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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真伊,倾国名伶,荡气回肠的一生,才华绝代,被众多朝鲜诗词所记载的朝鲜第一艺伎,超越《大长今》的浓情

之作,作者洪锡中凭借此书,获得韩国文坛最高荣誉——万海文学奖,同名电影6 月首映,宋慧乔主演,同名电视剧掀

收视热潮,河智苑出演

第一部分

第1 节:

杜鹃哀鸣明月低悬山中

1534年甲午年的内城。城门内外都是经营客栈酒肆的地方,但是外面要比里面更加繁荣。城门外面有一家麻子

开的马房,名为“石瓦房”,吸引的客人最多。人们都说,这家马房之所以生意好,主要是因为他们家大门前盘踞着一

块大如牛犊的奇石,吸引了过往路人的视线。有人说,这块护家石里藏着一条给主人积聚财富的锦蛇。那年,燕山君遭

到了驱逐。他下令全国百姓向王宫进献珍花异草和奇异的石头。黄海道的某个村庄里,近百名壮汉在农忙时节放下自家

的农活,不辞劳苦地把这块奇石滚到了马房门前,然后他们发动叛乱,国王被赶出了王宫。听到消息的劳力们纷纷叫好,

跑来助阵。结果,这块原本应该送到王宫后院的命运多舛的奇石就孤零零地留在了马房大门前。现主人麻子已故的父亲

深谙经商之道,在松都都是出了名的。他雇来劳力,在怪石周围挖了一条小水沟。石头把水吸上来,上面长出了苔藓。

然后他又在每个凹陷处种上漂亮的草,形成了极有韵味的景致。对于马房来说,这块奇石犹如赤身裸体佩带刺刀似的极

不协调,但是谁能想得到这里却因此而出名,还吸引了那么多人的目光?消息传开之后,就连那些对奇石情有独钟的贵

族也时常来参观。也不知是真是假,后来竟然还有人要把这块石头搬到汉城,或者搬到某某人的府上。然而三十年过去

了,这块石头依旧发挥着护家石的作用,为这家人积累着财富。事实上,这家马房之所以客人源源不断,生意兴隆,归

根结底还是主人麻子与生俱来的赚钱手段。此人性情淳厚,心地善良,喜欢游玩。他们家就像南门外的都会厅。除了谈

生意的客人,还有很多村里的闲人常常像老鼠似的聚集到这里。有时候,他们可以吃到主人免费提供的晚餐,玩到深夜。

来自京乡各地的客人自然而然地加入到这个行列,无论是谁,只要在这里坐上片刻,就能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童子

佛,了解到来自汉城和乡村的消息。因此,除了某些有怪癖的客人,谁愿意错过这家厚道有趣,而且还能听到各路消息

的马房,到其他那些为了省几分油灯钱而恨不得马上就让客人睡觉的客栈去呢?甲午年(1534年),也就是燕山君被逐

出宫,新任国王(中宗)进宫第二十八年的六月十五日那天——一轮满月悬挂在马房东边屋顶上面的天空。月光洒满大

地,封闭成四方形、憋闷得就像洞穴的庭院突然变得宽敞了许多,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像被皎洁的月光清洗过了,看起来

格外整洁。因为这天是流头节,所以客人不多。从傍晚开始,附近村庄里的闲人们才陆陆续续地来了。村民们的年龄各

不相同,穿着打扮也形形色色,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庭院中间的草席上。主人麻子坐的草席边上放着火炉,里面的艾草

粗如烟囱,卷曲如蛇,散发出浓浓的烟气。像往常一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着,没有具体的谈话内容,也没有特

定的方向。现在,话题转到了死人的鬼魂故事。一个瘦巴巴的绾发男子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魂啊、神啊之类的东西,

别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注视着那个人的嘴巴。“……啊,哎呀,朴老爷往四周看了看,自己竟然被魔鬼吓得浑身

发抖?他全身都在颤抖,一股阴冷的鬼气从脚底升起。‘原来这里就是我们家主人老爷的葬身之地’。想到这里,他的

醉意立刻就没有了,突然害怕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来,沉浸在阴森月光下的芦苇丛墓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一直在努力,

不想靠近墓地,可是他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里,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个人也太白痴了吧?这种时候,就应该念出二十八宿的名字。从前往后,再从后往前,反复念两遍,鬼魂也就

不敢靠近了……”人群之中总有一两个轻浮、鲁莽的人。趁着讲故事的人暂时喘口气休息的时候,一名中年绾发者不合

时宜地打断了人家的话题。这时,坐在旁边的好胜之人又接着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什么?你这个人啊。

那个坟墓里埋葬着己卯年事件中被赐死的贵族。他喝了赐药,死得很委屈,变成了冤魂。你念叨几个星宿的名字,他就

能轻易离开吗?这种时候,最管用的办法就是弄出打铁的声音。”“你听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话啊。喝醉酒的人走错了

路,又被鬼魂附了体,到哪里去弄出打铁的声音?”“你的性子也真急。我们还是先听人家把故事讲完再说吧,怎么样?”

被打断的话题经过四五个人之口,终于又轮到了最开始讲故事的那个人。“……所以,朴老爷尽管浑身发抖,两只脚却

还是不得不走到坟墓前。可是,那个埋在坟墓里的老头儿身穿白色的寿衣,弯着腰,正在坟墓后面找什么东西。朴老爷

走过去问道,‘老先生,您在找什么啊?’老头儿呆呆地盯着朴老爷的脸,看了一会儿,跟他说,‘啊,朴老爷,是你

吗?我把我的刀弄丢了,正在找呢。明明是掉在这附近了,可是……’”“什么,朴老爷真的主动跟鬼魂说话了吗?”

“那当然了。”“这个人胆子也真够大,吃了十只豹子胆吗?”“那就不知道了。听说鬼魂最怕铁了,他为什么还要找

刀呢?”“混账,我不是说让你们安静吗……然后呢?”“于是,朴老爷就反问了一句,‘您找刀做什么呢?’老头儿

回答说,‘坟墓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朴老爷还想继续问,可是村子里传来了鸡叫声,老头儿立刻从眼前消失

不见了。”“是这样啊?”“是的。”“朴老爷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当然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所以他才能把自己

经历的事情亲口告诉我。”“那倒是。不过,他说坟墓太重,那找刀有什么用呢?”“他死得冤枉,肯定有什么特别的

意思才这么说。不过,谁也不清楚这些事情。己卯年事件发生的时候,好几百名无辜的人都失去了性命,岂止是几个大

臣?不管怎么说,当时是国王下令这样做的,所以他们才集体遭到迫害。现在真相大白了,国王却没有半句认错的话,

只有几名贵族承担起了这个罪名。真是好笑。”“好笑的事多了。俗话说得好,皇帝放屁都是香的‘。”“你们听说汉

城的消息了吗?敬嫔朴氏和福城君被逐出王宫,废为庶民了。”话题突然从鬼魂故事转到了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王宫老

鼠事件上。世子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总是生病。有人想陷害他,就把砍掉四条腿的死老鼠,还有鱼头挂在了世子宫门

前的树枝上。为了找到罪人,王宫里面很长时间都不得安宁。最后,敬嫔朴氏和她的儿子福成君以贪图世子地位的重大

罪名被驱赶出宫,废为了庶民。“朴氏母子现在还只是被赶出宫,沦为庶民,不过,听说他们很快就会被赐死了。人心

险恶,说变就变。朴氏受到国王宠幸的时候,无数的大监大臣为了讨好朴氏,都像苍蝇似的叮着人家。到了这时候,他

们都恨不得端着药碗亲眼看着朴氏母子快点儿死呢。”话题似乎渐渐偏向了危险的悬崖,小心翼翼的麻子主人咂了咂嘴

巴,打断了他们的话题:“哎呀,真是不知深浅。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知道什么,竟然还敢讨论国家大事……短尺测不出

深水啊。”说完,他张大嘴巴,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他把话题转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小老幺,你今

天白忙了一天。”“白忙了一天?”“是啊。今年春天我们这里大旱,河水都干了,所以今天没有女人到小河里洗澡吧?”

大家都笑了。刚才因为话题被主人打断而安静的庭院又变得热闹起来。小老幺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去年流头节的时候,这小子落在那些女人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今年还想藏到那片松树林里?”“假装是误闯

进去的,戴着斗笠在那里大便,这不是常有的事啊。要想欣赏赤身裸体的女人,就算自己被脱光了也心甘情愿啊。有所

得就要有所失嘛。”“那也得有个分寸啊。那些母夜叉抓住这个小子,脱光了衣服,拿着工具把这小子打了个半死。从

那之后,这小子每次撒尿都要开着灯,站在那里呻吟半天。这哪儿是常有的事?”当事人干脆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架势,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人们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于是又一次笑弯了腰。所谓“流头”,是“东流头沐浴”的简称,

意思是六月十五日那天在东边的小河里洗头洗澡,洗涤身上的污秽。从很久以前,松都的女人们就在这天聚集到城东的

小河上游,洗头洗澡,清清爽爽地度过闷热的一天。既然要做生菜包饭,那怎能少得了豆酱?许多浮躁的年轻小伙子为

了看赤身裸体的女人,纷纷藏到松树林里,这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被泼辣的女人们捉到,受尽

折磨,那也是有趣的插曲。去年流头节,小老幺被女人们捉住,折腾了整整一夜。女人们围上来,将他痛打一顿,然后

又剥光他的衣服,把他赶走了。他赤裸着身子藏进了草丛,直到天黑才敢回家。

第2 节:

然而今年从春天到初夏一直干旱,河水变成了窄窄的小溪。天气闷热,女人们失去了可以痛快玩水的乐趣,年轻人

也错过了期待已久的好风景,老人们当然也失去了有趣的话题谈论,大家都很失落。2 熬马食的伙计慢腾腾地走到麻子

主人身边。“我需要熬几匹马的马食?”“等一会儿,我想想。去平安道的贵族有两匹马,还有十二只海州来的驴子…

…哎呀,你还是自己到马厩里数数吧。”主人很不耐烦,让伙计去“数牲口”,自己则去听大家闲谈。突然,他吃惊地

瞪大了眼睛。身材魁梧,敞开胸膛的小伙子像路标似的呆呆地伫立在明亮的月光中,注视着主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

候进来的。“这是谁呀?原来是花谷贤侄啊。”“是我。”小伙子声音沙哑地简单回答。主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不

一会儿,村里的人们也都认出了小伙子,气氛立刻安静下来。人们不安地抬头打量着这张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凶恶面孔。

小伙子今年有二十二三岁吧?身材稍微有点儿瘦,但是骨头很粗,看起来块头还很大。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温柔味

道,全身好像都是由凹凸不平的骨头和青筋组成。他的面部轮廓粗犷却又锋利,乍看上去,总让人在不经意间产生某种

类似恐惧的尊敬。这种人通常沉默寡言,但是对于观看者,他就像刚刚疯狂卷过的风暴,暂时平静下来,令人心神不安。

谁能预测这场风暴什么时候醒来,再次突然发作?“怪童没来这儿吗?”“没有,好几天都没看见他的影子了。他正给

我们读《三国志演义》,刚刚读到最有意思的关云长,却停下了,好几天也不出现,我们也都等着他来呢。”“……”

“他和你有什么约定吗?”“这个该死的混小子。有个人得了重病,所以我让他去汉城买些药回来,可是四天了,这小

子还没回来。”“得重病的人……会不会是黄进士家的内堂夫人……”“不是。”“怪童乘坐今天最后一班船,经过临

津码头,大概要午丁门关闭以后,才能到达城外。今天晚上他可能要在城外住宿,明天清早才能回来了。”小伙子也不

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站了一会儿,连个招呼也没打,就默默地朝着大门口走去。走到大门口,他又转过身,生硬地

抛下一句话:“怪童要是到这里来,就告诉他,我在青桥房等他。”说完,也不等众人回答,他就消失在门外了。“流

头节半夜,阿鬼风风火火地跑来说什么重病患者,到底是谁生病了?”“是啊……”“刚才我问他是不是这家内堂夫人

身体不适,他说不是吧?”“他说要去青桥房,看来病人不是这家的人。”“对,我知道了。”眨着眼睛坐在旁边的小

老幺猛地挺直腰板,拍了拍膝盖,正经八百地叫道:“上个月,我和双福从学堂回来,一块儿上山采花,正好看见刚才

那家伙跟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坐在岩石下面。双福说他后来又在附近见过他们几次,是不是,双福?”那个名叫双福的小

伙子和小老幺年纪相仿,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面目清秀,像个女孩子。直到现在,人们还没注意到他也坐在院子里,

可见他有多安静。听小老幺这么一说,大家才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双福腼腆地点了点头。

一个略显老气的小伙子接着说道:“现在想想,那个女人很妖艳,打扮得就像青桥房的妓女。年纪虽然不小了,但

是长得很漂亮,脸白得像纸,好像生病了似的,这么说肯定是……”“混账东西,你小小年纪,竟敢胡说八道?根本不

了解情况,你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要是传到那个阿鬼耳朵里,看你怎么办?阿鬼可不是好惹的……”麻子主人咂着嘴巴,

打断了那个小伙子的话。“啊,好可怕。”坐在角落里的年轻绾发者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谁?”“还能是谁?当然

是刚才那个阿鬼了。虽然没什么事,但是看见他还是忍不住害怕,老天呀。”“不过,比起动不动就拔刀的小恶霸来,

他还算得上是菩萨呢。”“你说的小恶霸是不是经常来给我们读中国小说的怪童?”“对。”“啊,阿鬼把小恶霸放在

手心里,像使唤奴隶似的呼来唤去,不是吗?刚才他不是还理直气壮地说,让怪童到汉城去买药,现在还没回来吗?连

小恶霸都害怕的人,怎么可能是菩萨呢?……”“你说得也对。”这时,麻子主人又接过了话茬:“你们没听说吗,那

个阿鬼今年四月份在临津码头教训了一个男人?……没听说吗?……你们耳朵都堵上了?就连小毛孩子都知道这件事…

…”麻子主人先刺激大家,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了起来:“今年春天,黄进士家的少爷去汉城办事,

就带上了阿鬼。你们也都知道,临津码头人多的时候是很乱的。船来了,大家都争先恐后抢着上船,拥挤不堪。阿鬼在

前面开路,少爷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板。啊,可是突然有一个虎背熊腰身穿军服的男人牵着马上了船,不

停地往挡在他前面的人头上挥鞭子。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就不用说了,就连少爷那样的贵族也挨了鞭子,为了不闹出更大

的事端,只好忍气吞声地坐在角落里,赶紧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可是,那个阿鬼挨了鞭子,怎么会逆来顺受呢?他转

身看了看那个男人,瞪了他一眼。这时,那个男人又挥了一鞭子,这次鞭梢正好抽到了阿鬼的眼睛,他的左眼珠一下子

掉了出来。要是换成别人,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死要活了,可是这小子却若无其事,把掉落的眼珠放到水里洗干净,然后

重新塞进眼眶,紧闭着嘴巴,什么也没说。不管那个男人多么心狠手辣,把人家眼珠子抽出来,心里都不可能平静。船

靠岸了,男人先下了船,站在那里等待阿鬼出来,敷衍着向阿鬼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可是阿鬼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把那

个男人摔倒在地,用手指挖出了那个人的左眼珠,然后又抓住他握鞭子的手,像撅干柴似的扭断了他的骨头。”人们就

像被挠了怕痒的腰眼似的痛快极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没有人指责阿鬼做得过分。也难怪,谁愿多结一个仇人

呢……“嗬,真是大快人心啊。攒了十年的体重好像突然变轻了。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那个男人也没吭声吗?”“他还

敢跟谁吭声?是他撕破了自己的脸皮,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作的孽……”“那个男人自己做错了事,他哪里还敢吆喝。

码头上的那些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教训了他。”跟主人做了多年朋友的中年绾发男子满脸好奇地插嘴问道:“喂,麻子,

人们都说阿鬼是黄进士家的管家,可是那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他们家的用人吗?或者只是一

个普通的下人?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说得都不一样……”麻子主人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

第3 节:

“不知道内情的人都在背后骂他,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个看上去非常凶狠的小伙子其实也很可怜。”麻子主

人开始讲起了阿鬼的故事。3 阿鬼原来并不是用人。他的父亲是黄进士家的下人,专门负责牵马。那个小子七岁的时候,

他的父亲得上怪病去世了。负责在内屋厨房做饭的母亲把年幼的儿子丢给了主人家,自己跟随偷情的小货郎不知躲到什

么地方去了。就这样,阿鬼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在黄进士家的下人房里受尽了白眼儿。那个年龄的孩子本来就讨人

嫌,所以当时的情景也就可想而知了。就算天性乖巧、善良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也会变得恶毒,心灵也不能不

扭曲,何况是他这种凶神恶煞似的孩子。不管怎么样,他在人情淡薄的环境里受尽了大人的呵斥和怒骂,尽管这样,他

在成长的过程中还是惹出了不少的麻烦。直到现在,黄进士家下人房里的老人们还常常在背后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就像

闲聊起很久以前的故事一样。那是阿鬼十岁左右时候的事情。当时,黄进士家下人房的总管江某因为阿鬼犯了什么错误

而打了他几个耳光。谁想到,这几个耳光算是捅了马蜂窝。从那之后,江某受到了各种各样的侮辱,遭遇了各种各样的

变故。寒冬腊月,他刚迈过门槛,突然从门框上面洒下冰水;深更半夜,他推开下人房的木门出去撒尿,却被挂在门上

的木棍打中了额头;拉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从被子里面爬出蛇,甚至还有魔鬼从里面跳出来……他明明知道是

阿鬼干的好事,但是这家伙却连眼睛都不眨,矢口否认,所以他也只能在心里怀疑,而不能惩罚阿鬼。无奈之下,江某

只好向阿鬼认错,请求和解,总算摆脱了困境。

那时候,黄进士的掌上明珠真伊刚刚五六岁。真伊的乳娘带着她住在后院的别堂里,真伊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乳娘

照顾她也很吃力,常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没有伙伴陪她玩儿,照顾她的大人有时也会疏忽。进士家的女儿独自在后院

的草丛里蹦蹦跳跳地玩耍,正好与避开大人的目光翻墙进来的阿鬼相遇了。有趣的是,这两个孩子一见如故,很快成了

好朋友。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对真伊却很亲切,很温和。心灵扭曲的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耐心,动不动就发怒,但是对真

伊却不同,惟恐满足不了她的要求。让他背,他就背;让他抱,他就抱;让他扛,他就扛,甚至小女孩儿想玩过家家,

摆好了“宴席”扮演新娘的时候,他就配合真伊假扮新郎。阿鬼自然而然地成了真伊乳娘的助手。对于真伊来说,这小

子是她最亲密无间的伙伴。玩着玩着不小心摔倒了,即使受了伤,她首先要找的人也不是乳娘,而是找阿鬼哭诉委屈。

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并不总是这样和睦。只要阿鬼的恶作剧和真伊的小姐脾气发生碰撞,肯定

会争个你死我活。真伊的乳名叫真女。阿鬼平时叫她“小姐”,把她当主子看待。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叫,“喂!真

妞啊!”故意把雅名中的“女”说成“妞”来激怒真伊。面对阿鬼的恶作剧,真伊的脾气也真是不简单,那时她才五六

岁啊。“我是贵族,你是下人,下人怎么可以这样称呼贵族家的小姐?”“贵族?就是两班吗?……死了,死了,松都

两班死了,哎哟,哎哟,天啊,天啊……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气死了?”“下人要是敢骂主子,就会被打断腿筋送回老

家。”“哎哟,好吓人哟。哎哟哟,两班打人了,哎哟哟,两班要吃人了……”不过,尽管他们这样争吵,也不妨碍小

姐把绳子套上阿鬼的脖子,自己爬上他的后背,拿他当马骑。黄进士去世那年是辛巳年,阿鬼十二岁,真伊七岁。高丽

时代的风俗在松都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的灯火会相当壮观。那天夜里,阿鬼瞒着所有的人,背着小姐

到街头去看花灯。如果游玩之后顺利回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是这个阿鬼啊,也不

知道中了哪门子邪,竟然又搞起了恶作剧,管背上的小姐叫“真妞”。真伊也发起了小姐脾气,趴在阿鬼背上说着什么

贵族,又什么下人的,耍起了主子的威风。看到小小丫头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冲着阿鬼发脾气,耍起主人的威风,出来

看花灯的男女老少自然都知道了阿鬼的身世。突然,他把背上的真伊放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自己躲进了黑暗中。真伊

吓坏了。她连连跺脚,哭个不停,然而阿鬼还是不出来。她一边在路上走,一边放声大哭,这时候,一个好心的女人把

她带回了自己家。正巧黄进士家下人房里有人到那家去玩儿,认出了真伊,把她送回了家。这回阿鬼算是搬起石头砸了

自己的脚。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小姐肯定吓坏了,这才笑嘻嘻地跳出来,可是小姐已经不见了。他在人山人海的大街

上穿梭,急切地寻找真伊,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出来看花灯的人们都散去了,大街上也没有人了,阿鬼心想,小姐会

不会自己走回家去了,于是他只好怀着最后的希望回了家。阿鬼刚进家门,没过多久,真伊就被人背回了家。家里很快

就乱套了。插在外堂木桩上的火把就像地狱里的烈火,熊熊燃烧,火冒三丈的黄进士坐在外堂大堂里,拱手而立的下人

们围在黄进士周围,十二岁的阿鬼在台阶下面挽起了裤腿。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阿鬼的小腿刚刚挨了第一下,

小姐就“哇”地哭了起来,她跑到台阶下面,挡在了阿鬼面前。黄进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是,

这件事情之后,阿鬼就再也不许到后院,也不许和小姐一起玩儿了。快到端午节了。有一天,真伊的乳娘早晨起来到别

堂的回廊里一看,那里放着用橡树叶包好的新樱桃。乳娘猜不出是谁送来的樱桃,连连摇头。但是,真伊看见那些樱桃,

马上就知道这是阿鬼拿来的。就在那天夜里,阿鬼从黄进士家消失了。十年之后,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阿鬼再次出现

在黄进士家。关于这些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大家众说纷纭。有人看见他在汉城六注比庄做掮客,还有人看见他在

清溪川桥下做捕快的刀头,甚至还有人说在慧音岭,要么就是龙安里看到他跟强盗混在一起。但是,在他离开之后的十

年时间里,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没有人能准确知道。时隔十年出现在黄进士家的阿鬼,体格健壮得不像个二十二岁的

小伙子。恶狠狠的眼神里透露着近乎杀人的威严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就连头戴高帽的老人也不敢因为他是年轻人而

对他不敬。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然而这个阿鬼迈进黄进士家门槛的时候,却像早晨刚刚出去跑了趟腿的下人,没有感

觉丝毫不便。他泰然自若地把带来的包袱扔到下人房的地板上。从那之后,他不仅重新成了黄进士家的人,而且没过多

久,他就成了“管家”,开始主管里里外外的各种事情。行廊房和下人房里所有的人都怕他,这就不用说了。就连对下

人颐指气使,呼来唤去的小少爷也对他多少有几分畏惧,甚至对管理下人有独到见解的内堂夫人似乎也不敢轻视他了。

事实上,对于黄进士家的人来说,阿鬼的归来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即使黄进士在世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事情也都

由内堂夫人管理。黄进士去世以后,小少爷成长起来,但是小少爷在生活上却是个懒蛋子,生计的负担还是落上了内堂

夫人的双肩。内堂夫人的精力一年不如一年,手也越来越松,黄进士家的境况渐渐衰落,这点别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自从阿鬼回来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黄进士家的状况开始渐渐好转。阿鬼做什么像什么。即便是主人家的事

情,只要他接手了,也都会做得踏踏实实。贵族家的下人十有八九都好吃懒做,或者老奸巨猾,但是阿鬼做了管家以后,

谁也不敢打什么鬼主意了。在黄进士家,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秋收时节的收租。也许因为主人是女人家,别人都不把她放

在眼里,每年都有人不肯交租,每天都因为欠债问题而闹得不可开交。但是,自从阿鬼负责这件事以后,人们都背着稻

谷悄悄地转身回去,吵吵嚷嚷的场面消失不见了。他确实具备非凡的指挥和领导能力。回来没几天,他就把几个房的角

角落落都控制在手心里了。不到一个月,在府里作恶多端的下人房和长工房的拳头帮都变成了他的左膀右臂。比他小的

孩子们叫他“叔叔”,跟他年龄相仿的人们叫他“大哥”,比他年纪大的长辈们叫他“贤侄”。总之,大家对他的态度

都是毕恭毕敬。没过多久,每家酒馆都把他当做“少爷”,恨不得赊酒给他喝。青桥房的妓院都把他尊为“先生”,听

说妓女们都争先恐后地想把他带回自己的房间。对于那些了解阿鬼经历的人们来说,最想知道的就是十年后久别重逢的

别堂小姐真伊和阿鬼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听他们家下人房的人说,小姐以主子的态度对待阿鬼,阿鬼也以下人的态度对

待小姐,恭恭敬敬,没有什么好说的。身为黄进士家的总管家,阿鬼就是这样的人物。4 故事犹如风中的火焰,自然而

然地从阿鬼转移到了真伊身上。“对了,听说一个月前,黄进士家的小姐跟汉城一家名门子弟订了婚?”

第4 节: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姓尹的承旨大人家。”“松都的绝色美女要飞到汉城的石洞里去了。”“男人亲眼看见黄进

士家的小姐了吗?要是没看见的话,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绝色美女?”“怎么会呢。看见小姐的人都绝口称赞,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听不到?那位小姐太漂亮了,就连月宫里的嫦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也会黯然失色。再说了,小姐对四书五经

无所不通,只要拿起毛笔,诗就像瀑布似的从她笔下流淌出来。不仅如此,她的书法也堪成一绝。玄鹤琴和伽倻琴的技

艺也相当精湛,就连飞鹤都落到她们家后院翩翩起舞。”“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耳朵眼儿倒是挺宽。美名远扬的宴席反

而吃不出什么好滋味,难道不是吗?”两个五十多岁的好争之人针对真伊展开了徒劳无益的争论。这时,刚才讲述鬼故

事的那个年轻绾发男子插进了他们的谈话:“我见过那位小姐。去年雨季,他们家后院的围墙塌了,我去给他们家修围

墙,出入后院半个来月。那时候,我见过几次小姐,她从树丛里穿过……”“真的像大家传说的那样,是个绝色美女吗?”

“不是。”“你看看,世界上最不值得相信的就是人们的传闻了。漂亮的花儿即使笑了也不会发出声音。”可是,那个

年轻的绾发男子却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绝色指的是长得漂亮,可是对于那位小姐来说,美丽和漂亮这些形容

词并不适合她。如果要说漂亮的话,那个小姐的丫鬟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不过,人们的视线盯住的往往不是那个丫鬟,

而是小姐,这能说明什么呢?总之,不管是谁,只要看上那位小姐一眼,就会被她迷住,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虽然很耀眼,很夺目,但是谁能用漂亮来形容她呢?应该怎么说呢……哎呀,我也不知道。”

年轻绾发男子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说着说着,却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最后只能摆手作罢。麻子主人点了点头:

“反正那家的小姐确实是名不虚传。大多数情况下,事实总是不像大家传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对那位小姐来说,这句话

却讲不通。因为受到那位小姐的迷惑而趴着围墙往里看,结果吃惊得差点儿昏厥过去的小伙子岂止是三个两个?”那两

个好争者冷笑起来:“不管米粒怎么蹦来蹦去,还是离不开磨盘。女孩子家就是女孩子家,难道还能镶上金边银边?不

管是不是绝色美女,下面还不都是天下第一美色。有几个女孩子没把自己的洞口搞大?传出来的哪个不是绝色天仙?”

这时,麻子主人干咳了一声,神情严肃地转过身:“美名远扬的宴席未必能吃出什么好滋味,这话确实没错。不过,我

可不是听大家传来传去才这么说,我是亲眼所见,你们想不想听?”他把客人吸引过来,凭着这家生意兴隆的马房主人

特有的口才,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真伊的故事:“去年端午节那天,有个庙里的和尚出来换打糕。他走进了黄进士家,

看见了黄家的小姐。可怜的家伙,他竟然对小姐一见钟情,陷进了万万不该有的爱里,这简直就是老鼠思慕虾米,不可

思议之极,后来这个和尚出了大事。”从那之后,这个和尚每天都找借口到黄进士家来。可是那也没用,小姐住在后院

别堂,他怎么可能偷看到小姐呢?“于是,这个家伙就开始在离后院最近的胡同里走来走去。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听

见小姐弹奏玄鹤琴的声音飘出围墙。这个被单相思折磨得魂不守舍的家伙听见琴声,简直是灵魂出窍。”这个和尚已经

疯了,他像钉在地里的路标,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在胡同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终于传出了和尚对黄进士家的

小姐怎样怎样的艳闻。

“各位都听说黄进士家的小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浑身十足的贵族气,听了这种奇怪的传闻,他怎么会坐视不

管?小少爷怒火中烧,立刻吩咐下人,如果那个臭和尚再出现在后胡同里,就马上把他按倒,就地正法。”八月初的一

天,我有事去他们家的下人房,在外面等阿鬼回来。就在那时,事情发生了。那个愚蠢的和尚什么也不知道,又走进了

后胡同,结果被暗中躲在旁边等他出现的下人们捉住了。少爷戴着头巾,身穿贵族服装,坐在斜坡上指挥。那些下人们

好像真想把和尚打死。他们把他放倒在中间,不停地拿木棍殴打,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啊。我稀里糊涂地想跑出去看,

可是我实在不敢睁开眼睛看那副惨相。正在这时,后院的门开了,小姐慌忙跑了出来。直到现在,那位小姐火焰般出现

在我面前的情景仍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哥哥,你在干什么?你就不怕老天惩罚你吗?孔夫子不也说过吗,仁者

爱人。佛家人的性命就不该珍惜吗?’起先少爷不知所措,然后就说什么佛教是异端,违反戒律偷窥贵族家后院围墙的

和尚就应该打死。小姐又对哥哥说,‘不要这样了,哥哥。就算他是坏人,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是我们要像孔夫子

说的那样,怀有仁慈宽厚之心,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然后,她又让下人把昏迷不醒的和尚抬进后院,清

洗干净了被棍棒打破的伤口,又给他涂上了药膏,最后干干净净地送了回去……我现在想说的并不是称赞小姐善良的心

灵。刚才他不是提到耀眼夺目了吗?的确是这样。那位小姐不能用美或不美来形容。她的确是天下第一绝色美女,但不

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她身上耀眼的光芒。她跺着脚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真的……我这辈子住在路边

的房子里,也见过不少美女的脸蛋,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可是男人们竟然胡说什么天下第一美色?“麻

子主人以对刚才说话者的指责结束了自己的话。也许是他的这番话具有说服力,也可能是因为麻子主人的品行超出常人,

所以对方也不敢反驳,只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第5节:

话题仍然没有离开黄进士家。听大家这么一说,除了麻子主人和年轻绾发男子,还有几个人也亲眼见过黄进士家的

真伊小姐。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对真伊小姐美艳绝伦的姿色赞不绝口,所以大家对麻子主人所说的“名副其实”也就没有

什么怀疑了。提起年轻女人,最开心的总是年轻人。真伊的美貌闻名遐迩,现在听大家议论纷纷,小老幺和双福这些年

轻小伙子个个就像丢了魂似的,张大嘴巴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家说话。麻子主人悄悄地站起身来。刚才他把事情吩咐给伙

计做,不过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想到马食间里去看看。他正要迈过月光阴影下的大门槛,突然,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一

个敏捷的小伙子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了进来。麻子主人认出了那个小伙子,赶紧转过身来,叫住了他:“原来是怪童啊。”

“谁说不是了?”“城门都关了,你翻墙进来的吗?”“从五间水洞里钻进来的。”小伙子往明亮的月光下迈出一步,

好像是在炫耀什么,露出了小腿。路上到处都是污水沟,他的小腿也被弄得黑乎乎的。“过流头节了,别人都放松玩耍,

你却折腾成这个样子。”“事情重要嘛。”小伙子举起用皮纸包着的药,拿给麻子主人看了看。月光下,小伙子的脸美

得令人惊叹。轮廓清晰充满生机的脸庞,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切都无可挑剔。他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

柔和,就连女人都会嫉妒他。他的眼睛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仿佛盛满的水在荡漾。如此英俊的小伙子被人们称做首屈

一指的“打架王”或“小霸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刚才有人提到过,只要跟别人打架,他动不动就拔出刀来。不过,

即使在脸上充满杀气的时候,他也还是带着和善的微笑。在附近,“巨头”这个外号要比怪童更常用。不知道他的父亲

是谁,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某座寺庙里的“卖艺族”。怪童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把他留在寺庙,自己出去卖艺,从此以后

就再也没有音信了。怪童长得很英俊,才华和智慧也超出常人。他跟着老和尚学习写字,汉文和韩文都比学堂里的孩子

学得还好。他还精通拳法和刀法,阿鬼出现之前,他在附近几乎没有对手。不管谁有要求,他都愿意为大家读书,还在

村里人聚集的地方,为他们读《三国志演义》之类的小说,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物。但是他爱打架,所以人们还是像对

待小老虎似的小心翼翼地对他。“他们在谈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笑得那么开心?”怪童指了指吵吵嚷嚷的草席那边,

麻子主人微笑着说道:“还能有什么趣事?大家都等着听你读《三国志演义》呢,坐了半天,无聊了,免不了胡说八道

起来。”“那我得赶快逃跑。要是让他们看见,肯定会急不可耐地要我给他们读书……大叔,借我一套换洗的衣服。”

“是吗?等一等……刚才阿鬼到这里来了。”“叔叔来这里了吗?刚才,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到做一顿饭的工夫。”

“他说什么了?”“他说等你回来让我们告诉你,他在青桥房里等你。他还说有谁得了重病,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妈的,那我现在就得赶去青桥房了。”“换件衣服又不需要多久,我进去拿衣服,马上出来,你等一会儿。”“算了,

今天本来就已经很晚了,说不定他又得惩罚我。”小伙子像来时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大门。麻子主人经过马食

间,又看了看马厩,这才回到草席那边。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大家又谈到了什么话题,像捅了马蜂窝似的闹哄

哄的。“你们这些人,打算就这么熬个通宵吗?不要这样了,还是玩个什么游戏吧,赌一碗流头面条也好啊。”麻子主

人坐下来,提议大家赌博。这时,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绾发男人吓得连连摆手:“等一等,你不要多管闲事了,还是

等着享受成果吧。这些年轻人正在准备更有意思的赌博呢。”“什么赌博?”“看谁能翻墙到黄进士家的后院,得到那

家小姐写的字。”听他这么说,麻子主人立刻面露喜色。“是吗?这个有意思。不过,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打这样的赌?”

这次麻子主人不得不惊讶了,那个胆大包天愿意去实践的人不是年轻的绾发男子,也不是像小老幺这样的莽撞小子,而

是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双福。“你真的有信心吗?”“是的。”“要是被他们家的下人捉住,肯定要把你

带走,痛打一顿,那你可就完蛋了。”“不要紧。”“就算你悄悄翻墙进去了,估计你也没有胆量让那位小姐给你写字。”

“我一定会要求她写的。”双福表达决心的嗓音非常清脆。麻子主人的胃口一下子就被吊起来了。他张大嘴巴,宽厚地

笑了。“很好,输了的人要请赢的人吃流头面条。要是双福真能拿到那家小姐写的字,我就请你们喝两瓶大麦酒。”人

群立刻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双福拿着麻布手帕和黑炭当做写字用的笔墨纸砚,走出了大门。看见他开始了实际行动,年

轻人都跟着他走了出去。圆盘样的月亮高高地升起在墨绿色的夜空中。①流头节吃的面条,据说在流头节这天吃面条可

以长寿。

第6节:

松都东部有一条叫“花谷”的胡同。说起这个地名的来历,那要追溯到松都作为首都的高丽时代。这条胡同本来

是高丽武臣政权时代掌权的崔忠献居住的地方。崔忠献没落以后,国王查抄了他的家,在那里建了个花园。直到现在,

位于花谷胡同尽处的黄进士家后院树林里,当时坐落在美丽花丛中的八角亭奠基石仍然半埋于泥土中。漫步于树林的真

伊小姐常常把它当做舒适的石椅。就在这座八角亭里,高丽宠臣崔莹在李成桂手下变成了地狱之鬼。李成桂建国,迁都

于汉阳以后,那座绚丽的花园渐渐也就荒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钱有势的人家渐渐把围墙扩到了花园里面。

不过百年时间,就只剩下了花谷这个名字,没有人记得八角亭下还有崔莹将军的冤魂。在松都的九条大路之中,从满月

台旧宫址经内城南大门,直到外城午丁门的道路为最大最宽。花谷就从这条大路中间向东,直穿子男山脚下,是条幽深

而狭长的胡同。这条幽深的胡同里,数十栋高大、宽敞的房屋鳞次栉比。每家每户都有祠堂和别堂,还有后院。但是,

像胡同尽处的黄进士家这样宽敞,后院带有秀丽丛林的人家却是仅此一家。仅仅是筑有巍峨围墙的后院就已经很壮观了,

长长的后胡同里即使白天也几乎没有人经过。所以,黄进士家后院的树林其实可以通过围墙门延伸到子男山的松林。后

院的西边是漂亮的竹林,往后墙方向走去,可以看到茂盛的榉树、木桃树、林檎树、银杏树、栗子树、槐树混生杂处。

对面墙角下的阳面种植着樱桃、杏、桃子、李子等各种各样的果树,春天开花的时候,简直可以媲美于陶渊明笔下的世

外桃源。不过,最让人羡慕的还是黄进士家后院树林里潺潺流淌的小河。子男山岩石下面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即使在干

旱季节,它也一如既往地流淌。泉水沿着最高的竹林流向围墙下面,穿过山棠花和紫木莲之间,隐藏在竹林里。许久之

后,才会经过流向西边围墙下面的水沟,在永义署桥附近形成大河。白天被风吹落的花瓣沿着泉水流淌,显得分外幽静

;夜晚月亮和星星映入泉水,平添了几分美丽。这个后院里什么都好,然而最让主人高兴的却是在七年大旱时期,这条

河里仍然能做流头游戏,度过愉快的日子,这在别人家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黄进士的掌上明珠,也是这个后院别堂的

主人真伊,早在流头节前一天,就吩咐下人在竹林中的小河里挖个大水坑,并在水里铺上干净的石头。砍下竹子,编成

竹帘,在河边形成了漂亮的举行流头宴的空间。本来是东流头沐浴,不过这里的水并非神圣的东方之水,多少有些遗憾,

但是谁也不能说煮过牛饲料的锅就不能煮鸡蛋。流头节那天早晨,真伊把母亲从内堂请过来,又叫上家里的女用人和其

他所有女人来到后院,大家一起洗头、洗澡,吃西瓜和香瓜,度过了愉快的流头节。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真伊把母亲

送到“一角门”前,而自己则一个人走进了树林。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到了希望独自安静消磨时光的年龄。尤其是和

汉城尹承旨家的公子订婚之后,她的性格变得更加奇怪,时常钻到这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刚开始的时候,只要她走下

木廊台,那个凶巴巴的用人老太婆或者如影相随的伊锦就会啰里啰唆地跟随出来。但是现在,她们好像也了解主人在婚

事之前的烦恼,即使真伊独自离开,她们也假装没看见了。白天热闹了一天的后院突然变得出奇地安静。落日的余晖映

在茂密的树叶缝隙间。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偶尔停下来,仔细听上半天,仿佛要从夕阳的静寂中听到些什么。有时她

又像突然闯进了陌生的地方,用惊讶的目光缓缓打量着树林里的每棵树木。每当这时候,构成她面部轮廓的每条曲线都

静止不动,只有眼睛在不停地闪烁。更令人震惊的是,每当她的眼神发生变化的时候,她的面容和神情似乎也发生了变

化。她的个子不高不矮,皮肤略呈古铜色,五官端正,看起来纯真而明朗。可是这张脸上竟然藏着那么丰富的表情,实

在令人难以置信。有个名叫海月大师的尼姑,是女人中罕见的擅长给人画像的女尼,她和真伊的母亲是最好的朋友。有

一次,她从山上下来,给内堂夫人画了幅画像,然后想给真伊也画一幅,可是她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最后她还是摆了摆

手,站起身来。“哎呀,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姐的面部曲线很美,也很单纯,好像不容易画出来,不知道应该

怎么下笔才好。美丽的花儿容易画,然而光彩奕奕的夜明珠却不容易画出来。”海月大师说得没错,很多画匠都画过真

伊,但是根本就不像她本人。不过,海月大师倒是转眼之间就画出了真伊的丫鬟伊锦。置身于人群中,真伊的眼睛总是

调皮地眨个不停,嘴唇也总是轻轻张开,好像马上就要露出天真的微笑。有时候遇到伪善或虚假的人,她的眼睛就会变

成熊熊燃烧的火球,仿佛碰到她的目光,就会被燃烧成灰烬。不过,当她陷入沉思或独自漫步在树林里的时候,她的眼

睛就像落入深井的星光。现在,漫步在树林里的真伊就是这样的眼神。深水之中会有玲珑的星光闪烁,然而沉浸于星光

中的少女的心事,却没有人能够猜得出来。真伊端坐在八角亭的奠基石上面。太阳悬挂于西边于背洞宫殿的石瓦廊台上

空。鸟儿叽叽喳喳地聚集在老墨柿子树枝上筑巢,绿色的树叶就像蓝宝石,闪闪发光。突然,真伊看到了脚下绽放着黄

花的月见草。不知道,不知道这种花儿为什么如此羞涩,偏要赶在别人睡觉的黑夜里开放。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陶醉

于花蜜忘记了回家的蜜蜂正在嗡嗡地叫个不停。淡淡的清风从梦中醒来,羊肠小路旁边,茂盛的蕨菜和芦苇丛在微风中

摇曳。真伊情不自禁地低声吟诵起自己喜欢的白云居士的诗句。……花草有香林愈静,日落西山霞如火。……夕阳的余

晖从树桩沿着树干慢慢向树梢爬去。树叶就像绿宝石,闪烁着绿色的光芒,这时也变得恍惚了。阳光消失了。蔓延如扇

子的晚霞把天上的云彩染成了血色。缤纷而玲珑的云彩就像浮现在天空中的魔术师的房子,不断地变换着样子。真伊失

神地凝望着云彩的神秘变化。太奇怪了。这样纯洁、干净、明了、愉快而又美丽的大自然,留在人们心里的为什么不是

快乐和喜悦,而是甜蜜的痛苦?也许是因为在纯净而美丽的自然怀抱中萌生出爱的渴望和幸福的渴望,这些渴望随意撕

扯着人的心灵。是的,那句话说得对,上天就是为了爱,才为人类创造了如此美丽的大自然……(和我订婚的尹承旨家

的少爷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会是豪爽、豁达而潇洒的男子汉吗?或者是和善而温柔的男子汉?)不知不觉间,真伊的灵

魂已经远远地飘向天空,飞舞在美丽的玫瑰色晚霞中。……你好。我的心里怀着难以抑制的冲动,大声呼喊着找你,可

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呼唤你。我满脸通红。我满心慌张。可是,你只是调皮地笑着。你温柔的微笑让我变得更加羞涩。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安。现在,我们还只是订婚,互相没有见过面。也许我在心里与你相遇,与你交谈,作为

家学渊源的士大夫之女,这样也许不妥吧?即便如此,即便这种行为不妥当,我也还是对牵引我心灵的强烈诱惑无可奈

何。悄悄地埋藏在我心里的万千思绪,如果不对某个人说出来,我好像无法忍受。我说的“某个人”,就是与我盟定三

生之约的你,必须是你。夜幕降临,柔和而悠远的宁静弥漫在后院。树林里的一切都陷入了沉思,仿佛都陶醉在睡梦里。

你听见了吗?竹林里的小河在呢喃,甘美的花香扑面而来,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拂。倏忽间,我心里绷紧的伽倻琴弦自己

唱起了歌。……向晚霞欲散,夕照余晖远,丛林独徘徊,清风徐徐来。花草衔远香,夜幕笼林中,轻柔复寂静,仿佛呼

我名。侧耳欲听时,风波弄叶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夜里,我都会独自漫步在树林里,梦想着我的爱情。

在梦里,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却强烈地爱着那个人。尽管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就像流浪的人,尽管不知道自己要

走向哪里,却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那是何等的痛苦啊。意外的缘分把你和我结合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必须爱你。这种不安的安心……漫无目的,四处飘游的流浪者,当他最早找到停留之处的

时候,望着眼前陌生的地方犹豫不决。是的,他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我孤独地长大。从小就没有亲密的伙伴。我孤

独的灵魂就像没有主人的干柴,独自燃烧,独自熄灭。有时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急切地拍打着翅膀,想要飞向远

方,然而我却看不见囚禁我的鸟笼。有时我无法找到心灵的平静,于是我拼命挣扎,内心满是痛苦,但是我不知道这都

是因为什么。有一天,我在树林里漫步的时候,突然间恍然大悟。如果我知道而且确信,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爱我的

人,那么我将品尝到何等震撼心灵的喜悦?如果我可以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中,从前那些折磨我的不安和烦恼,以及所有

的挣扎,都会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我站在陌生的门槛前。跨过这道门槛,就有你在等待我的到来。如

果我跨过这道门槛,真的可以从你的手里得到那期待已久的喜悦吗?我心急如焚,等待着跨过门槛的那个时刻。晚霞消

失了。夜幕降临在丛林里。看看西边的天空,黯淡的天空之下,成群结队的老松树落下弯曲的影子,仿佛找不到爱情的

孤独的灵魂,面向天空合掌而立。或者……也许就像佛家说的那样,这就是神秘大自然的暗示,俗世的欲望永无止境…

…蓦地,真伊仿佛从梦中醒来,吓得毛骨悚然。她俯视着走近脚底的黑暗,慌忙从奠基石上站了起来。傍晚的光线尚未

从天空中彻底消失,可是子男山峰的松林里突然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圆盘似的月亮升起来了。刹那间,银白色的月光像

无声的瀑布,从山顶洒落而下,布满了后院的树林。真伊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声。她喜不自禁,朝着月亮伸出了双手。

第7节:

噢,月亮啊!洒落金光的月亮啊!我应该说你清澈而明净,还是说你明亮而清朗,或者说你可爱而且美丽?总之,

太阳光里单纯明白的事物到了月光里,却变得无比神秘,就像无法解开的谜语。天空、丛林、树木,甚至连昆虫单调的

鸣叫都显得那样神秘。真伊收回了朝着天空伸展的双臂,用手心遮住了脸庞。她拼命压抑住澎湃的激情,可是不知道为

什么,她的心淹没在莫名其妙的忧愁里,无可奈何地任由泪水潸潸流落。6 真伊从小在非常奇怪的环境里长大。说起富

贵人家的女儿,人们常常会想到养尊处优。可是她的父亲黄进士早在真伊七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她对父亲的记忆都已

经模糊了。母亲也是个吝于表达情感的女人,即使她渴望得到别人的宠爱,即使她想撒娇,也没有那么温柔的长辈愿意

接受。自古以来,母亲对女儿都格外疼爱。“女儿在母亲眼里总是最完美”,“知女莫若母”等等,但是这是说母亲和

女儿之间关系亲密的情况。真伊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从吃奶的时候就和母亲分开了。她跟着乳娘生活在围墙隔绝世界的

后院别堂,除了早晨和晚上的问安,她不记得自己其他什么时候进过母亲的门。乳娘去世以后,她的住处也没有改变,

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现在,代替已故乳娘的贴身丫鬟伊锦和用人老太婆成了陪伴她生活在别堂里的家庭成

员。母亲是内堂夫人,总管家里所有的事情,也是家里最有权势的长辈,但是她不喜欢发牢骚,也不会故意吹毛求疵。

只要女儿不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她很少干涉。究竟是认为女儿就像南瓜藤,无需刻意培养的想法造成了母亲漫不经心

的态度,还是母亲生性散漫,对女儿的事情不理不睬,真伊也不得而知。但是,对于住在外堂的哥哥,母亲却非常关心,

甚至想方设法让他参加科举及第考试(当然,现在母亲好像也死了心,不再管这件事了),甚至为此磨破了嘴皮子,花

费了不少心思。不过,真伊也知道,今后继承家业的独生子和早晚会出嫁的女儿当然不可同等相待。小时候,每当她看

见别人家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她都会很自然地拿自己做比较,然后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现在看来,对于一个刚刚踏入

青春期的女儿,母亲漫不经心的态度反而显得很宽容,好像是深思熟虑的举动,反而值得感激。总之,真伊从来没有从

母亲那里感受过强烈的爱,不过她常常可以感觉到母亲努力对女儿做到宽容,并且在不同场合也会采用不同的态度对她。

所以,真伊认为母亲是个正直而值得尊敬的女人。真伊家的正式宅号是“黄进士宅”,但是,也有人把她家叫做“孝子

宅”,或者“孝子正门宅”。因为真伊家的大门前竖立着凹凸不平地涂有丹青的“孝子正门”,上面还刻着阻止别人经

过的“下马石”。真伊从小就无数次听祖母说过,她在怀真伊父亲的时候,梦见自己走进了孔子的祠堂。父亲十七八岁

的时候,祖父患了重病,孝敬的父亲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鲜血送进祖父口中。祖父因此起死回生,父亲的这个举动传

扬出去,于是朝廷就在他家门前安上了孝子正门。随着年龄的增长,真伊越来越为自己家门前的那扇孝子正门感到骄傲。

这扇孝子正门不仅仅是真伊全家人的光荣,也是松都府的光荣。父亲在世的时候,新任留守使道或都事大人在进入官府

之前,都要先到真伊家来,向孝子正门的主人表达自己的崇敬之心。这样的荣誉和自豪感哪里是官职和品阶所能比的呢?

既然说到这里,不妨顺便提一下,真伊的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考中了进士,不过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

在真伊看来,父亲尽管德才兼备,却对仕途并无兴趣,这是纯洁而淡泊的人格。尽管父亲没有终生闭锁于书斋,写出什

么像样的著作,但是这种高贵的品质也很有价值,抵得上万卷诗书。真伊隐约记得父亲的长相,然而那斑驳的轮廓就像

十五的月亮,逐渐明亮而清晰地刻在她的心海里。她在自己住的别堂卧室墙壁上挂了两幅父亲的字画,一幅写着“落落

长松,独也青青”,表达了父亲不屈不挠的节操。每一笔每一画都像文字的意蕴,充满了万丈豪情,犹如巍峨的青松坚

强不屈。另一幅写着“山头闲云起,水中白鸥飞”,表达了父亲超越世俗的纯洁心灵。潇洒的草书本身就有这句话的意

思,宛若山头悠闲的云彩,又像水面翻飞的白鸥。无论人品,还是学问,真伊的父亲在当代都很杰出,具有白雪的纯洁

意志,松竹的高尚气节。真伊对父亲的尊敬丝毫也不逊色于对孔子祠堂里那些圣贤的尊敬。真伊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玷污

父亲清白的名誉,或者给父亲神圣的光芒蒙上阴影。真伊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她不是很随和,总是在欲望中挣扎。她不

满足于自己所处的环境,总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所以就更因为欲望得不到满足而

奋力挣扎。她不满足于现状,总是生活在彷徨无措的梦里。当她对梦的渴望燃烧成可怕的火焰,她就会变得莽撞。她就

是这样,奋不顾身到了鲁莽的程度,甚至不惜把自己投身于炽热的火焰,她是个拥有危险的激情的女孩儿。但是,即使

真伊被盲目的激情燃烧的时候,只要想起父亲慈祥的面容,立刻就会平静下来。父亲的存在就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她仿

佛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赶紧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衫。直到现在,真伊仍然没有任何亲密的朋友,主要因为

她在后院高高的围墙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偶尔,隔壁贵族家的小姐也会来找她玩儿,当她和她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

时候,却没有什么话可说。每次真伊看见她们,心里就会涌动着疯狂的冲动,她想快点儿把这些疯丫头赶走,弄清楚从

书斋里偷偷拿出来的《周易》的意思。在童年时代的遥远记忆里,她仅有的好朋友就是阿鬼。童年时代的记忆,即便是

毫不起眼的琐事,也都格外珍贵,更何况是童年时代唯一的伙伴。然而记忆中的事情毕竟已经成为过往,所以留在记忆

里的痕迹也就是全部了。十年之后,阿鬼又出现了。当她看到阿鬼的瞬间,残存于记忆中的模糊痕迹也在失望中同时抹

去了。记忆中的阿鬼只是个十二岁的调皮蛋,然而出现在眼前的阿鬼却是个虎背熊腰的恐怖的男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

就从不懂事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成熟的女人,她们会用俯视的目光注视儿时和自己玩耍过的异性伙伴。真伊就用这样的

目光看待重逢之后的阿鬼。而且,童年时代可以轻松跨越的身份壁垒如今却比天还高,真伊是壁垒上面的主人,而阿鬼

却是站在地上的奴仆。没有同伴的地方是最陌生的地方,最孤独的人就是没有朋友的人。真伊在陌生的地方孤独地生活。

她对孤独寂寞的自己总是感到恐惧。真伊仿佛初次看见朦胧的月光。她被月光庄严而宁静的美丽陶醉了,久久不能离开。

(多么美丽的夜晚,多么皎洁的月光,沉浸在银色光芒中的神秘的夜晚……)真伊深情地凝望着拥抱大千世界的温柔月

光和陶醉于月光温柔爱抚的树林。傍晚时分,寂静被打破了。围墙外面,不知是谁家的花狗被山的影子吓得惊叫起来,

栖息在林中古木上的鸟儿也在月光里鸣叫。松鼠在树下捡松球,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争强好胜的昆虫就像在比赛,在

四面八方尖声鸣叫。这些声音就像华丽激荡的《玉树后庭花》的伽倻琴声。春光仿佛熟透了,令人心驰神往,身心融化

的音乐沉浸在皎洁月光的甜蜜诱惑里。(可是,如果没有爱,如果没有我所期待的爱,所有这些庄严的美丽和神秘又有

什么用?)真伊突然害怕了。真伊回到别堂,伊锦和老用人坐在回廊台上,正在热火朝天地玩着诗牌游戏。真伊走进后

院,两个人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纸牌。“哎呀,小姐肚子饿了吧,快把饭端上来。”大婶的指挥总是像命令手里拿着扫把

的人快点儿打扫庭院,但是伊锦并不怪她。还没等大婶开口,伊锦已经走到台阶下面,小跑着往厨房走去。“不用了,

白天在河边吃了很多水团,不想吃晚饭了。”真伊摇着头阻止了伊锦。大婶咂着嘴巴说道:“白天吃的水团怎么能填饱

肚子呢?对了,内堂夫人给小姐送来了夜宵,还有醍醐汤和人参饼,小姐您想吃吗?”“等会儿再吃吧。”老用人和伊

锦之间的诗牌游戏又开始了。所谓诗牌游戏,就是把印有千字文的纸牌翻过来,露出看不见字的那面。两个人轮流抽牌,

看谁先猜出古代的著名诗句。抽到什么样的诗句要靠运气,关键是猜出上面的诗句。背过的古诗越多,猜对的可能性就

越大,也就越容易赢。两个人玩多少有些没趣,三个人或四个人在一起玩儿,那才有意思。但是伊锦和老用人都不是精

通诗经的小姐的对手。每次她们两个人玩诗牌游戏的时候,真伊只能坐在旁边看热闹,或者为本领稍逊的伊锦做参谋。

真伊支起一只膝盖,支着下颌,看了看伊锦和大婶手里的牌。伊锦分明已经盯准了杜秋娘的《金缕衣》,第一句的其他

字已经都猜对了,可是“缕”字和“衣”字就是说不出来,真是急死人了。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大婶避开烦琐的诗

经,直接把目标盯向牧隐的《浮碧楼》。第一句都背得差不多了,可是唯独“永明寺”的“明”字没说出来,所以也没

能插上小旗。大婶已经年近花甲,伊锦十六岁,比真伊小两岁。从年龄差别来看,她们就像祖母和孙女。两个人藏起手

里的牌,不让对方看到,争强好胜的样子就像是同龄的小伙伴。如果真伊和她们一起玩游戏的话,她也会摆脱“主人小

姐”的繁文缛礼,变成与她们同龄的伙伴。其实,在友情和人情中,年龄的差异和主从关系又有什么重要呢?真伊不由

自主地对她们产生了感情,这让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如果稍微扩充一下伙伴的概念,再把所有亲近的关系都算在内,

那么对于真伊来说,伊锦和老用人就成了这个范围里不容忽视的人。伊锦出生于比真伊家更有学问的汉城贵族家庭,她

的父亲在十几年前的“己卯士祸”中丢了性命。父亲被赐死以后,伊锦跟着母亲变成了发动“己卯士祸”的某个贵族家

的用人。当时伊锦只有三岁。后来,她和母亲分开,被人一次又一次地转卖,十二岁的时候来到了黄进士家。伊锦是个

非常漂亮的女孩子。用古时候的话说,长相漂亮的女人表情可以用“三白三黑”来形容,而对于伊锦来说,这“三白三

黑”她可是没有半点逊色。乌黑亮丽的头发,总是瞪得圆圆的黑眼珠,弯曲如乌鸦翅膀的浓黑的眉毛,这是伊锦的三黑

;雪白而柔软的皮肤,总是水灵灵的白眼球,玉石般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是伊锦的三白。她的热情和活力多少有些不

足,但是她的文静、沉默和纯真就像西施紧皱的眉头,别人无法效仿,属于伊锦特有的美丽。说起读书识字,吟诗弹琴,

她当然无法和小姐相比,但是她心灵手巧,贵族家里那些因为大事小事而手忙脚乱的女仆和针母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随着真伊婚期的临近,内堂夫人给真伊请了一位针母,专门教她做针线活。针母让真伊给她的哥哥,也就是外堂里的小

少爷做件衣服,算是对她的考验。真伊裁了会儿布,就不耐烦地扔到旁边,拿起书坐下了。伊锦拿着布料,代替主人小

姐熬了一夜,做出来的衣服每一针每一线都那么精巧细致……伊锦就像爬山虎,有着很强的依赖心,感情和眼泪都很丰

富。睡觉的时候,也像小孩子似的趴在老用人或主人小姐的怀里;坐着的时候,她也总是希望有人抱她,或者像抚摸小

猫似的轻轻给她爱抚。也许这是她的天性。但是,如果考虑到她三岁就做了小女仆,而且被辗转卖了一家又一家,缺少

足够的爱,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最有意思的要数真伊和伊锦的关系。仔细看她们之间的关系,常常会调转主仆地位,身

为主人小姐的真伊常常服侍丫鬟伊锦。真伊像只咕咕咕叫个不停的老母鸡,对伊锦就像对待失去母亲的小妹妹。伊锦月

经初潮的时候,也是真伊照顾她的。第一次看见自己流血,伊锦吓得蹲在了烟囱下面。真伊找到她,带她到小河边,洗

干净身体,折叠起柔软的布料,还告诉她每次来月经的时候如何使用。然而身为主子的真伊,两年前初次来潮的时候却

没有人教她怎么做,也没有人帮忙,完全是她独自处理。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感到难为情,还有些慌张,而且她总感

觉这是耻辱,所以她不想请求任何人帮忙。伊锦是个早熟的孩子。真伊的乳房也不算小了,却不能和伊锦相比。圆圆的

弹性十足的雪白乳房,就像覆盖了积雪的坟墓。可是,伊锦却常常因为自己这两只诱人的乳房而暗地悲伤和烦恼。她的

乳房比普通女人大得多,仅仅靠裙衫遮不住。贵族家下人房里的那些“嚼舌”就像豺狼,只要注意到什么,就不停地

“嚼舌”,很快就会被他们嚼成破烂。而且,早熟女孩儿的乳房就更值得他们嚼舌头了。有一天,伊锦从行廊里回来,

开始哭个不停。真伊想了整夜,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她做了一条胸带,为早熟却不懂事的小伊锦解决了这桩伤心事。

虽然真伊并不觉得自己长得丑,但是看到伊锦笑靥如花的漂亮脸蛋,还是忍不住嫉妒和羡慕,“我要是有她那样漂亮的

脸蛋就好了”。真伊订婚以后,她的丫鬟伊锦的漂亮容貌偶尔也会成为黄进士家人议论的话题。有一次,内堂夫人来到

别堂,看了伊锦的相貌,暗地里对真伊说道:“这么漂亮的贴身丫鬟,如果带到婆家,无异于养虎为患。要不要给你换

个长得不好看的丫鬟?”真伊一笑了之。但是,老用人给她的忠告远比内堂夫人更复杂、更烦琐。“小姐,都说长相丑

陋的女人常常讨人嫌。可是长得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要看女人的为人怎么样。长得漂亮的女人下面不老实,也算是为

长相付出的代价。你要是带个丑丫头嫁到婆家,看她忙得屁股不得闲,你怎么办?”老用人本名叫孝德,本来是汉城贵

族家世代相传的用人。不但黄进士家的人,就连附近的孩子们都叫她“麻姑大婶”。“麻姑大婶”的意思就是性格怪僻、

心眼恶毒的老太婆,难道他们不知道?老树虽然歪歪扭扭,果实却很甜美。真伊是个文静的大家闺秀,对于行廊和下人

房里的事情并不关心。有时候,如果有轻浮的下人在她面前叫大婶的外号,她的眉毛立刻就竖起来,脸色也会大变。这

是对自己房里的老人的尊重和保护,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未能从大婶凶巴巴的外貌和性格中看到她的真诚,所以她

感到愤怒。可是,凶狠、恶毒的“麻姑大婶”本人却对这个外号像聋子似的漠不关心。有一次,有个刚到黄进士家的小

用人来传达内堂夫人的吩咐,她说,“内堂夫人叫麻姑大婶去内堂”。这个没分寸的女仆被大家怂恿着一字一顿地把这

句话背诵了一遍,但是大婶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着抚摸那孩子的头,还把从后院摘的李子往她手里塞了几个。现在,用

人老太婆已经老了,长相也变丑了,甚至被年轻人称为“麻姑大婶”。然而就在二十八年前被逐出宫的燕山君时代,她

曾被选入宫。在几千几万名美女当中,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倾城倾国,迈进了国王的致密门槛。而且,她弹奏玄鹤琴和伽

倻琴的技艺也很出色,几乎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据说李摩致听了她弹奏的玄鹤琴都自愧不如,连连称

赞她琴艺高超。清朗的月夜,她带着玄鹤琴和伽倻琴坐上廊台,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就全部属于她了。那种震撼心扉的

悲泣仿佛不是来自琴弦和琴身,而是从她的全身流淌出来,就像月光。她和真伊之间的缘分也是从伽倻琴和玄鹤琴开始

的。听了孝德的故事,真伊主动来找她,称她为老人家,并把自己练的伽倻琴和玄鹤琴曲子弹奏给孝德听,然后询问她

的意见。老人连连摇头:“您的这个要求太不合常理,而且您已经养成习惯,改不掉了。”然而真伊并没有失望,她每

天都来找孝德,努力向她学习。几天后,孝德听了真伊的伽倻琴声,连连点头:“小姐的乐感很强,我可以教您。”此

后又过了几天,听了真伊的琴声,孝德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您已经掌握要领了,只要努力学习,肯定能

出人头地。”几天之后,孝德举起手来,坐在真伊面前:“我的技艺已经比不上小姐了。”不久以后,孝德主动提出到

黄进士家后院别堂里做用人。虽然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她喜欢上了真伊,对她有了感情,不愿意和她分开了。转眼间,

孝德在黄进士家的后院别堂里已经度过了三年光阴。尽管社会混乱,几欲黑白颠倒,然而拥有如此出色的技艺却甘愿做

贵族小姐的用人,也还是像秀才拉磨那样不可思议。不过,当事人并不是很介意。孝德努力尽到了用人的本分。行廊里

的人们都像害怕带着虎雏的母老虎一样害怕这位老人家。从前那些把后院果树的果实据为己有的家伙都不敢出现在围墙

里了。孝德把后院当成了自己的领地,也把真伊当成自己唯一的主子。如果谁敢侵犯后院,或者对真伊流露不敬,那他

可就要倒霉了。老太婆的黑眼球翻到一边,只剩下白眼球,嘴里唾沫横飞,骂个没完没了。别说是人,就算是爬到她身

边的阴曹小鬼恐怕也要吓得屁滚尿流。怪不得古人说,有个会打架的老婆,即使没有狗,也能看住整个村庄。如此厉害、

辛辣的老太婆,对待真伊却是柔软如丝绸,温暖多情就像阳春三月。越是性格怪僻的老人,心中的爱也就越独特。尤其

是像老太婆这样终生没有亲人,孤独到老的老人,那就更加严重了。真伊和汉城尹承旨家的少爷订婚的时候,孝德既是

高兴,又很伤心。“您打算怎么办?小姐出嫁以后,会把我这个老太婆也带去吗?还是把我抛弃?”真伊不回答,只是

微笑着抓住孝德粗糙的手,放在自己烧得火辣辣的脸上。于是,老太婆立刻面露喜色,眼角也闪烁着泪花。人与人之间

的感情就是这样。所以,有些诗人把人之常情比作瞬间即逝的花朵,岁月沉淀的果实。“哎呀!我先猜出来的,奶奶您

看,这是杜秋娘的《金缕衣》,第一句我就猜对了吧?”伊锦放下自己的牌,得意洋洋地叫道。大婶瞪了她一眼,撇着

嘴巴说:“死丫头,还挺狂的呢。丫头,天看起来离我们很近,但是你的手却摸不到它。”看到大婶亮出的牌,原来她

也把牧隐的《浮碧楼》全部猜对了。伊锦显得闷闷不乐,大婶拍了拍她的脑门。“多喝点儿年糕汤。”天气很热,感觉

就像生活在蒸笼里,没有一丝风。再加上明亮的月光,似乎更加闷热了。她们三个中间伊锦最怕热。她用力扇着扇子,

然而额头上还是大汗淋漓。

第8节:

“小姐!……”真伊早就猜到伊锦冲自己撒娇的原因了。伊锦出了满身的汗,想把束缚身体的衣服脱掉,扑通跳进

清凉的河水中。可是……真伊没有回答,老太婆先吓唬起了伊锦:“死丫头,你疯了吗?是不是突然中邪了?深更半夜

的……会有恶鬼出来的。”“天上有月亮。”“那就更糟糕了。死丫头,这么大的丫头脱得光溜溜的泡在水里,如果有

大蟒蛇受到月光的惊吓跑出来,以为那里是自己的洞,爬进去了,你怎么办?”真伊只是轻轻地微笑。伊锦漂亮的脸蛋

涨得通红。大婶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姐!……”伊锦摇晃着真伊的膝盖,又撒起娇来。伊锦调皮的撒娇把真伊从

深思中拉回了现实。她甩掉那些雾霭般随时随地升腾在脑海深处的纷乱思绪,眼神也恢复了调皮和天真。这时……真伊

也忍受不了这样闷热的天气了。旁边就是凉爽的小河,自己为什么还要汗流浃背地坐在这里?真伊带着伊锦,走进了竹

林。大婶嘀嘀咕咕,也跟着走下了廊台。尽管谁也不可能走进幽深的围墙,但她还是时刻不忘保护主人小姐的职责。人

们把映在水面的满月的影子叫做“龙蛋”。此时此刻,真伊变成了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和伊锦在水里拼命地捕捉“龙蛋”。

她们俩互相掐啊挠啊。鸟儿也受惊于伊锦爽朗的笑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她湿漉漉的身体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流淌着

珍珠般的水珠。这时,竹林外面突然传来了大婶雷霆般的呵斥声:“阿鬼,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伊锦大惊失色,

赶紧坐在水里。真伊慌忙披上了衣服。“阿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翻墙闯进贵族家的后院?”大婶就像叼着猎

物的豺狼。她什么也不怕,站在竹林入口处的木瓜树下,抓着黑影的衣袖,大喊大叫:“赶快从实招来,阿鬼,你是不

是想进来偷东西呀?”这个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被大婶揪住头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盗贼”,其实是个和真伊年

龄相仿的小伙子。他的穿着打扮很整齐,满头令女孩子都不得不羡慕的柔顺头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白净的脸颊,两只

眼睛看起来很和善。可是,这双瞪得圆圆的眼睛却像被什么迷惑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走近的真伊。小伙子纯

真的表情和糊涂的态度获得了真伊的同情,也让真伊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婶,不要大声嚷嚷了。”“小姐你不要管,

我要问他的罪。”刚说到要问罪,大婶的哮喘就犯了,开始咳嗽起来。真伊走到那个小伙子跟前:“你翻墙了吗?”真

伊明知故问,直视着惊慌失措的小伙子的眼睛。可是小伙子突然害羞了,连忙把视线转移,咽了口唾沫。“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伙子迟疑地伸出手来。他的手里拿着麻布手帕和黑炭。“这是什么?”“请您在这里……写个

字……”小伙子的声音颤抖了。他哀求的目光也在颤抖。真伊立刻就明白了,那些调皮的男孩子有时就会打这样的赌,

跑到传说中有鬼魂出没的地方钉木桩,或者找到围墙里的大家闺秀,求到她的字等等。真伊笑了笑。这种时候,她也变

成了捣蛋鬼,来了兴致。真伊二话不说,就在地上铺开麻布,拿起黑炭,用潇洒的草书大大地写下“明月”两个字。

“这样行了吗?那你可以走了。”真伊笑着,调皮地用眼神示意仍然在旁边咳嗽不停的大婶。“大婶正赶上咳嗽,算你

走运。否则,你可就不能毫发无损地回去了。等一等……不要再翻墙了,别把腿摔断了,还是从正门出去吧。”小伙子

接过真伊写的字,仍然呆呆地站着,纹丝不动,好像被鱼钩钓到的鲫鱼似的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的大

婶推着小伙子的后背,把他送出了门外。8 从松都内城的南门出来,经过麻子主人的马房门前,沿着午丁门的方向一直

往前走,就可以看到通往龙首山的路。沿着这条路走上片刻,就到了所谓“两水里”,也叫“青桥房”的松都著名妓院。

两水里本来是这个村庄的名字,李朝建国以来,随着众多妓院聚集在这里,所以得了个别名,就是青桥房。现在,好像

别名比原名更为人所知,即使松都土生土长的人,只要提到青桥房也马上就会明白,如果说两水里的话,就要略微思考

一会儿,才能想到是青桥房。在高丽时代,松都是都城,所以有很多像双燕飞或紫云仙这样才色出众的妓女,还有像雪

梅那样节操与才华兼备的妓女。这还是都城迁到汉阳之前的事情。李成桂推翻高丽之后,召集功臣们到寿昌宫,举行了

宴会。参加宴会的妓女中有个名叫雪梅的。李成桂的左膀右臂,也是开国功臣的裴克廉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雪梅,扬扬

得意地说道:“今天晚上你就伺候我吧。妓女本来就是路柳墙花。既然是路柳墙花,也就是说今天伺候李家,明天伺候

张家,后天伺候朴家……人们不是说你们‘朝三暮四’吗?你今天伺候我,也没什么不对,是不是?”雪梅的眼神发生

了细微的变化,嘴角瑟瑟发抖。然而这些变化都只发生在瞬间。雪梅嘴角带着冷笑,冷冷地回答说道:“大监大人要小

女服侍,小女深感荣幸。大监以前服侍过高丽王氏,如今又像富人家换牛马一样,换到了朝鲜李氏。所以说呢,大监大

人和朝三暮四的贱妓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对呢?”雪梅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在刹那间感觉冷若寒冬。不过这都是从前的

事了。松都的都城地位被汉阳夺去之后,世代相传的名妓也都搬到汉阳去了。松都变成了以商业为主的城市,只有留守

衙门里的官妓还有几分姿色,不敢期待从前那样的名妓了。龙来了,身后必然会有云彩相随;老虎所到之处,必然会有

风相伴。松都到处都是支配国家商业的富商,他们的围墙里面堆满了金银财宝。于是,瞄准他们财物的三牌,比如卖身

的妓女们都蜂拥着来到两水里,渐渐形成了青桥房。虽然青桥房是胡同的名称,但是这条胡同却宽敞如马路。道路两旁

的高耸石墙看不到尽头,稀稀落落的大门都漆成了朱红色。这里的大门样式和房屋样式也都差不多,所以初来青桥房的

人很难记清楚自己进了哪个洞口。不过,经常出入这里的回头客就能叫出每家每户的名字,什么金德家,什么李德家等

等。在金或李的姓氏后面加上个“德”字,这是松都妓院特有的奇风异俗。像有的人家,名字既是主人的名字,又表示

自己就是卖身的妓女。但是有的人家,名字虽是主人的名字,然而手下还有很多妓女。青桥房生意规模最大,客人最多

的妓院——张德家位于胡同的中间。进入胡同以后,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张德家涂了朱土漆的大门,几乎比房顶还高。好

奇心强的客人只要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就会有穿得整整齐齐的掮客默默地从门槛里跑出来,毕恭毕敬,连连叫着“大人,

大人”,就像服侍皇帝似的搀扶着客人的腋窝,把客人带到大门里面。进门以后,展现在眼前的是混合着沙子和黄土的

庭院,非常宽敞。带栏杆的廊台围成了四方形。每个两间规模的客房都有同等规格的开向廊台的槅门。槅门上面总是贴

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窗户纸,贵族家的外堂也不过如此吧。这家里卖身的妓女也不同于别人家里那些脏兮兮的妓女。

首先外貌和身材都很漂亮,如果带出去的话,完全可以组成寺党。她们的衣服颜色华丽,料子都是丝绸的,与参加官家

宴会的官妓的打扮不相上下。不仅如此,她们接待客人,陪客人玩耍的手段和方法也与其他家的妓女不同。有些心术不

正的其他店主常常撅着嘴巴污蔑张德家,说张德家的客人在“摘花儿”的时候,脱光妓女的衣服,让她们赤身裸体为自

己献身。不仅如此,张德每天早晨都让妓女们坐在廊台上,让她们做发声练习,从母牛的叫声到哑巴因脚背疼而发出的

声音,她们可以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声音。不过,这是看到别人强于自己就故意在背后诋毁别人,说别人的坏话,其内

容当然也不值得相信。不管夜长还是夜短,张德家的“解衣费”都比其他妓院贵出很多。尽管如此,只要客人迈过了张

德家的门槛,很快就会成为她们家的回头客,而且在很长时间内只进她们家的门,看来大家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人

称张德的店主人张氏本来是官妓出身,后来到了三十岁,也就是妓女的花甲之年,她就赎出身来,脱离了妓籍,在青桥

房开了这家妓院。她毕竟从小就在青楼里度过,做生意的手段自然要比其他店主丰富得多,也更加高明,这点就不用说

了。再加上她长相富态,给人的印象很好,而且性格随和,需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出手相助,尽管她从事的是从蚊子腿上

抽血的色情行业,但是对于被人呼来唤去的妓女来说,她的行为就像母亲。昨天也像往常似的过了午夜,张德昏昏沉沉

地躺下,不知道是谁使劲摇晃她的身体,于是她惊讶地睁开眼睛。“娘!娘!”“谁呀?”“我是凝芝。”“凝芝?你

干什么,深更半夜的?”“娘,出事了,玄琴姐姐她……”“玄琴?”张德坐起身来。朦胧的晨光穿过小窗,身材娇小

的凝芝哭丧着脸,坐在张德的床头。“玄琴怎么了?”“刚才她往陶瓷碗里吐了很多鲜血,晕过去了。哎呀,太吓人了。”

张德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怎么了?看来得给她送葬了。)张德急忙下床,连红通通的屁股露在外面也顾不上,就跑到

外面去了。对于搂着妓女睡觉的客人来说,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人命关天,弄不好会出大事。她风风火火地经过廊

台,朝西边尽头的房间跑去。在敞开的槅门前,没有轮到接客的几名妓女披头散发地往房间里看去,两名年纪稍大些的

妓女在房间里忙着揉玄琴的手心和脚心,甚至没顾得上回头去看慌忙跑进来的张德。刚刚走进房间,就有血腥味扑面而

来。当她看见放在病人床头的小陶瓷碗,吓得赶紧转移了视线。那个盛有玄琴吐出的鲜血的陶瓷碗看起来就像来自地狱

的鬼魂。玄琴好像睡着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渐渐变亮的晨光中,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了。她的身体就跟

死了没什么两样,脸色平静,就像刚刚经过暴风雨的天空,灵魂仍然附着于她的身体,轻微地喘着气。张德心乱如麻,

就像瞎眼的和尚闯进了芦苇丛,怎么也摸不着头绪。“你快到阿鹤家里把他叫醒,让他跑到花谷去,叫阿鬼来。”“哎

呀,娘,黄进士家的管家大人前天去汉城了。他离开的时候,不是还拜托您照顾玄琴姐姐的吗?”“对了,是啊……那

快去把怪童叫来。”说完,张德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唉,你看我这是怎么了。怪童也跟着阿鬼去汉城了,我怎么都

忘了。”这时候,坐在病人床头帮她揉搓手心的妓女面露喜色地喊道:“娘,姐姐醒过来了。”果然是这样。看上去仿

佛永远不会从沉睡中醒来的玄琴睁开了眼睛。她面色苍白,美丽的双眼皮显得更大了,她用恳求的目光环顾四周,隔着

人们的肩膀呆呆地注视着什么,表情中似乎带着埋怨。“好了,你总算活过来了,快把那药吃了。啊,前两天阿鬼不是

送药来了吗?用花楸熬的药,阿鬼让你在吐血后服下去。”既然店主下了令,妓女们立刻就忙活起来。看着玄琴神情恍

惚,就像熬光了灯油即将熄灭的火光,张德的心里无比急切。总算渡过了难关。刚才,她好像过不了多久就会咽气。可

是阿鬼去了汉城,如果玄琴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等他回来,说不定会像火烧屁股的公牛似的恼羞成怒,到时候怎么向

他交代啊?再者说了,妓院还要赚钱,办丧事的人家不能接待客人,那损失可就大了。(真见鬼,那个叫什么阿鬼的家

伙,我还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可是,仔细想起来,今年春天还是自己把玄琴带回家的,所以也不能完全怪阿鬼。张德

追悔莫及。

第9节:

二月初一是破土的日子。这里的土指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糊墙用的泥土。当天的午夜时分挖回泥土,涂

于墙壁,就能杀灭多足虫。所以,每年的这天午夜,勤快的主人都会提着火把上山挖土,涂在墙上,然后在柱子上面贴

上写有“香娘阁氏,速去千里”的标签。“香娘阁氏”是对多足虫委婉的称呼,速去千里“就是尽快远离的意思。张德

是个爱清洁的女人,而且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多足虫的腥味。所以不管灵不灵,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到子男山的

大岩石下去挖土,第二天发动妓女把家里打扫干净,然后就在墙上糊泥,柱子上贴着大幅的标签。今年的二月初一也不

例外。正好这天有两三名妓女不用接客,张德就让她们拿着箩筐,拉客的阿鹤手里拿着火把,深更半夜上了子男山。要

想挖土,首先不能惹恼山神。他们爬上山梁的石堆,做了祈祷,然后才朝西边山脚下走去。天很冷。春风就像死了爱妾

的魔鬼,凄厉地渗透进小褂里面。尽管爬山的路途很辛苦,却丝毫也感觉不到热乎。他们爬到了大岩石附近。手提火把

走在前面的阿鹤猛地停下了脚步。杜鹃花中间好像躺着一只野兽,发出凄惨的呻吟。张德和其他妓女的胆子都很小,好

像撞见了恶鬼,头发根根直竖,喊也不敢喊出声来,像石头似的僵住了。阿鹤毕竟是个男子汉,壮起胆子轻轻走过去,

却意外地发现那是个全身滚烫如火炉的生病女人。张德紧贴着阿鹤的后背,把头伸进了他的腋窝。那个女人看上去有三

十来岁,但是盖被子似的搭在身上的却不是松都常见的紫裙,而是南道常用的豆绿色长袍。不适合外出的浅色衣服上沾

满了灰尘,但是并不是很狼狈。由此可以判断,这个女人绝对不是讨饭的乞丐,而且她的脸……妓院店主特有的敏感在

张德的脑海里闪烁。她不分青红皂白,从阿鹤的手里夺过火把,蹲坐在人事不省的女人面前。她慢慢地打量着女人的脸,

就像能工巧匠拿着被泥土弄脏的玉石,想看看玉石本来的透明色彩和光泽。女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不过还是看得出

来,她脸上有肉的时候,应该是椭圆形的鹅蛋脸。眉毛如弯月,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美丽得就像映

照出秋日天空的清澈湖水。等到她病好了,身体恢复了,胖乎乎的酒窝就会充满女人特有的矜持,绽开最凄楚的美丽。

柔软而白皙的皮肤足以刺激很多男人的眼睛。(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张德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女人,

她们无依无靠,只能四处流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为这些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提供睡觉的地方和糊口的食物,就

算是积德了。对于那个女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在地狱里遇见了如来佛祖,是值得感激的事情。这样收留的女人可以无需

花钱就把她变成妓女,如同让自己收养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从利害关系来看,这也是谁都不吃

亏的好事。如果锦上添花,这个”收养的女儿“是天下绝色美女,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阿鹤呀,要是没看见也就

算了,既然看到了,深更半夜的,天气又这么冷,我们怎么能把生病的人丢在山里不管呢?你背着她吧。“张德抛开了

挖土的事,让阿鹤背着女人直接回家了。张德的算盘果然没有打错。她把女人放在西边尽头的安静房间里,让她躺下,

请来医员为她看病,给她熬药,还杀鸡给她吃,费了不少的心思。女人的烧还没有退尽,不过已经清醒了。女人很漂亮,

也很端庄,这桩生意可以算是张德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握在手里的薪水。张德对女人很好奇,而且也想慢慢收服她,把她

培养成妓女,所以她经常到女人的房间里,安慰她,询问她从前的经历。然而奇怪的是,她们渐渐熟悉以后,女人虽然

把张德当做救命恩人,但是只要张德询问她的过去,她就像要把那张美丽的嘴巴锁住似的,什么也不回答。好不容易才

问出她的名字叫玄琴,今年三十四岁,来自千里之外的南道。不过,听她的话音,分明是地地道道的松都口音。这么说,

她的名字和年龄也未必是真的了?至于这些嘛,真真假假也都无关紧要。谢天谢地,女人的身体总算恢复了,玄琴自己

主动提出接待客人。女人是个传统的女人,白吃白喝的生活让她觉得过意不去。虽然她年纪不小,性格温柔贤惠,毕竟

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开始的时候免不了吃点苦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迎接客人和应付客人的手段,怎么看都不像

是新手。看来她在南道的某家妓院里做过这种生意?可是她看上去那么真诚,又不懂得争取自己的利益,怎么也看不出

有在妓院里做过事的”风尘气“。有了玄琴以后,张德家在青桥房更有名了。三十四岁在妓女中就等于是八十岁老人了,

然而玄琴出众的姿色和惹人垂怜的举止就像做生意的摇钱树,令众多松都客人对她垂涎三尺。客人排成了长队。张德对

玄琴非常满意。只有一件事情让她感到头疼,玄琴好像是中了邪似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离开家门,到处乱跑。不

过她从来没有在外面停留太久,也没有让她们出去找过。张德决定假装不知道,也不追问她出去做什么,去了哪里。而

且,她还叮嘱别的妓女,让她们也不要过问。就算是捉鸡,也还要搭上两捧米呢。玄琴没要求她出钱,却为她赚了那么

多”解衣费“。这么棵摇钱树就算到处乱跑,也算不上是什么缺点。可是,玄琴的到处乱跑终于惹出了祸。她白天出去,

天黑了还没回来。那时候,她的咳嗽病又犯了,总叫医员来,小心翼翼地照顾她。直到夜里,她也还是没有回来。张德

心慌了。她害怕无意中落到自己手心的摇钱树会不翼而飞。过了午夜,她更加担心了。张德甚至想过派拉客的小伙子们

出去找玄琴,可是能到哪里去找呢?张德像只失去了到手猎物的老虎,心里难过得要命,整夜都没能合眼。早晨,一架

花轿进了张德家,花轿里抬着因为吐血严重而昏迷不醒的玄琴。张德哑然失色。看着衣服上沾满血迹的玄琴惨不忍睹的

样子,她也感到惊讶,然而更让她震惊的是,用花轿抬回玄琴的人竟然是那个远近闻名的阿鬼。阿鬼还管只比自己大十

二岁的玄琴叫”娘“,看上去好像还很亲密。阿鬼脸色铁青,瞪着眼睛对张德说道:”虽然她是卖身的妓女,可她毕竟

也是人啊。你明明知道她生病,还让她出门?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给我小心点儿。“张德害怕阿鬼冷冰冰的

眼神,连句争辩的话都没敢说出来。阿鬼像钉钉子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

亲生母亲。我有空也会来看她的,不过,希望你们好好照顾她。“从此以后,张德就像服侍主人似的伺候玄琴了。阿鬼

每天都来,要么带着医员,要么带着药,简直比瘟疫还可怕。尤其是阿鬼说的那句”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更是

时常回荡在她的耳边。如果自己让他不满意,他就会毁掉自己的生意,让自己变成乞丐。做这种生意,不怕官衙,就怕

恶霸,而阿鬼就是松都的恶霸之首。不讲律法,只认拳头的阿鬼想毁掉自己的生意,简直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不费吹灰

之力。与此同时,张德也很好奇。玄琴和阿鬼的关系不像是刚刚认识。可是,既然她有阿鬼这样强有力的依靠,为什么

还会在那么寒冷的夜晚,人事不省地躺在山里呢?如果真像阿鬼说的那样,玄琴对他来说就像亲生母亲,那么他不可能

让玄琴做妓女。这样算起来,玄琴应该是在离家外出的这几个月里认识的阿鬼。可是萍水相逢怎么会发展成那么奇怪而

亲密的关系?如果是妓院的客人和老妓女产生感情,那倒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目无尊长的阿鬼竟然认只比自己大十二三

岁的玄琴当母亲,这简直就是秃子头上长角,太不可思议了。

第10节:

玄琴躺在病床上,无法起身,但是对待阿鬼的态度也很特别。阿鬼不在的时候,她急得就像等待母亲回来的小孩子。

只要听到阿鬼走进大门的脚步声,她的脸上立刻豁然开朗,仿佛在漫长的雨季过后终于见到了太阳。(无风不起浪……)

张德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她又不敢去问。阿鬼发动怪童他们这群捣蛋鬼,煞费苦心地四处求药。张德家的人们也怕惹恼

阿鬼,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玄琴的咳嗽却迟迟不见好转,吐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量也越来越多。试着把紫兰根

碾成粉末喂服,血也还是不停。熬了莲藕根给她喝,也还是不见效。煎服了牛皮制成的胶,也没有什么作用。听说匏花

粉止血效果最好,怪童手下那些捣蛋鬼就像捉虱子似的,翻遍了每家每户,可是需要的时候就什么也找不到了,就连最

常见的匏花粉也没有得到多少。这回,阿鬼决定亲自去趟汉城。离开之前,他瞪着那双犀利的眼睛,威胁张德说道:

“看来我得去趟汉城了,主要是去找些匏花粉……而且我还听说汉城有位医员叫崔主簿,擅长治疗咳嗽病。我带着怪童

去,不管是背他来,还是勒着他的脖子拉他来,反正我一定会把他带到这里。这可能需要四五天的时间,你们好好照顾

病人。”现在,简直就是遭了晴天霹雳。那个比长角魔鬼更可怕的阿鬼从汉城回来,如果发现玄琴已经死了,他肯定会

像见到水的疯狗似的到处乱咬乱叫。自己委屈地背上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担子,现在却要遭人威胁。想到这里,张德就

感觉毛骨悚然,冷汗直流。罢漏的铁鼓响了三十三下,笨重的南大门发出痛苦的呻吟,朝左右敞开,露出了洞。一个时

辰已经过去了,但是涌进汉城石洞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就像雨后水沟里的水。人们大都带着夏天的水果,熟透的西瓜、

香瓜甜甜的气息刺激着人们的鼻子,叫人如痴如醉。女人们把水果篮子顶在头上,绾发的男子用背架背着盛有西瓜的网

兜,还有用马驮东西的,用牛拉东西的,以及赶牛车的……涌进门里的人群就像水沟里的水沿着地头流淌,分成无数条

垄沟,渗透到地里,分散在大路、小路和条条胡同里。角角落落都是人。从南大门前沿着钟路往上走,来到稍远点儿的

水阁桥附近,人群已经分散到各条胡同,不再那么密集了。每当来来往往的人们经过,也不会接踵摩肩。经过水阁桥,

沿着右边的小河走上大路,有家大门很阔气的人家,那是一家客栈。旁边用砖墙挡在前面的一字型房屋是步行客栈,这

两家大门前面立着十几个光滑的马桩,这两处房子中间的小河边长着一棵柳树,赶马车的人常常折柳树枝当鞭子用,所

以柳树已经变了形。此时此刻,怪童就站在这棵柳树下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对面的南大门方向。阿鬼昨天去了龙山港

口,怪童在这里等他。看着没什么了不起的匏花粉竟然在汉城的众多药店里都找不到。正当他们灰心丧气的时候,跟他

们同住客栈的客人悄悄地对阿鬼说了些什么,阿鬼就在日落时分去了城外。即使他到了龙山立刻就能找到药材,也很难

在昨天夜里进城,肯定会在大清早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可是直到现在,阿鬼还是没回来,怪童很担心,阿鬼可能又扑了

空。(先不说这个什么匏花粉,还要趁着崔主簿离城之前找到他才行,可是叔叔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们到了汉城,刚放下行李,就开始找在铜岘开药房的崔主簿。药房伙计说,崔主簿到往十里办事了,傍晚才能回来。

阿鬼去龙山的时候,嘱咐怪童守着崔主簿家大门口。巧合的是,阿鬼刚刚出城,崔主簿就回来了。他应该在大门口守着,

静静地等待阿鬼回来处理,可是他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邪,竟然走进药房说明了情况,请崔主簿去趟松都。结果可想而

知,崔主簿老人家把他当成了疯子,躲进茂密的蔷薇丛里悄悄地盯着怪童。“小伙子,你脑子没问题吧?松都离这里有

几里地?”说完,他吩咐药房伙计抓着怪童的后脑勺把他送出了大门。怪童可是个小恶霸,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怠慢,恨

不得立刻拔出插在腰间的刀,往身后那个伙计胖乎乎的脸蛋上划几道印子,但是想到这样做说不定会带来什么后果,他

就只好乖乖地退了出去。等阿鬼回来,说不定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妈的,什么崔主簿,什么朴主簿,跟我有什

么关系。这完全是别人的事情,我为什么要那么难受,就像吃了牛黄的老牛。)怪童望穿秋水地盯着河对岸的大路,不

耐烦地发了通牢骚,最后他竟然笑了。就算在松都的恶霸中间,怪童都以鲁莽著称,可是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阿鬼,只

要是阿鬼的事情,他就义无反顾地往前冲,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去年年初,他在一个贵族家的下人房里跟别人赌博,

发生了争吵。怪童习惯性地从腰间拔出了短刀。赌博的人和看热闹的人都害怕他挥刀,赶紧站起来躲到房间角落里去了,

只有一个小伙子长得黑如阴茎根儿,目露恶光,身材魁梧,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怪童,然后

慢吞吞地嘀咕道:“这小子,看来是把这里当成妖魔鬼怪出没的都会厅了。你想读驱鬼的《玉枢经》吗?拿出那个金属

玩意儿干什么?”听完这话,怪童笑呵呵地反问:“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说完,他挥起刀,想在这个傲慢

小子的脸上也划几道印子。突然,他发出一声尖叫,身子就像大虾似的蜷缩起来。小伙子强有力的大手已经抓住怪童持

刀的手腕,扭到身后去了。“长得像模像样,性格怎么这么暴躁。快放下吧。”小伙子从怪童手里抽出刀来,扔到槅门

外面去了。“你这个家伙,地痞流氓也讲究道义。要想让别人心服口服,你就应该拿自己的四肢去拼,怎么能用这种金

属玩意儿呢?”说完,小伙子起身离开了房间。这是怪童和阿鬼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怪童不仅被阿鬼惊人的腕力和沉

稳的力量征服了,而且也喜欢上了阿鬼像阎罗大帝般震撼周围的威严。几个月后,到了暮春时节,关德亭的射箭场发生

了一场争斗。那天,松都的闲良们聚集在关德亭举行射箭比赛。有个小家伙拣了整天的箭,早已是满头大汗了,却没能

得到事先说好的佣金,于是满腹牢骚。这时,一个急性子的闲良打了那孩子的耳光。怪童正好从这里经过,看到眼前的

情形,跑过来帮助那个孩子。十几名闲良全部挽起袖子,蜂拥上来殴打怪童。寡不敌众,他以为自己这次肯定完蛋了。

没想到的是,站在围观人群中的阿鬼突然站了出来,想要阻止这场群架。那群闲良根本没把阿鬼放在眼里,甚至连他也

想打,没想到反而吃了阿鬼的亏。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射箭场的草丛里。另一个没有参与争斗的闲良反应敏捷,

看见朋友们像稻草人似的被打翻在地,风也似的跑到留守衙门,报告说有奇怪的恶霸冲进了射箭场,对着正在分组射箭

的闲良大打出手,现在都快要打死人了。留守衙门里冷冷清清,吏属和首校都不在。不一会儿,四五十名将校使令冲到

了关德亭。事情很滑稽。所谓殴打闲良的恶霸其实只有劝架的阿鬼自己,虽然犯罪的人不是他,但是他却被套上锁链带

走了。换上别人,肯定会大喊大叫,分辩说自己只是来劝架,甚至还可以拉进在这里拣箭的小孩子,可是阿鬼却乖乖地

跟着衙门里的人走了,挨了几大板之后又放了出来。怪童虽然是街头小恶霸的头目,可是他不但把自己当成侠客,而且

还毫不谦虚地拿自己跟赵云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眼睁睁看着阿鬼蒙冤被衙门里的人抓走了,却也没有拦在前面,或

者跟在后面阻止。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松都出了名的恶霸,如果被抓到官衙里,恐怕也就很难出来了。怪童生怕阿鬼被带

进官衙后会供出自己来,于是就到天摩山的寺庙里藏了十来天,直到事情风平浪静之后才敢回来。得知阿鬼蒙冤挨打,

却不肯招出其他人之后,他就对阿鬼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用网兜提着大碗烧酒来到黄进士家的下人房,为自己不讲义气

逃避责任向阿鬼道歉,从那以后,他就管阿鬼叫“叔叔”。这是小恶霸们的规矩,不管年龄大小,谁的能力强,就叫谁

“大哥”,如果自己打心眼里佩服对方,愿意俯首称臣,那就提高辈分,叫“叔叔”。阿鬼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从来

不把自己为别人做的事放在心里,却对别人给予自己的帮助念念不忘。帮助别人是他表达亲切感的方式,如果是他认为

不应该帮助的人,不管那个人怎么央求帮忙,他都会摇头拒绝。从这点论远近的话,对于阿鬼来说,没有谁比怪童更亲

近了。怪童就像阿鬼的鞋子,天气好的时候扔在廊台底下,但是碰上阴雨天了,他还是把鞋拿出来穿上。但是,怪童并

没有对此表示不满。刚才在气头上,他还发牢骚说什么“因为别人的事情难受得像吃了牛黄的老牛”,其实那只不过是

句牢骚罢了。他喜欢读的小说里也提到,义气重于泰山,死亡轻于鸿毛。即使他们之间产生了距离,也不会是那种热血

变冷水只值三分钱关系,而是通过义气凝结起来的肝胆之交。客栈的大门发出“咣当”的声音,一个光着头的用人贼头

贼脑地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对怪童喊道:“小伙子,你不吃早饭了吗?”“谁说不吃了?”“别的客人都吃完了,现在

就收拾饭桌了。”怪童心里本来就急得火烧火燎,于是冲着那个用人大发雷霆:“妈的,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吃白饭吗?

我等叔叔从城外回来,跟他一块儿吃,你急什么?本来还想让你们做几天好生意,看来我们得马上换客栈了。”用人吓

得赶紧钻了回去。终于,阿鬼出现在河对岸的大路上。即使在众多行人中间,阿鬼也格外引人注目。他还是像在松都那

样,用头巾扎紧了头发,穿着宽松的裤子和小褂,乍看上去,就像谁家的下人早晨出去跑腿儿似的,但是看到灰尘飞扬

的裤口和薄得像纸的草鞋,很快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乡巴佬。但是,这个乡巴佬却不同于普通的乡巴佬。这是个傲慢

而且无拘无束的乡巴佬,看上去就像没醒过酒的醉鬼,紧皱着眉头。他模模糊糊地睁着那双凶巴巴的眼睛,不时用厌恶

的目光扫视四周。他的态度很傲慢,充满了自信,根本就不把南大门里每走十步就能遇到一个的汉城长安小地痞放在眼

里。阿鬼一手抓着拉西瓜的牛车,另一只手捏着包袱角,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看到怪童兴致勃勃地经过水阁桥来迎接自

己,他立刻远离牛车,退到角落里。“怎么样了?”阿鬼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里的包袱给他看。“叔叔你刚离开,那

个叫什么崔主簿还是朴主簿的老人就回来了。”阿鬼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好像很难把他带到松都去啊。”

“为什么?”阿鬼刚开口竟然是疑问。

第二部分

第11节:

“我刚提起松都,那个老家伙就问我松都离这里有几里路,眼睛瞪得又大又凶,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怪童用

这种方式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鲁莽,不过阿鬼并没有说什么。11走进客栈,果然不出所料,其他客人已经吃过早饭,桌

子上很干净。用人手里拿着苍蝇拍,正准备打苍蝇。他好像被怪童刚才说的换客栈吓坏了,乖乖地为他们准备了早饭。

吃完早饭,两个人又来到大门外。这时候,门外热闹起来了。马桩上拴了五六匹马,人们背着货物从敞开的大门里走出

来,忙着把货物装上马背。他们走到行人不多的水阁桥,靠着石栏杆。“叔叔,我们要不要利落点儿……在路上截住他?”

“截住谁?”“还能是谁,当然是药房里的那个老家伙了。”阿鬼好像嚼了苦叶,皱着眉头往桥下的小河里吐了口唾沫。

“为什么要……截住他?”“我看那老家伙不会乖乖跟我们走的。”“就算是截住他……那又怎么样?”“然后直接把

他带到松都去。”“一百多里路,你打算背着他走啊?”“找南小门派帮忙。”南小门派是阿鬼比较熟悉的汉城地痞。

怪童的意思说穿了就是这样,崔主簿肯定不会乖乖地跟他们去松都,所以只能把他抓住,通过南小门派的帮助,带到松

都。阿鬼没有回答。怪童看了看他的表情,心里惊讶不已。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变得阴沉沉的,

就像一只迷路的小鸟,形容憔悴,眼神中泛着不安。“你没事吧?”阿鬼好像没听见怪童的问题。他低头看着小河,不

一会儿,抬起头来,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烦死了。”“当然烦了。做什么事总要付出代价的嘛。”听见怪童的答

非所问,阿鬼责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沉重地问道:“那个老人昨天晚上回来,今天应该又去城外,不在家了吧?”

“不认路的马往左走,还是往右走,谁能知道呢?”“不要说了。”“?……”“你先到铜岘的十字路口买些西瓜或香

瓜,把刀插在上面等我。”水果上面插刀送给对方,意思是说如果对方不满足自己的要求,或者答应自己的要求之后又

反悔,就要砍掉他的脑袋。这是地痞恶霸们作出的委婉的警告。怪童点了点头:“你打算威胁那个老人家吗?”“对。”

“那为什么要我先走?叔叔跟我一起去吧。”“我先去趟莲池洞的尹承旨家,你自己先去吧。”怪童瞪大了眼睛,呆呆

地注视着阿鬼。“你怎么又要去他们家?……他们家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吗?”阿鬼似乎觉得怪童这番话说得不恰当,盯

着他看了半天,摇着头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过桥赶往梨岘的行人中间。怪童坐在栏杆上,注

视着阿鬼渐渐离去的背影。阿鬼肯定是出问题了。说实话,他被患有咳嗽病而痛苦不堪的妓女迷惑,弄成这个样子,已

经够疯狂的了。现在,他好像又被尹承旨这个汉城贵族家的鬼魂迷惑了。怪童知道,莲池洞尹承旨家就是跟阿鬼主人家

的别堂小姐真伊订婚的人家。既然是主人家未来的亲家,那么他来汉城的时候,遵从内堂夫人的吩咐顺便过去看看倒也

算不得什么怪事,可是阿鬼自从踏入汉城的第一天开始,每天都要离开客栈去那里,而且每次都是在莲池洞入口的地方

徘徊半天,然后就回来了。第一天,怪童无意之中看见了阿鬼。第二天和第三天则是怪童故意跟踪阿鬼,亲眼所见。今

天阿鬼又说去尹承旨家,虽然怪童不敢说出自己跟踪阿鬼看到的情况,但是他不得不说句顶花带刺的话了。(肯定是尹

承旨家闹鬼了。阿鬼有时候就像丢了魂似的,说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看来是中了魔。)怪童好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猛

地站了起来,然后匆忙跑去追赶已经消失在行人中间的阿鬼,就像去抓贼。还没到钟阁,他就追上了阿鬼。阿鬼缓慢地

摇摆着庞大的身躯,正从宽阔的桥梁上经过。过了这座宽阔的桥梁,就是莲池洞的入口了。走进莲池洞,胡同里的第一

户人家就是尹承旨家。根据怪童的观察,阿鬼在走上大路之前,脚步迈得飞快,但是上桥之后,他的脚步就渐渐慢了下

来,等到了桥下面的胡同口,他就不会动了似的。怪童藏身在桥上的鸡贩子中间,注视着刚刚过桥的阿鬼。他以为这次

阿鬼不过是来装腔作势罢了,没想到转眼的工夫,阿鬼就不见了。他小跑着过了桥,往胡同里看去。阿鬼刚刚跨过尹承

旨家的大门槛。怪童如约在铜岘的十字路口等着阿鬼。他说过去看看就回来,然而中午都过了,还是不见阿鬼的身影。

他解开围在腰上的上等好布,从小桥上一个背着背架的水果贩那里买了一只大西瓜和五只甜瓜,然后又回到十字路口拐

角的商店,买了半板糯米糕,轻松地坐在槐树底下,等待阿鬼回来。他很无聊,而且肚子也饿了,就切香瓜吃,最后吃

光了五只香瓜,又把半板糯米糕也吃了下去。最后,他把刀插在西瓜上,打起了瞌睡。怪童听见一阵脚步声,猛然间醒

了过来。虎背熊腰的阿鬼像山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盯着他看。“你才回来?”怪童伸了个懒腰,阿鬼没有回答他,

撅起了下巴。虽然怪童平时精明过人,但是看到阿鬼石头般沉重的表情,他实在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来他始

终都不敢跨进尹承旨家的门槛,今天是怎样下决心跨过去的啊,进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竟然

在那里过了大半天。阿鬼从怪童面前的西瓜上抽出刀来,用袖子抹了几下,放在阳光下看了看,再用小褂的衣襟做掩护,

藏进裤腰,然后默默地迈开大步,走向崔主簿家的药房大门。怪童大惊失色,赶紧站起来,抱着西瓜,跟在阿鬼身后。

崔主簿的药房位于铜岘十字路口南边的拐角处。昨天晚上,那个把怪童推出门口的年轻伙计,在朝向大路的廊台上铺开

一张席子般大小的油纸,坐在上面,用吓人的铡刀切药材。阿鬼往外堂大门口走去,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同时朝着伙计

看了看。“主簿大人在家吗?”“在。”伙计抬起头,看也不看他,敷衍了事地作了回答。阿鬼拉开大门,听见一阵丁

丁当当的铃声。刚刚跨进门槛,苦草味、甜丝丝的甘草味和麝香味混合着扑面而来。从门口可以看见内堂大堂的廊台,

那里也悬挂着蜘蛛网似的熟麻绳。熟麻绳上挂着需要在阴凉处晾干的不知名的草团子,看上去很沉重的样子。庭院中间

宽敞的席子上,也摆满了绿叶尚未枯萎的各种药草,一群群的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啄着从药草上落下的草籽。阿

鬼站在庭院里四处张望。家里很安静,内堂里也没有动静。他和随后跟来的怪童相互使了个颜色,然后脱鞋走进了外堂。

进入房间,首先看到的是安放在四面墙壁上的密密麻麻的抽屉。新铺的地板泛着金黄色的光泽,一个身穿韩山细麻布裤

子和小褂,头戴程子冠的老人,精神矍铄地坐在窗户底下的书桌前,手里拿着账簿,正在上面写着什么。“快请坐。”

崔主簿把毛笔放在砚台上,抬头看了看阿鬼。阿鬼没有回答,魁梧的身躯跪倒在地,朝着崔主簿行了个大礼。“行什么

礼啊……”崔主簿慌忙嘀咕了一句。他不知所措地盯着阿鬼的脸,阿鬼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小伙子不像生病的样子

……家里有什么人……”突然,崔主簿的声音变得像浸了水的沙子,眼里闪烁着不安。这个看似强盗的小伙子脸上长着

向上翘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像瞄靶子似的瞪着自己。看到他凶恶的目光,老人全身都像筛筛子似的瑟瑟发抖。阿鬼的举

动很沉稳,也很郑重,只是谦卑的姿态和毕恭毕敬的态度与他凶神恶煞般的长相和杀气腾腾的表情不协调,反而显得更

可怕,更有威胁。阿鬼开口了:“我有事恳请主簿大人,所以才到大人家里来的。”“什……什么事?”“昨天您可能

已经听我的侄子说过了……”阿鬼把目光转向门口,手捧西瓜的怪童探进了那张好看的脸蛋,脸上带着隐隐的微笑。崔

主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阿鬼接着说道:“我的母亲患了咳嗽病,快要不行了,您可能已经听我的侄子说过了。主

簿大人因为松都离这里远,所以拒绝了,是吗?”

第12节:

崔主簿脸色苍白,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这……不是这样的……”“如果主簿大人拒绝随我们去松都的话,我的

母亲不久就要去世了。如果我的母亲去世了,主簿大人也就成了杀害我母亲的刽子手,也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阿鬼的每句话都像响雷似的回荡在崔主簿的耳边。崔主簿吓坏了,不由得全身蜷缩,仿佛被火烧到的贝壳。“……如果

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也就不得不为去世的母亲报仇了……”狗急了还会跳墙呢。突然,崔主簿扯开嗓门

大声喊道:“喂,虽说你救母心切,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崔主簿的胡子在抖,嘴里溅出了口水。“……不管

怎么样,我亲自去趟松都,给你母亲看病,这不就行了吗?”阿鬼泰然自若地说道:“那当然了。”“什么时候出发?”

“那就看主簿大人了,我母亲病情严重,我们希望越快越好。明天早晨怎么样?”“那么,明天早晨罢漏钟声敲响之后,

我们就出发……哎呀,什么叫杀害母亲的仇人,怪吓人的……”崔主簿说着,连连摇头。或许从当医员到现在,他也从

来没有受到如此恐怖的威胁。阿鬼从怪童手里接过西瓜,放在崔主簿的书桌上。他掀起小褂的衣襟,抽出刀来。崔主簿

的眼睛瞪得像马灯那么大。老人家稀里糊涂地坐到了身后的抽屉上面。阿鬼刀插西瓜,直插到底。“这是我们之间表示

承诺和信用的方式。如果插在水果上的刀所代表的承诺没有实现,或者有谁违背了承诺,就用这把刀结束那个人的生命。

如果双方都守信用,这把刀就代表几十匹好布……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吧?”崔主簿失魂落魄地盯着插了刀的西瓜。

大门那边响起了丁丁当当的铃声,接着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来找主人的。他正和外面廊台上切药材的伙计说话。

“这家的主人就是擅长治咳嗽病的崔主簿大人家吧?”“是的。”“这几天有没有一个松都来的小伙子登门拜访?”还

没听见伙计的回答,怪童就风驰电掣地跑到了大门口。为张德家拉客的阿鹤那张长脸正在往槅门里面看。看见坐在房间

里的阿鬼,他立刻面露喜色,连鞋也没顾得上脱,就跨进了门里。“唉,为了在南大门里找到金少爷,我们可是费了不

少的心思,谢天谢地啊,总算在这里找到了。刚开始我准备一家客栈一家客栈地找,后来想了想,还是到药房里找更快。

于是我们就打听擅长治咳嗽病的医员,从南大门前面找到了这里。”阿鹤为自己在偌大的汉城找到阿鬼而欣喜,笑着说

个不停。阿鬼那双尖锐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变得越来越细。“你来这里干什么?”阿鹤好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立

刻清醒过来。“还能干什么,张德让我传话给你,所以我才来的。”“张德?……传什么话?”“昨天凌晨,西头房间

里的姐姐吐了很多血,现在快不行了。请了松都的好几位医员,大家也都束手无策。巫婆说姐姐现在住的房间里有鬼,

应该先把姐姐挪到别的地方,才能驱鬼……我大清早就出发了,没看见换没换地方。不过,张德说,她会尽快找个养病

的地方救姐姐,让您快点儿回去呢。”阿鬼缓缓地把目光从阿鹤身上转移到崔主簿身上,说道:“看来主簿大人现在就

得跟我们上路了。”12傍晚,真伊给母亲请安回来,顺便到内堂厨房旁边的厨房大婶房里看了看。厨房大婶患有湿痰病,

即使三伏天这个房间里也要烧火。现在,用人大婶也住到这个房间里养病来了,她可能患了热伤风。推开房门,一股热

乎乎的气流从烟囱般黑暗的房间里冒出来,直扑真伊的脸颊。用人大婶满头大汗,盖着薄被子,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

“大婶,您怎么样了?”“哎呀,是小姐啊。您刚刚来过,怎么又来了?”用人大婶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像个孩

子似的无比开心。“伊锦送来的清心丸,您吃了吗?”“我不吃了……吃过之后出了不少汗,现在轻松多了。今天晚上

大婶就不回去了,你和伊锦好好睡吧。”“您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吧。”从房间里出来,真伊又去了厨房,拜托厨房大

婶照顾好用人大婶,然后才回到别堂。走进后院的围墙,关上一角门,真伊脸上那张大家闺秀的文静面具已经变成水汽

飞走了,她重新回到了调皮而好奇的青春期少女,沸腾的活力和澎湃的生机就像夺目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她步履匆匆

地走进了别堂庭院。“伊锦啊!伊锦啊!”“来了。”隔着敞开的槅门,伊锦红通通的脸探了出来。刚才她好像在缝什

么东西,嘴里还咬着线头。“腋窝下面都缝好了吗?”“是的。”“太晚了,快进来吧。”真伊在台阶上面脱了鞋,轻

盈地跳上廊台,走进房间,顺手从伊锦手里夺过衣服,消失于上面房间的门里。“伊锦啊,进来给我梳梳头。”伊锦收

起针线筐,赶紧小跑着去了上面的房间,主仆之间无拘无束的玩笑和爽朗的笑声不时从门缝里传来。不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身穿整齐男装的小伙子从门里走了出来。原来是真伊,她换上了男人的衣服。“小姐!”早在房间里梳头的时候,

伊锦就在纠缠着什么,现在她的漂亮脸蛋上露出了满脸的哭相。真伊不作理会,而是从下面房间的衣柜里拿出男孩子穿

的麻鞋,走到廊台,使劲往地上拍着鞋底,想把灰尘拍出来。“小姐!”“不行。”“大婶又不在……”“就因为大婶

不在,更不行了。要是母亲从内堂传来口信,谁来回答?”“哼……小姐……”“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如果可以跟我一

块儿出来,我不早就同意了吗?你连套像样的男孩子衣服都没有,不是吗?别不懂事了,听我的话。要是内堂里有人找

我,你就说我在树林里……就算你去看大婶,也千万不要说我出去了,听见没有?”“听见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咱们俩通宵下围棋,要不我们玩双六?”“什么都行。”心地善良而美丽的伊锦,不管真伊多么疼爱她、呵护她,从来

都不顽固。听见小姐责怪了两句,她就彻底抛弃了想跟随小姐出去的想法,重新露出了微笑。此时此刻,伊锦真像刚刚

绽放的花朵,那么美丽、那么清新,真伊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伊锦的脸,用力戳了戳她的脸蛋。伊锦开心地抱住了真伊的

脖子。“那我走了。”伊锦送真伊出门,真伊转眼就从后院后门溜出去了。经过没有人迹的子男山脚下的后胡同,来到

了通向南门的大路,真伊的身影消失在想要赶在禁行钟敲响之前出城的人潮中间。真伊的性格有些莽撞,最莽撞的还要

数她的好奇心,以及想要满足好奇心的盲目热情和勇敢。在这种热情的驱使之下,她超越了大家闺秀的行动范围,热衷

于读书和音乐。同样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她从外堂书斋里偷来《周易》,借着烛光连夜和眼睛作战。对好奇心的满

足就像盐水,越喝越渴;就像知识的翅膀,懂得越多,翅膀就长得越大;翅膀长得越大,也就越想在更广袤的苍空翱翔。

真伊就是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感觉巴掌大的后院就像个鸟笼,用高高的围墙囚禁了自己,让她感觉无比的

郁闷。她等待着到围墙外面遨游苍空的机会,同时也在暗暗地给自己鼓劲儿。可是,一只巴掌拍不响。终于,用人大婶

出现在别堂,真伊的两只巴掌终于可以拍响了。真伊和大婶,两个人的巴掌不由自主地相碰了。那是佛祖诞生的日子。

十年前,真伊趴在阿鬼的后背上去看花灯,路上受了不小的惊吓。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在街上看到的绚烂灯光。大婶和

伊锦帮她做了男孩子的衣服。那天晚上,大婶带着她上街看灯火。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有机会比较高墙里面士大夫家小姐

的悲伤和普通百姓家自由出入的女孩子的幸福。雏鹰一经品尝过展翅飞翔的滋味,就再也不可能静静地蜷缩在巢穴里了。

从那之后,真伊常常怂恿大婶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登上满月台,站在高丽王宫旧址的大梧桐树下倾听猫头鹰的悲鸣。下雨

的日子里,她和大婶反穿蓑衣,经过外城的午丁门,到了高丽宠臣七十二贤的杜门洞。怂恿别人做什么事情,最好的办

法就是禁止他(她)去做那件事。真伊和大婶到外面“游荡”过几次,大婶无数次地对她说,就算你中了邪,也千万不

可以去青桥房。真伊也听别人说过,青桥房是妓院聚集的地方,龙首山脚是乞丐、盗贼、骗子和流浪汉等各种恶霸、地

痞聚集的巢穴。不过,只要不是进去就永远出不来的阴间地狱,那就没什么不可以去,难道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大

婶的回答果断而且明白,比阴间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就是青桥房。对于真伊盲目的热情和好奇心来说,大婶的这番话无异

于火上浇油。这段时间,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于是她耐心等待着摆脱大婶的束缚,独自到墙外的机会。现在大婶得了

热伤风,到内堂去养病了。这对于真伊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真伊出了内城的南门,走在通往外城午丁门的

葛云里大街上。再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向西通往青桥房的岔路。每到这个时候,这条街就挤满了从午丁门去城外的人,

比内城的人多好几倍。米酒和解酒汤的味道、汗味和热气的味道相混合,弥漫了街道。房屋密密麻麻地排列到外城脚下,

隔着屋顶能看到巍峨高耸的龙首山。乳白色的烟雾朦朦胧胧地飘散在山腰,并且在渐渐变弱的夕阳下被染成了金黄色。

真好。说起美丽的风景和新鲜的空气,家中后院清新的树林和这个繁杂而烟尘弥漫的街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里

有的是自由。噢,自由!自由的魔鬼胜过遭受束缚的神仙,瘦弱的自由好过丰满的奴隶,这种话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说出

口,但是如果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对不可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层含义。真伊沉浸在自由里,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

笑。可是,真伊刚踏上青桥房的大路,就为自己鲁莽的好奇心感到后悔了。这条街上的风景不同于其他地方。光线华丽

而妖艳,气味似乎也不同寻常。就像毒蘑菇或者毒蛇那美丽的彩色花纹,总是唤起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太阳还没

有落山,但是悬挂在每家每户大门前的红灯都已经点亮了。敞开的大门前坐着一排排的年轻女子,就像春天的花朵尽情

绽放。松都的浪荡汉们潮水般涌到青桥房。路过的客人们不时地和坐在门槛上的女人们搭几句讪,淫乱的谈话和笑声仿

佛是即将发生在大门里的可耻情事的前奏。“喂,快看,那么漂亮的少年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条街上?”“真的好漂亮

啊,看来是书堂里的少爷吧?”“哎呀,太漂亮了。只要能跟这么漂亮的郎君在一起,就算得不到解衣费也值了……”

刚开始,真伊还不知道大门口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在谈论自己。突然,她听见一阵笑声,惊讶得连忙四处张望,各家门口

的女人和徘徊于大门之间的浪荡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哼,肯定是个绣花枕头。脸蛋漂亮的女人只是没有

内涵罢了,但是脸蛋漂亮的男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工具好使的呢。脱光了看看,那个东西肯定软里吧唧的。”又爆发了

哄堂大笑。真伊被大家团团包围了。她站在道路中间不知所措,前面妓院的女人,对面妓院的女人,以及旁边妓院的女

人都在盯着她,跟她说个没完没了。“男人的工具怎么了?我的老主顾金少爷虽然那方面不怎么样,可是女人们还不都

拼命往前冲,恨不得用小勺把他吃掉。”“喂,少爷,你站在那里看什么,有什么事吗?到我们家来吧,快来呀。”真

伊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女人们不知羞耻的目光和言谈好像在撕扯着她的衣服,令她无比难堪,感觉自己好像赤裸裸地站

在道路中间。她的心跳加速了,腿也在瑟瑟发抖,好像马上就要倒在地上了。“哎呀,你们看,这位少爷还挺害羞呢。

快点儿过去扶住他啊,要是倒在地上,摔坏了那个东西,就白长那么漂亮的脸蛋了。”真伊按照来时的路往回逃跑。咯

咯的笑声追逐在她的身后。一群刚刚走进胡同的男人伸开双臂,拦在真伊的面前。他们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个个眼

睛通红,团团包围了真伊。“见过这么差劲的家伙吗?乳臭未干呢,也开始来这种地方了?”“嘿嘿……是不是被哪个

女人下面的水给淹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是不是要逃跑啊?看来是不想付解衣费啊。”“脸蛋长得文质彬彬,

胆子倒不小啊。要不要我帮你清醒清醒?”真伊面色苍白,突然感到恶心。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她

感觉自己要吐,于是双手捂住嘴巴,拼尽浑身的力气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疯狂地跑了起来。真伊迷路了。直到龙首山

浓黑的山头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才停下了脚步。真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打量四周。天黑了,大地被黑暗

笼罩,一个接一个的窝棚排列到山脚,胡同酒馆里飘散出茫茫的热气,烤鱼的蓝色烟雾弥漫开来。黑暗的胡同那边,轻

轻蠕动的影子是什么东西呢?突然,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从黑暗中钻出来,手里拿着盛有咸盐的圆盘,朝着真伊这边走

来。“老酒了,卖老酒,热乎乎的老酒,好喝又便宜的老酒啦!”真伊吓得慌忙跑开了,差点儿撞倒了松松垮垮的芦苇

栅栏。栅栏后面传来狗叫声。真伊慌忙后退了几步,却被那个蓬头散发的男人抓住了衣角。“喂,小伙子,给我老酒钱。

你喝了老酒,还想往哪儿逃?”他的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好几个魔鬼般的男人,团团包围了真伊。真伊虽然

惊慌,不过她的脑子还很清醒。看来这个卖老酒的男人把自己当成了酒鬼,想收她的酒钱。周围这些家伙都是这个卖酒

小贩的帮凶,如果她想逃跑,这帮家伙说不定会剥掉她的衣服。如果他们要脱自己的衣服,用手碰她的身体,发现她是

女孩子,那可怎么办呢?

第13节:

真伊吓得喘不过气来。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如雷声,回荡在她的耳边,就像十年之前阿鬼把她扔在路上的时候,她吓

得魂不守舍。冷汗顺着她的脊背涔涔流淌。真伊闭上了眼睛。“干什么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真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那是很放肆、很傲慢的呵斥声。真伊睁开了眼睛。围在真伊身边的那些家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手里提着火把

的阿鬼站在她的面前。分明就是阿鬼,黝黑的脸蛋,紧闭的嘴唇,浓黑的头发,淡淡的胡楂,仿佛隔着衣服就能看透人

五脏六腑的凶狠眼神,任何人看上去都不能不被他的外貌征服。不过,即便是夜叉,只要他能从地狱边缘解救出自己,

恐怕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凶恶了吧?直到这时,真伊才用双手捧着脸,放声痛哭起来。阿鬼也认出了真伊,惊讶得瞪大了

眼睛。真伊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咽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在漆黑的夜里遇到火把般的喜悦,这种喜悦就像潮水,

从心底油然而生。然而不一会儿,真伊回想起今天看到的惊心动魄的情景和自己受到的侮辱,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由阿

鬼引起的,莫名其妙的憎恶就像火焰在燃烧。而且,更不能宽恕的是今天她让阿鬼看到了女扮男装的自己,看到了孤立

无援的自己,看到了垂头丧气的自己,看到了因恐惧而无所适从的自己,而且阿鬼竟然还来“拯救”自己。“小姐!”

阿鬼稀里糊涂地叫了一声,朝真伊走了过去。真伊恶狠狠地瞪着阿鬼,用力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13七夕那天,清早

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过了大半天,也不像是要停的样子。听说这是牛郎和织女流下的分别之泪。可是,这令人心痛的悲

伤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沉重的乌云笼罩着天空,四周黑暗,就像傍晚时分。雨珠像雾一样,流淌在紧贴别堂台前的紫

木莲叶子上。沿着瓦片流淌的水声听起来很有节奏。谁断昆山玉,裁成织女梳,牛郎一去后,愁掷壁空虚。真伊突然想

起了这首汉诗,随便念出了几个韵脚,然后,她再次陷入了沉思。毛毛细雨打湿了衣服,也打湿了心灵……在这样的天

气里,流浪者没有地方晾干被雨淋湿的衣服,只能在泥泞的道路上继续徘徊,他们的心情该有多么烦躁。真伊感觉自己

就像在雨中徘徊良久,暂时到大门口避雨的路人,心满意足地低头望着雨中的后院。也许这句话说得没错。现在,她已

经和尹承旨家的少爷订了婚,就跟徘徊已久终于找到栖身之处的路人差不多。可是,尚未迈进门槛的她,还无法感觉到

安定和喜悦。那个栖身之处是不是安静的地方,或者是不是温暖的地方,能不能让她释放心灵的重担。那里会不会比下

雨的外面更寒冷,更泥泞。可是,这种不安和忧虑只能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安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每天夜里,真伊都在爱情的梦里仰望天空的星星,她所憧憬和向往的牛郎和织女,最终也

难以逃脱上天注定的命运。如果牛郎藏起来的不是心地善良的织女的衣服,而是另一个心地恶毒的女人的,那么他们的

爱情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七元星君,请你弯腰看一看吧。“小姐,天有点儿阴,要不要烧点儿火?”善于察言观色的伊

锦看出真伊的心情有些乱,于是故意寻找话题,调皮地问道。“烧什么火……过来坐吧,我给你梳梳头。”真伊让伊锦

坐在自己面前,散开她的头发。突然,真伊大吃一惊。“这个头绳从哪儿来的?以前好像没见过。”“阿鬼哥哥……”

“阿鬼?”“这次去汉城的时候……”“阿鬼去汉城了吗?什么时候去的?”“大约十几天了。”十天前的话,应该是

真伊女扮男装去青桥房,最后得到阿鬼救援的时候。“颜色真漂亮。”真伊突然乱了思绪,失魂落魄地嘀咕了一句,然

后就用梳子给伊锦梳头。真奇怪,家里的长辈都害怕阿鬼,不敢接近,然而孩子和动物们都很喜欢他。除了阿鬼,拴在

锁链上看门的黄狗只要有人靠近,就会“汪汪”地叫个不停,让人无法向前。行廊的小家伙们对阿鬼的话也是言听计从,

甚至超过了对父母的态度。真伊所在的别堂也不例外。如果说用人大婶也害怕阿鬼的话,可能有些夸张,不过每次和他

见面的时候,用人大婶也会坐立不安。伊锦每次见了阿鬼,也都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对于疏远自己的用人大婶,

还有喜欢自己的伊锦,阿鬼本人的态度都很冷漠。(真奇怪,太让人惊讶了。阿鬼难道也有那么吓人的一面……)真伊

不喜欢阿鬼隐藏自己的心事,故意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那天她在青桥房打了阿鬼的耳光,当时如果阿鬼也狠狠地打自

己,或者表现得更暴力些,尽管会感觉到瞬间的疼痛,也许以后心情会更舒服,冲动的感情也会更容易释放。如果阿鬼

在行廊人们中间无意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暗中嘲笑,她也许会很厌恶他,但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可是他什么

都没有做。那天夜里委屈地挨了真伊的耳光之后,他也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小姐送回家,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现在,他

也仍然紧闭嘴巴。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蔑视和侮辱吗?真伊发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了。毛毛细雨仍然淅淅

沥沥地下个不停。一阵风吹来,雨点朝旁边飞去。伊锦把满头云彩般飘逸的秀发交给小姐,自己端坐不动,不知道是不

是打起了瞌睡。天气阴沉,伊锦圆月般的脸蛋却更加美丽,更加夺目了。咣当,生锈的铁闩发出了声音,连接后院的一

角门开了。几天前去内堂的用人大婶,在茫茫雨帘中露出了摇摇晃晃的身影。她一只手拿着大片梧桐叶为自己挡雨,另

一只手挽起绊脚的裙角,急匆匆地跑来。大婶患有脚气病,有时候腿还会麻,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她的心情也很糟糕。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廊台,马上就要发脾气了。她发脾气的对象常常都是无辜的伊锦。老人家走进庭院之前,真伊把伊锦

的头绳系好,赶紧让她到厨房里躲避。急性子的大婶挺着胸脯,藏在宽松的麻布裙子里向后撅起的屁股就像母鸡似的摇

摇晃晃。她小跑过来,但是还很平静。从一角门到别堂之间并不算远,但是要想沿着弯曲如弓的竹林小路进来,还需要

许多时间。伊锦走下台阶的时候,大婶终于出现了。她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并不像很生气的样子。她没理会走向厨房的

伊锦,而是扔掉了手上的梧桐叶,默默地走上了廊台。她的衣服没有被淋湿,只是裙角上溅了很多泥水。“事情闹大了。”

大婶一屁股坐在真伊面前,没头没脑地说道。“什么?”“出事了。”“出事了?”伊锦从盛放着大量木材的仓库里挑

选出引火柴,刚刚出来,听说出事了,伊锦眼睛瞪得溜圆,往这边看过来。大婶冲她吼道:“死丫头耳朵还挺灵,别三

心二意了,快点儿把炭烧好,给小姐送过来。小不点儿的东西,就喜欢生气……”真伊从大婶的举动中感觉出不妙的气

息。“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小子得了相思病,卧床不起了。”“相思病?……谁?……怎么回事?”真伊糊涂了,

大婶瞪了她一眼。“哎哟,急死人了,还能是谁啊?当然是流头节那天夜里翻墙进来求小姐写字的那个小子。”“可是,

他怎么会得相思病呢?……”“天啊,小姐什么都不知道,是吗?那小子只看了小姐一眼,就喜欢上小姐了,现在得上

了心火病。”“喜欢上我了?”“唉,那天夜里就该把那家伙当成小偷,带到行廊狠打一顿,可是小姐偏偏……”“他

喜欢上我了,所以得了相思病……”真伊咯咯笑了。不管对方是谁,对于女孩子来说,成为别人单相思的对象总不是令

人不快的事。(不过,这件事情太可笑了,如果换成脸蛋漂亮的伊锦还差不多,怎么会喜欢上我,还患了相思病呢……

天啊。)大婶好像受不了主人小姐的笑声,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别说了。我刚刚在内堂里挨了骂,说我这个老太婆

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让士大夫家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大婶用拳头捶了几下自己麻木的腿,然后唾沫

横飞地说道:“看来老话说得没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看那小家伙傻乎乎的样子,就预感到会发生这种不

祥的事情。”“什么?”“小姐,那天你没看见那小子的长相吗?你看他长得像个大姑娘,那眼神就像伊锦,是个不折不扣的气包子。

气包子这个词不光是用在女孩子身上的。“

第14节:

“别说了,大婶。”“怎么了,那小子生病,你心疼了?”“母亲责怪了大婶,所以你当然心情不顺,可是这种事

情又有什么办法呢?谁也怪不得。”“谁也怪不得?怎么会呢,当然要怪小姐。”“怪我?”“当然了,要不然你怎么

会诱惑那小子呢?”“天啊,我诱惑他了?”“那还用问。只要远远看见小姐,多少男人都会魂不守舍,可是你竟然站

在那小子面前,勾人家的魂儿,那个气包子能不流鼻血吗?”(看来大婶不是开玩笑的啊。)真伊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了。回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面对那个小伙子的举动确实有些没分寸。看见那个小伙子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和自己不

一样,不是贵族家的少爷。这种身份的优越感引起了骄傲的心理,使得她超越男女之间的礼数范围,对初次见面的男人

就像对待下人房里的下人。“哥哥有没有去内堂?”大婶撇着嘴说:“少爷不在家……”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事情不满,

大婶气呼呼地坐了片刻,又盘起腿来。“我没资格参与主人家的事情,可是这句话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了也不甘心呢。

我知道这是哪块云彩下的雨,我都知道。我就直说了吧,要不是少爷告状,躺在内堂炕头上的夫人怎么可能知道谁家的

小鬼患了相思病这种破事?”“……”雨渐渐小了。草丛里的蛐蛐迫不及待地呼唤自己的伙伴。末伏的炎热被大半天的

雨洗去了很多,已经感觉到初秋的凉意了。也难怪,后天就是处暑了。伊锦把烧着木炭的火炉放到廊台上,看见真伊表

情沉重,自己悄悄地溜走了。大婶急不可耐地把手凑到火炉旁边,两只手不停地揉搓。“小姐,晚上去给夫人请安的时

候,也不用辩解,什么也不要说。要是夫人病情加重,我这个老太婆又要挨骂了。”真伊点了点头。但是,她想到了那

个因为自己患相思病的小伙子。即使自我安慰,说自己干干净净,然而对方得病的根源毕竟是自己,所以也不能不感到

内疚。“哎呀,大婶,今天晚上雨停了以后,你不去三山里吗?”大婶的眼睛瞪得比黄牛的眼睛还圆,惊讶得合不拢嘴

巴。“你想让我去看望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吗?天啊,你当初就不该那样说。不要碰有味儿的东西,扔得远远的,或者盖

得严严实实才行。要是那个混小子领会不了小姐的善良,再产生什么可耻的念头,那可怎么办呢?再也不能传出什么奇

怪的消息了……你不要动,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吧。”大婶像泼水似的说个不停,然而真伊却没有反应。大婶靠近过来,

对她窃窃私语:“不要这样了,还是去劝劝外堂的少爷吧。”“为什么?我哥哥他怎么了……”“我在内堂挨了训斥出

来的时候,遇到了外堂的仆人,那个家伙说,今天早上少爷大发雷霆,说那个混蛋让自己丢人现眼,他要发动下人房所

有的人,把那家折腾个底朝天。”“……”“要是这件事情再闹大了,那岂不是火上浇油吗?小姐的名声恐怕就……”

“……”雨刚刚停下来,这会又像眼泪似的纷纷扬扬地飘洒起来。面对着离别的悲伤,忍不住再度流泪的人是牛郎,还

是织女呢……真伊常常怀疑,像父亲那么出色的圣人怎么会生出哥哥这样的儿子。她百思不得其解。俗话说得好,龙生

龙,凤生凤,可是……真伊的哥哥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最大的缺点是眼睛好像蒙了一层雾,看起来没有精神。从小就没

有同龄的男伙伴,喜欢和行廊里的女孩子们玩耍。每当他在女孩子中间做头目,人就会变得开朗,眼里的雾气也会消散,

就像刚刚洗过的红豆似的闪闪发亮。真伊第一次对哥哥感到失望,是因为她在无意之间看到了哥哥丢掉的小纸条。他在

那张纸条上向书堂先生告状,说有人给先生取外号。他就像所有爱慕虚荣的男人,自尊心很强,胆子又小。跟他同龄的

朋友大部分都已经考中了进士或者生员,其中几个人已经考中科举,走上了仕途,然而他却在功利心中挣扎,没有勇气

冲进生存竞争激烈的洪流。落单的羞愧和屈辱对他来说是如此可怕的事情。至于这些,还可以理解为是天生的性格缺陷,

可以得到同情。真伊最受不了的是哥哥为了掩盖自己的弱点而表现出来的伪善和虚假。他自诩为继承父亲“山林居士”

之高洁灵魂的“圣人”,经常在人前吟诵梅月堂的《登圣居山》,不动声色地暗示自己“意味深长的志向”。……万里

归心壮。寂早离尘埃,……

第15节:

可是,真伊比谁都清楚,“寂早离尘埃”的言语之中掩盖着伪善和虚假装饰起来的小人面孔。曾子说过,若想了解

人的品行,就让他坐到很高的位置;若想了解男人的品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和女人单独相处。真伊并不认为只有

那些即使在安静的地方和女人相处,也要模仿生佛行为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但是,哪怕只是单纯为了愉快的男女关系,

也应该有特定的原则,不是吗?有一次,真伊想去外堂的书斋拿书,结果却被关在了书斋。她以为哥哥出去了,没想到

哥哥却把名叫三月的女仆带进了卧室。“三月啊,求求你了。哦?我跪下来求你,求求你了……”槅门那边传来哥哥的

声音,然而那并不是哥哥的声音。真伊从来没听哥哥发出过如此卑屈、如此肉麻、如此恶心的声音。“哎呀,讨厌,你

怎么这么急?”三月不耐烦地说道。三月是黄进士家的女仆,都快四十岁了,一直在黄进士家负责做粗活。她是个面呈

铁色,颧骨突出的健康女人。胸脯上悬着两个惹眼的乳房,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行廊里所有的男人都吃三月的奶,补养

身体。“求你听我的话吧,我都跪下来求你了?还要我怎么样?”“你为什么拦住我,让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像个无

赖似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你想赎身吗?还是给你分田?”“哎呀,真让人伤

心,你这个样子谁愿意接近你啊。”“来,我给你磕头,好不好?这样……这样……”“夫人吩咐我在日落之前打扫干

净内堂,要是晚了,我可要挨骂了。”“哈哈……如果夫人骂你,你就说我吩咐你做事了。”“就算做那事,也得分时

候啊。你这不是强迫正在生孩子的女人脱内衣吗?”“哎呀,云雨之情就是无所不为。孩子该生就生,内衣该脱就脱,

不是很好吗?”真伊感觉自己满脸滚烫,仿佛烧着了炭火。她连忙塞上耳朵,捂住了眼睛。就算哀求,也不能到这个程

度啊?贵族的尊严就不用提了,总得维持身为男人的体面吧?那件事过去了几个月,用人大婶从下人房里听来了这样的

消息。有一天,三月的丈夫为真伊的哥哥做马夫,去学堂洞的路上,他问真伊的哥哥:“少爷,在您吃的食物和陪您睡

觉的女人当中,你认为哪个更重要?”“你这家伙,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食物更重要了,不是吗?没有女人也照样能活,

但是不吃食物,岂不是要饿肚子?”“是吗?嘿嘿……不过少爷好像对女人比对食物更重视啊?”“这话怎么说?”

“不管食物多么贵重,而且就算少爷饿了好几天,恐怕也不会吃小人吐出来的食物残渣吧?”“你这个家伙,听你这么

说,我就觉得恶心,真想吐出来。就算饿死,我也不可能吃你吐出来的东西,你说是不是?”“你看看,少爷觉得小人

吐出来的食物渣滓肮脏,不愿意吃,可是小人睡过的女人,少爷却不觉得脏,而且还很喜欢。那少爷你说,你到底是喜

欢食物呢,还是更喜欢女人?”尽管他喜欢女人,但是话说到这个分上,他的贵族体面也早已经不存在了。想不到现在

他又谈什么贵族体面,还说把三山里那个小伙子的家折腾个底朝天,真伊真觉得无话可说。几个月前,真伊从母亲那里

听说了自己和汉城尹承旨家的少爷订婚的消息,虽然她把这一切都归于命运,然而还是暗地里担心,甚至夜不成眠,生

怕将来掌握自己命运的男人会像哥哥那样,是个“神圣而伟大的道学君子”。你好!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就是想避

开所有的人,独自坐在宁静的树林里,感受大自然清洁而纯净的呼吸,独自陷入沉思?繁星满天的夜晚,对我来说就是

这样的时候。快过来……快点儿。我牵着你,走在沉浸于神秘夜色的后院树林。远处传来狗吠声声,还能依稀听见午丁

门外奉恩寺的钟声。树林挡住了前面的路,星星在墨绿的树梢之间捉迷藏。落露了。等一等,我们在这个树桩上坐会儿。

夏日的夜晚,走在树林中,点燃落露的枯树枝,这样的经历你曾有过吗?用干苔藓轻轻地盛上火星,吹口气,是不是连

呛人的烟气也散发出芬芳的气息?枯树枝燃起了火花,在黑暗中翩翩起舞。被露水打湿的鞋子干了,沉睡的灵魂清醒过

来,神情恍惚,就像第一次喝酒的小孩子,心情无比激动,嘴巴仿佛也控制不住了。百余年前,高丽的命运已经出现了

危机。现在,我们回家路过花谷洞,胡同口的大树所在的地方,原来坐落着一栋雅致的三间草屋。某个晴朗的清明,有

位风度翩翩的英俊书生扣响了这家的大门。过了半天,他才听见里面传来了脚步声,然后他听见了少女稚嫩的声音。书

生说明来意,他去花园的八角亭赏花,可是口渴了,想讨口水喝。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书生感觉眼前一亮。一个十五

六岁的妙龄美少女用深切的目光注视着他。究竟是瑶池的仙女,还是月宫的嫦娥……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把

书生带到门里,用芬芳的绿茶接待了他。可是,这可如何是好呢?少女递给他茶杯的时候,他们的手相碰了。两个人都

像被炭火烫着了,大惊失色,他们的目光也相遇了。此刻,眼睛会说话,手指也会说话。当爱情的火花爆发的瞬间,即

使两个人都不用开口,也同样能交流,这就是神秘的爱情。书生心里忐忑不安。他拿着茶杯的手在瑟瑟发抖,好容易才

鼓起勇气看了看少女,少女微微低着头,玲珑曼妙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书生的脸。书生感觉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

东西刺激了他的眼睛。他垂下眼帘。可是,他就像面对着太阳,即使不往那边看,少女美丽的面孔也仍然在他面前熠熠

闪光。书生失魂落魄,喃喃自语。“我不是在做梦吧?感觉好像来到了天台山,遇见了巫山仙女。请问小姐贵姓?……”

书生说话吞吞吐吐。少女背靠碧桃树,面带羞涩,笑而不答。宝石般的双眸,樱桃般的红唇,石榴籽般的皓齿,醉人的

酒窝……书生感觉浑身都变得滚烫。“根据佛家的说法,男女袖子轻轻擦过,就代表前生的姻缘,也就是月下老人牵起

的缘分,不是吗?我们两个人今天见面,难道不也是因为前世有缘吗?”少女还是红着脸,低着头,无声无息。无奈之

下,书生只好迈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少女的家门。快要走到满月台的时候,书生回头看了看,看见少女正靠着大门柱

子,凄凉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自己。从那天起,书生开始疯狂地思念少女。睁开眼睛,少女美丽的脸颊仿佛在他面前摇曳

;闭上眼睛,少女如梦如幻的姿态却在他的眼前变得更清晰了;翻开书卷,少女深邃的眼睛在字里行间跳跃;走路的时

候,少女美丽的微笑不时牵绊他的脚步。书生正为明年科举考试能中状元而全心苦读。然而自从见过少女之后,他就变

得失魂落魄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书生下定决心,集中注意力。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想要飞奔到少女家里的心灵的诱

惑,重新把心思集中于学习上。

第16节: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百花齐放,到处都传来百舌鸟寻找伴侣的美妙歌声。书生再也忍不住了。他

扔掉了书卷,一口气跑到了少女的家。可是,少女家的大门沉沉紧闭。书生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是他没有立刻离开少女

的家,而是在大门外徘徊又徘徊。天色黑了,他就把遗憾的心情写成了诗,贴上了少女家的大门,然后独自回家了。去

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书生回到家里,从此以后,就卧床不起了。他满

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少女,读不下书,寝食难安……原来相思病竟然如此残酷,如此恐怖。书生拼尽全力,站起身来。他

拄着拐杖,去了少女的家。他想知道少女到底去了哪里。意外的是,少女家的大门竟然敞开着。可是,他听见房间里传

出了哭泣声。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去找这家的主人。这时,一个悲伤的老人走了出来。老人目不转

睛地盯着年轻书生的脸,狠狠地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是不是十几天前在我们家大门上贴诗的那个人?”“是的,就

是我。”老人放声痛哭。“你这个无情无义之人,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哪怕早来一天也好啊。就因为你来晚了一天,

我失去了我的独生女儿。”老人泪流满面,继续说了下去。自从去年清明之后,女儿的气色突然就变了,好像失去了什

么宝贵的东西,整天愁容满面。有时候半夜三更起床,伴着叹息和泪水踱来踱去;有时候走到门外,惆怅地凝望着松岳

山的方向。老人以为女儿思念刚刚过世的母亲,也就没有放在心里。十几天前,也就是清明节那天,老人带着女儿去扫

墓,第二天回来,发现大门上贴着一首诗。看到那首诗,女儿大惊失色,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当场就倒在了地上。从

那之后,她就不吃不喝,卧床不起了。什么药都没有效果,终于在昨天夜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听完老人的这番话,书生

只觉得天塌地陷,感觉全身都被撕成了碎片。书生跑进停放着少女尸体的房间,看见少女好像刚刚睡着了,静静地躺在

那里。他立刻扑了上去,放声痛哭起来。“啊,苍天不长眼!……如果你的灵魂不能回来,让我独自留在这个世界,还

有什么用啊?我也要走,我要跟你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去延续我们今生未完的缘分。”书生的眼泪就像雷阵雨似的

落上少女的脸颊。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少女苍白如纸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紧闭的双唇间发出了喘息。终于,少女

睁开了眼睛。……高丽时期的宠臣圃隐先生的录事名叫金庆祚,后来在善竹桥陪同圃隐先生死去,这个罕见的爱情传说

就是金庆祚和夫人杨氏之间的故事。……你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少女死而复生的故事很荒唐?可是,我对这个故事的细

节并没有兴趣。不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们毕竟是幸福的人。我之所以说他们幸福,是因为他们炽热而

激烈的爱情在两个人心中同时燃烧。如果爱情的火焰只是在他们当中某个人的心里燃烧,如果这个人对爱情的恳切期待

得到的回报不是爱情,而是同情,那么这将是多么不幸和悲伤的事情啊?这就像给口渴的人以干燥的食物那样残酷。可

是,明明知道对方因口渴而苦苦挣扎,却不得不把干燥的食物递给对方,这种痛苦要比口渴更令人难受。金庆祚是个伟

大的人物,尽管圃隐先生百般劝阻,但他还是坚持陪伴先生在善竹桥守住了忠贞和道义。有时候,我会怀着羡慕的心情

刻画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想象杨氏得知丈夫离开之后的心情。你怎么想呢?……是的,杨氏肯定会在丈夫血淋淋的尸

体前结束自己的性命。不,像杨氏这样的女人绝对不会选择上吊的方式,她会用尖锐的刀正面刺穿自己的心,用喷薄而

出的热血湿润心爱的丈夫的尸体。银河倾斜了。清脆的鸡鸣声在青幽的晨光中流淌。树叶间发出露珠滚动的声音。伊锦

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现在,我应该收起沉思和梦想,回到别堂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

觉是把你独自留在了树林,迟迟迈不动脚步。其实,我真的好想与你交谈,谈甜蜜的爱情的苦恼,谈令人心碎的爱的叹

息,谈刻骨铭心的爱的痛苦,谈幸福的爱情的死亡……汉阳城离这里有一百几十里,晨光中的三角山看起来那么遥远。

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16阿鬼坐在龙首山脚下歪歪扭扭的廊台上,看

也不看身旁的崔主簿,闷闷不乐地问道:“这么说,现在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吗?”崔主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摸了摸胡

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阿鬼的脸色。他生怕自己草率的回答,又会捅了马蜂窝。

第17节:黄真伊

傍晚从汉城出发,在骡背上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城门关闭之前,他们赶到了松都,直接去青桥房看了病人。刚刚

看见病人,崔主簿就皱起了眉头,说病人吐血已经非常严重,而且还流冷汗,似乎不大好。然后,他又给病人把了脉,

发现病人脉搏微弱,于是作出了无力回天的判断。没想到阿鬼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你这个家伙,我在汉城插进西

瓜里的刀是什么意思?趁着我那把刀还没插进你的肚子,赶快给我把病人救活!”怪童也在旁边添油加醋:“叔叔喜欢

把刀彻底插进别人的肚子,不过我喜欢用刀尖儿在人的脸上画画儿。山水画,人物画,还有……什么时候有机会,我要

让主簿大人欣赏欣赏我的才华。”说完,他盯着崔主簿魂不守舍的脸看了半天,像女人家似的咯咯大笑。比起阿鬼杀气

腾腾的眼神,崔主簿更害怕怪童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漂亮眼睛。他明明知道病人已经无药可医,自己所做的一切无异于

拿鸡毛塞老鼠洞,但他还是不得不乖乖地每天熬三次药。每天早晚为病人切两次脉,连续三天坐在病人床头,给病人拔

火罐,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谁都能看出病人的病情有所好转了。玄琴早就跨过了阳间的门槛,徘徊

于地狱门前很久了。她被轿子抬回以后不过十天,已经瘦得不像样了。脸色蜡黄得就像死人,枕在脏兮兮的枕头上面。

只有苍白的嘴唇间还不时呼出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没有跨过阴曹地府的门槛。严重的吐血症状停止了,但是并不意味

着她的病情有所进展,因为她的体内已经无血可吐了。现在她的元气已经耗尽,正在像泡沫似的渐渐萎缩。“主簿大人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阿鬼的嗓音无比嘶哑,好像在揉搓枯木,表情却是平静而冷漠,好像对什么都已经绝望了。

崔主簿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情况好点儿的话,也许能挨到后天早晨……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下去,恐怕到明天晚上

……”

崔主簿吞吞吐吐地说着,为了强调这句话的意思,还不停地摇头。尽管这样,他还是担心自己是不是濒临危机,吓

得两腿发抖。阿鬼撅起下唇,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底。崔主簿吓得六神无主。他已经为救病人尽了全力,现在只想马

上回家。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可是他觉得说这句话就等于是拔老虎的胡须,于是迟迟疑疑,始终没有说出来。一

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篱笆外面露出了怪童的身影。他使劲踢开歪歪扭扭地贴着门框的柴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

他站在阿鬼面前,像往常那样,脸上洋溢着哑巴遇见相公似的笑容。怪童不但脸蛋长得漂亮,而且穿得也很整洁。头上

抹了油,梳得利利索索,没有散乱开来的头发。他穿着新衣服,脚上是塔谷洞特有的麻鞋。与怪童相比,阿鬼的打扮简

直就像屈枉神。“叔叔!”“怎么了?”阿鬼正在陷入沉思,听见怪童叫自己,吓得打了个冷战。“我刚从学堂洞大巫

师家里回来。”“那又怎么样?”“大王堂的大巫师别提有多傲慢了,就连我这个小恶霸都不放在眼里。”“所以你白

跑了一趟?”阿鬼的眼睛瞪了起来。“等一会儿,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住在三山里的典礼署摄事,好像是这么个人物,

他家里明天要请巫师。他家的儿子没出息,喜欢上了贵族家的小姐,患上了相思病,现在都快死了。他们请了算命先生,

订了驱鬼的日期,说什么都不肯改变,这不是糟糕了吗?大巫师说,明天必须驱鬼才行,还让我请小巫师,即便不能像

她那样举起沉重的铁盆,至少可以使用扔刀的方法,应该对驱鬼有效果。”“那她可以派遣小巫婆到三山里,自己来我

们这里,不是吗?”“你以为我没说吗?结果大巫师冷笑着说,就算青桥房的妓女性命贵重,但是也不能跟红箭门士大

夫家的少爷相比。”“什么,红箭门士大夫家?”阿鬼的眼睛眯成了缝。“啊,看来是做不成大官,只能靠自己提高身

价了,你还不知道吗?”阿鬼脸色铁青:“那么,那个巫婆……”“人家是为王室驱鬼的大巫师,俗话说得好,贵族家

的牛连屠夫都不怕,不是吗?跟她们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还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拔刀威胁过,巫婆终归也是女人嘛。我

让手下的孩子们拿石头砸破了一个酱缸。啊,发出‘喀嚓’的声音。巫婆家的男人正在房间里睡午觉,睡眼矇眬地跑了

出来。我拿刀尖儿凑到他的喉咙下面,威胁他,‘妈的,你老婆是得了神灵指示的灵物,我不能对她动刀子,但是你就

无所谓了吧?既然青桥房的妓女命不值钱,那巫婆家的男人,命也就值钱不到哪儿去。你就替你老婆挨一刀吧’……结

果,事情就算办成了。”“办成了?”“大巫婆抱住我的膝盖,连声求饶。她说可以派个小巫婆去三山里,明天早晨她

到我们这里来,让我们准备好黄土等她。”“她是不是想通过三山里的那个官吏讨好官衙?”“在大王堂当大巫师的女

人还能没有这点儿小算盘?不管是惹了小恶霸派,还是什么马蜂派、蚂蚁派,动不动就找她行使巫术。”阿鬼放心地点

了点头。怪童笑眯眯地看了看巴掌大的庭院,破破烂烂的背架放得乱七八糟。“可是地方这么狭窄,大巫师连转个屁股

都很难,还怎么驱鬼呢?都坐不下几个人。”阿鬼假装没听见怪童的话,从廊台上站了起来。崔主簿一直蜷缩在阿鬼身

边不敢动弹,这时候也晕头转向地跟着站了起来。阿鬼大步流星地出了门,走了两三步,又看了看栅栏外面的怪童,斩

钉截铁地说道:“我现在直接去张德家,你马上去老酒馆李掌柜那里,让他动员胡同里面所有的人,今天晚上之前把黄

土铺到张德家的院子里。明天早晨我找架步轿来,把病人抬到张德家。”阿鬼刚说完,身影就消失了。崔主簿这才想起

应该告诉阿鬼自己想回家的事,于是慌忙穿过庭院走出来,正好看见怪童那张笑容满面的脸庞。崔主簿吓得只想后退几

步,可是怪童却像扶着村里长辈似的,温柔地拉起了崔主簿的胳膊。“可能你会觉得郁闷,不过,还是再坚持两天吧。

听说松岳山的大巫师能用神力驱除附在人身上的恶魔,非常灵验。她嘴里叼着大铁盆,也不知道怎么驱鬼……反正等巫

师赶走了附在病人身上的恶魔,大人又得给病人用药了,肯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呢。”崔主簿无话可说了。17自古以来,

松都的人们就以信神信鬼而著称。他们喜欢捉鬼驱魔,而且比起其他地方的巫师,这里的巫师不但人长得漂亮,声音和

跳神的动作也与众不同,只要听说谁家请了巫师,妓女们就会放下自己的事情,聚集到那户人家的院子里。不过半天的

时间,消息就在松都转了好几个圈。借用青桥房张德家作为驱魔的场所,而且这不是办丧事,也不是驱除厄运,更不是

阻止厄运,而是大王堂的大巫师为了驱除附着在病人身上的恶魔而施展神力,早在头天晚上,这个消息就传得妇孺皆知

了。虽然只是短暂的驱魔仪式,但是从铺黄土开始,松都人就会像蚂蚁群似的汹涌而来,直到巫师跳神完毕,就坐在那

里看热闹。另外,这次的巫师也不是普通的巫师,而是松岳山大王堂的大巫师,这次的驱魔也不是普通的驱魔,而是大

巫师咬着铁盆,或者用铡刀发挥神力把恶魔驱走的罕见场面。所以,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岂能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那

天一大早,看热闹的人就来到了张德家。这天看热闹的人太多,青桥房里所有的妓院都无法做生意了。阿鬼去汉城的时

候,张德借口让玄琴出去养病,悄悄地把玄琴送到了龙首山下,算是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然而因为阿鬼一句话,她

不得不把自家院落拿出来用做跳大神的场地,可是想到这两天的客人会被别人家抢走,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当她看到别

家妓院因为看热闹的人太多而无法做生意的时候,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开始踏踏实实地张罗跳大神的事了。张德家的

大门大开大敞,可以看见里面新铺了黄土。院落中间铺着大块的圆草席,草席中间摞放着七张饭桌,最高处差不多够到

人的胸部,上面放着细纱精心擦过的大铁盆,像金子似的闪闪发光。这个铁盆就是大巫师借助神的力量叼在嘴里驱魔的

灵物。距离灵物不远的地方,放着盖毯子的平床。开始驱魔之前,病人玄琴躺在这张平床上面。东边栏杆下面的旧草席

叠成半截,长长地铺成条状,乐手们拿着乐器坐在那里。为了抢占看热闹的好位置,人们清早就聚集到这里。但是,怪

童率领的地痞和龙首山脚下的小混混们成群结队地站在大门前,气焰嚣张地阻止人们进入张德家的庭院。这样一来,张

德家反而显得过分冷清,门前的大路上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熙熙攘攘,就像聚集在水坑里的小鱼。转眼间,眼疾

手快的孩子们已经爬上了张德家后院的粗大枣树。不仅隔壁家的房顶,就连道路对面妓院的房顶上也坐满了妓女和经常

出入妓院的绾发男子。其他人没占到这些有利位置,只好拥挤在大门前面的路边。再过不久,阳光就会把大地烤得滚烫,

但是他们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巫师嘴里叼住铁盆的时候,不得不跨过门槛,躲避着这些看热闹的人们,在张德家附近绕

个圈子。为了躲避炎热,驱魔仪式应该尽快开始,尽快结束。没想到今天的驱魔仪式拖了很长时间,就像为枯萎的野菜

讨价还价。直到太阳高高升起,坐在树枝上的孩子们才喊着说病人从房间里出来了。然后,人们开始准备跳大神的场面。

突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天没有动静。不一会儿,传来“当当”的长鼓声,紧接着又响起了锣声。看热闹的人

们翘首望去,但是坐在路边的人们却看不见巫师跳大神的场面,只是通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头戴朱笠的大巫师。她挥舞

着带锁链的偃月刀,跳起了舞。巫师时而跳舞,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像跳舞似的配合着长鼓和锣的节奏。音乐声停了

片刻,然后重新响起。直到这时,巫师好像才开始施展神力,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巫师急促的呼吸在大路上都能听得

见。终于,巫师的驱魔仪式开始了。那声音简直就像被山火烧身的老虎在咆哮,巫师嘴里发出的驱魔咒语声响亮地传到

了外面。“该死的恶鬼,为什么要附在美丽女人的身上?你要是想做什么怪异的举动,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但是考虑到

你肚子饿了,我可以给你饭和菜,你吃完之后赶快离开这个女人吧。如果你不离开,我就把你分成十段、二十段,扔进

油锅里烫死你。你还不赶快走开?”驱魔结束了,在大巫师施展神力之前,她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小巫师拿着稻草包好

的粮食撒到大门外,看热闹的人生怕粮食会碰到自己,纷纷四散开去。突然,坐在树梢上的孩子们大声叫喊,“驱走了!”

“驱走了!”街道对面妓院房顶上,看热闹的人们赶紧站起来,抬头往院子里张望。坐在路边的人们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也跟着站起来,踮着脚尖往张德家看去。乐器声像口哨似的回响在人们耳边,长鼓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恐怖,仿佛阴曹地

府的使者在扣响大门。大巫师终于用嘴叼起了泛着金光的铁盆,跨过门槛,出现在看热闹的人们面前。一步,两步……

人们丢了魂儿似的注视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大巫师。颧骨高耸,额头宽而平,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神灵之火,为了支撑铁

盆的重量而咧开的嘴巴流出了殷红的鲜血。太残酷了。尽管这是巫师期待的结果,然而看热闹的人还是不停地往本已沉

重的铁盆里扔昂贵的物品。这些昂贵的物品也是财物,现在成为自己的东西,当然是件高兴的事,但是铁盆里的物品越

来越多,巫师的嘴唇在不停地流血,脸色变成了绛紫色。这个场面实在太神秘,太怪异,也太壮观了,如果这个世界上

真有什么鬼魂附着于病人的身体,肯定吓得魂飞魄散了。大巫师嘴里叼着沉重的铁盆,在人群前绕了一周,转身回到张

德家门里,每一步都没有丝毫的闪失。大巫师的身影消失在庭院里。这时候,音乐声再次加快了节奏。不用看也知道,

肯定是大巫师把铁盆放在桌子上面了。就这样,通过神力驱赶恶魔的场面算是结束了。大巫师转身回到张德家庭院的时

候,看热闹的人们就陆陆续续散开了。驱魔的音乐停止的时候,半数以上的人们都已经离开了。大家称赞着大巫师的神

通广大,期待这次“跳大神”的效果,但是没有人关心徘徊在生死岔路上的玄琴的病情。那天夜里,太白星升起的时候,

玄琴终于跨进了再也无法返回的地狱之门。在混乱不堪的驱魔过程中,她仍然昏迷不醒,静静地躺在那里,结果再也没

能从沉睡中醒来,像蜡烛一样熄灭了。阿鬼仔细盯着已经咽气的玄琴的脸。凹陷的太阳穴和消瘦的双颊,仍然可以看出

她的面部轮廓,苍白的嘴角带着奇妙的微笑,仿佛在抬头仰望着阿鬼。阿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琴的微笑。阿鬼从房间

里出来,刚才带着妓女到大门外招魂的张德来到廊台栏杆下面,像请功似的说道:“按照我们青桥房的风俗,三天后在

舞丧场举行葬礼。”

第18节:

阿鬼在台阶上找到自己的鞋,一边穿,一边默默地点了点头。妓院主人一天赚不到钱就会浑身难受,如今三天三夜

不接客人,也算是讲义气了。好像房间里有人在烧清洗尸体的热水,庭院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艾草味。几个房间里都有

妓女在烛光下缝制寿衣。阿鬼刚要走向大门口,突然在红灯笼熄灭的黑暗里看见了怪童的身影。“按照叔叔的吩咐,我

给崔主簿送去了十匹好布。那个老家伙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是看到布匹,他的嘴巴马上就咧到了耳朵根子。他说明天早

晨出发,我派了个人送他。对了,南门外石头马房的麻子主人没到这里找你吗?”阿鬼点了点头。“我清清楚楚地告诉

他了,叔叔就在这里,怎么回事呢?”怪童自言自语地说完,突然趴在阿鬼耳边,小声说道:“从汉城尹承旨家来的客

人住在他们家。那位客人说,今天晚上务必要和你见面。”怪童在汉城的时候就对尹承旨家的事充满了疑惑。今天说不

定就能找到点儿解开这个谜底的线索,怪童眨巴着眼睛,缓缓地注视着阿鬼在月光映照下的朦胧脸庞。可是,难道非要

亲身经历才能了解情况吗?阿鬼表情沉痛地倒背着手,好像数星星似的抬头看了看天空,什么也没说,就朝大门外的黑

暗中走去。这时,他闷闷不乐地甩下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有事,不能再回来了,你替我留在这里,看着她们做准备。”

18七月十五是百种日。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很多施主聚集到寺院,举行名为“盂兰盆会”的大祭。……释迦牟尼的第

十三代弟子中有个“目连尊者”,他学习了六种神通,前去阴间寻找自己的父母,发现母亲正在名为“饿鬼道”的地狱

里忍受痛苦。于是,他立刻去找释迦牟尼,请教拯救母亲的方法。释迦牟尼告诉他,准备阳间的所有美食(另有说法是

准备食物百种,所以这天叫做百种日),然后献给德高望重的僧人。目连尊者按照释迦牟尼指教的办法,终于帮助母亲

摆脱了苦难……根据佛藏中盂兰盆经的记载,“盂兰盆会”的来历大概是这样。在佛教盛行的三国和高丽时代,主要由

男人充当施主,到寺院进行供养。随着佛教的衰弱和儒教的盛行,前往寺院供养的事情渐渐由妇女完成。女人们本来就

虚荣好胜,这天更是争先恐后地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食物,纷纷到寺院里供养僧人。因此,这项活动反而比从前更热闹

了。每年的百种日,各个寺院里都有很多热闹的场面可供观赏。这一天,各个寺院里摆脱俗世的僧人们都会吃到很多好

东西,甚至撑得倒在木板上拍打肚皮。在黄进士家,到了每年的百种日,真伊的母亲内堂夫人都会带着里里外外的女仆

们到位于炭岘门外的归法寺,为僧人们送去食物,积累功德。在别人家,这种事都会让女儿或孙女同行,而且大家闺秀

们也生怕错过看热闹的机会,担心不能加入外出的行列。但是,黄进士家却不是这样。内堂夫人不会邀请女儿真伊同行,

而且真伊也不喜欢佛家,更不喜欢和长辈们在一起,所以她从来没有央求母亲带上自己。但是今年,真伊第一次成为黄

进士家的施主,要到归法寺去供养食物。内堂夫人突然身体不适,病倒在床上了。对于母亲突然生病,真伊多少有些疑

惑,但是嫂子正好去了娘家,不在家里,她又不能把这件事推托给别人,只能当成自己的任务,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

真伊不想弄得太热闹。她想静静地去,静静地回。她只找了几个人。只要别堂小姐说去什么地方,哪怕是地狱也要紧紧

跟随的用人大婶和命中注定成为小姐影子的伊锦,还有两个负责背食物的下人,再加上真伊自己,总共是五个人。一夜

之间,内堂夫人变得异常憔悴,眼睛也凹陷了下去。她同意真伊缩减同行的人数,但是不准她们步行前往归法寺。往返

二十里虽然算不上多么遥远,不过总归要顾及贵族家的体面。也难怪,人家都说,为了保持体面,贵族就算掉在水里淹

死,也绝对不会狗爬式游泳。炎热尚未完全退去的日子里,真伊不喜欢被关在沉闷的独帐轿里,她对这样的“奢侈”深

恶痛绝,可是也无可奈何。结果,这行人又加了两个轿夫。清早,城门刚刚打开,真伊就出发了。她想赶在别的施主到

寺院之前,尽快结束供养回家。别堂的三个人听见第一声鸡叫就起床了。她们匆匆忙忙梳洗完毕,穿好衣服,到内堂吃

过了早饭,手忙脚乱地准备了需要供养的食物,带足盘缠。这时,解除通行禁令的钟声刚刚敲响。当真伊吩咐抬轿过来

的时候,下人却回话说,杂物间的门锁上了,取不出独帐轿。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杂物间的钥匙由阿鬼掌管,昨天晚上

阿鬼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现在还没回来。事实上,锁头很破旧,只要有块废铁,就连小孩子也能打开,可是大家

都害怕阿鬼,没有人敢破坏。阿鬼不可能不知道她今天要去寺院供养的事,真伊心里很是气愤。她真想自己站出来把门

打开,取出轿子,可是事情明摆着,那些连锁头都不敢碰的没出息的家伙,谁敢在没有阿鬼许可的情况下到杂物间取东

西呢?而且,自从青桥房事件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真伊也像对带刺的栗壳似的小心翼翼地面对阿鬼,她也不想因为

无所谓的小事而触怒阿鬼。突然,中门外传来了阵阵喧闹声,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还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打开杂物

间门锁的声音,组装独帐轿发出的“嘟哒嘟哒”的声音,看来是阿鬼回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阿鬼走进了内堂。看他满

头大汗的样子,好像还没把家里的事情彻底抛到脑后。他的眼睛通红,好像通宵熬夜的猫头鹰。

第19节:

(看来他又是在某家妓院里过的夜了。)真伊斜着眼睛瞟了阿鬼一眼。青桥房后胡同里遇到阿鬼时的莫名其妙的反

感再次涌上了心头。真伊坐在大堂的廊台上,阿鬼往那边看了看,弯着腰说道:“小姐,独帐轿抬到内堂里来吗?”阿

鬼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这个并不狭窄的庭院。他是那么恭敬。可是,这恭敬里并没有丝毫的卑微。他的举动包含着盲

目的自信。他确信自己就像瞄准了目标,随时准备发射出去的箭。真伊看也不看阿鬼,而是叫来了伊锦。“你快跑过去,

告诉轿夫,说我马上就出去,让他们在大门外等我。”可笑的事情发生了。昨天夜里,归法寺大雄殿的佛像遭遇了横祸。

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挖掉了佛像的眼睛,削去了佛像的鼻子,割掉了佛像的耳朵,佛祖威严的脸变成了废土。归法

寺大师以下的僧人们都说,佛祖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灾难,所以自己首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望着施主提着各种各样

的食物走进寺院,却没有闲心照看盂兰盆会。沙弥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在怀疑花潭的儒生。花

潭是松都人公认的景致优美的地方,位于归法寺通往灵通寺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个姓徐的书生在那里盖了

两三间草房,现在已经成为性理学大家,远近闻名,到他门下学习的儒生络绎不绝。儒生认为佛教是异教,只有无情地

排斥和践踏佛教,才是儒生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人们怀疑,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许会搞这样的恶作剧,然而徐某又

是个道行深厚的斯文书生,他门下的弟子怎么会……用人大婶进了寺院门,立刻就像风似的四处走来走去,打听到不少

的消息。当她回来说给真伊听的时候,真伊却只是笑笑。佛家说,佛祖认为自己不是神,拒绝人们把自己神化,然而人

们为什么要用泥土塑造出人形,然后像供奉天神似的供奉他呢?真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位书生对僧人说:“建造高大

雄伟的寺院,再用丹青粉刷,然后用木头或泥土做成佛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位僧人回答说:“建造高大雄伟的

祠堂,再用丹青粉刷,然后用栗子树做成神主,一年四季供奉,到底是为了什么?”佛教和儒教都认为自己好,真伊也

无话可说。如果一定要她说说佛祖的话,她倒不想谈论佛像本身,而是想一针见血地谈谈佛像的表情。每天不分昼夜地

坐在佛堂上,像傻瓜似的笑个不停,似乎认为世间的一切都因为自己而变成了极乐世界,笑得心满意足。如果他也有廉

耻之心的话,那就看看这个世界。虽然是泥土做成的佛像,表情总该说得过去才行啊,不是吗?简直像个饭桶。真伊自

己在心里想着,越来越气愤,后来也觉得无聊,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要再想了,虽然归法寺的佛像遭遇变故,但是为了

祖先们的灵魂,还是应该把带来的食物供养出去。用佛家的话说,“盂兰盆会”又叫“别请”,由带来食物的施主从僧

人当中选出道行最深,最有智慧的那位,再把自己的食物供养给他。即使接受了“别请”,道行最深,最有智慧的真诚

僧人也会坚持不收,可是怎么可能呢?看看佛阁上坐着的佛像,看看他庞大的身躯就知道了。要想拥有佛祖的心灵和身

体,僧人们需要多么丰足的供养啊?佛祖的身躯那么庞大,却说每天只吃一粒芝麻一粒米,看来未必是嘴大才能说谎。

尽管是脱离尘世的佛家,依然存在着斗笠状的权力构造和利害得失的佛门律法,这点和俗世没有什么两样。因此,能够

得到“别请”待遇的主要是大师和老僧,小和尚和沙弥就不用说了,就连出家十几年的年轻僧人也只能被推得远远的。

施主们陆陆续续聚集到寺院,里面且不说,就连围墙外面的树林里也聚集了很多妇女,她们组成了水泄不通的花田,来

晚了的贵族花轿因为道路阻塞,只能停在五里外的道路两旁。/95 如果寺院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清早赶来寺院的施主

找好别请,并在别请的带领下到佛像面前供养,然后就像沿着水道流走的水似的离开了。但是,今天发生了意外的事故,

不得不换过佛像之后才能供养。水道堵住了,水自然而然地溢出了地面。三个女人一台戏。如果有四个以上的女人,就

会吵起架来。巴掌大的路面,数百人就像装进口袋里的鱼似的聚集起来,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如果稍不留神,就会被挤

到后面,那就要到傍晚才能供养,然后才能离开寺院,所以即使心地善良、安静文雅的女人,也不能不心急如焚。在法

堂里面,身穿袈裟的年轻僧人们忙着拿被子包走变成了废土的佛像,更换新佛像,忙得大汗淋漓。这项工程结束之后,

盂兰盆会的供养才能开始。担任寺院会计的老僧人手拿书册,站在法堂的台阶上,分派小沙弥帮助施主们排好队。为了

避免混乱状况的发生,按顺序记录下各位施主想要选择的“别请”,然后按顺序接受供养。女人间的争吵从排队的时候

就开始了。面对这样的混乱,按照顺序公平排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个公正的标准,谁又愿意在这水泄不通的人

群中站到后面呢?像今天这样的供养,没有一定的财力物力做后盾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这些施主不是贵族家的夫人,

就是商贾家的女人。从血统来看,松都大部分商贾都是高丽时代的贵族,因为固守王氏家族的节操,结果沦落为商人的

身份。李氏朝鲜建国以来,尽管已经过去了一百几十年,但是他们直到现在仍然保持着骄傲的心理,恨不得推翻贵族,

踩在脚下。像今天这样拳头比法律更有效的场合,他们当然不可能乖乖让步。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和谩骂,终于有了结

果,乘坐轿子来的贵族逐渐被排挤到后面,身材丰满、眼神锋利,看起来无比霸道的商贾家的女人理直气壮地站到了队

伍的前面。尽管她们占了优势,却仍不满意,嘴里唾沫横飞,冲着贵族家的女人骂道:“哼,太不像话了……自己无能,

还瞧不起别人。这些家伙,到寺院里供养,也还是贵族的架势。”“那还用说,大便干了也还有臭味,贵族气会因为到

寺院供养而喂狗吗?”“天啊……真不愿意看见贵族的可恶嘴脸,看来以后走路的时候头上要顶着荞麦秆了。”“为什

么?”“阻挡贵族死人的鬼魂,不是要撒荞麦吗?”随后响起了挖苦和讽刺的笑声,贵族的夫人、小姐们气得说不出话

来。真伊从开始就没有参与贵族和商人之间的争吵。她坐在庭院里的桂花树下,等待去找大师的用人大婶回来。归法寺

的老施主不计其数,然而黄进士家却是地地道道的大施主,无论财力还是门第都超然凌驾于其他的贵族,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即使他们不用特意指定别请,也会有大师主动站出来接受供养。即使在佛的世界里,也存在俗世的人情捷径,所以

何必混杂于乱七八糟的队伍,跟她们争论是非短长呢?用人大婶得意扬扬地回来了,像一只捉住老鼠的猫,昂首阔步从

人群中穿过,匆忙走了过来。她走到真伊身边,低声对真伊说道:“天啊……供养竟然也要走后门。快到那边去吧。大

师说要在别堂的金佛像前接受供养。要是让人们看出来的话,那就麻烦了。大师让我们悄悄地过去,不要让别人知道。”

听大婶这么说,真伊面露喜色。她让小沙弥背着食物,心里只想着快点儿离开拥挤的人群。19在小僧的带领之下,真伊

走进别堂,坐了下来。明明说大师马上就来,然而等了做两三锅饭的工夫,他才慢吞吞地走了进来。他好像马上就要接

受真伊家的供养,吩咐小僧准备接受供养的碗,在佛像前点上油灯。吩咐过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什么也没说就

离开了,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才像影子似的回来。当真伊等人通过“走后门”结束供养出来的时候,法堂里早就重新

摆放了佛像,开始接受供养了。比真伊先结束供养,离开寺院大门的施主比比皆是。不管怎么样,总算出来了。空荡荡

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真伊头戴纸斗笠,随同大婶和伊锦跟在轿子后面。真伊也想学着大婶和伊锦摘掉头上的纸

斗笠,然而贵族家的小姐就是不能和平民一样,必须遵守内外礼节。啊,真好,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轻轻吹过的山

风……还有什么奢望?大婶不停地流汗,连连抱怨天气太热。真伊却喜欢大自然中这种毫无拘束的自由,尽管天气比地

狱还热。她喜欢像这样混杂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行人中间,喜欢地上掀起的呛人的灰尘。真伊让大婶讲燕山君时代

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你听说过公狗的三种担心吗?坐着的时候担心有人突然冒出来,站着的时候担心自己要不要

跑,晚上又担心有老虎。遭到驱逐的国王也有这几种忧虑。民心就是天意,他怎么能不害怕呢?他生怕消息传出王宫,

于是他封住百官之口,还暗中派人打探。你以为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吗?可是,纸包不住火……”……国王经常跟我们

这些身边的女人说,只要他把军权握在手里,即使天塌了,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损失,结果怎么样呢?反政那天,国王深

信不疑,甚至还曾赐予了大海般恩情的王宫士兵抓住了国王,五花大绑起来。“你问国王怎么没有辅佐他的人或者忠臣

呢?天啊,笑死人了。辅佐他的人算什么,忠臣又算什么?忠臣不过就是敢对国王说真话的人,可是当枪声响起,刀光

剑影的时候,谁还敢说真话啊?为了做忠臣,结果掉了脑袋,那以后可就安不上了……”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老虎是

山中之王,狍子、长颈鹿、狐狸都是它的手下。老虎连续几天没有找到食物,肚子饿了,于是就把目标盯向自己的手下

们,垂涎三尺。可是呢,老虎还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它不能无缘无故就把手下吃掉了,于是它先把狍子叫到跟前,问道,

‘狍子呀,你说实话,我嘴里有什么气味吗?’说完,老虎张开了嘴巴。狍子是迂腐的动物,它闻了闻,然后直截了当

地回答说,‘大王,您的嘴里有种烂肉的味道。’狍子的话音刚落,老虎大发雷霆,‘你这个混蛋,我这么神圣,嘴里

怎么会有腐烂的肉味?真是个不忠的家伙’,说完,它当场就把狍子吃下去了。第二天,老虎肚子又饿了。这次,它把

长颈鹿叫到跟前,‘长颈鹿啊,今天你说实话,我嘴里有什么气味吗?’说完,老虎张大了嘴巴。昨天狍子因为说了实

话而被老虎吃掉的情景,长颈鹿都看到了,所以它浑身发抖地回答说,‘大王,大王嘴里散发出芬芳、甜美的千日酒的

味道。’长颈鹿的话音刚落,老虎又大发雷霆,‘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撒谎精!混蛋,我又不是生活在天宫的神仙,嘴里

怎么会散发出千日酒的味道?’说完,老虎又把长颈鹿也吃了。又过了一天,该轮到狐狸了。见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口,

狐狸赶紧说,‘大王,属下这几天患了感冒,鼻子堵住了,什么也闻不到’,总算保全了性命。小姐你觉得这三种动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呢?“……本来嘛,国王应该沉重得像石头,轻易不开口,可他总是那么轻妄、浅薄,总是自以为

是,朝令夕改,动不动就改变主意,谁能总是对他的胃口?稍微惹他不高兴,他的痰盂就会飞出去,尿缸也会被掀翻。

这样一来,惹恼国王的人就会遭到发配,或者拉到沙南基变成无头鬼。所以说呢,不要想着做忠臣,应该像狐狸那样,

说自己患了感冒,什么也闻不到,这样才是上策,不是吗?”……聪明?这个可不好说。像长颈鹿那样把腐烂的肉味说

成香甜可口的千日酒的味道,最初肯定没人相信。国王身边的宰相们争先恐后地提高嗓门说,‘国王是圣人,就连尧和

舜在您面前都变得苍白’,‘国王的人格无人可以媲美’,极尽吹捧之能事。可是,十斫木,无不斫,没有哪棵树被砍

上十次还不倒下的。起先国王也谴责大家,说他们的吹捧太肉麻了,但是渐渐地,国王也喜欢听这样的甜言蜜语了。到

了后来,甚至他相信自己真的是堪比尧帝和舜帝的神圣人物了。唉,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而且民以食为天,可是国王让

百姓吃空气活命,还谈什么尧帝,谈什么舜帝啊?“……不过,国王对音律的确很有感觉。有一天,我坐在那里弹奏玄

鹤琴,他静静地听着,竟然流下了眼泪,现在想起来,宛如就在昨天。他还不如不做国王,到掌乐院里做典乐之类的官

职,也许晚年生活会更平坦些。”……你问他长得好不好看啊?坐上国王的宝座,还有谁会不好看吗?我原以为国王腋

窝下会长着金鳞呢,唉,别提了,跟他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比起我在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初次献身的成均馆的那个家伙,

他做男人的本事也强不到哪儿去。“从王宫被驱逐出去那天,他就像被拔了毛的野鸡一样狼狈。对了,既然说到野鸡,

他被逐出宫那天,从宫里出来就被关到了寻常百姓家,午饭的饭桌上有盘鸡肉,可他竟然还嚷嚷着要吃野鸡肉,被老宫

女训斥了一顿……后来,他死在了江华岛。”大婶突然停了下来,怒视着从旁边跟过来的伊锦。“死丫头,你怎么低着

头,总是斜着眼睛看人?第一次看见长胡子的男人吗?没出息的丫头!”大婶无情地指责伊锦。其实伊锦是因为很久没

出门,如今夹杂在人群当中,她感到害羞,所以才不敢抬头。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拥有如此出众的美貌,穿着在别人看

来很朴素的黄色小褂,下身穿一条淡粉色的裙子,这身衣服和伊锦实在太般配了,就像带着黄色花瓣的红花尽情展开它

的花瓣,享受着阳光的照耀。真伊默默地拉起伊锦的手,温柔地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大婶不屑一顾地看了看伊锦美丽

的容貌,咂着嘴巴,继续说起刚才停下来的话题。

第20节:

“小姐,你听说过‘净名经七喻’吗?”真伊摇了摇头,盯着大婶突然变得正经的脸色。“燕山君被逐出宫以后,

所有他接近过的女人都被赶走,削发为尼。尽管燕山君被驱逐出王宫,但他毕竟做过国王,既然为国王献过身,就去侍

奉佛祖,借以守节。我也属于其中的一个,被抓到了名叫‘净业院’的寺院,剪掉头发,做起了尼姑。当时,那家寺院

的大师为了唤起我们的佛心,跟我们说了‘净名经七喻’这句话。可能是《净名经》里记载的故事吧。”从前,有个罪

犯逃跑了,士兵们在后面追赶,他一着急,纵身跳进了路边的一口枯井。他往井底一看,一条恐怖的大蟒蛇正吐着信子,

身体盘成了团,蜷缩在那里。没办法,他只好抓住井壁上的藤蔓,悬挂在井里。可是,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两只小老鼠,

它们正在咬那根藤蔓,过不了多久,藤曼就会被老鼠咬断,罪犯肯定会成为大蟒蛇的美食。这时,他抬头看了看,井边

的花正往下滴着花蜜,那个人就用嘴巴接住滴落的花蜜,吃了下去。他被花蜜的甜美陶醉了,竟然忘记了井底的大蟒蛇

和正在咬藤蔓的老鼠。“……小姐,你不觉得这两个故事很像吗?燕山君也是被美味的花蜜陶醉,最后藤蔓断了,自己

变成了大蟒蛇的美餐,只是时间早晚不同罢了,两者都被大蟒蛇吞噬了,从这点来看是相同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是

如此愚蠢,王侯将相更是如此。”从我们家通往大路的小河上有座石桥,你看见了吗?那块石头也是高丽时代享受荣华

富贵和权势的王陵的望头石,但是现在你再看看,它被众人踩在脚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当初人们也都以为它会流

传千年万年。死了以后,只要有三尺黄土埋人就足够了,还无聊地……“大婶的话听起来很凄凉。真伊听出了那句话的

复杂余韵,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忧郁起来。她把纸斗笠掀到额头上面,低头注视着蜿蜒伸向炭岘的路。前面、旁边、后

面都是回松都的施主的队伍,她们脚下掀起的灰尘就像云彩,弥漫在道路两边茂盛松林的上空。归法寺的历史有五百多

年,也就是说,早在五百多年前的百种日这天,施主们也像今天这样扬起漫天的灰尘走过这条路。不出意外的话,五百

年之后,也许这条路上依然会有施主们的行列。可是人生连百年之半都很难过满,这是多么的虚无。春去山花谢,杜鹃

催人归,从来多少人,怅然望云飞。真伊望着大婶惆怅的脸庞,脸上带着微笑。她看了看路边被白茫茫的灰尘覆盖,却

仍然保持生机的野蔷薇,心里想道。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可是,你想想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晨露那玲珑的瞬间。既然

有如此绚烂的时刻,那么人生哪怕只有瞬间,又有何遗憾?对于衰老,人应该用快活的心态去看待。早晨有云雀的歌声,

傍晚也必然会有百舌鸟的歌声。此时此刻,真伊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青桥房妓院门前看见的那些女人放纵的表情。如果

是这样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们无耻的放荡和奸淫的笑声又该用什么来形容呢?她们放纵的举止中埋藏的愧

疚和屈辱呢?这也是没有遗憾的人生。早晨,云雀的歌声可以算作对她们的安慰吗?真伊吓坏了,前面传来细乐手们激

荡的音乐声。难道是乞粒派或者是寺党派在表演节目吗?乐器声和笛子声飞向长空,长鼓和锣的节奏也在天地间尽情放

纵。以细乐手为首,队伍沿着松树和栎树组成的茂密树林的山坡往下走。进城的人群被这个队伍自然地分成两半,人们

纷纷退到道路两旁。音乐声很嘈杂,但是人们的表情却很严肃。音乐轻松而愉快,带着这个沉重而漫长的队伍。出人意

料的是,这竟然是个送葬的队伍。真伊有些糊涂了。这真是奇怪的队伍。没有驱鬼的方相氏,没有旌铭,没有魂帛,也

没有挽章,只有挂着白布的长杆竖立在丧车前。丧车后面跟着几十个女人,却没有人身穿丧服,所有人都穿着鲜艳夺目

的衣服,头上插着红花。女人后面紧跟着男人的队伍。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歪歪扭扭地放着插有红花的平凉笠。这个奇

怪的队伍中流淌的乐曲仿佛不是弹奏出来,而是锥心刺骨的悲伤乐曲。引领魂魄的音乐声怎么会如此激昂?本来应该穿

素服的人们为什么穿得那么华丽?一切似乎都很反常。这是一种调皮的抗拒,抗拒中又带着尖锐的刺,像是软弱的花朵

作出沉默的挑战。头上插着的红花,代替丧服的华丽服装,无不埋藏着抗拒。”是舞丧队。“大婶自言自语。”又一个

不幸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大婶的声音带着悲伤。”大婶,舞丧队是什么意思?“伊锦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手指含在

嘴里。”这是妓院的风俗。可怜的卖身女死了以后,就用这种愉快的音乐陪伴她走上黄泉路。对于这些女人来说,离开

这个世界并不是悲伤的事情,而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可是,真伊并没有听见大婶的解释。因为真伊在葬礼队伍的最后

看到了阿鬼,他的脚步格外沉重。20最近这些日子,真伊每天夜里都要做梦。在梦里,她总是被什么东西追赶。那

是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没有形体,只有阴险的笑声,仿佛喧闹的乐器声。有时候,她还会突然梦见自己挂在悬

崖的草根上,而且清晰地听见老鼠撕咬草根的声音。大婶讲过“净名经七喻”的故事,里面出现了让人忘记恐惧的甜美

花蜜,然而在真伊的梦中却没有让她忘记恐惧和不安的花蜜。真伊并不相信梦是现实的前兆。而且,关于梦中出现的各

种吉凶,她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可是,她凭借某种不是征兆的第六感官,感觉到不祥的影子正从她身后步步靠近。

第三部分

第21节:

(“知其气味者,神也。”这是《周易》记载的文字。我现在感觉到的不就是“气味”吗?可我不是神啊……)母

亲还没有从病床上起身。虽然母亲本来话就不多,但是自从她病倒之后,她的沉默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她在有意回

避自己的女儿。真伊去看望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女儿的表情总是很不自然,而且尽量闭上双眼,或者转向墙

壁。本来她就不是温柔而慈爱的母亲,但是她心地正直,而且做事也向来得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她要故意疏远

自己的女儿呢?听了真伊的话,用人大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像小姐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么可能理解我们老人

随着年华老去而变得怪僻的自然规律呢?夫人应该也是这样。”……真伊从哥哥的举动中也感觉出了与以往的不同。首

先是他看真伊时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以前,他在真伊面前总是努力保持身为兄长的尊严,也总是因为真伊了解他的弱点

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歉然之色。但是最近,他突然变得呆板了。偶尔和真伊在内堂相遇,他也总是面带不屑地注视远处

的群山。听真伊这么说,大婶撅起了嘴巴:“你不要太多心了。那位少爷就是这样,喝了凉水都能打出排骨的嗝,这有

什么好奇怪的。”……阿鬼对待真伊的态度也多少有些反常。以前常常让真伊坐立不安,甚至恼羞成怒的傲慢而不知廉

耻的表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然那么谦卑。但是,这种谦卑就像伶俐的狗犯错之后冲着主人作出的表情,那是不

知所措的毕恭毕敬的表情。从前充满自信,理直气壮的声音跑到哪里去了?大婶冷笑着说:“小姐,人得了黄疸,整个

世界都是黄色。看来多疑也是病啊?”……不过,变化最大的要数用人大婶。她对真伊出奇地温柔和细致,什么事情都

顺着她的脾气,好像真伊得了什么重病。真伊和大婶的目光偶尔相遇,大婶那无法掩饰的目光中好像带着对无依无靠的

孤儿的悲伤和同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伊锦也是这样。从前的撒娇和纠缠都不复存在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妥妥

当当,不让真伊操心,然后就像风一样转身离去。她突然长大了。大多数孩子在了解家里巨大的不幸以后,都会突然变

得懂事起来,而且千方百计地安慰母亲。……如果这就是《周易》中提到的“气味”,那么这究竟是怎样的“气味”呢?

事情终于发生了。那个因为暗恋真伊而患相思病的三山里小伙子死了。这个可怜的人啊。真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是

她并没有感到震惊。也许她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的发生了。……漫道相思不是病,相思病来苦无轻。魂寄相思千里远,

山层叠,水纵横,相思已逝无踪影。长相思,长相思,是也非也总关情,情已成病君已死。……“哎呀,喝凉水也能塞

牙缝,你不要这么说了。这怎么是小姐的错呢!你又没有勾引那个小伙子翻墙来看你,不是吗?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这就是他的命啊。”就在几天前,大婶还总是戏弄真伊,说主人小姐勾引小伙子,害得人家得了相思病。但是现在,看

到小姐听到小伙子死去的消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又像从来没有开过那种玩笑似的,唾沫横飞地劝起了真伊。真伊感激

大婶安慰自己的真心,但是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大婶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她明明知道,却假装糊涂?)真伊听到这个

消息之后,之所以如此在意,一方面是因为可怜的小伙子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性命,她感到悲伤。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她

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还会有更不吉利的事情发生。这种预感让她终日战战兢兢。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真伊简直是如坐针毡。“伊锦啊!”没有人回答。“喂,伊锦!”还是没有人回答。“伊锦,你在哪儿?”房间里空空

荡荡。后院没有人,仓库里也没有人。大婶扭了胳膊,去找附近的医员针灸了,伊锦应该守在房间里才对,可是她去哪

儿了呢?最近因为母亲生病,自己总是待在内堂,所以这个丫头不会趁机溜走了吧?(难道她跟哪个下人小子……)

第22节:

眼看着伊锦越长越漂亮,偷看她的男人越来越多,真伊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每当这时候,只要想起自己从内堂回

来突然看到那副惊人的情景,就会忍不住脸红。平时,真伊常常通过一角门往返于内堂和后院之间,可是那天尽管没有

什么急事,她突然想直接去后院。于是,真伊径直走向内堂后面倒塌的围墙。翻过围墙,就是后院了。这里很少有人来,

地上生长着茂密的草丛,她害怕踩到蛇,所以不敢轻易迈出脚步。刚刚翻过墙,真伊就看见了他们。一个是下人房里做

轿夫的家伙,另一个是在内堂厨房里做事的女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僻静的地方呢?真伊很快就明白了。然而奇怪的

是,她好像坐在刀刃上似的,一步也挪不动了。“大……大叔……”突然,女孩子发出了短促的尖叫,然后就安静下来

了。转眼间,她的裙角掀了起来,盖住了脸,一只脚上的草鞋也脱了下去,赤着脚。真伊晕头转向地转过身,疯狂地跑

了起来。她从倒塌的围墙洞里钻回来,逃到了内堂旁边的房间。当时,真伊之所以那么慌张,并不是因为淑女的羞耻感

和对那种事的憎恶。她也了解成熟少女的烦恼,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想象那种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早春时节

绽放的杜鹃花的粉红光芒,就像月夜的玄鹤琴发出《风入松》的旋律,朦胧而优雅。可是那天,真伊看到的情景却令她

脸红心跳,令她口干舌燥,仿佛某种不知名的杂草散发出强烈的芳香令她头痛欲裂,就像跳大神的巫婆令她头晕目眩。

(如果伊锦和下人房里的某个家伙发生那种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互相喜欢,两情相悦就足够了。丑陋吗?比

起哥哥抓住三月的腰带苦苦哀求的恶心场面,这是多么纯洁啊!)直到用人大婶针灸回来,伊锦还是没有出现。天黑了,

大婶皱巴巴的双颊变得铁青。“该死的丫头,小小年纪就坐不住了,这么晚还不回来,还能有什么用?……小姐太宠她

了。”“她肯定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回来晚的。”“她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出事了。最近,这丫头的屁股长

得像小缸那么大,你没看见吗?”“伊锦不是那种人。”“小姐你可不要这么说。擅长勾引男人的女人难道脸上贴着标

签吗?等着瞧吧,看她是不是惹了什么事。”大婶甩了甩裙角,走了出去。真伊接了一盆水,开始打扫房间。她刚要挪

到廊台上面,突然听见了一角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惊慌的脚步声,出人意料的是,进来的人竟然是阿鬼,他背上背

着伊锦。面如死灰的大婶拍打着膝盖,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真伊惊讶地站起来,弄翻了盆子里的水。她手忙脚乱地从

阿鬼背上接过伊锦。伊锦全身狼狈不堪。她的小褂衣带开了,里面的衣服破了,露出了半个乳房。裙角也被撕得乱七八

糟,暴露出来的下身沾满了鲜血。伊锦扑在真伊的怀里,失声痛哭,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快说,是谁?”“……”“是下人房的家伙吗?”“……”“要么是行廊房

的?”真伊一句接一句地追问,伊锦的哭声也越来越大。阿鬼站在庭院对面的黑暗里,犹如马桩,正往廊台这边看。大

婶不得不开口了:“少爷让伊锦给他揉腿,伊锦就去了外堂,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真伊继续追问伊锦:

“你为什么要去外堂?”“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吗?……肯定是少爷派了个跳虱般的家伙,勾引伊锦进去的呗。”真伊浑

身无力。腿脚的力量仿佛突然消失了。她把紧紧扑在自己怀中的伊锦放在廊台上面,心中涌起的火焰仿佛刺伤了眼睛,

她把眼睛闭上了。真伊的心里,对哥哥的敌意荡起了漩涡,无名的愤怒像炭火在熊熊燃烧。(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敢

碰我的贴身丫鬟,我不会原谅他的,绝对不会……)真伊睁开眼睛。她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泛着绿光的双

眼恶狠狠地盯着外堂的方向。“小姐!”大婶对真伊说。“小姐,内堂夫人派来了针母,让小姐去内堂。”真伊这才看

见站在台阶上的针母。大婶、针母、阿鬼都默默地注视着真伊。看着他们意味深长的目光,真伊意识到他们早就知道了

那个只有自己还不知道的重大秘密,而这个重大的秘密就是连日来让她日夜焦躁的不祥之事。21“……我不知道应该怎

样跟你说这件事,一直在犹豫。这几天因为这件事,我都得病了。每天晚上我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地想到底要不要把

这件事告诉你……这段时间,家里的下人们都在猜测,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我也不得不说了。既然有脓,总要挤

出来才行,就算痛苦也终归还是要说出来,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不是吗?”几天前,跟你订婚的尹承旨家派人来了…

…说是要解除婚约,还把我们送去的婚书还了回来,我们也把他们家送来的纳牌退了回去。你也知道,结婚是人生中的

第一大事。取消已经订好的婚事岂能那么容易?……那是很复杂,很困难的事情。但是,我现在之所以如此痛苦,并不

是因为尹承旨家提出了解除婚约的事。我们家多少有些面子,身为当事人,你的面子也可能过不去,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天也不会因此塌下来,我们家也不会因此而衰败。以后说不定还会找到和我们有缘分的更好的人家,说不定是塞翁失马

呢。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这件事情先说到这里……我之所以像遭到晴天霹雳似的大病一场,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对

方提出的解除婚约的理由。他们说出了你出生的秘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除了你去世的父亲和你死去的乳娘,只

有我知道这个秘密,可是尹承旨家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鬼魂告诉他们的吗?“事已至此,我还是坦白告诉你吧。其实

你和你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要想说清你成为我亲生女儿的原因,恐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

先把话说在前面,对你来说,这段往事足以让你痛彻心扉。但是对我来说,每句话都会令我肝肠寸断,都会在我心里成

为滴滴血泪。”……我嫁到黄家的时候,从娘家带来一个贴身丫鬟,她很漂亮,名叫玄琴。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她那

漂亮的脸蛋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俗话说,娴静好比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虽然说你漂亮,说你长得美的人

也不是没有,但还是无法和她相比。你和她相比,一个是东施,一个是西施。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我的贴身丫鬟玄琴,

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也知道,你父亲这边的血统是三韩甲族,可是有什么用呢。国家有法律,‘奴婢从母法’。根据

这项法律,人的身份要跟随母亲,也就是说,你也应该跟随你的母亲成为奴婢。现在我不用再说什么了,你应该猜出尹

丞旨家突然解除婚约的原因了吧。对于士大夫家来说,门第和血统要比生命更重要。

第23节:

“……哎呀,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到解除婚约的消息,你也若无其事;听说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连眉头

都不皱。你真的很坚强,就算砍头,恐怕也无所畏惧,跟你那软弱的母亲截然相反。看来命运都是由天注定,谁也无法

预测。”你怎么笑了?哦,你笑什么?求求你不要笑了。你就像个垂死之人在强颜欢笑,令人心惊胆战……你还是哭吧。

大声哭出来!这种时候你要是哭出来,不仅你自己,连你身边看着你的人心里也会舒服些。“……本来我打算把这个秘

密埋藏在心里,带进坟墓。可是,既然已经有人知道了,我想至少也应该让你知道,奴婢所生的你是怎样成为我的女儿,

我想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你静静地听我说,这也是我痛苦的经历。”你听说过‘丧舆服色’的说法吗?你看

看葬礼上丧车的装饰。五颜六色的绸缎装饰得很耀眼,但是掀开棺盖去看,里面却是散发着腐烂味儿的尸体。这就是虚

伪的‘丧舆服色’,也就是这个在大门前高高竖起华丽孝子门的黄氏家族。为了把腐烂的尸体装饰得漂漂亮亮,我简直

费尽了心机……“哼,孝子?孝子正门?唉,不要再说这种糊涂话了。你父亲算什么孝子啊?过门三天的新媳妇都会笑

的啊……你过世的祖父患重病时如何如何,这些都是我编造出来的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平民们说得对,这个世界

有眼睛小的贵族,却没有嘴巴小的贵族。官吏们就不用说了,就连那些以清廉自居,终日‘孔子曰’、‘孟子曰’的书

生也都是见钱眼开,要是遇到不花钱的东西,哪怕是铁块,恨不得也能吞到肚子里,只要有利益驱使,就没有不能做的

事情。给附近的书生每人送些上等的好布,唆使他们把谎言说成真话,并且传到了留守衙门。然后又给官衙里人称‘诸

葛亮’的官吏们送上好布,让留守使向国王禀告。“国王不管多么聪明,不管他怎么控制天下,最终都不得不成为下属

的傀儡。总而言之,我就像赵子龙舞长枪,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在大门前竖起了‘孝子正门’。于是,你的父亲就变

成了古今罕见的孝子,名扬远近。”怎么样?我的技艺不错吧……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母亲可以把刀架在寡妇女儿的

脖子上,置女儿于死地,然后再传出去,说女儿自杀,在自家门前竖起‘烈女正门’,所以我这也算不上什么才华。总

之,你父亲就是这么个‘出色’的男人。看他外表的威风,好像是坐在龙尾上的老虎,然而仔细一看,他不过是个绣花

枕头。戴着程子冠,昂首挺胸,干咳着迈起八字步的时候,就连佛祖看到他也会给他让路,他就是如此神圣。呵,好神

圣。“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的父亲有多么了不起,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就是一个凶恶的色魔。只要是女人,

他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他就是一只可恶的红蚂蚁,人面兽心。也许是因为面子问题,他不敢出入妓院,所以只要是家

里的女仆,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不管是漂亮的,还是长相丑陋的,他一个也不放过。但是在别人面前,他还是

装出一副书生的样子……”我恼羞成怒,真想豁出去了,把他的丑恶传扬出去,可是投鼠忌器,我就一直忍气吞声到现

在。“可是你想想,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些道理我也都懂,自己的丈夫过得好,女人

也跟着享福,这个世道我不能不理。最后,我只好把你父亲这样散发出腐烂气味的男人通过‘丧舆服色’掩盖起来。”

嫁到黄家的第一年,我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我并不觉得贞敬夫人的身份离我多么遥远。所以,我首先应该让你父亲

考中科举,头戴‘御赐花’。即使门第很高的大家子弟考中科举,有宿冤的人家也会像蜂窝似的调查他的家庭背景,那

个人的品质等等,能不能真正及第,都是说不准的事。而黄家的门第并不怎么好,即使你父亲中了状元,如果调查出他

是见到女人就往上冲的淫贼,那么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只能把家里的‘丧舆服色’策划得更加周密。

第24节:

“刚才我说过了,门前放上孝子大门以后,原本低微的门第也发生了变化,可是他的那些艳闻还是很容易被人们谈

论。到底应该怎样阻止你父亲对女人的痴迷呢?就算阻止了他的举动,可是如果因此而把事情闹大,恐怕比艳闻更可怕

……”……只要看出哪个女仆表现出可能出入外堂的迹象,我就立刻把她关到你现在所在的后院别堂,用烧得通红的熨

铁烫她。尽管这样,我还是担心消息会传到外面,终日战战兢兢。“也许是这样做产生了效果吧。现在提起你的父亲,

很多人都对他绝口称赞,说他是什么圣人,什么山林居士。其实,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在你出生之前,我娘家所在

的交河地区爆发了一种怪病。我娘家人大多也都染上了这种病,娘家派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得不回娘家去看看。其

实我的贴身丫鬟也应该跟我同去,可是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她从酱缸台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腕,只好留

在家里。我了解你父亲的本性,像你母亲那么漂亮的女仆单独留在家里,这简直就是把鸡蛋放在桌子上,所以我不放心。

但是,我首先相信你母亲是个举止端庄的女人,而且我对你父亲做了那么多,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就算蚯蚓也会变成龙,

强盗也会变成圣人了,后来我也就放心了。“可是,谁能想到,是狗就改不了吃屎。你父亲还是那副德行。年底的时候

我回到家里,到底还是出了事。你母亲告诉我,她已经怀了你两个月。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当时,你的母亲

才十六岁,等于是一个孩子又怀了孩子。”俗话说,养虎为患。还有人说,贵族家的女仆在围墙里有十二个男人,在围

墙外还有十二个男人,要是换上其他女仆,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想到从五六岁就在我身边长大的贴身丫鬟竟敢做这种

事,我的心里就忍不住火冒三丈。但是仔细问问,你母亲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地方。“就在我离开家的当天夜里,事情就

发生了。大堂里的铃声响个不停,先生叫下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整天待在行廊房里的用人不见了踪影,终日出入下人厅

的男仆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答。你母亲正好应了厨房大婶的招呼,用圆盘端着水,一瘸一拐地来到外堂,

走进了你父亲的卧室。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你母亲就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她能有什么办法啊?”当时,你的乳娘在内

堂做针母。她说你母亲浑身滚烫,像个火炉,但她还是自己爬到井边,洗干净了血淋淋的内裤。你的乳娘看出可能是这

种事,于是问她怎么了,可是你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用被子蒙住头。“第二天夜里,用人传来口信,说先生叫她去外

堂。但是你母亲就像死了似的,蒙着被子,一声也不吭。用人回去大约有一个时辰,你的父亲发出‘哦呵,哦呵’的干

咳声,迈着八字步走进了房间,恶狠狠地赶走了你的乳娘,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哭着对我说,她当时真的不想活了,

索性豁出去了,也就没有顾及自己的身体。”等我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你父亲

每天都去内堂,把你母亲折磨得痛苦不堪。咬她还没成熟的乳头,她的乳房也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我脱下你母亲的衣

服,真是惨不忍睹啊……这哪里是人干的事,简直是发情的畜生啊!“虽然你母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这是我定下的

规矩,按照惯例,我应该把你母亲抓起来,痛打一顿,也算是杀鸡给猴看,然后把她赶到位于水原的农场,让她求生不

得,求死不能。问题是她的肚子里怀了你。赶到农场,她要是突然流产的话,那问题就更严重了。”……到现在了,我

对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甚至想过悄悄地杀掉你母亲。于是,我就把她关在后院别堂,准备寻找合适的机会下手。

有人说,人一旦恶毒起来就可以不择手段。可人毕竟还是有情有义的动物,也不完全是这样。你的母亲也很可怜,你也

很可怜。而且,我也考虑到要为我的亲生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积德,所以我不能做这么狠毒的事情。/114

第25节:

“你也知道月精寺的海月大师吧?她经常来我们家。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她,问她应该怎么

办。你千万不要忘记,要报答那位大师的恩情。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成为黄进士家的千金小姐,享受荣华富贵,完

全是海月大师的功劳。就是她教了我一个好办法,既可以消除家里的祸根,又不用作孽。”首先,我声称自己有了身孕,

再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这种事只要呕吐几次,少吃几顿饭就蒙混过去了。你母亲临产那个月,我借口忌讳房间里的晦

气,就把我的住处搬到了别堂。那时候,你死去的乳娘到别堂照顾我,她的嘴巴真的比坟墓还牢固,到死也没泄露这个

秘密。“给你接生的人就是我。我第一次接过你这个血团的时候,你的头上连根头发也没有,嘴巴很大,长得就像演福

寺里做饭的那个人,那么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冷得像冰,像阴曹地府的使者那样冷漠无情。二十几天之后,产

妇可以活动身体了,我就按照事先的安排,强迫你母亲从我指给她的两条道路中选择一条。一条路是她留在家里,女儿

的名字也加入宗谱。另一条路,女儿留在我这里,她自己离开,再也不要在附近出现。如果她离开黄家,再也不回来的

话,我就把她的女儿当做亲生女儿,让孩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黄进士家的正室嫡生,养大成人,这是我对你母亲所作出的

承诺。“是的,我做得很残忍。让一个母亲留下孩子,独自离开,这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太残忍,太恶劣了。所以

有人说,人有时候真的不如畜生。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人更恶毒的畜生吗?畜生至少不会伤害自己的同类,可是人却会为

了多得到一个带把的铁勺而把同类活活吞掉。我也是这种恶毒畜生中的一个。”你母亲听我把话说完,就哭了起来。后

来她趴在我的脚下,求我让她和女儿一起留下来。可是,这种事情岂是我发不发善心就能决定的?“你母亲想留下,只

是不想让你离开她的怀抱。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关于你出身的秘密就会公布于众了。如果这件事情暴露出去,你父亲

的‘丧舆服色’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因为你的母亲是奴婢,你也只能做用人了。最后,你母亲不希望自己的

女儿像自己一样做奴婢,只好离开了这个家。我也理解你母亲的心情,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

不知道你母亲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她一定很想看看你,一定是心急如焚,可是她生怕影响你的前程,所以不敢出

现在你的面前,只能独自痛苦。“等一等……你说,尹承旨会不会是从你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个秘密……不,不会的,这

不可能。为了你,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到荆棘丛,怎么会愚蠢地伤害自己的孩子呢?这种令人伤心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怎么样,你怎么想?不用问,你肯定同情你不幸的母亲,怨恨无情的我吧?你往好处想吧。不过,我也和你母亲一

样可怜,一样需要得到同情。啊,算了,等等再说吧,你也是女人,也逃避不了你母亲或者我这样可怜的命运。即使关

于你出生的秘密永远都是秘密,即使你顺利地成为尹承旨家的儿媳妇,也不过是重复我悲伤的命运罢了,有什么办法呢?

“遗憾的是,直到最近,我才悟透这个道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22整整一夜,真伊就坐在敞开的分合门口。十八

年前,亲生母亲玄琴离开这里之前,怀里抱着自己,就是坐在这个地方,伴着泪水度过了漫漫长夜。(那么,从现在开

始,我是谁呢?)真伊眼神恍惚,注视着挂在柱子中间的烛灯,但是她的眼睛看到的却只有浓浓的黑暗。某种黑色的波

浪默默地侵袭了她的脑海。她的全身都僵住了,仿佛沉到了很深的水底。摸不着头绪的漩涡在她的脑海里沸腾和泛滥。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谁呢?)茫然的回声,不是提问,也不是回答,这个茫然的回声敲打着真伊的耳畔。错综复

杂的思绪试图寻找答案,就像清晨时分松岳山的雾气般升腾而起。整整一夜,真伊就在这迷雾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她走

啊走啊,却始终未能找到想要的答案。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却明显地与从前不同了。今天早晨还熟悉的一切,突然间

变得陌生,变得遥远。她曾经是个快活的少女,激情地享受生活,渴望爱情,可是美丽的梦想突然失去了光芒,眼前出

现了一片沙漠般的荒凉的田野,那是一片没有花朵,也没有蝴蝶的干涸的沙地。(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是谁呢?)我

还是我。但是,我再也不是我了。真伊茫然若失。身为贵族的父亲,身为奴婢的母亲,还有他们的女儿,也就是自己…

…(可是,父亲呢?)不久前的百种日,归法寺的僧人们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注视着突然变成废墟的佛像。此时此刻的真

伊,也像那些僧人,满怀着恐惧的心情,在脑海里浮现出剥去伪善和虚假外表的父亲的面孔。直到现在,真伊仿佛才明

白,世上那些风光的伟人和圣人的神秘偶像都经过了刻意的塑造和伪装。在神秘开始的地方,真实也就结束了。真理在

宣布为绝对的地方死亡。伟人或圣贤们表现出来的美丽言行和惊人举动,以及那些神秘的奇迹,其实都像父亲黄进士绚

烂的“丧舆服色”,不过是伪善和虚假的东西。祠堂里摆放的伟大遗容其实和泥土做成的佛像没什么两样,这样想来,

问题就简单了……啊,从前的自己是个多么天真,多么愚蠢的女孩子啊。真伊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槅门开了,大婶满

脸惊慌地从隔壁房间跨过来。伊锦还在流血,她脸色苍白地紧贴着大婶的后背,同样担忧地望着真伊。她们轮流守护着

真伊。突然之间,主人小姐从贵族大家闺秀沦落为奴婢,婚约也被解除了。她们生怕她抑制不住悲伤,因而悬梁自尽,

所以对她放心不下。(如果是这样的话,拜托了,她们真是太不了解我了。)真伊看了看她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她的微笑反而令大婶和伊锦心惊胆寒。她们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真伊。真伊想起了另一个因为自己神秘的

笑容不寒而栗的人,她忍住了苦笑的冲动。她们这些单纯的人啊,她们认为像真伊这样的情况,就应该抓起裙角,坐下

来不停地流泪才算正常。她们不知道强颜欢笑的背后,还可能在心里默默地流淌着血泪。那种泪是撕心裂肺带来的痛苦,

就像血液,从心里滴滴流淌。没有流过这种泪水的人,不可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悲伤和痛苦……真伊也是直到今天才懂

得了这种昂贵的泪水。(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真伊知道,现在应该做出某种重大的决定了。可是,就像十八年前,母

亲把自己抱在裙子里,也在这个房间里为命运的歧路而迟疑一样,现在,她也是这样,辛辛苦苦堆砌而成的蛋塔在瞬间

倒塌了。蜜蜂的身体里并不只有蜂蜜,还带有针和毒。如果人的心里真的并存着地狱和天堂,那么此时此刻,在真伊的

心里,地狱的油锅正在沸腾翻滚。如果人的心里真的并存着善良和罪恶,那么此时此刻,在真伊的心里,罪恶的熔炉正

在逐渐升温。有人希望自己疯狂吗?在这一刻,真伊希望自己疯狂,拿着斧头跑进某座寺院,彻底粉碎那个面带心满意

足的微笑,厚颜无耻的“佛像”……戴着伪善的面具在世上昂首阔步的神圣“土块”还不够多吗?(七元星君!请您弯

腰看一看,请你赐给我力量、智慧和勇气。)天亮了。真伊整夜没有合眼,可是她的心里却很平静。经过整夜难熬的阵

痛,诞生了新的真伊。可是现在,她仍然像一只没有冲破卵壳的幼虫,正在战战兢兢地摸索,寻找属于自己的路。真伊

摘掉了挂在墙壁上的父亲的字画。她久久地注视着字画。落落长松,独也青青?当父亲蘸好墨水,挥舞着手中的毛笔写

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真伊一只手拿着字画,另一只手拿着点燃的烛灯,来到了庭院。这两幅字画

就是父亲留给她的全部遗物。现在她把这两幅字画烧毁,摘掉面具的父亲那令人作呕的痕迹就会从她的心里干干净净地

抹掉吗?即使可以在心里彻底抹去这些肮脏的痕迹,可是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血液又该怎么办呢?真伊点燃了字画。摇

曳的火光在字画上面像游泳似的穿梭。红色的火舌舔舐过的地方,字画永远地死去了,然而黑色的纸灰尚未失去字画的

形态,像树叶一样摇摆。晨风轻轻拂过,红色火星尚未完全消失的灰烬飞向空中。青色的烟雾就像字画上写的那样,变

成了“山头闲云”和“水中白鸥”,飘散在半空。真伊仿佛从消失的烟雾中得到了某种重要的启示,她茫然地凝视着清

晨的天空。她已经甩掉了包袱,可是心却更加沉重了,仿佛又增添了千斤的重担。“小姐!”大婶从后面呼唤真伊。

“小姐,阿鬼来找你了。”真伊转过身去。衣服被夜露打湿的阿鬼站在台阶上,双手交握。阿鬼带着真伊和大婶,来到

子男山的山坡。在山的西面,晨光尚未退去,树木的黑色轮廓就像淡淡的水墨画,朦胧而婉约。松针的边缘滚动着白色

的露珠。阿鬼走在前面,每当他抓住树枝为真伊和大婶开路的时候,露珠都会像雨点儿似的落上他的头顶。一只山鸟从

睡梦中醒来,飞过他们的脚底。“就是这里。”

第26节:

阿鬼走到一块狗熊般盘踞在山间的大岩石前,回头看了看真伊,指着岩石对她说道。真伊放开大婶的手,走到岩石

下。那是一块高达十几丈的大岩石,凌空耸立。现在只走了山路的一半,但是站在岩石上面往下看,松都那九条像用尺

子量好画出的街道,以及豆芽般镶嵌在城里的大大小小的房子,看起来就像手纹。真伊家的后院就在脚下。独自留在别

堂里的伊锦,坐在廊台上扬着头往他们这边张望。阿鬼空旷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深沉:“大概是今年三月底的傍晚,我因

为什么事情上山,在这块岩石下面第一次看见了小姐的母亲。只看了她一眼,我就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她像丢了魂儿似

的,呆呆地坐在岩石下面,呆呆地往小姐所在的别堂方向张望。”那天,我就那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可是不知道为什

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于是第二天我又来到这里。果然不出所料,小姐的母亲又坐在岩石下面的那个地方了,正好

看见小姐走出内堂,回到别堂的身影。令堂看到小姐,立刻站了起来,短促地喊了一声,往下面跑了几步,然后就抱着

一棵树倒下了,默默地哭了起来。“不管刮风下雨,令堂都会来这里。小人也很好奇,就经常到这里来看,于是我们很

自然地就见了面。见过几次面之后,我们就熟悉起来,开始聊天了。我先告诉小姐一声,令堂直到去世前的最后一刻,

从来没有提起她是小姐的亲生母亲。”听说小人是黄进士家下人房里的人,令堂就像在漆黑的夜晚看见火把似的开心,

她没完没了地打听着小姐的情况。有没有生病,跟谁家订了婚,有没有被家人疏远……“每当小姐的身影出现在山底,

她就会变得六神无主。那个时候,她的眼睛里似乎只能看到小姐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似乎也只有小姐一个人。哭哭笑笑

之后,她就开始自言自语……”有一次,小姐来到后院围墙前面,独自在木瓜树下坐了一个时辰。当时,令堂就蹲在小

姐所在的围墙对面的胡同里,默默地流眼泪。/120“两三个月过去了。我觉得她脸色不大好,而且常常咳嗽,我以为她

只是患上了咳嗽病,做梦也没想到她病得那么严重。她说她以前在三南那边,今年二月份才到松都来,看来她在三南的

时候,病情就已经深入骨髓了。她没有说过,不过她在那里的时候好像也在妓院,所以没能好好治病……”又过了一个

多月。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醒来一看,还是凌晨时分,我心里就感觉有些奇怪。天还没亮,我就匆忙来到这里。

啊,令堂吐了很多血,浑身血淋淋的。她倒在岩石下面,失去了意识。前一天白天,我到城外去追债,就没到这里来。

没想到她会得这种病……“小人没能照顾好令堂,才发生了这种不祥之事,我真的没脸面对小姐。”阿鬼的语调很平静,

没有高低,但是很有条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故意回避主人小姐的目光,那双令人恐惧的眼睛不停地往下看。他的

表情和神态中没有彻底说完话的轻松感,反而像是突然中断了话题,内心深处有所迟疑的那种不安和焦躁。“阿鬼,谢

谢你……真的谢谢你。”真伊的嘴里静静地流出了温柔的声音。刚开始,阿鬼被这个声音陶醉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

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慌忙抬起头来。他的眼里闪烁着火光。可是,真伊和大婶已经下山了。23曾几何时,真伊在后院

的树林里观察幼蝉脱壳的情景,外壳裂开了缝,可以看见幼虫的后背,过了好长时间,幼虫的脑袋才从里面钻出来,身

体向后倾斜,吃力地抽出腿。脱胎换骨原来是如此艰难的事情,还需要固定的顺序和程式。此时此刻,真伊就像按照顺

序逐步蜕去外壳的幼蝉。一直被自己当做精神支柱的父亲的字画已经烧了,接下来是去看望亲生母亲的墓碑,这是自然

而然的人之常情。而且,这也代表某种勇敢的意识,意味着她愿意接受和容纳流淌在自己血管里的母亲的卑贱血液。最

早从阿鬼那里得知母亲墓地的位置,真伊只觉得天塌地陷,然而不久之后,就有种怪异的安顿感渗透进她的心里。身为

子女,却看不到母亲活着的样子,这本是件遗憾的事情,可是即便有幸与母亲见面,她们的相逢真如心中期待的那样欢

欣和喜悦吗?百种日那天,真伊曾在炭岘山谷下面遇到“舞丧队”,那就是母亲的葬礼队伍。此时想来,真伊不由得瞠

目结舌了。贵族家的下人身份卑贱,然而这样的事情还是难以想象。真伊的母亲是青桥房妓院里的三牌。也就是说,即

便在卖身给男人的妓女中间,也属于最卑贱的那种。当真伊得知母亲是妓女的瞬间,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是那天她在青

桥房看见的情景,女人们坐在妓院大门口叽叽喳喳地说话。母亲会不会就在她们中间呢?千万不要往井里吐唾沫,因为

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喝到那口井里的水……这种事就叫报应。阿鬼让轿夫们把独帐轿抬进后院别堂前的院子里,然后自己

也走了进来。炎热的夏天,真伊最讨厌坐轿子了,可是现在对她来说,坐在轿子里面可以阻挡那些充满好奇的目光,这

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真伊身穿素服,坐上了轿子。大婶和阿鬼跟在轿子后面。母亲的坟墓就在距离归法寺不远的九狐

洞,那里的坟墓密密麻麻。在掺杂着碎石的贫瘠的薄土上面,生长着几棵稀稀落落的松树和栎树。大多数坟墓的主人都

是孤魂野鬼,没有类似围墙的石柱,也没有相当于大门的床石和碑石。坟墓旁被雨水冲出了沟,上面长着茂盛的野草。

母亲的坟墓还有新土的痕迹。草根干枯了,叶子变成了黄色,不到一个月,花籽落到地面,然后又在杂草中开出米粒般

的黄花。葬礼那天在坟前焚烧的纸灰仍然堆在坟前,随风飘散。真伊给母亲行了两次大礼,然后就坐到了坟前。可怜的

母亲,最不幸的生命,最可怜的女人,真伊试图在脑海里刻画出母亲的容貌,然而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根本不可能清

晰地刻画出来。不管怎么样,躺在这个坟墓里的女人,才是真伊脱掉贵族小姐外壳之后的真实面目。夕阳落向山的那边,

坟墓上面的新土颜色更加深浓了。夜幕降临,晚风吹起,满是坟墓的矮山上回荡着阴森森的气流。生长在坟墓上的野草

就像迎接夜晚到来的灵魂,在风中摇摇摆摆,无人可以听懂的鬼魂的声音显得更忧郁了。……寒夜无灯夜深深,北斗星

横月西沉,黄泉路远有谁知,衣衫凌乱鬓如纷。……(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来到这里,躺在没有碑石的坟墓里。可是,

我不想像母亲那样,三十三四岁的年轻时节就听到“舞丧队”的嘈杂乐声。我死的时候,至少可以亲手把数目相当于我

的年龄的“佛像”变成废墟。)真伊离开了母亲的坟墓。她没有眼泪。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伊想去看看母亲临终时曾经

照顾过她的青桥房妓院。阿鬼多少有些为难,没有立刻回答。大婶也出来帮着小姐说话,阿鬼就没再说什么。独帐轿从

炭岘门进入松都,沿着通往午丁门的大路往下走,就到了去往青桥房的岔路口。这是个不夜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

红灯笼,仿佛结着小小的苹果。大门前坐满了涂脂抹粉的女人,哼哼呀呀地唱着小曲儿,等待为自己宽衣解带的客人。

每条胡同里都有游手好闲的男人,像绿头苍蝇叮着面团。小男孩儿敏捷地从中间穿梭,忙着拉客。某家妓院门前,有个

男人在大门口徘徊了半天,终于被拉客的小伙子带进了大门内。“大人,我带您进去吧?天下绝色的美女,而且保证新

鲜。时间短的话只要一匹布,通宵的话要四匹。”“梅花、桃花、莲花、桂花……什么花儿都有,大人,您想摘哪朵花

儿?”“远近闻名的松都青桥房,怎么会没有配得上大人这样风流男子的绝代佳人呢?就是这条胡同,我在前面带路,

您跟我来。”真伊不能对街头的声音置若罔闻。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不久前还曾经为她的母亲这样拉过客。俗话说得好,

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阿鬼领着轿子来到道路中间。看着旁若无人走进胡同的独帐轿,男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当他们

认出走在最前面带路的人是阿鬼时,好像中了符咒的鬼魂,乖乖地让到路边了。有人跟阿鬼笑着打招呼,但是阿鬼看也

不看他们。有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没有认出阿鬼,不但不让路,还想往独帐轿窗子里张望。这时,阿鬼举起了铁棍似的胳

膊。转眼之间,那个庞大如椴木的身躯就飞进了路边的水沟,像蛤蟆似的倒下了。周围爆发出疯狂的笑声。妓女们咯咯

的声音像野鸡群一样飞向天空。轿子停在张德家的大门前。真伊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粉刷着红漆的大门敞开着,仿佛张

开了双臂,一侧门柱旁边,芦苇秆编成的龙头上面扣着笠帽,挂在长杆上。另一侧门柱上挂着华丽的西瓜灯,五颜六色

的彩纸长长地垂下来,就像关云长的胡须,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阿鬼刚进门,浓妆艳抹头戴牡丹花髻的漂亮女人立刻欢

天喜地地跑了出来,仿佛迎接保卫边疆刚刚回来的丈夫一样。

第27节:

“哎呀,这不是黄进士家的管家大人吗?玄琴姐姐走了以后,您就再也没来过……”“快请进。我们还以为管家大

人去别的家了呢。”面对她们热情的招呼,阿鬼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走在真伊前面,进了大门。真伊在大婶的搀扶

下,低头跟在阿鬼身后。看见妓院的稀客真伊,下人和妓女们纷纷从各个角落蜂拥而出。许多客人已经订好房间坐在里

面了,这时也红着脸隔着廊台的栏杆往院子里看。张德花髻后面垂着红色的花穗,满脸灿烂的笑容,出来迎接阿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我还跟凝芝丫头坐下来说起管家大人呢。玄琴走了以后,你就再也没来过,哪有这么无情

无义的人。”阿鬼走到张德面前,没等张德的寒暄结束,就趴在她的耳边,对她念了几句“咒语”。他好像深信自己的

咒语会很灵验,于是充满自信地转身面对真伊,双手握拳,腰弯得像满弓,恭恭敬敬地等待主人小姐走过来。如果说青

桥房是地狱,那么阿鬼就是地狱里的阎罗大帝。阎罗大帝也有这样毕恭毕敬的时候?贵族家的小姐出现在妓院,这本身

就是令人惊讶的事情。但是相比之下,阿鬼对真伊的郑重态度和恭敬姿态更让人们吃惊。庭院里的女人们围得层层叠叠,

全都瞪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真伊。张德扭动屁股,小跑着迎接真伊。“哎呀,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看出是进

士家的大小姐光临寒舍……初次见面,我这里给小姐请安了。”张德丰满的身躯好像要倒塌了,差点儿坐倒在地。真伊

赶忙上前扶住了她。“不要这样,这是什么道理?看您的年龄,做我的母亲都绰绰有余了……您要冷静。”真伊脸上带

着和善的微笑,看了看庭院四周。这些满脸堆笑的淫荡的三牌女人,曾经卖身给张三或者李四,真伊曾在心里责怪她们

不知廉耻,然而就是这些可怜的女人们曾经真心为母亲的死而悲伤,就是她们目送母亲孤独的灵魂走上了黄泉路。她们

都是值得感激的人。现在,她们正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在这些女人眼里,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伊静静地

开口说道:“我不是以贵族小姐的身份来看大家的。现在,我和你们没有任何不同,我也是个卑贱女人的女儿……你们

代替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在母亲临终前照顾她,还送她走完了最后一程,我想给各位磕头。”真伊双膝跪地,磕了个头。

周围是死亡般的寂静,甚至连呼吸都听不见了。24你好,你不会因为解除婚约,就这么快忘掉我吧?一夜夫妻百日恩。

我们两个人之间,应该不是那种偶然相遇、分开,然后就遗忘了的普通关系吧?我们互相告个别吧。最后,我想对你说

句话,我并没有故意隐瞒自己的出身秘密。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希望你能幸福。25天色阴了下来。一阵

风吹来,落叶在空中飞舞。季节刚刚走过夏季,跨入秋的门槛。南门上空,成群结队的麻雀在松都阴沉沉的天空中盘旋

良久,飞到了粮食快要成熟的城外的农田,仿佛冰雹似的四散着降落下来。突然,一只乌鸦“呱呱”地发出难听的叫声,

飞过了头顶。行人厌恶地抬头看了看这只不吉利的鸟,吐着唾沫。这是个凄凉的日子。清晨,黄进士家后院围墙和子男

山麓之间的胡同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今天是三山里的双福举行葬礼的日子。好像有人特意通告大家,葬礼队伍要从这

里经过,太阳还没有升起,人们就已经把这条胡同挤得水泄不通了。现在,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延伸到子男山,排到了大

岩石附近。这几天,松都家家户户的外堂、内堂和下人房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三山里双福和真伊的故事。平民家的小

伙子暗恋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得了相思病,最后变成了冤鬼,这本身就是很吸引人的话题。更让人觉得有趣的是,这个

贵族家的千金小姐突然间沦为了奴婢,还被解除了婚约。死者的葬礼队伍故意绕远路,经过女孩子家的门前,这让周围

那些屁股沉重的人也从清早就折腾起来。昨天晚上,大婶忧心忡忡地在门里踱来踱去,终于迟疑着跨过门槛,对真伊说

:“这种时候,我知道不该再让小姐心烦,可是……我也没办法。阿鬼好像非要惹出乱子来不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话…

…”“什么事?”“明天早晨,三山里那个小伙子的葬礼队伍要从胡同里经过,很多人早就到胡同口找好了位置,等着

看热闹了。阿鬼很生气。他说要带领青桥房的打手,照着看热闹的人们狠打,把他们赶跑……打跑看热闹的人,倒是可

以避免明天的羞辱,可是化雪要比下雪冷,以后的事情不是更糟糕吗?那可怎么办呢?”“……”“能够牵制阿鬼,管

束阿鬼的人只有小姐。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劝他,就要出乱子了,到时候丢人的是小姐啊。刚才我到行廊房看了看,阿鬼

铁青着脸,就像打死儿媳妇的婆婆。还有怪童,就是松都有名的小恶霸,他们两个人在大门口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

什么,看起来有点儿反常。唉,我又不好说什么……”“马上把阿鬼叫来。”自从那天早晨去了子男山大岩石以后,阿

鬼时刻不离主人小姐左右。那天,真伊在山上温柔地对阿鬼说了声谢谢,开始默默地观察起阿鬼。两个人的目光偶尔相

遇,阿鬼总是慌忙转头,仿佛被烧着了。真伊从阿鬼慌忙回避自己的目光中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不管怎么样,摆脱外壳的最后瞬间到来之前,阿鬼在那个瞬间担当重要角色之前,真伊不想在他面前放弃主人的姿态。

有时候,她反而表现得更加傲慢。阿鬼来到别堂,弯腰行礼。真伊垂下冷冰冰的眼睛,用明朗如玉珠般的声音静静地吩

咐道:“我不希望因为三山里的葬礼,而在我们家附近引起什么麻烦,或者混乱。”“……”“所以,你千万不要碰那

些聚在胡同里看热闹的人。”“……”“听见了吗?”“是。”真伊不是不知道,阿鬼是打心眼里听了自己的话。但是,

她也知道,阿鬼很可能记不住自己的吩咐。阿鬼出去以后,大婶满面愁容地走过来,对真伊说道:“对付什么事就得用

什么法子。抬丧车的家伙们接地煞之前,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好布匹,堵住他们的嘴巴?”就是这个“接地煞”,成

为大婶最大的心病。同时,这也是看热闹的人们焦急等待的热闹场面。如果丧车停在谁家门口,荡起了秋千,抬丧车的

头领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借助神力的巫婆在“跳大神”。碰到“荡秋千”的人家必须立刻拿出准备好的上等布匹,堵住

抬丧车的小子的嘴,否则他的嘴巴就会借着死魂的名义说出很多难听的话,甚至说出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不事先做好

准备,家里就会在刹那间颜面扫地。昨天夜里,真伊久久地沉默,对大婶所说的接地煞置若罔闻。今天早上,大婶虽然

没再提这件事,却掩饰不住不安的神情。围墙外面挤满了人,家里却冷冷清清。自从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告诉真伊以

后,内堂夫人就再也没有跨出内堂的门槛。外堂少爷把伊锦弄得狼狈不堪,自己则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外面从清

早就吵吵嚷嚷,内堂和行廊房的人们被充分调动起了好奇心,纷纷翻越围墙,加入到看热闹的人群中了。家里死一般的

寂静。这个世界真是太无情了。如果是喜事,或者高兴的事情,大家看看热闹倒也无妨,然而通过观看别人的痛苦和悲

伤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实在算不上善意。午丁门外的刑场上,每次砍罪犯的脑袋,甚至有人带着饭盒从远处赶去看热

闹。这样薄情的心态怎能单纯用善恶来区分呢?真伊仔细听着围墙外面的动静。你呼我喊的声音,争抢位置互相谩骂的

脏话,突然爆发的狂笑……此时此刻,这些人都激动不已,等待着欣赏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羞耻和她的屈辱。

(是的,我应该让他们看到想看的场面。)真伊打开贝壳装饰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保存很久的嫁妆。巳时已到,吊丧

的队伍走进了后胡同。身穿红色小褂和黑裙子,头戴面具的方相氏走在最前面,挥舞着拿在双手中的矛和盾。后面依次

是旌铭、魂帛、挽章和白布。丧车走进胡同,抬丧车的头领跳上丧车,用力摇晃着手里的摇铃,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嘴里唱出悲伤的吊丧歌,其他抬丧车的家伙也跟着压低了头巾,低沉地唱着和声。人们期待已久的场面终于到来了。原

本正常前进的吊丧队伍走到后院的后门口,开始原地踏步了。这就是接地煞之前的荡秋千。抬丧车的头领发出凄厉的声

音,别的小子们跟着唱和,听起来就像冤魂的哭泣,无比的悲凉。……

第28节:

山川草木皆离别,黄天漫道各东西,呜呼哀哉!黄进士家明珠女,芳容落落几时见,呜呼哀哉!离群孤雁不成欢,

相思梦中成孤魂,呜呼哀哉!……丧车时而向前,时而又退后;时而退后,时而又向前。伴着摇铃声和吊丧的歌声,丧

车像秋千似的在原地晃来晃去。真伊在围墙里面紧紧地抓住门把手,铁定了心。围墙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都将目光集中

于这扇门上。这时候,应该有人不早不晚,适时地推门出来才对啊。大婶和伊锦站在真伊身后,焦急而满怀恐惧地注视

着主人小姐。阿鬼被主人小姐关在院子里,绑住了脚腕,像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踱来踱去,痛苦不堪。……我生孤苦

谁复知,料是此去应不归,呜呼哀哉!眼前分明黄氏宅,君且留步莫归去,呜呼哀哉!……真伊推开门。当她走进胡同

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飞来,就像尖锐的刀刃,插在她的身上。人们的喧哗声更大了,终于淹没了吊丧的歌声。

看热闹的人群目瞪口呆。他们以为黄进士家的主人小姐肯定害怕死者的灵魂,早就逃到千里万里之外了,要么躲在房间

的角落,拿被子紧紧地蒙住头。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真伊会亲自出现在丧车前面。真伊走到摇摇晃晃的丧车前面。荡秋千

停了下来。抬丧车的小伙子们放下了丧车。摇铃声也停下来了,歌声戛然而止。真伊站在已故小伙子的棺材前面,展开

了手中带花纹的红裙子,盖住了棺材。胡同里,胡同里的人们都像被泼了冷水,顿时安静下来。真伊好像和面前的人窃

窃私语,微微张开了嘴巴。这时候,最神奇的是,真伊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流头节那天的夜里,那个小伙子失魂落魄

地站在月光下,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脸孔。“……你好,我不认识你,只是偶然见过你一面。但是,我了解你用死亡表

达出对我的强烈的爱。现在,我没有办法回报你对我的真挚感情。如果以后能在阴间重逢……人世间不能回报你的爱,

我定然在阴间回报于你。作为承诺的信物,我拿出准备在婚礼上穿的衣服送给你,放在你的灵前。如果你在天有灵,那

就请收下吧。人的命,天注定,但是人的感情却让人痛苦和悲伤。生死意味着永别,但是我们之间还有来世的约定,你

就快上路吧……”真伊的眼里流下了泪珠。她的嗓音沙哑了,没能说完最后的话。周围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即使有针掉

落在地,仿佛也能听见声音。真伊离开了丧车。她推开门,走进后院。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外,胡同里

依然保持着凝重的寂静。真伊回到别堂,坐在房间里。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与死者的灵魂作出了来世相爱的承诺。

(这样做真的对吗?)真伊并不害怕自己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可以确定的是,她的行为绝对不是出于冲动。更重要

的是,她已经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死去的灵魂,那就意味着从今往后,直到她在阳间的寿命结束,都不可能再拥有爱

情了。她将成为木石般的女人。这才是真伊真正想要和她期待的结局。哦,七星元君!……26对于真伊来说,今天夜里

就是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她将在今天夜里完成脱胎换骨的最后步骤,从幼虫的外壳中拔出脚来。拔出脚来以后,脱胎换

骨的过程就算结束了。然后,她就应该展翅飞翔了。脱胎换骨的过程早就开始了,但是今天夜里才能完成最后的步骤。

她情不自禁地犹豫和迟疑起来。“即使黄泉路上,如果有人做伴,脚步也会轻松”,直到现在,真伊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的真正含义。可亲可敬的大婶啊。有大婶这样的人陪伴在身边,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真伊终于吃力地说出了难以

启齿的话:“大婶,今天就是最后的日子了。明天早晨醒来,我就不再是这家的小姐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踏上等活地

狱的刀山。也许我要走的路会比这更艰难,更可怕。但是,这毕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不会后悔,只是请大婶好

好考虑。您是跟我一起走,还是单独留下来……”真伊的这句话惹恼了大婶。大婶坐在真伊旁边,翻着白眼珠,瞪了真

伊一眼,然后急切地问道:“不管小姐你怎么否认,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能了解我这个老太

婆的价值吗?俗话说,老马识途。是的,你知道等活地狱的刀山路在哪儿吗?听寺院里的和尚们说,好像是在什么南阎

浮洲……反正就是天尽头的意思。要是没有我这个老太婆给你带路,小姐自己怎么找得到呢?”大婶的声音颤抖了。真

伊的心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了上来。真伊控制不住自己,把脸埋进大婶干瘪瘪的胸前。大婶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

真伊脸上流下的泪珠顺着大婶的衣服流下去。坐在旁边的伊锦也流下了眼泪。真伊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伊锦是缠绕在真

伊身上的爬山虎。如果没有地方可以缠绕着往上爬,爬山虎很快就会死掉。如果没有真伊,伊锦也会很快枯萎。可是,

她这样缠绕着真伊的身体往上爬,将来难道不会后悔吗?太阳落山了。真伊打发大婶和伊锦回到厨房大婶的房间,自己

坐在别堂里。月亮升起的时候,接到大婶口信的阿鬼就会出现在这里,尽管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阿鬼……现在该轮到

他了。脱胎换骨的最后的步骤,阿鬼充当着最重要的角色,就像假面游戏的牵头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担当这个最重要

角色的人只能是阿鬼。除此之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从现在开始,真伊将要踏足的苦行之路将非常艰险,仅凭大婶

和伊锦的帮助,她还不能放心地迈开脚步。她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可靠的男人来保护和帮助自己。若论诚实和可靠,没

有谁比阿鬼更适合真伊了。转眼间,庭院里就像撒了金沙似的明亮。月亮升起了,悬挂在子男山的上空。密密层层的月

光阴影穿过奇形怪状、弯弯曲曲的松树,潮水般涌进后院的树林。月亮爬得越来越高,阴影渐渐往山脚退却,温柔的月

光弥漫在四周。真伊踏着银白色的月光,走进了流淌着小河的竹林。初秋时节的浓郁芳香宛如密密麻麻的渔网,弥漫在

树林里。圆圆的月亮映在水面,时而浮起,时而下沉,时而随着波纹延伸。树叶落上水面,圆月轻轻摇曳。

第29节:

真伊脱下衣服,跳进了小河。水很凉。她用双手捧起水,抱在胸前,她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抖。这仿佛是最后完成脱

胎换骨之前的净身仪式。流啊流,无穷无尽地流淌,永远不再回来的河水,人生就像这条河。……青山如旧水已非,日

夜东流去不归,人生恰似东流水。……真伊的心里充满悲伤。人生只有一次,过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脚步一旦迈出去,

就再也不可能返回了。可是,真伊想学习樊於期,不惜叫刺客荆轲砍下自己的头。阿鬼在盈满月光的别堂庭院里徘徊。

真伊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阿鬼吃惊得目瞪口呆。“久等了吧?”“……”真伊突如其来的恭敬语气和温柔声音,

以及轻盈的举动,无不令阿鬼惊讶。“快进来吧。”“……”“快来吧。”此时此刻,真伊不再是面对下人的主子了。

她想变成男人面前的女人。可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旁若无人的男人却不知所措了。真伊催促了好几遍,

他还是没有勇气脱掉鞋子。阿鬼走进了房间,还是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慌里慌张地四处观望。他跪坐在槅门前面,两只

铁棍般的胳膊却不知道放在哪里是好。双目之中恶狠狠的杀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都消失到九霄云外了。他像个点着

蜡烛端坐于佛祖面前的小女孩儿,朦胧而谦恭的眼神游移在大家闺秀的陌生的房间里。真伊调皮的目光追随着阿鬼。当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碰撞时,真伊莞尔一笑。真伊知道她的微笑的力量。她的微笑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夺去了阿鬼的魂

魄。“你喜欢我吗?”少女莫名其妙的问题彻底摧毁了这个顽强男人的意志。“为什么不回答?”“……”“你喜欢我

吗?”“……”突然,阿鬼满脸通红,好像燃烧的炭火。最后,他的脸色又像死人一样苍白。不一会儿,他的脸又红了,

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笑容从真伊的脸上消失了。她的眼神变成了沉浸于深井的依稀星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藏在心

底的某种东西。她摸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检查、丈量。最后,她清清楚楚地说道:“算了,半夜三更把你叫到这里,

也不是为了听到你的决心。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这都没有关系。我以怎样的心情对你,这也没有关系。我认为你是最值

得我信任,最值得我依靠的男人,所以我想跟你商量有关我未来的重要问题……可以吗?”阿鬼没有回答,而是咽了口

唾沫。真伊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如今摆在我面前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条路,继续留在黄进士家做卑贱的养女,找个

富裕的贵族,嫁到他的卧室……可以免得因丈夫纳妾而肝肠寸断,而且,如果幸运的话,直到老死也不用为吃穿担忧。”

第二条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做过黄进士家的奴婢,我也可以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终身在这里做奴婢……也许会成为

别人的小妾,至少可以免去因为离开熟悉的家而漫无目的地彷徨和流浪。虽说奴婢的生活很痛苦,但我毕竟是黄进士的

骨肉,从人情上说,总不会像别的奴婢那样惨遭毒打吧?“第三条路,我的母亲是妓院里的妓女,在青桥房度过了人生

最后的时光,所以我也重蹈母亲的覆辙,卖身青楼……对我来说,这是无法预知的陌生而恐怖的路。我根本无法预知我

的未来。”你怎么想?你希望我走哪条路?来,你选一条吧。“真伊静静地注视着阿鬼的脸庞。阿鬼闭上眼睛,像岩石

似的稳坐不动。他的脸变成了灰色,像戴了面具似的,雷打不动。锅盖般的大手规规矩矩地扶着跪地的膝盖,磨得粗糙

不平的手指在轻轻抖动。真伊停了片刻,仿佛在等待阿鬼的回答。然后,她又说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青楼。

我要做妓女,人人都可以折在手里的路边杨柳,人人都可以采摘的篱外小花。不要问我为什么。你没有必要知道。现在,

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现在,我需要一个在青楼的险路上放心依赖的人。地狱般恐怖的道路,我需要一个可以

真心照顾我的男人。简单地说,我需要一个诚实可靠的妓夫。妓夫……青楼妓女的丈夫都叫妓夫吧?“真伊再次停下来,

看了看阿鬼。阿鬼仿佛要将真伊看穿,紧紧地盯着她。他的眼睛像火团在燃烧。他的脸怪异地扭曲了,上面刻着浓浓的

哀伤。此时此刻,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真伊的心坚如磐石,冷若寒冰。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停顿,

更没有脸红。然而她真的好痛苦。当她说到最后,她好想快点儿卸掉肩膀上沉重如山的岩石,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这种如

疯如魔的冲动。”我考虑了很久,决定选你做我的妓夫。虽说青楼生活不过是路柳墙花,但是对于妓女来说,妓夫仍是

她唯一的男人,不是吗?我就要步入青楼了,对于我来说,女人的贞节就是束缚脚步的桎梏。我想立刻甩掉那个繁重的

桎梏。你是我的妓夫了。今天夜里,你就把我变成女人吧。我叫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真伊的话终于说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真伊突然不敢去看阿鬼的脸。莽撞的勇气像春雪般融化了,她的心里越来越焦急了。再过一会儿,一切

都结束了。听着阿鬼渐渐急促的喘息声,真伊静静地站起身来,走向悬挂着烛灯的柱子旁。可是,还没等真伊熄灭灯笼,

阿鬼突然像病情发作似的,尖叫起来:”啊,不……不可以,小姐!……不要这样,小姐!……千万不要……“阿鬼慌

忙用膝盖向前挪了几步,举起双手,似乎要阻止真伊。真伊的表情僵住了。”怎么了,你不想做妓夫?“”不,不是。

“”那么,你是讨厌我?“扑通一声,阿鬼坐倒在地,用锅盖般的大手捧住了脑袋。他的嘴里发出了野兽般的悲痛哀号

:”啊,我到底做了什么,一切都是我这个蠢货的错。小姐……“真伊熄灭了烛灯。灯灭了,月光迫不及待地照进了敞

开的槅门。真伊坐在阿鬼面前。阿鬼吓得六神无主,眼睛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分明不是月光。那种恍惚的光芒紧紧地

注视着真伊,仿佛在恳切地哀求什么。他一边恳切地哀求,一边又心痛地问真伊。他悲伤地问询,与此同时,也把自己

完全交给了真伊。一道细长的火焰,一种炽热而刺激的东西,像针一样穿透了真伊的全身,流过她的身体。真伊受困于

某种怪异的冲动,抚摸着阿鬼鬓角细密的脸颊。突然,阿鬼像被泼了冷水似的哽咽起来,像小孩子似的猛然扑进了真伊

的怀抱。”小姐!“阿鬼真的哭了。真伊第一次对这个强大的男人产生了近乎怜悯的同情。她抚摸着阿鬼散乱的头发。

阿鬼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用瑟瑟颤抖的手摸索着真伊的身体。真伊惊讶了。她想摆脱他的手,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真伊躺在月光里。阿鬼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抚摸着真伊柔软的肌肤,渐渐向下滑落。真伊浑身滚烫,仿佛在剧烈燃烧,

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呻吟。突然,她的心情变得沉重了。阿鬼瞪圆的眼睛变成了摇曳的火团,正低头望着真伊。这时候,

真伊发出”啊“一声尖叫,闭上了眼睛,脸也扭向旁边。泪水静悄悄地沿着脸颊滑落。……远处传来奉恩寺的钟声,听

起来那么悲伤,仿佛是招魂的回声在目送从前的真伊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