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唯一》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序幕
一八七一一一年华盛顿区圣琼安岛
雷杰克趴在坚硬的黄土地上,渐渐恢复了意识。起初他自觉是个酣梦初醒的人,但现实向他袭来:他刚才又失去意识了。
冰冷的惊悸如浪涛淹没了他,他的牙齿开始发颤,双拳紧握。一种模糊的恐惧在他、心底盘旋,随着他的每个、心跳而增加动力,合并成一个可怕的念头,每当他乍醒时都会有的念头及相同的恐惧。
不,他慌乱地想,不要是我的孩子,我不会伤害我的孩子。
骗子。这两个字穿过他的脑海,他低低呻吟一声。每天早上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定自己没在夜里无、心伤害了他们。这是不合理的,是他过去梦魇的遗物。如今,他应该是痊愈了。但他仍会突然不省人事,在他清醒时就担心害怕。噢,天哪……
他颤抖着爬起来,身子一动,头立刻感到晕沉沉的,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阵作呕。
他蹲坐着,等这阵熟悉的晕眩过去。渐渐地,他的眼睛适应了这里。在他背后,一盏灯置在工作台上,扑扑地散发出昏弱的金色光芒。在灯光下,他看见两个马房的昏暗轮廓,嗅到了熟悉的朽木、灰土和新鲜干草的味道,这才稍稍放心。
谷仓。他置身自家谷仓。
立刻想起自己曾来到这儿。他的目光移向工作格,上头有个未完成的摇篮,一把锯子和铁槌则掉落在地。
他是在伸手去拿那罐铁钉时失去一息识的。他只记得最后是大雨突地倾盆落下,打在屋顶上,像是枪火声一般。
枪火声。
记忆又把他推回从前。他紧闭双眼,想不去回想,不去感觉。
跟平日一样,他无法克制自己,他的努力只是浪费时间。那些一影像向他伸出尖爪,把他吸入深沉黑暗的沮丧深渊,他找不到出路。老天,他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杰克呼吸困难,抖着双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工作抬。就在那儿,等待着地,在灯光下发出黑幽幽的光,是他的莱明顿军用左轮手枪。
他深深吸口气镇定自己,握住伧柄。冰凉的金属枪柄因他的抚触而温热起来,感觉好熟悉、好自在。
“这么容易。”这句话顺口就溜了出来。会很容易的,只要开一伧,悲惨世界就此结束,他的家人从此安全无虞。
他举起枪。枪好像越来越沉重,他的前臂肌肉也因而紧绷。
冰冷的金属像老友一般亲吻他的太阳穴,他稍稍出力一抵,枪口便推进他的肌肉。他从经验得知这会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圆形的小印记。他紧握住枪,食指移到扳机前。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他的额际有汗珠渗现,沿着他的头皮亦有汗水爬行,热呼呼的汗流滑进他眼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板机上颤动。
动手,动手啊,该死……
他是死有余辜。这句话他的妻子已说过千百次。
没有了他,她们的日子会好过些,亚丽一再告诉他。维娜和凯蒂现在还太小,不会完全了解他的失败,但很快的,很快的……
现在又有一个无辜的孩子要出世了。孩子不该有杰克这种父亲……
“爸爸!”
在一团自我嫌恶和恐惧的迷雾中,杰克听到女儿的呼唤。他本能的放下手枪,掷到地上。手枪眶唧一声撞到墙面,沿着工作抬弹跳一下。他立刻感到掌、心冰冰湿凉的,空空如也。
或许下一次吧。但就在他这么想时,又一止刻明白这不过是另一个谎言。他绝对没有自杀的勇气。
谷仓的门开了,一阵风呼啸而入。“爸爸,你在里头吗?”
“是的,维娜,我在这儿。”他转头看十二岁的女儿。她站在门口,双手紧张地绞弄羊毛长裙,朝他跨近一步,又停了下来。
他自己的女儿都怕他,他真是恨死自己了。但多年的练习使他站立不动,脸上和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流露。“维娜,什么事?”
她紧张地咬着下唇。“妈妈要你快去,她快生了。”
“现在?她不是要等到该死!”他冲到冰冷的雨夜里。雨水敲打着他的脸,他眼前一片模糊,快步朝屋子跑去。
老天,就在他打算举枪自尽之际,他的妻子却即将临盆。
他究竟算什么男人?
“上帝原谅我。”他喃喃说道。
不过,这一点他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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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二一年华盛顿州西雅因
葛黛丝紧张地在小小的办公室中来回踱步,双手绞扭成一团,冰冷而无血色。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岑寂突然令人觉得嫌恶窒息。在五分钟内这已是她第五度看腕上的米老鼠手表了。
十二点正。她焦急地吁出口气。到现在结果早该出来才对。要是她最近的实验成功的话不,她拒绝有负面的想法。
她深知乐观积极的价值。这样担、心得要命一点用处也没有,实验室方面自会通知她,她只消放松、心情等待就好。
黛丝紧闭双眼。这是她自小即养成之镇定神经的伎俩,以前每当医生东查查西看看、问东问西,她又听不见时,她就干脆闭上眼睛,让外头的世界”片漆黑,集中注意力在她记忆中、永远存在的特别声音:笑声。这笑声一如平日般迅速提振她的、心情,解除她的焦虑。
她放开手指,把双手插进实验室大衣的口袋中,深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仰起下巴,走出斗室。
在员工餐厅,午餐时间正是人声鼎沸。数十位身穿白衣的人正围在长长的方桌四周,桌面上散置数盘食物及多种饮料。空气中弥漫着微波炉菜肴、咖啡及医院消毒药品的味道。
他们彼此亲切地交谈,嘴巴和手指都在飞快地动,就像一部卓别林的电影:唯一缺的就是声音。
黛丝、心神不宁地走过一排贩卖机,来到餐厅唯二扇窗前,向外眺望。
这是一个平常的春日:湿答答、灰暗暗的。灰蒙蒙的湿云沉甸甸的,使得屋顶和街道都一片灰扑扑的景象。雨水打在水泥人行道上,沉重地坠落在积有落叶的水沟中。柏油路上”滩滩的水活像急急洒落的一盘银币。
真是盼望奇迹的好日子。
她忍不住这么想。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此想法。有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会失望。但不管她怎么命令自己别、心存希望,她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或许今日是她生命的转捩点。她日日都满怀希望,站在街角等待公车载她到汉金逊癌症研究中心去。这个希望、水不熄灭,即使经历了无数失败。事实上,她每失败一次,希望就越强烈。
她的前额靠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的冰冷差点令她打哆嗦。答案就在她眼前,她可以感觉得到。要是这些试验没有给她答案,她要再试,愈挫愈勇这就是黛丝喜爱人生和科学的原因口口如果人真的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而黛丝一向是深信不疑。
头顶上方墙面上的黄灯亮了又灭。这是医院的呼叫系统,是设计来通知大楼内的听障员工用的。
她兴奋地抬起头来,心跳加快。笑得合不拢嘴的黛丝匆匆回办公室去。
魏大夫拿着份实验结果的报告在等着。
她倏地停步,满怀希望地抬眼看他,屏息等待。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她因失望而双腿发软,颓然坐在椅子上。
魏大夫按按她的肩膀,把档案放在桌上。她斜眼看他,挤出一丝笑容。“或许下次吧。”她轻轻说道。她突然很庆幸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已厌倦一再重复这句话了。
黛丝把报告塞进公事包中,尾随魏大夫步出办公室。它需要出去走一走,独处一下,重新组合再出发。
她穿上雨衣,匆匆下楼到屋外。西雅图午后的湿冷向她迎面袭来。雨水敲打着她的雨帽,她感觉每一滴雨的颤动。
她抬脸看天。冷雨纷纷落在她的脸颊及鼻尖,冰凉的感觉令她精神抖擞起来,提醒地她还是活生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紧抓住公事包,瞅着山坡底下的公车站牌,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在她旁边,公车及各式车辆在灰蒙蒙的雨中穿梭。透过她的脚底她可以感觉到车辆的振动。在她脑海中浮现令她珍爱的喇叭声,那是多年前她还能听得见的声音。
她正想一脚踏进一个轮胎大的水滩中,却又倏地停步,在最后关头扭身跟随地向人行道边缘跨去。
此后的一切似乎都以慢动作发生。一辆脚踏车撞上她的背脊,她向马路斜栽下去,摔倒在湿滑的路面上,弹跳了几下。她的公事包脱手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路上,打了开来,纸张乱飞,又被雨水贴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烧灼橡胶的恶臭。她愣在那儿,然后扭头看见公车直朝她冲来。呐喊锁在她喉头,她只发出低低而惊恐的呻吟声。
她甚至来不及祷告。
黛丝里在层层黑丝绒中,轻轻地漂浮在温水的浪涛里。她四周的世界暗得令她放心。她被冲得越来越靠近岸边。她知道她可以伸手抓住东西攀起来。可是她好累,扶累…“黛丝,醒来,亲爱的,我得赶时间。”一个严厉的女声穿透了黑暗。
“我想她醒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说。
“真的?”那女的又说。“黛丝,你醒了吗?”
她听得见了,黛丝倏地坐起来,慌乱地左右张望。
她什么也看不早,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无垠的星空。灿烂的光芒如银河一般闪动。
她开始惊慌了。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很吃力,每道呼吸都像喷火一般。
冷静下来,黛丝,撑住。
她小心翼翼地向后倒,发现自己是坐在躺椅上。她吸口气,再缓缓呼出来,指节泛白的手指慢慢松开,不再紧抓住扶手。不过是一般的安乐椅罢了,有什么古怪的?
没什么,她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地注意到她的双脚在空中晃荡。
她一惊。她底下没有地板,四周也没有墙壁,她正坐在一片黑暗中的一张黑椅上,四周只有千万星辰闪耀,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作梦,她突然明白这一点。梦见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置身太空,梦见她听得见,梦见──
“黛丝?”
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自四周的虚无传来。这会是作梦吗?
“什什么事?”她问。
“我是卡萝,你的向导,在我们开始前,你有话要问吗?”
黛丝原想问:“开始什么?”然后又改口问更明显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停顿了很久,才谨慎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那辆……公车。”
黛丝停止呼吸。记忆带她回到西雅图湿冷的街道上。她记得橡胶烧焦的恶臭,挡风玻璃后公车司机那张惊骇的脸。她一向听不见的声响以旋风之速向她袭来:紧急煞车声、喇叭声,以及她自己惊恐的呻吟。
她被公车撞到了。她四下张望,或许这不是梦,或许这是……冥府。“我死了吗?”
对方如释重负。“是的。”
黛丝打了个寒噤。“噢。”
“既然你已明白了,我们就直说吧。”卡萝实事求是地说。这里是转世的所在,你在人间的一生──我是指第一次──还算…”卡萝没说下去。
“还算可以。”
“是的,正是。可是一还算可以一还不够,智慧无边的上帝要人人前往永生之前都过一次幸福的人生,所以你还有一次机会。”
“我不懂。”
“很简单,你的前辈子过得乏善可陈,现在你可以选择第二生。我仔细研究过你的上辈子,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你在育幼院度过的童年有所缺憾,你需要一个特别的人和你自己的家庭。我挑选了十几个适当的人选,每个需要你的程度都不亚于你需要他。你若看中意其中一个,只消按钮便成。”
黛丝俏皮一笑。“有点像阴间玩的一来电五,再来是什么──一我爱红娘一吗?”
“嗯,这点子不错!可是──噢,嘘,表演开始了,你中意就按钮,其余的我包办。”
椅子扶手上出现了一个红色按钮,透着隐隐的红光。“这是场梦吧?”黛丝问那个声音。“我现在是准备动手术,对不对?”
“嘘,注意看。”
黛丝眼前的星辰缓缓溶在一起,形成一个宽大的白色长方形,是个银幕。
她的身子向前倾。即使她知道这是一场梦,她还是忍不住感到剧情悬疑刺激。她紧抓住扶手。
白色银幕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点颜色,不比镍币大多少,在瞬间开始发颤,然后呼的一下,就迸裂成一个挥手招计程车的男子之彩色影像。
他长得很迷人,又年轻,显然很能言善道。
黛丝向后坐,手指移向按钮,却没有按下去,只是以挑剔的眼光打量这名男子。
这男子紧抓着一个义大利皮革公事包,仿佛里头装的是核弹计划似的,或者,更可能的是汉普敦区的夏日别墅蓝图。他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甚至可能抹过造型发胶,眼角没有笑纹,也没有耳饰破坏他保守的形象,领带是中规中矩的蓝条纹,衬衫则是白色的。
她的指尖自按钮滑开。
画面变成白雪皑皑的山坡。一名穿着褪色牛仔裤和及膝防尘外衣的男子正把干草铲进一个长形食槽中,他的嘴中呼出白色的雾气。他背后是幢有门廊的白色农舍,看来已有百年历史了。
黛丝让那牛仔过去。还是由别人来挑他吧。
再来是一个男子在海边打排球。他的身体很结实黝黑,淡金色的头发贴在汗涔涔的脸上,他奋力杀球,立刻获胜。在边线的几个女子大声欢呼,他调皮地向每个女子眨眨眼。
黛丝苦着脸。恶心。
画面又被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取代。他的行动笨拙如木头,每走一步,盔甲便在石板地面上发出铿锵声,还喃喃说着黛丝听不懂的语言,就像她在波士顿观赏专为口人表演的莎翁名剧马克白一样。
她的手指根本没挪近按钮。自我中心的演员不适合她。
各种男子和生活轮番上场,呈现混乱的颜色和问题及可能性,但是她一迳坐在那儿,指尖盘旋在那个应允她另一生的红色按钮上方。她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鬼话,但她就是无法按钮──即使是闹着玩也罢,特别是跟银幕上来来去去的那些男人一此刻就有个穿太空装的男子庞然出现她眼前一。
太空人消失了,银幕上的色调柔和下来。一个男子出现,独自立在暗处,旁边放着一张破旧的小床。他凝视着小床内里着羊毛毯子的孩子,耸着澜肩,双手紧抓住小床的栏杆。他凝重的呼吸声传进她耳中,充斥在她的感官中。
黛丝可以感觉他的绝望,就像绳圈套住她的脖子一般。
他走上前,阴影散去,露出一张曾经俊俏但如今已憔悴的脸庞,他的头发凌乱万分,有待修剪。他俯视孩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抚摸孩子的脸庞,手却停在空中,手指发颤,眼角闪现泪光,奋力抽回手。
天哪,他是多么爱那个孩子。
然后他就消失了。
黛丝用手掌啪的一声在按钮上。
“就这个?”卡萝的声音既柔又近。
黛丝缓缓点头,仍因强烈的情绪而颤抖着,身为孤独一生、只能旁观的人,她对激烈情感及痛苦所知甚少,但她一望进那人的眼眸深处,立刻就看到了痛苦,真正的痛苦,以及别的成分。某种阴暗、令人心痛的情绪割裂她乐观的天性,令她骇然。
他有种特质,颓败的眼神中有种特质有如利刃一般刺进她的心坎。她很早便学会解读别人的眼神,看出言语以外的东西,却从没见过这么痛苦的心灵。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道。“我感觉到强烈的……痛苦。”
“我明白,你一向是、心灵的疗伤者。祝你好运,跟那个人是需要好运的。”
瞬间霞光万道,一阵烟味,然后一切归于零。黛丝不必问也知道她又是孤零零的了。
“现在怎么办?”她也不是在问什么人。然后她向后仰躺。
可是背后没有椅子。没有椅子,没有地板,没有墙壁。只有一望无垠的夜空,星光亮得她眼睛都刺痛起来。
她咻的一声飞过月亮,一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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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苦。无止无尽的痛苦。
黛丝直挺挺地躺着。她想呼吸,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很痛苦。她全身感到衰败破碎,连胸部都作疼。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被一辆公车撞到了。
这个记忆如一道右钩拳结结实实向她扑来,直中她腹部。她急促呼口气,肺部却有如烧灼一般。难怪她会痛,能活着已是万幸了。
她还活着吗?
我死了吗?
她想起问过这个问题,想起无边星空和卡萝的声音。是的。
她料想的没错,这全是一场梦,或者是止痛剂造成的幻觉,或者是濒死的一种经验。
她略略移动身子,立刻后悔了。灼热的痛苦扭曲她的腹部,带来一阵剧烈的作呕感,她差点吐出来。她当真“感觉”像被公车撞到一样。
这全都是梦,根本没有什么来世,没有家庭,没有听力,没有站在小床边的男子。
一阵尖锐的遗憾之感刺戮着她。她真希望有来生,有爱,今生没有人会怀念她。
她失望地合上双眼,向后陷入遗忘的深渊中。
她梦见她可以听见声音了。
“失血……不知道……不太妙。”
黛丝挣扎着要恢复意识。痛楚仍在,张着森然的牙齿咬噬她的腹部,但是已较能忍受了。她暗暗向上帝祈祷,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她躺在”张大床上,抬眼看着地板。她皱起眉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逼迫疲倦的双眼办事,也强迫同样疲倦的大脑干活。她眨眨眼,再试一次。
那不是地板,是橡木做的天花板。
“死?不知道……很可能。”
黛丝一惊。她听得见─。她挣扎着想起来,却因剧痛而缩成一团。她的、心跳如擂鼓。她找到一道黑影,便定睛细看。
黑影渐渐变成一个老人,头上有着稀疏的灰发,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灰浊的眼睛瞪着她。
“雷太太,你还好吧?”
黛丝四下张望,想找雷太太。
他又把凳子挪近此了椅脚发出嘎吱的声音。他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按着她。
“欢迎回来。”
这不是梦,她当真听得见了。
“什──”黛丝想开口,却感到喉头干涩,好像已嘶喊数小时了。她以手语提出问题:我怎么了?
那人回头看屋角暗处。“她想说什么……”他凑上前去盯着她。“我是华大夫,你还记得我吗?”
她摇头。
他蹙眉站了起来。
即使是全身疼痛,她仍注意到大夫步履迟缓蹒跚,因而暗暗称奇。经历多年的岑寂无声,日常生活的普通声响──他的脚步声──听来是如此美妙。
他溶入门口暗处。“杰克,我不懂,我没见过这种怪事。我原很肯定她已经死了,这种事可不常见。她可能有一段时日会……不太一样。天晓得!她好像一下子失去记忆一样。”
“我们能帮得上什么忙?”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比较柔和浑厚的嗓音,让人油然想起缓而温和的白兰地酒汁,听得黛丝背脊痒酥酥的。
“我不知道。”大夫说。“不过她若发烧或恶化,赶快叫我过来。”
影子移动,门推了开来,然后又关上。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头雾水,疲倦地四下张望,屋里太暗,她只看得见自己躺的床,但这间幽暗的房间透着点古怪。她内、心一阵恐慌。她以前待的医院太多,即使是在暗处也认得出病房来。但那些熟悉的药水味和嗡嗡作响的萤光呢?
一分一秒过去。它凝视古怪的天花板,感觉床边灯火发出的光和热,灯芯散发的臭味撩弄着她的鼻孔。
好奇怪,她心想,一切都好奇怪。
在她想出究竟之前,早已酣然入睡了。
黛丝想睁开眼睛,却痛得睁不开来。她很不舒服地辗转反侧。
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触摸她的额头,她感觉好舒服,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轻喟。
过了一会儿,她能够睁眼了,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古怪的天花板。
“天哪。”她咕哝着。她以为睁眼会看见熟悉的白色病房。
她额头上的湿毛巾消失了,一团肉色的东西在她眼前晃动。她眨眨眼,想集中焦距。慢慢地那东西凝聚成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抬手拂开眼角的一缯黑发,凑上前来。一双疲倦而满血丝的眼疑问地凝视着她,脸颊及腮帮子有胡须渣。黛丝蹙眉,脑海闪过一道记忆。这张脸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恍然大悟。这人看起来像年轻的诗人文略特…潦倒的时候。
但这个人怎么好像筋疲力尽,像是已在她床边守候好几小时了?这世上没有人这么关心她。
是住院医生,她突然想到。他一定是负责她个案的住院医生。她看过这种枯槁憔悴的面容──是个值班三天三夜的外科医生。
“亚丽?”
“不,谢了,我不喝酒。”话一出口,她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好像…她说话带有南方口音。
“什么?”
一阵头疼,她揉揉太阳穴。“别管酒了。我只需要喝矿泉水,还要看看我的图表。”
“图表?”
她捺住性子。“跟负责我个案的大夫说我恢复意识了,想询问我的病情,好吗?”
“他不在这儿。”
她扬扬眉。“又去打高尔夫球了?”
“高尔夫球?”
黛丝紧闭上嘴,什么也没说,免得发脾气。
他挤出一丝笑容。“你要看看孩子吗?”
她皱起眉头。他好像是说“孩子”。
她正想开口建议他去睡一觉,却有个疑问悄然爬进她脑海。万一卡萝不是一场梦怎么办?万一──她紧张地咬着下唇,抬眼看他。
“孩子?”
“你……不记得了?”
她暗暗叫苦。上回人家问她这个问题时,她已忘记曾被公车撞到。她小心翼翼地说:“不记得了。”
“你昨天生了个孩子,我们的儿子。”
她开始发抖了,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子,他不是住院医生,是她选择的男人。
“噢,我的天……”她以手掩口。
这是真的。真的。公车把她撞死,她死在西雅图,又附在死于难产的女人身上。脑海中充满了疑问、关切、希望和恐惧。这种时候该做什么?笑,哭,尖叫?一件一件应付,黛丝。
她深深吸口气,吃力地向他笑笑。“我……我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思考。拿几颗阿斯匹灵给我吃好吗?”见他两眼茫然,她又说:“艾瑟他明诺芬也可以。还要一杯冰水。”
“艾瑟他明──什么?”
“泰伦诺。”
他摇摇头。“我不明白,亚丽,你究竟要什么?”
黛丝伸手想按铃唤护士来,却找不到按钮。没有按钮、没有金属栏杆、没有食盘,只有一张老式的木板床。
那女人在家生产的?
黛丝打了个哆嗦。难怪那可怜的女人会死。
她张望四周,想找罐药品治疗她的偏头痛。阳光自一扇小窗洒入,纷纷落在灰扑扑的地板上。蓝条纹棉布窗帘悬挂在小窗两侧,手工裁制的边缘已因过度曝晒而泛白,窗口没有花朵。在屋子另一头有个橡木制的洗手抬和斜斜的镜子。
黛丝斜眼瞄一下,立刻暗暗叫苦。床边的小几是侧放的水果筐,灯则是小小的三角玻璃瓶,窄窄的瓶口有个灯芯琛出头来。水果筐旁边则放着一个粉红色的陶制夜壶。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起牛仔和穿盔甲的骑士,连忙用力摇头。
不,卡萝不会这样对待我。
“怎么了?”那男子着急地问。“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之坦是什么地方?”
“在家里……圣琼安岛上。”
黛丝有点放心。至少她还在华盛顿州,还可以回西雅图去。
但问题不是在地点,她也明白。她深深吸口气,闭上眼睛,鼓起勇气问道:“现在是公元几年?”
他顿了顿,才轻声答道:“一八七三年。”
“噢,不!”她扬住嘴。“噢,该死……”
一八七三年。
没有电视、电话和电力──那时还在发明阶段。没有莲蓬头、剃刀、卫生棉条她要怎么过活?
“不成!”她紧握双拳,放声大喊:“卡萝!”
第三章
卡萝?杰克心想。卡萝是何方神圣?
他大惑不解地瞅着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有点……不太一样。一向精明冷峻的目光已软化下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知怎的他好想佛开她脸上的发丝,跟她说一切安好。
他的嘴角扭曲。天哪,如果她看出他此刻的心思,一定会嘲笑他。
她绝对不会接受他的安慰。他突然明白在多年的冷战和伤害之后,他仍愿意与她相爱。
这一点令他厌恶之至。
他的肩膀颓败地垮下来。雷杰克,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她恨他。打从他坦白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十分痛恨他。在那一刻她眼中的爱意迅即消失于无形,变得冷酷阴狠。他们婚后这些年来这种恨意有增无减。她鄙夷他和他的懦弱,他为此深深受到伤害。
亚丽嫁给杰克只为一个原因:安全感。她来自一个被全郡视为垃圾的穷人家庭,雷杰克是她脱离穷困之阶。在事物改变、他也改变之时,她觉得被背叛,此后多年这种感觉与日俱增,终而变成深切的仇恨。她一直没有-也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软弱。她享受富贵的美梦顿成泡影,拥有的只是穷乡僻壤中的一个破落牧场和半疯的男人。
他明白这一点。那么他怎么会在此刻看到她眼中有一丝柔情呢?亚丽一向不是脆弱胆怯之人,他也知道这一点。那丝柔情只是出自他的想像,如此而已。
他抖着手梳弄头发。他很清楚她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再发生,她的鄙夷和仇恨不会逼他到崩溃的地步。他还要为孩子奋斗。
“我不是你的妻子。她叫什么来着,亚丽?”
杰克倏地抬头。“嗯?”
“她死了,去哀悼她的死吧。事情有点混乱,我没有同意来个时空转换。一八七三年。”她打了个寒颤。“没有电脑和微波炉我要怎么过活?我的工作又要怎么办?”
“你是指家务事?”他皱眉。“可是你什么事也不做的。”
她倒吸一口气。“十九世纪的家务事?”她一惊。“我要做什么?从树皮提炼肥皂、刷地板?噢,我的天。卡萝!下来,马上!”她慌乱的四下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来应她的话似的。“卡萝”二字在空气中荡漾,然后慢慢散去。卧室里又是一片岑寂。
床边的灯火扑扑地响了,灯光闪烁一下,滑过红白相间的棉被,落在他妻子古典美的脸庞上。她眼皮颤动一会儿又合上,暗棕色的眼睫毛在苍白肌肤的衬托下有如炭印一般。
他好像听到她咕哝”声“干”,这是不可能的。雷亚丽是十足的南方仕女,即使是在落后的牧场上也从不说脏话的。
他搜索枯肠想找话说。但多年来他和妻子一向是恶言相向,此时倒不知要如何说客气话了。
他正想说比较不突兀的话,比方说“你渴不渴”之类的,门外却有脚步声,在窃窃私语过后,有人轻声敲门。
杰克戒备起来,所有安慰妻子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他想起她的为人,想起她对大家造成的痛苦。
他的头阵阵刺痛,便用力揉操悸动的太阳穴。孩子是他的生命,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必须保护他们,免得被他们母亲的暴怒和仇恨波及,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不管内心有多痛苦,他必须装出冷漠不关、心的样子。因为若让亚丽认为──甚至只是疑心──他深爱孩子,她会想法子让他们付出代价。伤害了孩子就等于伤害杰克,而伤害杰克一直是她的主要目标。她要他一生一世记得他背叛她,也毁了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他还记得上回他妻子以恶毒的话责骂两个女儿时,他想出言阻止。她给了他一巴掌,刺痛火辣的一巴掌,还说他要是再说一句话,她马上就走。
到时看看你的两个女儿会有什么下场,你这可恨的懦夫。她们长大就跟你一样变态疯狂,你希望这样吗?
想到这里他就背脊发凉。“是女儿,她们想见你。”
她尖锐地看他一眼,眉头深锁。“女儿?”
他仔细观察她,想看出她是否在跟他玩把戏,但她却没有一丝虚矫,不像是假装失去记忆。“我们的女儿维娜和凯蒂。”
“噢……”她点点头,却仍是满眼困惑。“好吧。”
“进来吧。”他喊道。
门打开来,维娜先进门,怀中抱着婴儿,在床尾停步。凯蒂快步跟在后头,像个无形的幽灵一般躲在姊姊背后暗处,只有从维娜的手肘弯处看过去才别得到她黑色的头发和淡黄色的丝带。
杰克以无神而疲倦的双眼瞅着女儿。她们那两张惊恐的小脸撕裂他的心,他深深感到罪恶。他和亚丽的交恶使得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变成噤声灰暗的幽灵。
这桩婚姻多年来一如血腥战场,这两个美丽的小女孩,他们的亲生女儿,就成为牺牲者,成为她们无法理解的战争的囚犯。
“你──你好吗,妈妈?”维娜恭敬、小声地说着。
黛丝在床上坐得更端正些。这儿有点不太对劲,有点……奇怪。“过来吧,孩子们,我想看看你们。”
个儿较高的那个女孩怯怯地走上前,等她走进亮处,黛丝感到内心一阵绞痛。小女孩慌乱地想抬高下巴,蓝色的大眼睛直视前方,毫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只不过粗糙红肿的双手在发颤。
她背后躲着个较小的孩子,她粉嫩的小手紧攀住姊姊的及地长裙。
“你们哪一个是维娜?”
较大的女孩似乎一惊,然后答道:“是──是我。”
“那么你裙子背后的是凯蒂喽?”
她点点头。
“你们几岁?”
“我十二岁,凯蒂七岁。”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黛丝有个鲜明的印象:这就是这家人平常的情况。然后有人嘤嘤哭了。
黛丝的目光落在维娜怀中的包里上。“是小婴儿吗?”
维娜点头。
黛丝咽口水,内心混杂着恐惧和兴奋,唇际绽出一丝笑意。“我……我可以看看吗?”
维娜一脸惊愕,站在那儿,好像生根了一般。
真相如冷水一般浇在黛丝头上,令她心中感到嫌恶绞扭。“你怕让她……我是说一我一抱他?”
维娜脸色发白,紧张地咬着下唇,凑近床边,把孩子放在黛丝怀中。“不──不是,只不过你从来不想抱凯蒂,我……我以为……”
黛丝本能地伸手想安慰这个饱受惊吓的女孩。“没事的,亲爱的。”
维娜一惊,连忙躲开。黛丝还没反应,怀中的孩子却开始用力摇动身子了。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家织的毛毯,一双浮肿而蒙胧的眼睛正瞅着她。
她怯怯地抚摸那柔软新生的肌肤,他立刻连连倒吸几口气,抽答几下,停止哭泣,一双眼睛一迳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发出满足的轻喟声,偎进毛毯深处,又睡着了。
黛丝头一次明白“肃然起敬”的意义。她瞪大了眼睛,泪光闪闪。
她倏地抬眼,以为四周的人脸上也会有虔敬的表情,却只看见焦虑和怀疑。
维娜立刻伸手要抱孩子。“来,妈,我来抱……”
原本从维娜背后探头看的凯蒂则又连忙躲了起来。
黛丝蹙眉。这一家人究竟是怎么了?他们好像以为她会把孩子重重摔在地上似的。维娜和杰克戒备地站在那里,等她大发雷霆,以戒备的目光打量她。凯蒂则根本不肯露面。
这里有好多伤心事。她忍不住想帮忙,想疗伤,就像她在银幕上看见杰克时一样。
她想说些轻松的话,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她想伸手摸维娜,婴儿却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只能抬起食指。
但食指没有指向维娜,却指向门口。维娜见了此刻脸色惨白,黛丝尚未开口,维娜已转身奔了出去,凯蒂也连忙跟出去。房门用力关上了。
杰克跳了起来。“该死,亚丽!跟她们谈谈话会伤害你吗?她们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危,老天─。”
“我以为──”“哈!”他冲过来。“你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该死!”
“我只不过是想要──”他狂笑起来。“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他以冷峻的目光盯着她,然后好像觉得嫌恶看到她似的别过身去,大踏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出去后重重把门甩上。
黛丝目瞪口呆。
看来亚丽不是个好母亲。
杰克把门甩得好重,门板都在晃动。两个女孩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般地跳了起来,回头看他。凯蒂又躲到维娜背后。
他真想奔出屋外,永远不回头。
“妈妈还好吧?”维娜问。
杰克望着长女,心痛如绞。她的眼神中混合著希望、爱和绝望。
她怎么会这样?他根本不配当她们的父亲。
他渴望蹲下来搂住她们。
可是他当然没动,眼神也是一迳的冷峻。唯一的保护方法就是保持距离。如果他崩溃了──即使是一瞬间的时间,即使只说了“我爱你”三个字,他灵魂中的邪恶就会窜出来吞噬他的孩子。
可是他好想抱住她们,好想好想。
他咽口气,暗暗希望内心的情感没有流露在眼中。“她很好,大夫说她会有一阵时日意识不太清楚,甚至会忘记一些事,我们该帮她忙。”
凯蒂探出头来。“凯伦是个好名字。”
“妈妈不会喜欢的。”维娜平板地说。
因为我们喜欢,杰克心想。她说的对,他们三个都明白。亚丽以剥夺他们的喜悦为乐。
杰克知道他什么话都不该说,他该转身走开,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或许我们该试试看……趁她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
维娜蓦然笑了,杰克感到一阵绝望。这么一点小事就能让女儿快乐,他却给得这么少。
“卡萝,”门一关上,黛丝就龇牙咧嘴地说道。“马上给我下来!”
“卡萝─。”
没有回答。
她沮丧地呼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当真认为卡萝会回答,转世之后应该见不到天使才对。
现在她该怎么办?做个垦荒者的妻子?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连垦荒电影都不爱看,那时代的妇女都脏兮兮的,工作又沉重。
她低头看看身边睡得好甜的孩子,心中涌现各种混乱的情绪;恐惧、希望、兴奋。大部分是恐惧。
她根本不知要如何当母亲,也不知如何当妻子。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真正的家,也没有爱过。如今她人在这儿,身为一个功能不健全之家庭的女主人,还是三个孩子的娘。她不会煮菜、打扫、裁缝,也不了解小孩子,也不太擅长沟通。
她该选穿戴盔甲的武士才对,至少她可以跑得比他快。
“好极了,卡萝,”她讽刺道。“我会很适应的。”
话才刚出口,她就听到门把转动声,不久之后,一家人又如打败仗的士兵般鱼贯而入,由杰克带头。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儿,跟女儿保持一段距离,却又离得不甚远,黛丝心里很纳闷。他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肩膀,锐利的绿眼睛在浓眉下方盯着她。
维娜僵硬地走上前,双手紧握,加上长长的辫子和蓝色的大眼睛,活像是“绿野仙踪”里面对巫婆的桃乐丝一般。
黛丝侧身想看看凯蒂,但凯蒂连忙又朝相反方向躲去,只看见她的黑头发和黄丝带。
真奇怪的一家人,黛丝又想。
“妈妈?”维娜轻声说。
黛丝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她们的母亲。她小心翼翼地说:“什么事?”
“我……我们心想凯伦这个名字很好。”
黛丝望望怀中的孩子。“凯伦。”她自然无权为孩子命名,也不打算否定她们的提议,但不知怎的这好像正是她想挑的名字一样。“好极了。”
凯蒂探出头来。“真的?”
黛丝向她温柔地笑笑。“是你想出来的名字?”
凯蒂的脸胀得通红,立刻又消失不见了。
第四章
一个重重的撞击声吵醒了黛丝。
她昏昏沉沈地想以手肘撑起身子。过了好半晌,她才想起身在何处、身在何时。她匆匆瞥一下摇篮。凯伦正睡得香甜。
她松了口气,睡眼惺忪地观察这间卧房,一切似乎没变──虽然她也不太肯定。惨淡的月光透进窗内,但屋里的其他地方都是幽暗平静的。
她推开棉被坐起来,腹部立刻一阵绞痛,直传到她的大腿。她使尽意志力才得以不颓然倒下。
她紧闭双眼,集中、心力在呼吸上,直到剧痛减轻到较可忍受的程度,这才下床来。习习凉风吹得她起鸡皮疙瘩。她颤抖着缓步朝门口走去。
“强尼!不要!”
嘶喊声在房里□荡,黛丝煞住脚步,等待着,聆听再一次嘶喊声,但屋内却再度死寂。
她伸手取了床边的法兰绒长袍套上,推开门,颤巍巍地走了出去。在走廊尽头,它停下来喘口气。它紧抱住腹部,谨慎地窥视转角的另一边。
除了将残的橙色炉火的火花,整个客厅阴暗暗的,家具都是一连串阴影,隐在暗处。黛丝皱着眉头走进客厅。
杰克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惊,向后踉跄,咚的一声撞到墙壁。他连忙冲过来。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看不见他的眼神。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轻声问。但很奇怪的,这温和的口气却比方才听见的嘶喊更骇人。“你也知道规则。”
黛丝真希望她能倒退一步,但是墙壁堵住她的退路。“我……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走开。”他转身走开,开始来回踱步。他的动作很僵硬,控制得太过度,好像是急于逃走却又强迫自己留下来。过了好半晌,他的双手挎住耳朵,好像耳中有轰隆巨响似的。
“杰克,我”他倏地转回身来,攫住她的肩膀,把她扯过来。她撞到他的胸部,连忙咬牙忍痛。“亚丽,不要这么对我,”他的声音似乎破裂了。“现在我不够坚强,无法跟你玩你的把戏。”
她抬眼瞅着他,他的目光似乎勒住她的脖子用力压。突然地他放开她,仿佛瞬间明白自己碰触她了。
“别再忘记规则了。不管你听见什么声音,不准你在天黑后出来。”
黛丝靠在墙上,拚命想透过气来。她紧闭上双眼。杰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每个脚步声都跟她的、心跳声呼应。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及行将熄灭的炉火嘶嘶声。她想集中精神去听这些想望一辈子的声音,却找不到一点乐趣,她只感到孤单、害怕、无助。
她想起卡萝和她的承诺,内心不由得涌现哀愁,还带有几丝被背叛的感觉。卡萝骗她。
雷杰克一点也不特别。
她想坚强起来,想不去在意,但她就是忍不住。一阵失望掩上了她,把她的嘴角往下扯,不知怎的,她好想哭。
她咬紧牙根,对抗这种陌生的自怜之感。她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以前不是,现在当然也不是。何况这也不是卡萝的错,是黛丝自己选择了这一生、这个男人。
“该死,”她对他说。“这也是我的家,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现在我想去…。:“她想了一下。“去上厕所。”
她昂首直朝走廊走去。
“你要上哪儿去?”她走过他身边时,他低声吼道。
她把下巴抬得更高。“这不关你的事我想上厕所。”她直朝面前的一扇门走去。
“到女儿房里上?”
黛丝想抓门把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皱着眉头缓步走回客厅。“可是没别的门了。”
“没错。你房里有夜壶,或者,如果你的胆子比平常壮,你可以去──”天哪,别说,别说厕所就在。
“──屋外。”
她抱住绞痛的腹部,蹒跚地走进厨房,在后门踌躇了。一想到要光屁股蹲茅坑,她就感到胃部作呕,但她也不想在房里蹲夜壶。
她回眸看客厅,寻找杰克的身影。他仍站在窗口。“如果十分钟后我还没回来,赶快打电话给二九。”
“什么?”
她打开门来到屋外。清冷的夜风夹杂着海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把袍子里得更紧,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她走下宽润的门廊,在台阶前停步,等待痛楚消退至可以忍受的地步。
她四下张望。午夜深蓝的阴影和黑色的暗形围绕在她四周。一轮明月高挂在星空,夜空下的海洋像无边的钢片一般闪烁。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栏杆,缓步走下楼梯,等走到最低一阶,她早已呼吸困难了。她停顿下来,拭去眉梢的汗水,定定地走向院子中的小茅房。
每走一步,胃部就往下垂一分。她尽量不去呼吸,伸手取起门闩打开门,门咿呀一声撞在墙上,整个茅房因而一晃起来。
她眯眼细看,除了一个坑外,什么也看不见。
她如临深渊地踏进茅房,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她紧闭嘴巴,以免呼吸,撩起睡衣蹲在茅坑上方。
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使她陷入一片黑暗中。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仿佛看到臭虫、毒蛇和各种无名的野生动物自们下方钻进来朝她逼近。
一八七三年,她这才明白,可不是胆小鬼过的时代。
维娜瑟缩在厚毛毯下,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她又开始有吸吮拇指的冲动,只好捏紧拳头抵在腹部。门外传来显然是父母争吵的声音。
“维娜?爸爸为什么总是喊着强尼的名字?”
维娜在毛毯下耸耸肩,喉头却因哽咽而说不出话来。可是凯蒂也不期望她回答。这种场面她们已见过太多,不再有何期望了。
“你想爸爸没事吧?”
维娜咽口口水。“嗯。”虽然她也没什么把握。
凯蒂溜下床。“我偷偷看一下。”
维娜推开被,也下床来。
姊妹俩悄声走到门口推开门。
爸爸正站在壁炉前。在橙黄的火光中,她们可以看见他的双手发抖,但是除此之外,他就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划破黑暗。
妈妈走到后门口。“如果十分钟后我还没回来,赶快打电话给一一九。”
“什么?”爸爸嚷道。
妈妈也不理会,迳自走了出去。然后是一阵死寂,接着爸爸开始来回踱步,脚步声及浊重呼吸声充斥在屋里,使得样样东西都透着危险。
“该死,”他在黑暗中嘶声说。“你该死!”他转身朝墙壁走去,抬手用拳头重重槌着木板墙。
维娜畏缩了一下。凯蒂害怕的低呼一声,紧紧偎在姊姊怀里。维娜好想过去他身边,抚摸他,告诉他说她爱他。她踌躇地向前一步,然后又停下来。他不会要她安慰的,他一向如此。
“你该死!”他又吼叫起来。
维娜忍住泪水。在悸动的火光中,她看见墙上的血渍,立刻感到作呕。
爸,别伤害自己,她暗暗祈祷着。她不值得你这么做。
维娜和凯蒂默然掩上门,爬上床去,拥抱在一起。她们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过了好久好久,她们才渐渐坠入怔仲的梦境中。
次日早晨黛丝被嘤咛声吵醒,她疲倦地眨眨眼坐起来。
“早安,凯伦。”她俯视他那张可爱的小脸哄道。
他抬眼望她,就开始大哭了。黛丝感到一阵焦虑,突然间觉得他不怎么可爱了。他好像…颇具威胁性。
但她突然想起自己是母亲,他天真的小生命就掌握在她手中。
她踱回床边时,有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在啃噬着她。她咽口气。一向孤零零的她根本没有照顾婴儿的、心理准备。她是微生物学博士,老天,可不是保母。她不知要如何哄孩子别哭,也没有时间学习;凯伦生命的义务由她承担,而且是现在。
她真希望他从娘胎里出生时有带本育儿书。
她又怯怯地走过去抚摸他细嫩的肌肤。“嘘,宝贝,嘘……”她以催眠的声调哄着。
只不过凯伦并没有被催眠,反而哭得更厉害,已经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了,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她的乳房开始发痒,睡衣前襟有液体渗出,她解开睡衣一看。
她立刻尖叫起来。
凯伦闻声一怔,倒吸一口气,抬眼看看她,又紧闭双眼哀哀啼哭了。
门倏地开了,杰克冲进来,喘着气问:“怎么回事?”
黛丝惊吓过度,也顾不了羞耻,指着自己的胸脯。这不可能是我的胸部,她想这么说。
杰克瞅着她肿胀的乳房。“你……你准备要裹起来了?”
“裹起来?”
“你阻止奶水再流。”
“奶水,当然。”她真是白痴,居然忘记刚生产会分泌乳汁。
“我去找维娜。”他转身想走。
“不!我不要里起来,我要喂他吃奶。”
“什么?”
“根据研究报告,母奶含有丰富的营养和抗体。”她含笑看着凯伦,、心中流过一道暖流,当真感觉自己像他娘。
“可是,你从不……喂孩子吃奶的。”
黛丝耸耸肩。“但有什么困难的?”
一个小时之后,黛丝不得不承认的确很困难。
凯伦哭得像杀猪一样。杰克站在另一头,双臂交横在胸前,旁观床上上演的这出戏,好像完全无意帮忙。
“来吧,凯伦,”这已是她第一千次这么说了“我们再试试看。”她把他移到她左乳那边。他用双手抓住,想要用嘴吸吮,但她的乳房又硬又肿,他根本够不到乳头。
“来,甜心,再试一次。”她以另一种姿势抱他,把他凑向她的右乳,但他的嘴就是无法衔住地肿胀的乳头。
噢,求求你,噢、他沮丧地尖叫起来。
黛丝也真想放声一同尖叫。泪水刺痛她的眼,她眼前一片模糊。
恐惧开始掘住她,她连吸气都困难起来。她没办法喂他吃奶。噢,天哪,那么他怎么活得了呢?
“你还好吧杰克?”轻声细语穿透她沮丧的迷雾,使她抽抽搭搭哭了。
他走到床尾站着。“亚丽?”
她无法看他。她感到屈辱及害怕。难怪上辈子上帝没赐给她孩子。她是个无用的母亲。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古旧的床咿呀响了一声。她抬眼看他。“我办不到,我办不……”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在那儿,无助地看着他。
“你不必这么做。”
“求求你,”她的泪水潸然滑落。“帮帮我……”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黛丝凭本能得知亚丽已许久未向他求助了。她差点以为他要拒绝,他却轻声说道:“我去叫维娜过来。”
他想起身,她却抓住他的衣袖。他停顿下来,扭头看她。
“谢谢你。”她低声说。
“当然。”他僵硬地回答,然后便走了。
黛丝坐在那儿,抱着啼哭的孩子,自己也在哭哭啼啼的,等了好久好久。求求神,上帝,她”再祈祷着,不要让我做个失败的母亲,求求你…终于有人敲门了。
“进──进来。”她想大声叫,却叫不出来,只能低声说着。
“妈妈?”维娜开门探头进来。
黛丝咬住下唇以免它再颤抖,拭去脸上的泪水,想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维娜提着”个装满热水的铁桶,肩上被着几条厚毛巾。
她把铁桶放在地上,在床沿坐下,取下一条毛巾放到热水中再拿起扭干,皱着眉头说:“爸说你有……肿胀的问题。”
要不是疼痛难当,黛丝还当真会噗咏一声笑出来。“可以这么说。”
“热敷可能管用,我们以前也为贝蒂做过。”
“贝蒂?”
“就是……那头母牛。”
黛丝挤出一丝笑容。
“去年春天我帮贝蓄做过,很管用,来,我把这些热毛巾放在你的……胸部。好了,就像这样。”
热毛巾使她马上觉得好过多了,乳汁汨汨流出,可怕疼痛的肿胀感开始缓和了些。她闭上双眼,头部仰靠着床头板。
维娜凑上前。“好点了没?”
“有,”她说。“我想是的。”
过了约十分钟,换了约十条毛巾,黛丝感觉像是重生的女人。
“现在想不想喂他了?”
维娜的声音穿透舒畅的催眠,把黛丝给拉了回来。她困盹地笑笑,把凯伦抱起来。“来吧,小凯伦,咱们再试试看。”
这一回凯伦轻而易举就办到了。他抓着黛丝乳房。在一刹那间他的意义非凡起来:他成为她的一部分。
黛丝俯视他,情绪澎湃。崇敬、骄傲、谦卑、爱、平静。种种感受充斥在她内心,白热地燃亮着。她有着……被需要的感觉,不再是思路敏捷的科学家,而是个人,这是她追寻一生想得到的东西。她终于领略到母爱的意义。
她突然抬眼看维娜,想跟人分享此刻。
维娜冷峻戒备的眼神划破她的快乐。地吞回想说的话。
她的欣喜消失于无形,转化成又”个深沉的悲伤。她一生就在等待有人跟她同甘共苦,等待有人让她爱,如今她置身梦寐以求的地方她自己的家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孤寂感。
她眉眼低垂,掩饰失望之情。“谢谢你。”
维娜忽地站起来。“我得去准备晚餐了。”话还没说完,她已走到门口。
她走之后,黛丝瞅着房门良久良久。这是阻隔她和家庭的一扇门,她一辈子都老是瞅着门瞧。
过了好几个小时,维娜站在炉灶边,搅拌锅中的免肉,铁制炉门的缝隙透出蒸气来,还著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面包香。在另一个炉口火嘴上则有锅水已沸腾了。
她以臂弯拭去额头汗水,在炉边木盒中舀了些许盐巴放进免肉汤里。
她用围裙擦手,坐下来喘口气。
再过五分钟晚餐就煮好了。不过不会有人注意……或是在意。
她的手肘往在桌面,以掌心捧住脸蛋。她长叹一声。这声叹息对十二岁的女孩而言未免显得太深沉寂寞,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并不知道寂寞不是一般人常有的,因为她一向都很寂寞。
直到最近。一回想起来,她苍白的脸颊霎时红了。她连忙瞄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撞见她脸红。
这回她居然很高兴独处。
“简彼德。”她低声说着他的名字,合上双眼,回想当时的情景。她脑海出现各种声音:书本合上声、孩童嘻笑声、脚步声,放学铃声轻快地响着。
“维娜?”
她转过身去。简彼德正站在她旁边。她可以感觉他的手肘略微碰触到她的胳臂,一颗心立刻如小鹿乱撞一般。
“我可以陪你和凯蒂走回家吗?”
维娜睁大眼睛,脸上又是一片红霞,还带有一丝羞耻和难堪。她甚至没想到要回答,只是一迳盯着他,目瞪口呆,然后就抓住妹妹的小手匆匆走出校舍。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彼德是她多年同窗,她为何突然瞠目结舌?他为什么要陪她走回家?她一向是跟妹妹独来独往的。
她暗暗叫苦。要是有人能听她倾诉最近的心事有多好。不单是彼德的事,她对许多事都有着怪异的感觉。连她的身体都开始改变了;她的胸部有点刺痛,而最近小腹也很不舒服。
凯蒂探头进来。“饭好了没有?”
维娜脸上的情绪立刻消失,这是她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本领。最好掩饰自己感情的是微笑,千万不能哭。“好了,去叫爸。”
“我来了。”
跟平常一样,她父亲浑厚宏亮的嗓音令她产生无名的渴望。她咬牙递给他一个笨拙的浅笑,可是他没看她。笑容消失了,她慌忙掩饰失望之情。
她僵硬地站起来,以围裙擦拭汗湿的手掌心,直朝炉子走去。
她不能再这样,想引他注意只是白费力气。
只是“时机”不对,她心想。有时候她突然抬头会发现他瞅着她,在这种时刻她会感觉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一点地位也没有,而这些珍贵的时刻就会在她寂寞的、心灵中一再咀嚼回味。只要他一个眼神和轻轻的碰触,她就觉得十分美妙。她开始希望、祈祷……
但这种时刻实在是太少、太短暂了,她常常在想是否出自她的想像。通常她的结论是肯定的。
她听他走过来,身子本能地变得僵硬。他停在她身边,自她的肩膀上方探头看看锅中的肉,然后朝她伸出手来。
她差点以为他要碰触她的胳臂或拍她的肩膀,就不由自主地略略靠过去,擦拂到他的袖子,嗅到他工作服上的木炭味。
他伸手过去,把锅子端下来。“好香。”
维娜咽回泪水。她究竟是怎么了?她这么不值得疼爱吗?其他孩子都有父母疼爱,她在朋友莉岚家就看过那种情景。每当她看见韩先生拍莉岚的肩膀或亲吻他女儿的头发,维娜就感到心痛。
她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她很早以前就面对这个事实了。她一定是不讨父母疼的孩子。
她疲倦地弯腰打开炉门,小心取出黄澄澄的面包,用围裙护着手,把面包端到砧板上切成厚片。
凯蒂走到桌前坐下。“维娜,晚餐吃什么?”
维娜舀一勺炖免肉到大碗中,上头还放了一盘面包,朝饭桌走去。“炖免肉、面包和韩太太给的腌黄瓜。”
凯蒂皱皱鼻子。“又是免肉?”
维娜把食物放在桌上,轻轻敲妹妹的头。“说话小心,”她含笑说“要不然明天早上还要吃。”
爸爸自己舀了一大碗肉,又把两片面包放在碗沿,小心地平衡好,喃喃说了声“谢了”,就走到屋后门廊独自吃了。
维娜走回炉边,也舀了一小碗免肉,然后走到平常自己吃饭的地点,倚着水槽开始吃。
没有人开口,整顿饭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在凯蒂走后,维娜把他们俩的碗放到水槽中,在水槽里注了满满的热水,着手洗碗盘。
厨房门开了又关,她背后有脚步声。
“维娜?”
她一迳盯着水槽中的水。不要在意,不要在意。“什么事,爸爸?”
他走上前来。“我端一碗给你妈吃。”
“好。”
她等他走开。他却没走,又站了一会儿。维娜有个荒谬的念头,好像他想对她说什么似的。
她等着。
“我端去,你别忙。”
她叹口气。“好的,爸爸。”
第五章
杰克抬手敲门。
“快进来吧。”
快进来吧?杰克一阵紧张。有点不对劲,亚丽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友善随和,对于想进入她的殿堂的人尤其如此,对他更是如此。
他一手端盘子一手转动门把,推门进去。
她坐在床上,长长的金发垂泻在一边肩头,有如月光纺成的丝线。
她并没有马上抬头,这一点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没抬头的原因,跟平日的精明势利不同。
她好像对怀中的孩子着迷了,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对前两个孩子都不屑一颅,现在何以又要开始?他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她突然抬头向他嫣然一笑。
“噢,他好娇小,不是吗?”
杰克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看看你儿子。”她轻声而带有一点迟疑地说道。
她温婉的口气击中他的要害,他已好多年没有听到她不含一丝鄙夷的口气了。他蓦然回到了从前他们相爱的日子。天哪,那时他真是爱她……
他奋力驱走这些记忆,向她走去,把盘子放在床边。“我端吃的来给你。”
她拍拍身边的床面。“坐。”
他瞅着床单上她拍过的浅印,忍不住兴起一丝渴望。坐在她旁边的冲动像是、心灵中的一种闷痛。
可是他很清楚,这些年的岁月已赐给他情绪的甲胄。她又在跟他玩把戏要他了:利用他的软弱及对爱的渴望来对付他。她比他坚强多了,这种权力的游戏她很喜欢。这些只是她打击他的方法,以报复他粉碎她富贵的美梦,把她变成一文不名的软弱牧人之妻子。
他不会再让她羞辱他,绝对不会了。他要跟她对抗至死。“不,”他清清喉咙。“不,谢了,我站着就好。”
她眼中蒙上一抹失望,她连忙把目光别开。杰克知道识破她的恶毒小计该感到得意才对,但他就是无法有此感受。
“你最好吃点东西好恢复元气。”他随口找话说。
她没搭腔,只是掀开凯伦盖的毯子。
杰克俯视孩子红通通的小脸,、心中涌现强烈的感受。他双拳紧握,喉头发紧。
他无权有此感受,无权感受父爱。
他倒退一步。“我走了。”
亚丽这才抬头,眼中的温柔令他膝盖发软。“是她吗?”她低声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才害你这样?”
这是个愚蠢而难理解的问题,杰克很庆幸自己不必回答。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黛丝瞅着床柱,、心想自己要不要开始在上面刻线记日。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她很快就厌倦了独处。目前已过了五天,是她一辈子最漫长的五天。更正,是两辈子。
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感受到一阵如今已熟悉的母爱。上星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跟凯伦结合了密切的母子关系。她真的“感觉”自己是孩子的娘了。
但这尽管令人感到兴奋及充实,却无法弥补如今那种孤寂感。有时候,特别是凯伦睡着,偌大的卧室就显得太沉静,她就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
天哪,她已厌倦寂寞了。
“那么,小娃儿,”她对凯伦说道。“你对全球性的核武战争有何看法?或者温室效应──你相信这些一吗?”
他嘤咛一声,张开嘴巴。
她差点以为他要回答。
她受够了。
这几个星期过得真糟糕。打从杰克吼着要她遵守规定那夜起,她就没跟任何人类好好说过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正面冲突的滋味倒也不算坏了。
她不能这样下去。她要试试看,做到大家对她的期望,一切就功德圆满了。
问题是大家对她一无期望。大家都好像避开炸弹一样避开她──悄声而迅速地,头也不回。她自觉像个鬼魅,没人要,也没人看得见。
黛丝受不了。她好端端地在这儿,是个健壮而带有南方口音的女人,却没有人可以跟她说话,也没别的东西可听。跟以前一样,她生活在沉静孤独的世界中。
他们无视于她的存在。
噢,维娜是一天进来两次没错,端着食物和一堆折好的毛巾给黛丝使用。她无言地向母亲点头,偶尔会低低说声“早安”──那么黛丝就要感激涕零了可是平常则是一句话也不说,把盘子放在床边桌上,提起黛丝用过的那桶毛巾,急急转身走出去。
黛丝要等到晚餐时间才看得见人,那个时候维娜又重复方才的程序。杰克和凯蒂甚至没有探头问声好。
一个月内只见到一个人,甚至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起初了两个星期还不太糟,事实上已算是好的了。由于她身体疼痛难当,加上哺乳时间她又很想睡,所以情况好些。但如今凯伦整夜安睡,她也就”夜好眠,身子也不太痛和流血了,哺乳技术又是一流,她更没理由整天待在房里。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了,这一点她最近几天才突然领悟到。不会再有转世的机会。
她是雷亚丽了,她最好赶快适应。
黛丝自小便适应力强,换养护家庭像换内衣一样稀松平常,一切都大同小异。她独自去到养护家庭,头几天都是关在自己房中,尽量不哭,希望一切有所不同。后来她才明白一切不会有所不同。她昂起下巴,卷起袖子,准备去适应。
也该是适应的时候了。她一直在等待有人邀她加入,但是、永远不会有人邀她的。
她不再这么做了。她不如不请自来。
黛丝耐心等待终日,等待加入这一家人的恰当时机。
在喂凯伦吃过奶之后,她就爬回床上等维娜来。暮色四合,她开始听到准备煮晚餐的声音。
这是几天来黛丝头一次露出笑意。她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维娜准时把晚餐送来。她轻轻叩门,然后悄声走过来,把食物放在桌上,喃喃说着“晚安,妈”,然后转身想走。
黛丝揪住她的衣袖。“维娜,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维娜转过身来,戒备地打量她母亲。“谈什么?”
黛丝拍拍棉被。“坐下来。”
维娜像只受惊的小鸟坐在枝头般地坐在床沿,眼睛一迳盯着地板。“什么事?”
黛丝润湿嘴唇。“呃,我在想,你妈我是说一我一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维娜抬眼看她。“做?”
黛丝蹙眉。“我总会做些事吧?”
维娜耸耸肩。“呃,你常刺绣。”
“刺绣……那一定很刺激。”
“你看很多所谓的高级书。”
“我不在户外做事吗?”她满怀希望地问。“像是种花等园艺工作?”
轮到维娜蹙眉了。“呃……”她好像当真在用心想。“有时候你会坐在门廊的秋千上喝…”
黛丝叹口气。“换句话说,你是家里真正的妈妈。我只不过是个……淑女。”
“南方的淑女,”维娜连忙更正。“你说这是很重要的。”
“是吗?我可真是有雅量。”
维娜站了起来。“我得去洗碗了。”
“再问一个问题。”黛丝说。
“好吧。”维娜没有转过身来。
“你每天什么时候下课?”
“大约三点半或四点,除非下雨路比较难走。”
“然后你就煮饭打扫再叫凯蒂睡觉。维娜,谢谢你做的一切。”
“当然。”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出去了。
黛丝笑了,现在她总算有机会开始了。总得有人帮这个工作过度的可怜孩子。
明天焕然一新、改头换面的亚丽就要出炉了。
次日早晨,黛丝喂凯伦吃过奶,轻轻把他放回摇篮中。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醒来,这才披上长袍蹑足往窗口走去。屋外的牧场沐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
黛丝满意地笑了。她只消悄声走到谷仓,就可以开始执行计划了。
她走出卧室,悄无声息地走在走廊上,每走一步便、心跳加快。
到了客厅,她在转角处探头看杰克是否在暗处。他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她松了口气。
她低头匆匆走出屋子,悄声掩上厨房门。
她奔过露水湿润的草地往谷仓而去,推开柴扉。等她找到灯、火柴和挤牛奶用的小凳子,天早已大亮了。
“啤。”贝啻忿怒的吼声在清冷的空气中荡。
黛丝一惊,手指本能握紧铁桶把手环。
“没关系,贝啻,”她怯怯地说。“我来给你挤奶了。”
贝啻扭头瞅着黛丝。
黛丝谨慎地走上前,把牛奶桶放在牛的后腿中间,然后又把凳子放下,撩起睡衣,坐在木凳上。
贝啻巨大的乳房占满了她的视线。
黛丝一阵作呕,本能地掩住自己丰满的胸脯。“好了,贝酋,咱们开始。”
她轻轻捏着牛的乳头,却一点用也没有。
显然这不是个好方法。
她再试一次,这一回是抓住乳头用力扯。
贝啻大声啤降叫了一下,扭过头来,直瞪着黛丝。
黛丝虚弱地笑笑。“不太对,是不是?这样如何?”她又扯了一下。
贝啻的尾巴给了黛丝一记耳光。
“妈?”
黛丝扭头看见维娜站在门口。“维娜!”黛丝喊道。“还好你来了。挤牛奶可不像想像中那么简单。”
维娜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妈,绝对不──”“嗯,绝对不要说绝对。”她站了起来。“──坐下来教我。我决心成为家庭中积极的成员,这表示要做家务事。”
维娜看母亲的目光好像在看杀人凶手一样。“谢….谢你,妈。”
黛丝忍住笑意,看着女儿走过来坐下,自己也跪了下来。“你都先做什么?”
维娜握住牛的乳头,压一下再用力拉二道牛奶就自乳头喷出来流泻到空桶中。
“你是怎么弄的?”
“瞧,你看”维娜再做一次。“挤,拉,松开。”
牛奶自贝啻的两乳头喷出来。
黛丝抬眼看维娜。维娜正专注地看着桶子,嘴唇紧闭成无血色的薄线。
黛丝拂开维娜脸上的一缯头发。“你一直在努力维系这个家,是不是?”
“家?哼!”维娜冷哼一声,才发现自己说错话,脸色一变。“噢,我不是故意”“嘘,没关系,”黛丝喃喃说道。“我也看得出来这称不上是一个家。”
维娜的肩膀垮了下来,低垂着头,眼中有泪光。
她无言的悲伤令黛丝、心酸。她比谁都清楚孤苦伶仃的感受,没有母亲可以倚靠倾诉。打从她自己母亲去世起,黛丝、心中一直有空虚感。
是同样的空虚感夺去了维娜的欢颜。
你一向可治愈别人的哀伤,黛丝。她突然回想起卡萝说的这些话,这才明白其中的真实性。她一定得帮帮这个饱受惊吓的可怜女孩。
她想找些诰说。“我……我知道外表我还是你母亲,你不信任我,可是在内心我……改变了。”
维娜没有抬头看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很惭愧以前这么对待你和凯蒂和爸爸。”
维娜一怔,好像停止呼吸似的,略略扭头望着她。“真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展现了原本埋葬在不信任中的一丝希望。黛丝看得出来维娜很想相信;想信却又无法债。
“我要跟你来个交易。”
“什么?”
“你教我做妈妈煮菜、打扫之类的事我教你和凯蒂开心地玩。”
维娜戒备地瞅着她。“我们已经知道怎么玩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此外,你已经是妈妈了。”
“我没尽到本分,不过我要改进,你愿意帮我吗?”
维娜打量她良久,才缓缓点头。“当然。”
黛丝笑了。“谢了,甜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黛丝提着一整桶热呼呼的牛奶朝屋子走去。旭日东升,大地一片粉红浅紫的光芒。羊只像一团团棉球般散置在原野各处。
她停下来张望,看得出来这座牧场维护良好。篱笆直挺坚固,房舍崭新洁白,一切都维修得很不错,却没有一丝情爱的迹象。墙边和橡树下没有花朵,门廊上也没有盆景,门上或窗口更没有悬挂风铃,只有一株半枯的野玫瑰攀附门廊栏杆,沿着木柱而上。
她把桶子放下,牛奶溅了出来,弄湿了黛丝没穿鞋的脚。她回头望向谷仓,回想方才和维娜的对话。交谈只是一小步,但至少她已迈出第一步了。
她回想自己孤寂的童年,想起当时自己是多么希望有人关、心她,渴望别人接受她,给予她温情。维娜害怕相信黛丝,因为她母亲显然已忽略她很久了,但在恐惧中已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是黛丝转世后头一次感觉到有目标和希望,以前的冲劲又回来了。她可以帮这此一人,安慰他们疲惫的、心灵,使他们展现欢颜口口或许她也可以同时带点欢笑给自己。
她初见杰克时便看出他很需要爱。他眼中的痛苦深深吸引着她,另外还有点别的东西,那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如今她知道了。吸引她的是她自己太熟悉的哀伤上个寂寞的人,渴望成为家庭的一份子,却怎么也无法溶入。
难怪她像飞蛾扑火一般被他的悲愁所吸引。他们是有志一同,都是接近快乐,近得可以碰触,却又不敢伸手去取,害怕受到挫败,而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地说:“我要。”
可是她不再这样了。她和杰克及这些孩子如今息息相关,是一家人,大家彼此需要。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计划。她咬着下唇,皱着眉头,想分析情势。她必须把这一家人看成长程计划。她无法立刻解决所有难题,一块绷带无法使一生的伤口愈合,这她早已习惯。地费了十年心力在癌症研究上,她有的是耐心。
她想起杰克,忍不住露出笑意。对付这种人只要耐心便成。
等女儿上学去了,黛丝开始认为自己未免太过客观。跟曹家的积年沉病相比,癌症就算是小毛病了。
早餐简直是一团糟。她被家中凝重的气氛吓坏了,只能一迳怯怯地优笑,这一来大家更加胆战、心惊。
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一起吃。凯蒂坐在桌前──一个人──用叉子翻搅食物,几乎一口都没吃。锡制叉子刮在陶盘上的声音就像指甲刮过黑板”样,在静得出奇的屋里显得十分刺耳。维娜站在水槽边埋头苦吃。
而杰克呢?他甚至没留在屋内。他是在门廊上吃的。
整个考验持续不到十分钟。黛丝正想抬头说此一话虽然她还不知该说什么──杰克却已呕唧一声把盘子放在水槽中出去了。两个女孩匆匆把饭吃完,将盘子放进一桶水中,也跟着他走出去。
剩下黛丝一个人,瞠目结舌。
他们出去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坐在那儿不动。她坐在餐桌前,手肘柱在桌面上,面前摆着一杯苦咖啡。
黛丝长叹一声。她好……寂寞。屋里实在太静了。
杰克突然冲进来,看见她便倏地煞住脚步。
“亚丽─。”
黛丝真高兴看到人,她抬脸向他笑。“嗨。”
他不安地望向窗外。“我想我最好去、”“等等,”她一跃而起。“陪我喝杯咖啡,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的眼珠凸起,好像她疯了似的。“我不这么想。”
“好吧,我说话,你支吾以对就好。”
“上帝。”他摇头咕哝着。
“杰克,我不能整天坐着,我得找事做,可是我……不记得牧场的工作怎么做。”
他走到客厅拿一个漂亮的篮子过来。“偌。”他推给她。
黛丝掀起篮盖看见一团线。“刺绣……真是刺激啊。”
他瞪着她。“你以前一向很喜欢刺激。”
她想起“刺激”一词的二十世纪涵义,忍不住莞尔。
“有什么好笑的?”他龇牙咧嘴。
黛丝想掩饰笑意,却是欲盖弥彰。“没什么,真的。”
他戒备地打量她。“亚丽,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妨碍我就是了。”
第六章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黛丝想了又想。她想做什么?
她想把这四个功能不全饱受惊吓的人凑在一起。尽管听来愚蠢又天真,她还是希望大家过着快乐的日子。她必须开始做个尽责的母亲,或许可以把这一家人凑在一起。
“好吧。”她啜一口咖啡。“怎么做?”
母亲都做些什么事?很不幸的,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了:煮饭打扫洗衣服擦地板。
“恶心。”难怪她一向不喜欢看垦荒时代的电影。那时期的妇女都累得像狗似的。
她搁下杯子,站了起来。劳役是生活的一部分,非做不可。如果黛丝想成为这一家的中心,她最好动手做。
换套工作服或许是个好开始吧,总不能穿着睡衣干活儿。
她打开衣柜,挑了件无腰高领育儿服匆匆换上,再系了条发绉的围裙,卷起袖子,把长绑成辫子,就上工去了。
四个小时之后,她爬进厨房最后一个角落,拖着那桶肥皂水,用力洗刷脏污的地板,再用如今已很脏的毛巾擦干,然后她又用搜刮来的最后一丁点腊擦亮地板。
她蹲坐在地上,把抹布丢进桶中,长长地吁口气。屋子干净了。她抓住椅背疲倦地站起来,槌着疼痛的背部,欣赏自己的成果。
在她脚下是发亮的橡木地板,桌上一尘不染,还铺上白色的桌巾,上面还放了一瓶早春的野花。在烹调枯的架子上,蓝色的陶盘锡制咖啡壶和各色陶罐都焕然一新。连炉子上的煤灰和油渍都清除干净,看起来像厨具杂志上的一样。炉门内燃着橘红色火焰,传出阵阵柴火香。
门外响起脚步声,杰克奔进厨房。
他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跤,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
黛丝连忙问:“你还好吧?”
“你在搞──”她的嘴唇扭曲一下,绽现笑意。“或许我不该打腊才对。”
杰克摇摇头。“如果你想害死我,何不用比较轻松的方法。”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他不理会她,迳自攀住椅子站起来,四下张望,头一次注意到厨房的改变,立刻又习惯性地蹙眉。
“我想是一太一干净了吧?”黛丝说。
“你在搞什么?你很清楚──”他的吼声令她畏缩一下。“噢,看在老天的分上,闭嘴吧。”
他一愣。“什么?”
“你的态度有够烂的。”
“什么?”
“我有一些计划──很重大的计划。可是老实说,你老是这样大呼小叫的,我无法定下心来做,所以我们最好达成共识。”
他笑了。
“你爱笑就笑,不过给我好好听着。”
他的胳臂交横在胸前,以不驯的目光打量抛,却没有走开。这也聊胜于无。
“你信不信一轮回这一回事?”
“不信。”
她蹙眉。“呃,有些人认为在死后,灵魂可以……继续,变换躯体,再去过另一生。相信这回事的人认为没有时间的存在,一切──现在过去和未来──都是同时发生在此时此刻,你相信吗?”
“不得。”
她扬扬眉。“这就麻烦了。”
“为什么?”
她朝他走来,在他正前方停步。“我不是你的爱妻。”
他嗤之以鼻。“当然。”
她笑了。“不,我不是指你不爱我,我是说我不是你的妻子,她死了。”
他脸色一变。“你记得?”
“她死了,我来了,懂了吗?”
他倚着水槽。“我真是有福气。”
“不,这是真的,我是”“是啊,我还是英国国王呢!”
黛丝长喟”声,想在他戒备的碧绿眼眸中找到一丝开诚布公。
这是白费力气。她可以看出他不信她的话。杰克的意识中已无空间容得下灵魂转换的事实。“好吧,随你,我是亚丽死后还魂,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是以前的亚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显然我没有真正死掉,我是说,我在这儿,我是说我已经改头换面了,就像新配方的牙膏一样。”
他把她看作是科学怪人。“那又是什么?”
她耸耸肩。“我们一起去发现吧,那不是很好玩吗?”
“好玩?你以为我们会觉得好玩?”
“你的口气好像是我要逼你跳下布鲁克林大桥似的。”
他倒退1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也知不妙。“嗯,提到那座桥是不应该,我收回。我想──”他冲过来攫住她的胳臂。“你爱怎样就怎样,可是别把我扯进去,懂吗?”
黛丝抬眼瞪他。该死,她受够了。她想善度此生,可是她没有必要听这个男人大吼大叫的。
她挣脱他的手。“我们该走些规则了,杰克。”
他缩回去。“什么?”
“你打算打我吗?”
他很意外。“现在?”
“任何时候。”
“我从不打女人。”
她狐疑地盯着他。“你是在避重就轻吗?”
“没有,该死,你也知道我不会打你。”
她向他跨近,直视他双眼。“那么就别再想吓唬我,不管用的。我要尽力协助这家人,该死,我期望你也作点努力,好吗?”
他瞅着她,答不出话来。
“好吗?”
他张嘴显然想口出恶言──却又咬牙忍住,一张脸气得通红。“我要走了。”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
黛丝长叹一声,凝视着关上的门。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这一生的日子突然像无垠的沙漠一般绵延在她面前。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就可能要跟杰克对立六十年,想到这里就令一向冷静的她几乎要抓狂。
当初她该挑太空人才对。
凯蒂抬眼看山坡上的学校。木造的校舍屹一且在初绿的林木间。孩童正在教室前来回奔跑,四处洋溢着欢笑声。有几匹马比较富裕家庭的孩子上学的交通工具拴在院子周边的栅栏上。
凯蒂放慢脚步,紧抓住手上的书包。
“没关系的,凯蒂,”维娜低声说。“他们不会笑你的。”
她们俩都知道这句话是骗人的。他们一定会笑她。
凯蒂紧咬住下唇,免得它再颤抖,眼中含泪。
那些蠢孩子的想法你又何必在乎?
可是她很在乎,非常在乎。
她紧抓住维娜的手往前走,试着不去害怕。
要是她不这么笨有多好,那时一切就美妙了。同学不会笑她,妈妈会爱她,老师也……
“你要进去了吗?”
维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来,发现她们已快到教室了。焦虑有如冷水泼洒她全身。
她扭头看姊姊。“维娜,我不舒服,或许我该回家。”
维娜蹲下来抚摸妹妹的脸。“哎,凯蒂…:。”
凯蒂扑进姊姊怀里。维娜紧紧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喃喃说着安慰的话。
凯蒂努力不哭,她已泪眼迷蒙了,泪水却没流下来。这是雷家人都会的本事。“我──我没事上她以裙子措拭汗湿的手掌,紧抱住书本。
维娜缓缓站起来,姊妹俩手牵着手走上台阶,打开唯一一间教室的门。开门的咿呀声吸引了室内每个人的目光。
凯蒂打了个哆嗦往后缩。
维娜的手搁在她肩头阻止她。“我在这里。”她低声安慰她。
凯蒂直朝座位走去,厚重皮鞋的鞋跟敲在木制地板上,每走一步,同学的咯咯笑声就益发令她心虚。她加快脚步,直盯着脚下的地板。
坐上座位后,她才如释重负。维娜在她旁边坐下。姊姊的体温透过来,令她放心不少,鼓起勇气着手把书本文具放好。她抖着手取出英语课本。
莫小姐在讲台上喊道:“先大声朗读一次。”
凯蒂闭上双眼,双手握拳。求求你别点我,求求你别──
“贾素珊,你先念课本第九页。”
凯蒂松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翻到第九页,瞅着课本,想小声跟素珊念。
这是不可能的。白纸上的黑字似乎在转圈跳跃交换位置。字母没有一点意义,混合在一起形成不是字的字,句子也像蚯蚓一样乱动。素珊念的字没有”个出现在凯蒂书页上。
她两眼发热。她究竟是怎么了?她是这么用功──比班上其他人都用功。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匆打回房去看书,却每天晚上都失败,连一个字都看不懂。
“多谢你,素珊,念得很好,轮到你了,雷凯蒂,把其余部分念一下好吗?”
凯蒂倏地抬头,张嘴无声地说了声“不要”。
莫小姐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等待着。每个学生都回头看凯蒂。
她感觉姊姊的手放在她的肘弯,知道姊姊是想安慰她。可是没有用,她全身冰冷,甚至感觉不到姊姊的手温。
她吃力地咽口气,低垂着头。黄色的书页在她面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驱走眼中的泪水。
这次你一定做得到的。
她瞅着第一个字:TAHT。
她内心一片恐慌。TAHTNAMSAHANED。
她张口想说第一个字,却早就明白那根本不是字。她又试了一次,专心看每个字母。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笑声穿透她的注意力。她知道这大概全都是自己多心──维娜已跟她说过几十次──但她就是无法相信。这些笑声是这么真实这么接近。
她倏地抬头慌乱地张望,无数的眼睛回瞪她。白莎莉干疮的嘴唇绽现得意的笑容。
凯蒂颤巍巍地站起来,羞惭的泪水滑下脸庞。
“凯蒂!”
她不理会姊姊的呼唤,奔出教室。
维娜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书站了起来。“莫老师,我去找她。”
“我也去─。”
她尚未回答,简彼德已来到她旁边。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维娜心中五味杂陈,双颊飞红。
“你你要我帮你拿书吗?”他嗫嚅地说。
维娜感觉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谢了。”她紧抱著书朝门口奔去,跑下台阶,在椰栏前煞住脚步。书本纷纷坠落在地面上。
彼德在她后头喊着:“嘿,维娜──等等!”
她真想拔腿便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双脚却不肯移动。
“你干么跑得这么急?”彼德来到她身边。
维娜抬高下巴,直视前方。“我很担心凯蒂。”
“嗯,她好像念得不顶好。”
“是的。”她僵硬地说。
她很不自在地等他再开口说话。然后,两个人却同时笨拙地蹲下来伸手检书。
他们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维娜连忙缩回手。
彼德扭头看她。
他们靠得好近,她可以看见他眉梢稀疏的几点雀斑,关怀的棕色眼眸直视着她。他的身体略略向前倾,好像想说些什么。
她因恐惧而心跳加速,警告自己定定蹲着,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她的身子竟也略略向前倾。
“维娜,我…”他别开目光,面红耳赤。“我…”
她突然很害怕听到他要说的话,于是一跃而起。
她想转身走开,双脚却踩到裙脚,她歪歪斜斜地向下栽,彼德连忙站起来扶住她。
“谢了。”她缩了开去,不敢迎视他。“我得走了,我妈──”“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吐出来,她只是摇着头。“不要。”就抱著书急急跑开。
等追上蹲在路边神情萧索的凯蒂,她早已气喘吁吁。她来到妹妹身边,蹲下来,把书和饭盒放在一旁。
“我一定有问题,”凯蒂抖着声音说。“我很笨。”
维娜感到心痛。“不,你不笨。”她有点哽咽?
凯蒂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她红扑扑的脸庞。
维娜感到既沮丧又忿怒,双手握拳,仰望蓝天。她真希望可以把凯蒂的问题告诉妈妈,可是没有用的,妈妈会大声笑,亲口对凯蒂说她的确很笨。
爸爸可以帮得上忙。这个念头又涌上心头,带来了一线希望。
但这线希望来得快也去得快,只留下茫然无助的维娜。有一回她差点告诉他。那时是在凯蒂生日的庆祝会上,凯蒂一直很开心地笑他们父女三人都在笑──维娜看到父亲眼中有奇异的光芒。
她以为那是父爱,心跳差点没停止。她满怀希望和期待,站起身来朝他走去,想跟他说凯蒂的事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事……
笑声突然停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他倏地起身大踏步走到屋外。维娜一直等他回来,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跟父亲心灵相契的那一刻早已消失,她猜想那纯粹是出自她的想像。这已是五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凯蒂的问题才刚刚有人注意到。
此后维娜一直也没机会告诉任何人。
“来吧,凯蒂,咱们回家。”她疲倦地说。
凯蒂泪盈盈地瞅着她。“我不想回家。”她低声说。
维娜握住妹妹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我也是。”
她们就整天坐在路边,等着学校放学的钟声响起。
“该回家了。”钟声响完,维娜轻声说。
凯蒂咽回眼泪点点头。她们手牵手站了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两个人都不想向前走,但都没有停下来。
道理很简单:她们无处可去。
黛丝站在炉前,既期待又害怕地瞅着巨大的金属炉门。她想跟自己说这是一大挑战,而她一向是喜欢挑战的人。
可是这一回不管用。
她很清楚她这辈子或任何”辈子都无法搞通烹饪这码子事。在一九九三年她不必担心这回事,多的是餐厅冷冻食品点心店让她填饱肚子,可是在一八七三年,她别无选择。她想替维娜分忧解劳,也想做个好母亲。烹饪可以达成这两大目标,所以她就煮吧。
她给自己充分的时间,现在才刚过中午,女儿们要再过几个小时才回来,她只消动手便成。
她跪下来瞅着满是煤灰的灶门,冷冷已熄的灰烬中还有一些细长扭曲焦黑的木柴,煤灰味十分刺鼻。
她以两根手指拉开灶门。
她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错误。灶门重达千斤,喔唧一声垮下来,砸在她膝盖上,她尖叫一声,向前扑去,却一头撞到了炉子。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她看看自己,忍不住爆笑出来。才不过在厨房待了十秒钟,她就把自己搞得昏过去。
她揉着左眼上方的红肿处,爬起来,又瞅着冷冷的死灰瞧,心里一沉,却又将心一横,站起身来,自信满满地站在炉前。
“好吧,”她大声说。“我要煮晚餐,”她想了想。“第一步就是生火。”
她笑了笑,觉得好过些了。是的,听起来很有道理。生火。
炉边有一堆柴火。她打开灶门,用膝盖撑着,再倾身抓了几根木柴丢进灶里。
她在厨房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纸张,就把抹布点燃,放在那几根木柴上。
抹布冒出浓烟直冲到天花板,她挥开烟,眯眼看看灶内,最小根的木柴已经点着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她吹着口哨,在厨房内来来回回找食谱,把柜子二搜过,抽屉也都看过。
根本没有食谱。
没有食谱她要怎么作菜?
她拉开食品柜,心又是一沉。所有的食物都是装在工业用尺寸的布袋中,再用绳子绑好袋口。还有广口瓶,柜子内有数百个玻璃广口瓶,令她油然想起科学实验室。每个瓶子上都大刺刺地注明日期──活像作菜时要选日期而不选内容似的。
她开始感到心虚,闭上双眼向上苍求援。好吧,我相信轮□这回事,那么超感觉的知觉也一定是真的喽。妈,给我一份食谱。或是你,卡萝,来吧,别害羞,跳下来吧。
过了好久,没有人回答。
显然去世亲友和守护神就像警察,需要他们时偏偏找不到人。
她睁开眼睛,眼前柜中是一袋面粉。
面粉。好吧,面粉能做什么?
面包。她立刻又打消此意。作菜她可能不在行,却是世界级的购物者。卖到两百元的面包这么贵的东西一定很费工。她得从小处做起。
小面包。烘饼!对了!
她开心地着手张罗自认需要的东西──面粉盐蛋和牛奶,把东西放到桌上,就动手做了。
两个小时之后,她做好了”块切成五片的薄饼,捏起一小块尝了一下,差点没吐出来。
“受不了了。”她受够了一再品尝,这已是第一八张饼了。她肚子里的饼已够做一大块披萨饼。
她才不管这些饼尝起来像皮革。她受够了。
她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珠,把一缯沾到面粉的头发塞到耳后,挺直腰杆,搁下杆面棍,拍去双手上的面粉。两个小时来头一次抬头……
她暗暗叫苦。厨房真是……惨不忍睹。地板上散各色锅子,桌面粘满面粉,连地板上都像初落一场新雪一般,烟雾弥漫。作菜显然是肮脏的差事。哼,她心想,没打破几个蛋怎能做糕饼?她转身面对炉子,掀起锅盖把方才切好的马铃薯洋葱和胡萝卜丢进去,再在锅中加满水,添点盐巴,又丢了一块肉进去。她盯着肉在水中慢慢沸滚起来,这才把双手塞进口袋中回过身来。眼前凌乱的景象再度令她一惊她叹口气,走到桌边颓然坐下。她知道如果不找点事做,她会立刻睡着。她疲倦地站起来,在水槽下方找了两个水桶,朝屋外走去。一见午后的美景,她不禁屏息。绿草自房子这边一直绵延到海边,无数的各色野花在草丛间探出头来。在远处蔚蓝的海面上波光潋摊。日光自橡树沙沙作飨的枝叶间渗下来。
她闭上双眼,聆听春天的乐章。鸟呜啾啾,风声沙沙,枝叶窠宋,蜂呜嗡嗡。对黛丝而言,这简直是绝佳的交响乐。
她哼着曲子,懒洋洋地走到水牛那儿,掀起沉重的木制盖子,澄碧的清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了十六桶水,但当她提着最后一桶水倒在贮藏间的浴缸中时,她知道努力是值得的。
她把衣服脱下来披在一张椅子上,就连忙爬进浴缸里。
水微温,感觉好舒服,她用薰衣草香的肥皂洗头发和身体,直到皮肤发亮为止,然后她的头便枕着浴缸边缘,闭上眼睛。她打算松弛一会儿再去清理厨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七章
杰克步上台阶时已是筋疲力尽。他在门口停下来,想找出那种冷漠麻木的感觉去面对亚丽。这样做很困难口口地已经快累死了──但他还是继续尝试,在心灵深处寻找那种疏远感来屏障自己。他拉开门,走进厨房旁的贮藏间,却被一个浴缸挡住去路。
他低下头一看,立刻感到心一冷。
亚丽在浴缸内睡着了。淡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她周围,如瀑布般垂泻到地面上。她的肌肤,天哪,她的肌肤。
她粉红色的乳头在水中闪亮。他一阵欲火中烧。他是多么怀念抚摸她肌肤的感觉。
他一时失神,手一松,门砰的一声关了回去。
她惊醒过来。“嗯?”
杰克这时才注意到厨房,立刻火冒三丈。“老天爷!”
“杰克?”她困盹地说。“一定是你。我在梦里也会认出这种好听的声音。”
“这里好像被大炮打中似的。你到底在搞什么?”
“杰克!”这一回她是在尖叫了,仿佛此时才明白自己是一丝不挂。她连忙伸手去拿毛巾遮住身体。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又问。
她抱着毛巾慢慢站起来。“作菜。”
“你根本不会作菜。”
“你再说”次。”
“我说你根本不会作菜,你也知道我最讨厌东西乱七八糟。”
她凝视着他。他想掩饰眼中的欲火,但他很肯定她早就看出来了。她朝他走来。“你很害怕。”她很惊奇地说。
杰克想后退,双脚却好像被钉住了。他站在那儿,屏气凝神。他的感官是如此活络敏锐,连水珠纷纷坠落浴缸里的声音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好像灼热的针一般插进他的腹部,令他发颤冀求想望。
他别开目光,盯着地背后的炉子瞧。
她的手悄悄伸过来,他起初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等他留意到了,她的轻抚就如一巴掌一样。他攫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摸他的脸。“住手!”他的声音低哑得令他很尴尬。
地凝视着他。“我想我早料到你会这样。”
她的声音好轻好软,令他全身软朱酥的,他开口想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早料到你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局面。”她说道。“你这种人会在即将倾圯的墙壁上涂了厚厚一层油漆,还口口声声说墙是新的。
她身上薰衣草的香味缭绕着他,催眠着他。他好想抬手抚摸她滑嫩的肌肤。
“我则不然,”她仍定定凝视着他。“我可能会把事情弄得乱糟糟,但等我完成后,却会是一座崭新的墙,坚固耐用。”
杰克自觉要被吸进深深的漩涡去了。他再不挣脱,就会溺死在她深邃的眸子里。念及此,他便鼓起勇气,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向后,以便跟她保持距离。“把这该死的乱局收拾一下。”
“好的。”
她的顺从令他不安。他皱着眉头又添了一句:“也不要到处筑墙。”
她神秘的笑笑。“别担心,显然我还得先拆掉几面墙呢!”
几个小时之后,厨房已清理干净,黛丝便抱着凯伦站在橡树下等女儿回来。傍晚凉风习习吹来,带来了春日初翻的泥土香草香和花香。
黛丝却无心享受眼前美景,回想方才跟杰克谈话的那一幕。
她轻轻摇着怀中的凯伦。
杰克今日有所不同,这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当他撞见她时,她自觉很……性感。
黛丝一生见过不少世面,也做过不少事。她不是处女,却对性事不太自在。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不漂亮,或是她的失聪使她不易得到亲密感。
今日杰克却令她思之再三。在他们眼神相遇的那一刹那,她感到电光石火,强烈的欲望如电流一般在他们俩之间穿梭。她知道亚丽长得很漂亮,但这对黛丝而言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她知道美是发自内心。
但是今天在杰克眼中她却看见了自己的美。
这一发现意义非凡,如今她仍有点愕然。那时的她不假思索便站起来,被他的目光吸引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他的痛苦哀愁所吸引,如今她才看出真相:吸引她的是超乎痛苦之上的东西,是杰克这个男人本身。
她头一次不把他看作是一个父亲或痛苦的人,今天他纯粹是个男人,而她也不是饱受惊吓的聋子或是他儿女的速成妈妈,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被这个男人所吸引着。
那时她施施然向他走去,还抬手抚摸他只是到那间的轻微肌肤接触──却好像碰触到火一般。
她究竟是怎么了?她明知他恨他的妻子,这是她初见他时就看出来的。
但如今她又看出点别的成分,令人害怕又意外,还带有点危险的成分。
他想要她。
令她更害怕的是她居然也想要他。
“妈!”
呼唤声把她拉出白日梦,她抬头看见维娜和凯蒂在她面前停步。
“妈──妈。”维娜绞弄手上的便当盒。“你怎么出来了?”
凯蒂慌忙躲到姊姊背后,再小心地在维娜肘弯后窥视。
“我不知道,”黛丝说。“风景好美,我想在吃晚餐前先出来透透气。”
维娜脸色一白。“噢,我马上进去做──”“汤已在炉上煮了。”
两个女孩愣在那里。
黛丝笑了。“不知道尝起来如何,但我决定要尝试作菜。你们两个何不去玩,等晚餐好了我会叫你们。”
两个女孩都没动。
维娜终于开口道:“怎么玩?”
黛丝征了一怔,望着两个女儿。她们哀伤害怕的大眼睛令她的心一紧。她要是能解除她们的痛苦该有多好。可是要怎么做呢?她以前不常跟小孩一起玩。
然后她灵机一动。她不懂得为人父母之道又有何关系?她们都知道自己害怕且孤单,她们的父母又都一点也不关心她们。
她谨慎地说:“我我们一起去搞野花好吗?”。
维娜讶异得瞪大了眼睛。“真的?”
黛丝立刻知道自己说对了。“真的。”
她们开始向黛丝走来。
“等等。”
她们愣住了,满眼恐惧。
黛丝的心为之一紧。杰克和亚丽怎么会害两个女儿有如惊弓之鸟?她温柔一笑。“你们把课本和便当盒放下来,要不然怎能好好玩?”
她们走到门廊边,把课本和便当盒放在台阶上,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黛丝含笑说:“好了,咱们走吧。”
她领着女孩穿过草原,傍晚阳光的靛紫色泽映照着原野,照亮了无数鲜艳的野花。海风拂来,青草因而轻轻摇曳。
“那里有一株野玫瑰。”她指着一丛刚萌新芽的小树。“我会把它拔起来种在屋旁,如此一来我们晚上坐在门廊上时就可已了。”
“我们晚上从不坐在门廊上。”维娜实事求是的说。
“嗯,这一点会有所改善。噢!看─。”黛丝紧抱住凯伦,急急走向几株枫树。
“什么──”“快来二黛丝弯腰拾起几颗枫实。两个女孩围上来,皱着眉头注视黛丝把凯伦移个姿势改由左手抱着,再把枫实掷到空中,翅膀状的种子便在风中□旋起来,像架直升机般缓缓落到草丛中。
“暗。”她放几个在女儿手中。
维娜瞅着手心的枫实。“你要我掷到空中?为什么?”
“很好玩。”
维娜蹙眉。“噢。”
黛丝又拿起一个枫实,用力掷向右侧,结果枫实打个转,击中她的眼睛。“哎哟─。”她掩住眼睛,夸张地坐在地上。
维娜和凯蒂冲上前来。“妈!你没事吧?”
黛丝抬眼笑笑。“当然没事。”
两个女孩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子,这才噗味一声笑出来。黛丝听了心中欢欣无限。
她笑着爬起来。“好,你们看到那边那棵树了吗?看谁可以打中。”
维娜和凯蒂咯咯笑了。掷枫实的奥运会于是热烈展开。
后来黛丝把绣得很美的桌巾铺整齐,将蓝色陶盘和银器放在最佳位置,桌子正中央摆了一瓶野花,盐和胡椒罐则放在花瓶旁边。
真是十全十美。
地低低吹声口哨,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瞅着里头整整齐齐的衣裳。
她想找点特别的衣服穿。刚才跟两个女孩度过一段快乐时光,她开始对此生怀抱无穷的希望。今晚是他们全家头了回共进晚餐,她得好好打扮一番。
她先是取出一条长及足踝的棉布长裤。
“太平板了。”说着,她便把它丢到地上。
再来是沙漏形有铁线作骨架的紧身衣,像是给色比娃娃穿的一样,结果也是沦落到丢到地面的下场。
她取出一件接一件的衣裳,黛丝开始明白两件事:第一,除非她先穿上紧身衣,不然那些衣裳她”件也穿不下;第二,一八七三年代妇女穿的衣裳不太舒适。
她褪下身上的衣裳,穿上宽松的棉布长裤,再套上及地的棉布蕾彩裙边的白裙,最后是无袖尖领低腰的白衬衫?
她打量镜中的自己,立刻感觉很美很有女人味。
她满意地走出卧室来到厨房,匆匆检查过晚餐,便去唤女儿。
维娜和凯蒂从卧室跑出来。一见到黛丝,维娜便停下脚步;凯蒂则躲到姊姊背后大声咯咯笑。
黛丝蹙眉。“怎么了?”
维娜瞥”眼门口,好像深怕杰克随时会进来似的。“你穿……不体面的衣服。”
黛丝很意外地低头看看。“真的?这是内衣?全都是?”
维娜点点头。
黛丝笑了。“真是的。嗯,这样一来就会吸引杰克的注意力,你不认为吗?”
维娜想说什么,看到桌面,眼珠就凸了出来。
“又怎么了?”黛丝问。
“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自从魏牧师去年来用晚餐后,我们就从来没用过。”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差不多了,现在去洗手吧,你们的爸爸很快就要进来了。”
杰克把头顶上的帽子往后推,以手背拭去眉心的汗水,眯眼望望天边的余晖,低头看看今天做的这排篱笆。
他真喜欢在户外独自在土地上工作,就像以往一样。在这里他不会害怕孤寂或满心懊悔,没有人会对他有所期待,以充满委屈或仇恨的目光看他。他只是平平凡凡的雷杰克,圣琼安岛上的牧场主人。
他再度感到满心的懊悔。他们在这个岛上原可过着很好的生活,要是亚丽给这个小岛────以及他本人一个机会的话。但她当然是没有。才刚在佳里逊海湾靠岸,她就傲慢地摆手表示不屑住在这个小岛跟这些居民共处。她说只有一穷二白的白人才会住在这种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而雷亚丽拒绝跟这种人有任何往来。当时杰克看出维娜闻言一惊,看见痛苦爬进了女儿眼中,直至今日杰克还想不起来女儿不痛苦的模样。
他屹立良久,望着微风拂过青草,形成一层层的波浪。
他又拭一下额头,朝屋子走回去。
他穿过院子,缓步登上台阶,每走一步心里就越紧张。在今天下午的出浴插曲之后,他就一直感觉像是在走钢索,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他深深吸口气,打开门步进屋内。
“嗨,杰克,他的妻子懒洋洋地说。欢迎回─。”
他愣在那儿。“你穿的是……”
“不体面的衣服,我知道,维娜告诉过我。”她眼中闪着幽默的光芒。“这就是生活,反正我的胸部都遮住了。”
维娜和凯蒂掩口窃笑。
杰克张望一下厨房,想不去注意她诱人的胸部。“那是星期日用的桌布。”
“星期四。”
他皱起眉头。“嗯?”
“今天是星期四桌布,明天是星期五桌布,然后我想我们可以来个野餐。女儿们,你们以为如何?星期六来个野餐好不好?”
“野餐?你一定是在说笑。”
“当然可能会下雨,所以我们得来个变通计划──比方说在谷仓吃晚餐。”
他突然怀疑她是不是跌倒撞坏了头。“亚丽,你没事吧?”
“我很高兴你提起。”她弯腰收盘子。
杰克开始感到头痛。她一定是在跟他玩把戏,一定是的……“提起什么?”
“我的名字难听死了,她──我是说我妈妈怎么会取这种名字?”
杰克睁大了眼睛瞅着地。“你一向很喜欢你的名字,你说透露出一股南方好教养的气息。”
“好教养?哼,我觉得太俗气了。”
他按捺住性子。“是吗?”
她一本正经。“是的。最近我想了想,决定改个名字……至少稍加改变,把它变成睨称。”她停下来,皱着眉头。“我真希望换个名字……比方说黛丝,不过我想这样做不妥,毕竟新生要有新名,叫艾蜜好吗?”
杰克愣在那儿,无言以对。
“不成,”她又说道。“太年轻了,玛丽又太传统。”她的眉头皱得更深。“我知道了!就叫丽莎。”她抬头直视他。“从今以后我要大家叫我丽莎,好吗?”
他们俩靠得很近,他可以感觉她的气息呼在他唇际。他按捺住向后倒退的冲动。
她递给他一个妩媚的笑容,伸手想摸他。
这回他当真向后倒退了。“就叫丽莎吧。”他咬牙说道。
“很好,就这么说定了。好了,咱们坐下吧。”
“一起坐下?”维娜低呼。
黛纷把盘子分好。“当然,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杰克面露厌恶之情,“别在我面前说晚餐是新配方的东西。”
她拉开椅子坐下,拍拍她旁边的椅子。“杰克,主位是你的。”
他挤过来坐下。
“维娜和凯蒂,坐在爸爸两旁。”
大家就座之后,黛丝来到炉边推开炉门,热气扑了出来,她抓了块抹布取出沉重的铁盘放在砧板上,再用臀部把炉门推上,得意地笑着看她的糕饼。
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的糕饼比送进去烤时还扁还平。
她呆在那儿良久,瞅着自己失败的作品,想找出错在哪儿。过了一会儿,维娜走上前来探头望。
“哇这些饼好扁,好像也很硬,你一定是忘了放苏打粉。”
“噢。”黛丝原先的失望之情轻易就被抛得老远,然后她灵机一动。“这不是糕饼,是──是我发明的。咱们坐下吧。”
一家四口坐在桌边,眼光忽左忽右,就是不看彼此,显然是手足无措。
天家伸出手来握着二黛丝以很有权威的声音说道。
“可是”维娜开口了。
“赶快。”她向两个女孩各伸出一只手,凯蒂伸出红扑扑的小手,她一且刻以温暖的手掌握住,然后又执起维娜的手。
杰克双手放在大腿上,眼睛一迳盯着桌上的野花。黛丝还以为他不打算依言去做,正想开口唤他,他却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女儿的手。
黛丝低下头来,等大家如法泡制了,她就开口说:“亲爱的上帝,感谢你赐给我们一家丰美的粮食,使我们得以温饱。阿们。”
“阿们。”其余的人也低低说了一声,然后大家赶快把手缩回来。
黛丝叹口气,从银器下方抽出餐巾铺在大腿上,拿起汤匙,尝了口汤,便皱起眉头。
汤喝起来像是海水一般。
她伸手取了胡椒撒了一大堆。“我是哪里弄错了,维娜?”
“没有,妈,很好喝。”
黛丝笑了。“当然啦,如果你喜欢喝洗碗水的话……”
维娜想笑却忍住了。“蔬菜和肉都很好吃,下回你若加点面粉,汤会比较浓。”
“天晓得你找得到面粉吗?”杰克嘀咕道。
黛丝很讶异地抬头。
杰克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又绷起一张脸来。
黛丝大受震撼。他的笑意──一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为她黑暗的内心世界带进了一丝米芒。杰克内心深处有的是幽默感,而只要有笑声就有希望。
她不禁莞尔。在遇见杰克之后,这是她头一次心想地可能真的会爱上他。
第八章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盘,黛丝便拍手示意大家注意。
杰克很戒备地打量她。“现在又要如何了?你要大家叫你维多利亚女王吗?”
“叫我维多就可以了。”她含笑说。
“妈,这些……我该怎么处理?”维娜瞅着又扁又硬的糕饼,好像不知是否值得称为糕饼似的。
“很高兴你问起。”黛丝把抹布披在水槽边缘。“我去看看凯伦,你们三个则到树下千那儿等着,我马上出去。
维娜惊骇地看着她。“可是──”“该死,你在搞──”杰克插嘴了。
黛丝不加理会。“快去,你们三个,我马上出去。”她见三个人都没动,就以严厉的目光瞪着杰克。“我可以煮别的东西,或许是烤个三层大蛋糕。”
杰克退缩一下。“女儿,咱们走吧。”
他们鱼贯走了出去一党丝进去查看一下熟睡的孩子,然后抓了稳饼就阻出去。
清新的海风令她心中充满期待。月光照亮了站在院子里的三个人。
她四下张望。“我们家有没有狗?”
凯蒂突地紧张地笑笑。
杰克眯起眼睛。“没有。”
“真可惜。”黛丝提起德摆,把沉甸甸的平底锅挪至一边后腰,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围拢过来,我们来玩飞盘。”
他们很勉强地走过来。黛丝把平底锅放在地上。“维娜,你跑到鸡舍那头去,我丢过去给你。”
维娜佳青去做,黛丝便抓起一块饼。“来喽!”她把饼当飞盘一样掷出去。
饼飞了过去。
“接住!”黛丝喊道。
维娜双手抬高却没接住,饼打在鸡舍墙上粉碎了。
“墙没倒吧?”黛丝喊道。
一旁的凯蒂掩住嘴巴。
黛丝碰触她的肩膀。“你笑没关系。”她柔声说。
凯蒂抬起头来。“我可以玩吗?”她微颤的声音令黛丝心一紧。
“当然可以,你过去那边,我抛”个过去。”
凯蒂急急走到姊姊那边转过身来,双手做好准备姿势。
黛丝投个慢速飞盘过去,凯蒂的小手紧紧抓住。
“我接到了,维娜!我接到了─。”
黛丝看得入迷了,竟没听见杰克走过来。“你在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一转身,差点栽进他的怀里。他眼中闪过一抹惊奇,随即又眯起眼睛扶住她。
“该死,你回答我啊!”
他这么靠近,她觉得全身痒酥酥的。她的喉头发紧,有一刹那间简直透不过气来。
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近得可以碰触对方,却又很小心不这么做。
她仰脸凝视他烦忧的目光。
他很害怕,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对人的直觉”向很强烈而且很少出错。为了某个原因,杰克害怕自己的妻子,他的嘲讽忿怒只是”种掩饰,以便与她保持距离。
“杰克。”她低声唤道。
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以莫测高深的目光俯视地。他们的脸好靠近,他可以嗅到自己身上皮革和羊毛的味道。
“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问。
黛丝咽口气。多年失聪使她对声音分外灵敏。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般人不易注意到的意味:恐惧疲惫绝望,还有一点别的,令她心弦为之一颤。
是寂寞。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她可以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今晚她和孩子一起摘花,和大家一起祈祷时,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这是卡萝给她的第一一次机会,一这不仅是时空及躯体的转换,而是在发掘自己只在梦寐中才有的情嗉,发掘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
不仅如此,这次机会是属于他们大家。他们可以同心协力,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层领悟令她勇气大增。
抬眼看他,知道她眼中充满了一个怨女的希望和梦想。她知道这种眼神会把他给吓坏,却无法加以掩饰;她一向不擅长掩饰。
他突然向后倒退,抬起双手,摇头说道:“我不会再让你伤害孩子了。”
她想握他的手。“杰克…。”
他连忙缩开,免得被她获到。“我是说真的,”他低声说。“不要伤害她们。”
黛丝目送他离去。他每走一步,她的伤感就增添一分。
她这才明白自己是在冒险。如果她让自己爱上这一家人,爱上杰克,一切就会不同了。
要是他们一口要是“他”──拒绝她,她会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
杰克站在窗口,额头贴着冰冷的窗玻璃,注视妻子和孩子玩得其乐融融。
他闭上双眼,努力不去想她突然绽开的笑容和不经意的触摸。
他必须保持麻木。多年前,在他妻子对他的仇恨才刚开始之时,他就学会掩饰受伤害的感受以及迫切的需要,外表一迳冷淡镇静。亚丽嘲笑他时,他不加理会,当地掌掴他时,他把另一边脸也转过来让她打。
这招一直很管用。他常悄然走到屋外,像孤魂野鬼一般,过了一阵子,她就懒得再理会他了。他们全家就像陌生人一般。
他当然不喜欢这样,但这是保护孩子的唯一办法,也是他和亚丽一向的默契。他是个危险人物,他的癫狂之举已很遥远,却并未被遗忘。即使是现在,在病发的多年后,每天夜里他都怀着恐惧入睡,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已吓出一身冷汗。他一直很害怕黑暗会突然攫住他,在他神志不清明时伤害了别人,甚至他的孩子…他把与亲爱的人疏离当作是人生的事实,是他的怯懦和心理缺陷的延伸。
但如今事情起了变化,他变得心神不宁。她的举止一反往常,每次她有了惊人之举,他就感觉像腹部受重击一般,各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翻搅口口痛苦羞惭恐惧。但最强烈的却是需要。他原以为对她的需求在多年前就消失了,埋葬在她的仇恨中。
但如今这种需求又悄然而至,令他勇气顿失。天哪,在她嫣然一笑时,他是多想要她。
她已好久没笑了……
“别理她。”他低声对自己说。别理会那些改变那些笑容和抚摸。只消记住她恨你就得了。
维娜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进屋内。
杰克呻吟一声,连忙离开窗口。
改变,更多该死的改变……
别理它。
笑声又荡了进来,这回是他妻子轻软微低的笑声。
他好想冲到门外,却仍屹立不动。
“求求你,上帝,”他喃喃说道。“我一向要求不高,我知道我不配你帮忙,可是求求你,别让我再相信她,求求你…。:“黛丝半夜醒来喂凯伦吃奶,给他换尿布,又把他放回摇篮去陲,正打算上床,却听到客厅传来奇怪的刮抓声。
你很清楚规则。
她想起杰克命令她不得离开房间。
她瞅着门扉。以前的黛丝口口在许多寄养家庭长大的黛丝──不会质疑杰克的敕令。规则就是规则。
但这回这种解释却无法令她心服了。今晚她起了变化。她伫立沐浴在月色下的院子中之时,突然明白她渴望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打破规则。
她披上晨褛,走到门口推开门,淡淡的金色光晕自客厅洒入走廊。
她很谨慎地走到客厅那边。
杰克坐在石砌壁炉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背部,他的两腿中央是”块大木头。刀片削过树皮的声音□荡在客厅。
黛丝眯起眼睛,想看出他在做什么。
是匹木马。他在为深爱的孩子雕刻木摇马。他从不跟孩子说话,也很少看她们,却把醒着的每一刻都花在保护她们上。
雷杰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烧灼着她的舌尖。他为什么不敢表现他的父爱?
她朝他走去。“杰克?”
他倏地抬头。“亚丽?你来干──”“叫我丽莎,”她柔声说。“我睡不着。”她走到沙发前坐下。“你在做什么东西?”
“求求你,”他以疲倦的声音说。“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只要别把我和孩子扯进去就好。”
“玩把戏有什么不好?”她的声音好轻好轻。“或许你就可以在生活中找到乐趣。”
他一脸绝望,搔搔头发别开目光。“我已尽力了,”他轻声说。“别逼我。”
黛丝闻言心为之一紧,看见他痛苦的眼神,她不禁哽咽。
她向他跨前一步,然后停下来。应付杰克不能操之过急,必须小心处理他们的关系。今夜是个开端,她必须步步为营。
他突然一跃而起,木马□达一声掉到地上。他大踏步往厨房走去。
“杰克。”她低声唤道。
他甚至没停下来,拉开后门走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她愣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走过去拾起未完成的木马,抚摸木马粗糙的表面,感觉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在逃避令他害怕的事物,她知道。
而他只能孤军奋斗。
她必须帮他分忧解劳,让他明白她不会伤害他。如果她能减轻他的负荷,把他拉进这个家,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成为健康快乐的一家人。
她一定得突破他的心防才成。
次日早晨她在打扫时突然灵机一动:她的计划。
第一阶段简单之至:强迫杰克反应。
她知道他很努力工作,以便与家人保持距离。小床边的那一幕可以证明他有多爱他们,而他又多么害怕表现他的爱。
她不懂他何以老是怒冲冲的,但她知道这一定是谨慎打进的面具,以免他的孩子爱他。
她只消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剥掉他忿怒的伪装。她得强迫他和家人互动。如果她可以把他拖进家庭的圈子中,说不定他会松懈一点,甚至会试着做个好父亲。
黛丝知道他的感觉,知道身为家庭的陌生客的痛苦。她也明白女儿对他的冷漠所怀的感受,身为孤儿,她很能体会孩子的需要。孩子需要的是爱和笑声和令他们感到安全的地方。雷家女儿一样也没有。
她一定要加以改变,她暗立誓道。她要把笑声和爱带进这个家。
笑声,这就是关键所在。她得教杰克笑。说来简单,她却很确定一切都维系在其中。如果他可以不再忿怒,放怀大笑,甚至微微笑,或许真正的杰克就会现出原形。
可是要如何让他笑呢?她在夜里思考良久,但如今她却灵机一动。
出其不意,令他摔不及防。上回他撞见她洗澡时便是如此。见她一丝不挂给他极大的震撼,他甚至在一时之间忘了生气。
如今她穿着衣服也要令他摔不及防。
一定管用的。
她只消查出他印象中的她,然后反其道而行就是。
黛丝站在门廊上迎接维娜和凯蒂。
“嗨,女儿们!”她很快活地招手。
维娜怯怯地笑一笑,也向她招手。“嗨,妈!”
黛丝提起裙摆匆匆走下台阶上前迎接。“我一直在等你们,我有个好点子。”
凯蒂抬头。“真的?是什么?”
黛丝两边各挽她们的手一起往屋子走去。“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不过我要先问你们几个问题”两个女孩都立刻紧张起来,她连忙搂住她们。“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多了解这里的情况。”
两个女孩都傻了眼。
“我是说,你们爸爸期待家里是什么情况?”
维娜蹙眉思考。“比方说准时吃晚餐?”
黛丝笑了。“正是!还有呢?”
“呃,他不喜欢吵。”
“嗯,还有呢?”
维娜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不喜欢乱七八糟。”
黛丝笑着说:“很有道理。”她又对凯蒂说:“亲爱的,你想得出来吗?”
凯蒂眼睛凸出,好像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请教她。她仰起小脸。“他不准人碰他谷仓里的工具”“好极了─。凯蒂,好极了!”
凯蒂一脸讶异。“真的?”
黛丝颔首。“真的,他又期望我如何呢?”
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说:“大吼大叫。”
黛丝开心地笑了。“没问题,我很少吼叫。好了,咱们玩游戏吧。”
“你确定?”维娜戒备地看着黛丝。“爸爸不喜欢这种游戏。”
黛丝给她一个纯然无辜的表情。“可是大家都喜欢捉迷藏啊!”
“我喜欢捉迷藏。”凯蒂突然冒出这句话。她的小手牢牢握住黛丝给她的那把汤匙。
“你看,”黛丝对维娜说。“大家都喜欢捉迷藏。凯蒂,你把其他的银器餐具拿去藏起来,维娜则来教我烤肉。然后你们把手洗干净,请爸爸进来。”
杰克揩去草耙上的泥巴,小心地把它挂在谷仓墙上。草耙铁锹犁和其他农具都放得十分整齐。他又转身解下腰带上的铁槌挂在工作抬上方的钩子上。
“爸,晚餐好了!”
“晚餐?”杰克扭头看见维娜站在门口,轻风拂动她的长裙和髻曲的长发。她的脸颊微红,眼睛发亮,这是他很久没见过的。
他有点失神了。她好像很…快乐。
“来吧,爸,晚餐好了。”
他自口袋中掏出怀表掀开表盖,立刻皱起眉头“可是现在才四点钟,通常我们要再过一小时才吃饭。”
维娜耸耸肩。“我只知道妈叫你去吃饭。”她扭头看一下屋子。“我得走了,我们在玩游戏。”
杰克还待开口,她却一蹦一跳地走了。
“游戏?”
他回头看看排列十分整齐的工具,突然感到很害怕。“亚丽现在又在搞什么鬼?”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屋子。他经过橡树时,听见窗口传出快乐的笑声。
他停下来。笑声?
然后是维娜的声音:“放这里,妈,放在派饼下很安全!”
又是一阵笑声。
杰克的胃部打结了。他缓步走上台阶,走进厨房。
他注意到的头一件事情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烤鸡;第二件则是一片混乱。
亚丽凯蒂和维娜正在客厅和厨房来回追逐,笑着,爬到家具底下,举起灯抬。
“汤匙来喽!”凯蒂笑着喊一声,自沙发椅垫下抽出一支汤匙。
杰克皱着眉头关上门,走进屋内,这才注意到桌面。
“搞什么……”
桌面上散着花朵盘子杯子银器,甚至盐和胡椒瓶。唯一的问题是,这些用具都是用鲜红色画在桌布上的。
他打量这个奇怪的艺术作品,不明所以。
“嗨,杰克,欢迎回家。”
他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不由得抖缩一下,老大不高兴地抬眼看她。她正站在炉前,双手合握,一如她平日自称的南方仕女。
可是,她又有点……不同。披头散发双颊配红,她眼中的神采令他生起无限想望。
她盯着他在凝视她,也无意走开,嘴角泛起妩媚的笑容。他居然认为这个笑容是给他一个人的。
他咬咬牙根,别开目光。
她打开炉门又关上,烤鸡和洋芋的芳香洋溢在厨房。
杰克没话找话说:“为什么这么早吃饭?”
他盯着古怪的桌布,等待她回答,她却没作声。
“亚丽?”
还是没回答。
他两大步走过去。“该死,我在跟你说话。”
她一脸无辜地抬眼看他。“是吗?”
“废话。”
“我怎么会知道?平常在沟通时二疋会看着对方,我还以为你在跟桌布说话。”
杰克实在是困惑得手足无措。“该死,亚丽──”之一也是问题所在。
“什么?”
“你刚才叫我亚丽。”
“是啊”“所以我自然以为你不是在跟我说话。我是丽莎,从今以后你叫别的名字我都不应。”
她咧嘴笑笑。“除非你叫我甜心或蜜糖。
杰克很不敢置信地瞅着她,然后就别开脸去,不去看她天真无邪似的大眼睛和笑意盎然的唇角。他走到置物架那边取了个盘子,又拉开碗橱抽屉。
里头空空如也。
他回头看她。“银器呢?”
她把烤鸡移到一个长盘上,再在四周放了洋芋,这才把食物放在桌上。“不知道。”
他气呼呼地走到桌边坐下。“你不知道在哪里?几年来都是在原处的。”
她在他对面坐下,以掌心捧住下巴,眼中闪着挑衅的光芒。“没错。”
“爸,我拿给你,是在──”“维娜,你爸的东西由他自己找。”丽莎以权威的口气说道。
杰克瞄一眼客厅。两个女儿正并肩站在沙发前瞅着他,一副随时准备要钻到沙发底下的模样。
他突然感到疲倦,长叹一声。
“好吧,丽莎,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在跟我玩捉迷藏,我们心想你一定也想加入。”
他冷哼一声。“我才不想。现在游戏结束,我们可以吃了。”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他又头痛了。“以为什么?”
“以为游戏结束了。”
他看看两个女儿,又看看妻子。“现在是谁躲起来了……凯伦吗?”
她笑了。“我们不藏人,我们藏东西。”
杰克不问也知。“什么东西?”
她的笑意漾开来。“银器。”
杰克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大发雷霆。他辛苦了”整天,根本不需要跟她玩这种捉迷藏的把戏。
他闭上眼睛,揉揉作疼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他才不要被她激怒。
“杰克?”她以唱歌似的调侃口气说。“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睛瞪着她。“是啊,”他咬牙说。“没事。”
“很好,那么我们何不都到客厅去找──”“不要。”
她抬眼看他,显然很意外他会拒绝。
他们相互凝视。他的呼吸稍嫌浊重,但除此之外,他的外表十分冷静。
“我们把银器全都藏起来啦。”她得意洋洋。
轮到杰克笑了,他伸手扯下肥嫩嫩的鸡腿。“还好你做了烤鸡。”
她一脸诧异,打量他好一阵子。他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敬意,然后她的嘴角扭动一下,别开脸去。
杰克露出胜利的笑容。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占了上风,这种滋味还真美妙。
要是她没笑出声来,他就觉得更美妙了。
第九章
杰克躺在长椅上发抖,辗转反侧,与梦魇搏斗。他低低呻吟一声,把毛毯拉到下巴部位,牙齿格格打颤。
他闭起的双眼蒙过一片红雾,把他的世界转变成血腥泥泞的沼泽。死者及垂死之人的哀号在他脑中回荡,枪火在他四周爆裂。
他惊醒过来。
黑暗要来临了,噢,天哪,它要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它正如饿狼一般绕着他转。恐惧掩上了他,勒住他的喉头。他蜷缩成一团,大。喘着气,暗暗祈求上苍。坦回别让它再迫近,祈求上苍让他忘记……
雨水打在他后头的窗玻璃上,摇撼了整幢房子。雨声令杰克不寒而栗。他抱住自己,慌张地要自己镇定下来,等待暴风雨过去。但这一点也不管用。他可以感觉黑暗的冰冷气息呼在他的颈背,感觉它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胳臂。它来了。
暗夜里雷声隆隆,太过寂静的屋子有如陷入炮火阵中。
他恐惧地吼叫一声。他必须保护家人。
他一跃而起,慌忙中也顾不了穿鞋,在半醒半睡间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抓起大衣穿上。
惊慌忙乱,他用力拉开门,冲到门廊上。雨势滂沱,风声呼啸。
“噢,上帝。”他感觉黑暗又逼迫得更近了。
他闭上眼睛作无望的祈祷,这才踉踉跄跄地奔进大雨中。
他也不知要上哪里去。
黛丝惊醒过来。有点不对劲。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环顾室内。窗口已透现一丝曙光,屋里则阴暗寂静,看不出有何异状。
她推开棉被,拿起长袍披上,走到摇篮那边探视凯伦。孩子睡得很熟。
她匆匆去探视女儿房间,发现她们也睡得很熟,这才放心些,往客厅而去。
沙发空空如也,只有一条毛毯堆在那儿。她走到厨房眯眼看窗外。东方天空初露曙色,树叶上还留有昨夜风雨的痕迹,看来益发青翠鲜嫩。
一切如此寂静,她可以听见雨珠滑落叶面的声音。
寒意自薄薄的窗玻璃透进来,令她打了个寒噤,但令她毛骨悚然的不只是寒意而已。
事情有点不对劲。
“不上她大声说着,想从自己的声音中获得安慰及力量。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杰克只不过是天还没亮就出去罢了,他种田去了。
但她却不怎么相信。
她眺望牧场的一大片草原,想看到一个孤寂的身影。
“杰克,你在哪里?”她喃喃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杰克睁开眼睛,有片刻时间还以为自己瞎了。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
恐惧又涌了上来。他翻身俯卧,躺在那儿喘气,想回想事情的经过。
胃部一阵作呕,他狠狠地咽口气,希望自己别吐出来。他颤巍巍地爬起来,匐匍在那儿,深深吸口气。
他渐渐嗅出草香和花香。
他向后坐在足跟上,疲倦地张望。头痛已经开始了,他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是在自己田里。
“谢天谢地。”他虚弱地说。
他想站起来,膝盖却擦过一样冰冷的硬物。他挪开身子,盲目地抓那个东西。
是把刀。
他又闭上双眼,感到一股冷飕飕的恐惧。他以为自己要吐出来了。
他的双手开始发抖。他紧握住刀,把它举起来。刀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冰,冷汗自额头滑下。
我做了什么事?这个熟悉的问题又如针一般戳进他脑子。
不,他慌乱地想着。我不会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上帝,不要是我的孩子。
他睁开眼睛,看看手中的刀。
是一长条金属,根本不是刀。
他站起来,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恐惧就加深一分。屋子出现在远方。
“求求你,上帝。”他又喃喃说着。“不要是我的孩子,求求你……”
黛丝悄声走过院子,溜进鸡圈,叹口气,伸手到布袋中掏了一大把谷物。
“来,咯咯咯。”她把谷物洒在地面上,数十只鸡争先恐后地过来啄食。
她瞅着那群鸡,却视而不见,心思远在千里外。杰克,你在哪里?这个问题她已在心里想了千百遍。
她陷入沉思,所以起初没注意到声响。她停顿下来聆听。
是脚步声。
杰克!
她急急转过身,匆忙间撞倒了那袋谷物,玉米泼洒出来,众鸡朝她扑来,拂动她的裙子,七嘴八舌地啄着她脚边。
她连忙蹲下来把玉米刮回袋中。
“你在干什么?”
黛丝听见杰克忿怒的声音,心想这是她听过最美妙的声音了。
她含笑抬头。
他站在约十尺外,双脚分立,一副战斗的姿势。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强调他松垮垮的肩膀。
黛丝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头发紧。“嗨,杰克,”她轻声说。“我们好想你。”
“我……我去了多久?”
黛丝闻言很困惑,眯起眼睛,凝视他阴郁的脸庞。
他叹口气,这是她听过最苍老的声音了。“很好,别回答我,我才不在乎。”
她这才明白他不是在调侃她,他是在问她一个实在的问题。她不知道他去了多久,而且她很害怕。
“我想你是天亮前不久出去的……今天。”
他的肩膀往下垂,又长叹一声。“谢了,那么你又出来做什么?”
“喂鸡。”
“这么晚的时候?”
“我……我睡不着。”
他的身子挪动了”下。“为什么?”
黛丝笨拙地站起来。她好想走过去抚摸他安慰他,但她没有动。“你出去了。”
“所以呢?”
“所以……我很担心。”
“哈─。”他迸出来的笑声如玻璃一般尖锐,却又充满了痛苦,令她感到心酸。他转身走开。往谷仓而去。
黛丝的心一紧。她该把他叫回来,找个籍口,不让他今晚进谷仓去。可是他不会听的。
她做的事不会让他开心的,今晚不会。
他走进谷仓,地等着。
过了大约两分钟,突地一声震天大吼。
“丽莎你给我进来。”
她很想拔腿便逃,却知道于事无补,他会找到她的。
“丽莎!”
黛丝把谷物袋紧抓在前像个盾牌般,朝谷仓走去。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她提醒自己,而这计划是替他着想。她必须逼他作反应。
她在谷仓做的事一定能达到此一目的。
她走进门。杰克正背对着她,背脊直挺挺的,瞪着工作柏上她画上的一朵大黄花。他身边则是装工具的大木桶。
“你做了什么好事?”
黛丝吓了一跳。
他倏地转过身来。“说!”
她咬住下唇以免颤抖。她立刻明白计划的错误;她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说!”
“我在你的工作始上画了图案,又把你的工具重新排列。”
“看得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太轻了,黛丝背脊流过一片寒意。“你画的是什么?水仙花吗?”
“郁金香。”她低声说。
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扯过来,她撞到他的胸部,痛得低喊一声。
他瞪着她,呼吸困难。她抬起头来,浅浅的灯光照亮他那张严峻的脸。“这是我的地方,该死,我的!”
她正想开口说话,却看见他眼中除了忿怒,还有深沉的痛苦。
她的恐惧被遗忘了。杰克心中很苦,此时的他甚至无暇加以掩饰。他的痛苦触动了她的心弦。他需要她,而她也需要他。或许他们可以合力驱走掩覆他俩灵魂的恐惧和寂寞。
她抚摸他的脸,掌心贴着他长满胡子渣的腮帮子,温柔地凝视他。“怎么回事?”
他把她的肩膀箍得更紧,黛丝的呼吸加速。
“杰克……”
他畏缩了一下,脸上少了忿怒的红光,皮肤显得格外惨灰。
“求求你,”他的声音低哑。“不要这样对我,丽莎,求求你。”
“她对你做了什么事?”
杰克像被灼到似的放开她。“别烦我。”
他朝门口奔去。
地放慢脚步,她还以为他要转过身来。她倾身等待着。
然后他又抬脚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要麻木,要麻木,要麻木。这句话每重复一遍,就在杰克脑海中加强力道。
他在谷仓背后的暗处来回踱步,月光透过乌云照下来,整个草原映照在一片幽蓝的光芒中。今晚的世界好静,静得他可以听见风拂过草尖的声音,就像一个女人的呼吸。
像“她”的呼吸。他走到谷仓边缘眺望屋舍。
她就在那儿,只有几步远,或许还在等他……
他呻吟一声,闭上双眼,疲倦地靠着墙。但就算闭上眼睛,他还是看得见她的脸。虽然这张脸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此刻却有所不同,就是这点不同逼得他快发狂。
在脑海中他看见她盈盈笑着,秀发飞扬,眼中闪耀着爱和骄傲,俯视凯蒂。她眼中的柔情令他油然生起渴望。
她不可能改变了,不可能的。不管他是否看到口口或是自以为看到她那种眼神,她都不可能有所改变。她只是又在玩把戏,想要伤害他。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必须牢记这只是诡计。那些改变和笑容一定是出自他的想像。
要麻木,要麻木,要麻木。
这此诰又出现在他脑海中,他便全神贯注在其上。他做得到的;他可以抗拒身体上的需求。
他已抗拒多年了。
杰克望着掩上的门,心里明白他不该进去。此刻的他不够坚强,无法与她对抗,他该转身躲进谷仓中。不过他累得不想躲了,这两个小时来他一直在黑暗中踱步,想打败他的需求。如今他累得快站不住了。
他缓慢而谨慎地关上门。
亚丽正站在炉边等他。“嗨,杰克。”
他得提醒自己说看见他时她并没有如释重负,因为该死的,她的确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她美得令人屏息。没有系起来的长发披在白首的脸庞周围,像极了天使的光环。她的面颊绯红,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的芬芳。
她的样子和味道都有……家的感觉。他不禁想起舒适的冬夜蜷缩在炉火边轻柔地谈天口“我就知道一直等下去一定会等到你。
杰克站在那儿,愣愣地瞅着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努力在祈祷。上帝,别让她模我,现在不行……
她走上前来,裙摆像轻风般拂过他的足踝。她伸手想摸他,他却往后缩。她停下来,皱着眉头把手抽回去。“我替你放了洗澡水。维娜和凯蒂睡着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最后一句话像刀一般刺进他心坎。他摇摇头。“不要。”
她的目光自他脸上移开。他突然感到自惭形秽起来。这是他头一次注意到他有多狼狈:破旧的睡裤上沾满泥巴,蓬头垢面,双脚也是一层厚厚的烂泥。
她瞅着他脏兮兮的脸,想不笑出来。“你不想洗澡?”
杰克好像快窒息了。“不想。”
他们的目光相遇。他以为她要嘲弄他,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屹立在那儿有如石像,专注地盯着他的脸。
“你的衣服脏了,你何不穿着衣服泡水?”
她想令他感到自在。明白了这一点,他瞠目结舌。亚丽在尽力想让他自在。
她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来吧。”
他想开口,话却梗在喉头。“亚丽,我──”“你可以明天再恨我”“恨你?”他冷笑。“我真希望事情有这么简单。”
她抚摸他的脸。“我知道你累了。”
一他打了个寒噤,闭上眼睛。没错,他是累了,累坏了……
她抓住他的手腕,引他走向浴缸。
“进去。”她下令道。“我再去弄点水来。”
他不该这么做,却已累得无法与她对抗。他叹口气,爬进操缸中。
温暖的水掩了上来,轻轻摆荡着他的腹部和大腿。他闭上双眼,头向后仰,枕着浴缸边缘。
亚丽轻声走过来。他全身紧绷,等她开口或做事。
她在浴缸中添了热水。他睁开双眼,她却已经走了。他扭头看见她站在炉边。
他又疲倦地合上眼。
“杰克?”
他听见她唤他,声音却是好遥远。
“杰克,醒来。”
他眨眨眼坐起来,水花滑落他胸膛落在缸内。他呆呆地抬眼看她,她正站在浴缸边,提着一桶水,拿着一块肥皂。“什么事?”他谨慎地问。
“我要帮你洗头─。”
他摇头。“不,谢了。”
“我没问你意见。”她走到他背后。他听见她把铁桶放下,她跪了下来。
她一碰到他的头皮,他就呻吟一声,他想保持麻木,但她的指尖在他发间搓揉,他颤抖起来,一阵欲火攻心。
“放轻松,”她柔声说。“放轻松,”她一再重复着。“放轻松。”
他在她温柔的声音上漂浮,恐惧和焦虑都消失了。
等她洗好,他已松弛到极点了。
“来。”她扶他起来,他像梦游者一般住她牵着走进她卧室。她递给他一套睡衣和毛巾。他以毛巾裹住身体,腿下已湿的睡衣,套上新的一套。
等他换好衣服,她就牵他走向床边。她的床。
一看见她的床,杰克的舒适感就烟消云散。他甩开她的手。“那是你的床。”
“今晚是你的,”她掀开棉被示意他上床去。“我睡沙发。”
他摇头想缩开。“我不──”“好,上床吧。”
他们相互凝视良久。此时他见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一个柔情万千的女子,不会处心积虑想伤害他。
“求求你,”她低声说。“你累了。”
她说的对,他已累得不想跟她争辩。他明天再跟她对立吧,说不定他还会赢呢。不过那是明天的事,今晚他需要睡上一觉。
他爬到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处。她在床边跪下来,开始抚摸他的脸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问。
“因为你需要。”
他不知自己原先是期待她怎么说,但这不是他预期中的回答。他仔细看她的目光,想找出一丝冷酷或讽刺,却只看见同情。
“你今晚上哪儿去了?”她还在抚摸他的脸。
他暗暗叫苦。我不知道,上天帮帮我,我不知道。他差点冲口而出,却只说了一声:“出去了。”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痛苦。“没关系,杰克,睡吧,嘘,嘘。”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黛丝将裙子撩至大腿,骑坐在椅子上,脸凑近桌面。她面前摆着各色广口瓶,旁边则搁了一本书,书名是──菜蔬和水果:制罐头指南。
今天她非得学会做罐头不可。它翻开书开始专心研究,差点没听到一辆马车来到院子的声音。
有访客。
黛丝冲到窗口,掀开窗帘。一辆马车正巧停下来,驾车的人把缰绳交给杰克,杰克则把马系在栏杆上。
杰克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抬眼对车上的瘦小男子微笑。那男子脱下帽子,露出半秃的头来。
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同时望向屋子。
黛丝挥挥手。
杰克露出紧绷的笑容。
那男子皱了好一下眉头,这才小心地向她挥手。
黛丝则专心读杰克的唇。
“进去看看她吧,大夫,她。:…不一样了。”
“原来是他。”地松开窗帘,来到门口打开门,步到门廊上。“嗨,大夫!”她又挥挥手。“你要不要来一杯……”她皱眉头。一八七三年代的人都招待别人喝什么?“水?”
“好的。”大夫让杰克扶他下车。
两个人走向屋子,跟着黛丝走进厨房。
“这些是什么?”大夫盯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黛丝替他拉一张椅子。“我想学做果酱。”
两个男人闻言都很不自在。
“坐下来吧,雷太太。”大夫说。
“可是水──”“坐下。”
黛丝耸耸肩,坐在大夫面前。“好吧”“你感觉如何?”
“好得很。”
他蹙眉。“真的?”
“真的。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很快就适应了。”
“孩子呢?”
黛丝露出和煦的笑容。“噢,凯伦也很不错,一下子就长好多,起初喂母乳有点困难,但现在已克服了。”
大夫瞄杰克一眼。“抱歉,杰克,我不得不问。”
杰克点点头。
大夫又对黛丝说:“你记不记得刚怀孕时曾来找我?”
“不记得。”
大夫顿了顿。“那时你想。…:“他的脸略略红了。“呃,你不想有孩子。”
黛丝一惊,以手掩口。“噢,我的天,你是说我想拿掉孩子?”
“是的。”
黛丝冲动地抓住大夫的手。“还好你没这么做,”她热泪盈眶。“谢天谢地。”
大夫眯起眼睛打量她。“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杰克。”
“全名。”
“雷杰克。”
杰克轻声说:“雷布加杰克三世。”
黛丝睁大了眼睛。“你在开玩笑。这个头衔好大。”
芬挂一下她的手,站了起来。,雷太太,很。局兴见到你。杰克,你送我出去吧。J 两个人走出厨房,来到院子。在阴凉的橡树下,大夫碰触杰克的胳臂,他们停下脚步。
黛丝掀起窗帘一角偷窥,盯着他们的嘴唇。
“大夫,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失忆症二“会持续多久?”
“天晓得?可能是你赚到个新妻子,也可能明天又变回以前那个妻子。”
“你是说,这些改变可能是:。…真的?”
“大脑是很奇怪的东西,没有人弄得懂,我这种乡干医生当然也不懂。”
“大夫,她的改变快把我逼疯了,她实在是……太不同了。!
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耐心些,我相信不久她就会恢复原状。”
杰克一愣。“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
黛丝放开窗帘,暗暗笑了。杰克怕她。这是反应,而且不是生气。
计划奏效了。
第十章
维娜把脚缩到裙子下,把饭盒放在大腿上。阳光自头顶的松针间透下来,她棕色棉裙上树影斑驳。
凯蒂无言地坐在地旁边,埋首吃自己的午餐。
维娜瞅着绿油油的山坡。她想得出神,竟没听到脚步声朝她而来。
“维娜?”
她一惊起头来看见简彼德站在她旁边。他正低头看她,胸前。捧着饭合血,脸色比平日还苍白。“我可以坐下来吗?”
维娜开口想说不行。
“当然可以,彼德。”凯蒂咬一口腌黄瓜说道。
波德的脸悠的通红。他在维娜旁边蹲下,开始很认真地打开饭盒。
维娜偷眼瞄他。
他好像很……紧张,笨拙地解开包住玉米面包的纸。
他突然侧眼瞥见她在看他。
维娜粉脸一红,连忙低头看着青草。
“维娜?”
她很勉强地瞧向他这边。“什么事?”
他又脸红了。“我在想:。…我是说,羊毛季舞会快到了,我──”“那还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一讯蒂说。
彼德烦躁地白她一眼,狠狠咽口气,喉结上下跃动。“反正,也快到了,呃……我在想你是否能跟我去,”他以诚恳的大眼睛望着维娜。
维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的,她好想哭。“我不能够。”
“可是──”维娜嘴唇发颤。“你也知道我妈,就算……”
“就算什么?”
她咽口气,低声说:“就算我想去。”
“噢”彼德小心地包好面包放回饭盒,缓慢地站起来。“再见。”说完,他就转身走维娜泪眼迷蒙地盯着地面。
“或许你可以跟妈妈谈谈。”凯蒂说。“最近她人…很好。”
维娜叹口气。“我要怎么说?她不会懂我的问题的。”
“你没什么问题,你十全十美。”
维娜向妹妹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谢谢,吃饭吧。”
他们又沉默下来。维娜相心专心吃东西,不去相心别的事,但凯蒂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脑海。
去跟妈妈谈谈。
要是能够就好了,她心想。
她咬了一口面包,疲倦地咀嚼着。她当然不能跟妈妈谈。她多年前就试过了,妈妈一定会说她自己已经知道的话:她对简彼德的感觉只是傻气。妈妈不会告诉她答案的。
斧头砍入木头中,将木头劈成两半。杰克停下来,拭去眉心的汗水,把半块木头放正。
他正想举斧,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停下来聆听。
一阵甜美的歌声随春风飘过来,与燕子的啁啾相应合。这歌声既熟悉又陌生,时断时续,仿佛歌者背过这首歌,却没有真正唱过。
他缓缓扭头看。
亚丽正坐在门廊上,正在为凯伦唱着很奇怪的摇篮曲。杰克听了不禁苦笑。难怪会奇怪,她以前从未唱歌给孩子听过。
要是她当真如此刻这么慈爱就好了。他想起那夜他洗澡的事,便油然缅怀起以前的美好时光。那时他是多么信任她,而且也不害怕。
她突然抬眼看见他。他们的眼神相遇,他的眼中充满渴望,她的则充满欣喜。她的笑容漾开来,招手要他过去他不该过去,他知道这一点。他该转身继续劈木头。但他好想过去,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他的斧头滑落地面,他绕过那堆木柴,朝她走去。
他走到门廊上时,她仍兀自笑着。
“嗨”她指指旁边的位子。
他瞅着那个位子。该死,看起来好诱人……
“坐下来吧”她见他没动,就开口道。
他咽口气,强迫自己看她。“我不该……”
她笑笑。“我不会咬人。”
她的眼神像磁石般吸引着他,夺去了他的意志,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他直视眼前羊只点点的绿野,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
他们沉默下来。炙热的太阳跃在他头顶上,参过他衬衫,汗湿了他的肌肤。他等着她口出恶言,她却也在等着。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了。
“好热的天──”“天气真好”亚丽噗味一声笑出来。“我们至少在天气方面看法相同嘛。”
杰克按捺住想对她笑的冲动,然后却又恼怒起来。她真该死,居然这么善于操纵他;他也该死,居然像个蹩脚的傻子。他一跃而起。
“我……我得回去劈柴了。”
她抬眼看他。她眼中有哀伤,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不知怎的,居然荒谬到认为自己伤了她的感情。“跟你聊天真好。”
杰克转身走开。他费了全部意志才得以不放足狂奔。
那夜黛丝跟维娜坐在餐桌前。凯蒂正在她们背后搜抽屉。
黛丝懒洋洋地拿起汤匙打量。她试着不去想杰克,却无能为力。自从昨夜替他洗头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想着他;她自觉像个坏春的少女。这真是太荒唐了。
她嘴角泛起笑意。真是太刺激了,如今她更确定她和杰克之间是有着特别的情悻。现在她才明白当初何以会选择他,她不是因为他眼中的痛苦恐惧,而是因为他有去爱的能力。因为即使是当初他站在小床边时,她就看出他很害怕在那儿,害怕会需要孩子约爱,然而,也尽管绝望,却仍站在那儿。大部分的人都在人生旅途上退缩,放弃了爱。黛丝以前就是这样。但杰克不然,他以忿怒掩饰自己,强迫自己去遗忘,但他从未离去,这表示他没有放弃。
昨夜,在他入睡的前一刻,她看见了真正的杰克,在忿怒面具背后妁杰克。他是个寂寞而惊恐的人,已厌倦了孤独,这么像她……
她回想无意中看见他微笑的时刻,或是以慈爱眼神看着女儿,或是在半夜做木马的那些时刻,她心中就充满了感情。
黛丝感觉维娜在看她,便倏地抬头。“什么事,维娜?”她柔声问。
维娜摇摇头,眉头浅蹙。“没事。”
黛丝按按维娜的手。“维娜,如果你需要我,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帮忙。”
维娜咽口气。“谢——-谢你,妈!”
凯蒂走过来。“妈,你答应要教我如何用汤匙表演特技的。”
黛丝笑着说:“好吧,你看,你先呵气,像这样。”她在汤匙上呵气,直到上头蒙上一层白雾。“看到没有?然后放到鼻梁上上她像个专家一样把汤匙放到鼻梁上。
“果然管用!”凯蒂鼓掌欢呼。
汤匙自黛丝鼻梁上滑下来。“昵”一声掉在桌面。“当然,母亲从不撒谎的”维娜眯起眼睛。“真的?”
黛丝望着维娜,笑容消失了。她们相互打量良久,黛丝本能地认为维娜是在试探她。“真的。”
“我可以试试看吗?”凯蒂很急切地说。
黛丝和维娜相互凝视片刻,黛丝这才扭头对凯蒂说:“当然可以。”
凯蒂皱着眉头专心地在汤匙上呵气,再轻轻地把汤匙放在鼻梁上,汤匙居然稳坐鼻梁。
她讶异得眼睛都鼓起来,低喊一声,汤匙掉了下来,落在她的空盘上。
“好吧,”黛丝说。“现在大家一起来吧。”
杰克瞅着屋子,夜幕低垂,使粉刷成雪白的木屋蒙上一层深灰。门廊上的栏杆只是粗黑的线条,暗影投映在木板墙上。
微风拂过树梢,千架很有节奏地摆荡着。
杰克的目光扫视暗沈的屋舍。一缕轻烟自烟囱冒出来,在暗蓝的夜空形成一孤灰线。琥珀色的光芒自厨房窗口透出来。
厨房窗帘敞开着,仿佛里头的居民不再是围城中的士兵,仅是一户等待夜归人的农家。
他多年前建造的这幢房舍有了前所未有的意义:家。
他转身眺望着下方闪闪发亮的海面。杰克试图不去想那扇诱人的窗子。
这只是幻觉而已,杰克。
但这回不知怎的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那些改变似乎更具体更复杂。
也更危险。
他想着大夫说的话,心想或许他妻子的改变是真实的持久的。
或许她当真是在改变了,或许……
“该死!”他长叹一声。
该死,他绝不能相信她。他以前相信过她,却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孩子也是口口得到的却只是痛苦。
但万一这回是真的呢?
引发杰克恐惧焦虑的正是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费力巩固心防,万一他辛苦建造的墙倒了,即使是片刻时间,他也无法再把它筑起来。
那时他该会如何?
你很清楚你会如何。一切又跟以前一样。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噤,把衣领拉高。
然后他又得花费多年的时间恢复神智。多年的漂泊孤独无依和饥饿,多年的迷途摸索,多年的黑暗。
他得牢记她是哪一种女人,牢记她是如何轻易地利用别人,牢记她是如何善于佯装。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只除了她对他的仇恨之外。
想想她怀凯伦那一夜。
那夜她只是笑着抚摸杰克的脸颊,他就像个乖宝宝一样跟她上床,给她多一个无辜的武器可以对付他。
那时她的“改变”只持续一个小时,然后又故态复萌。他看着她腹部日渐隆起,就时时刻刻必须跟心灵中的需求和羞耻作战。她每天就拿怀凯伦那夜来嘲弄他。
“我只要笑一笑,你就乖乖跟过来。你真是可悲啊。”
每天他就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看见她脸上神秘而冷酷的笑容。每夜他就孤单地躺在床上,害怕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来临。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孤单冷清地过一生,这念头简直有如炼狱。难怪那天凌晨他会在谷仓中醒来,不记得自己上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她怀孕的压力差点把他害死。
他不会再让她操纵他。
要牢记,他告诉自己,千万要牢记。
杰克走过院子,像个即将上统架的人一般步上台阶,推开厨房的门,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
丽莎凯蒂和维娜正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边,没有人回头看他。
这一点他并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她们的鼻梁上都放了一支汤匙。
“杰克!”丽莎突然回过头来,汤匙立刻掉在地上。
凯蒂和维娜立刻畏缩一下,抬起头来。汤匙落在桌面上。
丽莎站起来替他拉一张椅子,拍拍座位。“暗,坐下,晚餐好了。”
杰克戒备地打量她们三人,注意到她们脸上有一丝笑意。她们在玩耍,他可以感觉得到。他心中生起了一股渴望;他好想加入她们。最后他不看她们,木然走过去坐下。
丽莎匆匆去把晚餐端过来放在桌上。
杰克困惑地瞅着自己的盘子,里头有三个蛋,蛋黄都散掉且煮得过熟,边缘还是焦黑的,陶盘上蒙上一层黑灰。“这是晚餐?”
地亮出灿烂的笑容,兀自坐下来。“好好吃。”
两个女儿在窃笑。
杰克蹙眉。“这是早餐。”
丽莎低头看看自己的盘子。“是吗─。”
他用力捶一下桌面。“该死,丽莎,你拿早餐来当晚餐。”
她一派天真地眨眨眼。“我还以为我刚起来。”她看看两个女儿。“是不是?”
杰克一跃而起。“我受不了了。”他转身想走,肚子却咕噜地响起来。
“坐下来,杰克,”她轻声说。“你饿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她正抬眼朝他笑,笑容里却没有一丝嘲弄,只是一迳微微笑着。她眼中有邀约之意,令他好想留下来。
他是很饿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他还来不及细想,人已”屁股坐下来,也不看她那双危险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
他冷哼”声。“是吗?”他很不情愿地抬眼迎视她。“什么?”
“你是在想,你得非常饿才吃得下这种东西。”
他忍不住莞尔。
“你看,”她低声说。“一点也不会令你心痛,不是吗?”
他感觉自己脸色一白,笑容消失了,直视它柔和的眼眸,心中一阵渴望。“你错了,痛得很。咱们趁……早餐冷之前赶快吃吧。”
丽莎看看者蕉的蛋,咧嘴笑了。“我想我们多的是时间。”
在洗过碗盘后,黛丝来到屋外,坐在门廊的千上,怀中抱着凯伦轻轻摇着,眺望眼的一片月色。
凯伦咯咯一笑,用力捏住她的手。
黛丝轻声一笑,慈爱地俯视他。“嘿,娃儿,你的力气还满大的。”
他张开无牙的嘴笑笑。
她后面的门开了。“妈?”
“维娜,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坐下来吧上她挪出”点空位。
维娜怯怯地坐下来,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双手握拳,不发一言。
黛丝等着。
过了大约三分钟,维娜才清清喉咙。“我。…:我在想……噢,这太愚蠢了,算了。”她站起来。
黛丝伸手抓住她的手。维娜扭头看她。
“是不是有关男孩子的事?”
维娜一惊。“你怎么知道?”
黛丝笑笑。“我自己也是过来人。”
维娜缓缓又坐下来。“是简彼德。”她突然扭过头来,以少女迷惑的眼神望着黛丝。“最近他跟我说话,我……我都感觉我很紧张。”
黛丝很同情地点头。“你喜欢他?”
维娜很郑重地点头。
“这很正常啊。”
“那么为什么每次他跟我谈话,我都会感到很蠢很怕?”
黛丝抚摸维娜的头发。“这是成长的一部分,没什么好怕的,我敢打赌他看着你时也有相同的感觉。”
“真的?”
黛丝笑笑。“真的。”
维娜扑过去抱住黛丝和凯伦。黛丝牢牢楼着她。“谢谢,妈,我……”她低声说。“我爱你。”
黛丝一惊,感到喉头哽咽了,泪水烧灼着她的眼睛。“我……我也爱你,亲爱的。”
维娜笑着拭去眼角的泪,这才站起来,回到屋内。
黛丝错愕地坐在那里。
妈我爱你。这句简单的话在她脑中盘旋,每咀嚼一次都感到一阵欣喜。这辈子她等的就是听到这句话。这句话照亮了她的整个心灵。
次日是个艳阳天,正合黛丝的计划。
“妈,你为什么叫维娜做这些吃的?”凯蒂看着黛丝把一罐腌黄瓜放进篮中。
“因为没有人敢吃我做的东西。”她答道Or维娜,亲爱的,”她回头说。“去谷仓请你爸备车。”
“为什么?”
“我们要去野餐。”
维娜和凯蒂一惊。
“爸爸不肯去的。”维娜说。
黛丝以围裙揩手。“他会去。”
“可是,妈,爸不会──”们突然打开了。“我不会去哪里?”
维娜心虚地一惊,双手纹扭在一起;凯蒂则愣在那儿。
“噢,嗨,杰克,”黛丝快活地说。“你来得正好,麻烦你去备好篷车,咱们要去野餐。”
他冷笑一声。“不行。”
黛丝笑盈盈地走过去。“这个星期的工作结束了,咱们这家子人要去野餐。”
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要走很远。”
“我们坐篷车。”
“噢。”他嘲讽地扬眉。“你知道怎样备车吗?”
“我不需要知道,你去备车,要不然…:“她站在他正前方。
他又笑了。“要不然怎样?”
“你曾听过罢工吧?”
“罢工?”
显然“罢工”一词是一八七三年之后才发明。“罢工就是在达到要求之前拒绝工作。这表示……”
“我和女儿这星期就不做家事,除非你备车带我们去野餐,今天。”
两个女孩都很紧张。
杰克扭头看她们。“你们俩跟她站在同一边?”
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黛丝暗自焦急。
“我们──”维娜清清喉咙。“是的。”
杰克瞪着黛丝,似乎在控制自己。
“不要这样上她故作不解。“不要怎样?”
“想把我们凑成一家人”他惊恐的哀求几乎令她心碎。“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他脸色一白。“这样不安全。”
“很安全。”
他的忿怒又取代了眼中的恐惧。“很好,我就为她们做一次吧,可是别再搞那个…..罢工的玩意儿,我的耐心有限。”
他转身走到门口,党丝却唤住他。
他停下来,很不乐意地转过身来。“嗯─。”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个一没有耐心的人,不过别担心,我的耐心…。”杰克瞅着她片刻,这才转身走了。
黛丝向女儿亮出胜利的笑容。“女儿,上路吧。”
五分钟后,凯蒂还在盯着母亲瞧。马咪正躺在地板上,在凯伦脚底搔痒凯蒂一本正经地扭头看姊姊。“妈咪体内有个陌生人。”她悄声说。
维娜点点头。她也盯着母亲瞧。“希望她能留下来。”
两个小时之后,黛丝把最后一篮东西放到车上,拍拍手上的灰尘,挑剔车上摆了各色篮子和箱子,埋头装满了炸鸡洋芋沙拉煮蛋鲜烤面包和瓜及蜜桃罐头。另外还有一瓶苹果汁和一叠盘子及杯子。
两个女儿兴奋地围住篷车,时而发出清朗高音度的笑声,黛丝听了不由件事她的确是做对了。
“进去─。”杰克粗暴的声音像刀一般刺过女儿的笑声。
凯蒂畏缩一下,脸色发白,低头看着脚尖,无言地爬上车。
黛丝揪住杰克的袖子把他扯过来。“你敢再用这种口气对孩子说话,我就踢断的命根子,让你痛得爬不起来。”
他呆住了。“你?”
她给他一个眩人的笑容,松开他的袖子。“当然,要不然还有谁?”
他皱眉摇摇头。“嗯,是啊。”他背对着她,拿起缰绳,开始刻意打量。
“嗨,甜心。”她提起摇篮轻轻放在车上,两个女孩连忙过来逗孩子玩。
黛丝耐心地等着杰克来拉她上车。他却没这么做。她把胳臂横放胸前。“杰克,时候到了”他不耐烦地瞄她一眼。
她笑着伸出戴手套的手。他老大不高兴地抛开缰绳,拉她上车。
“谢谢。”她很端正地把裙子拉好。
“不客气”他答道。“他妈的”“最好是别在孩子面前说三字经。”她说。
杰克递给她一个极其冷峻的目光,这才拉过缰绳,马儿低头缓步向前走。
黛丝的计划很顺利。重家的第一个历险开始了。
第十一章
黛丝看见最佳地点,差一点要跳下车去。“那儿─。”她指着前头一株巨大的择树。
杰克连瞄也不瞄她一眼。“听你的尖叫,是找到野餐地点了。”
黛丝的笑容灿烂。“正是,杰克,我居然还在这儿暗叹你不了解我呢。”
他嘀咕了一句,她没听清楚,却很明白他的意思:别烦我了。
她说:“对不起,杰克,我不能这么做。”
他一怔。“你说什么?”
她扭头给他一个灿烂而有挑一意味的笑容,他却刻意避开。“我说对不起,我不能不去烦你,这不是我的计划。”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迳地直视前方。
黛丝打量他的轮廓,注意到他的眼皮突然一缩,嘴唇也抿紧成一条线,双手紧握缰绳。
计划奏效了,她心想。他有了反应。噢,他正努力保持冷静镇定,但忿怒却在那儿蕴积。她只消引发出他的怒意,解除其武装,让他明白有别的情绪也无妨。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的,杰克暗沈惊惧的心灵中有着快乐的渴望。
她只消把它找到。
他勒马停车。“到了。”他咬牙说着,便跳下车来。
黛丝瞅着他。
他瞪着她。
“哇喔,”她喃喃说道。“真没想到咱们居然办到了。”
他压低声音。“去吧,丽莎,你去玩你的,别再烦我了。懂了没有?”
黛丝滑过去靠近杰克,凑上前去盯着地瞧。“我们谈来谈去都是这收了我不懂,而你显然也不懂。这是我们全家聚餐,你是家里的一份子,你非加入不可。”
“这话什么意思?”
黛丝向女儿笑笑,她们正瑟缩在车上,显然是等待看是谁嬴了这一回合。“这表示在户外吃东西享受阳光,以及──”她又回头看杰克。“好好玩”地凝视它良久,打量着她,这才疲倦似地叹口气,耸耸肩。“随你便。”
是的,杰克,厌倦跟我对抗吧,解除你的心防吧,她心想。
“哇,谢谢你上她甜腻腻地说。“来吧,女儿,把食物拿下去,把毯子铺在树下”黛丝拿起凯伦的摇篮,紧抱在胸前,坐在座位上,耐心等待着。
也该是强迫他留意的时候了。
“噢,杰克,”她以落难南方仕女的委屈口气说。“我需要你帮忙。”
“我很忙。”他连头也不抬。
她清清喉咙。“我坐在车上越久,我们就待在这儿越久。”
他呻吟一声──她知道他在暗自诅咒。“好得很。”
黛丝微微笑。“好得很。”
他把缰绳绕在一株小杉树上,熟练地打个结,跳下车来,向她忿然伸出手来。
“你得用两只手。”
他颇具戒心地伸出另一只手。
尚来不及开。,黛丝已把凯伦连同摇篮放在他手上。杰克俯视怀中的摇篮,然后又抬眼看她,立刻面无血色,目瞪口呆。
“他是你儿子。”她柔声说。
他眼中有恐惧。黛丝突然好同情眼。刖这个拚命想不去在乎的男人。她按捺住抚摸他的脸的冲动。“你……你把他抱到树上放下来,我马上到。”
他狠狠地咽口气。“我可能会把他掉到地上。”
“不会的。”
“亚丽,不要这样,求求你…”
“叫我丽莎。”她柔声说。
他们互相凝视,谁也没开口。两个女孩正在背后咯咯地开心笑着。无忧无虑的笑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相呼应。
他以绝望痛苦的眼神望着她,好像他…不敢相信自己似的。他无声的痛苦像把刀刺进她心坎。
她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越来越近…她的舌尖伸出来,紧张地舔湿下唇,他也略略靠过来。
黛丝突然意识到人在何处及自己在做什么。她想要吻他,想要他的亲吻拥抱。
噢,天哪。!
她的心跳加速。“杰克,我…”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颤巍巍地倒退一步。“你──你能自己下来吗─。”
黛丝从他低哑的声音中听出他也有相同感受。“可以,你去吧。”
他把凯伦和摇篮牢牢抱在胸前,转身走开。
她自送他离去,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她差点办到了,差点控制住恐惧,勇敢去渴望。
差一点。
杰克小心翼翼地跪在毛毯上,把提篮放下。他想把目光移向别处,却不由自主地看着提篮中的孩子:他的儿子。
凯伦抬眼向他眨眨眼,红通通的脸蛋娇小得出奇。
“嗨,凯伦。”他低声向儿子打招呼。
他想抚摸儿子的小脸,却又打消此意。最好不要跟孩子太亲,最好不要。
亚丽在他身边跪下。“他这儿子不是很棒吗?”她轻声说。
杰克的喉头哽咽了。他点点头,望向别处,眼眶竟湿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倒退一步,跟这个越来越奇怪的妻子保持距离。“我去拿吃的。”他转身朝车子走去。
等来到车子那边,他已是气喘吁吁,心跳急促。这些改变真要把他害死了。
她要把他害死了。他爱了大半生的女人终于想出害死他的方法。
他突然感到疲倦苍老及孤单,转过身去。丽莎和维娜及凯蒂正手牵手地围个圈。她们的欢笑声在回荡。
“转圈,转圈,趴下─。”
她们咯咯笑着趴下来。
杰克感到孤寂在啃噬着他。他倚着篷车,低头瞅着青草。
“…趴下!”
他又忍不住抬头望过去。
丽莎最先趴下,两个女儿则趴在她身上,她们互抱着滚下山坡。笑声撕裂着他的心。
他是多么渴望加入啊。
丽莎突然抬起头来看他。
杰克屏住气息。她趴在草地上,金发像瀑布一般披泻在她脸蛋周围,裙子撩得老高,露出白哲修长的美腿。
她推坐而起,一迳盯着他的脸瞧,然后她居然扬起头。“加入我们吧,过来。”
杰克扶住车子,他感觉要被吸入万丈深渊似的。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别走,杰克。
但他已朝她走来。
他走了约十五尺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快掉进她的陷阱中了。他倏地停步,强迫自己望向别处,瞅着泽树,走了过去。“我就坐这边。”
他讶异地抬头。“丽莎,你没事吧?”
她笑了笑,却也是带有几分感伤。“我没事。我想教女儿做离菊花环,要不要学?”
他摇摇头,不敢开口。
“好吧,你就在一旁看吧。”
他走过来坐在毯子上,膝盖缩至胸前,低头看着熟睡的凯伦,又抬头看妻子女儿。
丽莎正在教她们用蒲公英做花冠。两个女儿看痴了。
他突然想到他在心里也称她为丽莎,他甚至没把她当亚丽看待。
别理她,千万别理会她。
杰克一再重复这些话,但就是无法做到。
她跪坐在草地上,长发飘逸。鲜黄的蒲公英花冠有如皇冠一般放在头顶,盈盈笑着,令他看得痴了。
女儿们正叽叽喳喳地谈着,有一两句话时而飘进他耳中,但他却沉浸在回忆中。
亚丽的一切都陌生得出奇,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似乎又回到过去了。
她看起来……是如此不同,比以前更年轻,几乎就像当年他追求的那个少女。
但又有点不同。如今的地口气出奇的温柔,他在她的一举一动中都看见温柔:她含笑看着凯蒂或向维娜颔首示意时的模样,她边谈话边轻拍着凯伦背部时的神情。
就属那份温柔最令他惊奇,令他几乎要相信了。
她突然抬眼,似乎被他的沉思吸引过去。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唇角泛起友善的笑容。
他不假思索,也报以微笑。
她意外得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红晕,笑容消失了。
他自觉像个白痴,便把目光掉开。
“不要这样。”她略略摇头。
他很不情愿地看着她。“不要怎么?”
“不要停止微笑,我……我喜欢。”
杰克感觉自己又往下坠了。他很不自在地伸手去拿身边的一杯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握住锡杯,就像行将陷溺的人随手抓任何东西一样。
他突然想起大夫的话:可能你得了个全新的妻子。
杰克有了遗志已久的感受,尽管他尝试,却无法将之掩埋起来。
老天,他心中居然有了一线希望。
黛丝背倚着泽树坐着。
“蚂咪,你看!是个枫果。”凯蒂跑过来,跪在日纷旁边。“我自己找到的。}“好捧,甜心,让爸爸看看你的抛掷本领。”
凯蒂爬起来,很娴熟地把枫实掷出去,它在空中□旋一阵,然后落在草丛中。凯蒂高兴得跳起来,然后就跑去向维娜报告成果了。
黛丝扭头看杰克。他正看着凯蒂,他的眼中有温柔又遥不可及的神情。
“她是个很不错的孩子。”黛丝轻声说。
他笑笑。“是啊。”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在那”刹那间,他们之间迸现出强烈的情榛,很特别,又带有某种承诺。
黛丝突然自觉美丽起来。在那一瞬间,她有着被爱的感觉。
然后它又消失于无形。杰克望向别处,她别颓然叹息一声,脚底下的世界似乎纷纷碎落了。她再度自觉是个一直在等待的失聪小女孩,永远在等待着,等人邀她加入温馨的家。
等待。这念头令她忿怒;她一直都是在等待。
这都怪她自己。是她任恐惧攫住自己,不敢放胆去追寻爱,她一直害怕被拒绝。在被认养几次而不了了之,几位养父母也不想要她之后,她甚至完全停止了追寻,从此闭锁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不再这样了,她突然想道。上帝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这回她不要坐以待毙,心碎而死。她要杰克爱她,她也想爱他。
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沉默孤寂地等他过来找她;二是化被动为主动。
这其实根本没有地选择的余地。
第十二章
黛丝再度尝试烹饪,却又惨遭滑铁卢。
“我们可以拿来铺地砖。”丽莎轻快地说。她吞下一大口牛奶好把第二口燕麦粥冲进肚子。
“也可以贴壁纸。”维娜笑着补充。
凯蒂咯咯一笑。“也可以捕兔子,只消倒一堆在地上便成。”她槌着桌面强调着。“跳,跳,黏住”三个人笑成一团,无忧无虑的笑声抽动着杰克的心。他扭头仔细打量她们三个人。维娜好像比以前漂亮了,苹果般的脸蛋,蓝眼睛焕发快乐的光芒。
他的目光又落在凯蒂身上。她满眼笑意。一见到她,他心中便十分惆怅,他一直未能跟她发展正常的父女关系,每次都错过机会。
或许这回不会错过了,或许…他望向桌子对面,立刻屏住气息。他的妻子正瞅着他,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
她的唇际浮现笑意,他真疯狂,竟认定这笑容是给他一个人的。她略略颔首。
他的心跳加速。
这不是出自我的想像,他突然想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真的改变了。
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让自己相信,或许他和丽莎还有希望,他们大家都还有希望。
清澈的铃声响起,放学时间到了。
凯蒂如释重负,紧握的拳头这才放松。今天平安度过,没有人嘲笑她。
坐在她旁边的维娜正忙着收拾书本。凯蒂站了起来,瞅着桌面的书本,抖着手把它拿起来。
要专心,她告诉自己。没那么难的,不可能的,大家都做得很好。
“维娜凯蒂?”
她一怔。是莫老师的声音。
“老师,什么事?”维娜问。
凯蒂咽口气,本能地抬高下巴。莫老师正直视着她。一见到老师严峻的目光,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英老师快步向她们走来,鞋跟敲在地板上,声声敲着凯蒂的心。她抓住裙子,紧张地站住。黄老师邀出一张纸。“维娜,我要你把这张纸交给你母亲。我希望她这几天内能过来跟我谈谈──”她以很不赞成的目光瞪着凯蒂。“你妹妹荒废学业之事。”
“她没有荒废学业,老师,她真的很用功──”“别狡辩了”莫老师以尖酸的目光打断地的话。“你还没出生我就出来教书了,根据我的经验,七岁还不识字的孩子就是偷懒,要不然就是笨。”
凯蒂紧紧握住姊姊的手,眼中烧灼着羞耻和屈辱的泪水,眼前一片迷蒙。
“赶快回家去,”莫老师大踏步走回讲台那边。
维娜抓着妹妹的手。“咱们走吧,凯蒂。”
凯蒂低垂着头,跟踉跄枪地跟着姊姊走出教室,走过走廊,步下台阶,来到操场的青草地。
“你可以抬起头来了二维娜柔声说。“大家都走了。”
凯蒂强迫自己抬高颤抖的下巴。
“莫老师说错了,你不懒,你只是…。”
“笨。”凯蒂迸出这个字。
“不─。”维娜的书落在地上。她转身蹲下来,抓住凯蒂的肩膀。“你不笨,你千万别相信她的话上一滴泪滑下凯蒂的脸庞。“我已经很努力了。”
维娜也泪眼盈盈。“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了。
看见姊姊哭,凯蒂更难受了。“走吧,我们回家。”
维娜一把搂住凯蒂。“我会帮你的,我发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黛丝见了纸条大为震惊,条地抬起头来想骂人。
然后她注意到两个女儿。维娜脸色苍白,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凯蒂则又躲到姊姊背后。两个人都吓得要死。
黛丝力持镇定。现在她正在气头上,气那个恶毒的女教师,无法理性地跟女儿说话,过一会儿地会跟她们谈的。
“别担心,女儿,”她柔声说。“我会处理的。”
杰克听到毅然的脚步声向谷仓走来,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不是温柔而“改良”的妻子,而是以前的亚丽。这表示麻烦来了。
“杰克?”
他力持镇定,转过身来。“什么事?”
她在他面前约一尺处停步,递出l张纸来。“你看看。”
他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
“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她把手缩回来。“亲爱的雷太太,我必须跟你谈谈凯蒂上课分心怠情之事。每天下午你都可以过来找我。莫碧佳敬上。”
杰克先是震惊,然后是火冒三丈。他紧接着手中的铁槌。
他立刻想起上回莫老师也要女儿送类似的纸条回来。他妻子的反应简直吓人。
那时亚丽笑得多厉害啊,即使是现在他似乎还能听见她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她把纸条撕碎,丢进壁炉中。
“有什么好谈的,杰克?是咱们女儿笨,”她恶毒地瞪着地。“这是遗传的嘛……”那时她是这么说的。
“你说话讶,该死!”丽莎吼道。
他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这回又期待他如何。“说什么?”
“说什么?那个婆娘竟说你女儿笨!”
一杰克不解地看着她,她的口气好像很……生气。可是不可能的,她一点也不同层凯蒂。
她厌恶得眯起眼睛。“咱们走吧。”
“走?你是说”她把纸揉成一团,以食指戳他的胸膛。“我们去见老师。”
他倒退一步,摇着头。不成。
“去备车,我先喂凯伦吃饱,然后我们就一起去。”
他一阵惊慌。他不能跟她去,现在不成,因为他还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天晓得要是那个老师在他面前说凯蒂笨,他大概会赏那女人一巴掌。
亚丽会看出他的弱点,看出他对凯蒂的爱,再加以运用来伤害他们。
“我不去。”
“不去?”她露出冷笑。这是他十分清楚的表情。“我给你三十分钟,杰克。”然后她就转身走出去。
“该死,亚丽,我不能去。”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黛丝倒吸一口气,屏住气息,抖着手把紧身衣的带子绑好打了个结。
她想呼气。却痛得低喊一声。
她踉跄一下,抓住床柱站着,肋骨处有着灼烈的痛楚,她感到头晕,大口喘箸气。
她颓然坐在床上平躺着,心想人类可以多久不呼吸。
渐渐地她眼前的金星消失,肺部的痛楚也已消退。她小心翼翼地翻身侧躺,一寸一寸地坐起来。
她几乎不敢抬步,蹒跚地走到衣柜那儿换上衣服,把她方才选的翠绿棉布衣裳穿好。
她的呼吸稍稍顺畅些便走到镜子前面,却愣住了──她的样子……好美。
尽管不舒适,她还是笑起来,急急转过身去,结果转得太急了,再次感到眼冒金星。她攀住洗手抬支撑自己。
“我还是…暂时站在这儿……一会儿好了。”
反正她也得想出一个突袭计划,她不能大摇大摆地到谷仓去逼杰克上路,她得想法子获得他的援助。这回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成为这家人的一部分。
“好吧。”她对镜中的美女说。“我们要怎么做?他根本不想去。”
不,不对,他不是不想去,他是害怕去。不管亚丽和杰克的婚姻有何暗礁,这暗礁都是阻止他表现父爱的原因。
他害怕流露父爱,但那个老婆娘居然说凯蒂懒惰,黛丝可不能放过她。这种事会把孩子吓坏,她知道这一点。
她和杰克千万不能起冲突,不可以动怒,不能像她刚才那样怒冲冲的样子。忿怒的要求正是他对妻子的预期,她必须出奇制胜,引他去学校。
她必须轻松地跟他讨论,不流露一丝怒意。
对了,就这样。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她只要一直傻笑就是。
因为这几天她领悟了一件事:令杰克防不胜防的武器就是她的微笑。
她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谷仓,却认为是一大胜利了。毕竟她走到时没有昏过去。
“杰克?”
“什么事?”他的回答来自阴暗的角落。
她眯着眼睛搜索满蛛网的阴暗的角落。“杰克?”
“我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在等你备车。”
他自暗处走出来。“你有得等了。”
“你是说你不带我去?”
“我是说你要等我备车可得等很久。”
黛丝按捺住烦躁。“是的,我听到了,可是这话什么意思?”
杰克走到她面前。“如果你要去就去吧,可以骑大红去。”
“大红?”她的心一沉。
杰克指着马厩中的1匹栗色马。
“我会骑马吗?”她咽口气。
“只骑纯种马。”
“这我倒不意外,好吧,赶快给它们上马鞍吧。”
“它们?”
“我不是一个人去的。”
“我不跟你去。”
“你非去不可,要不然我怎么找得到学校?”
杰克瞅着她。“你不记得学校在哪里?”
她眨眨眼。“我曾经知道吗?”
“就在那条路过去的──”她清清喉咙。
他低头瞄她一眼。
“哪一条路?”
“丽莎,我发誓”她摇着头。“请不要这样,我宁愿不要听。”
杰克闭上双眼。黛丝心想他一定恨不得把她给勒死。“你很清楚──”她嫣然一笑。“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她差点以为自己逼他过甚了。
“很好,”他忿忿地说。“你要去学校我们就去学校,不过别期待我会开口。
黛丝真想扑进他怀里。她兴奋得双手握拳,他要跟她一起去!计划奏效了。
几分钟之后,黛丝厌恶地瞅着侧鞍,心想事情进行得不如想像中那么顺利。
“我是应该……坐在那个玩意儿上头?”
杰克点头,很得意地笑着。
她一咬牙。“扶我上去。”
“丽莎,你难道不会”“我真想开我的吉普车去。但既然不可能,我就只好请你帮忙。”
杰克丢开自己马匹的缰绳,拿起她的。“拿好。”
她接过缰绳用力咬着,这才伸手攀着马鞍,脚踩着杰克的手掌,一只脚跨了过去。
杰克清清喉咙。
她拿下口中咬的缰绳低头看他。
他推推头上的帽子。“你不是打算这样骑马吧?”
“这样比较舒服。”她撒谎。这样最不舒服了。
他摇摇头。
她放胆猜。“这样不够淑女。”
“非常不淑女。”
她打量一下马背。“我猜猜看:我该往下滑,右腿垂在这个东西上头。”她指着马鞍侧边凸起如免耳的部分。
他笑了,“正是。”
她小心翼翼地坐好。“这样好怪,好像是车子天线上的甲虫。”
他闻言蹙眉。“你一向说南方仕女不在意舒适与否。”
她浅浅一笑。“显然是的。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先是讶异,然后是忿怒。“你还是想去?”
“当然。”
他低低诅咒一声上了马背。“走吧,杰克。”
他们一路无话的来到学校。
他们绕过最后一个转角,只有一间教室的校舍映入眼帘。
杰克嫩着这间平日也充当会议厅教堂的木造校舍,心里很气那个女教师居然敢说他的凯蒂偷懒。
不要这样,他想道,不要让自己感觉到忿怒恐惧或痛苦。
他一再尝试,却仍无法驱走这些情绪。
“真是好看的建筑。这就是学校?”
杰克握紧缰绳。“是的。”
“好吧,咱们来谈谈如何处理这个情况?”
他呆住了。“你说什么?”
“我们需要有个突袭计划。为了凯蒂着想,我们必须有耐心保持令挣。”她沉思。“说不定巴结她几句会管用。”
他内心一阵恐惧。她该不是想要他们俩以父母亲的身分一起跟老师谈吧?如果他亲耳听见老师批评女儿,他一定无法保持麻木不仁。“我什么也不做。我已经告诉你学校在哪里,我的任务完了”“对不起,杰克,跳探戈非得两个人不可。”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凯蒂是我们两个生的,我们要合力助她度此难关。”
这几句话像大炮一般向他轰来。他想生气,却失败了。他只觉得格外寒冷害怕和孤独。“我会等,”他说。“我不进去。”
这时他们已来到校门口。“你非进去不可。”
第十三章
凯蒂盘腿坐在地毯上,形容萧索。“你想现在事情如何了?”
维娜逗弄着躺在地毯上的凯伦。“我不知道。大概还没到。”
“妈妈看见纸条时似乎很生气。”凯蒂低声说。
“不像上一次那么生气。”
“是啊……”一想起“上一次”,凯蒂就打了个寒噤。蚂咪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吼着骂她这么笨这么懒,比她的疯老爸好不到哪里去。
“别再想了,”维娜碰碰凯蒂的膝盖。于会再有那种情况了。”
凯蒂抬头,眼中含泪。“你不懂,”她轻声说。“她可能又在要我们了。”
维娜咽口气。“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她……不一样了。”
一滴泪滑下凯蒂的脸庞,她好害怕。维娜只不过是在安慰她。她们俩都很清楚妈咪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跟上回一样。
她们除了等,别无他法。
“凯蒂不该来上学。”
黛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莫小姐坐在高高的讲台上睥睨着他们。她双手拄着桌面推椅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我说,凯蒂没有权利来上学。她既懒又不专心,显然也无意念书。”她顿了顿,鼻梁上的眼镜往下滑。“或许是她的脑筋──”“你敢说出来。”黛丝齿牙咧嘴。
莫小姐很不以为然地抿住嘴。“看来凯蒂的恶劣举止都是从家里学来的。”
“你怎敢这样诬指一个七岁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她学得比较慢是有原因的?”
莫小姐大声地吸吸鼻子,把眼镜推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黛丝深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记得,黛丝,你需要这女人的协助。她挤出一丝笑容。“我──我想凯蒂需要的是你多花一点时间在她身上。你这么热心,又这么聪慧,一定有法子帮她忙。她究竟是有什么问题?”
莫小姐想了想。“对她而言,大声朗读的压力似乎特别大。”
黛丝的身子向前倾。“或许在午休时间你……”
“我想我是可以在那时候多教她。”
黛丝点头。“我每天晚上在家里也教她好了。”
莫小姐露出谨慎的笑容。“真的?存吧,我们就试试看这个方法是否有效。雷太太,谢谢你过来,”她向杰克颔首示意。“还有雷先生。”
黛丝跟她握手。“是我们该谢谢你。”
莫小姐快步走出教室。等门关上,黛丝高举双手欢呼。“我们办到了!她肯帮她,杰克!”
她转过身来,发现杰克不见了。
她跑到走廊,杰克正坐在台阶下,盯着地面瞧。
她停下来,坐在他身边。
“你不该这么做的。”他说。“佯装只会使事情更糟。”
“佯装什么?”
“佯装关心,等你故态复萌,凯蒂只会更伤心,不要──”他扭头看她,以痛苦的眼神。“别让她心怀希望,求求你……”
她很同情地抚摸他的脸。“为什么?”她低声问。
他畏缩了一下。“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怕她?”
他颤巍巍地呼口气。“麓莎,求求你…。j他很激动。
她凑上前去,再度抚摸他的脸,望进他眼眸深处。“我不一样了,杰克,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保证。”
她在一瞬间似乎看见他眼中燃现希望,却又稍纵即逝。“当然,我相信你。”
“你最好相得上她捧起他的脸。他突然会过意来,连忙想继开。
“不要这样──”她凑上前去。她知道时机尚未成熟,但仍依照自己的意思做了。
她决要吻他了,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他知道他该赶快躲开,却是动弹不得。
他好想感觉她的吻印在他唇上,想得他整个身子都虚软起来。自从那天撞见她沐裕之后,他就一直梦想着这一刻。他像一个被囚在暗室多年的囚犯,渴望她如阳光般的爱抚。他真的好需要!
他感觉她的唇印上来,起初很轻视软,有如轻风拂过。他打了个寒颤。
“天哪。”他既甜蜜又痛苦地喃喃说道。他抖着手捧住她的脸,指尖陷入她的发丛中,需求如红热的波涛向他袭来。天哪,他好想要她…他紧攀着她,低头饥渴地亲吻她,舌尖迫开她的嘴探了进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刻,她的红唇依然柔软,气息依然芬芳,却有着陌生的温柔,还夹杂着生涩和一丝焦虑。他油然想起他们十几年前的初吻,那时他们还相信爱情。
他缓缓缩回去,闭上双眼。此刻他不想看见她,不想冒险看见她冷漠的眼神。方才那一吻,她又看出他的弱点,她一定会笑他。
“杰克。”她低声唤着,好像跟他一样害怕震撼。
他很意外地睁眼看她,立刻迷失了。
她那对棕色的大眼睛泪光闪闪,嘴唇发颤。她想笑,却失败了。
他好像腹部挨了重重一拳,呆呆地瞅着她。她是如此明艳动人又楚楚可怜,好像当真会被他伤害似的。
他拭去她的泪水,狠狠地咽口气。“怎么了?”
“我很害怕。”她颤动的声音扯动了他的心弦,他几乎要相信她的话了。
他凝视她良久,心里乱纷纷的。他突然倦了,站了起来。“我们最好回去吧。”
丽莎站在他旁边,抬眼看他。
她佛开眼角的一缯湿发,紧张地塞回耳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凯蒂谈?”
“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他低声痛苦地说。
“可是──”“不要。”他又羞又恼,他从未像此刻一般深刻感觉他的失败。
他们沉默下来。别叫我去跟凯蒂谈,现在不成。他的内心在呐喊着。如果他现在看到他的凯蒂,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拭去她的眼泪。他又不能这么做,除非他知道丽莎已经真的变了。
“好吧,杰克,我来跟她谈,不过有个条件。”
他很意外。“条件?”
她拭去脸上残余的泪,颤巍巍地笑了。“是的。”
“什么条件?”
“我要你尝试。”
他愣住了。“试什么?”
她抬眼看他,清风拂来,拂动困的秀发。“尝试扮演父亲的角色,”杰克咽口气。她在作不可能办到的要求。为了尝试,他就得相信──相信她,相信自己“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杰克二她定定凝视他。“信任我”维娜看见父母骑马进院子,连忙把窗帘放下,转身匆匆走到炉边,想专心作免肉。
“妈咪有没有很生气?”凯蒂紧抱着她破旧的布娃娃。
维娜知道隐瞒无益,她转身走过来抱住妹妹。“我没看见她的脸。”
凯蒂垂下头。“或许我可以假装不舒服,不出来吃饭。”
维娜放开她。“这样做不管用的。”
凯蒂把娃娃抱得更紧了。她的下唇在颤抖,开口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最好去整理餐桌,她快进来了。”
凯蒂木然点头,机械性地走到置物架那儿,动手拿盘碟和杯子。
维娜感到十分害怕,连忙转身看炉子,免得妹妹看见她的表情。求求你,妈咪,别骂妹妹笨……
厨房门开了。“嗨,孩子们。”
维娜转身看见母亲含笑地站在门口。“哇,好香,你在煮什么?”
维娜迷惑地瞅着母亲的笑脸。他们不是去找老师了吗?
凯蒂偷偷走过来,躲在维娜背后。
维娜挤出一丝笑容。“妈,是你最爱吃的免肉。”
“我吃免肉?”她蹙眉。
维娜迟疑了一下。“是的。”
“噢,”她按住肚子,虚弱地说。“很好,谢了。”
维娜忍不住要问:“事──事情谈得怎样?”
妈咪的笑容消失了,眯起眼睛盯着维娜,维娜又心生恐惧。
黛丝却又笑了。“很顺利。”
“真的?”凯蒂探出头来。
“凯蒂,过来。”妈咪伸出手。
凯蒂一寸一寸地移身出来。维娜拉住她。“你……你该不是要……处罚她吧?”
妈妈脸色一白,闭上双眼,等她再打开眼睛,已是满眼泪水。[噢,天哪,”她连忙走上前去,蹲在她们面前,执起维娜的手。“没事的,我保证。我跟老师谈了很久,我想我们已想出帮助妹妹的方法。”
维娜顿时觉得肩头一轻,泪水灼痛她的眼。“我我一直努力帮她。”
“我知道,她不识字并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错。”维娜辩解道。
“我知道。”
“真的?”
一妈咪笑着站起来。“真的。好了,凯蒂,我们去散散步。维娜,你要照顾凯伦。”
黛丝牵着凯蒂的手走到门口,然后又回过头对维娜说:“你爱她,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维娜突然感到很骄傲,也顾不得自己是否哭了。泪水潸然滑落,滑至她嘴角,味道居然好得出奇,而且很干净。谢谢。”
清风徐徐,红霞满天。
黛丝和凯蒂走在草地上。
“我们要上哪儿去?”
黛丝捏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凯蒂把手抽回来。“什么特别的地方?”
黛丝知道她必须获得女儿的信任。“我不知道,我还没找到”她们穿过草原,平地终于略略向上倾,形成一个可以俯视家草原和海面的坡地。黛丝领着凯蒂走到坡地上坐下来。
暮色四合,微风吹过原野,带来了野花的芬芳。
她们并肩坐着。过了好一阵子,黛丝才凑过去抚摸凯蒂的脸。“凯蒂?”
凯蒂畏缩了一下,抬脸看她,眼中有着恐惧迟疑。
黛丝柔声说:“我了解别人笑你笨时的感受。”
凯蒂讶异得睁大了眼睛。“真的?”
黛丝颔首。于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我是说我有个朋友,得了一种叫脊髓炎的病。她病得很重──大夫都以为她活不了,但她活过来了,只不过她也不是完全复元,她听不见了。”
凯蒂蹙眉。“一点也听不见?,”“是的,她真是很艰苦,因为她不知要跟别人如何沟通,所以……”痛苦的回忆把黛丝拉回从前。她突然又是个七岁大的孩子,被带进特殊教育班。
这位是岛黛丝,校长用手语说。她属于这里。
“妈咪?”
凯蒂的声音又把她拉回到现在。她拭去眼角的泪,清清喉咙。“对不起,反正…他们把…我的朋友安置在学校里一个特别的班级内──那个班的学生都很特别,她过得很苦。过了一阵子,大家忘记她听不见,开始把她当作笨孩子看待,而以前是她的朋友的原班同学也开始笑她,忘记…”
“天哪,真可怕。”
黛丝挤出”丝笑容。“是的。然后我朋友的母亲死了,她就去跟别人家住在一起。她伤心了很久,然后发生了一件很奇妙的事。”
“什么事?”
她想起蒋文珍走进特殊教育班那一天。“她在班上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的朋友有阅读困难症。”
“那是什么?”
“那是很多人有的问题。”黛丝执起女儿的小手。“所有的字母都混在一起,好像在纸上浮动跳跃似的。你是不是这样?”
凯蒂咽口气,点点头。“嗯。”
“我的朋友也聪明得很。”
“她……她有没有学会识字?”
否然有。她是花了比较长的时间,但她真的很努力,终于学会了。”黛丝抚摸凯蒂的头。“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不笨,你想学识字吗?”
凯蒂的下唇发颤,眼睛泪汪汪的。
“我不知道,万一”“没有万一,你办得到,可以的,你只消开口说”凯蒂咽口气,拭去脸上的泪。“我想学。”她低声说。
黛丝心里有了空前的成就感及骄傲感。她笑着说:“来吧,娃儿,我们最好赶快回家,免得爸爸和姊姊担心。”
她们手牵手走回家去。
第十四章
艳阳高照,蔚蓝的天空映照着碧蓝的海水,煞是好看。
杰克把一桶水倒进金属长槽中,羊只同时挤过来喝水。
他推推头上的帽子,伸手抓起空水桶,朝房子走去。
“嗨,杰克!”
杰克抬头看看马路。一辆篷车正向这边驶来,扬起漫天灰尘。
杰克挤出一丝笑容,向来者挥挥手。该死,他居然忘了韩氏夫妇今天要过来送货。
也难怪他会忘记。他最近是有点…:。魂不守舍。不管他如何理首工作,就是无法专心,也一直忘不了那个吻。
他呻吟一声。那个吻真是……特别。他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郦口橡亚丽,却又不像。他想是像最近她变成的女人!关怀温柔慈爱,像丽莎。
老天,他快发疯了。
“该死。”他诅咒一声,紧抓住铁桶把手。
整个早上他都在提醒自己留意她的为人及她的作风,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另一个把戏,想要伤害他和孩子。
可是,该死,这一回他却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或许这一次是真的,或许……
他低声说:“天哪,除非是真的,要不然别让我相信。”
黛丝听到有奔跑声,便放下工作,来到窗口偷眼向外看。
杰克正朝屋子跑来。她放下窗帘,紧张地擦擦手。
昨天那一吻之后她就一直没跟他说话。晚餐时他们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沉吟不语,然后杰克一跃而起,直朝谷仓而去,直到黛丝就寝才回来,今早她还没醒来他就出去了。
她想跟他谈谈。可是谈什么呢?
她该说她不该吻他,还是说很高兴吻他?
屋里很热,她却打了个寒噤。闭上双眼,她想起他的唇印在她嘴上的感觉。他的舌尖一碰触到她的,她全身就有一道电流流过。这跟她以前的吻都不相同,充满了激情及温馨的关怀。
门突然打开,杰克冲了进来。“丽莎,韩氏夫妇──”他注意到厨房,便停了下来。
他注意到屋里摆了一些精心摆设的小古玩。“你在做什么?”
听了他的声音,她觉得全身暖酥酥的。“我想让你的房子看起来像个家。”
他畏缩了一下。“我的房子?”
她走到他面前。他的呼吸扑在她的额头,暖呼呼的。他没有动,只是戒备地站着。
“看着我,杰克。”
他很不情愿地看着她。
她仰头看他,深深吸口气。“我们的家。”
他脸一白,却没有望向别处。他们就站在那儿,定定地相互凝视。
黛丝还想说什么,想打破沉默。她好想凑上前去让他吻她……
隆隆的篷车声传来。
“吉姆和蜜娃送日用品来了。”杰克说。“隔壁农场来的。对他们客气一点,好吗?”
“当然。”
他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呃……房子很好看。”然后他就匆匆走了。
杰克慌忙奔下台阶以躲避丽莎。他上前去迎接韩氏夫妇。
“雷先生,早啊。”韩蜜娃在车上说。[我带了些东西过来给雷太太。我该早点来的,但我仅见大夫,听说她难产的事,心想还是让嬷好好休养比较好。”
“她一定很感激你的体贴,韩太太,我扶你下来好吗?”
“谢谢。”蜜娃伸出手让杰克扶她下来。
吉姆也跳下车来。“哇,五月天气就这么热了。”他推推头上的草帽。“我把你订的日用品都送来了,在车子后头。”
蜜娃笑着碰触丈夫的胳臂。“吉姆,甜心,麻烦你把那盒东西拿下来,我就进屋去,让你们两个男人谈话。”
“好的。”
杰克瞅着蜜娃的玉手,注意到她的指尖在丈夫衣袖流连的模样,不由得看痴了。以前他的妻子也曾这么抚摸他,在多年以前。
我们的家。丽莎是这么说的。我们的。
要是这是真的……
这个念头突然窜出来,他甚至来不及阻挡。渴望需求和恐惧交加而来。
她究竟想拿他如何?
他突然感觉自己是站在泥泞的陡坡上,旁徨无助。
他已失去斗志了。即使很清楚她的意图,他却仍在她眼中看到柔情,消失已久的柔情。
这柔情后来只在他想像中出现过。但如今真实和幻想的界线变得十分模糊,他搞不清楚她的任何方面是否为真实的。
“你是傻子。”他喃喃说道。
“雷先生,你在说什么?”
蜜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世界。他甩甩头,好让脑筋清醒些。他是怎么回事?这只不过是又一个游戏,想再伤害他而已,就像怀凯伦那一夜。
他合上双眼,感到十分羞惭。他为什么如此软弱?
要是他没有爱得这么深……
敲门声响起,黛丝抚平衣裳,迅速瞄一眼厨房,这才满意地冲到门口拉开门,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站在门廊上,缀花的草帽遮住了她的头发,帽檐下方那对蓝灰色的眼眸却是十分明亮聪慧。那女子怯怯地笑笑。“早啊,雷太太,我没打扰到你吧?”
“开玩笑!我很高兴有大人可以跟我聊天,快进来。”
蜜娃眼中蒙上迷惑之色。黛丝想起杰克要地客气此了显然亚丽一向对邻居是没有好脸色的。
黛丝挤出鼓励的笑容。“请进来。”她指着餐桌。
雷太太谢谢你。”她跟着黛丝走进厨房“叫我丽莎吧。”
蜜娃很戒备地打量抛。“好的,那么你也叫我蜜娃。”
“很好。你盒子里是什么?好香哪。”
蜜娃把盒子放在桌上。“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冻肉派和面包,大夫说你吃了不少苦,我想你或许可以休息几天,不必做菜。”
“你真是太体贴了。”黛丝笑着匆匆走到炉边把水放上去煮。门的咿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头一看,看见蜜娃要走了。
“蜜娃,等等!”
蜜娃谨慎地回头看。“雷……丽莎,什么事?”
“我──我是不是冒犯了你?”
蜜娃一脸迷惑。“当然不是,只不过……”她耸耸肩。“呃,老实说,以前你一向要我走的。”
“哇!”
“什么?”
黛丝匆匆走过去,手搭在蜜娃肩上。“请原谅我过去的无礼。我想重新开始。这个孩子出生后,我的……心意改变了。”
蜜娃凝视它片刻,这才缓缓绽出笑容。“我很高兴。”
杰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厨房竟传出一阵阵的笑声来。
吉姆拖下篷车上的最后一袋燕麦扛在肩上。“那两个女人家好像很愉快。”说着,他便把那袋燕麦放在橡树旁。
杰克以衣袖揩拭汗湿的眉心,瞅着窗口。窃窃低语声夹杂着笑声引发他的好奇。他想不加理会,假装自己不在意。
但他仍很在意。她一向对邻舍不假辞色。在她眼中看来,邻居不是天生有钱的南方人就是穷苦的白人渣滓。
“咖啡闻起来好香。”吉姆说。
杰克抬起头来,很讶异吉姆居然会开口。吉姆连忙望向别处。
他认为我精神不正常,杰克心想。自去年七月四日之后,整个岛上的居民都认为杰克脑筋有问题。韩家人一定也是这么想。
“是啊,”杰克说。“咱们进去喝一杯如何?”
他们走过院子,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台阶。杰克略略迟疑,便扭动门柄,把门打开。
坐在桌边的丽莎很讶异地抬起头来。
“嗨,杰克。”她的声音真暖真甜,像咖啡香一般地萦绕在屋内。
杰克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眼中的柔情一定是出自他的想像,一定是的。
他朝她走去。他可以感觉自己身体的移动,却无法加以控制,不知不觉就走到她身边。
她含笑看着他,手搭在他的胳臂上。
天哪,你好美。他及时把这句话咽回去,整个人向后倒退。
“杰克?”三个人同时唤他,他立刻自觉像个蠢蛋。
“抱歉,”他说。“我跟踏了一下。”
“难怪,你们俩都很辛劳工作。”蜜娃轻松地说。
“坐下来吧,”丽莎说。“我刚煮好三亚咖啡,恕我自卖自夸,很好喝的。”
吉姆狐疑地瞄她一眼坐了下来。“你的口气好像很诧异,你为什么──”“别问,吉姆,”杰克在他旁边坐下。“请听我的忠告──不要喝她的咖啡。”
丽莎倒了两杯咖啡放在两个男人面前,这才在杰克对面坐下。“我丈夫对我的烹饪技巧存疑。”她抬眼看杰克。“要不要我请他们吃饼干?”
杰克差点把咖啡喷出来,抬头发现她在盯着他瞧,在那”瞬间,他敢发誓他看见了真实的情意。她心不在焉地以杰克从未见过的优雅姿态,把一经发丝塞回耳后。
吉姆开始谈话,但他的话对杰克而言口只是一片混沌,他一迳愣愣地盯着妻子瞧。她坐在那儿,仿佛真的在聆听,手肘轻轻拄在桌面上口正南方仕女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下巴搁放在左手指节上Q多年前他送给她的结婚戒指在她白暂的玉手上发出幽幽的光。
“杰克,杰克?”
他看得太入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吉姆在跟他说话。“什么?呃,对不起,我在想着牧羊的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在说英军退出这个岛的事,我听说,…:“杰克的注意力又飞到丽莎身上,心里一迳想着方才她碰触他时的神情。他瞅着桌子正中央的花,直到连花也朦胧起来。
“杰克?”
她在他耳边低声唤着,他一怔。
她就站在他身边,双手搭着地的肩,他嗅到她身上的芬芳。
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他凑过去,一撮细发自她耳际滑落,拂着他的脸颊。“你还要不要咖啡?”
他清清喉咙。吉姆和蜜娃望着他,他这才明白他们没有注意到丽莎古怪的举止。他们兀自谈着,活像妻子在谈话中间抚摸丈夫是很正常的事。
“不──不,谢了,我还有事要做——”
吉姆连忙站起来。“我也是。尽管我喜欢抬杠,却还有个破篱笆待修,蜜娃也想在孩子放学前到家。雷太太,谢谢你的咖啡,很好喝上蜜娃也站了起来。“是啊,丽莎,很好喝。”
丽莎含笑说:“很高兴两位过来坐,能认识……不,我是说能再看见你们两位真好”他们都往篷车走去,杰克和丽莎并肩站着目送韩氏夫妇离去。
“真是好相处的人”丽莎说。
杰克错愕地瞄她一眼。“是啊”他转身朝谷仓走去上路上他想专心去想羊群的事,却老是想起她的笑容。
很奇怪的,他发现自己在想着轮□之说,突然间这种说法倒没像他妻子的改变那么古怪了。
次日杰克还在试图忘记她低声唤他及碰触地胳臂时的情景。他躲入工具室,想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又一个谎言,但这回他却不能相信自己的话了。
咚,咚。
杰克回过神来聆听。
咚,咚。
他皱着眉头搁下工具。
那个声音又传来。咚,咚,咚。
杰克把抹布抛在工作抬上,走出谷仓,循着声音的方向,穿过院子,绕过屋角。他的妻子正站在山丘上。
他倏地停步。
她身上穿着他的一条旧工作裤和一件新的蓝衬衫,袖子卷得老高,衬衫尾巴则直垂到大腿中间。她手里抓着把锄头,高举过头,咚的一声击在地面上,棕色沃土四散飞,弄脏了她的头发,落入高高的草丛中。
她把锄头抛到一边,弯腰挖着泥土,衬衫末端分开来,露出她浑圆的臀部。
杰克1怔。他的旧工作裤紧裹着她的躯体,令他想入非非。
他口干舌燥起来,一阵欲火中烧。他突然想起了多年来一直想遗忘的东西:她光滑的肌肤,她的──
她突然向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咛去口中的泥土,拂开眼角的头发,趴在地上,爬了几步,转过身来,才看见他,立刻露出笑容。“吁─。我已经是第二次跌倒了。这座小山丘简直是王八蛋”杰克惊骇地看着她拂去衣服上的泥土又甩甩头,几许泥块打在他身上。他从头到脚打量她,注意到她的柳腰间还系着地的皮带。“你为什么要穿我的好衣服?”
她居然也会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好衣服?”
他点点头。
“对不起,可是我实在不能穿那些折腾人的玩意儿做园艺工作,我一举起锄头,可能就会昏倒。”
他这才会过意来。她在“做园艺工作”。他望着新翻的土,皱着眉头。“搞什么……”
“我在做个菜园,我已把萝卜马铃薯蒿苣豆子种进去,现在要动手种玉米。”
“你当真在种菜?”
她以古怪的表情看他。“我猜猜看,我以前不种菜?”
“你一向说这是有失身分的事。这也是一改良新配方一的丽莎吗?”
“是的,我想是的。”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想去拔几株野玫瑰沿着门廊种,要不要来帮忙?”
他想不去看她,却是情不自禁。她正以关切的眼神看着他。泥土弄脏了她无瑕的肌肤,附在她的嘴角。她披散的长发有如月光一般直垂至腰际。
“这是真的吗?”他喃喃地说道。
她走上前来,妩媚的笑容令他膝盖发软。他突然很害怕她要说的话了。“什么话也别说,”他低低说道。“求求你……”
她定定凝视他。“对我而言是真实的,杰克。”
他畏缩了一下。这可能吗?
别去想它,一点也别去想它。
可是太迟了,他已经去想它,结果迷失了。“你当真不记得我们以前……”
“不记得。”
“老天爷,救救我们。”他呻吟着。
她轻抚他。“除非我们先自救”他惊恐地瞅着她。以前的亚丽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绝对不会,即使是想伤害他亦然。
它透露的是他们早已弃绝的关怀之情,自他从医院回来那天开始就被抛得老远。
他倒退几步,转身拔腿便跑。
“杰克!”
她的声音反倒使他跑得更快。
他没办法,该死,这回他当真相信她了,完全相信她。
这是最危险的事。
黛丝目送他再度跑开,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里颇为失望。
“她究竟是怎么对你的?”她在微风中低语着。
她倚着直立的锄头,凝视着往谷仓而去的孤单身影。他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越沉。
她轻轻摇头,甩去愁苦的表情。她上辈子一直在应付挫败感,这一回她才不要再被击倒呢。
我只需要时间,她提醒自己。
她几乎搜尔。她的时间多的是。
耐心亦然。
第十五章
黛丝蹲坐在足跟上,打量眼前一堆日用品。阳光自树梢渗下来,把陈旧的麻袋映成浅金色。凯伦则躺在她身边的棉被堆中。
她斜眼瞄一下背后的谷仓,杰克还在那儿注视着她。她灵机一动。
她俯身从面前那堆东西中取出一方大玻璃瓶,又提起一桶亚麻仁油,很熟练地将之倒入瓶中。
“你在做什么?”
她一迳盯着广口瓶。
“呃,我得去看羊群了。”
她挥挥手。“我会的,谢谢。”
“会什么?”
她转身亮出荣然的笑容。“我会玩得愉快的,我一向如此。很高兴跟你说话。”
他嘴角泛起谨慎的笑容。
这个笑容令她心里痒酥酥的,她差点没站起来走过去。
“我最好走了。”他指着谷仓。
她点点头。“是啊。”
他没动,只是站在那儿,交横着胳臂,自帽檐下方打量她。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O真的,你不必这么做,不过似乎也不错。”
黛丝蹙眉不解。“什么东西不错?”
这回他咧嘴笑了。“你身边放的苹果汁二黛丝几乎不敢相信。她笑了。“哇,雷杰克,你果然有幽默感嘛─。”
他的笑容消失了。黛丝若有所失地站起来,倒了杯苹果汁给他喝。“我喜欢你那个笑容一”她把杯子递过去给他。
他接过来时手指跟她的手略微碰触了一下,然后他啜了一口苹果汁。“谢谢。”
她忍不住凑上前去。这回她及时煞住,她居然又想吻他了。
她心一横,倒退一步,讪笑着。
一─什么事叩。”他问Q但他的声音低哑,她知道他也感觉到那阵突发的欲望了。
“我原想过去吻你。”
他畏缩一下,咽口气。“噢。”
“可是我改变主意了。”她又凑过来,抬眼以挑一的眼神看他。“下回我们接吻,非得你开头不可。”
他俯视她,呼吸急促,舌尖探出来,紧张地润湿嘴唇。黛丝痴痴地看着。
她突然倒退几步,挤出一丝笑容。“我还是去干活吧。”
“是啊,再见。”他凝视她良久,这才转身走开。
黛丝目送他离去,脸上兀自挂着优笑。她头一次意识到她已爱上他了。
黛丝刚把摇篮放回窗子那边,便听到女儿回来的声音。她匆匆亲一下熟睡的孩子,便走到门廊上。
“嗨,女儿!”她喊道。
“嗨,妈咪!”两个女儿笑着齐声喊道。
黛丝心里一暖。“我有个计划。这里有两条旧床单至少看起来是很旧了,我剪了头和手用的洞。”
维娜的笑容消失了。“什么?可是──”“来吧。”黛丝笑着说。“赶快穿上,我们要油漆。”
维娜的笑容又回来了。她把书本和饭盒放下,匆匆走过来,凯蒂亦然。
“好吧,像这样把头套进去。”她示范一下。
两个女孩套上床单,跟着黛丝来到橡树边,那儿放置着油漆和油漆刷,卧室窗帘则平铺在地上。
“暗,动手吧。”
维娜不解地看她。“那是我们房间的窗帘。”
“你不认为稍嫌……单调了吗?”
两个女孩看看窗帘,又看看黛丝,”言不发。
“你要我们在窗帘上作画?!”维娜问。
黛丝笑了。“你不觉得这点子不错吗?”她弯腰拾起两把刷子。“拿去。”
维娜像盯两头蛇一般盯着刷子。“我真的认为我们不──”三旦吧。”黛丝坚决地说。
维娜在草地上跪下,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蘸了红色漆。
然后就在窗帘底部画了一条红线。
党丝等待创意的表现,但维娜却了心工思描边,像个脑科大夫一般。
黛丝在她旁边蹲下。“维娜甜心,你喜欢描边吗?”
她抬起刷子,停顿了好半晌。“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
她耸耸肩。“我没想过。”
“现在想想看,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喜欢……星星。”
“好吧。”
“什么好吧?”
“就画星星吧。”
维娜递给她”个讶异的表情,嘴角泛起笑意。“真的?”
“真的,画吧!”
维娜扭头正对着窗帘,蘸了些红漆,开始画第一个星星。
党丝回头望。凯蒂正尽可能离得远远的,却又一迳盯着维娜的星星瞧,双手握拳。
黛丝起身朝她走去。凯蒂一惊。
黛丝抚着她的头发。“尝试新的事物有点吓人,不是吗?”
凯蒂突然转过身来。“我…不会做这种事──记得吧?我会把它混成一团。”
黛丝心一紧。“你做得到的,你只消──”“我做不到。”她很羡慕地看着姊姊。“我真希望我能……”
黛丝蹲下来。“记得我们谈过的话吧?”
凯蒂咬着下唇点头。
“好吧,现在咱们一步一步来。你感到困难的是什么?”
凯蒂两眼泪汪汪的。“我的字写不好,字母都混在一起。”
“画图又不是写字,你可以做到的。”
“我……可以吗?”
黛丝笑着鼓励她。“你姊姊在画星星,你要不要画小雨滴?”
凯蒂热烈颔首。
黛丝拿了黄色漆过来。“用刷子蘸一些。”
凯蒂抖着手抓着刷子放进油漆桶中,再怯怯地抽回来。刷子鬃毛上沾了亮黄的漆。
“现在呢?”
黛丝说:“用力把油漆甩在窗帘上。”
她的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般大。“不──不行。”
“去吧,”黛丝含笑催促她。“甩出去。”
凯蒂深深吸口气,走到窗帘那边,闭上眼睛,用力”甩,亮黄的漆四散飞去,落在窗帘上树上草上。
“啊!”维娜倒退一步,黄漆洒在她的星星上头。
凯蒂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一团糟,屈辱得下唇发颤。“对不起,维娜,我只是──”维娜笑着说:“很好看,就像银河一般呢。”
“真的?”凯蒂瞅着窗帘,开始露出怯怯的笑容。“妈,真的像是雨滴!”
黛丝心里真的很骄傲。“是啊!”
他们画完已是日薄西山,凯蒂的作品是黄点加红手印;维娜的则是一条银河一弯新月和一颗大红星。
“最后一个!”凯蒂咯咯笑着把刷子用力用一下。
就在那”刻,杰克绕过转角走进院子,黄漆飞过来,泊在他的脸上及衬衫上。
他倏地停步。
大家愣了半晌,黛丝随即爆笑出来。
“你以为这很好笑?”他揩去眼角的一大滴油漆,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油彩。他气得绷着一张脸。
黛丝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臂。书杰克,如果你对这些孩子大吼大叫,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痛凑你一顿!”
他讶异得瞪大了眼睛,然后出其不意地笑了。
黛丝紧抓住他胳臂的手松开了,变成了友善的碰触。“你要不要看看她们的作品?”
他点点头,两人便一起走过去跪在草地上观赏。黛丝一直没把手松开。
他伸手抚摸快干的红星。
维娜以渴盼的目光看着他,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你喜欢吗?”
他扭头看长女。“很好看。”
维娜的眼睛闪闪发亮。“谢谢你,爸爸。”
“爸爸,那么你认为我的如何?”凯蒂低声问。
杰克很仔细地看了看,亮出灿烂的笑容。“非常好看。”
凯蒂欣喜若狂。
杰克站了起来。“你们两个最好赶快收拾干净。”
黛丝也跟着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踮起脚尖拂开遮住他眼睛的一缯头发。他们的眼神相遇。她的心里坪抨跳,呼吸加速。她想起他们的吻。
她唇角泛起诱人的笑。她如今的感受与家人小孩甚至归属感都无关,只是纯粹出自一己私欲,想搂住他吻他。
他攫住她的手腕,脸上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惨淡的表情。“你知道你现在在对我做什么吗?”
这些话说得这么轻这么绝望,她宛如腹部挨了”拳。
她究竟是怎么对你的?她好想大声问。
然后他放开她,转身走了。
杰克躺在沙发上,毛毯盖得紧紧的。他已经多年没睡好觉了二直害怕梦魇到来,只有在夜里尽可能地保持清醒。今夜则不同,他很想入睡,脑子却不听使唤,他已躺在这儿很久了。
他翻了个身。这些一年来他是头一次感觉到这张沙发很不舒适,而且他知道这是他自己心理作祟。
他想上床去睡,跟他的妻子一起。
“我想吻你,杰克。”
他呻吟一声,又翻身正躺。
“她不可能变了。”他喃喃自语。
说不定你得了个全新的妻子。
杰克又想起大夫的话,这一回似乎更确定了。她可能真的有所改变。
但杰克呢?他一直都不信任她,这些年来一直活在她仇恨及操纵的阴影之下,他怎能就此抛下甲胄,让自己相信她?如果卸去嘲讽和忿怒,他就无以对抗她的攻击了。
万一这是又一个谎言或圈套呢?他和孩子怎么度得了这一关?如果他们成为一家人,然后过一阵子她又翻脸……
他打了个寒噤,把毛毯拉得更紧。
这辈子他从未这么困惑过。
周日早晨,黛丝一大早便起来,拍拍凯伦的肩膀,喃喃地对怀中的他说话。
“你认为如何?燕麦粥蛋和咸肉好吗?”
凯伦发出嗯嗯的声音,仿佛颇为赞同。
黛丝亲吻他的脸颊。“就这么办。”她走到炉子边,看看那锅燕麦粥,好像不怎么好吃的样子。还好蛋炒咸肉似乎很可口。
她瞄一眼客厅,看见杰克还在沙发上睡觉。它凝视着他,嘴角泛起温柔的笑。
他一定是累坏了。昨晚她回房后很久,还听到他在客厅喃喃自语,来回踱步。说不定他是在想那个吻。
她轻声把餐桌整理好,餐具都放得整整齐齐的。维娜和凯蒂进来时,她正好在插花。
“妈咪早安。”她们齐声低低说着。维娜指着客厅。“爸爸在睡觉哪。”
黛丝笑笑。有点奇怪,是不是?”
两个女孩都点头。
黛丝瞄一眼壁炉架上的钟。“很不幸地,我们得把他叫醒,要不然作礼拜要迟到了。”
维娜瞠目结舌。
黛丝早已料到雷家是不上教堂的,维娜的表情只更证实了这一点。
黛丝笑了。改变对一个家庭是有益的口口特别是这个家庭。“有什么问题吗?”
“爸爸不上教堂的。”她说。
“那么今天最好由我来告诉他这个计划。你何不去把早餐端出来?”
两个女孩瞅着她,仿佛她疯了似的。黛丝忍住笑,往客厅而去。
她走过两个女孩身边时,有人拉她的衣袖。她停下来回头看。
维娜伸出两只手。“你最好把凯伦给我,说不定会──”她脸一红。“把他吓着。”
凯蒂很严肃地点头。“吓一大跳。”
黛丝含笑把孩子交给维娜,这才悄悄走到沙发旁坐下,俯视杰克的面容。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是形容枯槁,好像已多年未曾好好睡了。
而如今她又要把他唤醒。黛丝心里真觉遗憾。
他们可以下星期再上教堂,或许──
凯伦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黛丝连忙转身嘘了一下。
杰克尖叫一声,弹坐而起,膝盖弯起,撞到黛丝的背,她滑下沙发,趴在地板上。
她抬头,他低头。过了半晌,她爆笑出来,后头的女儿也开始咯咯笑。凯伦倒吸口气,停止哭泣。
杰克狂乱恐惧的表情消失了,身子放轻松,低头对黛丝说:“抱歉。”
“没关系。我做好早餐了。”
他呻吟一声。“不,谢了,我宁愿啃桌脚。”
“你干脆啃你鞋子上的皮革吧。”
他的嘴唇发颤,强忍住笑。他掀开毛毯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
黛丝也站了起来。“你最好赶快换衣服,我们要去上教堂。”
他愣了一下。“我不去。”
她咧嘴。“你非去不可。”
“我就是不去。”
她走上前去,手搁在他的胳臂上,他的体温透过棉被传到她指尖。她仰脸凝视他睡眼惺忪的脸。“去吧,好吗?”
他咽口气。她可以感觉他胳臂上的肌肉绷紧了。“好吧。”他叹口气。
她嫣然”笑。“你不会后悔的。”
他冷哼一声。“你错了,我已经在后悔了。”
第十六章
马匹缓步向前行,马蹄踢起小小的尘土。小鸟在枝头呜唱,学校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
杰克在篱笆前勒马停车,耀下车去,把马系在栏杆上。
维娜和凯蒂连忙下车等着,原先的兴奋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沉默。
黛丝想伸手抱凯伦,杰克的声音却阻止了她。
“把苹果汁传给我,好吗,丽莎?”
她扭头看他,扬眉耐心地等他解释。
“我我想我在违里等时可以喝点东西。”他说。
“你要等什么?”
“等你们作好礼拜。”
“噢。”黛丝抱着凯伦自行下车。
杰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懂得我的感受,我不想──”“哼,你当然不想。”黛丝脸上挂着坚决的笑容,打断他的话。她转身对女儿说:“你们先进去,我要跟你们的爸爸谈谈。”
维娜想护着爸爸。“可是──”“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他,快去。”
“可是──”“快去!”黛丝很坚决。
两个女孩紧抓着对方的手走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走进权充教堂的教室。
她们真是会察言观色。黛丝含笑把装凯伦的篮子放下,走到杰克面前。
他想向后倒退,却被篱笆挡住了。他以戒备的眼神看着地。“你现在又想怎样?”
“我要你跟我进教堂去祈祷。”
他冷笑一声。“为什么?”
她感到十分哀伤。她从不怀疑自己的信仰,即使是在她母亲刚过世的那几年亦然。信仰是她灵魂的基石,所以她深深同情眼前这个没有心灵寄托的人。“信任我好吗?”
他想摇头,却又停下来。一见他迟疑,她心中开始涌现希望。
“我不会害你失望的。”她柔声说。
他望着她,那种悲凄无助的眼神令她鼻酸。[你要我怎么样?”
她踮起脚尖抚摸他的脸颊。“你就不必这么孤单,上帝──”“哈”她的手往下滑至他的胸口,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声。“你一天到晚引用它的名,雷杰克,我知道你一定信奉神的,至少以前信过。”
他俯视贴在他心口那只玉手,然后又缓缓抬眼望进她眼眸深处。他想反唇相讥,说他才不在乎她所谓的上帝,但他的喉头发紧。她说的对,以前他是信奉过上帝,信奉过自己。
“上帝会帮助你的,我会帮助你的。”她柔声说。
上帝最好帮帮他,他心想,因为他很想相信她。天哪,他是多渴望相信她啊。但他仍是不开口,只是瞅着她温馨的眸子,麻木地点头。
她亮出灿烂的笑。“咱们走吧。”她说。
“好的。”他低声说。
在她桀然的笑容下,他开始松弛下来,嘴角慢慢泛起迟疑的笑意。
“哇,雷杰克,我当真相信你是在笑呢。”
他吞掉笑容?“走吧。”
他走去把篮子提起,两人并肩往教室而去。
维娜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去年七月四日爸爸发狂之后,镇民就不信任他。爸爸和妈咪走进来时,大家都扭头望过去。
她的父母并肩站着,群众打量他们,狐疑地盯着爸爸。阳光洒在他们四周,使他们看来美丽又金碧辉煌。
两个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没有注意到大家在看他们俩。然后妈咪做出最惊奇的事──她把手塞进爸爸手心。
爸爸一惊,却没有缩开,只是低头看着她,满眼惊奇。它则抬脸含笑看着他。
在讲台上,牧师正用力捶着讲坛。“各位教友,欢迎前来,今天的教义谈的是原谅。”
教徒一个一个扭头注意聆听讲道。
牧师侃侃而谈,但维娜却无法专心听,只是一直想着妈咪牵爸爸的手,这给她很温馨的感受,对妈咪所存的每一丝疑虑都烟消云散。如果妈妈能改变,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或许他们甚至可以成为真正和乐的家庭。她含笑合上眼祈祷。
杰克瞅着大腿上的圣经,感觉一线希望在内心萌生。
他闭上双眼。多年来他一直在祈求援助和指导,内心却从未相信过。他嘴中说出来的都是无意义的词句,根本没有情绪希望或信任。
如今他不知祈祷上帝援助是否不只需要空洞的话语。或许真正的信奉才是关键所在。
他双手合十地放在圣经上,低垂着头。
但他就是不知要如何祈祷。他要的东西这么多,又有这么多错误待宽恕,他感到渺小害怕起来。
他的呼吸加快,绝望把他拖往黑暗的万丈深渊。他这种疯子无权请求宽恕,无权开口说“我需要”。
起初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但渐渐地他发现一道暖流渗进他冰冷的手指。
他睁开双眼,看见妻子的手紧握住他的,碰触着他保护着他。无言地告诉他她在那儿,就在他身边。
他突然找到内心的平静,恐惧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信念:他的妻子已经改变了,这是真的,他也准备要相信了。
他再度闭上双眼。这回他心头已不再一片混乱,不再有恐惧绝望,有的只是重新出发的渴望。
杰克也不知自己坐在那儿低头合眼双手合十有多久了。时间似乎变得不重要。
“杰克?”
丽莎轻柔的声音把他拉出梦也似的情境。他抬头睁开眼睛。
她把手挪开,他立刻感觉若有所失。
“讲道已经结束了。”说着她便站了起来。
他叹口气。他终于找到自己内心的价值了。现在他只消紧抓住他寻得的那丝希望加以灌溉滋养。这并不容易,但他愿意一试。
丽莎凑过来碰触他的胳臂,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的芬芳和承诺。他凝视她的眼睛,自觉像是刚被释放的囚犯。他笑着说:“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她轻声说。“是你自己办到的。”
几个小时之后,杰克在橡树下凝视屋子。暮色四合,淡淡的灯光自窗口透出来,也带出食物的香味。
他要回家去。在多年的追寻之后,他终于有回家的感觉。
他脸上泛起笑容。今天在教堂中他已让自己相信了丽莎。在那一刹那间隐藏多年的情愫又浮了上来,他再次有了坠入情网的感觉。
他很害怕,却也很兴奋,感觉自己站在新生命的起点二切只待他跨出一步。
他走过院子,步上台阶,推开厨房的门。烤牛肉煮胡萝卜和糕点甜味扑面而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他悄声掩上门。
凯蒂正背对他坐着,驼着背看着桌面上的东西,以迟疑的语调念出字母。维娜坐在她旁边,凯伦则躺在摇篮中玩。
忙着检查炉中菜肴的丽莎时而轻声纠正凯蒂。“不对,甜心,那个字是wAS,不是SA一,用手指指着每个字母看看是否能看出差别来。”
丽莎挺直腰杆子,把炉门关上。“嗯,晚餐快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你们的爸爸了。”她转身看见杰克站在门口,便含笑走过去。“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维娜倏地抬头。“爸爸!”
凯蒂一跃而起,却把椅子给绊倒了。她念的书也落到地面上。
丽莎走到他面前,显然对背后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她抬眼向他笑笑。“你最好去把手洗干净,准备吃饭了。”
她的声音好轻好柔,他好想”把搂住她,永远不放开。
“杰克?”
他清清喉咙。“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他奔到卧室去关上门。他花了五分钟换掉汗湿的工作服,五分钟镇定下来。他紧张地来回踱步,然后在床沿坐下来。
他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件事一定得一步”步慢慢来,他不想让自己再受辱。
“杰克?”
她的声音穿透他混乱的思绪,他连忙直挺挺地坐好往门口看去,她正探头进来。
“晚餐已经好了上晚餐。像一家人般地坐在一起,手牵着手,惬意地交谈。这个情景令他心中充满渴望。
他突然害怕起来。信任她是一回事;再加入这个家,做个好父亲又是另一回事。他还没有坚强到可以这么做的地步。他太爱孩子,不愿再让他们失望。他迟早会让大家失望的。
“我不饿。”
她翩然走进来,蹲在他面前,他差点以为她要碰他,但是她没有。她双手合十,抬起眼来。“我亲手做的晚餐──至少大部分是我做的。维娜把你最爱吃的菜告诉我。”
杰克迷失在她目光中。“你特地为我做的?”
她颔首,等待着。
不要这样,不要──“好吧。”
“好极了!”她站起来,向他伸出”只手。他瞅着她的纤纤玉手,想起摸她柔嫩肌肤的感觉,便抖着身子站起来。
他咽口气,却无法把目光移开。
“杰克?”她摇摇手指头吸引他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温透了过来。
“走吧。”他粗声说。
她含笑引他走出卧室,往厨房而去。一路上她都在开心地谈论著某件事。他却充耳不合,只是了心想着她细致的小手。
“到了,杰克。”说着,她便拉开他的椅子。
他目送她走到炉边,这才转头去看精心摆设的桌子。白色桌布的一隅放了一个花瓶,裹头插有水仙花和艳红的郁金香,每个餐位上都有一个蓝色陶盘蓝白餐巾和擦得雪亮的银器。整个餐桌看起来就像个完美的家庭晚餐。
“是我部置的桌面,爸爸,是不是很好看?”维娜怯怯地问?杰克转头看长女她正以坦白热切的眼神望着他。
她还是深爱着他。
求求你,上帝,不要让我再害她失望……
他狠狠咽口气,点点头。“很好看。”
她讶异得瞪大了眼睛。“谢谢你,爸爸。”
丽莎放下一个大食盘。”块烤肉四周点缀了炸洋芋胡萝卜和洋葱。
等大家都就座了,丽莎就倒了四杯牛奶。“我们祈祷好吗?”她退两手伸出来,两个女孩急切地把手放在母亲手心。
她们却没有马上握杰克的手。
“爸爸?”维娜怯怯地说。
杰克的心扭曲了一下,也不看女儿,迳自把手放在桌上。
维娜先握住他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过了好半晌才会过意来:她在鼓励他。
他感到眼眶一热,连忙盯住花瞧。天哪,他是多么爱她们啊……
“爸爸,我可以握你的手吗?”凯蒂轻声问。
杰克望着么女。她露出迟疑而羞怯的笑容。“我……我当然喜欢你这么做。”
凯蒂瞠目结舌。“真的?”
他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凯蒂把手放进杰克手心,他立刻紧紧握着。
“亲爱的上帝,”丽莎轻声开始了。“我们感谢祚赐予我们的许多礼物,我们衷心感恩。”
杰克想抬起头来,但她还没说完,他连忙又把头低下。
“维娜,”她说。“你何不告诉上帝你感谢什么?”
“我感谢上帝让凯蒂学会识字。”
“凯蒂,你呢?”
凯蒂很不自在地挪动身体,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值我感谢上帝让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吃晚餐。”
“轮到我了。”丽莎说。“我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聪明可爱的孩子。杰克?”
杰克畏缩”下,紧抓住女儿的手。
大家都在等他回答。
他清清喉咙。“我感谢──感谢上帝赐给我孩子。”杰克冲口说出心里的话,就等着丽莎放声笑他。但她却没有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发现她正瞅着他。
“阿们。”她柔声说着,祈祷便结束了,只是这一回他们仍手握着手。大家抬起头来,没有人逃避畏缩。
先缩回手的是丽莎。“谁要吃这好吃的晚餐?”她伸手拿刀。
“等等!”杰克不假思索。
大家都抬眼看他,他立刻自觉像个白痴。“我……呃……我是说我是父亲,由我来切肉吧。”
他自她手中接过刀站起来,倾身开始切烤肉。
丽莎和女儿们开始轻声聊天。
杰克停下来,转头看看她们;丽莎坐在对面,正切着她的马铃薯,谈论她在菜园遭遇的困难;凯蒂的手肘技在桌面上专心聆听;维娜则在笑。
杰克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感受,突然感到虚弱起来,摇晃了一下,一只手连忙柱在桌面支撑住自己。
大家都抬起头来,三双关切的眼神落在他脸上。
没有人开口。
“对不起。”他咕哝道。
两个女孩又低头吃东西,但丽莎仍盯着他瞧,嘴角泛起笑意。疯狂的是,他竟以为她望进他灵魂深处。
“很不错,不是吗?”她轻声说。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望望女儿,再望望妻子,笑着说道:“是的。”
晚餐过后,维娜和凯蒂连忙准备就寝。剩下杰克和黛丝站在厨房,这儿充满了期待的气氛。
“我……我想我还是放凯伦回去睡吧。”她说。
他僵硬地点头。“是啊”他们站在那儿,互相凝视,等待着,期盼着。
他终于开口了。“或许……”
党丝心跳加快。“或许什么?”
他拉拉领口,仿佛突然嫌它太紧似的。“或许等你弄好,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
她心中流过一道暖流,笑着说:“好的。”
“真的?”
“是的。”
他嘴角露出迟疑的笑。“好吧,我去煮咖啡。”
她含笑抱起凯伦,轻快地回房去。
黛丝喂凯伦吃过奶,这才匆匆走出来。杰克正蹲在壁炉前生火。火苗窜了起来。他背后叫桌子摆了两个杯子,咖啡香缭绕在客厅。
她紧张地扭绞着手。“嗨,杰克。”
他搁下手中的木头。“嗨,丽莎。”他没回过头来。
黛丝伸手端过咖啡坐下,等待着。
杰克站了起来,转身端了自己的咖啡,在她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就坐在那儿,瞅着炉火,僵硬又害怕。
他清清喉咙。
黛丝身子向前倾,等待着。
“你……你最近在教凯蒂识字。”
黛丝笑了。“她已经有些进步。我发现如果我把字母写在空中,会比写在纸上的效果好。”
“她很聪明。”
他那种渴望的口气令她心酸。为什么?她好想问。为什么你要把自己排拒在外?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如果黛丝能突破他的恐惧,强迫他承认对子女的爱,一切就会改变,他们会有再一次机会,他也会有机会。
“她很爱你。”
杰克一怔,却没开口。
“维娜也是,连凯伦──”“不要这样。”他痛苦地低声说。
她本能地把杯子放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她。他那悲凄的眼神如刀刃一般刺戳着她的心。
他们离得好近好近。
“我们都在这儿等待你,杰克,我们大家都是。你只要把门打开。
“我……我很想。”
黛丝的呼吸急促。“真的?”
他点头。“可是已经关闭太久了……”
“或许……或许我们可以合力将它打开。”
“合力打开。”他轻声说。黛丝笑了。杰克怯怯地搂住她的肩,把她楼了过来。他们就倚着沙发椅背,合上双眼,沉浸在彼此的思绪中。
他们就这么坐着,直到咖啡变冷,炉火熄灭。他们偶尔会交谈几句,大部分的时候却没有开口。这也无妨,今夜此刻,他们只要能在一起就足够了。
第十七章
维娜气喘吁吁地冲进厨房。“妈,我回来了。”
正低头看课本的凯蒂抬起头来。
黛丝正躺在地板上,凯伦则趴在她肚子上头。“嗨,甜心。”她抱住凯伦坐起来。“蜜娃怎么说?”
“她说她很乐意跟我们一起去散步,我们给她十分钟时间准备,然后才过去。”
党丝笑了。十分钟恰恰好,她可以履行计划。她已承诺杰克要协助他打开心扉,她正打算这么做。
“好吧,女儿们,回房去穿上工作裤,我收拾几样吃的,咱们就上路。”
黛丝自己匆匆回房去套上海军蓝条纹的棉布律及漂亮的圆领衬衫,再把及腰长发绑成辫子,戴上白色遮阳帽。
“好吧,凯伦。”她喃喃说着,摸摸他的头发,把他放进摇篮里,转身走开。
她还没走到门口,他已嚎啕大哭。
真是好极了,她连忙哄他。“别担心,甜心,你很快就会没事上她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一眼,这才走出房间,来到厨房。维娜和凯蒂已在等候了。
“好吧,”黛丝提起那篮食物。“走吧。”
维娜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凯伦……”
黛丝笑了,噢?我没跟你们说这是,纯女性一参加的聚会?我们有要事待办,小宝宝会妨碍我们的。”
维娜和凯蒂交换困惑的眼神,这才异口同声说:“可是谁要看着他呢?”
黛丝忍俊不住。“你们的爸爸。”
她们一惊。
黛丝挥手故作不耐。“咱们走吧。”
“可是他在哭,爸爸不──”“相信我。我们最好上路吧,韩太太在等着了。”黛丝迳自走了出去,厨房里忿忿不平的低语声随着她飘出来。
她才刚走过鸡舍,她们已下定决心。
“等等,妈!”维娜喊道。
黛丝停下来转身,看她们。“快点,时间不多。”
两个女孩笑着一蹦一跳地赶上来。
她们走到谷仓后头去找正在修理篱笆的杰克。
“嗨,杰克。”黛丝小心地盖好原本用来装娃娃的篮子,免得让他看见篮内的东西你好吗?”
“很好。”他注意到两个女儿都穿着工作服。“你们俩穿成这样要去哪里?”
维娜耸耸肩。“妈咪要带我们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凯蒂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们有女人的事要做。”
杰克含笑看着她。“真的?那可真是十分要紧哪,好好玩。”
凯蒂咯咯笑一声,又连忙用胖手掩住嘴。
杰克不解地看看么女,又望着黛丝。“什么事?”
黛丝一派天真。“一个大惊奇。”
“真的?”
维娜忍住笑。“爸,你会十分吃惊的。”
杰克放下工具。“好吧,再见。”
黛丝咧嘴笑了。“很好,再见。”
“再见,爸爸。”两个女儿齐声说。
杰克皱着眉头。“再见。”但他的口气却好像已起疑了。
欢迎重拾父爱,杰克,黛丝心想。
“走吧,女儿们。”黛丝和女儿匆匆跑过原野。
杰克目送她们穿过草原,钻过篱笆,无忧无虑的笑声在回荡。
他朝屋子走去,走过院子,踏上门廊。
他还没打开门,就听到哭声。
他放慢脚步。恐惧有如冰水滑下背脊,他发抖起来。不,他慌乱地想。她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她不会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嚎啕的哭声在屋里□荡。
“噢,我的天。”杰克转身奔下台阶。“丽莎!”他大声唤着,没有人回答。
他惊恐地看着屋子。即使是在这里他也可以听见凯伦的啼哭声。
杰克双手握拳,深深吸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双眼。是你祈求上帝──以及丽莎──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这就是了,别做个瘪三。
他抬头看看屋子,凯伦哀哀的哭声随风传来。没有别人可以帮凯伦了。
他咽口气,强迫自己回屋去,推开门,走进屋内。他又感到一阵恐惧。
万一他害他受伤呢?万一他又神志不清呢?万一──
“够了。”他昂起下巴,缓步走向卧室。
他推开门,站在门口,看见凯伦幼小的身体在扭动,小小的拳头在空中舞动,蓝色毛毯也已经弄乱了。
杰克想动却动不了。恐惧使他动弹不得,他很害怕;害怕伸手去抱孩子──他唯一的儿子──给他安慰。
他真痛恨这种感觉。他真是个懦夫,无用的懦夫。
凯伦倒吸一口气,暂时停止哭泣。
杰克屏息。或许他不必过去──
然后凯伦又开始一喙啕大哭,这”回他的哭声是高八度而发颤的哀呜。
他也在害怕。
杰克脑中突然窜出这个念头。他想驱逐这种念头,想跟自己说凯伦是饿了困了或是纯粹在闹脾气,他不可能知道儿子的感受。但这些说法都嫌太华强。
他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些借口。你儿子孤单一人,感到害怕,他需要你。
“不是我,”他低声说。“他需要的是一个父亲,不是行尸走肉的人。”
你就是他父亲。
他怯怯地走上前,每走一步,就感觉颈部的绳圈箍得更紧了。等他走到摇篮边,他已全身发颤,透不过气来。
他半跪下来。“嗨,小家伙,怎么了?”
凯伦哭得更厉害了。
杰克抚摸儿子满是泪痕的脸。“乖,乖。”
他自觉像个傻瓜,内心百感交集,口里却想不出一句话来。直对需要安慰的婴儿说“乖,乖”有什么用?
他的手指自凯伦的脸滑至胳臂。这种温暖的接触似乎起了点作用。凯伦大声打个隔,颤巍巍地吸口气,握拳的双手打了开来。
杰克心中涌现一丝希望,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凯伦给抱了起来。
凯伦讶异地眨眨眼看他,小小睫毛上挂着巨大的泪珠。
杰克俯视他粉嫩的小脸,心中洋溢着父爱。他把孩子紧抱在胸前,缓步走到床边。
他叹口气坐下来。他没把凯伦摔在地上,谢天谢地。
等他的心跳逐渐平稳了,他平躺在床上,手稍稍松开。凯伦安静地趴在杰克胸前,蓝灰色的眼珠子盯着杰克瞧,然后打个呵欠,眼皮沉重地眨”眨,随即闭上眼睛,嘤咛一声,拇指塞到嘴中,头倚在杰克胸前,很快便睡着了。
杰克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深怕吵醒了孩子。他满怀敬畏地瞅着孩子一头黑发,全身流过一股宁静的感觉,不假思索地抬手抚摸凯伦的脸。
他不知道的,杰克突然想到。凯伦不知道他爸爸是个懦夫,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懦夫。
他不知道杰克不配接受无条件的爱。他只知道没有了父母,他就是孑然一身。
试试看。
这是丽莎要求的,要求他试试看,试着当个父亲,试着去表达对孩子的爱。
他很想这么做,可是他很害怕。万一他试了之后失败呢?这岂不比毫不塔试更糟吗?最好别去扮演父亲的角色,就像他自己的父亲”样,也不要当个伤害孩子的父亲。
试试看。
不要这样,你会失败的,你会伤害他们大家。
他当然会失败──这已是宿命。他是每试必败的。
杰克,他们该过更好的生活。他俯视凯伦,不由得泪水盈眶。
他咽口气,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味。身为父亲,他至少要放胆一试,这是他欠他们的。
如今他扮演的父亲角色是他从小教养成的。这个领悟令他十分羞愧。他不是曾发誓不要像他自己的父母那样自我中心残虐不懂得原谅?
他不是跟强尼一同立誓的吗?
强尼。
─他长叹一声。他和强尼发誓要做个慈爱的好父亲,但强尼没有机会履行誓言。
杰克有机会,但他却将之抛开。他好害怕失败,以至于他从末尝试过。
在教堂作礼拜时他曾声言重新出发的。
别害怕,做个男子汉……
“求求神,上帝,”他喃喃自语。“指引我吧……”
他合上双眼祈祷。多年来他是头”次完全肯定的确有人在聆听。
一阵笑声把杰克吵醒。他困盹地眨眨眼,以”个手肘推起身子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免得弄醒仍在熟睡的凯伦。他搂着孩子,俯视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凯蒂冲了进来。“嗨,爸爸!”她笑着说。“我们要送你一个东西。”
接着维娜走进来,也是笑盈盈的。
杰克嘲讽地扬眉。“又是一个惊奇吗?”
凯蒂的笑意消失了,杰克立刻暗自诅咒自己太刻薄。他挤出一丝笑容。“如果有第一个的一半好,我就会很开心。”
凯蒂又笑了。“有的,真的。”
她和维娜走过来。“别看喔,闭上眼睛。”
杰克闭上眼睛。他听见一阵响声。
“好了,”维娜说。“睁开眼睛吧。”
杰克睁眼看见五个木箱排在床尾,每个箱子上都有一朵压花,每朵花下面是一个字,加起来是:“父亲节快乐─。”
杰克的喉头哽咽了,百感交集的他竟无言以对。
“杰克,父亲节快乐。”丽莎在门口轻声说。
杰克扭头看她。她美得令人屏息,秀发有如蜜金色的瀑布,白暂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白裹透红,嘴角带着醉人的笑容。
他咽口气。“父亲节是什么?”
她皱眉想了想。“噢,我猜是我发明的。父亲节本该是六月,不过我想五月也差不多了。”她含笑说。“这个日子是用来告诉父亲说它对你的意义非凡,以及你有多爱孩子。”
“爸爸,你没事吧?”维娜轻声问。
爸爸。这个字眼使杰克的心抽搐一下。他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但他已厌倦假装自己不在乎,厌倦孤寂沉默和悔恨了。
不要这样,你会失败的。”念及此,他内心又出现了恐惧。当凯伦的父亲似乎容易些,因为他是婴儿。连凯蒂都可能不会注意到。但维娜不同,她的年纪比较大,比较聪明,一定会看出来的。她会知道他想试着扮演办不到的角色。她会知道他失败了,而这失败会伤了他们俩的心。
我不会失败的。
可是这一回这些话都无关紧要了。他或许会失败,或许不会,但有一点他是很肯定的:不去尝试便是最大的失败。
够了,他心想。上帝给他重生的机会,这一回杰克不想逃避了。
他略略转身递给维娜”个灿烂慈爱的笑容。“我没事。你们俩何不爬上床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这些一好看的箱子的?”
维娜和凯蒂爬上床去,坐在他两旁,立刻开始说采花和压花的经过。
杰克心底流过一道暖流,怯怯地伸手搂住两个女儿的肩头。维娜和凯蒂立刻偎了过来。
凯蒂说了些话,他笑了起来,抬起头来。
丽莎还站在门口泪眼盈盈地凝视着他。不知怎的他很肯定明白今天他内心的挣扎,也很肯定她会因他的努力而感到骄傲。
对她的爱意有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谢谢。”他低声说。
她泪盈盈地笑了,然后她便走过来,爬到床上,轻轻把凯伦抱过来。维娜娜出一点空位给她,凯蒂则坐在杰克大腿上。
他们头一次像一家人般坐在一起。
第十八章
那一夜,黛丝坐在秋千上,手握着千绳,缓慢地摆荡着。她合上双眼,夜晚的万籁令她迷醉。远方的海涛声微风低吟声羊群轻声移动准备安歇的声音。她并没有把任何一个声音视作理所当然,只是仔细分别聆听着,赞叹着。“丽莎?”黛丝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廊上。一看见他,她便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他的名字自她唇间溜出,消失在轻风中。“我……”他轻轻走过来,停在她面前。“我要去睡了。”带我一起去吧。黛丝咽口气,想使心跳放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沉吟良久。黛丝将身子向前倾,等待着。杰克,问我啊,只要向我伸出手…“我想跟你说晚安。”
“噢,”黛丝抓住千绳的手松了开来,滑至地的大腿上。“晚安?!”
他仍站在那儿。她感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明白他是想鼓起勇气留下来。
“呃……晚安。”他转身走进屋内,悄声掩上门。
黛丝失望地叹口气,站起身来,搂着自己,漫无目的地绕着橡树走。
她瞅着下方的海面。灰邻邻的海面上有一弯新月的倒影,星辰在天空闪烁。
她知道此刻她想做什么,但是她很害怕。这个领会令她很恼怒,她一向不是个懦弱的人,但如今在面对人生重大机会时,她却像个受惊吓的小猫般偷偷溜走。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她一向是愈挫愈勇。当年他们说聋女不能当医生,她以行动证明他们的说法错误。!他们又说尽管她可以接受教育,却绝对无法找到工作,她再度证明了他们的谬误;他们说癌症是不治之症,她就奉献心力致力研究,力图改变这一点。
但这些挑战跟眼前的相比却是相形失色。以前她甘冒被嘲笑及失败的危险,而现在,面对杰克,她却是冒着更大的危险。
她获得归属感的机会。
万一他嘲笑她拒绝她呢?万一那些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柔情万千的笑容都是出自她的想像呢?
那么你就会受到伤害。这个回答不请自来,但是很奇怪的,却令她平静下来。
以前她也受过伤害,她还不是活过来了。如果今晚发生最糟的情况,杰克拒绝了她,她也会熬过来。
一定得有人冒险一试。她和杰克都深怕受到伤害,因而都不敢采取行动。
不成,黛丝暗暗下定决心。她有个机会等待一辈子的机会,她可不愿因为一些不安及焦虑而将之虚掷。
如果杰克拒绝她,她就等下次机会再试一次,一试再试。
杰克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毛毯披在膝盖上。
屋里静悄悄的,时而有风儿轻轻摇动着窗玻璃,但除了这个声音及他自己的呼吸声外,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厨房餐桌上燃着一根残烛,光晕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然后他听见了。门把转动了。
杰克的心坪枰地跳,门咿呀一声打开又关上。
丽莎拿起腊烛,朝他走来,沐浴在金色烛光下的她有如天使一般。蜜色的头发蓬乱地垂泻在肩头,眼眸有如一潭秋水。
“杰克?”
他一怔。“什么事?”
“我已做了决定。”
“我该问吗?”
她走上前来,他看见她妩媚地笑着。“或许不要。”
她把烛抬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烛光洒在桌面上,把他们之间的地方染成一片淡金。她俯视着他,他以为她要凑上前来了。
他一惊。可是她没动,只是站在那儿凝视着地。
他口干舌燥。“你——你想干什么?”
“我们结婚多久了?”
他因迷惑而结巴起来。“大——大约十三年。”
她点点头。“那么你睡在别的地方有多久了?”
杰克突然明白她的用意。他心中五味杂陈——恐惧兴奋,希望。他舔舔嘴轻声说:“从我出来之后。”
她皱起眉头,杰克立刻看出自己的错误。她不记得医院和他的“伤”。
“从哪里出来?”
他不答。在沉默半晌后,她又问:“你睡沙发有多久了?”
“快八年了。”
她又低头看看他,眼神好柔好亮。“这是很长的”段时间。”
“是啊。”
“够长了。”
杰克”愣,咽口气。“你在说什么?”
她深深吸口气。他看得出来她很紧张,甚至可能有点害怕。“我是说夫妻应该同房才对”“同……房?”
“是的。”
杰克没动,甚至也没呼吸。一阵欲望正向他袭来。
她伸出颤抖的手。“来吧,杰克。”
他缓缓摇摇头。“我不认为——”
“很好。就不要吧。”
“老天,丽莎。”他呼口气。
她迅速上前来蹲在他面前。他凝视她的眼睛,立刻就迷失了。她好美,美得令人心痛。
她含笑抚摸他的脸,他打了个寒噤,立刻又在她的符咒之下软弱。“别怕。”她说。
他想望向别处,但她不让他这么做,手定定地捧住他的脸。
“求求你……”她喃喃说道。
杰克凝视她的眼眸深处,想找到一丝证言,却只看到真情真意。这不是演戏,也不是游戏。她不再是亚丽,而是丽莎。
老天,他不能拒绝的,即使是丽莎转眼即逝亦然。她是他多年的妻,他年少时就已爱上她,现在也依然爱着她。
她舔舔下唇,眼睛一迳盯着他的脸。“或许……”她迟疑了一下,眨眨眼,杰克突然感觉到此刻感到害怕的人是她,她想望向别处。
他不假思索,抚摸她的下巴,强迫地直视他。“或许什么……”
“或许我们可以……再度相爱。”
杰克已认识她一辈子,她从未说过爱他。噢,她是曾以行动表示,却从未以言语表达。
他年轻时一直在等待她说出那简单的三个字。但如今她却说他们可以相爱——而且是再度。
他摇摇头。“我们要打哪儿开始?”
她笑了。“杰克,我们已经开始了。”
我们已经开始了,黛丝说完立刻倒吸一口气,心里感到十分害怕,感觉自己是裸呈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反应。
求求你,她慌乱地想,求求你别拒绝我。
“我们得慢慢来,”他说。“我这人……不太值得信赖。”
黛丝如释重负。“随你的便,杰克……”
他皱眉摇头,眼中有悔恨。“我已经让你和孩子失望过很多次。”
黛丝内心洋溢着爱意。“噢,杰克。”她抖着手拂开遮住他眼睛的”绘头发。“或许我们曾彼此伤害过。”
他们的眼神相遇。
“丽莎,我需要时间,”他低声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得以不再爱你,要我走回头路,我心里真的很害怕。”
“我不想走回头路,回到另一个女人的过去,我想向前走,走进属于我们俩的未来。”
“天哪,丽莎。”他闭上眼睛。
她瞅着他的唇,内心涌现强烈的渴望。吻我吧,她心想。现在,趁我破坏承诺之前……
但他没有动,甚至好像没有呼吸。
天哪,她多希望他现在吻她啊。她的身子向前倾,等待着。
他还是没动。
“杰克……”她喃喃低语道。“跟我做爱。”
“噢,天哪。”他颓然睁眼看她,双手缓缓滑至她的娇靥两侧,埋在她的发丛中,将她拉了过来。
他们的嘴唇相遇。这个吻很慢很迟疑,双方都有点胆怯。
这个吻似乎持续至水恒,直到黛丝感到量沉沉全身痒酥酥为止。
他缓缓缩回来看着她。“天哪,你好美。”
她倒吸一口气,笑着说:“你也是。”
他的手滑至她的颈项,再往下滑至地的睡衣下方的酥胸那边。她打了个寒噤。
“妈咪,你在那儿吗?”
黛丝一惊,连忙缩开,把睡衣拉好。是凯蒂。
黛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什——什么事?”
“我听到有声音。”
杰克在她背后轻声笑。“大概是你的呼吸声。”
黛丝咬牙忍笑。“嘘!”
“妈咪,你在跟谁说话?是爸爸吗?”
“是的,亲爱的,你爸跟我正在…说话。”
黛丝走过去蹲在凯蒂面前,搂住她。“亲爱的,你在发抖。”
“我好害怕。”
黛丝抚摸凯蒂的头发。“你要不要喝杯热牛奶?”
凯蒂摇摇头。
“那么你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睡。”
黛丝的心一沉,向杰克投以颓丧的一眼,正想拒绝,转身却看见女儿惊恐的眼睛。
这件事很重要,她心想。凯蒂在向妈咪求助,她不能加以拒绝,要不然凯蒂可能永远不会再信任她。
“好吧,甜心,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我等你!”
黛丝想挤出一丝笑容。她握住凯蒂的小手,两人就往卧室走去。在转角处她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杰克正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谜样的笑容。
她感到十分遗憾。“对不起。”
他点点头,还在笑着。“以后吧。”
地叹口气,转身回房。
敲门声起初很轻,黛丝差点没听见。
“妈咪?”凯蒂扯扯地的衣袖。“门口有人。”
黛丝坐了起来。“杰克?是你吗?”
他打开门,探头进来。“丽莎……我好害怕。”
黛丝大笑出声,杰克咧嘴笑笑。
凯蒂皱着眉头,看看杰克,又看看黛丝。
“嗯,”黛丝说。“还有的是空位,你可以睡在凯蒂的另一边。”
杰克爬上床。
“别吹熄腊烛,先等我睡着,好吗?”凯蒂说。她的眼皮已快张不开了。
黛丝含笑说:“当然好,甜心。”
三个人偎依在棉被上,凯蒂很快便睡着了。
黛丝以手肘拄着床面撑住头,看着杰克。“跟我说说话,好让我明天比今天更了解你。”
杰克笑笑,张嘴想说话,却又闭上嘴。他低头看着凯蒂,抬起手来,仿佛想抚摸她的头发。黛丝可以看出他的手在发抖。
她感到眼眶发热。他想把手缩回去,她却一把抓住。他们的眼神相遇。“没关系的,”她低声说。“不要害怕。”
他慢慢把手放在凯蒂头上,抚摸她的一头髻发。“凯蒂……”他哽咽了。“我的凯蒂,从来没有人帮她样干眼泪或是哄她入睡,或是告诉她有人爱她一一”黛丝泪流满面。“噢,杰克……”
他突然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相遇。他悲凄的眼神令她心酸。“如果你能改变什么,就去改变吧,丽莎。”
黛丝握住他的手。“单靠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凝视她良久,这才缓缓轻声说:“好吧,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牵着手含笑入梦。
第十九章
有人大声敲门。“杰克!你在家吗?”
杰克惊醒过来。
“什么……呃,怎么回事?”丽莎睡眼惺忪地问。
杰克隔着睡在中间的凯蒂望向妻子。她的模样好性感,他不由得欲火中烧。“门口有人,”他说。“我马上回来。”
杰克匆匆走去打开门。
韩吉姆站在门廊上,穿着工作服,头戴草帽。“我知道我们原先是说好后天再见面,可是詹莱德的妻子病了,他们得把她送到维多利亚去看医生。”
杰克眯眼看见黑暗中的路上有三个人影。“谁跟你一道来的?”
“两个印地安人和辛吉利。我们心想可以在今天和明天忙你的羊群,然后再忙我的。”
“辛吉利不介意跟我一起干活?”
吉姆有点不太自在。“呃,老实说,他是有一点……关切,可是我跟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杰克点头。“谢谢你,吉姆,我还在想单靠你和我怎能剪这么多羊毛呢。”
吉姆笑笑,显然是见到杰克很轻易就接受辛吉利不安一事而感到如释重负。“现在只消花上一两天就够了。”
“很好,我去换上工作裤,十五分钟后跟你们在谷仓碰头。”
杰克奔回卧室,看到丽莎又快睡着了。他穿上工作服,这才走到床边路下来。
她面向他这边,轮廓就像苍白完美的浮雕。天哪,她真是美。
“丽莎?”他抚摸她的脸。
她眨眨眼,起初”脸困惑,然后看见杰克,随即露出慵懒的笑容。“早啊,杰克。”
“早安,丽莎。韩吉姆和三个人手来帮我剪羊毛。”
她拂开他眼角的一缯头发。“听起来像是苦差事。”
“的确是,会让人累个半死。”
她眼中出现一抹失望之色。“我猜你今晚一定很累。”
他笑笑。“没那么累。”
“真的?”
他凑上前去吻她。“真的。”
凯蒂把英语课本放在课桌上,食指指着字母,专心地抿着嘴念。字母在飞舞,混合在一起,但她只照她母亲教她的那样深呼吸一口气,再试一次。
现在要自己冷静下来已经较为容易了。上学不再造成她极大的恐慌。莫老师也已经答应在凯蒂准备充份之前不在课堂上点她,由于知道她不会受窘,她便可以全心注意手头的工作:识字!
BARN。谷仓!它写的是谷仓。
凯蒂感觉像是要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笑着碰碰维娜的胳臂。“维娜,上面写的是谷仓,我会念了!”
维娜一怔,随即抱住凯蒂。“噢,凯蒂,你办到了!”
莫小姐用教鞭打一下桌面。“你们那边是怎么回事,维娜和凯蒂?我们正在念课本。”
维娜松开妹妹,喃喃说道:“对不起。”
“我认得一谷仓一这个字了,莫老师。”凯蒂得意地说。“我自己认得的。”
莫老师严峻的脸孔软化下来。“好极了。”她的声音听来有点滑稽,只好清清喉咙。她扬起头,轻轻吸一下鼻子,环顾教室。“可以下课了。”
大家都抓起饭盒,鱼贯走出去。
维娜和凯蒂走到平常吃饭的地点-大树下,在草地上坐下来,拿出母亲做的午餐。
“我想莫老师一定很以你为荣。”维娜含笑说。
凯蒂也笑眯眯的。“我也是这么想。”
维娜想开口,却又停下来,看着凯蒂背后。
凯蒂扭头向后看。简彼德正站在水塘旁,呆呆地看着维娜。
凯蒂蹙眉回望姊姊。维娜满脸通红。
“你何不跟他谈谈?”
“什么?呃,凯蒂,你说什么?”
凯蒂笑着说:“我马上回来。”她把午餐放下,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走到水塘那边。“嗨,彼德。”
望得失神的彼德这才回过神来。“噢,嗨,凯蒂。”
“你何不去跟维娜谈谈?或许下星期她愿意去参加舞会。”
“可是你妈——”
“她已经不凶了。我想如果我们想去,她会让我们大家去的。我爸不喜欢七月四日,可是参加舞会倒无妨。”
他笑了。“真的?谢谢你,凯蒂。”于是他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维娜那边。她抬起头来,以手挡住太阳光。凯蒂拎起裙摆跑回维娜身边。
“……你想她会让你去吗?”
维娜粉脸一红,低头瞅着手上的面包。“我想会的。”
“好极了!呃…。:“彼德好像在找话说。
凯蒂见两人都沉默下来,便忍不住说道:“你们两个不打算说说话吗?”
“嗨,彼德!”韩哈维喊道。“你到底要不要打球?”
彼德如释重负。“我得走了,再见?。”
“再见,彼德。”维娜头也不抬。
他向凯蒂亮出”个笑容,用口形说了“谢谢”,这才转身回去找那群男生。
凯蒂咬了口玉米面包,若有所思地嚼着,瞅着姊姊仍旧红通通的脸。“你知道吗?维娜,你在彼德面前就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维娜叹口气。“我知道,可是妈咪说这很正常。”
凯蒂又想了想。“嗯,彼德在你面前也是一样。”
维娜突然对她笑笑。“谢谢你叫他来邀我。”
凯蒂又咬了一口面包。“现在你只要学跳舞便成了。”
维娜迭声叫苦。“噢,我的天,这我倒没想到,我会出洋相的。”
“是啊,你最好叫妈咪帮你。”
杰克牢牢抓住惊骇万分的羊只,弯腰拿毛剪沿地的腹部剪着,泛黄的羊毛便落在铺有干草的地上,毛剪时而战到羊的肚皮,鲜血便会喷到杰克的脸上和脖子上。
他不一会儿就剪好了,便把毛剪塞入皮带中,把羊放开。羊儿咩咩叫着,双腿一软,一头撞在墙上。
杰克疲倦地把羊转过来,指着草原。羊儿咩咩地走出棚子,加入其他已剪好的羊群中。
杰克挺直腰杆子,槌槌酸疼的背脊,拭去眉心的汗水,长叹一声。天哪,他好累,而且全身酸痛。弯腰连续剪了十二小时,他的背脊都快断了。
他抬头四下张望。吉姆站在棚子前,低头剪着羊毛。辛吉利和那两个印地安人也排成一直线在忙着。他们旁边的栅栏中还有大约一百只羊待剪。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杰克推推头上的帽子。“好了,咱们今天到此为止好吗?”
“咻!”辛吉利低喊一声,放开已剪好毛的羊。“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停下来了。”
其余的几个人也都把手头那只羊的毛剪好,这才关好栅栏的门。杰克叉了些干草进去,一天的工作就此结束。
一行五人累得不想说话,走回谷仓,那儿的干草堆上已铺好了铺盖。
“老天爷,我好累。”吉利颓然倒在铺盖上。“我每年都忘记这工作有多累人。”
吉姆笑了。“是啊,我该带家人到德州去养牛。”
杰克走到工作始那边点了盏灯,灯光照亮了四周。
“我的妈妈咪呀!”吉利叫道。“你的工作抬是怎么啦?”
杰克很尴尬地看着丽莎的作品。那朵巨大的黄色郁金香似乎在灯光下舞动。“我的妻子认为我太严肃了,她好像打定主意要加以改变。”
几个男人都笑了,只除了韩吉姆之外,他似乎沉默得出奇。
“吉姆,你在想什么?”杰克也躺了下来。
吉姆打量工作抬,拾起一根稻草咬着。“我不知道。我想雷太太说的对。”他抬眼看杰克。石个体贴的太太愿意努力改变,这种男人真是好福气。”
杰克看到吉姆心照不宣的笑容,便想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不是偶尔互相帮忙的邻舍,而是真正的朋友。
跟别的男人产生友谊是杰克早已放弃的事情。他知道要结交朋友的话,自己先得是一个朋友,但是以前他一直无法作此承诺。而如今,看见吉姆的笑脸,杰克就心想他或许是有机会了。
“你知道吗?杰克,”吉利说。“你不像大家口里说的那么坏,你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
杰克尚待回答,谷仓门已咿呀一声打开,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丽莎站在门口,双手握在背后,长发绾成一个髻斜斜挂在”边耳朵上方,发发却不听使唤地溜了出来。
她含笑说:“你们已经收工啦?”
大家连忙站起来,摘下帽子。
“你好,雷太太,”吉利说。“今天的晚餐可真是美味,谢谢你。”
丽莎开心地笑着。“多谢你的夸奖,辛先生,我给你们送些点心来了。”她走进来,把满满一篮东西放在吉利和吉姆中间。“有苹果汁面包及鸡肉,你们慢慢用。”她瞄杰克一眼。“别担心,是维娜做的。”
“雷太太,谢谢你。”吉姆说。
她颔首转向杰克。“今晚你要回屋子睡吗?”
几个男人哄堂大笑。
杰克含笑看她。“当然。”
“很好。”丽莎挽着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出去。门掩上时,几个男人还在笑着。
屋外的夜色很美,星辰点点,清风徐来,他们的脚步也格外的轻快。
他们没有开口,也没有必要,但今夜的沉默却意义非凡,它已不是多年的冷战,而是静谧甜蜜的感受。言语已成多余,并肩偎依走着已经足够。
他们步上台阶,杰克替黛丝拉开门,她笑盈盈地翩然入内。
厨房很暖和温馨,正中央放着一个半满的浴盆。她匆匆走到炉边,把一大锅水提下来。
杰克走了过去。“我来。”
她笑了。“刚才我已接连提了半个小时的水。”
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就这么并排站着,沸水的热气漫上来,弄湿了他们的脸。
“我来。”他轻声说。
黛丝凝视他的眼睛。她看见他狠狠地咽口气,便知道他跟她一样突然欲火中烧。
杰克的舌尖缓缓舔一下唇际,留下湿湿的痕迹。
黛丝颤巍巍地吸口气。她以前也有过性经验,但大部份都是在夜里无声的摸索,只是使她感到更加空虚。她完全没有像现在这样被男人捧在手心的感觉。
“丽莎?”
她一惊,瞅着他的颈部。他捧起她的脸。
“丽莎,怎么了?”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我……很害怕。”
“别怕。”他低头吻她。
这个吻起初很轻,就好像扑在她唇际的气息一般。黛丝合上双眼,头向后仰,她的手贴在他结实的胸膛。
等他们吻得更深了,黛丝便感觉她内心有东西挣脱开来,长久积蕴的孤寂感烟消云散。
第二十章
黛丝缓缓缩回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低声说:“洗澡水快凉了。”
他脸上绽开慵懒的笑容。“那么你最好替我宽衣。”他抬起满是伤痕的双手。“我的双手酸痛,无法动手解扣子。”
黛丝咽口气。她从未做过这种事,这实在是……太亲密了。
黛丝抬眼迎视他,他含情脉脉的眼神将她的迟疑一扫而空,他令她自觉性感而美丽。
她这辈子头一次以崭新的观点看“性”这回事。她终于明白“做爱”一词的含意。
她想跟这个男人做爱,以每种方式向他证明她有多爱他。
她抖着手解开他的工作裤。长裤腿了下来,他将之踢开。
她低头看着地结实的大腿,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咽口气,解开他的衬衫钮扣,露出他满胸毛的胸膛,然后轻轻腿下他的衬衫抛在?上。
她的双手平贴在他胸前,抚摸他的肌肤。他呻吟起来。
“天哪,丽莎”他哑着声音说。
黛丝错愕地抬头。“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他笑了,这么热情的笑容使她心跳加速。“没有。”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跎起脚尖吻他。
他低头饥渴地吻着地,紧紧搂着她吻着。“天哪,你的味道好好。”
她嘤咛一声,回应他的吻。
她感觉自己快把持不住了。她需要时间,一点点时间就好,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洗洗澡……”她虚弱地说。
他蹲下来,用澡盆中的水洗去手心和脸上的血。“别管洗澡水了。”他一把将她抱起,走进卧室,再用脚把门踹上。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跪在她身边。她好想让他满意,但是她的床上工夫不行。
“杰克……”她想坐起来,但他又轻轻把她推倒。
“还没有,”他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了。”
“可是——”
“放轻松。”
她咽口气。他不希望她碰他……暂时不要。他要她放轻松。放轻松吧,黛丝。她深深吸口气,想照他的话去做。
这是不可能的。她平躺在床上,心中志怎不安,等待着……
他俯身在她的颈项印上一吻。黛丝打了个寒噤,闭上双眼,他的唇缓缓往下移。
他娴熟地解开她的衣裳褪下来。黛丝一愣。
“丽莎?”
她睁眼看他。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缓慢地解开她的紧身衣。凉风拂过了她的肌肤。
她雪白的酥胸浸浴在一片烛光下,金发披在枕上,有如金砂般闪耀。
他以指尖勾勒出她胸脯的外缘。“天哪,你好美。”他轻声说。
这句话解放了她。
他们的唇遇合在一起。黛丝环住他颈项攀着他。
他的手往下移至她的下体。她打了个寒颤,但他的手却又往下移至她的足踝,把她的裙子撩至腰部。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颤抖着躺在那儿,呼吸浅促,期盼着。
“抚摸我。”他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她听得出来他也快把持不住了。
这层领会给了她信心。她深深吸口气,不再恐惧。
一旦下定决心,她的志下心便一扫而空。
她揪住他短秘的腰部用力扯下来?。
他们终于裸程相对了。他低头给她一个又长又热情的吻,它紧攀住他,抚摸着他结实的肌肉。
他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他身上,双手则搂住她的胴体,两人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黛丝颤抖了一下,欲火攻心,跨坐在他身上,以臀部摩擦着他的下体。
他呻吟一声,轻轻把她推开。她不解地看着他。“我做错了什么吗?”
“噢,没有,”他的声音沙哑。“只不过是感觉大不相同罢了。”
她突然心生恐惧。“噢,我……”
他抬眼深情地凝视她。“感觉更舒服。”他轻声说。
他捧起她的丰乳,她几乎快透不过气来,低低呻吟着。
他舔舔她的乳头,直到她全身剧烈颤抖,透不过气来。她往下贴住他的身体,因为欲火中烧而感到头重脚轻。
“杰克……”她呻吟着。“求求你……”
他抱住她的臀部,将她向下拉,自己则向上挺进,她张开大腿迎迂他。他挺了进去,她嘤咛一声。
他一怔。“会痛吗?”
她摇摇头。“不痛,不痛,不要停。”
他牢牢抱住她,开始移动,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他每向前戳一次,她就把枕头抓得更紧,臀部也随着他的节奏转动。
她蠕动着,呻吟着,头左右摆动,快忍受不住。
“噢,天,杰克……”她在他上面扭动身体,等待他的解放。
他将她拉过来,脸埋在她的酥胸前吸吮她的乳头。她抖着手抱住他的头,大口喘着气。
“噢,天哪,噢,天哪!”
她尖叫一声,一阵快感通过她全身,泪水刺痛她的眼睛。
杰克作最后一次深而用力的挺进。他牢牢攀住她,呼吸急促,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黛丝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他身上。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儿良久良久。杰克搂着她,抚摸她的秀发。黛丝偎依在他怀里。
他缓缓面向她,以一个手肘撑着头部。“丽莎?”
她抬眼望进他眼眸深处,立刻感到浓浓的爱意。“嗯?”
他低头吻她。这个吻不包含激情,只透露了承诺,承诺着未来和水恒的爱。“我在穿着开裆裤时就已经爱上你了,但从未像此刻爱你这般深。”
黛丝热泪盈眶,喉头哽咽。她知道她什么也不必说,但她非说不可。有此请她——葛黛丝,不是雷亚丽——非说不可。如果这地诰引起问题,或是要求解释,或是把时空延续弄得一团乱,她也要以后再处理。现在她想说出等待一生要说的话。
她抚摸他的脸。“在我小时候,我常梦想有个人完全属于我,有个人会牵着我的手检查床底下有没有怪物,有个人会告诉我这个世界很安全。每天晚上我都对着月亮许愿,等待着。”她吻他一下。“我爱你,雷杰克,打从我还是个小女孩就已经爱上你了。”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她的确已爱他很久了。她以前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家居何处,但这些只是细节问题。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个男人。
“谢谢你,卡萝。”她说。
“你说什么?”
黛丝笑笑。“没什么。现在,好好利用一下你强有力的臂膀抱住我吧。”
他咧嘴笑道:“乐意之至。”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真是如梦似幻。白天杰克辛勤工作,晚上则在邻近牧场上搭营而宿;黛丝白天清理屋子,照顾凯伦,跟女儿玩在一起。白天她并不介意杰克不在,因为牧场上够多琐事待忙,然而夜晚就不同,似乎更漫长了。
在清洗及收拾好碗盘,并且教凯蒂识字之后,整个夜晚便空下来,黑暗寂寞又充满各种声响。地躺在床上,想着杰克梦着杰克渴盼着杰克。
他听见吉姆在对他说话,声音却像在千里之外。
杰克的手肘拄在独木舟的边缘,略略向后仰,小心不使独木舟摇晃。春日炎热的阳光晒在他脸上,使他全身热起来,眉梢渗出了汗水。
他闭上双眼,享受和煦的太阳光。明天晚上他就可以回到妻子身边了。整整一星期睡在谷仓中,在别人家里自卑地吃着饭,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
这个字撩弄起数十个景象:丽莎带领全家在用餐前祈祷,凯蒂一字一字慢慢念着课本,维娜向父亲投以温馨的笑容,丽莎喂鸡,丽莎出浴,丽莎在床上。
丽莎。
他长叹一声。聆听潮水拍打舟侧的声音。他这辈子从未这么充实这么充满希望过。多年来他头一次开始再度信任自己,这种感觉真是美好。
“杰克,杰克?”
杰克这才从白日梦中醒来。“呃,对不起,吉姆,你刚才说什么?”
吉姆把桨拉出水面,横放在面前,疲惫地吁口气,向杰克笑笑。“我说轮到你了。”
杰克抓起桨,挺直背脊,把桨放入水中,把独木舟掉个头,循着吉姆方才划的方向,朝远方绿色的一块陆地前进。这座岛叫温哥华,他们要到那边出售货品。
“杰克,我不是爱啰嗦的人,不过我得说你最近改变了很多。”
杰克眯眼看看太阳,把帽子往下拉。“是啊。”
杰克看得出来吉姆在等他说明,便深深吸口气说:“我和丽莎过去是有点问题……”他见吉姆一脸诧异,便忍不住笑出来。“你以为我不会开口说明吗,吉姆?”
“我认识你很久了,老实说,你居然会开口,我真是很意外上吉姆自口袋中掏出一根牙签叼在牙间。“世上只有爱情会让男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是啊,我……我这个星期好想念她。”
“嗯,只可惜我们只能及时赶上羊毛季的舞会。”
杰克突然心生恐惧。他凝视蓝黑色的波浪。“我忘了舞会的事。”
“这回你要去吗?”
“我想在去年七月四日的舞会之后,我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物。”
“噢,杰克,那已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此外,那次你大概是积郁过久,举止才会有点疯狂。这又如何?钟贺特在多喝几杯之后还不是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杰克紧抓住桨。这句话听来好温馨。
“丽莎和孩子”定想去。”他自言自语道。
吉姆说:一定的。说不定蜜娃和丽莎现在正在想要穿什么服装参加呢。”
杰克想像告诉丽莎要去参加舞会时的表情,嘴角立刻浮现期盼的笑容。
这是崭新的开始。
黛丝挪动一下身子,把凯蒂改放到左腿上。她们面前的餐桌上摊着课本。苍白的烛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
之但个字母是什么?”凯蒂指着句子的第一个字母。
凯蒂的手肘放在桌面上,一手捧住下巴。“我想是?,或是?。”
黛丝摸摸她的头发。“暗,你看。”她在空中画了一个大B。
凯蒂很专注地看。“是B?”
“很好,再来呢?”
黛丝抬眼望向客厅。维娜正坐在沙发上俯身看她的一件旧衣裳。
“如何了,维娜?”她轻声问。
维娜抬起头来。即使是隔了一段距离,她也看出维娜眼眶红红的。“不太妙,这件衣服太旧了”黛丝深表同情。她知道女孩第一次参加舞会很在意服装,但她也爱莫能助。她不会缝纫,此外家里没有布,也没有时间了。她们甚至不敢肯定杰克会让她们参加舞会。
“我真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维娜望着黛丝。“你……你当真认为爸爸会让我们去?”
黛丝紧张地舔舔嘴唇。“希望如此。可是你爸对此事的……感受份外不同。我想他心里很害怕,我不愿逼他。”
维娜苦着一张脸。“我知道。”
黛丝想挤出开心的笑容。“说不定会发生令人惊喜的事喔!”
维娜抑郁地叹口气。“反正我也不会跳舞,说不定会出洋相。”
黛丝瞅着维娜。她一直努力想把衣服补好,却对前往参加不抱任何希望。
求求你,杰克,别让她失望,黛丝暗暗祈祷着。
次日傍晚,杰克回到岛上,荷包满满的,而韩吉姆的谷仓中则放了满仓的日用必需品,这是拿羊毛交换来的。
他在路上遥望家。他的房子在薄暮中有如一颗纯白的珍珠。
他把包里紧抱在胸前,开始放开脚步慢跑起来,气喘吁吁地转过最后一个弯,跃上门廊,冲进厨房。
“杰克?。”丽莎急急转过身来。脸上先是错愕,然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她提起裙摆奔了过去,扑进他怀里。
杰克了心巴望的就是这种欢迎方式,他丢下包里牢牢抱住她转圈。
“噢,杰克,”她抬眼看他。“我好想你。”
他亲吻她丰润的红唇。“我也想你。”
“爸爸?。”凯蒂也跑了过来,加入他们的阵容,三个人抱在一起,转着圈笑着。
杰克拂开凯蒂脸上的发丝,亲一下她发红的脸颊。“嗨,小凯蒂,我好想你。”
她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说:“我也是。我告诉你喔,妈咪今晚把晚餐烧焦了。”她咯咯笑着。
杰克想保持严肃表情,嘴角却不慎牵动了一下。“真的吗?嗯,那么咱们必须处理一下”丽莎抬眼看他。“你……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他舔舔嘴唇,眼中充满承诺。“我不知道,我们要想出……合适的方式,教你扑灭火苗。”
她含笑说:“我得先生火才行。”她的手滑至他的大腿。
他笑了。“那边绝对没问题。”
维娜抱著书走进厨房。“妈咪,我——”她一见到杰克使愣住了,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爸爸。”她想走上前去,却又停下脚步,紧抓着手上的书。
杰克见她迟疑,就好家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她们当中最困难的当属维娜;她见过太多地的失败和软弱,她大半辈子都在怕他。
一个大男人要如何对天真的孩子说“对不起”呢?道歉够吗?多年的疏忽可以就此原谅吗?
杰克咽口气,真希望自己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他好想对她说:“嗨,维娜,我好想你。”但是他的喉头就像梗住似的。
“嗨,维娜。”他终于开口道。
她讶异地眨眨眼。“嗨,爸爸。”
“我带礼物回来了。”
“真的?”三个女性同声问。
杰克弯腰拾起三个纸包,把两个小的交给凯蒂和丽莎,再把大的交给维娜。
三个人急急走到餐桌前开始拆礼物。
凯蒂拆开礼物,里头是个漂亮的洋娃娃。
她欢呼一声,紧抱住宝贝,转身扑进杰克怀里。
“谢谢你,爸爸,噢,谢谢。”
杰克搂了她一下。“不客气,宝贝。”
“杰克!”
听见妻子敬畏的口气,他抬起头来。
丽莎自盒中取出漂亮的珍珠项链。“噢,杰克,好漂亮。”
他含笑看着她,然后又紧张地瞄维娜”眼。她正咬住下唇,小心地拆开包里。
她拆下纸,立刻抬头看他。
他看着她,点点头。
她嘴角浮现兴奋的笑容。“噢,爸爸。”她吸口气,拿起缀有粉红色小花的短袖棉布衣裳。“好漂亮。”
“我想你们几位女士可能需要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去参加明晚的舞会。”
维娜一怔。“真的?我们可以去?”
杰克知道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的,”他轻声说。“我们可以去。”
第二十一章
那夜,黛丝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放好,正想转身走开,却瞥见一个人影。
她好奇地走到窗口,看见维娜坐在橡树下的千上,低垂着头,双手放在大腿上,独自一人。
黛丝把湿抹布丢在砧板上,走了出去。
“维娜?”她低声唤道。
维娜很不开心地叹口气。“嗨,妈咪。”
黛丝走过去蹲在维娜面前。“怎么了?”
“噢,妈咪,那件衣服也帮不上忙,明天的舞会我一定会出洋相。”
“你不会跳舞?”
她点点头。
黛丝站了起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立刻教你跳舞,你先到谷仓去,我……去准备一下就来。”
“真的?”维娜说。“你愿意教我?”
黛丝挤出一丝笑容。“当然。赶快去吧,我马上到。”
维娜一跃而起。“谢了,妈咪。”她一蹦一跳地往谷仓而去。
黛丝双臂交横在胸前,刚才挤出的笑容迅即消失。她当然不会跳舞,因为她纵然可以感觉到音乐的节拍,却因太自卑而无法出现在舞池。
不过她以前念大学时的确是学过几个舞步,虽然这些一舞步大概在一八七三年还没发明。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杰克惊恐地瞅着她。“我不能教维娜跳舞。”
黛丝蹙眉。“你难道不会跳?”
他抓抓头发。“我当然会。我们是在南方长大的,跳舞就跟呼吸一样。”
“那么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望向别处,黛丝走上前来,手搭在他的胳臂上。“杰克?怎么了?”
他缓缓回眼望她。“万”她不让我教呢?”
她闻言为之心酸。“杰克,她一辈子都在等你,她不会拒绝你的。”
“好吧,我试试看。”他喃喃说道。
“不,杰克,不要说试试看,下定决心去做。”
他差点忍俊不住。“你知道吗?你这女人讲起话来很有权威。”
她跎起脚尖亲他一下。“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快去吧。”
他楼一下她的柳腰,给她一个深沉的吻,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廊上,眺望一片漆黑的海洋。一片乌云正飘过月亮的表面,星星则在深蓝色的天空探出脸来。
他感觉有一只脚踢一下他的屁股。“去吧,杰克。”
“好,好。”他木然走下台阶,朝谷仓而去,每走一步就畏缩一下。他脑海中充满各种影像:维娜以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她差点向他走来,却又停下脚步,眼中充满恐惧的时候;他想接近她,却又害怕尝试的时候。
求求你,上帝,别让我钻牛角尖。
维娜来回踱步,心里头后怎不安。她焦急地吁口气。冷静下来,维娜,不难的,妈咪会教你,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她仍然没有信心。或许这根本不是个好主意,她一定会在舞会上丢人现眼的。
“维娜?”
听到父亲的声音,她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转过身来。他正站在门口。
“听说我的女儿不会跳舞。”
渴望绞弄着她的心,泪水涌现眼眶,但她努力不哭出来。
她想说些成熟的话,却突然自觉是个饱受惊吓且寂寞的小孩。她一直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但如今他来了,她却手足无措起来,两脚发软。
她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一颗心跳得好快,口干舌燥,一迳瞅着爸爸瞧。她很怕自己哭出来会使他又走开,所以只有直挺挺地站着,像个十足的淑女一般,好让他以她为荣。
“维娜,过来。”
她闭上双眼。别当爱哭鬼,别做出傻事把他吓跑。
她想要想清楚,却是无法做到。她的脑海中充满了珍贵的回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夜里常被哭声吵醒,从婴儿床望出去,看到他站在那儿,一再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来。
不知怎的,即使在当时年幼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他不希望她开口说话。有一次她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爸爸”,他就连忙把手缩回去,踉跄着离开,此后他就再没来过。
这个回忆引发了她更多的泪水。那夜她做错了事把他给逼走。从此以后她就一直努力表现得很乖,却于事无补。
如今他又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想再做错。
他伸出手。“维娜,过来。”
她瞅着他伸出来的手,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她眨眨眼,拭去幼稚的泪水。
“我会在这里等一整夜,维娜,”他低声说。“这回我哪儿也不去。”
“我不懂……”这是假话,她很害怕去懂,害怕她又错了。
“很简单,我想教我女儿跳舞。”
她低低啜泣一声,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她低喊一声,拎起裙摆朝他奔去。他牢牢抱住她,抱得地喘不过气来。
她一点也不在乎。她颤巍巍地吸口气,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泪水再也止不住。
爸爸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维娜,”他喃喃说道。“我很抱歉,你能原谅我吗?”
维娜抬眼看他。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在他的睫毛下方及颧骨处投映了阴影。他以亮得出奇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也在忍住泪水。
“噢,爸爸。”她哽咽了。
他递给她一个和煦的笑容,照亮她内心的每个阴暗冷清的角落。“维娜,我爱你。”
维娜屏住气息,欢喜的泪水潸然滑落,“啪”的”声落在他的衬衫上。“我……我也爱你。”
“来吧,”他扬首指着谷仓中央。“我们还得学跳舞呢。”
维娜随他走到谷仓中央,站在那儿,相距一个手臂的距离,互相凝视着。两个人都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开始。他们旁边工作抬上的”盏灯散发出黄澄澄的光,形成神妙的一圈光晕。马房中传来马蹄轻踩地面的声音,谷仓内则充满新鲜干草旧木头和灰尘的气味。
爸爸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维娜走进亮处,握着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则移至她的后胶,把她楼了过来。在他怀中她感觉自己好娇小好温暖好安全——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她因而心里飘飘然,含笑看着他。
他微微笑。“我们先从华尔滋开始。”他轻轻哼着一首曲子,带动地笨拙的脚步。她的双脚突然像有千斤重,她一个踉跄裁进他怀里。
她羞得满脸通红。“爸爸,我不会——”
“嘘,”他轻声说。“放轻松。一,二,三。一,二,三。”
维娜闭上双眼,无意中滑进了这无尽的旋律中。他哼出的轻柔曲调像交响乐般在她感官中壮大飞扬。她含笑地加入哼唱的阵容,两个人翩翩舞起来。
杰克和维娜跳罢,时候已值深夜。他们已一连谈笑歌舞了好几个小时,发展出一种稳固的新关系来。
不过最后维娜的眼皮终于沉重起来,杰克知道这特别的一夜终将结束,所以他们便手挽着手齐步往屋子走去。
屋里很暗很冷,餐桌上有已熄的残烛。
“噢,糟糕,”维娜忍住笑。“我想我们逗留太久了。”
杰克按”下她的手背。“我大可跟你跳一整夜,你的舞步真是轻盈。”
她眨眨眼。“真的?你想简彼德会认为我跳得不错?”
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要跟男孩子共舞,他的心头一系。他挤出一丝笑容。“是啊,他会认为你跳得很棒。”
她咧嘴笑了。“谢谢你,爸爸。”她踮起脚尖亲一下他的脸。“晚安。”
他也亲她一下。“晚安。”
她悄声回房去,把门掩上。
杰克兀自盯着门板良久良久,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欣喜自己能亲女儿,一方面又感伤等待了这么久,而另一方面又很遗憾自己错过太多太多的时刻。
多年来他头一次对自己有较好的观感。
很奇怪的,这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困难。他只是稍稍伸出手,也没家预料中被打一下,反而是被牢牢握住。
他也没让她失望。他回想方才在谷仓中与她共舞的情景,回想当时她脸上幸福的表情。
我也爱你,爸爸。
这句话他会一辈子铭记在心。他笑盈盈地往卧房走去,发现丽沙已经睡了。
他匆匆褪下长睡裤,在她身边躺下来,原想叫醒她,与她燕好,又心想天已太晚。明天一大早又得起来。明天晚上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笑着拥她入怀,牢牢抱住她沉沉睡去。
阳光自厨房窗口洒进来,也带进来新开玫瑰的芬芳及禽鸟的呜唱。黛丝打开炉门,弯下腰去眯眼看。白腾腾的热气迎面扑来,也带出苹果蛋糕的香味。等确定已烤至恰到好处,她这才又关上炉门,挺直腰杆子。
她拂开遮住眼睛的一绺湿发,环顾四周。餐桌上堆放着好几袋面粉和糖,在那一大碗面糊旁边放了大约十几颗苹果和一堆胡桃,另外还有五个蛋糕排放在桌上,后头炉嘴上则有一大盘鸡块。韩蜜娃正站在餐桌旁做蛋糕。
“谢谢你过来帮忙,蜜娃。”黛丝对这个十点钟就出现在门口,袖子卷得老高,载了一车必需品来的女人十分有好感。“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蜜娃挥挥沾满面粉的手。“我很乐意过来。有朋友帮忙,工作就立刻减轻了一半。”
黛丝含笑倒了两杯咖啡端过去。
“把我的放在桌上就好,”蜜娃说。“我快弄好了。”说着,她就舀了一大杓猪油倒进锅中,开始用力打着。
黛丝望向别处。猪油这种东西是二十世纪的女性比较难接受的。她在蜜娃对面坐下来。
“我们需要做几个蛋糕?”
蜜娃很熟练地把面糊倒人抹油的平底锅中,再用木匙小心抹平。“通常是一家三个。我们到达舞会现场时就在蛋糕上涂上一层苹果酱和奶油,大家都可以吃到。不会有两块口味完全相同的蛋糕。”
“我真的很期盼赶快参加。”
蜜娃把平底锅推开坐了下来,疲倦地叹口气,喝了口咖啡。“嘿,这比上次还好喝,你已抓到窍门了。”
“谢天谢地,要不然我真宁愿嚼咖啡豆算了。”
蜜娃笑了。“别忘了,今晚你得准备足够的食物给你自己的家人吃。他们会在会场放一张大桌子摆放食物,你就把自己带来的跟别人的一起放在桌上,然后随意吃。”
“吃到我做的菜的人就可怜了。”
蜜娃很不赞同地白她一眼。“暗,丽莎,我给你的食谱很简单,连小孩都会做。”
“谢天谢地,”黛丝笑了。“因为我打算交给维娜做。”
蜜娃也笑了,然后突然一本正经,盯着黛丝。“你知道吗?你真的变了。”
黛丝微微笑。“蜜娃,你看见的只是冰山一隅而已呢。”
她们坐在那儿良久,喝咖啡聊天,谈论许多事,谈论孩子尿布和老公,谈论大事和小事,谈论在荒岛上垦荒妇女开创新生活时遭遇的种种辛酸。一分一秒过去,已经是下午了。等蜜娃告辞离去,黛丝感觉到自己当真是交了一个朋友了。
第二十二章
等黛丝系好带子扣好钮扣勾好钩子,把衣服抚顺时,早已是挥汗如雨。她大口喘着气,眨眨眼免得昏过去,怯怯地倒退一步。退得远些比较管用,可以在镜中看到较大部份的自己。
她目瞪口呆。
她的样子好美,真是绝世美女。维娜方才把她蜜色的长发绑成辫子,然后再把手腕粗的辫子向上盘在头顶形成一个髻,远望像是顶细致的金色皇冠一般。几缯髻发散在她的额,使她更增添几分超凡出尘的味道。杰克买给她的珍珠项链更使她多了几分优雅的气质。
她长袖的衣裳是她见过最美的海蓝色,上衣有一条三寸宽的带子自肩头斜斜滑下,露出此评酥胸。优雅的深蓝色线条沿着带子和袖口蜿蜒而行,再以平行前进的两条线画过前襟。这件衣裳强调出她的柳腰,再如瀑布一般披泻到地面。
黛丝左顾右盼,越看越满意。
卧室门开了。“妈咪,你准备好了没有?”凯蒂穿着红白小点的衣裳站在门口,她父亲送给她的红色蝴蝶结则系在辫子末端,她一走起路来,蝴蝶结就左右摆动,像极了真正的蝴蝶。
黛丝弯腰亲吻她胖嘟嘟的小脸。“你好漂亮。”
“我们最好过去,”凯蒂说。“维娜有点……”
“脾气不太好。”
凯蒂一本正经地点头。“她打从天亮就一直吼着催我要快了。”
黛丝忍住笑,拿了件宝石蓝的披肩披上。“她只是有点紧张而已。”她走到摇篮边抱起凯伦,匆匆检查一下他的尿布,再用毛毯把他里好,牵着凯蒂的手,往门廊走去。
篷车已经备好在门口等着了。杰克正站在马儿旁边检查辔头。穿着黑长裤白衬衫和黑外套的他显得格外英挺。
“嗨,杰克。”她唤道。
他转过身来,脸上已带着笑意。“嗨,丽——”他的笑意消失了。
黛丝紧张地抚平裙子。“我穿反了吗?”
他的笑容又采然出现。他跑过来,跃上门廊。
他们互相凝视,黛丝感觉他眼中充满承诺。他抚摸她的脸口凑上前去耳语道:“你美得令我屏息。”
党丝颤抖了一下。“我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呢。”她喃喃说。
杰克笑着在凯蒂面前蹲下来。“小凯蒂,你好漂亮上她脸上绽现笑容。“谢谢。”
杰克扶她们俩上车,然后耐心地等待维娜。
等了又等。
“爸爸,我们快迟到了,到时候好吃的东西都会被吃光。韩太太做的炸鸡最好吃,我不想错过。”杰克蹙眉瞄一眼屋子。“她怎么这么久还没来?”
黛丝回想自己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忍不住莞尔起来。那时她在镜子前花了好几个小时,想把一切弄得尽善尽美。她买了件新衣裳,还去请人帮她修剪指甲。很不幸的,男方竟然爽约了。
此后她心里就一直沉甸甸的,从此不再完全信任约会,直到上大学才又开始尝试,却也没有全力以赴。但如今那个记忆已不再令她心痛。
她拍拍杰克的手。“对她而言这是个重要的夜晚,耐心”点吧。”
“可是——”
这时门开了,维娜僵硬地走到门廊上,双手紧握在腰前,身上那套短袖的白色衣裳强调出她日益明显的曲线。她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盘在头顶上。在暮色中,她的皮肤显得份外白细。“我准备好了。”
杰克跑上前去。“维娜?”
她迎视他,眼中有一个问题,只有她父亲能回答。
杰克执起她的双手。“维娜,让我看看你。”
她羞怯地松开他的手,倒退一步。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他回头瞄了一眼篷车,咧嘴笑道:“不过千万别告诉你妈。”
她脸上缓缓绽出笑容。
他伸出胳臂。“小姐,我们要走了吗?”
她笑着挽着父亲的胳臂,由他领她走向篷车。她抬起裙摆,缓缓地爬上车口口十足的淑女。
“天哪,维娜,你怎么弄这么久?”凯蒂问。
维娜焖静地笑笑。“女人准备是要比较久,对吗,妈咪?”
黛丝笑了。“没错。”
杰克想专心驾车,却是没有办法。他绷着身子坐在驾驶座上,真希望头上戴顶帽子遮住脸,以挡住路人向他投来的戒备目光。
篷车摇摇晃晃地走在石子路上。暮色四合,海面上一片余晖。
他们转过最后一个弯,朝会场而去。杰克更紧张了,很不自在地握着手中的缰绳。他可以听到妻子和女儿在背后开心谈笑着。好像有人在唤他,但他脑中一片混沌,听不分明。
他过了好半晌才注意到丽莎已执起他的右手安慰他。
他吁口气,想亮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
“没事的,”她倚在他肩头。“我们在一起。
这句话令他稍稍冷静下来,心底也萌生”线希望。今年不会这么糟了,他告诉自己。他已经改善了很多,也比较坚强更能控制自己了。有丽莎在旁边,绝对不会发生恐怖尴尬的事。
像去年一样……
他试图忘记去年七月四日舞会的事,专心去想倚偎在他身边的妻子。羊毛季舞会大概不会像七月四日舞会一样……引发旧日创痛。他不会有事的。
过去就让它过去,他已经比较坚强健康了,不会出事的。
他实在很想相信这”点。
灯光自会场窗口和门口透出来,使得整幢庞大的木造建筑融入金色的网中,烟囱上方炊烟袅袅,一轮明月高挂天上。
黛丝听到乐声初扬,有如仙乐飘飘。
她紧握住杰克的手,屏气凝神。
“音乐。”她虔敬地说出这两个字,眼里噙着泪。她这辈子一直试图想像音乐是什么,想要回想起来,但她失聪时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无法记起来。
?一多年来她一直以节奏律动地“感觉”音乐,注视它对人们的影响,心中祈盼着能真正听到其神奇——哪怕是一刻也好。
如今她听到乐声自窗口传出来,在夜风中悠扬着。
“噢,杰克,”她轻喟一声。“好美……”
他露出僵硬的笑容,勒马停车。
黛丝满心兴奋。她自车上跃下,匆匆着手卸下车上的东西,把一盒糕饼交给杰克,一篮鸡肉交给维娜,马铃薯派则交给凯蒂,再抱起凯伦,他们就上路了。
杰克似乎步履维艰。“开心一点。”她笑着说。“我们会过得很愉快。”
他露出惨淡的笑容。
他们步上台阶,在门口处停步。屋里灯火通明,充满了欢笑歌舞。
黛丝很崇敬地瞅着。她知道一幢旧木屋的桌子上点几根腊烛,地板上铺一些干草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对她而言,聆听小提琴欢乐活泼的乐音却使得会场摇身一变成为最豪奢神奇的舞厅。
人们在舞池翩翩起舞。燃烧木头刚出炉的食物肉桂汗水味充斥其中。
提琴手站在一隅,秃头上汗涔涔的,卖力地演奏着。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见杰克,琴音戛然而止。
大家纷纷停下来,往门口望去。谈话声笑声全都静止了。
沉默越来越尴尬,只有烛火摇曳发出扑扑的声响。
然后韩蜜娃自人群中冲出来,奔向丽莎。“你来了,”她大声地说,好让全场都听见。
“我们一直在等你们。”
她的欢迎划破了极不自然的沉默。吉姆也走上前来跟杰克握手。“嗨,杰克,很高兴你能前来。”
杰克嘲讽地扬眉。“看来大家都深有同感。”
“给他们一点时间,杰克,”吉姆说。“他们会遗忘的。”
如果你不再犯的话。
杰克听出这句弦外之音,便略略点”下头。“是啊,当然。”
“遗忘什么?”黛丝不解地望望吉姆又望望杰克。
杰克躲开她的目光。“没什么,走吧。”他朝放置食物的几张桌子走去。
黛丝皱着眉头匆匆跟上去。
维娜留在门口,因为自卑而无法动弹。
彼德就在会场的另一头。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绞着手,免得双手发抖。
他挤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嗨,维娜。”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很高很尖。“呃,抱歉。”他清清喉咙。“你——你好吗?”
维娜狠狠咽口气。“很好。”
他又清清喉咙。“你……好漂亮。”
“真的?”
他压低声音。“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要不要跳舞?”
她点点头。“好啊。”
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略略迟疑一下,便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领她来到舞池中央。他们四周的人都在跺脚谈笑跳舞,他们却视而不见,只是相互凝视。
彼德清清喉咙。“我……我要把手放在……你的背上。”
“好吧。”
他将她搂入怀中之时,她小心地用手扶在他的背部,就像她爸爸教她的一样。
起初他们的行动很僵硬,两个人心里都在暗暗数着:一,二,三。!一,二,三。慢慢地他们比较自然了,就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维娜心中飘飘然,自觉像个漂亮的公主。
只可惜这支舞结束得太快。维娜和彼德停下来。她抬头,他低头。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O他眯起眼睛,目光往下滑至她的红唇。
他要吻我了,就在大家面前。
维娜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祈盼使她略略向他靠过去。
他低下头来。
她略略仰头。
他的唇轻轻拂过她的。
她倒吸一口气,回应他的吻。等两人分开,就相视而笑。
黛丝望着维娜和彼德在舞池中笨拙地转圈,心中洋溢着爱。
杰克凑上前来,轻轻抱起她怀中的凯伦交给蜜娃。“咱们跳舞吧。”他耳语道。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刻。从中学起她就一直跟特殊教育班的其他学生一样背贴着墙站着,旁观舞者跳舞。
而如今,她终于可以听见音乐,也有人邀她跳舞了。可是她不会跳,万一她丢人现眼,万一——
杰克搂住她,她偎依在他怀里。
他执起她的脸。“嘿,你在发抖。”
她抬眼看见他关切的眼神,几乎汶然欲泣。她突然不在意是否会丢人现眼了,今夜此刻她要跳舞。
她点点头。“我想跳舞。”
他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到舞池,四周的人都在转身踏步。
她闭上双眼,聆听美妙的乐声,痴醉地随着音乐摆动。
“来吧,丽莎。”他喃喃说着,将她拥入怀中,开始移动脚步。黛丝抓住他的手,笨拙地随他移动。
他笑着把她楼得更紧。“你好像忘了怎么跳舞了。”
她点点头。“或许我们”“靠近一点,把你的脸贴在我胸前。”
她照做了。他搂住她。“好,”他轻声说。“现在你去感觉音乐。”
她抬眼看他。“不,这种事我做太多了,我要用耳朵听。”
“把眼睛闭上。”
她轻喟一声。“杰克——”
“你忘了怎么跳舞,我记得,把眼睛闭上吧。”
她很勉强地照做。
“现在,感觉音乐,让它与你的灵魂交谈。”
她偎得更近了。提琴声变得更嘹亮,掩盖了脚步声与衣裙宪窄声。她双眼紧闭,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渐渐放松了自己,把自己带至曼妙的音乐世界。
她感觉得到乐声的律动和情感。她惊奇地睁眼看杰克。“我的天,”她吸口气。“我真的可以感觉到。”
他笑着搂住她舞着。她紧攀住他,真的婆娑起舞了。
他们全场漫舞,其他人都在踏步拍手,跳着轻快的舞步,但他们仍继续跳着华尔滋。
她抬眼含情脉脉地看他。“我可以跟你跳一辈子。”
“你会的。”
“你保证?”她吸口气。
“我保证。”
第二十三章
维娜抓着彼德的手,两人并肩穿过树丛跑着。月光自浓密的枝叶间洒下,小径便透着蓝幽幽的光。
“快点,彼德?。”史乔伊在前头喊道。“时间不多了,快到中场吃晚餐的时候了。”
彼德把维娜的手握得更紧,跑得更快。等他们跑到林间空地,维娜已气喘吁吁。
“老天,”彼德说。“看起来不错。乔伊,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英军营里的一个士兵给我的,只可惜他们得离开,他们英国佬什么好东西都有。”
维娜的呼吸正常了,便仔细看看那几个男孩围住的东西。“那是什么?”
几个男孩都站了起来。乔伊笑着向地展示宝贝。他的一只手中是”根长长的金属棒,另一只手则拿着布袋。
“这个叫灿烂之星,”他把金属棒挪过去。“我袋子里还有的是烟火。”
维娜突然心生恐惧,胃部作呕。
“噢,天哪,”她掩口说。“不,”她摇着头。“你不可以——”
“得了,维娜,别当个呆女孩。”几个男孩笑着便跑开了。
往舞会现场而去。
维娜一惊。会场!她抓起裙摆,边哭边跑着去追他们。
华尔滋曲子结束了。杰克和黛丝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她抬眼看他,嫣然而笑。她正想说“爱你”时,却听得枪声大作。
黛丝跳了起来,慌乱地四处张望。”道道亮光直射入门来,红金色的火光如灿烂的雨般落下。
她这才如释重负。“是烟火,”她笑着说。“没想到这么大声。”
杰克发出令人血液为之凝固的尖叫声。
她急急转过身来。杰克站在两尺外,双腿分立,双手携着耳朵,面无血色。
“不!”他尖叫道。
大家纷纷退开,窃窃私语着,摇着头。
党丝恐惧起来。“叫他们别再放烟火。”她慌乱地喊着。没有人动,她便随手拉住一个人的衣袖,把一个女人给扯过来。“求求你…”黛丝哀求道。“求求你……”
那女人一愣。“好…好吧。”她转身对身边的男子说。“法兰,叫他们别再放了。”
杰克又嘶吼一声,冲过人群向外奔。
黛丝呆若木鸡,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怎么回事?她抖着手掩住口。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杰克奔了出去。
她尖叫着追上前去。“杰克。等等!”
他踉踉跄跄地奔下台阶,奔过草地,消失在枫树林中。
黛丝加快脚步。
前头有“咚”的一声,然后是破裂声。
黛丝冲入林中停下来。只有她”个人。
“噢,天哪,”她暗暗叫苦“杰克?”
她听见呻吟声。
她提起裙衬扑上前去抓他,他挣脱她的手,又开始跟舱而行。
黛丝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腕。“杰克?”她想放声呼唤他,声音出了口却是惊恐颤抖的低语。
他似乎没听见。
她惊恐地瞅着他。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这儿。他的身体像木板一样僵硬,呼吸困难,目光涣散,面如死灰,好像精神失常似的。
恐惧绞弄她的心。她曾在医院精神科病房中看过发作的情景,至今犹心有余悸。“杰克?”她轻声问。“怎么回事?”
他甚至没看她。
她望着他惨白的脸,哭了出来。“噢,天哪,杰克……怎么了?”
他又尖叫起来,转身想跑。
黛丝牢牢抓住他,他拖着她往前行。“不要,杰克,”她哭着说。“求求你…!”
他又嘶叫一声,跪了下来。“强尼……”
黛丝深深吸口气,双手仍牢牢抓住他的手腕,稍稍冷静下来,提醒自己说他就在这里,在她身边,而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还有希望。
她抓住他的肩头,想强迫他看她。他一愣,望着她,目光依然涣散。
“杰克,我知道你听得见我,求求你……”她一再重复着这些话,直到喉咙发痛为止。
每重复一次,她就感觉他越飘越远。
“求求你,杰克,看着我,要看见我,求求你……”她低低啜泣起来。
她闭上了双眼。他要离开她了,在他们做了这么多又还有许多待做之后,他要离开她了“不!”她嘶喊出来,突然感到空前的忿怒。“不,去他的!”她吼着,用力摇撼他。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你答应过我的。”痛苦如刀一般刺戳她的心。
“你答应过我的,杰克,”她啜泣着。“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跳舞。…”
她也不知他们坐在那儿多久了。她轻声啜泣,杰克则直视前方。
“丽莎?”
他的声音好轻,起初黛丝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疲倦地抬起头。
“丽莎?”
她以手掩口,如释重负。
他正向她眨眼。
黛丝扑进他的怀里,喜极而泣。“我在这儿,杰克,”她哄着。“我在这里,你很安全。”
他凝视着她。他悲凄的眼神令黛丝心酸。“我永远不会安全的,丽莎,”他闭上双眼。
“永远不会。”
“别这么说,求求你,我们可以齐心度过,我知道我们做得到。”
他悲伤地摇摇头。“我还以为……跟你在一起……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黛丝咽口气。“雷杰克,不准你这么做。”
他茫然望着她。“做什么?”
“不准你放弃。”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撼。“我爱你。”她哽咽了。“我不会让你放弃的,我们是一家人,该死,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畏缩了一下。“你一向不需要任何人。”
泪水如雨般滑下她脸庞。她再度感到一切将自她指间滑落。她想握拳留住它,但她越用力,它消失得越快。
“你错了,”她慌乱地低声说。“我一辈子都在等你。”
“丽莎……”
他颓然唤着她的名字,黛丝听了泪珠儿又一迳往下掉。于求你,杰克,”她哀求着。
“别把我摒弃在门外。”
他过了良久才再开口,虚弱地说:“我也不想这么做二黛丝如释重负,以致膝盖发软。她拭去眼角的泪,抬眼瞅着他。“答应我,你要永远待在我身边。答应我你永远不放弃。”
他这才正视她,她看见他眼中的爱意。求求你,杰克,开口答应我…“我做不到。”他悲切地说。
黛丝感觉像是挨了一拳。她好想摇撼他,把他拉回来。
但她无能为力。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感觉却像千里远……
他搂住她,牢牢抱着她,她差”点透不过气来。两张满是泪痕的脸贴在一起。
他们的吻是惊恐绝望的,混合著泪水的味道。
那夜,杰克站在卧室窗口,眺望屋外阴暗的牧场。他全身紧绷,仿佛皮肤已伸展至破裂点。他心头万分沮丧。他差点就拥有”切,如今却已成空。
他呼口气,窗玻璃便蒙上一层白雾。
“来睡吧,杰克。”
他一惊。求求你别过来,他慌乱地祈祷着。他知道如果他碰触她,就永远不会有离去的勇气。
“我……我不累,我想我还是——”
“来睡吧。”
他没动,她动了。
杰克一惊,她的每个脚步声都有如一拳挥来。
她停在他背后。
他直挺挺地站着,甚至不敢呼吸。
她低声唤他,搂住他的腰。他感觉她柔软浑圆的胸脯贴着他的背,便呻吟一声,内心涌现了渴望。天哪,他好想转过身去,抱住她,遗忘一切!
“杰克……”她又低声唤道。“上床去吧。”
他摇摇头,不敢开口,免得她听出他心里有多害怕。如果她听出来,一切又将历史重演。她会想起她何以很他这么多年,想起他做出什么事而毁了他们的一生。她会想起他是个懦夫。
那么这几个星期的快乐时光就要烟消云散,他会再度寂寞害怕及孤独。
她的手平贴在他小腹上,缓缓往下移,解开他的吊裤带。
“你——你在干什么?”他问。
她的手又往下滑,解开他的钮扣,一个接一个,直到来到他的裤腰,略略顿了顿,然后就解开最上面的扣子,然后是第二个。
杰克吸口气。“丽莎,不要……”
第三个扣子也解开了。
“丽莎,不要,我不能……”
她褪下他的长裤,又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能的。”
她的手钻至他的大腿中间。
“啊,天哪,”他急急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不要这样,你难道不知道我很危险吗?”
“对我而言不会。”
她的回答击败了他。“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信任你。”
这句话他已等了大半辈子,把他仅余的抗拒力都撕裂了。他呻吟一声,把她搂过来吻她,像个行将溺毙的人一般攀住她,在她脸颊鼻尖眼皮上印下灼热的吻。“天哪,我爱你。”
她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也爱你。来,上床去睡吧,我在试图勾引你呢。”
她拉着他来到床边,烛光把床单映成一片金黄。他们无言地站在床边,深情地互相凝视。黛丝动手宽衣。
“让我来。”他说。
他的气息扑在她裸露的肩头,像在爱抚着她。她颤抖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走上前去。
他的双手轻轻搁在她的颈项,拇指揉搓着她细致的肌肤,他温暖的接触使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手滑至她的背脊,替她松开钩子和钮扣。
他把她的衣裳褪下来,继之以内衣,不久她便裸程在面前。
她想转过身来,他却不让她这么做,自己凑上前去,双手在她的酥胸上游移,她抬手向后环住他的颈项。他亲吻她的肩膀。
她呻吟一声,转身面对他。
他沐浴在一片烛光下,她抬眼看他那张俊脸,心中充满爱意。
她是如此爱他。昨天他们似乎拥有一切,认为爱就是一切。如今突然之间,他们的爱似乎变得很脆弱。
恐惧使得她嘴唇发颤。她头一次但愿自己是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来到这个时代。此刻她绝望地想做丽莎,只做丽莎一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短暂,他们需要更多时间。
“爱我吧,杰克。”她汶然欲泣。“爱我。”
他抱住她,把她平放在床上,匆匆褪去身上的衣物,在她身边躺下。
黛丝赤身躺在他旁边,相隔咫尺却觉人在天涯。他哀凄的目光令她心痛。
要发生不好的事了,她突然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她搂住他,偎上前去,他们的身体融合在一起。欲火驱走了恐惧,欲望需求和绝望纠缠在一起,淹没了黛丝。她突然渴望与他合而为一,永远不被拆散。她想用她的身体逐走他的恐惧。
“丽莎?”他在她耳畔低语。
她抬眼看他。“不会再有恐惧了。”她真诚地说。
“没这么容——”
她亲吻他,他退缩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寒噤,牢牢抱住她。他们的舌尖相遇,交合著,纠缠成激烈的舞蹈。
这个吻似乎持续到水恒。黛丝合上双眼,任内心激情在澎湃,张开大腿,迎逛他进来。
他缓缓挺了进去。
她一怔,打了个寒颤,紧紧搂住他,以如痴如醉的目光看着他。
杰克在她眼中看到万千柔情,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爱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却没像此刻这么爱她。
她抖着手狂乱地抓住他的臀部。“现在,”她急切地说。“现在吧,杰克。”
他低低呻吟一声,使力战了进去。
她向上迎逐他,指甲掐进他汗涔涔的背部,喃喃呼唤着他。
他亲吻她的唇她的颈项她的酥胸,亲吻着刺战着,一再把她带至高潮。
“噢,天哪,杰克。”她在他底下蠕动身体呻吟着。“现在吧!”
他紧闭双眼,使力往深处戳去,两个人达到肉体欢愉的最高峰。
黛丝悠悠醒转,脑子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才慢慢回想起来。
他正牢牢地搂住她。可是这是不够的,她悲伤地想着。她就在他身畔,两人却像隔有千里远。
他们之间有鸿沟。
她翻身压在他身上,下巴项着他的胸膛。
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黛丝却看不出一丝快乐的神情。
她悲切地抚摸他的脸,回想以前梦想着他的时刻,那时他还是个没有脸孔的游魂,天明后就被遗忘了。这么多个夜里她清醒地躺在床上,渴望有人拥抱她亲吻她,在她耳畔说着绵绵情话。
如今她拥有的又岂只这些。
但是,由于他内心藏有秘密,它便阻隔着他们俩,如癌细胞一般啃吃他的心灵,她又不知是否真正拥有了。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红唇。“怎么了?”
黛丝闭上双眼。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却是难以启齿,深怕一开口问起便把他吓走。只要问错一个问题,他就会缩回壳中。
“丽莎?”
她泪汪汪地看着他,打起精神摇摇头。
他凝视她良久。“你想问我问题,是不是?”他轻声说。
她的心一紧,心头涌现希望。“没——没有,我不强迫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她如临深渊,步步为营。“你在害怕某件事。或许……或许如果你说出来,就不会再恐惧。”
杰克脸色一变。“我……我不能……”
黛丝知道逼得太紧了,便以食指封住他的唇。“嘘,不必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他想把目光移开,她却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仰视她。“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什么时候想说,我都愿聆听。就算连听六十年也无妨,我也绝对不会下评判,我保证。”
“为什么?”他的声音似乎很遥远。
“因为我爱你。”
他一下子泄了气,眼中的恐惧转化成绝望。“大夫说……”他羞愧地闭上眼睛。“我不能说。”
黛丝十分悲伤。她试图谅解,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现象。她绝不会被几个挫折击倒。她爱杰克,她绝对要帮他,虽然她心里有着被背叛及拒绝的感受。他需要她。
“我们会度过这一关的,我保证。”
第二十四章
暴风雨于午夜猛烈来袭。
杰克不安地扭动身体,头上汗水淋漓,唇际发出惊恐的低吟。
“不!”他绝望地低语着,头部左右摆动,拚命想醒过来。
梦魇啃一着他的肉,将他往下扯,扯进他灵魂深处恐怖的黑暗深渊中。
林中空地有枪火和死亡的气味,杰克害怕得僵立在那儿。
他四周是枪炮声,林间空地中弥漫着硝烟,刺痛了他的眼睛。雨水拍打在他头上,再形成冰冷的水流滑下他的脸。
“杰克!”强尼在前头喊道。“快来。”
杰克木然地想跑,冬日坚硬的路面切割着他的光脚丫,每走一步就疼痛难当。他的来福枪在他背部敲打着,烟火刺痛他的双眼,他眼前模糊一片。
“强尼,你在哪里?”他停下来,慌乱地扫视雾茫茫的战场,扫视眼前的死者和伤者,恐惧攫住了他的颈部。“强尼!”
突然有东西突破迷雾掉进他手中,热血溅到他脸上。杰克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尖叫着“不——”
他一直尖叫到声音沙哑为止。
他颓然跪在泥地上。血腥味堵塞了他的喉咙和鼻孔,他双眼噙泪,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弟弟冰冷死去的双眼。
“杰克……你弄痛我了,放开我的手。”
杰克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他睁开双眼,却感到两眼干涩涣散,头痛欲裂。
他正盯着一张脸。惊恐的棕色眼睛正在看着他。“杰克,求求你……”
他用力眨眨眼,试图看个分明。那双棕色眼睛略略有了变化,变成混浊暗灰的死者眼睛,正谴责地瞪着他瞧。强尼!
他冷到骨子里,慌乱地张望,但世界一片灰暗。
“杰克,亲爱的,我在这儿,你没事,你很安全。”
雷声轰然一响,杰克惊醒过来,他一跃而起,踉跄地站起来。
他定定地立在那儿。雨水拍打着窗子,风呼呼地响着。
他这才明白身在卧室。他松口气,拿起床边的衣裤穿上。
连续两道闪电亮起,把窗子幻化成诡异的镜子,杰克在一刹那间看见自己惊悸的脸。然后影像又变了,他看见的是强尼死去的双眼。
又来了。
黑暗快掩上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它来把他带走了。
他奔出卧室,跑过走廊。绕过餐桌转角时,一道雷声轰隆响起。
他停下脚步。闪电一闪,在那一瞬间,他又在窗子上看见强尼的脸惨白死灰地指控着他。杰克,你在哪里?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
恐惧吞噬了杰克。他的心跳声在耳中,震耳欲聋。
他得离开这儿,在黑暗来临之前,在他伤害任何人之前。他朝门口奔去。
有人抓住他的手。“杰克,求求你……”
一听到妻子的声音,他畏缩了”下,内心充满了渴望。他咽口气,好想抱住她,直到危险过去,直到她让危险过去。
或许如果你说出来……她的话穿透他脑中的一团迷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需求,他差点没跪下来。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天哪,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
他很想跟她谈,想得心都痛了。
他以前试过了。
这个记忆如冷水一般浇在他头上。他不能说起他的过去,不能再让伤口裂开。如果他说出真相,这个梦幻似的恋情就会结束。她会想起以前为何恨他,一切又恢复原状。她会以精明冰冷的目光打量他,看出他的失败和羞耻,就永远不会再爱他了。
他不能这么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爱意消失,不能让她温暖的抚触转为冰冷。
他俯视她,感到苍老疲惫。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悲伤——好悲伤,他简直羞愧至极。
“留下来,”她低声说。“求求你……”
“我不能。”他的声音哽咽。
“可是,杰克——”
他抓住她的肩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可能会伤害到你。天哪,我可能——”他把目移开。“去睡吧。”他低声说。“求求你……”
他用力拉开门,门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她冲上前去。“不要走,求求你,我们可以!”
他回头望她最后一眼,抓起靴子和外套,跑了出去。
黛丝追到门廊上。恐惧攫住了她。
雨水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旷野中雷声隆隆,头顶乌云密,海面上波涛汹涌?
“杰克!”她尖叫着,但是狂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一连几道闪电亮起,照亮了牧场。在电光下,她看见他奔过谷仓继续往前跑……
“不要走……”这一回她的声音只是低低的祈求,她知道他听不见的。
闪电又亮起,他已经不见了。
黛丝木然地站在那儿,恐惧随着一道道雨水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在颤抖,两眼发热。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信任她。即使是现在,他也还不信任她,或许他永远不会了。
“求求你……”她汶然欲泣。“求求你回来吧,杰克……”她已分不清雨和泪。
黛丝踉跄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蜷曲在那儿,颤抖着祈祷着。求求你,上帝,让他平安归来,求求你!
有人敲门。
她原以为是杰克,但仔细一想,他是不会敲门的。她颓然叹口气,套上睡衣。“进来吧。”她疲倦地扬声说。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她们想笑,却笑不出来。
维娜双手绞在一起。“爸爸又走了吗?”
悲伤扭曲了黛丝的心。她的两个女儿正拚命努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不哭出来。这层领会提醒黛丝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不必一个人受苦,他们还有彼此。
“过来。”她拍拍床面。
她们马上爬到床上。凯蒂偎着母亲,仰起小脸。“他会回来吗?”
黛丝咽下满腔恐惧。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撒谎说:会的,女儿们,我相信你们父亲一定会回来,他会照顾自己。父母亲一定得做这种事——开口安慰儿女。
但当她俯视凯蒂那双热切而害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们是一家人,要一起度过风风雨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她们沉默下来,迷失在各自的恐惧和思绪中。黛丝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是无能为力。
她好害怕……
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
她深深吸口气,暗自数到十。现在她必须坚强,为了孩子,也为了杰克。他遭遇了困难,他需要她。她需要以冷静的头脑观察情势,想出对策来帮助他。
她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任何方案的第一步都是”样的:收集资料,发现事实。身为科学家,她早已学会如何小心处理棘手的方案,从每个角度观察,再着手处理。只要错了一步,下了冲动的判断,整个实验就砸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白晳的皮肤上已现出浅浅的蓝印。他用力勒过的部位有点酸疼。那时他不知道弄痛了她,她很确定这”点。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抓住她,甚至不知道她就在他身边。
当她唤他的名字时,他”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十分害怕。
恐惧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害怕什么?”她喃喃自语。
“我想是大的声响。”维娜说。
黛丝回过神来。“嗯?”
“我想他害怕的是大的声响,像是雷声爆竹雨打在屋顶上和枪声。他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发狂。”
黛丝蹙眉分析这个资料。很大的声响会把他吓走,然后呢?
我走了多久?
黛丝心跳加快,很大的声响把他吓走,然后他就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神志不清。
很大的声响,夜里,暂时失去记忆。这其中有何关联?
“懦夫是什么?”凯蒂问。
这个问题令黛丝全然淬不及防。她俯视凯蒂。“你为什么要问?”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听到这么残酷的话,黛丝为之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回答。她搂住两个女儿说道:“你们的父亲不是懦夫。”
“你怎么知道?”维娜问。
黛丝黯然一笑。“因为这些年来他都跟我在一起,就我所知,这需要最纯然的勇气。”
凯蒂笑着偎得更近了。
黛丝心不在焉地抚摸凯蒂的头发。她们再度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想到凯蒂方才的问题。
强尼。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她挺直背脊。“维娜,强尼是谁?”
“是爸爸的弟弟,死于战争中,你也知道的。”
战争。黛丝恍然大悟,连忙又问:“你爸爸也曾去打仗吗?”
“是的。”
黛丝松口气。并图终于拼好了。枪声爆竹很大的声响,全都是导火线。
杰克在参战期间出了事。那件事太恐怖,他无法应付,太痛苦,他的意识拚命要加以掩藏。
不管是什么事,当时他在逃避,现在他仍在逃避。
黛丝内心涌现了希望。现在她知道他的恐惧了,他不是不信任地,他是不信任自己。
她长喟一声。他们可以想办法解决的。
“嘿,”她轻声说。“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两个女孩连忙点头。
黛丝倾身吹熄腊烛,三个人偎依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屋外暴风雨仍肆虐。
次日春和景明,昨夜的风雨已无痕迹。黛丝抱着凯伦站在门廊上,跟正要上学去的女儿挥手道别。
凯伦在她怀中调皮地嘤咛一声。她摇了摇怀中的孩子,眺望起伏的草原,想着昨夜。
复震撼压力失调症。
她在研究所念心理学时曾研究过这种精神病。就她所知,这是很多人都会罹患的精神病!战争的生还者强暴及儿童性虐待的受害人战时士兵等等。只要恐惧强烈得无法应付,脑子就干脆将之关在门外,以求自卫。失忆昏迷昏睡忿怒和沮丧都是完全正常的反应。
在课堂上,他们没有特别提到南北战争,但她知道这个战争对心灵一定有着莫大的戕害。兄弟父亲叔伯骨肉相残,面对面相互杀害。
一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难怪杰克作噩梦睡不着,他正饱受精神失调症之苦,而这种病症还要过一百年才有人能理解。他大概认为自己疯了。
一切的疑团都撇清了,她终于得以拨开云雾见青天。她终于理解他何以害怕会伤害别人,何以常常忿怒焦虑及沉默不语。这些都是想应付偶尔失控的神智,应付漫漫长夜。
所以我才来到这儿,她突然心领神会。这个时代没有人帮得了杰克,得由具有未来知识的人出马,由黛丝出马。
“我可以帮助你,杰克,”她喃喃说道。“只要你回家来,让我试试看。”
泪水灼痛了她的眼,她的声音哑了。买要你回家来。”
杰克悠悠醒来,眨眨眼,头昏沉沈的,不知身在何处。
恐惧开始在他腹内成形,慢慢扩大,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睁开眼睛,却立刻后悔了。下午的日光直晒着他的头颅。他缩了”下,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
头痛起初后脑勺会低低的悸动,每心跳一次就扩张,渗入他的大脑,在他眼睛后方猛钻。他胃部一阵作呕,口中有苦苦的味道。
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他慌忙地想找到陆标,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正坐在原野中的”株大杉树下。这可能是岛上任何地方,他只知道这里不是他的牧场。
他的身躯发颤,胃部作呕,想要站起来,双脚却孱弱得无法支撑体重。他摇摇晃晃地半直起身子,盲目地向杉树干伸出手来。粗裂的树皮刮过他的指节,嵌入他的手背。他连忙把手缩回来放在胸口。温热的鲜血渗入他长裤中。
他跌跌撞撞地歪斜一下,一头撞在树干上。急痛攻心,他喘着气,倚着树干。
他试图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将头向后撞击着树干,闭上双眼,右手想握拳,却感觉到锥心之痛。
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夹杂着木片。
这景象把他拉回从前。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胳臂。血和泥,血和泥,血和——强尼。
一幕幕景象浮现他脑海,他呻吟一声。雨,雷,窗子上强尼死去的脸。梦魇。
他记得一向只记得的事:开始和结束。从来都是以噩梦作开始,黑暗作结束。
自我厌恶令他感恶心晕眩。他不理会痛苦,迳自双手握拳。
战争结束了,该死,他为什么不能忘记?为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他照那些大夫的吩咐去做。他告诉自己他做了最有男子气概的事:他一直三缄其口,绝口不提安提南的血腥战场和强尼死的那天。
但这些记忆仍挥之不去,在黑暗中茁壮,扭曲了他的心智。
以前他也认为说出来会有用。在度过孤独的几年,独自坐在阴暗不通风的病房中,无事可做,只有思考——沉溺在那场恐惧中,他渐渐认为说出来就会好了。
只是没有人能跟他分担这些记忆,没有人会聆听。他还记得他终于归乡当天。几个月的旅途劳顿在见到祖宅那一刹那一扫而空,赤足从医院走回家,走了数百哩的他忘情地奔到门口。
他告诉自己他不在意没有人迎接他,毕竟他们不知道他会回来,甚至不知道他住过院。
他们只知道战争结束了好几个月,但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
起初大家都很欢迎他。他父亲母亲和亚丽维娜都围拢过来,搂着他,笑着,哭着,他和亚丽也度过了美好的一夜。那夜亚丽怀了凯蒂。
不过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都是因为两个字:医院。
我们还以为你被掳了,儿子。
即使是现在,回想到这句话仍是让他畏缩一下,感到无比的羞愧。
不,我住院了。
你哪一受伤了?是他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这是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身上没有伤痕,没有断手瘸脚,没有他们可以理解及接受的伤。
他也不怪他们。他努力想解释清楚: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爸……他们高喊攻击,可是我……我不能动。然后强尼在喊我,我跑上去追他,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就在医院醒来——
你被血腥的场面吓得无法动弹?他父亲厌恶地走开。你不配当我儿子。
杰克不再多说。当他注视父亲冷漠的眼神,才知道大夫说的没错。他是该三缄其口,把罪恶感吞入肚内的。
他使他们蒙羞。对身为乔治亚第三代仕绅的他父亲而言,天下罪恶莫大于此。
他要求杰克和亚丽离开。亚丽并不想走——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可是有维娜需要照顾,亚丽身无分文,又无亲人,当年她是因此才嫁给杰克的。
然后仇恨开始了,不是一点一滴累积,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样,而是轰的一声,突然之间发生的。前一天她还爱他,第二天就对他鄙夷有加了。杰克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她是为求安全感及体面才嫁给他的,但就为了说溜嘴,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剥夺了。
他们同行却不同心,一起离开雷家,离开乔治亚,离开南方。那时杰克还不知道何所依归,他只知道他要离南方远远的,远离其他人。
等他们到达南达科塔州,亚丽的腹部已日渐隆起,这更使她仇恨杰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连一向被她视为宝贝的维娜也成了牺牲品。
他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几乎有点敬佩这一点。因为它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观感。
枪。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萌芽滋长。这一回他可以做到,这一回他不会让恐惧阻止他,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机,这一回——
丽莎。
有关她的回忆洒遍他全身,温暖他心灵阴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杀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的,杰克,我保证。
他低低啜泣一声,捣住嘴。天哪,这句话听起来真美好……
他闭上双眼,想起她拉住他,流着泪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听她轻声安慰他,好想搂住她,嗅着她的发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穿过草原朝家而去。
朝丽莎而去。
di然后仇恨开始了,不是一点一滴累积,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样,而是轰的一声,突然之间发生的。前一天她还爱他,第二天就对他鄙夷有加了。杰克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她是为求安全感及体面才嫁给他的,但就为了说溜嘴,他把这两样东西都剥夺了。
他们同行却不同心,一起离开雷家,离开乔治亚,离开南方。那时杰克还不知道何所依归,他只知道他要离南方远远的,远离其他人。
等他们到达南达科塔州,亚丽的腹部已日渐隆起,这更使她仇恨杰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连一向被她视为宝贝的维娜也成了牺牲品。
他很能体会她的鄙夷,几乎有点敬佩这一点。因为它反映出他对自己的观感。
枪。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萌芽滋长。这一回他可以做到,这一回他不会让恐惧阻止他,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机,这一回——
丽莎。
有关她的回忆洒遍他全身,温暖他心灵阴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杀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会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的,杰克,我保证。
他低低啜泣一声,捣住嘴。天哪,这句话听起来真美好……
他闭上双眼,想起她拉住他,流着泪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听她轻声安慰他,好想搂住她,嗅着她的发香。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穿过草原朝家而去。
朝丽莎而去。
第二十五章
杰克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回家的路。他在谷仓旁停步。日薄西山,屋子映在一片蓝紫色的光彩中。
他心中充满了渴望。多年来他一直梦想要住在这种地方,住在真正的家,充满了梦想笑声和光。而这个家终于出现在眼前。
他想抬步向前走,却听到一个声响。他停下来,转身看谷仓门口,门里传来金属撞击声。他皱着眉头,推门悄声入内。
丽莎正背对他站着,小心翼翼地重新整理他的工具。她已把他的干草叉清理干净,放回原处。位置不对的是他的旧枪。不知为了什么,这枝枪被架在屋角,以很奇怪的角度竖着,几乎像是被抛在那儿遗忘了。
“丽莎。”他轻声唤着。
她一怔,连忙转过身来,手里拿的铁锹落到地面上。“杰克?”她拎起裙摆奔向前去,扑进他怀里。
她一碰触他,他便如释重负。她的体温抚慰了他伤痕累累的灵魂。“天哪,抱着你的感觉好好。”他喃喃说道。
她牢牢抱住他。“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我一向都是会回来的。”他感觉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她突然缩回来,泪汪汪地抬眼看他。他这才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离开给她带来的伤害有多深,看出她有多害怕他水还不会回来。
他搂住她紧紧抱着。他想跟她分担一切,想告诉她一切,但是他好害怕。大夫要他绝口不提,连想都不要想起。万一他张开嘴,结果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尖叫呢?他很怕一旦开始尖叫他就永远停不下来,结果有一天是在一个脏兮兮的病床上醒来,孤零零一个人,无名无姓。
他回想起他在那张破床上度过漫漫的几个月,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地直视溅血的天花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杰克?”她摸摸他的脸。
他俯视她。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疑问,看出她很想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离去,可是她没开口问。
“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
她惊讶得眨眨眼。“我想知道,可是……我信任你,杰克,这一点最重要。等你有了心理准备,你自然会告诉我的。”
杰克俯视她信任而温柔的目光,感觉内心有东西碎成片片。他曾告诉自己要重新开始,他也曾向上帝保证过,但他并没有真正开始,除非他信任他的妻子。把心事一古脑儿交托给她。
杰克感到”颗心在扭曲着。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如果现在他不信任她,不对她开诚,她绝不会再用这种目光看他。
但是如果告诉她,她眼中的爱意可能会转成冷漠,像以前一样。
但也可能不会。
他望着她的娇颜,她是他希冀一生的东西。在这个破旧的牧场上,跟她和孩子一起,他终于找到了寻觅一生的家。
如今为了保全这个家,他必须要冒险一试。
这辈子你就这么一回别当懦夫吧,只要张开嘴,向她交心。她可能会离开她大概会离开,但她也可能会留下来。她可能会把你拥入怀中,轻轻吻着你,跟你说无论如何她都爱你。
“杰克?”
“好吧。”他鼓足勇气。“我们最好坐下来,可能要谈好一会儿。”
她”惊,热切地瞅着他。“你确定吗?”
他无法开口,只好点点头。他执起她的手,拎起灯,引她爬上梯子来到干草架上,他们并肩倚墙坐着。杰克握着她的手,不知自己说完始末,她还肯不肯让他碰她。
“这件事跟强尼有关。”他开口了。“他很强壮滑稽天不怕地不怕,”他露出苦笑。“我则是……瘦小虚弱什么都怕,除非我跟强尼在一起。他一向会让我忘记自己有多胆小。
“强尼必须上前线去打仗,我则根本不想去,我认为打仗是不对的,此外,你才刚怀了维娜,可是……我又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杰克的目光在干草堆上游移。干草香弥漫在谷仓中,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只能嗅到血汗和恐惧。
“所以我们就从军去了。不久我们便发现军援缺乏,而我们本身更是缺乏训练。我们行军行军又行军,过了一阵子靴子破了,可是上面无法再供给,我们的粮食也短缺了,只能吃烂苹果和偷来的玉米。我们筋疲力尽,饥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
“我们这一团四处打游击战,不过不是真的出生入死。我们最大的敌人是疾病和烦闷。
“然后……”他的声音破裂了。回忆和影像纷纷涌现脑海,他合上双眼。
“我在这儿,杰克,你很安全,没事的。”
她一再重复着这些话,杰克也专心去听她温柔的声音,直到可以控制情绪为止。“然后是安提南之役。”他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个地名了,即使在多年之后,恐惧和羞耻仍攫住他的心。
他想跟这种恐怖保持距离。他的身躯僵硬,直视前方。血腥死亡的景象一幕幕浮现。温暖舒适的谷仓模糊了,成为雾茫茫的玉米田。“天亮前雨就开始下,一片迷雾包围了凹地及壕沟。除了泥巴什么也没有——好多泥巴……
“突然枪炮弹从四面八方飞来,上级喊着要大家冲锋。我……我走了一步,可是路面太泥泞了,我动不了——我没有动,我好害怕。”
他羞愧得力气尽失。“然后有颗炮弹在我面前爆炸,一条胳臂飞到我面前——
“我看见华比利站在我前面,紧抓着血流如注的断臂。‘我的胳臂’他一直在说我的胳臂。”
杰克感到被一波波涌来的回忆淹没了。“我动弹不得,我听见强尼在前头叫我。”
快来,杰克,我们需要你!
这个记忆攫住他的喉头。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颤抖了一下,闭上灼热的双眼。“我尽可能快步地跑上前去一再呐喊着强尼的名字。我知道他遭遇到了麻烦,可是我不知道……”
“杰克?”
他摇摇头。羞耻紧勒住他的脖子。他无法开口,无法呼吸。他泪眼迷蒙,捂住嘴,免得哭出来。
丽莎把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握着。“没事的,杰克,没事的。”
啜泣使他身躯微颤,但他强行忍住。天夫叫我忘了它。”
“他们错了,”她轻声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曾经得以依循他们的劝告吗?”
他满心羞愧,摇了摇头,一滴清泪滑下他的脸。“不曾。”
丽莎碰触地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你必须把它释放出来,它在吞噬你的心灵。就算我们必须连谈十年,我们也得这么做。”
他咽回灼热的泪水,望着她恳切的眼睛。他在那儿找到了安慰希望和归属感,找到了终生寻觅的避风港,而她只要求他试试看。试试看。
“他的……头…打到了我。”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我在跑着,强尼的头突然飞过来,我……我伸手抓住。”
“噢,天哪,杰克……”
“有血,有好多好多血,我感觉它自我的指缝渗落,而我只是一直在想:“这是强尼的头,他需要它。”
“我无法把它放开……”
杰克,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杀了他。”
丽莎碰触他的肩膀。“不,你没有,是别人杀了他。”
他扭头看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在那边等着。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在双方交战的时候。我是个懦夫,害死了我弟弟。”
“那时你多大?”
“大得应该更懂事了。”他望向他处。
“好吧。”她低声说。“好吧,你等了三十秒,或许你甚至是个懦夫,可是你没有杀你弟弟。”
“可是……可是我也没救他。”
丽莎爬过来,撩起裙子”屁股坐在他大腿上,紧抓住他的肩膀。“你是没救他,可是你不觉得这跟杀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吗?”
“这其间的差别微乎其微,我”她摇撼他,凝视他的眼眸深处。“差别大得很。”
他突然把她的话听进去一点了,不多,只有一点点,但在一瞬间,他感觉到……或许是吧。
她见他眼中闪现一丝希望,点点头。“这就对了,好好想想看。”
他疲惫地吁口气。多年来他”直认为自己万恶不赦,从未想过可以从别的角度看这件事。“我不知道”“好吧,”她柔声说。“你多的是时间可以想。”她滑下他的大腿,坐在他旁边,温暖的脸贴着他的胳臂。
杰克被感动之情淹没了。她仍在这儿,含笑看着他,抚摸他,爱着他。他已说出真相,但她仍在这里,欣喜充满了他的心灵。
他如释重负地靠着墙,闭上双眼,伸手揽住她,把她楼过来。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
杰克感觉盘据他心头多年的恐惧终于松手了。他心中萌生了一丝希望。她说的没错,谈过之后的确好过多了。他头一次心想或许他可以帮助自己,甚至治疗自己的伤痛。
他轻抚她的秀发,不知不觉地又开始侃侃而谈,说起从未曾向别人倾诉的心事。“然后……我在某间收容疯子和懦夫的医院醒来。他们跟我说我已待在那儿多年了,只是瞪着天花板尖叫着。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大夫叫我不要再去想安提南之役的事,然后一直给我打鸦片针,我简直不能算是人了。
“等战争结束,他们敞开大门让我们走。我流浪了数月才找到家。我的家人…以及你……认为我只不过是个懦夫。”
丽莎捧住他的脸,像呵护瓷器一般捧着他。“我们错了,你也错了。”
杰克闻得此言,内心纠结丑陋而害怕的东西开始融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已有了第二次机会。
“我爱你,丽莎。”
次日早晨,黛丝和杰克睡得很晚。他们被敲门声吵醒。
“妈咪?”维娜说。“你醒了吗?”
黛丝睡眼迷蒙地偎近杰克。“你说呢?”
他搂住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恐怕是的。”
“进来吧,女儿。”她喊道。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冲进来,却愣在门口,目瞪口呆。“爸爸!”
杰克一骨碌坐起来,含笑说:“嗨,我的女儿。”
凯蒂跑上前去扑进爸爸怀里。
维娜犹豫地站在那儿,双手扭绞着。“昨天我们好想你,你……没事吧?”
他给她一个笑容。“只有一个东西能让我好过些”“是什么?”
“我宝贝女儿给我一个早安之吻。”
维娜笑着跑到床边,杰克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他大腿上。一家四口坐在那张大床上,谈着笑着,以为从此一切一帆风顺。
黛丝跑出门廊,叫大家进去吃晚餐。
但她一出到屋外,喉头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含笑倚着栏杆。她身旁的白色柱子上覆满了爬藤的野玫瑰,粉红色的小蓓蕾才刚开始要张开。花香混合著烤面包及海风的气味,提醒黛丝她置身家中。
“妈咪一定会很喜欢这些玫瑰,不是吗,爸爸?”
一维娜和凯蒂蹲在小径两旁种玫瑰。
黛丝抬手拉晚餐铃,清脆的铃声在回荡。“大家快来吧,晚餐时间到了。”
杰克抬眼给她一个笑。“谢天谢地,”他挥手示意地过去。“过来。”
凯蒂一跃而起。“看看我们的作品!”
黛丝笑着步下台阶。“好漂亮,我很喜欢。”
“过来,”杰克说着便站起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黛丝走到他面前。“什么东西?”
“把眼睛闭上。”
“好吧。”
她头顶上被放了一个轻飘飘的东西。
“啊,该死,不要动。”
黛丝忍住笑。“这是什么?”
“蒲公英花冠,我亲手做的。”
黛丝感觉像是得到英国王冠似的。她含笑抬眼看他。
杰克低头亲她一下。
“爸爸,你看!”凯蒂叫道。“韩太太正跑过来。”
杰克回头看见蜜娃正向他们跑来。他一边注视着,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不由得双手握拳。出事了。
蜜娃跑上前来时已是气喘吁吁。“谢……天……谢……地,你们在这儿。”她抱着肚子喘气。
“怎么回事?”杰克问。
“杜亨利和西琳被杀害了。唐家人今早发现他们的尸体,不过好像是昨天就遇害了。”
昨天。杰克腹部像被重重挨了一拳,恐惧像冰冷的小河爬过他全身。
昨天。正是他神志不清之时。
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做了此汗么事?
“我得走了,”蜜娃说。“校舍那边举行了会议讨论这件事。我想你们也想去。”
丽莎很快楼了她一下。“我了解,咱们那儿见。”
蜜娃泪汪汪地颔首。“谢谢。”这才转身匆匆回自己家去了。
大家错愕地愣在那儿,然后丽莎开口唤他。他听见她声音中的恐惧,心中不由得悔恨交加,差点喊出声来。他的希望已经碎成片片。
他知道是他杀了那两个人。他很肯定自己绝无意伤害他们,但是他不知怎的却做了。对死者而言,他的用意及疾病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夜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长裤上面的血迹!他当真天真地以为是手被刮破而流血的?他突然忆起那夜他在妻子手腕上留下的瘀青痕迹,想起谷仓那把枪,是如此不搭调,像是被人遗忘在一隅。那夜梦魇牢牢抓住他,他几乎要窒息了。在神志不清时他的心只是一片恐惧黑暗和绝望,或许他拿了那把枪,以为自己要射杀害死强尼的凶手。天晓得他脑子里有什么念头?
他只知道这些早来自己的恐惧没有错。
他紧闭双眼,为杜家而感到悔恨和悲伤。老天,原谅我吧,我绝无意伤害任何人。
丽莎走上前来,碰触他的胳臂。“杰克,你还好吧?”
他不敢看她,他害怕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心痛。他的声音平板而毫无生气,像是枯叶一般。“不好。”
他挣脱她的手,转身想走。
“等等,杰克——”
他没有放慢脚步。“我去备车,十分钟内出发。”
杰克大踏步走进谷仓。他的呼吸浅促,像是个随时快爆发的人。
他掩上门,颓然跪倒在地上。
“噢,天哪。”他绝望地喊道。
他闭眼想祈祷,却一丝力气也没有。他缓缓睁开眼,看到工作抬上花的艳红,就恐惧得站了起来。他的长裤。走到箱子旁取出破旧脏活的长裤。
长裤上一滩污痕在瞬间竟成一片血红的海。他用力眨眨眼,把长裤抓得更紧了。慢慢地他的眼睛又能看分明了,那块污痕再度成为已拟干的血迹。
这是谁的血?
这个可怕的问题再度迸出来,他感到无助恐惧,膝盖一软,双手抖得更厉害了。这是谁的血?
当初他清醒过来时,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血。他低头看看伤痕累累的右手,的确是流过血。而且他曾把它拉到胸前,血可以顺势滴在长裤上。
但他不相信这一点。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很清楚自己。!他可能做出暴力之举,甚至是谋杀。这种巧合实在是太巧了,不容他否认。命案发生当日他神志不清,他身上带着鲜血回家来。丽莎跟他说的一切一点意义也没有。她给了他一个欢愉美妙的夜晚,他会终生难忘,如此而已。
像他这种精神失常的凶手甚至不配得到这个。如今最重要的是保护家人,免得他的妻小成为他的黑暗面的受害者。他想起丽莎手腕上的瘀痕。再多一点力道,他可能就把她的骨头捏碎的。
他咽口气。他差点伤害到她,差点伤害到孩子。神志不清的情况会复发,他随时可能危及他们。
他必须离开他们,要不然他就会伤害到深爱的家人。或许下一回在睡梦中他勒住的不是丽莎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他不寒而栗。要是他能相信自己是无辜的该有多好,可是他不能,证据直指向他。
明天他会叫巴艾迪逮捕他,把他关起来,这样他就不会危及他深爱的人,也才能补偿杜家于万一。
他再度跪倒在地,想放声大哭,眼睛却干干的,哭不出来。
丽莎,对不起。他在心头一再重复说道。每重复一次,他更深切体会到道歉是多么没有意义多么愚蠢。在过去几个星期来,丽莎助他重拾信心,他甚至开始以为自己不是个失败者呢!
他悔恨交加。天哪,终于感觉是个父亲及丈夫的滋味多么美好,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这么多个夜晚他就躺在寂寞冷清的沙发上,盯着阴暗的天花板,期盼有人邀他加入这个家。
然后丽莎真的把他拉入这个家的核心,把整个家维系在一起。
他真是傻子,紧抓住这个核心不放,让自己相信……
这个自私的举动伤害了大家,他将把妻儿的心撕成片片。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碎成片片。
他不该尝试扮演父亲及丈夫的角色的,他失败了,这比不尝试还糟,他让他们失望了,而且留给他们最痛苦的回忆——快乐。
第二十六章
学校的钟声哀凄地响起。黛丝把肩上的厚披肩拉得更紧,很不安地左顾右盼。
铅灰的天空乌云密,黄土路两旁的巨大杉树直指天际,枝叶在风中轻摇他们终于抵达学校时,校门口已经挤了一堆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杰克熟练地把车驶到一旁法。自30年代起,逻辑实证主义由现象主义转向了物理主义。
黛丝斜眼瞄杰克一眼。他直挺挺地坐着,直视前方,头上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是在挡住镇民的目光。他紧紧握住缰绳,指节都泛白了儿童身心自然发展,在生活和实践的切身体验中学习。在文
他好像快爆发似的。
她伸手摸他。“杰克,你——”
他扭头看她。黛丝见到他痛苦的眼神,不由得一惊。他眼中不仅是失落,甚至不只是悲伤;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恐惧惊悸。
他想开口,却又改变主意,跳下车来,女儿也跟着下车。
黛丝下得车来,站在杰克旁边,紧抱着凯伦,仰望丈夫,内心突然出现不祥的预感。
“杰克,我”他迳自朝校舍走去,抬头挺胸。
凯蒂耸耸肩,然后匆匆上前去追维娜和杰克。黛丝别无选择,只有跟了上去。
一家人像行军一样地排列步上台阶。杰克什么人也不看,眼睛直盯着掩上的门,面无表惰。
他们走进教室,里头人声鼎沸,人人都在比手划脚谈论著。
“你认为”“真可怕,我听说”“印地安人”突然间所有声音都止住了。喧闹的人声融成嗡嗡低语,然后是一片寂静。
镇民一个接一个扭头看他们。每张脸都发白,嘴唇紧抿,眯着眼盯着杰克。
黛丝这才恍然大悟:他们认为是他杀害了杜氏夫妇。她抬眼看看杰克那张严峻的脸,便知道他也看出来了,但他眼中有一种情绪令她害怕:罪恶感。
昨天。蜜娃的话如一道闪电向她劈来,她愣在那儿。蜜娃说凶杀案发生在昨天或前天。
昨天杰克独自在岛上游荡,而且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
黛丝突然心生恐惧,她才不管镇民在想什么,她在意的是杰克自以为人是他杀的。
她捣住嘴掩住呜咽声。她想说些话来缓和他脸上严峻的表情,却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不会听的。
——?着是不够的,她突然担心起来。她可以相信他一辈子爱他一辈子,但还是不够的,因为他不相信自己。
“好吧,各位乡亲,我们开始吧。”教室前方有人喊道。
“艾迪,你有什么线索?”有人喊道。
那个叫艾迪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不多,查理。你们大家都听说了,杜亨利和西琳今天被发现陈尸家中,根据研判,他们是昨天清晨或前天遇害的。”
“谁干的?”另一个人问。
艾迪耸耸肩。但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凶手穿七号的鞋,鞋跟有七排钉子。我还在杜家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证据,我已写了一封信给维多利亚的警方请求协助调查。”
“我们能帮什么忙?”
“如果你们看见或听说不寻常的事,千万要来告诉我,试着去回想那场暴风雨之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你们大家回家去,待在家里,紧闭门户。凶手正逍遥法外——他可能是我们当中某个人。”
回家的路似乎好漫长,一家人坐在车上,沉默不语。他们四周暗流汹涌,他们个个都有不祥之感。
黛丝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握拳,时而斜眼瞄杰克,但每看一眼就心痛如统。他笔直地站着,直视前方。唇际及眼中有愁苦的线条,使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他们到家后,黛丝放凯伦回去睡,又带着女儿进到她们的卧房。她看见她们惊恐的眼神,不由得忿怒起来,真想放声尖叫。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得先跟杰克谈谈。
“晚安,妈咪。”维娜平板地说。
“是啊。”凯蒂嗫嚅说道。
黛丝一把搂住她们,然后亲一下她们,目送她们上床去。
“今晚要祈祷吗?”凯蒂轻声问。
黛丝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她。[今晚不必,甜心,我需要……跟你爸爸谈谈。”
“跟——跟他说我们爱他。”维娜低语着。
短短一句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却充满了成人的恐惧,黛丝闻言为之鼻酸。她只能点点头。
“晚安,睡吧。”
她转身走到门口,掩上门,抬头挺胸地朝谷仓而去。
她不要再让杰克退缩。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能再回头了。
但当她靠近谷仓时,信心却动摇了。她放慢脚步,停在门口。谷仓的门半开着,光从缝隙透出来,里头传出杰克浊重的呼吸声。
这声音刺穿她的迟疑不决,重新赋予她勇气。杰克在里头,孤单单的,饱受折磨。她昂起下巴,走了进去。
“救救我,上帝,”杰克痛苦地呻吟着。“求求你……”
黛丝的内心好悲伤。他是如此哀伤寂寞和害怕,独自站在工作始那儿,背对着她,但她不必看他的脸也知道他的感受。即使是隔了一段距离,她也看出工作抬上摊开的长裤上面有干掉的血迹。长裤旁边是一双泥泞的工作靴。黛丝不看也知道是七号。
杰克已收集了证据来让自己信服。
“求求你,”他又低声说。“求求你……”
黛丝的一颗心因痛苦而扭曲,泪水灼痛她的双眼。她走上前去,碰触他的胳臂。“杰克?”
他忽然挺直身子,躲开她的接触。“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黛丝望进他眼眸深处,看见她最害怕的事。他准备要把”切再度抛开了。“该死,杰克,不要又退缩,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脸色一白。“走开。”
“杰克,你不能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会让——”
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拖过来,她狠狠撞上他胸膛,她痛得低呼一声,扬起头,仰视他。
“结束了,丽莎,”他的声音低哑。“放手别管吧。”
黛丝惊恐地瞅着他。这无可避免的”刻像个绳圈缓缓勒紧她的脖子。“不,”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绝望的声音。“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别无选择。”
听到他冷静的口气,黛丝不禁泪眼迷蒙。地紧闭着双眼,不肯哭出来。“我爱你,杰克。”
“我也爱你。”他的话好轻好轻,却驮负如此沉重的哀伤。黛丝感觉腹部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拳。
她知道对杰克来说,这样是不够的。
次日早晨站在餐桌前杆盐巴。她一迳盯着那堆盐巴,它融成一片如山的迷雾。她看见自己手指紧抓住木制杆面棒,但这一定是别的女人的手才对。
她感觉好像…灵魂出窍了。她很害怕。得用尽每一分自制才能不放声哭出来或尖叫。
昨夜在谷仓谈过之后,杰克一直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沉默戳进她的心坎里。
那时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她一直在等他吻她,但当他过来吻她,她又希望他没这么做,因为这个吻是如此的凄凉悲愁。然后他便拥她入怀,但即使是在他怀中她还是感到寂寞萧索和恐惧。
他低低说了声“晚安”,便合眼假装睡着。但黛丝听到的却只是“再见”。
但她不肯放弃。谢天谢地,他们还有的是时间重新捕捉他们的爱,驱走杰克的恐惧。她感到有一丝希望在萌生。或许今天是奇迹的一天。
篷车的转轴声传进屋内,把黛丝拉出思潮。她放下杆面棒,用围裙揩措手,走到屋外。
维娜正在推凯蒂荡千。她们的笑声在风中轻扬黛丝张望着找杰克。他站在路上,帽子压得低低的,仿佛在遮挡阳光。可是今天是阴冷的天气。
黛丝突然心生恐惧。事情有点不对劲。杰克平日从不会一大早就闲逛的。她走到门廊栏杆旁,引颈探望。
篷车摇摇晃晃地朝他们驶来,扬起一片灰土,遮住了车上人的面貌。
“有人来了!”凯蒂跳下千喊道。她和维娜跑过院子,奔上门廊,偎到黛丝旁边。
黛丝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耸耸肩,眼睛一迳盯着漫天尘土,随着篷车的接近,她的焦虑也就越深。
她瞪着杰克。他面如死灰,眼中毫无疑问之色。他很清楚来者是谁。
她怕到骨子里,捣住嘴。噢,天哪,杰克,你做了什么事?
篷车转个弯映入眼帘——是警长巴艾迪开的车。
黛丝感到膝盖发软,惊恐地瞥向杰克。
他们的眼神相遇。他的眼神好哀伤,充满了悔恨,我很抱歉,他似乎这么说着。
她差点昏了过去,但仍强自支撑住自己。
杰克去自首了。
“不!”她尖叫一声,冲过去扑进杰克怀里。
“告诉我你没有去自首。”她急切地低语道。
他不答,她便抬头瞪着他。“告诉我。”她喊道。
他畏缩了一下,一张脸看起来好苍老疲惫。“昨天开会之后我叫巴艾迪逮捕我”“该死,雷杰克。”她龇牙咧嘴。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我是该死。”
她狠狠地掴他一巴掌,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你敢!”她哽咽了。“你敢……”
黛丝闭上双眼,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她必须要冷静,必须要理智地说服杰克以及艾迪——说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她想寻回平素科学家的冷静,却无法找到,只是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惧向她掩来。她的心好似碎成片片,美梦也碎成片片。
篷车停在他们面前。“停车,马儿。”
杰克抬起头来。“嗨,艾迪。”
艾迪脱下帽子。“嗨,杰克。”他向黛丝颔首示意。“雷太太。”
她跑上前去,抓住车板。“不是他做的,艾迪,我发誓不是他做的。”
艾迪很不自在地看看杰克。“他倒有不同的说法。”他轻声说。
黛丝转过身去,面对着杰克。“不要这样做,杰克,求求你,求求你。”
他没有看她,这比给她一巴掌还严重。
忿怒使她又恢复了活力。“不,该死!”她转身看艾迪。“不是他做的,别听他的,他——”
“疯了。”杰克把话说完。
黛丝急急又转过身来。“该死,杰克,你没疯,你见是……害怕。”
“再见,丽莎。”
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身子摇晃了一下。“噢,杰克……”
他这才扭头看她。他脸上冷漠而无表情。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他简直是一副冷面杀手的样子。
只除了他的眼神之外,在他眼眸深处是深沉的痛苦。她知道他是费尽力气才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崩溃。他的嘴唇微微发颤。
“为什么?”她轻声问。
“我必须保护我的家人。”
她咽口气。“跟你在一起我们很安全,没有你我们才不安全。”她跨前一步,手贴在他胸前。
他低头吻她。“我爱你。”
黛丝一把抱住他。[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求求你,求求你。”
他轻轻把她推开。“我不得不这样做。”他的声音哽咽了。
黛丝差点不支倒地,泪眼迷蒙。
“再见,丽莎。”
“不,爸,别走!”维娜冲过来扑进杰克怀里。“别走,爸。”
凯蒂也跟着跑上前来,一家人抱在”起。然后杰克把她们都推开。
“我得走了。”
凯蒂抬眼看艾迪,哭着说:“别-别把我-我爸爸带走。”
艾迪拉拉衣领,别开目光。“很对不起。”
杰克伸手提起篱笆内侧的背包。黛丝一见之下,强烈的被背叛感及忿怒竟把悲伤驱走了。“你昨晚为什么没向我提起?”
他回头看她,指尖拂过她的下颚。“我不能这么做,你说不定会说服我不去自首。”
“他会待在维多利亚的监狱中,雷太太,审判前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杰克头也不回地爬上车。
黛丝掩住嘴,免得尖叫出来,她颓然跪倒在地上。
“回来。”她啜泣着。
篷车迳自驶走了。
黛丝也不知自己跪在那里多久,只是愣愣地瞅着路面,等待着篷车再出现,等着巴艾迪上前来。对不起,雷太太,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地低低啜泣着,眼前一片模糊。
“妈咪?”凯蒂过来跪在她身边。“我们怎么办?”
“我们无能为力。”维娜疲倦地说。“爸爸要坐牢了。”
黛丝缓缓站起来。孩子!她不能崩溃,不能在孩子面前。她们需要她坚强起来。
她擦干泪水,回头看看直挺挺站着泪流满面的维娜。
“维娜,过来。”她轻声说。
维娜走过来跪在旁边。黛丝搂住两个孩子。
“不是他做的。”黛丝柔声说。
“我知道。”维娜说。
“那么他为什么说是他做的?”凯蒂哀伤地问。
“嗯,甜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基本上你爸爸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而当一个人认为一无是处,自然而然就会相信自己很坏。”
“噢。”凯蒂低声说。
“目前你爸爸不相信自己,所以我们要帮他。我们是他的家人,”家人要同心协力。”
“或许上帝会帮助他。”凯蒂说。
“我相信会的,不过天助自助者。”
“是什么意思,妈咪?”
黛丝用力搂住她们。“我等了”辈子才找到有人与我相爱。”她抚摸她们的头发。“我以前常梦见你们这些人,梦见拥有一个家。如今我的梦想成真,我绝不轻易放弃。”
“我爱你,妈咪。”维娜轻声说。
“我也爱你们俩,”黛丝喃喃说道。“爱得心都痛了。现在咱们一起想办法救你们爸爸吧。”
第二十七章
黛丝跑到韩家时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放慢脚步,让呼吸恢复正常,缓步往屋子走去。雨水自屋顶滑落,滴在门廊旧木板上。
要冷静,黛丝,要冷静。
她步上台阶敲门。开门的是蜜娃。
她立刻含笑说道:“哇,丽莎,真是个惊喜。”
黛丝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不是好事。”
蜜娃蹙眉。“进来吧。”
“谢谢。”黛丝走进厨房,坐在餐桌旁。
蜜娃去倒了两杯咖啡,把一杯放在黛丝面前,自己也坐了下来。“什么事?”
有好一阵子黛丝都开不了口。她握着杯子,深深吸口气。“杰克……”她说不下去了。
蜜娃伸手按着她的手。“杰克怎么了?”
她吞回泪水。“他认为是他杀杜氏夫妇的。”
蜜娃一惊,却没把手缩回来。
“当然不是他做的,可是他好害怕……”
蜜娃把手中的咖啡放下。“怕什么?”
“他在……内战期间有个很恐怖的经验,他无法忘怀,所以烟火才会把他吓着,炮竹声令他回想起那件恐怖的事,他就变得有点……疯狂,可是他从来没有伤害任何人。”
蜜娃打量黛丝良久,黛丝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她突然想起杰克的话:对他们客气一点,好吗?她想到亚丽以前一直对这个好妇人很不客气,心中暗暗叫苦。求求你别让她跟我作对,我好需要朋友……
“是啊,”蜜娃轻声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她挤出一丝黯淡的笑容。“虽然我说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黛丝叹口气。“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我猜我是认为你可以帮我想点办法,我不能坐困愁城,任他冤死在狱中。”
蜜娃低垂眼眉,若有所思地瞅着咖啡,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我很难过,丽莎。”
黛丝咬住下唇免得它发抖,疲惫地站了起来。“呃——”她哽咽了,只好清清喉咙。“呃,如果你想出什么办法,我都在家。”
蜜娃站了起来。“我相信他会明白自己没有做的。”
黛丝僵硬地点点头。“是啊。”
但当地望进蜜娃眼眸深处,却又摇晃了一下。这些话是谎言;杰克绝不会改口的。
蜜娃伸张双臂。黛丝紧闭双眼,踉跄地走上前,扑进朋友的怀中。
次日早晨黛丝被重重的敲门声吵醒。
“丽莎!开门,丽莎!”
丽莎跌跌撞撞地下床来,披上晨褛,朝大门走去。
敲门声又响起。咚,咚,咚。“丽莎!”
“我来了。”她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揉揉哭得红肿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拉开了门。
蜜娃吉姆和巴艾迪站在门口。
黛丝一怔,心中突然涌现一丝希望。然后她望望艾迪严肃的眼神,希望又一扫而空。
蜜娃把手中的长枪递给黛丝。“昨晚我在谷仓找到的”黛丝打量一下。“噢”“是杰明和哈维的枪——”
“我们儿子的。”吉姆补充道。
黛丝的目光在蜜娃和吉姆之间梭巡。她可以看出事态有异,可是她很累了,又哭了大半夜,根本无心听这把枪的故事。“噢,蜜娃,我——”
蜜娃不耐烦地挥手制止她。“昨天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想你最近改变很多,连杰克和你的两个女儿都变了,我很想帮你们忙。大家都去睡了,我还辗转难眠。我一直在想我知道某件事,某件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正想放弃时,却又想到了。
“我记得我两个儿子曾把枪借给朱安乔和安奇兄弟俩。不知怎的我老是想到这件事,我一直想着:枪,枪。于是我起身在屋子里瞎走,不知不觉走到谷仓,找那把枪。等我找到了——看见枪托上的血块——一切豁然开朗。我想起不见的枪袋。”
蜜娃走过黛丝身边,迳自坐在餐桌旁,艾迪和吉姆也进来坐下。他们全都抬眼看她,仿佛想看她对一个枪袋不见的反应似的。
蜜娃把伧放在桌上。“我看得出来你一头雾水,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整件事拼凑起来的。不过耐心听,好吗?”
黛丝颔首。“好吧。”
“安乔和安奇以前也跟我们借过伧,却是不值一提,所以我才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他们偶尔会带些一猎物回来给我们。他们知道那个枪袋是我亲手做给儿子当圣诞礼物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们把它弄丢了,居然也没道歉。然后我想出理由了。”她意味深长地看黛丝一眼。“他们不愿承认弄丢了,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在哪儿弄丢的。我一想通这一点,就派人去找艾迪。他说我的推论是正确的,特别是在他看到枪之后。”
黛丝这回才仔细看看那把伧,枪托上有黑色斑痕点点。
“是血。”吉姆说。“唯一会使枪托上留下血迹的方式是把它当作……棍棒使用。”
黛丝突然明白了,双手开始因兴奋而发抖。“他们是什么时候借枪的?”
蜜娃直视地。“星期三,杜家夫妇遇害那一天。”
“我的天。”
艾迪凑近桌面。“我看不出来是否为人血,但我敢打赌”定是的。我要把它送到维多利亚去化验。”
黛丝突然明白何以那个枪袋很重要了。“你找到枪袋了吗?”
“我不能对调查中的案件之证物作任何评论。”他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不过我的确在杜家找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黛丝如释重负。“那么你可以把杰克放了吗?”
艾迪脸上堆起歉然的笑容。“雷太太,事情没那么容易。他不想出来。他认为是他干的,他很害怕还会伤害别人。”
“不是他干的。”
艾迪的手搭在她肩头。“你嫁了一个很固执的老公,除非他确定他不是凶手,他哪儿也不想去。”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黛丝问。
艾迪蹙眉。“呃,我会赶到卡那卡营地去看看安乔兄弟是不是在那儿,如果是,我就逮捕他们。或许杰克就会想通。”
“他们为什么要杀害杜氏夫妇?”吉姆问。“是行抢时失手杀人?”
“这是最令人难过的部份,”艾迪一脸严肃。“被偷的东西不值几文。有人为了一个破怀表而杀害了他们。”
“那么我们怎么办?”
“呃,再开一次会也无妨。现在我们可以提供镇民具体的线索,或许有人在星期三看见安乔兄弟却不疑有他。”
“我可以跟镇民谈谈,”黛丝说。“以我个人名义请求邻居相互帮忙。”
艾迪脸上浮现为难的表情。“这样做可能不妥。镇民不信任他……和你,”他吃力地说。“他们可能不急着帮你援救杰克。”
黛丝蹙眉。艾迪说的没错,镇民对安乔安奇的信任度高于对杰克。但她才不会让小镇民的偏见阻止她。她直视他。“我会说服他们帮我。”
艾迪脸上绽出笑容。“我怎么感觉镇民好像别无选择?”
黛丝终于展露欢颜。天哪,能不坐困愁城的滋味真好。“他们是没有选择。”
杰克像在牢笼中的动物一般被关在囚室中。
快想,该死,快想起来!
他来回踱步,从囚室此端走到彼端,双手汗涔涔地扭绞在一起。一片死寂的监牢中,他的脚步声大得惊人。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想不起来在神志不清时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他的脑海浮现各种影像及念头;他衬衫上的血迹,他靴子的尺寸,鞋跟细钉的数目,强尼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只能揣测出他大概昏迷了十小时。这段时间够长了。
他来到一方小窗前,抓住铁条,闭上双眼,额头靠在冰冷的金属上。
丽莎。她的名字有如炎炎夏日的清流。他疲倦地长叹一声。天哪,他好想她。
活该你想她。他转过身去,重又开始来回踱步。
“嘿,兄弟,你还好吧?”
杰克转身。他很欣慰终于得以听到人声,他想向狱卒笑笑,却笑不出来。“我很好,谢谢。”
狱卒推推头上的帽子。“你要什么东西吗?”
这个随口的问题几乎把杰克击倒。是啊,他是需要某些东西。他想把他的生命要回来,他要他的妻子他的家人。
“不要。”他喃喃说道。
“随你的便。”
杰克目送那人走开,竟有个愚蠢的冲动,想把他叫回来口口就算只是听他说话也好,免得他感到好孤单。
他抓住铁条,头用力地撞在上头。救救我,上帝,让我想起来,至少让我肯定,求求你!脚步声又响起。
杰克疲倦地睁开双眼,狱卒就站在外头。“你不该这样猛力撞头,我们这儿是没有大夫的。”
杰克很不情愿地抬起头。“对不起。”
那人转身想走,却又重回来。“你要不要纸笔?给你点事情做。”
大夫错了,杰克,你不能靠遗忘而赶走梦魇,只有记起能帮你……
恐惧压在杰克心头,沉甸甸的。
“如何?”狱卒问。“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看吧,杰克,我只要求你试试看。
杰克紧抓住铁条。“好,”他轻声说。“我来试试看。”
“很好。”狱卒匆匆走到办公室,拿了腊烛纸张笔和墨水。“给。”他把东西推进去。
杰克抖着手接过来。“谢谢。”
等狱卒走了,杰克把腊烛放在地上,盘腿坐着,把分给犯人的圣经放在大腿上,再把白纸摊平放在上头,这才用羽毛笔蘸了墨水,提起笔。
他的手没动,笔尖仍悬在空中。
他叹口气。他做不到。
不,你可以的,杰克。他听到丽莎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他闭上双眼,好似感觉她的体温,听到她的呼吸声。
他开始慢慢地写出来:我知道我不该上战场,我一向反对战争……
一字一句源源流出,他写了又写。所有的回忆想法和情绪原本都是困在灵魂暗处多年,如今也化成文字自笔端流出。
他一直写到灯尽烛残,泪流满面,直到黑暗掩了上来。
他仍一迳写着。
次日仍像前一天般阴沉沉的,豆大的雨点打在黄土路上,形成泥泞的水滩。
在远处,学校的钟声响了,忧郁的钟声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黛丝定定地坐在篷车前座,双手紧张地握拳。
吉姆把车停在篱笆前。
黛丝咽口气,准备接受即将来临的考验。一切都靠她了:杰克的生命他们的未来孩子的未来,一切的一切。
今日——此刻——她必须有个创举。她必须扬起下巴,带着微笑,走到该死的讲台上。
她必须随和而有说服力。
她的自信消失了。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得到,她这辈子都是沉默孤单,是朵壁花。
不要多想,那已经都过去了。她不再是融入背景的葛黛丝,如今她是雷丽莎,杰克的妻子。她别无选择,不成功便成仁,杰克的命全靠她了。
“丽莎?”吉姆的声音打破她的思绪。“他们在等你呢。”
黛丝昂起下巴,试着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吉姆。”地下得车来,双腿却一软。
吉姆连忙扶住她。“你还好吧?”
她僵硬地点点头。“很好,咱们走吧。”
他们一起穿过停放了许多车马的院子。每走一步,她的心就越沈。
他们缓缓爬上楼梯,教室中的谈论声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扭头看她。
她站在门口,感觉像鹤立鸡群般的明显及不搭调。“嗨——嗨。”她听到自己迟疑不决的声音,便清清喉咙。她向吉姆和蜜娃颔首致意,走下走道,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她走到前头,转身面对一张张不友善的脸孔。“嗨,”她再度开口道。“我是雷丽莎,我知道你们当中大部份的人都跟我不熟,也没有理由信任我,不过我是前来请求大家协助的。”
大家开始窃窃私语。
巴艾迪自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丽莎旁边。“这位女士是应我之请前来的,我希望大家要尊重她。”
大家全安静了下来。黛丝再度感觉每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的心跳好快,头感到昏沉沈的。
她按捺住夺门而逃的冲动。“你们大家都知道我的丈夫已向艾迪自首,现在人在维多利亚的监狱中。”
“他是该待在那个地方!”有人喊道。
黛丝畏缩了一下。“那是凶手该待的地方,”她轻声说,轻得大家得侧耳倾听。“但万一杰克不是凶手呢?”
她顿了顿,让这句话渗入大家脑中。“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们就仍有危险。”
她直盯着前排一个肥胖男子。“如果杰克不是凶手,你的小孩就仍有危险,你的妻子也是。”
那人脸一红,显得很不自在。“可——可是他为什么要说是他干的?”
黛丝扫视群众。“你们当中有没有人,或是你们的亲友,曾经上过战场的?”
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举起手来。
黛丝直盯着其中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你会不会因此有…梦魇?”
那人脸一白,移开目光,瞅着墙壁,略略点头。
黛丝又扫视人群。“那场战争中的士兵看见了平常人难以想像的恐怖景象,有时这些景象就是……挥之不去。这就是杰克的问题。他一听到巨大的声响,便会回想起枪火声,有时候他吓坏了,就惊慌起来。”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我知道你们大部份人无法理解这种事,我本身也很难理解。问题是,杰克不是凶手,他只不过是个寂寞而害怕的人,害怕跟你们交谈。他是……与众不同,却不表示他是疯子,也不表示他是凶手。”
“可是他说是他干的。”有人开口了。
艾迪步上前。“不,他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想是他干的,他想不起来了。”
“有时杰克会神志不清,不记得自己去过什么地方。”黛丝向人群走去,目光落在前排的一位面貌友善的老妇人脸上。
“他就像你的丈夫,”她柔声说。“或是你的儿子。他不是疯子,也不是凶手。他只是个寻常人,在一生中面对了不寻常的情况,他需要邻人的协助。”
那老妇人紧张地瞥了丈夫”眼。“那——那我们要怎么帮忙呢?”
“哎,莉安……”她丈夫嘀咕道。
黛丝盯着那个人。“凶手会去自首吗?一个冷血杀害怀孕妇人的凶手会让人把他关起来吗?”
那人蹙眉。“唔”他沉吟道。“我想不会。可是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会是谁干的呢?”
艾迪又走上前。“我有一此一线索,几个小时前加拿大当局在我的请求下于维多利亚逮捕了朱安乔和安奇兄弟。他们跟韩家借来的伧袋在命案现场被发现。”
“安乔和安奇……怎么可能?他们还是毛头小子。”有人说。
“可怜的孩子。”又有人喃喃说。
“他们不肯跟当局谈,”艾迪说。“所以我们还不肯定是否他们干的,但证据对他们很不利。”
辛吉利挤过人群站在黛丝旁边。“我在剪羊毛季当中曾跟杰克谈过几次话,他根本不是坏人。就我而言,我一直不认为是他干的。”
黛丝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笑。
人群中有人摘下破帽子笨拙地走了出来。“我是马查理,跟那两个小伙子很熟,我可以跟他们谈谈,可是——”
“这太好了——”
“女士,请容我说完。我……我想任何男人都会因有女人为他奋斗而感到自豪。可是,万一他有罪呢?我不想插手,除非我很肯定你家男人没杀人。”
黛丝按捺住失望之情。“我了解,马先生,可是杰克是个固执的人,他不会说自己是无辜的。”
“可是如果他杀了人,我还营救他出狱,我在夜里会睡不着觉。”
她舔孙干燥的嘴唇。“如果我跟杰克谈——劝他承认他“或许”是无辜的呢?这样够吗?”
查理自口袋中掏出烟斗咬着。“嗯,我想够了。”
“我们会很感激你的协助,查理”艾迪说。
黛丝闭上双眼。地努力想心存希望,但她这辈子却头一次感到空洞绝望。
一切操纵在杰克手中。他必须承认他“或许”无罪。
可是他却一直不相信自己。
那夜晚餐后,黛丝跟女儿园坐在客厅地板上。
她在两个女儿面前放了一小张纸,然后是笔和墨水。
维娜抬起头来。[你要我们做什么?”
黛丝瞅着维娜,头一次发现十二岁好小。维娜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好苍白天真。
黛丝回眸看凯蒂。凯蒂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下唇微微发颤着,显然是为了爸爸而感到害怕。
她伸出胳臂。凯蒂呜咽一声,扑进黛丝怀中,小脸埋在她肩窝。维娜也偎了过来。
她们的爱给足了黛丝勇气,她轻抚她们的背脊。
“他会回来吗?”维娜轻声问。
黛丝笑笑。“我的乖女儿,你一向都很直截了当。”
“他会吗?”
“是的,他会回来,不过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两个女儿都抬眼看她。“我们能做什么?”维娜问。
“看到这些纸没有?我要你们俩各写一封信给你们爸爸,我明天拿去给他看。”
凯蒂叫苦了。“噢,不,我——”
黛丝摸摸她的脸。“我会帮你。”
凯蒂颤巍巍地吁口气。“会…..会有用吗?”
“我想会的。”
凯蒂紧张地咬着下唇,缓缓点个头。“好吧。”
黛丝协助她们各就各位。维娜趴在地上,咬着笔杆想了好久,然后开始写道:
亲爱的爸爸:
在我小时候,你常在半夜站在我床边。你站在那儿,只是一边看着我一边哭着。我常常渴望你能把我抱起来。那些日子每次我看若你,都是隔着小床的本条,好像在监狱里一样。
后来我长大了,了解到人不是在监牢中才叫囚犯。我一直感到被封闭起来,孤单而害怕。可是往来一切变了,妈咪开始笑,你也教我跳舞。
有时候我一想到你教我跳舞,就会忍不住哭了。
那天晚上是你头一次告诉我你爱我,此后,我不再有像囚犯的感觉。
爸爸,我爱你,请快回家吧。
黛丝念了后大为感动。“写得太好了,甜心。”
凯蒂紧张地咬着指甲。“我直接在维娜信上签名好吗?”
黛丝环住她的肩膀。“来,我们来试试看。你想说些什么?”
凯蒂咽口气。“只有……”她压低声音。“我爱他。”
“好极了。”黛丝嘉许地望着她。“好,咱们来试试看。”
三十分钟后,凯蒂歪七扭八的句子终于完成了。她写的字母都倒写黏在一块,可是讯息却再清楚不过:我爱你,爸爸。
黛丝把信折成四折,放在壁炉架上,然后又带女儿们围坐在一起,手牵着手,低垂着头,一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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