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日本
今天,来到曾经有过许多我的同胞怀着深深敬意踏访过的法兰西,得以在此受到代表着人类最高精神生活水准的诸位的接纳,我深感荣幸。
这五十年间,我们日本人在物质和精神方面,从法兰西学得了许多优秀而又理性的方法。然而,就在那种技术性操作时常在某一点上臻达饱和点的时候,我们对法兰西的理性,却出乎意料地不得不保持沉默起来。在这沉默之中,取代法兰西而渐次侵入到我们精神中的,便是俄罗斯的爱的精神。
这三十年里,就我所知,如此这般运作着的历史,曾有过三度的反复。先是由俄罗斯那里进来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随后又从法兰西进来了左拉、福楼拜、莫泊桑和巴尔扎克,等法兰西这边一结束,俄罗斯那边的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契河夫便又复活起来。而俄罗斯时代又已失势,近来,日本文学心目中浸染得最深已是安德烈·纪德、普鲁斯特和瓦雷里。在日本,就连侍女都在四处搜寻着纪德的作品读,我甚至在我住院的那家医院的走廊里,听到护士正在谈论着瓦雷里。然而,就在这俄罗斯与法兰西思想交替移植的过程中,不断沉默着的日本原有的传统文学,则守持着如同瓦雷里将对无的科学探求置换成对无的咏叹的那种思路以及对美的追求,始终如一地不提任何主张,却至今仍强有力地呼吸着。
以上,便是日本文学与法兰西文学之间关系的一个梗概。这里边,除了需要了解的日本传统独特性之所在的无的精神外,还有一样就连日本国民也颇感为难的东西。不管你处在什么政治运动、生活的转换、还是别国思想移植的过程中,你总会不断受到这一难以想象的、朦胧的、但又是无比诚实的精神活动的影响。值此法国国民在欧洲大战之后,迷失了正当的行为规范之际,普鲁斯特则以无之精神,连同他的巨大身躯,出现在一片迷茫的法兰西精神当中。正像当时谁都理解不了这一必然的文化现象一样,当日本国民的思考力在对自身行为的思考上陷入迷茫之际,这种无之精神,便常常会像云霓降临大地那样,统一起众多的观念,并且时至今日,这一思想仍在发挥着通常所难以理解的功能。不管哪个国度的国民,通常都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把自己难以理解的东西,迫不及待地交由神去处理。触及这一点也好,不触及这一点也罢,日本现在已经面临着爆发大动乱的僵局和危机,在这样的时刻,日本民族原有的那种无之精神便找到了直接实行的机会,这种精神在外国人眼里,通常便是剖腹自杀,将生命趋归于无而毫不后悔。安德烈·纪德如是说,在万事万物之中,没有比舍弃自身生命的行为更为高贵和值得尊敬的东西了。
纪德这番思想,到底是表明了笛卡尔之后法兰西理性的失败还是胜利呢?这在今天成了我们最大的疑问。我觉得,东亚的无之思想,与由蒙田所代表的那种对死采取规避态度和充满智慧的法兰西精神,是截然不同的。
况且,事情还不仅仅与死相关,我们日本人的无之精神,与安德烈·纪德的思想一样,也关涉生的问题,在行动和思想中,强有力地起着返回自然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与纪德相反,这种精神又对自然通过作出最为原始的解释来加似尊崇,以致这一谦虚的精神,直接成为对他国传统的长处作出敏锐直觉才能的一种训练,而新思想的建设也同时得以发轫。
我在日本的时候,曾从一位即将离开日本的上流外国人那里了解到了他的一些感想,那就是,日本是个奇特的国家。西菜烹饪和任何外国一流的烹饪相比一点都不含糊,而东京的三菱大街,则足以与各国一流的街市相匹俦,仅仅五十年间,就达到了毫不逊色于别国花了长时期努力才完成的一流水准的程度,考虑到这样一种精神力量,在产生奇特之感的同时,还会感到某种不安。他这样说道。
我觉得这个外国人的感想是敏锐的,包含了种种暗示。不过,这里边的直觉,除了很准确之外,还有一些解释得不够的地方,那便是欧洲的自然与日本的自然之间所存在的物理性差异。
欧洲各国,由于国境彼此相接,以致很容易受到他国入侵,与之相反,日本从来不曾遭受过敌国的入侵。不识敌国入侵之惨痛的民族,它的道德是由家族为本位所生成的,英国便是个例子。而比邻接壤的国家之间,其道德则是对邻国较容易产生信任感,还不曾失去作为纯粹的自然人的那种感情上的丰富性。
的确,在挚爱纯粹性上,我觉得日本要比其他各国更胜一筹,这一美德,有时则成了缺点,甚至会有丧失宽大自由之虞。但同时,因了这份纯粹性,我们得以拥有一份现实的特权,那就是能比其他国家更公正、更自由地看到别国的长处。
这份特权并非人类的创造物,而是自然所赋予的。
一个国家最出色的优点,便是无所顾虑地认可别国的优点和传统。这一美好风度有时则会招致人们这样的误解,似乎这么一来便意味着丢弃自己的传统。
这一误解在欧洲人头脑里的浸淫既久,则是不争的事实。这里还有一个日本特点,是更容易招致欧洲人误解的,那便是地震。这种令人恐惧的,在人世间的恐怖中属于动用暴力最为厉害的灾厄,对文化的破坏,远比战争来得轻而易举。说穿了,在日本,代替敌国入侵的是自然的入侵。日本历史上发生过的地震灾厄多达二百六十次。每次地震的发生,都会致使在此之前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国民文化及其传统毁于一旦,形迹全消,由此迫使日本不得不立即着手建设新的文化。当此之时,我们的祖先为了着手创造出比旧文化更出色的新文化,就常常会将别国文化中最优秀的成分,移植到我们的传统中来。
一般说来,这种每一代人都会经受到的特殊锻炼,不可能不对民族精神产生影响。每遭受到一次地震灾厄的侵袭,我们洞悉外国文化和传统优长的眼光,以及加以吸收咀嚼的才能,便会愈加显得神采奕然。但另一方面,随着这种对外国文化的吸收和摄取的不断增加,日本人中间的一部分有识之士,则开始注意起对本国传统的尊重和探索来。在这个传统不断遭到践踏的岛国,对什么才是传统的关注,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悲剧。但日本的文艺复兴即始源于这种悲剧。也就是说,这种悲剧使得日本拥有这样一种自觉,即在不抱偏见地接纳外国文化的精神,与融合统一着它们的那种舶来的无之精神之间,不存在任何需要加以区别的范畴,这一点,便构成了各种现代日本精神的原动力。
此次实地踏访,我对法兰西文化远远超出想象的成熟而深感吃惊。文化的成熟意味着在改造自然方面技术的进步,这种令人吃惊的法国技术,同时成了一种思想上的技术进步。将第一自然改变成第二自然,进而改造成更为复杂的第三自然。如今,实在论在法国,给人的感觉似乎只是一种方法,而在日本,实在论则意味着,唯有返回第一自然才可能葆有其生命力的文化,它的朝气和热情,任何时候都将保持在传统之中。
对于以自然人为本分的日本人说来,饶有意味的是,共产主义这一独特的思想,在法国完全是由新技术所一手造就的,并已,它还是一种不得不以维护文化为目的的现象。
当此之时,为臻达世界和平所要作出的第一步,我以为,没有比互相了解别国传统的优点的敏锐感受力更重要的东西了。现在已经到了各国的理性必须对各自所应感知的自身的历史和地理改变认识和方法的时代了。这对我们说来,是比什么都来得要紧的、挚爱现实和世界的一种行动。今天,身逢如此充满诚意的集会,使得我们日本人对法兰西道德精神正在如何致力于文化危机的拯救有了深刻的了解,对此我深表谢意。
(一九三七年七月九日,在巴黎凡尔赛国际知识合作委员会上的讲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