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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克)》作者:保罗·麦卡斯

寄语中国读者

  通过本书,我想探究的是超出我们眼下生活的实在,而信心便是我们对这个实在的希翼之根底。如此,我们才能面对苦难以至死亡,因为我们知道,这二者都不是本书故事的结束,而是一个更伟大故事的开端。

  我真诚地希望,透过本书人物所面对的一切,读者得到的将是鼓励和生活的勇气。

                           麦卡斯克

  

书中人物

  摩西——基督教地下抵抗组织的领袖之一。

  以利亚——基督教地下抵抗组织的领袖之一。

  路加——前教士,因受洗脑而看上去神志不清,但却又往往像是先知。

  山姆——前大学教授,因信仰而受迫害,其思想探索反映了基督教的意义。

  艾米——基督徒,一个美丽的纯洁的姑娘。

  玛丽娅——基督徒,一个备受苦难的中年妇女,她反映了圣母马利亚的影子。

  提摩太——爱称为提姆,玛丽娅的儿子,他的死隐寓着罪恶势力下无辜者的牺牲。

  露茜——基督徒,一个正直的中年妇女。

  彼得——基督徒,露茜的外甥,热情、单纯,他没有耶稣门徒彼得的犹豫,却有使徒保罗的勇气。

  贝克——银行家,他的身上主要反映出人类的缺点,但又保留了最终获救的一点良知。

  克莱尔——一个迫害基督徒的年轻人,新政权宣传的牺牲品。

  鲍比——一个迫害基督徒的年轻人,他身上更多地体现人类本有的良知。

  斯奈特——特种部队的负责人,宗教迫害狂。

  威廉——斯奈特的副官,新政权培养出来的冷血动物。

  

第1章

  傍晚的薄雾透过那又高又窄的窗户一点点渗进屋里来。雾气把监狱食堂里灌满后,便从所有的门洞往各处飘去。冰冷的石头墙、四面完全由石条垒成的监狱、监狱中的犯人,还有他们跟前的食盘、笨重的金属桌子——这一切都像是墨菲喜欢的黑白电影中某一部的一个场景。墨菲回到了过去,当他们首次给他施行电击疗法的时候,那些旧影片看上去简直真实得可以用来包在手上。而这些曾经是他的全部生活。

  “我是什么人呢?”墨菲走进食堂时还这么想。他把裤子往那总消不下去的圆圆肚子上方提了一下。“我究竟是乔治·拉夫特呢,还是吉米·卡尼呢?”他往右边瞟了一眼,确信芬尼斯已在放哨的位置上,然后又看看左边和头顶上,确信警戒监视器还在屋角落上歪斜地挂着,那是今天早上的一个投球造成的。“也许我是墨菲·博伽特吧。”他穿过食堂,但不能呈直线地走过去,因为厅堂里面摆着桌子,他得从桌间绕着穿过去。这样,他行走的样子看起来便有些像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里克。他的眼睛落在史密斯先生身上。他正俯在自己的盘子上方,背影轮廓像个大问号。史密斯是新来的,但他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算不上什么。墨菲清清嗓子,然后沉重的身体在史密斯傍边坐下来。史密斯的叉子刮着金属食盘,像是指中刮过黑板。墨菲又瞟一眼芬尼和边上的卫兵,他的手支着腮帮,背则顶在桌子边上,这样他的脸便冲着看不见史密斯的那边,他不想做出是在对他讲话的样子。他又分明感觉到自己显然是在竭力装扮一个并不想要装扮的角色。他不想那么做,可恰恰显出那种样子。

  史密斯疲惫地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至少不是用他的嗓音说话,而只是用眼睛透露出了他的意思。墨菲可以肯定,那只是一种绝望的神情,同所有送到这个感化中心来的犯人没有什么两样。就好像有什么人把这监狱四周墙上浸透了的苦难,全挤到了史密斯的眼睛里。墨菲放弃了他装出来的外表,把脸转过来看着史密斯,好像他说了点什么,其实这只是无言的误会。

  墨菲用他满是尼古丁的嗓音轻柔然而严肃地说道:“格兰达,在办公室……”史密斯心不在焉地用又子戳着皮革一样硬的面包皮,机械地跟着说“格兰达……”。

  “她偷听到恰普曼——他是典狱长——和特种部队斯奈特上尉的一个电话。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你妻子,她知道你在这里。”

  史密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奇来,他耸耸肩,那意思是说,他们总会用什么方法知道点什么的。或迟或早,他们最终都能探听到任何情况。

  “我想他们会把你的指纹弄回中心去,找个人做指纹核对。”墨菲咳嗽的声音很沉重,声音从气管深处发出来,“斯奈特明天会来带你,但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这里,那怕是这里的狱卒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担心他们多嘴多舌,走漏了消息。我猜他要使你大吃一惊呢。”史密斯没有任何反应,他放下叉子,把盘子推开,站直身来走了。然后他很快地抬头瞟了一眼,仿佛得有人在盯着他。墨菲从史密斯的肩上看过去,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史密斯的注意。在桌子的那一头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两个人互相对视了几秒钟,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这是什么人?”史密斯低声问。

  “我们称他教士,以前他是教士。”墨菲屈着一个指头碰一下额头“他已经接受了多次电击疗法。明天他们就要放他出去了。”手轻轻地挠挠脸上刚长出来的胡子茬。那样子好像他要说什么,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有一个计划准备把你弄出去,”墨菲说。

  “只是我?”史密斯问。

  墨菲优雅地一笑,说:“通道只能容一个人。”史密斯的手紧紧地握住桌子边,那样子像是抬着一个装炸药的箱子。他的声音低下来,“任何人帮我逃走,都会被处死的。”

  “可你怎会觉得,不如此他们便不会杀掉我们呢?”墨菲说,“要知道,你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一定得把你弄出去。”

  这几句话在空中悬了一会,然后象沉重的水泥块一下子从空中掉下来,正好落在他们中间。史密斯的眼睛——它们满是青瘀,眼角上还有伤口——看着墨菲,“放弃这计划吧,我不想负这么大的责任。”

  “这事我已经告诉你了,随你同意不同意吧。”墨菲用一种豪侠的大包大揽的态度说道。那种态度使人想起电影《基拉戈岛》中波吉对罗宾逊的所做的事。①史密斯的手仍然握着桌子边缘,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好半天一动不动。

  ①《基拉戈岛》原为马克斯威尔·安德逊的诗剧悲剧,发表于1939年,剧中描写了一个象征邪恶势力的流氓。后拍成电影,由著名影星博迦特和洛伦·巴可主演。

  墨菲觉得不舒服又有点绝望。人们都知道这个史密斯是勇敢无畏的人,认为他就是《海狼》里的埃洛尔·福林。他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他要做的仅仅是不引起看守们的怀疑吗?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史密斯这是故做高尚,是故作骑士风度:像史密斯这样的人是不愿意别人为自己牺牲什么的。什么负担他都要自己来扛。“这才是我这样的大丈夫男子汉理所当然应做的,何须别人来担当呢?他们可以折磨我,甚而可以打死我,那样倒可以鼓起人们的士气,可以打破这人间地狱的沉闷。”

  “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嘴边便消失了。

  墨菲确信史密斯不会再说什么了,便朝他俯过身去轻声说道:“行动是在晚上熄灯以后……”史密斯甚至没有看一眼墨菲,他的神情,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远处,那意思就像说:他根本不愿意了解所说的计划是什么,会有什么内容。墨菲有点给激怒了。这本来应是一个非常妙的计划,比以往用电冰箱之类的东西偷偷把囚犯弄出狱去高明多了。他那次为了这一愚蠢的行动挨了一顿毒打,又给关了30天的单独禁闭。他本来会平安无事的,如果不是那人咳嗽的话。

  可今天面前的人是波吉似的英雄,而这种人是不会愿意这么逃走的。“……我们沿来沃河一直走到文洛加大瀑布,到那儿有人会来接你,你还可以继续你的事业。”

  史密斯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做的只是不得不做的事。”那神情仿佛认为墨菲所说的只是一种诅咒或不详的话语。

  这只是一种墨菲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的说法。在这一幕黑白电影中,这人究竟担任什么角色呢?他是说他担负了同吉米·斯图亚特一样的责任吗?或者他仅仅像《正午时分冲的加利·古柏?要不他只是像辛·康纳利一样,小心翼翼地不肯泄露自己计划?墨菲想了半天也无从将他归类。莫非波吉同吉米·斯图亚特、加利·古柏或者辛·康纳利都合作拍过电影?墨菲当然觉得这不可能。

  墨菲听见芬尼咳了两声。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看守已经在注意他们的谈话了。他站起身来,他本来希望自己对于史密斯的在这一时刻的用意会清楚了解的,但这个温和而平易的面孔,还有那双殉道者才有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有透露给他。

  等史密斯再次从饭堂的桌子之间走出去时,墨菲想:唉,他应该有一套白色的燕尾服……他总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感觉:史密斯所说的并不真是表明自己的责任,而是一种回避。墨菲在史密斯快要转过饭堂的拐角时,最后瞥了一眼当时的情景。

  桌子另一端的那个老头站了起来,史密斯盯着他看。他们的嘴唇都没有动,但墨菲可以肯定两人之间已经表明了某种意思。

  

第2章

  罗伯特·斯奈特上尉是现政府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他正乘车急如星火地赶路,离州立感化院只有最后的五英里了。他盯着方向盘后面的速度表,现在的时速是每小时七十英里。斯奈特对他的副官威廉转过脸来,“你不能再快一点吗?”

  威廉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好半天才说,“我想我们总得活着赶到那里吧,你看看这一段路……”

  “别管什么路了,”斯奈特说,“你这人,从来只肯做四平八稳的事。”

  他们的车飞快地从已经枯死的玉米地边驰过。远处地平线上只有孤零零的几枝树,那些丫权古怪地指向天空。这是一个寒冷的秋日早晨。树叶早就落光了。通常被灌木和植物掩着的铁丝网,现在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出来。远处还可以看到一排排的营房,像是在暗黝黝地海面上的星星点点分布的船只。

  斯奈特在焦躁不安地座位上扭动身躯。一会儿攥紧拳头,一会儿又伸开五指,时不时用手掌抹抹他红色的头发。“你是不是放松一点?”威廉已经注意到在整个飞行期间和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当中,他都一刻不停在动来动去。

  斯奈特坐直身体,后脑勺往后靠在廉价的塑料椅背上,尽量向前伸直腿,把手放到兜里,“马上就到了。你来不来一片薄荷提神?”

  “在你兜里揣了多久了?”

  “一星期吧,我不知道。”

  “不用了,谢谢。”

  斯奈特把一片薄荷放到嘴里。“一分一秒都别放松。要不是那几个乡巴佬好久都核对不出指纹来,我上一班飞机便赶到了。他们抓住他多久了?两天?像这样的失职,我简直不能容忍。”

  威廉对这点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你应该让人把他单独关起来,恐怕这样牢靠一点。不知道他们这感化院里有没有单人囚室,有吗?”

  “开玩笑,单人囚室总会有的,应该别给他任何吃喝的东西,让他饿着。这地方总不是最好的安全中心。”斯奈特解释道,“嗯,没有特别的监管,他那些蟑螂便会从缝隙里钻出来,把他弄走。”

  威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蟑螂?这倒是个新词儿。”

  “正是,”他的头说道,“他们是蟑螂,一到夜里便偷偷摸摸出来活动,躲在墙后面,等你睡着了,甚至敢从你的脸上爬过。而每次你以为你已经踩死了他们,摧毁消灭了他们,又有一批新的冒出来。他们的顽强真让人心烦。”

  两个人再一言不发。威廉还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有关基督徒的事。这些人在当时是被认为受了某种哲学的蛊惑,是某种崇拜团体的成员。在他看来,有什么人会愿意做基督徒呢?这是一些可怜的家伙。最好的态度便是不去理会他们,到一定时候他们也就消失了。他觉得纳闷,怎么这些人又变成了要被踩死的蟑螂了呢?他真希望自己的历史知识不至于这么差。

  他的长官在旁边一会儿打开手套盒子,一会儿又把盖子盖上,他一言不发地悄悄注意着。斯莱特这次的急躁有些乎寻常。看来这个犯人不是一般的家伙。斯奈特肯定认为这对他自己是事关重大的一天哩。

  “你认为他们会为这事给你晋升吗?”威廉问道。

  “我才不在乎哩,”斯奈特耸耸肩,一边掏出移动电话,看着兜里掏出的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开始拨号。“先给他们打一个招呼,就说我们就要到了。”

  一阵车载电话的轻轻啸叫声,电话通了。铃声在典狱长伯纳德·恰普曼的屋里响起来。威廉在两年前见过恰普曼,那时是执行另一次公务。他还记得他那圆圆的胖胖的身材和狄更斯似的络腮胡子。从车前控制板上的荧光屏上现出来一张圆脸,这说明威廉的记忆力还很准确。

  可以预想得到,那个恰普曼要是听到了是谁在这一端说话,肯定先有一个立正。但他却只是说:“长官,只要我知道,”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嘟哝。他用手抹掉嘴角沾着的一点鸡蛋。他的早饭肯定给这个电话搅了。

  “只要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呢?”斯奈特不经意地问道。

  “你们不是还要有六七个小时才到吗?”恰普曼像是在抱怨地说。

  “我的表大概停了。”斯奈特撒了个谎。他总得找个借口说明自己这么慌忙火急地赶过来。本来可以告诉他,让他看好那人的。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表情。

  “是的,长官,他们特别给我打招呼……”

  “对不起,你可能搞错了。你准备一下,等着转移犯人吧。”斯奈特说道。

  “但是,这是没有先例的,是不合规矩的……这种时候转移犯人,”恰普曼有点犹豫,结结巴巴地说,“看守们要到九点才到齐呢。”

  斯奈特朝着荧光屏俯过身去,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恰普曼,我们一再一过一五一分一钟一就一到。这是有关国家安全的大事,你可把犯人看好了。”

  恰普曼的下巴都垂了下来,赶紧说:“是,长官。我会按您的……”

  突然话筒里冒出警笛的尖啸叫声,威廉皱起眉头,“究意在搞什么鬼!”

  “是警笛!”恰普曼失声大叫,在荧光屏上转过身去。话筒里一阵噼啪声,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斯奈特一下关上通话器,说“快。”

         ☆        ☆        ☆

  斯奈特和威廉赶到感化院,那里警笛疯狂地响着,一片混乱。在斯奈特的厉声催促下,威廉的汽车一头撞进大门。车还未停稳,斯奈特便纵身跳下车去,一把抓住旁边的一个看守,“发生什么事了?”

  “一只耗子!”那当兵的赶紧说道,然后便同其他的看守朝牢房冲去。

  斯奈特还没有走进恰普曼的房间便听见他在咆哮。进屋后看见他地手拿着电话筒,一手拿着步话器。跟在后面的威廉瞟了一眼桌子上狼藉的早餐。

  看见斯奈特进来,恰普曼的身体僵直地挺立着,迟疑一下才说:“周围都已经封锁了,情况已经控制住了,”一幅忠于职守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

  恰普曼用手抹一下油亮的额头,“早上放风时,有些犯人争先到外面来,结果打了起来。情况一度失控,不过形势已经控制住了。现在没事了。”

  “是吗?”斯奈特按捺住一肚子的火问道,“你的犯人经常都会斗殴吗?”

  “不,长官,以往没有过。”恰普曼答道。“大部分犯人都是,不,都曾经是不安分者。”

  “你是说他们都是基督徒?”

  恰普曼点点头,“但他们都接受了电击治疗。通常他们还是守规矩的。”

  斯奈特瞟了一眼威廉,问恰普曼,“我要的人也参加了斗殴?”

  “没有,他在囚室里。”

  “你肯定?”

  血红色从恰普曼那本来苍白的脸上泛出来。“卫兵报告说,所有牢房里的人都在,不过在混乱当中……”

  “我劝你现在就去看看吧。”斯奈特咬着牙说道。

  恰普曼领着一群人匆匆出了他的办公室,穿过大厅来到一间四面封闭的监控室。墙边是一溜监视器,至少有十二个,屏幕前站着一个模样像是稻草人的监控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见他们进来,一下子跳起来立正,扶了一下眼镜架。

  “第三区!”恰普曼大吼道。

  “是,长官。”那看守手忙脚乱地跑到一台破旧的控制台跟前,摆弄一个忽闪忽闪的小按钮,又抬头看着中间的一台监视器,那姿势像是说,他们一直都在监视第三区呢。

  “看49室!”在遥控器操作下,监视器探头沿着轨道滑过一个个囚室前,荧光屏上可以看见蓝色的囚室号码,52,51,51……但监视器的镜头再不肯往前走,所以49室便始终看不见。

  “它是不可能卡住的,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塞在轨道上,”卫兵的神情有点神经质。

  “叫这区的负责人!”恰普曼命令道。

  卫兵伸手去拿电话筒,但斯奈特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不用了,我们去看看吧。”

         ☆        ☆        ☆

  监狱的走廊上,新来的看守巴托夫斯基在前面带路,后面是一个长满乱蓬蓬白发的老头,手里紧紧攥住一个帆布旅行袋。

  巴托夫斯基从前曾经想当一个警官,或者最好是参加秘密局,但他十几岁的时候左耳感染化脓,从此听力受损,所以只好带着终身的遗憾到这低级安全部门来做狱卒了。看守是感化院里最低贱不过的工作了。但他有一个家——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活,为此他得感谢每月给自己付帐的人,那怕是由这家叫感化院的监狱付帐呢。

  老头步履有些瞒珊,巴托夫斯基便回过来用手稍稍揪住他的手肘。老头今天获释了。巴托夫斯基瞟一眼那身皱巴巴的旧衣服,还有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他们管他叫教士。这家伙早就该放出去了。他们给他施行了好多次的电击疗法,直到确信他过去的信仰已经枯萎,就像昨日切下来的洋葱圈一样。巴托夫斯基想问问这老头,他对自己获释有什么想法,今后有什么计划,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但那样一来,老头没准又会对自己引述一番圣经,把他那已经一锅粥似的脑袋里的可怜的剩余物再倾倒一遍。那怕像巴托夫斯基这样新来的狱卒,也知道不可以跟教士这样的人交谈的。

  他们从恰普曼的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正好那帮人一涌而出,冲到监控室去。巴托夫斯基一把将老头拉到门的旁边,让那帮人先走过去。那些人一个个脸色紧张,特别是那个衣着考究的红头发的军官。而恰普曼的样子像是站都站不住似的。

  “这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巴托夫斯基自言自语道。

  老头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好像被头上的闪烁的荧光管吸引住了,“今天我要在洗衣房干活吗?”

  巴托夫斯基摇摇头,牵着老头往通出口的那个区走去。“那个衣着堂皇的大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问自己。

  运动场上的斗殴已经结束,囚犯们要么在医务所,或者已经回到牢房去了。看守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里肯定出了什么事,巴托夫斯基得自己应该弄明白,这样才好在合适的时候,引起那个衣着考究的长官的注意。真那样,便能改变自己的地位了。他可以得到更好的位置。他很高兴妻子刚给他熨过衬衫(这起码不至引起长官的反感)。

  释放教士的手续几乎没有费什么时间。浓眉毛的狱卒弗兰克·奥卡诺坐在工作台后面,他已经把释放证都准备好了。

  “天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弗兰克问。

  “不知道。”巴托夫斯基回答道。弗兰克从教士的私人物品袋中取出原先收下的东西:一只旧表、一个没有钥匙的金属环、一个已经破了的钱包。他递过这些东西给教士时,后者好像什么也不认得。“你不要把它们都放到你的旅行袋里去吗?”不等老头回答,他自己动手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东西都塞进袋子里。袋子里是一条裤子、一件衬衫,还有刮脸的用具。还有几本书,但巴托夫斯基看不见是什么书名。

  “我真不明白,这些人都中了什么魔,”他还在讲今天早上的那场斗殴。一边在数应该给教士的遣返费。这点钱足够老头开始他的贫困生涯。教士接过弗兰克递过来的钱,那样子好像不知道这是钱。

  “放到你兜里吧,”弗兰克说。

  教士按他的话做,把钱塞到衬衫的兜里面。

  “小心点,教士,”弗兰克说道,“你知道往哪里去吗?一直走到院子的那一头。听懂了吗?往左拐,然后顺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你便到了比森的杂货铺和煤气站。在那里等汽车,一小时内便会有公共汽车。”

  教士点点头,然后紧紧地抓住他的旅行袋,好像那里装着什么宝贝似的,然后步履不太稳地朝漆得花里古哨的大门走去。弗兰克按了一下按钮,那大门的门栓便滑开了。巴托夫斯基为教士推开门,老头走了出去。

  “再见吧,教士,”巴托夫斯基说。

  老头走到强烈的光线下边,用手遮住眼睛。然后稍稍加快了脚步,穿过院子朝那一头的大门走去,那样子仍是木然而无意识的。风有点大,掀起了他斑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络腮胡。巴托夫斯基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操这种心。”

  “我想是为了觉得公正吧,”弗兰克回答。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大门边停下来,车里很快走出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她一把抱住教士的手臂,样子像是在哭泣,然后又一把将他扯过去,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太太,你觉得呢?”弗兰克问。

  巴托夫斯基没有回答,他眼里看到的这一切使他隐隐觉得不对劲。老妇人把老头带到车门边,为他开了门。然后自己又绕到司机坐的那一侧,拉开了车门,立即踩着了引擎。这总有点不真实。可为什么呢?

  汽车一溜烟地飞驰而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巴托夫斯基皱着眉头说:“是他的女儿?”

  弗兰克说:“他女儿不会这么老。”

  “可你瞧她绕到汽车那一侧时的步伐……”巴托夫斯基虽然这么想,可他也不知道这说明什么。“你看到了吗?”

  “没有。”

  “她走路的样子完全是个小娘们。”

  弗兰克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像是在倒录像带,回放刚才的那一幕,“我没有注意到。”巴托夫斯基耸耸肩,朝自己的同事走过去,像是要帮他弄明白点什么似的。

         ☆        ☆        ☆

  威廉本来以为斯奈特会简单地召集所有那一区的卫兵,检查每一间四室。但斯奈特信不过他们。他们二人在恰普曼和那个神经质的监控室的看守陪同下,往第三区赶去,第三区在监狱的另外一头。

  “退回去!站开!”所有四室里的犯人都离开了本来贴得紧紧的铁栅栏,回到里面的墙根下站住,或者在床上坐下来。恰普曼在前头走,所以他先看见49囚室。等斯奈特和威廉从后面走上来时,他差不多站不住了,用手扶住四室前面的铁棍。

  一个须眉斑白的糟老头子缩成一团坐在床上,两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腿上。他抬起头来,看见斯奈特这几个人,便像小孩遇见老朋友一样地露出牙齿微笑。

         ☆        ☆        ☆

  威廉在恰普曼的办公室桌子边坐着,不惹人注意地啜着温吞吞的咖啡,一面从眼角偷偷看着他的上司在屋里踱来踱去。对逃犯的搜寻没有任何结果。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上面详细地描述了那辆黑色的汽车,还有车里的人的模样;那怕补救措施到了这种地步,斯奈特还是明明白白地声称:他们绝对找不到这个人的。是的,最终可能会找到汽车,可里面的座位上只有一个假发,人早就不知往那里去了!

  负责前门办公台的看守弗兰克·奥卡诺,还有新来的那个叫巴托夫斯基的家伙,青筋暴胀地靠墙站着,恰普曼在他们跟前踱来踱去,面色阴沉沉的。斯奈特简直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你们告诉我,说你们只是看见一个因得释放而兴高采烈的犯人,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有扫描系统吗?”

  “我们本来是要申请一个的,但管理委员会从预算中砍掉了这笔开支。”

  “指纹检查呢?还有身份牌呢?”斯奈特接着问道,这回是问奥卡纳。

  奥卡纳神经质地摇摇头,“不,长官,像我们这样的低级感化中心,通常是没有您说的这些技术要求的。”

  斯奈特的眼睛瞪着威廉,后者正在记下所有这些话,准备起草一个调查报告,回去以后好向委员会汇报。

  恰普曼说:“我们这里并不像你们那里,没有大城市的行动规划。通常我们这里的犯人也都没有威胁性,他们都不是死硬的刑事犯。”

  威廉以为他的上司会勃然大怒,但后者听恰普曼这么说,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什么才叫做死硬的刑事犯呢,恰普曼?杀人犯,盗窃犯,或是贩卖儿童的人?”

  “呃……是的。

  “那你以为什么才会使犯人变得死硬呢?我告诉你吧,杀人放火偷窃和贩卖儿童等等的观念都是不坏的观念。罪犯之所以为罪犯,首先在于他们的思想观念。你懂不懂?他们的问题出在这里。”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太阳穴,“正是这里出了问题,他们才会变成死硬的犯罪分子。而正是头脑里的观念才是这些所谓基督徒反抗我们的国家,反抗我们。世界产生于观念,而不是枪杆子。”

  恰普曼还是坚持说:“可这些观念只不过是那些没有头脑的人的一些可怜的迷信,你总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有严重威胁吧?”

  “不,我相信是的。”斯奈特的语调硬帮帮的,“当然确信不移。这样吧,如果我们可以不再讨论这些白痴的问题,我想见见那个逃犯的同伙。”

  恰普曼敲敲桌子,门开了,卫兵带进来两个犯人,他们带着脚镣手铐。

  “蟑螂,”斯奈特对威廉说道。

  “他们两个人,”卫兵说,“矢口否认知道任何事情。”

  “谢谢,”斯奈特抢在恰普曼前说道,然后,他倚在桌子边上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中等个儿,一脸胡须,脸色是茄子色,像是皮椅的皮革。工装裤齐胸的地方缝着他的名字“芬尼斯”。另一个的个儿要高一些,身体也要结实一些。

  “这么说来,关于逃跑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了芬尼斯?”斯奈特问道。芬尼斯摇摇头,“是的,先生,我真的并不知道逃跑的事。”

  “基督徒可是不能撒谎的,”斯奈特微微一笑。

  “我说不知道,并没有撒谎,”芬尼斯回答。

  斯奈特的头微微一偏,换了一个话题,“芬尼斯,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有三个月的时候向人胡诌些什么东西,只有三个月,然后便折进来了,你在这里呆多久了?你对一伙人宣讲什么圣经呢?你要把地狱的天使变成天堂的天使,是吗?”

  芬尼斯无动于衷地看着斯奈特。

  “你也就快到期了吧?这种时候你怎么竟帮人越狱呢?你不把自己的事给毁了吗?我真不明白。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芬尼斯的眼睛盯着斯奈特,“长官,对不起,我恐怕你没有完全弄明白我刚才说的。”

  “我们就要释放你了,下个月便放,只要你肯合作,”斯奈特突兀其然地说道。

  芬尼斯的脸上没有一点反映,他还是看着斯奈特,嘴唇抿得紧紧的,然后放松一点,“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巴托夫斯基,”斯奈特的手轻轻一挥。

  巴托夫斯基本来靠墙边站着,一步使跨出来,往斯奈特跟前一站,“到,长官?”

  “我想请你把你的棍子拿出来,狠狠地朝芬尼斯先生的鼻梁上打。

  芬尼斯往后缩了一步。威廉挺直身体,准备看下面要发生的事。

  巴托夫斯基的脸色变得苍白。“什么?”他问道,那声音像是从干涩的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嘶哑而微弱。

  “我让你把棍子拿出来——”

  “我听见了,但先生——”巴托夫斯基好像找不到词儿。

  “你不想动手,我知道,”斯奈特说,声音好像同情巴托夫斯基。“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做,可芬尼斯先生不肯帮忙,说实在的,我也不相信光是谈话便能说服芬尼斯先生。

  “不过……可是,为什么……必须我?”巴托夫斯基小心地试探。

  斯奈特看着巴托夫斯基,好像他一下子变成的小孩,“你不是把犯人给放走了吗?这下得费好多事才能补救得过来呢,对不对?你不会希望在你的档案上写下‘无能失职’或者‘建议立即开除’之类的话吧,是吗?”

  “不想,长官。”

  “我想请奥康纳先生帮我同样的忙,”斯奈特好像是不经意地说道。

  恰普曼的两手握在一起,绞着手指,“上尉,可是,我想……”

  斯奈特扬起手,“典狱长,我对你想什么没有兴趣。巴托夫斯基,动手吧,你能做得到的。

  巴托夫斯基慢慢地抽出他的警棍,那样子好像就要呕吐了。芬尼斯睁大了眼睛,一面往后退。旁边的卫兵死死地想按住他。威廉的眼睛盯着墨菲——他的样子要硕壮得多。尽管表面上看来他没有任何表示,威廉心眼相信应该是这个人参与了行动。

  “怎么?”斯奈特不耐烦了。

  巴托夫斯基双手握了棍子,像是举着垒球棒。

  恰普曼说:“我要打报告……”

  “你最好走开,巴托夫斯基,快点。”

  这新来的看守穿着他妻子给熨过的干净衬衫,站在芬尼斯的对面,后者尽量表现出勇敢的样子,可仍在按住他的卫兵手下微微发抖。

  “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芬尼斯说,他的膝盖在发抖,腿也发软。

  “废物,”斯奈特说,对巴托夫斯基挥手。

  巴托夫斯基双手发颤,像投球手那样准备一掷,他扬起手臂。

  “动手!”斯奈特下命令道。

  威廉的手不自主地按到手枪套上。

  巴托夫斯基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向后倾斜。

  “不,”墨菲喊道,“住手,他可以告诉你们,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整个逃跑事件是我策划的,他只是个小棋子。”

  斯奈特走到墨菲跟前,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他的灰白而棱角分明的脸。“你是墨菲,”斯奈特说。

  “对,我是墨菲,”这人用愤怒得有点沙哑的声调回答。

  “又一个见过主的光的人吧,嗯?我敢肯定你在想念引擎的轰鸣和皮鞭的感觉吧。’嘶奈特轻轻地一笑。

  墨菲挺直身体,下颌轻轻地一扬。这是一种非常细微的轻蔑。威廉记得他在吉米·卡格尼主演的一部电影中见过这一幕。

  “那你说吧,逃走的那犯人的情况。”斯奈特的身体倚在桌子上,下命令道。

  “你可以干脆下令枪毙我好了,”墨菲说,“我不怕死,我不会告诉你什么的。”

  斯奈特微笑着说:“死亡可是你最不担心的事了,墨菲先生。”他对威廉点一下头。

  威廉并不喜欢施行痛苦,无论是对人也好,还是对别的动物也好,甚至他不喜欢杀死昆虫——那怕称作蟑螂的。可这并不是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的问题。他在学院里学习的时候,他们已经给了他彻底的训练,让他学会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针对任何人,怎样通过准确地给身体施加疼痛而获得需要的情报。威廉可以不在乎做一些残酷的事,那种冷漠甚至使他的同学打寒颤。他可以像开关那些在一瞬间转换,前一刻还是迷人的和善的小伙子,转脸便成了不带一点情感刽子手。斯奈特称这些反叛者为蟑螂,但对于威廉,他们只是解剖刀下的一只只青蛙。对付他们只是件例行公事,如此而已,至少威廉一次次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所以当斯奈特给他递了眼色之后,他便站起身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脱掉身上的夹克,好像是怕把它给弄皱了,然后卸掉斜挎在胁下的枪套,他对墨菲说:“真对不起,墨菲先生,这不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墨菲那天并没有被打死,尽管威廉可以肯定,墨菲自己是宁可死去的。

  

第3章

  山姆·约翰逊在一天之中遇见了两件足以改变自己生活的事件:一是他给炒了鱿鱼,再就是他在自己那简陋的单身住房的门后,捡到了一封偷偷塞进来的神秘的信件。

  山姆猜那封信是在他离开校长的办公室后,穿过校园走回宿舍时,什么人给塞进来的。校长让他去是为了通知他,他已经被解雇了。山姆抬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他从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取回来的几本书和一些文具杂物。他进门时正好一脚踩在那封信上,要不是他的台历从纸箱上边滑落下来,他便不会注意到这封信。真那样,再等他看到这封信时,也就太晚了。

  他心不在焉在把信塞进运动服的兜里,一边把纸箱放到地上。他把手掌按在自己后脑的一侧,稍微用劲揉着,然后把自己那粗糙的浅黄色的头发用手指往后梳过去,想让它们贴在头皮上。他在那张弹簧已经变形了的破旧沙发上坐下来,心里竭力把这一天的遭遇的事理一遍。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也给炒了就鱼。他上了十六年的学,又有七年的教学经历,可竟让这个神经质的校长,让这个他平时连正眼看一下都不屑的家伙给开了!

  他竭力地回想那天的情景,由于凝神的缘故,他皱上眉头,结果他那双友好和善的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睛周围的雀斑和鱼尾纹更清楚了。那是两个老朋友聚会的闲暇日子。其实山姆不该觉得惊奇的。岂不闻老话总是说:背叛你的人不会是你的敌人,而只能是朋友嘛。

  三天以前他和比尔去钓鱼。那天他们不是校长和教授,他们是两个有同样爱好的朋友,站在过膝盖深的冰冷的河水里,一边抽烟,一边漫无目的的聊天。可他们并没有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呀!比尔一定把他的话,当时就记在心里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帐篷外生了火,空气中满是柴烟和附近松树的气味,他们还煮了咖啡,山姆觉得惬意极了,尽情地享受朋友间的温馨气氛。也许他是说了不该讲的话。他承认自己有点倾向相信某种不可能的东西,倾向于考虑上帝,后者将他引向叫做耶稣基督的神秘。其实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很认真,或者说并没有多深刻。但他的确说了这些。

  现在他才回想起来,当时,当时簧火照着的比尔的脸上有多不自在,那意思等于是说:“你干吗给我说这个,你干吗不闭上你的嘴呢?”

  他回想起在比尔的办公室里,在好朋友让他滚蛋,给了他这样的打击以后,山姆居然还问他一句这是为了什么,想讨个说法。

  但校长比尔只告诉他,校方经济上遇到了困难,而这是“时代的象征”。不过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是那次钓鱼,”山姆说道。

  “与钓鱼无关,”校长比尔说,不过语调可不是很坚定,“不过,山姆,你倒是应该只在箱子上钻个洞研究它,而不必钻到里面去相信它。”

  的确是时代的象征,山姆心想,他挺直了那足有六英尺高的身躯,怒不可遏地走出办公室,脚下踏得咚咚响。

  现在他坐自己的屋里,四周都是乱七八糟的纸箱子,他觉得绝望了——他好像失恋了,不过抛弃他的是校方。这么些年来,只有书本才是山姆的女友、妻子和情妇,牵挂他心的只是一次次的考试,还有那些接学生的校车。只要他往黑板跟前一站,看见班上那些渴望听见他讲课的年轻人,只要他一开口讲起世界著名文学,他便感到满足,就像是行领受圣餐的仪式一样。山姆几乎没有别的需求。即令是新政府封杀了思想,那一张张脸都成了僵硬的死板的样子,他还是尽心尽意地教他的文学,结果他始终不渝钟情的爱人倒背弃了他。

  他坐在那里想起了任何人在这种心景下会想起的事情。他本来会有更多的时间把他们写下来的,他本来应该多出去走走的,他本可以走出这种禁闭的环境的。他往后靠在沙发上,两手捂住自己的脸,疲倦现在停滞在他的肩上,他觉得眼睛发涩,甚至有点酸痛。我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他往后伸直身体,把手探进衣兜。那封神秘的信在兜里飒飒地响。他在绝望中顺手把信掏出来,信封上没有字。他把它撕开。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那纸条说,“收拾保暖的衣物,今晚上10点到卡登大院11号来。”

  山姆神情沮丧地笑了笑。打字机打的所有这些字下半部都有些模糊,他自己的系上就有这么一个老掉牙的打字机。是系里边的什么人在警告他?一个学生?或者是系上的那个秘书?他一个一个地回想,是谁呢?可对她,他并没有说过有关基督教的事呀。他倒是有好多次猜想,这女秘书会是一个基督徒吗。

  他一下子泄了气,好像拔了汽门芯似的,瘫倒在沙发里。他得集中精力想一想。纸条上约定的时间不可能与他被炒鱿鱼有什么联系,那就太巧了。但总有什么人在想法帮助他,这是肯定的。不过,要这是一个圈套呢?他之开始相信耶稣才是不久前的事,像许多新信教的人一样,他在讨论信仰时,并不会太谨慎。

  可是当局干吗要这么不怕麻烦,费这么多工夫来安设这个圈套呢?他们可以干脆上门来,随便找个借口就把自己带走啊。他们只要在警察总部问几个问题,便可以处置他了,他会像许多人一样的消失掉,他的朋友或者邻居有谁会敢去问呢?

  时代的象征啊,真是不错。两个学期以前,他的班上也有这个一个学生,她在班上不明智地为基督教辩解了几句。其实那根本算上辩护,她只不过是说耶稣基督说的话,从哲学上看,有些还是有点道理的。他还记得,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样子有些笨拙,但很自信。这是个很有点性格的女孩子。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从头上洒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她说话时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就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实话实说只会招来告密。他们需要的是猜疑和恐惧。

  班长——他们在每个班上都暗地里指定了一个监视人——肯定把这事报上去了。两天之后山姆正在班上上课——他讲的是国家新闻检查制度的作用,那个女孩子冲进教室,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她大声呼救。两个警官跟在她后面冲进教室,当着全班人把她拖了出去。“救救我,救救我吧,”她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山姆觉得自己的良心一阵刺痛,倒不是因为她被抓走,而是因为他和这一班人都像痴呆的山羊似的看着。等走廊外的大门砰然响过后,他们又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课上头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山姆以后再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时代的象征。

  山姆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骚乱。他半夜给吵醒了,下面一楼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对夫妇在打架。然后他听到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再后来是第四个人的声音。说话的人始终保持那种单调的公式化的腔调,保安部队的人说话时都是这样的。那女的在尖叫,男的在抗议,而后是手铐的声音,桌子或什么家俱给碰翻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满身是汗。他要做点什么。他的自由的本能告诉他,至少应该抗议,说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做。他想走到楼下过厅里对他们这样说,但他却没有迈步。他扯过毯子里住身体静静地等待着,楼下的大门砰砰响过了,过厅里的脚步声小一些了,什么东西从地上拖过的声音也消失了,直到一切都静下来。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也许是两个人?这不关山姆的事。一切恢复平静过后,山姆觉得不再有那种莫名的安全感。

  马克斯一家住在山姆的隔壁,里昂和马格丽特两口子早就对山姆的说过,如果他不管好自己的那张嘴,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你们这些当教授的总是这样,”里昂先生挥着手里的汤勺说,那正好是楼下那对夫妇被带走的第二天晚上,他们请山姆一块吃晚饭,“你们想到什么不能憋在心里?总把全世界都当作你们的教室,那两口的事你也要遇上的,你要是不小心点。”

  当时山姆有点尴尬,苦笑着,但却没有什么笑声,那晚上山姆和里昂都喝了不少,直到马格丽特催他回自己的屋去,一边把醉倒了的里昂拖到床上。

  山姆接受基督以后,最先告诉里昂。里昂尽管是思想开明的人,但却不喜欢这档事,他没有表示赞成,而是皱紧眉头教训了山姆整一个钟头,反复说了他这个选择的危险性。虽然他也很清楚,大概这对山姆不会有什么作用,他改不了他的思想,或者说改变不了他的心。从那天以后,他们很少见面。偶然在走廊上碰上,是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这样要安全一些吧。

  山姆在心里这么设想:要是自己消失了,里昂会不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又与上次那两口子消失后一样吗?国家又少了一个敌人?也许里昂什么都不会想,这样要安全一些吧。

  他把纸条塞回信套里。也许,这是某个地下组织的人送来的?他对这人知道得很少,他只从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满怀激情的文章。有两个人,一个叫摩西,另一个叫以利亚,他们有一个由追随者组成的网,他们会帮助那些受起诉的人逃走。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地下通道,山姆想到这点,心里一阵发紧。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与他联系呢?他又一次想到多洛列斯,有点后悔当时没有说声再见。

  也许是安卡·麦克劳德把情况告诉地下组织的。安卡是山姆系上的教授,多少年来都老跟他唱反调的。他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和山姆意见一致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山姆所以归信基督,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安卡促成的。他们曾经在一次午餐辩论中,因为中世纪文学而激烈地争论有关基督的本质。山姆回家以后,从一个旧箱子里把他母亲用过的圣经找了出来。他读那上面的话,一旦开始,他便觉得放不下这书来。经过两个月的思考和斗争,他向圣灵低下了头。

  他告诉了安卡,后者自然马上表示异议,他不同意他对获救的解释,并且宣称,“天啦,你这家伙,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认真,我敢肯定,你终归会意识到这有多么可笑,你的观点竟然站到那边去了。你是聪明人,一定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

  不,不会是麦克劳德同地下组织联系的。

  可究竟是谁同地下组织联系又有多重要呢?现在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山姆环顾一下周围,这就是他在此世上的全部财产了。他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又把眼前的处境梳理了一遍,他发现自己更加绝望了。有什么理由还要呆在这里呢?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栖身之处,值得眷恋的人?没有,都没有!他如何再安排自己的生活呢?他已经给自己的爱人所抛弃了,拒绝了。无论他留下来还是出走,都只能得到一张满是落叶的床了。他想到了那个从他班上给拖走的女孩,她叫林纳?然后他费力地想像某个屈辱的晚上,半夜时分,人们会把他从自己的屋里也拖出去,要不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校园里追捕他,当着他的学生和同事,当着已经背弃了他的爱人,在饭堂里给他戴上手铐。

  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

  

第4章

  卡登大院11号是一幢单面临街的房舍,墙上给涂鸦人弄得花哩古哨的,百叶窗都东歪西倒地吊在铰链上,那些倒在地上的垃圾桶里的脏物扔得到处都是。山姆想,这是一个错误。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从旁边漫步走过去。但这条灰蒙蒙的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也只通往前面远处的一条公路。他好像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道走下去,他提心吊胆地朝那扇大门走过去。尽管秋天夜里的空气很凉,他还是出了一层薄汗。他那塞得满满的旅行袋很沉,袋子的把手因为有汗两者往下坠。他的手指关节都变得苍白,如果看得见的话。他觉得几个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了,他换一只手,好抓牢旅行袋的把手。

  满月的光投射下来,黑黝黝地影子爬过那老房子的褐色沙石的门柱。他的心给猛地触动了,在内心深处给勾起了多年以前的某种印象。这使他有些毛骨悚然。这地方使他想起某种熟悉而不舒服的东西。他微微地发抖,想起了他当初的大学兄弟联谊会的入会式,他们要求他单独在一幢据说闹鬼的屋里呆上一夜。他当然不相信有鬼,他心里知道,那惟一可能出现的“鬼魂”便是他的同学们装出来作弄他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那屋里呆一夜,他虽然不喜欢那种尴尬,但还是愿意获得加入联谊会的快乐

         ☆        ☆        ☆

  那天夜里,山姆走进那房子,在原先被当做起居室的那间屋里站住,把手中提着的睡袋放在地板上,开始把它铺开来,空气的气流使地上的一团团的尘土轻轻滚动起来,尘土团都朝着已经倾斜了的那壁炉的烟道飞过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做是有些傻气。他坐下来开始等待。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鬼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然后是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期待化成了焦躁,快点来吧,你们这些家伙,让这件愚蠢的事早点发生,早点了结吧。

  他的背后咔嚓响了一声,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觉得有些失望。他对空荡荡的屋子喊道:“你们如果打算做什么,就快一点吧!”

  但只有他的回声。

  房外的树影从洞开的窗户照进来,影子在墙是晃动。

  蜘蛛网在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是幽灵在摆弄着它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又过了一小时,山姆开始发怒了,他恨他的同学们。他要为这点感受写一篇关于入会仪式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他不认为在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傻坐一夜,就能证明自己的勇气和性格。又一个小时过去以后,他在地板上躺了下来。他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过,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他想,这真有点滑稽呢。最后,黎明来临了,晨曦在天上渐渐透出来。

  山姆睡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许这只有一刻钟,也许是二十分?他在大概不会睡得过久的。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梦。不管怎么说,他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会睡着了。他在那儿,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纹。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呢?地图上的道路?叶脉,或是河流?他感觉了某种气味。

  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臭,他想,是一种腐败的气味。他一下子坐起来。多幼稚啊!他们一定藏了一具腐烂了的动物尸体在这附近。他的眼角里有看见某种东西……那东西就在那儿,它并不是一具动物尸体。等他转身正对那旁边的东西定睛一看,他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了!这是一具死尸。就离他躺着的睡袋不到一尺远。他的头正朝他倾斜过来。那双睁得大大的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微微地张开着。尸体没有穿衣服,皮肤泛出绿色或浅蓝,有的地方是紫斑。一只手臂指向山姆。另一只手则弯过来搁在胸前。

  山姆尖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一边。他抓住的睡袋另一头,跳起来拔腿就跑,那怕在惊恐当中,他还是记住了别丢下睡袋——他还是很实际的。他朝门口奔过去,睡袋拖在后头。那尸体也给拖动了,好像活了过来,不肯让他就这么走掉。他使劲地扯,气都有点透不过来,而那尸首却一点都甩不掉。这情景实在有滑稽。他知道他的同学们正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嘲笑着他。最终他确信,他要甩掉这个尸首扯走睡袋是不可能的。他便丢下睡袋一溜烟地跑了。

         ☆        ☆        ☆

  山姆虽然通过了这个入会的考验,但他却拒绝加入这个联谊会。他再不肯原谅他的同伴。他们把他那天夜里的全部情景都录在一盘带子上,然后在全校传看这录像带。困扰山姆的并不是这件事身多少带有的耻辱,问题在于他们把山姆扔进了一个更深的耻辱——对死亡的恐惧。

  山姆使劲地咽下了一点口水。他朝那扇褐色沙石门柱的大门走过去。他伸出手敲敲门,等收回手来时,他的拳头禁不住在颤抖。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屏住了呼吸,甚至树稍上的风也都凝固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他预料到来开门的是一具僵尸。然后他敏锐地听觉,感受到一点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一丝光从门正中的窥视孔上晃过。有什么人在悄悄地审查他。

  山姆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时间长得有点不对劲。他都开始觉得自己到这里来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有点想转身离开了。他又听见门栓滑动的细微声音。门慢慢开了一道缝,然后开得大了一些,一个目光犀利的中年妇人走出来,头发卷成一团盘在后脑勺上。她在山姆面前站定。她脸上的神情让人觉着既很熟悉,也很陌生。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山姆时,山姆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了。

  “嗯?”她问。

  “我的名字叫山姆·约翰逊,”山姆自己介绍了。

  “是吗?”

  山姆有些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只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就会知道一切的。“我接到一个纸条,要我晚上到这里来。”

  “是吗?那我想你应该进屋里来再说。”她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山姆走进屋。山姆刚随手带上门,她在前面顺着狭窄地门道快步走进去,山姆在后面跟着。门道里有一股通风不畅的气味。

  他们穿过前堂,又走过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俱。然后他们走下一道吱呀作响的梯子,来到一个地下室的后间。这里潮湿也有点温暖。屋子中间摆一张木方桌,上头吊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桌子边坐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头。她看上去大约有十九岁或二十岁吧,山姆在心里猜道;老头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这是她的祖父吧,山姆对自己说,不过也许并不是。两个人看上去神情都很疲倦,姑娘更多一点惊恐。老头看上去倒有点无动于衷的样子。山姆有点同情那姑娘,想对她说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也许这样一来,大家都互相交流了情感,便会提高一点勇气?但他心里想,恐怕这样不礼貌,也就没有开口。他们之间只是相互通告了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说自己姓什么,便算是作了介绍:她叫艾米,老头叫做路加。

  这时候山姆突然发现,那领他进来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屋去了。

  “欢迎,”从阴影里面走出一个矮胖的男人说。他穿着一件白色粗布衬衫,裤子是灰色的,黑色的背带。男人的头已经秃顶,留着两边有点翘的八字胡须。他那件长长的衬衫,使他的样子显得像是乡村的屠户或面包师。“我叫本,”他说道。

  “我叫——”

  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粗大的手,手指明显地很有劲。“我知道你是谁。抓紧时间,我们得快一点。跟我来吧。”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

  那姑娘和老头便跟着出去了。山姆有点犹豫,拿不定主意。他想,这决不是大学教授应呆的地方。本把门打开,一阵冷空气带着汽油味、枯草的气息,还有卷心菜的味儿灌进来。原来这是车库。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车子除了前面的驾驶窗的玻璃,整个车箱是全封闭的。“你们都带了暖和一点的衣服吧?把包搁在后面,约翰逊先生。”山姆照他说的做。“这车箱地板是假的,下面还有一层。直到出城你们安全以后,都得躺在里面。躺在里面有点不舒服,但只有这样才能逃出去。我会把你们送到另一个集合地点,到那里与别的人会齐。

  “与别的人会齐?什么人?”山姆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呢?”

  “请进去吧,”本微笑着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万一——”他犹豫了一下,瞟了那姑娘一眼,又清清嗓子,说“我们这是在帮你逃亡,请别忘了。”

  等他们三人都在那汽车的夹层里躺下去后,觉得实在像躺在一具很大的墓穴里。汽车开动后,他们能感到从换气扇透过来的一点空气,人感觉得非常窒息。山姆觉得想吐。艾米躺在他的旁边,她的手好像在摸索什么。山姆惊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但她立马把手抽了回去。山姆那一瞬间很为自己的反应后悔。他知道自己甚至必须要掩饰最单纯的人类感情。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尴尬。

  车停了下来。从他们躺着的那棺材匣子的侧面,山姆听得到街上警察的巡逻车的声音。听得见他们的低沉的说话声。他们对本在嚷叫。大概他们已经到了出城的哨卡上了。他们让本停车,要他出示证件,然后绕着汽车转了一圈,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本向他们解释,好像是说自己在出城时捎带着拉了点货。山姆他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担心那鼻子跟前的夹层随时会给掀起来。山姆忽然听到很粗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旁边的老头咳了一声。大概是艾米拉了老头一下,老头算是强忍住了。然后是一阵寂静。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本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车总算开动了。

  山姆想像哨卡上的情况。那发出惨白色灯光的岗亭里,铁皮的桌子和椅子,面无表情的哨兵在灯下检查本的文件,仔细审察上面的印章。审察方式本身是极其无聊的,但它又是有威慑力的。最无辜的人也会惴惴不安,都会有一种犯罪感。每个人生怕自己在那里有一点不慎,引起了士兵们的怀疑。特别是最近,他们在每一个哨卡都安装了一种新的扫描器,它可以检查每一种汽车、机器,甚至可以测知人的心跳,或者灵魂都能够探测出来吧,山姆心想。这种机器才安装了不到一年,他们使用起来还不熟。再过一年,这样的偷运也就不可能了,山姆心想。

  本忽然哈哈大笑,用脚着车上的地板,这使他们大大地吃了一惊。“我觉得奇怪,他们竟然没有检查出来。你们可以出来了。”他们从夹层下钻出来时,他对他们说道。本告诉这几个人,到下一个集合地点,还有两小时的汽车路。“先放松一会,尽量坐舒服一点。我一发信号,你们就赶快躲进夹层里去。”

  他们各人都选了一个位置,尽量把身体伸展开。山姆靠着自己的行李袋,把全身放松。但他还是觉得紧张。艾米和那老头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车箱后部的暗影,回避着山姆的眼光,他们相互之间谁也不看谁。山姆断定那姑娘不到20岁。她的举止文静,让人看上去很惬意,那味儿甜甜的,很是可爱。她的头发呈褐色,从后面束起来。下身着一条帆布裤子,穿旅行的靴子,一件厚厚的丝质夹克衫。她大概觉得热,便脱掉了外衣。山姆看见她穿着法兰绒的短衬衫。他估量她的身材要比现在这样子好,她现在一点没有打扮,也很惟悴。虽说她的样子时时出恐惧,但山姆相信如果她笑起来,一定是很好看的。

  路加没有任何表情,对周围的一切也好像没有兴趣。山姆认为他有60多岁,也说不定快70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脸摩西那样的胡须。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的那点稀疏的光线,山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要祷告吧。可他并没有闭眼睛,反而睁得大大的。那对眼睛睁得太大,山姆想起以前见过的一部心理学的书,那上面的画的图说,只有惊恐的人才会那么样睁大眼睛。眼睁这么大大睁着的人,一般都有极其痛苦的经历。

  最后,山姆觉得有点困。头脑里升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好象人漂在大海上。他不但被自己的爱所嘲弄了,他也是自我放弃。现在车往哪里去也不清楚,以往他不敢信任什么人,而现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从别的情人。在半睡眠状态下,他祈祷能够得到特别的以往感受不到的恩典。

  汽车的颠簸忽然停下来了。山姆一惊,把头抬起来。

  “到第二个集合处了,”本大声说道。他从车上爬下来,门也没有带上。寒冷的空气当中有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山姆把头往前凑到车壁的缝隙上,悄悄地观察外面。远处是一排农舍,像是野兽蹲伏在那里,又像是长着黄眼睛的幽灵。车箱外好象有什么人在说话,其中有本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很紧张,透出点压抑的意味。艾米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好像在竭力听外面都在说些什么,这气氛似乎也令她不安。

  “好像在争吵?”山姆说道。

  艾米惊愕地看着她,一句话没有说。就像在电梯间里,来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上面的天棚,互相不会对视。而现在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气氛,眼睛盯着对面的人看。

  过一会,门又响了,声音还很大。

  “挤一挤,腾出个地来,”本说,“还有五个人呢。嗨,这不是派对,别出声。”跟他来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先上来一个女的,那有点呆滞的表情像是公路上给汽车前灯一下照住的雌鹿,一双圣马利亚的眼睛,因为老是流泪而发红。她抱着,勿宁说是拖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约摸五六岁,样子很兴奋,东张西望的,倒像是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旅行。男孩有好多女孩的特征,头发是卷曲的,看来很柔软,一张椭园的脸,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黑黝黝的。倒没有他母亲眼睛的红色。母子二人是玛丽娅和提摩太。

  “我可以坐在前排吗,同那个男人挨着吗?”男孩问。

  “不行,”他母亲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后面上车来的是露茜,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用山姆母亲爱用的话说,“她的祖上是到西部拓荒的”。她的身材硕大结实,脸上笑起来线条分明,透出长年累月下地干活的人才有精神。她看山姆一眼,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让山姆有点意外,出于对这种人性表露的回报,山姆也轻轻地露了一下笑脸。

  一位绅士模样的人把头探进车来,打量一下,目光又瞄瞄车顶。他的眼光迟疑地在每个乘客身上略略一停,好像很不欣赏这车内的条件,这一切实在使他感到意外似的,他的头又缩了回去。山姆听见他对本说道:“这是——”他的声音中颇有些不满,那意思是问“你就让我坐这样的车?”

  本叹一口气,说:“请吧,贝克先生。我们可要来不及了。”

  那头又深进来,山姆感到了他犀利而一点不退缩的眼光,和那总是皱着的额头。上面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勉强盖在头顶上。霍华德·贝克叹了口气,吸吸鼻子,爬上车来:露茜觉得这情景有意思,便轻轻地摇摇头,笑了。

  彼得最后上车,原来他是露茜的侄儿。彼得刚满20岁。人长得挺精神,小胡子上的髭须看上去软软的。他的行动显得自信,他人上的人身边走过时,轻轻按着自己后腰,抚摸一下,微笑着给所有的人打气。样子就像是准备参加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似的。彼得对山姆眨眨眼,伸出手,自我介绍:“彼得。”使劲摇晃一下山姆的手。他的自我介绍倒是简单。“山姆。”

  “别说话了。”本吩咐道。“好的,好的”,彼得轻轻地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挨着露茜坐下。本又往车上放了几件什么东西,把才腾出的地方堆满了。然后他砰地关上车后门。然后走到前面,爬上驾驶座,汽车轰鸣了几声,发动起来了。

         ☆        ☆        ☆

  坐在车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车在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空气非常清例,透出一股积雪的味儿。汽车走的时间越长,山姆越觉得拿不定主意。也许他压根儿不该参加这趟旅行?也许,人家并不会就要逮捕他?他只是刚有信仰的人,会威胁谁呢?其实,他还不一样,他并不是从信仰出发的,他的信念出于学理,而不是热情。就他所知,这不过是有点罗曼蒂克的插曲罢了。如果人家让他在进感化院或放弃信仰两者之间作选择,那他也就会选择后者了。真如此,他来赶这趟车不就有点愚蠢么?自己只是因为被炒了鱿鱼就要参加他们?他这是干什么呢?

  车转了一个急弯,山姆的身体往旁边倾斜过去,靠在提摩太的身上。然后又是一个弯,这下是往另一边倾斜。“这一下该我,”提摩太说,他的身体一下撞在山姆的身上。“又该你了,”

  提摩太小声地笑,他对山姆说道。

  “安静些,”他的母亲说。

  山姆的眼睛注视着昏暗的前方,一面在想像所有车中的乘客的模样和身,揣测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逃亡。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的内心会有与他不同的某种感受和更为深刻的激情吧。他们心中的信仰好像是熔炉在燃烧。在锻烧着各自的灵魂。而当局所要扑灭的也正这种火焰。

  山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感情,感受一下另外一种——一种绝非他自己这样的,以理性分别为前提的激情。他想起自己当初同安卡·麦克劳德的几次争论,想起自己所以读圣经,假装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为了更有地驳倒别人,在班上证明基督教并不合乎理性……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才觉得欲罢不能的呢?所有这些只是一种理性的推动,他身不由己走了去。可自己怎样才能使心胸变得更宽广,而不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基督教的秘密呢?说不定现在的这种状况只是一种不成熟的青春期的好奇罢了,是对某种被禁止的东西的渴望?现代的政府已经安置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天堂,预设了正确的思想。国家已经告诉了人们不要去碰那棵树:“谁要是碰了它就得死”。可还有一种声音在引诱着他,他的知识分子的理性抵御不了那种诱惑。他并不是在满面流泪的情况下接受基督的。他应该像圣母马利亚那样,因为流泪而两眼通红。他曾经读过公元一世纪时的基督徒的著作。那上面说到信徒们大声哭喊,像骆驼一样跪着祈祷,他们的眼睛都是通红的。但山姆自己却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山姆的身体觉得发冷。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空气更凉了,虽说车里还有引擎发出的余热。山下还是秋天,可山上已经是初冬了。不知下过第一场雪没有?他们现在正往山里的什么地方去呢?山姆在心中设想一幅地图,揣摸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他们离开那座农庄该有四个小时了吧?他们停车在那个废弃的汽车旅馆后面加油的地方叫什么呢?无论怎样他找不到自己现在的确定位置,到了什么地方了呢?山姆的一生都是在大学里度过的,周末他才到去钓鱼,有时也上波图克森的地岬那边去。此外他便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了。山姆觉得一股苦汁从喉咙里涌上来,像是一阵懊悔,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本将车速降了下来。汽车现在拐上了一条烂泥路。车在坑坑洼洼地路上东歪西倒地慢慢走着。车的底盘在吱呀作响。“真让人受不了,”贝克在抱怨。车刚好落在一个坑里,一下子又颠起来,贝克的头碰在车顶上,提姆(提摩太)高兴得咯咯地笑。他在看谁蹦得最高。本开着车又转了一个大弯,然后车子便停了下来。“大家可以下车来,”本先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别走远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伙儿鱼贯而下,一个一个地跳下车来,那样子像是执行什么特别使命的空降兵。地下满是尖利的而突兀的石块,脚一着地,一阵生痛,人人都毗牙咧嘴地叫唤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松脂的气味,远处什么地方听到泉水清脆的响声。月亮正躲在云后面,周围的一切都陷在阴影里面。但这只是一会儿的事,再过半晌,月亮又从云层后面飘出来了。

  山姆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环境。呆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一切了。四周的树木像是赴丧的人,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又都低着头。山姆这群人的面前是一片开阔地,缓缓地平躺在山坡上,一些苍白而突兀的石头无规律地从地下钻出来,他们立在那里好像什么人的刻意安排。

  山姆把眼睛眯缝起来,他都有点不相信眼前看见的这一切。云时时地挡住了月亮,月光也就一阵阵地显出朦胧来。但山姆还是能够看清楚月亮的轮廓。一阵寒流沿着他脊背从下面窜上来。他们一群人正站在坟场的边上!

  人都往山姆这边聚拢来,他们也看见了山姆看见的。

  “我简直不相信,”贝克轻轻地说道。

  本从汽车的那边向他们喊:“请帮我把这些箱子搬下来。我们得把箱子弄进屋里去。”大伙只是转身面对着他,一言不发。

  本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大家的意思,却说:“你们得在这里呆上半个月哩。直到有人来接你们。这些食品足够三个星期了。大家赞美上帝吧,你们还有一个火炉哩,虽然旧一点,但挺好使的。屋里有帆布吊床,还有厨房,山坡那一侧有干净的溪水。需要的一切你们都有了,这里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这可是一个挺招人注意的隐蔽所,人们想不到这儿会发现什么的。”

  山姆大家的眼睛四处搜寻,一边问:“隐蔽所在哪里?”

  “真是开玩笑,”贝克却说,“我们不就是在墓地里吗?”

  “什么?”本问道,注意到这帮人的眼光所停留的地方,他笑了。这可是快活而由衷的笑。“可不嘛,”本说道。算是结束了他要说的话。“你们要呆的地方在那边,”他的手往树林的方向指过去。他掏出一个电筒,光柱往他们后边的射过去。在树林边上有一幢小小的建筑物,好像有一半在土里面,半隐在昏暗当中。但这并未解决大伙的疑问,他便说:“唔,你们马上就会看见了。先帮我把箱子都搬过去吧。”

  大伙跟在本的后面,每人抱着一个纸箱子,顺着通往树林的道往前走。走得近了一些,借助本手里的电筒光,大家终于看清了先前还很朦胧的那房子。这是一幢破旧的大房子,窗子很高很大,油漆已经脱落了的朽木处处暴露出来,屋顶上盖着树叶和茂密的松针,前门的上方歪歪斜斜地还坚有一个十字架。

  “教堂,”路加说道。

  “你们看清了吧,”本说,“有谁还会在一座教堂里来找基督徒呢?”

  “太奇特了,”彼得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踏上了那已经损坏了的教堂台阶,走进屋去。他们走进去的那地方先前应该是叫厨房。

  “哇,”走在前面的提摩太大叫一声,回头便跑,但他的母亲一把拉住了他。他还在不停的喊叫。

  “这可不是好事,”贝克说道,那样子挺认真的,“你不会真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从现在起这可是你们的家哩。”本回答他说。

  “不,我可不想在这里住下来,”贝克说。

  “随你的便吧,”本说道,“你反正不可能再同我一起回去了。”

  “为什么不能?”

  “你已经知道了大伙现在的藏身之处。如果你再回去,又被抓住时,你就会说出这地方来。”

  贝克把手叉在腰上,有点傲慢地说,“我要走你可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本回答他,“可我如果是他们——”他指一指周围的人,“我会希望你不要走开的好。”

  贝克不安地看一眼周围的人,便不再吭气了。

  山姆意识到他的倒霉这回是注定的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跟这几个人拴在一块了,于是他觉得有点翻胃。这伙人现在说不上谁能信任谁,可他们还是都得呆在一起,在今后的差不多半个月内,都得在这荒山野岭上的旧教堂中共同生活。理论上说,那将大家联系在一起的只能是他们共同的信念了。可是,仅凭这点就够了么?意识到自己的现实状况,山姆觉得从脚到头一股凉气窜上来。这毕竟不是远足郊游,也不是打猎寻乐。它的后果决定着每个人一生的归宿。

  等卸完了东西,山姆感到有些绝望了。他呆呆地看着本与大家告别,祝大伙得到上帝的恩典。然后本爬上驾驶座,将车发动起来了。

  现在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第5章

  威廉庆幸自己和斯奈特并未马上返回特种部队总部去。按原计划,他们是应该马上回头的。他与自己的上司不同,他喜欢这附近的农村社区,这里有开阔的原野和无尽的树林。要回到家里,一切都会不同,那里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人呆在里面会生出幽闭症的恐惧来。他一年到头都是这样,跟随着斯奈特到处追捕人,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搜索反叛分子的头目,查寻那些成摞的文件。因而现在的日子对他说来简直就是在度假了。

  斯奈特呢,看上去焦躁不安。好像给什么人惹恼了。他之所以不肯走,是因为他相信那被追捕的猎物井未走远,他一定就藏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他简直可以肯定,不到两天就会有眼线来报告,指出这人的行踪。这天上午10点钟。他们接到报告,说逃亡的人被发现在一个废弃的大楼里,那地方靠近一个以往的铁路仓库,就在坦勒维尔小镇附近。

  不到11点,斯奈特和威廉便召集了附近的突击小组,他们都是坦勒维尔地方的警察。斯奈特对他们作了极简短的训示,要求他们不要有任何疏忽,否则他只能理解这是帮助反叛分子的一种颠覆行动。换句话说,谁要是搞砸了这次行动,他就去蹲感化中心好了。“我要的是活人。打死了他,你们就自己先去死好了。现在,出发。”

  威廉听上司的训话,心里有点懊丧。才过了三天,他的头儿“对这些乡下佬的无能”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说话时已经不再使用外交辞令,拳头攥得紧紧的,露出了他的决心和狠劲。11点47分,部队包围了那幢大楼。50余名警察缩小包围圈,慢慢靠拢大楼。斯奈特和威廉是乘警车过来的。其余的人多半骑摩托车,其实,只要能把这帮人都赶到这里来,就是让他们乘坦克来,斯奈特也不在乎的。现在头上就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看上去这已经是一场规模不小的军事演习了。坦勒维尔地方的三百多居民,脸都贴在窗玻璃上,瞪大了眼睛,嘴都惊愕地张得老大。威廉心里想,这下子,这地方的居民们在今后的一个星期内,不愁没有话题了。

  斯奈特死命地一踩车问,然后跳下车来。车停在一幢废弃了的旧旅馆前面。差不多靠在那高大的、湿漉漉的台阶旁。这地方以往好像个颇豪华的去处,叫什么帝国饭店之类。警察们在饭店门口站好自己的位置,斯奈特从他们中间穿过,向那老房子的大门走去。楼里面一些军人正拿着十字镐和撬棍在四处破坏,凡有铰链的地方都要撬开,说得文雅一点,算是把大楼分解开来。

  “不要留下可以躲藏的地方,不要让他给逃了,”斯奈特嚷着下令,因为声音太大,显得有点嘶哑。这老房子里到处是动物死尸和粪便的异味。

  威廉递给斯奈特一杯咖啡。两人在以前的前堂柜台前倚着,“我希望你的眼线不至于不明白他说的话吧。”

  “比利干这行有十年了。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他应该知道,如果说瞎话会有什么后果。”

  几分钟之后,那帮东挖西掘的家伙中的一个小头目来报告:“除非他已经化为了木片,否则我们不会找不到他。”

  斯奈特瞟了威廉一眼,那意思是一种警告,然后对那来报告的少尉说:“什么都没有发现?”

  “有一个房间,好像有他呆过的痕迹。可是——”

  正在这时,步话机响了。直升飞机上的监视人喊起来:“房顶上有一个女人,正向南侧跑去。消防通道的方向。”

  “找几个人去抓住她,”斯奈特着话筒大声说,“要活的。”

  斯奈特和威廉朝屋子外面跑去,站在空旷的地方、朝大楼南面的一侧看。那女人的腿跨过南面的护栏,给一个当兵的一把抓住提了回来。虽然他们人在六层顶上,但还听得见她在大声地抗议。他们回到汽车跟前等着。

  斯奈特把剩下的那点咖啡倒了。

  “您不喜欢?”威廉问道。

  “东西不错,可我不喜欢塑料杯子的气味。”

  “我来不及找瓷杯子了,”威廉有点悻悻地说道。

  那女子还在拼命地挣扎,那三个当兵的简直是拖着拽着把她弄过来的。他们架着她经过旅馆的大门口,一直穿过前面的一片空地来到斯奈特的汽车跟前。其中的一个士兵头上有一道裂口,还在流着血。威廉心里还在琢磨,呆会儿这需要缝多少针。威廉暗地里有点佩服她的倔强劲,不过他知道自己的上司不会这么看的。怎么能够佩服一只蟑螂呢?他们牢牢地捉稳那女孩,在斯奈特面前站定,等斯奈特发问。他的目光凝视她半天,才开口说,“只需要一点点化装,再来一个假发……这就是感化营门口的那个老太婆了。不过,这太有吸引力了。你们玩的这一手可真够聪明的。可现在,好戏到头了。”

  “我可什么也没有干,”那姑娘一边挣扎,一边抗议,“告诉这几个家伙,让他们放我走。”

  斯奈特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去盯着她看,她那瘦削的脸上还带几点泥垢。黑发散乱而蓬松,她的穿着像是农妇。“好的,我的小吉普赛,我这就告诉他们让你走,但你得先帮我一个忙。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可疑的方式逃避这几个穿制服的人盘问,他们本来根本可以开枪射杀你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四周,好像是要证实斯奈特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这倒足以使她冷静下来。

  “好吧,”斯奈特说,“我想我们可以言归正传了。是这样的,我们正在搜寻一个在逃的囚犯,如果你知道就请告诉我们。”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斯奈特说:“我们不用再玩游戏了,对不对?”

  “不,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姑娘说。

  “嗯,”斯奈特回答她说,“你还会告诉我们,你根本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不是地下组织的人。”

  “不,我是的。”姑娘说,“但我们中的任何人所知道的东西,只够帮助组织中的其他人。这样一旦我们被抓住,就不会伤害别的人。”

  “聪明,”斯奈特说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姑娘的脸。

  威廉在一边看那女孩,她的神情说明她说的是真话。他心里想,这肯定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从威廉头望过去,有点焦急地扫视着远处。

  “所以我说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姑娘说道。

  “她在隐瞒什么,”威廉插嘴说。斯奈特和姑娘都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在观察什么东西,”威廉接着说。

  威廉转过身去,看他们的后边有些什么,远处是一辆车,他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一个穿制服的士兵正跨上摩托,驾车离去。

  “就是他,”斯奈特对那些当兵的大喊一声,指着摩托车,“截住那辆摩托!”

  所有的士兵都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那摩托车很快地离去,所有的汽车也都在发动,一片轰鸣声。远处留下一道扬起的灰尘。这是坦勒维尔的灰尘。威廉心里一阵恐惧,他知道自己的上司对于这煮熟的鸭子竟然飞走,会有些什么反应。

  就像是回答威廉心里的问题似的,斯奈特一掌抽在姑娘的脸上,恶狠狠地说:“你马上就会晓得我们会用些什么方法,让你开口说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他猛地一推,要不是那三个当兵的牢牢地抓着她,她该仰面倒下了。斯奈特对威廉做一个手势,他们跳上汽车,加入了追捕的队伍。

         ☆        ☆        ☆

  斯奈特已经习惯于称那姑娘叫做吉普赛,虽然他明知道她的名字是杰妮弗·沃尔特。威廉的任务与平时一样,是让她开口,令他惊奇地是这姑娘表现得很顽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训练,她知道怎样表现得既很合作但又不透露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给予他很深的印象。当然她说的都是些没有用的话。斯奈特和他的车在坦勒维尔城外追了好一阵,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那辆摩托在视野之外,斯奈特自打出来执行这次任务以来,从来没有离他的猎物这么近过。

  吉普赛女孩已经瘫倒在那张硬邦邦的铁椅子上。她那张脸几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么漂亮,现在却疲乏,苍白,惟悴……脸上倒是没有伤痕,威廉在学校时便学会了这一套可以不留伤痕但却使人极其痛苦的“技巧”。

  威廉转过身来对自己的头儿说:“我想她就要说实话了。”

  吉普赛绝望地看着他们。她眼睛里只有孤立无助的神情。此外便是空洞洞的,她已经吃够了苦头。

  斯奈特站在她身边,半倚在铁桌子边缘。“吉普赛,我相信你说的。你告诉我,说你只知道他们计划的很少一点点时,我想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是,”她的话哽住了,“请别再审问我了,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呢?”

  “因为他竟帮助那人从我们身边溜走了。所以对不住了,我想我们不能够再原谅你,”斯莱特接着说道“让我们来谈一谈他吧。”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

  斯奈特用手指戳着姑娘的脸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不知道!你既然跟他在一起,总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难道他能把你的眼睛遮上,把你的耳朵捂上?不会这么样吧?”

  “不会,”她的声音非常微弱。

  “所以你至少能够告诉我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吧?”

  “褐色。”

  “你这就对了,”斯奈特露出冷冷的笑容,“那你告诉我,他的心理属什么类型呢?”

  “类型?”

  “心理状态。对了,我是说,他看上去如何?高兴,沮丧?坚定,顽皮?信心十足?疲惫不堪,精力旺盛?反映灵敏,狂暴,富于冒险精神?情绪低沉?”

  “生病,发烧……低沉,”她说道。她的眼睛半睁着。她看上去像是服了药物,昏沉沉的,但她并没有服药。

  “你为什么会认为她的情绪低沉呢?”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往两边拉一下,然后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有一点理由,他不走开。”

  “不走开,”斯奈特重复了一句。

  “他本来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呆这么久的。他应该到下一个接头地点去,但他好像并不……”她的声音消失了,半晌没有动静。

  “吉普赛。”

  “他并不想走开,看样子他就想在这一带转悠……”

  “吉普赛,还有什么要补充吗?”斯奈特问道。

  吉普赛的头搭拉下去,低垂在胸前,“因为他耽心我会遇见的麻烦……”

  “你说什么?”

  她在喃喃地小声说话“我看不见我的出路。他们人太多了,比我的头发还要多。我没有勇气了。主啊,救我!来吧,主啊,帮助我。”

  “她说什么?”威廉问道。

  “我听起来像是在念赞美诗,”斯奈特回答他。

  那姑娘没有了声音。

  斯奈特用手掌拍拍桌子,响亮的声音也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我想我们可能对她弄得太重了一点,”威廉一边把挽着的袖子放下来。

  斯奈特走上前,一只手端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我看我们是不是把她送到医院去?”威廉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外套。

  斯奈特摆摆手,“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你怎样处理她。”

  威廉用嘴朝门边的两个警察示意,他们抬着她出了房门。

  “生病,情绪低沉……”斯奈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电话响了,威廉从桌子这一侧伸手去够话筒。他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把话筒递给斯奈特。“坦勒维尔的警察上尉,”他说。

  斯奈特扬起眉毛。“嗯,是吗?打开免提话钮。”

  威廉顺从地按了一下。“喂,说吧。”

  “我是约克,”话筒的那一端响起了咋喀的电流声,“我们在这里已经发现了摩托车。就是那人骑走的那辆。”

  “在哪儿?”

  “在——”那人好像是在问旁边的人那地方的名称,“这村子叫什么?亨雷?我们在亨雷村的外面。这里有一条路通往树林里。树林很大。这是神意山的脚下。”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不,”约克回答,“要是你看看这车给弄成什么样就想相信了。依我说,这摩托是生给毁了。”

  斯奈特点点头。“封锁那整个地区。组织人搜索,我要你们不放过每一道沟、每个山谷。我马上就赶过来。”他按了一下通话结束的按钮,然后看着威廉,“你得开车了,你要不要稍微睡一会儿?”

  “为什么?难道我会困吗?”

  斯奈特笑了。“好小伙子。那就走吧。”

  

第6章

    死,我无从确定对它有些什么看法。这有点滑稽,因为我们迟早总要

  被它所包裹。我想到死,我从字面上来理解它。我做英文教授已经有好久

  了,死对于我已是文字意义上的。它至多是诗歌的用语。它是高贵的,高

  尚的,多音素的。

    它是不列颠的语音。

    我总是这么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去死。可实际上并没有。我也不相信

  有人真的准备好了去死。人如何可能对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去体验的东西作

  充分的准备呢?可这又是一个悻论,因为死实在又是人生的一个主要的构

  成部分。

    不要让我来解释死亡,因为我其实并不了解。

    ——摘自塞缪尔·T·约翰生的《遗稿》

  山姆坐在一张旧式的木头桌子旁,这地方以往是新教教堂。教堂叫什么名,山姆并不知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教会就已经没有了。他眼前的祭坛和讲道人站的那台子堆满了什物。教堂里的那些长椅子都已经东歪西倒,好些已经散了架。到处都是动物的粪便,窗子上从前是有玻璃的,可如今都已经碎了,因而看上去空荡荡的。他们到这儿已经一天了。他们拆掉了几块护板,好让光线透进来一些。可这挺费事,因为到了晚上,他们还得把它放回去挡着,因为怕外面远处的人看见有人在这儿。怕光把陌生人引来——这正好与耶稣说的相反。

  他可以猜想眼前的这些破坏是造成的。四年以前的那个清洗之夜,全国的公民响应政府的号召,参加集会,捣毁教堂,以显示对于执政的委员会的支持和忠诚。对于教会的敌视已经有好多年了,但达到高潮则是在那天晚上。人们多年来已经习惯于那种对于有组织的宗教的蔑视。山姆还能记得起,那天晚上他从自己屋里的窗户上往外看时,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校园里到处是骚乱的叫嚣声音。校园内的那座教堂曾被野蛮地洗劫过,给毁得乱七八糟。他当时还很生气,心想本来可以派作其他的用场的。

  他打量眼前这座教堂的内部各处,可以想像当初村里的居民是如何兴高采烈地朝这里涌过来,高举火炬,那光景就像是出门去消灭弗朗克斯坦的怪兽①。可以肯定他们是先从这内堂开始动手的,然后再一路破坏,捣毁开去。

  ①女作家玛丽·雪莱所著的著名恐怖小说《弗朗克斯坦》1889年出版。该书又名《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书中讲了一个以科学名义而造出,最终失控了的恶魔的故事。一个本来很善良的怪物,因为受到人类的冷淡以至仇恨的伤害,转而报复它的创造者。在杀死了主人的家人后,它消失在北极。

  山姆愿意使用这张内堂角落里的桌子,尽管他自己屋里还有一张桌子。他对别人是这么说的:这儿地方宽敞一些,他的书可以摆开来,他可以摊开来写字。其实这只是半真半假的话,真实的理由则是山姆的那间屋当初是牧师住的。它里面有一张给来访者用的沙发床,山姆坐在上面就昏昏欲睡。当然那些窗子都是给钉死了的。里面有几个空荡荡的书架,书都给扔到火里烧掉了。所有一切看上去有点暖意的东西或是有点吸引人的物件都给拆卸一空,剥得精光,正像人们的信心与恩典都已经一扫而空一样。特别让山姆不安的是那张写字桌。上面有好些血迹,血是溅洒上去的,虽只有几滴,像是牧师的裁纸刀给弄出来的。山姆觉得,好像是某个印象派的画家用刷子蘸了点猩红的颜料,甩在桌面上,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要想擦拭掉,结果倒弄得更脏了。

  山姆不能细细地去想,他想到这血迹就会不自主地发抖。

  他从地下室找了一个大纸箱的纸板盖在桌面上,当然这也只是为了眼不见而已。他怎么能够伏在那张桌子上写字呢?反正这张桌子是不能再用了。坐在桌子跟前,他就会想起那牧师后来的结局。

  这便使他回到了那个恼人的老问题上。自从他成为基督徒,他就一直在考虑这问题:他们是如何把这一切弄得这样一团糟的呢?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全社会的信仰给剥夺了呢?人们怎么竟会在牧师的办公室里施暴呢?这只是教堂里的一间小房间,这里的墙上还贴着教区的公告。通常如果有某位妇女想要离婚,教区的委员会就会劝她慎重考虑;如果有某位大学生有什么疑问,牧师便会对他引述一段圣经。正是在这种地方,已经有儿女又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在悲痛之余,他的府上感受到了神的抚慰;在这里当孩子的听牧师讲述和解释耶稣在水行走,如何行神迹,他们睁大眼睛,惊奇不已;在这里,给青年人开具结婚证书,也向悲伤的家庭签发死亡的讣告;这里还向全社区发布婴儿出生的消息。可如今,这样的生活已经不再存在了。人们曾经忘记了定时炸弹的滴嗒声,因而最终血都溅到了写字桌上。

  因此,山姆宁愿坐在礼拜堂里的这张桌子跟前来。所有的人都好像相信他说的话,虽然那只有部分的真实。他们都管他用的这张桌子叫“山姆的桌子”。

  彼得还在桌子的左上角刻了山姆的名字,表示正式认可。

  山姆拧了拧煤油灯的灯芯,调整一下亮度。他想集中精力写日记。可发现心里乱糟糟的,无法下笔。这让他觉得恼火。因为他从来是自认为有意志力,有理性素养的人。他所要做的只是整理自己的思想,就像在书架上码好自己的图书一样,然后随时可以从上面取出一本书来。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不济事了,他想用日记把本用汽车带他们来的这段逃亡经历记下来。可看起来书架已经散了,书他了一地。山姆觉得自己越是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梳理,越觉得甩不掉对于死亡的思考。所以他才在日记中写下了塞缪尔·约翰逊的《遗稿》。露茜以为这个题目让人毛骨悚然,是邪恶的文字游戏。她是对的,可这并不能改变现实。死亡不过是人们的心还在砰砰跳动时,潜伏在一侧的低声诉求。死亡是迟早总会剥去我们的虚假的尊严和骄傲的必然性。当死者的僵硬的尸体被闹剧般地塞进敛尸袋时,到哪里去寻求真正的尊严与骄傲呢?死亡是一个巨大的天平——它最终抹掉一切,除了记忆中的那一点淡淡的正在迅速消褪的阴影。我们在此时此地所欲言说、所欲实行的,归根结底,与我们不再存在时发生的一切有何关系呢?

  正是想到这一切,山姆才打算把它们都记下来。也许写作是惟一能够留存下来的吧。

  煤油灯的光又跳跃起来,忽闪忽闪的。山姆的身体往前伏过去,凑到灯跟前,抢了捻灯芯,火焰稳定下来。山姆疲倦地用手摩擦自己的脸。心中问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了呢?他用笔在桌上轻轻地敲着……纸上已经写满了字,都是“桌子,桌子”的字样。他并不记得自己先前写过这些。某种念头和回忆填满了他的头脑,阻断了他的头脑和书写的手之间的联系,从他的笔尖流出的看来并非他自觉意识到的东西。

  他们这群人在教堂里已经呆了约有三个星期了。这一期间,他们由不太熟悉而相互有些恐惧的陌生人变成了不太靠得住的朋友。他们从一开始便形成了一个彼此将就的生活规律。由于人人都要轮流承担一定的事务和责任,所以大伙便觉得有一种整体的融洽和规范。可是在极度反常的情况下,规律性也是一种奴役。他们也经历了一个“让我们简单了解吧”的磨合阶段,每天他们必有一定的祈祷时间,然后又都零零碎碎地介绍各人自己的情况,说说自己以往的历史。开头的那两个星期,山姆总想起公元一世纪时的基督教会:紧密的结合感,相互同情以及慷慨大度。但随着大家简单了解的增进,他们当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每人的个性与已经形成的规范发生了矛盾,耐心与食品一样在消耗殆尽。恐惧像幽灵一样从他们当产生出来,漫延开来,所有人的行为都显得有些异样了。

  山姆听见玛丽娅在教学的另一头训斥提摩太。他的思想于是便给打断了。“你看看你那样子!”玛丽娅的声音在教堂内响着,有点回声,“中饭马上就要好了,可你弄得一身这么脏。我不对你说过了吗,不要到地下室去钻。那里又脏又不安全。出了什么事你就好了,到时候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可我在那里找到了食品罐,”提姆一边为自己的不听话作辩解。山姆还记得那些食品罐子。彼得在他们到来的第二天便发现了罐子。当然他们在检查教堂内的各处,想先熟悉一下这个临时的家。那些金属罐子都是旧的,有的已经给碰扁了。彼得说,那些罐子可能“是为了培育未来的尚未发现的细菌而准备的”。

  “你不能动它们,”玛丽娅说,声音非常坚定。

  “可我得找到约书亚,”提姆说,还在为自己找理由。约书亚是他这两天交上的朋友,一只花栗鼠。

  “我不管,你给我离它远一点。没准它会咬你一口。”

  山姆还能听得到提姆的声音“可没有人跟我玩,我只有它一个朋友。”

  玛丽娅不为所动,“我就是你的朋友,”她说,“先去洗手吧,要吃中饭了。”

  “我不饿,我的肚子疼。”

  山姆听不见他们母子两人说话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往前厅去了。

  山姆同情地摇摇头。可怜的提姆,才六岁。可他并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蹦蹦跳跳。他只能给圈在厌烦人的破破烂烂的藏身窟里。他本来可以出去玩,大人们也约定有出去活动的时间。可玛丽娅不放心,她的担忧使她觉得时时紧张,她对孩子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喝来斥去。她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只要不见提姆在自己跟前,她就手忙脚乱。她时时都是两手绞着,惊惶不安的样子。可怜的玛丽娅,她属于那种生下来便要忍受苦难的女人,无论这些灾难是想像出来的还是真实的。经过第二次的“让我们互相了解”后,露茜已经注意到玛丽娅属于那种在任何发光的东西后面都能找到阴影的人。山姆开始问自己,玛丽娅会不会是从来就这样愁容满面的呢?这苦命的人,也许自从失去自己的丈夫以后,她再也无法摆脱所受的恐怖了。她的丈夫死于政府雇用的打手的残害。也许她之所以如此,正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山姆?”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

  山姆抬头看见露茜正站在门口望着他。“你好,”山姆说。声音也很轻。然后她心里想,干吗我们说话声音会这么轻呢?

  “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我这就来了。”

  她似乎稍有犹豫,但还是朝他走过来。“我并不想打扰你,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们的食品已经不多了。”她平静地说道,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才到这儿不久,山姆就发现露茜属于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沉得住气的女子。而这正是他很羡慕她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一些什么的,”他站起身来,伸一下腰。其实他清楚,在谈食品之前,以往他们也只是谈时间之类的话题。

  “他们只留了三个星期的食品。可现在眼看着就要吃完了。”

  山姆略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真不知道这样下去怎样办。”看不到未来,山姆心里想。就像三星期前呆在汽车里到这儿来时一样,漆黑一团、悄没声息、既没有时间,也不晓得方位,黑暗与深渊融成一片。可那不也是一种信心吗?把一切交给上帝。由他去掌舵,放下自己的担忧,这样行吗?“我们只好等下去,怀着信心等下去吧。”他说得很诚恳,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这话恐怕不能说服人。这话并不能给人以信心。

  露茜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彼得去看他安的套去了,看能不能提到什么野兽。”山姆又给了一点信心。

  露茜用手理了一下系在腰上的围裙,“明天我们得严格实行配给制了。食品比今天减一半。”山姆的脸抽了一下。虽然这一群人聚在一块才三星期,他已经了解他们,知道一旦实行配给制会引起的恐慌。怎能不呢?如果地下组织不来接他们,这群人又能做什么么呢?他想到了地窖里的罐子。人的思想总会想到那里去。

  “我是想你应该了解我们的现状,”露茜说。

  “谢谢,也许我们大伙凑在一起,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吧?”山姆并不相信真会想出什么办法来。但他还是这么说了。然后又有点抱歉地添了一句:“我钓过鱼,不过那时候不愁吃的。真正的野外求生存我并不在行。我曾经读过《瓦尔登》①,可那只给我一点灵感,使我谈到这类话题时能深刻一点。”

  ①一部由亨利·大卫·索罗所写的小说。1854年出版。它以马萨诸塞州的瓦尔登湖为背景,意在描写荒野的简朴生活。其中涉及了野外求生的技能。

  “深刻的话可当不得饭吃啊,”露茜转身往门口走去。

  “我不知道,”山姆耸耸肩,跟在她后头,“有好多时候我也希望话是能够吃下去的。”

  

第7章

  史密斯乘着天还没有完全黑,咬紧牙朝树林奔去。他一个劲地往树林的方向小跑,顾不得自己的腿已经很沉重,沉重得没有了任何知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顾不得那些抽在脸上或戳在身上的树枝。他大口地喘气,这使他本来很疼的地方更加强烈地刺痛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迷失方向,只要一个劲地走下去或跑下去,只要不倒下去便成。他的本能告诉他,只要朝山的方向走去便对了。山里面总要安全得多。

  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发痛,每一处关节都在提醒他已经给高烧弄得迷糊的大脑,停下来歇一下吧。但求生的本能仍然赶着他,像鞭子抽在一意一心地要求得生存的背上。所以,虽然所有的树林都合伙对付他,他还是迎头冲上去。他一路跌跌撞撞,跌倒又一再爬起来。那些半腐的树木,密密麻麻的树丛。尖利的荆棘,都从他的脚下跑过去了。最后,他绊在一个树桩上,觉得脚踝像要断了。他摇晃一下,旋转起来,一下子倒了下去,仿佛木偶给油掉了线,一下便散落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地上的枯叶堆里,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

  求生的本能像奴隶主人一样,把他赶起来,驱使他继续赳下去。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听使唤。他努力半天只能翻一个身,仰面朝上。他闭上眼睛,让森林的声音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宁。微弱的山风从树枝间吹过,一片枯叶飘落了下来,掠过他的脖子。鸟在树间呼叫,他倾听着。可这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奴隶主又在厉声地叫他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先是一个人的尖叫,而后是好多人的脚步声在应和。靴子踩断树枝的声音,枪的碰撞声,狗叫的声音和狗的链子的响声。他甚至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味和皮革的气味,再就是自己口中的血腥味。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睁开眼睛,希望自己没有在恶梦中。

  头上的树枝像是粗糙而长满骨节的手指,它们在恐吓他、指斥他,高处的天空也像是在配合它们的斥责。

  起来,你这傻瓜。大山在等待你。你一到那里便安全了。没有人能够伤害你。到了山里,就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那里有温馨和满足,就像躺在母亲的腹中一样。还像什么呢?他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与这种安全感相比拟呢?也许是大鲸鱼的腹中吧。

  起来吧,趁他们还没有抓住你,不要躺在这里。大山在等你。你不该也没有理由绝望,起来吧……趁时间不太晚,赶快跑,跑吧,到那边也就不用跑了。那里会有舒适……再跑几里地吧……那里便安全了,就像在鲸鱼的腹中一样。

  只要再跑几里,再跑几里。他又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第8章

  “这根本没有道理,你以为山里的畜牲就这么傻?他们可不会落进你的圈套里来的,”霍华德·贝克说道。他正靠在一棵树上。

  “住嘴吧,霍华德,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你,说我精于此道。”

  “不错,你是不知道。”

  彼得咬紧嘴唇,心里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下再说。这是他母亲教他的方法。还在做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就常常提醒他遇事不要犯急,要用数数目字来控制自己。他继承了父亲的急性子。为此吃了多少苦头,但他总算记牢了母亲的教训D。快要生气的时候,无论如何先数到十下。他以为这一招还真灵验,既能使自己冷静下来,又增强了自己的决心,也不会使自己以后懊悔不已。眼下他真想给这霍华德劈面一拳。他在自己的心里先数到十下。—……我应该教训这个家伙;二……我要举起拳头了,让你贝克再呱啦呱啦的饶舌。

  这伙人呆在一起一个星期以后,彼得便觉得忍不住地想教训贝克。彼得正跪在地下安放那只套野兽的夹子,想为大家捕点可以做食物的活物。此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了那股怒火:真应该教训贝克这家伙。

  “我们干吗要自欺欺人呢?”贝克这是对他说的,一面在剔住指甲缝里的泥土,“不会有人来了。”

  彼得一直在数数,四……五……,他愿意承认自己是火爆脾气,承认自己的性格不冷静,他在心底里承认贝克给自己一种新鲜的陌生的感受,这是一种暗红色的冲动。起先,他把对贝克的憎恶归结为性格不合;他一直在抱怨挑剔眼前的一切。这个贝克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别人病倒了,生病发烧他也要抱怨;他老担心地下组织再不会派人来跟他们接头,断言他们这个集体一定已经给遗弃在这大山里头了。本来眼前的处境就够让人烦心的了,可贝克这家伙还没完没了的嘀咕,让人心里起火。彼得从心里承认,正是这些使他忍受不了这个贝克。他也多次要求自己忍耐。他已经忍了一个星期,甚至也忍过了第二个星期,到这第三周,他们已经完全抛掉了面子上的隐忍,公开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厌恶来。贝克指责他傲慢、自私、粗鲁、无礼,甚至称他为不良少年。彼得则说贝克一脑袋的浆糊,说他是无病呻吟、懒惰、势利小人。

  今天彼得看见自己下的套又落空了。一无所获本来就使他窝着火,贝克又在一边没完没了地抱怨眼下的处境。彼得心里也知道,这种暗红色的感受其实便是仇恨。他觉得忿恨像是扎在自己的良心上了,就像他为提摩太从手上剔除的那种小刺。这有些让他觉得惭愧,甚至他还没有成为基督徒之前,他觉得自己不会恨什么人的。他相信一切的冲突本来是可以用谈判一类的交际手段来解决的。等他成了基督徒,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恨什么人,甚至不要去恨那些迫害自己的人。正是那些身穿褐色衣衫的家伙,逮走了他的父母。他也不去恨那个艾迪·李奇,尽管他在足球比赛时,狠命地撞了他。因此他当然不能恨基督徒——自己的慕道友了。“爱你的敌人,”耶稣说过,“就像爱我一样地爱他们。”彼得能够背诵这句话。他要求自己履行这句话。可贝克又在一边来劲了。

  也不管有人听无人听,贝克就这么没有休止地在唠叨,“如果你认为我们在此等死时,我们只能呆坐着,那没准我们就还会遇见点别的什么……”彼得现在恨贝克,就因为他是贝克。仅凭这点就让自己生气,这真是彻彻底底的仇恨。他已经不想知道自己的爱心为什么这样脆弱。这都是贝克把它给逼走了。贝克甚至对他说,他所谓的爱心不过是不成熟的,孩子气的。贝克说他是虚伪的。有时候爱的本质是无法知道的,除非它因为受到仇恨的驱使而成为对他人的服务。彼得要请求上帝让自己有力量去爱他人,求上帝宽恕自己的仇恨心,求上帝使自己有耶稣的爱心去爱霍华德这样的人。可后来,他还是绝望了。因为才过了两分钟,他便觉得还是很恨霍华德。

  “我们应该把路加派下山去,要是他给抓住了,反正我们也不会损失什么。”

  “霍华德,”彼得厉声地打断贝克的话。他忘了自己是在数“六”还是数“八”,忘了自己是在乞求宽恕,而不是乞求力量。

  “真不知道他们干吗要把他弄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一开始就不断。如果我们不是带这么多人来,不带这么些行李来……真是疯狂!”

  “你闭上嘴好不好?”彼得正朝树林方向走去,看那边布的夹子去。

  “我只不过是处事实际一些罢了,”贝克说道,跟在他后面。“我们自己的生命时时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么一大群人都呆在一块,真是太不明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加的经历。他们给他的电击电压太高,他的脑受损害了,他是没有什么用了。”

  彼得觉得要是把这贝克弄到夹子里了夹住才能解点恨。而后他又想,冷静,冷静,清醒一点,数到十再说。“霍华德,他既然在这里,就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可为什么呢?他们干吗要弄他来这里呢?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样想的。”

  “也许他们顾念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牧师,也许他们认为他在没有一个人到教堂时还坚持布道,也许他们认为他受苦太多,应该忠实于他。你以为呢?”

  “我想接头人应该送他回村里去。反正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其实他就是与我们呆一起,又与感化中心有什么区别呢?逃亡对于他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如果他们杀了他呢?”

  贝克阴冷地笑了,“那他就上天堂了,不正好如他的愿了么,对不?”

  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彼得下第二个套的地方。夹子的机关上还挂着半截胡萝卜。那胡萝卜没有给动过。

  “你还不如把那半截胡萝卜取下来得了。说不定没有几天我们就非吃它不可了呢,”贝克说道。

  这片树林正对着一片蔓生的草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耀着。陡峭的山脊就在眼前。尽管现在是十一月下旬,彼得还想到阳光下去享受一番金色的温暖。

  “喂,我们老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贝克问。

  彼得露齿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朝森林那边扬一扬,说:“走这边吧。”

  “为什么走这边?你打算在地里安放夹子?这倒不错……”

  “那边是农家。我们不能冒险让别人看见。山姆说过最好离那边远一些。”

  “农家?”贝克的声音显得有些惊奇,这是平时他不易流露出来的,“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农家呢?”

  “我不知道,等以后我们再去拜访他们吧。”彼得加快了脚步。他估计自己现在离小教堂有两英里地远。“赶快走吧。”

  “我们去哪里?你没有看见这里空荡荡的?”

  “没看见,”彼得说,“我在那上面还安放了三处夹子呢。”他用手撩开面前的树枝,朝树林里面走去。“嗨,莫非你有什么约会?还不走?”

  贝克回他一句:“我当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可不想跟着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在这黑森林里瞎转。”

  “那你也总得先回教堂去吧?”彼得也没有好气地说,一边从一堆灌木丛间挤过去。“找不到路了吧?这下可称你的心了。”

  “该留点面包渣做记号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除了两人的喘息声还听得见。贝克现在一言不发地在费力地摸索。由于脚下的树根和眼前的树枝,所以行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彼得也知道这附近有一条便道,可他实在厌烦贝克没完没了地唠叨,他有意要出他的丑,让他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报复对于心怀愤怒的人是甜蜜的呢。可甜蜜之后便是毒药了。贝克忽然一下子瘫倒坐地,他靠在一棵倾倒的树杆旁,“哎哟,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腰都要断了。”

  彼得站在那里,好半天一直皱着眉头,然后他叹一口气说:“那个夹子在山的背后,要不我先去看一眼便回来吧。”

         ☆        ☆        ☆

  “这臭小子,”贝克看着他离开自己,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脊后面。这个不请人世的毛头小子,他身上的那股傲慢劲很让贝克生气。那样子说像他没有不知道的似的。年轻、骄傲、不知天高地厚,一幅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贝克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贝克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彼得是一样的,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在心里也承认这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秘密,是他头脑深处的思想路数。他甚至可以承认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似才造成了他们的冲突。不过让他最不乐意的便是承认彼得是比他更年轻的那个自我。有一个比自己更强的相似者,一点也不使他好过些,引不起他的赞叹或尊重。相反,他讨厌彼得,讨厌得要命。

  贝克抬头,透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那些尚未落下的稀疏的几片树叶,他还能看见一块不大的天空。现在大约是正午时分吧。他本该站在101大街的拐角上叫一辆出租车,驱车前往那经常光顾的地方。等到了那里,他会从一大堆生意人、投资者、放债人占用了的桌子间穿过,跟所有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你好,弗朗克。你好,比尔。有什么新闻吗?”然后,他会坐下来享用世界上最好的这家俱乐部的最好的三明治和威士忌,从眼前的电视屏幕上可以看见股票的涨涨落落。他现在闭上眼睛,凭记忆还可以嗅得到那里的熏烤牛里脊的香味。那香味消融在他的嘴里,随即变成了干燥的阴冷的山风。

  他常常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以往他总觉着自己是船上划船的桨手,一天天地这么打发日子。眼下这是一件亟需计较的事。要知道,用别人的钱投机炒股是一回事,而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又是另一回事。

  一缕阳光从树梢间透进来,扬扬洒洒地光线像从喷泉里涌出来似的。贝克仰望天空,仿佛听到了某个海边沙滩上的波涛声。他想起了路易莎的那海滩。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海鸥在头上鸣叫。远处什么地方响着收音机,海滩上有一个身着泳装的金发女郎,那游泳衣的颜色很是明艳。孩子们在沙滩上跑过,脚踢起黄色的沙土。

  “咔嗒,”这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能够看见路易莎转过身来看着他,并且一下子甩掉身上裹着的毛巾。路易莎的眼睛里满是悲愁。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那表情使他觉得自己不仅很渺小,而且令他愤怒。他不喜欢孩子们这么样目中无人,尤其是他们竟会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一样地爱他们。亲爱的路易莎呀,甜蜜的、敏感的、自怜自爱的路易莎。他曾送给她一只卷毛狗作为安慰。在一段时间内这好像还有点用。她细心地照料它,宠爱它。直到那小狗在霍华德眼中成为了讨厌的被宠坏了的孩子。他把小狗关在地下室里,如果路易莎不要求,他是不会去看它的。路易莎死后,他让别人把小狗杀死了。这并不是一件残忍的事。在他看,这种事是非常实际的理性的。因为他也让人把路易莎生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弄走了,这只小狗同别的物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睁开眼睛,不禁打一个寒颤。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在这时候想起这些来了。很久以前,他便埋葬了这一切,头脑里已经不再留下任何痕迹了。路易莎死后,他才复活了。为什么要回头看坟墓呢?他在那里已经花了三年的时间照看病人,直到路易莎死去才解脱。他已经做了自己的牺牲,他贡献了自己的生活,一如订出计划那样按步就班。而在他的故我复活后,他认为是自己的回报时期。他想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以最小的痛苦换取最大的快乐。这是同上帝的一笔交易,而既然他的上帝是他自己的想像铸成的,上帝能够赞同他的也同样很少很少了。

  太阳从山后隐了去。他很后悔自己的计划结果出了很多岔子,总不如自己的意。就拿到这山里来说吧,显然他现在置身于这荒山野岭中的破败教堂中并不是初衷所在。上帝并没有守他的许诺。但霍华德也只有不去想它了。不过这只是片刻的思想中断。霍华德心里也承认,既然自己的手伸到了不该伸进去的糖罐中去,那就只好负出特别的代价了。他相信自己总会摆脱这种窘迫的状况的。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吧,姑且不去讨论上帝是否能够帮他一把。霍华德往农庄那边看了一眼。在他的凝想当中,那边的农舍是一枚种子。种子在他的思想当中已经植入了肥沃的土地。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成长起来。他告诉自己,应该现实一点,这已经是他惟一可实行的指望了。

  “霍华德,”彼得在喊他,“请过来帮我的忙。”

  那声音的紧迫是明白无误的,贝克一惊,从树桩上一跃而起。他的第二个念头便是,是否应该装没有听到,而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开。如果这家伙遇见了麻烦呢?如果是警察正把他按在地下,而他只有喊叫而已呢?贝克可不愿意离麻烦太近了。

  “贝克!”

  他已经可以看见彼得了,他正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朝自己走来,步伐是跌跌撞撞的,一边还拼命地挥舞着手臂。也许他捕到了一只鹿?霍华德心中生起了希望。

  他迎着霍华德走过去,“什么事?怎么啦?”

  “到这边来,”等他走近些,彼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得帮帮我。”

  “帮你干什么?”

  彼得摇摇头,扯一下贝克的袖子,“到这边来看吧。”

  霍华德有点不高兴,但他还是跟着彼得从树丛中穿过。最好别是件无益的事,他想。觉得胁边一阵刺痛。

  “就在那儿,”彼得指一指说道。

  贝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没准彼得真的抓到了一头鹿。它正躺在树丛当中,给树叶掩住了。他走近一步,心想这头鹿也未免太小了一点。他凝神再一看,他知道眯逢着眼睛的样子有点蠢头蠢脑的,所以又近了两步。等那东西进入眼帘,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是一具尸体。

  

第9章

  山姆帮露茜和艾米收拾好了中饭。到这儿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他觉着眼前的这一幕还是有些令人尬尴。大家的举止行为像是一家人,每天都挤在这散发着霉味的厨房里洗碟子,这好像也是远古时候人们日常圣事的一部分。

  路加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刀在桌上刻出的十字架。提摩太坐在桌子边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玛丽娅在斥责他,说他不该同约书亚——那只花栗鼠——玩耍。这种气氛过于家庭化和世俗化了一些,山姆觉得心里一阵刺痛。这些本身不足道的事都是生活中的真实素材。他想这就是一种教会生活方式。而享受这种基督教生活,在他的成年以来的过去是不许可的。

  “下午我得去洗衣服,”艾米说。

  “嗨,你要去做摇滚练习?”山姆笑着说道。艾米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开玩笑。他很喜欢看她的这种样子,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的一单纯。她本来可以做他的学生的。以往他在班上开玩笑时,学生们都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

  露茜用一块旧海棉在擦已经洗过的碗碟。一边说:“我跟你一块去,帮你一下?”

  “不用了,”艾米说,“我喜欢一个人做。我爱一个人洗衣服,它有治疗作用。”

  “洗衣服有治疗作用?”山姆问道。

  艾米点点头,“一个人独自在林中,听小溪水流,我便会想起点什么,我便会想作祈祷。”

  路加在旁边说:“耶稣天不亮就起来了,独自到旷野去祷告。”这是马太福音第1章第35节。“谢谢,路加,”露茜一面微笑着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这是多么奇特的一个团体啊,山姆想。我们何以会聚到这一块来的呢?所有的逃亡者怎么聚到这里的呢?是因为上帝的幽默感的作用?当初十二门徒聚在耶稣的门下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他们的脾气差别可就更大了,他们也并非都只是圣徒而已。好许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计划在发生作用?就是说并无什么幽默感了?

  教堂里忽然产生出一阵很大的骚动声。好像是彼得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地叫人帮忙。声音从通厨房的走廊上传来。

  玛丽娅还来不及出门看个究竟,先一把将提姆抱起来,小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天啊。”

  山姆循声朝门外跑去。露茜和艾米跟在后头。山姆的第一反应便是追捕的人冲进来了,警察已经包围了这地方。然后他又以为是贝克或彼得被什么弄伤了。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不是令人高兴的。他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主啊,怜悯我吧!”过去三个多星期,每当他有什么事不知如何是好时,便会在心里一下子涌出这句话来。他也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小时候母亲常对他讲的,但当时他只是将它藏在脑海的深处了,直到他们一行人来到这深山中的教堂。然而,这句话就像那玩具盒子中的小人,一下子蹦了出来。

  他从内堂的门厅拐出来便看见了彼得和霍华德抬着一个人,正将那人放在内堂的耳房的地板上。

  “快拿毯子来!”彼得喊道。

  “我这就去,”艾米说。她顺着走廊往教堂的另一翼跑去。

  霍华德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一边说“他真沉。”

  山姆赶上前两步,从旁边帮他们抬那人。“你们不是去寻兔子和鹿什么的去了么,怎么抬回来一个人呢?”

  “他还活着吧?”露茜问道。

  “如果他没有一口气,我们也就不会他抬回来了,”霍华德小声地嘟哝。

  “你根本就不想抬他回来的,”彼得说,回他一句。

  艾米已经拿了床一毯子过来,说:“到这边来吧,”她把毛毯在铁炉子旁边的地板上铺开。他们把那男人放在地板上,退后两步立起身来。尽管没有人说话,可露茜好像得了命令。他们也都同意由她来做这件急救的事。她跪在地板上,先检查陌生人的情况。

  “我们是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彼得说,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他是谁,你认识吗?”艾米问。山姆注意到地板上的那人的眼光是凝固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身份卡,也没有可以辨识的标志,”彼得说。

  霍华德把散掉在前额的头发往后一撩,说“我们就应该让他躺在原来的地方的。没准他就是那些被派来抓我们的人中间的一个呢。”

  “可他也许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呢,”艾米说,“说不定这就是接头人呢,谁敢一定说他不是摩西或以利亚派来的呢。”

  霍华德摇摇头,嘴边的唾沫挂在腮帮子上,“这是一厢情愿的看法。把他弄到这里来是一个大错误,就像我对这楞头青小子说的……”

  “可你不知道他在那里躺下去会死的么?”彼得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我想……”

  “你做得对,”山姆把手放在彼得的肩上,“你不用担心,彼得。”

  “就算我们自己的日子不顺当,我们总应当帮助别人,对不对?”艾米说。

  “等我们全都被他们一网打尽时,你再来说该还是不该的话吧,”霍华德说道。

  “我检查了他的伤口和可能骨折的地方,”彼得对艾米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头的。”

  露茜抬起头来说:“他好像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他正在发烧呢。”

  “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够走这么远,”艾米像是自言自语,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人。“请你帮我的忙给他脱下大衣来,”露茜对山姆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的手臂从衣服里脱出来。露茜对艾米说:“请给我弄一块蘸水的温布来,好吗?”

  艾米点点头赶紧走开了。山姆注意到玛丽娅、提姆和路加都在门口站着,就像大街上发生车祸时总有一些人在一边看着一样。玛丽娅把提姆搂得紧紧的。

  “这是摩西还是以利亚?他是秘密使者吗?”提姆有些激动地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玛丽娅回答。

  路加从她的身边擦过,慢慢地靠近地板上的那陌生人,“让我看看他,”他伸出了双臂。山姆认为从气质上看路加很与地板上的人相似。彼得站起身来,对路加说:“站住,路加,你最好呆在一边,这个人已经生病了。”

  路加微笑着回答:“我知道,我可以治愈他,我只要将手放在他的身上就成了。”

  “这疯老头,”霍华德低声地说。

  山姆正在想,要是真让这老头的手放到陌生人的身上,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也许,他会站起来,就像《新约圣经》中常说的那样?或者,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路加不过像一个傻瓜那样在一边手忙脚乱。

  “我们还是先试试通常的做法吧,”山姆这么说,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是缺乏那么做的信心。“你没有信心,”路加说,好像他看透了山姆的心里在想什么,“太没有信心了,要知道我的手是有大能的,这是一种秘密。”

  艾米拿来了湿布,露茜用布擦那陌生人的额头和瘦削的脸及胡须,又把他的头发抹平。陌生人忽然呻吟了一下,身子动了动,头也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放心吧,”露茜告诉他。

  他的手臂裹在毯子里面,他在扭动身体。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但还听得出来,是在喊“摩西。”

  “你们听见了吗?”彼得也喊起来,“他在喊摩西呢。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霍华德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找到稻草了,是不是?”

  “摩……西,”陌生人的声音又大了一点,他一下子坐起来,几乎把露茜碰得往后倒下。他往四周看,可目光是散漫的,好像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然后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又倒了下去。艾米和露茜在跪在他旁边忙着,把他的手臂塞进毯子里去,一边给他用湿布擦额头。“他的心是狂乱的,”路加在一边说,“我可以使他安宁下来,得到休息。”

  “你坐下!别把人给弄伤了。”霍华德对路加大声嚷道。

  “不会的,我给他治病。”路加纠正他的说法,然后走到山姆的那张桌子跟前,“你们没有信心啊。”

  霍华德皱着眉头,“究竟我们为什么要把这疯子弄到这儿来呢?”

  彼得扯一下贝克的手臂,说:“够了,贝克,别说了。”

  山姆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眼睛盯着彼得,“去拿救包吧,我们得先给他包扎伤口。”

  彼得瞪一眼霍华德,像在打架的孩子,猛地一转身,走了。“霍华德,”山姆疲惫说道:“尽量拿出我们的同情心来吧。”

  “我们也是在这里逃生的。如果我们把什么人都弄到这里来,我们会遭遇见什么后果呢?”

  “你还记得你的圣经上怎么说的吗?”露茜问他道。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取悦天使呢。”

  “什么?天使的衬衫?”提摩太笑出声来,觉得很有趣。

  “我不过更现实一点罢了。”霍华德说,“我的意思是说,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清楚我们的处境?你们想过这有多么荒谬吗?我们一伙人逃难,躲在这被废弃的教堂里,这是荒山野岭的地方。警察现在正四处搜捕我们,我们得出去寻吃的,冬天就在眼前了。这些东歪西倒的炉子,与其说可以取暖,不如是要我们熏死呢,而我们还一心一意地在等地下组织会给我们派联络人。那位神秘的联络人将会把我们带到幸福之地!而现在我们又从哪里弄来一个不明不白的病人——”他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半天说道:“真正可笑的是,我们干吗不干脆打一面旗帜出去呢!就说我们在这里呢,来抓我们吧。”

  “到现在我们都得到上帝的爱护,”艾米说,“我们干吗要以为他已经不再管我们了呢?”霍华德讥讽地说道:“爱护?你管这一切叫做爱护?你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吧?你看看周围,如果这也算是爱护,世上还有什么叫痛苦呢!”

  “先知们这样说过,对于信仰者这就是爱护。神也这么说过,”艾米大声说道,双手叉在腰上。她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她补了一句,语气温和了许多,“神的意志是确定无误的。”

  正好彼得取急救包回来,他补了一句:“大概人家讲道时,你在打磕睡吧,贝克?圣经不是也说到了为基督受苦的喜悦吗?圣经上还说:如果为信仰而死,将会得到加冕呢。”

  “如果你们这么样急着去死,要得到加冕,就去殉道好了。那样便可以得到为基督而受苦的喜悦了。”

  彼得用一个指头对着他,“如果你肯用这些说废话的时间祈祷一下,你就不会像这么样心烦意乱了。”

  “你也就会对一个长者表现一点尊重了。”

  “尊重是长者争取来的。”

  山姆举起手示意他们别再争了,“如果你们两人能够不再争吵,也许我们能够谈谈我们现在的处境,看能想点什么法子不吧。玛丽娅,提姆,你们也参加吧。”

  “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玛丽娅回答,把提摩太向前轻轻推了两步。

  提摩太说:“这人是异教徒警察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陌生人躺的地方。

  “异教徒警察?”山姆觉得这个说法很有点意思,“不,我想不是的。”

  提姆在他的兜里掏着,摸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来,“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照看这个人,我的刀有好多小附件,只要挥一下,他便完蛋了。”

  “别那么紧张,丹尼尔·布恩,”彼得笑起来,把小孩子拉开了一点。

  “我不是丹尼尔·布恩,”他抗议道,“我是摩西,约书亚是我的助手,就圣经中的故事一样。”

  “约书亚是你的小松鼠吧?”艾米问他。

  他严肃地点点头,“它跑了,但今天早上又回来了。我正在想若不是我,他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了。不过说不定它是到山顶去领受十诫去了。”

  彼得微微一笑,说:“你把故事都凑到一块儿去了,小家伙。”

  霍华德在嘟哝着:“你一直在喂松鼠?真可怕,我们现在还养动物!”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东西,”提姆说。

  山姆摇摇头。任何时候如果大伙的话题不在他的把握之下,他都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而只要有一伙人聚在一块聊天,他多半都没法驾驭大伙的话题。“他的情况如何,露茜?”他问道。

  露茜耸耸肩,“我不是护士,不过我想他是在野地里受了寒才病倒的。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了。我们得送他去医院才对。”

  “什么?”霍华德叫起来。

  “知道,我知道,”露茜回答他说,“我当然知道,如果送他去那里,我们也就折进去了。”彼得站起来,说:“我送他去。”

  “你就让他呆在那里吧,”霍华德说。

  “我并没有要你去,”彼得说,“如果是……”

  “等一等,”山姆打断两人的话,“谁也别去。首先,离这里最近的村子有十哩地,这对他恐怕是害大于利;其次,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也许我们照料他一两天看看,如果没有好转,我们还可以商量出一个计划来。”

  “计划,什么计划?”霍华德问道,“就只剩下没去叫警察来带走他了,还会有什么计划!”

  “要不我们送他到附近的农舍去?”

  霍华德笑起来。“怎么?我们就把他留门廊上?在装他的篮子外挂一张小纸条?”

  “也许真可以如此。你有什么建议呢?”

  “我的建议早就跟彼得说过了,”霍华德说:“我们本来就应该让他呆在原来的地方,我们不该动他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艾米喊起来,气愤得转过身去。

  “眼下,”山姆接着说,“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他呢,露茜?”

  “守在旁边,往他嘴里灌点水什么的,以后可以给喂点肉汤。一直得给他冷敷,直到烧退去为止。”

  “好的,今天下午我来守护好了。夜里我们可以轮流值班,有谁愿意也参加呢?”山姆对大家说。他的眼睛看着彼得,知道他会走上前来。果然彼得说他愿意值班,然后是艾米,露茜也说她愿意。最后,玛丽娅说,如果用得着她,她也可以来。路加说,他要为地板上的这人祈祷。霍华德则在一边自言自语,听不见他说些什么。

  几个人一时便散开了,各自做自己的事去。山姆在陌生人的身边跪下,露茜给他一块湿布。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开。山姆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便问:

  “有事吗?”

  “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真正地怎样看。”

  他轻轻地用湿布擦病人发烫的额头,小声地说:“现在我真的说不上来。等我们帮这人稍微恢复一点,以后也许他会站起来给我们祝福,也许他会令我们折进感化中心去。这总是一种赌博,你说呢?”

  露茜点点头,“我不信赌博,但我相信这有危险。”

  “一次冒险,不过我们也只能看看会发生什么了,我们做不了什么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露茜便走开去。她的鞋后跟轻轻敲着走廊上的地板,声音在教堂内回响。艾米一直站在门口,她等露茜走到门边,然后转身跟在露茜后面,仿佛给露茜拖着似的,走远了。

  

第10章

  威廉居高临下,从中心在十六层的房间往窗外看,广场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号或者逗号。雨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为了遮挡这令人沮丧的细雨,人们都撑着单一而标准的雨伞。整个广场布满了灰色的书页上的惊叹号。广场上四处都有当兵的,像是标点符号杂乱无章地随意陈列在纸上。从上方鸟瞰,威廉可看不出,这些人来来往往有些什么规律或者理由。要忽视这些本来活生生的人是多么容易啊!委员会的人从顶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个集合体,并没有什么个体存在。威廉觉得纳闷:这世上的一切对于上帝说来,是怎样的的一种状况呢?这些毫无理由地乱糟糟地被搁置的小黑点究竟是什么呢?就像是排字房发生了爆炸,一个个句子于是炸开了,只剩下无数小黑点。上帝没准已经忘记了这些所谓的个人了,谁知道呢?

  威廉并不相信上帝,没有把他当作一种持续的关心。但他发现在一切之上的那个巨人的观念是很复杂的,既说不清,又给一些人以希望。也许这宙斯或鹅妈妈①什么的。就威廉自己言,他乐于设想在高处某个地方有个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只是要让统治这个国家的委员会有个差不多的对手就成。竞争对于任何人都是不无益处的事。

  ①英国民间故事中的老妇人,她总是骑在鹅背上飞行。关于她甚至有一个民谣集子。美国波士顿有一处名胜便与她有关。

  闪电的手指将威廉从窗上能够看见的那块天空撕成两片,也许那就是神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得在这两者——委员会和上帝——之间作一个选择时,他总难发现其间有什么区别。两者都是不可名状的,是无形象的,可又都有着铁的拳头。这间办公室的墙上并没有照片画像什么的,只有一些口号和鼓动公民们的警句。威廉突然觉得这很有意思。他意识到无论是信仰上帝,还是信仰委员会,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样的信心的。然而谁来宣称这点呢:说他并非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不像广场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们头顶上的那把雨伞?

  他警觉到了点什么,甩开思绪,抬起头来。他以为会透过窗户的玻璃,从对面的什么地方可以发现有张脸在注视自己。可眼前并没有人形的东西,只有那个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责任!”再看另一个侧面,在无数的大楼窗户上——里面的政府雇员都离开了——窗户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对他挤眉眨眼,屋里的灯全是关闭着的,钟敲响了。工作人员们都往那个椭圆形的总部走去。

  按规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其实他也很少回那个“家”——不过是一套很讲实际效用的房间——他的两居室。里面连床都没有一张,屋角总堆着一堆脏衣服。改变这种状况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为他觉得威廉与自己一个样,他们都不迷恋墙上的温馨的壁灯,又都没有什么亲友。每天24小时,他们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他知道这点才是自己与斯奈特之间的共鸣所在。他们是同一个坟场上的两个幽灵;或者也可以说是同一个分号上的上下两点。

  天空又一次闪过雷电。他离开了窗户。殆尽的垂死的一天,这是一个含混的暗喻。他的眼光扫过给弄得乱糟糟的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上乱扔着报告、公告和各种文件,再就是中国餐馆送饭来的外卖盒子。自从那家伙逃走过后已经过了三星期了,搜捕也进行了,疑犯也审讯过了,眼线也打发过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现在的情况如何。他逃跑的线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嗅不出味儿来。感化中心和坦勒维尔的警察都大大地丢了脸。但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校并不死心。他们总得要一个水落石出。如果斯奈特边这都不能搞定,委员会的那些人可能就会打发他去干别的什么了。让斯奈特心烦的就是这点,他不想给打发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为什么斯奈特要这样执拗地抓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弄清这点。

  “喂,我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斯奈特问道,威廉还没有注意到他早已经站在房门口了,“你要来一杯咖啡吗?”

  “对不起,我走神了。”

  “没有关系,想什么呢?”

  威廉在长桌子边上坐下来,开始收拾白天已经用过了的那些文件。他有点想问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现在问这些合适不合适。他觉得有点心烦,他是想问一问的。“我还没有想透,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干吗一心一意要抓这些基督徒呢?”

  斯奈特看着他,觉得有点意外。“为什么不呢?你不喜欢你的工作?”

  “那倒不是,我不是为自己觉得纳闷,我只是不理解罢了。”

  “我这么做,因为我自己是执法者,而他们是违法的人。”斯奈特在长桌子边上也坐下来。他头上的萤光灯微微有点摇曳而闪烁。“我说,你想来点咖啡吗?”

  “不了,谢谢。”

  斯奈特从一个看上去很有点年月的咖啡壶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里翻动着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页页地从他大拇指下滑过。那是白天别的部门送来的。威廉想,我得让这谈话继续下去。他心里也清楚,探听上司的心里想什么是件有危险的事。

  “这很简单,”斯奈特说,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得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并没有孩子,”威廉故作轻松地说,一面装得对这谈话并不热心。

  “这么说吧,为了下一代。”斯奈特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跟我抬杠。我希望他们能够得到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成长,没有精神的恐惧,也没有基督徒们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摆布。要知道,这些蟑螂是产生和传播病态思想的根源。你读过圣经没有?”

  “实际上没有,没有。”

  “你应该从证据部去弄一部来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看了看杯子,然后接着说道:“它是一部神话集子。古时候的文字都是这样的。读上去稍有点怪异。但人们牵强地把它附会成了一套压抑人的信仰系统,威胁说有什么死后的受罚;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总之迫使小孩们信奉它。它显然是超乎理性的东西。结果占据了年轻人的头脑,压抑了他们单纯的心灵,用恶梦和那些腐朽的偶像……还有什么食肉饮血,永恒无尽的地狱之火,扼杀人的自然欲望和冲动,从根本上消灭人的骄傲,人们祈祷、祈祷,期待着某种东西显现,结果只是空虚……”他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记忆收了回去。“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意思很明白。但威廉本不想听到这么多话。他现在想换一个话题了。他便用手中的报告作一个借口。他低头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学的名称,上面说有一个卡车司机,因为偷运什么而受审查,由于证据不充分而放了。这些日子里,搞违法贩运的简直成堆成把。还得找个什么话题。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是说,一个基督徒。别对我说你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传闻。”

  威廉实在是听人说起过的,他点一点头。

  “我这么做一点也不夸大其辞。说起来,他等于杀了我妈。也几乎毁了我这一辈子,要不是党……”

  “我们差不多都是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说。

  “是的,这当然没错。正是她给了我们希望,给我们以清晰的思想,给我们以摆脱锁链的机会……她完成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威廉小心地看一眼自己的上司,心里正在琢磨他是否由衷地说这番话。可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在强调国家的意义。可事实上,斯奈特说话经常跑题,像他这种并没有特别的思想体系的人总是这样的,只是出于实际的需要而表现对当权者的忠诚。

  “是我这人有点怪吧?”斯奈特微笑着说,“有的人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他用手指一指天花板,“其实他们远不是想当然的样子。你要是把心交给别人,让他们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让他们了解你,那你也就会被人利用的。这样的教训你在学校里可学不到。只有我这样谙于此道的人才能点拨你。好了,你满意你所需要的回答了吗?”

  “需要什么?”威廉问他,样子很天真。

  斯奈特笑了笑,说:“聪明的小伙子,现在把那些报告扔下吧,时间已经浪费不少了。”

  此时正是九点钟。当斯奈特手指轻轻弹弹另一只手里拿的文件,问他是否明白那上面讲什么时,威廉已经打了十几次哈欠了。

  “也许吧?”威廉说,又打一个哈欠,“怎么了?”

  “这报告是从大学公园递来的。”

  “他们说因偷运什么的事审讯了一个货车司机,是的,我看过了。”

  斯奈特站起身来,“可你认真读了吗?那司机叫什么来着……本·格林纳,他被逮住是因为普通的违规。他的前灯坏了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作例行检查。他倒是说他车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辆空车。他一大早去送货。这听起来完全合乎情理。可那警察再加查看,总之,并不只是一个前灯。那机灵的家伙爬上车去检查,他注意到车箱地板是空的,声音有些异样,车箱地板是空的,有夹层。他是这么说的。他低头仔细看,发现从夹缝里露出某种纺织物来。”

  “车箱地板是假的,”威廉说,“所以他们才审讯他。”

  斯奈特点点头。“可他为什么要弄这种的地板呢?自己这么解释,他并非有意开这么一个夹层地板,他只是为了增加车的装载量。警察们倒是没有在车上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格林纳的证明文件和身分证也完全齐全——所以把他放了。”

  威廉又打一个哈欠,“对不起,长官,我不太清楚这件事的含义。”

  “我在想干吗地板下要留这么大的一个空间呢?”

  “为什么?”

  “因为空间大到可以装人。”斯奈特一板一眼地说,“这已经是老把戏了。他们干吗不能再用一次呢?我要你去找那个警官,跟他谈话。我需要那个司机。”

  威廉睁大眼睛,“现在?”

  斯奈特像在苦笑,“是的,现在。”

  

第11章

  这是在做梦吗?彼得揉一揉眼睛。睁开眼来,但它已经过去了。

  他坐在山姆的桌子边上。摇一摇头,像是要想摆脱那像毯子一样裹着自己的疲倦。他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困为自己现在在值班。他在看护那位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也许这就是在梦中吧?有一阵子,他发现教堂似乎恢复了昔日的光辉,那些看上去污垢不堪的窗户,一下子变得一尘不染了。讲道人站的那讲坛也给擦得干干净净,唱诗班的人也都站在那里,手里捧着赞美诗,入神地在唱着。彼得听不见他们唱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是那些古老的传颂了千百年的诗篇,他小时候就老听母亲唱它们。他的母亲只要确信家中没有别的人,就会大声唱这些赞美诗。整个教堂里的人都荣光焕发,兴高采烈,一点儿没有恐惧、担忧和惊惶。他们的歌声一直升了上去,一直碰到教堂的穹顶,然后再弹下来,歌声在那些亮铮铮的大吊灯架子间环绕……。彼得一下子觉得害怕极了,他跑到教堂的走道中间,高声地叫他们别再唱了。要不警察就要来了。别唱了,别唱了。可这些人还在一个地唱下去,好像就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似的。这些人疯了吗?想找死?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别唱了,别唱了。可他们无动于衷,眼睛根本就不看他,耳朵根本就不听他的。好像他只是他们中间的精灵,游动而不会引人注意。

  最后,在极度的恐怖当中,他看见当兵的冲了进来,门是给撞开的。一声巨响,士兵们端着枪来到了教堂中间,往人群中扫射。有的人倒了下去,但歌声仍未停下来。尽管人们在子弹的撞击下像跳舞一样东歪西倒,但仍在大声唱歌。彼得站在那里给吓呆了,最后一个当兵的把枪指向了他。但他无法挪动脚步,他便拼命地失声喊叫,然而好像没有声音发出来。最终,一声尖叫响起来。

  彼得猛地一抽,从梦中醒了过来。四周是一片深夜的寂静。教堂里面一如他平时所感受的那样:寒冷、荒凉、安静,没有士兵,也没有歌声,甚至也没有他的尖叫的回声。那陌生人躺在地板上,依着那电热的壁炉,盖着那严实的毯子。彼得使劲摇晃了下头,像是要甩掉梦里的境像和回忆。他站起来,伸展一下身腿。

  通前厅的门慢慢地给推开了。彼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是狄更斯小说《圣诞欢歌》中的山姆·克鲁治等待着雅可布·马莱的出现。艾米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昏暗了灯光里。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咖啡壶和一个杯子。她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听见了彼得的叫喊声,甚至也看不出她觉得发生过任何事情。彼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困了吧?她走到彼得身边是问了一句。

  “我想有一点点,”彼得说。她像平时一样穿着牛仔裤,裤腿都塞在靴子里面。可今天晚上她多加了一件高领的毛衣。这是她最喜欢的装扮了。彼得里在琢磨,这是不是某种信号呢,她是为他才这么打扮的吗?

  艾米把托盘放在山姆的桌子上,倒了一杯咖啡,对他说道:“这是为了怕你觉得困。

  “谢谢,”彼得说,一边啜了一口咖啡。那味儿有点陈,有一点点苦涩。“味儿不错。”

  她用手指一指躺着的那陌生人,说:“你肯熬夜陪他,你真好。

  “这没什么,”彼得回答,他从心眼里感谢她这么说,“我不过放心不下而已。”

  有一小阵的时间,彼得看着艾米,而艾米的眼光却停留在生人的身上。她的脸上有某种表情。那意味着什么呢?她的脸总是泛着光彩,既清新又单纯。他心想,她真可以坐在陌生人的旁边,就这么样看着他几小时不动。那怕做点什么事,她的灼亮的目光也不会离开他的。彼得了解她的眼睛太清楚了。那么,她这么样地看着陌生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看上去她的眼睛可不只是因为对他有点好奇。她看这陌生人的眼光,与彼得自己第一次与她相遇时便有的那种目光倒是相似的。这就是爱么?每天晚上他作祈祷时,都在一个劲地追问自己。如果这不是爱,至少是某种类似爱的东西罢。可为什么她会对这陌生的男人会有这种感情呢?她甚至都不认识他呀!

  他又啜了一口咖啡,希望能够把喉咙里涌上来的那点嫉妒给压下去,“他的烧已经退了,我想,”彼得说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只这么说了一句,眼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我可说不上来,”彼得的眼光盯着礼拜堂里稍远处的黑暗,他不由想起了刚才梦里的境像。他打了一个冷噤,像是有什么人踩在他的坟头上。

  艾米挪了两步,往躺在那一边的陌生人移近一点,“我一直在祷告,希望他就是我们期待的接头人,我真想离开这儿。”

  “我们都想离开这儿。”

  她扯了一下身上的毛衣下襟。她的神情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了,现在显露出来的分明是沮丧。“我真讨厌这地方。”

  她的语调,还有表情,无庸置疑地表明了她的心境:她需要说点什么有希望的话,需要得到鼓励,可彼得心里清楚,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信心可以战胜牢狱,”他只想得起这么一句话,他有点恨自己只能说这么一句话。“有时候我真看不到这有点什么区别,”她说道,然后好像有点后悔自己过于实话实说了。

  “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他放下杯子,朝她走近了两步,“但这并没有什么。”

  “其实我不是这意思,”她坚定地说,“我绝对没有意思要对上帝所做的一切显示自己的不知好歹。这儿可比监狱里强多了。我应该记得那里的情况。最近我有些想家,我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我父母活着的时候……”

  “别说了,艾米,”彼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艾米的话,他只是觉着自己应该劝她别说了。他自己在这世上的生活已经教会他:你不可能指望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如果一个人老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沉溺于已经丧失的东西,沉溺于已经不可能再来的时日,那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彼得自己已经尽自己所能地拒绝了许多,如果不这么样,结果只能是精神崩溃。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知道,不要耽心。我想这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肯定是天气。一年中间有一些时候你总禁不住要回忆一些以往的事。以前我自己一直忍着。可今天是个阴沉的日子。你注意到了吧?先有一点阳光,然后是阴天。你知道它使我想起了什么吗?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站在自己家的后门口,闻到了我母亲正在烤巧克力饼干的香味。”

  “你这么想就会更难受的,”他说道,他知道如果她哭起来,自己便有理由搂住她了。

  “我不管,我宁愿有点痛苦的回忆,也比什么都没有强。”她的语气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像是在驳斥他。“有的时候,我真怕我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害怕我已经麻木,成了行尸走向了。”

  “你当然不是的。”

  她点一下头,“对,我不是的。这正是我今天意识到了的。但我已经在某一方面死去了,如果我们都把自己的回忆埋藏起来,甚至逃避痛苦,那我们也都在某一方面说是死去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明白,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

  无论他现在的脸色如何,他都得改变它了。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想不透自己所做的一切,埋葬自己的感情、回忆,怎么就会使自己成了行尸走肉呢?他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这是矛盾的,对吧?”她又接着说,“到这儿来以后我又觉着自己获得了生命。而正是在得到生命后,我才这么样地恨这地方。我感觉到了恨,而我在想,自从我感受到类似的这种情感以来,已经有多少时间过去了。我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一种嫉妒的刺痛扎在彼得的心上。无论她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反正不会是对彼得的感情,而只能是为了躺在地板上的那个陌生人。

  “这种情形就好比你在坟墓里呆了一夜,你所能感受到的是你好热爱生命。”这是她的结论罢。但从她的嗓音里听不出一丝快乐,至多只是一种简单的客观结论,一种判定而已。他勇敢地竭力要弄清她的意思,便说:“你呀,艾米,我只知道,活着……呃……,这是基督徒的责任,对不?我小时候学会背诵的那些诗篇不是说:你因为你自己的罪而死,而上帝则凭着基督使你复活?你知道是谁死了吗?”他用手指一下身边的黑暗,仿佛它包含着他所谓的那些人,“好些追捕我们的人,好些想把我们关起来的人,他们才是死了的。他们所以嫉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有生命,而他们却死了,他们正想我们跟他们一样,所以他们要我们跟背叛我们的道,如果他们做不到,就会……”他的话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她像一个聪明智慧的老大姐,而他在她眼里不过是稚气的小男孩。他觉着自己已经给看透了。这使他很不自在。他发现自己是在做不自量力的表演,所以看上去有点做作。而她注视自己的那种神情,也正是姑娘们在面对那些尽量要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伙子时,通常会露出的眼光。这也是一种第六感官吧。“对不起,我说得多了一点。”

  “你很可爱,彼得。”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要是在正常的环境当中,姑娘们若与你共处一定是很幸运的。”

  他的心一下子像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他的口有点发干,他想这么说:“那么您呢?你会怎样看?”可他并没有说,仅此而已。

  她的微笑有点勉强。“可眼下,可谈不上是正常的环境。”这么说了一句,她便朝着门口走去,然后消失在走廊上的黑暗当中。

  彼得想在房里自己踢自己。“感受?我真想告诉你我究竟有些什么感受!”他这句话只能跟那躺在地板的陌生人去说了。

         ☆        ☆        ☆

  跟彼得一样,山姆也做了一些奇怪的梦。醒来后他躺在床上,竭力把梦中的那些片断连起来。他想通过拼凑这些梦而寻出潜藏在梦底下的意思。首先,他梦见了自己的幼年时代。他在梦中与儿时的同伴们在树林中玩耍。他们在捉迷藏。他站在那儿,等同伴们都藏好了再去找。他先数十下,然后再往那些平时老是藏人的地方,要不就是看哪儿有些不一般,便往哪儿去找。可他甚至连“快手弗莱迪”都抓不到。弗莱迪所以叫“快手”,并非因为动作快,而是人家认为他慢吞吞的。他是个肥胖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连弗莱迪都抓不到你便肯定有点什么麻烦了。山姆接着再找他那些朋友,可找来找去找不到人,山姆有点厌烦了,打算干脆放弃回家算了。“奥利,你出来吧,你赢了,”他大声地喊道。可是没有人答应他。他又喊一遍,回答他的只是那只头朝下的小鸟的叫声。最后他听到灌木丛中有什么在沙沙作响。他现在可以肯定:里面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吧。他爬到灌木丛中去就能抓住一个,不会让他跑掉的。他往树林中钻去,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一阵,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他眼前的一切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一辆加了掩蔽网的坦克车。它像一尊怪兽蹲在那里。那怪兽一下子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他的心脏。

  梦总是以往经历的事情的一部分。山姆心里想,他的眼光落在天花板上,这是牧师的那间办公室。小时候他曾跑到放坦克的车库里去。日后,当然是很久以后,那些藏坦克的反叛者们领导了一场最终失败的革命。可就是在梦中,山姆对此也困惑不解。

  看见坦克,山姆觉得很害怕,转身便跑,循着林中的原路跑回来。但在梦中,他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拼命地从灌木丛中爬过,他已经找不到路了。他心中一惊慌。但在梦中,他还明白,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惊恐在驱赶他,逼迫他不要停下来。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的腿已经迈不动,沉重得提不起来。可这时树林一下子让开了,露出一块开阔地,满到处是墓碑,好多坟墓都裂开了,里面的棺木露出来。棺木也是散乱的,东一块木板,西一块木片。眼前已经是教堂的墓地了。这正是他到这儿来的第一天便感到吃惊的那墓地,他不能不与它为邻。虽然那模样很熟,可他并不能安心。他狂奔起来,可脚下给绊了一下,一头撞在一个枫木的十字架上,便一下子栽倒在松软的泥土里。

  他听到有枪响,便朝教堂那边看去。可一片寂静。突然间他身体下面的土地一阵颤抖,大地裂开来了。从黑洞洞的地下窟窿里伸出一只大手来。那手就在他的眼前。差一点便碰着了他的脸。这是一只已经腐烂了差不多只剩下枯骨的手,指上还挂着发绿的青苔。他好像还看见了指间的蠕动的蛆,闻见到死亡的腐臭气味。他大喊一声,一跃而起,可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朝教堂跑去,可再次撞在墓碑上。四周的地下伸出好多只手来,那模样就像电影里面用缩时镜头来放的影像。那些手有力地扯住他的脚,有的扯住他的腿,反正不让他走开。有一只手滑过去,所以他一下子往前窜过去。就跟他曾在那所老房子里遇见的一样,他当时从那骷髅身上扯出自己的毯子,猛地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便拼命往前一窜。他朝墓地外的停车场跑去。他注意到了天上的黑云移动得非常快,太阳一下子消失在黑云后头。闪电起来了。他的脑海中好像有人告诉他不用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只要梦一醒,便一切事都没有了。可他总是醒不过来。雨点这时掉下来,渐渐地他的身上透湿了。他还是转身朝教堂跑。他发现那门比平时大了至少五倍。门洞开着,像一张大大的嘴,等着要吞食他。他被它吸引、拉扯着,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结局。门洞中的黑暗中突然喷出一股水,然后又是一股大火……山姆忽然便醒了。

  山姆把头枕在手臂上,躺在床上出神。有人从过厅那边走来。这是艾米,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她大概是给被和送点咖啡或什么的去。山姆心里琢磨,她是因为对彼得关心呢,还是对那陌生人觉得好奇。

  山姆的心里丢不掉刚才做的梦,他以往同基督徒没有什么来往,也没有得到牧师或神学家之类的帮助,因而他说不上基督徒会对做这样的梦有什么看法。他当然知道圣经里面也多次讲到梦,比如,经上的约瑟就做过梦①,也许还有别的人也做梦。可那些梦或者是说明某人的灵魂得到颖悟,或者是上帝作什么预言。当然在弗洛伊德的时代,对于梦有了新的解释。可眼下呢,梦中的那些坦克和大地颤动,还有那坟场和大火那说明些什么呢?那教堂象征死亡?梦告诉了他应该如何行动吗?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灯。圣经在哪儿?哦,借给露茜了。他现在想读一段诗篇来安定自己的心。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脑海里的那些东西丢掉,是不可能再入睡的。他怨自己以前没有下工夫多背诵几段诗篇。他坐在床边上出神。竭力回忆点漂亮的祈祷文的字句,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只能求上帝把梦中的含义显示给自己,要不便让他忘了梦好了。可一转念,他又想,这好像也用不着,因为恶梦也罢,从理性的角度看,似乎并不能说是焦虑的原因。所以为这种愚蠢的事实在不用打扰上帝。可他毕竟是第六次做这种梦了。

  ①据《创世纪》37:1—10。约瑟作了一梦,告诉他哥哥们,他们就越发恨他。约瑟对他们说:请听我所作的梦:我们在田里捆禾稼,我的捆起来站着,你们的捆来围着我的下拜。他的哥哥们回答说:难道你真要作我们的王吗?难道你真要管辖我们吗?他们就因为他的梦和他的话,越发恨他。后来他又作了一梦,也告诉他的哥哥们说:看啦!我又作了一梦,梦见太阳、月亮,与十一个星,向我下拜。约瑟将这梦告诉他父亲和他哥哥们,他父亲就责备他说;你作的这是什么梦!难道我和你母亲、你弟兄都要来俯伏在地,向你下拜吗?

         ☆        ☆        ☆

  彼得轻轻摸一摸陌生人的额头,还有一点湿润。他刚站起来,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几乎吓得跳起来。

  “提姆!”

  “你在干什么?你在搜他的身吗?”

  “不。”彼得回答他,尽量放松自己。“你这种时候起来干什么?”

  “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妈打鼾。”

  彼得的两手轻轻搂住孩子的双肩,把他推到门边上。“妈妈是不会打鼾的,她们不过呼吸重了一点。”

  “那我妈的呼吸也太重了一点。”

  “你可以往耳朵里塞一点棉花。要是你妈醒来发现你不见了,她会杀了我们两个人的。”

  “可我肚子疼,我得上厕所。”

  “那你就去吧,”彼得对他说道,“你已经不用人陪着上厕所了。”

  提姆让彼得牵着自己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彼得知道他又要磨蹭了。

  “彼得……”

  “什么事?”他要喝杯水?要讲个故事?他猜得到提姆会提个什么要求。这一个多月,他们老果在一起。对于提姆的软磨硬泡,彼得并不在意,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也这样跟父亲泡过。而他的父亲并不总是理睬他的要求。当然多数情况下,他还是能够如愿以偿的。彼得低头看着提姆,他心里想,这孩子跟自己真与儿子同父亲差不多呢。他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猜大约与他刚才同艾米的不成功的谈话有关吧。不过他知道,正常的家庭关系和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这些对于自己都是不可能的。他恐怕活不到那么久。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失落和悔恨,所以他想自己还是多和提姆度过一点时间吧,至少是一种补偿。可现在是深夜,明天再带他出去玩,教他如何下套捉野兽。就从这开始吧。

  “我小时候,每次我的爸爸让我去睡觉,都要拥抱一下我,”提姆说。

  彼得笑了,一只腿跪下去,“你想要我抱一下吗?”

  提姆点点头。

  彼得把提姆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还给他许了愿,“我们从明天起,天天都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就是你失去的父亲。我们就这样扮演这对角色,直到我们把伤心的事都完全忘掉为止。”

  提姆忽然对彼得说:“他以前告诉过我,有魔力的祷文是可以驱鬼的。”

  “你在瞎说些什呢?孩子。”

  “不,他真的这么说过,”提姆仍然坚持。

  彼得认真地看着他,庄重地把手放在提姆的头上,说:“好的,让我想一下吧。”彼得不知道提姆刚才说的魔鬼是想像中的虚构还是真实的存在。那缠住自己不放的东西是否就是呢?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好多他在儿时做的恶梦,等他长大后到了现在,不都成了真实的么?以前他曾认为在自己的卧室衣柜中的阴影是讨厌的,那里面潜伏着死亡和腐朽。现在它们不都趴在这儿,在礼拜堂四周的黑暗当中吗?彼得清一下嗓子,用一种模仿的调子说话:“现在我要躺下睡一会儿了,我祈祷我们的主保佑我们的灵魂,如果我们死了——”他停下来看看提姆,后者正期待着下文,“如果我们明天早上醒来,求主让魔鬼远离我们。”

  “阿门,”提姆轻轻地说道,觉得心满意足了,“晚安,彼得。”

  “晚安,我的小朋友。”

  

第12章

  鲍比站在小巷口,像往常一样,他警惕地看着霍普维尔小镇上的荒凉街道。只要警察一露面,他就会通知自己的伙伴。正对面是一块很大的霓虹灯招牌。兰色和绿色的文字在夸耀着宽大的玻璃窗户后面的那个牌子的啤酒。沉闷的低音贝司穿过铁皮墙送出感伤的乐音来。这是个节奏很慢的舞曲。他本来是与希斯一块儿去跳舞的。他的心情糟透了。他的双手插在兜里,往人行道的那一头看过去。夜晚的风既凛冽又强劲,空气中有一股下雪前的味道。不过他还看得见那两个身影在脱夹克——那是通常打架的前奏,他们都不想让夹克沾上血迹。

  其中一个低声地在骂下流话,一肚子的啤酒令他呼吸急促,气息很粗,像是工厂里的烟囱。他一脚踢开一个瓶子。玻璃瓶沿着人行道叮叮当当地滚了好远。他甚至还看到一只老鼠从阴沟里探头,一下子窜出来,然后拼命地顺着墙跟跑过,消失在一堆卷心菜后面的隐蔽处。“别嚷嚷,克莱尔,”鲍比小声急促地说道。

  “好的,不嚷嚷,”另一个小伙子答道,一边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他有着铁钻一般敦实的身体,不过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舌头好像打了结。

  “你也别嚷嚷,杰克,”鲍比一边说,一边再看一眼街的两头,确信没有什么人出现。那个叫做克莱尔的小伙子,有一头金黄的头发,人长得瘦削,约有十六七岁。“等我把你摆平,自然你便不嚷嚷了,”他说。

  叫做杰克的那个则轻蔑地笑了笑,一边举着自己的双手,但脚下在一块载货的木托盘边上绊了一下,那样子像是一对拳头太重,重得他负荷不起。克莱尔一那一方也举起拳头,摆出架势,牢牢地站定。鲍比的眼睛盯着这两个头脑不清的家伙,他们看上去像是从别的时代来这里的角斗士,沉重的盔甲扛在他们的身上,步履蹒跚。鲍比知道这一类斗殴的结果,酒喝多了的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结局。不过,无论怎样他得替他们把风。克莱尔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的责任更主要的是做见证,因为明天克莱尔的酒醒了以后,要不是他来叙述细节,克莱尔肯定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杰克一拳挥了过去,但落空了。他往旁边一踉跄,差点没有摔倒。克莱尔一下沉重的右勾拳击中他的下巴。他往后一仰,好不容易站定,瞪大眼睛骂了一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在鲍比看来,这真是一场混战,你来我往的拳脚相加,然后两人抱作一团,在垃圾桶中间滚来滚去,耳边只是木箱子撞击和玻璃瓶的破碎声。声音太大,肯定要引起别人注意的,鲍比心里想。什么人就要给警察打电话了。

  他已经在心里编了一套说法。万一给警察抓住了,他总得用话搪塞他们。不过他现在还想不起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至于这场斗殴,真不好说起因在谁的身上。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说克莱尔和他出门到酒吧来时就有意要按杰克一顿吧。谁让杰克威胁说要拉闸,断掉克莱尔父亲农场的供电呢。可杰克自己是电力公司的雇员,他的工作不就是干这个吗?克莱尔一方当然不管这些。他们家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交电费了。不就是没有钱了吗,杰克应该懂得这点,谁都有缺钱的时候。在我们这个小镇上,你应该做的事便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至于电力公司的利益,你管那么多干吗?杰克不是本地出生的,但他在本镇住了这么多年,他应该能够懂事了。克莱尔想用拳头把这些想法打进他的脑子去。可在这种情况下,鲍比可有点不相信警察会同情克莱尔的看法。他们头上的那家人的窗户的灯亮了起来,鲍比抬起头来,正好有人探出头来看街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等于是说警察的车已经上路了。鲍比再回头看时,克莱尔已经把杰克击倒了,他看见杰克跪了下去。克莱尔的拳头拼命地击在已经没有什么抵抗力的对手身上,后者看样子已经没有力量抬手防卫了。然后杰克的膝盖一软,便沉重地仆倒在地上,手脚一下子分开,没有了知觉。

  “起来!”克莱尔一边用力踢那已经倒在地上的杰克,一边大声地喊:“起来!”

  一切结束了。鲍比从他站的地方溜过来,声音急促地说:“快走吧,克莱尔。”这时远处的警笛也响起来。克莱尔还在踢杰克,“起来,你这孬种……”

  “住手!他已经倒了,他已经倒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鲍比扯了一下克莱尔的衣服,还推了他一把。

  “来吧!看你还敢拉闸。”克莱尔一边大声地嚷,又给了杰克最后一脚。他终于感到是鲍比在拉他,便人垃圾桶盖上匆匆地抓起刚才脱掉的夹克衫,一溜烟地往巷口外跑了。他们跑到巷外的大街那一头,刚转过街的拐角,警车便进了小巷,正好在刚才鲍比站的那地方停下来。鲍比问“你没事吧?”

  克莱尔一边揉着自己的下巴说:“我只挨了他一下,不太重。我还了他十倍还有多。”

  “你现在舒服了吧?回家不?”

  “舒服?”克莱尔反问,那意思是说根本不可能感觉舒服。他推开汉克斯公寓的大门,走进了漆黑而满是烟味的房间。鲍比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跟在他后面。

  

第13章

  灰色的曙光从木板缝隙照进来,其实昨天夜里的月光也是这样照在山姆的身上。山姆躺在床上,眼光呆呆地粘在天花板上。他睡不着,便想起了小时候到祖父、祖母的小镇上做客时的情形。逢星期天的早晨,听着教堂的钟一下一下地敲,那时候他是躺在祖父母家的客房的床上。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礼拜。他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他没有听见教堂的钟声了,且不管它为什么才敲响。现在耳边只有警笛的声音了。他还没有琢磨出来,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这世界就决定不需要教堂了呢?这世界的地轴从什么时候就改变了,以至于千百万的百姓都从心里相信,信仰的神秘性和他们的物质表现——像钟声、尖塔、塑像和十字架都不再是人性的需要了呢?当这一切出现的时候,他自己在哪儿呢?他知道,自己当时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可现在他可再也睡不着了。他觉得后悔,挟杂在这种悔恨中的是某种报复,那些已经做过的或未做过的东西的报复。

  他起床时有点懒洋洋地,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稍微收拾一下头发以后,他慢慢地走过通礼拜堂的过道,等快到门口,他突然产生了某种预感。他一下子觉着可能会看见彼得躺在地板上要么人事不知,要么甚至死了,而那陌生人却已经溜了。他还没有走进礼拜堂,已经感受到了那阴冷和潮湿的空气。等他走进礼拜堂,他倒觉得松了口气。因为那陌生人还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彼得也还趴在桌子边上睡觉。

  山姆轻轻地推推彼得。

  彼得一下子跳起来。“也许那不是个水瓶,”彼得是在讲梦话。

  “什么?”

  彼得眨眨着眼睛,“什么?”

  “早上好!”山姆说道,一边走到那陌生人的旁边,摸一摸他的额头。山姆的手上有点湿润,他已经退烧了。

  “我并不没有睡着,”彼得觉得有点抱歉,“是这样,我稍微眯了一下。”

  山姆摸了一下那陌生人的脉博,一边答道:“你肯定没有睡着。”

  “昨天夜里没有什么事,他睡得很熟,像个婴儿。”彼得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身体。

  “他在睡梦中没有念叨什么吗?”山姆问道。

  “没有,事实上,他睡得太熟,我都有点猜疑他是不是死了。我想我至少起来十来次,确信他的呼吸并没有停止。”

  山姆看看睡着了的陌生人。他应该是对他们的祈祷的答案,应该是他们的出路。既然这陌生人躺在那里,这就可能是真的。任何神秘事物的本质都是这样的:你不断地把你向往的东西投射进去,直到最后它的发展与你的希望正相反对。而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就代表了某种希望或绝望。山姆想起了他学生时代曾读过的一首诗:

    呵,神秘者!

    你便是那预言者或是命运的使者

    紧闭您的嘴唇缄默不语

    握紧那毁灭一切的镰刀

    因为上帝的愤怒在死亡中发现

    而不在生命中间。

    骑士们急驰而过

    冷眼看待生命,冷眼看待死亡。

  这陌生人就有可能是救赎者或者便是死亡天使。可又有谁能够说他不就一身而兼此两者呢!山姆轻轻摇一摇头。这一天就这么开始可不是好兆头。

  “你得去补一补睡觉,”他对彼得说道。

  彼得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离开。彼得先是环顾一下礼拜堂内的四处,然后小心地问了一句话。看样子这问题已经在彼得心里蹩了一夜了。“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在这么一个黑暗和阴冷的教堂中祈祷呢?”

  山姆的眼睛慢慢地掠过头上的穹顶,它现在已经满是尘垢。巨大的蜡烛吊灯架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所有能够表现美丽和优雅的东西都已经褪色了。“谁都可以看出,它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我敢说,它当初既不阴冷,也并非这么黑暗。”

  “真是难以想像,它还会有别的样子。这里真像一个洞窟。”

  “这对我们倒是很合适的,我想,”山姆说,把多天以来他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公元一世纪时,那些早期的基督徒受人迫害。他们都躲在古代罗马的那些地下墓窟中,在黑暗冰冷的墓道中存身和祈祷。我曾经读过一部考古的书,上面描绘了他们的活动。那种地方称作地下墓窟。我们今天的经历和我们的基督徒祖先的遭遇有很多共同处。不过我想,那之后,恐怕没有一个团体不受到迫害的。说起来,不知怎么回事,那样的时代兜一个圈又回来了……”彼得皱了皱眉头。

  “我以往从我的学生那里看到了反应都是一样的,”山姆微微一笑,“你最好还是睡一睡吧。现在轮到我来照顾我们的朋友了。”

  路加走进门来。他宣布道:“我已经为这人祷告了一夜。上帝让我来治好他的病。圣灵现在在我的身体内运行。”

  山姆和彼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光,那眼光是沮丧的。“路加,请你通知别的人吧,我们今天早上要在厨房里碰头。”

  路加蹙起眉头。“可我们应该在这儿,在这个礼拜堂内集合。我们应该一直在此研究上帝之道。这四周的古老的墙壁听过了多少次讲道,听过了人们唱赞美主耶稣的诗。”他停了一下之后又接着自顾自的讲下去。他的嗓音流露出某种明确的语调,而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中闪着泪花。“我就要在这里讲道。”

  “你吗?”彼得问路加道。他觉得有点惊奇,因为自从路加遭受所谓电击治疗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他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涯。

  “我在路上经过那个村庄……人们要求我给他们讲道。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在许多教堂中讲过道……”路加的话停下来,他的脸显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那时候还没有发生那件事。”

  山姆正在想路加的思想会把这以前的牧师带到多远的地方,会不会让他想起他曾经遭受的痛苦。

  “发生了什么事?”路加向山姆问道,“请告诉我吧,我记不起来了。”

  山姆这时想到了怜感的本质:上帝在什么时候允许我们忘掉我们的痛苦,或者他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清楚我们的痛苦。对每个人说来,记忆和忘却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我以后再给你谈您想法的吧,路加。现在请你先把人都叫齐。

  路加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光彩来,好像小孩子因为得了糖果便忘了膝盖上蹭破的皮。“好吧!等我把人都叫齐了,我再来求上帝给我力量,让我能够治好这陌生人。”

  “这真让人难受,”彼得说道。

  山姆摇摇头:“他还不如什么都记不住了倒好些。”

  “是吗?”彼得问道。

  山姆耸耸肩。“你看现在,他要记起事来有什么好处呢?”

  彼得一言不以,默默地开了。山姆转过身来对着礼拜堂的讲道坛,他在想像路加布道时的情景……他还想到了别的讲道人和听众。如果这些木头的墙壁能够记录声音,如果他能把它们重新放出来,他会听见什么呢?赞美诗、读诵经文、祈祷。忏悔或是欢乐……恐怖的尖叫、血腥的逐杀、死亡的脚步?

  尽管如此,死亡当中总有宁静。山姆愿意使自己相信这点。

         ☆        ☆        ☆

  早上九点,所有的避难者都聚到了一块。他们不得不让陌生人单独留在那里。每天上午这时候他们照例都要聚集一堂祈祷和读经,然后是讨论他们之间感兴趣的问题。山姆心里想,对于一群同一会堂的信众来说,这应该是他所经历的至为隐密的一桩事了。他们有一天甚至组织了一个圣餐礼,不过使用的面包太陈,而代替葡萄酒的是柠檬苏打水。这倒使他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好象他因为一点误差便过了人生最重要的约会。他们在心里想,也许这对于玛丽娅和露茜两人说来更为难受,她们一生中参加过多少这种圣礼呢?当一个人被剥夺了最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东西时,会有什么感受呢?类似这种至为隐密的感受,山姆以前只在政治检查人员们到学校图书馆来时才产生过。那些人到图书馆是为了搬走所谓“有问题的”图书。而山姆认为接触图书馆的资料应该是人的基本权利。所有这一切都在公共利益、平等、兄弟情谊或是其他的什么套话借口下给剥夺了。在这个“新的社会”当中,总有不少的标签和口号。结果,他们还是拿走了山姆的书。

  而现在大伙儿聚在厨房里,全部逃亡者组成的会众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会聚一起。阿门。他们唱的赞美诗只唱了一半,因为玛丽娅只记得那么些。诗中的词句还有一点混乱,唱到最后嘎然而止,这显得有点滑稽。

  山姆母亲用过的圣经被大伙用来作阅读和评论。除了那些一目了然的内容,凡涉及编年史和利未人的律法方面的,山姆都只能作推测似的解说。“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大喜乐,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验,就生忍耐。”那天早上他们读了《雅各书》。

  露茜轻轻地笑着说:“所以我想我们在这里得有百倍的忍耐才对。”。

  于是他们开始唱《基督爱我》这首几乎人人都熟悉的歌。

  大伙刚回到一般的事情上来,贝克便问道:“你们说,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怎么样了?”

  “好多了,”山姆答道,“他的烧已经退了。”在他身后好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山姆环顾了一下四周。转眼之间,他的思绪已经从教堂这里转到了集中营,刚才因为祈祷和唱赞美诗产生的那点希望现在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沮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贝克问道。

  山姆说:“我也不知道。”

  贝克于是不耐烦起来,“我想总得有个人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们的联络人上哪儿去了呢?我们得派一个人到下面村子里去看一看。”

  “这样太危险了,”艾米说。

  山姆说:“不,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很感谢霍华德自愿去做这件事。

  霍华德在他的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山姆。“喂,等一等,我可没有说我愿意去一趟。我想这事得由投票来决定。”觉得自己陷进去了,他便在椅子里缩成一团,两只手臂交叉抱着。“老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人开口。

  山姆把手抄到身后背着,围桌子转了几圈。在场的人都已经了解他的习惯,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大家商量了。山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说明一下情况,清除一下我们中间的谣言。我们还不至于像有人告诉你们的那样,就要饿死了。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在控制每一餐的分量。这当然是不舒服的事……”

  “你就别兜圈子吧,”霍华德说道。

  “你平时也没有少说话吧,”山姆回答他道,“这肯定不舒服,但我们都相信,上帝会照看我们。请记住前两天我们谈过的那段福音书,上帝绝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也知道我是新近加入你们中的,是刚接受基督教信条的新人,但那怕像我这样的婴儿,对圣经上的字句也没有感觉生疏。除非我真的读错了圣经,否则它怎么能不是这个意思呢。我不知道上帝如何存在,但我知道他一定存在着。”

  “他当然存在!”露茜接他的话说。

  “所以让我们坚信自己有所依靠而不要让恐惧战胜了信心。”

  “阿门!”玛丽娅说道,一边搂住了已经觉得乏味的提摩太。

  “好吧,今天早上我们祈祷什么呢?”山姆问道。这是一天中最为困难的时候。除了难以为现在的艰难处境向上帝表示感激和更为真诚地感受“上天助我”,再就是不知道祈求时说什么才好。

  玛丽娅神经质地清清喉咙,“我差不多是不好意思承认这点,但我近来一直睡不好觉。我老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然后便醒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紧张地抓住膝盖。

  山姆也记起了他自己的梦,他耸耸肩不去想它。“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醒着时躲藏起来的恐惧,等我们睡着以后便出来活动了。”

  “那信你的人,你便让他得享安宁,”露茜引了一句圣经。

  “我知道,”玛丽娅说,“但那弄醒我的都是暴力。拼死的奔跑,穿过树林,教堂起了大火,坟场的地下伸出一只只手来……”

  玛丽娅突然打信住没有说下去,她耽心地注视着露茜和艾米,她们的眼睛和嘴都因为惊异而张得大大的。至于山姆,已经紧张得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明显地听见了随着心跳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耳中一下一下地击鼓。

  “对不起,”玛丽娅说,“我不该提这种事。”

  “你也做了这样的梦吗?”他们问她,然后相互交换了眼色,显然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所有的人都做了差不多相同的梦。

  “我们的梦都是一样的?”艾米问道,“这怎么可能呢?”

  “但却发生了,”山姆答道。

  有好一阵大家都没有说话,就像是有什么人对大伙施了魔法,念了一个咒语,他们大家都地等待有什么精灵出来,让他们看见那未知的世界。

  “我可没有做什么梦,”霍华德在嘟哝,他的脸上既不是失望,也不是关心。

  沉默持续了又一阵,山姆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因为他总得对大伙说点什么。但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论是对霍华德还是对别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明这一现象。他得好好想一想这桩事。可对于这件事,任何的猜测都可能不着边际的,他宁可相信自己的头脑。觉得自己无能使他感到一阵钝痛,就像牙疼一样。“我们究竟应该为什么祈祷呢?”

  “为我们的朋友吧,”艾米说,手指了一下礼拜堂的方向。

  “如果他是我们的朋友的话,”霍华德纠正她。

  艾米接着说道:“也为摩西、以利亚,还为整个地下组织的工作。”

  山姆点点头。

  “对,对,我们得祈祷了,”路加一边像是宣告,一边往门口走去,“我要为那陌生人去祈祷了。”

  山姆注视着他离去,然后有点歉意地小声对大家说:“他不会伤害他的。”

  “我去看看,”霍华德说。

  露茜突然笑了起来。“我刚才听大家说为什么祈祷,我想起了在家里时人们的祈祷,我们有时候求上帝告诉我们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带一份什么样的菜会朋友家会餐,求克劳地娅的病猫康复,而我们做所有这些祷告时的热情,都不亚于摩西在红海边祈祷时。”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有多少宝贵的时间溜过去了,”玛丽娅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们还是来祈祷吧,”山姆说。

  

第14章

  他在拼命地跑,在狂奔,可没有目的,不知道往哪儿跑,他热昏的头脑已经忘了一切。他所有能做的只是跑下去,只是一个劲地攀登。前面的大山里好像有号角在召唤他,但他已经临近精疲力尽,他迈不动脚步,他倒下了。他的心在催促他,让他起来往前走,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躺在那儿,身体下面是潮湿的树叶,他听见了头上的鸟叫声和自己的喘息声。他回想起小时候在祖父家做客时的情景,他躺在床上,听窗外也是一阵鸟叫。可那是另外一种生活,那是真正的床。再没有比那床更柔软的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在树林里。透过前面的蒙蒙薄雾,他看到有依稀的光照。我看见了人们,他们像是会走动的树,那瞎子曾经说过。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个呢?那些光,对了,是光。它们不确定地奇怪地闪烁着。那是火焰?蜡烛?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用手掌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揉。他已经瞎了么?为什么他看不见自己身在何处呢?他先是在树林里面跑,然后现在……他觉得一切都是粘糊糊的、潮湿的。

  一只手按在他的额上,那种感觉很轻,很舒适。要是平时他会有所反应,他会防卫性地一跃而起。但这只手好像并不是威胁性的。手停留在他的额上,然后他的眼睛觉着舒适,那种模糊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睁开眼睑。他的头边站着一个老人,蓬乱的鬓发和胡须都是银白色的。他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他看上去像是主日学校里装扮的施洗约翰。这是某种显像么?这老人既慈祥又能容忍,但隐隐地透出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脸上是不赞同的神情。

  “站起来吧!”老人说。

  “我不能,我动不了。你是谁?”

  老人露出疲惫地笑容,“你为什么一直在跑呢?没有人让你这么跑。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哩。”

  “我知道,可我……”

  “一切事的作成都全是上帝的意思。无论你怎么跑,你仍然在他的支配当中呀。”

  “可我不能。”

  “你能的。”

  好像一道闪光老人便消失了,随他的消失,原先清明的景象也都离去了。黑暗像毯子一样重新包裹了陌生人。他想挣扎,他的头抬起来,他想撑起来,想跪起来。黑暗又稍微褪了一点,好像是让他有点时间来思考他能够挣脱它的纠缠。于是他一点点地撑起来,慢慢地站起来,尽管他的腿还哆哆嗦嗦地站不稳。虚弱一阵阵地威胁要把他重新拖倒在地。不过,黑暗终于变成了朦胧模糊的光。

  这使他下决心要从昏暗的帷幕中挣脱出来。如果这是梦,那他就要从梦中醒来。如果不是梦,他更要冲破它。无论如何,他都到了应该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了。

  他用尽全力,努力地想恢复清醒。

  山姆和别的逃亡者还在低头祈祷,路加走进来宣布道:“他醒过来了。”

  “阿门,”露茜说,像是附和路加的宣告似的。其实,大伙都没有反应,仍在继续自己的祈祷。

  山姆在心中祈祷,求别让他们这伙人断粮,求他们期待的接头人早点到来。

  突然间,提姆叫起来:“嗨,看啦。”

  山姆抬头看是什么东西使提姆这么兴奋,玛丽娅高声叫起来。

  大伙都跟在提姆的后边,往门边涌去。露茜、艾米和霍华德的眼睛都死死地盯在同一个地方。山姆回转身来,看见路加的眼光诡异地闪了闪,虽然也有点惊奇。路加让到了一边,山姆看到那陌生人已经站了起来,身上裹着那床破毯子,像是复活了的拉撒路。

  

第15章

  那陌生人喝咖啡时,所有的逃难者都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不过他们的眼光可是直勾勾的。虽然他不出声,但他们都希望从他的举动中能够看出点什么来。甚至霍华德这次也很耐心。霍华德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人从不同的角度在观察那笨手笨脚的陌生人,像是注视天上的来客——这个呼告无门时的大救星。他们的命运都在这人的手里。

  陌生人看上去个儿挺小,那张皱巴巴的毯子还挂在他的肩上,裹在毯子里面的他战战巍巍的。他那乱蓬蓬的胡子、给太阳晒黑了的皮肤,没有梳理的头发,使他看上去像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似的。他把杯子端起来,嘴凑上去喝时,明显地看到他的手微微发抖。在喝那口咖啡前,他下意识地瞟了瞟注视着他的七对眼睛。“我拿杯子的方式有什么不对吗?”他问道。

  他这话一说,大伙的眼睛都从他身上移开去了。

  “你觉得好些吗?”露茜问他。

  “跟什么比较而言呢?”

  露茜轻轻一笑,“跟你前两天比呀。”

  “跟前两天比,我觉着可怕,”他答道,“这像是在教堂里面吧?”

  “是的,是在教堂里,”山姆回答。

  霍华德抢着说一句,“山姆!在弄清他的身份之前,什么也别告诉他。”

  虽然山姆不喜欢霍华德这么说,但他还是点点头,然后庄重地看着陌生人。“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陌生人用手疲倦地抹一抹他的前额,“如果你们的问题不是太难回答的话,请问吧。”

  “相当简单,”山姆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霍华德问他。

  “史密斯,”那人说,“詹姆斯·史密斯。

  “一听就是瞎编的,”霍华德嚷起来,“那你的父母是谁?那就该是约翰和波加洪塔了①。

  ①霍华德的这句话牵涉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1607,英国的殖民者才开始进入美洲大陆。一个叫伦敦公司的英国商业机构将第一批殖民者约百余人运到了佛吉尼亚海岸附近。他们是分乘三艘船到来的。这三艘船分别叫“苏珊·康斯坦号”、“幸运号”和“发现号”。他们把上岸的地方称作詹姆斯敦,是纪念英王詹姆斯。这一行人的领袖叫做约翰·史密斯。从1609年到1610年,这在移民史上称为“饥饿时代”,新来的人经历了水灾、火灾、虫灾和疾病,但他们得到了当地印第安人的帮助。当时在弗吉尼亚地方有约一万八千印第安人。他们分属于差不多三十个部落。他们的首领叫波汉吞,他的女儿叫波加洪塔。波加洪塔救过约翰·史密斯的命,以后又嫁给约翰。所以小说中的霍华德才有此语。

  “霍华德,”艾米喊了一声。

  “实际上,我的父母是约翰和帕萃西,”史密斯平静地说,又啜了一口咖啡。“第二个问题呢?”

  “你到这山上来干什么呢,史密斯先生?”艾米问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赶了好长的一段路,后来我迷失了方向,才到了这里,你相信吗?”

  “不!”艾米说。

  “你从哪里赶来?”霍华德问。

  史密斯若有所思地看了霍华德一眼,然后又打量一下别的人的眼睛,仿佛在仔细掂量这个问题的意思,“你们不要怕我,我是基督徒。”

  “感谢上帝,”玛丽娅轻轻地说了一句。全房间的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霍华德似乎并不相信他听到的这话,“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基督徒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把你交给警察局呢?”

  “你们是基督徒,你们也不会把我交出去的。”史密斯说,“你们是逃难的基督徒。

  “你凭什么这么说?”霍华德还是坚持他刚才的话。

  “我吗?”

  “我们搜查了你的背囊,你什么都没有,没有文件,没有证明,没有扫描磁卡……”霍华德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他的咖啡杯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他脸上原来的那种神情消失了,“我也在逃亡,我要还带着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不就太傻了吗?”

  “也许我们以后再问你的问题吧?”山姆说道。

  史密斯扬起一只手,“好的,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并不想用粗鲁来报答你们的好意。”他尽量做出微笑的样子。“你们在树林里发现我时肯定都吓了一跳。

  “当然是的,”霍华德说,“把你抬回这儿来当然不是件轻松的事。

  “那我真的很感谢你。”

  “你是得感谢我。”

  “还有彼得,”艾米插了一句。“他现在还在睡觉,昨晚上是他守护你来着。”

  “唔——那我感激你们两人吧。”

  山姆稍有一点犹豫,半天才说:“史密斯先生,你是来同我们接头的吗?”

  史密斯看上去对这问题觉得诧异,然后有些不安地说:“不,我不是的。”

  就像一阵冷风灌进屋里来,大伙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山姆感到自己的心沉也去……“你们在这里躲藏多久了?”史密斯的话音里充满同情。

  “差不多一个月了,”露茜回答。

  史密斯缓缓地摆一摆头,“对不起,我给你们带来的是坏消息,他们在最近一个时期是不会派人来接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瓦解了”

  失望变成发默默无语的惊恐,这从在场的人们的神色中可以看出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艾米轻轻地问了一声。

  “斯奈特上尉,”史密斯开始说,他一下子意识到,这个名字对这些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并不知道其人。他解释:“这是专门负责对付地下组织的人,他抓住了摩西和以利亚。直到得到新的信息之前,所有的人都只好尽量潜伏一阵子了。”

  “可那会要有多久呢?”玛丽娅问道,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冬天正在到来,我们是熬不过去的。”

  “不会太快的,玛丽娅,但我们会熬过去。”山姆说,他心想应该结束这场谈话了。他可以另外找时间与史密斯单独再谈。“我们让史密斯先生歇一下吧,得给他找点顶事的东西吃,他肯定已经很饿了。”

  露茜点点头,“好的,我会做这件事。”

  “我们大伙还是离开吧,”山姆说道,用眼睛示意大家门的方向。露茜已经朝门外去了。

  史密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大家对我的照顾。”

  “不用在意,”山姆回答说。

  “想着点吧,”霍华德纠正山姆的话,“我可抬着你走了两英里呢。”

  史密斯脸上勉强地笑着,“像我刚才说的一样,真的谢谢你。”

  等到了门道里,霍华德酸溜溜地对山姆说,“你要把我口粮给他吗?”

  “他要吃东西也很不容易的。”

  “我信不过他,”霍华德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提防着点。”

  “你现在要去厨房吗?”

  “呃……”

  “走吧,霍华德。”山姆挖苦他,“他可能已经打倒了露茜,带着我们的毯子跑了,你最好截住他,检查他的背囊,看看他是否偷走了我们的肥皂和毛巾。”

  霍华德皱着眉头,“我才不在乎哩,如果你们要这么样。”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路加靠墙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山姆一下子想起来是路加说是要为陌生人祈祷的,那么看这样子,是路加才让史密斯从昏沉中醒了过来。山姆对路加说,“你干得不错呀,路加。”一边轻轻拍拍他的手臂。

  路加笑了。

  “真的是路加才让史密斯先生醒过来的吗?”提摩太以前可没有想到这点,他便小声地问山姆,想证实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的,”山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哇……”提摩太满脸的惊奇。

  山姆又回头看了路加一眼,他还在注视自己的双手,路加的眼睛里是若有所悟的样子。

  

第16章

  杰克·杰洛维奇默默地站在窗前,用他那只没有给打肿的眼睛,从自己的屋里往远处看去。他一下午都在纳闷,服下去的止痛片为什么不起作用。所以他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地慢。远处的火车车场里,一个穿兰色制服的员工正从三个大约是等车的人的手中接过票来。他们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把衣领竖起来,帽子拉得低低的,尽量躲避寒冷。2点45分的火车就要来了。杰克的眼睛迷迷糊糊地,他顺着铁道线看过去,铁轨消失在拐弯处的那幢房子后头。那就是杰克上班的地方。

  杰克看一看天。它好像随时都会下雪似的。可老天的这幅阴沉沉的样子已有好几天了。他们在电力公司加班加点的忙活已经好几天了,怕的就是大风雪到来以后,因为用电量突然加大而电路负荷不了。他的眼睑肿得老高。他又是一阵眩晕。

  2点45分的火车准时进站了。它那很明亮的兰灰色车身令车站站台都有些模糊了。杰克所在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得见列车的窗户上反映出来的大楼。这正是杰克每天上班的那幢大楼。特里——杰克的同事——现在一定在喝他每天下午定时定点的那杯咖啡。他总是在2点45的那班火车来时喝咖啡的。杰克甚至能够看到他也站在窗前,手里端着杯子,在火车经过时,心不在焉地轻轻摇晃那杯子。

  尽管自己断了三条肋骨,杰克还是坐起来,伸手去够电话机。脖子上的绷带响了一声,他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像闪电似的放射到臂上,他甚至呻吟了一声,嘴都咧开了。但他仍然坚持去拿话筒。拿到话筒,他说“启动,”电话于是依他的命令接到他的办公室,秘书接了电话,例行的问候之后,将电话转到了特里的桌上。

  “嗨,你在干什么呀?”特里的情绪很好,电话里还听得见他的小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动的声音。

  “挺好的,”他嘟哝着回答,他的下巴骨几乎断了,疼得要命。说话很费劲。“喂,我需要你帮忙。”

  “说吧,”特里说。

  “找到松树岭,”他说得很慢,声音还很模糊,像是醉汉的声音。“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交电费了。我想请你把电闸给拉了。”

  “喂,杰克,你这不是为了报复克莱尔昨天狠揍了你吧?”

  “谁揍了我?我可没有说是克莱尔干的!”杰克嘴上抗议着,又是一阵剧痛窜过他的下巴,疼得脸都变了形。

  特里咯咯地笑。“乔尼昨天晚上也在酒巴,他在另一头。他可是看见你们争吵以后一块儿离开的。”

  “那你告诉乔尼,他看见个屁。”杰克心里想,等我能见到乔尼跟他说话时,得跟他打个招呼。“喂,你愿意替我把闸给拉了吗?”

  电话的那一端可以听得见特里在敲电脑键盘,声音噼噼啪啪,“我得先把他们弄到屏幕上来,”特里说,然后他哼什么歌曲,“哈,他们来了,”然后又是哼歌曲,“不对呀!”

  “什么不对?”

  “他们是在老的网络系统上。这里控制不了。我得爬上山去才能拉掉闸。”

  杰克往后微微一仰,非常疲倦地说,“是吗?”

  “你想,在这种时候我得爬这么一段山路到那上头去,只是为了把那个什么戴尔或是克莱尔之类的人家的电闸给拉掉吗?”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到的,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

  “就像克莱尔也没有把你怎么样?不,没门,杰克。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得自己处理。”

  “等一等,别挂电话。”杰克昏头昏脑当中忽然出现一点闪光,“你可以把网栅调起来,让它覆盖这整个地区呀。”

  “网栅?对了。”

  特里又在电话的那一端噼噼啪啪地敲了一阵,甚至可以听到电脑工作的嗡嗡声。“成了。你想知道点什么呢?”

  “他们与哪一家合用那电力线?那个网格里还有别的人家吗?”

  “这可是很大的一个区域呢?我来看一看,有享特家,还有洛来尔家的农场……”

  “那农场可是去年就给火烧了,”杰克说。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一幢建筑物——嗯,编码4K。这是哪儿呢?”

  杰克也在努力回想究竟这是哪儿,“4K……,这意味着它已经废弃了。可能是一座学校或者!日教堂吧。”

  “这是一座旧教堂,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上那儿,往山里去钓鱼时,总经过那座教堂。”特里眼看着网栅上,心里有点纳闷,“一座教堂?怪了……怎么会有人用电呢?”

  “有什么流浪汉在里面?是吗?”

  “嗯——嗯,为什么到那里去呢?”

  “你从网栅上关闭这个区域的电力供应不就完了吗?还省了你一趟爬山呢。”

  “主意不错,”特里又在电脑上鼓捣了一分钟,“第12区现在已经断电,”随着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狠狠地敲了执行命令的回车键。

  “谢谢,”杰克说,手一松,手里的话筒从指间滑了下去。

  “你真的是要让克莱尔发疯?他可是一只野兽啊。昨天晚上他的声音咆哮起来可让人发怵呢,”特里说道。

  杰克手里抓着那瓶止痛片,看瓶子上的用法,心里想是不是又该服药了。“别替我耽心,他克莱尔现在,已经差不多就是呆在难民营里了,他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挂上电话,本来想笑一笑,可痛得轻轻喊出了声。

  

第17章

  艾米把手里的最后一件衣物拧起来,伸直腰,站起来。她的脚边是清彻而冰冷的溪水。溪水根本就不理会艾米,就这么流了过去。艾米看看身后的树林和远处的青黑色的山峦。她手里的那件法兰绒衬衫浸透了水特别沉,但有一会儿,她根本忘记了这件事。山是这样地沉重而厚实,没有什么能够穿透。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大雪来临之前我们能够逃离吗?在天的父啊,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这是不由自主的祈祷——当我们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答案会是什么样子时,祈祷词往往是这样的。她心里在想史密斯先生,一边把衣服放到那只旧的塑料篮子里去。叹了一口气,这是在一分钟里第六次叹气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叹息。这处境可不是以前她所想过的未来。一缕头发垂到她的脸上,她用手指把它理到头上去,这个姿势是这样地简单,但也这样地无意义。她竟然还是想显得好看一点。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她闭上眼睛,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它的皮肤又干又粗,这不是一个年轻姑娘的脸,这是一张老妇人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地粗糙,像是男人的手。她的青春到哪儿去了?它离她而去了,被绑架、被劫持去了,可那绑匪甚至都没有留一张纸条要点赎金什么的。谁还能够保持她的青春呢——当还是少女时,她父母便被认为是精神发育不健全面给他们带走了,留下一个小女孩的她,照顾更小的弟弟和妹妹?谁还能够保持脸上的线条呢——如果她的姐姐也死在国家的儿童教养营里?谁的心又能不苍老呢——如果她的小弟弟,那未来的模范公民,终究也背叛了她的信仰,投向当局。她的个人遭遇偷走了她的青春,这是谁能享受的残酷的快乐呢?除了你自己的不能预知的一切可疑的一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回报呢?所有的一切都是看不到的——家庭纽带、未来的日子,还有爱情。只有一件东西是不容怀疑的:孤独。这是没有办法否定的,它就像一件湿淋淋的,永远不干的衣服。

  她就这样站在冰冷的山间溪水旁,一边干活,一边顾影自怜。她就是那个灰姑娘,只是再没有仙女了。破破烂烂的衣服遮掩着她那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还有她那颗稚气的心。她是一个天性质朴的女孩。像史密斯那样的人会愿意多看她一眼么?不会的。可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她现在所要做的一切便是活下去,可躲过这一切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眼前的这一切绝不是以往她憧憬过的。一开始,她希望平平安安的,跟所有的人一样,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遇见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然后结婚生孩子。这是一种通常的生活。但革命打乱了这一切。普通人的生活成了永远不能孵化的蚕茧。她只能活一天看一天了。当对宗教的迫害开始时,她甚至曾经决意要把自己的未来投入英勇的抵抗,做一个现代的圣女贞德。她和各处的基督教徒都要成为灯塔,成为身着上帝的销甲的骑士。摩西和约书亚领导了地下组织,他们好像便是她的理想的现实表征。他们鼓励着所有的信众去争取那英勇的光荣的理想。她也曾希望成为这当中的一员,带着她的尊严完成自己的使命。

  随着的推移,在铁拳的残酷打击下,理想慢慢地磨灭了。她所希望的在自己身上或别的基督教徒身上看到的英雄主义的信仰已经蜕变为基本的生存需要。人们为信仰而死,像她意料的那样,但更多的人却被投入了集中营,直到他们被折磨成为白痴。哪里还有英勇的斗争呢?哪里才是她之前很久的那些往昔日子中的尊严呢?孤立无援、营养不良、在这荒山野岭中的溪旁洗衣……有什么希望呢,爱情?

  她把手放在腰上,强忍俭肉要流出来的眼泪。顾影自怜是没有意义的。她何必在现在这样伤心呢?难道这是因为史密斯先生的缘故吗?显然,是夫于他的什么东西深深地打动了她。可那会是什么呢?也许这是出他突然到来而带来了的希望?这是某种直到他到来以前她都没有想到过的东西?也汗这是某种奇怪的意想,就像人落在孤岛上时,对于那前来营救的救生艇长会产生的感情一样。也许这只是一个中学生那样的异想天开,一心梦想看白马王子来临。他就是那要来拯救大家的人了。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属于哪一种。她只知道一点,那搅乱了她的内心的东西,肯定也会搅乱所有的一切。伴随这希望的还有那可能永远无从实现的期待。伴随着更高的信赖的,便是那更大的怀疑。这一切实在让人想不透。

  她有些焦燥,抓起那装衣物的篮子上的两个把手,回头往教堂走去。

  等快要到教堂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再不要自伤心、自怜悯了,她不应该沉溺在这种罗曼谛克的幻想中。她应该向上帝祈祷,求他给自己答案,她提醒自己,这答案不能问一个在树林里找到的人去要。

         ☆        ☆        ☆

  山姆和彼得在看那个保险盒。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保险丝,再就是模样古怪的开关。“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彼得说。

  “那为什么会断电呢?”山姆问。他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疼。他们倒是还有不少蜡烛和灯盏,但这电源断掉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拿不准。

  彼得轻轻挥动手里的螺丝刀,然后指一指那保险丝盒子,“我并不是电工,山姆,我也说不好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山姆突然意识到露茜就在身边,“是吗?是不是我们把某个保险管给烧掉了呢?”露茜问。“不知道,”山姆回答她。

  “选这时候也真够怪的,”露茜说,“我刚才还在想,肯定要出什么岔子的,这下证明了。”

  “那么这就得怪你了,”彼得顽皮地说。

  山姆的下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若有所思。“炉子和屋里的取暖器是用煤气的——”

  “我检查过了,”

  露茜说,“它们也给关掉了,这些东西肯定也是用电来启动的。”

  彼得的脸变得阴沉起来,“为什么他们要突然把电断掉呢?你想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上面吗?”

  山姆摇摇头,“如果他们肯定我们就在这上头,我想我们便已经给包围了。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吧?你怎么看,露茜?”

  “我看我们就要回到原始时代了,”露茜说,“厨房和你们的房里还有一些老式的炉子,可以烧木柴。我们可以生火做饭取暖,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够呛了。”

  “我这就去捡一些木柴,看看我捕兽下的套怎么样了,”彼得说道。

  “谢谢你,”山姆说。

  “大伙的情绪肯定要受影响的,你知道,”露茜说。

  “我知道,也许这是在催促我们离开了。”山姆说,“史密斯怎样了?”

  “在睡觉,我刚才看过。”

  彼得的身体靠在教堂的墙上,螺丝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就是说,关于地下组织,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没有。”

  “真不能相信,一切都给毁了,”彼得说道。

  “不是毁了,他说的是瓦解,”山姆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意味着我们呆在这儿走不了。”他猛一拳砸在墙上,“我不明白,我听人们说了好多关于摩西和以利亚的事:他们怎样与警察周旋,怎样从不可能的环境下逃脱。我甚至还听人们说到奇迹,可怎么上帝竟让他的先知……瓦解了呢?”

  “小心你说的话,关于先知,”露茜警告他。

  “好吧,眼下我不说什么摩西和以利亚了,”彼得让步地说,“那陌生人到这山上来干什么呢?”

  山姆耸耸肩,“我们所知道的同他没有醒过来时没有两样。他在回答问题时是很用心机的。”

  “其他的人都怎么看呢?”彼得问。

  山姆的眼睛看着露茜,等她开口。她知道别的人心里都怎么想的。她是他们的母亲,照料他们的衣食冷暖。“呃,”她开口说话,“路加到什么地方去祈祷去了,他认为是他救醒了史密斯先生,这就是一个迹像了。”

  “也许是的,”山姆答道。

  露茜接着说下去,“霍华德说自己不信任史密斯,他出去溜达去了。玛丽娅觉得失望,她本来希望史密斯是接头人。提姆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游戏的伙伴。至于艾米——”她停了下来没有说下去,眼睛看着彼得,羞于启齿的样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的是史密斯的衣物吧?”彼得问;有一点温怒。

  露茜点点头。

  “那你呢?”山姆问她。

  “关于他,我说不上什么。看上去,他人倒是蛮好的,不过不肯说话。也许大安静了一点。我从来不太相信不说话的人。”

  “可我对于饶舌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山姆说。

  “你想告诉我们你的想法吗,山姆?”

  “没有什么,”山姆微微一笑。

  “你是怎样想的呢?”彼得问他。

  山姆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很难说。大体说来,我倾向于认为他不是坏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基督徒。他不必伪装什么。我惟一没有想透的是,他为什么会一个人人事不省地躺在树林里呢?”

  想到这里,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

  “审判团得出结论来了吗?”史密斯的声音从教堂后门那边传了过来。

         ☆        ☆        ☆

  霍华德·贝克紧紧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打网球锻炼了。我的体形不行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巾,将它扎在额头上。是海拔太高了,他想,我一定缺氧。

  他眯缝着本来就很细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风景。除了树和树叶,什么都没有。对了,他本来到这树林里来是希望找到什么呢?是的,他想找点线索,彼得下的套,或是史密斯留下的什么东西?找到那天发现他的地方不会这么难吧?但树林从四面八方把一切都遮盖起来,灰蒙蒙的。眼前的这地方好像是昨天到过的,可从这儿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转过身去,想看清楚自己走了多少路,离教堂有多远了。一英里,两英里?可昨天抬着史密斯好像走了一百英里地似的。实际上他们走了多远呢?他绊在一个树桩上,还骂了一句,诅咒它不该挡在路上。可回答他那一声咒骂的是头上的一只画眉鸟的叫声。贝克给那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又骂那只鸟。可它飞起来,到另一根树枝上停了下来。虽然贝克不能把它怎么样,但自己的蔑视的举动还是让贝克觉得好过了一点。

  他在心里把那只小鸟想像成为一只火鸡,他已经拔了它的毛,将它烤熟了,就像感恩节餐桌上一道菜。他的肚子也叽里咕噜地叫起来。他心里在想,哲学和信仰的问题都很少能经受饥饿的考验。饥饿在哪里,你的心也就在哪里。让他们和他们的食品配给都见鬼去吧,他想。他们可以忍耐,可以用自己心中的上帝鼓励自己,我可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一个重在行动的人。我还要求生,他心想。与其等待那个再不会出现的接头人面这破败的教堂里饿死,我还不如另想办法呢。他在小道上停下来,环顾四周。这树林里的一切好像有点熟悉。昨天他见过这些了吗?他朝这一边看看,又朝另一边看一看,心里一点一点地回忆昨天他同彼得走过时的情景。他朝东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已经拿准了方向,这是他们昨天走过的路。现过去一点就是昨天找到史密斯的地方。贝克脸上露出了笑容。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想一套话了。

         ☆        ☆        ☆

  史密斯披着那床毯子,从教堂的后门出来,迎面便看见了山姆和彼得、露茜站在那里。“你们认为被告是否有罪呢?”他问道。山姆急于摆脱眼前的尬尴,马上回答他“我们还在阅读案情呢。”

  “也许得让证人出庭吧?”

  “当然了。”

  史密斯在那张东歪西倒的户外餐桌的另一头坐下来。两只手相互握着搁在胸前,那样子就像在祈祷。“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们,我自己也是一个生性有点小心的人。”

  “这我也注意到了,”露茜说。史密斯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她说的话不错。“你们不用怕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何况我在这里也不会呆多久。”

  “我们担心的并不是你会在这里呆多久,”山姆说。“你在这里是很受欢迎的,我们在考虑的是你的离去。”他的头往前移了移,好像是要凑近一些好看清楚史密斯的表情,弄清他的意图。但史密斯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在想我应该往山的深处走,好离边界近一点。”

  彼得往前走了两步,晃动着手里的螺丝刀,就像那是刑具似的。“你是要找另外一个地方藏身吗?那里是地下组织的另一站?”

  史密斯不安地看着彼得,“喂,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是接头人。”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我们——?”

  山姆举起一只手。“彼得,别着急。”

  “可是山姆——”

  山姆轻轻地把彼得推往前两步,然后在史密斯的对面坐下来。长凳吱呀作响。“史密斯先生,我在这里也没有了主意。你知道,我是个大学教授,不是野外生存的行家。你看我们眼下的处境,食品就要完了。彼得倒是在打猎套野兽,可到目前为止,收获不大。等天一下雪,情况就更困难了。”山姆停下来吸一口气。史密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相信上帝会照看我们,但我想他是不会从天上降下玛哪给我们吃的。有信念等待和有信念行动两者之间有一个界线。可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这条线的哪一边。”

  “我知道,”史密斯说。

  “我们正在变得绝望,史密斯先生,”山姆说,他刚要张口说下去,忽然意识到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史密斯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姆,然后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似乎知道地下组织的事,在山下边究竟情况如何……”

  “不,我并不知道。”

  山姆坚持说,“总有什么办法同他们联系上吧?通知他们我们在这里等待。弄清楚他们什么时候重新集合起来。

  “也许吧,但我不清楚。

  “那你就告诉我们,应该跟谁,用什么样的方法联系……”

  史密斯的手死劲地按在桌边上,好像这样他才能忍住不抓住东西朝山姆这边扔过来。“如果可能,我当然会做,可我也不知道,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我就不得不请你了,不,不得不求你了,究竟能够采取点什么有用的行动呢?

  史密斯非常理解地注视着他。

  山姆看看露茜和彼得,他们的眉头都焦虑地紧锁着,都像他一样地想说什么。“史密斯先生,请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吧。”

  史密斯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从一张脸上看到另一张脸上,“你们大家?不可能、你们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当然清楚。”山姆说道,“是的,这有点不合情理,我知道。

  “不单不合情理,这是——”史密斯自己突然不再往下说了,然后他长叹一声,好像他所有的拒绝都像蒸汽一样挥发掉了。“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好好想一想吧。

  “为此祈祷吧,”露茜加了一句。

  史密斯再没有说话。

  

第18章

  整个房间只有八英尺见方,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漆成淡绿色。塑料上布满了裂纹,就像地图上通往不知名远方去的道路。屋子中央是一张桌面上给撞得坑坑洼洼的长方桌,周围是几张因摔打而变形了的金属椅子。房间门是隔音的,门边是一面镜子——无疑地镜子后面是监视器的摄像头。本用他的两个食指关节轻轻地梳理他的髭须,然后他放松自己,大手掌心刚好放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如果他们在镜子后观察他,他希望自己的样子是无所谓的,漫不经心的,总之不要显得紧张。他想,任何人在他的情况下,都有一点恼怒,有谁会在不受指控的情况下被带到警察局来时会不动一点气呢?何况他们没有一点解释,甚至都不找一个借口。因此他一方面得做出无辜的样子,另一方面还打量这审讯室。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他得做出那种效果。得让他们知道他对自己因为被扔到这儿来便无人理睬是有些不满的。

  如果他现在开始祈祷,那怕不做出祈祷的样子,他们看得出来吗?等他回到家,他要问一问妻子。

  他禁不住要问自己,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想跟他谈一谈呢?究竟为哪件事,他弄不清,他们中究竟谁要和他谈呢?他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那有点滑稽的指控,说他贩私酒,而那是没有什么羞愧的事。

  他想,最好的方法便是干脆忘掉自己知道的东西。如果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们还能抓得住他什么呢?这是当初他读戏剧学院时学到的:进入你的角色,相信你自己就是他,对别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想。我只不过是美德斯通糕点公司的一名送货员,一名开车的。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地下组织,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偷运人员的事。当然我在本州的报纸上读到过,有这种事。我可只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挣钱吃饭而已。

  门上的滑栓咋喀响了一声,尽管不想看,但本的眼睛还是盯住门把手的转动。也许,他做不到他想的那样,他显得神经质了一些。他倒希望监视器没有把这一切摄下来。门开了,进来两个人,好像在谈赛马之类的事。不是本地的警察,这可以肯定。他们制服的质地要好得多,做工也是城里的裁缝的手艺。这么一来,他有点不安了。从城里来的大人物要跟他谈,为什么呢?

  前面的那个是中等个儿,瘦削的脸,红色的头发有点卷曲。脸上绷得紧紧的,一幅不开心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是这样僵硬,以至本觉得肯定是因为某个不成功的外科手术造成的,要不就是在车祸中受过伤。虽然他也在心里想,这没什么,人的脸长得就是样。但他并没有因此就觉得欣慰了一些。

  另一个是高个子,留着髭须,样子和善得多——这属于那种你乐意与他一道去打保龄球或共进晚餐的人。他的褐色头发看上去精心地梳理过。这是军队里的新手。也许还在跟着那红头发的做见习吧。

  “本·格林,对吗?”红头发问。

  本点点头。“是我。”

  “好的,有时候我们会弄错了人,那是会很尬尴的。”红头发微微一笑,于是他薄薄的嘴唇便在脸上开了一道口。“我是罗伯特·斯奈特上尉——唔,特种警察部队的。这是我的助手,军官威廉。”

  “你好,”本打招呼。

  威廉点点头,靠墙站定。

  “我想你一定觉得诧异,会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斯奈特说,一边在本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想是的,我正在吃中饭……”

  斯奈特举一举手。“我知道给你带来不方便了,所以你如果快一点回答我们的问题,你马上便可以回去吃你的中饭。”

  “当然,什么问题呢?”

  “你用你的货车偷运叛乱分子有多久了?”斯奈特问。

  本觉得自己坐着的椅子给什么人抽走了,然后一拳打在他的面门上。“什么?”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斯奈特说,“我在问你,这有多久了——”

  “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是美德糕点公司的送货员我——”

  “格林先生……”斯奈特的样子有点疲倦,他的眼睛看了看威廉。他的神色传递了什么信息,本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开门见山的话,我想可以节省不少的时间。刚才你还在这儿坐着,面对镜子后的监视器尽量做得若无其事,可我们已经彻底地搜索了你的货车。我们发现那里面有一个夹层,我们检查之后发现那里边有好多人的指纹,有汗渍,有头发和一些衣物留下的纤维。”

  本扬起他的手。“嗨,那是工作车。搬货的人在上面上上下下的。”他的嗓子发干。他想喝一些水。

  “我们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我们进行了指纹验证,我们发现指纹都与可能接触你那车的工人不相符。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是相符的。更奇怪的是,你工作的那家工厂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车里有这么一个夹层。因为你的同事们的货车都没有,只有你的车——”斯奈特停了停,身子往前倾,“我急于听到你的解释呢,先生。”

  本拼命地做出冷静的样子。“我的那车——我是在外面订做的,我要求他们把空间留大一点。我想如果它能发挥作用,我的老板是会高兴的。他们会派给我更多的活。但我先得试试。”

  斯奈特又看了威廉一眼,“他很机灵,是不是?”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本问道。尽管他不想,但他的声音确实是有一点发抖。“说真话才会有助于你。你们基督徒不都是最讲实话的吗?‘你们要知道真理,真理使你们自由。’是这样说的吧?”

  听到像眼前的这么一个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引《圣经》的话,本觉得自己背上发凉。这真像是蛇身上抹香水。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可是一下子没有了主意。也许他应该认一点损失,另外用一套话滑过去?“你瞧,我并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

  “好吧,我承认我用我的车是运过一些别的东西——你们也知道,为某些顾客送点箱子盒子的,”本说。

  斯奈特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非常机械地说,“某些顾客?什么样的顾客?”

  “你知道,有的顾客需要点香烟或是酒类,可以不上税的……”

  “你也干这种事?”斯奈特显出不信的样子。“像你这样的好基督徒?我可是不能相信你会这样的。”

  本耸耸肩,“我于吗要撒谎呢?坦白这点可以可我省去好多麻烦。”

  斯奈特像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那样用一个指头在本的眼前摇晃着。“啊哈,你瞧,我知道你会动脑筋的。你以为你只要承认了你贩私酒什么的,我们便会把更重要的东西放过了。你心里想,这么一来,我们便不再会问你有关基督徒的事、地下组织的事,不会追问你如何把你的同伴弄走的。你是这样想的吗,格林先生?”

  “我想你们肯定找错人了。”本回答他。

  斯奈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很健壮吧,格林先生?”

  “你说什么?”

  “关于基督教,有很多令人迷惑的事,其中之一是——全是矛盾和欺骗。强壮被虚弱掩饰起来;虚弱又被强壮掩饰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实话实说的人就会给弄糊涂了。”斯奈特站起身来,“你属于强壮的人吗?”

  本竭力地想,看有什么话可以答复斯奈特,可以挽救这场失利的较量。“我想我的身体很好,我是指健康,如果这是你要问的意思的话。”

  斯奈特摇摇头。“我对身体健壮可不像对意志坚强那样感兴趣。”你的意志很坚强吧?

  本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么说吧——”斯奈特拖过一张椅子来,让它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他坐下来——“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妻子正在隔壁的审讯室里——”

  本得了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妻子?”

  “是的,’嘶奈特接着说,“而这位威廉先生可是专家,他知道如何从肉体上劝说别人……”

  本在椅子里变换一个姿势,准备一跃而起。“听我说,我对你们说了——”

  “坐好了,格林先生,”威廉轻声地说,也变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刚好让本能够看见他胁下的枪。

  本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的妻子可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与什么事?贩私酒,还是偷运基督徒呢?”

  “请你们放过她吧。”

  “格林先生,我在对付一种假设的情形。这是一场应变的游戏。凡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的,我想威廉先生都会让你的妻子说出来。”

  本看一眼威廉。他并不像那种看上去便能够折磨女人的类型。但今天的新政权已经创造了一有现代面孔的冷血杀手。“可她没有什么要告诉你们啊。”本坚持说。

  斯奈特一笑,“我可能说的不是真话,格林先生,假设吧,威廉先生已经拷问过你的妻子了,而她也已经招认了一切——你如何把那些基督徒集中在你的家里,然后再把他们装在你那辆车的地板底下,最后把他们运送出城,到边界上的山里面去……”

  本简直不相信。“你在讹诈,你这是在诱供,让我承认我并没有干的事。”

  “你没有吗?’嘶奈特的手一边在他的兜里掏着什么,“我认为你干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相信你的妻子还能撒谎。”

  “你没有拷问她,没有对她说过话。”本说,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成了拳头。

  斯奈特终于在他的兜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便把它扯了出来。然后把它放到桌上,这是一块染着腥红斑点儿的围巾,斯奈特慢慢地把它打开来。“这是你妻子的项链吧?”

  本的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那条金链。链子的一端是一个十字架。这是他妻子的,他为她买的礼物,她戴在内衣里面,除了他别人是看不见的。他觉着自己的下颌一上一下地,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

  “对不起,它染了点血迹。”斯奈特说道。

  本喊了一声,一跃而起。但威廉更快,转眼间枪已经在他手上了。他的电枪正对着本的脸,他开枪了。电脉冲一下子将本打到后面的墙上。然后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下,顺着墙根坐下去。他觉着晕头晕脑的,但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斯奈特的手撑在墙上,就站在他旁边。

  “我希望你这下清楚了,我们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时都会做些什么。你妻子没有受伤,除了我们在搜查她时,有一点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但我对你说,格林先生,如果你不跟我们合作,你的妻子就会受伤了。”斯奈特改变了一下他站立的姿势,“注意,电子枪的作用会在一两分钟后消失,到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够做出一种合乎理性的决定。”

  本声音含混地回答一声。即令他的混身是麻木的,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既愚蠢又虚弱。但这决不是因为上帝的力量而在人身上引起的那种虚弱——这不是《圣经》里面说到了那种。这只是人的虚弱。这是一种失败。他对斯奈特作的回答便是“不,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如果只为自己,本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他们可能对他的折磨,但为了妻子,他只能放弃一切。而一旦意识到这点,他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不仅是他的良知的失落,而且是整个心的失落,他真想为那些他就要出卖的人放声大哭。他回过头来,在墙根里看到了犹大的影子。“好吧。”

  “这对你有好处,”斯奈特说道。“这才是聪明的决定。”

  本感觉到威廉的手就在他的胁下扶着他,将他拖回椅子上坐下。

  “顺便说一句,”斯奈特从桌子对面对他说道,“那血是我的,我昨天鼻子流了一点血。”

  

第19章

    你想知道我对死亡的看法,嗯?我不知道,我一直忙于活下去,所以

  没有时间来考虑死亡。我只是希望如果死亡来临,最好不要拖泥带水的,

  快快地到来。我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无论做考验什么,我都希望快点完

  成。我想对死亡也是这样,我希望它干脆一些……别像对我父母那样。我

  希望它要到来就快一点,而且没有任何痛苦。

    ——彼得,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站在他农舍的厨房里,眼前是摇摇晃晃的窗户,木头都已经朽了,墙纸也开始在剥落。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它的弟弟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弟弟在十岁时患白血病死去的地方。在这里他的母亲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直到去年她自杀身亡。他的父亲坚持要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最后复归于尘土,回到当初他们所从来的那个地方。克莱尔恨这地方。这是他们受贫困压迫的象征。无论如何他要从这山里逃走。他都顾不得父亲在他走后如何自己生存下去的担忧了。他管不了那多了,如果这个人一定要复归于尘土才能心安理得,那就随他去吧。克莱尔打开洗涤槽上的水龙头,里面的空气发出戏剧性的咝咝声,可就是没有水流出来。他又试了一下身边的电灯开关,看有没有电流通过。没有动静。他关上又打开,打开又关上,反正无济于事。他看一下墙上的钟,它停在2点56分上。大约在半小时前停的电。

  他希望杰克通情达理地离开小镇,因为要不这样,他就要是个死人了。

  他用手轻轻敲敲咖啡壶,所幸它还是温的。下午的这个时候,他需要一杯咖啡,那怕是温吞吞的也罢。整整一夜,他的嘴里都像塞上了体育馆里的臭袜子。因为酒精,他的头痛得要命,随着心跳每一下,都像有人用一个锤子在头上砸。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恶狠狠地往水槽里喷了一大口,好像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那口恶气。

  他是一定得离开这家的。他一定得想出一个计划,一个方案,离开这大山。以前他一直没有认真想过的计划。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聪明的小伙子,但为了离开这里,他的脑子还是够用的,逃走的起码智力并不缺。以往的失败并不使他畏缩,过去两年当中,他有过不少的计划和失败。有的是因为缺少具体步骤,有的因为缺少勇气——那时候他还惦记着母亲;还有一些时候,他的失败是因为他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满脑子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碰见残酷的实际便夭折了。在他看来,这是不公平的,每次他下决心干什么都不成功——他缺少的是心计。环境总跟他作对。他需要的是一个运气不坏的开端。

  他缺钱,那正是他所需要的。没有钱他活不了两天。

  他喝一大口手中的那杯咖啡,心想这温吞吞的咖啡毕竟没什么劲,放下了。也许他得回他的卧室去,再来一杯带劲的东西。那才是以酒解酒的方法。

  他又吐一大口痰。然后看着窗处单调的景色——那灰蒙蒙的褐色的院于连着那同样灰蒙蒙的篱笆,再过去便是灰蒙蒙的褐色的土地,在冬日里的光秃秃的田地。他的父亲正站在篱笆边同一个陌生人说话,父亲的背弯着,真是老了。陌生人的穿戴很整齐,尽管衣服有点旧,也有一点脏——他从窗子里还能看得出这一点。这个穿戴整齐的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呢?这是警察吗?难道为昨晚上的事,杰克竟然会糊涂到去报擎,

  父亲作一个手势,好像是让陌生人等着,然后他回屋里去了。陌生人没有走开,但他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他那种鬼鬼祟祟的过于期待的样子,使杰克觉得很不舒服。他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到了屋子的门外,上了两级台阶,然后齐腰高的那两扇门吱呀地响了,屋门开了,父亲走进屋,一股冷风随着灌了进来。

  “什么事,老爸?”

  他父亲向他投过来一道厌恶的目光。“你总算起床了。”他往食橱跟前走过去,开始拿一些收藏在盒子里的食品。

  “那是什么人?”

  “要求我们帮助的人,不关你的事。”

  克莱尔看着父亲拿那些罐头或盒子里的食品。“你要把我们的食品给他吗?”

  “就一点,不多。”

  “老爸,我们自己也不多了。你干什么呢?你不知道电已经断了吗?”

  父亲停下来,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你觉得意外?我可不觉得,自从昨天晚上你作了那番特技表演我就预感到了。你想杰克会怎么样做呢?你压根儿没有想过吧?”

  “杰克?杰克是谁?”他做出一幅茫然而一无所知的样子。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什么人告诉他的?

  “随它去吧,”他的父亲不愿意再说下去,便转过身去收拾食橱码东西。“我知道,等我们都到救济营生活时,你就称心满意了,用不了两天了。”

  你去你的救济营吧,我才不会去那儿呢,克莱尔心想。“那你还为什么要把我们辛辛苦苦挣得的一点口粮送给不相干的人呢?”

  “因为眼下他比我们更需要这点吃的。”

  “他于吗不把那件大衣和靴子脱下来换吃的呢?”

  “他不能这么做。”

  “他是逃亡的人,嗯?”

  “你忘了这件事吧。”

  “也许这是一个——人们怎么称他们来着?——叛乱分子?也许我们可以报警?”

  “怎么报?你已经想法把电话给掐了,”他的父亲挖苦他。

  “即令如此——”

  “忘记这件事吧,克莱尔。这些叛乱者——如果人们这么叫他们——只是一些像你母亲一样信仰的人。你还能在你的头脑深处留下来一点什么吗?我不想让他空手回去,我只是为了你的母亲。”他父亲说,抱着食品往门外走去。“你去劈柴吧。”

  外面的两扇门撞击的声音,窗户也咔咔作响,克莱尔从破旧的窗帘后往外看着。远处的那陌生人显然很高兴看见食品,他一边同父亲讲话,一边甚至弯下腰去,像是在鞠躬,向父亲表示感谢。克莱尔也禁不住从心里高兴。他听收音机里已经说过了逃亡者的事,他们可出了一笔很大的赏金要捉拿这些人呢。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半个月,我和鲍比就可以离开这大山沟了。这说起来,可还要感谢那边那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呢。

  他痛快地吐了一口痰,从隔壁房间的衣钩上摘下衣服。老爸,劈柴的事可以等一等,他心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可要先打猎去了。

  

第20章

  “他们都在这附近,”威廉对斯奈特小声说道,“就藏在我们的鼻子底下。”

  “你以为会看见什么呢?”斯奈特问他,一边把夜视望远镜放到眼睛跟前。他和威廉正在离总部不到两个街区的一条胡同里,两人站在一个砖彻的门洞里面。远处,在三个街区之外,可以听得见后半夜汽车经过的声音。一只很大的黑耗子顺着墙根溜出来,警惕地闻着什么,好像是看这两个人在这里是意味着什么特别的东西,然后不慌不忙地跑开去。“喂,”斯奈特问威廉,“你认为会有什么出现呢?”

  威廉乜斜着眼睛瞟一眼外面的毛毛雨,它有时候随着冷风也刮进门洞里来。街灯的黄光有一种造成一种鬼幢幢的感觉,灯光在漆黑的汽车道上,车道一直通往他们正在监视着的五金厂的那扇大门。“我希望我们的摄像头能看得见他们。离我们的办公室才两个街区呢。”他说话的声音咝咝的,出气很粗,那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门洞里放汽哩。

  “这是一帮蟑螂,”斯奈特说,“我早就讲过。我们监视器的摄像头遍布这城中,那怕郎蒙广场上一个扒手,也不会漏掉的。不过这些蟑螂——跑不掉的。所以他们才敢在离我们总部不到两个街区的地方活动,才会甚至敢到我们那座大楼里去活动,用我们的电话,偷吃我们的中饭——你知道,上星期才有人从冰箱里偷走了我的中饭……”

  斯奈特和威廉的耳机里面一阵吹话筒的气流声。“有人来了,”这是威尔森,他在屋顶上监视。他们二人躲进阴影,尽量把背贴在冰冷的工厂的铁门上。虽然隔着外面的大衣,威廉还觉得那铆钉硌得背疼。

  脚步声沿着小道走过来,脚跟着地哒哒地响。一下一下,就像节拍器那样准确——这是有意的。“这是一个警察,”威廉小声低语,那个条子刚好走进他们的视线。“让我们看看他是否注意到我们了,”斯奈特心怀恶意地说。

  那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官,一步步地走过去,他没有看见门洞里的这两个人,甚至也没有注意到附近还有十来个布好的岗哨。“我要你们在他一走出这小巷便逮住他,”斯奈特的嘴凑在话筒上低声说,“弄清他的名字和警号。”

  一个声音问:“有什么理由吗?”

  “有,”斯奈特说,“我要弄清楚为什么他竟然看不见我们两人在这里。他算是什么警察,差不多一只部队都把他围住了,他竟没有注意到?”

  威廉在一边嘀咕,“这才说明为什么那些蟑螂竟然在离我们两个街区的地方出没。”

  但那警官并没有顺着小巷走到另一端出口。他在半道上折往旁边,走到五金厂汽车库的大门跟前。他往四周看了看,揿一下大门边入口处的一个按钮。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警官溜了进去,然后关上大门。

  “也许我们现在得进去了,”威廉说。

  斯奈特摇摇头。“不,等他们再开大门。他们会再开门的,如果格林先生的话准确的话。”

  提到格林的名字,威廉便想到了审讯室里那个留着海豹须一样的八字胡的大个子。他坐在地板上毫不害羞地抽泣。很难说清楚这个格林先生为什么这样伤心——是因为想到要去感化中心呢,还是因为出卖了他的“道友”。但威廉认为这两种情况中,无论那一种他都是在浪费眼泪,何况他两小时以后便在关押他的小牢房内上吊自杀了。

  斯奈特问“现在几点?”

  “九点半,”威廉回答他。

  “检查站就要换岗了,如果他们要走,现在就是时候了。”

  斯奈特的话音刚落,就像咒语念过似的,工厂仓库的大门一点点地往上提了起来。“好吧,等45分时我们冲进去,”斯奈特对着话筒下命令,“听清楚了,我要抓活的。”

  门完全打开以后,可以看得见里面有两辆封闭货车。车的引擎已经发动,威廉甚至能够看到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那人。小巷里突然活了过来。警察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一点没有声音,手中端着的枪指向同一方向。人影在惨淡的黄色光雾下跳舞。车库里面立马有了反应。有几个人一下子缩进货车去了。然后车门砰地一响,一下子洞开,人们跳了下来,一幅四散逃走的样子——这当中不仅有男人,还有儿童和妇女。这形势就像是一场没有规则的马拉松,人们爱怎么跑就怎么跑。

  “他们能在这货车里塞多少人呢?”斯奈特自己问自己。

  警察部队颇有效率,像牛仔赶牲口似的,很快就把这帮四散逃开的人重新赶到一起。一声枪响,一个男的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不!”斯奈特对着仓库那边大喝一声。

  刚才从他们面前溜过的那穿制服的男人,从车后跑出来,一面摇晃着他的手,“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我说了不要开枪!”斯奈特一面跑上去,一面对话筒嚷道。

  威廉拔出枪,跟着斯奈特冲出去,顺着小巷一直冲进车库的灯光里。那些基督徒现在给围在警察中间,挤成一团。他们已经听到命令扔掉了手里的刀,现在都把双手举起来抱到脑后。旁边地下躺着一个男的在啜泣。

  “他受伤了?”斯奈特喊道。

  站在地上那人旁边的警察报告说,他只是因为听见枪声害怕才站不起来的。

  “谁开的枪?”斯奈特厉声问道。

  一个年轻的警员——这是新手——很不情愿地举起手行礼。“是我,长官。”

  斯奈特走上前两步。“为什么开枪?”

  “我以为他在拔枪,”那年轻的警员很紧张地说。

  斯奈特走到地下半躺着的那男人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他抽了一下,然后又挣扎一下。原来他手里拿着一本黑皮的小开本圣经。斯奈特一把从他手里把圣经抢过来,朝那警察扔过去。“这就是你的枪,”他咆哮道,“你要因为违抗命令受审的。”

  那年轻警察的脸拉得很长,“是,长官。”

  斯奈特像演戏似地围着这群索索发抖的人转了一圈,然后像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慢慢地踱着步子。“把车里的人都给我赶出来。”他大声命令那帮警察。有几个便把枪掖进枪套,然后跳进车后的货箱深处。一回儿便把背包、袋子、盒子和箱子都顺了出来。斯奈特一言不发。说到底,这不过是像难民营。威廉细细地审视这群基督徒,想找出他们有什么可疑的动机。他知道,通常这些人是非常温和的,只有极其少数的人才会拔出刀或枪自卫。但眼前的这帮人,没有一个有这种热情。他们都像是吓呆了的羊。不仅如此,威廉甚至为他们的普通吃惊,他们一个个都穿戴得非常朴素,那样子就像是出门去购物似的。他们的穿着与警察们森严的制服形成对比。后者正荷枪实弹地把他们围在中间。

  “这里谁是领头的?”斯奈特问道。货车卸空以后,斯奈特没有发现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没有人回答。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盯着地下。

  “告诉我你们谁领头,免得皮肉受苦吧,”斯奈特有点不耐烦了。

  还是那样,一种就义似的沉默。

  “喂,你们听着,我没有问你们密码,也没有问你们孩子的小狗的名字。你们中间总有领头的吧。是谁,我要你们说出来。”

  见还是没有人说话,斯奈特拔出枪,小心地用枪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孩晃动——这小孩大约五岁,梳着一根小辫子,碧绿的大眼睛。“还要我再问一遍吗?”

  “我猜想,我算是负责人吧,”那穿警服的人说道。

  “啊哈,当然是你了,警官,”斯奈特说,“顺便说,装备颇不错嘛。我以后再来听你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搞到这些东西的。眼下嘛——”

  斯奈特的话被一个警员打断了,他正附过来在他耳边说什么,旁边的威廉听不到他说什么。斯奈特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看。

  威廉往他上司旁边挪了挪脚步。

  “你带着文件夹吗?”斯奈特问威廉。

  威廉点点头,伸手去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夹子来。这是一个上面写着被追捕人的情况和重要基督徒档案的小夹子。威廉把它递给斯奈特。

  斯奈特一边一页一页地翻着,一边问道,“麦肯纳警官认为,我们的这位警察朋友,样子看上去很熟悉。”威廉仔细地打量他们盘问的这人。他有一张瘦削的脸,头发和胡须都是黑色的。那双蓝色的眼睛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它们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一直透彻地穿到被看的那人的心里。

  “这里,”麦肯纳警官说,指着夹子中的一页。

  斯奈特仔细看那一页,然后眼光移到而前的这犯人脸上,又再看看手里的文件夹。“干得不错呀,麦肯纳。”斯奈特把夹子给威廉。只再看这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抓到了要犯。眼前的那张人口身份照片就是他的。

  “你就是勃拉德·尼古拉。”斯奈特面带微笑。

  勃拉德·尼古拉转过身来用他锐利的眼光看着斯奈特,没有说话。

  斯奈特丝毫不为所动。“你用不着对我们再说什么了。不过,在经历这么久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在这里遇见你,实在太好了,摩西。”

  

第21章

  阴沉沉的乌云始终没有露过那怕一道缝,那怕是早晨,天只是像黑夜稍稍淡了一点——像是给黑墨水浸过的旧棉花团一样。露茜和艾米用罐头里的蔬菜和豆做了一顿非常可怜的晚饭——那份量实在太小——所有吃饭的人都一言不发。既然电和煤气都断了,他们只得在厨房的旧炉膛里点着了木柴取暖。多年不用的废弃物,这回派上了用场。火光使这个沉闷的房间有了一点欢快的暖意,又使人有一点不稳妥的宁静感觉。

  露茜和彼得都想起了露茜的姐姐,也就是彼得的母亲。露茜对彼得讲起了她们姐妹俩年轻的时候。艾米在一边听着,渐渐感受到彼得的母亲是一个意志坚强而有点骄傲的女人,就跟她的儿子现在看来也有的气质一样。有的事,艾米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彼得干的,回忆起这些事,大伙都发笑了。也许昨晚上大伙谈的东西,彼得听进心里去了。他看着她,而她也想起了大伙昨晚所聊的另外的那部分内容,那透露出彼得对她的意思。从那以来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她希望这不会使他们之间说话时有什么尬尴。他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小伙子,但她对他的感觉同她对学校里的那些男孩子的感觉没有两样。露茜和彼得的谈话引起了好多回忆,其余的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艾米本来希望,史密斯先生能回忆点什么,说一点他自己的事。他已经刮过了胡须,样子很整洁。但他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看着火。大伙本来也希望从他那里听到点些秘密,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大伙也就死心了。突然他站起来,跟大家道了晚安,便悄悄地溜到礼拜堂里去了。

  山姆一心一意地写他的日记。可以听得见他的笔在纸上沙沙地作响,偶而可以听见燃烧的木柴里爆出的一两点噼啪声。

  路加坐的地方离那桔黄色的火光很近,他借着那点光在读圣经。他的嘴唇不出声地微微动着,时不时地他还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演员,好像自己在读他最喜欢有哈姆莱特的独白一样。

  平时最饶舌的霍华德·贝克,也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不再抱怨什么。他今天晚上也不像是因为满意才一言不发的。这让艾米觉得很不解,但她又不能开口盘问,反正这让她心存疑窦。甚至小提姆,也一反常态,平时他总不肯去睡觉,今天也一点没有争辩,便乖乖地跟母亲上床睡觉去了。

  所有这种种的迹像,好像马上就要有件对他们大伙很重要的事发生了。这样子就像是有了点什么病毒,虽然还没有辨认出来,但已经在大伙不清楚的情况下在悄悄地慢慢地酝酿着。

  艾米坐在那里,好半天注视着大伙的神情,然后她向大家道过晚安,便回她自己在前厅中的房间去了。她在门边站住,她心中的矛盾的感情交织着。过一会儿,她告诉自己别去想它们。然后她进房门去了。寒气很重。她知道自己只能合衣而卧,知道山姆和彼得又会商量看这里的电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双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她焦急地在房间里踱着,就像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在赶路。突然她停下来,在自己的小床边跪下。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就这样便开始向上帝祈祷。跟跪下去一样突然,她一下子站起来,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她在脑里苦苦地思索,要尽量想起一段祈祷文或赞美诗来,她想用一段诗文来清理自己的脑子,才能安心地躺下去睡觉。但无济于事。她在床边上坐了好一阵,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史密斯先生现在是否安顿了呢?晚上他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呢?露茜可能已经问过他了。落实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她站起来,脚步很轻地朝门口走去。为什么自己做这点事会这样费劲呢?她不过是想和他说两句话罢了,如此而已。这有什么错呢?

  她又一次走到了走廊上,她的眼睛看着走廊另一头的厨房。桔黄色的火光很平稳,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彼得在说什么,惹得露茜又一次发笑了。她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艾米一直朝礼拜堂那边走去。但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样有点傻气,她站在门口。她都要转身离去了,忽然看见史密斯先生在和路加谈话,神情十分严肃。这是很奇特的场面。她绝对想不到路加会跟什么人这么认真地说话的。

  艾米听到史密斯先生说:“这么说来你完全想不起来了?”

  路加肯定地摇一摇头。“我的记忆力不像从前了。”

  史密斯点点头;然后他的眼睛看到了艾米,他对着艾米说:“有什么不对头的事吗?”

  路加远远地看着艾米,便笑了一笑,“你想要同我们一起读一段圣经吗?”

  “今天晚上就算了,”艾米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道。她看见山姆的桌上有那个水罐,便径直朝它走过去,好像缝衣针前有一个磁铁在吸引它。“我只是过来看一看你还需要点什么。罐子里还有饮水吧?露茜说了你还需要多喝水。水泵打不出水来了,下午我从溪边提了好几罐水回来。不管怎样,那水质要好得多。”

  “我想那罐子是满的吧。”

  “求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今晚平安。”路加道了一句祝福,便走出房间去了。

  史密斯目送路加出门,然后问她:“你知道他的事吗?”

  “只知道一点点,”艾米回答他,“因为他曾是牧师,他们便说他的精神不正常,他们用电击他,直到最后——呃,你觉得他怎样?山姆说他的情况好多了。”

  “那就很让人欣慰了。”

  “是的,让人欣慰。”

  有一会儿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艾米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罐子。“哦,罐子里水是满的。”她把水罐放回桌上去。她能感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背。“我早先已经灌过水了。”

  又是一会儿的停顿。他并不打算解除她的窘迫。“要下雪了吧?”

  他朝宽大的窗框外面看去,“从这里很难看得出来。”

  “我小时候很喜欢下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下雪使我觉得要暖和一点,也让我觉得有生气一些。”她避开他的目光,又一次拿起罐子来,想起刚才还看过它是满的,便又把罐子放下了。“史密斯先生,我很高兴你到这里来。”

  史密斯扬起他的眉毛,“你很高兴?”

  “是的,”她自顾自地说道,“你给了我,给了我们某种新的希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并没有带来什么希望,我忘了在打包时把它也给带来了,是吧?”他的微笑解除了她的紧张和警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除了严肃的脸还有笑容。使她的心欢跃起来,就像自己得到了什么非常特别的秘密的礼品似的。信心稍微增强一点以后,她开始试探了,“你是这样地神秘,史密斯先生。没有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敢明确地问你问题,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躲避他们的问题,在他们问你的时候。”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会是神秘的。”他说,迎着她直视的眼光,“你认为我神秘吗?”她希望他这道长久的目光会有别的意义,因而便有点顽皮地说“你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多呐,我自己就还没有琢磨透呢。”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然后好像是一点阴影掠过那双眸子——那是一种怀疑,或者是一种自我谴责。然后有点什么东西似乎改变了。“别太费劲去琢磨了,其实你到头来也许会宁愿不知道才好呢。”他说话的语气是鄙夷的。

  “你知道吗?你现在又是神秘兮兮的了。”她还不想失去现在的机会。

  他耸耸肩,说:“也许我有点吧。”

  又是僵硬的尬尴的沉默,但她确信他们现在正在建立某种她求之不得的相互联系。“彼得听说你是地下组织的人,他多么激动啊。他也想加入。”为什么我要提到彼得呢?她问自己。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加入的了。”他一只腿跪下去,收拾地板上的他的行囊。她心里还在想,平时他是不是都是这么样,动作敏捷而麻俐。他习惯这样?要不他只是不耐烦同她说下去?

  “他想参加地下组织,他只是想跟你一起战斗,早点结束这种疯狂的局面。他的父母都给他们杀害了,你知道的。”

  史密斯停顿了一下,不到一钞钟,然后继续收拾他的背囊。“我为此觉得难过。我不知道这事。”

  “我们每一个人说起来都有一个伤心的经历,如果……是的,每个人都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亲人。我们都熟悉那种半夜的敲门声,心里害怕地追问自己,这回又把隔壁的谁带走了。然后是真正的折磨,因为你简直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他们是死是活,是在感化营里,还是在地牢里。多半都是一去便音信杳无。”她的话充满了愤怒和伤悲,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她自己觉得像是激流漩涡中的小船,她赶紧抓住桌子的边沿。

  史密斯站了起来,像是要走过来扶住她。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艾米……”如果他抱住她安慰她,她的感觉就不会这么坏了。但他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觉得尬尴。“对不起,我太孩子气了。”

  “哭绝不是孩子气,”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过想说是彼得要参加战斗。促使他要行动的情绪使我激动得流泪了。”

  “没有战斗了,”史密斯说,便回到自己的行囊旁边,那样子明白地就是要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不是革命者。我们所做的,我们曾经做的,就是以基督的名义帮助我们的兄弟。如此而已。”

  “可人们说的以利亚和摩西呢?他们创造的奇迹呢?我听人说起过他们打击整个统治集团,令他们晕头转向,而他们……”

  “你不能听见什么就相信什么吧,”他冷静地打断她。

  “如果我不相信这些,我应该相信什么呢?”

  他又耸耸肩。“问得好。等我找到答案,我就告诉你。”

  这种态度刺痛了艾米,但她弄不懂他们的谈话在哪儿出了问题。她被他的有点玩世不恭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可以结束这场谈话了吗?或者你要在这里看护我一晚上?”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她。

  她觉着像是有人把冷冰冰的水注入了她的血脉。她的语言也结结巴巴的,“我并不是说……我只是想,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显然我做错了什么。”

  他变换了一下蹲在背囊旁的那种笨拙的姿势,回过头来看着艾米。“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误。”

  她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呆在这屋间弄清他的意思。她的手离开桌子,然后走出了礼拜堂。等她走到自己的房门跟前时,她看见彼得正站在过厅里,从厨房门口注视着她。她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回屋上床躺下。

         ☆        ☆        ☆

  山姆肯定自己一宿都没有睡。他躺在那儿眼睁睁地被他看到的东西折磨。他看见史密斯道过晚安之后,路加又走进了礼拜堂。那还不是让他烦心的。他并不相信那些谈话仅仅限于路加因为“治好”了史密斯而沾沾自喜。使他不能成寐的是艾米。从史密斯来了以后,她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古怪了。他也知道她曾溜进他那里去同他谈话。山姆所以为她觉得担忧,是因为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担忧。山姆把头枕在环抱起来的手臂上,心里想他正在盯着天花板看,然而从门厅过道那边传过来一点响声,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打了一个盹——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等他轻轻地摸着下了沙发,站在床旁边时,他的胳膊肘以上像有好多针在扎似地痛。他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走去。有一小会儿,他觉得那像是扫帚在水泥地上拖过的细微声音,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往厨房那边去了。贝克不会深更半夜地溜到厨房去找吃的吧?平时他是会的。但今天夜里他不会。这也不是贝克的脚步声。山姆并不熟悉这脚步。

  他轻轻开门,所幸门上的铰链一点没有发出声音。山姆走到过厅里,一个身影刚刚溜进厨房。山姆加快脚步跟上他,手在自己的兜里摸到了一根火柴。他才到门边,那人正要从开着的后门出去。

  “谁在哪儿?”山姆问道。

  那个人影站下来了,“是我,史密斯。”

  山姆掏出火柴,划着了一根,把火柴举起来。史密斯站在门边,他穿着大衣,肩上背着那个行囊。山姆走到桌边,把桌上的灯点亮。“我们总应该道别一声吧?”他问。

  史密斯也朝桌边走过来。“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这就看怎么说了,”山姆说道,“每个人都会觉得失望的。他们还以为——”他自己纠正自己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帮助我们离开这儿呢。”

  史密斯皱一皱眉头,站在灯光边上,他额上的折皱显得特别地深。“是这样的,我不能给他们或你想的帮助,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我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三年来我都——”他停住不再说下去。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凝神,离开了刚才在记忆中跳到眼前的境像。“不知道我负有的责任,而我不想再负有责任了。如果你的人想有一个领头的,为什么你不来领他们呢?”

  “我不知道往哪儿领他们去啊?”

  “挖一个洞,一个洞就行。这大山里到处都可以藏身。但我得警告你,斯奈特是一头嗜血的猎狗,或迟或早,他的人是会找到这儿来的。乘雪还没有下来,赶紧离开吧。否则你们便会发现已经被围困起来了。”

  山姆看着史密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受。史密斯转过身,朝门边走去。他的手触到门把手时,他停了一下,好像是等待山姆对他说什么请他留下来。

  山姆接受了他的暗示,“为什么你要逃跑呢,史密斯先生?”

  “我们大家都在逃跑,你忘了吗?”

  山姆沮丧地摇摇头。“我们不像你。我们是逃避警察。而你似乎是逃避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史密斯耸耸肩,调整好背着的背囊的位置。“我只是尽量逃脱罢了。”

  “约拿也是这样的吧?”山姆不无挖苦地说,“不过我希望这大山不是鲸鱼的肚腹。”

  史密斯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但一转念觉得还是放在心里好些。他轻轻推开门,迎面一阵刺骨的寒风。他一下子像是冲到了寒风中。门在他后面砰地响了一声。“他走了吗?”露茜从通厅堂的过道里问山姆。

  山姆在自己的喉咙里回答:“是的,他走了。”

  “你说过他是要离开的,”露茜的这话听上去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肯定山姆的看法正确也是一种安慰似的。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抵御这夜晚的寒气。“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自己也想这么做,”山姆回答她。

  

第22章

    近来我总想到死亡。除了我想跟我的家人团聚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呢?我不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死亡是我跟他们见面的惟一

  方法了。我相信我也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大家——除了我的弟弟——都认

  识耶稣基督,都非常地爱他。所以我自己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

  团聚,在那里,我会坐在一张巨大的户外餐桌边吃土豆沙拉,还有……天

  使的蛋糕,我想。既然我们都有天使的身体,我们也就不用为摄入热量过

  多发愁了。

    ——艾米,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对基督教的了解不至于生疏到不知道它对基督徒的讥讽。他自己就是一个特例,他也逃不掉这种讥讽。史密斯走后,山姆回到自己的房里,读他母亲的那部圣经,作了祈祷。这同他以往的那些经历都不一样,这是一个警醒。那么为什么它在这么一个危机时刻到来,使他跪下祈祷呢?为什么它要让史密斯这样的人来给他显示,他自己的信仰心有多么脆弱呢?他曾经期待从史密斯那里得到什么呢?

  答案很清楚:他曾期待史密斯领他们走向那块许诺之地。山姆是这样地疲倦和饥饿,这样地绝望,他想有什么人来接过为这一群人所担当的责任,他实在愿意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那怕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他只相信一件事:他们必须尽快地离开。

  当黎明的曙光洒在群山上时,山姆趴在几份地图上仔细地研究。地图是他在牧师桌子的抽屉里找到的。那些抽屉塞满了像是廉价汽车旅馆里常有的那种小册子。他们可不敢走那些大路,但地图上也有一些徒步旅行者的小道,最终好像是可以通往边界的。尽管他的心情很沉重,但他还是计算了一下,这大约需要经过三天左右的艰苦跋涉,才能达到那里。但等他们到了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呢?他不知道。一道高墙,全副武装的士兵?完全有可能,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结果只是在边界上给逮住,然后让人拖回来。

  大家都到在厨房里做早上的聚会。山姆通知大家史密斯已经走了,他留下来什么话,而他山姆对此有些什么建议。

  “为什么他这样一个人说点什么东西,我们就非得听不可呢?”艾米的语气颇为尖刻的说。“他不值得我们信赖而且……”

  “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霍华德补充一句,“我对你说过了,我们根本就应该让他果在树林里。”

  “霍华德!”露茜打断他的话。

  他们都同意山姆的建议,大家分头去收拾行装,尽量带上能带的东四。先朝边界方向走。彼得热情地附议。艾米只说这是惟一可行的选择。露茜也说同意。而路加说主会在前头领大家走向我们未知之地,但无论他领我们到哪里,都既不需要手杖也不需要鞋履。山姆认为那表示路加也同意了。提姆病倒了,昨晚一夜呕吐——现在他还在床上,所以玛丽娅非常焦急,她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熬过三天的步行。山姆不得不承认他也不知道。玛丽娅说她也赞成离开这里,如果提姆的感冒能够及时痊愈的话。

  露茜问道:“你以为他得的是什么?24小时的病痛?”

  玛丽娅点点头,然后转过去对山姆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这就走,”山姆说道,“今天早上我起来已经看到扬了一阵雪花了。我估计大雪很快就要到了。”

  “啊,天啦,”玛丽娅轻声地说。

  山姆摊开双手,做出听命的样子。“待会儿我们看看他是不是好了一点儿,无论他得的什么病,求上帝让它快过去吧。霍华德,你的意见呢?”

  霍华德的话很含混,在喉咙里响,“你是要我们大家都打好包袱,跟你到树林里去,而你并不知道往哪儿带领我们?这真荒谬。”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留下来,”彼得说。

  霍华德的样子看上去很愤怒。“你乐意那样,对吧?你太想那样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

  “看见你饿死,我会很难过的,”彼得说。

  “就像我看见你闭上嘴时也会很难过一样,”霍华德回他一句,“我想我们的英雄现在溜走了,你知道你是一个傻帽了吧?”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霍华德嗤之以鼻,“多一半的胆小鬼都有理由。”

  “比起你来,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彼得大声地回敬他。

  “朋友们,”山姆在求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霍华德站起来,从身后敲着他的椅子。“你是对的,我没有时间同这个毛头小子计较他的侮辱。我们来看一看做个决定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出决定的话。”他大步地往门外走了。

  “霍华德,不要走!”山姆喊起来。那脚步声毫不犹豫地远去,贝克回他的屋里去了。好像是去取他的大衣,然后他重新回到礼拜堂,再从前门出去了。

  山姆回过来看着彼得。“只能把事情弄成这样吗?”

  “对不起,山姆,”彼得说,低下了他的头。

  “重要的是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这是你清楚的。”

  彼得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但他存心要找岔。他这出去是要走好远呢,我信不过他。”

  “没有关系,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好久呢。我知道这不容易,你尽量同他把关系处好一点吗。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来,最亲密的就是家庭了。”

  “他不是我们这家庭里的,”彼得带着点孩子气的蔑视口吻说道。

  “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山姆回答他。“现在去找他,道个歉吧。让他回来。”

  “可是,山姆——”

  “彼得,求你了。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受河斥被罚站的学童,“好吧,先生。”

  彼得出门的时候,山姆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露茜有点动感情地说:“好久以来我都在想,他究竟像谁呢,是像他母亲还是像他父亲。肯定像他母亲。她比我们大家都要顽固,她总是——”

  “原谅我,露茜,”山姆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收拾东西吧。请记住要轻装,只带你能背得动的东西。如果说带上什么,重要的是要穿的衣物。”

  大伙散开了。

         ☆        ☆        ☆

  玛丽娅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眼睛眯逢着透过昏暗的光线往小床那儿看。床上的被褥裹成一团,没有一点动静。我的孩子呀,她心里想,一阵窒息的抽泣。她没有对山姆或别的人说到提姆的病有多严重。她害怕这样说。她知道大伙一直把她当作最让人担心的女人,一个脆弱的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她的一生中,人们都多半这样看待她。还做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家里体弱多病而又脆弱的一个。因为伤风、感冒和肺炎,她经常不能上学,也失去了好多小朋友和应有的一切。这使得她很孤单,脱离了正常的世界。她成人以后的社会疯狂,使她的境遇变得更糟了。她从来没有感到心里踏实过。她生活的那个小圈子简直是个小气泡,她的生活和这世界让她要不断担心的东西实在太多。

  “提姆,我的心肝?”她朝他的小床走过去,尽管一股确定不疑的气味把她往后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朝墙边走过去。墙上是一块已经开裂的黑板和一块软木片的木板,几幅扯坏了的画从那上面搭拉下来,黑板下是一个破旧的小木桶。那几幅画描绘的是耶稣在加利利海边的神迹:他如何使五千人吃饱,耶稣在神庙里教训人,耶稣拥抱一群孩子……这些都使人想起当初这儿曾经是一个主日学校。玛丽娅当初进来时,她看见那小木桶里还有好多彩色小蜡笔。可现在已经成了提姆的夜壶了。桶是空的,可那怪味儿——

  “提姆,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在唱歌,通常她要是为什么事特别担心时,就会冒出这样的声音。

  从毯子底下发出了一点呻吟的声音。

  “怎么啦,提姆?你还在恶心吗?”她停下来观察他的脸。从某一角度看,他简直就像他的父亲,甚至像一个小伙子,就跟她在中学时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个样。那之后不久,她就辍学了,然后,除了父母和几个觉得应关心他们家的教友,她的生活便没有了所有的同伴。因此,当罗伯特第一次跟他约会时,她反而是最惊奇的,比谁都更惊异不置。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毕竟,罗伯特在校足球队踢四分卫的。而她的骄傲太不坚强,甚至太弱,她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希望听到她同意前,便先答应了。她一直在心里揣想,别人说他是基督徒的流言是真的。他约她出来不会是恶作剧,如果他是个真的基督徒就不会干这样的恶作剧。那正是罗伯特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那时的基督教还未像现在,并不是违法的事物。它正是为像玛丽这样的人保存的。它是为那些特别的人:与环境不合的人,赶不上社会步伐的人,为那些无处去寻求友爱的人所保存的。它是他们的避难所,是他们的依靠。而像罗伯特那样的人并不需要它,因为他们应有尽有。

  他把玛丽娅带到他的教友中,参加一个教会安排的社会活动。他把她介绍给周围的人,而她难堪地对人微笑,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那没有光泽的褐色头发。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笨拙动作、每一句不得体的话、每一个疵暇失误对她说来,似乎比平时更要招人注意。她弄洒了潘趣酒、在凳子上没有坐稳滑到了地下。晚会结束时,她朝前门跑去,满眼是泪,觉得无地自容,心里认定这恶作剧对她的最后打击就要兑现了。他耐心地跟在她后头,不是来跟她吻别,而是提出下一次的约会。她说不出话来,便猛地推门进屋,然后扔下他面对那砰地一声劈面关上的大门。等到她置身于自己家中的前厅,感受到安全时,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中放声大哭,足足一个钟头。

  但他仍旧坚持跟她约会。然后他们参加了舞会。再之后是夏季的传道活动,以后他们同时进了大学,玛丽娅在这段期间,也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他不费什么劲便为她做了这一切。如果他是出于某种深刻的同情或是什么赎罪的行为,那他是做不到的。他非常地珍爱她,而她也崇拜他。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像做梦。只有提姆才让她相信这曾是真实的东西,也使她感受到某种钝痛,有的时候玛丽娅甚至不敢看他。进大学以后的第三年,罗伯特向她求婚。他在学习法律,而她退学去工作,做了他的妻子,又一年后她做了妈妈。他们的家庭是这样地完美和完全。他是一个勤奋的大学生,一个忠实的丈夫,一个热情的父亲;而她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而她也打算给他一个值得他为之骄傲的家。又过两年,她再次怀孕,但因为精神失常她只好堕胎。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场绵延恶梦的开始。那是某种预兆,是表面的完美之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纹。尽管已经逐步地从这种痛苦当中恢复过来,但世界却以更为致命的另一种方式恶化下去。革命没有一枪一弹便发生了,之后便是迫害。罗伯特想以法律来进行战斗,然后便是遭逮捕——

  玛丽娅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她心目中的时间沙土上划了一道线——这就是那条线。越过这条线,便只有绝对凄凉孤独的——细节,还有那无尽的痛苦。她的生命之泉已经给切断了。她只是一只受挫折的天鹅,已经又变回去成了丑小鸭。她的上帝已经离开了她,留给她的是那她根本不再认识的现实的上神。

  所以她现在才这么脆弱。重建她的生活和她的信心,使她付出了远比自己能够想像的要多得多的牺牲。但她能够坚强进来的,她自己知道,也相信这点。为了她的儿子,她只能这样。对于她如何挺过了丈夫被杀害的恐怖,山姆、露茜和别的人怎么看呢?这是为了提摩太。当她的精神处在完全失常的边缘时,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才顽强地死死抓住她的理智不敢撒手。无论现在他出了什么事,她都能挺过去,它们都不会成为她的负担。尽管有时候,她在内心深处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罗伯特的上帝替换成了她儿子的上帝。她从内心相信,真正的上帝是能够理解她的。为了重建她的信仰,她希望自己更为了解的上帝应得理解她。这是他们之间无言交易的一部分。

  玛丽娅轻轻拂开儿子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用手试试他的额头的温度。手是凉的,这让她觉得纳闷。她在自己的心里,按她的经验在一步一步地思想:不发烧、夜里肚子疼、但不呕吐,也不腹泻、浑身无力。“你猜怎么着,我的宝贝,我们今天也许得走好长一段路了,如果你好一点的话。你也想走一长段路,也想离开这地方吧。”

  “我们要走了吗?”他没有一点力气,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他的脸是多么地苍白。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将它掖在他的下巴下面。那股怪味又向她袭来。“提姆!”她喊出声来,把他到另一侧。

  他睁开眼睛,问:“怎么啦?”

  “你在床上拉屎你不知道吗?”她轻轻地把他拉起来,想让他站起来。他站着的脚又细又弱。“啊,你瞧你弄得多么脏啊。如果我们还不收拾好的话,山姆会生我们的气的。我们今天得离开。”

  “妈,我可以带约书亚跟我们一起走吗?我相它不会——”提姆话才说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然后他开始呕吐。

  玛丽娅尖声喊了出来。

         ☆        ☆        ☆

  山姆站在礼拜堂的中央,注视着他放到地上的背囊。到现在,他是第一个收拾完了行装,准备离去的。彼得和霍华德都还在外头,他心里正在纳闷,为什么彼得向他道歉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道歉怎么会说这么多话呢?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他想。但他没有费神去猜测会出什么事。一个危急状态便足够应付的了。露茜和艾米正在帮助玛丽娅清理提姆身上和床上的脏东西。

  “你怎么样了?”山姆问路加。

  “我们到世上来时一无所有,我们离去时也是一无所有,”路加宣称,他踱出礼拜堂去了,两只手背在背后。

  山姆甚至都有点想笑了。倒不是因为路加,而是因为这整个情势。结果却是一场滑稽剧。这环境中的每件事都似乎勾结起来,反正要让他们困在这教堂里。他又一转念,是环境呢,还是上帝呢?

  他听见前厅有一阵脚步声,心里不自觉地生起一点希望,便抬起头来。

  “他怎么样了?”山姆问道。

  露茜说话的声音很轻,“不太好。玛丽娅几乎要歇斯底里得精神失常了。艾米现在与她在一起。我看不出来是什么病。他并不发烧,呼吸却很微弱,他呕吐厉害。甚至吞咽都困难,他不说他看不清东西。”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病毒引起的呢?”

  “我说不上来。”

  “不会是狂犬病吧?他老玩那只松鼠。”

  露茜摇摇头。一我想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我们出来逃避取缔令时,谁也没有说要带一本护理手册。”

  山姆同情地笑了笑。“我想我得在这教堂里各处检查一下——有的地方可能提姆去玩过。也许可以发现点什么。”

  露茜的手放在山姆的手臂上,她的表情是在问那个问题,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愿我们不至于要替他去村子里找医生,”山姆说道,马上便希望自己没有这么说。看起来这样的忧虑已经悄悄地浸在空气里了,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随时会降临。

  露茜轻轻叹一口气。“我去收拾一下东西了。

  山姆把整个教堂一层都检查了一遍,然后他走到外面。雪花已经成了羽毛般大小了。大雪使他的头脑稍微轻松了一点。雪花很可爱,简直抵消了一部分眼下的威胁。他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低着头,眼睛在搜寻,那种专注,像是在寻他的家传宝物。不过对他说来现在要寻的宝物只是一点线索,他希望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提姆得这样。他有一种模糊的意念,如果他能看见那只松鼠,他就能弄明白,提姆到底是否得狂犬病。可所有的松鼠都没有患病呀,他心想。

  猛地刮来一阵风,山姆打了一个寒噤,如果他山姆觉得太冷,在外面呆不住,那松鼠大概也就不会在外面了。山姆现在想赶快屋去。回到礼拜堂里,他看见了自己的那只背囊孤零零地在地板上,像是马戏团小丑使用的魔棍,像是剧中坏蛋贴在鼻子下面的八字胡须。前厅深处回响着女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的脑海里重新现出了自己的任务,他要找到提姆玩的地方。这礼拜堂里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的。他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心烦,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地方,可又一时想不起来。记忆当中有这么一个地方的。等他的眼光落在杂物间的那道门时,他终于想了起来。就是这儿。杂物间里还有一道门一直通到地下室。提姆是会到那儿去的,有时候他可是有胆量置他妈妈的愤怒于不顾的。

  山姆点上一盏灯,顺着台阶一级级地走下去,脚下的木梯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是不乐意他到这儿来。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山姆站在楼梯中间四顾,搜索下面的房间。到处是破箱子、要丢弃的废物,还有一些早已快散架的无用家俱。货架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他觉得奇怪,干吗提姆对这地方这么有兴趣,非要在这儿玩不可。不过他又想,儿童们的好奇心是远远超过成人的理性和逻辑的。棍子可以成为刀剑,空盒子可以成为殿宇,垃圾成为宝藏。有一会儿,山姆在提姆身上看见了他自己的幼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再次做孩子,能够体会对世界的那份好奇和新鲜感觉:那种对奇迹的信念。

  他把灯举得高一点,好看清楚周围的坏境。哪儿有两只耗子——他确信那是耗子——跑了出来,在他的右边互相咬。他最恨耗子,他祈祷上帝别让那东西碰着自己的腿。要不他会一直高声尖叫下去。

  他听见头顶上的天花板上传来闷着的说话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有点尖,还有点发颤,那是玛丽,他知道。她说话的声音又尖,说得又快,一口气不停地讲下去,听起来非常歇斯底里。露茜和艾米也在那里,她们好像是在安慰她。他不太相信是这样,但这种时候除了说安慰话还能干什么呢?

  山姆走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下面,他停下来,感受像老朋友一样拥抱他的绝望无助。没有一样事不出错。他们非得离开不可,可甚至不知道能往哪儿去;他们需要食物,可不知道去哪儿才能弄到食品。他愤怒得发抖。为什么这一切要由他来负责呢?谁把这责任放到他的肩上的呢?为了上帝,他愿意尽力去做,可如果他尽了最大努力还不够怎么办呢?如果他配不上那使命怎么办呢?

  “我不是摩西,也不是以利亚,您知道,”山姆说。

  他一下子瘫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那情景像是跟耶稣在风雨大作时出海的门徒。除了倒下,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主啊,拯救我吧。”山姆低声祈祷,求给他实际的恩典,让他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臆断的恩典。他并不企望大的奇迹,仅仅使他们这群人能够安全地离开这教堂。也许这已经是过份的要求了。

  灯光照出了前面几步之外的那堆纸盒子边上的闪光的什么东西。那光随烛光闪烁,像是黑夜中沉船发出的信号。

  

第23章

    死亡?我想我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提摩太,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出了什么事?”艾米一边冲进礼拜堂,一边紧张地问道。她正在同露茜和玛丽娅照顾提姆,突然听到前面的大门砰地一响,然后是彼得的愤怒的嚷叫。提姆恐惧地睁开了眼睛,艾米赶紧跑出屋去。

  “你坐下,”彼得用命令的口吻说,一边一把将他推到山姆的桌子跟前。艾米可从来没有见过彼得会这么发火。他的狂怒像火一样逼人,像在瓶子里翻腾而随时都会冲开瓶塞的高压液体。艾米大吃一惊。霍华德却一言不发,听从他的命令,他坐在山姆的桌子跟前缩成一团,成了小不点。

  “彼得,什么事——”

  “山姆在哪儿?”彼得跟本不听她问话。

  艾米一惊,说话就快了许多,“我不知道,也许就在这附近——怎么啦?他——”

  “先去找他吧,”彼得说,猛地转过身去,对着霍华德,“你到那里去多少次了?”贝克眼睛盯着他自己的手指,“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彼得一下子冲上去,像是咆哮的狮子,“我问你有多少次了。”

  “两次吧,我没有数过,”贝克回答他。

  “彼得,你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艾米还在追问他。

  彼得看着她,那神情好像她只是出了交通事故后在一边傻问的什么人。“什么?”

  她坚定地说:“冷静点,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看见我们的朋友霍华德正在两英里外的那个农庄,同人家做交易。”彼得说,“显然他跟本不在乎是不是会给人抓住,也不管他会不会把那家人带过来。”

  艾米有点呆了,“这是真的吗?”她问霍华德。

  贝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我们就要绝粮了。我得试一试运气。给抓住总比饿死要好点吧。”

  “可我们大家不都——”彼得一下子停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窜上前两步,一把揪住贝克的领口,将他提起来。“你想过没有,你会把我们大家弄到监狱里去?你想过吗?拷打、精神失常、死亡……”

  “彼得!”艾米喊了起来,无济于事地想把他拖开。“放开他!”

  彼得一把将霍华德扔下。他踉踉跄跄地后两步,砰地一下子撞在椅子上,要不是抓住桌子边,他差点倒在地上。

  “那农户知道你是从哪儿去的吗?”

  “不,”贝克喘着气,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我不傻。”

  “你不傻,”艾米重复了句。

  彼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我才不会相信你。你肯定已经对他说了我们住在这儿,对不对?”

  贝克的眼睛不敢直视他。

  彼得又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说:“对不对?”

  “是的,不这样他还会再给我们吃的吗?”

  “再给?”艾米问道。

  “我告诉他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在这里,请他再给一点食品,我好带回来。”

  艾米的样子非常困惑,“可你并没有给我们带吃的回来呀。”

  她明白过来后,看了彼得一眼,彼得的眼神证实她的疑问。艾米又看了霍华德一眼,想弄明白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为的自己的肚子,竟然不惜拿我们的生命冒险。”

  “你不懂的,”霍华德在抱怨,他的嗓音竟然像孩子那样的啜泣。“我并不想殉道。我不相信那捞什子,说什么为信仰受苦是我们的荣耀。我怕痛苦……我怕死。我要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彼得截住他的话。“你这个可怜虫。”

  三个人的声音你来我往地乱成一气,门开了,山姆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尘土,像是不会化装的小丑。他的眼睛红肿,手上举着一个空罐头盒子,艾米觉得他手里看上去还有一把提姆的瑞士军刀。

  “山姆,你简直不会相信,霍华德竟——”彼得突然说不下去了。山姆的模样看上去也很古怪,非常痛心、悲惨,神不守舍,一幅送丧的样子。“你怎么啦?”

  山姆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办。”

  “我们?”艾米问道,犹犹豫豫地向他走过去。“什么怎么办?”

  山姆根本就没有她说话。“我一辈子都跟书打交道。我知道的只是书上的东西。我尽量让自己的决定都合乎理智。上帝知道我是尽我所能地去做的。但我们遭遇的一切却都蔑视知识与理性。你们不知道这对我说来,有多么困难——我要尽力去指导这一组人,让他们作正确的决定。可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

  “山姆,你在说什么呀?”彼得像是在求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为山姆的焦心,他从来没有见过山姆的这种神情。

  一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伸出手里拿着的罐头盒子和那把小刀。“我在地下室时里发现的。那孩子吃了这盒子里的东西,吃了好些这种罐头里的东西。他的症状……现在我知道这都是……”

  他们还在等他说下去,恶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几个人的脸一下子都变得更晦暗了。

  山姆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得了腐肉中毒症。”

  

第24章

  “玛丽娅?”露茜轻轻地敲着门。没有人答应,但她仍然慢慢地推开了门。屋里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灰蒙蒙的光线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像盖上了薄纱。露茜可以看到玛丽娅警醒地坐在她儿子旁边。露茜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玛丽娅的名字。她知道了那消息,可是她无法把这消息告诉玛丽娅。

  玛丽娅跪在提姆的床边,“他看起来太虚弱了。我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他睁开眼睛,然后发出‘卟’的一声,他以往有时候想吓唬我时,就会这样。他觉得吓唬我很有趣。可你已经不想吓我了,是吗,提姆?”她抹一抹自己的脸,然后喉咙里一阵哽咽。

  露茜搂住了泪流满面的玛丽娅。“我知道的,玛丽娅。”

  “我尽了我的力了,我尽了力,可我不懂,为什么上帝要这么样对待我,一定要让我经历这样的恶梦。他是我的儿子呀,露茜。他是我惟一剩下的了。”她拼命绞着自己的手指。“虽说很艰难,但我还是能接受上帝在这世界上,在这人世间的意志,可现在这是我的儿子啊,他病了。我希望他好一点。”

  露茜把玛丽娅搂得紧紧地,等待着。她已经语无伦次。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这好像倒容易让人忘掉情况的紧急性。但前厅里的脚步声又不断地提醒她。那好像是彼得和山姆,她知道的。为了还有的一点希望,他们想要把提姆送到村里去求医。在这地方已经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凶手已经进到了提姆的体内,但他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玛丽娅突然一把抓信露茜的手。“和我一起祷告吧,露茜。”

  “玛丽娅——”

  “不,别说了。我们只能祈祷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他真的爱我们,他就得让我的儿子再好起来。”

  露茜屏住呼吸。“不,玛丽娅,这不是真的。你不能用提姆来试探上帝对你的爱。他知道——”

  “是他在用提姆来试探我对提姆的爱,是吗?”

  “我不知道”露茜说,“也没有人知道。上帝所见的与所做的与我们所想的差别太大了。”

  “我们祈祷吧,露茜。”

  露茜摇摇头。“我们可以祈祷,玛丽娅,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玛丽娅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露茜,满脸的狐疑。

  她还能承受多少呢?露茜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还能受多少呢?“玛丽娅啊,你认为我们能带着提姆离开这儿吗?你认为他能逃得脱这一切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你一定知道点什么。”

  露茜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如果你能让他不受这种罪,这一切我们不能不面对的暴力,你是不是——,你会吗?”

  “是的,当然我愿!可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出了什么事,露茜?提姆怎么啦?你告诉我吧。”

  “山姆和彼得正在大厅里。他们想把提姆送去看医生。”

  “村里的医生?他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

  “但你们会给逮住的,我们大家都会。我们不能送他去村里。警察会把他从我这儿抢走的!”

  “玛丽娅,你反正是要失去他的。”

  “为什么?”

  露茜犹豫了一下,她的心再挺不住了。她得赶紧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得了中毒症。”

  玛丽娅的脸变得煞白。露茜心里也拿不稳,她是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呢,还是因为拒绝想念它。“中毒症?”

  “提姆打开了地下室里的罐头,吃了里面的牛肉。他可能是昨天吃的。”

  “可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们现在不把他送到医生那里去,他就要——”露茜停了下来。她在找合适的说法。“上帝就要把他带走了,玛丽娅。”

  玛丽娅的眼睛因为恐怖而睁得大的,她已经呆了。“不!上帝不会夺走我的儿子。他是我的一切。你错了。”她一把搂住提姆。“上帝不会夺走我的儿子!”

  山姆和彼得悄悄走进屋里,他抱歉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女人。

  “玛丽娅,”露茜说,她的眼神告诉露茜,她需要帮助。“我们得带他走。”

  玛丽娅紧紧地抓住她的儿子。“不!我不听你们的。我不!你们没有信心!如果你们祈祷,提摩太是会好的。你看吧!”

  这是露茜最可怕的时刻,是她绝不会忘记的时刻。她紧紧地抱住玛丽娅的手臂,而和彼得走上前来从玛丽娅的手从她儿子的毯子上拖开。

  “不!”她已经没有声音了,“他会好的。你们看吧!我们不用带他去哪儿。”她在挣扎,手臂在胡乱挥舞。露茜只好用双臂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挣扎。

  “玛丽娅,别这样。求你了。”露茜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两个人挣扎的劲失去了平衡,两人都同时往后仰倒。玛丽娅乱蹬,她的脚一下子挂住床的边缘,猛地一下床翻了。提姆滚到了地下,但他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了。

  “提摩太!”等玛丽娅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她一声尖叫,挣脱了露茜,往前一扑倒,朝提摩太跟前爬过去。山姆和彼得也立即跪在提姆的身边,想看那孩子没有什么事。而他的无神的眼睛正好说明了相反的情况。

  “啊,天啦!”彼得喊了一声,转过身去哭了。

  “提摩太!”玛丽娅哭喊起来。

  山姆的身子一倾,他瘫倒在地板上。

  “他……?”露茜有气无力地问道。

  山姆点一下头,然后双手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玛丽娅一声声地哭喊着他儿子的名字,一边把他没有知觉的身体死命地搂得紧紧的。

  

第25章

    你究竟为什么要问我死亡的事?我甚至不愿去想它。不!我根本不愿

  想它。

    ——玛丽娅,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玛丽娅伏在提摩太的身上哭了整两个小时。露茜和艾米轮流抱着她,为她祈祷,直到最后才劝导她放开了紧抓住提摩太的手。他的小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了。她吻了孩子,才站起身来。

  “玛丽娅,真对不起,”山姆说道,他的声音稍微有点发颤。“可我们现在就得埋葬他。然后我们才赶快动身。白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雪又下得这么大。”山姆把毯子扯上来盖住了提摩太的身体。

  “不!不要盖住他的脸!”玛丽娅命令道。

  “可是,玛丽娅——”

  “他怕黑暗。就让他这样吧。你们别碰他了。”

  彼得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对她说,“我去把他埋了吧,玛丽娅。你愿意给我这个荣誉吗?你不反对吧?”

  玛丽娅庄重地盯着彼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以几乎不能查觉的动作,微微点了一下头。“你爱他的,彼得,你理解。”

  “是的,我会照料他。”彼得小心地把孩子用毯子里起来,有好一阵让人觉着这远不是一个人的尸体。这是一种希望。他小心地伏在彼得的肩上,就像是一个希望的靶标,首先它象征着所有的孩子。但作为一种靶标,这意味着他们首先得承受悲剧的打击,得受苦,得跌倒。“我和你一块去。”山姆说。

  “不,我想一个人做这件事,”他轻轻地回答他一句。“也许等我走了,这里还会有别的事要你做的。”

  山姆点点头。

  彼得让孩子伏在他肩上,抱着他往礼拜堂那边走去。他放下孩子,自己再穿上衣服,下午的寒气已经非常凛冽。外面的地下,雪积了足有两英寸厚。现在要挖穴是很不容易的,但他还是决心要独自完成它。

  路加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对他说:“把孩子给我。”

  “为什么?”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想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说话。“你的意思是说你又可以用祈祷为他治疗?上帝会让你把他救活?你要这么做吗》”

  “他是活着的,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罢了。”路加的态度是恭谦的。他把手放到彼得的肩上,眼光深深地透进彼得的眼里。“你知道吗?你不懂吧?我们请求上帝帮助我们吧。只有他才有智慧应许我们为提姆作的祈祷。”

  他的这番话朴实而自然,彼得几乎忘记了他是在同一个被认为已经疯了的老人在交谈。

  “可他对我们呢?彼得问,“我们这些人都是爱他的。”

  “时间实在太短,”路加说。“生命短暂,然后它一下子便离去——但那并不等于结束。记住吧,它并没有结束。”

  路加忽然一转过头去,眼睛看着的墙上,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彼得着他再说下去。可他不再说了。他只是呆呆地站着,眼睛里恢复了那种茫然。这情景就像一块喂硬币的机器,他清醒的时刻一过,再投多少硬币都不管用了。彼得把他外衣的拉链拉上,拿上山姆在棚子里找到的一把铲子,看一眼孩子的身体。他躺在那儿,像是一个没有履行的诺言。他给他们大家留下了什么呢?他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可这样的损失他们能逃得掉吗?

         ☆        ☆        ☆

  彼得在教堂墓地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树林里找了一块地。他在这个临时的坟墓上拍上最后一铲土时,他想,这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浅坑。提姆已经永远地走了。也许路加是对的,上帝给了他最好的逃脱机会。

  他站在那儿发愣,手臂因为长久地挖掘这冻得坚硬的土地而酸痛得要命。他知道那些带翅膀的天使守护着这里,就驻足在他身后的这个十字架上方。这就像是墓地里的花瓶,亮丽的鲜花的色彩在记忆中还在留在上面,但它现在已经空了,就像是生命离开时一把抓住那些花携它们远去了。

  他抱起自己的双手,作了一个简单的祝福。“上帝啊,求你祝福提姆吧,”然后他又低声说,“求你救助我们吧,现在。”大片的雪花,这上帝的眼泪下得更急了。风在树木间凄楚地呼喊着。

  彼得又看了这小小的坟墓最后一眼,然后慢慢转身朝教堂的方向走回去。他要收拾离去了。教堂现在蹲伏在昏蒙蒙的薄暮中。它将保留这死亡的记忆和气息。他们所有的人,特别是玛丽,都不堪忍受这痛苦。但他们还得面对那在前头等等自己的命运。

  他往后瞥了一眼空中飞扬的雪花,远处墓地的墓碑好像都看不见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眼前看见了什么东西,他便不再去回顾那些隐约的墓碑。他的头脑竭力要分辨眼前的图景。教堂的大门边停了一辆满是泥垢的吉普车。两个拿枪的人正从车上下来。

  

第26章

  威廉觉得自己很难控制自己,而对自己意志力的信心又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他的意志力以往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工具,而现在它却有点不听他使唤了。摩西的真名叫做勃拉德·尼古拉斯。结果证明这人是很难对付。这样的审讯对手,威廉起先想,光用语言就足以说服他。但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精心设计的第二套审讯方案又落了空,摩西又赢了这一局智力游戏。第三局已经是旧瓶装新酒,酷刑折磨。但折磨的技术却是新的。威廉对此的期望太高,结果他觉得甚至有些沮丧。尽管摩西非常坚强,但也最终忍不住放声喊叫起来。但他还是不肯提供任何有用的情报。当受刑太痛苦时,他老是念这么一句:耶和华是我的亮光,我的拯救,我还怕谁呢?耶和华是我生命的拯救,我还惧谁呢?(后来斯奈特查出来了,那是《圣经·诗篇》里的第27篇第1节)六个小时过去了。威廉已经失去了耐性,而耐性却是他最耗不起的,结果他弄得懊恼极了。失去自制能力便意味着他一任感情的支配。而情感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拷问者说来,是不该逾入的禁区。那已经意味着失败了。

  “你认为人从根本上说是善的还是恶的?”摩西问他。他的声音因为刚才还在拼命地嘶叫而听上去很沙哑。他的憔悴的脸因为流汗而弄得非常污秽。房间里是一股是血腥味和肉体的汗味,或者是两种气味的混和。

  “我现在问你,”威廉问他,一边在洗着他的两只手。他正站在审讯室另一端的盥洗池跟前。

  “我知道,”摩西呻吟着,“你们是不可以同我说话的,谈话便把我当作人了,而一旦你想到我是人,你就下不了手。从你内心的人性出发,你就不能干这样的事。”

  “你不过是一只蟑螂。”威廉一边擦手,一边又揿一下控制板上的一个按钮,一股电流便顺着电线传到贴在囚犯脸颊两边的电极了。一股剧痛像刀一样直接进入他门齿的神经。摩西痛得失声大喊……“我已经说了,我会问你的问题,要求你回答我。”威廉轻声细语地说。

  摩西在喘气,“主是我的磐石……我的城堡……我的拯救。”

  威廉将上面紧缚着摩西的金属桌旋转过来。我要理清你们的整个偷运组织。

  “上帝这样爱这个世界,他把他的儿子——”

  “告诉我那些司机的名字,他们的卡车的型号——”

  “因此一切信他的人都不会消灭——”

  “你们的那些接头点、转运点,你们的接头人——”

  “而会有永久的生命。”

  “约翰,3:16!”斯奈特走进屋来,一边高兴地说。“知道这我会得一枚金星吗?”摩西忍住那让人窒息的疼痛,说“如果你记住它,你会得到比金星还多的。”

  “但我宁愿得金星奖,”他转过身对威廉说:“这家伙不好对付吧?真正的殉道者总是有的。他表现得如何?”

  威廉摇摇头,“39岁的人体力会这么惊人。我在想即令他的精神都挺不住了,他的身体还能忍受。”他们两人的谈话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场,好像他知道不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了。

  “精神虽然愿意,但身体却很弱,”斯奈特说道。

  “我的锻炼还不够,”摩西费劲地咽口水,但嘴里太干,“上尉,我想提出要一口水不会不行吧?”

  “要吧,”斯奈特说。

  “请给我一口水,行吗?”

  斯奈特走到盥洗池跟前,用玻璃杯接了一点水。他转身回到桌子跟前,把杯子放在摩西面前的桌上,离他的嘴只有半尺距离。但他因为是紧缚着的,头并不能往前,够不着那杯子。“把你那些合伙犯罪的都供出来吧。”

  摩西眼睁睁地看着那杯水,用麻木的舌头舔一舔已经开裂的嘴唇。从眼角渗出一滴眼泪来。斯奈特又把杯子推近一点。“告诉我们以利亚的事。”

  “啊,”摩西说,“那是不能告诉人的。”

  “是吗?”

  摩西的眼睛从那杯水前移开去。“他已经消失了,如果你们都抓不住他,我还能告诉你们他在哪儿呢?他只是消失了,不见了。”

  “你别想让我们相信你的话,”斯奈特冷笑着对他说。

  “你相信什么是你的事,但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认为你已经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抓住了他。但他又跑了。”

  摩西咳嗽。“从感化营跑了,是了。但从那以后,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没有到任何一个接头地点去见面。”

  “嗯?可那些接头地方都在哪儿呢?”威廉问道。

  “上帝是我的避难所,我的力量。”

  “这很令人厌烦,是不是?”斯奈特问威廉。

  威廉点点头,“蟑螂死死咬住面包屑的那种狠劲。”

  “摩西,”斯奈特一边说着,在桌子头上那端坐了下来。“你认为以利亚为什么遇见什么情况呢?”

  “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独自面对亚哈王和耶洗别①的黑暗和暴虐会感到孤立无援,会觉得绝望。但不要紧,上帝最终会帮助他,让他采取坚决的行动。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①可参见《旧约·圣经》中的《列王记上》中的第18—22章,上面有先知以利亚在以色列的亚哈王和耶洗别时代的活动。

  “你认为他还活着,是吗?’嘶奈特提示他。

  “他活着,我觉得他还活着。”摩西透过他半睁着的眼睛盯着斯奈特。威廉在旁边猜测他的眼神,他走到桌子的对面,好凑近一些。

  “那他会在哪儿呢?”

  “在鲸鱼的肚腹里。”

  “什么?”

  “你们相信梦或是显像吗?”摩西问道。

  斯奈特笑了。“我梦见的是,有那么一天,这世界完全铲除了你们这些蟑螂。”

  “那些人在哀悼他们的孩子死了——拿枪的人走近了——他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雅各同天使角力战胜了他,如同我们与光明和黑暗的力量也在角力。上帝使一切凑在一起发生作用,造福于那些爱他的人、那些按他的意思去做的人……”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他说什么什威廉问他的上司斯奈特,好像摩西说的这一切需要翻译似的。

  “胡言乱语,’嘶奈特说道,“他昏迷了吗?”

  “我想是的。”

  “得弄醒他,还有好多情况我们并不知道。”斯奈特站起来,抓起那杯水往摩西的脸上浇去。但囚犯没有有一点反应。

  威廉往门边走去,“我去找个医生来。”

  “等等——不用,他醒过来了。”

  摩西慢慢地睁开眼睛。“上尉,你这一局还没有开始便输掉了。”

  “我才是裁判呢?”斯奈特咯咯一笑。

  “你裁判不了任何事,”摩西在喃喃低语。“因为只有主耶稣才能坐在那审判的宝座上,才能怜悯。趁还不太晚,接受他的怜悯吧。”

  “作为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也就没有力量审判或是怜悯。让我们还是回到以利亚上来吧,好吗?”

  摩西抬起他的头,像是一颗颤抖的木桩上的保龄球。“上帝把他的儿子派到这世上来不是为了指责,而是为了拯救。那些信赖他的,就不会有审判了。那些不信他的,已经受了审判。你便是一个被谴责的,上尉。你已经因为伤天害理的罪死了。”

  “这解决不了问题,”斯奈特对威廉说。“我想我们是不是让他轻松了一点。”

  威廉看着他的和长官往桌子那边的控制板走去。“长官——”

  “什么?”斯奈特不耐烦地扔给他半句话,一边仔细地研究控制盘上的按钮。

  “还是让我来吧。”

  “你干得了这个活吗?你已经伺候他六个钟头了,你对付不了这件事。”

  “耐心点。也许我们应该到外面的大厅里去呆一分钟。”

  “你要想去你就去吧,我只想要这只蟑螂现在开口。真不知道他们在学院里是怎样教你的,你会干这工作吗?”

  威廉现在心里清楚,除非他把自己的上司拖出去,否则他就别想再干什么了。斯奈特简直就是一只在玩弄老鼠的猫,他心怀恶意地要这么做,只因为他的心里长久以来就想捕杀它。

  摩西的头沉重地垂下去,碰在桌面上。他无力地说,“斯奈特上尉,你的灵魂在煎熬你了。你知道,我认识你的父亲。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家做客——”

  “闭嘴!”

  “你父亲是有信仰心的,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

  “够了!”

  威廉走到上司面前,“他在戏弄你,别理他。”

  “你的父亲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的整个地下组织的成立就是——”

  “闭嘴!闭嘴!”斯奈特大声咆哮,狠命地用手指揪按钮。

  威廉朝控制板那面扑过去,“不!”

  摩西的身体猛地一阵颤抖,同时发出凄厉的喊声,然后像散了架的木偶瘫在那儿了。只是因为绳子还将他捆在桌子边上,身体才没有倒在地上。强大的电流撞击力差不多要将他击碎了,而电极是贴在他的神经纤维最敏感的部位的。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去找医生。”斯奈特命令道,一下子也瘫在椅子里。那样子好像同时撤下几个按钮是特别累人的事。

  威廉瞥一眼他的上司。

  “去找医生来,我们重新开始,”斯奈特更加坚定地说道。“他可不会忘记刚才的这一下的,等他醒过来,他巴不得告诉我们他知道的一切。”

  威廉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抗议的意思,他大步地走到桌子跟前,抓住摩西的手,摸他的脉搏。

  门砰地一下开了,军官纳斯比冲了进来,他是负责审讯室的监控器的,“这里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了?他已经没有生命征相了。”

  威廉放下那只已经没有脉搏的手臂。“请找肯尼迪医生来。”

  “他刚去取咖啡,”纳斯比回答,话音未落,一下子奔出屋去,“我去叫他。”

  斯奈特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干吗对他们说他死了?”

  “差不多死了,”威廉回答他,一面在摩西身上做抢救处理。但这已经是做样子了,他知道摩西已经不可能在那严重的伤害后醒过来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斯奈特在嘀咕。

  “是个靠心脏生存的人,”威廉说,然后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第27章

  恩典的本质,山姆想,正是在当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它才出现。只有在经历了某种危机和大灾难以后,你才会猛地意识到,恩典一直就在那里:在你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力量坚持下去时,它给你力量。他在经历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时期之后,才意识到这个理论,而现在他在心里所想的是上帝能够给他比这个理论更多一些的帮助。他默默地注视着那些备受艰辛与屈辱的逃难者。他们正坐在一大堆行囊包袱中间。看着他们,他在礼拜堂里所想到的便是:若非奇迹出现,否则这帮人是不可能携带这么多东西跋涉几天的山路的。生命已经从他们身上给剥走了,一如从提姆身上被拿走了一样。山姆觉得,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挪动位置而已。他知道,至少对自己而言,这一点认识是没有错的。现在他所承担的任何领导都是无益的、无效的。他的孤立无援是完全的、彻头彻尾的。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只能是上帝的安排了。

  山风呼叫着拍打教堂窗户上的木板,有一阵子山姆甚至觉得那是一辆汽车的声音。直到露茜问他时,他的思想才从刚才的忧虑中收回来。露茜问:“有什么人看见了霍华德的吗?”

  “到彼得把他从那个农庄拖回来为止还没有别的人看见,”这是艾米在回答。

  “他可能还闷在他屋里生气吧,”露茜说,“我去找他。”

  山姆看着她走出礼拜堂,一边心里想霍华德现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呢?既然大家都看透了他,证实了先前对他的怀疑,知道他是一个鬼鬼祟祟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先前彼得甚至把这点对大家解释过,说山姆打算把他给轰走,那就是将抛弃他。这好像是不太可能的,甚至不能这么想。事实上这又是可以预言的。霍华德所做的一切,不也可能发生在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身上吗?山姆想。这是一种借口,一种经验之谈,山姆心想。正因为如此,他坐在那里想,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赶走霍华德。此外,如果把霍华德赶走也许更加危险,还不如把他留下来他们都看着他一点更安全呢。

  过了一会儿露茜回来了,她脸上的表情是沮丧的,“他大部分的东西都不见了,他肯定是打定主意,才离开我们自己走了。”

  “啊,不行,”山姆说。

  “他大概觉得无地自容了,发生这件事以后。他认为我们肯定会抛弃他的。”艾米说道。露茜皱着眉头。“我没有想到他会走了。他与我们大家呆在一起不见得合适。”

  “现在我们还是先不要去管他吧,”山姆说,手轻轻地往外一扬。他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地图,把它铺在地上,指着他做过标记的几处。“这是我们的路线。”露茜咬着牙轻轻地说了一句:“这可是很长的一段路呀。”

  艾米打了一个寒噤。“我们非得走吗?你知道,现在下着大雪。”

  “上帝要我们不要畏惧,不要惊慌,而是凭着耶稣基督去战胜,”路加这么宣称。

  “还在下雪吗?”玛丽娅轻轻地问。她的脸上还是难以摆脱的悲伤。

  “是的,”山姆回答。

  “地下会非常冷。”

  山姆跪在地板上,紧挨她旁边,他安慰好说:“玛丽娅,我要你知道我们也为提摩太的事难过。我们大家都想和你一样留下来,同你一道哀悼,但你知道不能,这是紧急的时候,我们非离开不可。”

  玛丽娅默默地哀伤地看着山姆,轻轻点点头。

  “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同耶稣的爱分开呢?”路加说道,“如果我们遭遇了困苦和灾难,遭遇迫害,忍饥受冻,如果我们遭遇危险和死亡,那就意味着他不再爱我们了吗?(经上难道不是说,因为你,我们每天道人杀害,我们正像羊群一样遭人杀害吗?)”

  “路加,请别,”艾米求他。

  路加继续说,“不,尽管发生了这些,但通过那爱我们的基督,最后我们终将获得全胜。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们同他的爱分割开来。死亡不能,生命也不能;天使不能,恶魔也不能。我们今天的恐惧,我们明天的忧愁,甚至地狱的力量也不能夺走上帝的爱。无论我们是在天上,还是在最深的海底,一切受造的东西都不能够把我们同上帝的爱分开,他已经用耶稣基督显示了这种爱。”

  “阿门,”露茜低语。

  山姆几大步朝门外走去,“我得去看看彼得在干什么,然后我们就得动身了。”

  他的手才碰到门把手,那门便猛地一下打开了。一股寒冷的强风挟着雪花冲进来,山姆后退了一步。在外面大雪的光亮背景下,他的眼睛睁不开。但他还是看见一个用步枪指着他自己的黑色的轮廓。一下子,艾米惊叫了一声,露茜转过身来,便看见第二个拿枪的男人正站在通前厅的门道里。

  “不许动!大家原地呆着!”那进来的第二个人下命令道,他分开双腿站着,双手前伸,手中握着一把手枪,一幅标准的警察模样。

  那拿步枪的嚷道:“喂,鲍比,别那样好吗?我们又不是玩警察与枪匪的游戏。”他微微挥动枪管,示意山姆后退,然后他反手把门带上并拴起来。

  那叫做鲍比的,蹑手蹑脚地进了礼拜堂,然后高兴地说:“看这样子,我们来了个一锅端,都在这儿了!”他笑的样子,像是小孩刚发现了一罐糖果似的。

  “看看那边,看了吗?”那拿步枪的说,他指一指地板下的背囊包袱,“在他们就要溜走的当天逮住他们。你想,我们来得多么及时呀。”

  屋里的人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在混乱和惊惧之下,大家也都呆了。山姆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都没有着警察制服。他们穿着宽宽大大的花里古哨的狩猎大衣,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子,下身着工装裤和靴子。他心想这年纪顶多也就跟他班上的孩子差不多一样大,十几二十岁的样子。那拿步枪的个儿要高一点,瘦瘦的,脸上有些生硬的线条。另一个叫鲍比的,长相要柔和一些,眼光也有一点善良。其实那手枪在他手里也有点握得不对劲。他像是一个拿着玩具——危险的玩具——的小孩。

  那拿步枪的用眼睛扫一遍面前的这群人,“怪呐,我怎么没有看见我们的朋友呢?他在哪儿?”他问山姆。

  “你指的是谁?”

  “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银白头发的。他到我爹农庄来乞食,我从窗户上见过他。”

  站在跟前的人忽然意识到这整个是怎么回事,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你是说霍华德吧?”山姆回答,“他已经走了。

  “真可惜,”拿步枪的说,“赏金又少了一点。”

  “你们是谁?”露茜问道,“你们要干什么呢?”

  “对了,”山姆补充一句,“你们到这儿来,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们挥舞枪支呢?”

  “因为你们是叛乱分子。”

  “叛乱分子?”山姆问道。“你什么意思?”

  “基督徒呀,”拿步枪的回答,好像他咬着一口洋葱似地,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别对我否认你们不是基督徒什么的。”

  山姆小心地往前挪一脚步。“喂,你看,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那小子举起枪来,“这里你可以跟我的克拉丽斯谈,她可是善于用子弹来说话的。

  山姆往后退一点。“我没有意思要同一个上了膛的女人争吵。

  “你瞧这脑筋有多快。”他转身对他的同伴说,“鲍比,你去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掉队的人。然后把这支队伍赶上大路,告诉他们我们都有些什么家伙。

  “雪下得太大了,克莱尔。警察这时候也不会在路上巡逻了。”

  “那我们就把这伙人带到吉普车里。反正得走吧?”他说。

  鲍比把手枪放到兜里,腾出手来把帽子推到脑后,一直盖住耳朵。然后跟进来时一样地溜出去了。山姆和露茜会意地交换了眼光,彼得还在外面什么地方。可他看见这两个不速之客吗?山姆倒有一点担心,因为他知道彼得是个急性子,他怕他采取什么莽撞的英勇行动,弄得大伙都躺在这儿了。

  克莱尔用枪对着山姆。“你干吗不像别人这样坐下来呢?你这样子别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我一直不就站着的吗?”山姆回答,一边在靠桌子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呢?”艾米问她。

  克莱尔的表情告诉山姆,他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从那眼神看,她给他的印象很深。他说话的语调有了改变。“喂,宝贝,我要把你们都送到警察局,然后拿到一大笔钱,赏金。你瞧,鲍比和我都想离开这山里,而你们却帮了我们的大忙。”

  “知道我们的生命还有一点价值,真是件好事。”山姆说道。

  露茜站起身来,“喂,小伙子,你们想过你们在干什么没有?如果你们把我们交出去,他们可能会杀了我们。难道你想要我们死?”

  克莱尔耸耸肩。“他们怎样对待你们是他们的事,我只知道你们是基督徒,是政府通辑的犯人。我只知道他们将会为此给我们一笔钱。”

  “但你就一点不想一下,他们会杀了我们吗?”露茜追问他。

  “你坐下,娘们。”克莱尔吼道。“这不是新闻招待会,我可没有耐性回答这么些问题。你们都给我闭上嘴,直到警察到来为止。”

  露茜坐了下去,愤怒得从胸腔往外吐气。眼睛直直地怒视着他。山姆凭直觉知道她的蔑视对这小子是没有作用的。他所知道的只有叛乱或仇恨。以往这山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对付这帮手无寸铁的驯服的基督徒。教堂的前门一下子给撞开,寒风和眩目的光再次袭进来。走在前面的轮廓是彼得的。紧跟在后面的,是推着他的鲍比。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站起来,但克莱尔挥舞着枪警惕地在这伙人周围打转,以防有什么人会发起攻击。

  “别想打什么主意!”他大声地嚷道。

  彼得一下给推倒在地上,大声地咳嗽。嘴角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啦?”克莱尔问。

  鲍比还没有透过气来。他和彼得也许在外面已经打斗好一阵了。“这小子,克莱尔,他砸了我们的收音机。”

  “什么?”克莱尔吼起来。“哈,我们会得到赔偿的。这不是又弄到了一个吗?好的,让我们把这些家伙都塞到吉普车里,然后嘛——”

  “走不成了!”鲍比喘着气,“他,已经把车胎也给扎穿了。它们现在成了塌下去的馅饼。”

  他这么一说,彼得偷偷地看山姆一眼,露出一丝微笑。

  克莱尔可没有一点幽默感,他嘴里一口气骂了好多污言秽语,几步便窜到彼得眼前,“你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小子。”

  彼得很快地站起来,准备应付克莱尔的下一步。但鲍比跳到他们中间,“别,克莱尔,你答应过的。”

  克莱尔想把鲍比推开,但推不动他。“警察要逮住他们,可不会在乎,怎样对他们才算得体。”

  “可我在乎,”鲍比说,把他的朋友往后推了一点。“你说过不会开火的。”

  克莱尔转过身去,愤愤地说,“这下好了,我们都给陷在这儿了。这么样的大雪,连回农庄也不行了。”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青筋一直鼓到脖子下面,他用枪往彼得这边指一下,“我真该杀了你这狗娘养的。”

  “你能吗?”彼得在讥诮他。

  克莱尔又一次扑过来,“宰掉你,小菜一碟。”

  鲍比再次插到他们中间,把克莱尔推到门边上。“你出去一会儿,冷静冷静,好吗?别这样。”

  克莱尔稍稍犹豫了一会,用愠怒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五双盯着他的眼睛。把鲍比推到一边,脚步蹬蹬地往外走去。“我到那边去找点吃的。”

  “愿你有好运气,”彼得低声地说一句。他在露茜旁边坐了下来。

  “现在你们听着,听好了,”鲍比确信克莱尔走远了,对面前的这伙人说,“克莱尔是火爆脾气,他发火时便顾不上想问题。你们就照他说的做,别招惹他,别因此受伤害。你们懂了没有?”

  这是警告,但山姆觉着这又像是劝说。山姆觉得自己可以试着接近这家伙。

  “鲍比,你看来属于通情达理的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跟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谈话。“这并不是你真想要干的事,对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与你一样的人。你不会把我们交出去换赏钱。我们都是人。”

  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这是时间的断裂,没有一点声音。但从鲍比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在挣扎。山姆对这点看得很准,从他们一进教堂的屋里,他一直在内心斗争。这是一个无人性的环境中仅剩的人性残余。

  “你想想,鲍比,”山姆在恳求他。

  鲍比有点神经质地用脚蹭蹭地板,又强迫自己硬下心肠,直视着山姆的眼睛。“可这是我们离开这大山的惟一方法了。”

  山姆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终归无偏颇的人性了:这是一种权宜的计较。而一旦按权宜之计衡量事物,灵魂也就失落了,民族走向战争,一代代都会堕落。人生中的权宜之计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而他们的全部社会也以这种权宜之计作为基础。

  “他妈的这地方简直是垃圾堆!”克莱尔咒骂着又回来了,他从前厅走进来,便用步枪的枪托砸在地下通通地响。“你们的食物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相互交换眼色,好像打开了抽屉就会把不好的消息泄露给克莱尔似的。山姆清一清嗓子,说:“已经没有食物了,我们吃光了。”

  “没有食物?你听见了吗,鲍比?”他踢一踢脚边的包袱,“这外边的大风雪又像疯了似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鲍比抱起双臂,“不知道,”他一副听命运安排的样子。

  “这他妈都是你造成的。”克莱尔的枪像是检查官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彼得。

  “我们并没有请你到这里来。”彼得说。

  “你他妈别跟我牛,小子。你把我们弄在这儿,走不了,呆不住,我真该一枪崩了你小子。”

  彼得眼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喜欢这种感受,对不对?”

  “你给老子闭嘴。”克莱尔大嚷。

  “彼得,”山姆开口说,递给他一个眼色,警告他别再刺激克莱尔。

  彼得的眼睛还是盯着克莱尔。“我不在乎。他们为了得到钱,甚至乐于看见我们去死。所以他们在这儿受点罪,我看并没有什么。”

  “受他妈什么罪不都是你造成的?”克莱尔说,围绕着那一大堆包袱转了一圈。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彼得的怒目。两人就像是拼命撕杀的两只大角鹿,犄角顶在一起,进行一番意志的较量。

  山姆的眼睛看着鲍比,他能够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理解的样子。这不是新的东西,刚才也是这样的,山姆心里想。“喂,我说,你们二位,”山姆一边说着,站了起来,小心地朝他们走过去。“趁现在还没有发生令我们后悔的事,能不能冷静下来呢?先数到十下吧,彼得。”

  克莱尔乐了。“对,彼得啊,听你爹的,先数到十吧。”

  “我敢说,你连十都不会数呢?”彼得反唇相讥。

  “彼得,你请少说一句吧。”露茜语气很坚定。“这可不是在中学更衣室里耍嘴皮。为我们大家——”

  彼得把眼光从克莱尔身上移开去。“你是对的。”他不再说话了。

  克莱尔则不停地围着这伙人转圈,好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总要做了什么才行似的。“这就对了,你这个妈妈的乖息,听她说的吧。要不就要弄疼你了。”

  “我不是她的母亲,”露茜说。

  “不是吗?那你是什么人呢?”

  “他的姑姑。”

  克莱尔转身对山姆说:“那你是他的叔叔?”

  “不,我是他的朋友,”山姆回答他,“只是朋友。”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克莱尔问路加道。

  “一个卑谦的仆人。”路加回答。

  克莱尔用枪指一下玛丽娅,“那你肯定是他母亲了?你的样子就像做妈妈的。”

  玛丽娅只是简单地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艾米不耐烦地扔给他一句话。“如果你愿意,就拿我们当你的犯人好了,就是请别说这说那的。”

  克莱尔惊奇地看着艾米,然后走到她的旁边,弯腰蹲下来。“我说,没想到你们这帮基督徒会这么大胆的。要是别的人,看见两支枪在脸跟前,早就吓得哆哆嗦嗦跟筛糠似的了。可你们不怕。好,说实在的,我喜欢有胆的娘们。”

  “克莱尔,”鲍比的声音很痛苦了。

  克莱尔根本不理睬他。“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我敢打赌,我们得利用余下的这段时间呢。你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一阵呢。”

  艾米看着他,眼里是厌恶得起鸡皮疙瘩的样子。旁边的人都很紧张,静静地注视着。山姆的手抓住他坐的椅子,随时准备砸下去,只要克莱尔敢动手。他在书上读到过有这种无耻下流的,可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他并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克莱尔毫无顾忌地伸出手去,撩一撩她的头发。“我敢打赌,你一定喜欢我。乖一点,也许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别碰我!”艾米坚定地说,咬紧牙齿。

  “我会对你很好,你从来都想不到会有多好。”

  “够了,”山姆说道,声音很低沉。

  “你叫什么名字?”克莱尔问,涎皮搭脸地样子,他又往前凑了凑。

  艾米抬起手来挡他,“走开。”

  “把你的手拿开!”彼得站了起来。

  “往后,别动!”鲍比对彼得说道,他的手枪在空中晃动,像是上面系得有一根线吊住了似的。他的眼睛扫视整个屋里,心里测度着有没有危险。

  “我想,我们还是别把这气氛弄得太紧张了。”山姆说道。

  “对了,”克莱尔朝艾米贴过去,“我们来把这气氛弄得热烈一点吧。”

  彼得一步朝克莱尔跨过去。但克莱尔马上拉开架势,步枪正抵着彼得。“别动,小子,我跟你说了。你帮不上忙的。你是我的囚犯,你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是的,你厉害。”

  “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过是没有用的东西。我杀了你,政府并不会把我怎么样!

  “克莱尔,别站在那儿吧。”鲍比在一边喊道,但这已经是非常微弱的命令了。“老子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克莱尔再次强调。

  “那你试试看吧,”彼得对他嗤之以鼻。

  一种邪恶的笑回到了克莱尔的脸上。“我甚至还想多干点什么呢。”他弯下腰去,用手捏一捏艾米的下巴,把嘴贴上去吻她。突然他一下子喊起来,往后跳了一步,手捂住他的嘴。“你他妈咬老子,我得教——”

  他又扑上去。但彼得跳到了他们中间。克莱尔熟练地往边上一闪,顺手用手里的枪托一下砸在彼得的面颊上。彼得一下子跪倒下去。耳边渗出一道血来。

  大家一下子都要往前涌,但鲍比挥动着他的手枪,神经质地嚷着。“退回去,我要开枪了。”

  露茜大喊一声“够了。”

  玛丽娅在开始在一边抽泣。

  克莱尔端平了他的步枪,对着彼得。“你只要再动一下便完蛋,小子。跪下。”

  “你算什么,”彼得说,恶狠狠地看着他。低头一把抱住克莱尔的腰,往后推着他朝墙那边抵过去。

  克莱尔拼命地用枪托砸在彼得的背上。彼得再一次倒下了。

  克莱尔破口大骂,“我他妈厌烦你了。你这个狗屎。”他朝彼得一脚踢过去。踢在他的胁下。”

  “够了,克莱尔!”鲍比尖声喊道。

  “你这个下流坯,”彼得喘不过气来,“一钱不值的东西。”

  “你要出去练练吗?那就来吧。”克莱尔抓住彼得的后衣。山姆想要把彼得拉着站起来,克莱尔一抬手,他往后一个踉跄。然后克莱尔便拽着彼得往门边拖去。

  “不!不要——”露茜在乞求。

  山姆也喊出声来,拼命地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形势。“克莱尔——”

  “他妈的都给我闭嘴,你们!”克莱尔厉声喊叫。他抓着枪的那只手直是颤抖。让他发抖的是气急败坏,而不是害怕。他满脸充血,鼻孔里喷着粗气,好像是子弹射出来。他低声地对彼得威胁,“我就要教训一下你小王八蛋,看你还敢砸我的收音机,扎我的车带,跟我还嘴。我要搞你的女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时间之轮好像放慢了,眼前的一切像在慢镜头中一样,分解,破碎,就像在电影里常见到的。但它又不是很慢的,它便是永恒。它将一次又一次地在人们的脑海里重放。

  彼得被拽到墙边上时,站了起来,他狂怒地喊着,对克莱尔挥动双拳……克莱尔先退了一两步,然后他端平手里的枪,对着彼得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第28章

  这个村子名叫好望村。事实上霍华德是沿着公路走瞎撞到这儿来的。这是一个真正的抽一支烟的功夫,便可以走遍的小村子。临街是一排极不起眼的店铺,所出售的东西,从衣物杂货到各种仿制的时髦玩艺,到食品化肥之类。一个很大的白铁皮棚子,多年前,这里的煤炭没有开采完时,大约是个工场什么的,现在改作了酒吧,名字倒颇具想像力,叫做“汉克第二”。其实,贝克只需要回头往对街一看,那边的街角上便有它的原型“汉克广场”了——事实上,那也是一家酒吧,不过外表看上去像一节长长的车箱而已。兰色的和绿色的霓虹灯光,从雾蒙蒙的褐色窗玻璃里透出来,这是在为一种什么啤酒做广告。街对面的那一家也是这种啤酒广告。这是一种政府专营的廉价啤酒牌子。贝克就像老鹰停在屋顶上一样,在街角上先观察了这家酒吧好半天。天上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没有一个人。十字路口上,有一辆小货车耐心地等待那好半天没有换过来的信号灯。

  贝克一瘸一拐地朝着“汉克广场”走过去。从山上下来以后,他的脚先是疼,然后便给冻麻木了。雪已经深过他的脚面了,有的地方,因为风带来的积雪,一直深到他的膝盖。尽管戴着手套,他觉着手上已经没有了感觉。背上的行囊背带,勒得他的肩膀生疼。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引人注意,最好不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但他这一路上顶风冒雪,已经累得精疲力尽,顾不得小心谨慎了。他甚至觉得,再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比现在更受罪的了。在这个小山村里,他相信自己只要不说真名实姓也就安全了。因此,他一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大风雪,再弄点什么暖一暖肚子。他心里想,一杯威士忌再好不过,当然来白兰地就更理想了。他轻轻推开那木条镶着“汉克第二”的字样的酒馆门,走了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的光太暗,他得适应一会才能看清东西。屋里一大股啤酒味,汗味和烟味。这种混合气息让霍华德觉着温馨,这使他回想起出逃到教堂以前的日子,那才是他适应了的文明和正常生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久被囚禁的犯人,终于获释了。罪过已经不复存在,自由就是一切。

  这酒吧的内部与外部到是很为协调的。头上的衍梁是些粗大的木头,横七竖八地便把屋顶撑起来了。墙面非常粗糙,贴着好些推销啤酒的招贴,上面的女郎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遮拦,风情万钟地向人劝酒。房间中央是一个粗大的圆木钉成的长方形吧台,几张小圆桌和几把看上去很丑陋的椅子散乱地搁在屋里面。一个秃顶老头,穿着件白衬衫——大约这就是传奇中的汉克了——他斜靠在柜台上读一份报纸。离他头一臂高的地方有面镜子,还有些五颜六色的酒瓶子,在那闪光的映衬下,贝克觉着他就像天使长一样。靠柜台那一头的高脚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慢慢地品尝他的杯中物。贝克一惊,觉得透不过气来,心跳也加快了——,怎么路加也在这里呢。定神一看,霍华德才放下心来。他耸耸肩。是的,不管什么的老人,只要满头是蓬乱的白发,就会像是路加。

  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屋里什么地方有一台收音机在放着一首老歌,贝克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缓慢低沉的节拍。他凑到吧台边上,悄悄地在一只高脚凳上坐下来,但只有半个屁股挨着凳子。他把背囊放在脚边的地上,两手相互握着放在胸前,那模样像是祈祷。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像是祈祷,不过方式有点不对劲,他还是想感谢上帝使自己从山里逃了出来,感谢他使自己能够到这酒吧里来,闻得见这里的香烟味,还可以享用一杯酒和音乐。尤其是酒意义要重要得多。他需要用酒来庆贺自己和过去告别了。他已经把教堂和那段经历留在了后头。

  他也觉得纳闷,干么先前并没有想到要逃离那地方呢?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到这个村子里来呢?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他有意逃避它。人要太面对现实并不是聪明的做法。那怕只有片刻的自由,只要能够还是先享受一下吧。现在他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秃顶老头突然抬头,目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点什么?”

  “白兰地,”贝克说。

  “你有钱吗?”

  “当然,有,”霍华德有点生气了。

  “我看看,”秃头坚持。

  霍华德皱着眉头打量他。但秃头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霍华德脱掉手套,拉开衣服的拉链,从内兜里掏出钱夹子来。他翻看夹子,取出一张金的信用卡。这才打消了秃头的怀疑,令他放心了。

  “这上头说他们已经把他处决了,”那边那张凳子上坐着的老头突然说,他满嘴的牙已经掉光了。霍华德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报上的什么新闻。那上头的通栏标题是已经抓到一个基督徒叛乱分子的大头目。

  “处决了?”秃顶的那人一边为霍华德倒酒,一边像在自言自语。“他们这么做才算是明白事理哩。那些人是得给点辣手段才行。”

  另外那个老头在一边嘀咕,“我觉得奇怪,干吗不在电视上播一下呢?我是说处决的场面。没准就没有什么处决,是一场打斗呢。”

  “我敢说,他们肯定还是那一套,出于安全的缘故之类。”秃顶把一杯白兰地放在霍华面前,顺手拿起他的信用卡。“你要待会儿一块儿算吗?”

  霍华德点点头,然后举起杯子,嘴唇凑在玻璃杯的边上,先好好地闻了一阵,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闭上了眼睛,先想像那种不可遗忘的气息,然后极慢地嘬一小口那液体,让它的温暖一点点地浸遍整个口腔,然后又顺着喉咙一点点滑下去。他真希望自己的身体整个儿都浸泡在那种温馨里面。

  那老头用手戳一下报纸的头版版面,“可不,你瞧这里。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抓到他以后很快将其处决了。这上头还说,他在策划一桩很重大的冒险活动,而其他的叛乱分子本来已经采用恐怖手段来营救他。”

  贝克冒出了很轻的一点笑声,不过这可没有漏过另外两个人的耳朵。

  “什么东西这样好笑?”秃顶问道,很显然他将这笑声与他的白兰地联系起来了。

  贝克举一下手。“不,我是想说那句说恐怖主义手段的话。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手段呢?摇晃屋顶上的十字架?呼吁天上降大火?”

  “可已经发生了。”那老头瞪着眼睛说。

  秃头轻轻挥一下他的手指。“对了,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大火吗?那是在哪儿来着?”

  “革命委员会大厦,”那老头提醒他。

  “对,就是那儿。他们说那就是摩西和以利亚干的。”

  “那场大火将整幢大楼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寻不出来。”

  “那用的是燃烧弹。”

  “对了,没有人能说得上来,究竟这帮人是怎样干的。”

  “那他们一定是靠祈祷的力量吧,”霍华德说,又嘬了一口那火热的液体。这情景真像他以往在离他办公室不远的那街角上的酒馆。大伙儿聊天,谈谈最近的生意,又谈谈什么新鲜的闲话。霍华德也知道那场委员会大楼纵火案是有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激起公众对于基督徒的仇恨。让这些人看上去像是罪大恶极的疯子,才能给人以这样的念头,使他们以为得到特许令——一旦见到他们,便格杀勿论。

  “你是谁?你是什么专门家吗?”秃头犹豫地问了一句。

  “我以前就在离那大楼不到三条街的地方上班,”霍华德骄傲地说。这两个乡巴佬会对他的话留下深刻印象了。与他们在一起的可是个大都市来的家伙呢。

  秃头的两眼之间露出了好些折皱。“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哦,我吗,只是路过。”他回答他,又嘬了一口白兰地。今天可是已经出了奇迹了。大雪,教堂,……所有发生在这段时间内的事都变得模糊了。

  但秃头和那读报的老头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自己低头,看一眼自己外衣的袖口,他相信自己的脸色恐怕就更不精神了。他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胡子的呢?他这样子那里像是从大地方来的商人呢,他要说自己从月亮上来,这两个人也许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疑心呢。但他霍华德不在乎,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反正还要喝一杯。他把空杯子推到秃头手边。

  “我得先证实一下你的信用卡,才会给你再来一杯酒。”秃头一边说,一边走到检证机跟前。他先敲了几下键,确信这机器还可以工作。而那上面的数目字证明它没有问题。

  “你满意了吗?”霍华德问他。

  秃头给他斟了第二杯酒。

  这就对了,霍华德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先歇上一宿,明天就会是另一回事了。然后他将会忘记那种一点点侵蚀他的意识,使他不得安宁的感觉,他种焦心和烦恼就像看见老鼠从墙跟跑过时的感觉。这些讨厌的东西得赶走。它们得用好多杯酒才能驱逐掉。它们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和悔恨的自我谴责。多年来,霍华德一直在与这两种情绪作斗争。它们总是太不现实,它们总是妨碍他进行正确的选择。

  “你们这儿有过夜的房间吗?”

  “什么房间?”

  “就是睡觉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说多喝几杯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楼上有几套房间。”秃头说道,“你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愿意要,甚至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霍华德咯咯一笑。“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        ☆        ☆

  中心数据部总是这样忙碌,电脑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日日夜夜都响着机器的嗡嗡运转的声音。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监视屏和巨大的信息处理机溶在一起。他们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安全力量的神经系统。他们搜集由世界各地来的信息,又把它们传送给有关的部门。警察局的报告、税单加执、机密的备忘录、各种各样的政治、军事或商业文件。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个月的纳税情况,他们在指间敲几下,你那家伙的情况就到了你的眼前。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长最近一次检查他的汽车油路系统是在什么时候,也是数据部顷刻之间便能完成的事。数据部,他们是应该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惧的。

  至少这是布鲁斯特对自己的工作的看法。当他已经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时候,谁还要什么政治权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全部的秘密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间。他便是中心数据部的夜班主任。

  玛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间轻轻敲一敲墙,“喂,A971刚才进网来了。”

  “是吗?”

  布鲁斯特说。他半躺在他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让阿列克去处理。”

  “我想你对他会有兴趣的,”她说道。

  “为什么?”

  “这可不是你的透支帐单,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赡养费通知。你看一眼吧。”他叹一口气,脚放下来,俯身在键盘上。噼噼啪啪地敲了几下,他在键人报告命令。上面显示,时间是7点33分。叫霍华德·托玛斯·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么“汉克广场”,用过了他的信用卡。从这一点上,布鲁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家叫“汉克广场”的酒馆的全部历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过去几天他的业务、卖了多少酒、什么酒,没有一样不知道的。但这个霍华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闪了这么一下,这家伙还是挺精明的。

  “看见了吗?”玛姬绕过她的工作间来到布鲁斯特这里,她现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后边。他甚至能够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浆的味儿,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后才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洒上的。她说话声音让他有点兴奋。他心想我应该有一间全封闭的办公室。

  他敲了一下键盘,选择霍华德的名字,要求它显示所有关于霍华德的信息。“好吧,霍华德·T·贝克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姬指一指屏幕。“来了。”

  这里有霍华德的履历、特征、照片、有关的管理号。那上面还说,霍华德因为与第一国家投资银行舞弊案有关,涉嫌腐败而受通辑。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诈、挪用资金等等。贝克在六个星期前就从他们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鲁斯特说。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布鲁斯特点一下地图上的好望,现在他看清了这只是一个小村子,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村,已经靠近边界了。

  “我猜不出贝克跑到这个地方去干什么。”玛姬说。

  “一个叫好望的小村子,在边境上,”布鲁斯特脸上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想我们还是通知小伙子们下楼来吧。”

  他重新回到有关贝克材料的主屏上来,更加仔细地研究贝克的情况。不到一小时,他知道了更多的情况。贝克本人都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然后他打开了受监控人的照片集。这是布鲁斯特觉着最有意思的东西了。他在这里面,发现过好多过硬的材料,这使他处于可以同别人讨价还价的地位。连政府也免不了有时要讹诈,何况我布鲁斯特呢。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还是看上去很乏味的。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这是贝克的公开一面。不多的资料显示,这时候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他的有漏洞的投资情况了。这张照片是贝克坐在一家大旅馆里,同一位投资人洽谈;贝克在同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旅馆的大堂里见面;贝克与一位当地的政客握手坝克在自作主张地运筹一切;贝克在停车场戴着太阳镜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见面……。如果布鲁斯特觉得感兴趣,他可以把所有这一切跟贝克有关的人和事都打印出来,然后逐个地研究他们的面孔和材料,再串起来考察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但布鲁斯特没有这样做。他把眼前的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贝克正在一群人当中,与一个上唇留髭须的男人说话。那个人的名字闪现一下,对,他叫本·格林。

  玛姬给布鲁斯特端来一杯咖啡。“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发现吗?”

  “也许吧。”他回答,一边读本·格林的材料。显然本·格林的东西是有意义的。他最近因为参与基督徒们叛乱分子的活动被捕,在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尉审讯他以后,发现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里。

  “这是什么?”玛姬凑过来,她的脸离他的面颊很近。他在挑逗我,布鲁斯特心想。“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像贝克这样的侵吞公款的家伙,又会与基督徒们搅在一块呢?而且是像本·格林这样的基督徒?”玛姬耸耸肩。“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别管什么通常程序吧,”布鲁斯特说,“马上把这情况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时间大约在晚上9点。

         ☆        ☆        ☆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不过今天晚上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上几分钟的。”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他已经发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他决不要怀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的罐头里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到他的头上。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在哪些方面负责呢?

  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他回答。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摸着那几道裂纹。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无处可去。他的一切都给剥夺了。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翻腾。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也许他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他还是得先逃走。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了他的旅行护照。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那天晚上,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那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他跟着他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而当他听到他们说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他要做的就是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可凡良心忽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帝打交道。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交往。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他们终于把他带出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他反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

  “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的黑圈。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指。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

  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们的上帝是守约的。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但我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你想过没有,由于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边问。

  “你是一个该诅咒的灾星,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到霉。”艾米说。

  “你身上有该隐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诗般似地齐声对他说。

  “你是个该诅咒的家伙,”那秃头也高兴地参加进来。

  “还是实际一点吧,”霍华德喃喃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我的错呀。”提拇指着他。“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诗般地齐声说,“是你的错。”

  他睁开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头上那一片已经满是裂纹的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见的东西。他顺着天花板看过去,然后目光从对面的墙上再往下看到地板上,那边的墙纸已经掉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要想弄明白墙纸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电灯从有图案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过去不远是脏兮兮的窗帘。这地方闻起来有一股腐臭味。他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在什么地方呢?他在那已经塌下去了的床垫子里面动一下腿——他还穿着衣服——他觉得一阵恶心。他的样子实在糟透了。他怎么在这里来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扶着床头走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从屋顶上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他已经看见了对面的“汉克第二”的铁皮屋顶。难道竟醉成这么样,让他们把他到抬这儿来,将他扔到这张床上?好像是这样的。那最后的一幕他还记得,那些个食尸鬼一样的幽灵将他团团围住。多么可厌的恶梦。那种身体被施了魔法的感觉就是不肯离去,就跟这股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样。他觉得从精神到身体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他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从而驱逐那种负罪感。他需要力量来调整眼前的这一切,重建他的准则,为他的富于实际性的看法辩护。但却没有这种力量,不是吗?他怎么竟然没有听露易莎的话,一再地提出他的实际的目的的。你是一个孱弱的家伙,你是胆小鬼!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她要求不要再给她任何医护,这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是为了减轻他的不方便的感觉。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她不再是个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没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现实像滚烫的沥青浇在他身上,而他一桩桩地思考这些事实,为自己辩解,又一桩桩地像呕吐一样地将它们扔进身边的垃圾袋。

  他刚做完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便听见有什么人在猛烈地捶门,“你们在找什么呀?”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凄惨。

  捶门的声音还在继续。等他听到那声音已经不像是擂门,而变成干脆是踢门时,他有点温怒了。他坐起身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谁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钟,我就会来开门了。”

  可已经晚了。门上的金属滑栓慢慢地变形了,然后咔嗒一声掉下来,门轰地一声给撞开了。“这是么回事,你们?”贝克张口喝道。门外冲进来两个人,手里端着枪。

  “霍华德·贝克?”红头发的那个家伙问。

  “是的,你们要干什么?”

  红头发的家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个黑发的高个儿。从红发的那人嘴唇上甚至露出一丝笑容。他晃一晃枪口,“我们要想跟你谈一谈。”

  

第29章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史密斯有些懊恼地想道。他正在拨弄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然后他坐直身体,往后一靠,深陷在一张带扶手的圈椅中间。这是一个虽然小而惬意的房间。壁炉的火光映红了屋内,墙和天花板洒上了桔红的颜色。矮小的窗户像是白色的黑板,透过窗外屋檐下的天空,可以看得见掉下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黑板上涂抹颜色。在离厨房最近的食品架上,放满了各种种样的盒子:麦片、面粉、大米、糖,还有不会腐败的种种食品,罐头的蔬菜、水果、果酱、牛奶,甚至还有牛尾汤什么的。这样子就像一个老式的杂货铺。墙的对面则是一些娱乐用品:书啦、音乐啦、甚至还有小电影。第三堵墙上则挂着一些大师的名画——那当然只是复制品。第四面便是开门和窗户的那堵墙。无论是谁选了这地方作蓄藏室,他肯定都是准备得非常周到的。如果史密斯自己来选天堂,他肯定也选这里的这间小屋了。凡他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惟独没有责任。在这地方一连走几英里都不会碰到一个人。尽管孤独,他却非常珍视这可以清楚地思索的机会。

  这附近是一片被废弃了的矿区,山坡上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矮小的铁皮屋子。他现在住的这间小屋是以往的采掘营地的四个建筑物之一。它的旁边是一座正方形的旅馆,或者曾经是妓院。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便是百货商店了。再过去便是邮局。他现在住着的这幢房子同其他几个建筑物相比较,像是羞于见人的小个子。这是地下组织的运输线的最后一站了。它离边境已经没有多远的距离。史密斯是从那座小教堂走到这里来的,是那一天呢?昨天,还是前天,他已经记不住了。人若在一个安宁的去处便不会注意时间的流动。他要在这地方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这里的条件这么好,他没有理由急急忙忙地跑到边境那边去。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希望:那些被他离弃的逃亡者也许会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但他还是出于私心把它深藏起来,他要在自己的脑海中间保持它,不流露那怕一个字。他一心想要逃避那不肯帮助他们的责备。他们如果突然出现也许会使他好受一点。但眼看着暴风雪在天空中肆虐,他也就不抱什么指望了。他知道除非天气转暖,他们是不可能赶到这里来的。

  他嘬一口咖啡,那香醇的气味一直浸润到他的鼻子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来。他开始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来读诗。这是一个叫做J.C.v.策立茨的德国诗人写的东西。史密斯在大学里曾经学过德文。他轻声读起来:

    在那些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条蹊径可循,

    孤独的漫游者在山岩上攀缘,

    湍急的山涧、汹涌的大河、狂风抽打的树林、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头上翻滚的乌云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空中滚滚的雷霆、如急流倾注的暴雨、

    没有一点点星光的暗夜,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然而最终,在遥远的天边有一丝微弱的光在闪动!

    那是幽灵的暗示呢,还是幸运之星的启发?

    啊,那光是多么地友善,多么地令人着迷,

    又是多么地人振奋!

    在光明的引导下,漫游者

    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他突然觉得一阵失望袭上心来。倒不是说这诗给他以直接的不祥感受,但它至少提醒他自己的过去,有这么一阵子,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而在那些日子里,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欣欣向荣的生机,他的头脑中满是美好的意像,他正渴望着以言词来表达它们。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五彩消失了,除了浓厚的黑云和阴影,生活成了沉闷而灰蒙蒙的书页。他的欢乐的心已经给偷走了,塞在他胸膛里的只是一部血液循还的机器。它只是一个令他可以履行他的工作——不,上帝的工作——的器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些看起来响应上帝召唤的人却往往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趣味的世上?这难道是一种启示:美丽的东西只是一种幻影,荣耀的巅峰所掩饰的只是泥土、蛆虫,还有掩盖在下面的腐烂尸体?上帝的召唤才把你的手弄脏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对这世上的丑恶?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觉得至多只是没有价值的欢乐。可是响应了神的号召的人,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呢?多少年来,日复一日,为什么他要应付的总是残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觉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现在很清楚这点。这就像回到战场归来的老兵,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恐怖,当躺在舒适的床上时,才能真正比较和权衡以往的一切。人适应最恶劣环境的能力其实是很大很大的。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方式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现在他躺在这间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虚、身边有温暖的火炉、可以读诗歌集子。也许他在跨过边界以后,便能一劳永逸地沉浸在这种温馨当中,又能凭自己的手劳动做工。也许他的诗人的心还会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动那些书页,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这是另一位德国诗人保罗·海泽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诗。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会看到一座新坟;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吧!”

  壁炉里的火噼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无力地瘫痪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这儿便中断了,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像是窗外有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睁睁地盯着你的餐桌,而你却想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顿一样。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用手掌从自己脸上抹过。总是就是这样的:他的所爱是什么?他愿意为之牺牲的是什么?始终是那个使命。他热爱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惧地为它去死。尽管,事实上,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个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觉不到安全呢?

  当他的工作面临较大一点的困难——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获胜——的时候,他便决定逃避了。这只是偶然地巧合吗?他们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危险一直在不断地增长,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叛变躲藏。他以往从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惧——他的激情压倒了恐惧,然而,当他的激情过去之后呢?他便决意要逃跑了。

    他所爱的是什么?也许他爱那使命胜过爱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一根树枝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窥视者想要进屋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得是不是他们来了。史密斯抬起头来,绝望地注视那像手指一样向他摇晃的树枝。不是他们。不可能是他们。他们都陷在那个他当初有意要他们留下来的地方。而他自己却逃走了,或者说,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鲸鱼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他的手指才不经意地碰到书口,这些话便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圣灵!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着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潜往大海的深渊,你的手也仍然在指引着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着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声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在你的目光眷顾之下,我如何还敢期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树枝狂乱地敲打窗户,整个小屋都在发抖,好像要被拔起来扔到一边似的。忽然门砰地一声给吹开了,风像搜寻追逐的精灵,挟着雪花涌进屋来。史密斯从圈椅里跳进来,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门猛地关上。有好一阵,他靠在墙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瘫到地板上。树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哗啦地一声碎了。风裹着雪灌了进来。那根树枝从窗户洞里伸进来,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现在他觉着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够摆脱这种绝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会被真理感动;再不会为经上说的、为认罪的感觉、为爱所感动。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习惯。他哭了,热泪涌了出来,咸咸的,像是鲜血。

  

第30章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喜欢到我祖父的卧室里去玩。这是一个与外面

  不相关的世界。它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有厚厚的羽毛垫。屋里还有好些

  各式各样的摆设……嗬,这么多的摆设。我祖父有好多属于他个人的小玩

  艺,记载着他才知道的回忆的纪念品……每一个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人生回忆的百宝匣子,一个供他逃避的时间和空间。

    他年纪越来越老,便越来越爱说这么一句话:“路特福特——”,他

  总是这么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希望我是男孩子,所以这么叫我,“路

  特福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想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伤心,因为你要

  知道,死不过是一道门。就像面前这道通到我卧室里来的屋门。”

    他死得非常平静,在睡梦中,在他的很大的铺着羽毛床垫的床上。但

  他们不让我进屋里去看他。等他们把他下葬后,便永久地锁上了那道门。

  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总会经过那道门,就像我以前到他的屋里去玩耍一

  样。

    ——露茜,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到教堂来的第三天早上,山姆在克莱尔阴沉沉的眼光下,抓起那个木桶,里面盛着融化的雪水。山姆把木桶传给旁边的人。他们只能饮这个了。所有的人晚上都蟒成一团,在厨房里的火炉边睡觉。而炉膛里的火一会儿奄奄一息,一会儿干脆灭了。炉火弄得大家的嗓子又干又疼。山姆非常难受地观察着这些人,心里一直在纳闷,这可怕的两天,这些人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被大雪困在这里,心中憋着愤怒的火,又满是绝望的情绪。这个小集体的统一意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每个人的信念都独自地站立,静静地,孤零零地……每个人都在内心独自地审视着他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感觉,他们现在都呆在劫后的救生舢板上,所有的遇难者都只能透过眼前的昏暗看着别人,所有的人都彻夜未眠,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再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彼得死了,克莱尔的枪响过之后,他当时就死了。现在他裹着一床墙上摘下来的挂毯,躺在地下室里。外面的雪还在下,地下已经冻到很硬很硬,现在无法掘坑埋葬他了。露茜先还很伤心,一个人吸泣了好久,然后她似乎唤起了内心的力量。这真正使山姆羡慕而感慨不已。艾米和玛丽娅沉浸在悲哀里面。路加一个人在祈祷着,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动着。

  尽管克莱尔也为他所干的事所震惊,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帮人的意思。他执意要等到大雪停了以后,再带这些人质走到山下的警察局去领赏。彼得的死已经使鲍比心慌意乱,更没有了主张。一方面他厌恶他的朋友所干的事,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如果自己不在这中间缓冲,还会发生可怕的事。

  雪越下越大,就像很大很厚的毯子一样,几乎就要把他们整个地封闭在教堂内了。如果大家以前只是觉得恐怖的话,现在他们的恐怖已经增强了十倍。绑架他们的人把他们驱赶到浴室里面,一再地因为没有一点食物而破口大骂这些人,偶而,当克莱尔灌够了从他的汽车里取来的威士忌时,他还围着人质转,用脚踢他们。

  克莱尔和鲍比商量好了轮流睡觉,留一个人看守着他们。但结果他们谁也不敢真睡,看上去谁也没有得到休息。

  克莱尔喝了一口酒,路加说道,耶稣说从那井里饮水的人不再会有干渴。

  “闭嘴。”克莱尔咆哮道。“三天,已经三天了。我他妈真厌烦这样的天气。雪才刚小一点,风又号叫起来;等风不号丧了,天却又黑下来,反正不让你动身。真他妈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山姆最后一个喝那木桶里的水。觉得这像是大伙儿一起在行圣餐礼。主耶稣的身体和血将使你们得到永生。可这只是水,也没有一点面包。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呀,山姆差不多就要大声说出来了。他看看周围这群无精打采的人,心里想也许他从来就弄错了。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全部经验都置于一个完全是虚伪的基础上了:他一直认为生活的本意应该是和平的、安全的。过去的这么多年,他同他惟一的情人——学术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一直在努力,也只是为了这种和平和安全的生活。但他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和安全只是一种幻想。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级棘的一群人,这破败的教堂。这里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缩影;这里,为了获得信仰需要奋斗,生,就需要不断忍受苦难,需要面对面地不断遭遇死亡,需要认识怎么才能算是在生存。在舒适中间生活的人无从遭遇上帝,因为人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并不会回应上帝。上帝只眷顾那些已经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的生活满是荆棘和汗水,他们的筋腱必得绷紧,他们流的血是暗红色。上帝并不在会倚靠在软座上而是立于十字架上。只有当你领会到这点,生活当中才会出现安宁。

  “如果我去礼拜堂里拿我的日记簿,你不会在意吧?”山姆问克莱尔。

  “不,我在意。”克莱尔回答他。

  鲍比刚去厕所回来,他的脸上带一些生动得有点怪异的神情。“克莱尔,外面的雪住了。看样子天要暗了。这儿真不能呆了,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对付着走回你家的农场上去。”

  克莱尔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后面的窗户跟前。但低矮的屋檐住了视线。

  “前门。去看看吧。”

  克莱尔朝礼拜堂走去,他要穿过它才能到前面的门外去。

  所有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鲍比。“我们真的得跟你们一块儿走吗?”艾米问。

  “我想是吧。”

  “我们走以前能够把彼得先安埋了吗?”露茜问道。

  鲍比皱着眉头,他也不知道。这是几天来有人第一次提到彼得。“我想不可以吧。如果克莱尔找麻烦,我想我会……”他避开大家的眼光,好像一下子有点觉得羞耻了。他轻轻地说:“我很为克莱尔所干的事觉得抱歉。其实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干过。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山姆看露茜的眼光很难受。他的表情非常凄惨,尽管那是同情的神情。他正在心里想,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恩典在她有生命中起作用呢,居然令她会原谅这桩野蛮而残忍的事。如果真这样,他山姆可不会。他在心里想多少年来,鲍比一直是克莱尔的帮凶——他都一点没有制止它。鲍比还想说话,他现在是在对露茜说。“我知道你是他的亲人。我真的觉得对不住你。如果我想还有什么补救的话……”

  “那就放我们走吧,”露茜说。

  鲍比还来不及答话,克莱尔已经回来了。克莱尔那张疲倦的脸带着一点兴奋,古怪地显得明亮了一点,好像在死阳活气的面具上抹上了一丝微笑。“鲍比,把他们都集合起来,我们要准备动身了。先把他们弄到我家农场上去,从那里我们再往村子里去。看这样子我们终究可以拿到赏金了。”

  看样子,鲍比并不想按他吩咐的去做。他脸上的表情显出来,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斗争:他要不要向克莱尔坚持,让他放这批人质离开呢?但他没有说话。山姆知道,要想使克莱尔打消他的计划,需要很大的勇气,而鲍比没有这种力量。

  大伙慢慢地站起身来,像是送葬的行列。他们从厨房里来到礼拜堂中,在那里拿起自己的行囊,准备走很长的一段路往克莱尔家的农场去。

  山姆刚打算绕到桌子去取他的日记簿,忽然听到礼拜堂里有一个声音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吧?”像是问什么人。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克莱尔和鲍比举起枪,往四周打量,准备开火了。但那声音好像在礼拜堂内的各处回响,他们也无法确定究竟来自哪里。

  前面的门有一扇吱呀一声开了。所有的人都感觉一惊,抬头看去,但那里却没有人。微微的一道光伴随着早上的寒冷空气透了进来。那声音又从他们的后头来,“这样的日子里出去散步可不合适啊,”说这话的人终于现身了,他从内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史密斯!”艾米喊出声来。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就好像他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克莱尔。“为什么你不乘还没有再伤害人,先把你手里的那玩艺儿放下呢?”

  克莱尔果在那里,他吓坏了。半天才说:“你是谁?”

  “叫做史密斯的人。对不起,我们没有时间聊天了。乘天还没有再下雪,我们得赶紧动身吧。”他转过身去,对其他的人说话,根本没有理睬克莱尔或是鲍比。“先把你们的东西收拾好。”

  没有一个人动手。克莱尔和鲍比都因为这个人一下子冒出来而反应不过来了,呆在那里。

  “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山姆,请你告诉大家,现在就动身吧。”

  山姆看看克莱尔,又把眼光回到史密斯身上。“我倒是想这么做,但我怕那杯克拉丽斯又要吐火了。”

  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道:“走吧,我说!”

  大伙犹豫了一下,便开始穿外面的衣服了。这动作一下子把克莱尔从他发呆的境地中惊醒过来。他一步跨前,平端起手中的枪。“等一下,你进来时我没有阻拦你,但这伙人却不能跟你走。说实在的,你恐怕也得跟我一块儿走了。”

  史密斯忘情地笑起来。“克莱尔,你和鲍比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你的父亲已经有两天不见你了。他正担心着呢?”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克莱尔更坚定地握紧手中的枪,“现在你,慢慢走过来,跟这伙人站在一堆。我们先得赶到农场上去。从那儿下山,再去村子里。你听见了吗?”

  “可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已经有人从村里往这儿来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不遇见他们为好,”史密斯非常冷静地说道,山姆都觉得他有点偏执狂。

  “你认为你很厉害,对不对?”克来尔问道。

  “克莱尔!”

  “不许叫我的名字!”克莱尔冲着密斯大声喊。“我不认识你!”

  “也许我们先到外边去吧,你可以再想一想,”山姆说道。

  克莱尔端起那杆枪,还抖动一下,那意思像是要一口气对这伙人射出全部子弹似的。“不许动。我发誓我就要开枪了。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会对付油嘴滑舌的人的。”

  “把枪给我!”史密斯命令道。伸出他的两只手,像是父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给我。”

  山姆的眼睛紧张地盯住克莱尔,紧张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犹豫。“喂,伙计,我给你五秒钟,你和这伙人都站到一起去。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五秒钟。”他把枪举起来,用枪托抵住自己的肩膀。枪现在对着山姆的脸。“一……”他开始计数。史密斯向克莱尔走去,他的手臂平伸出去。山姆已经攥紧了两个拳头。当彼得挨那一枪时,他还是旁观者,而现在,无论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准备朝克莱尔扑去。

  “先生,请你后退。他可不是开玩笑的。”鲍比说话了。

  “二……”

  玛丽娅开始抽泣起来。“不!请不要再开枪了。”空气死沉沉的,好像整座教堂都屏住了呼吸。

  “三……”

  “克莱尔,请不要开枪。我想我可以处理好这件事。”鲍比失声起来,“我不于了。听明白了吗?我不干了!不值得这样。”

  史密斯说,“克莱尔——”

  “四……”

  山姆已经就要扑过去了,但鲍比站到了他们中间,他的手枪举得高高的——对着克莱尔。“住手,克莱尔!我也会开枪的,伙计,我发誓我会。喂,先把枪放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克莱尔向鲍比投过愤怒的眼光。“别他妈犯傻啦。”

  “我是说到做到的,”鲍比说,他的枪在颤抖,汗从他胀得通红的脸上流下来。“不等你射杀这帮人,我就会先开枪的。我就要结束这件事了。”

  三方的对峙僵持了有一阵。山姆简直想不出下一步会是怎样的。“你究竟打算不打算走过去?”克莱尔朝着史密斯嚷,但他的语调略微缓和了一点。

  史密斯摇摇头。“已经结束了,克莱尔。听鲍比的话,回家吧。”

  鲍比扣着他的手枪扳机。“我们走吧。”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鲍比,”克莱尔说,一边把他的步枪放了下来。他再不说一个字,脚跟一旋,大步朝门外走去。他出门时,把两扇门大大地推开。外面的光随着雪地里的寒气一下子涌进来。鲍比长长地舒一口气,两只手臂僵硬地垂下来,就好像它们从来就是这么平伸着似的。他把枪机锁上,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依次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干得好,鲍比,”山姆对他说。

  鲍比的嘴唇动了动,好像他的勇气在嘴里留下了苦涩味。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大伙点点头,然后跟着克莱尔出门去了。随手把两扇门给关上了。

  在场的人都明显地感到松了一口气。玛丽娅的脸伏在露茜的肩上,艾米瘫坐在地板上。一直哑巴似地注视着这情景的路加开口说了一句:“不在他们的手里……”山姆的身子斜靠在桌子上,他的心还在猛烈地跳,肾上腺素还在从身体里涌出来。看这样子,他们的处境这还没有了结。

  “拿上你们的东西吧,”史密斯大声说,“动作快一点。”

  一开始大伙还是有气无力的,然后动作真的快了起来,一如理性的考虑过后,希望又回来了。这个人,这个陌生人又一次地出现了。这一次好像他真的会领大伙走向希望之地了。

  “我们的旅途很长,也很难,我希望你们能够挺得住,”史密斯向大家宣布。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离开这儿,”艾米说。

  山姆觉得有一丝狐疑,他不相信现在就能够离开这地方了。过去的三天里,他不知怎么总有这样一个想法:他们这群人是无论如何离不开这教堂的,不管是克莱尔和鲍比,还是史密斯都不能带他们离开。他低头拿自己的行囊,检查看是否拉下了什么。

  史密斯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轻声地说道:“我看见彼得的尸体还在地窖里。我们没有时间顾上他了,我真对不起。霍华德到哪儿去了?”

  “走了。”

  “提摩太呢?”

  “他死了。食物中毒。”

  史密斯点点头,一如这是他早知道的不可避免的事。

  “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山姆说道。

  “我知道你会的,”史密斯回答说,“但你不要以为都会有答案。”

  大伙穿上了大衣,背上的行李袋,一一检查了所有应带走的必需品。他们就要往外走了。“走吧,”山姆说。

  他们甚至犹豫了一下,最后一眼地环视这个礼拜堂。山姆心里在问自己,所有的这些人——这些逃难者和人质——是不是都同自己一样,对这教堂,这囚禁他们的地方,有一种扭曲的情感呢?看起来这像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他在大学的时光,他那间装满书的公寓,他过去生活中的所有一切东西,现在都随他已经经历的苦难洗礼而给冲洗掉了。这好像是他已经在家里死掉了,他被埋葬在这座教堂里面了。现在他将要从这里走出去,走进一个充满了光明的开端——由死走向新生。

  “让我们祈祷,求他给我们指引和力量吧,”路加大声地对大伙说,就像他面前有很多很多的人似的。山姆注意了一下看是不是有人响应他的话。也许已经有了,也许他们一直都在这么做。教堂里充满了只有路加才能看得见的会众,感受到与圣徒的交流。

  史密斯让步了,“好吧。”

  大伙都低下了头。路加举起他的手。“在天的父啊,我们感谢你还爱我们,感谢你通过你的儿子——耶稣基督赐我们以和平。”

  山姆好像听到了一点细微得难以查党的声音,但它在某个隐密处令人不安地低语着。它既低微又很单调。

  “我们感谢您现在许我们以这样一种逃亡的方式,”路加补充了一句。

  山姆偷偷地瞥一眼史密斯,看见他的眼睛已经在四处打量了。他的头微微斜着,好像一头机警的狗,小心翼翼地嗅着什么异样的味道。艾米、露茜、还有玛丽娅都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只有路加一个人好像并不关心面前发生的一切。“在你打发我们上路以后,愿你总同我们在一起,”

  “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山姆低声地说,他知道这是真的。不管怎样,这早已经是真实的现实了。

  那声音真切地、急促地、沉闷地在走道上响起来,甚至摇晃着整座教堂。外面的风雪在呼啸,又像在呻吟。渐渐地响起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墓地里使用链锯。但这并不只是链锯,还有其他的声音在应和,声音回响在教堂里,随着声音的增强,山姆感到它唤起了自己的胸膛里的恐惧。

  没有一个人奔跑或是哪怕移动一下位置。尽管山姆确信所有这些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催促他们快跑。但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们非常熟悉的那声音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使他们僵硬地麻痹了。这就像是停尸房里突然响起了铜管乐队的声音。教堂的前门一下子给打开了,在通亮的背景下,门道里站立着几个黑色的人影。伴着背后透过来的强光,他们像是鬼怪或是阴间的幽灵。又有一些阴影在四周出现了。教堂里的人现在眯缝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些影子都是什么。又一个影子从外面走进来,站定脚步,现出了人形,这是一个高个儿的瘦削的家伙,长着一头的红发,目光猫一样的犀利,薄薄的冷峻的嘴唇。

  “我是斯奈特上尉,革命委员会特种部队的人。你们都被捕了。”

  

第31章

  穿着刺眼的褐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员,很快站满了所有的进出口。在这群刚才就要离开的人的周围各就各位,他们荷枪实弹,一言不发地盯牢了这觫栗的羊群一般的逃难者。山姆注意到史密斯自己置身于大伙的中央,他低着头,不看山姆的这边。斯奈特大踏步地在这群人的周围巡视着,就像这是什么仪式似的。“这真是一个漂亮的捕获,”他好像正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这儿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干吗你们要这样一涌而入?”山姆问道。他想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可其实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他对克莱尔和鲍比也曾做出这种愤怒的样子,可是并没有发生预期的作用。

  “耐心一点吧,”斯奈特说。门边钻出另外一个人,他的衣服是平民式样的。他个儿比斯奈特高一点,头发有点卷曲,长着一张看上去很快乐的脸。

  “哈,威廉!”斯奈特给自己的助手打招呼,那样子就像是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重逢。“请你把我们的朋友带进来吧。没有理由让他老呆在这大家庭的外边吧。”威廉点点头然后给身边的人做一个手势。霍华德·贝克给推推攘攘地弄了进来。看上去他并不愿意在这儿露面,那样子就像是硬给推出来参加游戏的小学生。威廉牢牢地抓住霍华德的手臂,让他面向被围着的这伙人。霍华德两手相互握在一起,拘谨地放在胸前。他慢慢地走过来,头却低着。他的眼睛躲避着这伙人的目光。他的样子显然是挨过揍的,在地牢里呆过的人八成都是这样,瘀青的眼睛,满脸挂着痛苦。他们折磨过他,山姆知道,他心里也宁可希望,霍华德是出于受威逼才不得不带他们到这教堂来。

  “谢谢你的帮助,”斯奈特对霍华德说道,“眼前的事,要离了你,我们是做不到的。”

  “我并没有——”霍华德刚开始说了两个词,突然改变主意,闭上了嘴。

  “霍华德,”艾米充满讥诮的口气说,“我们早该想到的。”

  斯奈特还在慢慢地围着这伙人转,眼睛仔细地一一打量他们中的每一个。他那冷酷的目光今山姆的心有点发麻。他审视手边的牺牲品的那种表情,流露出成功的狩猎者才有的那种自我陶醉:慢慢地观察每一细节,准备在那条皮带上再刻上几道痕迹。那皮带上已经刻满了死人的数目和记满了死人的梦。当他看见路加时,眼睛停留他的身上,那样子好像在自己的脑海里一连打了好几个问号。“以前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路加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斯奈特打发了这尬尴了一会儿,转而宣布:“我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被控参与了叛乱。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否认这点。我可以……”

  斯奈特的话突然中断了。他的眼睛里显出兴奋和惊奇,他的嘴张着没有合上,“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会这样幸运呢。”他推开山姆,推开艾米和路加,径直来到史密斯跟前,面对面地看着。“归根结底——”

  史密斯的眼睛回看着他,目光是冷漠的。

  “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你,”斯奈特高兴地说,像是欢迎老朋友的口气。他转身对霍华德说:“霍华德先生,你对我们撒谎。”

  “我没有!”霍华德说,那声音是为自己辩解。“他已经走了,我跟你说过的。”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回过来看着史密斯。这一分钟,山姆领悟到了它的意义。真相总是伴随着意义的感受的,他想,而这一真相就要改变他们大伙的存在了。

  玛丽娅问:“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吗?”

  斯奈特笑起来,转身对威廉说话,“你听见了吗?”

  威廉文雅地笑了一笑。

  斯奈特紧紧地靠在他助手的旁边。“给直升飞机上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弄几辆吉普车,等公路一清理好,便赶紧过来。雪地汽车没有用。乘他们还没有过来,我们先得做点事。我可不想错过时机。”

  威廉点点头,走出去了。

  “你会把我们怎样呢?”露茜问。

  “来一个审判吧,”斯奈特回答她。

  “审判?在这里?”山姆问他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带我们回去审讯么?”

  斯奈特不耐烦地说:“审判就在这里举行了。”

  “但你不能!”露茜坚持道。

  “我能,我愿意。”斯奈特瞪着眼睛说。然后他眼睛看着史密斯又说:“我可经受不起再让这家伙逃脱的损失了。我已经让你逃脱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又给溜走了。”

  “为什么?什么事使得他这样特殊?”露茜的这话是为在场的大家问的。

  斯奈特的眼珠转了两转。“你们真的不知道?”然后他问史密斯,“你对这些人施了什么魔法?没有奇迹?没有用帽子作预言?”

  史密斯用眼睛瞪着他算是回答。

  “嗬,简直像在彼拉多面前的主呢。”斯奈特对面前站着的这一群人说。“我真觉得惊奇呢,你们都不知道在你们中间的这人是谁?因他而得荣耀,但你们竟然一无所知。”

  他做戏般地停下来,然后做出非常庄重的姿态,对史密斯说:“幸会了,以利亚。”所有的人,除了山姆以外,都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都是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山姆是在史密斯离开的那天就猜到了的。除了摩西和以利亚,还有谁会因为除自己之外的生命负责而犹豫的呢?但这消息对他还是有一点意外。这使他更增加了这样的信念:在这一幕就要过去的剧中,这人,还有其他这些以往支持他的人都成为了旁观者。现在的战斗已经成为了巨人的较量,而像他山姆这样的凡夫俗子丝毫不能决定这场斗争的结局,无论是用任何方式。他突然领悟到,这就是生活的真实面貌。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会相信他自己把握着自己的生活。

  “我的主啊!”露茜说道。

  史密斯的眼睛仍然看着斯奈特,脸上毫无表情。

  斯奈特的两手互相搓着,就像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下来时的表现一样。“让我们紧开始正经事吧。你这儿等着我处理的蟑螂还不少呢。我们已经逮住摩西了,你知道。”斯奈特对史密斯说,“他说他不知道你的情况。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但现在,看起来他说的是实情。真可惜,要知道他便是因此才死去的。”

  史密斯的心里紧了,但他仍旧一言不发,也没有一点动作反应。

  斯奈特有脸上又一次泛出了那种残忍的执拗的微笑。“你怎么啦,以利亚,你担不了这么多灵魂的责任了吧?也许你以为你可以稍稍放一个假,休息休息?或者那深藏在你们信仰当中的胆怯已经压倒了你,你已经打算逃跑了吧?”

  史密斯摇摇头。“你在浪费时间呀,斯奈特。你还记得吗?我知道你的这套心理游戏的。”

  斯奈特转过脸去对着这群俘虏,语气坚定地说:“这就是我们的交易,简单明白,你们宣布放弃信仰,我便放你们走。”

  “你是个骗子,”史密斯说。

  斯奈特接着说,“保持信抑或是丧失生命。”

  “你管这叫交易吗?”山姆问他道。

  “这是你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斯奈特回答他,然后又说:“你们会觉得这很容易。我知道你们这些基督徒,你们喜欢——这整个的事。不管是真的还只是想像,从一开始你们便因为受迫害而兴旺。你们喜欢四处奔逃、东躲西藏,喜欢开点什么秘密的集会。你们一直希望有一个机会为你们的主而受苦。啊,那是一切的荣耀。如果我的上司能听我的,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迫害。如果我随你们做你们想做的事,你们就会变得懒惰、发胖、自满……你们就会自相倾轧,侵蚀你们自己的信仰。只要没有人追逐你们,你们就会是自己的敌人。但我的上司就是不听。他们命令我给你们一个选择。”说完这话,他还深深地叹一口气。

  “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些麻烦,”史密斯说道。

  斯奈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已经给你们开价了。就看你们的了。我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他一抬手,旁边的一个当兵的很听话地走上前来。“看好他们。”

  那当兵的举手敬礼,斯奈特走了出去,他的长大衣在后面飘起来,那样子真像是格林·里珀①的披风。

  ①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贝尔纳多·贝尔托鲁齐的第一部故事片《格林·里珀》中的主人公,该片拍于1962年。

  所有的逃难者在那儿,模样像是参加葬礼,不过面对的是一具看不见的棺材。史密斯抱着自己的双臂,站在这一群人的中间。

  “大名鼎鼎的以利亚。那么你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捕的人了?”霍华德说话的腔调里又透露出一点点他先前的本性。看来他们给他的折磨并没有完全把它抹掉。

  “恐怕是的吧。”

  “我现在绝望了。”

  “你不是第一个绝望的人。”

  “他们一连三天都在追问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把双手伸向面前的这几个人,像是向他们呼吁。“只要还挺得住,我是是会挺下去的。我以为你们已经都离开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怀疑他是一被带到斯奈特面前,才听说要用刑,就赶快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了这边的情况。

  “我们正想走出这道门,但看样子是再也出不去了。只有提摩太和彼得算是出去了。”山姆说道。

  “彼得?”霍华德有点惊异,“他上哪里去了?”

  “他在地下室里,”露茜说。

  霍华德的眼睛睁大了。“怎么会呢?”

  “那农场主的儿子开枪杀了他,”艾米怨恨地说。“你还记得吧,就是你去向他要食物的那人。他的儿子跟着你到这儿来了。”

  霍华德一声不吭地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肚子上挨人揍了一拳。

  “为什么你要回来呢?”山姆问了史密斯一句。

  “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的,”他回答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大家说这件事呢。“彼得一直在谈你,”艾米说,她胸中的愤怒还在翻腾。“你,还有摩西。他们是完全信任你们的。可惜他并不知道,那个抛弃我们的逃兵就是拯救者以利亚。”“艾米——”山姆求艾米别再说了。

  “没有关系,山姆,”史密斯说道,他转身去对着艾米。“请你原谅,我配不上你们对我的期望。真对不起,我没有长长的白发,没有白色的胡须,也没有一根拐杖从天上把光带下来。我从来就没有吹嘘我没有的东西。如果你们只相信上帝而不是相信想像当中的英雄,你们也就不会这么样绝望了。”

  艾米的眼睛直视着他,然后移开去了。“对不起。我为自己刚说的话道歉,”她说了一句。“我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对大家说。“我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地下组织中好开展工作。过去的许多年我都叫以利亚,直到几个月前……”史密斯停下来,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后空气中是一阵尬尴的沉默。“我决定放弃了,我已经不能再工作下去。你是对的,山姆。我也没有想到我会逃避。”

  “对上帝我们无法逃避躲藏,”路加打断他的话。

  “斯奈特真的会杀死我们吗?”露茜问道。

  “那是个疯子,”史密斯说,“如果他要想这么做,他是会的。”

  霍华德抬起头来。“可他追捕的是你。也许他会放了我们大家。也许我们可以同他交易,……”

  “什么交易呢,霍华德?”山姆问道。他很气愤。

  “用史密斯交换我们的自由。”

  “你闭嘴!”露茜大声喊起来,扬起她的手臂。

  “行了,他得为这儿的事负责。要不是为了抓他,警察是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对我们并不感兴趣。他应该对警察这么说出某种安排。”

  山姆一把抓信霍华德的手臂。“别说了,霍华德。要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他可以不到这儿来的。”

  “要不是你到那个农场上去乞讨的,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艾米补了一句。“要不是你把他们领来,他们是找不到这个教堂的,”露茜补充道。

  霍华德瘫了下去,显然因为大伙的控诉让他觉得亏心。

  “但我不想作什么选择,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露茜愤怒地继续说下去。“我们中没有人想死去,霍华德。但以上天的名义,如果我们必得去死,就要死得尊严。不要哭哭啼啼地,像个胆小鬼。”

  “不要像那些绝望的人那样伤心,”路加说道。“我们的胜利在耶稣基督和永久的生命。我们会死,但我们会重生。”

  霍华德的双手掩信两只耳朵。“不,我不想听这些。我想活下去。我们不能不作交易。”

  霍华德刚好这么说时,斯奈特和威廉已经走到了教堂的走道里。斯奈特笑着说:“我的印象真正深刻极了。这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啊。”

  “显然并没有那么好,”山姆说。

  “精确之极,”斯奈特说“但这仍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试想想一伙逃亡的基督徒藏身在一所教堂中。显然这是颇有创造性的做法。你们在这儿好像什么都有了。”

  “除了权力和食品,”露茜说。

  “真的吗?威廉,我们可以为他们找一些三明治和饮水来吗?没有理由让人家这么长久地不舒服吧。”

  威廉对旁边的士兵做一个手势,等于是下了命令。

  “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回你们的房间去,单独呆着。”斯奈特宣布,“我想你们这样会想得清楚一些,好好想想这件事……要活还是要死。”

  当兵的便押着他们往走道那边去,那模样像是赶着牛群去屠宰场。

  斯奈特对手下的人吩咐:“不准许他们同隔壁的人相互交谈。我不希望看见他们的同志间的友爱交流。”

  山姆回到那间牧师的办公室。他打量着眼前的黑暗。几个星期来,他一直掩蔽在这黑暗当中。可现在这黑暗好像移到敌人那边去了。由于斯奈特的出现,黑暗也变得生疏了。他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他也不想再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以往在这儿发生的任何暴力行为,同这儿行将发生的事比起来,都像是神圣的事了。

  山姆跪下来祈祷。他以往曾经求上帝降奇迹,让他们能够逃脱。而现在他的祈祷不同。他需要另外一种奇迹、另外一种思典。

  我要去死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尽管知道这是很糟的事,但他也知道这就是和平。

  

第32章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斯奈特说。

  “我觉得很紧张,”史密斯说。

  斯奈特他斜挎在肩下的套里把枪掏出来,给史密斯一个手势,“请坐吧。”

  史密斯坐下,眼睛看着桌上的手枪,略略点一下下颌,“你其实用不着它的。”

  “可绝望的人有时候会有一些愚蠢的举动,”斯奈特回答他。

  “我并没有绝望。”

  “你会绝望的。”斯奈特开始慢慢地在史密斯的身边兜圈子。

  “耶稣基督不会在最后一刻将你从目前的境况中拯救出去的。”

  “你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呢?”斯奈特一言不发,略微一笑,继续在史密斯坐着的椅子边来回踱着步子。“你打算干什么呢?”史密斯问他。“你已经捉住我了,干吗不放了其他人呢?”

  “现在还不行。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瞧,我在这糟糕的乡下到处追捕你时,有充分的时间来筹划这件事。你是以利亚——一个移山填海、到处行神迹的先知,出埃及的领袖……”

  “摩西才领导出埃及,不是以利亚。”史密斯说。

  斯奈特根本不理睬他的纠正,继续说:“你和摩西两个人是地下基督徒组织的信心和旗帜——摩西死了,你的影响力就更大。你们基督徒都热爱的是殉道者。”

  “你想说什么呢?”

  “我要是杀了你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你的死恐怕不会扑灭基督徒的反抗,而倒让他们更来劲了。”斯奈特竖起一个手指,好像是提醒自己的话说到哪里了。“但如果能够公开地向全国宣布你放弃自己的基督徒信仰——”

  “你就忘记它吧。”

  “现在我还不想忘,”斯奈特纠正他的话。

  “考虑考虑你们的处境吧。你不过是一个在这荒山中给圈住了的可怜虫——为什么?我知道为了什么。因为你已经厌倦了这样多的悲痛和死亡。你已经放弃了。你认为人类能做的你们都已经做了,也许你的上帝也正要你休息呢。”

  史密斯本想开口与斯奈特争辩,可他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斯奈特俯身对他说,他们挨得很近。因此他的声音像是耳语,不断发出丝丝的声音。“我的朋友,你该休息了。加入我们吧。放弃你那无用的信仰,号召你的人放弃吧。让国家来照顾他们。如果你加入了我们,还会更仁慈得多呢。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的吧,嗯?”

  史密斯没有回答。

  斯奈特不耐烦地挥一下他的手臂。“到广播里去说吧。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建议吗?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你和你们的人可以结束这没完没了的逃亡和躲藏了。这难道不值得你牺牲你自己?”

  “你死心吧,斯奈特,”史密斯坚定地告诉他,“这行不通的。”

  斯奈特愤怒地咬着牙,他的苍白的嘴唇张开,好像那脸上拉了一道合不上的口子。“你真是顽固呀。可我早就知道你们的顽固。顽固的另一面便是自以为是,以为正义在自己一边,这样的人通常在想,他是被宽恕了的,是得到了新生的。说起来,你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背离了上帝,你做了你认为可以救赎你自己的事。那是什么事呢?是因为你又回到这儿来,帮助这些给困在教堂里的可怜的家伙吗?这样做让觉得你坚强了一点,”他咯咯地笑,“我一点也不吃惊,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宁愿要死的。可别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愿意死吗?”

  史密斯抬头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正在纠正我们的小小的游戏规则,以利亚。要么你按我说的去做;要么我杀死你的这些人。你要什么,你来决定吧。”

  “你是疯子,”史密斯说,语气里带着怀疑。但他知道斯奈特是真会说到做到的。“也许我是的,’嘶奈特回答他。“威廉!”他大声叫道。

  威廉立刻应声出现在走道上。

  “从中挑一个女的。”

  

第33章

  露茜独自坐在她的小床上,两只手造着放在自己的膝上。她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审视自己的一生,就像在看一张过时发黄了的慰问卡。她审视它、珍视它,又为它惋惜。她已经有过完全的一生,这她自己是确信不疑的。她自己的整个人生经历包含了所有她以为生活应该给她的东西。

  她从生下来便受到合情合理的教育。作为一个乡下女孩子,他们认为她今后最需要的便是虔诚的信仰。她父亲死后,她独自一人承担了农场的所有劳动,在她的努力下,农场也成了收入颇丰的事业。农场的赢利已经可以供她母亲今后过舒适的生活时,她便将它出手卖掉了。她们家的人都没有长寿的。她父亲在50岁时便因为中风死去了。结果她的母亲也是在50岁生日之后的两天死了。死亡鉴定书说“死因不详”。而露茜本人现在也49岁了。她有过两个孩子,小的一个与她丈夫同名,都叫安德鲁。可他三岁时便患肺炎死了。萨拉是她的女儿。她大概还在她的肚子里时便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辞世,所以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生下来就没有成活。

  每个孩子死后,露茜都难过了足足一年。那时候她总生活在黑暗当中自悼自怜,心中始终怀着怨恨。她觉得孤独无助,坚信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苦楚。她的朋友和亲戚——求上帝祝福他们——都曾经劝慰过她,可他们所说的,在露茜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老调子。毕竟当时她才25岁。有谁能够想到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年纪就失去这么多了呢?这样的悲剧和打击应该是发生在更老一点的人身上,只有成熟一点的人才能经受得住,才能熬得过去的。

  然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悲痛的两年正像是蚕茧,等她从中出来以后,她也就成为了一个成熟的人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找到了上帝。但这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上帝——主日学校里的那个行神迹的雷霆一样威严的或是在祈祷时的灯光中捉摸不定的令她幻想的精灵,而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上帝。他充满尊严和爱意,既有慈爱,也有惩戒,既有大能也让人敬畏。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当她一心一意地想到自杀时,上帝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一个劲地问自己:“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的声音清晰可辨,“因为我还活着。”他撕去了她窗子上的黑纱,把曙光放进屋来。她从此怀着一种默默的决心抓住了的生命。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喜悦。

  彼得生下来了。他是她妹妹的儿子。他也就是她的孩子了。她看护他,把他带大。当那场迫害开始时,他都已经长成人了。彼得是一个上帝并没有应许的诺言的实现,但她相信那就是她生命的一个契约。

  在他们把彼得用窗帘布裹起来,准备抬到地下室去前,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希望他的灵魂会在自己的身上流过,在它回家之前而触及她的心。她相信它已经触摸到自己的心了。

  什么人在轻轻地敲门,然后门开了。那个叫威廉的警察走进门来。

  露茜对着他微笑。

         ☆        ☆        ☆

  “看看她!一个身材多么美好的女人,”威廉把她带进屋里时,斯奈特对史密斯说。

  “史密斯先生吗?”露茜轻轻地问一句。

  斯奈特和威廉都走到外面的门厅里去。“我们留一点时间,让你们好好商量自己的未来。”

  他们出去后。史密斯站起身来,像野兽坏视自己的笼子一样地打量这间屋子。他想寻找一个可以逃跑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露茜对他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史密斯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她:“这已经不再是您的选择了。如果我不抛弃基督,他们就会杀死你。”

  露茜轻轻碰一下史密斯的手臂,“你不会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他的目光还在打量那窗户。“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木板卸掉一块,便——”

  “要是外面没有卫兵的话,”露茜接着他的话说,那意思好像是说他想逃跑的念头有多么荒谬。“请不要为我们耽心吧,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而在这里结束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史密斯的眼光看一下她,像是不想念她的话似的。“我真的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

  “我不要蒙受你的恩惠,”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的话真是我心里的意思,你千万不能为我的缘故而放弃你的信仰。”

  史密斯有点不耐烦地抓起他的外衣,将它扔给露茜。“前门附近并没有任何卫兵。如果你跑的话,还来得及。直接朝墓地那个方向跑——”

  “史密斯先生,”露茜刚开口,但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

  斯奈特两手叉在腰上,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用不赞成的语调说话,声音就在喉咙里滚:“我对你们真失望得很,我应该给你们加上手铐的。”他又抽出手枪,用枪对着史密斯。威廉听斯奈特这么一说,会意地让史密斯退到他刚才坐的椅子边去。

  “你不能这么做,斯奈特。”史密斯愤怒地说。“要杀你杀我,放了他们吧。”

  斯奈特摇摇头,“你还是在想逃避做决定的责任呀。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做决定呢。你对我已经是没有用的死人了。但这几个……我想她们还可能有希望吧。”他对着露茜略微一点头,“这不是私人的事,当然啦。”

  “当然不是,在像你这样的人杀死像我这样的人时,”露茜说。

  “你的决定?”斯奈特问史密斯。

  “不要放弃,以利亚。”露茜说。

  威廉刚掏出手铐想要把史密斯铐起来,突然史密斯一下子朝斯奈特扑过去,手臂便勒在斯奈特的脖子上。他们两人抱做一团滚在地上。威廉冲上去把史密斯提了起来。他的力气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了。

  “不!”露茜喊出声来。这时候斯奈特和威廉两正把史密斯的手臂反剪过来,推到那张椅子跟前。她的意思是求他们不要伤害他。

  斯奈特把史密斯的两只手腕铐牢。“绝望的念头和愚蠢的行动,我的朋友。”斯奈特一面喘着气,他的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一道伤口,那里渗出了一点点血。“我想这就是你的答复了。”

  他对威廉做一个手势,后者便抓住露茜的手臂将她带出门去。他们穿过了教堂前面的大门。同屋内的黑暗相比,外面的光线刺目地亮,令人睁不开眼。史密斯觉得外面的景象就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他略一颤抖并挣扎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这像是他要送给露茜的礼物。“你们不能这样,”他说。

  没有人说话。大门砰地关上了,史密斯一下子跳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枪声,就像击中了他。然后才是枪真正地响了。史密斯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他也挨了子弹。

  “这是一种浪费,”斯奈特说话的声音带着久已习惯的沮丧。“难道你的信仰就真的就值得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吗?”

  门又开了,威廉又回到屋里来。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他刚才出去只是看一下外面的气温如何。他和斯奈特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威廉又一次往门厅那边走去。

  史密斯看一眼斯奈特,吐了一口唾沫,“你怎么能这样干?你也有一个人的形状,怎么你的里面会有这么残忍的东西?”

  “我们来看看,究竟是谁残忍吧?”斯奈特回答。“决定权还在你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制止这一切。”

  这回威廉把玛丽娅带进来。史密斯呻吟地声,低下了头,“啊,玛丽娅……”

  “你用不着把我们关在屋里,上尉,”玛丽娅说,“我们不会逃走的。”

  斯奈特做出很诚挚的样子。“您在这里的遭遇完全取决于史密斯先生。你对他说出你的要求吧。”他和威廉再次走到门厅里去等着。

  “我想我听到的是枪声,”玛丽娅说。

  “是的。”

  “是谁呢?”

  “露茜。”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一声是从她的内心发出的,她的灵魂在那里响应着史密斯的悲痛的呼喊。

  史密斯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给眼泪浸红了的双眼看着史密斯,史密斯的心里又是一震。耶稣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看着十字架的儿子吗?“玛丽娅……”他想说话,但他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不用说话,史密斯先生。”

  “你不理解,”他想说。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的确理解。

  她只是说:“失去提摩太我就好像已经死了。我当时害怕,我现在也害怕,但这又有点不同。也许这是一种预期。我想我可以看见我的丈夫和儿子了。”

  她直起身来,强壮、坚定。史密斯想,他现在看见的是本来的玛丽娅。多年的苦难境遇掩埋了她,现在她却复活回来了。

  “怎么样?”斯奈特才一进门便问了一句。他看着玛丽娅和史密斯,他的眼光显得焦急。没有人回答他。他便说,“照样处理。”

  “跟我来吧,”威廉对玛丽娅说,带着她往大门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看,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迎着前面走射进来的白天的光。

  “多么可惜呀,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这些都不会被写下来,不会载入圣经。这些都会被忘记,就像这教堂里的尸体最终会腐烂殆尽。那句话怎么说的?从尘土来的归于尘土——”

  又是一声枪响。

  “从尘土归于尘土?”

  史密斯觉得一阵恶心似的,眼泪涌腾在他的内部。

  “这又何苦呢,以利亚?这没有价值呀。”

  威廉像幽灵似地往礼拜堂那边走去,消失在门厅里。斯奈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想注意威廉已经不在跟前。“你并不能改变什么的,我的朋友。你本可以使这里发生的事有意义,有价值的。你本可以使这个教堂成为和解的圣地,让冲突的分裂的两面缔结和平。”

  史密斯猛地投给他愤怒的一眼,手铐砸在椅背上。“基督徒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你这么仇恨呢?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基督徒有的,你并没有!正是这种感觉在啮食你的心,让你心里不安。你把捉不住它,你不能从我们这里把它夺走。无论你如何拼命干,你都不能扼杀它,不能制止它。你以为你对人性了解,但你却一点不懂属灵的东西。因为你永远无能,所以你才这么疯狂!”

  斯奈特俯身在史密斯的上方,直盯着他的脸。他的鼻子喘着粗气,火热的气息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为什么?因为有你的父亲吗?”史密斯说。

  斯奈特往后一缩,就好像给史密斯的话烫了一下。

  史密斯接着说下去,每一话都扎在他的神经上。“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想要把地下组织斩净杀绝,不就因为它是你的父亲创立的吗?”

  “威廉!”斯奈特后退一步,大声喊叫道。“这次带两个出来!”

  史密斯咬紧牙关。“不!”

  “你总不能坐在这里,看着所有这些人去死。你总不会这样吧?总没有这样的信仰,更不会是你们的信仰吧——让自己的兄弟姊妹去死?你能承当这样的责任吗?现在制止它吧,伊利亚!你能这么做,权力就在你的手里!”

  

第34章

  屋里只有史密斯,再就是霍华德和路加,史密斯的脑筋拼命地转着。两个对两个就可以稍稍改变斯奈特的这场游戏了。如果霍华德能跳起来扑向斯奈特,路加和他就比威廉强了一头……不过,这个想法其实是荒谬的。

  “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贝克说,“我觉得刚才响的是枪声。”

  史密斯的脑筋还理不出头绪来,斯奈特没完没了的说了那么多,露茜和玛丽娅的死更弄得他心里乱乱糟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我!所以他觉得自我责备袭来,像老虎钳子死死地夹住自己。要是他并没有逃开会怎样呢?要是他没有回来又会怎样呢?如果他放弃了,跟斯奈特回去,然后逃走呢?如果……?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贝克问他。“斯奈特上尉打算跟我们做一笔交易。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贝克问他,“是你把我们弄到这个境地的,也只有你能将我们弄出去。”

  听起来容易,史密斯心想。为什么不是呢?他只要点一点头,斯奈特就会停止这一场屠杀了。然后会怎样呢?史密斯觉得像是魔鬼同自己握手同自己打招呼,一阵寒噤从他的背脊窜过。如果他赢得了这世界而输掉了灵魂会怎么样呢?

  史密斯抬头看路加,为他脸上的那种宁静和澄明吃惊。他真正地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吗?还是他真正地内心里一片宁静?路加的眼睛接受了史密斯的探索的目光,然后给他一个微笑。这表情可不是那种木然的、玄奥的。它看上去充满了生气,它是活生生的。这给史密斯的心猛地一击。

  “在鲸鱼的肚腹里很黑,”路加说。“在坟墓里也很黑。但它只有三天。今天你们就可以解脱了。”

  史密斯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火热的眼泪。“宽恕我吧,”他低声地说。“你在说什么呀?”贝克在一旁问,“宽恕你什么?现实一点吧,史密斯。如果你能够照他们说的去做,那我们便可以自由了,对不对?‘那战斗过了才逃跑的人,是为了明天能继续战斗。’”

  史密斯冷静地告诉贝克:“如果我放弃了耶稣,他们就会放你们走。要不然……”贝克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会怎样呢?”“你已经听见了,那几声枪响……他们已经杀死了露茜和玛丽娅。”

  血色一下子从贝克的脸上退去。“什么?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惊慌。“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了我吧,不会吧?”

  斯奈特和威廉已经回屋里来了。他们刚刚走到门边。

  贝克一下子朝他们跳过去。“斯奈特上尉,你们不会真的要这样吧?你们把我交到他的手里太不公平了。应该是我自己来做选择啊。我们曾经说好了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合作,没有人会受伤害。”

  “史密斯?”斯奈特没有理睬贝克,显出满脸的恶心的表情,他还是朝史密斯问道。史密斯把头调到一边去。

  “他们给拉出去!”斯奈特突然大吼。威廉一把抓住贝克的手臂把他带出去。路加安静地跟在后面,驯服得像一头被屠夫牵着走的羊。

  “不!请别!”贝克拗不过威廉的劲,他求他。“你要我怎么样,告诉我吧。史密斯,请救救我!这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去死啊。”

  威廉把他一直推到门外。直到大门关上了,史密斯还可以听得见贝克的求饶声。“别那样!”他喊起来,“这太疯狂了!哦,上帝,宽恕我吧!”枪声打断了他。然后又是一声枪响。史密斯的头垂了下去,眼泪从他的脸上滴下来。

         ☆        ☆        ☆

  听见枪声,霍华德在潮湿的雪地上跪着,慢慢地抬起头。威廉握着的枪对着天上,就像是赛跑时裁判手里的信号枪。

  “我们说过的,如果你肯合作,你就不会受伤害,”威廉说道。“这是你的大衣,背包和你的零碎物品。带上你这位疯子朋友,现在快跑吧。”

  贝克战战巍巍地从雪地上站起来,他的腿还在发抖,寒风吹在他的身上,现在他能感到像针扎似的。路加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脸上的表情跟在教堂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我们两个吗?”贝克问,他的嘴还不听使唤,下颌松驰地合不上。脑海里还无法摆脱刚才的那场恶梦。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威廉。他死了吧,他有一种奇怪的绝望感——我还会活着?他曾希望,他会得到救助的。这就是获救了吗?

  威廉推一把呆呆站在那儿的路加,“他对我们没有用了。走吧,带他走。”

  “可是——哪儿呢?”

  “快跑吧,”威廉下令说。然后他转身朝教堂走去。

  贝克飞快地抓起他的背包,将另一个包塞到路加的怀里。“快走吧,路加!”说完,他使劲扯扯路加的袖子。

  他们在雪地里蹒跚地跋涉了好久,最后踏上了通往大山里去的路。

  

第35章

    我总听到人问我——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心中回响——“为什么这

  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是基督徒——为什么所有这些不幸都发生在我的

  身上呢?”可我每一次又都会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不什么不呢?”想一

  想这个世界的不断堕落,我不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不是常

  常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呢?

    ——摘自《寒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帝要说的话,好像总是只通过美丽和痛苦二者呢。从那些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裂纹之间,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巡逻哨兵,看到他们后边的更远处的山脊——笼罩着一切的积雪,那些高大威严的松树,那些陡峭的山峰,像是大地的脊柱。云缝的深兰色就像是天上的湖泊。这些以前他并没有看见过,他觉得奇怪,怎么现在反而有时间来观察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轻轻敲一下他的肩,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

  但是,上帝并没有用美来触动他的心,在他成为基督徒之前或之后都没有。上帝让他的心颤动是通过痛苦——十字架上的痛苦,分别的痛苦,他们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痛苦,还有现在迫在眼前的痛苦。痛苦意味着一个复活的生命,一颗复活的心。山姆说不出为什么是这样,但肯定是这样的。如果上帝的儿子必须履行这么一条规则,那么就不会再有例外。

  有两个人影从远处的林中穿过,但山姆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肯定不是当兵的,他们不是那样的穿着。他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出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门便打开了。他转过身来,面前站着威廉,这并不使他意外。

  “我想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玩纸牌的,”山姆说道。

  威廉的嘴角现出了一种扭曲的微笑。山姆随他走出房门,来到门厅里。等走近礼拜堂时,他听到了斯奈特的声音。

  “你的心现在肯定都要碎了,”斯奈特在说话,一边神气活现地在史密斯的身边转悠,像一头狮子守定了猎物,“它当然不能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人的心能够这样。那就来一个了断吧。”

  斯奈特抬头看见山姆,做出一副像在排练的样子,从房间的那一头迎过来,像是要给老朋友打招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朋友真够顽固的,你开导开导他吧。”便同威廉一道出房门去了。

  从背后,山姆已经能够看到史密斯有何等的痛苦。他的手臂往后伸出来,给牢牢地铐在椅背上,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像他的脖子已经不能承受头的重量,它抵在膝盖上。山姆往前走了两步。

  “我听见枪响了,”山姆的声音很低沉。“真奇怪,以前我一直在想,到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有点什么有意义的深刻一点的话要说。可我现在没有。现在我只觉着一种非常无声的和平。这正是我在祈祷时想要的——和平——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体会到它。”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他的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山姆才能领会这是他在哭泣。

  “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身上在发抖。他的眼睛红发肿,还有点浮肿;粗糙的脸上明显地看得到泪痕。

  “你回到这里来是非常有意义的,”山姆说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这是天意,过去的几个星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可为什么呢?”史密斯问。

  “为什么不呢?”山姆耸耸肩。“我完全可以像约拿一样逃开,可我们终究要像耶稣,面对自己的各各他。这战斗我们好像输了,但我们却赢了整个战争。所以,从某一方面说,它怎样结束都是偶然的不太重要的。我们总是要死的。”

  史密斯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说,谁这么说的呢:死亡是不可能有欢乐的结尾的?”他大声喊道:“斯奈特!”斯奈特和威廉进到屋里来时,他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让我们结束这件事吧,”山姆冷峻地说道。

  斯奈特感到了绝望,对威廉挥一挥手。威廉站到山姆的身边,就像是侍者准备等他入座就餐,要给他把椅子推进去似的。

  “你保住了你的信仰,以利亚,”山姆离开时对史密斯说道。

  山姆紧紧地抱住面前的双手,使劲握它们,直到它们颤抖。他不想让自己的表现看上去意外地冷静,倒像是给吓坏了似的。是的,他也害怕。但没有理由让威廉和别的卫兵看出来,他在害怕。他的膝头在发抖。

  “你站着还是跪下?”威廉问他。

  “跪着,”他答道,在雪地里跪下来。不远的地方,他看到雪地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那也是膝盖留下来的印痕,松软的雪白的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腥红色斑点。很快就会过去了,他想。

  “瞄准一点,”他对威廉说。

  他听见了那空洞的枪声。

  

第36章

  史密斯努力想要祈祷,但斯奈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还有一个了,以利亚。这里还有一条命,而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救他们。”史密斯已经枯竭了。他给负罪感折磨得精疲力尽,那种内疚深深地钻进了他灵魂。好像在他空荡荡的内心久久地回响。最终,那里已经一无所存,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这都是我的过错!他想。这都是因为我啊!他已经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即令该做的与不该做的都履行了又会怎么样呢?在他的内心,他已经死了五次,因而他再也没有时间为此赎罪了。神啊,我希望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洗除我的罪,他想,请让我担负我的责任吧。

  艾米的目光对他坚强的决心便是一个打击。她就像他失去了的爱人,那个他本来希望同她结婚同她养孩子的姑娘。也许如果她能够活下去,她的青春和精力还会为这可怕的世界保存下剩余的什么东西来。她是这世界上仅存的那点纯真无邪,那点尚未燃尽的灰烬,也许它能够燃起新的大火。这世上还能有像她这样的美好的事物吗?

  如果他不按斯奈特的话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了。

  “她是这样可人心的姑娘,”斯奈特在旁边令人心烦的聒噪,像是拍卖奴隶的人。“失去这样的姑娘真让人心疼啊。你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吗?”

  史密斯拒绝抬起头来。他不愿看斯奈特,也不敢看艾米。如果看了她的眼睛,他就会变得更软弱了。

  斯奈特对威廉做一个手势。“怎么样,威廉?觉得外面的士兵会喜欢这个年轻的姑娘吗?”

  威廉伸手去捏艾米,史密斯的头不无赞赏地摇晃着。她挣扎着避开威廉,但却无济于事。“不!”艾米好几次叫出声来,听得出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告诉他们,是我说的,他们想拿这姑娘怎么样就怎么样,”斯奈特大声说。

  威廉一步一步地逼她到了墙边,但每退后一寸她都在反抗挣扎。

  “她可是战士哩,”

  斯奈特笑了,“这样他们会更喜欢她的。”

  史密斯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艾米被强暴的场景。这比他所能想像的任何情况都还要糟糕。他原先想,一颗子弹穿过头颅,或是别的什么酷刑——这些他都有力量去忍受——但现在却可能强暴他的希望,而这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世界最后的一点火星就要给践踏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艾米,但他要保持沉默已经做不到了,他承认自己的软弱。

  “好吧,”他点点头。

  “停下,”斯奈特对威廉嚷道,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史密斯。“你说什么?”

  “放过她吧,”史密斯说,认输了。

  “你愿照我说的做吗?”

  史密斯轻轻点一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得斯奈特几乎看不出来。

  “同意了?”

  史密斯刚要开口说是的,但艾米一下子挣脱了威廉的手,冲到史密斯的面前,“不!”她跌倒在地上,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千万不要!只要你照这人的做,等于你归顺了魔鬼。他说他会做些什么都是假的。你比我更了解他啊。求你……”史密斯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些什么,独自低语,“可是,艾米啊……”

  艾米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脸,“他们并不能伤害我的内心……并不能真正伤害我的心的。”

  威廉一下子把艾米提站起来。

  “随他们怎样,我都不在乎。”她说道。

  但无论她怎样控制自己,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史密斯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他觉得自己已经浸满了腥红的颜色。这是为了我啊!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此外他的脑海里是空荡荡的。他嘴上念叨的这几句话,像是落在深坑里的小孩的空荡荡的喊声,声音一下子蹦起来,又消失在山洞的深处。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看不到尽头的漆黑中,一个声音传进来,这不像是遥远的回声,而像是耳边的絮语。“这不是为你!”那声音说,“这是为了我自己啊。”

  “我要你担保,”斯奈特说。

  史密斯的眼光看着艾米。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但她仍然挤出一点微笑。“我们总算不用再逃亡了。”

  “我在等着!”斯奈特大喊一声,这声音暴露出,他不可一世的优越姿态都是硬做出来的,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不!”史密斯说话了。他的头再次深深地埋下去。斯奈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把她给我拖出去。让她跟那些死人躺到一块去。”

  威廉一把将艾米拖过去,他用脚踢开门,一下子消失在外面射进来的强光里面,他的上司的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们的背后追逐。

  “给我把所有人都吊起来!你听见了吗?我要这地方成为诅咒之地,让那些后来的人都再不敢在此藏身。”

  斯奈特已经失去了控制。他一下子扑到史密斯跟前,又是抽耳光,又是踢他。然后他一把抓住史密斯的衣领,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大的劲来,他拖着史密斯,连同他坐着的椅子,一直拖到门边。他一下子将史密斯从门口甩出去。史密斯先是猛地跪下,然后椅子在后面翻了,史密斯倒下去,肩膀着地。“你是一个傻瓜,白痴。”斯奈特尖声叫道,“我要让你看到你干的事!你看吧!”

  史密斯尽力把脸转开,但斯奈特死命地把他的头扳过来,透过那道光,他看见了艾米正站在雪地里。威廉掏出了手枪正向她的头瞄准。史密斯紧紧半闭上了眼睛。

  “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血如何染红了这雪地。你看呀。”

  枪声响了,震撼着教堂,山野,还有史密斯的灵魂。她的灵魂上升了往更好的去处,她的身体倒下了,倒在雪地里。

  “这完全是你的责任,”斯奈特一边在喘气,他瘫坐在地板上,就在史密斯的旁边。他的盛怒到了头,终于泄下劲来。

  史密斯还是跪在地板上,他在啜泣。斯奈特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说到信仰,对他说来,再没有剩下别的什么,斯奈特可以拿来伤害他的了。他现在既没有可以引以自豪的骄傲,也没有了饮恨吞下的绝望。史密斯刚才已经看到了那双信仰的眼睛,看清了它的质朴单纯。主啊,人要在脆弱的心中始终信靠你,得有多少的爱啊!

  斯奈特在一旁噬噬作响,“你对你的信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史密斯回答他,他的声音在颤抖,“耶稣爱我,我知道,圣经里就是这么说的。卑微的都属于他;我们是脆弱的,而他是强大的。”

  教堂外的士兵在紧张地忙乱着,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威廉在大声口么喝,指挥他们。被枪杀的人给从掩盖着的帆布下扯出来,一个一个抬到教堂墓地边的那棵老橡树下。士兵们在用绳子把尸体的脚踝和手腕都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肉铺橱窗里摆着的捆扎好了的火鸡。哦,这里是没有尊严的,史密斯想,在这些身体上,在此世的生命中是没有的,但在永恒的国度里却有尊严。

  他听到身后拒动扳机的声音连同枪响。那是斯奈特,他知道。那疯子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了。史密斯现在成了一文不值的抵押品。

  “原上帝宽恕你,”史密斯说,他的嘴里有一股泥土和积雪的味。

  如果斯奈特能够回答他,史密斯是听不到了。

  

第37章

  斯奈特精疲力尽地走到桌子旁边,手撑在桌边上。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像他这样失态简直令他自己觉得恶心。甚至连旁边的威廉看了也觉厌恶。

  他的眼睛落在桌上的一造纸上。他随手将一摞稿纸拿起来。上面的那张纸上用大大的字母写《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他正准备将它递给威廉,让他作为物证保留。最下面的一张掉了下来,飘到地板上。他弯腰从地板上将那页纸捡起来,无意中瞟了一眼,那上面写的东西让他觉得有意思。

  这是山姆在昨天写下的。

    哦,死亡,你的胜利在哪里?哦,死亡,你的刺痛在哪里?我们怎样

  感谢你——我的上帝?你通过我们的主耶稣赐给我们胜利,让我们战胜罪

  和死亡。兄弟姊妹们呀,我希望你们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基督徒都会遭遇

  些什么,这样你们才不会像绝望的人,满心都是悲痛。因为既然我们都相

  信主耶稣死了并且又复活,我们又相信当耶稣再来临时,上帝将会让所有

  已死的基督徒与耶稣复临。我告诉你们的,这话我直接从我的主那里得来:

  我们仍然活着的人,当主来临时,不会起来,走在那已经在坟墓里的人的

  前面去迎接他。因为我们的主本人将从天上下来,大声喊着号令,伴随他

  的是天使长的呼唤,上帝召唤的喇叭。首先,一切已经死亡的基督徒都将

  从他们的坟墓中起来。然后,同他们一道,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还在世

  上的人,都会被云层簇拥着前去迎接在天空中的主,并永远与他同在。他

  会解除他们的悲苦,世上不再有死亡、悲伤、哀号或是痛苦,因而世上只

  有舒适,而人们用我的这些话相互鼓舞。

  斯奈特把这张纸朝威廉扔过去,一下子夺门而走,冲出教堂。“烧掉,烧掉它,”他大喊,“统统烧掉。”

  

尾声

  霍华德和路加站在高高的山脊岩上,俯视着下面的山谷。远处的好望村像是玩具里的小摆设。周围的树都是塑料做的。离他们更近一点的地方,他们甚至可以看得见最后一个警察从教堂里走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了一缕烟从礼拜堂里冒出来。然后火焰从教堂的一侧窜出来,再过几分钟,那座建筑物整个地陷入大火当中。火势燃得很大,从远处看,像一只点着了的蜡烛。

  路加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求主怜悯吧。”

  贝克啜泣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眼睛早就哭红了,他一直不断地用手在揉,他的眼睛通红通红的。他现在真希望威廉杀了他,只要让他今后不再想起这事来便会有难以忍受的困扰。让他活下去并不是真的可怜他,而是一种诅咒,就像经上说的该隐所受的诅咒。

  他背过脸去不再看山下的这一场景。他的前面是那条路。在不远的地方它分为两条,通往两个方向。他的路要么是犹大的路,或者是西蒙·彼得的路。一个出卖了耶稣,最后自己上吊死了;另一个虽背离过耶稣但却获得了宽恕。

  宽恕现在看是不可能的了。他做的事太多了,看来上帝是难以接受的。最好还是自己结果自己吧。从这山岩上一跃而下,那样也就了结了。他看了一下岩下的斜坡,心里觉得未必就会死去。既然受了诅咒,他也许还得活下去吧。

  他是胆小鬼,但他并不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

  路加叹了一口气,他面对面地直视霍华德。他的眼睛里泪珠微微闪着光。他是不是真正地理解了已经发生的这一切呢?如果他霍华德真的自杀了,路加会怎么样呢?也许他就会变得神智清醒了,但他不能将路加一个人丢在这大雪封闭的荒山野岭中,他不能吧?

  “你会怎么样呢?”霍华德问他。

  路加回答说:“主是我们的力量,主是我们的依靠。”

  霍华德摇摇头。为了自己活下去他出卖了别的人。他现在还要以自杀出卖路加吗?也许,路加会成为他的忏悔,会是他的救赎之途。

  不!他的思想一下子中断了,他瘫坐下去,背靠在一块巨石边上。不,他正在又一次地同上帝讨价还价,而这种事他再不能做了,他负担不起这责任。不能再有,绝不能再有一次了。至少,犹大和彼得都了结了他们的背叛,都总算有了一个完全的结局。他霍华德也得这么做。他也得下定决心。可他应该走那一条路呢?

  他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正在燃烧的教堂。然后招呼路加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朝那分叉的道路走去。他们踏上了那条往高处的大山里延伸上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