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美国大富翁的儿子哈维由于抽了劣性雪茄和晕船,被海浪卷入海中,为一艘
渔船救起。船长屈劳帕不信哈维的话,强迫哈维在船上干活。哈维生活在渔船上
受到格罗萨斯脱渔民帮助,逐步适应了严峻而丰富多采的自然条件,锻炼成长为
一个合格的渔民。后来他回到家人身边,他父亲又惊又喜发现自己的儿子完全变
了样。这一部冒险小说,对儿童和成人都具有很大的魅力。
前言
向往异国情调、神怪事迹的少年儿童们将在这部小说中得到充份的满足,作
者技巧不同寻常,他借助和得力于大海,因为大海对广大少年儿童和绝大多数成
人来说是一个具有相当诱惑力的谜,并不亚于宇宙对人的吸引。
银屏上的镜头远远满足不了他们这方面的好奇,一旦他们了解到人类文学宝
库中有如此精彩的描写,也许就不会老守在电视机旁,而会如痴如醉阅读它们,
把它们当作最最芳洌的美酒和最最美味的佳肴品尝了。《勇敢的船长》确实是一
部具有永恒魁力的作品,可以与所有伟大的航海冒险小说齐名。作者把我们带到
了纽芬兰浅滩的大渔场上,那里雾浓得鱼跟鱼都看不清;那里的大浪比燕麦牛奶
粥更稠;那里浪尖翻滚伴有一种连续不断的撕裂声;那里疾风吹过广袤元垠的空
间,仿佛在放牧海上紫蓝色的云彩,那里的细雨亲吻一展方圆千里阴沉沉的海面
;那里月光下呈现出百万条皱纹。而枪乌刎、毛鳞鱼的到来,逆戟鲸的竖起身子
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冰山寒气逼人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幽灵,海底活火山每隔一
个时候便喷发气泡等等都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凤的奇景。
吉卜林的成功,大半是在短篇故事方面,但《勇敢的船长》中依然处处流露
出他写作者练简洁的非凡本领以及尝试新的文字色彩的魄力。无怪乎有人认为在
这方面除了法国的莫泊桑,别的作者都比不上他。
吉卜林的成功还在于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如狄斯柯。
屈劳帕船长,他的儿子丹,水手朗杰克、汤姆。泼拉特、梅纽尔、萨尔脱斯和宾
等。其中精明强悍、明辨是非、嫉恶如仇、助人为乐的屈劳帕船长尤为突出。他
不愿意和船队凑在一起捕鱼,总是凭他有关鳕鱼洄游的知识、捕鱼和驾船的丰富
经验,在茫茫的渔场上寻找最最理想的停泊地,捕到大量的鱼,但他又毫不吝惜
地帮助船队的人,甚至帮助漂泊在大海上限他毫不相千的船只,把他测到的经纬
度告诉他们,为此他在船上预备了一块大黑板,一旦需要便举起黑板告诉他们。
他做他自认为应该做的事,即使别人对他有所误解也不在乎,他对航海技术很差
的船和胡乱进行冒险的人十分蔑视,但他们一旦陷入困境,他又总是不顾一切迅
速赶去。他很自信,这种自信来自他的经验、知识和观察,每到一个海域,他对
海水的深度、海底的土质,甚至土质的气味都了若指掌。他也很骄傲,一旦“海
上号”在捕鱼方面领先,可以提前回港,他先让“海上号”在船队中驶进驶出,
举行一个凯旋式,但这种骄傲何等质朴,何等讨人喜欢,是一个充满自信的汉子
自然的流露。但一旦他认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他也决不掩盖,而大胆地承认。
难怪娇生惯养的百万富翁儿子哈维。切尼在一艘大班轮上落入大西洋被“海
上号”救起,跟这样一个人接触以后。得到了新生。原来他嘴上经常斜叼半截姻
卷,外貌中既有游移不定虚张声势的成分,又有那种不值一大的小聪明,竟会不
知天高地厚他说大轮船撞翻一条小渔船多好玩。后来他却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渔民,
学会了服从命令,厌恶起花花公子的生活,成为一个充满生气和活力的青年。小
说中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的寓意仍然值得我们借鉴。在当今我国社会中,独生
子女占绝大多数,出现了许多畸形的“小皇帝”,难道不能从中得到许多教益吗?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一1936)为英国著名作家,他生于印度的
孟买,童年在异国富丽的大自然中度过,六岁被送回英国受教育,十八
岁又回到印度,开始文学生涯。二十四岁时已经是几部文集的作者了。他的
代表作有《营房的短篇故事诗》,是用兵士歌曲的体裁写成的。其他《丛林之书
》(第一卷一八丸四年;第二卷一八九五年),《原来如此的故事》(一九○二
年)以及《勇敢的船长》等都是儿童喜爱的读物,引起儿童的好奇心,激发他们
的幻想力。吉卜林四十二岁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我国以前对他的作品即有零星
译介。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作家,我们应更多欣赏他文字色彩奇异的活力以及他那
非凡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余青
勇敢的船长
第一章
上风头吸烟室的门向北大西洋的迷雾敞开着,大班轮在上下颠簸,拉着汽笛
警告捕鱼船队不要靠拢。
“切尼那孩子是船上的讨厌鬼,”穿绒大衣的人膨一声关上门说。“这儿可
不要他来,他大放肆啦。”
一个白发的德国人伸手拿了块三明治,一边咬一边嘟囔道:“我知道那家人。
美国尽是这号人。我跟你说过开帐单别那么死心眼儿。”
“哼!那也不能把他怎么着。人家比谁都惯着他。”一个从纽约来的人慢声
慢气说,他摊手栅脚躺在垫子上,头上是一扇雾气茫茫的天窗。“他还没几岁的
时候,他们已经拉着他从这个旅馆转到那个旅馆了。今天早晨我还跟他母亲说话
来着。她倒是个很可爱的太太,管不住孩子也不装模作样。据说他准备去欧洲完
成学业。”
“学业还没开始,”说话的是个费城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那个孩子一
个月已经有两百元零用钱啦,那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没满十六岁呢。”
“他父亲是不是搞铁路的?”德国人问。
“对。又搞开矿、伐木和海运什么的,那老家伙在圣迪戈造了一座寓所,在
洛杉矾又造一座寓所。他拥有五六条铁路,太平洋沿岸多数木材业都属于他。他
让妻子任意挥霍钱则。”费城人继续懒洋洋他说。“她说西部对她不适合,老带
着这孩子跟她自己神经质的毛病到处转,我想这是她一心想让孩子找些开心的事
情。他们去佛罗里达、阿迪朗达克山脉、莱克伍德、温泉、纽约,然后再从头开
始转。现在他不比一个二等旅馆的职员好说话。将来在欧洲毕业了,一定是个刺
儿头。”
“怎么老头儿就不亲自照顾他呢?”一个身穿粗毛起绒大衣的人说。
“老头儿让暗礁搁浅了。我想,他不愿意别人打扰他。今后几年里他会发现
自己的失误。真可惜,那孩子身上有许多长处,不知你们看到没有?”
“该严加管束,严加管束!”德国人声音低沉他说。
门咯地响了一下,一个细长的孩子约十五岁,嘴角斜叼半截烟卷,弯腰走过
高高的走道。他那白里泛黄的脸色跟他的年龄不很相称,他的外貌中既有游移不
定、虚张声势的成分,又混有那种不值一文的小聪明。他身上是红色运动权和灯
笼裤,脚上是红袜予和自行车鞋,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法兰绒帽。
他牙齿缝里发出一个口哨声,看一眼那伙人,又提高嗓门大声说:“睛,外
面雾浓得很。你们听,小渔船尽围着我们转,哇哇地喊话。你们说,我们撞翻一
条小渔船该多有意思?”
“关上门,哈维,”纽约人说。“关上门待在外面。这里不需要你。”
“谁能阻止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马丁先生,难道是你替我付了旅费?
我以为我跟任何人一样,有充分权利待在这里。”
他从棋盘上拿了几颗棋子,在两只手里抛来抛去。
“我说,先生们,真是闷死人了。我们千嘛不来扫。打扑克呢?”
没人答话。他喷了口烟,抖着两条腿,脏稀稀的手指头在桌上敲打着。
接着他掏出一卷钞票准备数一数。
“今天下午你妈妈好吗?”有一个人说。“我没看到她来就餐。”
“多半在她的特等舱里。她在海上差不多总要晕船,我打算花十五元钱
雇个女服务员照料她。我嘛,能躲就躲,不到下面去。经过配膳室总给人一
种神秘的感觉。瞧,这还是我头一次出海航行呢。“
“哦,别替自己说好话,哈维。”
“谁替自己说好话啦?这是我头一次横渡大西洋,先生们,除了头一天,我
没晕过一点船。没有晕过,先生们。”他扬扬得意,拳头在桌上砰地敲了一下,
然后弄湿手指,又继续数起钞票来。
“喔,你倒真是一台高级计数机,一眼就算得出来,”费城人打着呵欠说道。
“弄不好你还能力国家大大增光呢。”
“我晓得。我是个美国人——总的说来,始终是美国人。
到了欧洲,我会让他们看到这一点的。呸!我的烟灭了。我不会抽服务员卖
的那种蹩脚货。哪位先生身上有真正的土耳其烟?“
刚好轮机长进来转转,他脸色红润,带着笑容。身上湿漉漉的。“嗨,麦克,”
哈维高兴地叫了起来,“你说我们怎么弄到一支土耳其烟?”
“那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轮机长沉下脸说。“年轻人照例要对长者
讲礼貌,长者也同样应该尊重这种礼貌才是。”
角落里传来一阵吃吃的低笑声,德国人打开烟盒,递给哈维一支发亮的黑色
雪茄。
“年轻的朋友,要抽就得抽这种上等货,”他说。“试试看?怎么样?
你不是想过个瘾吗?“
哈维用一个戏剧性的手势点着那支不付人喜欢的烟:他觉得自己已经加入了
成人的行列。
“看来我得多吸一些这种烟才能把我熏倒,”他说道。他不知道他点上的是
一种廉价的细长雪前,“飞轮牌”,那种烟凶得厉害。
“这点咱们很快就会知道,”德国人说。“我们现在到了哪里,麦克唐纳先
生?”
“不还在附近一带海域里,斯切弗先生,”轮机长说。“今晚我们将到①纽
芬兰浅滩;不过大体上说,我们现在一直航行在捕鱼船队中。中午以来我们已经
擦过三条平底渔船,还差点没把一个法国人的帆杠撞掉,你可以说这已经是高超
的航海技术了。”
“你喜欢我的雪茄吗?”德国人问,他看见哈维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不错,真够味,”他打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看船有点慢了下来,你说是
不是?我得赶快出去看看测程仪上的速度了。”
“我是你的话,也会去看看的。”德国人悦。
哈维摇摇晃晃走过湿漉漉的甲板,到附近的栏杆边去。他很不舒服,但他看
见甲板服务员正在把椅子捆在一起,由于他在那个人面前吹过牛,说他从不晕船,
自尊心使他朝船尾的二等舱走去,那儿尽头是一块鲸背形甲板。
甲板上空无一人,他爬到尾端的旗杆附近。他弯下腰,浑身无力,十分难受,
由于“飞轮牌”蹩脚雪前、汹涌的波涛和螺旋桨的嘎嘎作响,他完全泄了气。
他的头在发胀,眼前金星直冒,身体似乎轻飘飘的,在海凤中无法站稳脚后
跟。他因为晕船已经昏昏沉沉,轮船一个颠簸,他身子一歪,竟越过了栏杆,摔
在鲸背甲板光滑的边缘上,这时又有一个低低的灰色巨浪从迷雾中扫来,仿佛伸
出一条手臂,把哈维一下卷到它的下面,也就是说,把他拉下了船,
①又名格兰达。班克,在纽芬兰岛边。为重要的渔场。
向下风头刮去;大片绿色的海水盖住了他,他竟无声无息地昏迷了过去。
一阵开饭的号角声惊醒了他。他以前有一次在阿迪朗达克参加暑期学校经常
听到这种号角声,他渐渐记起自己哈维。切尼已经淹死在大洋之中,但他身体大
弱,还无法把发生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他的鼻孔嗅到一种新的气味;背上感到一
股潮湿的寒气,而且更要命的是盐水湿透了他的全身。他张开眼睛,发觉自己仿
佛还躺在海面上,因为四周依然是奔腾的海浪,像是一座座银色的小山,但实际
上他躺在一堆半死不活的鱼上,有一个肩膀宽阔身穿蓝色运动眼的人背朝着他。
“多想也没用啦,”那男孩想道。“我是死了,那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这事
全怨我自己。”
他呻吟了一声,那个人回过头来,卷曲的黑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对小小的金
耳环。
“啊哈,这会儿你觉得好些了吗?”那人说。“你就这样躺着吧;我们让船
更平稳一些。”
他猛一使劲,使摆动不定的船头冲上没有水花的浪峰,那浪峰足足把船掀起
二十英尺来高,然后又让船滑入千滑如镜的低谷。但这种攀登浪峰并不妨碍穿蓝
色运动服的人继续说话。“我说,干得不错吧,我赶上了你。嗨,什么?我在说,
你那条船赶不上,可见我干得有多么出色啦。你怎么会跌出来的?”
“我晕船了,”哈维说,“头一晕,不知怎么就跌下了船。”
“恰巧我在吹号,你的船有点偏航。那时我看到你整个儿摔了下来。啊,什
么?我以为你要被螺旋桨搅成碎块作鱼饵了,谁知你漂啊漂到了我这儿,我就当
你是条大鱼捞了上来。这下你就死不了啦。”
“我在哪儿?”哈维说。他看不出自己躺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
“你在我的平底船上。我名叫梅纽尔,我是从双桅船‘海上号’上下来的,
那是格罗萨斯脱的一条船。我就住在格罗萨斯脱。不久我们就能吃上晚饭啦,啊,
什……么?”
他似乎有两双手和一个铁一般的脑袋,吹响一只大海螺还不过瘾,他说什么
也要站着吹,身子随着平底船一起摆动,尖得让人受不了的螺号声回荡在浓雾中,
哈维不知道他这种“娱乐”持续了多久,因为他心惊胆战地躺在那儿,目睹着雾
气腾腾惊涛骇浪的景像。他仿佛听到了枪声、号角声和呼喊声。有样东西比平底
船大,却相当轻快,隐隐约约出现在旁边。顿时有几个不同的声音说起话来,他
掉进一个翻腾起伏的黑洞,那儿有一些穿油布雨衣的人给了他一杯热饮料,脱去
了他的衣服,接着他就倒头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船上头一次开早饭的铃声,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的特等舱
变得那么窄小。他转身一看,原来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间,像是一个洞穴,有一
盏灯挂在粗大的方梁上照着亮。有一张伸手可及的三角形桌子从船头滑到了前桅。
后面部头有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普利茅斯火炉,旁边坐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
孩,有张扁平的红脸和一双闪亮的灰眼睛。他身穿一件蓝色运动服,脚蹬一双高
统胶靴。地上放着儿双同样的胶靴,一顶旧帽子和几双破羊毛袜,还有一些黑色
黄色的油布雨衣挂在睡铺旁边摆来摆去。邓地方充满了一种大包棉花散发出来的
气味。那油布雨衣更有一种特有的气味,特别浓重,使人想起煎鱼、照明油脂、
油漆、胡椒和发霉烟草的气味。而所有这些气味又被一种船舱里始终萦绕下去的
咸水味紧紧地箍在了一起。哈维
厌恶地看了看自己那张不铺被单的床位。他还躺在一块疙疙瘩瘩邋里邋遢的
褥子上。接着他又发现那条般动起来也跟轮船不同,它既不滑行也不颠簸,不知
为什么倒像是在浑身扭动,就像一匹小马让疆绳牵住时一个模样。海水的轰鸣声
不绝于耳,周围的横梁也在嘎嘎作响像是哀诉。所有这些都使他哼哼卿卿表示不
满,这时他想起母亲来了。
“觉得好些了吗?”那个男孩咧嘴笑了笑。“来点咖啡?”他用洋铁杯盛了
一满杯咖啡,放了些蜜。
“没有牛奶吗?”哈维说,他环视黑暗的双人铺,好像那里能找到一头奶牛
似的。
“喔,那没有,”那男孩说,“多半到九月中才会有。这咖啡不错,是我煮
的。”
哈维默默地喝了,那男孩递给他一盘香脆的煎猪肉,哈维狼吞虎咽地吃了。
“我把你的衣服烘干了。看上去有点缩水。”那男孩说。“这些衣服跟我们
的式样不同——没有一件相同。你转个身看看有没有受伤。”
哈维东转转西转转伸展下身子,说不出有什么受伤的地方。
“那好,”男孩很热心他说。“你穿戴好了就到甲板上去。爹要见你。
我是他的儿子,名字叫丹,他们都这么叫我。
我是厨师的助手,还在船上干一些水手们嫌脏的杂活。船上除了我没有其他
男孩,以前还有一个奥托,不过他掉下船去了,他是船上唯一的荷兰人,掉下去
的时候只有二十岁。你怎么会在风平浪静中落水的?“
“谁说风平浪静,”哈维板起面孔说。“那时刮着大风,我又晕了船。
看米我一定是被浪头卷出栏杆的。“
“昨天从早到晚只有一些普通的小浪,”那男孩说。“不过在你看来自然就
是大风浪了……”他吹了下口哨。“以后你在船上待久了,自会懂得更多的。快!
爹正等着呢。”
跟其他许多不幸的年轻人一样,哈维活那么大了还从来没有人向他发号施令
过——从来没有过,至少不久以前是如此,有时要他做一些事,总耍眼泪汪江地
向他反复说明服从的好处,为什么要他这么做的理由。切尼夫人在生活中唯恐儿
子的精神会垮掉,这种恐惧心理可能就是她自己走到了神经衰弱边缘的原因。他
看不出凭什么竟要他急急忙忙服从别人的意愿,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既然
你爹这样急于跟我谈话,他自己可以到下面来嘛。我要他立刻带我到纽约去。他
会得到酬谢的。”
丹明白了这个笑话的分量和妙处,张大了眼睛。“嗨,爹!”他对前甲板舱
口大声喊道,“他说你要是那样着急,可以自己下来看他。你听到吗,爹?”
答话的人用胸部发声,人竟有这样深沉的声音,哈维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别犯傻啦,丹,让他来看我。”
丹吃吃地笑了,他把哈维变样了的自行车运动鞋扔了过去。甲板上传来说话
的语调中自有某种东西使得那男孩压下了满腔怒火,安慰自己一旦船掉头送他回
家,在路上他尽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和父亲的财富逐渐说清的。他想,这次死里逃
生一定会使他在朋友之中终生成为一个英雄。他攀登垂直的梯子上了甲板,跌跌
冲冲朝船尾走去,一路上好多东西差点没让他绊倒。通向后甲板的踏级上坐着一
个矮墩墩的汉子,他胡子刮得光光的,有着两撇灰色的
眉毛。这时夜里滚滚的波浪已经平息,留下一片远远伸展开去仿佛汕光平滑
的海面,地乎线上有十几条渔船的帆影点点。它们之间也还有一些小黑点,说明
一些平底船已经下海捕鱼了。双桅船的主桅上挂着三角形的停泊帆,在那里轻松
地飘动着,舱顶附近除了那个汉子空无一人。
“早上——该说下午好了。你一觉醒来,时钟差不多转了一圈,小青年。”
汉子招呼他说。
“早,”哈维说。他不喜欢那人叫他小青年;而且作为一个溺水被救活的人,
他还希望能听到一些同情的话。往常他的脚一沾湿,他妈妈就难受得什么似的;
可那个水手看来完全无动于衷。
“现在让我们听听事情的整个经过。说来事情的前前后后也真是凑巧。
说说你的名字叫什么?说说你从哪儿来(我们不大相信你从纽约来),要到
哪儿去(我们也不大相信你要到欧洲去)?“
哈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轮船的名字,还简单说了说出事的经过,末了要求
把他立刻带回纽约去,说到了那里父亲会酬谢他的,要什么就给什么。
“嗯,”剃光胡子的汉子对哈维最后悦的几句话一点不动心。“我不能说我
们会考虑任何人的特殊情况,更别说去考虑一个孩子,风平浪静他却从班轮上掉
了下来,而且唯一的借口是他当时晕了船。”
“借口!”哈维叫了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从轮船上掉下来,掉进你这条肮
脏的小船只是寻寻开心吗?”
“不清楚你开玩笑的意图是什么,这我可说不好,小青年。不过我要是你,
我不会这样称呼这条船,以天意的名义把你救起来的,正好是这条船。
一来这样骂它不大敬神,二来我的感情上也受不了——我是格罗萨斯脱‘海
上’号的狄斯柯。屈劳帕,对这条船你似乎还不大了解。“
“我是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哈维说。“当然,我对得救和其他一切是非
常感激的!不过我要你明白,你越快把我送回纽约,你的报酬就会越高。”
“你的意恩——究竟怎么样?”屈劳帕一撇蓬蓬松松的粗眉竖了起来,他那
温和的蓝眼睛里闪出怀疑的目光。
“给你好多好多美金,”哈维说,他很高兴自己的话终于使那人起了作用。
“十足都是美金。”他把一只手往袋里一插,肚子也挺了出来,那是他得意的神
态。“你把我救上来,可算是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大的大好事。我是切尼的独生
子。”
“看来人人都很抬举他,”屈劳帕于巴巴他说。
“要是你不知道切尼,你就算不得见多识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掉转船头,
让我们赶快回去。”
哈维有种想法:大部份美国到处都有人在议论和羡慕他父亲的财富。
“我可能干,也可能不干。把你的肚子缩进去,小青年。里边装的可尽是我
的食物。”
哈维听到丹一声嘻笑,他假装正在前桅那儿忙碌,这一笑笑得哈维满脸通红。
“这个我们以后也会忖钱的,”他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够到达纽约?”
①“我不去什么纽约。也不去波士顿。大约九月份我们可以看到东呷角,到
那时你爸爸也许会被你说服给我十块美金。我实在抱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
①又称为伊斯敦。波音特,是美国最东边的一个岬角。
字。当然,到那时他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
“十块美金!哎呀,你瞧瞧这个,我……”哈维把手伸进口袋想掏出那卷钞
票来,谁知摸出来的只是那包水里泡过的香烟。
“那可不是什么合法的通用货币,而旦对肺有害无益。小青年,把它扔到船
外去,再找找看,还有什么东西。”
“给人偷掉了!”哈维气鼓鼓地叫道。
“这么说来,你要等到你父亲来酬谢我啰?”
“一百三十四元——全被偷掉了,”哈维说,他还在拼命搜索所有的口袋。
“把钱还给我。”
屈劳帕冷冷的脸上一闪之间有了奇怪的变化。“你这样年纪身边带一百三十
四元干什么,小青年?”
“那是我的一部分零用钱——只够用一个月。”哈维以为这样一说准能吓那
人一大跳,它也确实如此,不过不是直接的。
“哦!一百三十四元还只是他的一部分零用钱,还只够用一个月!你掉下来
不记得撞在什么东西上,是不是?我看准是撞断了一根标柱。‘东风号’的老家
伙赫斯根,”屈劳帕似乎自言自语道,“他绊倒在舱盖上,头撞着了硬邦邦的主
桅杆。大约三个星期以后,老家伙硬说东风号是一艘破坏商业航线的战舰,他宣
布要向赛白岛开战,因为那个岛是属于英国的,而且跟鱼群离得老远。他们把他
缝在一个睡袋里,只让头脚露出来,那回其余的航程中一直没放他出来。现在他
在艾色克斯家中玩小布娃娃。”
哈维差点气得闭过气去,不料屈劳帕继续安慰道:“我们替你惋惜。非常惋
借,你年纪还这么轻。我看我们就别再提钱的事啦。”
“你当然不想提。你把它偷去了。”
“随你怎样说。你这样说觉得好过一些,尽管这样说去。至于你回纽约的问
题,就算我们能做到这点,我们也不可以这么做,现在你这种情形回家不合适,
而且我们刚刚来到纽芬兰浅滩,还要为我们的生计干活呢。我们一个月连五十元
钱都见不到,更别说是一百三十四元啦。要是运气好,我们九月份头一个星期能
在什么地方重新靠岸。”
“可现在才五月份。我不能因为你们要捕鱼,待在这里什么事也不干。
我不能,限你说清楚!“
“对,一点也不错。谁让你什么事也不千来着。有一大堆事你可以做。
奥托在里。哈佛尔掉下了水。我们在那儿遇到了一阵大风,我怀疑他一役抓
住掉了下去。总而言之,他也不会回来说清楚这件事啦。你给卷上来真是巧上加
巧。不过我看有些事情你还是能做的。是不是?“
“到了岸上,我能让你和你们一伙人日子不好过的,”哈维恶狠狠地点点头,
含糊不清地威胁什么他们这样做是“海盗行为”,屈劳帕对之淡淡一笑。
“光顾说话,我倒忘了一件事。你要记住,你在‘海上号’上,除了这点没
人让你多谈别的。张开你的眼睛,帮丹干活,按他的吩咐去做。这样的话,我给
你十元半一个月,这就是说到这次航行结束给你三十五元钱,也不管你是不是有
资格拿这份工钱。做点工作对你的脑袋爪子有好处,可以放松放松,以后你尽可
以跟我们讲你爹妈和你多么有钱的事。”
“她在那艘轮船上,”哈维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马上带我去纽约
吧。”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不过将来她看到你回去,会忘掉这一切的。
我们‘海上号’有八个人,假如我们现在回去,你知道,那有一千多英里路,
这个旺季就算完了。即使我同意,水手们也不会答应。“
“我父亲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的。”
“他会的,我并不怀疑他会设法安排的,”屈劳帕说。“但是整个旺季的收
益要维持八个人的生计。再说你秋天看到他,你的身体也会好啦。你去帮帮丹吧,
我已经说过那样一个月有十元半收入。当然你跟我们大家一样,住宿伙食兔费。”
“你意思耍我去洗锅涮碗吗?”哈维说。
“还要干一些别的事。你没有必要说话哇里哇啦嘛,小青年。”
“我不干!我父亲会给你足够的钱,买下这条肮脏的小渔船,”哈维在甲板
上跺脚。“我跟你讲过十来遍啦,只要你把我安全带到纽约;而且,而且,不管
怎么说,我的一百三十元钱已经在你手里了。”
“那又怎么样?”屈劳帕说,铁板的脸阴沉下来。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得很清楚。到头来你还要我干仆人的活。”哈维对自
己用了“仆人的”这个形容词很得意。“还要一直干到秋季。我告诉你,我不干。
你听见吗?”
屈劳帕似乎满怀兴趣地朝主桅顶上端详了好一会儿,哈维一直在他周围激昂
慷慨他说下去。
“唉,”他最后说。“我觉得良心上已经尽了义务。这是件很难判断的事。”
丹偷偷上来拉丁拉哈维的胳臂。“别再去为难爹啦,”他恳求道。“你骂他
是贼已经有两三回啦,别人可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他。”
“我不管!”哈维几乎在大声尖叫,把劝告当作了耳旁风。而屈劳帕还在一
旁沉思。
“看样子你的态度不太友好,”他最后说,目光移到了哈维身上。“我不责
备你,一点也不,小青年,如果没按你的意思做,你想发发脾气也别冲着我来,
你一定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吧?十元半在双桅船上做一个帮手,食宿全包。这是要
你学点东西,要你身体健康。干还是不干?”
“不干!”哈维说道。“带我回纽约去,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他躺在甲板的排水孔里,捏住了出血的鼻子,
屈劳帕安详地朝下看着他。
“丹,”他对儿子说。“由于急于判断,最初看到这个小青年时,我的脑子
糊涂了。以后你千万别急于判断,误入歧途。丹,现在我很替他难过。
他的脑子显然出了毛病。他给我捉到的那些名字,全不作准,他说的一些别
的话,也不作准,包括跌下船落水的话,那些话让我差点信了他,你要待他温和
些,我给你两倍于他的钱。把他头上沾的鼻血擦擦干净。好好冲洗一下!“
屈劳帕神情严肃地走进舱去,他和一些上了年纪的水手就睡在那里。他把丹
留下,去安慰那个有三千万家财的不幸继承人。
第二章
“我早跟你说过。”当又急又密的水滴落在黑糊糊油光光的船壳板上时,丹
说。“爹这时不会动不动发火的,这完全是你自找的,哼,你这么伤心就役道理
啦。”哈维还在于位着,双肩上下抽动着。“爹头一回把我打倒在地是我头一次
出海那回。我知道那个滋味很不好受,让你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是那样,”哈维呻吟了一声。“那人要么疯了,要么喝醉了酒,再说,再
悦我什么事也做不来呀。”
“不要这样说爹,”丹低声说道。“他是反对喝酒的,而且,嗯,他倒说你
是个疯子呢。亏你想得出,竟叫他是贼!他可是我爹呀!”
哈维坐起来,擦了擦鼻子,讲起了丢掉一卷钞票的事。“我的脑子没有毛病,”
他越说越来劲。“你父亲哪回也没见过五元钱的大票,我父亲却一星期就能买得
起这样一条船,决错不了。”
“你不知道‘海上号’究竟值多少钱。你父亲一定有一大堆钱。他是怎么弄
到手的?爹说过,疯子讲故事,讲讲就露馅了。你讲下去。”
“他在金矿和别的地方弄到钱的。那是在西部。”
“我晓得这种勾当,他也到过西部?他会不会带着一把手枪骑在能要特技的
马上兜圈予,就像马戏团里一样?他们把那个地方叫作大西部,我还听说他们的
踢马刺和马勒都是纯银的。”
“你是个蠢货!”哈维说,他不由自主得意起来。“我父亲要小马干什么?
他要出门就坐私人车厢。”
“什么?大红虾式的车厢?”
“不是。当然是私人列车。你长这么大了,见过私人车厢没有?”
“斯兰汀。皮门有,”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看见它停在波士顿的联合
火车站,有三个黑人在替它清扫(丹的意思是擦窗)。不过斯兰汀差不多拥有长
岛的每条铁路,人家三番五次说他买下了差不多半个新汉普夏,还用栅栏围起来,
里边尽是狮子、老虎、熊、水牛、鳄鱼之类的各种动物。斯兰汀。皮门可是个百
万富翁。我见过他的车厢。你信不信?”
“嗯,可人家说我父亲是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大富豪,他拥有两列私人车厢,
一辆以我命名,一辆以我母亲康斯但塞命名。”
“讲下去。”丹说。“爹不让我发誓,不过我想你能发誓。在我们讲下去以
前,我要你说,要是你在说谎,将来就不得好死。”
“当然能行,”哈维说。
“那还不够。你还得说,‘要是我不说真话,不得好死。’”
“要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哈维说。“我当即就死在这里。”
“总共是一百三十四元吗?”丹说。“你跟爹谈话时我听着,我有点看出来,
你跟圣经里那个约拿一样,有点理屈词穷了。”
哈维涨红了脸为自己辩护。丹是个很精的年轻人,有他自己的一套,经过十
几分钟盘问,他相信哈维并没有说谎,多半是实活。再说他还有赌咒约束着他呢,
那是丹从小就知道的最最可怕的赌咒,可你瞧,他还坐在那儿,好端端地活着,
鼻尖红红的,在排水孔里反反复复讲着一些令人惊奇得不能再惊奇的事情。
“天哪!”当哈维把以他命名的车厢详细开列一份部件清单以后,丹终
于打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叹。接着顽皮的笑容布满了他宽阔的脸。“我相信
你,哈维。爹有生以来犯了一个错误。”
“那还用说嘛,”哈维说道,他在动脑筋尽快出出这口怨气。
“他会气得发疯的。爹就恨自己判断出错。”丹躺倒身子拍了拍大腿。
“哦,哈维,你不要把我们讲的话给捅出去。”
“我可不想再让人打倒在地。不过我会跟他算帐的。”
“从没听说过有人要跟爹算帐。不过他肯定会再把你打倒在地的。他越是有
错越是会这么干。刚才说到金矿和手枪……”
“手枪的事我可一个字也没说过。”哈维打断他的说话,因为他还在赌咒的
约束之中。
“是这么回事;你没有多说别的。两节私人车厢,有一节以你命名,一节以
她命名,还有一个月二百元零用钱,宁可整个身子撞在排水孔里,也不肯为十元
半一月的工资干活!那可是捕鱼旺季里网到的一条最大的鱼。”他爆发出一阵声
音很轻的笑声。
“那么我是对的了?”哈维说,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情者。
“你错了;错上加错!你要掌握正确的时机。跟我一起努力干活,或许能抓
住这样的机会,我也会抓住机会支持你的。爹往往会给我双重的帮助,因为我是
他的儿子,但他讨厌那些人人都喜欢的人。我看你对爹十分恼火。
我也时常会这样。不过爹是一个十分公正的人,全船队都是这么说的。“
“你瞧瞧这个也算公正吗?”哈维指指自己受伤的鼻子。
“那没什么。他光让你流点血嘛。爹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健康,可要照我说,
我还没跟这号人打过交道呢,竟敢说我、说我爹或说‘海上’号随便哪个是贼。
我们可不是码头上普通的乌合之众,胡乱纠合在一起。我们是渔夫,我们在一起
干活已经六年多了。这一点你千万别弄错!我告诉过你,爹不让我发誓,他认为
发誓都是空口悦白话,为此还要揍我。
你说了你爸和他的财产,不过要是我能说什么,我就说你钱的事。我烘干你
那套衣服时,不知道你口袋里有些什么,因为我没有看。可我要说,用你刚才发
过誓的话说也不妨,我和爹都一点不知道钱的事,把你弄上甲板以后,只有我们
两个碰过你。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看怎么样?“
流点血确实使哈维头脑清醒不少,不过大海的孤寂也起了点作用。“你说得
对,”他说,他有些窘,眼睛朝下看。“看样子我这个人刚刚从溺水中得救,就
有点不感恩图报,丹。”
“嗯,你太冲动,干了傻事,”丹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只有爹和我在船
上看到。厨子不算在内。”
“我应该想想丢掉钞票的情形,”哈维有点自言自语说,“而不是把看到的
人都叫作贼。你的父亲在哪儿?”
“在舱里,你还要找他干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哈维说着迈起步来,有点摇摇晃晃,因为他的头还在
嗡嗡作响。他走向踏脚,船上的钟挂在舵轮那儿一眼就能看到。屈劳帕在漆成棕
黄色的舱里,忙于拿一支巨大的黑铅笔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他不时用力吮吸一
下铅笔。
“我刚才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大对头,”哈维说,他对自己的温顺感到有些吃
惊。
“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啦?”船长说道。“你痛骂了丹,是不是?”
“不,我说的事跟你有关。”
“你说。”
“嗯,我——我想收回我的话,”哈维说得很快。“当一个人从溺水中被救
上来——”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嗯,照你这种态度继续下去,你还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的。”
“他不该出口骂人。”
“说得好,说得对,”屈劳帕说,脸上挂着一丝干笑。
“所以我到这儿来向你道歉,”他的话又顿住了。
屈劳帕转动下身子,慢慢从他坐着的柜子上下来,伸出一只大手。“我不相
信你刚才那样会对你有半点好处;这也显得我在判断上没有错误。”一阵想压压
不住的吃吃笑声从甲板上传到他的耳朵里,“我的判断难得有错。”
那只大手紧紧握住哈维的手,握得哈维的手一直麻到肘部。“小青年,这样
在我们解决你的问题时,要好办得多。事情已经过去。我对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
看法。这事也不全怪你。马上去干你的活吧,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
“你是幸运的,”哈维脸一直红到耳朵尖,重新回到了甲板上,丹对他说。
“我怎么感觉不到,”他说。
“我并不是指刚才的事情。爹的话我听见了。爹要是答应了,他不会记恨任
何人的。爹的话里已经泄露出来。不过他也恨自己判断出错。嗬,嗬,一旦爹有
了某种判断力的话,他对英国人也宁可把旗稍稍降下一点然后又飞快地重新升起
来,却决不换一面旗。我很高兴事情园满地结束了。爹说他不能带你回去是对的。
我们在这儿捕鱼就是我们的全部生计。不到半小时,伙计们就会回来,像鲨鱼追
逐死鲸鱼一样。”
“回来干吗?”哈维说。
“当然是吃晚饭啰。难道你的肚子役告诉你?你有许多东西都要学呢。”
“看来是这样,”哈维瞧瞧错综复杂的绳索和头顶的吊车,不禁有些茫然。
“它可是第一流的,”月热心他说,他误会了哈维的目光。“等到我们落下
主帆,它带着所有盐渍过的鱼往回驶的时候,你就瞧着吧。不过我们先得千些活。”
他指指下面两桅之间敞开的主舱,里边黑洞洞的。
“那是干什么的?里边全是空的嘛,”哈维说。
“你和我再加上几个人要把它装满,”丹说。“打来的鱼便装在里边。”
“活的?”哈维说。
“顺,不。它们上来就差不多死了,得剖开来加盐。贮藏库里有一百大桶盐,
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更多遮盖的衬板。”
“那鱼在哪里呢?”
“人们都说在大海里,在我们祈祷的船里,”丹引用了一句渔夫的谚语。“
昨晚就有四十条鱼跟你一起捞了上来。“
他指指后甲板前面一个像是木围栏似的东西。
“你和我在它们用完时要冲洗出来。但愿今晚我们能装满鱼栏!那时眼看等
待清理的鱼足有半脚多高,我们还得站在桌子旁于,到后来我们困得要死,会觉
得剖开来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那些鱼似的。对了,他们正在回来。”
丹从低矮的舷墙上往下看,只见有半打平底船正在如丝绸般闪闪发光的海面
上向他们划来。
“我从来没在这么低的地方向下看过海,”哈维说。“真好看。”
落日使海水染成一片紫色和粉红色,也将金光洒在一长排隆起的琵琶桶上和
桶中影影绰绰似蓝似绿的鳍鱼身上。举目望去,条条双桅船似乎都在用无形的绳
索把一些小船牵到它们那几去,小船中一些小小的黑色人影像是一些上了发条的
玩具。
“他们千得不错,”丹说,眯起了眼睛。“梅纽尔的船再多装一条鱼都不行
啦。船露出水面就那么一点点,仿佛静水中的荷叶一样,你说是不是?”
“哪条是梅纽尔的船?我真不懂,这么大老远你怎么分得出来?”
“朝南的最后一条。昨天夜里就是他救起你来的,”丹指着那边说。“他在
葡萄牙人号船里,你不会弄错的。他是划船的一把好手,他的东边是宾夕法尼亚。
看样子,上面装着发酵粉。他的东边是朗杰克,他的背有些驼,瞧①他们一路上
排成一行划得多出色。朗杰克是一个加洛维人,住在南波士顿,加洛维人大多数
住在那个地方,而且大多数加洛维人擅长驾船。北边过去一点,是汤姆。泼拉特,
过一会你就会听到他唱起来的。他说他以前当过水兵,①在老俄亥俄号,我国海
军第一艘军舰上服役,经常航行在合恩角一带。他别的话从不多说,唱歌唱到的
事却不少,他捕鱼的运气特别好。你听!我刚才不是说过的吗?”
一阵悦耳的高声歌唱从北边那只平底船那儿悄悄飘过海面来。哈维听见歇里
唱着什么一个人手脚冰凉,然后是:“拿出海图看看也觉凄凉,它一直在天涯海
角!
鸟云在他们头上密布浓雾在他们脚下缭绕。“
“他的船也满载而归,”丹说着吃吃地笑起来。“要是他给我唱‘哦,船长
’那就更妙啦!”
“现在为你,哦船长,我最最虔诚地祈祷,但愿他们永远不把我埋在教堂或
灰暗的修道院里。”
“那是汤姆。泼拉特的两个拿手好戏。今晚他就会把老俄亥俄号的事一股脑
儿告诉你。看到他后面那条蓝色的平底船吗?他是我伯伯,爹的亲兄弟,要是有
什么坏运气在纽芬兰浅滩上游荡,它准会又找上萨尔脱斯怕伯。瞧他划得多轻松。
我可以拿我的全部收入打赌,他是今天唯一遇上刺的人,而且给刺得很厉害。”
“什么东西会刺他呢?”哈维说,他发生了兴趣。
①“多半是‘草莓’,有时是‘南瓜’也有时是‘泞檬’和‘黄瓜’。对,
他的双时以下会被刺得生疼。老家伙运气好得使人目瞪口呆。现在我们得掌握好
滑车,把他们吊上来。你刚才告诉我,你打出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动手干过活,
这是真的吗?你一定觉得很可怕,是不是?”
“不管怎么我要试着干些活,”哈维口气很坚定。“只是对我说来这些
①加洛维:苏格兰西南端一地区。
①合恩角:南美洲南端一小岛。
①均指海中的各种水草。
活全都那么陌生。“
“那你就掌握好滑车。它在你后面!”
哈维抓住一根绳和一个从主帆支索上吊下来的长铁钩,丹拉下另一个长铁钩,
那是从另一样东西上滑下来的,他把那东西叫做“千斤索”。这时梅纽尔已经把
满载的平底船靠了上来。葡萄牙人笑容满面,以后哈维总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拿
起一把短柄叉动手把鱼甩到甲板上的鱼栏里。“二百三十一条,”他高声喊道。
“给他钩子,”丹说,于是哈维把它传到梅纽尔手中。他抓住丹的滑车,穿
过船头的一个绳环,又钩在船尾的绳环上,然后爬进了双桅船。
“拉!”丹一声喊叫,哈维拉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平底船很轻松地吊了上
来。
“抓住,它还没有在桅顶横衍上就位!”丹哈哈大笑,哈维牢牢抓住,因为
船横在他头顶的上空。
“低头让开,”丹又叫道,哈维把头低下去,丹用一只手把空船荡开去,让
它恰好轻轻地在主桅后面就位。“它们不会轻得没有分量。一个乘客干到这个模
样已经算不错啦。航海方面有不少诀窍。”
“啊哈!”梅纽尔说,伸出一只棕色的手。“你现在觉得好多了吧?昨天这
个时候他们把你当作鱼打上来,这会儿你这条鱼已经在打鱼了。嗯,你说什么?”
“我想说——我非常感激,”哈维结结巴巴说。他那只倒霉的手又掏进了口
袋,这时才记起他没钱给别人。当他更了解梅纽尔以后,光想到他可能作出的错
误,他就会在他的床铺里浑身燥热满脸通红的。
“没有什么好谢我的!”梅纽尔说。“我怎么能让你漂啊漂,漂遍整个纽芬
兰浅滩呢?你现在是个渔夫啦,嗨,什么?嗬!噢!”他身子直直的前俯后仰,
让系在身上的绳结套出臀部来。
“今天我没有清洗船,太忙啦。鱼上钩实在太快。丹,好孩子,帮我清洗一
下。”
哈维立刻踏上前去。终于能替救他命的人做一些事情了。
丹扔给他一个拖把,他弯下腰去笨拙地擦掉黏黏糊糊的东西,干得很起劲。
“搬起踏脚板,它已经滑进槽里去了。”
丹说。“把它们擦干净放下来,不要让一块踏脚板卡住。以后可能缺一块都
不行。朗杰克上来了。”
一股闪闪发亮的鱼从船边的一条平底船上卸入鱼栏。
“梅纽尔,你把滑车拿去。我要把桌子支起来。哈维,清洗一下梅纽尔的船。
朗杰克会把他的船吊在它上面的。”
哈维正在清洗,抬起头来,看见另一条平底船的船底,恰巧就在他的头顶上。
“像印度人的魔盒一样,是不是?”丹说,那时一条船已经套入了另一条册。
“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起来,”朗杰克说,这个下巴灰白,嘴唇很厚的加
洛维人弯下腰前后摇摆,跟梅纽尔刚才一模一样。屈劳帕在舱里向舱口盖大声吼
叫,他们还听得见他吮吸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半——运气不好,你这个家伙!”朗杰克说。“我只有杀了
我自己再填满你的钱袋。你就把这个倒霉的捕获量记下来吧。那个葡萄
牙人压倒了我。“
一下猛撞又有一条平底船靠了上来,更多的鱼流进了鱼栏。
“二百零三。让我们瞧瞧那个乘客!”说话的人甚至比加洛维人更高大,他
的脸上有一条紫色的刀疤,从左限一直斜到右嘴角,样子显得很古怪。
哈维不知还要干什么,他等船放下来便把它们一一擦干净,还把踏脚板抽出
来,放在船底。
“他很讨人喜欢,”那个带伤疤的人说,他就是汤姆。泼拉特,带着挑剔的
目光看着哈维。“做任何事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渔夫的方式,什么绳头都要紧,
都打上一个不可靠的索结,另一种是……”
“另一种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号上干的方式!”丹插嘴说,他举起一块带腿的
长板在一小群人中扫来扫去。“走开去,汤姆。泼拉特,让我把桌子支起来。”
他把木板的一头卡在舷墙的凹槽中,一脚把桌子腿踢出来,又急忙弯下腰,
刚好躲过那个水兵挥来的拳头。
“看见没有,丹,他们在俄亥俄号上就是这么干的!”
“我看他们都是斜眼,要不怎么会打不中呢,而且我还知道要是谁不让我们
安逸,他只有到主桅杆上找他的靴子了。向前拉!我忙着呢,你没有看见吗?”
“丹,你能躺在锚链上睡上一整天,”朗杰克说。“你是个厚脸皮的鬼东西。
我相信一个礼拜里你就能把我们的货物管理人给带坏了。”
“他的名字叫哈维,”丹说,挥舞着两把奇形怪状的刀,“不久他就会比南
波士顿五个沉默寡言掘金矿的家伙还要值钱。”他得意地把两把刀放在桌子上,
他那昂起的头歪向一边,欣赏自己放刀的效果。
“我看是四十二,”从船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接着又有一阵哄笑,这时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那么说来我一下子时来运转啦,因为我刚好四十五,尽管
我彼刺得不成样子。”
“四十二或四十五。我数糊涂了,”那个细小的声音说。
“那是宾和萨尔脱斯在数捕到的鱼。那会一整天吵得比马戏团还热闹,”
丹说。“你就瞧着吧!”
“进来,快进来,”朗杰克吼道。“站在外面会弄湿的,孩子们。”
“你说是四十二,”那是萨尔脱斯在说话。
“那我就再数一遍,”细小的声音温顺地说。
两条平底船摇摇摆摆济在一起撞在双桅船上。
“你倒真有那路撒冷的耐心!”萨尔脱斯怒气冲冲地说,背后的海水飞溅过
来。“像你这样一个农夫有什么本事插足船上,也想赢我!你差不多让我全都玩
完啦。”
“我很抱歉,萨尔脱斯先生。我由于神经质消化不良才到海上来的。当初还
是你劝我的。”
“你跟你那神经质消化不良全该沉到鲸鱼窝里去,”萨尔脱斯咆哮道,他是
一个圆滚滚的矮胖子。“你又在跟我作对啦。你说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
“我忘了,萨尔脱斯先生。让我们数数吧。”
“我看不出来那怎么能不是四十五条。我明明数的是四十五嘛,”萨尔脱斯
说。“你数数清楚,宾。”
屈劳帕走出舱来。“萨尔脱斯,现在马上把鱼扔到鱼栏里,”他用命令的口
吻说。
“别忙把鱼都弄到鱼栏里去,爹,”丹咕哝说。“他们俩刚开个头。”
“圣母啊!他正在一条条叉进来呢,”朗杰克吼道,萨尔脱斯已经吃力地干
起来;另一条平底般上的小个儿在数船舷上缘的一条刻痕线。
“那是上星期的捕获量,”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说,手指还点在刚才停下
的地方。
梅纽尔用臂时轻轻推了一下丹,丹朝后滑车冲去,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去,把
吊钩套进船尾索去,梅纽尔让平底船迅速向前移动,另外一些人气壮如牛地拉索,
让船和船上的人以及别的一切一股脑儿吊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泼拉特用老练的目光计着数。“四十七。
宾,你赢了!”丹让后滑车脱钩,让鱼从船尾卸到甲板上的一股鱼流中去。
“停住!”萨尔脱斯伯伯咆哮连连,腰部还在摆动着。“停住,我有点数混
了。”
他已经没时间抗议了,他被拉上了甲板,跟宾一样。
“四十一,”汤姆。泼拉特说。“输给了一个农夫。你还算是个出色的水手!”
“数得不公平,”他说着从鱼栏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我还给刺得遍体鳞
伤呢。”
他那双粗大的手肿了起来,一块紫一块白的。
“我觉得有些人还能找到‘草莓’的根部呢,”丹对着刚刚升起的月亮说,
“只要他们潜下水去找。”
“有些人老是懒洋洋地吃陆地上的肥肉,”萨尔脱斯伯伯说,“还要嘲笑他
们的亲骨肉。”
“开饭啦!开饭啦!”一个哈维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前甲板传来。屈劳帕、
泼拉特、朗杰克和萨尔脱斯听到这声音都走向前去。小个儿宾俯身去摆弄方形的
深海绕线轴和缠在一起的鳕鱼线;梅纽尔在甲板上摊手摊脚躺着,而丹下到了舱
里去,哈维听见他在用锤子敲木桶。
“那是在敲盐桶,”他回来说。“不久我们吃好晚饭就要动手加工。你把鱼
扔给爹。泼拉特和爹一起堆垛,你会听到他们争争吵吵的。我们是第二批,你跟
我跟梅纽尔跟宾,都是船上的年轻人和最好的劳动力。”
“最好的劳动力又有什么好处?”哈维说,“我饿了。”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呣,今天晚饭味道很香嘛。爹让兄弟在船上干活受到
一些损失,雇了个好厨师也就弥补了过来。今天真是个好收获,对不对?”他指
指那些鳕鱼堆得老高的鱼栏。“你们在多深的水里打到的,梅纽尔?”
“二十五寻,”葡萄牙人瞌睡朦胧地说。“咬钩又多又快。哪天我带你去看
看,哈维。”
那些年纪大的到后甲板来以前,月亮已经开始在静静的海面上散步。用不到
厨师喊第二批,丹和梅纽尔已经下了舱盖,最后一个年纪大的泼拉特,也是吃饭
最慢的一个,已经用手背捺好了嘴。哈维跟着宾坐了下来,他们前面一人一个马
口铁锅,里边是鳕鱼舌和鳕鱼鳔跟肉丁和煎土豆混杂在一起,还有一个烤热的面
包和一些又黑又浓的咖啡。尽管他们很饿,还是等宾一本
正经作了谢餐祈祷,才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起来。丹终于端起马口铁的杯子
喘了口气,问哈维感觉如何。
“吃得很饱,不过再来点也还行。”
厨师是一个又高又大乌黑发亮的黑人,跟哈维遇到过的黑人不一样,并不说
话,用满意的笑容,默默地表示欢迎他多吃一点。
“你瞧,哈维,”丹说着用叉子敲着桌子,“正如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年轻
的好劳力,像我跟宾跟你跟梅纽尔,我们是第二批,我们等第一批吃完再吃。他
们是些老水手,又小气又多心,还得迁就他们的胃口。他们先来,其实不该受到
优待。是不是这么回事,大司务?”
厨师点了点头。
“他不会说话吗?”哈维小声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们知道得也不多。他的家乡话有点怪,他从布利顿海
岬内地来,他是那里人,那儿农夫都说苏格兰土语。布利登海岬尽是黑人,都是
我们打仗的时候跑到那里去的,他们跟当地农夫一样说话,说话像吵架似的。”
①“那不是苏格兰人,那是盖尔人,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宾说。
“宾读过一大堆书。他说的多半是这么回事,除非问题牵涉到数鱼的数目,
嗯?”
“是不是你父亲让他们说多少算多少,并不加以核对?”哈维说。
“那当然。一个人老为了几条老鳕鱼说谎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个人曾经谎报过捕获量,”梅纽尔插嘴说。“天天扯谎,总要多报五
条、十条甚至二十五条。”
“那是谁?”丹说。“我们没有这号人。”
①“安圭拉岛的法国人”
“啊!他们西海岸的法国人不知道怎么都不知道数数。他们不知道数数还有
个道理。哈维,你要是碰到过他们不中用的鱼钩,你就全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丹用非常轻蔑的口吻说。“
“每当我们加工的时候,从来都是只多不少。”
朗杰克响亮的歌声传到舱口下来,第二批吃饭的人连忙爬上甲板去。
月光中桅杆跟索具以及那从不卷起的锚位帆,将前后摇晃的影子投在起伏的
甲板上。船尾的鱼堆照得像一团流动的银子。在底舱里有踏步和滚动的声音,屈
劳帕和泼拉特在盐桶之间走动。丹递给哈维一把叉子,带他到舷内一张粗陋的桌
子尽头,萨尔脱斯伯伯正用刀柄敲着桌子、很不耐烦,他的脚边放着一盆咸水。
“你把鱼扔给舱口下的丹和泼拉特,留神萨尔脱斯伯伯别在你眼睛上划一刀,”
丹说着荡下了底舱。“我在下面把盐递上来。”
宾和梅纽尔站在鱼栏里没膝深的鳕鱼中,挥舞着挖内脏的刀。朗杰克面朝萨
尔脱斯伯怕站在桌子旁,一只篮子在他脚边,一副连指手套戴在他手上,哈维目
不转睛地看着叉子和咸水盆。
“嗨!”梅纽尔叫一声,向鱼弯下腰去,拿起一条,一只手指托住它的
①盖尔人:居住于苏格兰高地、爱尔兰及布利登,又称赛尔特人。
①英属西印度群岛中之一岛。
鳃,一只手指抠进眼睛,把它放在鱼栏边上,寒光一闪,刺啦一声,那鱼便
从喉咙到肛门开了口子,鱼头下面也一边有了一个裂痕,扔到了朗杰克脚下。
“嗨!”朗杰克也一声叫,用连指手套一挖,鳕鱼的肝便掉进了篮子。
接着又一拧一挖,鱼头和其他内脏便飞了出去,挖空的鱼便滑到对面萨尔脱
斯那儿,他鼻子出着粗气,又刺啦一声,鱼的脊骨便飞出舷墙去了,鱼去掉了头
去掉了内脏又被剖了开来,哗啦一声进了盆中,把咸水溅入哈维张大的嘴里。他
看出了神。开头他们叫喊一阵便不再吭声。鳕鱼一路流下去,好像它们还活着一
样。哈维对这种奇迹般的熟练惊奇不已,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它的盆里已经装
满了鱼。
“扔啊!”萨尔脱斯头也不回咕噜了一声。哈维便把鱼三三二二扔下舱口。
“啦,扔得集中一点,”丹大声叫道。“别撒开来!萨尔脱斯是船队里最好
的剖鱼手。瞧他好像在裁纸一样!”
确实,看上去圆滚滚的伯伯有点像在按时裁开一页页纸来。梅纽尔蹶着屁股
弓着腰,整个身体一直像座雕像一样,只是两条长臂在抓鱼,从不停歇。
小个儿宾也在拼命干活,但不难看出他力气不济。有一二回梅纽尔腾出时间
帮他不止流水线中断。还有一次梅纽尔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指让法国人的钩子
咬住了。那种钩子用软金属制成,用过以后可以重新弯曲;但是鳕鱼常常挣脱这
种钩子,在别的地方重新咬钩!这就是格罗萨斯脱渔夫瞧不起法国人的众多原因
之一。
接着下面传来粗盐擦在粗糙鱼肉上的声音,粗厉而刺耳,像在磨刀石上锉磨
的声音,跟鱼栏上刀子的卡嗒声,拧鱼头的哗啦声音,鱼肝掉下来的声音,内脏
飞掉的声音,萨尔脱斯伯伯用刀划掉脊骨的刺啦声以及开膛剖肚的鱼落下盆溅起
的水声混成一片。
一小时结束,哈维真想撂下手中的活去休息,因为湿漉漉的新鲜鳕鱼出乎意
料的重,他因为不断投掷已经腰酸背疼。但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他是这伙干活人
中的一员,脑子里以此感到自豪,因此默不作声坚持了下来。
“换刀!”最后萨尔脱斯大喊一声。宾弯下腰在鱼堆里喘气,梅纽尔一俯一
仰不断供鱼,朗杰克向舷墙伸出身子去。厨师出现了,无声无息像一个黑影,拾
起一大堆鱼脊骨和鱼头,又退了下去。
“早饭吃杂碎烩鱼头,”朗杰克顺着嘴唇说。
“把刀子递上来!”萨尔脱斯伯伯又重复一遍,手中挥舞着那把开膛剖肚用
的扁平弯刀。
哈维看到五六把刀子像梳子的牙齿一样插在舱口的楔子中。他把那些刀子传
出去,换下用钝的刀子。
“水!”屈劳帕说。
“饮水桶在前边,有柄勺放在一旁。快,哈维,”丹说。
一会儿工夫他带回来一大勺颜色发黄的陈水,味道像走了味的水酒。这勺水
灌下了屈劳帕和泼拉特的嘴里。
“这些是鳕鱼,”屈劳帕说。“不是大马士革丝绸,泼拉特,也不是什么银
条,自从咱们一起出海以来,我每次都跟你这么说的。”
“那有七个渔季了吧,”泼拉特冷冷地回答道。“堆垛堆得好就是堆得好,
就是平平整整堆垛压舱的活,也有正确的方法和错误的方法。你看到过把四百吨
铁装进底舱吗?”
“嗨!”随着梅纽尔一声叫喊,大伙又重新干起活来,一直干到鱼栏里空了
才停手。最后一条鱼下舱以后,屈劳帕和他的兄弟摇摇摆摆到船尾的舱里去了;
梅纽尔和朗杰克到前面去;只有泼拉特等了好长时间这才溜回舱口,一会儿也消
失了影踪。不到半分钟哈维便听到舱里传来了沉重的鼾声,他呆呆地看着丹和宾。
“这回我干得稍微多了一点,”宾说,他的眼皮因为瞌睡重得耷拉了下来。
“不过我看我还得帮你打扫,那是我的责任。”
“你的良心不必有千斤重担,”丹说。“回舱去,宾。没有叫你做打杂的活。
拿个桶来,哈维。哦,宾,你睡觉以前把这些倒入下脚桶里。你撑得住吗?”
宾拿起沉重的鱼肝篮子,倒入一个带有绞链盖的桶里,那桶用绳捆绑在前舱
边上。接着他也下舱不见了。
“杂工在加工好下舱以后还要打扫干净,好天气里‘海上号’头一个值班也
是杂工的活。”丹起劲地冲洗鱼栏,收拾桌子,把桌子坚起来放在月光下晾干,
把血淋淋的刀用一团麻絮擦过,然后在一小块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哈维则在他的
指挥下把下水和脊骨扔出船去。
起初有一个银白色的水鬼从油光光的海水里竖起来,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
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像是在叹气,哈维大吃一惊,倒退一步叫出了声,
不料丹只是笑了笑。“那是逆敦鲸,”他说。“起先只露出个头来,像这样整个
身子竖起来那是它们饿了。它像在阴惨惨的坟墓上呼吸,是不是?”当白色的水
柱沉下去时,水面上冒起油一般的水泡来,空气中充满了烂鱼的恶臭。“你以前
从来没有看见过逆戟鲸竖起身子来吧?在你国家以前,你能看上好几百次呢。我
说船上重新有个杂工真不赖。奥托年纪太大,再说还是个荷兰鬼子。他跟我打过
很多架。他的脑子里要有些文明的话,他就不会跟我斤斤计较了。困了吗?”
“困得要死,”哈维说着,头在朝前耷拉下来。
“值班时决不能睡觉。站起来看看我们的锚灯正在大放光明。哈维,你现在
是在值班。”
“呸,那有什么关系?亮得像白天一样,呼……噜!”
“爹经常说不怕一刀,只怕万一。好天气人容易犯困,可也有可能你还没有
明白是怎么回事,船就被班轮拦腰撞断,而且准有十七个顽固保守的官员,全都
是绅士模样,举手支持锚灯已经熄灭和当时还有浓雾的说法。哈维,我一直对你
很好,不过你要是还打磕睡的话,我就要用绳子拴住你。”
在纽芬兰浅滩见到过许多古怪事情的月亮正在俯视一个瘦瘦的青年,穿着灯
笼裤和红色运动衣,蹒蹒跚跚走在一条七十吨的双桅船上,在乱七八糟的甲板上
绕来绕去,而他的后面像有一个刽子手押着他,挥动着绑他的绳子,那刽子手也
是一个小伙子,每用绳于打一下便打个呵欠,头朝前磕一下。
急速转动的舵轮又微微反冲回来,锚位帆在阵阵微风中劈劈啪啪,起锚机在
嘎嘎作响,“刽子手”押“犯人”的行列还在继续。哈维有时劝说,有时威胁,
有时抱怨,最后终于哭出声来,那时丹说着警觉的好处,可是舌头不听使唤,于
是他挥击绳头,打在哈维身上也打在吊在那儿的平底般上。最后舱里的钟敲了十
下,小个儿宾在敲最后一下时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小伙子在主舱口上你靠我
我靠你跌在一起,已经睡得死死的,实际上他像滚铺盖卷一样把他们弄到了铺位
上。
第三章
那是像大海一样深沉的熟睡使你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使你早餐狼吞虎咽。
他们吃完一大盆多汁的鱼杂烩——那是厨师用头天晚上收集来的鱼脊骨鱼头烹调
成的。那些年纪大的吃完饭出去捕鱼了。他们洗干净所有的盘子盆子,切好中午
吃的肉,擦洗了甲板,加满了灯油,又替厨师运煤运水,还察看了前舱,船上的
备用品都堆放在那里。那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风和日丽,不冷不热;哈维大口
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夜里悄悄来了更多双桅船,蓝色的长波阔浪中尽是片片帆篷和点点小平底船。
远处地平线上不知哪艘班轮,不见船身,只见冒出来的烟,污染了蓝天,东边一
条大船刚刚升起桅杆上的帆篷,似乎在天际开出了一个方方的缺口。屈劳帕在舱
顶附近抽烟,他的一只眼睛在环视船上,一只眼睛盯着主桅头上的一面小旗。
“爹像这样子出神,”丹悄悄地说,“他准在为大伙儿想什么高招。我可以
拿我的全部收入打赌,我们就要换地方停泊了。爹熟悉鳕鱼,船队他们也都知道
爹熟悉鳕鱼。瞧,他们一条条船都靠了上来,当然,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其
实他们一直在观察我们的动静。那边是‘利波王子’号,一条①查塔姆来的船,
是昨天晚上悄悄到这儿来的。那条大船,前帆有块补丁,三角帆是新的,你瞧见
吗?它是‘卡里。匹脱曼’号,来自西查塔姆。它的帆篷扯不了多久,除非上个
季节以来它的运气有了转机。它除了转来转去干不了什么事,没有一只铁锚拖得
住它。爹嘴里吐出来一个个小烟圈,说明他在研究鱼群。这会儿你跟他说话,他
准会大发脾气。上次我讲了话,他抬腿就给了我一靴子。”
屈劳帕嘴里咬着烟斗,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不看。正如他儿子说的那样,
他正在研究鱼群,把脑海中有关鳕鱼漫游的知识和自己捕鱼的经验应用到纽芬兰
浅滩上来。地平线上有那么多双桅船前来观察“海上号”的动静,他认为那是对
他才能的一种致敬。可现在他已经作了答谢,他希望脱身出去,寻找一个单独停
泊的地方,直到启航前往弗吉恩浅滩,在那些水上“城镇”
波涛呼啸的“街道”上捕鱼为止。所以屈劳帕正在考虑限下的天气、风向、
水流、食物供应以及其它事务安排,目的要捕到二十磅一条的鳕鱼。事实上这段
时间里他仿佛把自己设想成了一条鳕鱼,而且他那样子看上去也确实跟一条鳕鱼
非常相像。过一阵他这才把烟斗从嘴里取了出来。
“爹,”丹说,“我们干完了日常零星的活儿。我们能不能下海划一会儿船?
今天是捕鱼的好天气。”
“别穿鲜红色的衣服,也别穿那双烤焦的鞋子。给他一身合穿的服装。”
“爹一高兴,事情就好办,”丹快活地说,拉着哈维进了舱,屈劳帕把一把
钥匙扔下阶梯来。“爹把我多余的衣服放在他能查看的地方,因为妈说我老粗心
大意。”他打开一把锁,一会儿工夫哈维穿上了渔夫的胶靴,半条大腿插在高腰
的靴统里,身上是一件很厚的蓝色毛衣,肘子上有结实的补丁,领口上有一把夹
子和一顶防水帽。
“现在你看上去有点像水手了,”丹说。“快!”
“就在附近转转,”屈劳帕说。“别到船队那边去。要是有人问起我在
①加拿大地名。
算计什么,你们就老实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也的确不晓得。“
那是一条红色的小平底船,上面有“哈蒂。埃斯号”的标记,停泊在双桅船
的船尾后面,丹把般头的缆索拖过来,轻捷地跳到船板上,哈维在后面笨拙地跌
进了小船。
“这样上船可不行,”丹说。“要有什么海浪,你准跌到船底去。你要学会
趁势跳下来。”
丹装好桨架,坐在前面的座板上,看哈维如何划桨。哈维过去在阿迪朗达克
的池塘里划过船,不过划起来有点像女人;但吱嘎作响的桨架脚跟平衡极好的桨
又不同,很轻的叛桨跟粗笨的八英尺海桨也不同。他们刚把桨插入和缓的波涛,
哈维就哼哼起来。
“下桨快!划桨猛!”丹说。“你要是在海浪里转动桨,很可能会把桨都掀
掉的。你的桨好使吗?我的桨很好使。”
小船清洁得山奇。船头放着一只小锚,两只水罐和一些棕色的细钓竿,小船
用来钓七十寻水深处的鱼。靠近哈维右手的下方有一些系绳子的羊角,挂着一个
铁皮喇叭,召集伙伴回来吃饭就吹这个喇叭,喇叭旁边挂着一个样子很难看的木
制大槌,一把短鱼叉和一根短木棍。另外还有三两根渔线,上面有很重的铅坠和
双料的鳕鱼钓钩,全都整整齐齐绕在方形的绕线轮上,放在船舷上缘专放这些东
西的地方。
“帆和桅杆在哪儿?”哈维说,原来他的双手已经开始起泡了。
丹吃吃地笑了。“打渔的平底船不常使用船帆。你只要划桨,不过划桨没有
必要使那么大的劲。你不想有那么一条船吗?”
“嗯,我想我向父亲要的话,他会给我一两条的,”哈维回答道。他这阵子
一直很忙,不大提到家里人。
“原来如此。我忘了你爹是个百万富翁。你现在不摆百万富翁的架子了。
不过一条平底船加上船具和渔具要值一大堆钱,“丹说话的口吻好像那是一
条捕鲸船。”你爹光为了让你玩玩,会给你这么一条船吗?“
“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差不多就这样东西我没有钉着他,问他要过。”
“你在家里一定是个乱花钱的孩子。不要让桨在水面上滑动,你这样不行,
哈维。下桨快,收桨快,便是诀窍,因为海决不会静止不动,浪涛会……”
喀嚓一声!桨柄撞在了哈维的下巴上,把他打得往后倒去。
“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一下。我也吃过苦头,不过我学会这个诀窍的时候还不
满八岁。”
哈维重新坐稳身子,下巴疼得厉害,他皱起了眉。
“爹说遇到这种事发火也没用。他还说要是掌握不好,那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来,让我们在这里试试。梅纽尔会告诉我们水深的。”
“葡萄牙人”号在足足一英里以外颠簸,丹举起一条桨来,梅纽尔用左手摇
了三摇。
“三十寻,”丹说着,把一块咸蛤肉扎在钓钩上。“上面再扎些油炸面团。
像我一样装上鱼饵,哈维,绕线轮不要缠上结。”
等哈维掌握好装何的诀窍,把铅坠抛出来,丹的渔线早就放出去很长一段了。
平底船平平稳稳漂开去。要不了多大工夫他们便确定了下锚的好地方。
“鱼咬钓了!”丹叫了起来,一时间浪花哗哗地打在哈维的肩上,一条大鳕
鱼在扑腾,在船边挣扎。“杀鱼的棒子,哈维,杀鱼的棒子!就在你手
下!快!“
显然杀死鱼的棒子不可能是那个吹开饭号的喇叭,因此哈维把那把木制的大
槌递了过去,丹在把大鱼拉上船以前,又稳又准又狠地把它打昏了,而且用一根
被他叫作“撬棒”的短木棒,把钓钩撬了下未。这时哈维觉得渔线猛扯一下,急
忙劲头十足地收起渔线来。
“唉,那是‘草莓’!”他大声嚷道。“瞧!”
钓钩缠在一捆一边红一边白的“草莓”里,跟陆地上的真草莓一模一样,只
是它们没有叶子,而且茎成管状,滑腻腻的。
“别碰,扔掉它们,别用……”
可是他警告得太迟啦。哈维已经把它们从钓钩上取下来,还觉得它们挺好看
呢。
“唷!”他大叫一声,手指猛地往后一扯,仿佛抓到了一把荨麻。
“你现在懂得了海底草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除了鱼,不戴手套什么也都别
去碰,那是爹说的。让它们自己在水里淌走。重新装饵,哈维。多看也没有用,
别忘了,这种意外也都算在工资里啦。”
哈维想到他那一个月的十块半工钱,便不由得笑了。他真不知道母亲看到他
身靠渔船边上,漂泊在大洋之中会说些什么。当初他到萨伦那克湖上泛舟,她就
紧张到了极点。接着他还清清楚楚记起了自己一向对她的焦虑不安总要嘲笑一番
的。突然渔线从他手中唰的一下蹿了出去,甚至蹿过了名叫“钳子”的木头小圈,
防止渔线拉出去过长就靠这个木头小圈。
“这是个大家伙。渔线放松一点,让它力气用尽,”丹大声说。“我来帮你。”
“不,不用你帮,”哈维急忙说,紧紧握住了渔线。“这是我钓的第一条鱼。
会不会是条鲸鱼?”
“说不定是条大比目鱼。”丹扑在船边朝水下张望,手中挥舞着“杀鱼用的
棒子”,作好了一切准备。绿水中有个白色椭圆形的家伙忽闪忽闪扑动着。“我
用全年的收入打赌,它准超过一百磅。你真那么想独自一人把它弄上来?”
哈维的指关节撞在船舷上擦破了皮流着血,由于激动和用尽了力气,他的脸
色又青又紫,头上的汗珠也滴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明晃晃打转的波纹
中飞快移动的渔线。两个小伙子早已经精疲力尽,那条大比目鱼在他们和平底船
的控制下又挣扎了二十分钟。不过那条扁平的大鱼最后还是被鱼叉叉住拖了上来。
“新手就是运气好,”丹擦了擦额头说道。“它十足有一百磅。”
哈维看着这个灰颜色斑斑点点的庞然大物,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他在岸上
的石板上多次看到大比目鱼,从来没有想到过问一向它们是怎么弄到陆地上来的。
现在他知道了;他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疼。
“要是爹在这儿,”丹停下手中的话说。“他就能清清楚楚看出鱼洄游的迹
象来了。现在捉到的鳕鱼越来越小,而我们却捉到了一条大比目鱼这样的大家伙,
这样,我们就很容易发现鳕鱼洄游的路线了。你注意到没有,昨天捉的都是大鳕
鱼,却没有大比目鱼。爹说过纽芬兰浅滩上什么都能说明鱼洄游的迹象,问题是
你看得准看不准。爹看得比鲸鱼游过留下的水窝还深。”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上号”有人开了一枪,一只装土豆的篮子在前桅杆
上升了起来。
“你瞧,不是给我说着了?那是在招呼全船的人都回去。爹心中有数,要不
白天这个时候他从不打断捕鱼。把渔线绕起来,哈维,我们往回划吧。”
他们朝双桅船的上风头划去,刚准备在平静的海面上摇摇晃晃掉过头去,半
英里以外一阵惊慌不安的叫声使他们初宾靠拢去,宾的船正绕着一个固定的中心
飞快地转着圈,就像一只巨大的虫子落在水里一般。那个矮小的人使出浑身力气
一会前俯,一会儿后仰,可是不管他如何变换方式,他的平底船还是一个劲打着
转,让绳索紧紧勒住了。
“我们得去帮他一帮,要不他会在这儿动不了窝的,”丹说道。
“怎么回事?”哈维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在这儿他无法对比他年纪
大的人指手划脚,而只能低声下气地询问别人。大海大得可怕,这时却显出一副
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样子。
“锚给缠住了。宾的锚常常丢掉。这次出海他已经丢了两只锚,而且还丢在
沙质的海底里。爹说他下回捕鱼时再丢掉锚,他就给他一个小锚。这会使宾很伤
心的。”
“什么是‘小冒’?”哈维说。他模模糊糊觉得那是一种折磨水手的方法,
比如像故事书中说的用绳子把水手缚在船底拖走之类的事情。
“那是用一块大石头代替铁锚。系住一条平底船的时候,你就能看到船头上
系着一个石锚了,整个船队都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拼命地嘲笑他。宾不能忍受,
就像狗受不了给它尾巴上系个有柄勺一样。他一向就神经过敏。
喂,宾!又给咬死了?别再用你那些独出心裁的方法来干了。你朝铁锚靠拢,
控制住,让它前后移动。“
“它不动,”那个小个儿气喘吁吁说。“一动也不动。我什么办法都试过啦。”
“你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呀?”丹说着指指横七竖八的备用
桨和平底船上的拉杆,全让没有经验的生手堆在了一起。
“喔,那个嘛,”宾得意他说,“是一个西班牙起锚机。萨尔脱斯先生教我
做的,不过就是它也不管用。”
丹从船边上弯过身去,不让宾看见他在暗暗发笑,接着他在拉杆上拧了一二
下,你瞧,铁锚马上起上来啦。
“宾,把锚收上来,”他笑着说,“要不它又会咬死的。”
他们离开了他,让他去用忧伤的蓝色大眼睛仔细打量小小铁锚的锚爪上挂满
的海草,让他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感激的话。
“你说,哈维,我是怎么想的,”当他们划到宾听不见的地方丹说,“
宾并不是个不开窍的人。他也一点不难弄,只是好像脑筋都用完了。懂吗?
“
“你是这样想的,还是你父亲有这种看法?”哈维弯腰划桨时间道。他觉得
自己正在学会如何轻松自如地划桨。
“在这件事上爹没有判断错。宾的的确确够笨的。他不是那种真正的对人无
害的白痴。这样就对头了,哈维,你现在划桨平稳多了。我告诉你这些,①因为
你应该知道这些。他过去当过摩拉维亚教派的牧师。他从前叫雅克布。鲍勒。爹
告诉我,他跟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宾夕法尼亚州什么地方。宾带了家里人去参加
一个摩拉维亚教派的聚会,多半是个野营会什么的,一天晚上他
①耶稣教的一支派。
②们刚好住在约翰镇 .你听到过约翰镇吗?“
哈维想了一想。“是的,我听到过那城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它跟阿希塔
波拉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
“那两个地方都发生过大灾难,这就是为什么你都记住了,哈维。一个晚上
他们一家子住的旅馆跟整个约翰镇全部完了。堤坝决了口,洪水泛滥,房屋漂浮
起来,互相碰撞,沉下水底。我看过一些照片,可怕极啦。宾还没有明白过来是
怎么一回事就亲眼看见全家的人淹死在一起。他的脑筋从此以后就不管用了。他
不相信约翰镇遭了大难,因为在他后来悲惨的生活中,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光是
带着笑脸和疑惑不定的神色到处流浪。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一些什么事情,
就这样他遇见了萨尔脱斯伯伯。伯伯那时刚好去③阿利根尼城。我妈妈一半亲戚
都散居在宾夕法尼亚州。萨尔脱斯伯伯心肠好,收留了他,知道他遭的难,把他
带到东部,让他在自己的农场上干活。”
“怪不得昨天晚上小船相碰的时候我听他把宾叫作农民。你的萨尔斯脱伯伯
是个农民吗?”
“农民?”丹叫喊道。“这里到哈蒂。路斯之间的水都冲不掉他靴子上的泥
垢。他是个铁杆的农民。告诉你哈维,有一次到太阳落山,我一直在看他提水桶
喝水,他旋动淡水桶塞子的模样就像在拇母牛的乳房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地道
的农民。他跟宾在爱塞特附近经营农场。今年春天萨尔脱斯伯伯把地卖给了一个
波士顿的阔佬,那个家伙要造一幢避暑的别墅,伯伯得了一大笔钱,本来他们俩
个傻家伙可以一直对付着过日子,后来有一天宾所属的库拉维亚教派,发现了他
流浪和定居下来的踪迹,便写信给萨尔脱斯伯伯。
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萨尔脱斯伯伯很生气。他多半是个圣公会教
友,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抓住,装作是浸礼会教友,并且说他决不放弃宾,不让任
何宾夕法尼亚或其他地方的摩拉维亚教派团体来领去。前一次快出海的时候,他
拖着宾来看爹,说他跟宾为了身体健康,必须出海去捕捕鱼。我猜他认为摩拉维
亚教派不会到纽芬兰浅滩去寻找雅各布。鲍勒。爹同意了他,因为在他没有投资
专利肥料以前,三十年里也断断续续在捕鱼,而且“海上号”也有他四分之一股
份。出海果然对宾大有好处。爹也养成了带他出海的习惯。有一天爹说,宾总有
一天会记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来,记起约翰镇来,那时他很可能就会死去,爹是
这样说的。你别跟宾谈起约翰镇之类的事情,要不萨尔脱斯伯伯会把你扔到船外
去的。“
“可怜的宾!”哈维嘟囔道。“看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萨尔
脱斯伯伯一直照顾着他。”
“不过我喜欢宾,大伙儿也都喜欢他,”丹说。“我们应当照顾着他一点,
所以我要先告诉你一声。”
这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双桅船,其他小船拉在他们后面不远。
“吃完饭以前不必把平底船吊上大船来,”屈劳帕在甲板上说。“我们马上
把鱼加工后下舱。孩子们,快把桌子架起来!”
“看得比鲸鱼留下的小窝还深,”丹说着眨了下眼睛,去张罗加工下舱的用
具了。“你瞧自打早晨以来有多少船向我们靠来,他们都在等待爹的动静。哈维,
你看到它们没有?”
②宾夕法尼亚州西南部之一城市。
③宾夕法尼亚西部一城市。
“对我说来,它们全都一个样。”的确,对一个不懂航海的人来说,周围那
些上下颠簸的双桅船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可它们不一样。那艘脏稀稀的黄班轮,斜杠倾斜成那个样子,是‘布拉格
希望号’。船主尼克。勃拉弟,是纽芬兰浅滩上最最自私的人。我们要是撞在礁
石上,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了。过去一点是‘白天眼睛号’,船长是杰拉德
两兄弟。那条船来自哈维奇,速度相当快,运气也不坏,不过爹就是在坟场里也
能找到要打的鱼。还有那一溜三条船,是‘玛奇。斯密司号’‘玫瑰号’和‘伊
迪丝。沃伦号’,都来自我们的家乡。我看我们明天早晨还能看到‘阿培姆。提
令号’。爹,是不是?它们都是从怪水滩那儿穿过来的。”
“丹尼,明天你就不会看到许多船了。”屈劳帕称呼自己的儿子叫“丹尼”,
那是他心情好的一种标志。“孩子们,我们这里太挤啦,”他一边招呼爬上甲板
来的水手们,一边继续说,“我们让他们去大饵钓小鱼。”他看了一眼鱼栏里捕
来的鱼,说也奇怪,叉上来的鱼又少又小。除了哈维钓的大比目鱼,没有一条超
过十五磅。
“我正在等气候转变,”他又说了一句。
“你得自己看仔细了,屈劳帕,我看不出什么预兆来,”
朗杰克说着扫视了一眼清朗的地平线。
但是半小时以后,他们还在加工鱼,纽芬兰浅滩的迷雾就笼罩了他们,照他
们的说法雾浓得“鱼跟鱼”都看不清了。浓雾不断袭来,在看不清颜色的水面上
升腾和盘旋打转。水手们一声不吭停下了手中加工的活。朗杰克和萨尔脱斯伯伯
把绞盘制动器插入插座,并且动手起锚。当湿漉漉的大缆绳绕在大琵琶桶上,绞
盘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梅纽尔和汤姆。泼拉特也上去帮了一手。锚拉了上来,
发出的声音像是呜咽的哭诉。停泊帆鼓了起来,屈劳帕操纵舵轮,让它稳定下来。
“升起三角帆和前帆,”他说。
“快把它们滑到压档上,”朗杰克大声叫道,把三角帆绷紧,那时其余人把
啪嗒啪嗒嘎啦嘎啦的前帆上的环扣升了起来,接着前帆杠也轧轧作响了,“海上
号”调整了方向,冲入了一片茫茫打转的白雾中。
“雾后必有风,”屈劳帕说。
哈维惊奇得无法形容,尤其惊奇的他听不到任何命令,光听见屈劳帕偶而哼
上几声,结尾总是,“行,不错,我的儿子!”
“以前从没见过起锚吧?”汤姆。泼拉特对哈维说,哈维在湿漉漉的前帆旁
看得目瞪口呆。
“没见过,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捕鱼,找停泊的地方,你上船不到一星期就清楚了。这一切你全都觉得
那么新鲜,不过我们从来就不晓得会遇到什么情况。请相信,我汤姆。
泼拉特,也从来没想到……“
“总比十四元钱一个月和一粒子弹打进你肚子好,”屈劳帕在舵轮那儿说。
“给你这个庞然大物减轻点苦差使。”
“钱是多了一点,”那个当过水兵的大汉回答道,他在缚上一个圆木的①船
首大三角帆那儿干着什么活。“不过当初我们在波福港外操纵‘杰姆斯博克’号
的绞盘制动机时并没有想到钱的事,那时福特。麦肯在朝我们船尾开
①美国阿拉斯加州东北部。
火,前面又有强烈的暴风压顶。请问你那时在哪儿,屈劳帕?“
“就在这儿或这儿附近,”屈劳帕回答道,“在深水里挣养家糊口的钱,还
要躲避南军的私掠船。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你火红的子弹,汤姆。泼拉特,不过
我想在我们看到东岬角以前我们会一路顺风的。”
这时船头不断传来撞击海浪的啪啪声和汩汩的水声,间或也有低沉的重击声,
浪花竖起一小股水住又哗啦一声落在前甲板上。索具上滴着寒冷的水滴,水手们
都懒洋洋地靠在避风的地方,只有萨尔脱斯伯伯直挺挺坐在主舱盖上,揉搓他那
被“草莓”刺疼的双手。
“我看要把支索帆撑起来,”屈劳帕说,一只眼睛骨碌骨碌望着他的兄弟。
“我看撑起来也没什么好处。浪费帆篷有什么意思呢?”那个农民出身的水
手回答道。
舵轮在屈劳帕的手里几乎觉察不到有什么转动,过了一会儿一个浪尖呼啸地
斜穿过双桅船,重重打在萨尔脱斯伯伯的双肩间,使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他气
急败坏地咒骂着站起身来,不料刚往前跨一步又有一个浪头劈面打来。
“你瞧爹在甲板上把萨尔脱斯伯伯盯得团团转,”丹说。“萨尔脱斯伯伯认
为他的四分之一股份就是我们的帆篷,两次出海,爹就像这样赶鸭子似地盯住他
不放。嗨,他躲到哪里浪头打到哪里!”萨尔脱斯刚躲避到前桅那儿,一个浪头
打在他双膝以上。屈劳帕的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就像舵轮除了一个圆轮没
什么东西一样。
“你就把最高的轻帆撑上去吧,”受害者在又一个浪花里咆哮道,“只是发
生什么意外你别赖在我身上。宾,你马上给我下舱去喝咖啡,你该有点头脑,像
这样的天气别在甲板上游荡。”
“这样他们会一杯又一杯喝咖啡,没完没了地下棋的,”萨尔脱斯伯怕硬逼
宾下前船舱时丹说。“照我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得那么干。纽芬兰浅滩捉
鳕鱼的人不捉鱼的时候除了游手好闲打打牌是干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朗杰克大声说,他正在盘算如何找些消遣。“我差
点忘得干干净净,我们还有个戴丁字形码头帽的乘客。有人不懂他们的绳子,他
们就闲不着。把他弄到这里来,汤姆。泼拉特,我们来教教他。”
“这回可不是我出的花点子,”丹咧嘴笑了笑。“你得单独去学。我就是爹
教会我打绳结的。”
一个小时里朗杰克把哈维支使得东奔西跑,还教他说:“一个人在海上哪怕
眼睛瞎了,喝得酩酊大醉,还是瞌睡矇眬,这些事情都要弄得清清楚楚。”
一条七十吨的双桅船带有一根树桩般的前桅,并没有多少索具,朗杰克却自
有一种把它们一一说清的才能。当他希望哈维注意斜桁尖头的升降索时,他把指
关节戳在哈维的脖子后面,让哈维仔细打最。他强调前后的区别,差不多总要让
哈维在几英尺长的帆杠上擦擦鼻子,每根绳子的走向,都让哈维摸摸绳头,印在
他的脑子里。
上这种课要是甲板上空空荡荡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这个地方似乎什么
东西都可以堆在上面,就是没有一个插足之处。前面躺着绞盘和滑卒索具跟锚链
和大麻缆绳,跨越过去都很麻烦,前甲板有火炉的烟囱管,前舱盖那儿有盛鱼肝
的碎肉桶。这些东西后面是前帆杠和主舱的活盖小舱口,差不
多占去了所有的空地,别提还有那些水泵和加工鱼栏了。再过去靠后甲板有
一组平底船吊在环端螺栓上,舱房周围还捆绑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六十
英尺的主帆杠支在支架里,在这个长度的范围里会刮到任何东西,需要随时躲避
或蹲下。
汤姆。泼拉特当然也要插手,他一路跟上来,对老“俄亥俄”号上的帆篷和
帆杆作了大量不必要的描述。
“他说的那些你别去管他,听我的。你这头脑简单的家伙,汤姆。泼拉特,
你再大吹大擂,也没法把我们招佛上‘俄亥俄号’,却把那孩子搞糊涂了。”
“开头就这样船头船尾走马看花,他一生一世也学不会,”汤姆。泼拉特反
驳道。“得给他机会让他懂得一些主要的原理。航海是一门枚艺,哈维,要是我
让你站在前桅平台上,我就给你看看……”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尽讲一些死的没有用的东西。你给我闭嘴,汤姆。
泼拉特。来,哈维,我讲了那么多,你说说怎么收下前帆?别忙,想想再回答。”
“把那个拉过来,”哈维指指下风处说。
“干吗?想把北大西洋拉过来?”
“不,拉那帆杠。然后拉动你给我看过的那根绳子,拉到那后面……”
“那样不行,”汤姆。泼拉特插嘴说。
“别打岔!他正在学,他有些名称还说不好。继续讲,哈维。”
“哦,那叫收缩帆篷的短索,我把滑车钩在收缩帆篷的短索上,然后让帆下
来……”
“落帆,孩子,该说落帆!”汤姆。泼拉特说,作为行家里手,他容不得记
错一个字眼。
“落下咽喉卡和斜桁尖头的升降索,”哈维继续说。那些名称他脑子里记得
很牢。
“你把手放在这些东西上,做个样子,”朗杰克说。
哈维照他的吩咐做。“降下绳圈,哦,那不叫绳圈,叫索眼,套在帆杠上。
然后我照你说的方法把它缚起来,接下来我把斜桁尖头和咽喉升降索重新扯起来。”
“你忘了把帆角上的耳索扯过来,但时间一长多帮帮你,你会学会的。
船上每一根绳索都有充份的道理,要不早就抛到船外去了。你懂得我的意思
吗?我这是在往你的口袋里放金钱,你这个又瘦又小的货物经管员,你有了本钱,
就能驾船从波士顿到古巴去,告诉他们是朗杰克教会你的。来,我跟你再转转,
我说出一根绳的名称,你用手认出那根绳来。“
他说出一个名称来,哈维觉得有些疲倦,走向那根绳子慢慢吞吞的。不料一
根绳子啪地一下打在他的两肋上,让他大吃一惊。
“你做了船主尽管踱方步,”汤姆。泼拉特说,目光非常严厉。“眼下你听
到命令就得奔去。再来一次,认认准!”
哈维本来就练习得满面通红,挨了这一鞭更是浑身燥热。他是一个非常机灵
的孩子,父亲很聪明,母亲很神经过敏,由于各方面的惯宠,原来很犟的脾气变
得像骡子一样固执。他看了看其他人,甚至丹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显然所有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尽管很讨厌,伤害了他,他还是忍受了下来,
没有气鼓鼓说几句,也没有咧嘴表示愤怒。同样,他欺骗母亲一再奏效的那
种机灵劲儿,也使他断定船上可能除了宾,谁也不把这种毫无意义的反感放
在眼里。谁不是在命令的口吻下学会了一大堆事情的?朗杰克又叫了五六根绳子
的名称,哈维在甲板上扭动身子蹿来蹿去,像退潮时的鳗鱼一样,一只眼睛还瞟
着汤姆。泼拉特。
“很好,干得很好,”梅纽尔说。“吃过晚饭我给你看我做的双桅船模型,
上面各种索具齐全。我们可以再好好学学。”
“对一个乘客来说,那真可以跷跷大拇指啦,”丹说。“爹刚才答应,在你
说不定会被淹死以前,让你做一个合格的水手。爹可不轻易夸奖人。下回我们一
起守夜的时候,我再多教你一些。”
“高一些!”屈劳帕低声哼哼着。他在船头上弥漫的浓雾中张望,船首三角
帆的帆杠在急速松缆,再过去十英尺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船头两旁阴沉沉
的灰色大浪接连不断地翻滚,又互相轻轻拍打着,发出低低的声音。
“现在我来教你朗杰克不会的几手,”汤姆。泼拉特大声叫喊道。他从船尾
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砸得七凸八凹的深海舵,那舵的一端有个凹孔,他又取来
一满碟羊脂,在凹孔里涂满了羊脂。“我来教你飞这个蓝鸽。嘘!”
屈劳帕动了动舵轮,刹住了双桅船,与此同则梅纽尔在哈维(那个心高气傲
的男孩)的帮助下,落下船首三角帆,在帆杠上堆成一大堆。汤姆。泼拉特一圈
又一圈地挥着水砣,发出深沉的嗡嗡声。
“快甩啊,伙计,”朗杰克不耐烦他说,“我们在大雾中不会到离火岛吃水
二十五英尺深以外的地方去。这里没有什么技巧。”
“别妒忌,伙计,”双桅船在缓缓向前颠簸,海砣脱手甩出去扑通一声掉在
前面远处的海里。
“测量水深那可是一门技巧,”丹说。“要使你的深水砣长眼睛,你至少得
花一星期工夫才行。爹,你看有多深?”
屈劳帕的脸松弛了。他的技巧和名声都悄悄抢在各个船队的行家里手前面,
据说他蒙上眼睛也对纽芬兰浅滩了若指掌。“要是让我评判的话,我说多半是六
十英尺,”他瞟了一眼舱房窗口那只小小的罗盘回答道。
“六十英尺,”汤姆。泼拉特唱出水深,收起一大圈湿漉漉的绳子。
双桅船又加速前进了。“扔!”过了一刻钟屈劳帕喊道。
“这回你看有多深?”丹悄悄说,他非常自豪地看着哈维。但哈维正在为刚
才自己的表现给人留下印象而自豪,顾不上别的。
“五十英尺,”丹的父亲说。“我不相信我们正在过格林浅滩的缺口,我们
还在五十到六十英尺的老地方。”
“五十英尺!”汤姆。泼拉特吼道。他们差点看不见他那雾中的身影。
“船再过去不到一码就是缺口,像炮弹打在福特。麦肯号上开出的裂口一样。”
“装饵,哈维,”丹说,把手伸进卷轴抽出渔线。
双桅船仿佛漫步穿过浓雾,头帆在猛烈地鼓动,砰砰作响。船上的人都等着
看两个小伙子开始钓鱼。
“嗨!”丹的渔线在伤痕斑斑的栏杆上抽动。“你说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帮个忙,哈维。那是个大家伙。还给鱼钩死死地钩住了。”他们俩一起拉线,拉
上来一条眼珠突出的鳕鱼,足足有二十多磅重。它把鱼钩和鱼饵一股脑儿吞下了
肚子。
“嗨,它身上爬满了小蟹,”哈维叫着把它翻了个个儿。
“凭大锚趄誓,它们已经生了虱子,”朗杰克说。“屈劳帕,你的眼睛捎带
多留神龙骨下面。”
大锚下去了,溅起无数水花,他们把渔线全都扔了出去,人人在舷墙上占据
了自己的位置。
“它们就那么馋吗?”哈维喘着气,又拖上来另一条爬满小蟹的鳕鱼。
“当然。它们生了虱子,那是它们成千条群集在一起的迹象,而且它们这样
咬钩说明它们饿了。你胡乱装些饵就行。鱼钩上没饵它们照样吞下去。”
“唷,这条真大!”哈维叫喊道,那鱼上了船,张大嘴呼吸着,劈劈啪啪蹦
跳着,果然像丹所说那样,几乎把钓钩全都吞了下去。“干什么我们不就在大船
上捕鱼?这样就不用放平底船下海去捕鱼了?”
“我们开始加工鱼以前,是能这样子的。那以后鱼头和下脚料会把鱼吓①到
芬地湾去的。大船捕鱼不算先进,除非你像爹一样懂得多才行。我看今晚我们要
放下排钩去。这活让你腰酸背痛,不像平底船上捕鱼那样轻松,是不是?”
那活确实使人腰酸背痛,因为在平底船上捕鱼,鳕鱼最后提起来以前,一直
在水里,重量让水的浮力抵销了许多,用力也可以说是跟你的肩部平行的,但双
桅船上舷的几英尺高度使提杆变得分外吃力,而且人伏在舷墙上也庄得腹部生疼。
整个过程他们一直在剧烈地运动着,直到甲板上堆起一大堆鱼,海里的鱼不再咬
钩他们才歇手不干。
“宾和萨尔脱斯伯伯在哪儿?”哈维问道,拍去防水布上滑腻腻的东西,模
仿别人小心翼翼把渔线绕在卷轴上。
“在喝咖啡下棋吧。”
绞盘的柱子上桂着一盏灯,昏黄的亮光下,前甲板的桌子已经放下撑了开来,
那里坐着两个人,对捕鱼和天气全然不问不闻,一副棋盘放在他们中间。宾每走
一步,萨尔脱斯伯伯总是咆哮一阵。
“这会儿有什么事情了”萨尔脱斯伯伯说,那时哈维一手抓在梯子顶上的皮
圈里,身子悬在上面朝厨师喊话。
“生了虱子的大鱼,成堆成堆的,”哈维回答道,他引用了朗杰克的话。“
棋下得怎么样?“
小个儿宾的下巴垂了下来。“他还能不出错,”萨尔脱斯伯伯怒气冲冲说,
“还不听别人的话。”
“将死了,是不是?”丹说。哈维提了一桶热气腾腾的咖啡从船尾蹒蹒跚跚
走来。“我们今晚就不用打扫啦。爹是个讲公道的人。这活得让他们来干了。”
“据我晓得,他们打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还得给排钩装一桶鱼饵什么的,”
屈劳帕得意洋洋地猛甩一下手中的舵轮。
“哼!那我还不如去打扫呢,爹。”
“这点毫无疑问。不过你不会的。动手加工鱼下舱,加工鱼下舱!宾扔鱼,
你们俩去装饵。”
“你们放钩钓鱼,两个孩子不告诉我们一声,你们倒不责备他们,这究竟是
为什么?”萨尔脱斯伯伯拖着脚走向他那桌边的位置上去。“这把刀钝得不能用
了,丹。”
①位于加拿大东南处。
“要是缆绳放完你还明白不过来,我看你最好自己雇一个仆人,”丹说。
许多放满了排钩渔线的桶冲到了向风一面的舱房眼前,暮色中丹在这一堆桶
中跨来跨去。“哦,哈维,你是不是下来眼我一起装饵?”
“照我们的方式装饵,”屈劳帕说。“我不信钉在鱼群后面捕鱼有什么收益,
鱼群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说两个孩子要在收拾鱼的时候,选一些鳕鱼的下脚料装饵,用这种改
进的方法就不用光着手在小饵料桶里摸来摸去了。那些桶里整整齐齐盘着一圈圈
渔线,每隔几英尺便有一个鱼钧。检查每一个鱼钩给它装饵,把装好饵的渔线盘
好,一旦从平底船上放出去,能够全部放光,那可是一门大学问。丹看都不用看,
在黑头里就能干好,而哈维的手指扎在倒钩上,尽在唉声叹气。那些钩子在丹的
手指上飞来飞去,就像编花边的梭子在老婆婆的腿上穿来穿去一样。“我还没有
完全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岸上帮忙给排钩装饵了,”他说。“不过说什么这也是
一种磨磨蹭蹭的活。哦,爹!”他朝舱口喊,下面屈劳帕和汤姆。泼拉特正在腌
鱼。“你看我们需要多少盘渔线?”
“三盘。快!”
“每桶里有三百寻渔线,”丹给他解释道,“今天晚上放出去足够了。
噢,那儿漏掉了,瞧我来干。“他把手指戳进嘴里。”哈维,我告诉你,在
格罗萨斯脱出钱再多也休想雇我上一条正规放排钩的渔船,这种船也许先进一点,
但除了这一点没一点好处,他们干的是世上最磨蹭最腻烦的活。“
“我不知道我们干的活算不算正规放排钩,”哈维绷着脸说。“我的手指都
给扎烂了。”
“呸,这正是爹一种该死的试验。除非有充份的理由,他从不放排钩。
爹肚里清楚,这就是为什么要按他的方式装饵。我们得让钩子整个儿往下坠,
要不我们拉起来的时候一根鱼鳍都休想看到。“
宾和萨尔脱斯伯伯按照屈劳帕的命令,干了打扫的活,但两个孩子也没沾什
么便宜。放排钩的桶刚装好,提着灯笼一直在平底船里东照西照的汤姆。泼拉特
和朗杰克便把他们招呼过去,把桶和一些油漆过的排钩小浮标抬上了船,接下来
又把平底船放下大船,投入在哈维看来正在波浪滔天的大海。
“他们会被淹死的。哎呀,平底船装得满满的像一节货车一样,”他连连喊
道。
“我们会回来的,”朗杰克说,“只怕你们不希望我们回来吧,因为要是排
钩缠在一起,我们非痛打你们俩一顿。”
平底船被浪峰高高抛起,就在看来不可避免要撞在双桅船上的一刹那间,滑
过波脊,被雾气茫茫的暮色吞没了。
“你在这儿拉住这个东西不停地摇,”丹说着把打钟的短绳递给哈维,那口
钟刚好挂在绞盘后面。
哈维劲头十足地打着钟,他觉得平底船上的两条命就靠他了。屈劳帕却在舱
里,往航海日志里潦潦草草写着什么,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凶神恶煞,他去吃晚
饭的则候甚至还朝焦急不安的哈维干笑了一下。
“天气还不算太坏,”丹说。“排钩的事你和我对付得了!他们并没有出去
多远,只求不缠住缆绳,能不断听到我们打钟就行。”
“当!当!当!”哈维又敲了半个小时,有时声音非常沉闷,这时响起了怒
吼声和碰撞船边的声音。梅纽尔和丹向吊平底船的滑车吊钩奔去。朗杰克和汤姆。
泼拉特一起爬上了甲板,仿佛在他们背后带来了半个北大西洋的
风暴,那平底船也跟着吊入空中,哐啷哐啷放了下来。
“一个渔钩也没缠住,”汤姆。泼拉特身上滴着水说。“丹,下回还这么干。”
“很荣幸有你作伴去大吃一顿,”朗杰克说,他像头大象一样跳跳蹦蹦,靴
子里的水咯吱咯吱往外冒。他举起穿了油布雨衣的手臂捅了捅哈维的脸。
“我们要放下架子,抬举第二批吃饭的人跟我们一起进餐。”于是他们四个
全都摇摇晃晃去吃饭,哈维让鱼杂烩和煎饼填得饱饱的,倒下就睡熟了。梅纽尔
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两英尺长的舶模,非常可爱。那是他仿照第一次带他出海的
“梦西。福尔摩斯”号制作的,他想给哈维看看船模上的绳索,可哈维的手指碰
都没有碰一下,宾就把他扶到铺位上去了。
“这一定是件伤心的事,一件非常伤心的事,”宾说,他直勾勾地瞧着哈维
的脑。“他母亲和父亲还以为他死了呢,以为失去了个孩子,还是个男孩!”
“走开去,宾,”丹说。“你到船尾去跟萨尔脱斯伯伯下完那盘棋。告诉爹
要是他不介怠的话,我替哈维值班,他已经精疲力尽啦。”
“一个挺不错的孩子,”梅纽尔说,他脱掉靴子消失在下铺的黑影里。“
但愿他成为一个好水手,丹。我看他很正常,不像你爸爸说的那样。嗨,你
笑什么?“
丹格格地笑了,但笑声最后竟成了鼾声。
天气阴霾并且正在起风,那些年纪大的水手延长了守夜时间。舱房里时钟敲
响的声音格外清晰。突出的船头受到海浪的拍打和撞击;前甲板炉子的烟简丝丝
作响,溅到水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孩子们还在睡觉,屈劳帕,朗杰克,汤姆。
泼拉特和萨尔脱斯伯伯轮流换班,每次巡逻都要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船尾去看看舵
轮,到前面去看看铁锚有没有松动,或者放松一点缆绳以免擦伤,当然也要看一
看暗淡的锚灯是不是还亮着。
第四章
哈维醒来发现第一批吃饭的人正在吃早饭,前船楼的门敞着嘎嘎作响,双桅
船的每平方英寸都唱着各自的调子。五大三粗的黑厨师在小厨房中和炉膛里的火
光一起摇晃着。炉灶前有个凹进去的木头架子,上面的锅盘每当船朝前冲一下便
发出一阵刺耳的吵声。船首楼仿佛在向往高处,颠簸着,颤抖着越爬越高,接着
又突然干净利落得像镰刀一挥那样,落到了海里去。他听得见船侧外倾时船首劈
浪发出的咯吱声,只有在分开来的水像一徘大号炮弹倾泻到甲板上以前,这种声
音才稍有停歇。伴着锚链孔里缆绳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卷纫机有时咕噜咕噜,
有时叽叽嘎嘎。“海上号”有时左右摇转,有时抛起,有时反冲,然而它依然振
作精神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说,在岸上,”他听见朗杰克在说话,“你有六零八落的事情,不管天
气好坏都得去做。我们在这儿远离船队,又没有七零八落的事情,这也是我们的
福气。晚安,大伙儿。”他像条大蛇似的从桌子那儿游到自己铺位那儿去并且抽
起烟来。汤姆。泼拉特学他的样;萨尔脱斯伯伯带着宾,一路磕磕碰碰攀上梯子
去值班,厨师在为第二批吃饭的人准备早饭。
第二批吃饭的人爬出铺位,抖抖身子打着呵欠,而另一些人上了自己的铺位。
第二批吃饭的人吃得不能再炮这才停下来,这时梅纽尔在烟斗里塞满了劣等烟草,
靠在制转杆和前面一个铺位之间,跷起双脚搁在桌上,脸带软绵绵懒洋洋的笑容
抽着烟。丹全身躺在铺位上,正全神贯注拉着一只华而不实的音孔镀金的手风琴,
乐声随着“海上号”的颠簸时高时低。厨师肩靠在柜子上,柜予里放着煎饼(丹
就喜欢煎饼)和削好皮的土豆,一只眼睛还注视着烟囱里会不会滴下好多水来;
至于般舱里的一般气味和弥漫的浓烟那就不用去多加描写了。
哈维正想着心事,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晕得死去活来。他又重新爬上了自己的
铺位,把它当作最最舒适最最安全的地方。“我可不想到你的铺位上去拉琴,”
丹继续应他的琴,尽量在剧烈的颠簸中不让自己走了音。
“那要多久才过去?”哈维问梅纽尔。
“等风浪稍微平息一点,我们就能划船去查看排钧了。可能今天晚上,也可
能要过两天。你不喜欢吗?啊,你在说什么?”
“一个星期以前我早就晕得昏天黑地了,可现在好像也没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是因为这些天里我们让你成了一名渔夫。我要是你,回到了格罗萨斯脱,
为了我的好运,我就买上两三支大蜡烛。”
“给谁?”
“当然给我们山上教堂里的圣母啊。她一向很保佑我们渔夫。正因为这一个
缘故,我们葡萄牙水手很少遭到灭顶之灾。”
“这么说你是一个天主教徒?”
“我是马德拉群岛的人,不是波多黎各人。难道说我会是个浸礼会教徒吗?
啊,你说什么?我回到格罗萨斯脱常买两三支蜡烛,有时更多。慈悲的圣母从不
会忘记我梅纽尔。”
“我不这样认为,”汤姆。泼拉特在自己的铺位上插嘴,当他吸烟斗时,火
柴的亮光照亮了他那张带有刀疤的脸。“海就是海,这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讲
到这件事,你碰到什么就用什么,是蜡烛是煤油无关紧要。”
①“不过在最后审判的法庭上有个朋友总是件大好事。”朗。杰克说,“我
赞成梅纽尔的想法。大约十年以前,我在一条南波士顿货船上当水手。我们刚遇
上一阵东北风吹离米诺特暗礁,兜头又碰上比燕麦牛奶粥更稠的大浪像山一样压
下来。那个掌舵的老家伙像喝醉了酒,下巴在舵柄上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那时
我喑地里对自己说,‘要是我的船钩还能钩在码头上,我一定要给圣徒们看看救
我命的那条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我在这儿,你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
这就是那条肮脏的‘老凯思琳号’的模型。做好它花了我一个月工夫,我把它给
了牧师,牧师挂在祭坛前。供一个模型那是供一件艺术作品,比供蜡烛有意思得
多。蜡烛你在小铺里就能买到,可是一个模型能向慈悲的圣徒表示你曾经遇到过
灾难,并且对你受到的保佑表示感激。”
“你相信不相信,爱尔兰人?”汤姆。泼拉特胳膊肘搡搡大厨师。
“我要是不信这种说法,又能把它怎么样呢,‘俄亥俄号’上的老兵?”
“哇,昂纳克。福勒做过一只‘老俄亥俄号’的模型,现在保存在卡雷姆博
物馆里。模型做得棒极啦,不过我看昂纳克做它决不是为了献祭圣徒:我是这样
认为的……”
这下就有了话题,足以让他们讨论上一个小时,渔夫们就爱这种没完没了的
讨论,讨论到后来,一伙人对另一伙人大声嚷嚷,谁也说服不了谁,要不是丹奏
起了一支快活的乐曲,他们还会一直争论下去:“背上有条纹的马鲛鱼在蹦跳,
主帆已经收拢,鱼网正在吊起,因为那是刮大风的天气……”
这时朗杰克跟着乐声唱了起来:“那是刮大风的天气,风刚刮起,大伙手中
都拿起了烟斗!”
丹继续唱着,小心翼翼瞅了汤姆。泼拉特一眼,在铺位里捧着手风琴把身子
压得低低的。
“呆头呆脑的鳕鱼跳起来,到主链那儿把铅砣抛;因为那是刮风的天气……”
汤姆。泼拉特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丹把身子猫得更低,却唱得更加响亮:
“游在海底的比目鱼跳了起来。
呆头呆脑!呆头呆脑!留神你在哪儿测量深度!“
汤姆。泼拉特一只特大号的胶靴飞过船舱打在丹举起的胳臂上。“要是你不
喜欢我的音乐,就把你的提琴拿出来嘛。我可不想整天躺在那里,听你和朗杰克
争论蜡烛的事。快把提琴拿出来,汤姆。泼拉特;要不我就教哈维唱这个小曲!”
汤姆。泼拉特弯下腰去,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把白色的旧提琴。梅纽尔眨了
眨一只眼睛从制转杆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有弦的小乐器,它有点像吉它,
他把它叫做四弦小吉它。
“乐队要演奏啦,”朗杰克说,他在烟雾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顶得上
正规的波士顿乐队。”
①西方迷信的说法,人死以后都要上最后审判的法庭,决定上天堂还是下地
狱。
舱盖打开了,一股水花刚好泼溅进来,屈劳帕穿着黄色的油布雨衣,走了下
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屈劳帕。外边怎么样?”
“就那么回事!”海上号朝前猛冲一下,又被高高抛起,他一屁股坐在一排
柜子上。
“我们正在唱唱歌,消化消化早饭吃下去的东西。屈劳帕,领唱当然得你来
啰。”
“我知道的还不就那么两首老歌,这两首歌你们全部听过。”
汤姆。泼拉特奏起了一首十分忧伤的曲子,像是风的呻吟和桅杆的吱嘎作响,
打断了屈劳帕推辞的话。屈劳帕眼睛望着上面的横梁,唱起了一首非常非常古老
的小陶,汤姆。泼拉特挥弓转了一圈让乐声跟歌声合拍起来:“有一般客货轮,
大名鼎鼎的客货轮,它从纽约起航,它的名字叫作”无畏号“。
你说快船有多少:“燕尾号”还是“黑球号”,可“无畏号”比它们金都强。
“现在”无畏号“停在莫色河里,拖船就要拖它出海,什么时候它前往近岸
水域,你很快就会知道。
(合唱)
它是利物涌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无畏号”鸣响汽笛穿过纽芬兰浅滩,那里海水浅又浅,海底沙连沙。
游来游去的各种小鱼都说:(合唱)
它是利物浦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那首歌一共有几十句,因为从纽约到利物浦,“无畏号”每驶一英里路他便
要唱一句,还得小心别随便漏掉,就像他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一样。他的身边手风
琴在轰响,提琴在吱嘎吱嘎地位。接着汤姆。泼拉特唱了一首“粗暴的领航员麦
克金”。然后他们点到了哈维的名,要他唱一曲。哈维觉得受了抬举,很想唱点
什么助助兴,可他只记得一首“船长艾尔森的航行”,那是他在阿迪朗达克暑期
学校里学会的,他觉得唱这首歌此时此刻似乎很合适。不料他刚提到歌的标题,
屈劳帕便嘭地一下跺了一脚,大声嚷嚷道,“
别唱啦,年轻人。那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糟得不能再糟了,再说曲子也很刺
耳。“
“我该事先警告你,”丹说。“一唱那首歌爹就恼火。”
“那首歌有什么不对头?”哈维说,他感到惊讶,也感到有点恼火。
“你且听我说,”屈劳帕说。“这首歌从头至尾错透错透,那全怪惠蒂尔。
我并不是故意跟随便哪个马勃尔海德人作对,但借不在文尔森身上。我父亲几次
三番跟我讲起这件事,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都说过有一百遍啦,”朗杰克轻轻插了一句。
“倍恩。艾尔森是‘贝蒂号’船氏,年轻人,他从纽芬兰浅滩起锚回家,那
是1812年战争以前的事,不过尽管是过去的事,正义总归还是正义。他们发现波
特兰的‘积极号,没有看到鳕鱼岬的信号塔,进入了危险地区,那条
船的船长是波特兰一个姓吉本斯的人。那时正刮着可怕的大风,‘贝蒂号,
急于归回家去。他们拼命让船向前疾驶。艾尔森说这种时候让一条船在大海上冒
险不是明智的做法;船上的人都不听他的,他又向他们提出待在’积极号‘附近,
等大海稍微平息一点再走。他们也不肯听从,说不论注意还是没有注意到信号塔,
这种天气里在海呷附近逗留总不是办法。他们就这样升起支索帆驶走了,当然也
带着艾尔森。第二天海上就平静了(那些不肯停下来的人根本没想到这点),马
勃尔海德人对他不肯冒险气得要死。’积极号‘有些人被一个名叫屈鲁洛的人带
走。他们到了马勃尔海德添油加酱说艾尔森如何丢了地方上的脸等等等等。艾尔
森手下的人看到公众对他们的敌对情绪,害怕起来,竟背叛艾尔森,发誓说整个
事情该由他负责。后来也不怪妇①女和那些给他身上涂柏油并粘上羽毛的人,马
勃尔海德的妇女不会干这种事,要怪那些男人和孩子让他坐在一只旧的乎底船里,
用马车载着游街,一直游到船底掉下来才算罢休,当时文尔森跟他们说,他们总
有一天会为这件事感到后悔的。当然,后来事情是弄清了,但对一个蒙受不白之
冤的人说来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他们老是干这种事。惠梯尔到那儿去,
捡了一些谎言中的细枝未节,编成了歌,又一次给死后的艾尔森全身涂上柏油并
粘上羽毛。那只是惠梯尔的一时疏忽,不过这样做实在不公平。因此丹把歌片从
学校拿回家,我狠狠揍了他一顿。你当然不知道底细,可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你,
以后你要永远记住。倍恩。艾尔森不是惠梯尔编造的那种人。我父亲跟他很熟,
这件事前前后后他都一清二楚。年轻人,小心千万别匆忙下结论。再唱下一个!
“
哈维从来没听屈劳帕长篇大论说过,脸红红地低下了头。亏得丹连忙补充说,
一个男孩只可能学到一些学校里教的东西,再说人的一生也十分短促,不可能弄
清海岸线上每一个谎言。
接着梅纽尔丁丁东东弹起了四弦小吉它,声音不太和谐,调子也很古怪,他
还用葡萄牙语唱了一曲“天真烂漫的尼娜”,最后他整个手在琴弦上一掠,歌声
便戛然而止。后来大家又逼屈劳帕唱了他的第二支歌,那是一支听上去像在嘎吱
嘎吱作响的老式曲子,大家都加入了和唱。那是其中的一节:“四月就要过去,
冰雪已经消融,我们就要驾船离开新贝都福①
我们是捕鲸的渔夫,从没有见过小麦抽穗。“
唱到这里有一段小提琴轻柔的独妻,接下去又唱:麦穗,麦穗,我们心中的
歌,心中的花,麦穗,麦穗,我们出海去捕鱼,麦穗,麦穗,我们把播种留给了
你,等我们归来,你己成了饭桌上的面包!“
这支曲子几乎使哈维哭出来,尽管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原因。但等到厨师丢掉
手中的土豆,伸手要去提琴以后,他的情形就更不妙了。那厨师依旧靠在柜子的
门上,奏起了一支曲子,那曲子像在诉说一种悲惨的厄运,无论你如何设法逃避,
这个厄运注定还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过一会儿他唱了起来,
①一种侮辱性的惩罚。
①美国俄亥俄州东北之一城市。
唱的词谁也听不懂,他那大大的下巴支在琴托上,他那白色的眼球在灯光下
闪闪发亮。哈维为了听得真切,从铺位上荡下来;在船骨嘎嘎作响和海水的冲刷
声中,这个曲调像是低吟又像是哀怨,又像是迷茫大雾中下凤传未的拍岸涛声。
唱到最后简直就是一声悲叹。
“吉米尼。克利斯麦司!这首歌听上去好不伤心,”丹说。“这究竟是什么
歌?”
“那是芬。麦库尔去挪威路上唱的歌,”厨师说,他说起英语来一点也不含
糊,就像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声音一样清楚。
“我担保,我也去过挪威,却没有听到过这种让人不快的声音。不过歌倒像
是首老歌,”朗杰克叹着气说。
“让我们换换口味,来些别的曲子吧,”丹说着用手风琴奏出一个活泼动人
的曲调来,最后唱道:“我们已经二十六个星期夭没有看见陆地,我们载着一百
五十公担货物,一百五十公担堆得高高的货物,行驶在老奎尔洛和大纽芬兰浅滩
之间!”
“闭嘴!”汤姆。泼拉特喝道。“你这是想让我们这次出海倒霉吗,丹?
这首歌肯定是约拿邪魔,只有把盐用完才能唱。“
“不,不会的。是不是,爹?只要最最末了一句不唱就没事。在约拿邪魔这
种事上你休想教训我!”
“怎么回事?”哈维说。“约拿邪魔是什么?”
“任何带来坏运气的东西部是约拿邪魔。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个孩子,
有时候是只水桶。我知道一把剖鱼的刀是约拿邪魔,那是我们后来才意识到的,
两次出海都坏在它身上。”汤姆。泼拉特说。“有各种各样的约①拿邪魔,吉姆。
布尔克是个约拿邪魔,后来他淹死在乔治湾 .我决不肯跟吉姆。布尔克同船出海,
就是挨饿也不干。‘以斯拉洪水号’上有一条绿色的平底船,那也是约拿邪魔,
而且是最最糟糕的约拿邪魔,它淹死了四个人,而且夜里吊在大船上还往往会发
出红光来。”
“你也信这些?”哈维说,他还记得汤姆。泼拉特说过关于蜡烛和船模的那
些话。“难道我们不都是碰到什么就得用什么的吗?”
周围的铺位上响起了一阵咕哝,都表示异议。“船外是如此,船上却不然,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屈劳帕说。“年轻人,千万别嘲笑约拿邪魔。”
“嗨,哈维可不是一个约拿邪魔,我们救他起来的第二天,”丹插嘴说,
“捕到的鱼特别多。”
厨师的头往上一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让人不太舒服。他是一个
有时让人感到惶惶不安的黑人。
“你这个要命的家伙!”朗杰克说。“你别再来这一手,大厨师。这种笑容
我们受不了。”
“难道我说错了?”丹说。“难道他不是我们的吉星,难道自从我们把他捞
上来以后,上钩的鱼不是一直很多吗?”
“哦,是的。”厨师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捕鱼还没结束呢。”
①美国与加拿大之间的侮湾。
“他不会千伤害我们的事情,”丹激动他说。“你干嘛要转弯抹角暗示我们?
他没有什么不对头。”
“不会伤害我们。不错,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主人,丹。”
“你说完没有?”丹说,心情平静了下来。“他不会的,没有一点可能性。”
“他是主人!”厨师指指哈维说。“你是伙计!”说着他又指指丹。
“这倒是件新闻。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事?”丹笑着说。
“就在这几年里,我会看到的。主人和伙讣——伙计和主人。”
“你究竟是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汤姆。泼拉特说。
“在我的脑子里,我能看到我脑子里的东西。”
“怎么个看法?”其余的人都异口同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事情一定会这样。‘说着他低下头去削起上豆来,他们
休想让他再说一句话了。
“那好,”丹说,“在哈维成为我什么主人以前还会发生一大堆事情。
不过我很高兴大师傅没把他当作约拿邪魔。还有,萨尔脱斯伯怕由于他的特
殊运气被船队里认为是最最糟糕的约拿邪魔,这点我也不相信。哪怕这种说法像
天花一样蔓延开来我也不信。用这种说法他该在‘卡里。匹脱曼号’上才是,那
条船本身就是约拿邪魔,这点千真万确,不管什么水手,不管什么索具都没法让
它不偏航。吉米尼。克里斯麦司!它在风平浪静的海里也会烂掉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摆脱了船队,”屈劳帕说。“不管是‘卡里。匹脱曼号
’,还是所有其他船。”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敲击声。
“萨尔脱斯伯伯抓住了好运气,”丹在他父亲离开时说。
“雾给吹跑啦,”屈劳帕叫道,整个舱里翻滚着一殷新鲜的空气,迷雾已经
消失,但紧接着阴沉沉的大海掀起了滚滚的巨浪。“海上号”跟往常一样滑入长
长的浪谷,那些浪谷像是凹陷的林荫道和沟渠,要是它们侍在那儿不动的话,倒
给人一种两旁仿佛都是房子可以挡凤避雨的感觉,可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无情地
变化,一会把双桅船抛到成千座灰色山峰一样的浪尖上,让风刮得索具呼呼直响,
一会儿船又弯弯曲曲滑下海浪的斜坡去。远处海面上进溅起一片泡沫,紧接着别
处海面上似乎接到了信号也纷纷迸溅起泡沫来。到后来竟成了一幅白色与灰色交
织的景象,看得哈维眼花镣乱。四五只小海燕转着圈吱吱直叫,猛冲上来,又被
扫出了船头。一两片暴雨在绝望的茫茫大海上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被狂风压下
来,又被狂风压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似乎看到那边有个闪烁不定的东西,”萨尔脱斯伯伯指着东北方向说。
“不可能是船队里的一条船,”屈劳帕说,这时结实的船头又向波谷里坐落
下去,他一手撑在前甲板的舷门上,浓眉下的一对眼睛搜索着海面。“海水像如
了润滑油,流得飞快。丹,你是不是跳到高处,看看我们排钩的浮标怎么样?”
丹穿着大靴子,说他是爬上主桅仟,还不如说他是三步两步攀登上去(这点
把哈维嫉妒得要死),手脚钩住旋转的桅顶横桁,目光东溜西溜,最后看到一英
里开外浪涛中浮标上小小的黑旗。
“浮标没事!”他大声喊道。“嗨,看见船了!正北方,像股烟一样朝
这儿漂来。那也是一条双桅船。“
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天空一小块一小块放晴起来,病恹恹的太阳不时露出
脸来,海水上呈现出一块块橄榄绿的颜色,然后有一截又粗又短的前桅升起来又
降下去不见了,后来随着第二个浪头,又有一个高高的船尾升起来,上面有老式
的木头吊艇架,像蜗牛角一般。那些帆都是红棕色的。
“法国人!”丹喊道,“不,不是,爹!”
“那不是法国船,”屈劳帕说。“萨尔脱斯,你那倒霉的运气缠住了你,比
小桶盖上的螺丝还拧得紧。”
“我看出来了,那是阿比歇舅舅。”
“真给你说对了,准没错。”
“那是所有约拿邪魔中的大王,”汤姆。泼拉特呻吟道。“哦,萨尔脱斯,
你为什么不上床去睡觉?”
“这叫我怎么说呢?”可怜的萨尔脱斯说。这时那条双桅船又给抛到海面上
来了。
它可不正是那条“荷兰飞人号”,脏稀稀慢吞吞的“荷兰飞人号”,甲板上
每根绳索每根柱子全都是邋里邋遢的。它那老式的后甲板有四五英尺高,像鞋子
钉了一只后跟,它那索具到处乱飞,疙疙瘩瘩纠缠在一起。就像码头边的野草一
样。它正在抢风行驶,船身左右摇晃,好不可怕。它那支索帆挂了下来,被当作
另一张前帆使用,过去别人这么说他们,他们还骂那是造谣中伤呢。它的前帆杠
还用牵索拴在船边加固:它那第一斜桅翘起来,像十八世纪装有大炮的快速帆船
一样;它那船首三角帆的帆杠是从水中捞起来,截去一段,用钉子钉,用夹钳夹,
凑凑和和再也无法修理。当这条船一颠一颠向前移动和它那宽大的船尾坐落下去
时,活像一个蓬头垢面又老又丑的坏女人正在斜着眼看一个漂亮的姑娘。
“那是阿比歇,”萨尔脱斯说,“船上尽是杜松子酒和一些不法之徒,①普
罗维登斯的法官们都在等待机会抓他,就是从没有抓到过他。他这是往密②克隆
岛去,要到那儿去停靠。”
“他会把船弄翻的,”朗杰克说,“这种天气里帆和索具都不齐全。”
“不会的,要不他很久以前就完蛋了,”屈劳帕回答道。“看上去他正在算
计把我们的船弄沉掉。那条船船头下去的时候有点不大自然,你说呢,汤姆。泼
拉特?”
“像它这样装货可不安全,”那个水手慢吞吞他说。“要是填塞船缝的麻絮
渗出来了,他最好赶紧去加快泵水。”
一个人影猛烈摆动着站起来,看样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咭咭呱呱喊些什么。他
把头对着凤,好让声音传过来。
一部灰白胡子探出舷墙晃动着,传来一个重浊不清的声音,正在叫喊着什么,
哈维听不懂,但屈劳帕的脸阴沉了下去。“他冒着折断每一根桅杆的危险,给我
们带来坏消息。
他说我们在转凤的时候会骑虎难下。可他的情况更糟。阿比歇!阿比歇!“
他上下挥舞手臂,做了做打泵布的手势,又指了指前方。那条船上的水手都
嘻嘻哈哈嘲笑他。
①美国港市。
②在纽芬兰之南,属法国。
“你们在颠簸,砍去桅杆,赶快起锚!”阿比歇舅舅嚷道。“狂风来啦,狂
风来啦,把你们这些格罗萨斯脱黑线鳕全部翻个肚皮朝天,那是你们最后一次出
海捕鱼啦。你们再也看不见格罗萨斯脱了,再也看不见了!”
“完全疯了,跟往常一样,”汤姆。泼拉特说。“但愿他别再盯住我们不放。”
那灰白头发的家伙还在哇哇叫嚷什么公牛湾的跳舞和前甲板一个死人之类的
话,可那条船已经漂了开去,再也听不见了。哈维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了邋邋遢
遢倾斜的甲板跟那些水手凶恶的目光。
“吃水这么深,要不了多少路就要漂到地狱里去了,”朗杰克说。“真不知
道他在岸上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是用拖网捕鱼的,”丹向哈维解释道,“他在整个海岸线上到处停靠,
就是不到家乡去,从没去过。他在那边南海岸和东海岸一带做生意。”
他朝无情的纽芬兰浅滩方向点了点头。“爹从来不带我在那儿上岸。他们是
一群蛮横的家伙,其中阿比歇最最蛮横。你看见他的船吗?唉,据说己有将近七
十年了。是老式马勃尔海德船中剩下的最后一条。他们现在再也不造那种后甲板
了。阿比歇从不停靠马勃尔海德,他不愿意到那儿去。他就这样到处漂流,到处
欠债,到处用拖网捕鱼,到处骂人,这你已经听到过。他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成了
约拿邪魔了。他从印第安人船上弄来烧酒,喝醉了便专千制造咒语和呼凤唤雨之
类的骗人勾当。我看他准是疯了。”
“今天晚上下去检查排钩也没有用了,”汤姆。泼拉特说道,他声音很轻,
却显得很失望。“我宁可不要全部收入,也要看看他吊在舷梯上,我们‘老俄亥
俄号’在放弃鞭打以前就是这么于的。六七十下,山姆。摩卡塔就能把他们打得
皮开肉烂!”
那条杂糟糟的“钉了后跟”的般如同喝醉了酒跳着舞随风漂去,所有的眼睛
都盯着它看。突然厨师用他那留声机般的声音大声嚷道:“那是他自己死到临头
才说那些话的!我跟你们说,他死到临头发了狂。瞧!”船驶进了三四英里以外
一片让阳光照得晃眼的水里。可那片水阴沉了下去,消失在整个海面上,接着阳
光又射过去,那条双桅船也不见了。它掉人浪谷再也没有出来。
“天哪,它沉了下去!”屈劳帕喊叫着朝船尾跳去。“不管他们是喝醉了酒,
还是头脑很清醒,我们都得去救他们。把缆绳卷起来,起锚!快!”
船首三角帆和前帆撑了起来,他们为了节省时间,飞快卷动缆绳,猛一下把
铁锚连根拔起,又一边开船一边起锚,船身震动了一下,把哈维抛到了甲板上。
除非遇到这种有关生死的事情,他们是难得使用这种蛮力的,这时小小的‘海上
号’像个人一样发出了抱怨声。他们赶到阿比歇那条船消失的地方,除了两三只
放排钩的桶,一只社松子酒瓶和一条上面装火炉的平底船,什么也看不到。“让
它们去,”尽管没有一个人提醒他把它们捞上来,屈劳帕还是说道。“哪怕是阿
比歇船上的一根火柴我也不要。看样子全沉了下去。
船上填絮一定有一个星期不起作用了,他们就没有想到泵水。又有一条船带
着烂醉如泥的水手再也回不了港口了。“
“这不挺好嘛!”朗杰克说。“要是他们浮到水面上来,我们还不得不救他
们呢。”
“我也这么想,”汤姆。泼拉特说。
“注定要死的!注定要死的!”厨师转动着眼珠子说。“他把坏运气带
跑了。“
“我看这是件大好事,我们看到船队就告诉他们一声。啊,你说什么?”
梅纽尔说。“要是你这样抢风行驶,船缝又裂口的话……”他伸出双手做了
一个难以描写的手势。这时宾坐在舱房里为整个这件事十分可怕又十分让人可怜
而哭泣。哈维还不怎么理解他在广阔的海面上看到了死亡,不过他也很难过。
丹爬上了桅顶横桁,屈劳帕在雾还没有再一次弥漫海面以前,让他们驾船回
到了能看见排钧浮标的地方。
“我们在这附近驾起船来走得飞快,”丹就跟哈维说了几句话。“年轻人,
你好好想想这是什么缘故。那是因为水里有酒。”
午饭以后海面比较平静,可以在甲板上钩鱼,宾和萨尔脱斯伯伯这回很卖力。
钓上来的鱼很多,而且都是大的。
“阿比歇很快把坏运气带走了,”萨尔脱斯说。“狂风没有刮回来:既没有
起风,也没有息风。排钧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我是瞧不起迷信的。”
汤姆。泼位特坚持最好把什么都起上来,重新找一个锚位。厨师却说:“运
气是一分为二的。你去瞧瞧就会知道了。这点我清楚。”这句话说得朗杰克直乐,
他说服了汤姆泼拉特,两人一齐下了双桅船。
检查排钩就是把它拉到平底船的一边,拿掉上钩的鱼,重新装饵,然后把它
重新放口海里去——有点像在一条晾衣绳上一边收衣服一边晾衣服,一边去掉夹
子,一边重新夹上夹予一样。这是一个很费时间的活,也很危险,因为垂在水下
漂来漂去的渔线很长很长,一转眼工夫就会把一条船缠住。他们一直到听见雾中
传来雷鸣般的歌声,“现在为你,哦,船长,”海上号的水手们这才放下心来。
平底船装得满满的在大船旁边打转,汤姆。泼拉特高声喊梅纽尔放般去接应。
“运气果然分成两个对半,”朗杰克说着把鱼叉进大船,哈维站在那儿,颠
簸的平底船由于他们技术高超居然没有撞碎,看得他目瞪口呆。“一半尽是‘南
瓜’。汤姆。泼拉特想拉起来不干了;可我说,我要向大厨师有个交代,再看一
限,另一半上来的果然都是沉甸甸的大鱼。快,梅纽尔,带一桶鱼饵。今天晚上
会漂来好运气。”
伙伴运去鱼饵,他们刚装上,鱼又来咬钩,汤姆。泼拉特和朗杰克沿着排钩
不停地上下移动,船头在湿漉漉的鱼钩线下荡来荡去,他们把叫作南瓜的海黄瓜
扯掉,又把新捉到的鳕鱼用力扔到船舷里,然后重新装饵,梅纽尔把鱼运回大般,
一直干到黄昏。
“有他在周围附近漂来漂去,我不想冒险,”那时屈劳帕说。“阿比歇一个
星期不会沉下去。把平底舱吊起来,吃过晚饭我们加工下舱。”
他们加工了大量的鱼,有三四条吹气的逆戟鲸在海上陪伴着他们。工作一直
到九点钟才结束,哈维把剖好的鱼扔迸底舱时,三次听到屈劳帕在格格地笑。
“我说,你转变得倒是挺快的,”当他们在磨伙计们替换下来的刀时,丹说。
“今天晚上海上不大太平,我倒没有听见你说过什么。”
“太忙顾不上说,”哈维拭了拭刀口回答道。“想起来了,大海是个喜欢踢
高球的家伙。”
小小的双桅船一直困着铁锚在银色的浪尖中跳跃,它看见绷直的缆绳假装大
吃一惊,朝后蹦了一下,接着又橡小猫似的跳到它上面,落下来时迸溅
的水花打在锚链孔里,发出开枪一样的爆裂声。它摇摇头,好像在说:“唉,
我很抱歉,再也不能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到北方去。”这时它侧身而去,却又
突然停下来,它的索具发出戏剧性的嘎嘎声。“我倒要仔细瞧瞧,”它又仿佛开
腔道,像一个醉鬼一本正经对着一根灯柱说话。其余的话语消失在它的一阵躁动
之中(当然它的说话都是以哑剧动作表演出来的),这时它的表演就像是一只小
狗在咬一根绳子,像一个笨头笨脑的妇女横坐在马鞍上,像一只母鸡割去头,像
一只母牛让大黄蜂蜇了一口,全看大海的狂想如何打发它了。
①“你看它在表演节目。现在它是帕特里克。亨利了,”丹说。
它在一个滚滚的巨浪上斜着荡开去,用船首三角帆的帆杠从左舷到右舷做着
手势。
“至于我么,不给我自由就宁可去死!”
啪一声,它坐落在水面上一条白花花的波纹中,扬扬得意用一个戏剧性的动
作行了一个屈膝礼,要不舵轮的齿轮箱里发出一阵讥讽的窃笑,给人的印象足够
深刻的。
哈维哈哈大笑。“怎么回事,你说得它就像活的一样,”他说。
“它稳固得就像一幢房子,干燥得就像一条鲱鱼,”丹满腔热情他说,那时
一个浪花突然把他打到甲板的另一头。“把浪头挡开去,把浪头挡开去,‘乞还
说’你别靠近我‘。你看它,你倒是看看它呀!天哪,吓了我一跳!你真该看看
一条’尖刀船‘用起锚机把铁锚从十五寻的水中拉起来的情形。”
“什么是尖刀船,丹?”
“是一种新式的船,专门捕黑线鳕和鲱鱼。往前开比游艇还漂亮,船尾也像
游艇一样,有又长又尖的船头斜杠,舱房比我们的底舱还大。我听说伯吉斯为三
四条这样的船做了模型。爹由于它们行驶起来前后颠簸还有点震动摇晃,考虑再
三没买下来,不过有这种船能赚大钱。爹会找鱼,不过他决不是使用先进工具的
人,他赶不上时代。那些船有许许多多节省劳力的特种钓鱼钩设备之类的东西,
你见过格罗萨斯脱的‘选举人号’吗。它即便在尖刀船里也是第一流的。”
“这种船值多少钱,丹?”
“钞票堆成山。可能要一万五千,也可能还要多。你不妨认为它值金山银山。”
说罢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要是我有这样一条船,我就叫它‘哈蒂。埃斯,号。”
①著名的哑剧演员。
第五章
丹告诉哈维为什么他想把他那条乎底船的名字转让给虚构中的尖刀船,一条
仿照伯吉斯船模造出来的船。这在他们俩的谈话中还是头一次,原来哈蒂是一个
格罗萨斯脱姑娘的名字,丹讲了一大堆她的事情。哈维还看到了她的一绺头发和
她的一张照片,头发是那年冬天丹坐在她后面“钓”到的,说到她的头发,丹总
觉得漂亮得无法形容。哈蒂大约十四岁,对男孩全都不屑一顾,整个冬天伤透了
丹的心。所有这些话都是在哈维发誓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丹才向他推心置腹他说
出来的。这时往往是在月下的甲板上,或是在周围一片漆黑中,或是在令人窒息
的浓雾中,后面有呜咽的舵轮,前面只有在海浪中向上爬的甲板,看不见喧闹不
息的大海。两个小伙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尽管如此,有一次他们还是打了
架,一直从船头打到船尾,后来宾来了才把他们分开,他们要宾答应不去告诉屈
劳帕,因为他认为值班时打架比睡觉还糟。哈维在体力上不及丹,不过最近的体
力劳动起了很大的作用,尽管打败,却没有想到用不光彩的手段跟丹打个平手。
那是在他治好疖子以后发生的事。他的胳膊时和手腕之间生了一串疖子,那
是湿羊毛衫和油布擦破皮肤引起的。疖于碰到海水刺疼得很,疖子熟了以后,丹
用屈劳帕的剃刀进行治疗,并且向哈维保证,说他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纽芬兰浅
滩的捕鱼人,生脓疮的皮肉之苦是这种人高贵的标记。
由于他是个男孩,又整天忙于干活,所以并不因牵肠挂肚伤脑筋。他为母亲
感到非常难过,常常渴望见到她,特别是想耍把自己了不起的新生活告诉她,把
自己出色的表现告诉她。另一方面他宁可不去多想她当初断定儿子必死无疑以及
如何经受打击这种事。可有一天他站在前舱的梯子上跟厨师打哈哈,厨师责备他
和丹“钓去”了他的煎饼,这时哈维忽然想起在包租的班轮上,他受到吸烟室一
些陌生人冷淡的情景,与这相比,他现在所受到的待遇不知好了多少。
现在他已被公认为“海上号”的一份子,参与“海上号”的一切事情,饭桌
上有他的位置,舱房里有他的铺位;暴风雨的天气里,他也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漫
无边际的长谈,别人往往都很乐意听他谈谈岸上的生活,尽管他们把他谈的事称
作“神话”。要不了一天半天,他就感觉到,如果他谈起自己似乎已经非常遥远
的生活,除了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即使是丹也是经过了种种难堪的盘间寸
相信他的。所以他讲这些的时候,总假造一个朋友,①还说自己听说这个朋友在
托莱多,俄亥俄驾一辆四匹小马拉的小型双层马车,一下子定做五套衣服,举办
一种德国华尔滋舞会,出席舞会的姑娘年纪最大的也不到十五岁,可所有的礼物
却都是纯银的。萨尔脱斯伯伯抗议说,这种奇谈不说它亵读神明,至少也是极端
邪恶的,不过他听得跟别人一样津津有味。讲完以后,他们的批评给了哈维一个
全新的观念,他对德国华尔滋舞会,衣服,金叶嘴香烟,戒指,怀表,香水,冷
餐会,香槟,牌局,旅馆设施都有了不同的看法。渐渐他提到自己那位朋友时语
调变了。朗杰克给那位朋友起了“傻小子”,“裹金的娃娃”,“吃奶的大蠢货”
等等亲呢的名字,他把穿胶靴的脚跷在桌子上,还会编造一些丝绸睡衣裤,特地
从外国进口的围巾之类的故事,让那位朋友的坏名声更加奇出怪样。哈维是一个
适应
①美国港市,在伊利湖边。
性很强的小伙子,他有敏锐的目光和听觉,能察颜观色,听出周围人的话音。
不久哈维知道屈劳帕在他的枕套底下保存着一个绿色包皮的旧象限仪,当他
测量到太阳的位置,借助老农的历书,发现纬度时,哈维枕跳到下面的小间去,
用钉子在生锈的厨房烟囱管上划上推算和日期。这下,班轮上的机械师恐怕也赶
不上他了,他摆出一副水手老长辈的架势,先小心翼翼朝边上吐口唾沫,这才宣
布双桅船当天的位置,这架势只怕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机械师学到一半就算不错
了。这以后屈劳帕就不用再使用象限仪了。当然所有这些事情里都要讲个规矩。
上面提到的象限仪,埃尔里奇的海图,老农的历书,勃伦特的《沿海航行指
南》以及鲍迪奇的《船舶驾驶员》都是屈劳帕所用的法宝,除此之外深海里用的
测深锤也是他的另外一只眼睛。汤姆。泼拉特第一次教哈维飞“蓝鸽”时,哈维
差点没把宾砸死。后来,尽管他的力气不适应在复杂的海域上连续测深,但是风
平浪静的时候,要是遇到浅水,屈劳帕往往会随便打发他去用七磅重的测深锤测
量水深。正如丹所说:“爹并不需要知道水深。那只是抽样检查。哈维,你要给
测深捶好好涂上油脂。”哈维把锤底的凹坑涂上油脂,事后仔仔细细把沾在上面
的沙子、贝壳、淤泥或其它东西取下来,都交给屈劳帕,让屈劳帕沾在手指上闻
闻作出判断。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屈劳帕想到鳕鱼的时候,他就像鳕鱼一样考
虑问题。凭着一些久经考验的直党加经验,他让“海上号”从这个停泊处移到那
个停泊处,总能捕到大量的鱼,就像一个会下盲棋的人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移
动棋子一样。
不过屈劳帕的棋盘却是大纽芬兰浅滩,一个三角形地带,每边都有二百五十
英里,那是一片波浪滚滚的茫茫大海,笼罩着阴湿的雾,时常有大凤肆虐,浮冰
作祟,但在它的上面有粗心大意的班轮,也有捕鱼船队的点点帆影。
有好几天他们一直在雾中操作,哈维负责敲钟,后来他渐渐熟悉了这种浓雾,
便跟汤姆。泼拉特一起出去,只是心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雾不会散去,鱼却在
咬钩,当然谁也不会提心吊胆什么也不干一等就是六个小时。哈维专心致志地使
用着他的渔线和鱼叉,汤姆。泼拉特把鱼叉叫作“水兵棍”。
他们靠着钟声的引导和汤姆的直觉把平底船划回双桅船。梅纽尔的海螺声也
在他们周围隐约可闻。但这是一次古怪的经历,因为一个月里哈维第一次恍恍惚
惚感到平底船周围雾气腾腾的水面在移动,渔线仿佛消失在虚无缥缈之中,他睁
大眼睛,目光所及也不到十英尺,而且除了上面的雾气正消散在下面的海面上,
什么也看不见。几天以后他跟梅纽尔到该是水深四十寻的地方去,不料铁锚放下
去四十寻还是够不到海底,哈维不由得极端恐怖起来,他觉得跟地面最后一点联
系也都失去了。“鲸鱼洞,”梅纽尔说,他把铁锚收了起来。“这真是跟屈劳帕
开了个大玩笑。来!”他把平底船划回双桅船,发现汤姆。泼拉特跟别的人正在
嘲笑船长,因为这一次他把他们引到了无底的鲸鱼深洞,那是大纽芬兰浅滩的空
洞。他们在迷雾中又找了个停泊的地方,可这国哈维下梅纽尔的小船时,连头发
都竖了起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白色的浓雾中移动,它吐出坟墓般的气息,海上
一片轰鸣,又是颠簸,又是喷水。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纽芬兰浅滩夏天可怕的冰山,他吓得躲在船底瑟瑟发抖,
让梅纽尔笑了好一阵。有那么几天,风和日丽,天气暖洋洋的,这种时候,除了
手里懒洋洋地拿着一根钓鱼线,用一把桨拍击漂在水中的炎炎烈日,似乎做别的
享都是一种罪过。还有那么几天雾气比较稀薄,他们就教哈维把双桅船从这个停
泊处驶到那个停泊处。
当他手握舵轮把柄,前帆衬着蓝夭像长柄大镰刀一样来回挥动,头一次感觉
到龙骨听从他的指挥,滑过长长的浪谷,他激动得全身发抖。这真是扣人心弦的
场面,尽管屈劳帕说要是有条蛇跟随他的尾波准会粉身碎骨。他们是升起支索帆
吃风行驶的,哈维为了让丹看看自己的技术如何炉火纯青,一下子把它升了起来。
前帆膨的一声扫过来,前斜杠直刺支索帆,把它戳了个大窟窿,当然这样一来也
避免了把整个支索帆毁掉。他们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降下了破帆,幸亏它本来就
已经很旧了。以后几天里,哈维在汤姆。泼拉特的帮助下利用空余时间学习如何
使用针线和顶针用的掌盘。丹却欢欣雀跃,因为他早就说过,自己旱年的时候也
捅过这样的大漏子。
像其他男孩一样,哈维轮流模仿所有成年人的举动,到后来屈劳帕俯身舵轮
的特殊姿势,刚杰克把渔线拿在头上挥舞的模样,梅纽尔在乎底船中曲背划船有
力的动作,以及汤姆。泼拉特在甲板上走路那种“俄亥俄号”式的昂首阔步,他
都学得维妙维肖。
“看他模仿我们的样子可真有意思,”朗杰克说。那时正值中午,浓雾弥漫,
哈维在卷扬机旁朝海上张望。“我可以用我全年收入打赌,他多半不是学着玩儿,
他还自以为是个勇敢的水手呢。你瞧瞧他现在的背影啊!”
“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汤姆。泼拉特说。“男孩们一直在假装,装到他
们自己欺骗自己成为男子汉大丈夫,装到他们老死为止,始终在装。我知道我在
‘俄亥俄号’上也是这么千的。我头一次值班,那是在港口值班,我就觉得比法
勒盖德还要能行。丹也满脑子这种想法。你瞧瞧他们的一举一①动,哪一点不橡
日内瓦绿毛龟和地道的斯德哥尔摩水兵,简直像到骨子里去啦,”接着他对舱房
扶梯下说道:“屈劳帕,我看你那些判断又出了一次错。
究竟什么原因你一直跟我们说那个小伙子脑子出了毛病?“
“是出过毛病的,”屈劳帕回答道。“刚到船上时疯疯颠颠像个傻瓜;不过
我得说自打那以后他的头脑大大地清醒了。我治好了他。”
“他很会讲故事,”汤姆。泼拉特说。“那天晚上他跟我们讲一个年纪跟他
一样大的小伙子驾一辆小巧玲珑的双层马车,让四匹小马拉着,在托利多和俄亥
俄到处乱转,多半他是这么说的,还清了一大帮年纪相同的孩子们吃饭。他讲得
神乎其神,像神话一样,不过怪有趣的,他肚子里有几寸个这样的故事。”
“我看这都是他那个脑袋瓜里瞎想出来的,”屈劳帕在舱房里大声说道,他
正在那里忙着写航海日志。“我说这都是编造出来的,自有充分的理由。
谁也不信这些故事,只有丹信,他还嘲笑我。我听到过他在背后嘲笑我。“
“你们有没有听到过西蒙。彼得。卡德翁的故事,人家凄合了他妹妹希蒂和
劳林。杰拉尔德的婚姻,小伙子们编了个谎活跟他和乔治一家人开玩笑?”萨尔
脱斯怕伯拉腔拉调他说,他正在右舷的下凤处放平底船的地方静静地淌着汗。
①汤姆。泼拉特在吞云吐雾,他一言不发表示不屑一听,他是科特角人,二
十多年前就熟悉这个故事啦。萨尔脱斯伯伯一边粗声粗气格格发笑一边讲下去。
“西蒙。彼得。卡德翁就当着劳林的面说,‘镇上一半人对另一半该死
①以上力形容地道水手常用的两种说法。
①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
的傻瓜都这么说。他们告诉我,我妹妹嫁了个有钱人。‘西蒙。彼得。卡德
翁嘴上没阻拦的,就这么把话说了出去。“
“他可不讲宾夕法尼亚的荷兰话,”汤姆。泼拉特顶了他一句。“你最好让
科特角的人讲这个故事。很久以前卡德翁一家还是吉卜赛人呢。”
“嗯,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演说家,”萨尔脱斯伯伯说。“我只是想说说故
事里有益的教训。我们的哈维不正是这样嘛!镇上一半人对另一半该死的傻瓜说。
居然有人相信他是个有钱人。哎唷!”
“你们有没有想过,跟一船姓萨尔脱斯的水手一起出海该是多么快活啊?”
朗杰克说。“一半在犁沟里,一半在粪堆里,卡德翁不用开口,就能断定他是个
渔夫!”
有一阵子大家都把萨尔脱斯当作笑柄。
屈劳帕并没有插嘴,他正在写航海日志,用的是瘦长尖削的方形字体,一页
又一页弄脏的纸上写着这样一些话:“七月十七。这天浓雾,鱼不多。向北停泊。
这天就这样结束。
“七月十八。白天到来就浓雾弥漫。捕到了少量的鱼。
“七月十九。白天到来有很小的东北风,天气晴朗。
在东边停泊。捕到许多鱼。
“七月二十。这一天是安息日,白天有雾和微风。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这星期捕鱼的总数为3478. “
他们星期日从不干活,遇到好天气就光刮刮胡子洗洗澡,宾就唱唱赞美诗。
有一两口,他建议说,要是他们认为合适的话,他可以布一会儿道。萨尔脱斯听
说他有这个念头差点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他提醒宾,他并不是什么牧师,千万
别去想这种事情。“万一我们让他想起了约翰镇,”萨尔脱斯①解释道,“那可
怎么办?”作为妥协,他们让他高声朗读一本名叫《约瑟篇》的书。那是一本皮
面装的大部;日书,散发出上百次航海的气味,非常结实,跟《圣经》也非常相
像,只是都是一些战斗和围城的生动描写,这部书他们几乎从头至昆都读过。在
其他方面宾是于沉默寡言的小个子。他有时可以三天始终不说一句活,不过他下
棋,听别人唱歌,听别人讲故事,听了也会哈哈大笑。有时他们想鼓动他讲讲,
他就说:“我不是想不合群,只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我觉得我的脑子空空的。
我差点忘了我的名字。”这时他便会回过头去看一看萨尔脱斯伯怕,带着期望他
帮着说话的微笑。
“你不是叫宾夕法尼亚。勃勒特嘛,”萨尔脱斯大声嚷嚷道。“下回你会把
我的名字也忘了的!”
“不,决不会忘,”宾会这样说,说完就紧紧闭住了嘴。“宾夕法尼亚。勃
勒特,错不了,”有时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名字,有时倒是萨尔脱斯会
忘记这个名字,告诉他说他是哈斯京斯,里奇或马克维蒂,一直到下回再纠正,
宾只要听他说出一个名字也就满意了。
他一向对哈维很体贴,他可怜哈维,把他当作一个丢失的孩子和精神错乱的
孩子,萨尔脱斯看见宾喜欢这个孩子,也放下了心。萨尔脱斯伯伯不是一个和蔼
可亲的人,他认为让孩子们规规矩矩是他的责任。有一天风平浪静,哈维战战兢
兢,头一次爬到主桅杆顶上去(丹在他背后准备随时帮忙),他认为把萨尔脱斯
的大海靴挂上去是他的责任,那是在邻近的双桅船面前出萨
①约瑟为《圣经》中的人物,为十二先但之一。
尔脱斯的洋相。对屈劳帕哈维却不敢放肆,倒不是因为老人直接向他发布命
令,像对其他水手一样对待他,说“你是不是想千这干那?”和“我看你最好去
……”之类的话。他那胡子剃得光光的脸唇和皱拢来的眼角,对年轻的血液自有
一种强有力的镇静作用。
屈劳帕给他看那张翻得稀烂,标有许多点子的海图,说它意义重大,任何政
府出版物上都印有这样一张图。他还手把手让哈维拿着铅笔,把整个纽芬兰浅滩
的一连串停泊地一个个查一遍,有里哈佛尔,西部湾,彭克洛,圣。彼埃尔,格
林湾和大纽芬兰浅滩,与此同时他还谈到鳕鱼,还教他测象仪的工作原理。
在这方面哈维超过了丹,因为他继承了一个善于计算数字的头脑和一个善于
获取信息的倾向,他只要一看纽芬兰浅滩阴沉沉的太阳,便能激发出他所有的急
智来。至于其他航海的事,他的年纪阻碍了他。正如屈劳帕所说的那样,他应该
在十岁时就开始航海生涯才是。丹能在黑暗中给排钩装饵,想抓到哪根绳子就是
哪根绳子,而萨尔脱斯伯伯即使手心烂了,在紧要关头,他也仍然能凭触觉加工
鱼下舱。而屈劳帕他在任何半大不小的风中,光凭脸上对风的感觉便能驾船,把
“海上号”调整到刚好吃风的位置。当他在调节索具或使平底船成为自己意志和
身体的一部份时,这些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起作用的。可是他无法把这些知
识传授给哈维。
遇到暴风雨的日子,即使他们躺在前舱或坐在船房的柜子上,还是有许多普
通的见闻在双桅船上传播着,这时谈话一停下来总能听到吊环螺栓、铅锤以及铁
环的备件在那儿滚动和嘎嘎作响。屈劳帕谈到纬度 50 度的捕鲸故事,巨大的母
鲸如何在它们的幼崽身边被杀,它们在黑浪滚滚中如何垂死挣扎,它们的血如何
喷到四十英尺的高空;还谈到小船如何被撞得粉碎;打鲸鱼的火箭如何意外地朝
后边窜出来,在吓得发抖的水手中炸开;中间他还插入了1871年寒潮的故事,三
言两语谈到一千两百多人三无里在冰上弄得无家可归,好不可怕。这些故事都很
好听,又都是真实的。不过最最精彩的还是他讲的那些有关鳕鱼的故事,他有声
有色他讲到它们如何在龙骨下面的深处争论和思考自己的事情。
朗杰克的趣味更倾向于神奇的东西,他讲起鬼故事来往往能让大家鸦雀无声,
这类鬼故事有摩诺莫依海滩的“唷嗬鬼”,他嘲笑孤独的挖蛤蜊者,把他们吓得
要死;有出没沙滩和沙丘的鬼魂,他们因为得不到安葬而作祟;有基德手下人的
鬼魂,他们在火岛上守卫着宝藏,有一些船在雾中行驶竟会鬼使神差直奔屈罗洛
乡而去:缅因州某个港口除了陌生人没有一个人能两次把锚抛在同一个地方,原
来有一伙水手半夜里驾着他们那种老式的小船,铁锚放在船头,在这一带划来划
去,一边划一边发出啸声,他们从不叫喊,光发出啸声,因为抛锚人的灵魂扰乱
了他们的安息。
哈维有一种想法,他家乡的东海岸德塞特峰以南,那里主要居住着一些夏天
把马赶来的人,他们住在铺硬木地板,挂门帷的乡下房子里。他嘲笑鬼故事,一
个月以前他就不会如此。不过听到最后他还是毛骨悚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汤姆。泼拉特讲的是“俄亥俄号”绕合恩角没完没了航行的故事,当初鞭刑
还没有废除,他们有一支舰队,如今这支舰队像毛里求斯的渡渡乌一样已经绝灭,
毁于南北大战中。他告诉他们火红的炮弹如何纷纷掉到大炮附近,他们跟其中一
颗只相隔一小块湿泥,钻进木头的炮弹丝丝作响冒着烟,“密
斯杰姆巴克号“上有个水手把水泼在炮弹上,还向炮塔上大声叫喊,让他们
也试试。他还讲了封锁的故事,一连好几个星期船抛了锚在水上摇摆,只有蒸汽
船来了又去了,才打破一会儿单调的生活,后来他们的煤也用完了,帆船更毫无
办法;还讲到大风和寒流,寒流让二百个人日夜不停地在结冰的缆绳上、船台上
和索具装置上捣呀,砍呀,那时厨房里像炮台上开出去的炮一样火红,人们喝可
可用的都是提桶。汤姆。泼拉特没有在蒸汽船上耽过。在那玩意儿还比较新鲜的
时候,他的服役就结束了。他认为那是和平时期一种中看不中用的发明,他满怀
希望有一天帆船会重振雄风,有一些装有大炮的万吨快速帆船问世,帆杠足足有
二百英尺来长。
①梅纽尔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语调软绵绵的,他老讲马德拉岛一些漂亮姑娘
在河边洗衣服,那时月亮皎洁,香蕉树摇曳生姿,还讲一些圣人的传说,寒冷的
纽芬兰中途港一些希奇古怪的舞蹈和搏斗。萨尔脱斯则主要谈农业,因为尽管他
读《约瑟篇》,还常常解释这部“圣典”,他的一生使命还是要证实绿肥,特别
是三叶草的价值而反对任何形式的化肥,他一提到化肥就禁不住大肆攻击,他从
铺位上抽出一些油腻腻的书,多半是橘子大王贾德的著作,拉腔拉调地朗读起来,
还朝哈维直摇晃手指头,哈维却一句也听不懂。
要是哈维取笑萨尔脱斯的演说,小个儿宾就会真心实意感到痛苦,因此哈维
只能管住自己,受罪也保持礼貌的沉默。
那个厨师自然是不参加这些谈话的。通常,他只在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才说
几句话。不过有时一种古怪的演说天赋也会突然降临他的身上,那时他也会发表
自己的看法,一半用盖尔语,一半用结结巴巴的英语,一说就是一个小时。他跟
两个孩子特别谈得来,而且他决不收口他的预言,说总有一天哈维会成为丹的主
人,而且说他一定看得到这一天。他告诉他们冬天布雷顿湾运送邮件的办法,说
狗拉雪橇到科特雷的情形,还谈到北极破冰船的事,那种船打破了大陆和爱德华
王子岛之间的冰层。后来他又把他母亲讲给他听的故事告诉他们,说到遥远南方
的生活,那里的水从不结冰,他还说他死后他的灵魂会安息到一片白色的沙滩上,
那里气候温暖,有棕桐树在上面枝叶招展。孩子们觉得这个念头非常古怪,因为
这个人活到现在还从没见过棕搁树呢。还有,每当吃饭的时候,他经常问哈维,
而且光问哈维一个人,饭菜是不是合他的口味,他这样问,第二批吃饭的人往往
会哈哈大笑。不过他们对厨师的看法还是相当尊敬的,因为在他们的心底里也认
为哈维有许多事情的结果表明是一个吉星。
哈维的每一根毛孔都在吸收薪的知识和新的事物,身体也因为呼吸新鲜空气
而越来越结实,这时“海上号”一直在航行,干着纽芬兰浅滩上的捕鱼工作,底
舱里长方形的大腌箱里鱼压得紧紧的越堆越高。没有一天的工作有什么异常,可
是这种平常的日子一天紧跟着又一天。
自然,一个像屈劳帕那样名声在外的人,许多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照丹的说
法,这些邻船的人都瞄着他爹,可他自有一套非常有效的诀窍,常常在重雾骤布
流水悄悄的纽芬兰浅滩上给他们一个不告而别。屈劳帕避免跟他们结伴而行有两
个理由,首先他希望进行自己的试验,其次他反对各国的渔船混杂在一起组成船
队。这一大批船主要来自格罗萨斯脱,也有来自普鲁温斯城、哈维奇,占丹的零
星船只和一部分来自缅因州各港口的船。至于那些船
①非洲的一个岛。
上的水手就天晓得来自何方了。冒险往往会产生鲁莽行为,再加上贪婪搀杂
其中,在拥挤的船队中,各种各样事故的机会便层出不穷。这好比一大群羊,围
在一头谁也不认帐的头羊身边挤作二团。“就让那两个杰罗尔德家的汉子去带领
他们吧,”屈劳帕说。“在东部浅摊上我们不得不在他们中间耽一段时间,不过
要是运气好的话,也不用耽得太久。我们现在在哪儿,哈维,眼下有没有考虑找
一个合适的陆地。”
“是吗?”哈维说,他正在打水(他刚学会如何摆动提桶),刚才他们在加
工鱼,时间特别长,这时已经停了下来。“这么说来,换换花样,碰碰倒霉的陆
地倒也不错。”
“所有的陆地我最想看到的是东部的卿角,可我不想去碰它,”丹说,“看
样子我们不必在浅滩上耽两个多星期。哈维,你能碰到船队上的人了,你不是一
直想碰到他们吗?到时候我们就得真价实货干活了。谁也休想正不正经吃顿饭。
‘饿着肚子拼命千,睁不开眼睛再去睡。’好家伙,干得你一个月以后还恢复不
了你以前的模样,到了弗吉恩滩我们不会再让你打扮得像模像样了。”
哈维从埃尔里奇的海图上知道老弗吉恩滩跟一个名字古怪的浅滩休息地是渔
船游犬的转折点,而且运气好的话,他们在那里可以用完盐的储存。但是看看那
个弗吉恩在海因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他怀疑即使是展劳帕,运用象限仪和
铅锤也未必能找到。他后来才知道,屈劳帕对任何人的事情都是一视同仁的,而
且甚至会帮助别人。舱房挂着一块4 ×5 英尺的大黑板,哈维一直不知道那是千
什么用的,直到几个大雾天以后他才明白,那夭他们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嘟嘟声,
那是一种脚踏的雾角机发出来的声音,跟主了痨病的大象吼叫起来一模一样。
他们连忙临时抛锚,让铁锚在下面拖着走。“横帆在吼叫,说要让它有自由
活动的余地,”朗杰克说。这时一条三桅帆船从雾中滑行出来,几张红色的前帆
水淋淋的。“海上号”用海上的信号向那条船敲了三次钟。
那条大船中桅帆转了向,减缓了速度,船上传来一阵尖叫和欢呼。
“法国人,”萨尔脱斯伯伯一脸瞧不起的样子。“从圣。马洛来,密克隆岛
上的船。”那个农夫在海上却有不受天气影响的敏锐目光。“我的烟丝快抽完啦,
屈劳帕。”
“我也一样,”汤姆。泼拉特说。接着又用天晓得的法语喊道,“咐,你们
初后退,朝后退!往一边去,你们这些木头木脑的好好先生!你们从圣。马洛来,
嗯?”
“啊哈!好好先生!对,对!克洛斯。波莱一圣。乌洛!圣。彼埃尔跟密克
隆!”大船上那伙人高声喊叫,一边挥舞着帽子哈哈大笑。接下来又齐声喊道,
“黑板!黑板!”
“把黑板拿来,丹,美国那么大,却到处都有他们的船,我算眼了。告诉他
们这里是四十六度四十九分就够了,我看纬度也差不多是这样。”
丹用粉笔把数字写在黑板上,然后他们把黑板挂在主索具上,三桅帆船上传
来一片齐声道谢的声音。
“看样子就这样让他们大摇大摆走开去,有点不讲交情,”萨尔脱斯摸摸口
袋,出了个点子。
“打上次出海以后,你有没有学会法语?”屈劳帕说。“我可不想有更多压
舱的东西堆到我们船上来,也不希望你像上次在勒。哈佛那样再去访问
那些密克隆船,你不是把那些船叫作‘不起眼的交趾鸡’吗?“
“哈蒙。勒胥说过那是抬举他们的表示。很清楚,对我说来,美国就够好的
了。可我们烟草都所剩无几啦。年轻人,你会说法国话吗?”
“哦,我会,”哈维壮着胆子说,接着他就大声用法语喊道,“嗨,嗨!
你们停下来!等一等!我们来要一些烟草。“
“啊,烟草,烟草!”他们大声嚷嚷,紧接着又哈哈大笑。
“他们听懂了。说什么我们也得放条船过去,”汤姆。泼拉特说。“我的法
国话并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我懂另一种话,我看也能管用。来,哈维,你去翻译。”
汤姆。泼拉特和哈维被七千八脚拉上黑色的三桅帆船,当时的乱劲儿简直难
以描写。那条船的舱房里贴满了光彩夺目的圣母像,他们说那是纽芬兰的圣母,
哈维发现他的法语在纽芬兰浅浓根本不管用,所以他的对话只限于点头和微笑。
汤姆。泼拉特挥舞手臂,尽管晕头转向,却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船长给他喝一种怪味的杜松子酒,那些像滑稽演员一样的水手,说话带着令
人不快的喉者,头戴红色帽子,腰佩长刀,把他当成兄弟一样欢迎。接着交易开
始。他们有烟草,多得很,都是美国烟,而且他们从来不向法国政府交税。他们
要巧克力和饼干。哈维划国自己的船,让厨师和掌管储藏室的屈劳帕安排这事,
他又回三桅船上去,在法国人的舵轮旁当面点清可可罐头和饼干袋。当时的情景
真有点像海盗船上的坐地分赃。汤姆。泼拉特从那条船上下来时,身上捆着卷成
细条的黑色烟草,口袋里也塞满了一块块嚼的或抽的烟丝。那些快活的法国水手
驾船驶入浓雾而去,哈维最后听到的是他们一首轻松的合唱曲:我姑姑家后百。
有棵漂亮的树,夜莺在那棵树上日夜歌唱。
是谁引你到这儿来。
你在唱些什么,可爱的小鸟?
我在唱魁北克,索尔和圣。但尼。
“怎么我的法语不管用,你打手势倒很管用?”当物物交易来的东西在海上
号上分掉的时候,哈维问道。
“打手势!”泼拉特朗声大笑。“对,这是一种用手势交谈的语言,不过比
你的法语古老得多,哈维。他们法国船上共济会会员有的是,道理就在其中。‘”
那你也是一个共济会会员啰?“
“看上去有点像,是不是?”那个在战舰上当过差的人说,他装了满满一烟
斗烟。哈维又有了另一个深海的秘密让他去仔细琢磨了。
第六章
有些船只闲荡在宽阔的大西洋上,显得异常漫不经心,这点给他留下最深刻
的印象。正如丹说的那样,许多渔船自然都指望邻船有航海的能手来相助,不过
人们都以为轮船的情况要好一些。有一天他又看到了另一种有趣的情景、当时他
们让一条行动笨拙的老式牲口船追逐了三英里之多,那条船上甲板全都用木板拦
住,散发出成千个牲口栏的气味。一个非常激动的船员拿着话筒哇里哇啦朝他们
叫喊,那条牲口船停了下来,在水上不知所措地漂荡着。屈劳帕把“海上号”驶
到它的下凤,责怪起那个船长来。“你这是要往哪里开,嗯?哪儿也过不去呀。
你们的船大得像谷仓,挡在公海中央,大模大样地瞎闯,也不考虑考虑你们的邻
船,难道你的眼睛放在咖啡杯里,而不是长在你的笨脑袋上吗?”
那个船长在船合上乱蹦乱跳,还骂屈劳帕自己不长眼睛。“我们已经三天没
接到观测报告了。难道你以为我们能蒙着眼睛驾船吗?”
“哇,我就办得到,”屈劳帕顶他说。“你们的铅锤到哪儿去啦?吃掉了?
难道你就不能用鼻子闻闻,估计一下海底的深度,是不是因为你那些牲口太臭了?”
“你们喂牲口吃些什么?”萨尔脱斯一本正经地问,牲口棚的气味唤醒了他
所有农夫的本能。“据说在海上牲口要死掉一大批。这当然不关我什么事,不过
我有一个想法,只要把油籽饼砸开碾碎……”
“天哪!”一个管牲口的人,穿一身红色的运动衣,从船沿上探出头来张望。
“这是哪个救济院把这个老爹给放了出来?”
“年轻人,”萨尔脱斯从前桅索具那儿站起来说,“趁我们还役走远,让我
告诉你,我曾经……”
船台上的船员取下便帽,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请原谅,”他说,“
不过我有我的打算。要是有一个泥脚杆也来瞎出主意的话,那么海绿色斜白
①眼的藤壶也会前来启发我们了。“
“瞧你,萨尔脱斯,又给我丢人现眼,”屈劳帕生气他说。他受不了这种独
特的谈话方式,再也不去责备他们,一下子把纬度经度亮了出去。
“哼,那是一船疯子,错不了,”那个船长说,他踉机房里通了话,又把一
捆报纸丢进了双桅船。
“在所有那些该死的傻瓜里,他跟他的那些水手要算最可爱,我还真没见过,
跟你差不多,萨尔脱斯。”“海上号”滑行开去的时候屈劳帕说。“我刚想把我
的看法告诉他,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在这一带水域里转,那是一种自己骗自己的
做法,你却非要插进来说你那一套愚蠢的种田经。难道你就不能把事情跟事情分
分开吗?”
哈维、丹和其余人站在后面,相互眨着眼,开心得很;但屈劳帕和萨尔脱斯
板起脸嘀嘀咕咕一直吵到傍晚,萨尔脱斯争辩说一条牲口船实际上就是蓝色海上
的一个牲口棚,屈劳帕却坚持说即便如此,一个渔夫的体面和自豪感要求他“把
两件事分分清楚”。朗杰克一言不发站了好一会儿,船长发怒船员不欢嘛!后来
吃开晚饭,他才向桌子对面的屈劳帕开了腔:“斤斤计较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好处
呢?”他说。
①一种聚集于岩石、水中木材及船底难以除去的甲壳动物。
“他们会把这个故事说上好几年笑话我们的,”屈劳帕说。“油籽饼碾碾碎,
呸!”
“当然还得加点盐,”萨尔脱斯毫不悔改,他正在读那些一星期以前旧报纸
上登载的农业报导。
“这恰恰伤害了我所有的感情,”船长继续说。
“不能这样看,”朗杰克息事宁人他说。“你瞧,屈劳帕,今天这种天气里,
有没有一艘班轮碰到了一艘不定期的轮船,会特特地地把自己的计算告诉那艘船,
尤其是会把一些驾船之类的大学问讲解给他们听?忘掉这些事吧。他们当然不会
这样做。那些谈话虽然三言二语,可对他们说来,原可以受益的。至于双倍的玩
笑,双倍的较量,这些对我们说来都无所谓。”丹在桌子下踢了哈维一脚,哈维
正在喝可可,差点没呛住。
“是啊,”萨尔脱斯说,他觉得自己的面子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挽口。
“我开口就说这可能不关我什么事。”
“这就行啦,”汤姆。泼拉特说,他在纪律和礼节方面很有经验,“还有,
我认为,屈劳帕,这类谈话照你的看法,即使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谈下去,你也应
该请他不要再说才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闹成这样,”屈劳帕说,他也看出这样可以保住他的尊
严,体体面面地作出让步。
“可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萨尔脱斯说,“你是般长;你只要暗示一下,
我也很乐意不再说下去,倒不是因为你是头或者你有说服力,我是为了在我们那
两个该死的孩子面前作个榜样。”
“我不是跟你说过,哈维,我们什么也没干,事情也会拐着弯弄到我们头上
来的。什么事情都侄我们。不过少分我半份大比目鱼,我也不愿错过这出戏。”
“不过,事情跟事情总得分开,”屈劳帕说,萨尔脱斯正在揉碎一小块板烟
塞在烟斗中,他的目光中又闪出重新争吵的战火来。
“把事情跟事情分分开是有好处,”朗杰克说,他也想平息这场争吵。“
斯丹宁和哈尔公司的斯丹宁派柯那罕代替卡泼会当‘马里拉。德。柯本号’
的船长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卡泼。纽顿原来是那条船的般长,生了风湿病,出不
了海,那个柯那罕我们都叫他航海家。“
“尼克。柯那罕天天晚上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上一磅朗姆酒才上船,而旦帐都
记在货物单上,”汤姆。泼拉特一边说一边忙于摆弄他的铅锤。“他经常在波士
顿的那些船运公司里转悠,让老板根据他的才能招聘他当一条拖轮的船长。住在
大西洋街的那个塞姆。考依,听了他的胡扯,让他白吃白往了一年多。航海家柯
那罕!啧!啧!他死了有十五年啦,是不是?”
“我看有十七年了。他死在‘卡斯派。麦克维克勃号’下水那年;他就是一
个永远不把事情跟事情分开来的主儿。斯丹宁用他的理由是贼偷热火炉——到了
实在设法子的份上,因为那个季节找不到别人。人人都到纽芬兰浅滩去啦,柯那
罕招集一伙最最难对付的家伙当水手。用朗姆酒呗!你们谁都能驾‘马里拉号’,
船跟一船货物都是保了险的。他们离开波士顿港前往大纽芬兰浅滩,当时有一股
呼啸的西北风在他们后面吹,他们的手中没闲,人人拿着酒瓶对着口喝。老天也
真照顾他们,因为他们鬼都不派一个去守夜,而且鬼都没有一个碰过一根绳子,
直到十五加仑的一大桶劣酒见底为至。那大概有一个星期,柯那罕才清醒了点。
(但愿我有他讲故事的本事!)那一
阵子风依旧在得意扬扬地吹,时间在夏天,他们升起前桅中桅帆,减缓速度,
继续前进,于是柯那罕拿出测象仪抖抖索索忙活了一阵子,测了个数,拿它跟海
图和他脑袋里的嗡嗡声去对,说他们在赛布尔岛以南,一切顺利,没话说的。于
是他们又在一小桶酒上开孔打眼,走了开去,海阔天空瞎扯一气,说还会出现另
一次奇迹。‘马里拉号’在波士顿灯塔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以后就这样交给他们手
中,它从没有升起过下风的横档,始终倾斜着匆匆忙忙向前驶。但是他们既看不
见海藻也看不见海鸥和双桅船;他们这才注意到十四天以来他们都置身在一件事
以外,可又不相信他们的纽芬兰浅滩会就此消失。所以他们测起水深来,一测是
六十寻。‘我就是这样,’柯那罕说。‘每次我都是这样。我已经替你们把船驾
在了纽芬兰浅滩上,让它的帆始终在哗哗作响。我们到了三十寻的地方,就可以
像小孩一样去睡觉啦。柯那罕更安心得像个娃娃,’他说,要不我怎么叫航海家
柯那罕呢!‘“下一次他们测到的深度是九十寻。柯那罕说:”不是测深的绳子
拉长了,就是纽芬兰浅滩沉了下去。’“他们把铅锤拉了上来,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几乎相信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们坐在甲板上数起节数来,把绳子弄得
乱成一团。马里拉减缓了速度,可还在朝前驶。很快他们碰到了一条不定期的货
船,柯那罕朝它喊话。
“‘这回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渔船吗?’他吊儿郎当地问道。
“‘有大批船离开了爱尔兰海岸,’那条船回话说。
“‘啊哈:你给我醒醒吧,’柯那罕说。‘我跟爱尔兰海岸又有什么相千呢?”
“‘那你干嘛到这里来啦?’那条船上的人说。
“‘受苦受难的基督徒呀!’柯那罕说,每当他咕嘟咕嘟灌酒而又感到不是
味的时候总说这句话。‘受苦受难的基督徒!’他说,‘我这是在哪儿?’”克
莱阿角西南偏西三十五英里,‘那边回话说,’这下你总宽心了吧。‘“柯那罕
倒吸一口冷气,一个趔趄退后足足有四英尺七英寸,那是厨师给他量的。
“‘宽下心来!’他老脸厚皮他说。‘你们以为我有什么担心的?离克里湾
三十五英里,从波士顿灯塔到这里只花十四天工夫。受昔受难的基督徒,那可是
一个纪录。这样看来,我的老家在斯基勃林。’你想想,他就这样无耻!不过你
们看得出来,他就是永远分不清这事跟那事的主儿。
“水手们大都是爱尔兰的科克人和克里人,只有一个美国马里兰州的人要回
去,其余人便骂他是捣蛋鬼,他们把老‘马里拉号,驶入斯基勃林,这下他们在
故乡耽了一个星期,寻亲访友好不得意。然后他们往回驶,花了三十二天工夫才
重又到达纽芬兰浅滩上。这时已将近秋天,船上的食物不够,柯那罕便把船驶回
了波士顿,船上除了骨头,什么吃的东西也没剩下。”
“那公司怎么说呢?”哈维问。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鱼在纽芬兰浅滩,而柯那罕在码头上大谈特谈他向东
航行的纪录!他们只能自我安慰,说这首先是由于没有把水手跟朗姆酒分开,其
次是把斯基勃林跟奎尔洛搅和在一起了。航海家柯那罕,但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他可是一个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演说家!”
“有一次我在‘罗西。福尔摩斯号’上干活,”梅纽尔用他软绵绵的语调说。
“格罗萨斯脱谁也不要船上的鱼。嗨,怎么办呢?我们的鱼根本卖不
①起价钱。于是我们就渡海而去,想卖给一些贾约尔岛的人。这时刮起了疾
风,我们看都看不清。嗨,怎么办呢?后来风越刮越大,我们都躲到舱里去了,
船走得飞快,天知道驶到了哪里。渐渐我们看到了一块陆地,天也变得热起来。
这时有两三个黑人划来一条船。嗨:怎么办呢?我们问他们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你们猜猜看,他们说那是什么地方?“
②“加那利群岛,”屈劳帕顿了一顿说。梅纽尔笑着摇了摇头。
“自朗哥,”汤姆。泼拉特说。
“不,比这更糟。我们在贝赞戈斯河的下游,那条船来自利比里亚!于是我
们就把鱼在那儿卖掉了!不坏吧?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这样一条双桅船能不能直接驶住非洲去?”
③“要是值得走一趟,食物又够吃的话,可以绕过合恩角去,”屈劳帕说。
“
我父亲驾的是一条班船,那是一种尖头帆船,我看大约有十五吨,名叫‘洛
勃特号’,他就曾经把船驾到过格陵兰的冰山那儿去,当年我们一半般队都想到
那儿去捕鳕鱼。不仅如此,他把我母亲也带了去,让她看看钱是怎么挣的,我猜
想他们全都让冰封住了,我就生在狄斯柯。对这些个我当然什么也不记得。我们
到春天冰冻不那么严重时才回去,他们就用那个地方给我起了个名字。这有点像
是跟一个婴儿开玩笑,不过在我们的一生中是注定要犯一些错误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萨尔脱斯摇头晃脑他说。“谁也难免犯错误,我
告诉你们这两个孩子,一旦你们犯了一个错误,最好还是像男于汉那样爽爽快快
地承认。不过别在一天里犯一大堆错误。”
朗杰克使劲地眨了下眼,除了屈劳帕和萨尔脱斯,船上所有的人都心领神会,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算是结束了。
他们又往北行驶,在一个又一个地方停泊下来捕鱼,平底船几乎每天都下海。
这样就沿着大纽芬兰浅滩东边的边缘,跑遍了三十到四十寻的海域,每天都有很
大收获。
就在这一带哈维遇到了枪乌鲗,那是一种捕鳕鱼很好的饵料,只是很难摸到
它们的脾气。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都在铺位上睡觉,被萨尔脱斯“枪乌纲来啦!”
的叫喊声惊醒。有一个半小时船上人人都拿着专门钓枪乌鲗的钓鱼钩钓鱼,那种
钓鱼钩是一个红漆的铅块,底部装着一圈向后弯的针,模样像半开半张的伞骨。
枪乌鲗不知为什么喜欢缠在那东西周围,来不及避开那些针便给钧了起来。但枪
乌鲗离水以后先喷白水后喷黑水,捕鱼的人往往给它喷得一脸都是。看着那些人
的头东躲西闪不止黑水喷着是怪有趣的。一阵忙乱过后,他们都一个个黑得像扫
烟囱的人,不过有一大堆枪乌刎堆在甲板上。装蛤肉的钓钩上装上一小块枪乌鲗
闪闪发光的触手,那些大鳕鱼很容易上钩。第二天他们捕到了许多鱼,碰到了‘
卡里。匹脱曼号’,大声告诉他们自己的好运气,他们想做个交易,用七条鳕鱼
换一条比较大的枪乌鲗,屈劳帕不同意,‘卡里号’只得闷闷不乐拉在后面下风
处,并在半英里以外抛了锚,盼望他们自己能碰上好运气。
屈劳帕什么也不说,直到吃晚饭以后他才派丹和梅纽尔出去给‘海上号’
①北大西洋亚速尔群岛中部之一岛。
②位于大西洋东北部。
③南美洲最南端的一个岛,形成岬角。
的缆绳安上浮标,并且声明他打算在停泊地转向时动用阔板斧防止别的船靠
近。‘卡里号’派了一条平底船前来打听为什么他们不在岩底抛锚,却要在缆绳
上装上浮标,丹自然也就把他爹的说话重复了一遍。
“爹说他不信任你们五英里之内派出的渡船,”丹很开心地嚷嚷道。
“那他为什么不走开呢?谁妨碍谁啦?”“卡里号”上的人说。
“因为你们刚好在他船头的下凤处,他不乐意任何一条船靠得那么近,别说
是你们这样一条装备不全经常漂流的船。”
“这次出航它可没有漂流过,”那人生气他说,因为卡里。匹脱呈有经常损
坏抛锚用具的坏名声。
“那么你们是怎么抛俄停泊的?”丹说。“那可是它航海技术的最好标志。
要是它不漂流的话,那么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用一个新的第二斜帆呢?”
这下果然击中要害。
“嗨,你这个拉手风琴的葡萄牙小子,带着你的小聪明口格罗萨斯脱去吧。
你还是到学校里去多学几年吧,丹。屈劳帕。”那边回答道。
“工装裤!工装裤!”丹大声喊道,他知道“卡里号”的水手中有个人去年
冬天曾在一家工装裤厂里干过活。
“矮子,格罗萨斯脱矮子!快滚开,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家伙!”
“你们才是初出茅庐的家伙呢,你们这些市镇上混不下去的家伙!你们这些
查塔姆岛专门抢劫失事船只的家伙!你们光着脚板跟你们那条船一起滚吧!”于
是唇枪舌剑的双方分了手,查塔姆人显然占了下风。
“我知道它会怎么着,”屈劳帕说。“它已经吃到了凤。船上应该有人想法
不让它漂移。它会一直打鼾到半夜,我们刚要睡觉它就会漂流了。好在我们没跟
别的船挤在一起。不过我可不准备为查塔姆人起锚。它说不定会挺住的。”
这时风向已经改变,日落的时候大了起来,越刮越猛。尽管这样浪并不太大,
甚至一条平底船的锚绳也还吃得住,可‘卡里。匹脱曼号’却独断独行起来,两
个男孩在守夜快结束的时候听到了它那甲板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枪声,那是一支
巨大的前装手枪在放枪。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赞美神!”丹唱了起来。“它来了,爹,大头尾部
先来,像在梦游一般,它在奎略就这样千过。”
要是换了别条船屈劳帕可能会冒冒险,可现在他也砍断了缆绳,因为“
卡里。匹脱曼号“吃足了北大西洋的狂风,正东倒西歪地径直朝他们撞来。”
海上号“在停泊帆和船首三角帆的作用下,并不超出绝对必要的距离,屈劳
帕不想花费一星期的工夫去寻找自己的缆绳,只是趁”卡里号“在听得见呼叫的
距离内漂过去的时候抢凤让开一会儿。那条默默发怒的”卡里号“,舷侧倾斜,
完全陷入了纽芬兰浅滩的海藻之中。
“晚上好,”屈劳帕说,举起了他的安全帽,“你们的花园种得怎么样?”
“到俄亥俄去租一条骡子,”萨尔脱斯伯伯说。“我们这里不需要农夫。”
“要不要我把平底船的铁锚借给你们?”朗杰克叫道。“把你们的舵卸下来
插在泥里,”汤姆。泼拉特说。
“喂!”丹又高又尖的嗓门也响了起来,他正在舵轮箱旁边。“喂,喂!
工装裤厂是不是罢工啦,还是他们只雇姑娘做活啦,你这亚马逊的游民?“
“放松转舵索,”哈维也喊道,“把它们钉在海底里。”这个带咸味的俏皮
话是汤姆。泼拉特教给他的。梅纽尔也在船尾探身出去叫道:“邪魔摩
根在拉手风琴!哈哈哈!“他用一种轻蔑透顶的手势挥舞着他那阔大的大拇
指,而小个儿宾却仿佛浴在一片圣徒的光轮中,尖声他说:”向右转一点!
到这儿来,呃!“
夜晚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让锚链牵着行驶,哈维发现船那样行动很别扭,走
得飞快,却一会儿就卡住,他们浪费了半个上午才把缆绳重新系起来。
两个男孩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认为由于辉煌的胜利,这次麻烦所付出的代
价还是便宜的,但是想起他们对“卡里号”败北所说过的那些刻薄透顶的活,心
里又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第七章
第二天他们落入了许多帆船的包围中,全都在缓慢地从东向西偏北的方向移
动。他们刚想前往弗吉恩浅滩附近,迷雾弥漫起来,他们便下了锚,周围看不见
的般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钟声。那里并没有多少鱼可捕,只是有时平底船跟平底
船在雾中相遇,能交换一些新闻。
那天夜里将近黎明,丹和哈维由于白天睡了大半天,醒过来,跌跌撞撞去
“钓”煎饼。没法说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去拿,只是他们觉得这样吃起来更有味,
而且还可以气气厨师。甲板下面的热空气和臭味把他们赶到了甲板上,身边带着
他们的赃物,他们发现屈劳帕正在钟旁边,他把打钟的事交给了哈维。
“钟声别停下来,”他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要真有什么的活,我最好
站在这儿弄弄清楚。”
这个小小的叮当声在大海里显得那样可怜,浓厚的雾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压过
来,把它压哑了。在钟声的间歇,哈维听到一艘班轮的汽笛在尖叫,声音也像是
给捂住了一般,他对纽芬兰浅滩已经有相当认识,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往事,尽管似乎很遥远,却还不寒而栗。那时一个穿樱桃红颜
色运动衫的男孩——如今他作为一个渔夫十分瞧不起那种花里胡哨的运动衫——
如何愚昧无知和粗暴残忍,竟说轮船要是撞翻一条渔船该多有意思。那个男孩有
一间头等舱,浴室里有冷热水,每天早上要花十分钟时间在一份金边的菜单上挑
选饭菜。可现在同一个男孩——不,该说是他那个年纪大好几岁的哥哥——四点
钟就起来了,海上还刚模模糊糊看到一些曙光,他穿着劈啪作响的油布雨衣,锤
击着一口钟,那口钟比班轮上侍者摇的饭铃还小,可这样做却实实在在是为了拯
救宝贵的生命,因为就在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一个三十英尺高的船头以一小时
二十英里的速度一路冲来!尤其令人伤心的是,所有那些人们躺在装饰华丽而又
十分干燥的舱房里,根本就不会知道他们在早饭以前撞翻了一条船,残杀了那条
船上的人。因此哈维打钟更加使劲了。
“嗯,他们那只该死的螺旋桨有点慢了下来,”丹说,他刚才正在全神贯注
吹梅纽尔的海螺,“不超过法律规定的速度,一旦我们都沉到海底里去,他们也
可以找到一些自我安慰。听!船上在拉紧急警报!”
“喔……呜……嗡!”那是汽笛声。“叮当一叮叮当”那是钟声。“呃一呜!”
那是海螺声,但是海夭在乳白色的雾中融成了一片。哈维只觉得有一个物体在他
旁边移动,他的头越抬越高,望着一个船头湿漉漉的边沿,仿佛像一个悬崖峭壁
似的从雾中跳出来,就在双桅船的头上闪过去。它的前面有一个微微的水波在打
转,轻轻地荡漾开去,当船头升高的时候,现出一个长长的罗马数字阶梯——XV,
XVI ,X VII ,XVⅢ等等,写在橙红色闪烁微光的船边上。它前倾一下又带着一
种使人心都要停止跳动的“咝咝咝呜呜呜”
的声音落了下去,那个数字阶梯不见了;闪过一长溜包铜的舷窗,一股蒸汽
喷来,哈维来不及躲闪,只能伸手去挡,热水柱在“海上号”的船栏边呼啸而过,
小小的双桅船在急速打转的旋涡中震颤和挣扎,这时班轮的船尾已经消失在雾中。
哈维正以为自己要晕过去或恶心呕吐,或两者都有,忽然听得轰的一声,像是一
根树干倒在人行道上的响声,接着又传来一个声音,尽管
很细小,像老远地方打来的电话一样轻,却听得真真的,那声音像是一个人
在拉长腔调说:“顶风停船!你们把我们撞沉了!”
“那是我们这条船吗?”他差点闭过气去。
“不!是那边的一条船。打钟!我们去看看!”丹说着跑去放平底船。
一会儿工夫除了哈维、宾利厨师全部下了小船划开去。不久就有一段被拦腰
截断的双桅船前桅在船头旁漂了过去。接着有一条绿色的空小船漂过来,撞在
“海上号”的船边,好像它想让“海上号”把它吊上去。再下来又有什么漂来,
原来是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头朝下,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衫。
宾脸色都变了!“喷的一声便屏住了呼吸。哈维拼命地打钟,生怕他们随时
会沉下去,他们那伙人回来的时候,他一听到丹的叫喊竟跳起来直扑过去。
“杰尼。卡希曼号,”丹神经质地说,“给拦腰撞断,翻了个底朝天,碎得
稀里哗啦!离这里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爹把老人救了起来。别人全完啦,包括他
的儿子。幄,哈维,哈维,我受不了!我亲眼看见……”别人把一个满头灰发的
老人拉上船时,丹抱头抽噎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救起来?”那个陌主人呻吟道,“屈劳帕,你为什么要
救我?”
屈劳帕把他那只有力的手放在那人的肩头上,那人看着沉默不语的水手们,
眼睛里露出疯狂的目光,嘴唇抖索不已。这时宾夕法尼亚。勃勒特踏上前去开了
口,这个人一旦萨尔脱斯伯伯忘了他的名字,同时又是哈斯京斯、里奇或马克维
蒂。他的脸容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个呆里呆气的傻瓜,而且成了一个聪明的
老人,他用一种深沉有力的声音说:“主所赐与的,主收了回去,赞美主吧!我
是福音的牧师,把他交给我吧。”
“哦,你是……是你?”那人说。“他们祷告我的儿子回到我的身边!
祷告九千美元的船和一千公担的鱼回到我身边。要是你们刚才不管我,我的
寡妇还能继续相信上帝活下去,靠干活混口饭吃,永远不知道,永远不知道这件
事。可现在我不得不亲口去告诉她。“
“总有办法说的,”屈劳帕说道。“最好瞒着点,杰逊。奥莱。”
一个人在三十秒间失去了儿子,失去一个夏天工作下未的收获,也失去了赖
以为生的一切,他是很难接受别人安慰的。
“所有格罗萨斯脱人不都是这样吗?”汤姆。泼拉特说,他也毫无办法,瞎
摆弄着一条平底船的环索。
“哦,那可不全是这样,”杰逊说着,在拧干他的胡子。“今年秋天我怎么
划船到东格罗萨斯脱去见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他踉踉跄跄走到栏杆那儿唱道
:“快活的小鸟一边唱一边飞,在您上帝的祭坛上盘旋!”
“跟我来,到下边去!”宾说道,好像他有权利发布命令似的,他们的目光
碰在一起,斗了十几秒钟。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跟你下去,”杰逊顺从他说。“说不定有些……
九千美元里还有些能因到我的身边来。“宾把他引到舱房里去,随手把门关
上了。
“那不是宾,”萨尔脱斯怕怕叫道。“那是雅各布,鲍勒,他想起了约翰镇!
在随便哪个活人的脑袋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对眼睛。这可怎么办?
这可叫我怎么办?“
他们可以听到宾和杰逊在说话的声音。后来宾一个人继续说下去,萨尔脱斯
脱去了自己的帽子,原来宾正在祷告。很快那个小个子走上梯子来,脸上淌着豆
大的汗珠,他盯着船上的伙计们看,丹还在舵轮旁抽噎。
“他不认识我们了,”萨尔脱斯呻吟道。“一切又得从头开始,真是变化无
穷,捉摸不定。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实说话了;但他们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说话。“我祷告过了,”他说。
“我们的人都相信祷告。我为那人儿子的性命祷告。我的亲人就在我眼前被淹死,
她跟我最大的孩子,还有其他孩子。人怎么能比造物主更聪明呢?
我没有为他们的性命祷告,但我为那人的儿子祷告了。主一定会把儿子还给
他的。“
萨尔脱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宾,看看他是否真记起了往事。
“我已经疯了多少时间啦?”宾突然问道,他的嘴巴也歪了。
“呸,宾!你从来就没有疯过,”萨尔脱斯开口说。“只是像有点心烦吧了。”
“起火以前,我看见那些房子撞在桥上。别的我都记不起来啦。那是多久以
前的事?”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丹叫嚷起来,哈维非常同情,也呜咽起来。
“大约五年,”屈劳帕说,声音发着抖。
“这么说来,这些年来我天天都是人家的负担了。他是谁呢?”
屈劳帕指指萨尔脱斯。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那个海上农夫绞着双手说,“你赚的钱是你开支
的两倍,除了我在船上有四分之一股份应得一半以外,都是你的钱,是你干活挣
的。”
“你们都是好人,我从你们脸上看得出来。不过……”
“‘慈悲的圣母呀!’朗杰克低声说,”他跟我们一起出海了这么多回!
谁知他以前竟是完全中了邪的。“
有一条双桅船敲着钟在靠近来,雾中传来了喊叫声:“喂,屈劳帕!有没有
‘卡尼。卡希曼号’的消息?”
“他们找到了他的儿子,”宾叫了起来。“你们好好站着,看看主让他得救
了。”
“我们把杰逊救上了船,”屈劳帕回答道,他的声音还在颤抖。“你们救了
什么人吗?”
“我们发现了一个。碰到的时候,他缠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可能是
前舱吧。他的头有点碰破。”
“他是谁?”
“海上号”上的人一个个心怦怦直跳,等着回答。
“大概是小奥莱吧,”那个声音拉腔拉调说。
宾举起了双手,用德语说着什么。哈维敢赌咒发誓说他抬起头来时,脸上照
到了灿烂的阳光。那个拉腔拉调的声音还在继续说。“嗨!你们这些家伙昨天晚
上可把我们挖苦得够呛。”
“这会儿我们可不想再挖苦啦,”屈劳帕说。
“我知道:不过跟你们实话直说,刚才我们碰到小奥莱的时候,我们又有点
……有点漂移。”
这就是不负责任的“卡里。匹脱曼号”,“海上号”甲板上响起了一阵
笑声,声音虽然很响亮,却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笑。
“你们有没有打算把老人送到我们船上来?我们正忙着找更多的鱼饵和抬掇
抛锚的索具。我看你们总不会要他吧,我们这个该死的绞车把我们弄得人手都不
够啦。我们会照顾他的,他的老婆是我女人的姑妈。”
“船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屈劳帕说。
“什么也不要,不过要是有个管用的铁锚,我会收下的。啮!小奥莱受了刺
激有点不大对头。把老人送来吧。”
宾把他从绝望的昏迷中唤醒,汤姆。泼拉特划船送他过去。他临走的时候没
说一句感谢的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浓雾遮没了他们离去的身影和
小船。
“这会儿,”宾叹了一口长气,好像准备讲道一样。“这会儿,”刚才还挺
直的身子突然沉了下去,像一把剑插入了剑鞘;一对亮得出奇的眼睛里光也在暗
淡下去;过去那种可怜巴巴细小的傻笑声又回来了,“这会儿,”
宾夕法尼亚。勃勒特说,“我们下一回棋子你看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萨尔脱
斯先生?”
“我刚想说的也正是……正是这件事情,”萨尔脱斯马上大声嚷道。“真是
怪事,宾,你怎么猜到一个人的心里去了呢。”
那个小个儿脸一红,乖乖地跟着萨尔脱斯走了。
“起锚!快!让我们离开这片古怪的海水,”屈劳帕大声喊道,水手们服从
他的命令也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
“这一切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想法!”朗杰克说,他们当时又在浓雾中千起
活来,像摸瞎子似的,碰到的都是湿漉漉滴着水的东西。
“我是这么想的,”屈劳帕在舵轮旁说,“杰尼。卡希曼的事像堵在我们空
空的肚子里……”
“那个人——我们看见一个人漂了过去,”哈维抽抽噎噎说。
“当然,把那个人从水里弄出来,就像让一条船搁浅一样;我认为该把他马
上拉上岸,你们就回忆回忆约翰镇、雅各布。鲍勒之类的往事吧。是的,那边会
安慰杰逊,一点点把他扶起来,就像把一条船弄上岸一样。起先他很软弱,他们
扶住了又一次次滑掉,他会一路滑下去,不过瞧着吧,他会重新成为一个天生的
好水手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们都认为屈劳帕的想法完全正确。
“要是宾重新成为雅各布。鲍勒的话,”朗杰克说,“萨尔脱斯会整个垮下
去的。宾间是谁这些年来一直照顾着他时,你们有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啊,萨尔脱斯,事情怎么样了?“
“睡了,睡得死死的。翻起身来像个孩子,”萨尔脱斯回答道,贴着脚向船
尾走去。“当然等他醒来,该有些吃的东西才是。你们有没有看到过祷告会这么
灵验吗?他一劳永逸地把小奥莱从大海洋里钓了上来。这是我的信仰。杰逊为他
的孩子自豪得要命,我可一向不相信崇拜空虚的偶像是一种明智的表现。”
“可有一些人也跟他一样糊涂,”屈劳帕说。
“那可不一样,”萨尔脱斯马上回嘴道。“宾压根儿就没让麻屑填塞起来,
我也只是对他尽一些义务罢了。”
那些腹中饥饿的人等了三个小时,宾才重新出现,他脸色很温和,脑袋却依
然像一片空白。他说他相信自己刚才一直在做梦,接着他想知道他们为
什么这样沉默,而这一点恰恰是他们不能告诉他的。
后来三四天里屈劳帕无情地让所有的人手干个不停!设法下海他就把他们赶
到底舱去把库存的东西堆紧堆小。给鱼腾出更大的地方来。一捆捆打好包的东西
从舱房的隔间搬到了前舱火炉后面的滑门旁。屈劳帕还指出要使一条双桅船处于
最佳的吃水状况,堆放货物里有很大的学问。伙计们整天忙个不停,精神也终于
恢复了过来。朗杰克用一个绳头去搔痒哈维,因为他正如盖尔人所说那样,“为
了一些毫无办法的事情,伤心得像只瘟猫。”在那些乏味的日子里,他确实想了
许许多多事情,他还把他想的事情告诉丹,丹很同意他的一些想法,甚至包括为
什么要去“钓”煎饼而不去问厨师要这件事。
但是一个星期以后,他们用一把旧刺刀绑在一根棒头上,疯狂地想去刺死一
条鲨鱼,却差点没把“哈蒂。埃斯号”弄翻。那个阴森森的畜生在乎底般旁边擦
来擦去,讨一些小鱼吃,他们俩能从三条鲨鱼的追逐中活着逃走真是万幸。
最后在浓雾中玩够了捉迷藏的游戏,一天早晨屈劳帕鉴于在册首楼上朝下大
声欣道:“快,孩子们!我们到了‘城里’啦!”
第八章
哈维终生部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将近一个星期没有看见过的太阳刚刚冒出
地干线,低低的红光照在一条条双桅般的停泊帆上,抛锚停泊的双桅船共有三个
船队,一队在北边,一队在南边,一队在西边。总数一定有一百条左右,式样各
不相同,远处还有一条法国人的横帆船,似乎在向这一百条船一一点头行礼。每
条船上都在放下平底小船来,就像是从拥挤的蜂房里放出蜜蜂来一样,喧闹的人
声,滑车和绳索的嘎嘎声,船桨的击水声,穿过汹涌起伏的海面传到几英里以外
去。太阳升起的时候,船帆变幻着各种颜色,先是黑的,后来是蓝灰色的,最后
是自的。还有更多船在摇摇摆摆穿过浓雾向南驶去。
平底船聚集成一堆,又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后来又重新分开重新组合,但
都朝着一个方向划去,人们互相叫喊,互相打唿哨,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唱歌,
水面上斑斑点点尽是船上扔下来的垃圾。
“这是一个城市,”哈维说。“屈劳帕说得对,这是一个城市!”
“我看这还算小的呢,”屈劳帕说。“只有千把个人;那边就是弗吉恩滩。”
他指指一片绿茵茵的海,十分宽阔,却没有一条平底船。
“海上号”在北边的分船队外围绕了一圈,屈劳帕向一个又一个朋友挥手招
呼,然后像赛季结束以后的游艇一样,干净利落地下了锚。纽芬兰浅滩的船队对
航海技术高明的船总是默默放‘白过去,而技术差劲的船往往一路都要受到他们
的奚落。
①“刚好赶上捕毛鳞鱼,”“玛里。恰尔顿号”叫道。
“加工的盐用得差不多啦?”“菲里浦国王号”问。
“嗨,汤姆。泼拉特!今天晚上过来吃饭吗?”“亨利。克莱号”说。
这样的一问一答在船与船之间不停地飞来飞去。这些人以前驾平底船在雾中
捕鱼时都碰到过,但是不像在纽芬兰浅滩的船队里,有更多闲聊的工夫。他们似
乎都知道哈维被救的事,部问他是不是已经成为合格的水手。年轻的水手们跟丹
开玩笑,丹伶牙利齿,用他们家乡的绰号称呼他们,问他们身体可好,这些绰号
都是他们所不乐意听见的。梅纽尔也叽里狐啦用家乡话跟同乡人说话;人家甚至
看见沉默寡言的厨师也骑在第二斜桅上用盖尔话向一个黑得跟他一样的朋友喊话。
弗吉恩浅滩周围都是岩底,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擦伤抛锚的索具,有漂移的危险,
因此他们给缆绳安上了浮标,接下来他们的平底船便前往停泊在一英里以外的船
群,跟别的平底船聚在一起。上下颠簸的双桅船为安全起见,隔开一段阻离,像
母鸭看着它们一窝窝小鸭,而那些平底船的举动也确实像一群放肆的小鸭。
当他们划人这一片互相碰撞乱七八糟的船群时:哈维的耳畔尽是对他划①②
桨品头评足的吵闹声。都快把他的耳朵也震聋了。从拉布拉多到长岛一带③的方
言夹带着葡萄牙语,拿不勒斯语,混合语,法语和盖尔语,有的唱,有的叫,有
的骂,花样百出,全在他周围狐啦呱啦,而且他似乎成了众矢之的,
①香鱼科的一种小海鱼。
①北美洲东北部的一个半岛,位于哈得逊湾,大西洋与圣。劳伦斯湾之间。
②纽约州东南的岛。
③大部分为意大利语组成,拉丁民族与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希腊人等相处
时使用。
那几十张粗野的脸随着摇摇摆摆的小船忽起忽落。在他们中间他生平第一次
感到那样无地自容,那可能是长期以来只生活在“海上号”上的缘故吧。一④个
微微波动的轻浪,从浪尾到浪头只有三弗隆长,也足以轻轻托起一串漆成各种颜
色的平底船。他们在那儿闲逛了一会儿工夫,地平线上仿佛展开了一长幅起绒的
粗呢,十分奇妙,那些人便指指点点嚷开了,可一会儿工夫那些张大的嘴巴,挥
舞的手臂,敞开的胸膛全都不见了,而另一个轻浪扬起来的都是另一伙完全不同
的人物,就像木偶剧场里换了一批纸训的木偶上场。哈维都看出了神。“注意!”
丹挥舞着长柄捞鱼网说。“我叫你按下去,你就按下去。从现在起毛鳞鱼随时会
成群结队地过来。我们停在哪儿,汤姆。泼拉特?”
“海军准将”汤姆。泼拉特一边把别的船推开撑开,一边跟老朋友打招呼,
一边警告那些老仇人,带着他那小小的船队,稳稳当当到了一堆船的下风头,可
马上又有三四个人拖着锚想抢凤把船划到“海上号”船头的下风处去。这时响起
了一阵笑声,原来有一条平底船从它占的地方冲了出来,速度飞快,船上的人在
发疯般地把锚索拉起来。
“让船慢下来!”有二十来个声音一齐吼了起来。“把锚索抖开。”
“怎么回事?”哈维说,当时那船已经飞快向南冲去。“他不是已经下了锚
了吗?”
“锚下了,那是肯定的,不过下锚的索具好橡移动了,”丹笑着说。“鲸鱼
缠住了它……按下去,哈维!毛鳞鱼要来啦!”
他们周围的海暗淡下去,变成了一片黑水,然后一群群密密麻麻的小银鱼嘶
嘶作响起来,与此同时五六英亩范围里的鳕鱼开始像五月的蹲鱼一样蹦跳起来,
而鳕鱼后面又有三四条灰色的阔背鲸鱼在水里兴风作浪。
人人都大声嚷嚷想起锚插到鱼群中去,缠住了邻船的渔线,还在兴奋地七嘴
八舌,拼命地将长柄捞鱼网按入水中,不是尖声告诫同伴,就是给他们出些主意,
这时深沉的嘶嘶声听上去就像刚刚揭开盖于的汽水,鳕鱼、人和鲸鱼一齐扑向那
些不幸的小银鱼。哈维差一点给丹的鱼网长柄打落水去。但在这一片大混乱中他
所注意到并终生难忘的是一只一动不动露出凶光的小眼睛,有点像马戏团里大家
的眼睛。那是一条贴着水面飞快游来的鲸鱼,眼睛刚好跟海水处在同一个平面上,
所以他说鲸鱼跟他眨了眨眼皮。有三条船发现他们下锚的索具给这些横冲直撞的
海中猎手缠住了,拖了有半海里之多,这些“野马”才把“缰绳”甩掉。
过不多久毛鳞鱼游开去了,五分钟以后再也听不见它们的声音,只有坠予抛
出去的啪啪声,鳕鱼的击水声以及人们叉到它们用杀鱼棒重重一击的声音。这次
捕鱼真是令人惊奇。哈维可以看到水下微微发亮的鳕鱼,成群结队慢慢地游着。
咬了钩也不慌不忙。平底船在弗吉恩滩或东部浅滩上彼严禁在一条渔线上装一个
以上的钓钩,纽芬兰浅滩的法律中有这项规定;但是小船这样密集,一根渔线即
使只有一个鱼钩,也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哈维不由自主跟两旁的人剧烈争吵起来,
一边是个头发很长的纽芬兰人,样子还算和气,另一边是个哇里睦啦乱嚷嚷的葡
萄牙人。
渔线缠在一起还不要紧,平底船水下的锚索缠上了那就更乱了套。人人都挑
一个自以为合适的地方下锚,然后绕着一个固定点漂浮或划船。一旦鱼
④英国长度单位,一弗隆相当于八分之一英里。
咬钩不太快,人人都想起锚换个好地方,但三个人中总有一个发现他跟四五
条邻般紧紧连在了一起。在纽芬兰浅滩上割断别人的索具是恶劣透顶的犯罪行为,
可仍然有人干这种勾当,而且千得查都查不出来。那天也发主了三四起。汤姆。
泼拉特当场抓住一个缅因州的人,举起船桨,把那家伙打下船去,梅级尔也用同
样手段对付了他的一个同乡人。但是哈维的锚索还是割断了,宾的锚索也一样,
他们的船便改作了运输船,鱼装满了,便运到海上号去。
毛鳞鱼群在黄昏时光又来了一次,于是那种疯狂的喧嚣又周而复始。天黑他
们才划回大船在鱼栏边上的煤油灯下加工。
那有一大堆鱼,他们加工着便打起瞌睡来。第二天有几条船就在弗吉恩岩顶
上捕鱼;哈维跟他们一起去了,他朝下看能看到那块孤零零的岩石上长满了海草,
那块岩石距离水面不到二十英尺,鳕鱼在那里像几个庞大的军团,在像皮革一样
的巨藻上面庄严地行军,它们吞起饵来一起吞,停下来时一起停。中午时候,他
们才松弛下来,开始寻找消遣。丹头一个看到“布拉格希望号”刚到,当他们的
平底船也来加入捕鱼时,劈面就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也算是招巴“谁是船队里最
最小气的人?”
三百个人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尼克。勃兰弟。”那声音听上去真像管风琴
伴奏下的大合唱。
“谁偷掉了灯芯?”那是丹的提问。
“尼克。勃兰弟,”条条船上都这么唱。
“谁用咸鱼饵煮汤?”四分之一英里以外不知谁在暗地里叫嚷道。
又是一阵欢天喜地的合唱。按说勃兰弟并不特别小气。不过他有这样的名声,
而且多半是船队里的人编出来的。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个人,是从一条“屈罗洛”
船上下来的,那人六年以前被起诉用了一条带有五六个鱼钩的索具,在浅滩地区,
把这种做法叫明偷暗抢。这个人也就自然而然得到了一个明偷暗抢贼吉姆的绰号,
尽管他从此以后一直藏身在乔奇斯,可后来他每到一处都发现自己的名声早就在
那儿等着他了。他们像爆竹齐鸣一样哄了起来:“吉姆!哦,吉姆!吉姆!哦,
吉姆!明偷暗抢贼吉姆!”这样起哄大家觉得很开心。接着,有一个贝弗利人唱
了起来,“卡里。匹脱曼号的铁锚丝毫不管用,”那个人很有点诗意,花了一整
天编了这首歌,还把这首歌吹嘘了好几个星期。这下平底船上的人们仿佛得了什
么宝,起劲起来。他们问那个贝弗利,诗人怎么也出海来挣钱来啦,原来即使是
诗人也不是想千什么就千什么的!条条双桅船上都有人在轮流起哄。哪儿有一个
粗心大意或肮里肮脏的厨师,平底船上便唱开了那个厨师限他烧的饭菜。哪条双
桅船有什么把柄没让人发觉,便有人详详细细向整个船队作介绍。有谁从一起吃
饭的伙伴那儿“钓”了烟丝,他的名字便会在这个集会上指出,并在一个又一个
浪头上抛来抛去。屈劳帕一贯正确的判断,朗杰克几年以前卖掉做买卖的船,丹
的心上人(丹一听就暴跳如雷),宾使用乎底船铁锚的坏运气,萨尔脱斯对肥料
的看法,梅纽尔在岸上有点失检,哈维划起船来的娘娘腔。全都成了公众的笑料。
太阳底下一片片茫茫的雾降落下来,围绕着他们,那些声音听上去更像有一排看
不见的法官在宣读他们的判决书。
一条条乎底船一边漂来漂去,一边捕鱼,一边争争吵吵,直至海上掀起了汹
涌的波涛,他们这才分散开来,以免相撞,有人叫嚷,海水继续上涨,弗吉恩很
有可能会开锅。有一个鲁莽的加洛维人跟他的侄子却不买帐,起了锚,们要划到
那块岩石的顶上去。许多人叫他们划开去,可也有许多人鼓动
他们划过去。当一个又一个表面平稳的大浪推向南边的时候,他们把平底船
越抛越高隐入了浓雾,然后又滑下一片凶险的水域,那里起着波纹,有一股向下
的吸力,那条平底船在那儿下了锚,正在绕着铁锚转圈,离开隐藏在水下的岩石
不到一两英尺。这只是为了逞能在拿生死作儿戏,其他的船都默默看着忐忑不安,
后来朗杰克把船划到他的同乡背后去,悄悄割断了他们的锚索。
“没有听到声音不对头吗?”他叫道。“划出去,救救你们这两条可怜的命
吧!快划!”
那两个人骂骂咧咧还想争论,这时船漂移起来,不过下一个大浪却挡住了一
点漂移,就像一个人踩在地毯上有些绊脚一样,只听见一个深沉的呜咽声和一个
越来越大的咆哮声响了起来,弗吉恩两英亩的范围内泛起一股股冒泡的水,顿时
浅海自茫茫一片,怒涛汹涌,鬼哭神嚎。这下所有的人无不向朗杰克喝采,那两
个加洛维人也没有了话说。。“好看不好看?”丹说,把头点得像一只在自己家
门口的海豹。“这下它每隔半小时就会开一次锅,除非浪头正好撞在它上面。汤
姆。泼拉特,它要是发作了,每隔多少时候开一次锅?”“每隔十五分仲,分秒
不差。哈维,你看到了纽芬兰浅滩最最壮观的奇景,可要不是朗杰克,你一定还
会看到几个死人的。”浓雾深处传来一片欢呼声,一条条双桅般敲起了钟。有一
条很大的三桅船小心翼翼从迷雾中探出鼻子来,马上受到爱尔兰人的热情欢迎,
他们连连大声喊道:“过来,过来。亲爱的!”
“又来了一条法国船?”哈维说。
①“你没氏眼睛?那是一条巴尔的摩船,没瞧见它怕得浑身发抖?”丹说。
“这下我们可以把它彻头彻尾奚落一番啦。我看它的船长还是头一次看到咱们船
队这个场面呢。”
那是一条看上去很结实很吸引人的八百吨黑色大船。它的主帆卷了起来,中
桅帆一有小凤吹来:便会犹豫不决摆动几下。在海上的所有船只中就数三桅帆船
最娇柔,这个家伙高高的身影,一副踌躇不迸的样子,再加上船头雕饰涂上金自
相间的颜色,看上去真像是一个手足失措的女人半提着裙子,在一些坏小子的嘲
笑声中,穿过一条泥狞的大街,它知道自己在弗吉恩栈滩附近什么地方,也听到
了它的咆哮声,因此就问起路来。以下就是它从那些颠簸的平底船上听米的一小
部份回答:“弗吉恩?你在说什么呀?这是星期天早晨的里哈佛尔。你就回家去
清醒清醒吧。”
“回家去吧,你这家伙!回家去告诉他们,我们就要来啦。”
当它船尾带着滚滚浪花和噗噗气泡滑下浪谷的时候,五六个声音用最最好听
的调子唱了起来:“啊唁唁,这下它可撞着了!”
“转舵!转舵逃命!你就在它的头顶心上。”
“下来!拼了命下来!别的别去管它了!”
“所有人手都去泵水!”
“放下船首三角帆,用篙撑住它!”
船长终于发起脾气来,说了一些话。这时捕鱼马上停顿下来,七嘴八舌回答
他,他听到了许多有关他那条船和它下一个停靠港的种种奇谈怪论。他
①美国马里兰州的一个港口。
们问他是不是保了险,他那只铁锚是什么时候偷来的,还说那只铁锚原来属
于“卡里。匹脱曼号”:他们把他的船叫作运烂泥的驳船,还责备他乱倒垃圾吓
跑了鱼群;他们建议由他们来拖他的船;然后去问他老婆要帐;有一个胆大妄为
的年轻人竟然把船滑到船尾突出部下面,张开五指用手掌抬打那条船,叫嚷道:
“起来,老伙计!”
船上的厨师把一盆灰倒在他头上,部人用鳕鱼头回击。三桅船上的水手从厨
房里丢出小煤块来,那些乎底船上的人就威胁要上船拆掉上层甲板。要是那条船
真的遇上了什么尔测,他们会马上警告船上的人,但是看见它平安无事离开了弗
吉恩,他们也就尽量抓紧机会逗乐,西边一英里以外的岩石再次发出响声时,三
桅般受尽他们作弄终于扬帆脱身出去走了,这时起哄才算罢休。
弗吉恩声嘶力竭咆哮了整整一夜。第二夭早上海上依然自茫茫一片汹涌澎湃
的巨浪,“哈维看见船队摇曳不定的桅杆上部作好了准备,只等有谁带头放平底
船下去。但直到十点钟还是没人下去,这时白天眼睛号的两个杰罗尔德,以为海
浪会有个平静的间歇,带头下了海,其实这个间歇并未出现。
不一会儿工夫半数平底船已经颠簸在一个又一个连天的巨浪中了。只有屈劳
帕让“海上号”按兵不动,在于加工下舱的活。他看不出这种“敢作敢为”
有什么意义;因此傍晚风暴加剧时,他们就有丰去接待那些浑身稀湿的不速
之客,那些人在大风中能找到一个避难的地方真是求之不得。两个男孩站在拉平
庇船的索具旁,其余人都作好了随时拉索的准备,他们的一只眼睛都在扫视滚滚
的波涛,正是这个波涛使他们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活。拯救宝贵的生命要紧嘛。黑
暗中往往会传来一声叫喊“平底船,平底船!”他们便放下钩子,吊上来一个湿
透的人和一条快要下沉的小船。到后来他们甲板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平底船,铺位
上也挤满了人。哈维和丹在守夜的时候,有五次大浪冲上甲板,他们跳上前桅斜
桐,不让它包平扫过去打在帆杠上,并用手臂、腿和牙齿紧紧缠在绳子上、杆于
上和浸透水的帆布上,不让浪头冲走。有一条小船撞得粉碎,大海把船里的人抛
到了甲板上,那人前额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快天亮的时候,大海依然万马奔腾,
但海天相接之处微微露出了冷冷的自光,又有一个脸色发青折断一只手的人,像
幽灵一样爬上他们的船,询问他兄弟的消息。开早饭他们多了七张嘴,一个瑞典
人,一个查塔姆船氏,一个缅因州汉考克的小伙子,一个杜克斯堡人和三个普鲁
温斯城人。
第二天船队之间进行了一次人员大清点,一条又一条小船划未报告全体水手
都已登船,尽管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什么,胃口却都很好。只有两个葡萄牙人,
一个格罗萨斯脱老人淹死,不过撞破和撞伤的人不少,有两条双桅船断了锚索,
给吹到了南边去,离那儿大约有三天路程。法国人的船上死了一个人,那条三桅
船曾经跟“海上号”做过烟草的交易。它在一个白茫茫很潮湿的早晨俏悄地离开
了弗吉恩,向一片深水驶去,它的帆不管有没有必要,全都升了起来,哈维从屈
劳帕的小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的葬礼。那只是把一个长方形的包滑出船弦去。他
们似乎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但是晚上下了锚哈维听得他们在唱歌,像是一首赞美
诗,节奏非常之慢,歌声越过洒满星星的黑水飘扬过来。
帆船在海上颠簸,时而打转,时而倾斜,
牵着我一片情意。
哦,圣母玛丽亚,为我向上帝祈祷。
永别了,我将离去,永别了,魁北克。
汤姆。泼拉特访问了那条船,他说作为一个共济会会员,那个死人就如同他
的兄弟一般。后来才知道,一个浪头把那个可怜的家伙打在第一斜桅底脚上,折
断了脖子。后来又有一个消息像闪电一样传了开来,因为跟通常的习惯做法完全
不同,法国人的船上举行了一次拍卖,出售那个死人的东西,那个人在圣。马洛
或密克隆没有一个朋友。东西全摊在舱房顶上,从他的红色绒线帽到背后带有小
刀和刀鞘的皮带什么都有。丹和哈维到二十寻的水域去捕鱼,自然也就划着“哈
蒂。埃斯号”跟许多人一起去凑热闹。他们划了好长一段路,在那条船上逗留了
一会儿,丹买下了那把铜手柄很古怪的刀。
他们从那条船下来,把小船划开去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海上起了一
些小波浪,这时他们才想起因为耽误了捕鱼可能会招来的一些麻烦。
“我看就是揍我们一顿也不会痈的,”丹说,身体在油布雨衣里瑟瑟发抖,
他们把船划入了自茫茫的浓雾之中,那雾限往常一样,不打一声招呼,说下就下
了起来。
“这一带该死的潮水大多,都不是凭直觉就能相信的,”他说。“把锚抛出
去,哈维,我们钓会儿鱼,等雾散去。你弯下身去挑一个最大的铅锤。
在这片水域里就是三磅也不算多。你看线已经拉得直直的了。“
船头旁的水泡相当少,那儿有一些纽芬兰浅滩不可靠的水流拉着平底船,使
它的锚素绷得直直的:但是他们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最多只能看清一个船身距
离之内的东西。哈维翻起领子俯身在绕线轴上,一副航海家疲乏不堪的样子。现
在他对迷雾已经没有什么特别恐惧。他们默默地钓了一会儿鱼,发现鳕鱼很容易
咬钩。丹拔出腰刀,在船舷上试了试刀锋。
“这把刀真不赖,”哈维说道。“你怎么这么便宜就买下了?”
“那全靠他们那种该死的夭主教迷信,”丹一边说一边用刀口东剁西剁。
“据说他们都不喜欢拿走死人身上的铁器。你没看见我要下这把刀的时候,那儿
个法国人往后直退吗?”
“但是拍卖并不等于从一个死人身上拿走东西啊。那只是做生意而已。”
“我们明白这一点,可他们哪儿敢违背迷信。这就是生活在一个进步国家的
好处。”说着丹吹起了口哨,哈维知道那首歇:“东部岬角已经进入我们的视线
屋顶岛的双灯塔,你们可好?
在合恩角停泊下锚,我们就要看到姑娘和小伙子挥手欢呼!“
“那个东港人为什么不喊个价呢,他买下了死人的靴子。难道缅因州不进步
吗?”
“缅因州?呸!他们见识太少,要么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粉刷他们在缅因州的
房屋。这种人我见得多啦。那个东港人说那把刀派过用场,那个法国船长是这么
告诉他的,那是去年在法国海岸上发生的事。”
“杀了一个人?把杀鱼棒递给我。”哈维把鱼拉了上来,又重新装饵,把渔
线抛出去。
“当然,杀死了一个人。我听到了这点,就更想得到它了。”
“天哪!我早点知道就好啦,”哈维说着转过身来。“我给你一个美元买下
它,等我拿到工资以后,我说,我会给你两个美元的。”
“你没骗我?你真的这么喜欢它?”丹说,他兴奋得脸都红了。“那好,老
实告诉你,我买下它就是为了要把它送给你的。不过在没弄清你对这把刀的态度
以前我是不会让给你的。哈维,它是你的了,我心甘情愿让给你,因为我们是一
条船上的伙伴,今天是伙伴,将来是伙伴,将来的将来也仍然是伙伴。给,抓住
了。”
他把刀、刀鞘和皮带一股脑儿递了过去。
“可你瞧,丹,我不想……”
“你拿下。跟我争也没用。我希望你有这么一把刀。”
那种诱惑力是无法抗拒的。“丹,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哈维说。
“我会一生一世把它留在身边的。”
“这话我听着也舒服,”丹说,他快活地哈哈大笑。接着他们的话题很快转
了开去。“看上去你的渔线好像给什么东西牢牢牵住了。”
“我看也是,给缠住了,”哈维说着扯了扯渔线,在他拉上来以前,他紧了
紧身上的皮带,听得刀鞘的尖尖在坐板上卡嗒卡嗒作响,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事情不大对头!”他叫道。“像是碰到了‘草莓’底,可这儿全是沙底呀,是
不是啊?”
丹伸手过来用力扯了一下掂量掂量。“大比目鱼不高兴的时候往往这样。
那不是草莓底。你猛拉它一两下。它跟着走了,准错不了。我们还是把它拉
上来弄个明白。“
他们俩一起拉,一圈又一圈结结实实绕在羊角上,那个藏在水下的重物慢慢
升了起来。
“了不起的大家伙,哦,拉呀!”丹哇哇大叫道,可哇哇大叫最后变成了惊
恐万状的尖叫,原来露出水面的正是两天以前葬人海底的法国人。渔钧咬住他的
右膈肢窝,他就直挺挺地在水中摇摇晃晃,露出了头和肩膀,好不可怕,他的两
条胳臂披缚在身体两侧,而且他——他没了脸。两个男孩仰面跌入了船底,跌成
了一堆,爬不起来,这时那玩意儿因为绳子收短了,在船边一上一下地浮动着。
“潮水,潮水把它带来啦!”哈维嘴唇抖抖索索说道,两只手在战战兢兢摸
索皮带的扣予。
“哦,天哪!哦,哈维!”丹呻吟道,“快!他是来取那东西的。让他拿去。
快让他带走。”
“我不要它了,我不要它了!”哈维叫道。“我找不到皮带的拍子”
“快,哈维!他就拉在你的渔线上!”
哈维坐起身来解下了皮带,面对着那个没有脸,头发却在冒气的头。“他倒
是一动也不动,”他对丹悄悄说道,丹偷偷拔出自己的刀子割断了渔线,哈维则
把皮带远远地抛了出去。那尸体噗噗作响。飞快地沉了下去。丹这才小心翼翼跪
起了身子,脸色比迷雾还要苍白。
“他是来取它的,他是来取它的。以前我看见过渔网捞起来一个腐烂的尸体,
那时我并不怎么害怕。可这次他是专门来找我们的。”
“要是我没收下那把刀该多好。那时他就到你那根渔线上来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吓得算是十年白活了。哦,哈维,你
看见他的头了吗?“
“怎么没看见?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你瞧,丹,他不可能是故意的。
那只是潮水的缘故。“
“潮水!他是来取那东西的,哈维。可不,他们沉他下去是在船队南边六英
里的地方,我们现在离船队停泊的地方又有两英里。他们告诉我,他身上系了一
寻半链索,让他沉下去。”
“不知他用那把刀在法国海岸上究竟干了什么?”
“总不是什么好事。我猜他一定得带着这把刀去受最后的审判,所以……
你拿这些鱼干嘛?“
“把它们抛出船去,”哈维说。
“干什么?我们又不会吃这些鱼。”
“我不管。我在取下皮带的时候,设法不着他的脸。你钓的鱼你尽管留下,
我钓的都不要了。”
丹什么也不说,把他的鱼也都丢掉了。
“我看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为妙,”他最后嘟嘟囔囔说。“要是雾能散去,我
一个月不拿工资自干也情愿。下雾的时候周围总有一些‘唷嗬鬼’和冤鬼之类的
东西,晴天是看不到的。有点还算走运,他是躺在水里浮着来的,而不是直挺挺
走着来的。不过很可能他还会走着来的。”
“别说啦,丹!我们现在就在他的头顶上,但愿我现在就太太平平在大船上,
就算是给萨尔脱斯伯怕揍一顿我也认了。”
“一会儿他们就会寻找我们的。把喇叭给我。”丹拿起了吹开饭号的洋铁皮
喇叭,不过役吹手就放下了。
“吹吧,”哈维说。“我可不想整夜都耽在这里。”
“问题是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岸上有个人告诉我,他从前有一次在一条双
桅船上,他们甚至不敢对平底船吹号,因为船长,不是当时那个船长,而是驾过
那条船五年的一个老船长,他曾经烂醉如泥在船侧淹死过一个男孩,从此以后船
长把小船划到大船侧的时候,那个男孩老跟别人一起叫喊‘平底船!平底船!’”
“平底船!平底船!”雾中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他们又吓了一大跳,
丹手中的喇叭都掉了下来。
“等等!”哈维叫道,“那是厨师在叫喊。”
“真不知道是什么使我想起那个愚蠢的故事,”丹说。“那是大司务,千真
万确。”
“丹!丹尼!喂,喂,丹!哈维!哈维一维!喂喂,哈维一维一维!”
“我们在这儿,”两个男孩齐声叫道。他们听到了划桨声,但是什么也看不
见,一直到厨师划近他们身旁,才看致他那张水淋淋发光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回大船你们会挨揍的。”
“那才求之不得呢。没人揍我们,我们才受了那么多昔,”丹说。“回大船
就像口家一样,我们就心满意足啦。刚寸跟我们作伴的,我们可真受不了。”厨
师递给他们一根绳子的时候,丹把经过告诉了他。
“是的,他是来取刀的,”未了他光说了这么一句。
在雾中生雾中长的厨师把他们带回了“海上号”,摇摇摆摆的小小“海上号”
对他们说来,从来没显得那么亲切过,他们觉得简直像回到了老家一样。小小的
舱房里闪出温暖的红光,送来一阵阵令人满意的饭菜香味。屈劳
帕跟别的一些人都一个个活活泼泼地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来,发誓要狼狠地揍
他们一顿。不过厨师是一个耍花招的行家里手,他不慌着让他们把小船拉上去,
却让小船绕着船尾碰碰磕磕,把故事最精彩的部份讲完,还替哈维辩护,说他福
星高照,让种种不测的厄运元汁可施,所以两个男孩上得大船倒像是神秘的英雄,
人人都问了他们一大堆问题,根本就没因为他们惹了麻烦打他们一顿,小个儿宾
发表了一通议论,抨击愚昧的迷信,但是公众的意见都反对他,赞同朗杰克的说
法,他讲了一些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一直讲到将近半夜,在这种影响下,
除了萨尔脱斯和宾,谁对偶像崇拜也没说过一句话,厨师在一块木瓦板上放上一
枝点亮的蜡烛,一只面饼,一杯水和一撮盐,让它们在船尾漂开去,析求还不曾
安息的法国人安息下来。蜡烛是丹点的,因为是他买。
下了那条皮带。厨师咕噜咕噜念了许多咒语,直到火光沉入水中消失为止。
值完班回去睡觉随时候,哈举对丹说:“对进步和天主教的迷信你还想说些
什么?”
“哼!我看我跟别人一样开明和进步。至于一个圣。马洛死水手为了一把三
角钱的刀把两个可怜的男孩吓得半死,这一点厨师能完全理解我。我不相信外国
人,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
第二天早晨除了厨师,大家都对这种仪式觉得很难为情,因此都昼夜不停地
工作,互相说话都很生硬。“海上号”跟“帕里。诺曼号”最后扫尾的速度几乎
齐头并进,竞赛十分激烈,以至于整个船队都在密切地注意着,并且在拿烟草打
着赌。所有人手都在钓鱼或加工下舱,干到后来站着都会打瞌睡,夭没亮千起一
直于到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他们甚室让厨师扔鱼,让哈维下底舱把盐递上来,
丹则去帮忙加工。幸亏“帕里。诺曼号”上有个人从前舱摔下来扭伤了脚脖子,
“海上号”才得以领先。哈维看不出船上还能再多装一条鱼,但是屈劳帕和汤姆。
泼拉特一次又一次堆垛,把压舱物中的大石头抛掉,再压压紧,又总是还能再放
一天工作下来的渔货。屈劳帕等到所有盐全都用完也不告诉他们一声,他跌跌撞
撞到船尾小间后面的储藏室里去拖出那张最大的主帆来。那时是早晨十点钟。停
泊帆降了下来,将近中午的时候升起了主帆和中桅帆,船侧来了许多平底船,都
是来让他们捎家信的,别的船上的人都很羡慕他们的好运气。最后船上甲板清扫
干净,旗也升了起来,那是头一条离开纽芬兰栈滩的船特有的权利,“海上号”
起锚,开始行船,屈劳帕假装照顾那些还役把信送来的人,故意让“海上号”在
船队之间悠悠自在地驶进驶出。实际上那是他小小的凯旋式,五年下来“海上号”
出色的航际也确实显示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船长。丹的手风琴和汤姆。泼拉特的
小提琴都拉了起来,为加工的盐全都用完时才能唱的一首歇作着伴奏:嗨,咿,
唷嗬!赶快把你们的信迭来,加工的盐已经用完,我们就要起锚返航,扬起主帆
回到故乡新英格兰,载着一百五十公担货物,一百五十公担,一百五十公担堆得
高高的货物,行驶在老奎略或大纽芬兰浅滩之间。
最后几封信也系上煤块丢到了他们的甲板上,一些格罗萨斯脱人还哇哩哇啦
叫嚷,让他们捎口信给他们的老婆,相好和货主。这时“海上号”已经结束有乐
队伴奏的巡游,穿出了船队,它的几张前帆正在抖动,好像一个人在挥手告别。
哈维很快发现,挂上停泊帆,从这个停泊地游荡到那个停泊他的“海上号”
跟朝西偏南方向满帆返航的“海上号”是泅然不同的两条船。即使在可以视作
“儿戏”的天气里,那舵轮也皆又踢又咬“,他甚至能感觉到底舱死沉沉的货物
在汹涌的大海中有力地向前突进。船两侧翻滚气泡的水流看得他限花纷乱。
屈劳帕让他们摆弄船帆忙个不停,当这些帆全都服服贴贴像赛艇上的帆一样,
丹还得守在中桅大帆那儿,在“海上号”的航行中时时扳动那张帆。
空闲下来他们便去泵水,因为鱼堆时时在滴卤水,会影响货物的质量。但由
于不再捕鱼,哈维能从另外一个观点去看待大海。满载的双桅船船边跟水面贴近,
自然而然也服它周围的大海关系更加密切。他们很少看到地平线,除非它处在大
浪的浪尖;通常它总好像在用胳膊时推推搡揉,摆动着身子,巧妙而又坚定不移
地穿行在灰色的、蓝灰色的或黑色的浪谷里,犁出一道又一道泡沫飞溅的带子;
再不它就侧身擦过一些比较大的浪峰,做出一副又像是逗弄,又像是爱抚的姿态,
仿佛在说。“你不会伤害我吧,我决不会弄错的。
我不过是小小的‘海上号’。“于是它抿着嘴暗暗格格发笑,一滑滑了过去,
重又被一些莽撞的浪头拦住去路。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里一个又一个小时看着
这种情景,就是最最沉闷的人也不可能不被吸引住。哈维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沉闷
的人,他开始理解这种情景,他欣赏伴有一种撕裂声连续不断的浪尖翻滚,觉得
仿佛在听朴实无华的合唱:他欣赏疾风吹过广袤无垠的空间,觉得它在放牧海上
紫蓝色的云影:他也欣赏海天相接处托起一轮红日的瑰丽壮观;欣赏晨雾笼罩却
又倏忽慌慌张张散去;欣赏中午刺眼的阳光辉耀,欣赏细雨亲吻一展方圆千里阴
沉沉的海面;欣赏白天过去、降临万物使人寒颤的黑暗:欣赏月光下大海的百万
条皱纹,第二斜桅仿佛戳到了低低的星斗,那时他也总要下去向厨师讨一个炸面
包圈来吃。
不过最最有趣的莫过于这样一个情景:两个孩子被安排在舵轮上干活,汤姆。
泼拉特在听得见呼叫的距离内指挥,这时船似乎蜷缩着身子,将它下风的栏杆紧
贴在哗啦撞碎的一片蓝色浪花下,在它的绞车上空留下一个小小的人造彩虹弯成
一个完完整整的弓形。这时帆杠的夹片靠在桅杆上哀诉,帆布在卡嗒卡啥作响,
帆篷兜满了呼啸的海风,而当它滑入浪谷,慢慢朝前的时候又活脱活像一个妇人
走起路来让自己的丝绸裙绊住一般,等到从浪谷里出来,它的船首三角帆已经湿
淋淋地升到半空,无限渴望地凝视着拉克岛的双灯塔。
他们离开了灰色寒冷的纽芬兰浅滩,在圣。劳伦斯海峡看见一些运送木料的
船驶往魁北克和一些运哉的横帆双桅船来自西班牙和西西里;这时有一股东北大
风从阿蒂蒙浅滩刮来相助他们,把他们送到了塞布尔岛的东边,屈劳帕并不停留
下来多看几眼,跟那几条船一起又驶过了惠斯顿和里哈佛尔,到了乔治斯的北缘。
从那里开始他们进入更深的水域,让“海上号”行驶得十分欢快。
“哈蒂在牵着我们走,”丹向哈维吐露了心里话。“哈蒂和妈妈部在牵。
下星期天你你得雇一个男孩给窗子上泼水了,要不你听不到水声就睡不着。
我看你还得跟我门住在一起等你家里人来接。重新口到岸上,最最舒服的事
你知道是什么?“
“洗个热水澡?”哈维说。他的眉毛上都结上了白色的盐花。“那是挺舒服
的,不过穿上一件长睡衣那就更舒服了。自从我们扬帆出航;我就一直梦见长睡
衣。你能在那种睡衣里扭动你的脚趾头。妈妈会给我做二件薪的长睡衣,洗得软
软的。那就是家,哈维,那就是家!你在空气中也能闻到它了。
我们现在快驶入一股热评呼的暖流啦,我甚至闻到了月桂的香味。不知道能
不能进港吃晚饭。往左舵转一下。“
船上的帆全都有气无力地拍打着,在稠密的空气中主斜下来,这时他们的周
围是一片平展展的大海,海水蓝幽幽油光光的。他们想望来一阵凤,不料只来了
一阵丽,长长的雨脚像又尖又长的鱼杆,敲鼓似他落在水面上,激起许多水泡。
们的后面还跟来了八月中的雷鸣和闪电。他们赤着脚光着膀子躺在甲板上,争着
说自己上岸以后头一道菜耍点什么;因为这时陆地已经清楚在望了。有一条捕剑
鱼的格罗萨斯脱小船从旁漂过,一个人在第一斜桅上的小操纵台中挥舞着仓促,
他那湿淋淋的头发贴在没戴帽子的头上。“一切顺利!”他快活地唱道,仿佛他
是一艘大班轮上的值班人员。“伏弗曼等着你,屈劳帕。船队有什么新闻吗?”
屈劳帕与他大声喊话,不久与那条船就相距很远了。这时夏天的雷暴在头顶
上隆隆作响,忽网的电光一时从四面八方袭来,照亮了海峡沿岸。格罗萨斯脱港
周围一圈低矮的群山,坦庞德岛,一排排鱼栈,栉比鳞次的屋顶,水中的标杆与
浮标,有十多次像一幅幅令人眼花燎乱的照片显现出来,重工消失。这时海上号
缓缓进入不高不低的潮水,呼啸的浮标在它身后呻吟和悲叹。雷阵雨渐渐过去,
一道道长长的白得发育的电光还像一把把凶恶的利剑在时时划破天空。然后随着
一声轰鸣,恰像臼炮炮弹炸裂一样,空气在星空下又被震荡得颤动几下,大地重
又归人寂静。
“旗子,旗子:”屈劳帕突然指着上方说。
“什么事?”朗杰克说。
“奥托!下半旗。他们这会儿在岸上能看到我们。”
“我忘得一千二净。他不是格罗萨斯脱人,是不是?”
“可今年秋天他原来打算跟一个姑娘结婚的。”
“圣母怜悯!”朗杰克说着把那面小小的旗降到了半桅上,表示哀悼奥托,
他是三个月以前在里哈佛尔让一阵大风刮下船去的。
屈劳帕抹去眼皮上的雨水,轻声下令,把“海上号”驶向伏弗曼码头,般绕
着停靠的绳索正在摆动,漆黑的码头深处传来了守夜人的喊话。除了一片黑暗和
神秘的靠岸过程。哈维还感到了陆地带着成千上万入睡的人再一次紧紧地围绕着
他,他还闻到了而后土地的气味,听到了堆货场上火车头调头发出熟悉的噗噗声
;所有这一切使他心怦怦直跳,站在前桅帆索脚那儿嗓子眼都发干了。他们听到
铺更在灯塔装有滑卒的铁钧旁打鼾,便探头进去,里边黑洞洞的,有一盏灯照亮
两旁。有人嘟嘟囔囔醒来了,丢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便把船结结实实系在静悄
悄的码头上,码头的两侧尽是一些铁皮屋顶的大货栈,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里
边空荡荡的却很暖和。
哈维在舵轮旁坐了下来哭泣个不停,仿佛心都碎了。有一个高大的妇人,原
来坐在码头上的磅秤那儿,这时下到双桅船上来,在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这就
是丹的母亲,她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到“海上号”正在进港,所以特地赶
到码头上来。她起先没有注意到哈维,哈维哭着哭着,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屈劳帕这时把他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太太。破晓时分他们一起到屈劳帕家去。
电报局还没开门,他不能打电报给家里人。这时哈维。切尼可算是整个美国
最最孤独的男孩了。而且最怪的是屈劳帕和丹似乎都不把哈维的哭泣当一回事。
伏弗曼还没有作好准备,因此无法给屈劳帕的鱼开价,直到屈劳帕向他们保
证“海上号”比别的格罗萨斯脱渔船至少早到一星期,他们才答应过几天把船上
的货全都吃下来,因此船上所有的人手全部在街上闲逛,朗杰克让摇头晃脑的有
轨电车停下来,说他按原则办事,有权乘坐,后来售票员没有办法,只得让他兔
费兜凤。丹为他家感到非常自豪,走来走去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长满雀斑的鼻
子都快伸到半空中去了。
“丹,你再这样子,我非揍你一顿不可,”屈劳帕闷闷不乐他说。“这回我
们上岸以来,你的表现太放肆了。”
“他要是我的孩子,我这会儿早就揍他了,”萨尔脱斯们怕嫌恶他说。
他跟宾在屈劳帕家住宿。
“嗬,嗬!”丹说,他带着手风琴在后院里拖着步绕圈,像在跳舞一样,准
备一旦敌人进攻就跳过篱笆去。“丹因为有自己的判断,自然受人欢迎。
不过记住,我警告过你,你的亲骨肉警告过你!要是你出了错,那不是我的
过失,我会在甲板上瞧着的。至于你,萨尔脱斯伯伯,法老的首席司膳官在这件
事上并没有限你站在一起!你等着瞧吧。你会被坑了的,限你那该死的三叶草埋
在地里一样;可是我,丹。屈劳帕,却会像绿色的月桂树一样伎茂叶盛的,因为
我从不固执己见。“
屈劳帕端着他那岸上的全部架子,脚穿一双漂亮的绒毡拖鞋,正在抽烟。
“你变得跟哈维一样脑子不正常。你们两个满四处跑,又是痴笑,又是叽叽
喳喳,还在桌于底下踢来踢去,弄得家里一刻也没得安宁,”他说。
“对某些人来说,不安生的事就要有一大堆了,”丹回嘴说。“你们等着瞧
吧。”
他跟哈维出去搭乘有轨电车到了东格罗萨斯脱,又步行穿过月桂树丛,来到
灯塔底下,躺在红色的卵石上,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笑空了。
哈维早给丹看过一份电报,而且两人发誓闭口不说,一直到“炮弹”爆炸。
“哈维家的人?”吃完晚饭,丹脸色镇静自若他说。“嗨,我看他们也没有
什么了不起的,要不这会儿我们早就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他的爹在西部开个什么
店。爹,他多半会给你五元钱作为酬谢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萨尔脱斯说。“丹,你别把唾沫喷在吃的东西
上。”
第九章
一个亿万富翁不管他有多少个人烦恼和伤心的事,他和其他工人一样,也还
得干工作。哈维。切尼,说的是那个老哈维。切尼,六月来到了东部,去看望一
个精神完全垮掉已经半疯的妇人,他日夜都梦见自己的儿子淹死在灰色的大海中。
他让一大堆医生、训练有素的护士、专搞通讯的女人甚至一些进行信仰医疗的伙
伴围着她转,可是这些人全都对她没有办法。切尼夫人依然躺在床上呻吟个不停,
再不就是跟任何愿意听她说话的人谈她的儿子,一谈就是一个小时。她已经没有
了希望,而且谁也无法使她怀有希望。她所需的一切只是要别人担保在水里淹死
并不痛苦,她丈夫不得不时刻守在她身旁,不然的话,她真会去做这种实验的,
老哈维。切尼对自己的悲痛很少提及,有一无他偶然翻了翻写字台上的日历,才
发觉他几乎不了解这件事情对自己究竟有多大影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在他的脑子深处过去总有一个愉快的念头,那就是总有那么一天他把事事都
处理妥了,孩子也大学毕业了,他可以信托孩子,引导他进入自己的事业。他像
一些整天忙忙碌碌的父亲一样,说服自己,到那一天孩子便会马上成为他的伙伴,
合伙人和同盟者,接下来就一起工作几年,轰轰烈烈千一番,让老年人冷静的头
脑去支持年轻人的热情。可现在孩子死了,掉在海中淹死了,就像切尼一艘运茶
叶的大船上一名瑞典水手一样;自己的妻子也快要死了,或者甚至比死更糟;而
他自己也陷在一大堆妇人、医生、侍女和看护之中无法脱身,随着妻子那些可怜
的没完没了的奇思怪想和一天一个新花样而终日忧虑,忍无可忍还得忍着,一筹
莫展,根本无心去对付事业上的众多敌人。
①他把妻子带到了圣迭戈,那儿他有一幢新的邱宅,设备还没有齐全,妻子
和她的那帮人占了豪华的一侧,而切尼住在游廊上一间房间里,有一个秘书和兼
任电报员的打字员和他在一起,一日又一日疲于各种事务:西部四条②跟他利益
有关的铁路有一场运费之争;他在俄勒冈的木材基地,一场毁灭性的罢工越演越
烈,而加里福尼亚的州议会,不喜欢州里的制造商,正准备公开反对他。
往常一有挑战,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进行一场灵活而毫无顾忌的战斗。
如今他无精打采坐在那里,黑色的软帽压得低低的,快遮住鼻梁了,他那魁
梧的身体缩在宽松的衣服里,眼睛不是盯在自己的靴子上,便是盯在港湾中的中
国舢板上。他一边打开星期六的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和着秘书提出的问题。
切尼不知道丢下所有的事情脱身出来需要多少代价。他买了巨额的保①险,
还可以买利息丰厚的年金,到时候在他科罗拉多几处地方和一个小小的社会(那
对他的妻子有好处)之间,比如在华盛顿和南加里福尼亚群岛,一个人可以忘掉
那种种毫无结果的计划。另一方面……
打字机的嗒嗒声停了下来;那个姑娘瞧着脸色转白的秘书。
秘书把一份旧金山传来的电报递给切尼:
①美国加里相尼亚州西南海岸一个港口,为著名的海军、海运基地。
②美国州名。
①美国州名。
甲板落水,被渔船“海上号”救起。大部分时间在纽芬兰浅滩捕鱼,一切安
好。现在马萨诸塞州格罗萨斯脱狄斯柯。屈劳帕家中等候汇款或指示。妈妈身体
可好。哈维。切尼电。
那位父亲让电报飘落在地下,把头靠在写字台的益校上,粗重地喘着气。
秘书连忙去把切尼夫人的医生请来,可医生跑来一看,切尼却在房中踱来踱
去。
“你怎么——怎么认为?是不是真有可能?这里边是不是别有用意?我都吃
不准了,”他大声嚷嚷道。
“我能吃准,”医生说。“我一年丢掉七千元钱,如此而已,不会晕头转向。”
他想起了自己在纽约开业奋斗的事,因为切尼专横的命令,他才丢下诊所做了私
人医生。他把电报还给切尼,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你去告诉她?可要是这只是一个骗局呢?”
“你倒说说这样做有什么动机?”医生冷静他说,“那还不一查就清楚。
那肯定是孩子发来的电报。“
冒冒失失进来了一个法国侍女,花了大工资才留住的不可缺少的侍女都这个
样。
“切尼夫人说你必须马上就去,她要找你。”
有三千万家财的主人恭顺地点了点头,跟在苏珊娜后面走出去。一部方形的
白木大楼梯,顶上传来一个软弱无力而声调很高的叫喊:“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她丈夫脱口说出了这个消息,一声尖叫晌了起来,那声音没有一扇门关得住,
而且好一会儿在整幢房子里回荡。
“这就太平无事了,”医生安详地对打字员说。“小说里的医学报告要有几
分真实的话,唯有说欢乐不会杀死一个人,金西小姐。”
①“我懂。不过我们先得千大量工作。”金西小姐生在密尔沃基,说话有些
直来直去,她对秘书琢磨得很透,预计到手头要育工作做了。那个秘书正在认真
地查看墙上那幅巨大的美国地图。
“米尔森,我们要横穿整个美国。乘私人列车,直达波士顿。你安排一下通
讯联系,”切尼走下楼梯大声嚷嚷道。
“我正在这样考虑呢。”
秘书朝打字员回过头去,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因此产主了一个故事,不过跟
本故事无关)。她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才智不免有几分怀疑。他做
了一个手势止她去发莫尔斯电码,就像一个将军指挥大部队投入战斗一样。然后
他抬起手米像音乐家那样,掠了下自己的头发,眼睛朝天花板上注视一下,便开
始工作起来,而金西小姐白嫩的手指也开始召唤起整个美国大陆来。
“发洛杉矾的K.H.韦德——‘康斯但塞号’是否在洛杉矶,金西小姐?”
“是。”金西小姐一边嘀嘀嗒嗒发报,一边点头,秘书看了看他的表。
“准备好吗?将‘康斯但塞号’私人列车发到此地,安排星期日特别发车,
及时与纽约十六号专用线的高级快车相接,下星期二到达芝加哥。”
嘀嗒——嘀嗒——嘀嗒!“你不能安排得更好一点吗?”
“在这些路段上不行。这样吧,从这里到芝加哥给他们六十小时的时间。
①美国威斯康星州的城市。
他们让一辆到东部去的专列达到这个速度,已经不错了。准备好了吗?同时
安排‘湖滨号’和‘密执安南部人’号,带‘康斯但塞号’经纽约中央车站和哈
得孙河布法罗站到奥尔巴尼。分别通知布法罗站和奥尔巴尼站。同样安排从奥尔
巴尼到达波士顿。我必须于星期三傍晚到达波士顿。要保证畅通无阻。此外,分
别电告坎尼大、陶赛和巴恩斯三站,落款‘切尼’。“
金西小姐点点头,秘书继续口授。
“接下来当然要发电报给坎尼夫、陶赛和巴恩斯站。准备好吗?芝加哥的坎
尼夫站,请让我的私人列车经由十六号专用线的圣多菲于下星期二下午挂接纽约
直达布法罗的高级快车,然后挂接纽约中央车站到达奥尔巴尼站的特别快车——
你到过纽约吗,金西小姐?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准备好了吗?私人列车于
星期二下午由布法罗到达奥尔巴尼,挂接特别快车。接下来发给陶赛站。”
“纽约没有去过,不过谁不知道纽约!”金西小姐把头一甩说。
“请原谅。现在发给波士顿,奥尔巴尼和巴恩斯车站,重复从奥尔巴尼到波
士顿的指令。下午三点零五分离站(这个你不必打电报);星期三下午九点零五
分到达。这就是韦德要安排的一切事宜。不过看来要惊动所有的站长。”
“太好了,”金西小姐说,非常钦佩地看了秘书一眼。她所看重并能相互理
解的便是这种男人。
“还算不错,”米尔森谦虚他说。“不过话可说回来,要不是我,谁都得损
失三十个小时,跑这趟车得整整花一个星期的工夫,也决不会想到经由圣多菲直
达芝加哥。”
“不过你瞧,关于纽约的特别快车,就是乔赛。迪普本人也不可能把‘康斯
但塞号’挂在他的列车上,”金西小姐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暗示说。
“是的,可这不是乔赛。这是切尼,他是闪电。他就能办到。”
“这话不错。我看我们最好打个电报给那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忘了这件
事。”
“我去请示一下。”
他回来带着父亲的口信,吩咐哈维在指定时间到波士顿与他们会面。秘书发
现金西小姐正在电报键上笑,他也笑了,因为疯狂的嘀嗒声发自洛杉矶:“我们
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一一为什么?普遍的不安正在滋长和扩散。”
十分钟以后芝加哥用以下的话语向金西小姐呼叫:“要是本世纪最大的蠢事
在酝酿之中,请及时警告朋友们,我们这里完全蒙在鼓中。”
当电报放在切尼面前时,他为敌人的恐慌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以为我们
已经踏上了征途,告诉他们我们这会儿不想开战,米尔森,告诉他们我们准备千
什么。我看你跟金西小姐最好一起去,虽说我在路上不准备办什么公。把实情告
诉他们,至少这一次咱们什么也不隐瞒。”
于是实情发布了出去。金西小姐把主人的情感也嘀嘀嗒嗒发了出去,秘书还
加了一些备忘的引语,“让我们讲和吧,”于是二千英里以外的一些会议室里那
些广泛操纵铁路利益的代理人,那些六千三百万资产的代理人总算松了口气。切
尼只是飞快地前去会见他的独生子,他的儿子又奇迹般地复活了。那头大熊在寻
找它的熊崽,而不是寻找猎物。那些铁石心肠的人原已拔出刀剑,准备为了自己
的金融生命拼死一战,如今放下了武器,祝愿他取得
神奇的速度,这时五六条最最微不足道却最最惊慌失措的线路上,还有人在
昂首挺胸,说什么切尼不肯休战的话,他们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个周未电报打来打去真够繁忙的,既然现在焦虑已经消除,各个城市里的
人们都急急忙忙为提供种种方便去奔走了。洛杉矾打电报给圣迭戈和巴斯托,说
南加里福尼亚的司机已接到通知在各机车车库待命;巴斯托传话给大西洋和太平
洋海岸的铁路线,阿尔伯克基路段甚至让艾奇逊、托皮卡以及圣多菲的全体管理
人员投入待命,芝加哥的管理人员也不例外。一列混合机车以及机组人员和那辆
伟大的镀金的“康斯坦塞号”私人列车将通行无阻加速行驶在二千三百五十英里
的铁路上。火车将优先于其他一百七十六次列车交接和通过;调度员和上述那些
列车的机组人员无不一一通知到家。需要十六个火车头,十六个司机,十六个司
炉工,而且个个都得最最出色的。更换火车头只允许悯分半钟,加水三分钟,加
煤两分钟。“警告所有人手,安排好水柜和斜槽,不得有误,因为切尼十万火急,”
电报嘀嗒个不停。“速度要达到一小时四十英里,各分段的负责人必须在各自的
分段上值班,为特别列车通过服务。从圣迭戈到芝加哥的第十六专用线,都要铺
设下魔毯,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无会越来越热的,”星期夭黎明火车离开圣迭戈滚滚向前时切尼说。“
我们准备赶一赶,孩子妈,尽我们的一切可能。不过我认为你戴上帽子戴上
手套确实没有一点好处。你最好还是吃点药躺下来。我会跟你玩多米诺骨牌的,
不过今天是星期天,“
“我很好,哦,我会好起来的。只是你把我的帽子拿走吧,它使我觉得我们
似乎永远到不了那儿。”
“想办法睡一会儿吧,孩子妈,我们会不知不觉就到芝加哥的。”
“可我们要去的是波士顿,孩子爸。告诉他们要加快一点。”
六英尺的机车头一路在圣。布那的诺和奠哈夫荒原上轰隆轰隆前进,但是这
个速度不行,加速只能留待以后。当他们转向东部到达厄达尔斯和科罗拉多河时,
荒原的炎热后面紧跟着的是丘陵地带的炎热。火车在干旱和光照强烈的地带辗过。
他们在切尼夫人的脖子上放上碎冰消暑。火车在长长的斜①坡上吃力地爬行,经
过阿什福克分水岭朝弗拉格斯塔夫开去,那儿尽是森林和采石场展现在远处干燥
的天空下。速度表的指针轻轻跳动左右摇晃着,烟屑在车顶上嚓嚓作响,一股旋
风夹着尘土在旋转的车轮后面打转。机车的机组人员坐在铺位上,用衬衫油子掩
住嘴巴在喘气,切尼发现自己在他们中间大声讲着一些铁路上所有职工人人都知
道而且已经老掉牙的故事,力囹压倒火车的呼啸。他告诉他们有关自己儿子的事
情,说大海如何饶了他的一条命,他们连连点头,唾沫四溅地跟他打哈哈,还问
起后面这位夫人,要是司机加快马力,她是否受得了?切尼认为她能受得了。于
是这条巨大的火龙豁出去②了,从弗拉格斯塔夫一直飞驶到温斯洛,后来一个分
段的管理员提出了抗议,他们才放慢了些速度。
切尼夫人在法国侍女的单间卧铺旁尽管吓得脸变成了土灰色,身子靠在车箱
门的银把手上呻吟了一会儿,又请求丈夫命令他们加快速度,因此他们把干燥的
沙漠地带和月光下的亚利桑那山岩抛在了后面,一路受着酷热的折
①美国亚利桑那州地名。
②美国亚利桑那州地名。
磨,直到车钩的哐嘟声和刹车的呼哧呼哧声告诉他们到了落基山脉分水岭旁
的库里奇。
机组人员一共三个,都很勇敢,又富有经验,刚接班的时候既冷静又自信,
身上都很干燥,但结束这一番令人胆战必惊的飞轮特技表演以后,一个个脸色苍
白,浑身发抖,大汗淋漓。他们让这列车摇摇摆摆疾驰在阿尔布开①克到格洛里
塔的大坡上,又越过斯普林尔,登上国家铁路线的拉顿隧道,又②从那儿摇摇摆
摆降入拉,洪达山谷,看到了阿肯色河,然而冲下道奇城长长的斜坡。到了那儿,
切尼才又松了口气,因为根据他的表,火车早到了一个小时。
车上的人很少谈话,秘书和打字员在车尾,一起坐在西班牙拷花皮革的垫子
上,通过观察窗的平板玻璃,看着铁轨和枕木在他们身后挤在了一起,据说他们
这是在记录沿途的景色。切尼在陈设豪华的车箱和空荡荡的机车之间焦燥不安地
走动着,嘴里叼着雪前烟,却没有点上。那些动了恻隐之心的机组人员到后来竟
忘了他是他们行会的敌人,居然竭尽所能满足他的要求。
到了晚上一盏盏电灯点了起来,他们在进豪华的晚餐,这座竭尽一切奢侈却
又充满焦虑气氛的“宫殿”,依然飞驰在景色凄凉的旷野上。他们听到水箱的咝
咝声,华工的喉音,叮叮当当敲打检查克鲁伯钢铁车轮的声音,以及后月台徒步
旅行者被赶走发出的咒骂声;听到煤块卸入煤水车沉重的哗啦声;听到他们飞过
路旁等候的列车反弹回来的敲击声。一会儿他们看出去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他们
的轮子咕噜咕噜作响辗过一座高架桥,或者向一堵挡去半天星斗的巨岩冲去。一
会儿断崖和峡谷变成了天边滚滚后退起伏不平的群山,接着又闯入了越来越低的
丘陵地带,最后才进入了真正的平原。
①在道奇城不知谁把一份堪萨斯报纸丢上了车,上面有会见哈维的报导,看
来哈维在波士顿打电报时偶然碰见了一个钻头觅缝的记者。这位欢天喜地的记者
透露那少年确凿无疑是他们的孩子,这个消息有一阵子使切尼夫人镇静不少。在
尼克生、托皮卡和马塞林,司机都接到了切尼夫人传来的一句话:“加快”,由
于这些路段行车比较容易,他们很快把美洲内陆抛在了后面。
现在城镇开始稠密起来,这时车上的人能感到自己行进在一个有人居住的地
方了。
“我的眼睛疼得厉害,不能看里程表。我们的车跑得怎么样?”
“孩子妈,达到了最高速度。赶在特别快车以前到达没有多大意思。到了那
儿我们还得等。”
“我不管。我要感到我们一直在前进。坐下来,告诉我又走了多少英里。”
切尼坐下来替她读里程表(那天有几英里的速度可代表那天的速度),但是
七十英尺长的私人列车从来没有改变过它那蒸汽机般的滚动速度,带着似乎是一
只巨大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一直穿行在酷暑之中。然而对切尼夫人说来,这个速
度还是不够,而那八月无情的酷暑已经弄得她脑袋发晕;表上的指针似乎不肯动
了,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到达芝加哥?
有人说他们在福特。米德生换火车头的时候,切尼把一笔钱捐赠给了火车头
司机兄弟联合工会,足以让他们今后能在相同的条件下跟他和他手下的
①美国新墨西哥州地名。
②美国科罗拉多州地名。
①美国州名。
人进行斗争,其实这并非事实。他只是忖一定款项给司机和司炉工,以表示
他的感激,因为他深信他们值得受到奖励,不过只有他的银行才知道那些机组人
员由于对他表示同情,究竟得到多少酬谢。据记录,最后一个机组人员在十六号
专用线上负责整个转轨的操作,因为切尼夫人终于打起瞌睡了,谁要是在转轨中
把她撞醒,就天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湖滨号”和“密执安南部人号”高级快车从芝加哥到埃克哈特由一名高薪
的专家负责运转,这个人有些专横霸道,别人对他说要如何如何倒车限一节私人
列车挂接,他听都不要听。尽管如此,他对待“康斯但塞号”的态度也还是小心
翼翼的,好像那是一辆装满了炸药的列车。而当时那些机组人员指责他时,也同
样不是压低声音,便是光做一些手势。
“呸!”那几个艾奇逊、托皮卡和圣多菲人后来与那个人争辩时说,“
我们跑这趟车不是为了创记录。哈维。切尼的太大病倒了,我们不想让她受
颠簸。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从圣迭戈到芝加哥的行车时间是五十六小时五十四分。
你可以把这一点告诉东部的普通客车。我们要是想创造记录的话,我们会告诉你
的。“
对于那个西部人来说,芝加哥和波士顿都是串通一气的,而且某些铁路段也
确实在鼓励这种创记录的误解。特别快车旋风般把“康斯但塞号”拉到了布法罗、
纽约中心站以及哈得孙河的支线上(一些胡子雪白,表链上挂着金饰件的值赫巨
头在那里登上“康斯但塞号”与切尼进行了简短的会谈),然后又让“康斯但塞
号”从容地滑入了奥尔巴尼,到了那儿,这趟车便完成了波士顿和奥尔巴尼路段
的运行。像潮水一样准时,整个行程花了八十七个小时三十五分钟,或者说个大
概,是三夭加十五个半小时。哈维已在那里等候他们。
经过一番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多数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都觉得肚子饿了。
他们让巨大的欢乐暂时告一段落,拉上窗帘,宴请了回头的浪子,那时一列列火
车在他们旁边呼啸着进站出站。哈维吃着喝着,一口气详述着他的历险故事,一
旦他有一只手空闲下来,他母亲连忙握住了它爱抚不已。他的嗓音因为生活在开
阔和带咸味的空气中变得浑厚,他的手掌也变得又粗又硬,他的手腕上尽是斑斑
点点的疤,他的胶靴和蓝色的运动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鳕鱼味。
一向善于判断人的父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他不知道儿子忍受了什么伤害。
的确,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一向对儿子了解得很少,不过他清楚地记得一个面孔
像生面团似的少年,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以骂老家伙为乐,常常使他母亲一把
眼泪一把鼻涕,这个小家伙还时常在公共场所或旅馆的游廊里和一些天真的宫家
子弟一起作弄或辱骂那些侍者。但是这个长得结结实实的渔家少年,身体不再扭
来扭去,看他的目光是那样坚定,清澈,没有一点畏畏缩缩的样子,说话的声调
是那样清晰,即使激动的时候也很有礼貌。而且他的声音似乎给人一种确信,这
种变化是永久住的,一个新的哈维永远不会再变回去了。
“一定有人对他进行了强制的教育,”切尼心里这么想。“如今康斯但塞决
不会允许这么千了。可我看不出欧洲的教育会有那么奏效。”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叫屈劳帕的人,跟他说你是什么人呢!”母亲一再
问他,那时哈维至少已经把他的故事讲了两遍了。
“他叫狄斯柯。屈劳帕。是所有驾船的人中最最出色的一个。我不信还
有比他强的。“
“你为什么不让他送你上岸呢?你知道爸爸一定会出十倍的钱弥补他的损失。”
“我知道;不过他以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当初我找不到口袋里的钱,还骂
过他是贼呢。”
“一个水手那天晚上在旗杆旁拾到了那些钱,”切尼夫人抽抽搭搭说。
“这就清楚了。其实我并不责怪屈劳帕。我只是说我不愿意工作,也不愿待
在一条渔船上。当然他因此在我鼻子上揍了一拳,哦,打得好厉害,我皿流得像
捅了猪一刀子。”
“可怜的小乖乖!他们一定大大地虐待了你。”
“这倒没有。嗨,打那以后,我看到了一线光明。”
切尼拍了拍他的大腿,格格地笑了。这就是他所一心希望的孩子。他以前从
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哈维眼中闪烁的光芒。
“那老家伙每个月给我十块半美元,现在已经付了一半。我缠上了丹,马上
拼命干起活来。我现在还不能做一个成人的活。不过我能操纵一条平底船了,操
纵得差不多顺丹一样好。在大雾中我不慌张了,至少不那么慌张了。
亲爱的,在风不大的时候,我也学会了掌舵的技术——我还能给排钩装饵,
当然,我也懂得了船上的绳索;我也能长时间地把鱼扔入底舱,我在念“约瑟篇”
方面也很有长进,我还可以给你们表演如何用一张鱼皮过滤咖啡。我想再喝一杯,
情给我倒一下。我说,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十块半钱一个月要做那么一大堆工作。
“
“我开始的时候才八块半,我的儿子,”切尼说。
“真的吗?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爸。”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呀,哈维。你想听的话,哪夭我跟你说说。来一个糖渍
橄榄怎么样?”
“屈劳帕说世上最最有趣的事就是发现别人如何谋生。重新像像样样坐下来
吃一顿真不赖。不过我们吃得也很好。只是在纽芬兰浅滩都用大杯子盛吃的东西。
屈劳帕给我们准备的伙食是一流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还有丹,那是他的儿子。
丹是我的伙伴。还有萨尔脱斯伯伯,老谈什么肥料,老给我们朗读”约瑟篇“。
他到现在还一口咬定我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有可怜的小个儿宾,他的脑子倒真是
出了毛病。我们在他面前不能提起约翰镇,因为……
还有,喔,你们一定得认识认识汤姆。泼拉特,朗杰克和梅纽尔。是梅纽尔
救了我的命。我很遗憾他是一个葡萄牙人,他谈不太多,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音
乐家。他看见我漂在水里就把我捞了起来。“
“真奇怪你的神经质毛病居然一点也没有发,”切尼夫人说。
“可不是嘛,妈妈?我千起活来像牛马,吃起来像猪,睡起来像死人。”
这真让切尼夫人受不了,她又开始想到了咸咸的海水中漂浮着一具尸体的幻
影。她到她的单间卧铺里去了。哈维却倦缩在他爸爸的身边,解释他对“
海上号“伙伴们的感激之情。
“哈维,你可以信赖我,我会尽一切可能替这伙人做些事的。听你说,他们
好像都是一些好人。”
“船队里最好的一些人,你可以到格罗萨斯脱去问,”哈维说。“不过屈劳
帕至今还以为是他治好了我的脑子毛病。
关于你,关于我们的私人列车以及所有别的事情,我只让丹一个人知道,
而且我也吃不准丹是否完全相信。明天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我说,能不能
让“康斯坦塞号”直接开到格罗萨斯脱去?妈妈看上去不太适宜走动。还有明天
我们还一定得结束卸货的活。伏弗曼买下了我们的鱼。你瞧,这一渔季我们头一
个离开纽芬兰浅滩,所以一公担可以卖到四元二角五分。我们不让价。最后他们
出了这个数。他们要我们快快卸货。“
“你意思是说你明天还得去干活,是不是?”
“我告诉屈劳帕我去干活。我要去过磅,我把货签都随身带来了。”他朝油
腻腻的笔记本看了一眼,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差点让他父亲激动得说不出
话来。“据我计算,还剩下三百公担,不,有二百九千四到二百九十五公担还没
有卸。”
“那雇个替工吧,”切尼提了个建议,他想看看哈维有什么反应。
“那不行,爸,我是双桅船上的货签员。屈劳帕说在数字方面我比丹有头脑。
屈劳帕是一个十分公正的人。”
“嗯,要是我今天晚上不动”康斯坦塞号“,那你怎么办呢?”
哈维看了一下钟,指针已经走到十一点二十分。
“那我就在这儿睡到三点钟,搭乘四点钟的货车,他们一般摆脱船队三点钟
就让我们起身的。”
“这倒是一个办法。不过我看我们能把‘康斯但塞号’开到那里,跟你们这
里的货车同时到达。现在你最好上床去睡觉。”
哈维在沙发上躺下,踢去了脚上的胶靴,还没有等他父亲眷他挡去灯光就睡
着了。切尼坐在那里看着,一条甩在额头上的膀子遮住了儿子年轻的脸。
切尼在千头万绪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作为一个父亲,他可能有些地方疏
忽了自己的责任。
“一个人冒最大危险的时候,往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它很可能
比淹死更加糟糕,不过我不以为这里边有什么危险,我看这里边没有什么危险。
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怎么也报答不了屈劳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看没有什么
危险。”
清晨一股新鲜的海凤拂入车窗,“康斯但塞号”停入格罗萨斯脱货车之间的
一条侧轨上,哈维已经去上班了。
“这下他会重新掉到海里去给淹死的,”母亲伤心地说。
“我们去看看,万一有这种情况,就扔给他一根绳子。我们还从来没有看见
过他为面包而工作呢,”父亲说。
“胡说八道!谁指望他……”
“晴,雇他那个人指望他为面包而工作。而且那个人这样做多半是对的。”
他们穿过一些摆满渔夫油布雨农之类的店铺,来到了伏弗曼码头,海上号正
停靠在那里,它的那面在纽芬兰浅滩挂的旗子依然在迎凤飘扬,船上所有的人手
都在灿烂的晨光中忙着做搬运工人。屈劳帕站在舱口益那儿指挥梅纽尔、宾和萨
尔脱斯伯伯吊滑车,朗杰克和汤姆。泼拉特管装筐,丹把满筐的鱼推到船边。哈
维站在撒满盐花的码头边上,他代表船方跟码头上的职员一起过磅。
“准备!”舱下传来几个人的喊叫声。“吊!”屈劳帕下令说。“啦!”
梅纽尔说。“来啦!”丹把一筐鱼推到了船边。接着他们听到哈维清亮的声
音,神气十足报出鱼的重量。
等到最后一筐鱼过磅以后,哈维从六英尺高的纵梁上跳到绳梯的横索上,那
是一条来到屈劳帕面前最短的捷径,他把货签交给屈劳帕,大声说道:“
二百九十六公担,货舱出清!“
“总数是多少,哈维?”屈劳帕说。
“八百六十五。三千六百七十六元二角五分。希望工资以外我也能分到一份
奖金。”
“好啊,我不会到那个份上,说你没资格得到奖金,哈维。你是不是到伏弗
曼办公室去走一趟,把我们的货签都带给他?”
“那个小伙子是谁?”切尼对丹说,丹对所谓避暑的客人,一些闲来无事的
呆子提各种各样问题已经习以为常。
“算是货物管理员呗,”他回答道。“我们在纽芬兰浅滩的波涛里把他捞了
起来。他说他是班轮上掉下来的。他是一个乘客。不过他现在顺便当上了渔夫。”
“那他当一名渔夫是不是合格呢?”
“合格。爹,这个人想知道哈维当渔夫是不是合格。我说,你是不是想到船
上去看看?我们会为太太放下一把梯子的。”
“我确实非常想去看看。孩子妈,不碍事,你能自己照顾自己的。”
那位太太一星期以前头都抬不起来,现在居然从梯子上爬了下去,站在杂乱
无章的船尾中吓得脸发白。
“看来你很喜欢哈维?”屈劳帕说。
“哦,是啊。”
“他是个好孩子。吩咐他干什么,样样做得头头是道。你听到过我们是怎么
发现他的吗?我猜我们把他救上船的时候他一定是患了什么神经性的毛病,虚脱
了,要不就是头碰到了什么东西。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很正常。
对,这就是船舱,里边有点乱七八糟,不过很欢迎你们到处转转到处看看。
这是他在烟囱管上写的数字,我们一般都在这上面进行计算。“
“他就睡在这儿吗?”切尼夫人在一口黄色的柜子上坐下来问道,她仔细看
了看乱糟糟的铺位。
“不,他的铺位在前面,只有他和我的孩子要‘钓’煎饼的时候,或者到该
睡觉的时候还在琢磨什么问题时才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
的过错。”
“哈维不是没有一点过错,”萨尔脱斯伯伯走下梯子来说。“他把我的靴子
挂在主桅杆上,他对那些比他懂得多的人也不那么尊敬,特别在农业知识方面。
不过他多半是丹带坏的。”
丹由于一大清早得到哈维偷愉的暗示占了便宜,这时正在甲板上大跳其原始
部落的战舞。“汤姆,汤姆!”他朝舱口盖下面轻声说道。“他家里人来了,爹
没明白过来,还跟他们在船舱里东拉西扯呢。这位太太真漂亮,而他呢,一眼就
看出来跟哈维描写的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朗杰克带着一身盐花和鱼鳞从底舱里爬出来。“你相信他说
的那个孩子的故事以及四匹小马拉的马车都是真的吗?”
“我早就知道是真的,”丹说。“我们去看看爹怎么判断出错。”
他们欢天喜地地去了,刚好赶上听到切尼说:“我很高兴他有一个好品格,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屈劳帕的下巴往下一沉,后来朗杰克一直赌咒罚誓说他当时听到了喀咳
一声。屈劳帕轮流地盯着那个男人和女人看个不停。
“四天以前我们在圣迭戈收到他的电报,就赶来了。”
“乘私人列车吗?”丹说。“他说你们可能会这样。”
“当然,我们是乘私人列车来的。”
丹看看父亲,眨了眨眼,尽管只是一刹那,他父亲还是觉得那是一阵对他不
尊敬的十二级飕风。
“他跟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有一辆四匹小马驾的马牢,”朗杰克说。“
那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好像是真的,”切尼回答道。“你说呢,孩子妈?”
“我们在托莱多的时候,他有过一辆小马车,”母亲说。
朗杰克吹了声口哨。“喔,屈劳帕!”他说了一句,所有的意思都包括在这
句话中了。
“我——我在判断上犯了个错误,比马勃尔海德人更糟糕,”屈劳帕说,好
像一个个字眼都是从他身上用绞车绞出来似的。“我不妨向你承认,我误以为孩
子脑子出了毛病。他讲起钱的事,样子有点怪。”
“他跟我说了。”
“他什么都跟你说了吗?因为有一次我打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安地
瞥了切尼夫人一眼。
“喔,他讲了,”切尼回答道,“照我说这件事比世上别的一切都好,他因
此受益无穷。”
“据我的判断,很有必要这样做,要不我也不会这样干的。请别以为我们这
条船上有虐待孩子的事。”
“我看你不会这样做的,屈劳帕先生。”
切尼夫人一直在观察一张张脸,屈劳帕象牙黄的脸色,秃顶,表情坚毅:萨
尔脱斯舅舅头发剪成农民的样子;宾的脸上有茫然若失的痴呆表情;梅纽尔笑起
来很安详;朗杰克高兴起来就咧开嘴笑;汤姆。泼拉特脸上有个刀疤。
照她的标准,这些人都很粗野,他们也确实是如此;但是她的眼睛里有母亲
的机智,她站起来伸出了双手。
“猩,告诉我谁是谁?”她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要谢谢你们并为你们大
家祝福。”
“凭良心说,这就百借酬谢了我,”朗杰克说。
屈劳帕郑重其事介绍了他们。古时候中国船长可能也不会像他这样礼貌周到。
切尼太太东一句西一句地唠叨着。当她知道梅纽尔头一个发现哈维,差点没扑上
去抱住他。
“可我怎么能让他漂开去呢?”可怜的梅纽尔说。“你要是发现他浮在水里,
你会怎么样呢?嗯,你说什么?我们是好朋友,他是你的儿子,我有说不出的高
兴。”
“他还跟我说丹是他的伙伴!”她这么一嚷,丹的脸已经够红的了,等到切
尼夫人当着大家的面,吻了他的双颊,他的脸更红得发紫了。接着他们领她到前
面去,让她参观船首楼,她在那儿又哭了,还说什么一定要下去看看哈维的铺位,
她在那里看到了黑人厨师正在清理炉灶,他朝切尼夫人点了点头,好像她是他好
几年来一直盼望遇见的一个人。他们想向她解释船上的日常生活,而且总是两个
人同时争着开口,而她呢,坐在制转杆旁边,戴着手套的双手搁在油腻腻的桌子
上,一会儿嘴唇抖抖索索笑出声,一会儿眼睛
网烁泪花哭起来。
“这下以后别人会把‘海上号’当成什么啦?”朗杰克对汤姆。泼拉特说。
“我觉得她会压根儿把它变成一座大教堂的。”
“大教堂!”汤姆。泼拉特冷笑他说。“哦,只要它是渔业委员会的一条船,
而不是这条吹得天花乱坠的船就好啦。但愿她来的时候,我们能稍微体面一点,
稍微整洁一点,有几个能摆摆架子的小伙于就好了!那时她就得大惊小怪地爬这
把梯于,而我们就该向她行登舷礼了。”
“这么说来哈维并没有疯?”宾慢声慢气地对切尼说。
“对,的确没有疯,感谢。上帝,”那个大个几百万富翁亲切地弯下腰来说。
“一个人要是疯了一定很可怕。除了失去孩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事。你的孩子不是回来了吗?让我们为这件喜事感谢上帝。”
“你们大家好!”哈维在码头上亲切地往下看着他们。
“我措了,哈维。我错了,”屈劳帕说着,连忙向他举起一只手来。“
我估计错了。这件事你以后心里别嘀咕。“
“我看我会留意这件事的,”丹在一旁轻轻嘀咕道。
“这么说来你现在就要走啦?”
“是的,不过先要把我的工资算清,除非你想让‘海上号’给扣留下来。”
“是该这样;我忘得一干二净,”他数出了没有付清的工资。“咱们原先说
定的你都做到了,哈维,而且你做得很出色,好像你天生就长在……”
说到这里屈劳帕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说完这句话。
“长在私人列车以外?”丹毫不留情地提了个头。
“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康斯但塞号’,”哈维说。
切尼留下来跟屈劳帕说话,其余人在切尼夫人带领下排着队到车站去。
法国侍女看见这伙人闯进来竟高声尖叫起来。哈维一言不发让康斯但塞所有
的风光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同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印花的皮革,银子的门
把子和扶手,丝绒车壁,上等板玻璃,镍的、铜的、铸铁的装饰,以及内陆的稀
有木材。
“我早就跟你们锐过,”哈维说道,“早就说过。”这句话算是对他过去所
受委屈最好的回答,事实摆在面前,你们就看吧!
切尼夫人宣布要请大家吃饭,而且似乎为了朗杰克以后在他的寄宿舍里讲起
故事来一无欠缺,她还亲自侍候他们吃饭。这些人习惯于在大风大浪中围着一些
小小的桌子吃饭,所以吃起饭来特别规矩也特别干净,切尼夫人不知道这一点,
因此非常惊奇。她巴不得有一个像梅纽尔这样的人做酒饭的管家,在易碎的玻璃
器皿和考究的银器中竟能这样悄没声儿地举止自如。汤姆。泼拉特想起了‘俄亥
俄号’上那些重要的日子,一些跟军官们一起吃饭的外国要人在饭桌上多么讲究
规矩;朗杰克因为是爱尔兰人,善于谈天说地,很快让大家无拘无束起来。
父亲们在“海上号”的船舱里抽了一会儿雪前以后,便相互有了了解,切尼
很清楚他是在跟一个不能提起钱的人打交道,同样他也清楚,屈劳帕所做的一切
也决不是钱所能报答的。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意图,正在等待时机透露出来。
“我并没有对你孩子做什么事,更别说是专门为他做什么事了。我只是让他
干点活,教他如何使用象限仪,”屈劳帕说。“数字方面我儿子就是有
两个脑袋也赶不上他。“
“顺便问问,”切尼很随便地回答道,“你对你的孩子有什么打算?”
屈劳帕取下嘴上的雪前,对着整个船舱挥了一圈。“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
孩子,他想些什么也从不让我过问。我不再干的话,他可以接管这条船。
他现在并不急于离开我们这个行当。这点我知道。“
“嗯!你到过西部吗,屈劳帕先生?”
“有一次坐船最远到过纽约。我没有来过火车。丹也跟我一样。对屈劳帕家
的人说来,走海路就够好了。我走海路几乎去过所有的地方,当然,都不是专程
去的。”
“要是他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一直走海路,直到他当上一个船长。”
“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铁路大王。哈维是这样跟我说的,那时
我判断上出了错。”
“我们谁都难免犯错误,我还以为你或许知道我有一个运茶叶的航运公司,
都是一些快速的大帆船,从旧金山到横滨,六条是铁船,每条一千七百零八吨。”
“那孩子也真是的!他从来就没提起过。要是他说了这点,而不说铁路上的
专列和小马拉的马车,我也许就会仔细听了。”
“他也并不知道。”
“我看在他的脑子中一定以为这是小事一桩,所以不必记住。”
“不,今年夏天我刚得到——掌管格林埃姆货运公司——以前这家公司属于
摩根和麦克奎特。”
屈劳帕坐在炉灶旁,身体瘫软下去。
“天哪!我怀疑我被彻头彻尾愚弄了。啊呀,费尔。埃尔哈特就是六年以前,
不,七年以前从这个城市里出去做事的,现在他是‘圣。乔赛号’上的大副,他
那条船的船期是二十六天。他的姐姐现在还住在这儿,她还老把他的来信念给我
的女人听呢。你买下了格林埃姆公司的货船?”
切尼点点头。
“要是我早知道,我当即就把‘海上号’飞快地驶回港口来啦。”
“也许那样对哈维倒没有多大好处。”
“早知道就好啦!他只要提到那家该死的公司,我早就弄懂了是怎么回事。
我再也不坚持我的判断了,再也不啦。那些货船造得都很好。费尔。埃尔哈特是
这样说的。”
“我很高兴听到来自这方面的介绍。埃尔哈特现在是‘圣。乔赛号’的船长。
接下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把丹借给我一两年,让我们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
培养成一个大副。你愿不愿意把他托忖给埃尔哈特?”
“把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交给他那是一种冒险。”
“可我知道一个人为我做了很多事情。”
“那是两码事。现在你瞧,我并不因为丹是我的亲骨肉特别推荐他。我明白
纽芬兰浅滩的渔船跟快速大帆船不一样。不过他要学的东西倒也不多。
他会掌舵,要我说的话,比哪个小伙子都强。至于别的方面我们也仿佛天生
就是这块料;我就希望他将来在航海方面不要太差劲。“
“埃尔哈特会照管的。他可以先作为水手跑一两趟船,然后我们把他放在担
当更多责任的位置上我看这个冬天他还跟你出海,到了春天我会让人早些来接他
的。我知道在太平洋上航行路途更加遥远……”
“呸!我们屈劳帕家人生在海上死在海上,一生一世都在围绕地球的大海大
洋里闯荡。”
“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说这话是当真的,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他,告诉我
一声,交通由我来照管,不要你花费一分钱。”
“要是你想跟我走走的话,就到我家里去一趟,把这件事跟我女人说说。
我稀里糊涂判断上出了那么多错,似乎总觉得这件事不像是真的。“
他们一起到屈劳帕那幢价值一千八百美元镶蓝边的白屋去,前院里有一只
“退休”的平底册,里边种满了旱金莲花,屋里有一间装上百叶窗的客厅,那是
一个海外奇珍异物的博物馆。客厅里坐着一位高大的妇女,沉默寡言却显得十分
庄重,只是跟所有那些在海边遥望亲人归来的女人一样,眼睛不大明亮。切尼向
她讲话,她虽说是应和着。却显得很消沉。
“光是我们格罗萨斯脱一年就丢掉一百多条命,切尼先生,”她说。“一百
多条命呀,小伙子跟上了年纪的都有。要是海是活的,听得懂我的话,我真想跟
它说我恨它。上帝把它造出来不是为了人在它上面抛锚的。照我的理解,你的那
些船是直接开出去,又直接开回家的吗?”
“风向允许的话,他们沿途并不停留,准时回港或提前回港我给奖金。
茶叶在海上耽搁不起。“
“他小时候总玩开店的游戏,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他将来真能开店。可很快他
能划平底般了,我就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无法实现了。”
“它们都是些横帆船,太太;铁壳的,造得很结实。我听说,费尔的姐姐收
到费尔的信都读给你听过,这些信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费尔从不说假话,不过他也喜欢冒险(大多数在海上为生的人都喜
欢冒险)。切尼先生,要是丹觉得合适,他可以去,不必管我。”
“她就是看不起海洋,”屈劳帕解释道,“而我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
礼貌,要不我看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我的父亲——我的大哥——两个侄子——我的二妹夫,”她说着,垂下头
用双手抱着,“大海把他们的性命都要去了,你叫我怎么去喜欢大海呢?”
丹不消跟他说三言两语,便明白了这件事而且快快活活接受了下来,切尼这
才放下心来。确实这个建议意味着对他所向望的一切东西都打开了一道平坦和可
靠的道路,但是丹想得更多的是能居高临下望着宽阔的甲板和观光更多遥远的港
口。
切尼夫人跟梅纽尔私下里谈了救哈维的事,可是跟他有些事很难解释清楚。
他似乎对钱没有任何欲望。在再三劝说下,他说他可以收下五块钱,以便买样东
面送给一个姑娘,此外“我挣钱轻而易举,不愁吃,不愁没烟抽,干嘛我还要收
钱呢?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一定要给我?嗨,你说什么?那么你就给我钱吧,
不过得换个方式。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他把她介绍给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葡
萄牙教士,那个教士有一张生活艰难的寡妇名单,那名单简直跟他的黑袍法衣一
样长。切尼夫人是坚信自己教派的教徒,对别的教派的教义并不同意,不过最后
还是对那个皮肤黛黑值得尊敬的小个儿教士表示了尊敬。
梅纽尔是教会忠实的信徒,所有为她的仁爱所表示的祝福,他都觉得也是对
他的祝福。“这下我就太平无事了,”他说。“六个月里,我有了很好的赎身,
可以赦兔我的罪孽了。”于是他走开去买了块围巾,准备送给目前
的女朋友,同时也让别的一些姑娘都伤透了心。
萨尔脱斯伯伯带着宾到西部去,下一个渔汛不准备出海了,他没留下地址。
他对那些有奢侈浪费私人列车的百万宫翁很不放心,担心他们会对他的伙伴瞎管
闲事。到内陆去走亲访友,等到海边没事了再回来这是上策。“宾,你说什么也
不能让有钱人收养去,”他在火车上说。“要不我把这个棋盘砸碎在你的脑袋上。
要是你又忘了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叫勃勒特——你就记住你属于萨尔脱斯。
屈劳帕。你就坐在这个地方别动窝,等我回来。那些眼睛从肥肉里鼓出来的家伙,
跟《圣经》里的描写一模一样,你千万别去跟他们打交道。”
第十章
“海上号”那个沉默寡言的厨师跟别人都不一样,他用一块头巾包上他的烹
调用具,便上得岸来,登上了“康斯但塞号”。他不计较工钱,也不管睡在什么
地方。老天早在梦里启示过他,他的下半主要追随在哈维的身旁。
他们跟他争论,但最后还是给他说服了。可是一个布雷顿角的黑人和两个阿
①拉巴马黑人之间意见不和,原来的厨师和看门人向切尼告状。百万富翁只是一
笑了之。他认为将来总有一天哈维可能需要一个贴身的仆人,显然这个自告奋勇
的人比雇五个仆人还要管用。就让那个人留下来吧,就算他自称麦克唐纳也好,
用盖尔话骂人也好,别去管他。列车就要回波士顿去,到了那儿。他仍然不改变
主意的话,他们就把他带到西部去。
切尼早就不满足百万富翁的生活,把“康斯但塞号”看作是自己王国的最后
一座城堡,因此能够精神饱满地出去闲散一下,他觉得挺不错。这个格罗萨斯脱
对他来说是一块新土地上的新城市,他准备把它纳入自己大展鸿图的天地,就像
过去他把斯诺霍米希到圣迭戈的所有城市纳入他的世界一样。
格罗萨斯脱的大街弯弯曲曲,两旁一半是码头,一半是跟船舶有关的商店,
当地人主要靠船吃饭,靠船赚钱生息,他很想学一学他们这种很值得赞扬的经营
之道。人们都说新英格兰星期天早饭吃的炸鱼圆,五分之四都由格罗萨斯脱供应,
这都有确凿可据的数字使他不得不信服,船只、索具、码头建筑、投资项目、盐
场、打包、工厂、保险、工资、修理和赢利都有统计材料。他跟一些大船队的主
人谈话,这些册队里船主人数比雇工人数还要多一些,船上的水手差不多都是瑞
典人或葡萄牙人。然后他又跟屈劳帕商量,屈劳帕是少数自己有船的人之一,把
了解来的情况跟自己头脑中的大量信息相比较。
他蜷缩在;日船具商店里的锚索旁带着那种西部人讨人喜欢而又永不满足的
好奇,提出种种问题,到后来海滨一带的人都在打听“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还钻到互助保险的办公地点去,要求他们解释黑板上一天天用粉笔记下的神秘
符号是什么意恩,这样一来,他跟城里所有渔民遗孀和孤儿救济协会的秘书都碰
了头。他们死乞白赖要他捐赠,一个个都想超过别的机构的记录,切尼扯扯自己
的胡子,把他们都打发去找切尼夫人。
她正歇在东岬附近的一个寄宿舍里,那是一个很特别的机构,显然寄宿舍是
由寄宿的人自己管理的,桌布都是红白方格相间,寄宿的人也似乎都是亲密相处
多年的老相识,半夜里觉得肚子饿了,可以一起起来做涂有融化干酪的烤面包吃。
切尼夫人住下来的第二天早晨下楼吃早饭以前。
把她那些镶嵌钻石的首饰都除了下来。
“这些人都很讨人喜欢,”她向丈夫吐露道,“都很友好,也很单纯,只是
差不多都是波士顿人。”
“那不是单纯,孩子妈,”他说着越过一片卵石,望着那边苹果丛中挂着的
一些吊床。“那是另一种东西,是我们——我所没有的东西。”
“那不可能,”切尼夫人安详他说。“这里的妇女没有一个有一件值一百美
元的衣服。而我们——”
“我知道,亲爱的。当然我们有,什么都有。我看那只是她们东部的一种穿
著方式。你过得很愉快吗?”
①美国州名。
“我很少见到哈维;他总是跟你在一起,不过我不像从前那样神经紧张了。”
“我还没有这么开心过。哈维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孩子。亲爱的,要不要我
给你拿些东西来?头上垫个垫子?很好,我们再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
哈维这几天跟父亲形影不离,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切尼利用下坡作借口,将
一只手扶在儿子宽阔结实的肩头上。这一阵于哈维也注意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
过的事情,很欣赏父亲有一种一下子理解新事物本质的特殊本领,而且能够随时
随地向大街上的人们学到一些东西。
“你自己不开口,怎么能使别人把一切都向你吐露的呢?”他们踏出一个索
具装配工的阁楼时,儿子问道。
“哈维,我年轻的时候很少跟人打交道,独自一个人稀里糊涂判断问题。
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在码头边上坐下来。”一
个人确实能独自处理一些事情,别人通常不会不知道,那时别人往往都把他当自
己人,帮他出主意。“
“就像在伏弗曼码头他们对待我一样。现在我是这伙人中的一员了。屈劳帕
跟人人都说我是一个合格的渔民。”哈维伸出双手摩擦掌心。“他们这会儿又要
牵肠挂肚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在你受教育的几年里就让他们牵肠挂肚吧。你以后尽可以让他们振作起来。”
“是的,我也这样想,”回答虽是如此,听声音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那全看你啦,哈维。当然你可躲在你妈妈背后得到庇护,让她对你的神经,
对你的容易兴奋以及其他种种胡说八道日夜大惊小怪。”
“我曾经这样子过吗?”哈维说,显得很不自在。
他父亲从坐的地方挪开去有一手之多。“你跟我一样清楚,要是你不让我曹
你安排,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要是你不要我管,我可以不管你,但是我决不假
装我管得了你和妈妈。不管怎么说,生命太短促了。”
“不想看到我是完全另一个人,是吗?”
“我看很大程度上是我的过错;不过你想知道事实的话,到目前为止,你还
什么也算不上。你倒说说看,是不是这样?”
“嗯,屈劳帕认为……你也说说看,你认为从头培养我需要花费多少,起先
花多少,后来花多少,最后花多少?”
切尼笑了。“我倒从来没有计算过,不过钱么,估计四五万;也可能要六万。
年轻的一代是很会花钱的。要这样那样,还得管他们的衣着,总之老年人付帐呗。”
哈维吹了吹口哨,但他心里想到自己的培养费要花那么多钱还是很得意的。
“所有这些资本全部投进去了,是不是?”
“是投资,哈维。我希望那是投资。”
“就算只有三万,我赚的三十元只是千分之一。这个收获实在太可怜了。”
哈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切尼笑得差点从桥架上翻落水中。
“屈劳帕自从丹十岁以来从丹身上得到的就大大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丹只不
过上了半年学。”
“这就是你想学的榜样?是不是?”
“不,我不学别人的榜样。总而言之,我现在不坚持我的想法……我是
该让人踢上一脚的。“
“我不能这样干,伙计,不过我想别人强迫我这么干,我也会干的。”
“那么,我到死都会记住这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哈维说,下巴搁在叠
起的手腕上。
“完全正确。我想干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你懂吗?”
“我懂。错在我,不在别人身上。反正一样,关于这点,有的事情总得去做。”
切尼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雪前,咬掉头子,抽起烟来。这父子俩非常相像,
只是切尼的嘴巴让胡子遮住了,哈维跟他父亲一样有一个略带鹰钩的鼻子,有一
对靠得很近的黑眼睛,颧骨很高很窄。要是再添上一些棕色色调,很可以根据他
的形象非常逼真地画出一个故事书上的印第安人来。
“眼下你可以就这样下去,”切尼慢慢吞吞说,“大约每年要花我六千到八
千元,直到你有选举权为止。是啊,那时我们可以把你称为是个大人了。
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生活,靠我每年给你四万或五万,不算母亲给你的
钱,雇一个随从,有一条游艇,有一个饲养牧场,装模作样养一些会驾车小跑的
马,跟一群跟你年龄相仿的公子哥儿们玩玩扑克牌。“
“就像洛雷。塔克一样?”哈维插嘴说。
“是的,跟特。维特雷家两个孩子或麦夸特老家伙的儿子一样。加里福尼亚
尽是这号公子哥儿们。你瞧,就在我们谈话时,来了一些东部的公子哥儿。”
有一条闪亮的黑色蒸汽游艇,上面有桃花心木的舱面船室,有镍板的罗经柜,
有在港口噗噗作响的船篷,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相间,还有一面纽约某俱乐部的燕
尾旗在飘扬。两个年轻人穿上他们别出心裁的所谓航海服装,正在餐厅的天窗下
玩儿扑克,两个妇女撑着红绿相间的遮阳伞一边观看风景一边大声嬉笑。
“我可不喜欢风平浪静的时候就让人抓住船上的把柄笑话,瞧,真是没个地
方是对头的,”哈维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说道,这时游艇正在慢下来寻找系泊浮
简。
“有人替他们掏钱乐上一阵子,谁在乎这些。我可以给你这个条件,比这还
好上一倍,哈维。你喜欢吗?”
“天哪,这个样子放下小艇来可不行,”哈维说,他还在密切注意着那条游
艇。“要是我不能像像样样摆弄滑车,那就让我在岸上耽着吧……要是我不喜欢
呢?”
“不喜欢耽在岸上,还是别的什么?”
“不喜欢游艇,牧场,靠老人生活,遇到麻烦躲在妈妈背后,”哈维说着眨
了眨一只眼睛。
“好啊,那样的话,你就直接到我那儿去干活好啦,我的儿子。”
“一个月十元美金?”哈维又眨了下眼睛。
“在你有资格拿十元钱以前,一分止不会多。不过还有几年工夫你没有必要
开始去弄钱。”
“我最好不去办公室而去干打扫的活,有些大亨不就是这么开始的吗?
再说现在就弄些钱,总比……“
“我知道,我们原都这么认为。不过我看清扫工人我们要多少就能雇多少。
我自己就犯过同样的错误,太早就开始去弄钱。”
“为了三千万美元,犯个错误也值得,是不是?我想为这个冒冒险。”
“我失去了一些东西;当然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我来跟你说说。”
切尼扯了扯胡子,看着静静的水面,笑了笑便背对哈维说了起来,哈维马上
意识到父亲要谈他过去的生活故事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平稳,没有手势也没有表
情:但是这段历史正是十几个名记者所乐于知道的,哪怕花许多钱打听也在所不
错。还没有人写过这个四十多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同时也就是新西部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在得克萨斯到处流浪,异想天开地不断地
改变生活和职业,从西部的这个州转到那个州,从一些一个月里蹦出来,三个月
里就销声匿迹的城市转到荒野上的营地,在那里进行一些冒险活动,如今这些营
地上铺起了马路,建立了兢兢业业的市政府。故事还讲到了三条铁路的建筑和第
四条遭到别人蓄意破坏的铁路,讲到轮船,自治市,森林,矿藏和来自天底下各
个国家的许多人,讲到如何用人,如何创业,如何伐木,如何开矿等。还说到有
些得到巨大财富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或只是因为时间或交通不凑巧,
你与它失之交臂;还说到整个疯狂的变迁,在各行各业中进进出出,来来去去,
有时骑在马背上,更多的时候是靠双脚步行,有时富有时穷,在船上帮工,在火
车上帮工,当过承包人,寄宿舍的管理员,记者,机匠,旅行推销员,不动产的
经纪人,政客,讨帐的人,酒商,矿主,投机商,或流浪者。四处为家的哈维。
切尼,他义机灵又沉着,始终在寻找自己的目标,同时,像他所说的那样,也始
终在寻找他那个国家的繁荣和进步。
他讲到了即使穷困得走投无路几乎绝望的时候,信心也始终没有离他而去,
这种信心来自他对人生的理解。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详细说了自己一向具
有过人勇气和智谋的情形。这些事情在他的脑子中十分清晰,因此他叙述起来甚
至声调都始终如一。他描述了他如何击败对手或原谅对手,正犹如在当年那些无
忧无虑的日子里他们击败或原谅他一样。描述了他如何为①了那些城镇、公司和
辛迪加的长远利益,对他们又是恳求,又是哄骗,又是威胁;描述他如何一路闯
过来,在身后牵出一条铁路线来,那铁路线有时绕山爬行,有时穿越山岭,有时
钻入山岭的底下,到了最后,他如何站稳了脚跟,而那些杂乱无章的联营机构却
把他那本来就支离破碎的名声撕得粉碎。
这个故事讲得哈维屏息静听,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睛始终盯着父亲的脸,这
时暮色渐渐浓重,雪茄发出的红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和浓密的眉毛上。哈
维仿佛觉得自己在看一个火车头,那火车头正在黑暗中穿越原野,每隔一英里打
开炉门便是红光一片;但这个火车头却会说话,而且字字句句都震撼和激荡着男
孩的灵魂深处。最后切尼丢掉了烟蒂,两个人坐在黑暗之中,下面的波浪在拍打
着桥桩。
“以前我从来没有限任何人说起过,”父亲说。
哈维喘了口大气。“那可是世上最最了不起的事情!”他说道。
“那就是我所得到的东西,现在我要讲讲我所没有得到的东西。这点你听上
去也许觉得没啥道理,不过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上了年纪才发觉。当然我会管理
人,我在自己一行里也不是一个笨蛋,不过我跟受过教育的人无法相比。我只是
在人生的道路上偶而学到了一些东西,我看,这一点别人在我身上一眼就看得出
来。”
①贷本主义社会企业的联合组织。
“我就从来没有看出来过,”儿子愤愤不平地说。
“可将来你会看出来的,哈维。你会的,你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会看出来了。
难道我自己就不知道吗?难道这里人大声招呼我的时候心里想我不过是个没有受
过教育的大老粗,我就不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未吗?我可以彻底打败他们,是这
样,但是我不能报复他们,以他们对我的方式击中他们的要害。
我并不是说他们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可不知怎么的,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不
舒服。要说,你的机会就不同了。你不得不埋头在所有周围的学问中,跟一大群
做同样一件事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做这件事最多一年为了赚几千元钱,而你做
这件事是为了几百万。你要学习法律,足以在我过世以后保护你自己的财产,你
不得不争取市场上最出色的人来援助你(他们在你以后的生活中是很有用的);
最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改掉一般单纯的学习态度,不能光坐在那里,下巴搁在
胳膊肘上啃书本。像这样学习不会有什么收效,太不合算,哈维,你瞧着吧,在
我们的国家,无论商业方面也好,政治方面也好,必然会一年年越来越重视知识。
“
“在这笔交易中我这一头没有什么好果子,”哈维说。“要在大学里耽上四
年!我看我还不如选择随从和游艇!”
“没关系,我的儿子,”切尼坚持自己的主张。“你正在把资金投到可以带
来最大利润的地方去;我想当你准备掌管我们财产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份财产是
决不会缩小的。你考虑一下,明天早晨跟我说说。赶快!我们吃晚饭快要迟到了!”
因为这是一次“生意”上的谈话,哈维没有必要把它告诉母亲,切厄也自然
持有相同的观点。可切尼夫人看在眼里却有些提心吊胆,也有一点嫉妒。
她那个一个向跟她胡搅蛮缠的孩子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个脸上常有严肃表
情的青年,沉默寡言得反常,而且多半只跟父亲说话。她懂他们谈的是“生意”,
是一桩不该她管的事。要是她还心存疑惑的话,也早就让切尼去波士顿给她新买
一枚镶钻石的戒指消释了。
“你们俩在那里千什么?”她说着脸带淡淡的微笑转向灯光。
“谈谈,光是谈谈,孩子妈;跟哈维没关系的事情。”
然而这不是事实。小伙子自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而且他一
本正经作了解释,他对铁路、伐木、不动产或矿产都不感兴趣。他内心渴望和追
求的是管理父亲新买的船舶。要是在他认为合理的时间内答应他这个要求,他这
方面便可保证四年或五年在大学里勤奋学习,生活节制。在假期中要答应他尽量
接触有关航运的一切细节,他可能会提上两千多个问题,从他父亲保险箱里最最
机密的文件到旧金山港口里的拖船什么都要问。
“这是一笔交易,”切尼最后说。“当然,在你离开大学以前你的想法可能
会变上一二十次。不过要是你完完全全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而且到了二十三岁
还不改变主意的话,我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你。哈维,你看怎么样?”
“不;让一个进行中的事业分离开来总没有多大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个世
界上竞争太剧烈了,屈劳帕说过,‘亲骨肉应该团结互助’。他的那伙人从不背
叛他。他们的捕获量那样大,就是这个原因。听说‘海上号’星期一要起锚前往
乔治斯。他们在岸上耽不久,是不是?”
“我看我们也该走了。我过去一向让东海岸和西海岸的事务各自为政,现在
是把它们重新联结起来的时候了,虽说我讨厌这样做。像这两天那样过假期是我
二十年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
“不能走,我们还得给屈劳帕送行呢,”哈维说,“再说星期一是纪念日。
我们说什么也得过了那天再走。”
“那是什么样的纪念日?他们寄宿舍里也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切尼口气里
也想留下。这几天他过得很开心,并不急于走让大家扫兴。
“嗯,据我所知,那是一种唱歌跳舞的活动,避暑的客人也有份参加。
屈劳帕不大赞成这种活动,他说一部分募捐来给寡妇和孤儿的钱让他们花掉
了。屈劳帕总有一些跟大家不一样的见解。你有没有注意到?“
“嗯,是的。有一点。在某些方面。这么说来这是一种城镇的义演活动?”
“是一种夏季的集会。他们宣读一年来淹死或失踪者的名单,还有什么演讲,
朗涌等等。然后,屈劳帕说,各个救济协会的秘书在场子里四出活动,争取捐款。
他说,真正的义演活动在春天举行。说那时牧师都来插手,还没有什么避暑的客
人。”
“我懂了,”切尼说,他非常清楚自小生长在城市里的人往往对城市的一些
东西十分引以自豪,所以十分重视这种活动。“那我们目下来参加纪念日的活动,
下午再走。”
“我想到屈劳帕家里去,让他启航以前带大伙一起来。我当然得跟他们一起
行动。”
“啊,原来如此,”切尼说。“我不过是个避暑的客人,而你是……”
“一个纽芬兰浅滩的渔民,地地道道的渔民,”哈维跳上了一辆电车,朝后
面嚷嚷道,而切尼依然陶醉在将来的梦想之中。
屈劳帕不喜欢这种进行募捐活动的公共集会,但是哈维劝他说,要是“
海上号“不在集会上露面,就他个人而言,荣誉就要受到损失。于是屈劳帕
提出一个条件。他听说——海边有什么事人人都知道,这真是怪事——有一个费
城的女演员要来参加演出,他担心她会演唱”船长艾尔逊的航行“。就他个人而
言,很少跟女演员和避暑客人打交道,但公道总是公道,尽管他自己在判断一件
事上摔过交(丹听到这里格格地笑了),在这件事上却不能迁就。所以哈维又特
地去了东格罗萨斯脱,花了半天工夫,向一个在东西两海岸都有很大名气的女演
员作了解释,那女演员觉得很有趣,仔细考虑了过去弄错的事实,承认屈劳帕所
说的话很公道。
切尼根据以往的经验,对这次集会的盛况已有所估计,还觉得任何公众事务
的实质是人类灵魂无上的乐趣。那天一大早天就很热,晨光熹微中只见一辆辆电
车匆勿向西而行,满载着身穿颜色鲜艳夏服的妇女和头天还在波士顿办公的男人,
他们头戴草帽,脸色都很苍白。他还看见邮局门口停着一大溜自行车;匆匆忙忙
来来往往的职员相互打着招呼;彩旗在稠密的空气中缓慢地招展着,发出啪啪的
响声:有一个神气活现的男人拿着水龙带,正在冲洗砖砌的人行道。
“孩子妈,”他突然说,“你还记得吗,西雅图烧掉以后,他们是怎么使它
重建的吗?”
切尼太太点点头,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她踉丈夫一样,
很了解西部这一类集会,并且把这个集会跟它们相比。渔民开始在市政厅门口附
近跟人群混成一片,有下巴发青的葡萄牙人,他们的女人要么不戴帽子,要么头
巾遮掉了大半个脸;有眼睛清亮的新斯科舍人,以及来自加拿大沿海各省的男人
;有法国人,意大利人,瑞典人,丹麦人,外围还有许多水手,都是在这里停靠
的双桅船上下来的;各处都是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带
着既优郁又骄傲的神态互相招呼,因为这天对她们说来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
那儿还有许多教派的牧师,有最大教区的牧师,带着日常工作的神职人员在海边
度假,有山上教堂的教士到大胡子的前海员路德教派会员,跟二十几条船上下来
的人特别亲热。还有双桅船船队的主人,他们是各个协会最大的捐赠者,还有一
些小人物,他们为数不多的船舶已经抵押出去,还有纽芬兰浅滩的渔民和海运保
险公司的代理人,拖船的船长,内河船舶的船长,索具装配工,装配钳工,码头
装卸工,盐工,造船工,箍桶匠以及沿海地区所有混杂的居民。
他们在一排排座位中挤来挤去,嘲笑避暑客人的服装,其中有个市政官员满
头大汗,在四处巡视,纯粹出于市民的骄做,出足了风头。切尼几天以前曾跟他
有过五分钟的会面,这会儿他们俩好像已经成了至交。
“喂,切尼先生,你对我们的城市印象如何?是的,太太,你愿意坐哪儿就
坐在哪儿。我想你们在西部也有这种活动吧?”
“是的,不过我们那里没有你们这里历史悠久。”
“那当然。我们庆祝二百五十周年的时候,你们真该来看看。我跟你说,切
尼先生,我们这个古老的城市确实是很光荣的。”
“这点我听说过。是值得纪念一番。不过怎么回事,这个城市到如今还没有
一个第一流的旅馆?”
“往左走,就在那儿,彼特洛,有许多座位让你和你的人坐下来。你说什么,
这正是我跟他们一直说的,切尼先生。
这得花很大一笔钱,不过我看这些钱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我们想要的是
……“
一只很沉的手搭在他那高级绒面呢的肩头上,一个来自波特兰脸色红润的人,
这人是一个专在沿海做煤和冰贸易的船主,让那位官员转过身去。“
你们这些家伙在城里拍拍手通过法律,而让所有体面的人都在海上颠簸: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嗯?城里干燥得要死,而且气味闻上去也比我上次来差劲。好
歹你总给我们留了个客厅好喝喝饮料吧?“
“卡森,别做出一副今天早上有谁妨碍你增加营养的样子。政治咱们回头再
谈。你在门边找个座位坐下,想想你的论点,等我国来找你。”
“提出论点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在密克隆岛香滨十八美元一箱,而……”
那个船主挤进一个座位坐下,这时乐队奏起了前奏曲,让他安静了下来。
“那是我们的新乐队,”那位官员骄做地对切尼说。“花了我们四千美元。
明年我们不得不重新提高发放许可证的收费,来支付这笔钱。我不准备让牧师们
在集会上搬出所有的宗教仪式来。我们有几个孤儿要登台演唱。我妻子教了他们,
回头见,切尼先生。台上要我去。”
孩子们的歌声又高又尖,十分清亮,音调也十分正确‘终于把人们找座位的
吵闹声压了下去。
“哦,你们所有上帝创造的生灵,上帝保佑你们;礼拜上帝,永远赞美上帝!”
空气中回荡着这几个反反复复的乐句,整个大厅里所有的妇女都身子向前倾
看着台上。切尼夫人跟其他一些人呼吸开始短促起来。她怎么也设想到世界上会
有那么多寡妇,她的目光本能地在搜索哈维。只见他和“海上号”
的人都在大厅的后面,他站在右边,夹在丹和屈劳帕之间。萨尔脱斯伯伯头
天晚上也带着宾从帕姆立柯海湾回来了,他对哈维仍然很不放心。
“你家里人还没走?”他嘟嘟囔囔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年轻人?”
“哦,大海和潮水,上帝保佑你们,礼拜上帝,永远赞美上帝!”
“难道他没有权利吗?”丹说。“他也去过纽芬兰浅滩,跟我们大家一样。”
“可他当初穿的衣服就跟大伙很不一样。”萨尔脱斯咆哮道。
“你别七想八想,萨尔脱斯,”屈劳帕说。“你的坏脾气又来啦。哈维,你
站在那里别动,不要管他。”
接着市政当局另一头面人物代表集会组织人上台发言,欢迎各地来宾来到格
罗萨斯脱,顺便指出格罗萨斯脱举办这种活动胜过其他各地。然后他说到这个城
市财富来自大海,每年为了海上的收获,必然要付出一定代价。在场的人过一会
儿将听到死亡的名单,一共有一百十七名。(他说到这里时寡妇们看了他一眼又
互相打量一番)。他还说格罗萨斯脱没有大小工厂的优势可以夸耀。它的子孙干
活拿工资,大海给予多少,他们就拿多少;他们也都清楚乔治斯浅滩和纽芬兰浅
滩不是奶牛的牧场。岸上的人们能够做到的最大好事便是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寡妇
和孤儿。他又说了一些话以后,就以市政当局的名义,借此机会对热心公益答应
参加募捐的公众表示感谢。
“我就看不起这种开场的发言,”屈劳帕愤债不平地说。“它们并不能使人
们对我们产生一种公正的想法。
“要是一个人不考虑将来节俭一点,存点钱以备急用,”萨尔脱斯莫名其妙
地反驳他说。“总有一夭他必然遭到可悲的下场。记住这二点,年轻人。
财富再多,胡乱奢侈浪费,要不了三四个月……“
“全都花光了,花光了,”宾说道。“那时你怎么办?有一次……”他那水
江江的眼睛上下翻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支持他的看法,“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中
读到,大概是一条船上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没死,书中说那人……”
“呸!”萨尔脱斯打断他说。“你还是少读书多吃饭,那时就差不多能自食
其力了,宾。”
哈维挤在渔夫中间,忽然觉得有一阵麻辣辣刺痛的震颤,从脖子后面开始一
直传到他的脚跟,与此同时他觉得身上发冷,虽说那天天气非常闷热。
“那就是费城来的女演员吗?”屈劳帕朗舞合上皱着眉头说。“关于艾尔逊
的那件事,你有没有安排好,哈维?你清楚她上台表演什么哩?”
那个女演员表演的不是“艾尔逊的航行”,而是一首诗朗诵,诗里说的是一
个名叫勃立克斯哈姆的渔港,有一个拖网船船队在黑夜的暴风雨中挣扎,妇女们
在码头上用能弄到的各种各样东西点燃起一堆篝火指引他们。
“她们拿了老奶奶的毯子,老奶奶抖抖索索要她们赶快抛入火中,她们拿了
小娃娃的摇篮,谁也不说一个不字。”
“唷!”丹在朗杰克的肩头上张望出去说。“节目真精彩!不过情她来一定
花了不少钱!”
“那是土拨鼠出洞,”那个苏格兰加洛维人说。“因为光线不亮没有吓回洞
去,丹。”
“然而她们一直不知道,
她们点燃的是指路的篝火,还是火葬的柴堆。“
那个奇妙的声音抓住了人们的心弦;她又讲到浑身湿透的水手,有的还活着,
有的已经死了,妇女们把他们抬到火光下,问:“孩子,这是你的父亲吗?”或
“女人,这是你丈夫吗?”这时你可以听到下面长凳上一片欷歔之声。
“每当勃立克斯哈姆的渔船扬帆出海,都要想想人们的爱像光明一样照亮了
他们的帆篷!”
她表演结束的时候掌声反倒非常之少。妇女们正在寻找手帕,许多男人闪着
泪花的眼睛盯在天花板上。
“哼,”萨尔脱斯说,“这个节目在随便哪家戏院里可能要你掏一元钱——
两元钱也说不定。有些人我看是出得起的。可对我来说纯粹是一种浪费……你们
说说,天晓得是什么风把卡泼。巴特。爱德华也刮上台去啦。”
“千万别瞧不起他,”后面一个东港人说。“他是一个诗人,迟早会发表他
的诗作。他也出身于我们这个行业。”
他并没有说巴特。爱德华船长为了让别人允许他在格罗萨斯脱纪念日上朗读
他的一篇作品,已经连续奋斗了五年时间。一个对他作品发生兴趣的委员会经过
彻底研究,终于给了他这个机会。这位老人穿着星期日最好的服装站立起来,显
得那样淳朴和幸福,还没有开口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他们鸦雀无声听完三十七
行铿锵有力的诗,全面描写了1867年“琼。哈斯肯号”在乔奇斯一次大风中沉没,
当他朗读完的时候,人们异口同声友好地向他欢呼。
一个很有远见的波士顿新闻记者溜到后台要了一份叙事诗的稿子,还采访了
作者;这样一来,巴特。爱德华船长在这世上再也别无所求了,在他七十三年的
生涯中,他捕过鲸鱼,造过船,既是捕鱼能手,又是诗人。
“听我说,他受到这样的待遇很合乎情理,”那个东港人说。“我曾经去过
他写的那个地方,读一读我手里捧的诗稿,也就是他刚才诵读的诗,就可以证实
他把什么都写了进去。”
“我们的丹随便写写,花一顿早饭的工夫,就能写得比这更好,要不的话你
把他的头砍掉,”萨尔脱斯说,碰到这种时候他的一般原则是抬高马萨诸塞州的
声誉。“不过我不妨老实承认他写起缅因州未相当杂乱。还有……”
“我看萨尔脱斯伯伯准备死在这次出海中了。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抬举我,”
丹嘻皮笑脸他说。“你有什么不舒服?你一直不说话,脸色有些发育。
觉得难过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哈维回答道。“我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胀得容不下了。
我的全身都在发胀发抖。”
“胃不舒服?哼!太糟糕了。我们正等宣读名单,然后离开,赶上潮水。”
那些差不多全在这一年中成为寡妇的妇女都直挺挺地振作起精神来,好像视
死如归准备就义的人一样,因为她们知道接下来要轮到什么了。那些穿粉红色和
绿色连衣裙的避暑姑娘听了爱德华船长的诗朗诵,叽叽喳喳了好一阵,这时也停
了下来,都在朝后面看,纳闷为什么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渔夫们都在朝前挤,那个跟切尼说过话的官员突然出现在台上,开始按月宣
读这一年度死亡的名单。去年九月份死亡的大多是单身汉和外地人。他的声
音很高,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九月九日。双桅船‘佛洛里。安德森号’以及全体船员在乔治斯浅滩沉没。
“鲁本。皮特曼,船主,五十岁,独身,住本市主街。
“埃米尔。奥尔森,十九岁,独身,住本市哈蒙特大街329 号。丹麦人。
“奥斯卡。斯汤贝克,独身,二十八岁,住本市主街。
“佩特洛,可能是马德拉群岛人,独身,住本市基恩寄宿舍。
“约瑟夫。威尔士又名约瑟夫。莱特,三十九岁纽芬兰岛圣。约翰斯市人。
“不,缅因州奥古斯汀人,”大厅中央有个人大声叫道。
“他在圣。约翰斯上船当水手,”宣读人瞧了瞧名单说。
“这我知道,但他是奥古斯汀人。他是我侄子。”
宣读人在名单的边上作了改正,又重新宜读起来。
“同一双桅船,查利。利奇,新斯科舍的利物浦人,三十三岁,独身。
“阿尔巴特。梅伊,本市洛奇斯街267 号,二十七岁,独身。
“九月二十七日,奥温。道拉筒,三十岁,己婚,于东岬角平底船失事淹死。”
这像一颗子弹击中了要害,一个寡妇在座位上矮了一截身子,十个手指头一
会儿合拢来,一会儿松开。切尼夫人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这时脖子一挺,气都
透不过来。丹的母亲在她右边隔开几个座位,看到这个情形,连忙侈到她的身边。
名单还在继续宣读,这时读到了一月份和二月份失事的船舶和死亡的名单。“子
弹”像雨点般袭来,一个个寡妇都泣不成声。
“二月十四,双桅船‘哈利。朗特尔夫号’在从纽芬兰返航途中折断桅杆;
阿沙。摩齐,三十二岁,己婚,住本市主街32号,落入大海,下落不明。
“二月二十三日。双桅船(吉尔伯特希望号);劳勃特,皮封,二十九岁,
已婚,生于新斯科舍的普勃尼柯,乘平底船失踪,报死亡。
这个人的妻子也在大厅里。人们听到一阵位声像是小野兽挨打后发出来的。
声音很快压了下去,只见一个姑娘跌跌撞擅奔出大厅去。几个月里,她还一直怀
着希望,因为有时渔民乘平底船漂流出去会被航行深海的船只救起来。可现在一
线希望也破灭了。哈维看见警察在人行道上为她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火车站
一角五分,”赶车的人刚开口要价,只见警察举起了手,“不过我可以顺路带你
去。跳上来吧。你瞧,阿尔夫,下回我没点车灯你别拉住我。行不行?”
边门关上了,又把一片灿烂的阳光挡在了外面。哈维的目光又回到宜读人身
上,听他没完没了地读下去。
“四月十九日,双桅船‘马米。道格拉斯号’在纽芬兰浅滩失事,全体船员
下落不明。
“爱德华。康顿,四十三岁,船主,己婚,本市人。
“D.霍金斯,又名威廉姆斯,三十四岁,已婚,新斯科舍歇尔波涅人。
“G.w.克莱,黑人,二十八岁,己婚,本市人。”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一大块东西堵在哈维的喉咙口,他的胃使他想起那天
他从大班轮上掉下来时的感觉。
“五月十日。双桅船‘海上号’。奥托。斯温特森,二十岁,独身,本市人,
落水失踪。”
大厅后面不知哪个角落又发出一阵很低却很伤心的哭泣声。
“她不该来,她真不该来,”朗杰克说,发出一片连连惋惜的声音。
“别硬撑啦,哈维,”丹咕哝道。哈维听得很清楚,但接下来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几个火花在旋转。屈劳帕朝前弯下腰去,跟他妻子说了几句话,她正坐在那
里,一条手臂抱住切尼夫人,另一条手臂则压住切尼夫人戴了戒指正在乱抓乱挠
的双手。
“把你的头靠下来,马上靠下来,”她轻轻他说。“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不能!我不!哦,让我……”切尼夫人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也要靠一会儿,”屈劳帕太太又说了一遍。“你的孩子只是昏了
过去。他们长身体的时候有时会有这种情形。你想去照料他?我们从这边出去。
悄悄地别出声。你就跟我来吧。唉,亲爱的,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得照料家里
的男人。来!”
海上号的人像一群保镖似的架着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的哈维迅速穿过人群,把
他扶到前厅的一张凳子上。
“这孩子跟他妈一样,”屈劳帕太太只说了一句,这时母亲正向孩子俯下身
去。
“你是怎么想的,竞以为他受得了这些个?”她气鼓鼓地朝切尼大声说,切
尼一声不吭。“这太可怕,太可怕啦!我们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做是错误的,太
残忍!这样做——这样做很不对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把名单登在报纸上
呢?报纸才是公布名单的地方!你好点了吗,乖乖?”
这使哈维感到十分难为情。“哦,我看我没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站
起身来,脸上带着虚弱的痴笑。“一定是早饭吃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
“说不定咖啡喝多了,”切尼说,他的脸显得那样轮廓分明,简直如同青铜
雕刻出来的一般。“我们别再回大厅了。”
“我看也正好该到码头去了,”屈劳帕说。“里边挤满了那些意大利血统和
西班牙血统的人。新鲜空气会让切尼夫人精神好起来的。”
哈维声称他感觉非常之好,从未没有这么好过,其实他码头工人打扫得干干
净净的伏弗曼码头,看见“海上号”,他这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才真正消失,代
之以一种骄做和遗憾古怪交织在一起的感觉。这时有的避暑游客正在港湾里驾着
独桅艇游逛,有的正在码头边上眺望海景;哈维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懂得了许多事
情,虽说有的事情他还刚刚开始认真思考。可尽管如此,他现在只想坐下来哭个
痛快,因为小小的双桅船就要离他而去。切尼夫人简直每走一步就要哭一阵,对
屈劳帕太太说着一些极不寻常的事情,而屈劳帕太太一直像照管婴儿那样照管着
她。正在这时,自打六岁起就不要屈劳帕大太照管的丹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哈维觉得这些老伙计们就像古老传说中的一伙水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下了
那条古老的双桅船,船上架着许多用旧了的平底船,哈维解下了系在码头上的船
尾缆,他们一边收缆一边让船沿着码头滑开去。人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却谁也没
有说一句要紧的话。哈维吩咐丹照料好萨尔脱斯伯伯的靴子,宾的平底船铁锚,
朗杰克要求哈维别忘了学过的航海技术;但是说笑当着两个妇女的面也显得平淡
了,更何况好朋友之间有一片距离越拉越大的港口绿水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升起船首三角帆和前帆!”屈劳帕叫道,当船吃到风的时候,他走到
了舵轮那儿去。“再见,哈维。不知怎么的,我差不多总在想你和你家里人
的一大堆事情。”
“海上号”渐渐远去,唤话声听不见了,他们坐在那里看它驶出港去,切尼
夫人还在哭泣。
“唉,亲爱的,”屈劳帕太太说,“我们都是女人。我看就是大哭一场你心
里也不会就此好过一些。上帝知道,哭对我没有一点点好处,不过他也知道,有
好多事情都可以让我大哭一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在美国的另一边,一个年轻人穿过海边冰冷粘湿的雾,
正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大街上,大街的两侧尽是一些最最豪华的房子,用木头建
造,却模仿得跟石头一模一样。年轻人在一扇冷锻雕花的铁门前站住了,这时另
一个年轻人骑着马进了那扇大门。在门边的那个年轻人觉得那匹马就算出一千元
买下也是便宜的。以下就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你好,丹!”
“你好,哈维!”
“带来什么好消息?”
“啊,这次出海我刚当上那种叫二副的倒霉角色。你那像三重唱一样烦人的
大学生活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吧?”
“差不多了。我跟你说,做一个利兰。斯但福学院的三年级生不像在咱们的
‘海上号’上,真不是个滋味;不过明年秋天我要进事务所办事了。”
“打算管我们的那些船?”
“还能是别的吗?你就等着瞧吧,我会拿你开刀的。一旦让我掌管,我就要
让这家老航运公司俯首帖耳向我屈服讨饶。”
“我倒愿意担担这个风险,”丹说着像亲兄弟一样咧嘴笑了笑。这时哈维跳
下马来,问他是不是进去坐坐。
“我在这儿‘抛锚,正是为了这个,你倒是说说,大司务在什么地方?
我总有一天要让那个古怪的黑人带着他那该死的玩笑一股脑儿去淹死。“
传来一阵得意洋洋的窃笑声,“海上号”从前的厨师从浓雾中踏出来,牵住
了马缰绳。他亲自照料哈维的一切事情,不许别人插手。
“雾跟纽芬兰浅滩一样重,是不是,大司务?”丹用和解的口气说。
谁知那个黑炭一样的盖尔人“千里眼”不肯回答,非要先拍拍丹的肩膀,在
丹的耳畔咕咕呱呱说说他那老掉牙的预言。
“主人——仆人。仆人——主人,”他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在‘海上号’上?“
“好吧,我还不至于否认现在的事情有点像你所说的那样,”丹说。“
‘海上号’是一条了不起的船,不管怎么说我欠它的很多很多,欠它的和欠
爹的。“
“我也一样,”哈维。切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