当天早晨,为了赶上八点十分从新宿站开出的快车,鱼津背起了好久不背的沉甸甸的背囊,手拿登山镐离开了公寓。小坂遇难以来,这是第一次上山。

  走上新宿站月台,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穿着黑色裤子、白色上衣的阿馨。阿馨为了抢占两个人的座位,早来了三十分钟。

  两人在三等车厢中间靠窗的座位上面对面地坐好。列车一开动,阿馨就为尚未用过早餐的鱼津忙起来,一会儿拿出三明治,一会儿把热水瓶里的茶倒进小杯里。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看到阿馨这个忙劲儿,鱼津觉得她是那么快活、开朗,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她是去发掘哥哥尸体的姑娘吧。

  发生事故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所以尽管此去是为了发掘朋友的尸体,可鱼津此刻的心情已经不是那么暗淡的了。他甚至于感到心头发热,好象是去见一位长期隐居在山间的朋友似的。

  列车进人山梨县境后,望见铁路两旁的村子里,处处竖立着鲤鱼旗①。名为鲤鱼旗,其实真正做成鲤鱼形状的极少,大部分都是古代打仗时,武将们插在背上的那种旌旗形状的。这种习俗使人感到,这里到底是古时信玄②的根据地甲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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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用纸或布制成的鲤鱼形状的旗帜。每年五月的童男节插出,意为祝愿他们象鲤鱼跳龙门那样不断向上。

  ①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

  自从进行尼龙登山绳试验以来,鱼津每天处在优郁之中,现在他觉得第一次从那种忧郁中解脱出来了。现在是每一分钟都在接近朋友长眠的穗高山雪地。一想到这,就觉得全身象触电似地发麻。

  “从松本到上高地,乘汽车去吧。我们今天就去德泽客栈。”

  阿馨问;“从上高地到那个德泽客栈,路很难走吧。”

  “已经没有雪了,两个钟头就能走到。”

  “有雪的地方,我倒不怕,没有雪可能不行啦。我走路笨呀。给您看见了,难为情死了。”

  鱼津心想:怪事!怎么这也会难为情。

  下午两点到了松本,两人马上在车站前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开往上高地。

  车开出市区,道路两旁是一片苹果园,树上已能见到白花,使人觉得已经来到了五月时分的信浓地区。

  “呀,重瓣樱花开了!”听阿馨这么一嚷,往窗外望去,不错,一家农户屋旁的重瓣樱树上,挂着略微凋谢的沉甸甸的红花。

  阿馨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来到信浓地区,所以映人眼帘里的一切都可能使她觉得稀罕,她一直望着窗外。而且嘴里还不时短促地嚷着:“呀,棣棠花!”“呀,紫藤!”“呀,木兰!”每当她一嚷,鱼津就把视线转向窗外,看这些棣棠、紫藤和木兰。阿馨的清脆、短促的喊声如此具有魅力,使鱼津不能不这样做。

  “这是梓河。”当梓河的水流第一次出现在列车右侧时,鱼津指给阿馨看。

  “哟!这是日本最美的河,是吧?”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日本最美的,不过它确实美。”

  “我哥哥说过,它是日本最美的河。小时候,哥哥教我好几次,所以我就这么相信了。”

  “所以,教育是可怕的!”鱼津笑着说。

  “呀!”阿馨作出瞪眼的样子,然后说:“哥哥还教给我另一个日本第一呢。”

  “是什么?”

  “那不能讲。”阿馨脸上含着笑,把视线从鱼津身上移开,转向窗外。

  “不能讲?”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阿馨好象很可笑似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说,我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运动员?”

  鱼津这么一说,她就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又明确地否定“不是”,接着说:“是日本第一流的登山运动员,第一流是第一流,不过,他说你还是苗子。”

  “说我是苗子?”

  “可不是嘛,那时候,我还小呢!”

  从她那郑重其事地作解释的神态里,鱼津发现她十分纯洁,心神专注,与哥哥小坂如同一人。

  过了岛岛村,汽车沿着样河向上游驶去。这以后,四周就成了一片嫩叶扶疏的绿色世界,连整个车体都好象被染成了绿色。

  从汽车里放眼眺望,只见对岸的山腰上一片绿色的杂树丛中,多处点缀着晚开的荆桃花,花不显得红,近似白色,这些使人觉得好象春色还被悄悄留在那里。

  进了泽渡的村庄,鱼津让车子在上条信一门前停下。四十来岁的上条的妻子身背孩子,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说:“孩子他爹前天和吉川先生他们一起上山去了。”

  她说的吉川,是先行出发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看来上条信一是一听说要寻找小坂的尸体,就急急忙忙跟他们一起走的。

  汽车又开动了。稍微行驶一会儿又停下来。这里是西岗店门前。这一次阿馨抱着从东京买来的礼物跳下了车。

  鱼津没下车,只对着走到路上来的老板娘说声:“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们。”他是怕在路上耽误时间,而且想尽早和先行的几个人会面。

  西岗店和上次来的时候完全变了。朝路面的玻璃窗全都打开,整个店堂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原先生着火炉的左侧放着一个木箱,可能里面养着什么动物,两个孩子正朝里张望。

  “大婶,你在养什么呀?”

  “狐狸。”

  “怎么养起这玩意儿来了。”

  “你来瞧瞧嘛。”老板娘好象要人家来看她的孩子似的。

  “等我回来时再仔细地看吧。”

  阿馨一上车,汽车立即开动。汽车驶过吱吱作响的危险的木桥,到了对岸。从这里起是一段沿着断崖上去的陡坡道。再往前去,釜隧道已经完全卸掉冬装,只在进口处留下一些未融化的雪块。

  整整两小时后,来到了大正湖。

  “这里已经是上高地了,是吧?”阿馨望着突然变化的窗外景色,感慨万千。大正湖的水似乎浅了些,水中伸出几十棵枯木,水面平静如镜,不见一丝波纹。鱼津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没见过这个湖如此宁静。

  从汽车左富能仰望前穗高山,可是鱼津对此只字不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忌讳提到前花高山这名字,一提到它,心里便不好过。

  鱼津决定到旅馆看守人老T那儿去打个招呼,因为一旦找到小坂的尸体,还得多方烦劳他。

  汽车经过了门窗紧闭的有红色屋顶的华丽的旅馆门前,穿过山白竹林中的通道,停在看守人的小屋前,只见在一棵枞树树干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登山客栈季节外管理所·阿尔卑斯①登山客栈合作社”。老T除了看管旅馆外,冬季还管理所有登山客栈。所以一旦发生事故或遇难事件,老T和他手下的几个管理人员就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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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飞(马单)山脉。

  不巧,老T昨天下山去松本了。小屋门前有个佣人模样的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据说是三四天前上山来的。她正在用脚盆洗衣服。

  “老吴呢?”鱼津是问老T手下的一个人。

  “刚刚砍柴去了。也许您能在去河童桥的路上遇到。”

  “那就到那儿去吧。”

  鱼津和阿馨又乘上车子,经过旅馆门前,往河童桥驶去。一会儿工夫,鱼津发现车道右侧的稀疏的树林里有三四个男人在砍树。正巧太阳被云遮住,这几个小小人影看起来显得冷飕飕的。

  鱼津一下车,便把手作成话筒贴在嘴边,朝着他们喊叫:“老——吴——”

  随即听到了回音:“喔——”随着声音,看见三四条汉子,从树林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是鱼津先生吧。”问话的是走在前头的五十来岁的红脸膛的人,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没等鱼津开口,就说:“小坂恐怕是在B深谷吧。您这就到德泽去吗?”

  “吉川他们前天就来了。”

  “见过面了。不巧,老T不在家。”

  “老吴,这会儿还得请你帮忙呐。”

  “好啊!我随叫随到!”

  对话就此结束。汽车又开动了,来到河童桥,鱼津和阿馨下车,背起背囊。再往前,车子是开不过去的。

  这附近有几家旅馆。往年的话,一到五月便开始营业了,可是今年稍迟了点,家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

  鱼津和阿馨向司机告别后,立即上路,到了大正湖畔,阿馨几乎不说话了。鱼津也没和阿馨搭话,好似有谁命令他们:只要踏进小坂乙彦长眠之地一步,就不许讲话。

  他俩走进树林地带,鱼津在前,阿馨离他三四米,在后面跟着。阿馨一落后,鱼津就停下来等她,待阿馨赶上,他又继续向前走去。

  鱼津来到通向样河的一条小河的土桥边时,才打破长时间的沉默。通常认为从这里仰望明神山是最理想的。

  “你看,明神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鱼津的话音,阿馨抬头仰望屹立在梓河对岸的山峰,说:“还有那么多雪啊。”

  半山腰上还有一片积雪。由于急速飘流的浓雾,顶峰看不见。

  来到明神山前一个小湖边的时候,鱼津不由得停下脚步。几百只青蛙聚在池边鼓鸣。

  “哎哟!这么多青蛙!”阿馨也停下脚步。

  鱼津突然发现自己脚下铺满落叶的地面的一部分隆起来,接着一只青蛙先露出个头,然后爬了出来。仔细一看,到处都有青蛙正在往外爬。这些青蛙刚从冬眠中一齐醒来,想沐浴地面上的春光。洒在地面上的阳光虽然微弱,但却那么平静、暖和,这正是青蛙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好时光。

  这些青蛙好象很快活似地到处蹦跳着。

  “真是青蛙运动会啊!”阿馨说。

  鱼津发现所有的雄蛙都在追逐着为数很少的雌蛙。于是催促阿馨;“别耽误时间了,咱们走吧。”

  从冬眠中醒来的数不清的青蛙传宗接代的盛会,丝毫不使人觉得猥亵,但鱼津还是不愿意让阿馨看到。

  来到通往德本岭岔道口时,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从附近树林里传来了猛烈地拍击翅膀的声音。

  “那是什么?”

  “也许是鹰吧。”

  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看不到鸟影。

  走了一会,到了样河边。阿馨问:“这里还看不到吗?”她问的大概是发生事故的前德高山东坡。

  “不到德泽是看不到的。”鱼津答道。

  过了一会,阿馨又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为男子汉。我要是男的,从小就可以和哥哥一起爬山,而且早就可以同你一起爬山了。”阿馨说完就一个人走到前头去了。

  到了下午六点钟,鱼津透过树林望见了想念已久的二层楼房——德泽客栈。楼房前院的角落里还有几处积雪,但是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已经布满了青翠的嫩叶。

  小坂遇难后,在这里度过的那几天痛苦的心情,重又涌上鱼津的心头——小雪片一刻不停地漫天飞舞;风在呼啸;阴郁暗淡的时光在一时一刻地流逝。可是这些似乎已经与眼前这所德泽客栈毫无关系了。客栈只是默默地伫立在五月间白茫茫的暮色之中。

  鱼津和阿馨刚走进屋里宽敞的脱鞋处,看管客栈的S就从里屋走出来,依然以那副老好人的面孔迎接他们:“我以为你们昨天就要来的呐。”

  鱼津向他介绍了阿馨。他便说了些吊唁的话:“真想不到!那么好的人竟会这样……”

  阿馨则说了答谢的话:“那些日子,多承您照应了。”

  据s说,先来的吉川他们,加上上条信一总共七人,前夭在这里宿了一夜,昨天早晨六点钟从这里出发前往第二岩台。S说:“昨天可能在又自过夜,也许今天晚上回到这儿来。”

  上次冬天来的时候,这所房子只用了一部分。现在因为登山季节即将到来,楼上、楼下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鱼津和阿馨租了楼下贴邻的两间。他俩洗好澡,在楼下靠门口的房间里,由S服侍着用餐,将近八点半光景,突然听到门前一阵喧哗,接着吉川他们一涌而人。

  “辛苦了。我们是刚到的。”鱼津说着走到了进口处。

  “我们昨天上了第二岩台,今天又彻底找了一天,还是没结果。雪那么厚,役法再继续下去。明天我们想到B浅谷去看看。”吉川边说边卸着身上的大背囊。他在雪地里走了两天,脸都晒黑了,那细条小个子的身躯,看上去不象个登山运动员。

  上条信一落在大家后面,最后一个进屋。他身体不算结实,而且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奇怪得很,背囊一上他这个山里人的肩背,就服服帖帖,好象生了根似的。

  “对不起您啦。”鱼津说。

  “哪儿的话。鱼津先生,我看您胖点儿了。”上条信一接着朝着走到门口来的阿馨,用感慨万分的语气说:“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吧。真象啊!”被称为“穗高山土地爷”的向导,对鱼津和阿馨的见面寒暄,就这么两句话。

  第二天上午六点钟,吉川他们和上条信一,再加上鱼津和阿馨,一起从德泽客栈出发去本谷。吉川他们的搜寻已是第三天,相当累了。可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谁也不能为了休息而白白地浪费一天。

  鱼津本来考虑,阿馨跟着去会有困难,可是她本人硬要去,而且别人也帮她说情,说到本谷还不至于有危险,因此决定带她去了。

  到了能望见松高山沟的地方以后,积雪骤然厚起来了。不过,雪是坚硬的,不是新雪,不至于把鞋子没掉。他们没有走中画新道,而是沿着松高山沟上去的。

  十点钟抵达本谷,吃了饭。从十一点钟开始,在本谷这个宽阔的浅谷上进行搜寻。他们时而把随身带来的铁条刺进雪里,时而用铁锹铲雪。就这样连续进行了数小时毫无把握的劳动,最后精疲力竭,结束了搜寻,踏上归途。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

  归途与早晨相反,不走松高山沟,而走中自新道。因为松高山归途中,有三米来高的瀑布。这是预防万一,替阿馨着想的。归途一般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足够了,可是他们花了两个半小时,慢慢地下山。尽管这样,到达德泽客栈的时候,阿馨已经累得一动也不能动了。

  第二天清晨四点钟朝着B浅谷进发。B浅谷,阿馨去是吃不消的,于是只得一个人留在客栈里。

  他们沿着昨天走过的路,先到了本谷,到达B浅谷的边缘是八点半。在那里休息了一个小时,九点半开始在B浅谷上进行搜寻。

  大家在不太宽的B浅谷上散开。如果是夏天,可看见B浅谷的中央有个瀑布,但现在被雪封住了。

  鱼津走上去的时候,着重注意察看两边的幽谷(由于冰雪融解而形成的岩石裂缝)。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走在最前头的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山根站在B浅谷的顶部附近大声喊叫;“喂!”

  离山根最近的鱼津走了过去。鱼津把视线投向山根注视的一点上。他看到了白皑皑的雪坡上有一条红绳模样的东西。“是登山绳吧?”

  “好象是的。”

  两个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尼龙登山绳。

  不一会工夫,吉川、上条信一以及其他人都汇集到鱼津和山根这儿来了。

  鱼津和山根用铁锹铲除坚硬的冰雪。先露出了肩膀,接着是右脚。衣服全部掀翻着,胸部的一部分赤裸裸地从坚硬的雪层下露出来了。大家不由得楞了一下,因为那肤色如此鲜艳,好象则洗过澡似地呈现着淡红色。

  鱼津也拿起铁锹,他怕碰坏遗体,小心翼翼地铲除头部周围的雪。

  脸部出现了。千真万确,是小圾乙彦的脸。眼睛微微地闭着朝向天空。他的脸色发黑,和刚才先露出的那一部分不一样。这使鱼津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象从雪中挖出了小坂的青铜头像似的。鱼津俯视着自己脚边的青铜色的小坂的脑袋,光看着脑袋不会感到这是挖出来的尸体。

  鱼津跪下凝视小坂的脸颊。他甚至觉得这张脸比生前的小坂还要英武。

  “手别去碰绳子!”听到吉川的提醒,鱼津清醒了,然后他重新把目光投向已经从雪中露出了全身的小坂的躯体。好凄惨啊!鱼津忍受着这世上唯有自己才应当承担的痛苦。

  登山绳好端端地系在小坂身上,在腋下打着结。登山服和衬衫都被掀起来堆在胸部,鞋子也还穿着。飞掉了一只防滑钉鞋。上条和山根没动小坂身上的登山绳,而用自己带来的绳索捆缚住小坂的身体,再把铁钩打进岩石。接着开始了固定遗体的作业。这作业一完毕立即把雪盖上遗体。鱼津也拿起铁锹,和大家一起把小坂重新埋进雪里。

  小坂再一次被埋进白雪之后,便在那上面插上了一把铁锹。这是为了下次来收容遗体时作的标记。

  “就在这里拍个照吧。”按照吉川的意见,大家当场让吉川拍了照。吉川一按快门,上条就和他掉换,让他和大家排好,自己拿起照相机按了快门。

  谁也没为小坂流泪。终于掘出小坂的遗体了。这件事所引起的激动心情,使鱼津、青川以及其他人都默默无言,感到悲伤而空虚。

  大伙回到德泽客栈,已是傍晚六点了。鱼津几个人当晚商议决定,把验尸日期暂定为隔两天后,即从发现那天算起第四天。同时决定验尸当天,就把小坂的遗体搬到山脚。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们当中的两个人,为了去和上高地旅馆的看守人联系,离开了德泽客栈。他们需要打个电报——“于B浅谷发现遗体”——给小坂的母亲和小坂的工作单位;也需要老吴帮助办理验尸的手续,为了火化小坂尸体,还得委托他到营林署去交涉砍树木作燃料的事。

  这一天,鱼津和吉川、上条几个人累得象死人似地睡到下午。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毛毛雨。阿馨在给S做帮手,准备为不久要上山来的那几个人做饭。

  晚上,派去上高地的两人回来了。据说老吴按照预定日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第二天,即发现小坂尸体后的第三天中午,老吴带着岛岛村派出所的警官和医生一起来了。这位医生,恰巧是来到旅馆看守屋的关西Q山岳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三点左右,营林署的人也来了。鱼津和老吴立即同他一起上山。这是为了决定砍哪几棵树木。

  最后决定,砍离松高山沟进口五百米左右的树林地带里的九棵树。全都是三十至五十公分粗的枫树。

  “九棵太浪费了,六棵就够了吧。”

  尽管营林署的人这么说,但鱼津还是坚持要了九棵,因为他想把火化小坂遗体的火烧得旺旺的。老吴已安排好,砍伐工人将在明天早晨从上高地来。

  鱼津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天黑了。当他们刚进客栈,紧接着又有两个青年亮着头上的矿灯进屋来了。他们从小圾的工作单位来,就是上次小坂遇难时来过的宫川和枝松。

  枝松背着一个大背囊。里面装着盐、丙醇,还有祭奠用的糕点、酒、香、蜡烛等等。宫川背着雪橇,据说这是东京某体育用具店特为小坂捎来的。看起来并不怎么重,但可能不好背。宫川进屋后还一直叫嚷着背痛。这一来,客栈的住客骤增,阿馨独占底楼一小间,其余男的都两三人住一间。

  前往B浅谷搬运小坂遗体的那一天,吉川等六人及鱼津、上条,再加上宫川、枝松两个青年,总共十个人。他们四点就离开了德泽客栈。

  老吴留下来,他有重要任务,得指挥砍伐工人砍树。阿馨和客栈看守人S要做的是,估量树木砍好的时分到伐木的地方去,在那里设祭坛。

  鱼津等十人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钉钩、钢圈、鸭绒睡袋、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登山绳——分别装人了背囊。算起来,为搬运遗体所需要的东西可不少。从东京来的两个青年轮流背了雪橇。

  四点钟从客栈出发。可是抵达现场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休息一个小时,十二点钟开始重新铲除覆盖着小坂尸体的雪。

  挖出遗体以后,鱼津、吉川和上条三人把遗体措到塑料布上,鱼津把阿馨交给他的香水洒在小坂的遗体上,接着山根撒了几公斤的盐,再浇上几瓶丙醇,最后再盖上一层雪。不用说,这些都是为了防腐的。

  最后把用塑料布裹好的遗体装进鸭绒睡袋里。睡袋是上条事先准备好了的,但鱼津拿出了自己用的一只说:“就用我的吧。”“咱们换一换,今后就让我用你的睡袋吧。”后一句话,鱼津没说出来,那是心里这么对小坂讲的。他真的想这么做。小圾的睡袋至今还在后又自山脚湖畔的那个原封未动的帐篷里。

  大家一起把已装进睡袋的遗体,再用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裹起来,然后抬到雪橇上。

  真正开始搬运已经过了一点钟,要从B浅谷的斜坡上下来是非常费力的。在稳定遗体的同时,还得小心稳定搬运者各自的身体。为此,一个又一个地打了好几个钉钧,然后用两根登山绳系住雪橇,慢慢地让它从覆盖着雪的陡坡上滑下来。

  从B浅谷下来,进人本谷,搬运工作省力得多了。现在是十个人轮流着用肩膀和铁镐稳定着雪橇走下去。

  好容易才下了松高山沟,搬到树林地带。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这时已过八点钟,完全是黑夜了。这是个满天星星的美丽的夜晚。透过树林,看到前面老吴他们燃烧的一团黄火显得格外的红。

  系在载运遗体的雪橇上的登山绳,前面由鱼津、吉川牵引,后面由山根、上条操持,其余六人排成一行,在后跟着。

  鱼津走在最前头。周围是枝叶茂盛的树林。他们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进。鱼津朝着树林那边有黄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这一班人引导过去。

  不多一会儿,走到了砍去树木后形成的一块空地。就在这空地的一角,有十来个人在升着篝火。他们一见鱼津一行人的到来,便都忙碌起来。

  “辛苦啦,谢谢各位!”这是阿馨的声音。

  遗体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伙的面前。s说月亮大概快出来了,因而决定等月亮升上来以后再验尸。

  鱼津他们休息了一会,站着喝了热红茶,点燃了香烟。

  不久,果真如S所说,月亮开始用它那略带浅蓝的亮光照明了树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们的面容、堆积着的木材和祭坛的模样也都看得清楚了。脚下覆盖着地面的积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现在鱼津一伙人站着的这块空地正是老吴他们砍了九棵枞树的地方,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只有这里是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开阔地。在这开阔地的正中,为了火化遗体,用二米左右长的树枝,纵横交错地叠成了约有五尺高的柴堆,遗体将搁在这上面火化。

  在这火化遗体的柴堆前面,有个用白布铺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坛,上面摆着花束和烧香用的一应物品。

  验尸很快就开始了。警官和医师在这儿等了许久了,他们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务,好轻松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动手把包裹遗体的东西全部拿掉,恢复了当时埋在雪中的状态。关于死亡原因,医师诊断为由于后头盖骨骨折而当场死亡。

  在进行验尸的时候,阿馨两只手掌一直捂着脸,鱼津从背后轻轻地抱扶着她。宫川和枝松用闪光灯拍了几张照。吉川解下了残留在遗体上的登山绳,小心地放进尼龙袋。

  警官从小坂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手册,交给了阿馨。

  验尸完毕后,遗体盖上了阿馨带来的白布,然后抬到枞树柴堆上。接着阿馨、鱼津、吉川、上条依次烧了香。虽然没有念经的声音,但在这高山上、树林中,月光下举行的烧香仪式是相当肃穆的。而后,上条和老吴把煤油浇上遗体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点燃了火。

  大家围成一圈,注视着火势越来越猛的枞树堆。一会儿,小坂的伙伴们唱起了小坂生前喜爱的登山之歌:

  冰雪啊!

  绿色的梓树啊!

  我们又来了,

  来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国民谣曲调谱成的具有独特哀调的歌声,划破了高山上寂静的夜空,传到了远方。鱼津终于忍不住悲伤,泪水夺眶而出,沿着两颊往下淌。借着焚化小坂遗体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吴也都个个泪流满面。

  合唱结束后,警官说:“我们这就告辞了。”

  听警官一说,其他凡是没有特别要紧事的人,也都决定离开这里。小坂的遗体化成灰,估计要到凌晨四点钟左右。鱼津也认为没有必要让大家都在这里守着。白天参加搬运的人,谁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后决定,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四人留下,其余全部跟警官、医师一起回德泽客栈去。

  当一群人隐没在树林里,剩下四个人的时候,周围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烧着的枞树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地上的雪几乎都融化了。四个人在空地的一角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到了十一点时分,月光变得十分皎洁,明亮的翠月,高悬在这深山的火化场之上。焚化小坂的火堆也越烧越旺,烈焰直冲云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点钟左右,柴堆上黄色的火焰开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腾,地面上火花四溅——这异乎寻常的肃穆的壮观,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这么豪华的葬仪,想来小坂也会心满意足的吧。我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这么火化该多好!”老吴低声地说着。

  “那的确是的。”上条也带着真情地说。

  鱼津也有同感。他觉得这样焚化,于小坂是相称的。同时他想:自己也是迟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里,死了也这样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当如此。”鱼津低声说着,但并不是对着谁说的。只有阿馨默然无语。

  五点钟,在拂晓鱼肚白的晨光之中,四个人收拾了小圾的遗骨。天很冷,火势减退后,鱼津、阿馨、上条、老吴都忍受不了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动,收拾骨灰的时候也仍旧背着。

  六点钟,四个人离开了火化场日德泽客栈。鱼津捧着小坂的骨灰坛,走在落叶松、桦树林间。此时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小坂那魁梧的身躯竟然会进入这么小小的坛子里?

  回到德泽客栈就吃了S准备好的早餐,热呼呼的豆板浆汤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运动员的医师和其他三个雇工一起结伴,于九点钟头一批离去。接着,十点钟左右,宫川和枝松走了。十二点钟左右,吉川他们六个人也离开了德泽客栈。

  这样,德泽客栈只剩下了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和看守人S五个人。

  昨天一夜没睡的四个人送走了吉川他们,便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睡觉了。鱼津怕疲劳过度睡不着,喝了两杯日本酒后才钻进被窝。

  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经开始降临。鱼津躺在被窝里盘算着今后的计划——明天再在这里呆一天,和上条信一一起去后又白湖畔,把搭在那里至今原封不动的帐篷拆回来;这样一来,就得后天才能回东京;一回到东京,尽快和阿馨一块儿去酒田。

  他下到底楼,洗好险。这时候上条和老吴象是约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来他们都已经睡足。他一直没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来了。

  “晚饭准备好了,来吧。”阿馨说。

  在安置着小坂的骨灰坛的房间里,包括S在内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里斟上了酒。

  “多静啊!”上条信一这才想到似地说了一旬。的确,夜晚是宁静的。大家喝着酒,话不多,只是偶尔说些思念小坂的话。

  鱼津忽然觉得奇怪,自从发掘出小坂的尸体到现在,为什么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没谈起登山绳的事呢?

  是的,对于为了小坂而来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小坂的死亡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小坂由于登山绳断裂而身亡,然后大伙把他的尸体从雪中挖出来,最后在树林中的某处把他火化,仅此而已。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大家都在为小圾的去世而悲伤。

  鱼津回想着昨晚火化小坂遗体的那股冲天的烈焰。当他眼帘里重现这火光的时候,他觉得试验啦、新闻报道啦,所有这一切人世间的噪音,实在无聊透顶。

  其间,阿馨离席回到自己房间里,捧出从小坂遗体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手册。

  “早上就想给您看的,可是大伙一个个地离开这里,正忙乱着,所以……”她说着,把手册递给了鱼津。接着又补充一句:“中午我拿着它到您房间去过,可是您已经睡着。”

  鱼津翻开了手册,这是一本袖珍的日记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钢笔写着两三个简短的词语。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栏都写着一个“山”字。四日栏里是”下山回京”,五日栏里是“写贺年片”,六日是“上班”、“五点到经理府上拜访”,就这几个字。这不是日记,而是备忘录。

  鱼津没有发现手册上有什么遗言性质的词句,但他并不为此而产生松一口气或放心的情绪。本来就不会有那种词句的。他曾经担心过,万一小坂的遗物里出现类似遗书之类的东西就麻烦了。可是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担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周围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涡中去了。明天将到后又白的帐篷营地,在那里,从小坂的遗物里除了登山用具外,不会找到任何其他东西的。

  手册依次递给了上条、老吴、S。

  “这里写着‘四日下山回京’,这样算来,他是预定三日晚在这里住宿的喽。”这话是S说的。

  “大致上是那么个打算。”鱼津答道。

  “这样算下去,四日中午时分,该是在旅馆的看守屋里喝老吴的茶,傍晚就到泽渡,来我家坐坐,大概是这个打算吧。”这是上条信一说的话。

  “按照计划该是那样。”鱼津应着。如果没有发生事故,事情将会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样去做。

  大约两小时后吃完了酒饭。鱼津站起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是他走到门边,望了望窗外,却改变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外边有点儿冷,但由于喝过酒,想让冰凉的夜风吹一会儿。他走到了屋旁边。

  这时候,阿馨从后面跟了上来:“月亮多美啊!”

  “当心着凉,我是喝过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紧。”

  鱼津看见阿馨走近自己身边。

  “这回实在感谢您,我什么都依靠了您。”阿馨似乎是特意趁着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赶来郑重道谢的。

  “你累了吧。”

  “不,您才辛苦呐。”

  他俩在月光照耀下,伫立了一会儿。

  阿馨突然开口说:“明天把我也带去好吗?”

  “后又白?不行,雪太深。”

  “是吗?我想看看现场是怎样的地方。”

  “我不到现场去。”鱼津接着又说:“我不过是去把搭在后又自的帐篷拆回来。现场积雪太深,不到下个月去不得。我打算下个月再来一次。”

  “到那时候,我上得了吗?”

  “到那时候,可能爬得上。”

  “那下个月,就请您带我上好吗?”阿馨仰视鱼津。她那抬头仰视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使他感到亲见。

  “回去吧,免得着凉。”鱼津说着,迈开了脚步。

  阿馨说了声“我……”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来。鱼津也站住了。“我,还是全说了吧。不知您见怪不?”

  鱼津猜不透阿馨想说什么。

  “我是在昨天看着焚化哥哥的火焰时想到的。真的,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觉得要是一旦忘了那火光,恐怕再也开不出口了。”

  “你想说什么?”

  停顿片刻,阿馨才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虑到结婚这件事。您不要笑!”

  “我哪儿在笑!”鱼津生气地说。

  “那我就说,我想请您跟我结婚。”

  “结婚!和我?”鱼津吃惊地说。

  “嗳,喏!您笑了。”

  “我哪儿在笑!”鱼津是没有笑,他还谈不上笑。

  “真的,我是认真考虑过的。”阿馨又重复着“认真考虑过的”这句话,好象这是她唯一的台词似的。

  “结婚?结婚是个很重大的问题哟。”刹那间,鱼津说得出的只有这么一句话。他再次注视着这位年轻姑娘的脸庞。她身被清寒的月光,地面上映出她墨一般漆黑的情影。“这一件事,让我再仔细想想,你自己也再考虑考虑。现在你哥哥的遗体刚刚焚化,而且你也比较激动。”鱼津紧接着换了个话题:“明天我还得花一天工夫,这样就只好后天回去了。乘后天下午的普通快车好不好?”

  “噢。”阿馨低着头回答。

  “回到了东京,还得尽快把你哥哥的骨灰带回酒田,你说呢?”

  “您也一块儿去吗?”

  “当然要去。”

  “已经打过电报了,一定会有人来东京接的。妈妈患了严重的神经痛,恐怕不能来。”

  “不管有没有人来接,我都得亲自把你哥哥的骨灰交给你妈妈,要不然,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俩开始往客栈走去,全身感到冰凉。然而这寒冷似乎不是由于夜气的关系,而是由于月光穿透身体引起的。来到门口时,阿馨说声:“再见。”

  “你不进去吗?”

  “进去的,不过……”阿馨抬头望了望鱼津说,“我不想跟您一起进去。”

  “为什么?”

  “为什么嘛……因为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些话。我怕人家看见我。”

  “那你先进去吧。”

  “好,祝您晚安。”阿馨说完就进了屋。

  鱼津再次走向院子,这倒并不完全是为了阿馨,他觉得好象有什么问题必需自己独个儿想一想。

  鱼津斜穿过院子,走到半当中的时候,突然象受了惊似地停下脚步,然后挺起胸,那模样象在做深呼吸。

  “啊——”鱼津发出了呻吟般的短叹。打从阿馨提起结婚的那一瞬间起,他就一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然而现在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一直被一种心绪缠绕着——就是小坂曾经讲过的,想带着八代美那子在落叶松林间漫步。虽然并没有在意识的表面浮现出这件事,但却不能否定自己内心深处有形无形地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暗中思慕美那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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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小坂的遗体已被发现,并在当地火化,骨灰将由鱼津和阿馨带到东京——在报上看到这小小的报道当天,常盘大作打了个电话给小坂的工作单位登高出版社,询问鱼津他们到达新宿车站的日期和时间。

  常盘虽然和小坂素不相识,但小坂和自己公司的鱼津有关系,所以他认为理应到新宿站去迎接。小坂的家属和登高出版社的人当然也会去迎接的,但新东亚贸易公司至少也该有一个人出面才对吧。

  常盘就自己担当了这个任务。火车将于八点三十多分到达新宿站。他上身穿着西式的便装礼服,在火车进站前二十分钟来到了中央线月台。

  月台上有一群显然是来迎接小坂骨灰的人,其中有两三个女的,可能是小坂工作单位的女职员。火车进站前数分钟,来迎接的已增加到三十人左右。

  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刻,常盘无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左边,这时,他发现了八代美那子。她穿着深颜色的衣服,但不是丧服,离开人群独个儿站着。上次她来公司的时候,常盘觉得她是个美人,现在看来,仍然觉得是值得一看的女人。

  常盘走近美那子,招呼说:“您好!上次怠慢了。”

  “哎哟!”美那子抬起头,应酬道:“是我打搅您了。”

  “好了,遗体总算找到了。”

  “真是的。”

  “我说‘好’也许不妥当,不过,既是迟早会找到,还不如早点找到的好。在没有找到以前,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搜寻,是不是7曾经有一桩发生在欧洲的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也是有人去寻找遇难者的遗体,结果遗体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具狼的尸体。据说,雪中出现动物尸体是颇为稀罕的,于是引起了学术界的议论,究竟是遇难而死还是暴死?……哎呀,火车来了。”

  火车一进站,迎接的人群都骚动起来,常盘和美那子也一起随后跟上。

  等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以后,鱼津和阿馨才下车。鱼津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月台上,下车的乘客熙熙攘攘,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等待月台上平静下来吧,鱼津站到月台的一个角落去了。前来迎接的人们立即把他围了起来。

  “我们就先在这里鞠躬致哀吧,恐怕他们一出剪票处马上就要乘上车的。”常盘催促着美那子,径自朝向围着骨灰的人群走去,他推开两三个人挤到了前面,先用眼神向鱼津表示慰问,然后朝着鱼津捧着的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接着走近鱼津身边。关切地问道:“很累了吧。”

  “有点儿累。”鱼津坦率地答道。“我明天就上班去。”

  “你恐怕还有不少琐事要办吧。迟两三天也没关系。”

  这时候,鱼津发现了美那子,说:“八代先生的夫人也来了!”

  “八代先生?”

  “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

  “那个美人就是吗?”

  “是的。”

  “嗬,这……真没想到,原来如此,她就是八代夫人哪。”常盘是个从不轻露声色的人,可是这一下却全然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迈开步子走到连站在人群背后的美那子身边,催促她;“去吧。”

  美那子先是支支吾吾地“噢”了一声,接着说:“行了吧,我已经在这里迎接了。”美那子的神态,使常盘觉得蹊跷。

  过了一会儿,前来迎接的这群人,簇拥着鱼津和阿馨,穿过月台走向楼梯口。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吧。”常盘一说,美那子也附和:“我也告辞了。”

  “请原谅我粗心,听说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是吧?”

  “是的。是我不应该,投向您打招呼。”

  两人再次相互点头施礼。

  “您往哪边走?”

  “我乘环行电车到涩谷。”

  “那咱们是同一个月台乘车,不过,方向相反。”

  他俩并肩下了楼梯,走上环行电车站。

  “喔,对了,刚才说的那只狼的事情……”

  美那子打断他的话问:“登山绳是断了的吗?”

  “这?我还没听说。”

  “报上说,登山绳是好好地系在身上的。”

  “报上登出来了?”

  “暖,是体育报……”

  “哦!”

  “这样一来,鱼津先生的处境不是更糟了吗?”美那子忧虑仲忡地说。

  “报上有没有提到遗书什么的?”

  “没有”

  常盘想,要是没有发现遗书或类似遗书的东西,的确鱼津的处境会不利的。常盘说:“试验的结果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所以……”

  美那子接着说:“是呀,托我先生做试验的人不好。”

  “拜托八代先生做试验的就是我呀。”常盘说着,瞪大眼睛正视美那子。

  “啊!真的吗”美那子慌了。

  “真的。”

  “您为什么要托他呢?”

  “当然,我以为试验会对鱼津有利的,可是没料到结果恰恰相反。那回真叫我伤透了脑筋。当然对您先生所做的试验,我是毫不怀疑的。”

  “这……不管怎么说,我先生做的试验给鱼津先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是我先生不好。……虽说是常盘先生您委托的,他不接受就好了,可是他偏……”

  “您对他的埋怨错了。大凡我委托的事情,从来没有被人家拒绝过的。即使相当难办的事,我也会便叫对方接受的。”

  “不,不管怎么央求,只要他不接受就好了。不是吗,不接受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先生性情怪僻,可是不知怎么的,有时会去接受莫名奇妙的事。”

  一旦知道了委托者是常盘,美那子指责的矛头不知不觉地对准丈夫教之助了。

  听着美那子的话,常盘感到诧异。从美那子的活里他觉察到一种情绪——那是一种只有热恋者为了卫护意中人免遭情敌袭击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放肆的、错乱的情绪。

  “唔……”常盘不由得长叹一声,同时掉转目光再次端详这个虽然貌美,但却多少有点放荡的雌豹。他边点香烟边想:看样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他想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将她一军。

  正当这时候,美那子等候的电车进站了。

  “那么改天见吧。失陪了。”

  “哪里哪里!是我失陪了,请代问您先生好。”

  “谢谢。”美那子夹在许多乘客当中乘上了车。

  这时常盘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想:哪怕一句也好,应该想办法将她一军的,却让她溜走了。

  第二天常盘到公司时,鱼津也早来上班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阅着请假期间积压下来的文件。

  “你这就上班行吗?”常盘招呼了鱼津一声,便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鱼津站起身走过来对常盘说:“对不起,请了好几天假了。”然后,又对常盘昨天的迎接道了谢。

  “无论怎样,找到了小圾的遗体是一件好事。否则还得上几次山,直到发现为止……我问你,有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有。不但没有遗书,而且还找到了记到一月五日的袖珍日记。搭在后又自湖畔的帐篷也拆回来了,那里边也没发现任何东西。这说明他没有半点自杀的念头。”

  “唔……”。

  “而且登山绳也好端端地系在身上。有些人怀疑我为他没结好登山绳掩饰,现在这种疑云也可以一扫而光了。”

  “唔,那就好。”常盘接着又说:“好是好。且不说登山绳确实系在他身上这件事吧。既然小坂没有自杀的念头,事件是会简单得多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将会怎样呢?”

  鱼津一声不吭。于是常盘便自问自答地说:“这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如今在第三者看来,要么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裂,要么就是你割断的……”

  “是这样,二者必居其一!”鱼津使劲地说出了这一句。

  “可是,八代先生的试验,虽然不是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结果却证明在冲击反应下登山绳不会断裂。”

  “那种试验……”

  常盘说:“别说那样这样的,那个试验在社会上是相当受人信任的呀!”

  “不,它是错误的!”

  “那……既然你这么说,那可能有错误。可是,你拿不出过硬的证据,社会上还是相信试验结果的。”

  “所以说这样不行。”

  “光说不行也不是办法呀!你有没有把握消除今后可能加到你头上的怀疑呢?——

  “把握是没有。我想,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正确地把现场复现出来的情况下,再做一次试验。但是这回由于积雪太深,未能去现场。没法弄到岩角模型。我打算下个月再去一次看看。这样,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只能推迟了。”

  “…………”

  “还有一件事,这一次把系在小坂遗体上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我想也许从断裂口能得出某种科学性的结论。”

  “噢!你把它带回来了?”

  只在这一瞬间,常盘的眼睛方射出了光芒。他想,说不定拿它给八代教之助看一看,会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

  常盘暂且把登山绳问题搁在一边,另找话题:“今后你就定下心来好好工作陷。现在可以算一切都办妥了吧?”

  “是的。”鱼津应了一声,但接着又补了一旬;“还得走一遭,要把骨灰送到小坂的故乡酒田。”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要来和我商定。”

  “唔,还要到酒田去,非去不可的吗?”

  “非去不可。小坂的骨灰,我想亲手交给他母亲。这样我心里才好过。”

  “那当然,心里是会好过的,不过……”

  常盘心想:该适可而止了,现在是定下心来工作的时候了,要不然自己也不好办。总得考虑到对别的职员的影响吧。虽说是遇难事件,可也不能无休止地被它拖下去啊。鱼津打从元旦以来就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工作过。刚过了元旦就为遇难事故把工作撂了好几天、然后又为去酒田请了几天假。这回又为搜寻遗体,十多天没上班。听刚才说话的语气,下个月还打算上一次山。而且现在又说要去酒田。常盘真想对他大喝一声:你知趣点吧!

  可是鱼津毫不顾忌常盘这些想法,说:“经理!我还有一件难开口的……”

  “什么事?”常盘想,会不会是要钱。

  “钱还缺少一些。”鱼津果然就是要这个。

  “唔……”

  “真不好意思,我想向公司再借些钱。”

  和请假不同,对金钱,常盘是爽快的。“行,钱可以通融,不过,去酒田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好的。我夜车去夜车来,只要能帮我解决……”

  看来他很担心钱,一听答应给钱,顿时愁眉舒展。看着鱼津这模样,常盘要狠也狠不起来。

  常盘立即叫会什拿来三万八千二百元,交给了鱼津,说。“把这拿去吧。这不是公司借给你,是给你的。”

  “给我?”鱼津吃了一惊。

  “不用客气。”

  “谢谢。是慰劳金吗?”

  “去你的!谁给你慰劳金!暂且算你退职了,这是退职金。你的借款全扣除了,还剩下这一点。”常盘说。

  总算前往酒田的费用有了着落,鱼津松了一口气。上山以前筹措的钱几乎用完了,正缺少这回送小坂骨灰去酒田的旅费,幸亏有了这笔退职金,这问题也算解决了。退职金比预料的要少,再想到这一来就全部耗费尽。不能不有所感慨,但在这节骨眼上有这点钱,还是值得庆幸的。

  过了正午时分,阿馨来访。鱼津便离开了办公室,和等在走廊上的阿馨一起乘电梯下到底层。然后径直走到马路上,突然变得如同夏天般的强烈的阳光射洒在大道上。

  “到银座去喝点茶吧。”

  “时间上不要紧吗?”

  “个把钟头不要紧。”

  “那行”

  他俩并肩朝着日比谷的十宇路口走去。

  “去酒田,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

  “我假请得太多了,多少伤了经理的感情。他这个人是不大会说小气话的,不过,这次却叫我夜车去夜车回来……”

  鱼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常盘刚才说这话时的脸色,觉得好笑。鱼津心想:好吧,我就真的夜车去夜车回来,给他瞧瞧。我要是这么做,常盘说不定会说:“你这傻瓜蛋,我叫你夜车去夜车回来,你至少也该宿上一夜嘛。”

  阿馨和鱼津肩并肩地走着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时,鱼津觉得今天的阿馨和昨天不一样,显得没精打采。

  “酒田,我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我也一道去嘛。你介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不,不过送哥哥的骨灰,我想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行。你哥哥要生气的,他会说我是不讲义气的家伙。我还是应该去,否则……”

  阿馨听到这里便停下脚步。“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说到这里,阿馨抬起头,注视着鱼津的眼睛。“我说了请您别生气。是这样,我母亲来信说,亲戚中有些人脑子不开窍。”

  “不开窍?”

  “好象有些人对您有偏见……我妈正为这事忧虑。她担心您好心去了倒反而伤了您的心……”

  鱼津视野中的一切光辉闪闪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了。

  “就是说,有人以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是吧?”

  阿馨便带着抱歉的语气,轻声地说:“信里并没那么明白地说……”

  “你妈妈不至于有这种想法吧。”

  “不会的。”阿馨仰视着鱼津,使劲地摇头否定。“我妈是决不会这么想的。哪怕天翻地覆,她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乡下嘛,亲戚当中总有些不通情达理的。可能就是这些人,对妈妈说出了那种混帐话。”

  “原来是那么回事。”鱼津嘴上说得轻松,而心里却好比挨了一闷棍,恨不得忽然就地蹲下来。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打击。上次登山绳冲击反应试验之后,在精神上他也曾尝到过极大的痛苦,可也没有这次这么难以忍受。早就料到,在这次事件上,人们会对自己有种种臆测和看法,但以往鱼津并不太介意。他在内心深处,正言厉色地对他们说:“随便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可是现在听说在小坂的家乡,而且是在小坂的亲戚当中,也有那种看法,这不啻是突如其来的打击,犹如天灵盖上挨了一棒似的。

  “请原谅我,我不该说这些话,叫您听了那么不愉快。”阿馨大概看出鱼津精神上受到了打击,颤颤悠悠,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这样说。

  “咱们先在附近找个店,休息一下再说吧。”

  他俩走到日比谷的十宇路口,在那里一转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底楼卖西式点心,楼上设有咖啡厅的店铺,便走了进去。

  鱼津跟在阿馨后面走上二楼。两人临窗坐下后,鱼津意识到自己已经难受得支撑不住,真想就地躺下来。他觉得和阿馨面对面坐着是非常吃力的。

  “鱼津先生,我还是请您一道去吧。妈妈和我的想法错了。”

  鱼津便接口说:“好了,没问题了。”说着,象做体操似地摇了两三下脑袋。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个人太没出息啦!”然后又说:“不过,我看这次还是不去吧。要去就改天去。”此时鱼津的脸色是苍白的。

  鱼津决定不去酒田,并不是由于怕那些对自己怀有成见的人们,而是认为在小板的灵魂回到家乡母亲身边的时候,周围不应该发生任何疙里疙瘩的事情。如果由于自己带去小坂的骨灰,而在迎接的人们中产生某种不明不自的气氛,那就对不起小坂乙彦,也对不起小坂的母亲。

  鱼津在听了阿馨的话之后,一时非常难过,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情绪。

  “就这样,这回请你送骨灰去吧。我稍过些时候再去。”鱼津的话,反而使阿馨受不了。

  “您说改天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过一两个月后,我就去上坟。”

  “真的吗?”

  “真的,这样撒手不管,我是对不起你哥哥的。我没有去护送骨灰,至少也得去上坟吧。”

  “那,到时候,我跟您一道去。”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似地说:“我的科长也在不高兴。这些日子,旷了不少工了。不过,到时候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一道去。我也夜车去夜车回来。”然后她好象在思考着什么事似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到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是吧。”

  “决定什么?”

  鱼津这么一问,阿馨便“哎哟”短叫一声,随即脸刷地红了起来,红得叫人心疼。又说:“好啦,好啦。”

  不知她“好”什么,说得含含糊糊。直到这时候,鱼津才悟出阿馨想说什么。一定是她自己在德泽客栈时提过的结婚问题。

  可是,鱼津装着没领悟的样子,说了声:“好,走吧。”

  鱼津本来打算一出店门就和阿馨告别,可是正当要告别时,忽又想起了一件该问却什么也没有问的事来。于是他问清楚了护送骨灰的日期,并约定到时候前往上野站送行。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旅费以及其他方面的事,知道都没有问题,这才放心。

  和阿馨分手,独自一人时,暂时忘却的难受心情又涌上心头。啊,讨厌!想别的吧!于是,昨天在新宿车站瞥见的、挤在迎接人群中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鱼津走到在作回家准备的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说:“今晚有空吗?”

  “没什么事。”常盘应了一声后注视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问“那又怎么样?”

  “如果有空,想请您陪我一下。”

  “陪你?你想请我客吗?”

  “是的。”

  “别拿到了两万六千元就阔气起来哟!”

  “是三万八千二百元。”

  “三万?有那么多:可是去酒田要花费不少的吧。别说得钱用不完似的。”

  “酒田不去了。”

  “为什么?”常盘张大的眼睛一亮。

  “那边的亲戚中,好象有人在怀疑是我割断了登山绳。因此我决定回避,不去护送骨灰了。去还是要去的,不过,我想稍过些时候再去为好。”

  常盘哼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摸出和平牌香烟,抽出一支网在嘴里。接着把脸朝向鱼津,等着他的下文。

  “这样钱就多出来了,所以想请经理吃一顿。”

  “唔……”常盘想了一会后说:“好!奉陪吧。”

  “不会到太高级的地方去的。”鱼津声明道。

  “知道,你想到象样的地方去也去不了吧。”

  “今天就不见得啦。”

  “尽量随便点吧。后果可畏哪。”常盘边说边穿上上衣,收拾好散乱在桌上的东西,而后说了声。“我在门口等你!”就先走出去了。性急得很。

  鱼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急急忙忙收拾好,然后向坐在对面的清水说声:“对不起,先走一步了。”

  “经理请客吗?”

  “不,是我请他。”

  “这可稀罕了。他喜欢请客可不喜欢作客呀。”

  鱼津顾不上听清水的话,匆匆走出了办公室。和常盘两个人对饮,这还是第一次。然而鱼津知道,现在除了把自己置身于常盘的饶舌之中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了。

  鱼津把常盘带到了西银座路上的滨岸饭馆。楼上虽有铺着日本席的房间,可是常盘说:“这里不是蛮好嘛、”

  于是两人并排坐到靠柜台的座位上。时间还早,没其他顾客。常盘拿起了菜单,它是用白字写在黑木板上的。

  “咸鱼子、生海带,还有咸松鱼肠,看样子这些味道都不错的,都要它吧!生鱼片,我要鲷鱼的。螃蟹也不错。红烧龙虾大概味道也不错吧。还有香鱼呐,反正不会多的,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抢先各定它两条吧。”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年轻厨师的问话:“龙虾和螃蟹怎么样?”

  “当然要!还有松蘑呐。近来的松蘑恐怕是上不了台面的吧。温室里的?温室里的松蘑是什么味道,不妨尝尝,恐怕只有砂锅蒸煮的还可以,别的不行吧。再来个鸭脯吧。不,先来个鲷鱼汤。”

  “经理!”鱼津叫了一声。他想,不就此截止,退职金的几分之一就没了。这里的菜以美味闻名,不过,价钱也是第一流的。鱼津时常来,然而,充其量只叫一两样菜,今天请常盘,当然是有特别的打算的。可是,如果让他这样把菜单上的莱挨个儿点下去,那可吃不消。

  “您喝啤酒还是喝别的?”

  “哪样都行。听你的吧、我不管啤酒还是别的酒,都只要一瓶。”

  “那就不喝啤酒。”

  酒壶端过来,鱼津拿起它就给常盘斟酒。

  “别给我斟酒,咱们都自斟自饮吧。这样自在些。”

  “好。”鱼津顺从常盘的话,不再给他斟酒,只管倒满自己的酒杯。“我可以讲话吗?”

  “讲话?”

  “就是和您交谈呀。要不然,说不定您会说:只管喝酒,谁也别讲话。”鱼津说着笑起来。

  “可以交谈!岂但可以,我这个人有这样的脾气,只要有一滴酒精落肚就会变得饶舌。”

  “那一定很厉害的吧?”

  “厉害什么?”

  “要是您饶起舌来的话……’

  “现在不是你在唠叨嘛。不过等会儿可能我会唠叨个没完,何况今天晚上我还要劝你几句呐。”常盘用筷子夹了盛在小碟子里的咸松鱼肠,只两三口就把它吃光了。“这味道很不错,再来一客吧。”

  当鱼津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壶的时候,常盘还没有喝完第一壶,菜却一扫而光。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个用酒浸过的咸松鱼肠,面前已经摆上三四个吃空的碟子了。

  正如常盘自己说的,酒精一落胜比平时更多嘴多舌。专和他搭腔的是柜台那边穿着自工作服的肥胖的店老板。这两个年龄相仿的汉子虽是初次见面,却谈得颇为投机,有说有笑,声音之大,以致坐在靠近柜台的几位顾客,常常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他们。常盘大作说话态度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然而奇怪的是,并不给旁听者以不愉快的感觉。

  由于这位老板家乡在青森县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村,两人的话题也就转到了十和田湖。常盘说他去过那里两次,可是两次都是到了中途奥入濑溪谷地方的时候,就在公共汽车摇晃中睡着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老板听到这里便说:那可惜,要说景色之美,十和回湖还不如奥人濑溪谷。如在那里睡着了,就算不得去过十和田湖啦。于是常盘说:“不光是十和田湖,凡是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我就睡。告诉你吧!到了风景好的地方还醒着,那才可惜呐。本来我们这些百姓,平时睡觉是极为穷气的,都好象操劳了一天之后累死了似的,入睡以前想的是工作;半夜醒来不是想钱,就是想着家庭纠纷;然后又象野兽似地睡着。好了,下次你去奥入濑的时候,不管乘小轿车还是坐公共汽车,你睡睡看。有时由于车子震动会把你震醒,车窗外面是一片榉树林,完全是绿色世界。一会儿又迷迷糊糊,下次醒来的时候,车子正驶在一棵好大的七叶树下。它的嫩叶扫得车顶沙沙作响。眺望远处,奥入激的河水溅起白白的浪花。然后又睡着。”

  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但又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问老板:“你喜欢能剧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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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的一种歌舞剧。

  ②能剧中的歌曲。

  “并不特别喜欢,不过,因为我在学谣曲②,所以……”

  “那好,下次去看能剧的时候,你睡睡看,这和奥人激不同,别有风趣,也是够舒适的,远处传来谣曲,你就在迷迷糊糊中欣赏。咳,够阔气的!”

  鱼津独个儿呷着酒听常盘自鸣得意地吹着。他无法孤单单地一个人熬过这夜晚,恰好常盘的饶舌正可以排遣他这段孤独的时间。

  鱼津只要一个人喝着酒就行了,用不着和常盘交谈。不知怎么的,只要常盘在自己身边,就觉得精神上有了个很大的依托。

  常盘和老板唠叨着,有时也停下来。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也正是往嘴里塞菜的时候。

  ‘这个螃蟹好吃!”

  “好吃吧。”老板应和着。

  “再来一客吧。”

  连旁观者都会觉得常盘吃得够痛快的。好象任何食物只要一进常盘肚里,都会一个个地变成精力似的。

  然而,到了晚来的两三对顾客走了,老板也因事离开柜台的时候,常盘便趁此机会把脸转向鱼津,和他说起话来:“喂!怎么啦?没精打采的,拿出点精神来吧!”

  “我哪儿是没精打采呀!”

  “别撒谎啦!你在为小坂家乡的事情难过吧。傻瓜蛋!他们爱怎么想就让他们怎么想好了。对,对,你不是说过把系在遗体上的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嘛,你明天拿来借给我好吗?”

  “后天行不行?”

  “后天也行。”

  “给一个叫做吉川的朋友拿去了。我没碰过它。我怕摸过它以后会引起多余的误会,那是够麻烦的。”

  “你也变得这么神经质了。这也好,你本来太缺乏神经质,现在少许变得神经质点正好。”常盘说着笑了起来。接着又说:“那,后天就把它送到我这儿来。我请八代先生给验一验吧。说不定他会因此产生某种新的看法。”

  “他呀!我看不会产生什么。”

  “别带偏见!我说八代教之助还是算得上学者的。”

  “这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

  “不知怎么,总觉得是这样的。”

  “那是由于你对他没有好感。”

  “没有的事。好吧,不管怎样,我也跟您一道去吧。”

  “你不行。”鱼津刚说要去,常盘立即阻止。“你最好别到八代家去。别再去啦!”

  “好。”鱼津在常盘的厉声压力下,不由得应了一声。他真想问为什么“不要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开不了口。

  “好,你只要保证这一点就行。”然后,常盘朝着柜台说:“给我算账。”

  “我来付账吧。”

  常盘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说:“行啦,我来付。”

  教之助七点钟醒来。他感到全身都有点儿疲倦,四肢酸溜溜的。这是平时没有的。他立即琢磨起疲倦的原因来,但没找到肯定的答案。

  前天晚上有个宴会,难得多喝了些酒。可能因此引起的疲劳,隔了一天以后,今天发出来了。即便是宴会,教之助也很少超过自己规定的酒量的。可是前天晚上是自己作东道主,为了劝敬客人,本人只好领头干杯。

  不仅身上酸,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还觉得有点儿发烧。教之助思考了一下今天一天的工作,当他确信了没有非自己去处理不可的事情之后,便决定难得休息它一天。不仅是今天,打从去年以来,他就对身体疲倦很神经质了,略微感到疲倦,就尽量休息。

  教之助下楼,来到向阳走廊,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美那子照了个面。

  “我今天不上班了,可能有点发烧。”

  美那子一听“啊”了一声,但手里拿着报纸,只好径直走进了饭厅。

  当教之助站到盥洗室镜架前的时候,美那子已经转身来了。

  “真的发烧了?会不会是感冒了?”美那子说着就把手伸到丈夫的额上。教之助觉得摸着自己额头的美那子的手很冷。

  “有点热吧?”

  “不,恐怕没有。我的手刚才一直在水里洗东西,泡冷了,吃不准有没有热度。”

  这时,教之助无意中把视线转向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他看到美那子白嫩的手就要缩回去,可是眼睛一眨,这只白嫩的手并没有完全离开额头,犹豫一瞬间之后,一只白指头摸了一下前额的发际。

  “粘着灰还是什么的。”

  “不是灰吧。”教之助说。

  “是灰——拿掉了。”美那子敏捷地缩回了手,那样子好象真是掸掉了灰似的。紧接着,她就把话题拉回来。“不要紧,大概没发烧。不过,可以不上班的话,您就休息吧。”。

  此时,教之助的心思没放在公司,他介意的倒是刚才年轻妻子巧妙地把话题转掉的那个灰尘。灰是不可能掸掉的。因为那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是在四五天前才发现的皮肤上的斑点。

  教之助洗好脸,拿着报纸来到了走廊,坐在藤椅上,但并不看报,只是呆呆地坐着。

  到底什么叫爱情?这个问题忽然冲上他的心头。爱情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应该说早在好几年以前就解决了。但它忽然冲上心头,这就说明根本就没有解决过。

  美那子在盥洗室里发现了丈夫脸上出现的斑点。起初可能以为那是灰,但她一定很快就知道了不是灰。而是丈夫面部皮肤上冒出来的一个衰老的征候。

  然而年轻妻子并没有把它指出来。没有指出来,显然是不自然的、这就不能否定其中有她的用意在起作用。妻子一定是为了避免让年龄悬殊的丈夫为之自惭,也许这是年轻妻子对年老丈夫的体贴吧。

  可是,这样的体贴不是今天早晨才表现出来的。就拿丈夫头上已经相当显眼的银自的头发来说,她也从未提到过好象“白发”这个词儿是两个人之间的忌讳似地,她避免把它说出口来。

  美那子如此对待自己,这样的精神状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可能是与爱情相关的,也可能是恰恰相反。然而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妻子对丈夫的关怀,为了不让丈夫产生不愉快的心情才这样做,这是毫无疑义的。就此看来,这也还是可以叫做爱情的吧。反过来,如果把妻子的这种用心看做礼遇客人时的那种虚伪态度,那它就与爱情相距很远。甚至是相反的了。

  教之助的最后结论认为,也许这是可以咐做爱情的,只是其中多少带着人为的成份罢了。

  “茶就在那儿吗吗?”从饭厅里传来了美那子的声音。

  “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美那子把茶端到走廊来了。教之助发现了刚才没注意到的——美那子的耳垂上戴着一件小小的绿色的东西。那是耳环。他第一次看见美那子戴耳环。也许是由于耳垂上绿色物件的缘故,美那子的脸庞看起来稍许有些绷紧,比平时年轻了些。

  教之助本来就不喜欢耳环这玩艺儿。如果在电车上看见两耳垂挂着小件装饰品的年轻女人。他虽然不能说她不可爱,但是总免不了觉得那是贴在肉体上的多余的东西。

  如果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还可以,把耳环挂在耳垂上会增添与年龄相配的稚气,瞧上去好象孩子在做淘气的事一情似的。但如果她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哪怕为了情面,他也不愿对她说赞美的话。尽管那是别人的事,他却会产生一种冲动,巴不得一下子把那多余的东西,从耳垂上扯下来,使之如释重负。

  当茶碗放到桌上时,美那子意识到教之助的视线正停在自己的耳垂上。她把手伸到耳边,用手指摸着耳环说:“这是人家送的。”

  “谁送的?”教之助边问边端起茶碗,随即将视线移向院子里的树丛。

  “是吉松先生的太太。”

  吉松是大平证券交易所的经理。教之助在报上看到过,知道他前些时候才从国外旅行回来。大概这就是他从国外带回来分送给美那子的吧。美那子也许感到有点不自在,把脸转向丈夫,问:“不合适吧?”大概是因为挂了耳环,嘴唇也比平时涂得红了些。假如再穿上华丽点的西装的话,要说二十来岁也说得过去。

  “怪吗?”美那子又问了。

  “蛮好嘛。”教之助这么说。刚才美那子装出一副没有注意到自己衰老的神气,这回他这样回答,多少带有回敬她的意思。“耳朵不痛吗?”

  “不,一点也不——只不过轻轻地夹着。”

  “那,容易掉下来的吧?”

  “不,喏,您看。”美那子用拇指和无名指提着耳环,轻轻地拉了一下给教之助看,证实它掉不下来。既然不痛又不会掉下的话,这小小装饰品夹住耳垂的方法,可能是相当巧妙的。“这是夹着不会左右晃荡的,穿和服不会不相称吧?”

  “唔。”

  “也有会晃荡的,那是配西装的。”

  教之助心想,可别挂这玩意儿。但没作声。对教之助来说,不作声也无非是对年轻妻子的爱情的表示。不过,教之助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它同样有做作的成份。

  教之助吃好早餐随即上了二楼,进入自己的书房。他想看而来不及看的外国新出版的刊物还有十来本,今天不上班,打算躺在床上,随心所欲地翻阅。

  教之助正从书架上取书的时候,美那子进来了。

  “哎呀:您又要看书了?”

  “没事做嘛。”

  “您不是累了才不上班的嘛。”她带着责备的语气,接着又说:“三村先生来电话了。”

  “告诉他,我去上班了!”教之助一下子板起了脸。

  “可是,人家是先打电话到公司,听说您没上班才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的呀。”

  “你把我不上班的事,通知公司了?”

  “嗳。”

  “说我生病?”

  “没那么说。要是说生病,秘书科的人会来的。”

  “在家里而又不是生病,那电话会全部打到这里来的。”教之助的口气是在责备美那子处理不当。“不管怎样,告诉他,我不舒服,正躺着休息——下次上楼给我带茶来。”

  “好。”美那子马上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端上茶来,并说:“这回是公司三木先生来的电话,怎么办?”

  “不舒服!”

  “可是,他是三木先生呀!”

  “管他是谁,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美那子立即走出去。从她背后传来了教之助的话:“给我浓一点的”

  美那子又端来了茶。这次同样说有人打电话来。

  “伤脑筋,我告诉他,您在休息,可是……”

  “是谁?”

  “吉冢先生。”

  “吉冢?不认识。”

  “他说是您约他今天去公司的。”

  “哦!是那个吉奕冢。”他想起确有那么回事。但说:“躺着睡着了!”

  “躺着净喝茶。”教之助听出美那子这话是在挖苦他。

  “今天是休息!别给我传电话啦!”教之助有点生气地说。

  电话铃声时而传到楼上来。听动静似乎每次一来电话,美那子就走到电话机旁应付,但她没把话传到楼上来。

  教之助时而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于是传来美那子的声音;“来了。”接着出现在楼梯下,仰起戴着耳环的脸。

  “给我茶。”

  “好,来了。”她应了一声后,赶紧返回厨房。

  整个上午,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这回,说不清是第几次了,楼梯下的妻子对丈夫说:“要茶的时候,请您按铃好不好?这样就省事了。”

  “按铃吗?”

  “是的,一按铃,我就认为要茶,马上给您端去。”

  这倒也是。多的时候,平均一小时里要二、三次茶。约好把按铃作为要茶的信号,也许是一种好办法。教之助也省得每次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对美那子来说,也省得来到楼梯下听候丈夫的吩咐。

  教之助之所以不按铃,而特地走出书房到楼梯口、本是为了让美那子省得费力爬楼梯来书房,是出于照顾妻子的好心,可是她一点也不理会。教之助从美那子的话里听出了这一点,因而感到不满。他认为这个办法是专为她自己省事而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一按铃,你就认做要茶,是吗?”教之助心里带着反感,再问了一次。

  “嗳!”

  “除了茶以外,也许会有别的事的吧?”

  “那也是,可是……”美那子的脸上掠过一道伤心的阴影。这从楼梯上也觉察得出。“可是,别的事情并不多嘛,差不多都是要茶的。”

  “好,那我就按铃。要浓的,我就按得长一点。”

  她可能忍不住笑出来了。这又引起了教之助的不快。他觉得人为的爱情已经开始露出破绽来了。

  就在这时候,女佣春枝来说:“有位叫常盘先生的来电话,他问现在拜访行不行?”

  “我来接吧。”美那子跟在春校后面走了,可能是去拒绝常盘的来访。

  一听说常盘,教之助忽然想见见他。与其在书房里看书,时而按铃喝茶,还不如跟常盘大作谈论更有趣。

  教之助一下楼就听到了美那子在电话机旁讲话的声音。

  “……不发烧,看样子也没有什么病,就是觉得不舒服。”

  美那子正说着,教之助来到她身旁。“我来接。”

  “哎呀!……请您等一等。”美那子用手捂住话筒,把脸转向教之助,轻声说:“我已告诉他,您在躺着休息。”

  “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美那子的眉宇间闪过一道严厉的神色。“我已经告诉他您在躺着休息,这回您又出来,这算什么呢?我不高兴!”

  说是这么说了,但接着却问:“那么,让他来不要紧吗?”

  “嗯。”

  美那子想了片刻后,对着话筒:“叫您久等了。”然后娇滴滴地笑道:“不要紧的,请您来吧……反正并不厉害。他看来人,有的接见,有的不接见……是的呀,就是那么任性……好的,欢迎光临。”说完便放下话筒。“他说您患的是任性病。这一下装病暴露了。我受不了!”然而脸上并没有受不了的表情。

  “是单独一个人吧。”教之助说。

  “这……”

  “这什么,我是说不会有别的人跟着一起来吧。”

  “我想不会有的。不过……”这语气,听来她不大有把握。

  “他没有说单独一个人来吗?”

  “没有,不过……”

  “那就是独个儿罗。”

  “……我想是的。”

  “你想?没说什么,那就是独个儿吧。”

  教之助说着仔细端详了一下美那子的脸。认为必定单独一个人来是合乎情理的,可是她偏不那么认为。这使他不满意。他想见常盘,但不愿意会见那个说不定会一道来的、叫做鱼津的青年。这倒并不是对他怀有什么恶感,但不知为什么总不愿见到他。

  美那子走进饭厅以后仍然闷闷不乐。为了常盘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这个年轻妻子看来心里还有疙瘩。

  “把耳环拿掉吧,客人面前难看的。”

  这时候,教之助再也不顾作为年老丈夫所应有的礼节了。美那子懒洋洋地先拿掉一只,再拿掉另一只。

  大约一小时后,从正门传来了常盘大作洪亮的大嗓门:“你们这房子真不错啊!”声音一直传到二楼。看来他是单独一个人来的。教之助叫春枝把和服拿到二楼,换上了它。

  下到底楼会客室,看见穿着西装的常盘大作跪坐在那里,那模样显得很拘谨。他一见教之助便招呼:“您这么劳累,我还来打扰……”

  “哪儿的话,不要紧的。本来就没什么,我不说成生病,就得不到休息呀。”

  “那是的。您那么忙嘛……我有时也装病。可是电话还是紧跟着屁股追得来。”

  “那是的吧。”

  “我有个时常装病的朋友,后来真的生病死了。”

  “嗬。”

  “他死的那一天上午,他家里人来电话,说他死了。可是我却说:我才不上他的当响……这是真的。”

  这时候,美那子端着茶正要进来。但是听到这里,赶紧连同手里捧着的托盘向后转了出去。不多一会儿,美那子和春枝两人的笑声,从厨房里一直传到了会客室。

  美那子第二次出现,把茶碗放到他俩面前的时候,常盘才说出来意:“就是为了上次那个事件。我把遇难者身上的登山绳带来了,能不能请您看一下?”

  “看一下?”

  “我有个外行人的想法。我想,要是您看了登山绳的断口,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不会有的吧。”教之助稍稍有些紧张地答道。

  “不能根据断口来判断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吗?”

  “判断不了吧。”

  “是吗?”常盘说着,打开带来的皮包,摸索了一会,从里面拿出了个小尼龙袋。“喏,就是这个。”

  “嗬。”教之助的眼睛被它吸引了过去。

  “要不要打开看看?”

  “您既然特意拿来了,就看看吧。”这时候,教之助忽然把视线投向美那子,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难看地扭歪着,于是便说:“还是放着吧,看了也是一样的。”看来留在遗体上的这一截登山绳,对年轻妻子的刺激太大了。

  “您不看?”常盘吃惊地间。

  “不看了吧。我想看了也是多余的。请您收起来吧。”教之助这么说,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命令式的口吻,但他想,要是不说得硬点,常盘不见得会就此作罢的。

  “是吗,那太遗憾了。”常盘带着非常遗憾的神色,把装有断口登山绳的尼龙袋放回了皮包,然后爽快地说:“我太冒昧了。外行人是可笑的。我以为用显微镜什么的检视一下,就立即会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随即笑了起来。

  “当然,从各方面对登山绳的断口进行检查的方法是有的。比如检出上面的粘着物,或者研究登山绳断口的断裂状态等等。也可能还有其他种种办法。通过这些办法,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阐明断口说明着什么问题。当然在这里是没什么办法的,如果借它两三天,拿到实验室去……不过,我想,即便这样做了,对解决那个登山绳事件也不会有多大作用。同上次的试验一样,只能提供判断的材料。乍一想,似乎判断的材料越多越好,其实并不一定。因为材料越多,越有可能掺进一些引起错误判断的不真实的材料。”

  “那也是……可是照您这个见解的话,科学家这一行就干不下去啦。”

  “不,我们并不因此而不相信科学。我们为摆弄材料的工作而活着,还是觉得有意义的。运用我们所提供的材料的,另有其人。”

  “谁?”

  “大概是天才吧。天才会从各种材料中掌握到真理。”

  “凭直观吗?”

  “归根结底是直观吧。但是如果让不是天才的人去判断,那就糟糕。因为他们会乱搞材料,瞎臆测,从而引出异想天开的结论。象我这种人,就是为了不犯那种错误,所以只相信材料所说明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一开始就抛弃了直观判断……。只要有所求,管它是登山绳的断口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检查,可以提供材料。也可以说明材料所具有的含义。但,谁要是从中任意引出结论,那我就苦了。”

  “您……”一直不声不响的美那子,这时抬起头说:“深奥的道理我不懂,不过,如果试验是那么回事,那您上次就不该接受才好。由于那次试验,一般人都普遍认为登山绳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我没说过半点那样的话。只是有人偏要任意引出那种结论才苦了我。我刚才说的就是这问题。”

  美那子半听不听,重复着说:“您不接受它就好了。”

  “不,是我硬要他接受的。”常盘说过之后,大概隐约看出了他们夫妻间的分歧。“今天就此告辞了吧。把您一个好端端的休息天打扰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有什么要紧的!多坐一会儿嘛。上次的话还没讲完呐。”

  “噢!就是把金钱装坛,埋到院子的那个事情吗?”

  “对,近来我越发深入那种心境了。”

  美那子急着插嘴问:“您说的是什么呀?”

  对此,常盘只是大声笑笑,接着说声“那就……”便起身告辞。

  送常盘出门以后,教之助和美那子不约而同地双双回到会客室,各自坐到原先坐过的地方。

  “对不起常盘先生了。人家可是专程来的呀。”

  “不见得吧,他还会托别人的,只不过先到我们这儿来说说罢了。”教之助说。

  实际上是,教之助刚才看到美那子脸色苍白,为了庇护她,才没让常盘打开那个装着登山绳断头的袋子的,可是他没说出来。

  美那子好象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象下了决心要问清楚似地说:“登山绳到底是怎么断的呢?”

  “单凭上次的试验来说,光有登山绳本身的弱点是不至于会断的。如果验一下刚才这个断口的话,说不定还会得出另一种结果,不过……”

  “那,您给验一下就好了,为什么不验呢。”

  “为了谁?”这时,教之助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和美那子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了,而且在空中紧紧缠住,连教之助自己都为此感到奇怪。

  自从鱼津和丈夫无形中产生对立以来,每逢独自一个人时,美那子就感到心灰意懒,没精打采。她坐在饭厅里,什么也不想做。

  上了二楼书房的教之助也多少觉得不好意思了吧,把按铃的间隔拉长了,这是以往少有的。尽管如此,也还时而按按铃,让春枝端上茶。

  美那子有时——一个月里一次或两次——会陷入空虚之中,干什么都觉得厌烦,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严重。当中夹着鱼津的事情,和丈夫这样拌嘴,是以往少有的。这是既无法解释又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所以那深沉的苦闷,久久地缠着她。

  她想,也许出去在初夏阳光照射下的马路上走走,心情会开朗起来。有什么需要上街去的事情呢?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在银座的一家小西装店做过的一件连衣裙,试了样以后没再去过。价钱不贵,让店里送来又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哪天去银座时,顺便取回,因此润着至今没去拿。

  美那子决定凭这个借口上街去。一旦决定,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于是,走上二楼说:“上银座去两个钟头左右,行吗?我想去拿连衣裙。”

  教之助正仰卧在床上看书。她想这个人怎么净看书、百看不厌!

  “去吧。”教之助应了一声。_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神色平静,刚才的事情好象全忘了似的。他性情怪僻,嘴碎难侍候,但过后就忘,这是他的优点。但今天美那子眼里的丈夫却是十分骄矜的。“我傍晚就回来。”

  “嗯。”丈夫的眼睛又盯在书上了。

  美那子穿好和服,把丈夫曾经一度叫她拿下的耳环重又夹上耳朵。她照着镜子,心想;我还年轻,戴耳环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嘛。她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自己耳垂上那小小的绿色装饰品。早晨倒未曾感觉到,可是现在却觉得它是对某人的一种小小的反抗象征。

  尽管如此,美那子又改变了主意,把它取了下来,然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它又装饰在自己的耳朵上了。

  “傍晚以前我就回来的。楼上的不要给他煎荼,就给粗茶吧。”美那子吩咐了春枝后,走出了大门。

  乘郊外电车到了目黑,再换乘国营电车,在新桥下车,然后漫步往银座走去。街上的行人早已穿上了轻便的夏季服装。稍走一会汗就渗出来了。

  从新桥往西银座的西装店走去的路上,忽然想到鱼津的公司去看看他。为了鱼律的事,和丈夫发生龃龉之后产生的这个闷气,也许见到了鱼津就会烟消云散。

  美那子想起了丈夫和自己讲话时的语气,就好象自己对鱼津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似的。当对丈夫的表情和说话口吻,她都还记得。

  过了土桥,走进有树荫的马路时,她停了一下脚步。三五成群的年轻女人,好象约好了似地,都露出双臂,精神抖擞、朝气勃勃地走着,其中也有年龄和自己相仿的方她觉得人家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精神面貌却完全是两样。她们穿着时髦,步履轻盈。再过两三年,她们的眼角可能会出现小皱纹。她们这样好象是为了赶在这以前,尽情享受这最后的青春似的。

  美那子注视着映在明净的洋货店橱窗上的自己的脸庞,绿色的耳环首先映人眼帘。这好象是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贴在自己两耳似地很不谐调。青春只表现在耳环上,而服装、面容却是苍老的。

  丈夫说过:“难看,拿掉吧。”他这么说,可我实际上还是年轻的。耳环和自己不相配,那是由于为了使自己和丈夫相配,而一味地把服装和精神也都打扮得老相、朴实的结果。

  自从和教之助结婚以来,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认为自己还年轻。以往一产生“自己还年轻”这个念头时,她总是把它推开。但是现在她把这个自我压抑甩掉了。她想不需要顾忌任何人,我就是要把自己看做年轻的!

  美那子正在看橱窗的时候,旁边有两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象要扑上她似地靠过来。年轻汉子闷人的气味包围了美那子。美那子本想离开这里就到鱼津工作的公司去找他,但并没有真正拿定主意。

  到头来,她还是先到原来的目的地——银座的西装店。当她走到店门前却又停下,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如果走进店堂,当然不能不拿连衫裙。可是拿着衣服包裹去公司访问鱼津却又显得蠢笨。要去访问鱼津。还是不走进店堂的好。

  美那子站在店门前的马路上,仍然决定不下进店还是不进店。忽然发现在自己的右手有个年轻的女人站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在等人,心神不定地时而左顾右盼。

  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走开了。今年流行的紧腰身裙子,使她有点迈不开步子,同时也使得她绷紧的身躯显得年轻。不多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女人仰着头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往前走去。美那子觉得那女人是硬被拉走的。而在她认为被拉走的感觉中,还包含着也可称之为妒忌的感觉。

  当年轻女人消失在人群中时,美那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起步走了那就去吧。

  美那子往回走到新桥,又往回村街方向走去。她走得急急忙忙,好象有什么急事,一会儿赶过前面的人,一会儿打人群中穿过。

  来到南方大厦前,美那子径直从正门进去,走到正门对过的电梯,上了三楼。她推开了新东亚贸易公司的门,对着门旁办公桌前的女职员说出了鱼津的名字。

  “今天不在,去横滨了。”

  听了这句话,美那子放心了。兴冲冲来却吃了个闭门羹,但是她觉得还是这样好。

  美那子走出南方大厦,来到马路上。这时她又觉得是正因为自己预料到鱼津不在才来的,要不然是不会来的。这回,她走得慢吞吞的,到了新桥,买了去国黑的车票。从结果来说,她来银座是无缘无故的。

  在回去的电车上,美那子完全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在目黑下车后,她特地走出车站,到附近一家西式点心店买了一盒奶油饼,然后乘上郊外电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教之助正在院子里散步。

  “我买来了点心,您吃不?”

  “不啦,不是快要吃饭了嘛。”

  教之助说着把有点驼着的背转过来,往对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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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第二天,教之助上班后,美那子在楼上拾掇书房,这时,楼下的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春枝会去接,没去理它。可是响了半天还不见春枝的动静,于是只得自己赶忙下楼。

  一拿起话筒就听到:“您昨天是不是到我公司来过?”这是鱼津的声音。他连个寒暄也没有,劈头就问。

  “是的,偏巧您不在的时候,我去拜访了。”美那子拘谨地回答了之后,接着思考下面该怎么说。

  “有事吗?”

  “谈不上有事,只是……”她换了个话题问道。“近来身体好吗?”

  “身体还好。我也正想和您见一次面。”

  “那您就来,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美那子脱口而出地说。

  “噢。”鱼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接着说:“您最近有没有什么事要到我这附近来?”

  “有是有的,有件事非去不可。”美那子想起了昨天没拿回来的连衣裙。

  “什么时候都行,到那时咱们见见面吧。”

  “什么时候好呢?”美那子接着又问:“今天怎么样?”

  “可以。不过五点钟以前没空。”

  “那就六点钟。”

  “请您到公司来,好吗?”

  “好,六点正来。”放下话筒,美那子觉得脸上有点热乎乎,好象说出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她从头回忆了一番和鱼津的对话,肯定了没有什么轻佻的或有失体统的话从自己嘴里溜出去,这才放心,两手捧着脸颊,就地伫立了一会儿。心想,六点钟去鱼津公司的话,这种时刻非同一般,得想个借口才行。她决定以学生时代的朋友从京都来作为借口出门。又想到既和鱼津约定六点钟,那就得在将近五点钟的时候走。

  下午,美那子收拾了丈夫书房里的书架。多时不收拾了,书架上积满了灰尘。她一格一格地抽出书来,拍去灰尘,再把它放回去。就这样花去了半天时光。

  到了五点钟,教之助还没回来。她本来打算等丈夫回来说好了再出去。可是,过了五点钟,还不回来,只好关照春枝一声走了。

  从家到电车站的路上,一遇到车子过来,美那子就停下脚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乘坐的。走到车站前面时,想到教之助饭后吃的水果没有了,便走进水果店买了枇把,吩咐店里的人给送到家里去。

  这位在丈夫书房里的灰尘中劳累了半天的贤淑的妻子,一乘上电车就心神不定,发烧似地战栗起来了。其实身体并不曾战栗,可她自己却觉得手脚都在颤抖。而且觉得专程到公司去找鱼津,是件不上算的讨厌事。昨天已到公司去找过他了,为什么今天非得再去找他不可呢。与此同时,她对迫使她干这勾当的鱼津产生了反感。

  在涩谷下车站上月台,她一想到自已终究来到街上时,那不平静的心绪,越加烦闷起来。她感到喉咙干燥,有点恶心。她带着这种心境走下了地铁。

  美那子这心烦意乱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到在新东亚贸易公司见到鱼津的前一刻。当她把鱼津叫到走廊,和他会面的那一瞬间,什么烦闷、恶心全都象着了魔似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美那子象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恋人似地,用安详的眼光仰视这位给自己消除了烦闷和恶心的鱼津。她想:刚才还是那么心烦意乱的,怎么一见到这个青年就会好了呢?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给这位得不到别人支持的、不幸的青年鼓气才特地来到这里的。一定是的;

  “您来有什么事?”鱼津问。

  “不,事情办好了。”

  “不,我问的是,上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哦!您说的是这个。”美那子慌了神。这个青年人这样的问话,太难为人了。

  她决定下楼到大楼门口去,在那里等待鱼津收拾好下班。他说很快就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影。美那子站在离开大楼门口远一点的马路边。这时候,正是职工们下班的时刻,从一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男男女大汇成一股人流,在人行道绵延不断地移动着。

  美那子不时的将视线投向大楼门口,寻找鱼津。不知是第几次把脸转向门口的时候,她的视线正巧碰上了从那里走出来的常盘大作的眼睛。

  常盘露出惊异的表情,走近她说:“昨天打扰了,您先生好吗?”

  常盘没穿上衣,把它抱在左腕上,衬衫袖口也向上翻卷着。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这时美那子眼里的常盘大作显得非常高大。

  “哪儿的话,是我们怠慢了。托您福,我先生身体没怎么样,今天已经上班了。”

  “是吗,那就好。”常盘注视着美那子的眼睛,心里揣摩着;她这时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问:“您在等人吗?谁?”

  美那子刹那间做出了判断,认为现在不能把鱼津的名字说出口。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正在等鱼津是很自然的。可是某种原因使她无法开口。

  “我在等一个人。”

  “哦,是这样。”常盘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揩了指脸,轻快地说:“热起来了,完全象夏天。”

  “就是嘛。”对话中,美那子心神不定,她想,要是鱼津来了,这就尴尬了。

  就在这财候,常盘象是计算好时候似地说:“那……请向您先生问好。”

  他点了一下头,挺起胸脯,跟着人群朝日比谷的方向走去。在一大群人流中,唯独常盘的模样与众不同。他周围人们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急匆匆赶往电车或公共汽车的停车站,而常盘却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踱方步。

  “让您久等了。”鱼津来了,他也只穿衬衫,左腕上搭着上衣。

  “刚才碰见常盘了。”

  “知道,我在那边看着你们。”鱼津又接着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

  说不清是谁先起步,两人都自然地朝着和常盘相反的方向边谈边往前走去。

  已经过了六点钟,但是路面上还洒着夕阳余晖。

  “您有没有对经理说在等我?”看来,鱼津还是放心不下,刚走几步,便毫不含糊地问了。

  “没有,我没说。”

  “那就好。”

  “要不然,说出来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的。”

  在这简短的交谈中,美那子觉得自己已经一步踏进了禁区。她感到走在右侧的青年是相当显眼的。

  他俩越过了田村街的十字路口,径直往芝公园方向走去,几乎都不说话。

  他们这样问声不响地并排走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占据了她的心。她思忖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可始终不明白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想,最好鱼津把她带到一个阔气的明亮的菜馆中去,她急切地盼望着和他面对面地坐下来动刀叉。这样,也许至少比两个人这样并排行走,心情要来得平静。

  可是,鱼津却默默地一个劲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美那子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鱼津停下来点燃香烟时,美那子忙问:“到哪儿去?”

  “这……?”鱼津想了想后说:“要么,回去吧。”

  “回去?原路走回去吗?”

  “是的。”

  “往回走也好。”

  真的还是往回走好,也许往回走要聪明些。要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见得能找到一家适合两人进去的菜馆。对美那子来说,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并不是极愉快的事。

  鱼津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问:“累了吗?”

  “有点儿。”

  “叫辆车子吧。”

  美那子一听鱼津要叫车子,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了几年以前圣诞节夜晚的事情。那一次,是和小坂两人乘上车的,而且她意识到那天晚上自己的心情和现在一样。

  当流动出租汽车看到鱼津的示意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美那子却说:“我想徒步走。”

  美那子自己都意识到说这话时,扭歪了脸。

  出租汽车开走后,美那子才舒了一口气。她环视了四周,想看看自己身边的动静。夕阳的金光仍在闪射,男女人流依然接连不断。车道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驰而过。自己说累了,却又拒绝乘车——美那子为自己的这种表现,感到害臊。

  “随便什么时候,您觉得累了,我们就乘车。”鱼津说。

  当他们再上路的时候,美那子觉得象喝醉了酒似的。可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醉意从何而来,她不明白。只想快点找个歇脚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象个酩酊大醉的人,身不由己。她想:我大概不得不这样跟着鱼津走的吧。他走到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不管他邀我向何处去,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拒绝他的力量。

  穿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之后,鱼津突然开口说:“刚才我打电话给您,那是最后一次。我打算从此不再打电话到您家里去了。”

  “为什么?”美那子抬起头问。

  “经理叫我不要再到您家去,我也表示服从。用不着经理说,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既然连访问也不可以,当然电话也不能打。今天打电话,只是想把它作为最后一次。”

  “为什么?”美那子又重复了同样的问话。

  “那是不可以的。不可以,问题只在我这个人。总之,不可以是事实。我想,是不可以的事情,就该作罢。这是为了两个人。”

  “两个人?”

  “一个是活着的,另一个是已经死去了的。不用说,一个就是您,另一个就是小坂。”不说则已,既然说了,就把话说到底吧。鱼津略带着愤恨的语气说下去:“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小坂的痛苦心情。十分理解!他的话,句句都在刺痛着我。他说过,他想让您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他是真心那么想的。如果我现在也想带谁去看冰壁的话,请允许我冒昧地说——那就是您。”

  美那子从未意料到鱼津会突然向自己吐露爱情。听他这么一说,心剧烈地跳动,连头都抬不起来,只好低头走着。然而鱼津的话是奇怪的,既是爱情的吐露。又是诀别的宣言。两者一起抛出来,真叫美那子不知用什么话来应付才好。

  过了一会儿,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非常冷酷、又极为平静。在鱼津开口之前,一直袭击着她的那股燃烧似的兴奋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您肚子饿吗?”

  “嗳。有点儿。不过,不要紧的。”

  “那,就这样再走一会儿好吗?家里不要紧吧。”

  “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来的时候,已关照过,要晚回去的。”

  美那子回答的语调是平静的。家中的事,她一点儿也不挂在心里。甚至感到出门时,用了那么多心思是可笑的。

  他们笔直往前走。过一会儿,鱼津又开口了。“您曾经怀疑过小坂会不会是自杀,是不是?”

  “现在不这么想了。虽然在发现遗体之前,是有过那样的想法……”

  “小坂哪会想死!他是想登山。小坂当时的心情,现在我懂了。我现在也想登山,我只想着登山!”

  “不管怎么说,我先生的登山绳试验使您为难啦。”

  “不过,结果既然那样,也是没办法的。至于我对试验结果信服不信服,那是另一回事。”“

  “登山绳断口的试验,他也拒绝了。真对不起您。”

  “不,那也无可厚非,让它去吧。我要找个适当的人做试验。为了避免误会起见,我跟您讲一声,我对您先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对他试验的结果不信服罢了。我决心不和您见面,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明白。”美那子羞涩地说。她又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即向鱼津吐露自己对他的感情。

  “回去吧。”随着鱼津的话,两人便往回走。夜幕已经降临了,大楼上的霓虹灯广告在夜空中歇斯底里似地变换着发光的文字。

  归途中,两人都默默无言。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恋幕人的滋味。该不该向他表露自己的感情呢?她犹豫不决。可是,即便要表露,她也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美那子深深感到,长期以来对鱼津怀着的某种感情,现在第一次以清晰的形象印在自己的心上了。也就是说,自己长期以来对鱼津怀有特殊的感情,如今它以爱情这样一种形式稳定在自己的心上了。

  “就在这里告别吧。今天晚上,我随心所欲地把您叫出来,又说了很放肆的话,非常对不起,请您别生气。对我来说,不讲出来,我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不过,现在我决心已定,今后再也不找您,也不打电话给您了。”

  美那子不作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真的再也不和自己见面了吗?她想说点什么,就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将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我……”

  鱼津似乎看出了美那子的心,她刚开口,便赶紧打断说:“就此告别了吧。”又补充了一句:“请代向八代先生问好。”说完就走了。

  美那子目送这位给自己的心点燃了爱情之火之后而又自顾自地离开的青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对于鱼津这种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扬长而去的自私态度,美那子不能不有所愤懑。不过,这种愤想,很快在她心里变成了别的东西。

  美那子为了回家,独个儿在田村街的十字路口转了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置身于这种迫不得已的深思中,现在和傍晚出门时的心情完全两样,离家时冈样被鱼津吸引着,但和现在的倾心大不一样,正和鱼津相反,此刻觉得自己已经向爱慕另一个男性的新的世界跨进了一步。

  正当美那子要折向新桥车站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喊了她一声,回头一看,没想到是阿馨站在那里。

  “好久不见了。”阿馨走过来。“谢谢您上次来新宿站迎接。我看到了,可是没向您道谢,请别……”

  美那子说:“那口,老家那边也是很悲恸吧?”

  阿馨那结实、苗条的身上裹着灰色的连衫裙,服式很朴素,可是和她的年纪却很相称。

  阿馨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讲:“现在,方便的话,想打扰您一下,五分钟左右。”

  “可以。”美那子要找一个适合她们进去的咖啡馆。她俩选了一家新开的菜馆,上了二楼。美那子间:“您吃过饭没有?”

  美那子自己还没吃饭,所以她想,如果阿馨也还没吃饭,不妨和她一起进餐。平时的话,阿馨并不怎么为美那子所喜欢,但今晚不同了,她觉得对任何人都能够带着温暖的心去亲近,对谁都愿意和言悦色地交谈。

  “饭吃过了。我就喝橘子水吧。”

  美那子便为阿馨要了橘子水,为自己要了一客冰砖。

  “我有个特别的请求,能不能让我拜见八代先生?”阿馨带着不便启齿的口吻说话。

  “八代?您是说我先生吗?”

  “嗳。”阿馨没有碰橘子水,低着头,两手搁在膝盖上。虽然头低着,但样子不象软弱无力,倒象在抗议,给人以坚强的感觉。

  “这,我随时都可以给您介绍……不知您有什么事?”

  “我想请求他对鱼津先生的登山绳断口进行试验。”

  “为了这事,昨天常盘先生到我家来过。”

  “我知道。”阿馨抬起头,看了美那子一眼,但马上又移开视线,转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美那子这时才发觉对方对自己怀有敌意。

  “我今天到鱼津的公司,见到分公司经理常盘先生,知道了他昨天到过您府上,也知道试验的事情被拒绝了……但我想再一次拜访八代先生,亲自拜托他。”阿馨依然低着头说话,说得有条不紊,语气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美那子仍然觉得阿馨的表情是很冷漠的。

  当然,如果阿馨知道小坂和自己的关系,那是不会抱有什么好感的。可是美那子想:只要不说出自己和她哥哥的奇特关系,这位年轻姑娘是不会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理解的。

  “我随时都可以把您介绍给我先生,不过他是个乖僻的人,他既然已说过不愿意,恐怕很难再答应。”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呢?”阿馨抬起头问。那表情好象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

  “这……我想,他可能是不愿意介入自己专业以外的事。不仅这一次,平时也是这样的。”

  “可他上次做过试验了。”

  “那一次,他可能没想到自己所做的试验结果对鱼津先生会有那么大的关系。我看他是轻率接受的,现在正在后悔。在这一点上,他是很自私的。我看,倒不如叫我先生指定一个人给做试验,你说呢?我先生的公司里,也有不少年轻人的。”

  “那样好是好……不过,我想,可能的话,这次还是请八代先生做,然后请他亲口发表试验结果。我想,这样对鱼津先生有好处。我不太懂,但听人说,只要看看登山绳的断口,就能判断是人为割断的还是自然断裂的。说是试验,其实,大概是挺简单的。这是我前些时候听一位认识的大学讲师说的。我想对鱼津先生来说,为了说明不是他割断的,请别人还不如请八代先生试验的好。因为有过上次的试验,而且从社会信用来说,效果会大不一样的。”

  “不知道我先生会怎么样。”

  阿馨的确说得对。然而美那子没有勇气再次向教之助提出登山绳断口的事,而且估计他也不大可能接受。

  美那子的语气,多半是在拒绝阿馨的请求,阿馨听了有点不悦,但很快就爽朗地说:“那就算了。我不拜访八代先生了。我和鱼津先生商量,拜托别人吧。”她这口气,好象这件事也是她自己的事一样。

  此刻,美那子对坐在眼前的这个拘谨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姑娘感到了不安。这种不安已在内心急剧地膨胀起来了,但是,她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来由。

  美那子重新仔细地打量着阿馨。她脸色黝黑,但正因为黑,双眼才更显得炯炯有神;五官端端正正;几乎没什么打扮,假如打扮一下,那一定会越加丰韵袭人。身材苗条,而在苗条中,隐藏着某种敏捷的气质。

  她的服装是简朴的。和肤色相比,衣服的色彩有点不太和谐。然而这不太和谐的灰色,却又充分地衬托出阿馨的青春和纯洁。在美貌这一点上,美那子觉得自己从哪方面来比较,都再也及不上阿馨了。

  阿馨刚才说过要和鱼津商量决定。她是有可能照自己说的去找鱼津,同他商量,然后选定帮助试验登山绳断口的人的。

  美那子想起了鱼津的话——如果想带世上的谁去看看冬季山上的冰壁,那就是她。可现在,她觉得这句话已经变得渺茫、无力了。

  现在美那子对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羚羊般的年轻女人感到敌意了。看来,这个女人,只要自己心里想到的,都会付诸于行动。很明显,她已经爱上鱼津了。

  “我是刚刚和鱼津先生分手的。”美那子说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有意要她知道。

  果然,阿馨“哎呀!”地叫了一声,“您见过他了?今天?”

  “嗳,就是刚才。”美那子注视着阿馨,看到她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的暗影,接着痛苦的脸变成了哭丧着的脸,然后又突然变成了假装不在乎的脸,而最后这个表情,又勾起了美那子的妒忌。

  “咱们离开这儿吧。”美那子说。

  六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鱼津在公司伏案工作。

  “喂,鱼津!”常盘大作叫他。这之前,常盘手拿电话筒在和人对话,他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从耳边移开电话筒,叫鱼津的。

  鱼津走到了常盘的办公桌前。常盘问他:“你今天一直在办公室吗?”

  “在的。”鱼津肯定自己今天没有必须外出的工作之后作了回答。

  “一直到傍晚?”

  “是的。”

  于是,常盘再次拿起电话筒:“他说整天在办公室。请随时打电话来好了。谢谢您了,他本人也一定会高兴的。”说完,放下电话。“我托人搞的登山绳断口的试验,看来有结论了。那位搞试验的人,说今天要打电话给你。”

  常盘什么时候,托谁试验的,鱼津根本没听说过。然而他把这问题暂且撇在一边,抢先问最关切的事:“结果到底怎么样?”

  “至少可以消除对你无谓的误解,夫人是这么说的。”

  “夫人?”鱼津不由得惊问了一声。

  “就是八代夫人呀。”常盘的语气极为平淡。

  鱼津想:那刚才的电话,就是八代夫人打来的罗。

  “到底谁做的试验?”

  “大概是八代先生认识的一个什么公司的年轻工程师。我没告诉你,是这样的:大约十天以前夫人来商量,说要托她丈夫八代教之助推荐一位搞试验的人,问我怎么样,我立刻同意了她,而且立即让她把那一截登山绳拿走了。”

  鱼津好似还不理解,常盘又接着说:“倒是请八代先生认识的人试验好。教之助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不会因为以前自己搞过试验而计较这些。事实上,结论看来不是对你不利。八代夫人这女人也很不错。她很理解教之助先生,是很有眼力的。她完全相信丈夫的人品。当然罗,妻子理解丈夫是理所当然的。”

  常盘如此夸奖八代夫人,听起来有弦外之音,仿佛在告诉鱼津:他们之间可没你介入的半点余地哟!

  下午四点钟左右,做登山绳断口试验的名叫佐佐的年轻技术人员,打来电话给常盘。

  鱼津根据常盘拿着电话筒讲话的神态,。一下子就判断出这是谁打来的电话。_

  常盘把电话筒贴着耳朵,时而插入“哦”、“是的”等简短的答话,好一会儿才说:“好,那我现在就叫他自己来听电话。真是麻烦您了,谢谢。改天我要来登门道谢的。哎,真是的,百忙中劳累您了,谢谢。”然后从耳边移开话筒,大声招呼:“鱼津!”

  鱼津立刻过去接了话筒,没料到,传来的竟是平淡的有点神经质的细声细语:“关于试验的结果,刚才向常盘先生报告了,我现在重复一遍。”对方开门见山地说。鱼津眼前浮现出一位身材瘦削,眼光冷漠的年轻技师。“当然,面谈最好,可是今晚,我得乘火车去大阪,而且在这以前还要参加两个会,只好在电话里讲。大约过十天以后才能同您见面,所以刚才把报告邮寄给您了。这是比较专业性的,不是光为这次登山绳问题做的试验,就供您参考吧。怕您看不懂,因此先把结论,扼要地告诉您。”需要说的话,对方几乎全都说了。刚才是常盘一连串地发着“哦”、“是的”等短语,现在鱼津也只能和他一个样。“尼龙登山绳嘛,用锐利的刀割断的和拉断的,能从断口的纤维的断裂面。清楚地看出它的差异。当然是用显微镜观察的。详细情况请看报告。您拿来的这段登山绳,纤维的断裂而已经变色,象糖浆一样拉长了。这是由于受到冲击而断裂时的特征。”

  “嗬,是这样。”鱼津应了一声。“那就是说,至少可以肯定那条登山绳不是用刀割断或用防滑钉踩断的罗。”

  “这一点是清楚的,显然是由于冲击而断的。”

  “那么是不是由于登山绳脆弱而断的呢?”

  “不能这么说。不管多么强韧的登山绳,受到巨大的力的作用还是会断的。另外,支点也有关系。”

  “好,谢谢您啦。就让我拜读您的报告吧……还有,为慎重起见,我再请问一下,您的报告的一部分,可以在报上发表吗?”

  “可以的。不过报馆不会同意刊登的、因为那是专业性的东西”

  “那能不能请您把刚才讲的结论告诉记者?”

  “我可以尽力,但也只能说到刚才那个程度。”

  “行。真谢谢您了。”鱼津道谢后搁上话筒。_

  刚一搁上,常盘就开口了:“这不就好啦!这个结论,至少可以把疑云一扫而光,证明不是你割断的。”

  “是的。这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还留下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什么问题?”

  “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在于登山绳的性能,还是由于我们操作技术上的错误……”

  常盘带着严峻的表情,打断他的话说:“的确,对你来说,也许是根本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恐怕解决不了。”常盘接着说下去:“我不是科学家,具体情况我不懂。不过,我想要了解曾经发生过的事件,除非那个事实很单纯,否则是不容易的,你说呢?告诉你,我昨天在菜馆吃了鳗鱼。可是今天早晨拉肚子了。我这个人肠胃好,很少拉肚子的,于是寻找原因。我想,昨天吃过的东西里,与平时不同的只有鳗鱼,所以在我说来,只能认为腹泻的原因在于鳗鱼。于是我就到那家卖鳗鱼的店里去提意见,店主却说:我们店的鳗鱼都严格检查过,决不会叫人吃了拉肚子的。原因恐怕在你自己,比如说,是不是吃了别的不该和鳗鱼同时吃的食品,或者肠胃不好……”

  “请等一等。”鱼津打断了常盘的话。“这和登山绳问题不一样。鳗鱼有新鲜的也有发臭的吧,可是登山绳不一样。”

  “为什么?”常盘瞠目结舌,注视着鱼津的眼睛,这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时的习惯。

  “登山绳是用精密的机器制造的,造出来的登山绳,虽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性能是大致相同的。而且还要经过认真检查,淘汰不合格的产品。”

  “鳗鱼也是一样的嘛。养在同一个池塘里,做菜时,有经验的厨师还要仔细检查。只不过是物体和生物的区别。”

  “那是歪理。”

  “也许是歪理。不过道理是一样的。你曾经说过要在再现现场的情况下,对登山绳进行试验。不仅你,八代教之助先生也讲过。当时我听了以后,觉得那是没有希望的。如果有可能再现现场,当然试验一下最好。的确,如果再现现场搞试验,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真实。但不可能由此得到绝对的真实。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来试验,我也不会相信他们的结论。‘再现现场’这个措词,我认为出言不逊,你说呢?如要彻底查明登山绳问题,也许只能在再现现场条件下进行试验才能办到。但恐怕不能用这个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使万人信服的吧。试验结果,登山绳断不断,这是无法预料的。假如登山绳不断,那你的处境就惨了。也许到那时候,你才会怀疑这种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反之,如果登山绳断了,你是不是认为得胜了呢?一次又一次地试验,而每一次试验登山绳都断,这是不可设想的吧。因为这些登山绳都可能已经做过检验了的。总而言之,严格地说,既然不能期望再现现场,那你就不应该去期望它实现。”。

  “那,这个事件,解决不了啦。”

  “严格地说,是解决不了。是登山绳有缺陷,还是你们操作上有错误,这是弄不清楚的。”常盘继续说下去:“能消除社会上对你的怀疑,证明你没割断登山绳不就行了嘛。能查明事件的原因所在,那再好也没有,可是我刚才说过,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是人,还可以有个自首,可是,它一方是登山绳,另一方是死人,而且事件是发生在没人看见的高山绝壁上的。”,

  于是鱼津说:“不,有看见的,那是上帝。”

  “上帝看见的,唔……”常盘卷起衬衫袖口,摆出了决斗的架势,但他设决斗,却吩咐勤杂工;“去给我叫两杯咖啡来!”然后叫鱼津:“好,你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坐下,常盘并没有坐下,却在鱼津面前踱起方步来。“……上帝看见!说得多么天真啊!”常盘说话声音很响,仿佛在申斥,其实,他不是在发火。他这声音,象是一个看到了猎物落入自己圈套的猎人,为即将取得的胜利而发出的欢呼声。“上帝看见!这简直是光靠父母度日的草包的语言。别捧出上帝来!上帝,上帝,说得好象上帝是你亲戚似的。就算上帝看见了,也应该说上帝没看见!上帝看见,这是男子汉快死的时候才说的。‘上帝啊,我没撒过谎!’它是男子汉临终时的语言。”常盘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和平牌香烟盒,一看里面是空的,便一声不响地,向鱼津伸出手。

  鱼津将和平牌香烟连同火柴一起递上。常盘点燃香烟之后,放低声音说:“你啊,到报馆去,把刚才那位,叫什么来着?”

  “佐佐先生吗?”

  “对,请他们把住位先生的谈话登上。这是你第一件要做的事。”

  “好,就这么办。”鱼津为了抓住这个被释放的好机会,赶紧站起来。

  “等一下,咖啡就要来的。”

  “您喝吧!,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鱼津超常盘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使离开了。但他并不是佩服常盘的话,也不是被说服。此时此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想的是要和上帝单独谈话。

  从常盘的饶舌中逃脱出来,鱼津为了访问K报馆,朝着有乐町方向走去。

  技师佐佐告知,登山绳不是被锐利的刀割断,也不是由于被防滑钉擦伤而断的。虽然从他的话里,没有得到所期望的东西,但至少应该说处境比以前好些了。因为社会上对自己的怀疑可以就此消除了。

  这问题就这样算了。剩下的问题是登山绳怎么断的。是登山绳本身的性能注定它必然要断的呢,还是由于操作技术拙劣,而使不该断的登山绳断了的呢?问题的焦点集中在这两点上。

  如果是后者,则需考虑几个方面,首先是紫外线和热的关系。但这个问题,当初已考虑到,并在登山绳的搬运上采取了万无一失的措施。还有,套钩登山绳的岩石的状态也是个问题。只有一个支点和有两个支点的时候,从力学上讲,会有不同的力的作用。身为登山运动员的小坂,在雪和冰壁上,一瞬间所进行的登山绳操作,不能设想会有什么值得人们怪罪的。也许小坂没有用手探索岩石的状态,也没有事先加以调查,可是能因此责备他吗?

  常盘否定了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他说再现现场是不可能的。的确,严格地说,那也许是不可能的。可是能因此认定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没有价值吗?登山绳的性能尚未被认识到的一面,不是有可能通过试验被认识到嘛!

  常盘用了“即使取胜”这个措词。什么叫“取胜”?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一事件中想过取胜、败北什么的。更不想把错误、缺点强加在别人身上。

  如果在登山绳性能方面发现存在着迄今未被知晓的新问题,那就应该研究出新的使用方法。让小坂的牺牲,在这上面作出贡献。

  鱼津在半路上收住脚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匆忙了,这多少有些兴奋的缘故吧。车道那边日比谷公园里的树枝在大风中摇晃着。

  鱼津一到有乐町的报馆,便在传达室叫出了自己的老相识体育部记者上山。对鱼津来说,这位上山是他大学时代的后辈,作为登山运动员来说,也是后辈。

  这位小个子记者,从编辑部走下来,带着一脸生就的和蔼的表情打招呼:“久违了,鱼津兄。”

  “今天有点事托你。”鱼津用前辈的口气说。

  年轻记者便说:“咱们喝茶去吧。”

  鱼津不想上茶馆,想快点把要办的事先说完。“就是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托一位技师验了登山绳的断口,得出了结论。”

  “哦,您说的是这个啊。”

  “我想请你登报。”

  “结论是怎样的?”年轻记者点燃了香烟,把骤然转变为职业记者的目光投向鱼津。

  鱼津扼要地把佐佐的报告转告了他,然后说:“要是你能见见这位叫佐佐的,把他的谈话见报,那就好了。因为我们向来有交情,跟你们谈比跟别的报馆谈好。”实际上鱼津就是这样想才来的。

  “是的。”对方想了一会儿。“要登的话,登社会栏,不过,恐怕不大好登。”

  “为什么?”

  “作为新闻,有点儿不带劲吧。”

  “不带劲?!”上山的话使鱼津感到意外。“可是,上次你们不是为了登山绳事件辟了篇幅报道吗。”

  “当时是那么登了。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

  “与其说过时,还不如说不带劲好。社会上的人,早把您那事件忘掉了。而且,如果从登山绳的断口能得出清楚的结论,那还可另当别论,但听您说,只不过证实了不是用刀割断的,是不是?如今已经没有人认为是您用刀割断的了。”

  “是吗?”

  “是这样。当时,确实可能有人怀疑您,如今,我着,这怀疑已经自然消失了。既然这样,再把它翻出来,对您也是不利的。首先是不成其为新闻。不过有个办法,不把它登在社会栏,而登在体育栏。可是也……”

  “有道理。”鱼津顺从地颔首。接着又说:“这对我来说是个重大事件。但作为新闻,的确,也许已没有多大价值。”

  小坂乙彦在冰壁上遇难的事件,在半年之间已变得微不足道、过时了,这也许是的。从这事件的遗物,即登山绳的断口所得出的任何结论,只要它仅限于鱼津的个人问题,那也就失去在大庭广众中报道的价值,也许这也是对的吧。

  鱼津从对方递过来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慢慢地放到嘴边。

  鱼津从K报馆出来,朝着离此不远的Q报馆走去。从早晨起刮的风,这时候刮得更猛了。纸屑在马路上飞舞,在马路上行走的妇女们,为了躲过阵风,不时停下来,转过身背对着它。

  鱼津和Q报不熟。不过,他要求见面的叫同村的体育部长却是以前见过几次面的。冈村,作为登山运动员来说是鱼津的前辈。对方叫他直接到编辑部,他便乘电梯到三楼,然后走进设在宽大的编辑室角落里的体育部。

  同村在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叼着烟,正在和人谈话,一看到鱼津就说声“哟!”然后移动魁梧的身躯,朝鱼津走过来。他那魁梧的身材,至少要超过七十五公斤。不管从前怎么样,要说现在的话,恐怕爬山是爬不动了,也看不出是个登山运动员的样子。

  鱼津接受同村的邀请,在体育部的一个椅子上坐下。然后便说明来意。冈村一言不发,只是频频颔首,听完后说:“作为新闻恐怕不行。虽然不能作为新闻,但是如果您把它写成一篇短文,可登在体育栏上。刚巧有一小块地方可以登这样的稿子。”

  “我自己写吗?”鱼津心想:自己写没用。只有做试验的人写文章和谈话,才会有真实性,要是自已写,就会适得其反。“我自己写,不合适。”

  “没关系,您写吧。”同村这么说。

  鱼津还是认为不行。过了一会儿,说:“算了,就不写咆。”

  对方听了,并不怎么介意,好象这件事已经谈完了似的,改了话题:“怎么样,打从那以后还在干吗?”-;“

  “您说的是登山吗?自从发生事件后,再也没登过。”

  “前些时候,我登了多年没去过的穗高山。这一下自己也惊呆了,完全爬不动了。”

  “那是难怪的”

  “甚至连登山镐都让年轻人替我拿,真把我愣住了。”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鱼津和风村谈了将近五分钟时间便告辞了。附近还有个P报馆,可他再也没精神上那儿去了。

  小坂的遇难事件,早已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但鱼津想,尽管事件被遗忘,问题仍旧存在着。他乘电梯下到底楼,走到人行道上。这时他觉得,黄昏时分的杂沓的街头颇有生气,这可能是风大的关系吧。“

  鱼津回到公司,常盘已经离开了,他收拾好后,便走出了办公室。平时他在新桥搭电车,今天却想徒步走,一直走到了田街。

  虽然还未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可是他觉得非常孤独。尽管走在人群极为拥挤的黄昏的街道上,他旁若无人,仿佛是独个儿走在穗高山下沿着样河延伸的树林中。

  每当鱼津走到交叉路口时,总要停下脚步,从独自冥思中醒悟过来,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眼下自己正置身在刮风的街道上,混在熙熙攘攘男女行人之中站着。

  鱼津意识到常盘终究是和自己疏远的人。K报馆的上山。Q报馆的冈村,这些人和自己疏远,算不了什么,可是连常盘也疏远自己,这未免太使人伤心了。

  常盘说,事件的真相,到最后恐怕也闹不清楚。他常盘可以闹不清楚,而自己却不能就此算数。各有各的立场。这就是第三者和当事人的距离啊。

  在同一情况下,用麻绳不会断,用尼龙登山绳却会断;反之,用尼龙绳不会断,用麻绳却会断,这两种可能性都会存在的吧。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条件下会这样呢?自己只想弄清楚这一点。能够弄清楚这一点,小坂就死得有意义了。对鱼津来说,有关登山绳断口的报告不能上报是小事,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明白了事件性质再也得不到人们的正确理解,这倒是一个打击。小坂才死了五个月,人们已经把他远远地抛到脑后去了。如今,这个事件的含义、性质都已变得十分渺小,即将消逝。

  鱼津在四街车站的对面用晚餐,吃了咖喱饭。然后在那里乘上了国营电车。

  回到大森公寓,已是七点钟了。当他走到二以来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有人从里面打开门。

  “您回来了。”随着声音,出现了阿馨。“您不在的时候,我来打扰了。不过,我刚来四五分钟。”阿馨象是在辩解。

  “不,没关系。”

  鱼津进屋走到窗边,望着下面大森的街灯,脱了上衣。从背后传来了阿馨的声音:“您又累坏了,是吧?”

  “没有的事。”

  “不,我看您是累了。不是嘛,额上暴出两条青筋。”

  “青筋?!”鱼津不由得将脸转向玻璃窗。

  “哎哟!对不起。我看错了,是红筋。”

  “红筋?”鱼津回过头来,正与阿馨带着几分嗔怪的眼神相遇。

  鱼津看出了注视着自己的阿馨的表情和往常完全两样。在她那紧绷的瓜子脸上,一双眼睛严厉地直盯着自己。片刻之后,阿馨的两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接着说:“对不起,不是红筋,是黄筋。”同时,她的表情突然一变,成了哭丧着的脸。

  “你怎么啦?管它是红、是青、是黄,这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觉得是那样的嘛!多冷淡。……我不要看您这样的脸”

  鱼津这才想到,的确,自己进屋时,态度可能是冷淡的。但并不是有意识地要这样做,可是在阿馨看来一定是冷酷的吧。

  鱼津解释了表情冷淡的原因,他站在窗边谈了去过两个报馆的情况。阿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他一讲完,就说:“登报当然好。既然不登,那就不登,不也行吗?”接着又说:“不过,我很难过。我难过的是,象今天这样的时候,我一点儿也帮不了您的忙。我真想快点长到八代夫人那样的年龄。那时候,我一定能成为善于和您交谈的人了。我现在压根儿做不到象八代夫人那样沉着,也不如她那样会说话。今天在这房间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八代夫人,那您的态度一定会不一样的。不会一进门,就走到窗口,背朝着我的。”

  鱼津心想;阿馨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

  如果八代美那子在这房间里的话,自己只要在她面前一站,眼下这一身沉重的心情,一定能得到温柔的抚慰。

  “您说是吗?”

  “也许是的”

  “…………”

  阿馨盯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看一件可怕的东西似的。一会儿,她往后退了一两步,难看地扭歪着脸,接着变得象呆子似的失魂落魄。

  阿馨一转身,背朝着鱼津,一声不响地走到门口,蹲下穿靴子。

  鱼津一直注视着阿馨,过了一会,问:“回去了?”忽然,他醒悟过来,急着说:“我不该那么说,你别生气,过来吧。”

  听他这样一说,阿馨便回答:“我没生气。”她霍地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鱼津,毫不含糊地说:“我今天晚上来,本是想听听上次在德泽对您提起的婚事的回音,不过,今天不谈了。”

  紧接着的一瞬间,鱼津看到了阿馨眼里涌出的泪水沿着两额往下淌,它象决了堤似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流。既然让你看见了眼泪,那就把什么话都说了吧。

  “我爱您。我想和您结婚。是我哥哥不好,从小就尽说您的好话。所以,我一直在想,长大了就是要和您结婚。我是这么想着长大的。不过,即使哥哥不那么说,我自己也是爱您的。自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我就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前些时候,我写信给母亲,母亲回信说:亲戚是反对的,不过,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办吧。”这以后,阿馨象身上附了魔似地尽情倾吐:“我哥哥凭着自己的爱好干,最后死了。我也想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不行。我现在在哭,这不是由于对您死了心难受才哭的。我伤心的是,自己不能象哥哥那样豁出生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这时候,鱼津的心境非常冷静。好象月光突然射进了脑中一角似的,能够清醒地思考问题。他想:我应该和这个姑娘——小坂的妹妹结婚。

  过了些时候,鱼津说:“我要和你结婚。这,我想了好久了。但是现在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阿馨,象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似的,猛地托起她的头,凑近阿馨那仰起的脸,使劲然而文静地把嘴唇印在阿馨的嘴唇上。

  阿馨从鱼津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之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站定。

  过了片刻,阿馨腼腆地朝向鱼津说:“您用不着勉强和我结婚。”

  “怎么能勉强结婚呢!我是想结婚,才说结婚的。”

  “难道是真的吗?”阿馨凝视着鱼津的眼睛,那样子象在探询他的真意。接着走近鱼津,以严肃的表情说:“您不是喜欢八代夫人吗?如果八代夫人还在您脑子里占有位置,那,我就不同意!”

  “不会的。”

  “真的吗?”阿馨以怀疑的神情又问了一次。

  “我不会爱上人家的妻子的。有的人可以爱,有的人不可以爱。我不会去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人。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再和她见面了。我已经发过誓。”

  “对谁?”

  “对自己。”

  “对自己?”阿馨追问。

  “如果说对自己不合适,那么就对上帝吧。”鱼津想起了自己由于说了“上帝”,被常盘大作训了一顿的事。于是又改口说:“对上帝发誓,不如对自己发誓更可靠。我决心不见面,就不会再见面,决心不说话,就不会再说话。”他本想说:我以往不管怎么苦,一旦想要登某一座山,就一定要登上那座山。可是话到嘴边又把它咽了下去,改说了另一句:“我决心结婚就一定结婚!”

  “您决心爱我就爱我,是吗?”阿馨带着几分悲哀的神情。接着又说:“就这样也行。”

  这口气多少带着做交易的味道。鱼津也许是为了结束这一场令人窒息的谈话,又一次拥抱了阿馨,这一回,阿馨主动把脸埋进鱼津的胸怀。

  “让它去吧。反正我是爱您的。不过,请别撕毁刚才的盟约。”

  鱼津用轻轻的接吻代替了回答。他心情极为平静地想:“对!为了阿馨,我得登山。”

  鱼津决定送阿馨到大森站。从公寓前的慢坡道下到街面,再走到车站前。一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到了车站,阿馨才仰起脸看着鱼津说:“再见。”

  鱼津一路上思考着,这时他把思考的结果讲了出来:“你想不想登山,咱俩一块儿去。”

  “啊?!”阿馨抬起头,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

  “你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都行。”

  “那,公司呢?”

  “公司,哼!”这意思是,管它公司怎么样都行。“登哪座山呢?”

  “穗高山。”

  “哟,太好啦!让哥哥看看我们,是不?”

  “让哥哥作证,是吗?”

  不知阿馨是怎么理解鱼津的话的,脸刷地红了,红得叫人见了心疼。

  “再见。”她说着,逃跑似地跑进车站,通过了剪票口。鱼津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阶梯那边,可是阿馨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鱼津往公寓走回去的路上思忖着:自己已经朝着不同于以往的另一个世界迈出了一步。他把刚才去车站的路上想的事情重温了一遍。他想单独一个人从涸泽背面的飞蝉那边的斜坡上,由泷谷岩壁攀登上去。当然不能把阿馨带到那里去,只能让阿馨在德泽客栈等着。自己一个人从高山方向进山,攀登泷谷,然后绕到德高客栈,从那里下到涸泽,再回到阿馨等着的德泽客栈。

  鱼津想着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他想,当自己下到德泽客栈与阿馨重逢的时候,一定会变得和现在的自己判若两人。因为要攀登泷谷大峭壁的唯一目的,不是别的,正是为了把自己变换成另一个人;为了抛弃对八代美那子的迷恋。

  鱼津想不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赶走美那子的幻影。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穗高山背面的岩壁那阴暗而严峻的面庞,它似乎在坚决地拒绝人们向它靠近。鱼津象是在攀登它似地俯首慢步走上公寓门前的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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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鱼津一时难于决定何时从泷谷攀登穗高山,七月份还是八月份好呢?

  以前和小坂在一起,曾经向它挑战过两次。第一次是三月份,由于雪崩严重,半途而废,未能达到目的。另一次是在八月中旬,又由于坠石,遇到危险,但总算爬上了第四山脊。

  鱼津考虑到,这一次是自己独个儿去,终于选定了七月上旬。七月份虽说积雪还相当厚,积雪的山谷边缘将出现裂缝,有危险,但是可以避免踏着碎石行进的痛苦。泷谷是名符其实的多瀑布的山谷。七月份肯定比八月份雨量大,因此坠石也可能多,好在可以不必长时间地四肢着地,在布满碎石的陡坡上爬行。

  长期以来,人们认为穗高山的飞(马单)一侧,是飞鸟也上不去的地方,尤其通过拢谷攀登顶峰,更是难上难。这里是U字形的巨大暗谷,下面有雄泷和雌泷两条瀑布,上面还有一条叫滑泷的瀑布,都是极难攀登的。而且再往上,还有黑暗的岩石和低洼的浅谷板着面孔把守着。

  这泷谷第一次被征服,是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不约而同地,有两个队同时首次攀登。其中一个队从雄泷左侧攀登,进人拢谷,攻克A山沟,到达大山口(两个山脊之间的鞍状坳口),然后经南岳、枪平返回。另一队从雄泷右侧的陡峭的岩沟登上泷谷,突破浅谷,到达涸泽岳的鞍部。前一队是登山运动员藤木九三等人,后一队是早稻田山岳部的四谷龙民、小岛六郎等人。

  从此以后,十年间,泷谷的所有路线都被人们攀登成功了。尔后,又有早稻田山岳部的运动员,第一次于积雪期攀登成功。

  从那以后,又有许多登山运动员从泷谷攀登过穗高山。然而不管从前还是现在,这里依然是被人视为鬼门关的岩壁。

  就说现在吧,每到夏天,从穗高山背面的峡谷经雄泷、雌泷攀登的登山队,充其量只有一个,要么就一个也没有。

  鱼津想:如果可能的话,从雄泷的对面那一侧上去,越过D浅谷,然后到达涸泽岳的山脊鞍部。不过,这在未到现场之前是无法预料的。既然要登泷谷,那就老老实实地从雄泷、雌泷的下游登上去,虽然这样有点傻气。因为如果要越过D浅谷,在单独行动的情况下,走这一条路线,危险最少,成功的希望也大。

  鱼津制定了从背面攀登穗高山的日程表:

  七月十日晚从东京出发,在岐阜换乘高山线;十一日中午在古川站下车,乘公共汽车,经神风至枥尾,再从枥尾步行三小时抵新穗高温泉,当夜在那里住宿;十二日早晨到雌泷、雄泷的下游,开始攀登,下午登上山顶,在穗高客栈宿夜;十三日下山,经涸泽返回德泽客栈。

  当然,这只是大体上的日程。到新德高温泉之前这一段是可以照计划进行,但这以后,就得看天气行事,如果下雨,计划中的十二日攀登。只好等到天晴。下雨天是绝对不能攀登泷谷的。因为这是个特殊的攀登,要在峡谷中,半个身子淹没在急流里登上去。所以如果水位增高,就有可能被急流冲走,而且将会遇上坠石的危险。

  鱼津想:如果老天爷帮忙,能按照计划进行,十三日可返回德泽。但最好还是让阿馨作好十三日以后再等三天的思想准备。这样的话,阿馨可以在十二日早晨从东京出发,当天到达上高地,第二天在德泽客栈等待。如能进行得顺利,两人就可以在德泽相见。

  定好计划,鱼津便打电话告诉阿馨;“您出发那一天,我去东京站送行。在这以前,我想不和您见面了。”接着又快活地说:“我现在很忙。我得做西装……”

  “做新西装?我们是去爬山呀!就是到德泽,也得走八公里山路呢。”

  “当然是做登山的准备嘛。这回,我想把什么都换成新的——心情、西装都是新的……”

  从电话线里传来了阿馨欢跃的声音。

  为了这次进山,鱼津至少得请一个星期的假。按照往年惯例,今年暑期,常盘和职员们相互协商,安排了每人都休息六天。不过,通常没有人一次用完假期,而是分两三次休息。

  鱼津擅自决定了从十一日起休假一个星期,又觉得不好意思向常盘提出来,因为今年还没有人休假过。这样一来,又数他第一个休假了。而且,今年以来,他日常上班是随心所欲,加之,现在的身份是个特约人员,不能大大咧咧地请假。

  买好了火车票,一切准备就绪,到了第三天晚上就要出发的时候,鱼津才为请假的事来到常盘的办公桌前。

  “经理,我想请假。”鱼津单刀直入地提了出来。“我请五天假,不知是不是可以?我也想到一次就用完假期,似乎不妥当,不过……”

  “五天就够了?”常盘从文件上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说。

  “大概够了。不过,也可能需要六天。”他明知道这样说,未免脸皮厚了点,但心里明白,五天是肯定返回不了的。

  “六天,是吗?”常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大概不至于七天吧。”鱼津试探着说。这一下,常盘的眼里闪出一道光,好比睡狮醒来似的。

  “就是说,说不定要七天,是吧?”常盘稍微提高了嗓子。“七天就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一个月的四分之一,是不是?到底你想到哪儿去。要上山的话,我是不赞成的……”

  “不上山。”他向来很少撒谎。奇怪的是,这一次却使劲地否定上山。“我想到乡下,找个安静的地方,写一本有关登山的书。”

  曾有人请他写登山的书,倒是真有其事。

  “唔,你竟然也会想出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来啦。不过,这倒还可以。”“

  “我想后天晚上就离开东京。所以要十一日开始请假。”

  “休假是可以的。但早了些,不能稍晚一些吗?”

  “可,我刚才已经买好了车票。”

  常盘一听,马上往前挪动身于。“好,给我看看。不是开往松本的吧?”

  鱼津从上衣暗袋里取出车票,放到常盘的桌上。常盘掠了一眼,说:“哦,是岐阜。”他说了这一句,没有任何反应。大概,一说到山,就以为是从新宿去到松本,然后从上高地登上穗高山的吧。“岐阜……岐阜这个地方,我也和它有点儿瓜葛。那里一个酿酒厂老板的女儿想跟我结婚。是个绝代美人啊!她说非跟我结婚不可。这可叫我为难了。一对方要不是美人倒好,但她偏偏是个极为妖艳的美人。你这种人,没有被美人追求的经验吧。这对当事人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常盘的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以至从两三个地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太可惜啦,您要是跟她结婚该多好呢!”

  “那可不行。当时我已经和妻子订婚了。虽说嘛,我根本就对她没什么热情,可是已经订了呀。妻子至今还为此感激我呐。”说到这里,他—下子改变了语气:“岐阜,你就去吧。假期五天,第六天你来上班。”

  一诺千钧,休假五天就这样定了。

  出发那天的晚上,鱼津七点钟就走出公寓。尽管是十一点钟的快车,但他和阿馨约好,要在出发前,八点钟在有乐町相会,共进晚餐。

  行李轻便。换用的衣服和其他与登山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全打成包裹让阿馨带到德泽。鱼津自己光带背囊和登山镐。预料到可能要从瀑布下面穿过,所以带了一个橡胶布做里层的防水背囊。

  背囊里除了洗脸盆、毛线衣裤、地图、指南针、旅行锅、水壶之外,还有二十米长的登山绳、鎯头、登山用钉钩两个。

  鱼津在有乐町下车,从中间出口处刚走出,阿馨便迎上前来。“哎呀!看你这个打扮!”

  登山打扮,在山里是极普通的,然而在杂沓的城市里就显眼了。

  鱼津把包裹交给阿馨后说:“能够带着这种打扮、毫不在乎地去吃饭的饭馆,这附近只有一家。”说着,走到车站附近,饮食店成行的狭窄胡同里,选中当中一家,走了进去。

  里面有几个座位,把莱锅围在当中,座位上有三四个顾客。鱼津从他们背后绕到对过楼梯口,脱下靴子,从旁边的楼梯走上二楼,阿馨随后跟上。

  鱼津每次登山之前,都要为了补补营养,到银座的“滨岸”吃一顿美餐。可是,今天对“滨岸”却敬而远之了。因为自从把常盘请到“滨岸”那一次以后,常盘经常去,万一在那里和他相遇,岂不糟糕。

  这里二楼有两间,一间宽有六席,另一间只有四席半宽。都是这个店家的主人——中年夫妇和两个女佣人的卧室兼客室。但有时也让不讲客套的老顾客上来。

  面朝胡同的六席宽的房间里有镜台、茶柜,怎么说也不象个客室。尽管如此,当中还有张桌子。阿馨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心神不定地站在窗边。直到年轻的女佣人端来了啤酒和毛豆以后,她才隔着桌子和鱼津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还是这样的地方好吧?”

  “暖。”

  “我们要是成了家,大概也要暂且住这样的房间吧。”

  因为女佣人在旁边,阿馨装着一本正经的面孔,环顾了房间。每当电车驶过,房子就震动。

  阿馨喝了两杯啤酒。喝第一杯不怎么样,可是第二杯才喝了一半,脸便通红了。

  鱼津觉得阿馨很少说话。今晚的阿馨看起来,不象前几天那个敢于吐露心声的阿馨。

  “你好象不大有精神,是不是不舒服?”

  “不。”阿馨这才起劲地摇摇头。“我现在很幸福。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人在幸福的时刻是喜欢安静,不爱说话的。”

  这时候鱼津想:我大概会爱上这个可爱美丽的小东西的。不能不爱的吧。

  他们吃着红烧肉,用蒟蒻、芋头、豆腐等做成的什锦汤和山药泥。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动筷子,阿馨由于幸福而寡言,鱼津却是为保证取得幸福而寡言。

  过了十点半,两人一起从桌边站起来。阿馨后仰上身,向鱼津伸出双手要求握手,鱼津满足了她的要求,伸出双臂,握住了她纤柔的双手。

  “十三日我在德泽客栈等您。您得精神抖擞地下山来啊:到时候我该多么高兴哟。我要穿上新做的酉装。可能花哨了点,不知道您会不会不高兴?”当她刚说完的时候,听到楼梯上有响声,便怯生生地缩口了手。

  “走吧,迟到就糟糕了!”鱼津拿起放在屋角里的背囊。他俩乘上出租汽车,往东京站驶去。

  列车已经进站。他们朝着挂在前面的三等卧铺车厢走去。

  鱼津进入车厢后,立即又下到月台上来。这时,阿馨再次向他伸出了双手。鱼津觉得阿馨这回的举动有点大胆,周围有着许多乘客和送行的人。

  鱼津也不得不壮着胆,把她的双手担在自己的手里,然后两人又默默地放开了手。

  火车开动以后,鱼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阿馨在月台上跟着车一起走了一会儿,最后说声“十三日见!”就停下脚步,举起右手,向鱼津使劲地挥动。

  鱼津从古川乘公共汽车到枥尾。从枥尾徒步走了三个小时,于十一日的傍晚到达新德高温泉,这是座落在蒲田河边的独家房屋。他在河边的涌泉里洗了个澡,晚上早早地上了床。住客除鱼津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第二天,鱼津五点钟醒来。几种鸟叫声伴随着溪水声一起传来。他立即下床,走到屋外,用蒲田河的冷水洗了脸。然后,急急匆匆地吃了早饭,做好准备,走到门口,系紧鞋带。这时已是五点五十分了。

  把背囊背上肩的时候,旅馆的主人露了脸。他是当年跟着藤木九三第一次攀登泷谷的,那时还是壮年,如今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当年精悍的登山向导,现在和许多登山向导一样,有着一副苦涩的表情和一双温和的小眼睛。

  “可要小心啊,您是第三次了,大概用不着我担心的吧。”

  鱼津听着店主送行的话,走出了户外。天空晴朗。从这里到雄泷和雌泷的汇合处,需要走四小时的慢坡路。鱼津今天想用三个小时就走完它。

  他走的是蒲田河左岸的林间道。鱼津自忖着,这是小坂遇难以来第一次登山。不知不觉之中又是半年过去了。如果小坂现在还活着,当然是两人同行,可是这回却是自己单独行动了。

  到达了汇合处,从肩上卸下背囊,稍息片刻。这时恰好九点钟,抽完一支烟,又立即启程。

  这回沿着河流的右岸前进了。经过铺着一片碎石的陡坡,一会儿就到了积雪的峡谷。这里处处有冰河裂缝。他心惊胆战地走在随时都可能崩陷的积雪峡谷上,积雪的峡谷传来阴森森的流水声。

  鱼津从汇合处开始加快步伐,大约三十分钟后就到达了雄泷之下。从六十米高处直泻下来的瀑布极为壮观。水量相当大。瀑布前面积雪的峡谷上,架着一座拱形的雪桥。

  在瀑布的轰鸣声中休息了一会儿。本想吃午饭的,可是胃口不好,只喝了一口装在水壶里的可可,随后抽了一支烟。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征服雄泷,足足需要一个小时。应该和上次一样,先从左边的雌泷上去,然后攀登雄泷的右岸。虽然岩壁上长满岳桦树,但那是不大可指望的。

  鱼津站了起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湿漉漉的大岩壁。每当开始行动之前,他都会感到全身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因而变得饶舌,可是今天跟谁去说呢?他慢慢地吸进了最后一口烟。

  一看手表,九点四十分。鱼津小心地下到了岩石和积雪峡谷之间的裂缝处。经过一番危险的作业,好容易攀上了对面的岩壁。然后,一步一步地寻找落脚点向上攀登。

  大约二十分钟后,鱼津全身湿透了。长着苔藓的整块岩壁上,虽然也长着七度灶,可是用手一拉就连根拔起,完全靠不住。苔藓也一样,一抓就剥落一尺见方的一块。从雄泷飞溅过来的水珠,象雨水一般不停地降下来。然而,使鱼津更加难熬的是由雪融化成的冰冷的水流,他半个身子和双手全都浸在冰水里。

  攀登了三四十米高的流着冰水的岩壁之后,登上了一个小平台。他舒了一口气,在这里休息了片刻。此处正好是雄泷岩壁的中腹,不能休息太久。他感到全身冰凉。

  鱼津继续攀登。他依靠向右斜长着的岳烨树攀了上去。三十分钟以后,总算登上了雄流之巅。

  眼前是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野草长得齐胸高。至此,终于告一段落,松了一口气,时间恰好是预定的十点四十分。可是他担心后面的滑泷,不敢放心休息。他换了草鞋,腰带上挂上钢圈,再套上三根钉钩,肩上还插个鎯头。

  从草地下到浅谷之后,发现整个浅谷都被雪封住了。浅谷越走越狭窄,仰头望去,积雪的峡谷逶迤曲折地往上延伸着。

  在积雪峡谷上走了二十分钟之后,到达了滑泷下面。滑泷好象是几个瀑布连在一起似的,与其说它是瀑布,倒不如说是河流在陡斜的岩壁上迅猛倾泻。两岸岩石呈深黑色,河水奔泻,腾起白色的水雾,无数小黑蝶在浅谷上飞舞,多得惊人。

  鱼津在这里边休息边研究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这个瀑布的上部向左弯曲,最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很陡;是最大的难关。而且这里的岩石松脆。三年前的八月间,他曾经和小坂一起攀登过,所以知道只要征服了最后的陡坡,前面就是一片明亮开阔的地方。峡谷的尽头就在那里,从那里再加一把劲便到达汇合点了。

  鱼津休息了十来分钟就站起身来。他的行动方案是,先从瀑布右岸的三分之一高处绕过去,然后下到谷底。

  下到谷底时,在溪边发现了一个生了红锈的钉钩。他抬起来看了看。根据型号较大判断,是相当陈旧的东西了。

  鱼津浴着水沫,再次沿着浅谷向上去。少顷,他登到一个无处搭手、寸步难行的地方。此处是瀑布的半腰。他只好再打进一根钉钩,作为立脚点,踩着它上去。他征服了上一国历尽艰险的那个最后二十米的陡坡,登上了滑游顶。这时,正好是十二点正。滑泷顶上的大自然展现出另一番景色——视野开阔,蒙着一层白雪的台阶成扇形向前伸展。至此,艰难的历程暂时告一段落。再往前走就是危险地带了。

  鱼津到了汇合点才来个大休息。吃了饭团、牛肉罐头、一小听糖水桃、喝一杯可可,又抽了一支烟。

  手表指针指到一点钟的时候,鱼津开始动身。脱掉草鞋,换成了皮靴。这就要越过D浅谷了。前面第四山脊的末端,弯曲成猫尾状。先要攀登它右侧的砾石坡。

  攀登砾石坡花了一小时多。在将要再次进入积雪峡谷的时候,鱼津休息了片刻。周围一带开始升起薄雾。前面还有相当的路程,为了安全,得抓紧时间越过积雪峡谷,估计得花一个小时。开头二十分钟,鱼津沿着积雪峡谷左侧的砾石地行进。走到了砾石地尽头,只能走积雪峡谷了。在这里又休息一下,时间是两点四十分。雾时起时散,必需抓紧时间赶路!

  积雪峡谷上的雪冻成坚冰。鱼津什么也不想,只是挪动着脚步。现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这杏无人迹的穗高山的背面山中。这时候,他的脚步开始沉重起来了。

  鱼津登到了积雪峡谷尽头。这时候是三点三十分。雾比先前浓得多了。鱼津片刻不停地从积雪峡谷尽头的右面上去。上去后继续攀登。登到顶上之后,眼前展现出一个山谷。

  这个山谷又是另一番景象。鱼津坐也不坐一下,站在原地,把视线投向自己即将攀登的最后一段历程——严峻雨绵长的D浅谷。

  雾时断时续。雾散时,从右面近处可以看到涸泽岳的西部山脊,左面近处可以看到第五山脊。它们摆出一副苍白的、难以形容的严峻姿态,巍然屹立着。即将踏进的D浅谷,在这两座用岩石垒成的巨大山脊之间狭长地延伸着。

  要穿过D浅谷,总得花上一个半小时。鱼津抽了两支烟。当他背上背囊,扔掉第二支烟头,用靴子踩灭它的时候,听到了这天首次传来的可怕的坠石声音。

  鱼津开始在到处有巨石的狭窄山谷中穿行。一会儿又从远处传来了坠石的声音,那是从右面的涸泽岳的两部山脊斜坡上滚下来的。

  坠石具有难以形容的独特声响。如果对自己没有危害的话,这种在空山中咯咯口响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清脆悦耳;但是,如果你自己身处这种危险地带,它就会给你一种阴森森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感觉。

  坠石的声响连续不断地传来。

  雾越来越浓了、虽然脚下还能看得清楚,可是十米、二十米以外就完全看不清了。鱼津必需盯视着脚下一块块的石头向前走,步履艰难极了。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米,鱼津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这时传来了地震般的沉闷轰鸣声,紧接着变成了地动山摇的轰隆隆的巨响。这可不是滚下一两块石头的声音。虽然被雾遮住视线,但听起来就在附近。这时候,鱼津才感到极大的不安。

  鱼津继续前行。

  看来,雾暂时还散不了。鱼津在迷雾之中,专心地看着脚下的石头行进。远处时而传来隆隆的坠石声,只是还没有响到足以使鱼津停步不前。

  约莫又走了十分钟以后,鱼津吓得呆立不动了。因为就在相当近的地方,传来了连续坠石的声音。不知道这声音是来自前方还是后方,似乎是好几十块巨石,一块接一块不停地滚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这怕人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但是,鱼津仍然就地呆立不动。要是这样继续走下去,随时都可能迎面碰上巨大的坠石的。这山谷要有一小时半的路程哩,现在还没走到四十分钟,这样算起来,行程还不到一半。如果要从这个危险地带脱身,那只有尽快返回去。

  可是这时候,鱼津突然想起了阿馨。此时此刻,阿馨应该到达了上高地,或者是一个人在从上高地到德泽客栈的树林里走着。鱼津想到阿馨,又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鱼津变得大胆、勇敢了。阿馨在走,我也必需走,这就是鱼津此时的心情。

  脚下的石头,有大有小,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上是很费力的。而每块石头一负上鱼津的体重就摇动起来。

  鱼津继续朝前走,时而从远处,时而从近处传来了小坠石的声音。他似乎看到前面的迷雾之中,身材修长的阿馨面向自己站着。

  阿馨在保护着我!鱼津心底里想着,一个劲地迈动脚步。

  鱼津渐渐地感到自己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不过,只有一点和夜间不同,那就是还看得出脚下的发白的石头。

  鱼津又一次发愣、呆立着。这已经不知第几次了,这一次听到的不象前两国远处大量石头滚落的声音,而是小石子在很近的地方咚咚地滚落,刹那间汇成巨响,好象正朝着鱼津落下来。而后,听到了石头在前面二十米处撞击谷底的声音。

  鱼津全身紧张,就地呆立不动,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不能继续前进。

  鱼津猛然转过身,朝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就在这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后退是错误的。

  鱼津停下脚步。他竟觉得从这里往回走,就是意味着回到八代美那子的身边。按常规看来,从这里往回走,除了要逃出危险地带以外,丝毫不意味着别的什么,可是鱼津此时却不那么想。

  鱼津在迷雾中伫立不动。后面有美那子,前面有阿馨——他这么想。随着,他又确信这就是事实。

  应该前进,必须前进——他想。自己应该到阿馨那儿去。不是为了抹掉美那子的幻影,自己才立意来登这座艰险的山的吗!

  何况,无论后退还是前进,都有遭受坠石袭击的危险。

  鱼津呼哧呼哧地抽动着鼻子。这时候,他闻到了雾中飘浮着一股硝烟臭味。这是因大的山崩而产生的长期不消散的一种独特的焦臭味。

  鱼津再次改变方向,往前走。阿馨在等着,得赶快到她那儿去。

  鱼津约莫走了五分钟,再也不考虑后退了。

  突然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地动山摇的巨响。它好象从遥远的地方发生逐渐变大,而后象海啸似地袭来。无数小石子从鱼津的右侧山坡上滚落下来。这是巨石滚落的前乡匕。

  小石子象雨点一般降落到鱼津的周围。“阿馨!”鱼津高声呼唤着。为了接近阿馨,鱼津朝她那边跑去。他在跑,不,只是他以为在跑而已,实际上并没有跑。在小石雨中,他听到近处发生巨石滚落的轰鸣声。他一边听着这声音,一边慢吞吞地拖曳着沉重的双腿。

  十二日早晨,阿馨乘上了上午八点十分从新宿站开往松本的普通快车。她只不过要从上高地沿着样河行进八公里走到德泽客栈,并不是要登山,所以没有为登山特地做什么准备。

  她身穿黑裤子、白衬衫,脚穿防水帆布鞋,手提背囊。背囊里装的是鱼津托她带着的换洗衣服,自己新做的连衫裙,薄毛线衣和凉鞋,此外,就是大量的食品。

  从松本乘电车到鸟岛,从岛岛乘公共汽车到上高地。走这条路,对阿馨来说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接到哥哥遇难消息,急忙赶来的。那一次公共汽车只通到泽渡,所以投宿泽渡的西岗店,每天望着纷飞的大雪,心神不宁地度过了几天。那次旅行是黯淡而悲伤的。但也就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鱼津。阿馨深信,和鱼津相见是哥哥给自己安排好的。

  第二次是为了搜索哥哥的遗体,和鱼津同行。那一次,在德泽客栈住了几天。就在深夜的森林里,望着焚化哥哥的火焰,她下定决心,要和鱼津结婚。

  这回是第三次了。为了履行那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和鱼津的约会,她现在乘上了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是四点半到达上高地的河童桥的。

  阿馨背上背囊,立即朝德泽走去。从公共汽车下来的乘客,全都走进“五千尺旅馆”的小卖部,或在附近休息一下,唯有阿馨一个人一下车就走起来。

  阿馨急着要赶到德泽客栈。计划进展顺利的话,鱼津今天该是攀登泷谷,夜宿穗高山客栈,还不可能来到德泽客栈。尽管如此,阿馨还是想尽快到达那个鱼津即将来到的地方。

  梓河和上次春天来时有点不一样。可能是还没有出梅,雨水多的缘故,水位比上次高得多,略微混浊的河水冲刷着变窄了的沙滩,滔滔而下。

  阿馨走过曾经看到有许多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蛙的池塘边时,凝神环视了周围,可是青蛙一只也没有发现,不知都到哪儿去了。

  沿着持河边的路走去。对岸,一片郁郁葱葱,甚是悦目。钻天柳的枝叶象自下而上隆起似的,樟树的绿叶稍淡。钻天柳和榛树都是上次来时,鱼津教她认识的。

  七点左右,天色快黑下来的时候,阿馨到达了德泽客栈。大概是登山季节未到的缘故吧,住客不多,客栈里冷冷清清。

  “欢迎!”与往常一样,和颜悦色的S从里屋走出来迎接。他一看见除了阿馨没有别人,便疑惑地问:“就您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来的。”

  和鱼津约定在这里相会,在这以前是无所谓的。可是一到了这个德泽客栈,便觉得很难说出口了。

  阿馨为前次承蒙照顾,道了谢,拿出了从东京带来的礼物,然后跟着他上了二楼,进了最里头的一间。

  点上油灯,阿馨感到已经来到远离东京的地方了。窗外笼罩着漆黑的夜色,万籁俱寂,静得快叫人昏迷过去。她觉得小腿肚子有点儿酸溜溜的。

  马上洗好澡,在S的一个亲戚小丫头端来的饭桌边坐下吃饭,水煮的蕨菜十分可口。

  晚饭后,写完日记便上床了。她想,为了与鱼津相见的明天早点到来,最好的办法是早睡。

  破晓时分,四点钟醒来,屋外天色大亮,两三种野鸟在鸣叫。其中一只鸟的叫声听上去是:咯、嚁嚁、咯、嚁嚁咧。

  阿馨心想,这时候的鱼津,大概在穗高山客栈里入睡了吧。当然她无从想象穗高山上的客栈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说,它是造在高山顶的不折不扣的高山客栈,总是和这德泽客栈不一样的吧。现在鱼津就在那里,穿着登山服,仰着脸,呼呼地睡得正香。阿馨脑海里浮现出鱼津的睡相,越想越甜。

  五点半,阿馨下了床,走到底楼。她想到客栈旁边的小溪去洗脸。正走出房门就和刚起床的小丫头照了个面。

  阿馨问她,那种嚁嚁、嚁嚁叫的是什么鸟。“喏,你听,听到了吧?”

  小丫头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说:“哦,是嚁铃、嚁铃、铃铃铃叫的吧?”

  听她这么说,确实是这么叫的。小丫头告诉她,那叫燕雀。除了燕雀,还有山雀在叫。山雀在嚁、嚁、嚁地叫个不停。

  小溪的水是冰冷的,冷得冻手。洗好了脸,阿馨望着正前方的明神岳,它清晰地浮现在晴朗的碧空中。望着,望着,忽然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新的念头——与其在这里等着鱼津,倒不如干脆到半路上去迎接他。

  阿馨用好早餐走到底楼,问S:我想到涸泽去,一个人能行吗?但她没有提到鱼津。

  “这……”S不明确回答。不仅这一次,只要谁一提到进山的事,他总是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态,不作明确的答复。他想了好一会才说:“行李搬运工阿幸,今天上午要从横尾下来,等他来了以后,你再托他带你去吧。”

  阿幸是个五十五、六岁的人,专门替人搬行李带路。据说他昨天从这里运木材去八公里外的横尾客栈,预定今天上午返回。

  “去涸泽的路,是不是只有一条?”阿馨是在担心,万一和鱼津错过就糟糕了。

  “并不止有一条路。嗯,不过,除非情况特殊,这里和涸泽来往,都是固定走一条路的。”

  “不会和那边来的人错过的吧。”

  “有谁从那边来吗?”

  “说不定会有熟人今天从涸泽下来。”阿馨仍然没有把鱼津的名宇说出来。

  “嗯,很少会错过的。您难得到这儿来。就到涸泽去去也是好的。今天晚上就住在涸泽的登山客栈,明天下来好啦。”S站起来,走到外面,但很快回来说:“天气大概没有问题,不过,午后可能会下雨。因为昨天晚上,月亮有晕轮。”

  尽管S这么说,阿馨还是不相信午后会下雨。天空是晴朗的,而且柔美的朝阳,把它的微细光粒于撒满客栈前宽阔的庭院。

  阿馨回到二楼,做前往涸择的准备。就在这时候,小丫头上来报告说,搬运工阿幸回来了。

  阿馨和阿幸于八点五十分离开德泽客栈。

  宛如天高气爽的秋天、明神岳顶峰上涌出一团白云。阿幸说是五十六岁,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已有这个岁数。皮肤还象年轻人那么润泽,身子虽瘦了点,但正因如此,看起来那样矫健,走多少路也不会疲倦似的。

  在树林里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新村桥。这里是搜寻哥哥遗体时走过的路。那一回是过了新村桥,走到对岸,这次却不过桥,沿着梓河左岸一直朝上游走去。

  前德高山的山顶已经遥遥在望,新村桥下的河水淙淙流淌。昨天还有点儿混浊,今天却清澈见底,连一个个小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岸山脚一带披着密密层层的一片绿荫。

  离开新村桥,继续在树林中行进,出了树林便到了河岸的熔岩地带。这儿是一片石滩。在此休息片刻。

  “趁着还不觉得疲劳的时候,多休息几次好。”

  阿幸接着向阿馨讲解了前方渐渐临近的山。从这里能看到前穗高山的全貌,明神岳已经甩到后面去了,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对岸山上的积雪峡谷形成一条条长长的白带,拖到山脚。

  从这里起,要走一段开凿在断崖半腰上的栈道。走出栈道,前面又是河滩,在此除了前穗高山外,还能看到北山脊的末端。到这儿又稍事休息,阿馨拿出一个水果罐头,在河水里浸冷之后,和阿幸分着吃。

  又走二十分钟便到了横尾的峡谷汇合点。在宽广的河滩上休息了一会。这时是十点二十分。

  接着又在树林里走了三十分钟。不知从哪里开始,梓河变成了小溪,溪水冲击着岩石不停地奔流。对面屏风般的大岩壁威风凛凛地矗立着。

  再过三十分钟,到达了本谷的汇合处。这里的河滩里,到处是大石头。在这里仰望着屏风岩的后壁吃了饭。

  据阿幸说,从这里到涸泽,要爬相当陡的坡道,如果他一个人的话,有一个半小时就能上去,可是照阿馨这样的步子,恐怕得花三个小时。阿馨心想,说不定在这王小时里会遇见从上面下来的鱼津,要是在半路上猛然会面,不知道他会惊成什么样子呢。

  十二点三十分出发,一过了河就是陡坡。阿馨心想;这确实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一条铺满石子,望不到头的绵长陡坡道。

  阿馨把背囊交给阿幸,自己空身走,可是走了两三分钟就气喘了。阿幸对她很体贴,稍走一段便小停一会儿。

  小道在山坡上无止境地一直往上延伸着。右面是断崖绝壁,在深深的断崖底下,荒凉的本谷河床,象一条长蛇似地横躺着。

  阿幸有规律地每隔五分钟停下脚步,并向阿馨指点脚边的小植物,告诉她:这是花笠草,那是蕨。樱桃在冒新芽。城市里已经是夏天了,然而这里还只是初春。

  每次小休息,阿馨便想到鱼津。如果他按照预定的计划,昨夜投宿穗高山客栈,今天上午下到涸泽,即使在那里多休息一会儿,这时候也该下到这地方了。

  从汇合处登坡一个半小时后。阿馨突然产生一种冲动的感情,觉得再也不能不讲出鱼津了。那不是不安情绪,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感,似乎再不讲出鱼津来就将永远见不到他了。

  “您认识一个叫做鱼津的登山运动员吗?”在小休息的时候,阿馨问阿幸。

  “鱼津?您说的是鱼津恭太先生吗?”阿幸立即反问她。

  “是的。您认识他吧?”

  “那,当然认识。小坂先生发生事故那时节,我偏巧患了盲肠炎,没能相帮,可是我和鱼津、小坂二位都挺熟悉。小坂先生是个好人哪,真可惜!鱼津先生,自从去年春天以后再也没见过,真想见见他。”

  “今天就能见到,一定的!”

  “真的吗?”

  “他预定昨天夜宿穗高山客栈,今天下到德泽。我是来接他的。”

  “哦!接鱼津先生:”

  “是不是太慢了点……”

  阿幸没理会阿馨的话,却说:“原来是这样。能够见到鱼津先生,太好啦!”

  “我想,该在这一带遇上他的吧。”

  “他可能在涸泽客栈等着吧。”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涸泽呀。”

  “那也许在涸泽登山客栈和人家闲聊着吧。或许在睡午觉,他这个人是会这样的。”

  听了阿幸的话,阿馨心定得多了,也许鱼津真的在睡午觉。

  阿馨滑雪曾多次上过山,可象这次真正的登山,还是第一次。再有半小时左右,就可到达涸泽了,这当口,极度的疲劳开始向阿馨全身袭来。

  “快下雨了。要是能到涸泽登山客栈以前,雨不下就好。”

  听阿幸的话,抬头望去,果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满天昏暗,山坡上的大片杂树丛在风中摇动。

  当隐约看到造在前面山坡上的涸泽登山客栈的时候,一滴冰冷的小雨点,打在阿馨的脸颊上。

  登山客栈就在前面了。可是这以后的路,却要沿着最后的急陡坡才能上去。过了一会,到达积满雪的浅谷,过了浅谷,进入了一片砾石滩。阿馨在细雨中,走一阵歇一阵,休息了好几次。

  抵达涸泽登山客栈前,一看表,三点正。

  这登山客栈造在四面环着北穗高、后穗高、前穗高等山峰的盆地正中央。所有的山峰都被着自衣似的,覆盖着沉甸甸的积雪,白衣下摆沿着山谷,一直垂到山脚。

  短暂的一刻,那些严峻的穗高山的群峰使阿馨看得出神,可是因为她挂念着鱼津,所以很快就清醒过来,拉开登山屋的门,走了进去。进门处是一块泥地,四五个年轻的登山运动员坐在椅子上,围着炉子。

  看管这所登山客栈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甚爷,他是个小个子,头戴滑雪帽。他把呆板的面庞扭向阿馨,“请进来。”

  阿馨环顾室内,未见鱼津,开口便问:“鱼津先生呢?”

  “鱼津先生!他要来吗?”甚爷问。

  “他是预定今天要从穗高山客栈下到这里来的。”

  “嗬,还没来呐。”

  “应该今天上午就下来的呀,没到这儿来吗?”

  “那不可能,他要是下来的话,一定会到这儿来的。”

  “可是……”阿馨的心一下子充满了不安。

  就在这时,阿幸进来了,大概是去洗了脸,他用毛巾边擦脸边说;“哎呀,用不着担心,在这儿等着吧。不多一会儿就会下来的。”

  对阿幸这种讲法,阿馨感到不满。她接过甚爷用托盘端来的茶碗,喝了一口问:“现在能上穗高山客栈吗?

  “要上是能上的。”

  “要花多少时间?”

  “慢慢上去得三个小时吧……不过,今天你是上不去的。”阿幸说道。

  阿馨带着不安的心情,透过窗户望出去,外面的雨声骤然大了起来。

  阿馨离开炉旁,拉开房门。雨下得相当大。阿幸来到阿馨身后。

  “雨倒没什么。但,今天不行,你从上午九点钟一直走到现在,非常累了吧?”

  阿馨不直接回答,反问他:“大叔!您累了?”

  “我吗?我不累!我经常背着四十多公斤的东西,来来去去的,今天只当它是闹着玩。”

  “那,您带我到穗高山客栈去好吗?”

  阿馨说得认真,阿幸惊愕地注视着她。

  “您真想去?”阿幸沉默了一会,然后走到雨里去,仰面看看天空。“雨看来就要停了。云彩没了。”然后他走回来说:“好!那就决定去吧。不过,够累的哟。”

  “嗯,不要紧的。”

  “现在几点钟?”

  “三点半。”

  “要去的话,这就走吧。慢慢地上去好啦。”

  两人立即走进了客栈。

  休息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离开了客栈。阿幸说的不错,雨几乎全住了,有一半天空是碧蓝的。

  甚爷送他们到门口时说:“回来的时候,住这儿吧。”

  “嗳,明天晚上,可能来打扰您。”

  说完,阿馨跟着阿幸走去。他们从登山屋所在的平地下到屋后开阔的积雪山谷。正前方屹立着穗高山。看得到山岭上有个低洼之处,德高山客栈就座落在那里。

  穗高山群峰的大斜面,几乎全都覆盖着雪。有几处砾石地露出岩石,远看象个小黑点。

  经阿幸说明,阿馨知道了他们将从靠近北穗高峰的地方迂回着穿过积雪的山谷上去,再从那里改变方向,走向一个被称作“重太郎山脊”的砾石地带,然后笔直登上去,再越过另一个积雪山谷,到达德高山客栈。乍一看,似乎不需要三个小时。

  横穿登山客栈屋后的积雪山谷,走进第一个砾石地以后,每走两三分钟,阿幸便停下脚步。可能是由于精神紧张的缘故吧,阿馨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您看,多美。”每停一次步,阿幸就说。

  第一次映人她眼帘的白皑皑的穗高山是雄伟的,但并不觉得美。人在大自然之中,太渺小了,而这一感觉正时时刻刻地在加剧着她内心的不安。

  第一个砾石地带,有许多伏松。砾石地尽头是积雪谷。穿过积雪谷,到达重太郎山脊,这里岩石重叠。阿馨一丝不苟地重踏着阿幸踏过的岩石跟上去。刚走几步就气喘,好在阿幸稍登几步便歇歇。岩石上长着低矮的岳桦树。岩石缝的少量的泥土上的七度灶、桂树正在抽芽。这是小蒜、藜芦、黄石南花,那是白山金凤花、金梅草、猩猩草——阿幸——指点着这些高山小植物的名称。可是阿馨哪儿有心思去弄清楚那些花的名字呢,她只是匆匆朝着紫色小花、黄色小花掠一眼,只管喘着气还开脚步。

  “您看!那是雷鸟。”阿幸喊叫一声。

  这时候,阿馨才停下步子,朝那边看了看。一只半自半黑的小鸟,正在从一个岩石向另一个岩石话也似地飞过去。

  “那叫岩云雀。”当阿幸第二次向她介绍时,她再也不屑一顾了。

  走出了重太郎山脊的砾石坡,再次下到积雪谷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

  下到雪谷后,阿幸作了长时间的休息。阿馨内心十分焦急,而阿幸却还不想动。再上去的积雪谷形成急陡坡,万一滑跌下来不好办,所以阿幸想让阿馨多歇歇脚。

  阿馨却并不惧怕积雪谷,可能是滑雪练出来的吧,她善于保持身体的平衡,压根儿没有害怕的心理。尽管如此,她还是听从阿幸的吩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着阿幸的脚印行进。

  这样,又越过了另一个积雪谷。当越过第二个积雪谷时,眼前出现了德高山客栈。它那样子看起来是稳重、结实的。

  阿馨在客栈前站住。

  “大叔,请您先进去。”她没有勇气先进去。

  阿幸进去后,马上又出来说。“鱼津先生没在这儿。”

  一刹那间,阿馨感到眼前一黑,好象自己刚才走过的大山坡上的积雪摇晃起来,整个景色都蒙上了一层淡紫色,昏暗又阴森。

  阿幸身后,走出了一位昔日久负盛名的登山向导——J。他岩石般坚实的身上裹着朴素的衣服,一看就象个山里人。

  “是鱼津先生预定要到这儿来的吗?”J问道。

  “是的。”

  “什么时候?”

  “他说过,按照预定计划,昨天早晨,从新温泉出发,攀登雌泷、雄拢,然后登上D浅谷,晚上来这里宿夜。”

  说完,她一眼不眨地盯视着J的脸,不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感情变化。

  J一句话也不说,不知想着什么,他绷着脸,眼睛直盯着地面上的一点。过了一会儿,他说了声:“进去再说吧。”

  屋里昏沉沉的。靠门口的泥地当中,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周围有几把木椅。这里已有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吸着烟。门右边有个小卖部,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那里,懒散地翻阅杂志。卖品不多,柜台上杂乱地放着几副扑克牌。

  阿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可是心神不定。她跟姑娘要了一杯茶,喝完又走到屋门外。

  屋前是一块场地,场地的一边是阿馨刚才登过的朝着涸泽方向的斜坡;反方向的另一边,按说就是鱼津要从那里登上来的飞(马单)方向的斜坡。

  阿馨走到场地边缘,探视了飞(马单)方向的斜坡,它和涸泽方向的那一边不同,不能俯瞰。耳旁传来了轰轰的呼啸声,看风向似乎从下面吹上来,可能在斜坡的中腰出现了龙卷风。

  阿馨心绪不宁地谛听着呼啸声。如今她不得不怀疑鱼津也许已经发生了什么问题。

  阿馨什么也不看,只是一味地听着风啸声,场地上没有风,唯有飞蝉方向的斜坡上不时传来呼啸声。这在阿馨听起来,活象千百个魔鬼在呼叫、咒骂。

  不知站立多久了,阿幸从屋门探出头来说:“洗澡水烧好了。”

  阿馨哪里还想得到洗澡,可是被他一叫,却觉得全身冰冷,于是返回了屋里。

  进屋一看,那里面的场面把阿馨惊呆了。J,学生们,还有阿幸,全都在忙着系钉靴的带子,或在卷着登山绳,有的把手电筒绑在头上,做着出发的准备,整个屋子充满着紧张的气氛。他们是为搜寻鱼津而离开这客栈。

  “谢谢你们。”阿馨只简短地说了一句。除此,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J也好,阿幸也好,学生们也好,话都不多,动作敏捷,做好准备工作就一个个走了出去。

  在阿馨看来,眼前的这位阿幸,好象也和刚才给自己带路的那个阿幸判若两人。他那瘦削身材铿锵有劲,如同钢筋铁骨,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去洗个澡,吃好饭,睡觉。我想,鱼津先生可能由于什么原因,没有从新德高温泉进山。不过,为慎重起见,我们都想到D浅谷的半路上去看看……是鱼津先生嘛,不比别人,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阿幸最后一个离开客栈。

  阿馨和客栈的姑娘一起送走了他们。夜幕已降临,天空上零零落落出现的几颗星星在闪闪发光。

  一行人从客栈朝着涸泽备方向,笔直地登上斜坡,几个地方闪着手电筒的光亮。光点渐渐远去,不一会便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之中。这时,飞(马单)那边斜坡上的呼呼风啸声又传进了阿馨的耳朵。

  “别看这会儿这么暗,不多一会儿,月亮就要出来的。昨天晚上也是八点钟左右就出月亮了。”姑娘说着,一句也没提到鱼津,看来她是有意识地要使阿馨分心。阿馨也不提鱼津的事。因为她知道,一旦提到鱼津,就会坐立不安的。

  阿馨用雨水烧成的热水洗了澡,然后在门口的餐桌上吃了姑娘为她做的晚饭。

  阿馨看着在油灯光映射下泥地上出现的自己的身影,感到阴森可怕。

  姑娘说的不错,八点时分,月亮从屏风岩顶上升起来了。在月光照耀下,巨大的山峰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一座座山都是黑黝黝的,而积雪的山谷却反射着青光。

  “楼上已给您铺好床,请休息吧。”姑娘劝了她多次,可是她总回答:不困,想在门口呆着。她反而劝姑娘去睡。

  十点钟,姑娘进了里屋,外间只剩下阿馨一个人。

  阿馨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她突然醒来的时候,油灯已经暗下来了。一看手表,是两点。她走出室外,月亮正在头顶上。高山顶深夜的静谧,一下子笼罩了阿馨的心头。

  阿馨两点钟醒来以后就一直没有睡,靠在桌旁于坐着。寒气向她猛袭过来,可是她心里抗御着:寒气算得了什么!当她意识到自己已冻得全身发抖时,才站起身在桌边走动。

  她把背囊里的所有衣服全都穿上了,显得臃肿难看。

  昨夜出去搜寻的一个学生回来时,已是凌晨四点钟,破晓时的白光开始射向周围一带了。

  阿馨听到有人拉开门,便站起身来。学生一进屋,就在门边站住了,说声:“我回来了。”他的语调是平静的。这平静的语调使阿馨脸上失去了血色。

  “大伙儿呢?”

  “还要晚一点回来。”

  “为什么?”

  对方没作回答,径自走进屋内,把登山衣的头罩往背后一推,叼上一支烟,然后从登山衣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一本笔记本,一声不响地递给了阿馨。

  阿馨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笔记本是湿的。

  “当中夹着空烟盒吧。本来就是这样打开着的。”

  确实笔记本里夹着和平牌的空烟盒。她翻开了那一页。笔记本有一半被雨淋湿,但用铅笔写着的大字,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三点半进入D浅谷。坠石频频。雾甚浓。

  四点三十五分左右,在塔状岩峰附近遇到大型石,负伤。

  躲避在涸泽岳伸出的无名山脊中的岩石背后,昏迷。

  七时苏醒,腿部大量出血。

  下半身麻木,不疼。

  浓雾依然。

  时而神志不清。

  遇难原因显然——不顾浓雾冒进。坠石频频,不顾体况异常,一言以蔽之,轻率也。

  以往都有著名登山运动员丧生于可以避免的危难。吾亦重蹈其覆辙矣。

  雾已散尽,月光皎洁,两点十五分。

  毫无痛苦,不觉寒冷。

  寂静。极为寂静。

  笔记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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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常盘大作中午时分离开办公室以后,就一直不见人影,当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是五点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

  常盘把抱在手里的西装上衣搁在自己的椅子背上后,边卷袖子边说:“大家停下工作吧。”照例是那个沉重的低音。

  这时候,办公室的内勤、外勤总共二十来人。听到他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后,一瞬间鸦雀无声,都把脸转向常盘。常盘朝大家扫视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以郑重的语调说:

  “诸位都可能已经在报上看到了吧。我们的好友鱼津君在D浅谷遇难了。虽然报上早登过,但因为一时难辨真伪,所以暂时没有公布。昨天早晨急忙派山谷和佐伯二位赶到现场。刚才接到他们两人的报告,肯定了鱼津君确已遇难,并且发现了尸体。请各位为鱼津君默哀吧。”

  常盘等大家起立以后,喊了一声“默哀!”随着他的喊声,大家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等大家坐下以后,常盘又讲起话来:“如果有人问我,鱼津君是不是优秀的职员,我不敢立即无条件地说他是优秀职员。至少对我来说,他不是理想的好部下。他说要去休假旅行,向我请了暑假,然而却登山去了。他瞒着我去登山。难道山那么要紧吗!难道山比公司、比我都重要吗!如果山是那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不照实说!难道不是吗?这就是他的不是之处,是个不成熟的毛孩子,半吊子……”常盘边说边用毛巾不停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擦了又擦。实际上,他是不得不那么擦,因为脸上、颈上都冒出了汗珠。大概太激动了,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不踉我直说!我,我什么时候采取过不让人家说话的态度!”说到这里,已经成了吆喝之声了。但他立即改变语气:“算了,原谅他吧。不应该鞭挞死者。鱼津君作为一名登山运动员来说,是个好登山运动员,是优秀的登山运动员。作为新东亚贸易的职员,怎么也不能说他是善始善终的!但作为登山运动员,他是一丝不苟地作好了结尾工作的。他直到临终前还详细、正确地把遇难情况记了下来。这恐怕你们也罢,我也罢,都学不到的。”

  汗水又从他的所有毛孔里涌出来了。

  夕阳从窗口射进办公室,正好从背后照着常盘的上身,看那样子他是够热的。

  “鱼津恭太君为什么会遇难?这,他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件事我是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还不能准确地向大家报告,所以暂时还不能向大家转达。我想,过几天你们也能看到的。现在我要说的是稍微不同的另一个问题。鱼津君为什么会死?这是明摆着的。因为他是个勇敢的登山运动员。所谓勇敢的登山运动员,说得极端点,都是注定要死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死,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他要挺身于死亡率最高的场所,所以,不死才是怪事。鱼津君即使这一次不出事,只要他保持着现在这个勇气,迟早一定会死的。他以技术和意志为武器,向充满死亡的地方,向着大自然阻挡人们的地方挑战,这确是人们用以考验自己能力的伟大工作。自古以来,人类就是这样征服大自然过来的。科学和文化也是这样进步起来的。人类的幸福就是这样取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登山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个活动却常常和死亡连在一起。——如果鱼津恭太君是个道道地地的公司职员的话,即使上山也不一定会死。他可以爱山,可以以登山为乐,但不会冒险。遗憾的是,尽管他靠着新东亚贸易给的工资生活,却不是公司职员,而是登山运动员。他不是为了爱山,也不是为了以登山为乐而去上山的。他是为了征服山,或者为了验证一下自己这个人所具有的某种东西,而以一个登山运动员的身份去上山的。”

  说到这里,他叫一个女职员:“喂,给我水!”然后好象为了趁水还没有端来以前歇口气似地,绷着脸说:“我还有话要说。”这句话,好似鱼津就在眼前,是对着鱼津说的。常盘喝完了女职员端来的一杯水,用手帕再擦了擦颈上的汗,接着说:“有人认为登山不是以生命为赌注,而是一种现代化的运动,可是我不同意。登山的本质决不是运动。人们征服喜马拉雅山,不是运动吧,怎么会是运动呢。把登山看做运动就是错误的根源。年年都有许多人在山上被夺去生命。那是由于把登山看做运动而产生的悲剧。可不是吗?所有运动都有个规则。如果要把登山作为体育运动,那就给我订个登山规则好了!若是有个规则,遇难事件多少会少一点吧。没有规则的运动,这还了得!还有一层,所有体育运动,都有专职和业余之分。可是登山却没有。业余的登了一两次山,就都自以为是专职的了。什么叫专职的?那就是象鱼津恭太那样的登山运动员。可是这个专职的鱼津不是也死了吗!”

  长时间的演说,或者说是吼叫之后,常盘末了以“混帐!”作为结束语。

  “混帐!”这一句话,给二十多个职员以极为异乎寻常的感觉。好象是自己被叱为“混帐!”又好象不是。

  难怪职员们弄不懂。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常盘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这句话来结束演讲。是对准可以不在山上丧生而偏去丢掉生命的鱼津讲的呢,还是对准由于鱼津的死亡而受到难以形容的沉痛打击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讲的呢——这一点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受到了难以控制的感情上的袭击,以致不能不说出这种骂人的话来。

  讲完了话,常盘一动不动就地站着,紧闭着嘴,瞪大眼睛,注视着比自己的眼睛略高一些的空间某一点上。从这个彪形大汉的脸上、颈上和卷起的衬衫袖子中露出来的粗壮手臂上,依然冒出汗水来。

  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了,一阵空虚感突然涌上常盘的心头。啊!要是鱼津在这里该多好。如果鱼津还活着在这里,他一定会用那梭而不舍的独特方式对自己刚才的话加以反驳——“有道理,不过,经理!”

  鱼津可能会这么说:“登山还是有规则的。乍看,似乎没有规则,其实,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然后,为了驳倒我,鱼津可能会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一贯充满自信的眼光转向我。混帐!

  “混帐!”常盘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想:鱼津恭太那双眼睛多美!他带着这思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然后,他把两三本新出版的书收进抽屉,从椅子上拿起西装上衣,抱在左手里,傲然地稍挺着胸,走出了如今已荒芜得象沙漠一样的办公室。没有了鱼津的办公室,在常盘眼里,真的象沙漠那么荒芜。

  街道上洒着薄暮时的阳光。常盘想:上哪儿去好呢?觉得没什么地方可去。他觉得口干了。

  常盘大作下意识地从有乐町乘电车,在傍晚杂沓的街道上,朝着日比谷的叉道方向走去。

  他从未有过在下班以后,带着这么空虚的心情走路。大概失去儿子的父亲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现在自己为了回家,朝着电车的停车站走去——这一点是没问题的。可是又觉得无处可去——这算什么心情呢?

  穿过日比谷的叉道,在N大楼处转弯,当来到N大楼门前的时候,常盘愣了一下。因为看到穿着白色麻布衣的瘦长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路旁,似乎在等着车子。

  常盘快步走过去,从背后叫了一声:“八代先生。”

  教之助立即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哦!”并作了个笑脸,但马上又换成严肃的表情说;“唉,出了大事了,我看过报纸——那是真的吗?”

  “刚才我和派往现场的人联系上了,说鱼津确实已经死亡。”

  “嗬。”教之助的睑色暗了下来。

  正在这时候,一辆新式高级轿车开了过来,那是八代公司的车子。

  “回公司吗?”

  “不,我正想回家——您呢?”

  “我嘛,也想回家,可是为了鱼津君的事,心里烦闷,正走着解闷呐。”常盘接着又说:“要是您方便的话,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好的。”教之助应声后,想了想,然后对已经打开车门等着的司机说:“你回去吧。我回家坐出租汽车。”说罢,八代教之助和常盘并肩走起来。

  “要不要喝啤酒?”常盘边问边思忖着,不知该把这位看来是爱奢华的绅士带到哪儿去好。

  “好啊。”

  “您到过啤酒馆吗?”

  “没有。不过,可以奉陪。”

  “那是平民百姓去的地方,很吵闹的。”

  “不要紧的。倒是那样的地方好。”教之助这么说,常盘也这么想。不知为什么,今天常盘不想到气氛文雅而又宁静的地方去,倒想把自己置身于嘈杂的环境之中,并在那里和八代教之助交谈。

  常盘自己近几年来,没到过啤酒馆,所以不记得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只是依稀记得有乐叮车站附近有一家,便往那边走去了。

  啤酒馆找到了。在店门前,常盘郑重地问教之助:“就是这里。行不行?”

  “行。”

  他俩走进店堂,在当中空位上就坐。店堂相当宽敞,有十几张桌子。所有的桌子都被穿着衬衫的年轻小伙子们占住了。有几位女招待,灵巧地手拿着好几个啤酒杯,在桌子与桌子之间敏捷地穿来穿去。碰杯的声音,肆无忌惮的高声谈话,加上门前的汽车声——整个店堂里充满着嘈杂的声音。

  常盘和教之助面对面坐着,各自把啤酒杯端到嘴边,两人都没说话。

  “是个好青年,可惜啊。他一死,我就突然感到凄凉了。”

  常盘坦率地说过之后,觉得现在要谈论鱼津,最好的交谈对手就是八代教之助。为了登山绳的问题,教之助和鱼津有过接触,尽管这个接触对鱼津来说,并不一定是愉快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接到鱼津遇难的确实消息的今天,和这样一个性情怪僻的人物面对面坐着,对自己来说是最理想的。想起来,教之助对鱼津来说是个严厉的对手。为此,鱼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这是什么缘故呢?

  “其实,鱼津君死了,我也很不好受。我和鱼津君只见过两次。最初一次是在会馆的旅馆大厅,您介绍认识那天。第二次是那一回登山绳试验以后,大概在第二天吧,为了对试验结果提意见,他闯到我公司来了。就是这两次。虽然只见过两次,可是我对鱼津君这个青年倒是喜欢的。我对自己所喜欢的人,倒反而不能妥协,这是我的短处。要是见了第三次,说不定我们两人会和好的。实际上,前些时候我曾想过要和鱼津君见一面。要是早点见面就好了,无奈被工作缠住,没空。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那是遗憾,要是见了他就好啦。”

  “我内人好象也挺喜欢他的,也难怪她。”

  常盘不知该不该随声附和,因此只“嗬”了一声,接着把杯子里剩下的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啤酒喝干了。

  常盘心想,教之助谈话中提到了美那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把话题岔开为好。

  “刚才您谈到的登山绳试验,那是我拜托您做的。看来那是失败,我不该拜托您。”

  “对。于我,于鱼津君,那都是不应该做的。刚才我说过。曾经想和鱼津君见一次面,是想和他再谈一谈有关那一次试验的事情。我既然沾着工程师的边,我就不能自己否定自己所做的试验结论。那次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由此作出判断,尼龙绳比麻绳更耐冲击——只能这么说。但,重要的一点是,那个试验并不是追究事件原因的试验,而是登山绳性能的试验。然而人们却把性能试验的结果和事件直接联系起来了,这是新闻报道的方式不确切,鱼津君的理解也有错误。还有,我说的话也有不足之处。那次试验的第二天,鱼津君说试验有错误,把它全面否定了。说实话,当时我是生气了。我也说了,试验绝对没有错误。其实,我当时应该想办法,纠正鱼津君对试验的看法才对,可是,没有做到,光顾自己不愉快、心烦。”

  “嗬,原来是这样。”

  “从那以后,鱼津对登山绳问题没有发表过片言只语,因此,我对鱼津君的反感也就渐渐淡薄下来了。年纪轻轻,却很有涵养。照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教之助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喝了一口啤酒,润润喉咙。然后若有所思地将视线透过玻璃窗投向室外。稍隔一会儿又接着说;“自从做了那一次试验以后,我也研究了一下登山绳。现在把登山用的绳索叫做Seil。这大概是从前的旧制高等学校山岳部的运动员们开始使用的词吧,因为这是德语。英语叫climbing rope。在谈到climbing rope以前,我想先谈谈登山绳的一般常识。本来登山绳这个东西,据我所知,在使用过程中,质量会逐渐降低的。正如所有东西都有寿命一样,登山绳也有它的寿命。登山绳寿命的长短,也就是它的使用期的长短取决于三个因素。其一是与登山绳接触的物质的形状及其粗细,其二是负荷重量的大小,其三是登山绳的操作方法——就是这三个因素决定登山绳寿命的长短。”

  常盘喝完了杯里的啤酒,又叫了一杯。

  “与登山绳接触的物质的形状、粗细;负荷重量的大小;登山绳的操作方法——这三者决定登山绳的寿命。先谈这三者当中的最后一个——关于登山绳的操作方法问题。钢绳也好,马尼拉绳也好,合成纤维绳也好,不管哪一种登山绳,在操作时,都不能让它发生倒抢现象。还有,不能让它受到冲击。按照登山绳的本质,它只能慢慢张拉的。其次,弯曲的半径不能过小。讲数据太专门,这就不讲它了。总之,和弯曲的半径有关系,用过小的半径来弯曲,会使登山绳受损。以上三点是操作上应该避免的。然而,用climbing rope的时候,以上所说的登山绳本质上应该避免的诸条件,全都会对它发生。”

  “有道理。”常盘随声附和道。

  “说到底,climbins rope这个东西,从它的本质上来说,是注定要被强加以必需避免的操作方法的。所以,我认为为了抵消这种强加于它的不利因素所需要的技术,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比如,解登山绳时要考虑怎样不让它倒捻;弯曲时要穿钢圈,以免弯曲半径过小,接触岩石时要加垫子等等、——您看,是不是有这些问题?”

  “有道理,可真是麻烦事。”

  “那么,发生问题的那个尼龙绳和麻绳相比怎么样呢。我看,尼龙是尼龙,麻是麻,各有长短。尼龙的长处是轻,抗拉力强。还有,在低温情况下也不会象麻那样降低强度。高湿高温,在摄氏十五度左右以下,大概没什么关系。缺点是熔点比麻低。就是说,登山绳遇到冲击时,容易熔化断裂。还有,怕紫外线,照射紫外线会降低强度。再就是不耐于单纯的剪断力。”

  “嗬。”

  “它的长处与短处,扼要地说,就是这样。最近有人发表了两篇从力学上比较尼龙绳和麻绳的研究论文。它的要点,概括起来,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些。”

  “那么,尼龙和麻比较,哪个适合于做登山绳?”

  “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还要讲上次那个事件。能不能让小坂君这样一位登山运动员死得较有意义呢?比如登山绳为什么会断这样的问题……”常盘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但马上又缓和下来说:“不是鱼津君割断的,这一点,您弄清楚了没有呢?”

  “这清楚了。我已详细听过那个对鱼津君带回来的登山绳的断口进行试验的技师讲了。据说,根据对尼龙纤维的断口的检查,清楚地证明是由于冲击而断的。”教之助又说:“弄清楚的是,既不是鱼津君割断的,也不是小坂君割断的,是登山绳受到冲击而断的。”

  “登山绳是因受到冲击而断的——可是,登山绳是登山运动员赖以保全生命的东西啊,怎么可以随便断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是由于什么原因断的呢?确实在这事件里,也就是说,在断绳这个事实里,存在着直接使用登山绳的登山运动员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可是,于我来说,象刚才说过的,只能在麻与尼龙的性能的比较上发言。发生事件的现场状况,严格地讲,是无法复现的。从这意义上来说,事件的起因,是难于从事件的本身去追查的。”

  “这倒也是。”

  “由于这个事件而提出了问题,我认为凭这一点,小坂君这样一位牺牲者是死得很有意义的。至于登山绳在那次事件中是怎么断的,说得远一点,是需要从纯科学的角度上去研究的。因为尼龙登山绳于一九五六年一月某日,在前稳高山东坡上断裂,这是一个事实啊。自从那次事件以来,有各种各样的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在登山方面的书刊上一或在山岳会的会报上,对是否可以使用尼龙登山绳,进行了评论。我前些日子也收集了这些刊物,通览了一下。有几个登山团体强调说,尼龙登山绳有个弱点,怕锐利的岩角。国外登山运动员也发出过同样的警告。对此,又有人说,只要有弥补这个缺点的技术,尼龙登山绳还是可以用的。有个人举了喜马拉雅登山队携带尼龙登山绳的例子,并说,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看中了尼龙登山绳轻,低温性能好,才带到喜马拉雅山去的。总之,这个人是拥护尼龙登山绳的。还有一个技术工作者发表了这样的意见:在发明性能更高的合成纤维之前,尼龙和涤纶,还会被使用十年左右。

  “…………”

  “总而言之,麻烦的是,就象我刚才说过的,climbing rope这个东西,由于它本身的性质上的关系,它的性能和操作技术纠缠在一起,分不开,所以只能从整体上去看问题。不管怎样,为了使这个事件成为借鉴,应该把学者、登山运动员、厂家聚在一起,让他们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共同研究这种作为climbing rope的尼龙登山绳。我本来是想以鱼津君为中心去搞这个研究的。我认为他最合适。因为他是与事件有牵连的人,而且是现役的登山运动员,更重要的是他是个豁出生命爱山的青年。”

  “是的,真的,他是豁出生命去登山的……”

  一阵激动的感情猛然涌上常盘的心头。听教之助这么一说,再也没法把话说下去了。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犹如猛兽的哀嗥。

  周围的人一齐朝他看了。

  报上报道了鱼津的遇难消息一周之后,R报社发行的周刊杂志用两页篇幅,登载了以“登山绳事件的结局”为题的文章。文章写道:“今年一月,在前穗高山东坡发生了登山绳断裂、登山运动员小坂乙彦坠落事件。这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并围绕它展开了讨论:登山绳究竟是由于它本身的弱点而断,抑或由于其他原因而断?不料在这次议论尚未得出结论之前,旋涡中人物鱼津恭太却于穗高山D浅谷遇难身亡。由于鱼津在事件中的处境困难,加之,此次事件发生于仅距前次事件的半年之后,因此在一部分人中间,对鱼津的遇难事件提出种种看法。为此,记者走访鱼津生前好友,听取了他们对事件的看法。”

  在这个占有一整页篇幅的前言之后。登载着登山运动员和鱼津好友们的简短谈话。

  A某:没有确实证据可证明鱼津之死是出于自杀,但我总觉得他是自杀。在未解决的事件旋涡中,社会上对他投以怀疑的眼光,他必定是很痛苦的。

  B某:鱼津这般人物竟然会死于D浅谷的坠石,这是奇怪的,是不是自杀,不得而知,但我不能不怀疑这是自杀性的行动。

  C某:鱼津君的临终笔记是好样的。他毫无疑问是死于遇难。唯有一点疑问是,他出于什么理由去攀登雄泷、雌泷?又为什么偏要冒着危险去登频频落石的D浅谷?

  此外,还有两个人谈论了鱼津的遇难,意见大体相同。

  八代美那子是在自家田园调布的客厅里,读到这篇文章的。晚饭后,她打开附近书店送来的周刊杂志,无意中发现了这篇文章。她坐在桌前,很冷静地读完了全文。

  美那子回忆了最后一次和鱼津会面时的情景。鱼津说:决不会再打电话给你,也不会再和你见面。他这句话,如果要把它看作含有某种意义,那并不是不可以的。

  但是,现在美那子并不怎么关心鱼津是不是死于自杀。她的问题,只是鱼津已经不在人世。她一天几次想到鱼津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事实时。内心便产生一种不大的、但久久不能消失的隐痛。这一个星期,美那子是在和这种内心痛苦的斗争中度过来的。

  当美那子把周刊杂志放在膝上,带着一周来没有离开过她的失神而空虚的神态坐着时,教之助从楼上下来,站在房门口说:“我忘了告诉你,今天常盘先生来电话说,鱼津君的骨灰由明天两点钟的快车送往故乡浜松。你替我去送行好吗?”教之助照理不会看不出鱼津的遇难给自己妻子以怎样的打击,他却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样子。

  “好,我去。”美那子有她自己的另一番心思,顾不得去注意丈夫的这种内心活动。她太累了。“鱼津的骨灰”这句话,又一次刺痛了美那子的心。

  教之助说罢便走回二楼,可是刚跨出几步又返回来。依然带着刚才的神情说:“八月初我要到志贺高原的旅馆去五天左右。积压了许多要紧的工作,要去理一理。”

  听到“志贺高原”,美那子好象吃了一惊似地仰起了脸。稍隔一会,她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去年和丈夫去过志贺高原。她想起了那里明媚的阳光,早秋宜人的凉风。她渴望着置身其中。

  “当然可以去。不过,我是去工作的哟。”

  “我不会打扰您的。您另外租一间做工作室,怎么样?”

  “嗯。”他想:既然她这么要去,也没办法了。只好说;“那你就事先想好,找个看家的。光春枝一个人,不稳妥。”

  教之助说完就出去了。美那子心想:刚才两人的对话和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的对话,不是一模一样吗?

  教之助的打算是,最好自己一个人去,这样就没人打扰,好让几本洋文书本陪他过日子。

  虽然妻子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可是今年她也想和去年一样跟着去。

  去年,她为了丈夫老是想甩开自己而生气。对这样的丈夫,当时还多少有点留恋之心,今年不同了。她想:如同丈夫教之助已失去年华一样,作妻子的自己,如今也已完全失去了青春。丈夫是由于年龄;而自己则由于鱼津之死。自己心中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本来,有了鱼津这样一个青年,她作为一个女人可能会开拓新的人生。为此,她甚至觉得可以牺牲一切。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鱼津之死,改变了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

  第二天下午,美那子为了送鱼津的骨灰去故乡,来到东京站。列车已经驶进月台,有个近亲模样的人,在车厢里捧着鱼津的骨灰,站在窗边。阿馨亲自把鱼津的骨灰带回东京的时候,美那子未到车站迎接,所以和变成了骨灰的鱼津相见,这还是第一次。

  周围有三十余人。美那子不管他们,走到窗边,朝着骨灰盒,彬彬有礼地鞠了躬,然后退回来。她没有什么话好跟鱼津说。这星期来,她一直和鱼津讲个不停,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讲的了。

  在开车前的这一段长时间里,美那子怀着难以平静的、悲伤的心情,站在送行人的后面,低着头等着。开车的铃响后,她也没有把视线抬起来,只是把俯着的头会得更低。

  当火车从月台消逝,送行的人群走动了以后,美那子才把脸抬起来。列车不见了,鱼津的骨灰盒也不见了,只见对过的月台上有白纸片在飘动,大概是起风了吧。

  忽然,美那子发现在两米远的地方,常盘正和两三个人在讲话。他穿着礼服,那模样看起来觉得挺热的。美那子自然而然地朝他走了过去。

  “说到底是相信不相信人的问题。我只相信鱼津君不是想自杀的那种人。你们说,你们是从学生时代起就和鱼津君交朋友了。可是我认为,你们并不了解鱼津君。只能说,你们对鱼津君的为人一无所知。所以你们才会产生这种想法,怀疑是不是自杀。要知道,他是登山运动员啊!是在山里锻炼了自己的意志的青年人。小坂那一回,他就说过:小坂不是自杀,登山运动员自杀,还得了。说过这种话的鱼津君自己,是不可能自杀的。”

  对方几个青年,被常盘的气势压倒了,谁也不敢吭一声,显出非常惶恐尴尬的样子。

  “哎,我冒失了。我只是谈点自己的看法,供各位参考。”常盘说着便离开了那里。当他发现美那子就在身边,使主动凑上去,招呼也不打就问;“阿馨呢?”

  于是寻找阿馨。美那子也环顾了四周。

  阿馨独自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她姿态潇洒,仍旧站着把视线投向火车消逝的方向。美那子看着她的身影,觉得它象一把锐利的尖刀在闪着寒光。

  其实,等到阿馨把脸转过来的时候治上去倒是挺开朗的。美那子看着走过来的阿馨,感到惊奇,突然之间,她已变得象个大人了。表情是那样的安详、平静,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同一个阿馨。

  她俩互致问候完毕,常盘才对阿馨说:“怎么样,累了吧?不过,总算告一个段落了。你把一切都料理好了,鱼津君一定是很高兴的。”

  “我哥哥死的时候是鱼津先生给料理的,这回该是我做了……可是公寓房间还没料理,恐怕还要忙乱上两三夭。”

  “他家里没有人来吗?”

  “不,鱼津先生的母亲要来的。在这之前,我先大致理一理。”

  “那可费力了!我可以派公司的人帮你忙,你要多少人就给多少。”

  “剩下的事,我想一个人也办得了。”

  她们两人自然而然地把常盘夹在当中,朝着下楼的地方走过月台。

  “咳,真想不到,你们看过昨天的周刊杂志了吗?竟然有人把鱼津君的遇难,怀疑为自杀。刚才,我捉住那些人当中的一个,稍稍整了他一家伙。他们不肯老老实实地相信鱼津君的那个笔记。当然罗,如果要怀疑,就只能怀疑一切了。人和人的关系,说到底,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相信鱼津君这个人的。然而不相信鱼津君的人很多。想不到,竟有那么多窝囊废广

  这些“窝囊废”好似就是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一群人。常盘瞪眼怒视周围,然后,呼地吐了一大口气。刚才整青年们的那股激情又冲上常盘的心头了。

  美那子好象也被常盘的怒气所感染似地,环视了身边。但是,美那子想的是另一件事:谁也不知道的——鱼津爱着自己,而自己也爱着鱼津。也许正如常盘所说,鱼津不是自杀,但也可能如常盘蔑视的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自杀。管它是不是,如今不都是一样的吗?鱼津恭大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鱼津最后悄悄地相互披露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美妙东西,只是在那一瞬间问了一下生命之光,如今彻底地逝去了。

  这时候的阿馨,也有她自己的心思,她闪动着刚才使美那子吃了一惊的安详而平静的目光,正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

  阿馨不能理解常盘的心情。他为什么要把鱼津是不是死于自杀,当做一个问题呢?她认为那是不值得当做问题的微不足道的事。

  因为阿馨至今不能摆脱这样一个心境——总觉得鱼津恭太正在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当时,鱼津是为了和自己相会正要来德泽客栈的。然而,不幸的是,在这途中他不得不中断他的行动,但他的意志应该依然活在这宇宙之中。阿馨没听谁讲过鱼津倒在岩石上的姿势是怎样的,但她相信,鱼津的头一定朝着自己,手也是伸向自己的。

  在阿馨的心里,鱼津之死,已经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既定事实。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不认为鱼津现在仍然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

  在这种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期望中,阿馨已经度过了十几天了,所以她的内心始终是满足的。那样子好象在安详而平静地注视着向自己走过来的鱼津恭太。

  他们三个人走下了楼梯,穿过正在上下车的人群,来到剪票处,在这里停住脚步。

  “定个时间,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次饭,好不好?我来找个凉快的地方。”

  常盘边说边把视线平等地投向这两个女人。

  “就我们几个老老实实相信他的人,一起来怀念他吧。”

  “好的。”美那子说。

  “好,我同意。”阿馨也同样答应着,不过,她觉得常盘说的“怀念”这个词并不完全合乎自己的心意。因为鱼津正在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活在她的心中。

  “那就再见。”常盘把礼服上衣脱下,搭在手里,和她们分手而去。看着傲然挺胸走在人群中的常盘大作的背影,她俩都不由得感到他老了。

  “那,我也失陪了。有空的时候,一定请到我家来坐坐。”这回是美那子向阿馨告辞而去。

  鱼津已经不在了。鱼津不在就意味着自己也不存在。八代美那子朝着车站广场阳光照耀的空虚的地方,为了把自己变成空虚中的一点而走去。

  常盘和美那子离去后,阿馨依然伫立在原地,她闪动着眼神在盘算:到哪儿去买鲜花呢?鱼津恭太虽然不在,但她想用美丽的花朵装饰他公寓里的住室,并在那里整理他的遗物——这就是小坂阿馨今天将要做的工作。

  阿馨还有许多事要做。明天、后天都将忙于料理公寓里的房间。遗物整理好后,还得到鱼津的故乡去。待稍微安定了,还必需登一次穗高山。登穗高山虽然有点儿困难,但她很想在今年秋天实现。为的是按照杜布拉的诗中所写的那样,找个美丽的岩台,造个小石冢,把鱼津恭太和哥哥小坂乙彦的两把登山镐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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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后记

  井上靖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一九0七年生于北海道一个世代为医的家庭,京都大学毕业。一九七六年获日本文化勋章。是日本文艺家协会、日本国际笔会中心、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主要负责人。

  井上靖曾在《每日新闻》社当过十多年的记者和编辑,从新闻采访中,他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一九四九年,井上靖发表了《猎枪》、《斗牛》后,开始了专业创作道路。主要的小说有:《天平之甍》、《苍狼》、《敦煌》、《冰壁》等。凡三十二卷。

  《冰壁》取材于一九五五年发生在前穗高山的一桩遇难事件。井上靖采访了当事人石原国利(小说主人公鱼津的原型)以及其他有关人员后,觉得事情的真相可能并不象舆论界所传的那样,尤其不象尼龙登山绳制造厂商所揣测的那样。他决心通过小说的形式来反映这一事件的真相,“要站在石原的立场上来写”。小说当然不是真实事件的复制品,但它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

  日本的文学向来有纯文学和大众文学之分。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一部分作家提出了“让文学走出作家书斋”的口号。井上靖通过《冰壁》的创作,对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结合作出了可贵的尝试,得到了读者的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