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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英国]劳伦斯

    第一章 托里斯汀

    第二章 芳邻

    第三章 喂,看左舷!

    第四章 杰克与杰兹

    第五章 咕咕宅

    第六章 袋鼠

    第七章 舌战

    第八章 火山迹象

    第九章 迷惘的婚姻

    第十章 退伍兵

    第十一章 威利.特劳瑟斯与袋鼠

    第十二章 噩梦

    第十三章 复仇

    第十四章 碎闻

    第十五章 杰克反击

    第十六章 城中骚乱

    第十七章 袋鼠死了

    第十八章 别了,澳大利亚

  第一章 托里斯汀

  午餐时分,马柯里大街旁的公园草坪上,一群劳动者在躺着聊天儿。时值五月末,刚入冬,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他们,热得人只穿衬衣。他们一些人正吃着纸盒子中的饭。这一群儿,什么人都有:出租汽车司机,建筑工人──他们是来为路对面的大厦搞内部装修的,还有两位穿蓝工装裤的汉子,像是机修工。他们或蹲或躺在宽阔柏油路边的草坪上,出租汽车和双轮双座马车从身边匆匆驶过。他们那种悠闲的样子透着城市主人翁的神气,那是一种十足的澳洲人神态。

  他们身后是那座城堡模样的音乐学院,间或从那里远远飘来细弱的歌声。或许就是这一阵阵飘渺的歌声触动了一位穿工装裤的伙计,他不禁茫然地随着歌声扬一扬浓重的眉毛。随之,他的目光落在两个从音乐学院方向缓缓走过来的人身上,他们正从草坪上穿过。一个是脸色红润的女人,体态成熟,端庄健美,说不定是个俄国人。她的男伴儿却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留着胡须。这俩人都衣着讲究,表情沉静,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这个年月里已经显得有点做作了。他们跟别人不一样。

  穿工装裤的那位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或者不如说,他咧咧嘴露出了笑容。看到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儿外国佬模样的男人沉静自若心无旁骛地走过草坪,这工人就本能地笑了。这是个让人发笑的家伙!

  说不定是个布尔什维克。

  那个外国人模样的陌生男子转过脸来看到这工人正在冲他笑。这机修工胆怯地转过身桶桶他的伙伴,让他也来看看那个让人发笑的来者。那人盯住了他们俩。这两个人脸上的笑意立时全消。那小个子直盯着他们,像是要把他们看穿,眼神儿又是那么漠然。他发现这机修工模样儿英俊,眉眼儿招人喜欢,其微笑不过是出自这个城里人们的习惯而已。经过一番对视,那穿蓝工装裤的人把目光投向远处,又恢复了自尊。

  那一对陌生人就这样穿过宽阔的柏油路,走进马路对面的高大房屋中去。穿工装裤的工人看着他们走进去的那座屋子问道;“你猜他们是哪儿的,达格?”

  “不知道,特像德国佬儿。”

  “可他们说的是英语呀。”

  “没准儿的事儿,德国人说英语也不稀奇,你说呢?”

  “我不觉得他们是德国人。”

  “你不觉得吗,杰克?没准儿真不是。”

  达格对这事儿一点不上心。倒是杰克对那个逗人的小个子男人产生了想法。

  杰克不由自主地盯着路对面的屋子看。那是一家价钱多少有点昂贵的食宿店。那矮个子外国人出现了,他站在门廊通往大街的台阶上倒旅行包里的东西。那女人,显然是他妻子,也出来从一只黑衣帽箱里往外倒东西。随后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儿,转身出来又拖出一个包,站在台阶上倒起来。倒完了,他和女人交谈几句,就朝大街上扫视过来。

  “想叫出租。”杰克自言自语道。

  褐色大厦对面,公园的草坡旁停着两辆出租车。那个外国佬模样的家伙走下台阶,穿过宽阔的柏油路朝这边走过来。他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两辆车都是空的,司机正躺在草坪上享用他们的饭后一支烟。

  “那家伙想租车。”杰克说。

  “想租会跟你说的。”离他最近的司机说。可没人动一动。

  那外乡人站在奶黄色大出租车旁的人行路上,巴望着草坪上的人们。他并不想跟他们打招呼。

  “租车吗?”杰克问。

  “是的,司机们哪儿去了?”那人问,讲的是一口一丝不苟的英语,而且是英国口音。

  “您去哪儿呀?”奶黄色出租车的车主仍躺在草坪上问。

  “默多克大街。”

  “默多克大街?几号?”

  “五十一号。”

  “去你邻居家,杰克。”达格冲他伙伴说。

  “那家儿家具齐全,一周租金四个基尼。”杰克像在报告消息。

  “那好吧,”奶黄色出租车车主终于从草地上站起来,说:“我带您去。”

  “先到对面一百二十一号,”矮个子男人说着指指对面的房子,“我妻子在那儿,还有行李包,不过嘛,请注意!”他马上补充道,您“可别一个包跟我收一先令。”

  “什么包?在哪儿?”

  “在台阶上。”

  “行,先过去看看再说。”

  那人走过街去,出租车拐个弯紧随他过去。那外乡人已经把包从台阶上挪了下来,有两个普通双层旅行包,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衣帽箱,全靠在墙根上。司机探出头去打量打量那些包箱,冲旁边一筹莫展的那外乡人说:

  “这些包,运一个加一个先令。”话很干脆。

  “那可不行,关税才征三便士。”

  “运一个加一先令,这些包。”司机又说了一遍。他不愧是无产阶级的一员,知道争辩并不顶事。

  “这不公平,关税才三便士。”

  “算了,不交这笔钱,车也就别租了。就一个包交一先令。”

  “交钱也行,但不能要这么多。”

  “那就拉倒。不愿意就别交。可是你要租车,多一个包得多交一先令,没价儿可砍。”

  “那,车我也不租了。”

  “早干嘛去了?不租就别说。反正从街对面到这儿来看包,这段儿路我也不收你的钱了。不租就不租吧,脑子没出毛病就行。”

  说着他松开制动器,缓缓地沿路倒车,把车开回了原位。

  那矮个儿家伙和他妻子站在台阶下的包箱旁,一脸的怒气。就在这时路上驶来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叮叮当当地缓缓朝路对面的安静地带驶去,车夫也是要到那儿用午餐的。那车夫看到了这一对儿面带怒容的人。

  “要车吗,先生?”

  “要,可是就怕你不管这些包箱。”

  “几个?”

  “三个,就这三个。”他说着气冲冲地踢踢箱包。

  车夫从车上朝下看了看。这人红脸膛儿,有点谦卑。

  “就这仨?没问题,没问题!太容易了!拿上来吧,不费什么劲儿。”说着他从车辕子上下来。这才看清他是个矮个儿,红脸膛,一身酒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妻管严”小男人。他站住看那箱包上印着的姓名:R.L.索默斯。

  “R.L.索默斯!行啦,请进,您呢。先生,太太,您请。去哪儿,您?车站?”

  “不,去默多克大街五十一号。”

  “好勒!这就走,我带你们去。路有点儿远,不过我保证一个钟头以内就到。”

  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坐进车里。车夫让车门大开着,把三个箱包小山一样地堆在两个乘客面前。最顶上那只衣帽箱几乎擦上了棕色的马尾,随着车身直晃悠。

  “您能扶扶那只箱子吗?让它呆稳喽。”车夫说。

  “好响。”索默斯说。

  说话间那车夫上车就了位,马车载着那扛尖儿的一堆行李包一摇三晃地向城里驶去。那群工人仍然躺在草坪上。索默斯对他们不屑一顾了。他正放心地带着可咒的行李朝目的地晃悠而去。

  “他们是不是坏透了?!”他的妻子哈丽叶说。

  “这里是人间天堂,他们不是一直这么说吗?”索默斯说,“这个车夫还不错。”

  “可那些出租汽车司机算什么东西!还有星期六那天赚你八个先令的那个人,在伦敦花两个先令就够了!”

  “他敲了我一笔竹杠。可你没辙呀,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只有通你付款的人才是自由人,他想怎么要价就怎么要价,强买强卖,这就意味着自由。他们可以漫天要价,你不得不如数照付。”

  一路上这么想着,他们随车穿过城市,间或从一座小山顶上瞥见那著名的港湾,像有无数条肢干向四处伸展着。至少他们看到一处海湾里泊着几艘战舰和汽船,那些舰只就夹在房屋和林木葱葱的海岸中。他们还看到了港口的中心和它对面低矮的悬崖──那片低台地上林木茂密,林隙间点缀着郊区的红色屋顶和一片片港区空地。天色灰暗下来,那环绕着港口的低台地矮爬爬的,一幅昏暗、单调、凄凉的景象。尽管是在这庞大喧嚣的现代化悉尼的范围内,百万人流如鱼儿从城中穿过,那片地方看上去似乎也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默多克街在一片老式的郊区里,布满了一片矮爬爬的平房,铁皮棱顶都漆成了红色。每座小平房都建在窄巴巴的一块小地方,围着一圈小木栅栏。一条长街就从这些小房子中穿过,像小孩子的画儿一样,方方正正的小平房一座接一座沿街排开。这些房子紧紧挤在一起,又界线分明,很像现代的民主制度一样。每座房都有栅栏围着。街面挺宽,街边上没有石沿儿,一线荒草代替了路界。街正中的碎石子路段看上去就像废弃的沙漠,双轮马车就叮叮当当从上面驶过。

  五十一号的门上印着房主的名字。索默斯一直在注视着这些门上的名字,过了一家又一家:埃里特,特里斯·本,安吉尔斯·路斯特,贝特·奥勒。他渴望着读到澳大利亚人的名字如瓦拉姆比或瓦嘎一瓦嘎什么的。他找到房子并同意在那儿住三个月时,已是黄昏,他并没注意门上的名字。他希望别是乌一安一米,甚至别是斯代拉·玛利斯之类。

  “弗里斯汀。”他把花体的T读成了F,“你猜这是哪国写法?”

  “那是T,木是民”哈丽叶说。

  “托里斯汀,’他改口道,发音很像俄语,“肯定是本地的姓氏。”

  “不是,”哈丽叶说,“TOrestin的意思是‘进来歇歇脚’──Torestin。”她甚至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这令他痛苦不语。

  哈丽叶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姓名。他们已经出来漂泊四个月了,她感到,如果此时她能在自己的一隅停泊,她才不在乎那地方是哪儿呢,管它叫什么,托里斯汀,安吉尔斯·路斯特,甚至特里斯·本,全无所谓。

  谢天谢地,这个住处是座干干净净的小平房,家具很平常,没什么扎眼的地方。哈丽叶连帽子都顾不上摘,就一步上前把墙上的四幅画儿揭了下来,又一把掀掉了桌上的红绒布。索默斯闷闷不乐地打开包,让哈丽叶从中抽出一条闪光的紫色印度莎笼布料,试试铺在桌上好不好看。可墙壁是红的,是那种可怕的灰红色,配上深色的栎木家具和装置,或者是染了深色漆的赤桉,那效果没什么两样,显得阴森恐怖。索默斯“啪”地关上箱子,看看那委实可爱的紫色布料说:

  “跟红墙不相配。”

  “是,我觉得也是,”哈丽叶失望地说,“不过,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刷成白色或奶油色。”

  “什么,刷墙?”

  “半天工夫就行了。”

  “我们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人间天堂,就是来干这个的?在一间郊区的小破平房里干起刷墙的勾当来了。我们说是租了三个月,或许连三个星期都住不满就得走。”

  “为什么不干?反正房子没墙不行。”

  “干就干吧。”他说着走出去看看两小间卧房、厨房和屋外院子。屋后有一小片园子,园中有条小径,尽头是一棵漂亮的澳洲特色的树,树干苍白,不生一片叶子,却开着一簇簇花瓣尖长的红花。这花叫他看呆了。很明显这是豆属花科,花瓣尖尖的,像红色的刀朝,曲曲弯弯向上伸展,而不是垂悬在树枝上。在蓝天映衬下,这些花朵看上去真美,就是花瓣过于长了些,不像自然生长的花朵,倒更像从树枝上探出头的猩红色的白鹦。奇妙燃烧着的红色,坚挺的红色花朵!

  当地人管它叫珊瑚树。

  这儿还有一间小圆凉亭,平顶,高台阶儿。索默斯走上去,发现从这铅皮顶的小圆屋朝外俯瞰,能够看得见港口正中央,还可以看到低矮的门道、低低的山岬和上面的灯塔,再向前就是茫茫的太平洋了。那就是通向太平洋的出海口,正是白浪拍岸的地方。一艘货轮正徐徐驶入港口,烟囱上黑烟滚滚。

  可眼前除了一片片平房,就是一条接一条的街道。这一片是老式的悉尼城模样。稍往前走走,就是一街一街看着顺眼的砖房了。而在这小山上,平房区的街道模样如初,几乎丝毫未变,仍让人联想起荒郊野地中连成片的临时小木头棚子。

  索默斯为自己将邻里的园子和后院尽收眼底感到些许不安。他试图做到视而不见,而这时哈丽叶随他爬上来看风景了,她一上来就说:

  “这上头真不错!看到港口了吗?还能看到咱们来时的那条路呢!你瞧,你瞧啊,我还记得咱们进港时从舷窗口往外看到过那座灯塔,还有那小小的棕色崖石。嗯,这真是一座像样儿的港口。人们刚发现这儿时,它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有了这些狗窝似的小房子,什么都有了。边上这园子不错,你瞧,那是什么,那些可爱的花儿有名字吗?”

  “叫大丽花。”

  “可你见过这么好看的大丽花吗?你肯定这叫大丽吗?就像粉菊花似的,又有点像玫瑰,哎呀,真可爱!可是这些狗窝样的小房子太不作美了,这种肮脏的郊区,简直像猪圈嘛!在一个新国家里,人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你瞧这一地的马口铁罐!”

  “你希望他们怎么做?罗马非一日建成。”

  “那倒是,可他们就不能把这儿弄得像点样子吗?你瞧这些小后院儿,像是鸡窝,里面鸡飞狗叫。他们管这叫建设新国家,对不对?”

  “那,换了你,你怎么着手建设一个新国家?”索默斯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就不要建镇子,不要这种棱铁屋顶,不设这千千万万个栅栏,更不会满地扔空铁盒子。”

  “是的,你会建法式的古堡,还有都蜂王朝时的采邑。”

  这时有人敲后门。他们闻声下去,看到一位胳膊上挎篮子的小商贩。从此,这一天中他们便不断地走到门口去告诉那些不知疲惫的小商贩,他们现在已有了固定供货的杂货商、肉贩子、面包师,一应俱全了。夜晚,索默斯坐在他那圆桶状的凉亭顶上观夜景:通向海边的山凹里万家灯火明灭,远方的座座灯塔在闪烁着光芒,船上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连阴暗处也映着微亮。这一点也不像一座城,倒像一个国家了:有城镇,有港湾,还有阴暗的地方。这一切都神秘地笼罩在澳大利亚的夜空下,显示出澳大利亚那特有的茫然慵懒的孤独来。那庞大的悉尼城就在眼前,可它显得虚无飘渺,倒似乎像喷洒在黑暗之上,永远也无法穿透那黑暗的表层。

  想到此,索默斯叹口气,打个寒战,下去回屋了。大儿,有点儿凉。他来这儿干嘛?是啊,干吗来了?来寻找什么?寻思片刻,他装作懂了,可是,他此时真希望自己没来澳大利亚。

  他是个诗人和随笔作家,年收入四百来镑。身在欧洲时,他看破了红尘,认定一切都完了,没戏了,走到头了,他必须去一个新的国家。最新的莫过于年轻的澳大利亚丁。这次他到了西澳,也到阿德莱德和墨尔本看了看。这片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地令他生畏。这片国土看似那么迷茫广漠,不可亲近。天空纯净无假,水晶般湛蓝,那是一种悦目的淡淡的蓝色。空气太清新了,还没被人呼吸过。那片地域太辽阔了。可是那儿的灌木丛,烧焦的灌木丛令他胆战心凉。身为诗人,他认为他理应体验一个普通人拒斥的全部人类的情绪和感受。

  因此,他任凭自己去感知灌木丛带给人的各种感觉。那片幽灵鬼影憧憧的地方,树干苍白如幻影,不少是死树,如同死尸横陈,多半死于林火,树叶子黑乎乎的像青灰铁皮一般。那几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静无息,仅有的几只鸟儿似乎也被那死寂窒息了。等待,等待,灌木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无法看透那儿的秘密,无法把握它,谁也把握不了它,它到底在等什么?

  后来,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进了灌木丛中。皓月当空,月轮硕大耀目,月光下,一截截苍白的树桩横陈,如赤裸的土着人,树桩上脂液漆黑如炭。没有,没有一丝儿生命的迹象。

  可一定有什么东西,那儿隐藏着什么巨大的有意识的东西!他继续朝前走,一直走了一英里,进了灌木丛深处,一直走到一片巨大赤裸的死树跟前,那些树干在月光下闪烁着灿灿磷光。他立即被这林子中的恐怖攫住。他盯着那轮明月,良久,思绪都僵住了。这些树中隐匿着什么东西。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有一个幽灵在此。他看看那片神秘莫测的苍白死树,又看看空洞洞的密林深处。没有啊,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转身回家。就在这时,他感到头发乍了起来,因看恐怖而变得冰冷。怎么了?他知道什么也不为,他太明白了,就是脊背上一串冰冷,发根似乎也冻住了。就这样,他往家走,迈着坚定的步子沉稳地走着。他在对自己说他什么也不怕,尽管浑身寒彻。体验恐惧与灵魂上感到恐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他不承认自己害怕。

  可是林子中那恐怖却挥之不去!他在想那是什么造成的。他想那一定是“地之灵”了。今夜,是这超自然的西澳大利亚皎月唤醒了它,或者说是把它引诱而醒。诱醒的正是这林中的精灵。他感到那精灵正盯着他看,正等着他。它肯定就紧随他身后,本可以伸出一支又黑又长的胳膊来抓住他,可它没有,它只是要等。它乐此不疲地盯着它的猎物,一个外国人来送死当猎物。它在等待时机,遥遥无期地凝视着,等待一个遥远的结局。它就如此这般地注视着千万个白人闯入这里。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安全地返回住处时就是这样无端畅想的,那时他住在山顶一片林中空地上的小镇子里,从那儿可远眺佩思城和海滨城市弗里曼托城上的雾霭,还能看到更远处一座孤岛上的灯塔激光。一个美好的夜晚,月光酒一般叫人沉醉。远处,有人借月光在烧荒,火光暗红一圈儿,像一圈萤火虫在黑呼呼的地平线上萦绕。大地上月光皓皓如银。

  对诗人微妙细腻的感觉加以注重,这样做值不值得,这一直是个问题。连诗人自己都对自己的感觉报以恐惧。可是,在这样的月夜里,一个人确是要有所感受才对。

  理查德·索默斯一直没有摆脱西澳大利亚灌木丛中那恐惧的一瞥。这纯属愚蠢,没错,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会犯傻。现在,黑夜笼罩着悉尼,山下,那城市和海港灯火明灭,闪着微红的光影。天上,南半球的星河令人不安地在向南方倾斜,而不是越过山顶。一天的群星蜂拥聚在银河边上,偏向南天,银河也沉沉地倚向南天,只要你看天上一眼,你就会感到你正倒向一边。南天夜空,繁星蜂拥的银河。

  可在那白亮亮的星路上也有黑色的鸿沟和洞穴,扑朔迷离的星雾也如同蒸汽般的云雾一样一团团从星路旁流泻开去,没入黑暗。这美丽的南天夜空叫人生出无限的孤寂和怅惘:头顶上方,西边是猎户星座,拖着一条星星织成的猎户星座带纹;正上方天狼星正挂中天;而南十字星座却无聊地与其他星星混作一团,混迹芸芸众星之中自甘埋没。

  夜幕就这样在悉尼上空降下,在索默斯和更多的人头顶上空如此变幻一番,这不能不令我们的诗人再次感到恐惧和焦虑。这一切是那样木同。或许,一切都不像他认识的那样。或许,若是圣保罗、希尔德布兰德和达尔文在南半球住过,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就与现在全然不同了。可这样假设又是徒劳的。想腻了,索默斯便回到他的小平房中,这才发现他妻子正在摆桌子准备晚饭了。晚上吃冷肉和色拉。

  “这儿真正便宜的东西,”哈丽叶说,“是肉。那一大块才花了两个先令。你别无选择,干脆变成野人,变成个食肉动物算了。”

  “袋鼠和澳洲野狗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动物种群,”索默斯说,“可能野狗已经广为人知了。”

  “那可是一种好肉。”哈丽叶说。

  “我知道。”他说。

  五十一号和五十号之间的篱笆已经变得很破败,在索默斯家这一边,篱笆中夹杂着不少死树枝子。不过,那篱笆墙还是很枝繁叶茂的。那叶子墨绿,绿得微微发亮,枝头已绽放出一些浅浅的小粉花朵,像是粉色的豆花儿。哈丽叶在忙于采花。她家的园子里仍旧杂草丛生,间或搀杂着些南瓜秧,所以她只能在乱作麻团的篱笆丛中摘些小花枝子,想闻闻香味,可那些花儿却香气全无。篱笆上有一处长势稀疏的地方,她可以透过这儿看到邻里的园子。

  “天啊,这些大丽花可真漂亮,你快来看啊!”她拉着长声儿叫索默斯来。

  “我知道,早就看到过了。”他有点恼火地回答道,他怕邻居听到她的声音。可哈丽叶却把篱笆墙那边的人全不当一回事。她只顾自己,觉得那边的人压根儿就不该在那儿,哪怕在自家的园子中也不行。

  “你就得来看看嘛。真可爱!真正的紫色,最美的天鹅绒!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正在清扫小院儿,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趟着棕色的杂草来到哈丽叶站的地方。哈丽叶透过死枯的篱笆缝隙在窥视那边,头上蒙着一块带红点点的黄布用来防尘。索默斯站在她身边窥视时,那园子的主人碰巧正从车棚里往外倒车。他嘴里叼着一根短短的烟斗,把一辆摩托车开到小路上。这正是那个穿蓝色工装裤的人,名叫杰克。尽管他这会儿没穿着蓝工装裤,可索默斯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那人正死死地盯住篱笆上那些干枯的缝隙,看到了正在窥视的哈丽叶和理查德的两张脸。遇到这种情况,索默斯就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视而不见,似乎根本不知这些大丽花的主人就是车主人,爱谁是谁。哈丽叶则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敬而远之地道了声早安。那人用手点点帽子,漫不轻心地点点头,仍然口叼烟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早晨好”,然后就开着车围着房子打转转。

  “你干嘛非要大喊大叫让别人听见?”索默斯冲哈丽叶说。

  “他们为什么不能听到我的声音?!”哈丽叶反唇相讥。

  这天是周六。哈丽叶在午后听到乐队演奏的声音,就来到小前门。或许,那是乐队在练习吧。一听到小号声她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小号比六个发狂的索默斯还让她着迷。却原来是一支吹着号的童子军队正齐步走过。一共才六个人,可那窄街却几乎容不下他们。哈丽叶倚在门上,欣赏着他们头上漂亮的宽檐帽子和帽子上厚厚的小牛皮。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说:

  “来几枝大丽花吧,你准喜欢。”

  她一惊,转过身去。私下里她这人很大大咧咧,可一听到生人在公开场合同她打招呼,她都会吃惊。不过这时招呼她的是邻里的女人,模样很标致的女人。她长着棕色蓬松的头发,眼睛也是棕色的,脸色很好。此时,她那棕色的目光透着询问和好意。那样子,似乎如果她的好意遭到拒绝,她就会大为光火。哈丽叶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忙说:

  “啊,真太谢谢您了。不过,剪下来不可惜吗?”

  “哦”,一点也不。我丈夫会很高兴为您剪几枝的。杰克,杰克汀她叫道。

  “哎!”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能不能剪几枝大丽花给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她热情、讨好地朝哈丽叶轻轻瞟了一眼。哈丽叶不禁羞红了脸。“就是隔壁的邻居。”那女人说。

  “索默斯,S-O-M-E-R-S。”哈丽叶一字一顿地拼了出来。

  “啊,是索默斯呀!”女邻居说着像个女学生样的腼腆一笑。“是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她微笑着重复道。

  “没错儿。”哈丽叶说。

  “昨天你们来时我看到了,可我一直不知道来人的尊姓大名呢。”她仍然像个女学生那样笑着,一半儿是腼腆,一半儿是唐突。

  “那是,那是。”哈丽叶说,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子一直不自报家门。

  “那位开摩托的是您家先生吧?”哈丽叶问。

  “嗯,没错儿,是他。我丈夫,杰克,考尔科特先生。”

  “考尔科特先生,啊!”哈丽叶那样子似乎是在脑子里尽力拼这个字。

  索默斯正站在自家屋里的走廊中,把这场对话听了个明白,心中不禁愤愤然。“胡扯些什么哟!”他自顾抱怨着。他现在也算有邻居了。

  果不其然,几分钟以后就传来哈丽叶惊喜的欢叫:“啊,太美了!太了不起了!这真是大丽花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大丽花!简直是美不胜收!千万别送给我,千万别。”

  “干嘛不呢?”考尔科特太太高兴地叫道。

  “太多了,剪下来不是怪可惜的?”这句话其实是甩给那个沉默的男人杰克听的。

  “不,不可惜,花儿要长,就得剪,不剪,花儿就会越长越小。”杰克的话透着男子汉的豪爽和仁慈。

  “香味儿!这花儿挺香的!’哈丽叶嗅着手上那一捧毛茸茸的花儿说。

  “是有点儿,不过不浓。什么花儿到了澳大利亚就不那么香了。”考尔科特太太表示自己相左的看法。

  “哦,我得让我丈夫看看。”哈丽叶叫着,已经扭身离开了篱笆。随后她抬高了嗓门儿:

  “洛瓦特!洛瓦特!你来呀,上这儿来!来看看呀,洛瓦特!”

  “什么呀?”

  “来看看就知道了。”

  总算是“引蛇出洞”了。索默斯先生穿过走廊向篱笆这边走来,苍白、胡子拉碴的脸上强做笑颜以示礼貌。篱笆那一边站着身着衬衫的澳洲邻居和他那标致的年轻媳妇儿,篱笆这一边则站着哈丽叶,手捧一簇粉的和紫的大丽花,脸上挂着兴高采烈、友好的笑意。可索默斯知道那笑是装出来的。

  “你看考尔科特太太送给我什么了?是不是特别美?”哈丽叶十分夸张地叫着。

  “美极了。”索默斯说着冲手足无措的考尔科特太太和她先生杰克鞠了一躬。

  “坐马车来的,还好吧?”杰克问。

  两人目光相遇,索默斯笑了──微笑时他显得很迷人。

  “我的手腕子有点酸,一路上扶着那堆行李累的。”他回答。

  “哦,马车里没多少空地儿,就没法儿图舒服了,凑合着吧。不过,这样一来倒省了你五先令。”

  “不止,至少十个先令,等于我从一个悉尼出租司机那儿白捡回十个先令来。”

  “没错,他们能宰你一刀就狠宰,就看你躲得开躲不开了。我有辆摩托车,所以我倒不怕对他们狠一点儿。千万不能指望他们,你瞧。问题在这儿。”

  “是啊,不能指望他们。”

  这两个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而考尔科特太太则用一双明亮机警的棕色眼睛看着索默斯,像一只小鸟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在她眼里,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就是一只新来的鸟儿。他并不像他妻子那般漂亮、让人难忘。不,他有点怪,可他身上有一种她从本领教过的东西,那是一个旧世界的魔力,旧文化的丰采。她觉得他身着一件小绿夹克衫,又留胡子,可能是个社会主义者。

  索默斯夫妇有邻居了,这倒叫理查德·洛瓦特有点懊恼。他来到这个新的国家,这个地球上最年轻的国家来开始一种新生活,对此寄予新的希望。他绝不要来认识什么事物,更不要同哈丽叶以外的任何人说一个字,他冲哈丽叶发火发得够凶的了。不错,清晨有时教他着迷。天是那么蓝,那么纯净,蓝色的海港就像大地上镶嵌着的蓝色湖泊,那种淡蓝真是美不胜收。海港的一个个或明或暗的触角伸入到低矮的棕色悬崖中,伸展到林木幽暗的岸边和红色的郊区。最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一片草木幽深的灌木带竟伸延到了岸边!尽管远方的空气都呈现出可爱的淡蓝,尽管一片片水波漾着蓝光,可这林木茂盛的土地还是那么灰蒙蒙一片,无光无影。枝树的叶子在拒绝阳光,就如同一片凝结成黑块的橡胶。

  他并不快活,装也没用。他此时如饥似渴地思念着欧洲:佛罗伦萨城里的乔托塔、罗马的平西奥庄园,还有伯克郡的森林──天啊,英格兰的春天,光秃的树丛下已绽开出报春花来,茅草村舍已掩映在桃李花丛中。他感到,只要留在英格兰,他可以舍弃世上的一切。是五月了,五月底了,蓝铃花儿该开了,篱笆上已爬满了青枝绿叶。西西里橄榄技下的麦地里,麦苗已经老高了吧。伦敦桥下,恐怕已是游船如织。在巴伐利亚,龙胆遍野,金莲花盛开,可阿尔卑斯山却还是冰雪的世界。哦,天啊,欧洲,可爱、可爱的欧洲,那个他恨之入骨、激烈诅咒过的欧洲,他曾断言文垂死。陈腐。完了。可犯傻的却是他。他发起脾气来就骂欧洲垂死。当然他认为自己并不垂死,而是生机勃勃,像美国人说的那样。行了,如果有谁想自己出丑,就让他如此这般地出丑吧。

  索默斯就这样郁郁不乐地游荡在悉尼的街上,强迫自己承认这可与伯明翰媲美的漂亮大街,这儿的公园和植物园美丽而整洁,那双层棕色渡轮穿梭往返于环形码头的悉尼港是非凡的去处。可是,天啊,他干嘛要想这么多!在马丁广场他渴望去西敏寺,在苏塞克斯街,他又几乎为考文特花园和圣马丁巷垂泪,而在这环形码头他又渴望回到伦敦桥上。悉尼这地方,像伦敦,而它不是伦敦,没有伦敦那美丽的旧式光环。这座南半球的伦敦城是在五分钟内建成的,企图替代真的伦敦呢。只是替代物而已,就像用人造黄油代替真黄油一样。就这样,他渴望着伦敦,心情更苦,缓缓地走回自家的小平房。

  说来也怪,他既然这样恨这座城,干嘛还要呆在此地?却原来这是因为,他觉得,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他就得在它的主要城市中住上一阵子。所以,他把自己判了至少三个月的徒刑,就在这儿服刑。他安慰自己说,这三个月期满,他就要坐上汽船越过太平洋回家,回欧洲去。他感到自己身上那根长长的脐带仍拴在欧洲一头,他想回去,回家去。但这三个月还是要呆下去的,权当是对自己发誓弃别欧洲的惩罚吧。三个月内要习惯这个南十字星座下的国家。十字,一点不错!这是一种新的十字架。走下十字架后就要回家了!

  他唯一感到开心的时候是他宽慰自己的时候:八月份就可以卷铺盖打道回府了。这让他平静了许多。

  现在他算懂了,为什么古罗马人宁可死也不愿被流放。他现在能够同情流落到多端河上的奥维德了,奥维德一心想回罗马,居然对他流浪于斯的国度全然视而不见,毫不理睬那些野蛮人。同样,索默斯对澳大利亚也有视而不见的感觉,毫不理会那些粗鄙的澳洲人。在他眼中他们是些野蛮人。最笨的那不勒斯混子也比这些英裔澳洲人让他感到亲近。澳洲人对别人表现出那种咄咄逼人的熟悉样子来,教他不敢领教,他只能敬而远之,心有恐惧。

  当然,他必须承认,就他目及,澳洲人把自己的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事事顺当,没有麻烦。真令人惊讶,竟然没什么麻烦──总体来说是这样的。似乎没谁找麻烦,似乎也没有警察,没有权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运转,松散而闲适。没有压抑,没有真正的权威──没有高人一等的阶层,甚至没见几个老板。一切看上去都像一条滔滔的江河轻松自如地滚滚向前。

  关键就在于此。像一条滔滔的生命之水,全然由滴水汇成,生活处处如此这般。可欧洲却是建立在贵族原则之上的。如果抹去阶级差别,消解高低贵贱之分,欧洲就会陷入无政府状态。在欧洲,只有虚无主义者才立志消解阶级差别。

  可在澳大利亚,索默斯觉得,这种差别早就消逝了,根本没有阶级差别。有的只是金钱和“精明”的区别,但没谁觉得比别人优秀或高明,只有富裕。要知道,自觉比同胞优秀与仅仅是阔点儿的感觉还是有区别的。

  索默斯无论血缘还是教养上,都是个英国人。他感到他算得上是对社会“负责”的那种人,尽管他没有这类祖先,可社会上却有大量毫无责任感的人。在古老的、文明的和道德化的英格兰,这两类人的区别是很鲜明的。它是划分类别的标准。这成了种姓的区别,出身的区别。这是无产者和统治者之间的区别。

  而在澳大利亚,没有谁打算去统治,没有谁实行统治,因此这种区别就自然消匿了。无产者任命人去执法,但不是去统治。这些个部长之流并不比家庭女佣更有责任心。无产阶级时时处处在负着责,他们才是权威的源泉,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而部长们仅仅是工具而已。

  索默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溶化在了真正的民主之中──尽管财富上并不平等。这地方有一种绝对的本能,那就是民主,土生土长的民主。平民大众是他们自己的主宰,毫无疑问。因此他们处之泰然,没必要大惊小怪争个是非曲直。这在澳大利亚是一种共识:平民大众是自己的主人。

  而这正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所无法容忍的。你即使是最讲自由的自由党人,你还是能认清有责任感的阶级与无责任感的阶级之间的区别。你还是得承认“统治”的必要。在英国,你要么承认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要么就得认可“统治”的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英国的劳动阶级和上层阶级的看法是一样的。任何一个诚信自己是对社会负责的劳动者都会感到以某种形式行使权威是他的义务。而无责任感的劳动者则感到自己头顶上压着一个主子,极想冲他好好发一通地牢骚以解心头之快。欧洲是建立在权威本能上的,即“你必须如何”。

  唯一的替代选择就是无政府。

  索默斯是个道地的英国人,既怀有英国人对无政府主义的仇视,又有美国人渴求权威的本能。所以他感到在澳大利亚很有点格格不入。在澳洲,权威这个字眼儿已经死了。在这儿,没人发布命令,若有命令发布,也没人拿它当成命令。一个位于上的人尽可以向另一个位子上的人进谏,后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决断决定接受不接受。澳洲尚未处于无政府状态。英国至少还有名义上的权威。那就赶走权威试试看,会怎么样!宪法上若只有些名义上的东西,那可太丑陋了。

  那么,在澳大利亚和无政府之间只有一个名义吗──英格兰,不列颠,帝国,总督或总督之类的人?只是旧君主统治的影子,单单是个名义吗?难道只是一个空洞的“权威”字眼儿从七千英里外传过来就可以使澳洲防止无政府状态吗?澳大利亚──权威──无政府,一串以A打头的字眼儿一遍遍重复而已。

  理查德·洛瓦特思绪万千地漫步城中。他并不是对它十分了解,没人对它十分了解。而那些自以为对此全然了解的人则几乎总是出错儿。一个人要与什么作对,首先要做到“知彼”方可,否则就只能被淘汰出局。

  可这回是理查德错了。只要你脾气好,又天生宽容──澳大利亚人似乎是十分好脾气又十分宽容的──你尽可以“无规无矩”地生活上很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事情全然在自行其是。

  这是不是像一架转动着的机器,渐渐地要减速停转?

  唉,问题成堆!

  

  第二章 芳邻

  大丽花那件事以后,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家的关系发展得并不太快。考尔科特太太请索默斯太太过去看看她家的房舍,索默斯太太就去了。后来,索默斯太太又回请了考尔科特太太。可这两次,索默斯先生都不参与,并且试图暗暗地给她们泼点冷水儿。他才不要卷入这种事,不,决不。他很想借把钳子和小斧头来用一会儿,拔几个钉子,再把贩子送来的厚木头块劈开。考尔科特家什么东西都愿意外借,只要索默斯家人肯开尊口来借即成。可是不,理查德·洛瓦特决不去张口借。他也不想去买把斧子,因为旅行花费很大,他手头已很桔据。他倒乐意每天一大早折腾那些硬木头板子。

  索默斯太太和考尔科特太太倒是依然爱隔着栅栏寒暄。哈丽叶听说杰克是摩托车厂的工头儿,战争期间他的下颌受了伤,医生无法从他的颌骨中取出子弹,因为要取出子弹却没有什么东西来补缺,他就那么带着铅弹生活了十个月直至有一天那东西突然滚入他的嗓子中,他才把它咳出来。珠宝商想教考尔科特把它镶在胸针或帽子别针上。

  那是一只空壳铅弹,像一只小玻璃弹子儿一样大小,有三四盎司重,考尔科特太太没接受这项建议,而是做了一个雅致的支架,是一个抛光木座儿上的一个小灯架,架上垂下一根精美的链子挂着那黑黑的小铅弹晃荡其间,恰似一只小弧光灯一样。这玩艺儿成了壁炉台上的一件装饰品了。

  这些事哈丽叶都说给愠怒的洛瓦特了,不过她还是挺明智,没把考尔科特太太“或许索默斯先生也想来看看”的建议说给丈夫听。

  洛瓦特渐渐习惯了澳大利亚,或者说习惯了默多克大街上的“房舍”以及从凉亭顶上看到的港湾景色。你木能把这一切都说成是“澳大利亚”──一个人无法一口吃掉一个大陆,你必须得从某一处开始慢慢咬噬。于是他和哈丽叶乘小船游遍了港湾的角角落落。有一天,他们的小汽船遭遇上了一艘向港外驶去的运煤船,或者不如说是他们的船擦着运煤船的船头而过,于是运煤船撞上了他们的船并把船头撞散了架。一时间人们大呼小叫。不过小汽船总算缓缓驶向了曼利,哈丽叶才不叫了。

  那天正是星期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澳洲冬日。曼利是悉尼郊外的一处浴场。你坐渡轮驶近港湾大门,那地方叫海兹。然后你踏上码头,沿街行走,觉得那沿海的店铺和饭馆恰似肯特郡玛加特港的景色。直到走到尽头的海滨大道,面前就是广阔的太平洋了。海水涌上金黄的沙滩,汹涌的大海令布满建筑的海岸萎缩下去。至少那大海在涨潮,太平洋就不算名实一致,它的浪涛在拍打着海岸。或许这吞噬海岸的巨浪正是它太平本性的一部分呢。

  哈丽叶自然喜不自禁。她说她只有在太平洋边上生活才开心。他们买了吃的,就在海边上吃。吃着吃着哈丽叶感到些儿凉意,于是他们起身到一家餐馆去买汤喝。他们又来到街上时,哈丽叶发现她没戴上她的黄围巾。那是一条很大的黄绸子围巾,既可爱又保暖。她声称围巾落在餐馆里了,他们便马上回去找。餐馆里的女孩子,也就是那些女招待们操着一口塔里停气的澳洲土英语说她们“莫有看见”,还说“一准儿让后脚儿进来的人检走了”。

  反正是没了。哈丽叶很气愤,觉得暗中有贼似的。遇上这种不开心的事儿,索默斯建议坐有轨电车去哪儿逛逛。他们坐上有轨电车,沿海岸行驶了几英里。沿岸是丛生的灌木,灌木丛中点缀着一片乱糟糟的平房,有煤油桶皮补的一块块屋顶,有上好的红砖房和灰泥房,样子很像玛加特镇。不远处就是波涛起伏的太平洋。可离岸边五十码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片的洼地和无边无际、形态各异的“村舍”。

  电车载着他们走了五六英里,就到了终点站。这儿是一切的尽头。这里出现了新的“店铺”,是些破旧的瓦楞铁皮屋顶小店,还有停车棚子,一个个小小的房屋代理人的摊位,位子上刷写着招牌。当然还有更多的“村舍”,这是些瓦楞铁皮屋顶或砖砌的平房,还有一片片的沼泽或环礁湖──海水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这一对儿快活的夫妇在一间店铺里喝了点粘乎乎的汽水,随后走上一条宽阔的砂石路。路两边散落着一些小平房,每座平房后面的栅栏上都挂着些闪闪发亮的锈罐头盒子。他们来到沙滩脊上,又一次面对着纯洁的太平洋,海上正是波涛起伏。

  “我爱大海。”哈丽叶说。

  “我希望,”洛瓦特说,“它会鼓起五十英尺高的巨浪,把整个澳大利亚围起来。”

  “你心情太坏了,”哈丽叶说,“你怎么就看不到可爱的东西呢?!”

  “我看到了,是通过环东西的对比。”

  说着,他们坐到沙滩上。他削梨吃,把果皮埋在金黄的沙子中。

  时值冬天,海滩上几乎无人光顾。不过阳光温暖依然,如同英国的五月天儿。

  哈丽叶深感自己非生活在海边木可,他们便在这沟坎遍布的宽广沙滩上漫步,观看着身边的“房舍”。这些房子的名字全起得匪夷所思,可不少的确算得上不错的房子。可它们却像孤零零的鸡窝一样各自建在一片长方形的地盘上,一道篱笆把这家与那家邻居隔开。这副模样,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无聊。只说那片地盘儿吧,它看上去就是那么乏味,几乎像是在乞讨锈罐头盒子一样。还有不少模样讨人喜欢的小平房却建在临时开出的路边上,宽宽的路看上去乏味得很,开那种路纯属白费劲儿。而那些铁皮顶小屋则很教人觉得舒服,它们周围不像汉浦斯特德郊区花园洋房外面那样,有天竺葵和山梗装点。不是不用这些植物来装点,而是装点了也白装点,因为这儿遍地都是破纸片子和罐头盒子。

  可哈丽叶实在太想住在海边了,于是他们在每一座配备了家具准备出租的房舍前驻足。房屋代理人进去简略视察一下。在栅栏一角的启示板上写着“4Sale”或“2Let”之类的字样。可能这种写法表现了某种殖民地人的诙谐意趣,可对索默斯来说这样子难以令人忍受。

  他就是死,也不住这种房子。

  盐池旁是路的尽头,海水缓缓地漫进来。盐池彼岸是一片国家保护区──有点澳洲土着保护区的意思。一池静水那方,按树丛生,地界宽阔。近处,一个男人正在干活,默默地往船上装沙子。右首儿,海涛拍岸,在褐色礁石上激起冲天雪浪。两个身着泳装的男子正跑过沙地从环礁湖冲向海边,那里,两个女人正在供孩子们淌水玩的海边浅水池子里戏水,池边泛着泡沫。一位泳装外套件夹克衫的金发碧眼男子伴着两个姑娘从那里走过。这男子的两条腿粗得惊人。身边不远处,索默斯看到另一位青年躺在阳光下温暖的沙丘上。他浑身湿着滚了一身沙子,让人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来。那青年仍然面朝下趴着,像只动物,索默斯又注意到了他的两条粗腿。这些人似乎肉都长腿上了。那边三个男孩子,其中一个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身着泳衣跑出环礁湖,滚进沙子中玩耍起来。大点儿的孩子伸摊开四肢趴在沙滩上,那小的骑在他身上,扑地跃入沙子中。这些孩子着实像一群小动物一般,没头没脑地东冲西撞着。

  周日的下午,阳光很暖和。那孤单单的男子在环礁湖里推着他的船,那装了半船沙子的船深深地陷在水中。索默斯和哈丽叶躺在沙岸上,心中生出陌生感来。这儿确有某种迷人之处。那就是自由!这就是他们常说的那句话:“在澳大利亚你感到自由放松。”的确如此。

  这儿的氛围叫人大大放松,没了紧张,也没了压力。这是一种失去控制、意志和形态的真空状态。你头上的天空全然开阔,周围的空气也是那样叫你舒畅,全无旧欧洲的那种挤迫感。

  但,然后又怎么样?这种自由的空白几乎叫人恐怖。在这开阔和自由状态之中,是这种新的混乱──散落的小平房,一连数英里稀稀拉拉的马口铁罐头盒子,英国味儿在这里变得杂乱无章,混乱一片。

  甚至模仿伦敦和纽约的悉尼中心也模仿得毫无意义。生意场在全力以赴地运转,仅仅因为这里的生意场是英美生意场的一端罢了。

  这里缺少任何一种内在的意义,尽管这里有着无比巨大的空间。

  在这里让人觉出毫无责任感的自由,这种自由和解放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这一切全然无趣。还有什么比完成的自由还让人失望和索然无味呢?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大悉尼渐渐流散开来,摊出这片星罗棋布的小平房,就像一片无遮无拦的浅水漫延开来。然后呢?什么也没了。没有内在的生命,没有更高的要求,终归是对什么也没有兴趣的。

  索默斯翻转过身,闭上了双目。新兴的国家比老国家毛病还多。

  人是喜欢摆脱旧的压力和紧控后的松弛感的,喜欢摆脱旧世界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这正是周日午后,可绝无英国周日午后那种十二分的百无聊赖。这儿仍然是一个松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个悉尼城里的人恨不得倾城而出,到海边来,到灌木丛中来。这是一个川流不息的世界。他们全从家中奔出来度假了。而到明日,他们都会四散去工作。没什么意义,毫无意义地工作,毫无意义地消遣,可仍然执着依旧。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为钱奔忙也毫无真正的意义。他们的确对金钱所能给予的权力不太在意。除了权力感,权力本身在这儿毫无意义。归根结底,在没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钱也没有什么价值了。金钱是一种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径,否则就一钱不值。当你公然否认自己想达到更完美的境界,钱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只须拿它打水漂儿或赠掉拉倒。甚至钱也是欧洲的一种发明──欧洲或美国的发明,在澳大利亚它毫无魔力。

  可怜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着这个叫做澳大利亚的问题,感到无聊至极。其实他没必要与澳大利亚叫劲:他完全可以从享乐主义出发,拿这种问题来自娱的。可这样几乎让他心力交瘁。

  哈丽叶这时坐起来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起身回去乘电车了。在最尽头的房子门前砂路上停着一辆汽车。那座房子名为圣·克拉姆,看见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伦的康沃尔。圣·克拉姆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就在环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讨厌那儿。”哈丽叶抬眼看着圣·克拉姆说。

  可是索默斯没答话。面对这些灭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发。

  他刚刚走过一座号称“爱之港湾”的房子,标明“出售”。它能卖得动。他心情沉郁地从沙滩上走过,一座座房子名称各异:“阿卡地”

  、“斯特拉·玛利斯”、“拉基提·库”。

  “喂”身后有人在叫。

  是考尔科特太太步履蹒跚地在沙滩上追赶着他们,跑得她满脸通红。她身着浅灰的双线上衣,脚蹬一双羊皮鞋。她身后不远处,跟着身穿衬衫的杰克·考尔科特。

  “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儿!”考尔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说。而哈丽叶则激动地只顾大叫着“哎呀,你好啊!”,一边同她热烈地握手,那样子倒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个老熟人。这一通儿握手很让考尔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这几乎是一种辱没,羞红了脸。

  她丈夫跟上来,双手插在衣袋里,避免这种误会。

  “哎呀,你们在这儿呀,”他冲索默斯夫妇说,“不想喝杯茶吗?”

  哈丽叶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着。

  “哦,真想。”她回答说,“可是,上哪儿?你们在这儿有房子吗?”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说。

  “可是,她会愿意我们去吗?”哈丽叶倒退一步说。

  考尔科特夫妇沉默了一会儿。

  杰克说:“会的,只要你们肯来。”与此同时,很明显他意识到索默斯是避免与别人接触的。

  “那就太谢谢了。”哈丽叶说,“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谢。”他说着,心里暗自发笑。他感到杰克对他这种躲躲闪闪在报以一种男子汉的轻蔑。

  说话间他们就开步朝“圣·克拉姆”走去。杰克的姐姐是个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见。她友好,但对新来的客人稍有疑虑。她丈夫是个康沃尔小伙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剪成圆圆的一圈,在光滑、晒红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条圆弧线来。

  后来,索默斯才知道,这个性特莱威拉的康沃尔小伙子娶的是他兄长的寡妻。这以后,考尔科特太太给哈丽叶提供了一切有关这位大姑姐的情况。第一位丈夫叫阿尔弗雷德·约翰,两年前去世的,给妻子留下了一小笔钱和“圣·克拉姆”这栋房子,还留下了一个叫格莱黛丝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妇一进屋,这小姑娘就摇晃着一头长长的棕发跑来跑去。这么说起来,特莱威拉夫妇还算新婚燕尔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着转,默默地帮妻子罗斯准备茶点。

  这座平房很是赏心悦目:一间大屋面对大海,屋外有走廊,通向每一个小房间。屋里挂着很多张家人照片,挂着镶奖章的镜框,上面装饰着彩带,还有一封赞誉第一位特莱威拉的信。特莱威拉太太很警觉,也会察言观色,她决定以礼相待。于是,大家被安排坐在窗台下的柳条椅和有扶手的高靠背椅上,而不是围坐桌旁用茶点。威廉·詹姆斯默默地但是殷勤地端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和糕饼分送给大家吃。

  这是个奇怪的青年人,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面色苍白。灰眼睛和紧闭的嘴角上隐隐露出一丝奇特的幽默来,可他却一言不发。很难断定他的年龄,可能三十来岁,比他妻子稍稍年轻一点。他似乎为什么事暗自得意,或许是为这桩婚姻吧。索默斯注意到,他的眼白充满了血丝。他从十五岁起就住在澳大利亚,是他哥哥──“圣·克拉姆”少校──从离纽基不远的圣·克拉姆把他带来的。索默斯就知道这么多。

  “喜欢悉尼吗?”特莱威拉太太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港湾,我觉得很漂亮。”索默斯套了一句现成话。

  “确实是个漂亮的港湾。悉尼是座很美的城市。怎么说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

  谈话冷了下来。考尔科特沉默不语,威廉·詹姆斯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儿。甚至那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嘟哝两句什么,也沉默了。屋里每个人都有点窘迫、呆板:他们太有礼貌,太过分地拿架子。男人们干脆就像木头桩子。

  “你不大看得上澳洲吧?”杰克问索默斯。

  “怎么会?”索默斯说,“我怎么会这样判断?我连个澳洲的边儿还没看清呢。”

  “哦,澳洲算起来就是一个边儿,”杰克说,“是不是对它没什么好印象?”

  “我说不上,我的感觉很杂乱。这儿的乡间挺让我着迷的,很奇特──”

  “可你并不会见到澳洲人就乐意接近他们。他们跟你味道不一样,有点疙疙瘩瘩的吧?”杰克笑着问道。

  “可能是这样吧”索默斯说,“这话说得巧。我管不住自己的味道跟别人的不一样,对不对?”

  “你当然不能,即使是味道不浓,也会有冲突的。”

  “嗨,别说这个了。”哈丽叶叫道,“他会撞得头上起大包,他还会抱怨呢。”

  他们都笑了,笑得可能有点不自然。

  “我也这样想。”杰克说,“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你是要写这儿吧?”

  “我觉得我或许乐意住在这儿,也写写这儿。”索默斯笑道。

  “写林子里的土匪,写个落入丛林中的女人,迷了路,进了强盗的营地?”杰克问。

  “没准儿。”索默斯说。

  “我想问问你平常都写什么,行吗?”杰克小心翼翼地问。

  “哦,诗,随笔。”

  “讲什么的随笔?”

  “呃,大多是些废话。”

  人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洛瓦特,别犯傻。你知道的,你绝不认为你的随笔是废话,”

  哈丽叶插嘴道,“你写的随笔是关于人生、民主、平等那类事情的。”哈丽叶解释道。

  “哦,是吗?”杰克说,“我倒想拜读呢。”

  “那,”哈丽叶犹豫道,“他可以借给你一集。你带来了一些,是吗?”她说着转向索默斯问。

  “有一本。”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说。

  “那就借给考尔科特先生吧,好吗?”

  “他要借我就借。不过,那书只能招人烦。”

  “我或许读起来会长精神呢,”杰克很明确地说,“只要把一脑子力气都使上就行。”

  索默斯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这种比喻很矛盾,很可笑。

  “这书并不崇高,”他说着,暗自好笑,“问题是人们并不想听点什么。”

  “还是让我试试吧。”杰克说,“我们是个新国家,我们得学习呀。”

  “我们刚好相反,”威廉·詹姆斯冲口而出,他一口的康沃尔土音,边说边笑,“我们要做的是向人们表现自己该懂的全懂了。”

  “我们当中有些人是这样的。”杰克说。

  “我们当中多数人都这样。”威廉·詹姆斯说。

  “伙计,走自己的路。不过还是说少数人的事吧。有一小部分人懂得我们该接受一个大教训,而且乐意接受。”

  又沉默了。两个女人似乎销声匿迹了。

  “有一点很重要,’索默斯暗想,“这些殖民地居民严肃起来时,说话颇像男子汉,不像孩子。”他抬头看看杰克。

  “该接受教训的是这个世界,”他说,“并不只是澳大利亚。”

  他的口气很尖酸,很刻毒。他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尔科特。考尔科特则莫名其妙地回视了他一下,那棕色的眼睛里目光不那么锋利,不那么专注。

  “可能吧,”他说,“可是我关心的是澳大利亚。”

  索默斯看着他。考尔科特脸庞瘦削,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着。这张脸刮得很干净。这些殖民地的居民,总是嘴巴刚刚咧开一线细缝就赶紧闭上,杰克正是这样儿。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神秘,像土着人一样深邃。

  “你很关心澳大利亚吗?”索默斯若有所思地问。

  “我肯定,是这样的,”杰克说,“不过,如果我像不少倒霉的矿工一样失了业,我想那我会更关心找份儿工作的。”

  “可你很关心你的澳大利亚吧,对吗?”

  “我的澳大利亚?是的,我总共拥有七英亩澳大利亚。我想我特关心那七英亩土地。我为它交着税呢。”

  “不,我说的是澳洲的前途。”

  “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上台子上去为这个大喊大叫的。”

  话说到这儿,索默斯夫妇提出来要走。

  “要是你们不嫌挤,”杰克说,“可以坐我的车。让索默斯先生在前面挤挤,格莱黛丝坐爹爹腿上,后座儿就能坐下别人了。”

  对这个建议,索默斯马上就接受了。他感到犹豫或拒绝都是可笑的。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圣·克拉姆”。西天上,西下的斜阳晖映着大地。东方的远天上,一片玫瑰色的云彩像一弧拱顶笼罩着太平洋面。右首的灌木丛中光线转暗,有点鬼影憧憧的,你仍然可以想象有某种非人的灵影在桉树林中徘徊。左首,他们时常能看到一波又一波长长的浪褶携着明晃晃的泡沫从太平洋上滚过来,波涛后面,深绿色的海面上晖映着东方海平线上烟儿似的玫瑰红晕。那东方海平线上久久地凝滞着一道粉红和淡青的彩色光岸,似乎是天际在渐渐变冷。在索默斯看来这幅景象最具澳洲特色。这道遥远天际的粉红光岸,是那么柔和纯洁,顶着烟一样美丽的蓝色光晕。随后是满天星斗洒落开来,而西天上最后一抹夕阳中有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美丽。夜幕降临伊始,那白日里的杂色便全然消逝殆尽,随之袋鼠的大陆又再现了它神奇罕见的光晕,那是一种只有处女才具备的肉体冷漠。

  索默斯在前排坐在杰克和维多利亚·考尔科特中间,因为他身体很瘦小。他尽量缩着身子,颇像三明治中间的一片薄火腿。当他向她看过去时,他发现维多利亚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她立即绽开了笑颜,好不教他心动。她是那么迷人,面容如此纯洁,就像一个纯洁的少女,既幼稚又腼腆。可她却在黄昏中给了他一个奇特的笑脸,这笑容叫他困惑,不解其意。那似乎是在馈赠什么,可样子又是那么清纯。或许就像庙里神圣的妓女,以一笑来承认其行为的神圣性。他不打算想这事儿,便移开目光去看夜色中汽车的机罩。

  奇怪,索默斯想,可能这女子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我,而大多数女人则把我看成我压根儿不是的那种人。让人一眼就看穿,像是一家子似的,这真叫怪。

  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到荣幸,因为这女子似乎看到了他的长处。她一点也不像欧洲的女人那样意欲征服他,半点那个旧世界中女性的贪婪都没有。她倒像古希腊的女孩儿,把自己献给酒神巴克斯这个神秘之神。

  她丈夫默默地叼着烟斗开着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至少他颇有保持沉默的毅力,这沉默教人有所感知。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吧,无论如何他不觉得有必要看住他的妻子。她愿意好奇地与索默斯笑脸相对,那是她的事。杰克·考尔科特认为,她可以冲那个方向做任何表情。她是他的妻子,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种业已形成的关系是永恒的了。只要她不背叛这种夫妻关系,她做什么都可以。而他则完全可以相信,她对那种支撑他们做夫妻的无可名状的关系是忠诚的。他不想装腔作势,也不想占有她全部的精神领域。

  同样,在那条联系他们的纽带上,他这一方永远不会扯断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把肉体和精神全许给了妻子。不,不是这样。他有相当多的部分没有进入这条纽带,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尽量利用这一部分。他诚挚地爱着她,爱她那种幼稚的世故和纯洁,这样便于他向地掩饰自己,不过他们现在处得很真挚也很亲密。他们的爱情之火始终是纯真的,这纯真也懂得自身的限度。因此,除了进入他们夫妻关系的那些东西之外,他决不想了解别的。他绝不想同化她,也不想占有她天性的全部。他相信她,任她走自己的路,只敦促她恪守他们之间的承诺。不过,他也并不想界定这些承诺都包括些什么。这东西是不确定的,他们两种个性的接触怎样界定得了?当他们的个性相遇相连时,他们就成了一个人并许诺永久相互忠诚。而他们各自不属于对方的那些部分则是自由的,不许探寻,甚至不允许了解。双方都认可对方保留一大部分不为其所知,无论言谈、行为甚至生命。他们并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得太多,就意味着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也太多。

  这样的婚姻是建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荣誉感和个性完整之上的。

  看起来,每个种族和每个大陆的人都有自己的婚姻本能。澳大利亚人中流行的本能与美国人的当然不同。而任何一国的人要生存,就得循着其本能行事,无论其婚姻之法是否在全世界通行。

  考尔科特夫妇对她们的婚姻从来没有个一致的说法。他们还没想出怎么说呢。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对自由有强烈而微妙的欲望,对;旧习陈规毫不在乎。所以他们是凭着本能,坦然地选择自己的立场的。杰克的观点是:只要老婆对他好,令他满意,他保证相信她,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以外,她干什么都行。他不想为任何人设置牢笼。这一点他先是对威廉·詹姆斯说过,后来又对索默斯说过。威廉表示同意,不过认为还不止此。索默斯则公开表示气愤,绝不要在自己的婚姻中使用此等药方。

  他们告别了特莱威拉夫妇,离开了那座位于悉尼北部的房子,上了码头,就回默多克街了。杰克还得把车开到城里的车库去。维多利亚说她要准备晚茶了,等他回来吃。在澳大利亚这种晚茶是当正式晚餐吃的。见此状,哈丽叶大胆地发出邀请,请他们一家去自己家中吃这顿晚茶──一顿实实在在的晚餐。维多利亚打算帮她做,而杰克只需直接回托里斯汀即可。维多利亚对这个安排十二分地满意,说话间回去换衣服了。

  索默斯知道哈丽叶为什么发这个邀请。因为有一个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顿饭。像许多女性一样,哈丽叶在战争期间学会了做饭,现在时不时地也爱做做。这一次就是恰逢其时。索默斯把小炉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苹果、土豆、葱头和南瓜削的削,剥的剥,还弄好了肉,调好了调料,哈丽叶则忙着做肉饼、果馅饼和小蛋糕,还烤了牛奶蛋糊。现在她温情地扫一眼她那一流的厨师架子,着手调蛋黄酱来拌土豆色拉用。

  维多利亚来了,身着浅粉色的薄纱衣裙,上面点缀着金色碎点,是茶会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并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额上故作不经意地垂下几级来,那样子颇为迷人。她脸色很好,显得很兴奋。哈丽叶穿上了一件旧黄绸上衣,索默斯则着一件黑色西装。这顿茶桌上,有冷盘烤猪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莴苣和酸辣苹果;随后上的是浇汁龙虾──或者说是不错的小龙虾,红白分明;甜食有苹果饼、牛奶蛋糊、糕点,一个水果拼盘中有苹果、西番莲果。橙子、菠萝和香蕉。当然还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很兴奋,索默斯在饭桌上用刀叉调配食物的花样儿,中央这间屋子灯火通明,壁炉上水壶嘎嘎欢叫着。在印度那几个月,他们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礼节,总有两个男仆默守一边伺候用膳;来时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轮船上也是讲一套旧式礼节。经过了那些场合,索默斯和哈丽叶可能会觉得今天这场景有点破落,但还是很有趣儿。而这在维多利亚来说几乎是“社交”了。他们都在等杰克回来。

  杰克回来了,在门道里他得稍稍低下头才行。刮得干干净净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态,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十分典型的澳洲人。

  “让你们久等了吧?”他说。

  “我们刚准备好,你就来了。”哈丽叶说。

  杰克得来切肉,因为索默斯切不好也不爱切。哈丽叶在往大杯子里倒茶。考尔科特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想看看自己到底喜欢吃哪一样。而维多利亚则从睫毛下面窥视哈丽叶的举止。不过哈丽叶总表现得十分暧昧:她用吃鱼的叉子吃甜食,又用吃布丁的餐匙喝汤,这样一来,观看她在饭桌上的举止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对索默斯来说,今天这顿饭就像倒退了二十年,像英国中部地区周口的一顿农家晚茶一样。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算走出了英国中部,总算摆脱了那儿的生活方式。可到了这儿,却发现又回去了,几乎没怎么变样儿。而对哈丽叶来说,这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儿。理查德·洛瓦特则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

  儿时那种欢快开心的日子现在让他想起来就不舒服。他讨厌乱哄哄的客人混在一起而没有拘束的样子。在这方面他倒更喜欢印度:土生土长的诗者和白人之间的隔膜形成了某种气氛。他惯于独处一隅,说话时保持一定距离。那样会让他感到十分松弛,因为那更符合他的天性。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又淹没在那熟悉的儿时“湖开心”的氛围中了,不禁有点不快。

  杰克自然是有所节制的。不过他的节制有所不同,这节制并不表现在外表上。他的确穿着外套,不过他尽可以着衬衫随便地坐在那儿。他沉默着,不过很随意。

  这两个男人之间默默地进行着一场战斗。对哈丽叶来说,这种熟悉的随意场景很有趣,像没有掩饰的伪装一样。在她最为奔放友好的时候,她仍旧是在戴着假面跳舞,假面背后仍是欧洲“上等”阶级的她。可索默斯则是与这些人一样的人,他对普通人怀有本能的警觉,凭本能就能知道他的邻居要什么、想什么,并凭本能可以应对他们。

  与其他阶层的人在一起,人与人之间往往有明确的鸿沟,除非刻意沟通,一般来说很少能沟通。可跟普通人在一起,与多数澳洲人在一起,则没有什么鸿沟可言。交流是在冥冥中不知不觉地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像波浪一样流动,谁都知道:除非说不出话来,否则这种交流就没障碍。每个人在心照不宣地理解并回应对方,交谈如同汩汩流水明澈如许。普通人到了一起就是这样的。但是在澳洲则有这样的不同:每个人似乎都感到自己靠边站了,至少是退开了半步。全部的友善都建立在这样的信号上──“你让一分,我也让一分”。这样做可是要有毅力的,像一场决斗似的。在这之上是友善。可这样不停地礼让,会使人变得一钱不值。这样也有些叫人生出困惑。

  可能在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厉害些。可能,从一国到另一国,女人变化不大,很少玩这种“密码”把戏。不管怎样,哈丽叶和维多利亚很快就打得火热。她们都是漂亮女性,言谈举止都很得体,所以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很美好。有点不同的是,维多利亚一直敬着哈丽叶,表示向一个优越阶层的人的敬意。

  至于这两个男人,索默斯看似一个绅士,可杰克不想当绅士。索默斯看似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杰克一眼就能看出索默斯身上那种本能的反应是同一阶层的人才有的:是属于普通人的。或许,上流社会的优秀人物之间也存在着与此相同的直觉沟通,但他们的反应中总是有某种保留,他们更喜欢非直觉的沟通形式,喜欢咬文嚼字的交谈。对他们来说,没有说出来的似乎就不存在──这对别的阶层的人来说几乎意味着一种荣耀。可对真正的普通人来说,只有没说出口的才意义重大呢。

  说到这儿再回过头来说杰克和索默斯吧。索默斯有着高度的、与别人进行直觉沟通的能力。尽管他十分想独处一隅,试图摆脱令人乏味的千人一面,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直觉反应的能力。除非他个人受到伤害,他才中断这种反应。可是,只需一点点真正的善举就能又唤醒他直觉反应的生命力。

  杰克一直表现得很慷慨大方,所以索默斯才喜欢他。也正因此,索默斯无法抑制自己灵魂上与他的呼应。至于说杰克,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发现这个小个子男子表面上是个纳士,可又不尽然。因此他想了解他,想同他交谈。他想从根本上了解他,因为他与众不同:他可能是个德国人,可能是个布尔什维克,什么都可能,但总得有个说法,他太与众不同,像个绅士,可又不是绅士。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看你时,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凭直觉回答你时,那样子表明他是你的同类,可他言谈中的明晰和主见又表明他是个绅士。既不是此又非彼。他似乎懂得很多。

  杰克深信,索默斯懂得很多,只要他愿意讲,他可以告诉你许多。

  如果他仅仅是个绅士,杰克当然不会希望他敞开心扉,他想也不会想。一个绅士是不会向一个普通人敞开心扉的。他只会说,而一个劳动者则只能远远地听他说。可杰克发现这个小个子无生是个绅士但又不做绅士,他与普通人看似相同而同时又具有绅士的特质,他这才想:干嘛不让他透露些秘密?

  索默斯明白杰克这种心态,他不会上当的。他挥洒自如地聊着,聊得很开心,可绝不投杰克之所想。他太明白杰克需要什么了:像男人与男人,像伙伴那样谈话。可索默斯绝不与任何人为伴,那不合他的本性。他像老相识那样开怀放谈,这样子迷住了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坐在沙发上依偎着杰克,棕色的眼睛却盯着索默斯。索默斯说话的样子是迷人的,他那张表情迅速多变的脸上似乎充满了魔力。或许,很难给索默斯下个定义,这样一个表情变幻如涟漪的人。这个人似乎沉醉在自己飞速的意识光环中了。这一点迷住了维多利亚:她当然在想象燃烧的丛林中会出现神呢人可杰克却心有疑虑。他不相信这种飞驰着的思维光环。如果在熊熊燃烧着的思维森林深处有个什么人,那就出来,像个汉子那样越出来。即使那是一个神,也请他出来,像个汉子一样。否则,他就是个江湖骗子,一个杂耍儿艺人,聪明得过了头。

  索默斯很明白杰克对他的期盼。杰克坐在那儿吸着他的短烟斗,娇美的妻子身着乔琪纱偎在身边,这个一脸思绪的人是个有男子汉气度的汉子,他对对面那个闪烁其词的小个子男人报以不屑,可他又有点不安,因为那小个子竞嘲弄他的“男子气”,笑它不彻底。要让一个男人成为汉子,光靠“男子气”是不够的。

  索默斯的闪烁其词中包含着对另一个男人的不屑。不过女人们并不在袁杰克受了点打击,因为她们并不强求什么正统的“男子气”。

  而对她们来说,索默斯最迷人之处在于他从来不与人为伴。她们这样女性气十足的女人特别在意伙伴的虚情假意。

  就这样,杰克喝了点苏打威士忌,有点心烦意乱地回家了。他首先要接受的事实是,那小个子从来不与人结伴。还不能嘲笑他软弱,他其实还蛮尖刻的,别的男人蔑视他,他反报以嘲讽。但不管怎样,杰克都要弄明白这个人。

  

  第三章 喂,看左舷!

  “总的情况怎么样?”他们认识两周以后的一个晚上,考尔科特问索默斯。他们已经相互习惯了对方,各自心里也喜欢上对方了。不争吵时,他们在一起很愉快。他们时不时下盘象棋,往往下得毫无章法。索默斯聪明地发起进攻,一往直前,有时不到一刻钟就把杰克收拾干净。可他往往疏于防守,而杰克则长于防守。公道地说,考尔科特更习惯下西洋跳棋,而索默斯从没下过跳棋,更不会记棋步。所以杰克用了跳棋棋法,目的是吃零星的子儿。而索默斯不会这一招儿,从而也就保护不了自己。他的兵力中了埋伏,全盘棋就输了。因为待到他只剩下一两个子儿去进攻时,杰克就巧妙躲避,用心计挪开棋子儿。

  这不是象棋的下法儿。”索默斯抗议道。

  “你输了,不是吗?”杰克问。

  “没错儿,照这样下下去,我永远是个输。我吃不到你那些躲躲闪闪的子儿。”

  “那好,只要那么着我能赢,我就那么办了。我跟你一样不会玩这东西。”杰克说。可在他的语调里却透着“灭了你”的胜利感。索默斯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持尊严,总算没有生气。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

  有时,如果索默斯建议下一盘,考尔科特则会推托有事要做,不能下,洛瓦特则二话不说冷漠地善罢甘休。可不出一个半钟点,考尔科特又会来敲门,进来问:“怎么样,准备好杀一盘了吗?”

  洛瓦特会毫无疑问地默许。在这种情况下,杰克是早就暗自积攒了力量,下起棋来甚至安静得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他显得从容、顺从,让索默斯失去了警觉。这时,他开始像往常一样挥洒自如起来,随之杰克将那小个子邻居的棋于风扫残云席卷一净,令他瞠目。一盘、两盘、三盘下来,回回如此。

  “我看不清棋盘,”索默斯惊讶地说,“我简直黑白子儿不辨。”

  他很沮丧。他说的是实情。他似乎不开窍,似乎脑子里被注射了什么药。他无法将意识集中起来,只有到进入某种状态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身陷其中了。他拒绝去试一试如何集中精力。杰克很是嘲讽他一通,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来。他击败了这个自大的对手,比他强。

  这种情况出现的第一个晚上以后,索默斯腻了自己的邻居,更不愿向他敞开心扉了。从此他再也不清杰克来下棋了。可考尔科特来建议杀盘,索默斯上阵了,表现却很冷淡,没了那种冲劲儿,也没了笑声,这本来是他下棋时须迷人的样子。杰克又受了冷落,屈从于索默斯了。一到这个时候,索默斯就开始对他降尊纡贵起来,于是那种“游击战”式的老把戏又开场了。

  一听到杰克问:“你觉得总的情况怎么样?”索默斯就警觉起来。

  “这人在套我,想骗我。”他暗想。他是从杰克话音中的某种沉静、几乎是狡诈知道的,还有他举止中表现出的某种屈从。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假惺惺的顺从,这无异于犹大的靠近。

  “什么叫总的来说?”他问,“你是指宇宙?”

  “不。”杰克说。他的第一步就被挫败了。他上过澳大利亚的高中课程,惯于为自己着想。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漠视思想,仇视意识。在他看来,对大多数重大的问题没有感知,甚至头脑一片空白,那才更有男子气度。不过在他个人的问题上、澳大利亚的政治、日本和机器,他则很有看法,很有男子气度。当他遇上一个叫他困惑的人时,他也想弄明白这个人。他抬头不怀好意地审视一下索默斯,又忙用虚假的恭顺表情来掩饰自己的目光。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头脑中那巨大的空旷,就如同他的国家──一片广袤的空荡荡“沙漠”位于他的头脑中央。

  “不,”他重复道,“我指的是这个世界──经济和政治,指的是这个世界的民生。”

  “问我可没什么用。”索默斯说,“战争打破了我对人类希望的泡沫,我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对当今的人类世界抱阴郁悲观主义态度。”

  “你觉得会变坏吗?”杰克仍然用一种洗耳恭听的温顺表情对着索默斯。

  “是的,我是这么看的。或快或慢吧。或许在我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什么大的变化了。但无论如何,在我看来,现在的趋势是走下坡路。对我这样一个悲观论者,还有什么可问的?”

  索默斯本想就此打住,可是考尔科特却穷问不舍。

  “你认为还会有更多的战争吗?你认为德国很快又会发起战争吗?”

  “呸!这个妖魔是过去的事了,还能怎样?德国是昨天的妖魔,而不是明天的。”

  “它以前吓得我们觉都睡不成。”杰克反感地说。

  “不过现在看来它是完了。作为一架战争机器,它完蛋了,永远完蛋了。它的铁拳成了一堆碎铁片。”

  “你这么想吗?”杰克问,那样子颇像一个打仗归来的英雄,一腔的故意,把旧敌当成唯一的鬼怪,而一旦你对他说心怀旧恨已毫无必要时,他会大为感到受了伤害。

  “那只是我的看法,当然,我可能不对。”

  “没错儿,很可能不对。”杰克说。

  “那自然。”索默斯说罢,俩人全沉默了。这一次,索默斯自顾笑起来。

  “那,你认为明天的妖魔是什么?”杰克终于不情愿地喃言道。

  “我真说不上。你觉得呢?”

  “我?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儿。”

  “可我是想听你说。”索默斯笑了。

  杰克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忖。最终,他终于以一种澳洲男子汉的直率说:“要我说,你指的妖魔是工党吧。”

  索默斯闻之心想,这又是个引子:“他想知道我是个社会主义者还是反社会主义的人。”

  “你认为工党是对社会的威胁吗?”他反问。

  “哦,”杰克模棱两可道,“我不是说工党是威胁。或许是国家的形势逼得工党成了威胁。”

  “很可能。不过,国家的形势怎么样呢?”

  “好像没人知道。”

  “所以怨无怨地就没什么了。”索默斯笑道。他对默坐一旁赌气的这个男人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他来这儿纯粹就是来喜我的话,想知道我的内。乙!”他气恼地自忖。这种谈话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他甚至连威士忌和苏打水都不请杰克喝。“不,”他自忖,“如果他利用我的好客,来到我家就是为了套我的话,阴险地压我一头,我绝不给他喝饮料。让他回家喝去吧。”不过,索默斯想错了。他一点也不懂杰克的社交路子,他的策略是保留自己的绝大部分不外露。而理查德则是希望他整个的人敞开心扉。可杰克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含而不露。

  于是,杰克坐了一会儿就缓缓起身说:“好啦,我回去了。明天还得上工。”

  “要是我们也能有工可上就幸运了。”索默斯笑道。

  “哦,有了钱,不需要去上工,那才更幸运。”杰克回敬道。

  “唉,不少人挣很少的工钱,却还没个固定职业,多烦人啊!”

  索默斯说。

  “没错儿,换了我我也会烦的。”杰克老老实实认可了他的话,与此同时他也在蔑视这个没工作的人,这等于没有生活的意义。

  “对,当然了。”

  考尔科特到托里斯汀来时,不是维多利亚陪他来,就是她请哈丽叶到威叶沃克宅去。杰克家的住宅起名叫威叶沃克。这宅子是一位从姨妈处继承了一笔并不丰厚的遗产的人所建,他于是给宅子起了这个名,并把它永久地写在门上,以示反社会。

  “威叶沃克──为何干活儿?”杰克说,“因为你非得干呗。”

  邻居们几乎总在谈论自家宅第的雅号儿。“维基说索默斯太太要来威叶沃克。她正在做一件袍子什么的,把一些;旧的布缝起来,哦,也许是新的,我想她需要听听别人的建议。”杰克如此这般地说。

  哈丽叶去了威叶沃克,表面上欣然而去,实则心存反感。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什么“邻居”,并不知道“邻居’的含意是什么。她倒也不在乎,试试看吧。她和维多利亚差不多已经说了她们想说的,听了她们想听的,但她不在乎,她们还是相互喜欢上了。要知道,维多利亚这只猫一旦张开她的爪子变成一个“俗’女人,她就是一只恶毒的猫。不过,只要她的爪子收起来,那小爪子还是毛茸茸的,柔软又漂亮。她在哈丽叶面前表现得恭敬,因此很讨哈丽叶欢心,在哈丽叶眼中她竟显得很迷人呢。再说了,维多利亚有一架很像样的钢琴,她弹得也不错。而哈丽叶呢,嗓音不错,可琴弹得不好。于是,每每两个男人在一起下棋或如此这般地冲撞,他们会听到哈丽叶洪亮清越的歌声,唱着舒伯特或舒曼的曲子,或是法国或英国民歌,维多利亚在一旁伴奏。两个女人都很愉快。维多利亚尽管喜欢音乐并且对音乐有一种本能的喜爱,但她不太懂歌曲。因此,学唱些英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歌曲,对她来说真正是又冒险又快活的事。

  她们正唱着时,杰克回来了。

  “还唱呢!”他叼着小烟斗颇有男子气地说。

  哈丽叶环顾左右。她快要哼完那首快活的小调《爱的礼赞》了。

  她喜欢这支曲子,一唱就想笑。“每个生命都是顽强的……”她冲他笑着唱完最后一句。

  “你回来早了。”她说。

  “觉得一脑子昏暗,”他说,“就想该日落而息了。”

  哈丽叶猜想,用她的话说,索默斯“令他不舒服”。

  “唱歌吗?”她叫道。

  “我?当一头母牛想进门来让人挤牛奶时,你听到过她的叫唤声吗?”

  “哦,他会唱!”维多利亚叫道,“他在港口灯光音乐会上唱过二重唱呢。”

  “哈!”哈丽叶叫道,“多让人激动啊!他唱哪一首二重唱曲子?”

  “《喂,看左舷!》。”

  “啊,啊!我知道。”哈丽叶叫道,想起了康沃尔那边索默斯的一位农民朋友,那人教她唱过这支令人兴奋的曲子。

  “我们唱完之后,全大厅里别人都走了,只剩下维多利亚和跟我唱二重唱那个伙计的老婆了。”杰克说。

  “别说瞎话。他们起劲儿地欢呼,还让你再来一个呢。”

  “嗯,我们俩再也不会唱别的二重唱了,不得不再唱了一遍《喂,看左舷!》。唱完时,左舷上的闹钟响了,响得很刺耳呢。”

  “嘿,那咱们就唱这个吧!”哈丽叶说,“我唱错了你就帮我一句,我不大会唱。”

  “唱哪一段?”杰克问。

  “哦,我唱第一段吧。”

  “不行,”杰克说,”我来唱那段,我是男高音,真的,有一回我都把人们唱怕了。”

  “可我唱不了女低音。”哈丽叶说。

  “好了,杰克,你唱低音好了。”维多利亚说,“唱吧!我帮你们。”

  “行,你替我打保票就行,我倒无所谓唱什么。”杰克说。

  于是,不一会儿的功夫,索默斯就听到威叶沃克那边传来洪亮的歌声。哈丽叶时有中断,但很快又被带了起来。她坚持唱下去,直到唱好,另外两个人打着拍点儿,不知疲惫地颤着嗓子唱个没完。直到钟声敲过半夜十一点,他们还在引吭高歌,唱的仍是那首《喂,看左舷!》。

  刚刚消停一会儿,考尔科特太太就飞跑到托里斯汀这边来。

  “哦,索默斯先生,要不要过来跟杰克喝一杯,索默斯太太正在喝苦啤酒呢。”

  索默斯走进威叶沃克的起居室时,杰克抬头看看他,笑了,黑眸子里透着明亮的光芒,那模样很像个情人似的。

  “啤酒?”他问。

  “有没有别的?”

  “没了,只有汽油。”

  “那就喝啤酒吧。”

  哈丽叶和维多利亚仍在钢琴旁谈论歌曲。哈丽叶在教维多利亚学习舒伯特歌曲的发音。她不熟悉这首舒伯特的《因为世上还有孤独人》。维多利亚颤微地用小嗓儿哼着,显得很害羞。

  “咱们到厨房的炉子边儿上喝酒吧,”杰克说,“在那儿能听清说话声,这个鸟儿窝里什么都听不清。”

  索默斯沉着脸随他进了小厨房,坐在仍然温暖的炉边。

  “她们两个女士还得扯着嗓子唱一阵子呢。”杰克说。

  “要是咱们不管的话。很晚了。”

  “哦,我都醒第二遍了,十分清醒。”

  “说到悲观主义,”他顿了顿说,“我们这儿也有许多人感到局势不稳,你知道的。”他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不稳?澳大利亚的金融吗?”

  “哦,澳大利亚的一切。”

  “呃,哪个国家差不多都这样儿。黑烟大的地方火倒不很大。这世界从开始蹒跚起步就一直走向毁灭,这是不言自明的。”

  “我想是的。可总会有一天要毁灭,至少澳大利亚会这样。”

  “怎样的毁灭呢?”

  “可能是金融上崩溃,然后全面受到严厉惩罚,你可能也懂。我们得想想这个问题了。”

  索默斯严肃地注视着他。杰克似乎有点微醉了。他不过只喝了一大杯啤酒,并没醉呀。不过,他的面孔变样了,充满着渴望,目光闪烁,显得眼睛都大了,那奇怪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激奋。

  “可能吧。”索默斯缓缓地说,“我既不是金融家,也非政客。

  好像马上要惨败的就是资本方面,说不上谁会幸免。可能中产阶级先要完蛋,就像金融和资本完蛋一样。也可能不是这样。我干脆不想弄明白。”

  “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哈。”杰克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是这样的。”

  “嘿,我觉得你说得对。中产阶级正在走下坡路。他们依靠什么呢?靠的是金钱和资本。而这个国家现在等于破产了,那他们还靠什么呢?”

  “他们说大多数国家真的破产了。不过如果他们心照不宣的话,破产这个词儿算不了什么。”

  “哦,不。在这个国家,说破产,可够厉害的。如果它真的濒临危险,国家真破了产,新南威尔士州就难办了。”

  “国家永远也不会破产的。”

  “不会吗?到咱们老了的时候,也不会出现金融危机这样的塌陷事故?等着瞧吧。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

  “我说不上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不知道怎么办。理论上说,如果国际金融业都破产──假使可能的话──我也不怎么在乎。”

  “别管理论上怎么样。你想看到金钱和资本的势力破落,对吗?”

  索默斯看着对面那么兴奋的英俊面孔,缓缓地说:

  “理论上说是这样。可事实上呢,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理论上’吧,像个有感情的男人那样直来直去,你想还是不想?别用一个‘理论上’遮遮掩掩的。想还是不想?”

  索默斯大笑起来:“是的,我想。绝对的。”

  “握握手吧。”杰克叫着伸出双臂。他把索默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我知道的,”他语不成句地说,“咱们是同路人。”

  索默斯有点吃惊。“可你知道,”他说,“我从来不参与政治,那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不关!你很对,很对,真的。你眼光儿太亮,不会搅进任何肮脏的政治中去。但是我需要的,只是你同我的感情一样,谢天谢地,咱们的感情是一样的。”

  这一下,让索默斯深感害怕。

  “你干嘛如此在意呢?”他很节制地问。可对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并不和你所说的中产阶级──我叫他们有钱人──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是有钱人。你不跟他们站在一起,就说明你反对他们。”

  “我父亲是个劳动者,我来自劳动人民。如果说我同情什么人,我同情的是他们,我肯定这一点。”

  杰克目光炯炯地盯视着索默斯,嘴角上溢着微笑。

  “你父亲是劳动者,是吧?是真的?哦,这让我吃一惊!哦,不,”他又变了口吻说,“哦,不,我应该知道,当然应该。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呢?你当然是我们的一员:一样的血肉,一样的筋骨。不同的是,你有钱。可是你仍然不忘本,还是忠于自己的血肉的,他们大多数人则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全变脏了,就像淘金盘一样,淘掉的是那么些脏泥,只淘剩下一点点金子。嗯,你父亲是个劳动者!你还是你!咱们成为这样的人,很奇妙,是不是?”

  “确实如此。”索默斯说,他为现在的杰克所惊讶,远远超过杰克对他的惊讶。

  “好啊,那让咱们更近了,肯定是这样。”考尔科特说。他目光热切地看着索默斯,目光中透着笑意。这种目光教索默斯费解,这目光中透着某种渴求,或许还有某种疯狂。索默斯无法理解。所谓与考尔科特更近了,很明显那只是杰克自己的感觉。索默斯自己从未感到过孤独或与人隔绝。他对这个人那种出奇的热情感到震颤。他为自己某种混乱的反应感到情不自禁的震颤。

  两个男人的震颤此时传导到了另一间屋里的女人那里。哈丽叶走进来,惊讶而好奇。她警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他们双双目光炯炯。她还发现丈夫脸上的疑惑和些许恐慌,又发现杰克那张英俊的脸上一片灿然,心里就越发生疑。

  “你们两个男人说什么呢?”她一针见血地问,“好像你们为什么事儿激动万分似的。”

  “激动!”杰克笑道,“我们一小时跑了五十英里,面不改色。”

  “幸亏我没跟你们去,”哈丽叶说,“太晚了,我可干不来那种事。”

  维多利亚朝丈夫走过去,紧靠他站着,伸手搓着他那一头棕色的粗硬短发,他的头发很亮。

  “他是不是胡说来看,索默斯先生?他是不是胡说来看?”年轻的妻子低头看着丈夫,唱歌般地问。她的声音像女低音。

  哈丽叶为他们这种突然爆发的亲见感到惊讶。她想马上就走。索默斯也是。可杰克和维多利亚都不想让他们走。

  杰克抬头看着维多利亚,一脸的怪笑,眼送秋波。这副表情,教他那张修饰得干干净净、眉毛粗重的长脸十分像一张旧面具,是那种古希腊时专用来嘲弄人的面具。他这是在家中,却像戴了农牧神面具似的向自己的年轻妻子送去一个秋波。这让哈丽叶和索默斯都感到惊讶,似乎他们走错了门。

  “你倒是说得句句在理,对不,乖乖?”他操着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说。他抬头跟她说话时,他的喉结在他粗壮的白脖子上蠕动着,似乎那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

  “当然了,”她调皮地用女低音说,“我当然说得句句在理。”

  说话间他的胳膊伸出来揽住她的臀部,两个人继续相互深情对望。

  “太晚了。我们得赶紧上床睡了。我困极了。晚安。谢谢你陪我唱,我十分快活。晚安!”

  维多利亚满脸红光地抬起头,毫无半点不安,眼里闪烁着动物般的光芒。杰克松开了揽住她的手,但没有站起身。他看着索默斯夫妇,目光暗淡了下去,似乎有些迷们,那面具似的笑意仍停留在脸上,像反射着火光一样,十分自然的光芒,一点都不古怪。

  “走好啊,”他说,“晚安!晚安!”可他又全然心不在焉,似乎他们不在他的视野中一样。

  “我说呀,”哈丽叶在关上托里斯汀门的时候说,“我觉得,他们应该再等两分钟再开始他们的爱抚。别人谁愿意给搅进去?”

  “谁也不乐意!”索默斯说。

  “就是,那好像他伸手揽着我们四个似的。真讨厌!”哈丽叶愤愤道。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肯定。”索默斯说。

  这段期间,报上说悉尼正闹淋巴腺鼠疫,一百万人中出现了十五个病例,不算太严重。可城里却张贴着“保持城市清洁”的标语。马丁广场上有一个布告栏,你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清洁联盟的一员,或者起到诸如此类的作用。

  那场战斗是冲老鼠、跳蚤和污垢来的。瘟疫先染上老鼠,告示上这样说,然后是跳蚤,再然后是人。全体市民都被号召与以上害虫作斗争。谢天谢地,索默斯没被召去作斗争,用不着他。在托里斯汀醒来的第一个早上,就让他们微微感到环境肮脏,不舒服。哈丽叶本就仇恨污染,可早饭前拿了苹果要吃时却发现苹果已经被老鼠咬过了。

  她还发现到处都是老鼠屎。

  随后,他们在托里斯汀开始了有史以来的大清扫,大洗涤,大堵洞,索默斯愤愤然地给托里斯汀一次重新洗礼。随后,一到晚上,他就兴高采烈地放置鼠夹子,上面有弹力巨大的弹簧。这些弹簧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恐怖,他知道如果这些弹簧反弹到他手上,他的手指头就得碎尸万段。几乎每到清早,他都会发现一只老鼠头被夹在捕鼠器上,眼球鼓胀胀地挤了出来,周围一摊鲜血,这情景既叫他欣慰又叫他恶心。有时还是两只。老鼠除了尾巴外,别处倒不算丑恶。那些小老鼠,只长了半大个儿,一身油黑光亮的皮毛,与英国乡下的棕色老鼠一点都不一样。

  无论大小,丑美,都让他生厌。他厌恶一大早起来就小心翼翼地提着死鼠的尾巴尖儿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中去。他激烈地反对往荒地上乱扔罐头盒子或任何东西。在他看来,悉尼港和整个新南威尔士州的海岸线都在同这种害虫一起跳动。这叫他想起上帝显神迹的埃及,那儿鼠疫、免疫用牛疫流行,满地行蹲着这些爬行动物。他会说:“一个新的国家或许非得这样不可。”可是说归说,“新国家”这个词还是在刺痛他,让他难以启齿。他一直在想伏林德斯·皮特利的一句话:“殖民地绝不比它的宗主国年轻。”或许更老呢,先衰一步。

  这个晚上──毋宁说是半夜时分,他到后屋的厨房里,把凡是能吃的东西都收在一起,放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又给鼠夹子填些干酪渣儿作饵食,随后绷紧那两根致命的弹簧,鼠夹子算准备好了。干完这些,他使劲儿搓干净弄脏的双手,走到花园里,并爬上那桶状的凉亭去最后看一眼风景。一轮皓月升至中天,悉尼港在月光下朦胧一片。

  夜空下,凉风习习,他转身进了屋。这时他听到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车灯在“威叶沃克”门口熄灭了。“威叶沃克”早已漆黑一片。一个男子走出车来,沿路向宅子走去,边走边吹着一种奇特的口哨。他走到后门,猛敲起来,一下,二下,敲法特别。随后他又吹口哨,再敲门。然后他静静等着,一定是听到回答了。

  几分钟后,车灯又亮了。门开了,杰克身着睡衣出现了。

  “是你呀,杰兹兄弟,”他平静地说,“你干嘛早不来晚不来,非这时候来?你把我吓了一跳,一个跟头摔在栅栏上了。进来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那个身影进去了,是威廉·詹姆斯,杰克的姐夫。十分钟后,索默斯又听到他走的声音,不过,哈丽叶没在意。

  

  第四章 杰克与杰兹

  第二天晚上,索默斯感到维多利亚在隔着栅栏向这边传送着友好的秋波。她不停地走到门外去望一望,杰克回来晚了。每出去一趟,她都会久久地看着“托里斯汀”的走廊,想看到索默斯夫妇的身影。

  索默斯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与温情的气氛。有一段时间,他并不太在意。但最终他走出去看夜景了。正是六月初,夕阳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洒下一片苍茫暮色。不过,东半天却显得十分美丽,晖映着南极近海那纯净清新的光芒。一大朵云团在渐渐压低而落,它通体光焰四射,金灿灿如许。苍穹之上,一线乌云横渡,像一条海豚在无比纯净的天际游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对吗?”维多利亚冲凉亭上的索默斯叫道。

  “太美了。一到晚上,澳大利亚就成了一个仙境。”他回答说。

  “啊!”她说,“你喜欢这儿的夜晚?”

  说着他从高处下来,同她一起站在栅栏旁。

  “在欧洲时,我总是顶喜欢清早,最最喜欢。我真说不清,在这儿的夜晚中我发现了某种神秘的东西。”

  “不!”她抬头看看天空说,“要下雨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他问。

  “看上去像,感觉也像。我希望杰克在下雨之前能赶回来。”

  “今晚他回来迟了,是吗?”

  “是的,他说他会晚回来。有六点了吧?”

  “不,刚刚儿过五点。”

  “是吗?那我就用不着等他了。不到六点一刻他是回不来的。”

  她沉默片刻又说,“很快就要到天短的时候了。那段日子过去我才会高兴。天一黑,杰克不在家,我就特别想他。我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现在独个儿住在这儿,就感到孤单。所以,你和索默斯太太来做邻居,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咱们处得很好,不是吗?好得让我奇怪。以前我一见美国人就紧张。可这一回,我喜欢上了索默斯太太,她很可爱。”

  “你结婚时间还不长吗?”索默斯问。

  “还不到一年呢。可又有点像很久的样子。我离了杰克就不行,可我还是想我娘家。我娘家一共有六口人呢,可这儿太孤单了,跟原先太不一样。”

  “你娘家在悉尼吗?”

  “不,在南海岸,是养奶牛的。哦,不,我父亲原是个勘测员,爷爷也是,都在新南威尔士。后来他不干那个了,开办自己的养牛场了。哦,对了,我喜欢它,我喜欢家,喜欢回娘家。我结婚时,父亲送给我一座村舍,就在老家。一旦那屋子不住人时,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就在海边上。你和你太太会喜欢它吗?”

  “我肯定我们会的。”

  “那你们跟我们一起到那儿度周末吧,行吗?那屋里的人下周就走。屋子全装修好了。”

  “我们会高兴去的。”索默斯说。他话讲得很客气,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想与她过于亲昵。维多利亚则显得十分渴望。

  “我们感到跟你和你太太十分亲密无间。”滩多利亚说,“你们跟我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可我们感到跟你们十分亲密无间。”

  “可是我们并不觉得跟你们不一样啊。”他不同意道。

  “是的,是不一样,你们是从老家里来的。家母总是把英国说成是老家,因为她是英国人,讲话总是斯斯文文的。她老家在萨默塞特,是的,她五年前去世的。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家的母亲了。是的,我是长女,长子是艾尔弗雷德。对,他们都在家里。艾尔弗雷德是煤矿工程师,南海边上有不少煤矿。战争期间他和杰克在一起,杰克当上尉,艾尔弗雷德当中尉。不过现在他们都不要那官衔儿了。我是通过艾尔弗雷德认识杰克的,他总管他叫弗雷德。”

  “战前你不认识他吗?”

  “不,直到他打完仗回家才认识。艾尔弗雷德在信中提到过他,可我从来没想到会嫁给他。他们是一对儿极要好的朋友。”

  她预言中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雨点儿极大,敲得铁皮屋顶直响。

  “您要不要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坐,等杰克回来再走?”索默斯说,“你一个人会闷的。”

  “哦,千万别以为我是为这个才那么说。”维多利亚说。

  “请进吧。索默斯说。他们都跑进屋里来躲雨。闪电开始刺破西南天空,乌云缓缓涌上来。

  维多利亚坐下接着讲她在南海岸的老家。那儿离悉尼只五十英里,可对她来说却是另一个世界了。她是那么平静、单纯,很让索默斯夫妇倾心,很为同她坐在一起而高兴。

  他们仍然在谈论欧洲、意大利、瑞士、英国。巴黎,这些对维多利亚来说是神奇的世界,她从来没离开过新南威尔士州,尽管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她父亲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气气邻居们,他说跟新南威尔士州相比,维多利亚州简直像个天堂。其实他说归说,自己也没迈出过新州一步。他们正在聊着欧洲时,听到杰克从邻院里的喊声。

  “嘿,”维多利亚叫着跑出去,“你回来了吗,杰克?我还听摩托声儿呢,这才想起来你是坐电车出去的。”

  有时她显得有点怕他──肉体上的惧怕,尽管他对她脾气非常之好。这个晚上她说话的样子即是如此,似乎她怕他回来,想让索默斯夫妇庇护她。

  “你好像又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家。”杰克向栅栏这边走着说道,“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吗?”

  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特别,让人觉得有点奇怪、陌生。

  “老哥,愿不愿意让我今晚儿过来杀盘棋?”他问索默斯,“她们女人又可以折腾钢琴了,只要她们乐意。我买来点东西,能让音乐响得更甜美,能让咱们时不时松口气,像小耳朵样的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说是一磅巧克力。”维多利亚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说,“索默斯太太来帮我吃吧,太好了!”说着她跑回了屋。这让索默斯想起了悉尼报纸上的广告画:

  “玛淇:我不知道你看上杰克哪一点了?他是那么粗鲁的人。

  “格莱黛丝:可他总买回一磅比利尔的巧克力来。”

  或者是“给甜心的甜糖果,比利尔的巧克力”;或者,“比利尔的巧克力甜透全家”之类。

  他们下起棋来总是很安静。索默斯认为,经过一个长长的白天和短夜,杰克一脸苍白,神情压抑、疲惫,人也安静。而索默斯下起棋来也无精打采的。可他们两人仅仅能坐在一起就很觉得满意了,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安静得出奇。索默斯为自己同另一个人这样平静地共处感到有些儿奇怪。这情形他是不曾习惯的。似乎有一股温暖而充沛的血流在他们之间淌过。“那就让这种静谧像一条河静淌吧。”

  “那天威廉·詹姆斯来那么晚,是不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索默斯问;

  杰克闻之始起头,黑黑的眼睛里透着疑问,他似乎觉得索默斯话中有话。为此,索默斯微微飞红了脸。

  “没,没出什么事。”杰克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索默斯忙说,“我刚放好鼠夹于,听到了口哨声,往外一看,正看到你跟他说话。我这才知道是谁来了。我只是担心,怕出了什么差错。”

  “没,没出什么差错。”杰克简略地重复道。

  “那就好。”索默斯说,“该你走了,小。心你的王后。”

  “小心我的王后,嗯?她让我费心了。我觉得我需要对我鼻子下的子儿特别注意,给她留条道儿。出来吧,老夫人,我摆弄这些皇室成员总不那么在行,真的。”

  现在索默斯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失礼了,让对方回击了一下。他们又下了一阵子棋,杰克总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开着玩笑,弄得你不得不适应他,尽管索默斯常常感到厌倦。

  说了一阵子,杰克把双手放在两膝间,抬头看看索默斯说:“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你问我问题。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不会像个耗子那样在没人的时候从地板下钻出来望风的。”

  “即使我看上去像那种人,我也不会。”索默斯讥笑道。

  “哦不,不,你可不像。只要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索默斯指头凝望杰克,正遇上对方若有所思地凝望他。

  “我们一些伙计,”杰克说,“经过了那次大战,也去过巴黎和伦敦。你知道,他们可以凭一个人的气味儿就能说出这个人怎么样来。如果我们说不上这味道的颜色,我们照样能抓住这气味的特征。我们就是靠这本事来判断的。你可以称之为本能。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凭第一眼就能认识他,然后会永远相信他,我会的。”

  “幸好,相信他你不用冒什么太大的险。”索默斯笑道。

  “那我倒不大懂。”杰克说,“当一个人感到他喜爱一个伙伴井信任他时,他就是在冒全部的险且在所不辞。这是因为,我们谁也不愿意上当,不愿意让人拿我们的感情当儿戏,对不?”

  “对。”索默斯沉郁地说。

  “是的,我们不愿意。你知道好心不得好报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这儿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无法以一句感谢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不能。可对有些人我就可以这样做。我要特别说的是,总的来说,我更信任一个澳洲佬儿,宁可信一个澳大利亚人,也不信一个英国人。

  不过,在悉尼,也的确有那么些让你上天入地都难找到的坏人。坏,坏透了。不少还是身居官职的。简直就是一群白蚁,他们就是在干白蚁的勾当。就说悉尼的公共事务吧,就说悉尼商界的暗流吧,这些人全是天下最坏的恶棍了。那些狡诈的中国佬儿,成群成群的黄中国佬儿,还有那些说话露骨却轻声轻气的英国人。你就瞧吧。我跟你说,我宁可信任一个悉尼人,就算他是个奇怪的袋熊,我也信他,而不信一个英国人。”

  “你早就对我说过这个,是为我好,对吧?”索默斯笑了,笑得不无嘲讽。

  “你别让那些怪想法引入歧途,”杰克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索默斯手臂上,“我没暗示什么。如果我那样做了,就请你把我从你家踢出去。算我活该。不,你是个英国人。或许我该说你是个欧洲人,因为你在那块大陆上住了一个遍。你研究过它又厌弃了它。然后你来了澳大利亚。是你的本能叫你来这儿的,不管你怎么反感老鼠、罐头盒子或别的类似的东西。你的本能把你带到这里,带到我面前。我管这叫命。”

  他盯着索默斯,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在燃烧,充满了疑问。

  “我想,追随自己最深处的本能就是一个人的命。”索默斯淡淡地说。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嗯,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一起,这一点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了。那会儿你从植物园走过来想叫辆出租车。当我听到你说地址是默多克街五十一号时,我。心里就说了:这个伙计要走进我的生活。果然如此了。我就信命,彻底信。”

  “是的。”索默斯支应着。

  “是命,让你离开了欧洲来到了澳大利亚,尽管你不愿来,可一点点地,你来了。是命把你带到了悉尼并让我在那天午饭时看到你从植物园那边走过来。是命,让你来到了这间屋。还是命,让你我二人此时此刻在这儿下棋。”

  “如果这叫下棋的话。”索默斯笑了。

  杰克低头看看棋盘,说:“我要是知道该谁走棋就好了。别当回事。我说的是,命运让你和太太上这儿来了,对她对你都一样的命。

  命运,对我对你对维多利亚,对我们相互之间,都很重要。只要我感到命运在左右我,我就全听之任之,我说的就这意思,你觉得我对吗?”

  他那只轻搭在索默斯胳膊上的手,现在紧紧抓住他的二头肌,目光直视着索默斯的脸。

  “我想是的。”索默斯有点不自在。

  杰克没怎么在意他的话,他在注视他的脸。

  “你在这儿是个生人。你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过,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应该留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什么?你说什么?我难道不能信任你吗?”

  “凭什么呢?”索默斯问。

  “什么?”杰克犹豫着,“一切!”他脱口道,“一切!肉体、灵魂、金钱,一切受到保佑的东西。我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不对吗、’

  索默斯疑惑地凝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可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切!这意味太深重了,反倒没了意味。”

  杰克缓缓地点点头。

  “是的,”他重复道,“是的。”

  “还有,”索默斯说,“你为什么要托付我点什么呢?更不用说托付一切了。你并没有理由信任我,除非是邻居出于寻常的面子而互相信任。”

  “寻常!”杰克抓住了这个词,并在乎其意。“绝不止是寻常面子,这可非同寻常。你看,”他似乎激动了起来,“假设我来找你,问你些事,也告诉你些事,你会直言回答的,对吧?这也算是寻常吗?你会把我说的一切当成寻常的私人面子事?”

  “是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我想你会的。不过,就冲说出这一点,我就可以信任你,不是吗?告诉我,我能信任你吗?”

  索默斯看着他。这时吞吞吐吐有什么好?这个人是真心的。就是出于所谓的私人之间的一般面子,索默斯感到他也该信任考尔科特,考尔科特也该信任他。所以他只说了一个“能”字。

  立时杰克眼中闪烁出光芒来。

  “这就是说你当然信任我了?”他问。

  “是的。”索默斯说。

  “行了!”杰克说着站起身来掀了棋盘。索默斯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以为该去另一间屋了。可杰克却走到他面前,伸开胳膊拢住索默斯的肩膀,紧紧拥住他,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随后他松开索默斯,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命,”他说,“我们得听它的。”他看似要紧紧煤柱索默斯的手。他的脸上闪动着执着和热情,那样子看上去既兴奋又有点让人生畏。

  “我很快就会让别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说。

  “可是,你瞧,我并不明白。”索默斯说着抽出手来摘下眼镜。

  “我知道,”杰克说,“不过,我会让你在一两天内知道一切。

  或许,你不会介意威廉·詹姆斯──如果杰兹哪天晚上来──你不介意跟他在我家里聊聊吧?”

  “我不介意跟任何人谈谈。”索默斯吃惊之余说。

  “这就对了。”

  他们仍默默坐在火炉进。杰克在沉思,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索默斯。

  “你和我,”他平静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伙伴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不是。”

  他神神秘秘地打住了话头儿。不一会儿,两个女人端着糖果进来了,问男人们想不想吃点杏仁饼。

  周日一早,杰克就拉着索默斯同他一道去特莱威拉夫妇那儿。他们步行到一个渡口,上了汽船驶往莫斯曼湾。杰克惯于周日赖床,而索默斯夫妇则是惯于七点半起床的,十点半以前他们几乎发现不了威叶沃克那边有什么动静。十点半以后,杰克才会出来,衬衣袖子高高论起,在园子里看他的大丽花,维基在准备早餐。

  这样一来,两个男人直到十一点才动身。杰克悠然地在平静的小个子素默斯身边走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不般配的怪人,倒也像一个殖民地的人和一个殖民者那样。杰克很英俊,身材匀称,四肢粗壮。他那件昂贵的西服很抱身儿,让他看上去像个年薪五百块到五千块的人。他身上唯一瘦削细巧的部位是他的脸。从背后看,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躯和古铜色的后脖梗子,都会让你联想到一张宽阔的脸膛儿与之匹配。可他转过身,那张瘦长苍白的脸真不像是长在这强壮如兽的身体上的。这张脸一点兽性全无,若有,也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迟缓、黑亮、犹疑,让人想到某种有耐心、有韧性的动物,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有天生被动的性情。而索默斯则身着薄料的轻便装,是意大利裁缝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个外国佬儿──但是个绅土。与杰克的主要不同处在于: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体,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和脚上的鞋,都像他的脸一样敏感;而杰克则粗犷有余,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敏感。

  杰克的脚似乎像兽皮做成的,一直毫无感觉地跋涉着,索默斯则轻起轻落,似乎那脚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顾在与地面接触时加着小心。杰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而索默斯则是在踏着脚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双方都对对方怀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够容忍。

  但杰克无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静与精细,索默斯难以忍受的则是杰克那种大大咧咧的亲切与开心劲儿。

  一路上考尔科特很遇上了几个熟人儿,十分开心地打着招呼。“嘿,比尔,老家伙,怎么样?”“新靴子还硌脚,是不?一大早儿你看上去真高兴啊。好,再见,安特尼!”“又换了个妞儿,小伙子!

  接着来,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见,老朋友。”跟谁都这么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过后,他们又全不在他心上,还不如天上翩翩而过的海鸟那样让他挂心。在他看来,这些人像幻影一样出现,一瞬间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许多传说中在海上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澳大利亚的熟人似乎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便随风而去。那么,人的感情中那根连绵不断的情感线是什么样的?很明显,他的感情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钟爱的人们,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串并不连贯的孤立的瞬间罢了。索默斯总是去想杰克这一处空白点。他感到,如果他和杰克相识二十年后又离去,杰克提到他时会这样说:“我一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一个怪家伙,但还不算坏。不知道现在转悠到哪儿去了。没准儿是在哪个嗡嗡响的陀螺上转呢。”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对什么都处之泰然。这是一种反讽的苦行主义态度。不过这个人是有激情的,并且有发泄激情的对象,虽然不是对人,如索默斯所说。这种激情也是由这种苦行主义一线串的。

  见到特莱威拉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们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离码头不远处,房子旁边就是车库,前方是一片园子,一直伸延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蓝色海湾对面,有许多红顶房子,宽敞的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独门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边那样悲悲凄凄的样子。

  威廉·詹姆斯(杰克叫他杰斯或杰兹),还像以往那么文静。这三个男人坐在水边褐色石头上的一条板凳上,在美丽的阳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缓缓驶近,卸下一长串着夏装的乘客,又装上另一队人。他们看看左首儿中部港口里穿梭往来的船只,又看看眼前小海湾中闲荡的小舢板。一条摩托艇横扫而来,那种飞速疾驶的样子像一把大扫帚在扫着水面。它穿过港口处的小圆型要塞和两条巨大的无人白帆船,转向那淡蓝的海湾。港湾内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腾的图景,可却叫人感到空旷孤独。对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称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沉默而立的土着人,似乎这里不曾有白人造访过。

  小姑娘格莱黛斯腼腼腆腆地露面了。这回索默斯注意到她戴着眼镜呢。

  “你好,孩子!”杰克招呼道,“过来,让舅舅给你当凳子,也看看你维基舅妈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从这儿过来。”

  他让她坐在膝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漂亮的帽带,是维基用绸带、假花和木珠做成的。格莱黛斯腼腆地在舅舅膝上坐了一会儿,而杰克则像漫不经心地抱着个大枕头那样抱着她。她的后爹坐在那儿,似乎这孩子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真是一幅无动于衷的绝妙景象。只有索默斯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小人儿。但在他眼里,这孩子过于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罗丝出来了,端出了啤酒和香肠段儿,随之小女孩儿又消失了,似乎像一股烟一样。索默斯感到颇不自在,不明白被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了解康沃尔吧?”威廉·詹姆斯问他,他的澳洲话仍明显讲得像康沃尔话,那么单调的声音。他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索默斯。

  “我在帕德斯托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索默斯说。

  “帕德斯托!啊,我去过那儿。”威廉·詹姆斯说。一下子他们竟谈了好一会康沃尔那荒凉寂寥的北方海岸,高大的黑色悬崖,海鸥在崖下飞舞,海浪翻滚,狂风漫卷。康沃尔黑漆漆的夜晚,屋外只有这种暴烈的天气。

  “哦,我记得,我记得,”威廉·詹姆斯说,“尽管那时我是个饿得半死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有一小块耕地。我总是在悬崖边上赶着六头牛,那儿常有些乞丐想跳崖寻死。我在荆豆丛中放着十几只羊,一年中大半年泥水有膝盖那么深,可一到干旱的夏天,井全干了,又得赶着车穿过乱石滩到一英里外去运水。每两年我爹才给我一件新衣裳,一周给我六便士的零花钱。啊,你也过过那种日子。我猜,要是我还在那儿的话,他会管我吃喝,一周还会给我五先令零花钱,那就算他大发仁慈之心了,可我对此很是怀疑。”

  “至少你在那儿还有钱花。”索默斯说,“对我来说,康沃尔十分迷人。”

  “迷人!你发现哪儿迷人了?礼拜天晚上那小小的威斯里安教堂吗?一个女孩子晚上九点木回家她父亲就会提心吊胆,这迷人吗?”

  “对我来说有它迷人的地方,空气中有一种魔力。”

  “那全是他们对你讲的童话。”威廉·詹姆斯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那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到那儿去相信他们的话?”

  “或多或少我是信他们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更容易相信那儿的人。”

  “哦,怪不得呢。这就说明了那是个什么地方。太多太多的胡说八道,疯话傻话。”他在板凳上不耐烦地扭动起来。

  “管它呢,你总算逃出来了,在这儿过得很不错。”索默斯说着,暗自发笑。那人好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这样吧,”他终于说,“我是不想回去给我爹干活儿了。跟你说吧,吃他几口饭还不够挨骂的呢。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说澳大利亚的毛病了。”

  “我肯定我不知道,”索默斯说,“可能半点都不知道。”

  威廉·詹姆斯又沉默了。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头戴一顶小毡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帽檐儿很让人发笑。他两腿大开而坐,双手紧握,夹在两腿之间,大多数时候两眼盯着地面。他盯着索默斯时,其眼神透着疑虑、幽默和某种为欲望所困扰的神态。这个男人焦虑不安,欲壑难填,渴求着什么──天知道是什么。

  “你想在这儿定居吗?”他问。

  “不,”索默斯说,“不过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威廉·詹姆斯有些手足无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跟杰克不同。他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笨重,但它充满活力。他的双腿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年轻,躁动的青春令他困惑。他天性隐秘,或许阴险。很明显,杰克只与他有一半相像的地方。

  “你手里有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威廉·詹姆斯抬头看看索默斯说,“戏也可以这样做。只要我想,我可以安安生生地吃我挣的这点儿,在这儿,在英国都行。”

  索默斯同意这个康沃尔郡人的说法,笑道:“你很容易就能挣到我这点钱。”

  “问题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什么好?”威廉·詹姆斯说。

  “那忙忙碌碌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索默斯笑问。

  对方灰色的眼睛刁钻地扫了索默斯一下,看他是否在嘲讽他。

  “看来,我猜,你来澳大利亚是有目的的。”威廉詹姆斯稍有挑战地说。

  “可能有过,或现在有了,也许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精明地扫他一眼,看他是否讲实话。

  “没在这儿投资吧?”

  “没有,我没钱投资。”

  “如果你想投资,我劝你别干。”他朝远处啐了口唾沫,双手仍紧握一起。

  谈话过程中,杰克似乎无动于衷地坐着,但他在注意地听着。

  “澳大利亚人总在发牢骚。”这时他说。

  “那你怎么看爱尔兰呢?”威廉·詹姆斯说。

  “我?我真没怎么想过。对我个人来说,我不觉得爱尔兰是我要关注的。要我随便说的话,让他们爱尔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打来打去,或亲吻做朋友,管他们呢。他们招我烦。”

  “那,大英帝国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单个儿的人而已。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会对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所有的人说:如果你想留在大英帝国,就留下;想走,就走。”

  “走了会怎样?”

  “那是他们的事了。”

  “假如澳大利亚说她要脱离帝国自治,只做英国的协约国,你想英国会拿它怎么样?”

  “表面上看,它会把澳洲弄得一团糟。不过,让英国全靠自己的资源发展对它也有好处。你总得靠什么来保持自己稳定呀。到目前为止,英国的确使世界保持稳定了,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她无法让世界很稳定,世界也烦了让人统治。在我看来,你们澳洲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资源在世界上沉浮。”

  “可能我们只能下沉。”

  “那,沉下去三次后,你们就会清醒。”

  “那,英国呢?你是说再一次指望领先英国广“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说,你无法把人的兄弟情谊建立在工资基础上。”

  “这儿很多人这样说。”杰克插话道。

  “就是说你不信社会主义喽?”杰兹平静地说。

  “哪种社会主义?工联主义吗?苏维埃式?”

  “是的,任何一种。”

  “我真的不拿政治当一回事。政治不过就是你的国家怎么治家理家。要让我一生都花在管家上头,我干脆不要家,干脆睡篱笆下去算了。这个国家和政治是一回事。要让我陷进政治和社会事务中去,我宁可不要国家,干脆拿月亮当国家算了。”

  杰兹沉默着回味他的话。

  “那,”他说,“正是澳大利亚大多数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根本不拿澳大利亚当一回事。对一个国家来说这多残酷呀。”

  “可任何政治都于这国家无助呀。”索默斯说。

  “政治无助的话,别的就更不行了。”杰兹说。

  “所以,你建议我们都像十之八九的本地人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想吃喝和哪匹马赢?”杰克不无讽刺地说。

  理查德现在被逼人绝境,不说话了。

  “那,”他说,“区别就在于此。大部分澳大利亚人根本不关注澳大利亚,是你这么说的嘛。为什么木关心?因为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关心,无论脚下的地球还是头上的天空。他们就是盲目地什么都不关心。他们轻蔑,对任何关注都漠然轻蔑,无论关注人或非人的东西,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当回事。大战之后,如果说他们还保持着什么信仰,那就是固执地什么都不关心,这是他们最低微的信仰。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想很有骨气,这是他们唯一的骨气,不去关心,不去思索,不去参与生活,只是盲目地从这一刻到那一刻,走在死之边缘上仍旧心不在焉。这是最后的男子气概。”

  另外两个男人默默地听着,那是殖民地在若即若离地静听殖民国在激情地讲着反对他们的话。

  “可是,如果他们不关心政治,那让他们去关心什么?”杰兹在小声地含沙射影。

  一阵沉默后,杰克补充问:“索默斯先生,你自己是否真的不关心任何事?”

  理查德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个人想难住他,就冷漠地说:

  “哦,不,我太关心了。”

  “关心什么?”杰克的问题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一样轻柔。理查德如坐针毡。

  “这个嘛,”他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倒愿意说说。”

  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反讥道,“这地方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屈辱。可你却说你要的就是这地方,还说喜欢这儿。”

  “我的确喜欢过这里,因为它有点意思。可现在呢,却招来这么些亲密无间的邻里之交,让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这个头儿是你开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你竟然对这号人表现得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我倒希望你能那样对我呢,一星一点也好。”

  他默默地走开了,深知争吵也没用。说实话,他也对哈丽叶说的这类邻里关系和这些闲聊产生了反感。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他先是冷漠一套,渐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最终又生出反感。今天就感到反感。从莫斯曼湾回来,他感到自己编成了杰克意识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数码。昨天晚上,是那么狂热外加彼此的抑制,而今天上午又受到特莱威拉的全面拷问。索默斯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所想。今天他和杰克一起往家走,杰克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他口里叼着的一截子雪茄,那是他忘记吐掉的。这种心态同杰克那种自高自大的感觉正好相反。

  所以,一到家,看到哈丽叶的柔美,他立即双目放光。结婚十二年了,这是他独有的感觉。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在生活面前所特有的那种快乐、勇气和全新的热情。与她相比,别的小人物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平淡。他深感惊讶,惊异于自己怎么会背弃他和哈丽叶生活的根本而去与那些心怀警觉与庸俗之念的人为伍。就说昨夜里吧,考尔科特这样的人有什么权力冲他说那样的话?他有什么权力搂住他理查德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索默斯不去想它了。这时,考尔科特正和他的维多利亚盛装出游去了。一物和它物之间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这样呢?!

  不错,在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夫妇之间有一道鸿沟。考尔科特是那样随随便便地从鸿沟另一边扔过一根亲昵的绳子,悬空中拥抱他的邻居,实则与他们毫无共同点。而索默斯竟然允许他拥抱了自己。在这个夜晚,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厨房中,默默地思量这一切,巴不得自己是在遥远的欧洲。

  “哦,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蜜糖般民主的澳大利亚呀!”他说,“这东西像蜜糖一样用某种共同的情感淹没你,在你还没弄清身处何方时,你已经被粘在粘蝇纸上,同其他嗡嗡叫的东西混为一团了。我真讨厌它!我想一走了之。”

  “这不是澳大利亚的事儿,”哈丽叶说,“澳大利亚是孤独的。

  是这儿的人闹的。甚至不是这里的人闹的──只要你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别在他们面前掉价儿并同他们打成一片就好。”

  “不,还是这个国家的毛病,它就在空气中。我想离它而去。”

  不过他的话并不太坚决。哈丽叶是想南下到南海岸去,她听维多利亚说过那儿。

  “你想啊,”她说,“那儿一定很可爱,有大山,有陡峭的山坡,有黑麦子,有可爱的小海湾,岸上是沙滩。”

  “不会有黑莓子的。这是六月底,是他们的隆冬季节。”

  “可还有那些别的东西呀。去吧,别在乎为这个破破烂烂的托里斯汀花的那点冤枉钱。”

  “他们说过要我们跟他们一起去马伦宾比的,就是两周内的事儿。要不要等到那时再说?”

  哈丽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行吧。”她并不想等,可维多利亚对她讲过的南海岸上的小城马伦宾比是那么叫她心驰神往,于是她决定等待这个机会。

  奇怪的是,接下来这一周,两个邻居极少打照面,似乎篱笆两边的人都受到了同样一股厌恶之浓的席卷。他们偶然瞥到维多利亚在屋中走动的身影。杰克偶然会在傍晚在花园中呆上一个钟头,修整修整,准备过冬。天气很坏,总在下雨,早晨雾很大,港口上会响起浓雾警报。索默斯夫妇一直闭门不出。

  索默斯去找客船代理商,看有没有去!日金山的航船。他打算七月出航,中间在塔西堤岛和斐济岛逗留,为此要电汇一笔钱。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哈丽叶柔顺地同意了。她对澳大利亚的反感比他消失得还快,因为她就要离开城市和邻居去到海边的房子中去寻找宁静,只和他独处。她仍然让他放谈。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的同意与沉默的反对是最好的武器了。

  有时,他愁眉苦脸地闲坐一旁,哈丽叶会颇有冲动地看着他。对别人她确有本能的怀疑,对所有的别人。在她内心深处,她在说她只想与索默斯独处一生,一个外人也不用去认识。在澳大利亚,人是可以孤独的,这片土地几乎是在驱使你走向孤独,忽然又会疯狂地把你再次推向你的同胞。到了海边上,住在一间房里,有个小花园,有自己尽量大的空间,跟谁也不熟,只让洛瓦特常久相伴,哈丽叶就会感到幸福。他会在那儿写作,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可他却不会感到幸福,他说过的。她也知道他不会幸福,这一点从他低下的眉头上可以看出。

  “在这个美妙的新国家里咱们独处,为什么不幸福呢?我们可以养头牛,养些鸡,身边就是太平洋,还有这个全新的美妙国家。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足够了,为什么你要求得更多呢?”

  “因为我感到我必须得跟人类斗出个结果来。我跟我的同胞没完,还得斗。”

  “斗什么?有什么用?有什么可斗的?为什么斗?”

  “我不知道。可它藏在我心中,没有完结。它是某种开始,是为以后铺路用的。”

  “哈,以后,它会自己找自己的路,用不着等你。这全是你神经固执、自以为是造成的。你不喜欢人,总躲他们,还恨他们。可是,就像狗总要吃自己呕出的东西一样,你又会转过头接近他们。这都是什么人?很不错,但又很普通,跟你不是一类。可你呢,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灌木中,自以为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

  “我本想在死之前都和人们一起迁徙,也让人们同我一起迁徙,”他说,又急急地补充,“无论如何我要为此多做些时间的努力。但当我确实发现这没什么用时,我会与你同行,找个地方独处,忘却这世界。在澳大利亚也是这样。就像个退休的商人,我会从这人世上退休,忘却它。可现在不行,直到我感到自己完蛋之前,我不会这样做。我得同人和人的世界斗争些时候。等斗争完了,我会听你的。”

  “荷,你,你的那些人!这些个考尔科特们和特莱威拉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是人吗?不过是些让你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最后栽个大跟头,还得来找我。从来都是这样,你回到我这儿,我偏偏又喜欢这个。每当你自以为在男人的世界里跟小人物们干点什么,最终发现不过是当了一回傻子时,我算是个大好人,收留你。世上这号儿人太多了,乌合之众而已。”

  他没话可说了。他让她把该说的全说了。过去的情形的确如她所说。是他自己走上水深火热之路的。与其说是回到她身边,不如说是受她引诱而回。在他的路上和同男人世界的较量中,她是无用的。让那一切废物都见鬼去吧。

  “可是,”他说,“我需要做出这些努力。等这种欲求彻底耗尽了,咱们再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把这世界彻底忘却。我知道我做得到这一点,我几乎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在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就是能引起我这方面的兴趣:失去自我,永远结束这种生活。不过得再等一段时日才行。”

  “我行,我不等也得等了。”她顺口就说,“你接着去干傻事,直到干累了。女人们总是要接受跟别的女人闹恋爱落个伤痕累累心怀愧疚的丈夫。而我呢,看到你一次次在别的男人那里──男人的世界里被要弄了回来,觉得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如果他们是些真正的男人倒也罢了。可是,看看你那个杰克·考尔科特吧。我说,你也该有些历练了。使绊儿呀,老伙计!”她学起了杰克的声音和举止。“你全能容忍这些,还以为这很精彩呢!不,男人蠢得我无法理解。干脆不理他们也罢。”

  索默斯笑了,因为他知道她的话大多属实。

  “你看,”他说,“我的生命之根是跟你在一起的。可如果可能,我还是想抽出一根新技,人类生活的新技,这是男人永远要做的事,长成新的样子。”

  她看着他,有点想大叫出声──因为他是那么不开窍,不愿失落,不愿放弃为人类所做的努力。这种不开窍是很可怜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很美丽。可他太蠢了,她直想摇醒他。

  “那就抽出新枝来。抽枝吧,你在你的写作中已经这样做了!”

  她叫道,“可是跟这些厚颜无耻的人混在一起是抽不出新枝的,你说呢?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刚一发芽就掐死你。”

  他苦苦地思量她的话,相信这是对的。可他一旦铁了心,就绝不放弃。

  “我要趁着活在这世上时,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与活生生的人一起干点什么。我写作,但写作是个体行为。我孤独生存,与别人什么联系也没有。”

  “你别吹大话,你并没有一个人独自生存,你还有我在做后盾,很坚强的后盾。别跟我吹什么独立,这话伤我的心。我可知道有我撑着你,你该有多么独立。”

  他再一次吞下这苦果,又顽固地坚持道:“我仍然孤独。我是真想与男人们一起做成什么事。可我孤零零的,与世隔绝。作为男人中的一员,我没有地位。我的生活是跟你在一起,可我知道,这形同虚无。”

  “形同虚无!你还要什么?你这个扯谎的人,难道你不是有你的作品吗?那不是你所要的吗?你在干的不正是你想要干的吗?男人!

  许多男人全是废物!呸,一到那时刻,我既是唯一的男人也是唯一的女人了。”

  “麻烦就在这儿。”他尖刻地说。

  “呸,你这东西,你得对我感恩才是。’给丽叶叫道。

  一天早上威廉·詹姆斯来了,但考尔科特夫妇都出门了。他给哈丽叶带来一篮柿子和西番莲果子。碰巧索默斯也出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果子,索默斯太太。我们这儿有的是,不希奇的,想吃就说一声。这些是最后一茬儿西番莲子。”

  这些柿子又大又好,淡橘红色,很可爱,可能这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东西了。柿子刚刚开始变软。哈丽叶的确为此看了迷。威廉·詹姆斯进屋来坐了一阵子,打听维多利亚怎么样。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子。不错,哈丽叶依着自己的性情整理了这间房,撤走了原先的所有绘画和装饰品,挂上了一面突尼斯窗帘,在壁炉架上摆上两个高高的红漆烛台。这一切为这屋子增添了赏心说目的气氛,让人觉出一个懂行的女人画龙点睛的巧妙本事,只需有几面被巾、椅垫儿和几件有趣的铜器或瓷器即可。哈丽叶总是坚持在旅行时带上几件这样的东西。

  她是打算住在有家具的平房或村舍的,在任何一个大陆都一样,但必须随身带上几件她自己的摆设。她自己则身着巴伐利亚农家衣裳,是轻薄的黑色毛织品,上面印着粉红的小玫瑰花,衬着绿叶。她的脚上蹬一双无跟凉鞋,是用皮条编成的,在科伦坡买的。威廉·詹姆斯注意到了所有这一切,在他眼中,这些东西闪烁着魔术样的光芒。

  “你这间屋子真舒服。”他操着康沃尔口音说,脸上挂着警觉、微妙、好奇的笑意。

  “还不坏,”哈丽叶说,“只是有点窄。”

  “这还窄呀?你还记得康沃尔古老的村子里那些小石穴吗?那也是人住的房子。”

  “是的,不过我们住的房子很好,有厚厚的花岗石墙和低垂的天花板。”

  “那儿的墙挡不住潮湿,裂缝的地方只用泥巴糊上,那种灰浆抹在外头就像面包上抹一层黄油一样。我还不记得那些?!绝忘不了。”

  “康沃尔是很让我迷恋的。”

  “哼,我真看不出哪儿让你着迷,真的。我想你对一个地方有你自个儿独特的看法,无论是康沃尔还是别的地方,你能把它说得好看。这完全取决于你在哪儿出生,从哪儿来。”

  “可能是吧。”哈丽叶说。

  “我从来还没见过哪个澳大利亚村舍像这个样子。这倒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这些东西。”

  “是因为我扔出去的那些东西。”哈丽叶笑道。

  威廉·詹姆斯坐在那儿,一身的懒洋洋。他在注视她,凝视她白皙的脸上迅速闪烁着的神采和她迷人的神态。她身上有某种稍纵即逝、自信持重的特质,那是非凡人所有的,这一点迷住了他。她是他眼中最理想的康沃尔女人:朴素,貌似人群中的一员混迹人群之中,实则超然其外,实在有种魔力。他甚至几乎看到了她周道的光环。他看得出,在她眼中,他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星球上的一个好人,他永远也够不到她,她也不会下凡。她是康沃尔人想象中的女王,他们赋予她丰富的想象。或许,在凯尔特人的想象中还有一个光芒四溢的国王呢。凯尔特人需要真正的王家光环,神秘的光环。因此,他们在工业化的民主世界上感到孤独,在社会生活中显得乖张。

  “我想罗丝永远也学不会这么装扮一间屋子的,你说她现在行吗?”他问着,伴以一个轻轻的手势。他那双清澈、好奇的浅灰色眼睛死盯着哈丽叶的脸。

  “我想她会的。”哈丽叶叫道,随之她与那凝眸相遇了,“她有自己的办法,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法子,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懂。”他回答道。

  “你瞧,”哈丽叶说,“我们多多少少算这世上的懒人了,没个固定的工作。如果有,我们或许会活出另一个样子来。”

  威廉·詹姆斯摇摇头。

  “你的本性,”他说,“表现出来就是这个样。如果我是个阔主儿,我想我就能把我的本性表现出最佳水平来。可是说到真的本质,嗯,我想这种本性离我太远了,所以,你行。”

  “可是,谁能肯定呢、”她叫道。

  “我想我能。我能分清平庸和非凡。我还能分清更多。我能分清表面上是绅士实则缺乏绅士天分的人和真正有天赋的绅士。就拿瓦斯本勋爵来说吧。他很是个绅士了,出身世家,这是他告诉我的。可我十分怀疑他到底哪儿比我强。”

  “为什么?”哈丽叶叫道。

  “我是指,”威廉·詹姆斯说,“他没有那种天赋,你明白吧。”

  “什么天赋?”她不解地问。

  “怎么说呢,就是你有的那种天赋,索默斯先生也有。可这里的人却没有。”

  “那不过是个举止问题。”哈丽叶说。

  “不,远不止是这个问题。是个天生优越的问题,比大多数人强。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指的不是吹牛或金钱。那些不能赋予你优越。

  自以为是的优越也不行。那些优越的人从不想什么优越的问题,甚至对此没有感觉。可他们心里明白。这儿可没几个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全走了。这个地方是属于行尸走肉的人们的。”

  他的话音中透着奇妙的嘲讽。

  “可是,”哈丽叶说,“你可是个澳大利亚人了,不是吗?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哦,是的,我想我有这种感觉。”他不安地挪动着,“我的确是个澳洲人。我当澳大利亚人,部分原因是我懂得,在澳大利亚,将来也不会有谁比我强到哪儿去。就这些。”

  “那,”哈丽叶笑道,“你为此高兴吗?”

  “高兴?”他说,“这不是什么高兴不高兴的问题。是事实。不过我不至于那么蠢,硬是以为地上就没别人比我强了。我知道,有的是。”

  “听你说这话真叫奇怪!”

  “可这里对他们不适合,在澳大利亚,我们要的是新式的人,可人人都一样是行尸走肉。你们这个周末跟杰克和维多利亚去马伦宾比,是吗?”

  “是的。我还想,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会在那儿住上一阵子,在海边,远离城市。”

  “你会自得其乐的,可能,那儿比这儿好。不过,哦,没我什么事儿──”他耸耸肩,“当我发现索默斯先生认为他可以在这儿居住并同澳洲人一块儿工作时,我感到,他错了,真的,我真这么想。他们会把他强拉到他们的水平上,会尽量利用他。这,依我看,他们双方都会为此后悔的。”

  “真怪,你会这样说,你本是他们的一员啊。”

  “我是他们的一员,又不是。我不是任何人群的一分子。我并非只长着两只分辨水壶和茶壶的眼。我内心里还有一双眼,它能分辨是非。而这里的人就没有这样的眼。他们的眼只长在外面。”

  哈丽叶惊诧地看着他。他也在看她,看她那双挺宽大但细皮嫩肉的手。

  “要住在这儿,皮就得厚一点。”他说。

  她仍旧双手合十坐着想事儿。

  “可是,洛瓦特太想同别的男人一起在世上干点什么了。”她终于说,“并不是我督促他的,我保证。”

  “他在犯个错误。他来这儿本身就是个错。请你把这话告诉他。

  他们会用他们的水准衡量他,而不是用他的水准。”

  “或许他还乐意让他们用那样的水准衡量他呢。”哈丽叶颇为苦涩地说,她现在几乎喜欢对面这个短粗个儿了,喜欢他柔和的康沃尔口音,他深透莫测的灰眼珠儿和他的劝告。

  “若真是那样,他就是在犯致命的错儿,请告诉他这话。”说完威廉·詹姆斯站了起来,“请原谅我说这些,本来这不关我的事。”

  他又补充一句。

  “你太好了。”给丽叶说。

  “哦,我很少管别人的事。可你和索默斯身上有那么点──”

  “谢谢您了。”

  他拿起他的小毡帽来。他有点像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甚至像从那些大都市如巴塞罗那或巴勒摩来的。

  “我想我该走了。”他说。

  她伸出手去同他道别。可他只是大大咧咧同她握了两下就走了,弄得哈丽叶很不安,好像受到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危险警告。

  斯一回来,她就忙着给他看那些柿子,告诉他谁来过。

  “他很怪,洛瓦特,太怪了,当然也很好。他对我说咱们是优越之人,上这儿来是个错误,会让他们给弄成低档次的人。”

  “要是我们不肯呢?”

  “他说咱们无法自己。”

  “真不知道他干嘛来跟你说这些。”

  他们准备两天后南下去马伦宾比,可自从周日在莫斯曼湾那次之后,他们却极少看到杰克和维多利亚。后来,维多利亚又隔着篱笆迟迟疑疑地喊他们了。

  “索默斯太太,周末跟我们去吗?”

  “哦,是的,只要你们方便,我们可是巴不得呢。”

  “那我太高兴了。我还以为你们不想去了呢。”

  那晚杰克和维多利亚过来小坐了一会儿。

  “看看这些可爱的柿子吧!”哈丽叶禁不住用意大利语道出“柿子”二字,“是威廉·詹姆斯今天一早送给我的。”

  “威廉·詹姆斯带来的!”维多利亚和杰克异口同声道,“你们为他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哇,”哈丽叶笑道,“我希望没有,肯定没有。”

  “你一定冲他笑了。”杰克说,“他进屋来了?”

  “对,他进来跟我聊了好一阵子。他说明天跟你在城里见面。”

  “尽是奇事儿!告诉你吧,你可是在他身上创造奇迹了。他跟你聊些什么呢?”

  “哦,澳大利亚呀。他说他不认为我们会真正喜欢上澳洲。”

  “他这么说了,是吗?是想把你们吓跑。”

  “没准儿。”哈丽叶笑了。

  “这小东西。他简直就像一口五百码深的钻孔,可我从来没从他那得到过一口甜水。”

  “你不相信他吗?”哈丽叶问。

  “相信他?哦,是的,他从来不会掏我的腰包。”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有这一种相信别人的法子。”杰克说。

  “那你就对他们信不到哪儿去了。”哈丽叶嘲讽道。

  “或许是不信。或许我做得明智。”

  

  第五章 咕咕宅

  他们坐星期五下午两点的火车离开悉尼去了马伦宾比,杰克为此还请了一天假。他在摩托车修理厂里大概是个合伙人,所以请个假并不难,再说那儿的工作也不算紧张。

  哈丽叶和维多利亚两人都十分高兴。索默斯夫妇坚持要带上一篮食物,维多利亚则带了些精美的小吃。车上没几个人,他们就坐在二等车厢的前面。这种长长的开放车厢里的座位是藤制的,车中间是通道。

  “这可是给煤矿工人坐的。”维多利亚说,“你等着瞧吧,一会儿他们就上来了。”

  自打两家人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之后,维多利亚就有心弥合。这次索默斯和哈丽叶与她和杰克同行,让她感到十分高兴。有他们俩在,她就感到──尽管她难以言表──十分安全,开心而安全。尽管她有高大健壮的杰克陪伴,可一离开家出来她却常常会感到像一撮绒毛被风吹来吹去。而同索默斯和哈丽叶到了一起,她就像个与父母一道儿的孩子,感到安全,显得可爱,用不着左顾右盼地提防什么。在她眼中,杰克是个男子汉,方方面面没有木像男子汉的。可他太像一根在湍流中漂流的木头,那陌生而无名的水流流淌在人迹未至的地方,不知在何处泊岸。可在她眼中,哈丽叶倒像扎根在任何东西的中心,她可以依靠哈丽叶,像一只停在树上的小鸟,任凭洪水冲刷着别的一切,它自顾安栖树上。

  如果索默斯能够让她依靠他们两人多好。可索默斯似乎天性中带有某种奇怪的复仇因子,让维多利亚感到比以前更可怕。她想的是,他若能喜欢她就好了。如果他能喜欢她,永远也不离开她该多好。这并不是爱。想到情人,她会联想到与之全然不同的东西──很庸俗,很平常,多多少少有点猥亵。哦,木,他可不是那样。可是,既然所有的男人都是所有女人的潜在情人,如果他求爱,那会不会可怕呢?

  可怕,但很美妙。与杰克一点不一样,半点也不一样。哈丽叶会在意吗?维多利亚那明亮的棕色眼睛腼腆地扫了哈丽叶一眼。哈丽叶看上去是那样健美,但又有点拒人千里的样子,颇令维多利亚敬畏。这种畏惧感还不同于对索默斯的畏惧,是一个女人怕另一个骄横女人的感觉,维多利亚认为哈丽叶要蛮横些。索默斯则像个魔鬼,但他可以变得绅士气、和蔼些。

  下雨了,雨水顺着车窗淌下来。杰克点燃一支烟,并向哈丽叶敬上一支。哈丽叶明知索默斯极端厌恶她吸烟,特别是在狭长的开放车厢这种公共场合,可她还是接受了,并坐在窗下吸起来。

  火车在悉尼行驶许久了,或者说是在无边无际的悉尼郊外行驶。

  从悉尼出城的时间与伦敦差不多,但又不尽相同。伦敦城里有一排排实实在在的房屋,有实实在在的街道;而悉尼则到处是无数相互分离的平房和村舍,一片片蔓延开去,散落在高高矮矮的山包上和斜坡上。还有那些荒凉的沼泽、废弃的铁矿、波纹铁“产品”,一切看上去就形同未回,而绝非新的国家。左边,他们看到一片浅水汪洋,那就是植物园海湾:沙滩,工厂的烟囱,还有依然孤独的灌木丛。这半半拉拉仍在蔓延着的城郊,一幅无聊的景象。

  那车站站牌上写着“科莫”二字。火车上桥了,横穿两道海水湾,看上去倒像长长的湖泊,岸上林木茂密,布满了房屋。很像科莫湖,哦,不,太不一样了。这景象给人以忧郁的澳洲感觉,一切都那般陈旧、迟钝、矮爬爬的。这矮爬爬的大地。总算出了城,来到了真正的乡间──遍地是深黑色的岩石,阴郁的灌木丛中优雅地立着树干苍白、光秃少叶、与先前不同的按树,一片片千奇百怪的茂盛的林下植物中挺立着又长又尖的丝兰花。转向南面时,他们看到按树林中一根瘤骨遍身的树干上高耸的灰白水龙骨。而在石丛中则疯长着一般的该类植物,小片小片的灌木丛在林间和陡峭的山坡上蔓延。这是一片处女灌木丛,似乎人迹未至,荒蛮而沉郁的巨大开阔地带,灰沉沉的,绵亘数英里,一直通向西天。在遥远的西天之上,天空突然放晴,他们可以看到蓝山那魔幻般的线条和横亘其间的这片苍茫的灌木带。澳洲那神奇的、冥冥不可见的美绝对是在那儿,可它却是在我们白人的目力之外跳跃着。你会感到你看不见,似乎你的眼力无法与这外界的风景生出对应。这里的景色太难给人刻下印象,因为它就像一张缺少或干脆没有特色的脸,一张黑黝黝的脸。它太土着了,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围,自顾超然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索默斯总有这样的感觉,他是在透过大气中的一道缝隙来看景观的,就像窥视一个面貌丑陋、脸廓走形但目光黑美的土着人那样,须知那眼睛里闪烁着莫测高远的古代之光,凝视它就如同隔着没有桥梁的许多世纪的鸿沟那样远远窥视。可是,如果你不觉得这景象和黑人丑陋乏味,你就会体验到一种微妙、遥远、无形的美,这种感受如此强烈,是前所未有的。

  “瞧你们这美妙的澳大利亚!”哈丽叶冲杰克说,“我简直无法道出这景色对我的震撼力有多大。它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印度,它们都被人热烈地爱过。可澳大利亚却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它也从来没有见过天日似的。似乎男人不曾爱过她,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国度,一个新娘的国度──或者,一个母亲的国度。”

  “我想他们没有。”杰克说。

  “他们将来会吗?”哈丽叶问,“肯定会的。我感到,如果我是个澳大利亚人,我应该爱上这片土地,爱它的沙漠和干燥,比爱什么都爱这个。”

  “那,我们可怜的澳洲女人往哪儿摆呀?”维多利亚将她那张瘦瘦的小脸儿凑过来问,那样子叫人想起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是啊。”哈丽叶思忖道,好像女人应该被考虑进去,但又不如别的问题重要。

  “恐怕大多数澳洲人至死都恨这块土地。”杰克说,“如果你称之为新娘,那她可是个没几个人愿意打交道的新娘。她会喝你的血汗,而后往往让你失望,断送了你。”

  “当然会有爱,”哈丽叶说,“只是需要时间。会有许多的爱,许多狂热的爱。”

  “但愿她能获得这份爱,”杰克说,“可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把这个国家当成个街上拣来的女人,而不是新娘。”

  “我觉得我能爱上澳大利亚。”哈丽叶声称。

  “您觉得您能爱上个澳大利亚人吗?”杰克入木三分地问。

  “那,”哈丽叶冲他扬扬眉毛道,“那另当别论。就我所见,我很怀疑。”她笑着逗他。

  “我应该说您会的。不过,如果您不能爱澳洲人,爱澳洲又有何用?”

  “是的,我可以这样只爱澳洲不爱澳洲人。因为你说过,澳洲像个穷妓女,澳洲人只是在蹂躏它,利用够了再当成废品丢弃。”

  “说得很对。”杰克说。

  “那就是说你希望我赞同你的话了?”

  “哦,我们并非全都一样,这您知道。”

  “我似乎总觉得,”索默斯说,“会有什么人用自己的血来灌溉澳大利亚,使之成为一个真正有男子气的国家。这里的土地和植物似乎就在等待这个。”

  “您的想像力真叫丰富,亲爱的老兄。”杰克说。

  “是的,他有这样的想像力。”哈丽叶道,“他总是走极端。”

  火车摇摆着前行,每个小站都停车。已经挨近海岸了,可这么久了,还看不见大海。这里的地形变得陡多了,黑黝黝的山,直上直下如同悬崖,覆盖着沉郁的林木。然后,他们看到了山林中袅袅升起了第一缕矿井的黑烟。不过这些大多是些小煤矿,矿工们走进山坡上的坑道去采煤,这些小煤窑并没怎么毁坏这里的地貌。不久,火车开到了海边:可爱的海湾、沙滩、草地和树木,渐渐地势高耸,直通那突然升起的墙一样的小山。大多数海湾里都点缀着小平房。忽然平地上又出现了更多的煤矿和大片的平房区。从车上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片的灰白铁皮屋顶,散落开去如同一片挤挤插插的帐篷,虽挤但没有紧贴一起,靠近海边时,间距渐渐拉大了。房顶上烟囱中青烟缕缕,淡淡的炊烟叫人想家,荒原上的家。不远处的森林中白烟腾起,说明那里有更多的煤窑。

  一群男学童身背书包登上火车,像所有的学童一样宾至如归。还上来几个带着铁皮饭盒的黑矿工。随之火车又开了一英里半的样子,停在另一个小站上。有时火车会停在山坳中的美丽湾畔,没有煤窑,只有几间住房。哈丽叶希望马伦宾比会是这个样子。她很怕那些绵绵不尽的铁皮屋顶住宅区,怕那宽宽的穿过街区通向海边的沙土路,还怕那些如同沼泽地的蜿蜒小港汊。

  列车又颤微微上了路。这种地方可谓好坏参半。一路上闪过不少铁皮屋顶,但又不至于多得无以数计。那些笔直宽阔的路并未修整过,也不知通向何方;路边上散落些住家的平房,可那些小平房却很赏心悦目。向陆地走去,不远处耸起黑墙样的山来,还有悬崖和险峰。

  一座巨大的、黑森森林木葱宠的险峰叫哈丽叶想起英国马特洛克的岩峰,只是比那要大。山脚下的小城缓缓向铁路这边伸展开来,一城的灰色或红色顶子的房屋。而过了铁路通向海边的这一带,房屋布局则星星点点,散落着有点惨兮兮的平房。新起的“店铺”和支着栅栏的田地。田野上散落着更多的平房,又有成片成片的平房沿着浅浅的港汊通向海边,远远看去如同灰色的土堆。这可是哈丽叶所见到的最古怪的景观了。

  紧贴铁路是一片场地,男人们和小伙子们在玩命地踢足球。足球场边有间理发店,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上在同那个戴着眼镜、绅士气十足的年轻理发师聊天儿。路边草地上,猩红艳丽的花朵在灰树干上怒放着。

  越往海边走,离黑色峻岩下的小城越远了。夕阳刚好落在大山顶上,隐没在灰白色的云团中。前方较为开阔的东半天上晖映着淡淡的金光。宽阔的沙土路旁芳草萋萋,点缀着一两间平房,一派落寞凄凉景象。第一间叫“沃顿”,是座漆成黑红色的木屋。另外一些房子周边有很宽的草地,圈在栅栏里,倒像真的草坪了。

  维多利亚飞跑去找房屋代理人要钥匙。另外三人向左转,走上另一条空旷地带上的宽路,穿过两间建在砖柱上的弃屋,再穿过一片似乎无主的草地──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在踢足球──然后来到另一条新路的拐弯处。这里横着一潭水,他们不得不爬上一间红色屋子旁边栅栏下的草地。路对面有间大平房,是仿水墙,房顶是红色的棱铁皮铺成,上有一座巨大的红色贮水罐。大海在咆哮,但不在眼前。那条孤零零的小路边蜷缩着一间真正的红顶屋,色彩鲜亮,篱笆由高高的灌木围成,中间开一扇白色大门。

  “我真希望是那一间。”哈丽叶自语道。她太渴望找到另一个家了。

  杰克站在高处的草地边角上等他们,下方是条泥泞的荒路。维多利亚急急忙忙穿过旷地跑过去。夜幕正在徐徐落下。

  “拿到了?”杰克喊道。

  “拿到了。温太太正洗澡,所以耽搁了一小会儿。”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着。

  “就是它吗?”哈丽叶终于小心翼翼地指着那鲜亮的红屋顶问。

  “对,就是它。”维多利亚说,显出得意的主人样儿来。红色大屋里一个男孩在大声问是否要送牛奶过来,原来那是间奶房。哈丽叶急迫地跟着杰克穿过那条路。他开门时,她在窥视。那真是间可爱的亮堂堂的房子。鲜红的瓦顶一直伸延低垂到暗色木阳台上。巨大的圆型雨水贮罐,院中一小片草地,还有间双门的椰子。天啊!门开了,她冲进去,站在与邻居之间高大倾斜的篱笆下,篱笆几乎快触到房子了。木阳台由旧得生了锈的架子撑着,架子上绑着布条和绳子,阳台正面杂草丛生,两面是松松垮垮的篱笆。再向前,就是海了,就是广阔的太平洋,在四十码开外的地方咆哮着浪涛,就在芳草萋萋的花园平台下。她漫步到草坪边上。是的,就在矮矮的堤岸下,伸延出一条小路,走下去就是平滑的黄沙,长长的海岸边,海水涌上来,拍击着堤岸又涌向左边,那难以置信的狭长大浪卷起又摔碎在岸上。这都发生在她脚下!就在她脚下,竟是那律动着的浩瀚太平洋。

  她转身面对着身后的房子。它蜷缩着,狭长的窗户,宽敞的阳台,和见面斜斜的低矮红顶。完美!完美!夕阳已落到黑墙似的山后,她仍可以隔着篱笆看到它。院内的房子已是黑暗一片,那深深的阳台恰像半开半合的眼皮遮住了它。有谁开了灯,透过狭长的窗户可看到屋里白色的天花板和窄窄的暗色衍梁,她忙冲进屋去。她又一次寻找着一个家,单独与洛瓦特在一起,那样他会幸福的。那大海是在怎样地咆哮啊!

  哈丽叶太爱这所房子了。它修得很美,很结实,是很漂亮的英国风格。里面有一个大间,衍梁是暗色桉木的,墙壁、地板、门也是桉木的,家具更是用结实的桉木做成。这里有一张货真价实的桌子和橱子,结结实实方方正正的椅子,坐面是藤编的。没错,是主把她送到这儿来的。

  维多利亚简直是欣喜若狂。杰克甩掉身上的外衣就去棚子里取木头和煤了,不一会儿就在敞开的壁炉里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来。一个服务生送来了牛奶,另一个则端上了面包和新鲜黄油和鸡蛋,这些都是温太太叫的。黑色的大水壶也坐在火炉上了。哈丽叶不禁挽住了洛瓦特的臂膀,她被深深感动了。

  他们坐在桌旁,透过向海而开的门,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大海在夕阳下闪烁着淡淡的青光,海涛拍岸,似乎就像在房子下面击碎,泛起泡沫。假如这房子和小草园不是高出海面三四十码的话,泛着泡沫的海水有时就会冲到台阶上或凉廊的阶梯上。大海就在脚下怒号!

  晚饭后,女人们在忙着铺床,忙前忙后地整理东西。两个男人则围炉而坐。杰克似乎在沉思,有一搭无一搭地吸着烟。他咂吧着烟斗,凝视着炉火。屋外海水在轰鸣,卧室中女人们热切的声音传了进来。通向阳台的一扇门开了,海涛声传送来,像炮声一样令人恐怖。

  这套房子这七个月来一直让一对带十一个孩子的夫妇住着。索默斯在太阳初升的早晨醒来时,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太阳穿过东北海面上低沉沉的雾层升了上来,一片金光闪闪。海涛翻滚,那波浪透着淡蓝,又像玻璃一样绿,一道道厚重的流体在滚动,十分美妙。海浪先是涌起狭长的弧拱,随之空荡的水弧砰然落下,飞溅起雪白的泡沫,那柔和的雪浪便平展展地向前冲刷而去。索默斯凝视着浪头汹涌而起再砰然碎裂后飞落而下美丽的泡沫。大海通体泛着黄绿色光芒。

  穿过这层光晕,驶来一艘矮矮的黑色货轮,货轮随浪峰上下跌伏,除了它那黄色的烟囱和桅杆顶还露在水上,船身似乎全然没入海中了。不一会儿,它又浮出水面,恰似一条其长无比的海豚跃上浪尖。

  这船真像一条杂种狗奔跑在犁过的起伏田野上。它凄厉地嚎叫着,随起伏的波涛沉浮。

  索默斯看到了它的目标。在浅海湾的南端,有一座又高又长的栈桥,桥身下撑着粗大树干做成的桩子,一直伸延到海里。桥上停着一长列小小的红色煤车,是那种翻斗车。栈桥不远处,是一道低矮的浅棕色山岬,上面青草萋萋,一片直挺挺的树林恰像诺亚方舟上杂乱的树木。再向里走,则是一小片农田,田野上长着两株颇为迷人桉树,细细的树枝子上凝结着疙疙瘩瘩的黑色树脂。

  从栈桥到陆地两百码的路上排着的全是煤车,那边的小煤窑在冒着蒸气,远处一片沼泽样的港汊上升起了缕缕青烟。这货轮打算靠岸。它看到了这一串小煤车装满了煤准备卸车了。货轮像一条受难的牛发出号叫,船身起伏着,在港湾掉了个头。栈桥附近,泡沫和浪花去得高高的,拍打着岩石。货轮在渴求地巴望着,像一条狗那样候在紧闭的门外。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栈桥上缓缓地挪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货轮又长啸一声。那人影来到了栈桥头,挂出了一面红旗子。

  随之货轮不再吼叫,而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掉转船头,上下颠簸着开回了悉尼。

  栈桥,那草木萋萋的淡棕色堤坝一直伸向海中,坝上长着一片暗淡的针叶树,是南半球特有的树种,硬挺挺的,十分呆板。海岸边的黄沙滩被海浪冲刷着。岸上有两间平房,一片荒滩上扔满了罐头盒子。南面就是这幅景象了。北面,隔壁就是一座黑白相间的平房,一丛被风吹歪的树林,两家间的树篱笆几乎已半死。这是北面的景色。初升的日头在向北移动,边升过向北滑动,让索默斯好不自在,似乎一切都出了差错。向内陆看,晨光下,那长满林木的灰白色东西变清楚了,原来那是山和险峰,山顶上光秃秃的,裸露出灰石头来。山顶之上蓝天纯洁无假,那么明亮圣洁,真是奇迹。这里的清晨,其美好真是难以言表:巨大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是那样一个不驯的、骄傲的庞然大物,升上了那么温柔精美的天空。天是那么蓝,那么蓝,蓝得那么脆弱,说它蓝都是一个稍嫌粗犷的词儿,它的童贞是人类无法想象的。阳光照亮了海边的陆地,一片片色彩各异的铁皮顶平房布满了矮矮的山坡,在灌木丛中掩映着。那山一样高耸的险峰迎着霞光,它的岩顶是黑灰的,岩顶上的小树向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脆弱无空挺立着。清晨啊!

  索默斯又扭脸去看那座房子。它是照章一丝不苟地建起来的,很可能宽五十码,长一百五十码。屋前那片平坦的草地只有五十码宽,可能从屋前到海堤边也就这么远。随后,它陡然下斜,覆盖着灌木丛,一直伸展到沙滩、岸石和大海,足有五十码的样子。可这片芳草萋萋的园子里却扔着些破烂儿:报纸、贝壳、罐头盒和破海绵。而如果你从灌木篱笆缝中向隔壁窥视,则会看到锈迹斑斑的新!日罐头盒大汇展。

  “你也收拾这些灰土和垃圾吗?”索默斯问那清洁工,他每周一早上来倒厕所马桶。

  “不。”那人简言之。他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澳洲土话,无法拼写他的发音。

  “有别人收拾吗?”

  “不,我们不管收拾垃圾。”

  “那,我拿它们怎么办?”

  “怎么都行。”说完他拎着尿桶走了。这并非粗鲁,只是一种殖民地人的幽默。

  随后,索默斯看了一眼隔壁花园中的罐头盒和垃圾,灌木丛下有,遍地都是。他不禁生出一种殖民地人的绝望来,不过他还是开始捡起自家园中这些废物。

  这座房子很精巧,很美。可它处处都留下了那十一个孩子的印记。在旁廊上,门两边各有一床:一边是一张大铁床,上面的铁丝网垫锈迹斑斑,陷出一个坑来,简直不堪入目;另一张单人铁床,铁丝网垫全支楞着,用绳子横七竖八地拦着。长廊边上挡着些麻袋、一块块的破地毯和破油布,用来挡住海风侵蚀这些铁床。房子的第三面景象如此这般,那儿也有两张绑了更多绳子的铁床,钉着些难以言状的破布片子以阻挡海风。

  这座房子有三间小卧室,每间都通向一边的阳台,其中一间通着中间的大堂屋。每间屋放两张软塌塌的单人床。四个孩子和父母睡屋里,剩下的七个孩子,三个睡门边大床,另外四个只好睡屋外那些拦着绳子的床了。

  那间大屋有五个门:壁炉旁各一扇,分别通向里间卧室和厨房,另三面各有一门通向阳台。厨房里有一间小食品间,还有一个镀锌的橱子,里面装有那种澳大利亚式的灌洗器,一个小漏子用来排水。边上是洗手间。这一切都安排得紧凑,井井有条。两翼是卧室,中间是大堂屋,后面是卧室和厨房。厨房的门通向后花园,离棚子不远。

  这真是一处修得不错的小房子,在一个木屋和铅皮屋顶的世界中,这样的建筑算得上令人惊奇之作了。可是,索默斯决不想同一个十三日之家一起住在这里。这里的十一只早餐杯之中,九只摔断了把儿,便用那种粗大的罐头盒子取而代之。只剩两只茶托了。剩下的东西足以与之媲美:七只大茶壶有五只掉了壶嘴,没有一只囫囵个的盘子或盆子,只有一个船型调味汁壶是完整的,还有老鼠!托里斯汀跟这“咕咕宅”相比倒成了无鼠之宅了,杰克说,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咕咕宅”,因为它像“咕咕”叫着在招引老鼠。

  两个女人在屋里忙着张罗热水和碱面儿。杰克和索默斯整个上午都在忙着把床搬到棚子里去,掀掉那些可怕的脏破单子,拔掉钉单子的钉子,还要把那百十来根地毯钉拔出来,这些钉子似乎永久地打住了大屋中脏乎乎的薄灰地毯。随后他们将这薄薄的走了形的旧毯子好一阵敲打,再用碱水将它洗一遍。弄完这个,再去敲打一遍那两个沙发。它们看似两个大沙袋,装满了沙子和土。最后又扯下了全部丑陋的达纳·吉卜森之类的画儿和“上帝是我的避难所”的说明文字。

  “我想,”杰克说,“是得摆脱他们留下的这些烂东西。”

  这四个人像疯了似的在“咕咕宅”里东奔西忙。下午,杰克和索默斯用上光蜡擦地板,哈丽叶和维多利亚给所有的架子都铺上干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摆上劫后余生的!日陶器,它们全洗得干干净净了。

  “陶器是这儿最次的东西。”维多利亚说,“一套带托盘的茶杯要花三镑到六镑外加四先令,一只普通的棕色大杯要四到六镑,吃上一顿正宗的晚餐要花十二个基尼金币。”

  哈丽叶看着这些易碎的东西脸色变白了。

  “我想买一只洋铁皮杯子。”她说。

  可维多利亚并未理会她的话。送来什么就用什么。那对有十一个孩子的父母为租这房子,七个月来每周付三个半基尼。

  三点钟时,维多利亚十七岁的弟弟来了,这位腼腆的小伙子驾一辆;旧车送杰克和维多利亚去四英里外的他家里。索默斯和哈丽叶两个人留在屋里用茶。

  “我可真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贻丽叶说,“维多利亚说咱们可以花三十先令租用一周。如果他们免掉你在托里斯汀即使半个月的房钱,咱们也可以省些钱。”

  天擦黑时,考尔科特夫妇回家来了。

  “哦,这屋里味道不大一样了,是不是?”滩多利亚叫道。

  “是蜂蜡和松油味儿,”杰克说,“不难闻。”

  这一夜过得很平静。杰克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他沉默着,叫你不能了解。维多利亚好奇地盯着他猜迷,试图引他畅谈。他便笑笑,显得很愉快,随后又陷入沉默。似乎他很忧伤、阴郁。

  第二天一早,哈丽叶和索默斯先出来沐浴在朝阳里,这之前索默斯早就生好了火。他们到沙滩上的海水中试了试,那泡沫很叫他们害怕。他们远离巨大的海浪坐在海水回落的地方,可是那海浪涌了上来,巨大的白色浪头迎面冲来,吓得哈丽叶起身便逃,其实海水根本弄不湿她。后来他们大胆地坐在水边,不料一股水流猛然涌起,冲得无助的他们倒退了十几码,落到鹅卵石上。这太让人吃惊了。索默斯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无足轻重,只是一个碎片而已。这让他不敢去想象那盲目而不可见的海水的力量。置身于海水中,甚至坐在水边上,与旁观海水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

  他们颤抖着,喘着粗气上了岸来到草园中,浑身水淋淋的,透着浓重的大海的味道。这时他们发现杰克正站在那儿,吸着烟瞅他们。

  “您不来试试?”索默斯问。

  他摇摇头,点燃了一支烟。

  “不,早过了我沐浴的季节了。”他说。

  他们跑到洗澡间去,用清水洗掉身上的沙子、盐和粘东西。

  索默斯在想杰克会不会同他说点什么,他不敢肯定。或许连杰克自己也不清楚。而索默斯此时的感觉像是要去看医生,跋前踬后的。

  于是这两个男人便显得若即若离。他们早晨在朝阳中溜达散步,修修躺椅,干点小零活儿。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则忙着烤肉,做苹果调料,烤小蛋糕。他们已经商定索默斯夫妇搬到“咕咕宅”来住,为此维多利亚十分高兴,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留给他们。

  下午,两对夫妇都去沙滩上散步了,边走边拾些巨大的五彩贝壳,人们往往在家中的壁炉台上摆这玩艺儿,还拾些紫珊瑚之类的东西。他们还穿过两片空地去看一架飞机,它摔了下来,螺旋桨都摔碎了。杰克是一定要同那边的人谈谈这架飞机的,索默斯则躲避着不被人注意。一有生人出现,他就这样。

  随后,这四个人往回走。杰克和维多利亚要乘第二天一早七点的火车走,索默斯和哈丽叶还要在此逗留几日再回悉尼去打点行李。哈丽叶根渴望自家独居在这所房子里,索默斯也是这样想的,他希望杰克别再跟他絮叨,别再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同时他又在等待着某种接近。

  海边上的浪涛似在燃起白烟一片,雾夜迷茫。前面的高岸上,几个红屋顶若隐若现,颇像一幅日本画儿。海浪一层一层涌上来,白花花的泡沫层层叠叠冲向岸边,浪大涛急。大潮高高抛起,叫索默斯几乎看不见白墙一样涌起的海浪后面的景物,只隐隐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艘汽轮如一个小黑斑点,拖着一线奇特的烟缕。

  他徘徊在那三人后面,快到家了,他们正走在小溪隐人沙滩的地方。这些咸水直接渗入沙滩,从不会去迎接那海浪。沙滩那边,是一片语地,覆盖着灌木丛。有直挺挺高大的死扶树,也有几株稀稀拉拉的活树。几匹半野的小马驹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灌木丛来到沙滩上,又穿过沙滩来到矮山崖下的坡地上。在那沼地的地干线上,露出煤矿的烟囱和屋顶来。再远些,一线树木在淡蓝色渐渐远去的山影映衬下显出一丛丛的叶梢来。这景物颇为奇妙:一切景物是那么具体,具体得迷人,但都因了野灌木丛的缘故而显得乏味,透着一层死灰。

  索默斯又转身向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海。头顶上方的石尖上立着一只小鸟,鸟儿耸着肩,长喙尖利,那幅剪影十分奇特。他走过去,跟它说话儿,它像是在听,真的在听他说话。这是澳大利亚的又一迷人之处:鸟儿并不怕人,人真的可以跟它们交流。在西澳大利亚,索默斯可以坐在灌木丛中同成群的漂亮大鸟儿聊天儿,人们管这种黑白相间的鸟叫鹊儿。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嗓子眼儿里会咕噜着回答,小脑袋还歪向一边。这真是些俊鸟儿,有些鸟儿的胸脯儿像鱼肚皮一样,灰底儿上杂色斑驳。那些最大胆的竟敢过来从他手中啄面包屑。不过这些鸟儿可是够野的,只有它们似乎才有理解人之心灵的奇特理解能力。

  眼前这只海边翠鸟脑袋偏向一旁在听索默斯说话呢,它立在那儿瞧着索默斯,它是喜欢人跟它聊聊。当他走得很近时,它快速飞到另一块砾石上去等他。它模样也很美:亮闪闪的海蓝背儿,浅浅的胸脯儿上染了些明黄色。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它趴在棕色砾石上,像只小企鹅一样等着索默斯过去。索默斯轻手轻脚地走近它,喃喃地低语着。直到他快要够到它时,它突然又飞出去几码,再等他。那闪亮的灰绿色像泛青的桉树叶,而那黄黄的胸脯儿又像柔细的桉树皮。它倾听着,等待着,渴望人同它聊,渴望接触。

  那三个人已经不在海边上了。索默斯一人缓步前行。突然他发现杰克身着泳衣跑上沙滩,下到浅水中去,迎向一道急急的浪涛。他小心翼翼地前行,然后扑进一股潮水中,在水中扑打片刻,在第二波大浪涌上来之前,他忙不迭飞奔上岸来。待索默斯爬上岸回屋时,他又下到海里去了。

  他们在木制阳台上品茗。大陆上吹来的风颇有些凉意,可在这遮风的阳台上,面对大海,仍觉温暖。他们一般下午四时用茶,今天则是在五点。正式的茶点则是在六点或六点半,配有肉食、饼和水果沙拉。

  女人们端着茶杯进屋去了。杰克在咂吧着烟斗,他沉静得有些木自然。

  “你总算到海里去泡了泡。”索默斯说。

  “是的,沾了一下就出来了。”

  又是沉默。索默斯的思绪飞向了渐暗下去的大海、那只鸟儿,以及鸟儿身后苍穹下平坦无垠的广漠澳洲。

  “喜欢这儿吗?”杰克问。

  “确实喜欢。”

  “咱们到石头那儿去吧,我就喜欢靠近大海。”

  索默斯站起身随他去了。屋中已亮起了灯。大海正转向深蓝。他们从岸上走下台阶,沿小路穿过灌木丛到沙滩上去。涨潮了,海浪在冲刷着平滑的岸礁。杰克走到岸礁边上,低头看那咆哮着的沉沉白浪。索默斯也跟过去。杰克转过脸来。

  “真有意思,它们会毫无目的地永远这样潮起潮落。”杰克说,他的声音淹没在涛声中。

  “奖有意思,”脱壳,他们又去看那沉重的浪头涌起,将挑战般的雪浪甩向岸边。

  “听我说,”杰克转过头来说,“如果我对你说些心里话,我不会是在做错事吧?”

  “我希望不是,不过你还是自己掂量着好。”

  “是这样,”杰克叫道──因为海浪声太大,他们不得不扯着嗓门对喊──“你知道,我们有不少从法国回来的伙计──就是当年打仗的战友──我们都十分明白,一个国家不能靠拉选票这样的制度来维持,这话那天你也说过的,这样不行。”

  “是不行,”索默斯也叫着,“绝对不行。”

  “如果让你当统帅,你总不会在发布命令前先去问你的人你的命令对不对。”

  “当然不。”索默斯喊道。

  杰克走了神儿。

  “什么?”他醒过神来叫道。

  “不。”索默斯说。

  海涛轰鸣,他们没说话。

  “是兵比官明白呢,还是官比兵明白?”他嚷道。

  “那很明显。”索默斯道。

  “这些该死的政客,他们发出一声叫喊,然后等着公众,看他们是不是会附和。如果没人跟着叫,他们就弃之一旁。如果有人跟着叫,他们就会小题大做,把一个旧花盆说成一座山。”

  “他们就会干这个。”索默斯叫道。

  他们并肩而立在岸边,迎着海浪,像风暴中的两个水手。天空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他们站在平坦的礁岩边,颇像引航员一样。

  “这没什么好处。”杰克手揣在衣袋中叫着。

  “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你是个军官,你会研究什么最好,既为了你的事业也为了你的人。你会研究你的士兵,可你不会请示他们该做什么,那样你会累个半死。”

  “太对了。”

  “而政治就是这样。你看到报纸上在大喊大叫着呼唤一个政治家。可一旦他们得到了世上鲜见的政治家,只要他真想按自己的方法做他认为最该做的事,他们就会把他当废料扔掉。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也会让他们给弄成废物。”

  “世界上哪儿都一样。”

  “但是该改改了。”

  “是要改。”

  “在军队里混,你会明白,你依靠的是统帅,是纪律和服从,别的全不管用。”

  “可他们说平民世界不是军队,在这里起作用的是人民的意志。”索默斯叫道。

  “倒不如说是我祖母的那只公猪的意志罢了。他们没有意志,如果有,也是不许人们有意志的意志。”

  “我懂。”

  “就看看澳大利亚吧。全让政客和所谓人民的意志给弄腐烂了。

  瞧瞧这个国家,像只烂梨,一天天烂下去。”

  “所有的民主世界均是如此。”

  “当然一样了,你甚至可以说澳大利亚这块土地是等血来浇灌的,用我们的血。一旦英国软弱到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顾不上我们时,日本人就会杀过来了,他们会把我们像只软梨一样碾烂。”

  “我想这很可能。”

  “什么?”

  “可能。”

  “几乎是肯定的事。你会谴责他们吗?当你渴的时候,看见别人树上的梨你难道不去摘来吃吗?当然会的。谁会谴责你呢!”

  “不那样我才会谴责自己全”索默斯说。

  “还有,那些有色人种劳工。告诉你吧,这个国家离欧洲太远,冒不起这个险,他们会吞没我们的。真的,如果让有色人种劳力进来,他们会吞没我们。所有有色人种都恨白种人。他们只是在等待,等我们管不了他们为止。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那以后可怜的小小澳洲可该怎么办呢?”

  “天知道。”

  “工党和社会主义者会同世上的劳工联合起来的。时机一成熟,他们也会成了劳工。那些黑人和黄种人会迫使他们劳动的,干真万确。并非只有一种人会蓄奴。那些蠢人,那些有色人种对自由毫无同情之心。当你把自由给他们,他们只会拿你当傻子。只要他们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让你去排队工作,还取笑你。这世上的劳动者木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自然了。”索默斯说,“印度民族主义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投一大注,目的是权力和暴政。婆罗门要的是绝对的旧种姓权力,最绝对的暴政。还有,伊斯兰教徒要的是他们的军事暴政。他们渴求的就是这个──再次挥舞大棒。那将使成千上万的人做奴隶。日本是这样,中国也部分地是这样。黑人是这样。真正的自由意识只有白人的血液才能感知。理想的民主自由不过是理想的爆炸。你必须有智慧和权威,但不是从进一步的民主中得到。”

  “正是!”杰克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会被灭了,消灭个一干二净。我们知道这一点。这样吧,咱们俩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坦白说吧,如果你是个澳大利亚人,如果你在这种情况下能干点什么,你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会的。”

  “管它会不会挨枪子儿!我们曾去法国挨枪子儿,可为的是某种不能打动我们人心的东西。那现在,有了某种让我们心动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为这去冒冒险?你看,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让维多利亚生孩子。我看得准,才不要,当然我会当心的。”

  “俄也是。”索默斯说。

  杰克靠近他,揽住他的臂膀。

  “一个男人,活着为什么?难道只是像存在架上的烂梨,等着某一天烂成鲜黄色的东西?”

  “不。”索默斯说。

  “我们需要的,”杰克说,“还不是在澳大利亚出个政治家,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要的是一批有胆量的人,一旦他们找到一个人能给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就会服从。”

  “对。

  “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人,有了。但我们想认清我们的路。在这里,我们从来心里没个底。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似乎挺有信心的,像是要炸什么,可只是白响,却炸不起来,连个盖子也打不开。我们只会,或者说我们的政客只会吵吵闹闹吵翻天。因为我们心里没底。

  一见到你们英国人,我们就知道了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自信多了。但你们不过是更大的傻瓜。有时,只有傻子才会自信。”

  “这没错儿。”

  “这就对了。在我们眼中,大多数英国人都是些傲慢的蠢货。是的,他们的自信可以有助于他们一条道走到底,可他们不会动脑子转弯,找不到合适的弯子转。这一点我们看得明白。他们只能再往回走。”

  “是的。”

  “你是我见到的人中唯─一个自信而不盲目的。也许我错了,可你的确给我这种印象。威廉·詹姆斯也这样看。不过我深信,威廉·詹姆斯不想让你卷进来,怕你讲了他的事儿。”

  “我木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这样吧,现在,咱们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不对?”

  “对”

  “真的?”

  “真的。”

  杰克沉默片刻,然后环顾一下几乎是漆黑的海岸。头顶上方,星星在天际闪烁。

  “把你的手给我。”杰克说。

  索默斯把手伸过去,杰克紧紧地握住它,把小个子男人拉过去,用自己的手臂揽住他,将他拥向自己怀中。理查德·洛瓦特感到十分紧张。他看着黑漆漆的大海,想着自己永恒的神,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体。

  “好吧,”他镇定地在索默斯耳边说,“我们在悉尼有一伙人,别的城里也有,大多是打完仗回来的退伍兵。我们成立了一个俱乐部样的组织,都宣了誓,宣誓服从领袖,木管领袖的命令是什么。我们还发誓保持沉默,直到时机成熟。我们不怎么扩大人员,那并不重要。”

  理查德全神贯注地听着。杰克那种迫切的声音似乎就在耳际,样子像个同谋,这声音像是在抚慰、在拥抱他。理查德全然呆若木鸡。

  “那,你们的领袖是谁?”他问,心想他当然命定是领袖了。

  “哦,第一批只有五十个会员。然后我们选了一个头儿,把事情议了议。随后选了一个秘书和一个副手。每个会员再悄悄带进几个人。一旦我们感到人数够了,会分散开,让另外三十个人组成第二个俱乐部,让那副手当头儿。再以后,选个新的副手,新俱乐部再选个秘书和一个副手。”

  理查德并没太注意什么副手和俱乐部的事务。他在考虑自己加入这些人的队伍,去干一件危险绝望的事。这似乎不真实。可他的确站在那里,杰克的手臂在揽着他。杰克是想让他做他的“伴儿”吗?他行吗?做他的伙伴。他会做任何人的伙伴吗?

  “你们似乎有不少头儿了。若是其中一个不称职怎么办?”他问。

  “现在还没有这种人。不过我们有办法对付这种情况。”

  “怎么办?”

  “以后告诉你。你已经知道点儿了吧?”

  “我想是的。不过,你们怎么称呼自己?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公共场合?”

  “我们管自己叫退伍兵,退伍兵俱乐部。我们入伙主要是为了竞技比赛,我们确实花大部分时间在竞技比赛上。不是退伍兵也可以来,只要一个伙伴带他来并为他担保就行。”

  理查德此时感到离这个组织很远。归国老兵,俱乐部,竞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不自然的事。他要参加吗?怎么行呢?他跟这东西太无共同之处了。

  “你们怎么工作?我指的是在聚会时?”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专门有个供各个领导、副手和秘书来集会的场所。每个集会地点再选个主持人,是最高领导。有个打杂的,如同一个副手。一个点票员,是个秘书或主席。我们在所有大点的区片都有个集会点儿。澳大利亚五个州的集会主持人保持着接触,他们选出五个大主持,称之为‘五首’,这五个人自己商定他们的座次,从一排到五。排在第一的人手中有两票。他们就是这么定的。由他们来排那五个副手和点票员的位子。我只是粗粗地讲个情况。”

  “我明白。那您做什么呢?”

  “我是个主持。”

  理查德仍然不明白自己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他在试图把杰克泄露的这些东西拼凑起来。归国老兵俱乐部,主要搞竞技,每个俱乐部都有一个秘密的核心,所有这些州的秘密核心由一个主要头目领导秘密合作,很明显,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受到军事惩罚。这主意倒不错,目的嘛,很明显是进行某种革命,夺取政权。

  “你们开始多久了?”他问。

  “有大约十八个月了吧,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了。”

  索默斯沉默了,很为之动心,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沉重。为什么这样沉重?政治──谋反──政权:这些对他本来说太陌生了。在他灵魂深处,每当想到同其他男人一起干点什么时,他想的与这些事全然不同。可是,澳大利亚,这奇妙、孤独的澳大利亚,只有七百万人的地方,这儿可以成为一个开端。澳大利亚人是那么奇特,那么心不在焉,总是不怎么为自己打算,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成就一番无私的美好事业,可以达到某个既定的目标。只是,索默斯的心拒绝对此有所反应。

  “那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呢?最终想获得什么?”他颇显无能地问道。

  杰克犹豫片刻,更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嗯,”他说,“是这样的。我们不怎么谈自己的意图,我们没有固定的目标。不过,我们会给出一些话题,听大家说,这样我们就会多多少少了解到大多数成员在想什么。是的,我们的计划大致如此。工党和赤色分子总在谈论来场革命,而保守党则总在谈论灾难。我们嘛,活得健健康康的,等着革命或灾难。然后我们插足进去,你瞧,我们也就成了革命的一分子了。我们有一批有战斗经验的人,我们可以左右人民的意志,只要我们的人愿意,随时可以这样。我们要的是澳大利亚,我们代表澳大利亚,而不是代表任何一个你们的政党。”

  索默斯马上认定这个主意不错。澳大利亚不算太大,也就七百万人,大多数人都挤在五六个城市中。只要控制住了这些城市,就等于控制了澳大利亚。唯一叫他起疑的,是杰克声音中的那种镇定,意味着一种必然,既尖刻又权威。

  “您觉得怎么样?”杰克问。

  “好主意。”索默斯说。

  “我心里有底,只要我们咬定不放松就成。想入伙吗?”

  索默斯没说话。他现在更多的是在琢磨杰克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冒险事业。杰克试图在以某种方式强加给他什么,想控制他。他感到自己像个让人正在追着套牢的动物。不过,他的机会也正在于此,他只要想,他是有机会当人们的领袖的。他要做的只是奉献自己,奉献给这桩事业和这些人。

  “能让我想想吗?”他答道,“到悉尼时我会告诉你的。”

  “太好了!”杰克说,可他掩饰不了一丝失望,“三思而后行啊,记住。”

  “是的,咱们双方都一样。你也不愿我冒冒失失卷入,然后因为不喜欢它而痛苦难当。”

  “说得对,老伙计。你看着办吧,什么时候都行。我知道你不会对任何人露口风的。”

  “不会的。连哈丽叶我都不告诉。”

  “哦,谢天谢他,千万别。我们不会吸收女人的,绝不。你不信吧?”

  “真正的政治中,我不信。”

  他们在海边又仁立了一会儿,杰克这才松开索默斯的胳膊。

  “哦呀,”他说,“我就是失望而死而也不愿抑郁苟且。再说了,我真想冲什么放它一枪,真的。这些治理国家的政客简直让我担心死了。如果我没他们干得好,那就让我吃枪子儿算了,我绝无怨言。”

  “说得对。”索默斯说。

  杰克的手搭在他肩上用力向下压。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他颇为动情地说,“我们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你知道的,就像蜂房里的蜂王一样。”

  索默斯被这比喻惊得笑出声来。他曾想成为各式各样的人,但从来没想到过成为一批可能的革命者之蜂王。说着两个人朝住所走去。

  “去哪儿了?”维多利亚问。

  “聊聊政治和近来的反叛。”

  “一直聊到冻僵了为止,对吧?”维多利亚说。

  哈丽叶好奇疑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木过她没说什么。只是到翌日清晨考尔科特夫妇离去后她才问洛瓦特:“你和考尔科特先生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像他说的那样,政治和近来的反叛之事。他们一些人打算让这制度变一变。”

  “什么样的变化?”哈丽叶问。

  “什么样?你别折磨我了,连我自己都弄不大清。”

  “有那么重要吗?连我都瞒着?”她不无嘲讽地说。

  “不是瞒,是我不清楚。”他答道。

  可是,凭他脸上那拒人千里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会对她说的,这种事他是要向她隐瞒的,永远跟她无关。这是他不能与她共享的一部分。对她来说,这毫无必要,是他在背信弃义,大大伤害了她。如果他们的婚姻是真实的,那么他的任何重要之事都也应该是她的才对。现在,要么是她与他的婚姻不重要,要么就是杰克·考尔科特这东西不重要。可让后者不重要是不可能的。她真恨他如此轻率地把她关在其外。

  “哼!”她说,“不过是小孩子的小聪明把戏。”

  可他性格中就是有这么冷漠的一面,使得他能把一个秘密藏到死。自从大战至今这两三年来,他就一直这样谈论着同别人独自干点什么事。他是在远离个人生活、去和别的男人做些冷酷无情的事,而把她关在这一切之外。

  这一天中她一直情绪不错。可是到了晚上,他却发现她坐在床上落泪,手插在两膝之间。这副样子立即叫他心乱。说到底,她可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他不忍看她如此失落,受到伤害。他想问问她怎么了,想安慰安慰她。可他知道这样会显得虚伪。他知道她最大的哀伤是他背弃亲眼的个人生活转而去参与男性的冷酷活动所造成的,他总在追求后者。为此她深感痛苦,可还是一言末发转开身去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可能他就介入杰克的事。他认为这种事绝非女人能干的。只要他能够,他会告诉她,告诉她能知道的。可是在他慢慢地百般权衡这项举动的利害时,他并不想征得她的同意或不同意。

  这是她范围之外的事,是他们两人私生活之外的事,就让它留在这范围之外吧。她十分反对把她排斥在外的做法。她同意他参与那些非人的活动,可她坚持要介入,不管它们非人与否。可他却坚持说,这种纯属男人的事是排斥女人的,是女人所不可企及的。虽说没有哪个男人是女人难以企及的,可是作为根本的创造者和开拓者,这方面是女人所无法企及的。哈丽叶痛苦地否认这一点。她想与他分享,想入伙,而不想被独自撇开。他苦恼地看着她,但没有回答。这是个永难解开的扣儿,像脐带一样,要么碎裂要么剪断。

  一时间,索默斯一言不发。可在梦中,索默斯知道她的感受,他梦中的女人是一个他爱的女人,有点像哈丽叶,又有点像他母亲,可又不全像她们,是一个女人,阴沉地否定他,与他作对。这女人心中很苦,其忧愁难以言表,因为痛苦脸都肿了,虚肿,甚至变得疯狂而愚蠢。这是因为她爱他太切,可偏偏他又要背叛她对他的爱。梦中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背弃了她的爱,于是她只能下地狱了,回报他的只能是不认他,报之以一个阴郁可怕的灵魂。这张脸叫他想起哈丽叶,想起他母亲,他的姐妹和年轻时熟识的姑娘们,那是一串串奇特的闪现,一个接一个。与此同时,这张可怕的脸上会露出那个肿胀的疯女人的表情来,那是简·爱在罗切斯特先生家晚上挥之不去的疯女人的脸。

  梦中的索默斯十分恼怒。他哭得肝肠寸断,手放在女人的臂上说:

  “可我是爱你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可那女人,她似乎老了许多,只落下几滴苦苦的泪水,硫酸一样的泪从她变形的脸上滚下。随后她痛苦地怀恨转去,把手臂抽出。在梦中的索默斯看来,她是转身走向那个阴郁寂寥的地狱,是永恒的否定之狱。

  梦到此,他醒了,去谛听那吓人的海涛。他怕了。这一生中他挚爱的有两个女人:他母亲和哈丽叶。梦中的女人是起死回生的母亲,又是哈丽叶,她在离生活远去。这叫他生出恐惧,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窗帘外惨白的夜色。

  “她们,没一个相信我。”他哺育道。他仍然为这个梦所缠绕,尽管哈丽叶就睡在另一张床上。

  他试图彻底清醒过来。完全醒着时,他是梦的大改。生活中,他的梦就像魔鬼一样。一当他睡过去,意志放松,那白日里他凭着清醒的自我战胜的弱点,特别是老毛病,就恶狠狠地卷土重来,变成图像来折磨他睡眠中的自我并压迫着他。他一直认为梦是一种报应,是老毛病以胜利健康的意识形象呈现,就像过去的病根又以胜利者的幻想卷土重来。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梦是我过去情感的一只幼虫。它意味着危险早已过去,魔鬼已被战胜,它不得不诉诸于梦幻来恐吓我。在梦中,病魔和灵魂上的罪恶弱点以及我们的灵魂与别人灵魂关系上的罪恶弱点以实体的形式假胜活生生、健康、向前奋斗的精神。这个梦意味着实际上的危险早已过去了。”他就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早晨醒后他回想起来,也不再感到害怕。木过他仍然感到点不安,特别是不知道哈丽叶会怎么样。不过他倒是相信,黄泉中的母亲是不会对他有敌意的!即使她会因为这点事而怀有敌意,那也不会太久,那也只是某种弱点的残余,是对他的不信任在缠绕着活人的灵魂罢了。

  他就是这样在说服自己。他有某种根深蒂固的本能或习惯,认为,除非哈丽叶和死去的母亲都信任他,他才能干点什么。她们都是爱他的,他明白这一点。她们十分相信他。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人,她们爱他,信任他,感情是强烈的。可是当他要超越她们,背弃她们,去做一件把她们排斥在外的事,对这个时候的他,非人的他,她们就很难信任。

  一连两天,哈丽叶什么也不说。她在新房子中很幸福,独处一隅看海是件开心的事儿,她爱这座“咕咕宅”,喜欢把它装饰得很可爱。她喜欢与洛瓦特单独相处,这时,她充满了欲望。跟他在一起,她高兴,心中融满了爱意。可她心中知道他想走,离开她去干他的事,一想到这她就不寒而栗。

  “你并不太拿考尔科特和政治当一回事吧?嗯?”晚上她问他。

  “不,很当回事。”他犹豫不决地说。

  “可,他想怎么样呢?”

  “他想要这个联邦有另一个政府,要一个专制者,而不是民主票选的。”

  “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想开始一种新生活形式,就有关系。”

  “你很明白,你说过,生活并非以一种形式开始。它是以一种感情开始,以形式结束。”

  “我明白。但我认为确实有了一种新感情。”

  “在考尔科特那儿找到的?”她极其怀疑地问。

  “对。

  “我十分怀疑。他是个归国战斗英雄,他还想保持英雄的形象,或如此这般。”

  “即便如此,那也算得上一种新感情。”

  “对!”她不耐烦地说,“我甚至更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我倒觉得他心里有更真的感情,反正很深。你的杰克们太肤浅了。”

  “不,在我眼中他是个男子汉。”

  “我不知道你说的男子汉是什么意思。算了吧,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变了。你总说你看不起政治,可现在你想干政治。”她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政治,而是一种新的生活形式,新的社会形式。咱们已经让民主和民主感给拴住了,伸不开腿脚。”

  “可是你知道你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靠一场革命就改变了罗马帝国。基督教盛行了几千年了,从来就不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它靠的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信仰。”

  这确实是他说过的话,他常这样说:一种新的宗教热情和宗教观念要渐渐地出现直至成熟,然后才会有建设性的变化。可他又感到,世界走到目前这个地步,布道和教化都没用,要的是行动,勇敢、诚实的行动,只有在行动中才会升起新的精神。

  “这样说吧,”他说,“基督教是一种宣扬蔑视物质世界的宗教。对这一方面,我已经不信了。我相信,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对真理、对生命和占有怀有激情的人,现在必须来控制物质财富,目的仅仅是把世界从那些为一己目的盲目控制物质财富的乌合之众手中拯救出来,而不是为了别的。那些有灵魂的人,手握激情真理的人一定要控制这世界的物质财富和物质供应,绝对不能让乌合之众有可乘之机窃取财富,从而才能让生命重新开始,取代这种为生存和财富进行的斗争。”

  “得了吧,我就不信有这么重要,谁控制世界的物质财富和供应还不是都一样广

  “不会的。”

  “会的。保守党、布尔什维克或工党,他们全一样,都是想把东西揽进自己怀中,一旦得不到,他们就相互吃醋,形同魔鬼。那就是政治。你说了几千次了,政治是没有人之灵魂的下等人的游戏。几千回了,你说了,可现在──”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现在,”他缓缓地说,“现在我明白了,你仅仅把你的财富给穷人是不够的。应该没有仅用财富才能拯救的穷人才对。你得把财富供给的权力交到那些诚恳有情的男子汉手中,因为他们懂得,人与物不是一回事。我们并不想要财富。没有哪个人需要财富胜过需要急用的东西,你这么说过的:“你一个行李箱、我一个,再有一个装全部家用,就够了,除此之外不要别的什么。而世界却是我们的:澳大利亚或印度,‘咕咕宅’或‘阿德纳利宅’,或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你应该叫人们这样,放弃财富,停止物欲的疯狂。正是这些统治着今日世界。你应该首先那么做,而不是最后一个才做。”

  “你认为杰克·考尔科特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他会,他那样对我说过的。”

  “那就让他去做好了。你干嘛要插手?依我看,他主要是出于妒嫉,因为是别人在操纵这种表演而他连窥视的资格都没有。当初他当过个上尉,手里有点权力,现在他还想再得到这个,甚至更多。我倒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做个无私的人。”

  “不,杰克·考尔科特生性慷慨大度,我相信他是无私的。”

  “他算得上慷慨大度,可并不因此就可以说他无私。他想染指政治,就这。”

  “你说他想发点不义之财?不是的。”

  “或许不是发点小财,而是要当主子,再次当个上尉,立住脚,当个主子。”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我才不在乎他当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主子呢。可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说他不图私利?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

  他被说得哑口无言。

  “那我不图私利吗?”他问。

  “不是,”她犹豫一下,“当你只想权力的时候,你并非无私的。”

  “可我并非只想权力。我只是以为,总得有人掌权,那就让那些无私的人、有天分的人和尊重权力之神圣的人来掌握权力。”

  “哈,权力!权力!说来说去它意味着什么呢?特别是对杰克·考尔科特这样的人。他懂什么神圣不神圣的?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正像你说的,对他来说没什么是神圣的。”

  这场争论落了个平局。哈丽叶有一两次说到了点子上,她知道。

  这叫她一时感到心定。可他固执己见,尽管他并不太自信此时的立场是否正确。

  哈丽叶喜欢“咕咕宅”,打算在那儿快活地住下去。终于她意识到洛瓦特早已木是她的情人了,谁的情人也不是。为此她不寒而栗,但也感到了真正的释然。他是她的丈夫,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作为她的丈夫,如果他想在婚姻之外做点什么,那是他的事。可是他却认为这些别的东西──革命啦、政府啦之类,比他们的婚姻还高尚,这一点叫她气愤不已。但他终归会清醒,会承认他的婚姻是他生命的中心、核心与根。但这些别的东西将来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他的未来,进入未知,男人的本性决定了他必然会从事这些事业,即使迷失其中多次也在所不辞。好吧,随它去吧。让他去干吧,甚至没有她陪伴也行。可是,只要她能够,她就不会允许他踏上一段不会通向任何方向的旅程。不,如果他要上路,一定是要向前走,而她一定得像水手的罗盘针那样自信他是对的才行。而眼下与考尔科特干的这桩澳大利亚的事,颇让她心存怀疑。

  但无论如何,眼下她有了一个家,让她觉得扎下了根,像一棵树那样有主心骨。她既不是个流浪者,也木是挂在窝里的狗。“咕咕宅”或许看似荒唐,她也懂得这儿只是一顶帐篷。可她觉得,她和洛瓦特安营扎寨的地方现在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够了。

  她喜欢一早醒来就去打开卧室的门──他们住在坐北的卧室,门口就是阳台,屋里整日阳光明媚。打开门后,她会美美地躺在床上,观赏澳洲清晨时分那美丽的绚烂色彩:永远是那种奇特的杂色,从来没有简单的红或黄这样的原色。阳光从东北角升起,她几乎看不到它。可是她看到了清晨的第一抹黄色,随后是紫烟般奇特的一片片流霞。海平线呈现出玫瑰红和淡蓝,大海一片淡红,粉红,涌动着,笼罩在一层金灿灿的光影之下。渐渐地,大海转呈黄色,又渐隐人淡黄,眼前的泡沫则碎裂成一片蓝晶晶的浪花,如同一朵朵勿忘我一样,又像一片水雾。她又看到附近涌动着的淡黄色水面上,鲨鱼的黑齿透过淡黄的光芒耸立起来。那三角形的黑色鲨齿,在微澜波光之上就如同地狱的船帆。此情此景,叫她禁不住出去跑到阳台上。鲨鱼!四五条鲨鱼,藏在朝晖之中,离她那么近,她都可以把面包扔进它们口中。

  鲨鱼在岸边的僻静地带鬼鬼祟祟地游大,倒像在岸上散步。她看到一只鲨鱼被浪头托起,它打了一个挺,折了回去,鱼尾一闪即逝。陆岸对鲨鱼来说是可怕的,正如同海对她来说可怕一样,虽然隔着那道冰冷的蓝泡沫之墙。她让洛瓦特也过来看,他手中握着刷子看了起来。

  他生上了火,正在打扫炉前地毯。哈丽叶打扮好时,咖啡已煮好,他正蹲在地上烤面包。他们就坐在阳台上面朝东方的大海用早餐。在这一派淡淡的天光水影中,他们那块久经洗涤的红白相间桌布看上去竟是那么鲜艳醒目。这块桌布可是随他们到过许多国家,常在户外用。

  咖啡中菊苣太多了点,不过黄油和牛奶味道还不错。而那棕褐色的蜂蜜(颜色如同这风景一般),吃起来味道奇特,似乎被烟熏过。在索默斯看来,似乎澳大利亚人也应该是沉郁的。西西里蜂蜜,这词儿听上去都像鸟语啁啾,而澳洲蜂蜜则看似阴郁。但吃起来却一样好吃──味道好极了!

  

  第六章 袋鼠

  他们星期四回了悉尼,用两天打点行装再返“咕咕宅”。耳畔一直回荡着海涛声,让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他们竟能在离海这么远的悉尼感受到大海。在悉尼城,是没有海的。或许要到伯明翰才能看到海。甚至在马伦宾比这片奇特荒蛮的小地方,当索默斯举头俯瞰大街,看到一英里外那一片纯色的大海那高高的海面时,他几乎感到震惊。

  只离大海半英里的内陆上,就全没了海的影响,陆地感竟是那么强烈,让人感到被埋葬了,无法相信那半空中沉闷的轰鸣是大海的涛声。

  那声音倒像发自一座煤矿之类的地方。

  “您得让索默斯先生和我单独聊聊啊,行吗,索默斯太太?”杰克在茶点时分之后回来了。

  “很愿意。我保证不打扰你们的大事。”给丽叶说。可她仍然愤愤地走出了自家的房子,去找维多利亚。她才不想听呢。这类高不可及、全知全能的革命话题她能不听就不去听。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革命,那是过时的词儿。

  “怎么样,”杰克坐在一把木制扶手椅中,点燃了烟斗,说,“想过了吧?”

  “想了好几遍了。”索默斯笑道。

  “我知道你会的。”

  他咂着烟斗沉思着。

  “我今天跟袋鼠谈了您好久呢。”他说。

  “谁是袋鼠?”

  “他是大头儿。”杰克缓缓地说。说完他又沉默了。索默斯保持镇静,一言不发。

  “一个律师,很有钱,在军队里我就认识了他,是我们的一个中尉。”

  索默斯还在等他说,自己一言不发。

  “他想见见你。明天咱们三人在城里一起吃午饭好吗?”

  “你跟他讲过你和我的谈话吗?”

  “讲过,早就讲过。他了解你的写作,很明显你的作品他都读了。他还从‘纳尔德拉号’船上的一个人那儿听说过你。你是坐那条船来的,对吗?”

  “是的。”索默斯说。

  “对,”杰克肯定说,“我一提你的名字,他就显出比我还熟悉你的样子。你会喜欢袋鼠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叫什么?”

  “库利,本,本杰明·库利。”

  “人们很爱他在报纸上的谈话,木是吗?我不是也从报上看到过本·库利,读到过他的不讳直言?”

  “是的,他呀,既能直言不讳也能婉转迂回,看情况而定。你来吃午饭吧,就在他的办公室。”

  索默斯同意了,杰克反倒沉默了,好像他已无话可说。片刻,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很高兴能把你和袋鼠介绍到一起。”

  “为什么人们叫他袋鼠呢?”

  “模样像呗。”

  他们又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

  “你和袋鼠会心心相映的。”杰克预言道,“但他可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真的。因此你不会对他有好感。这方面还得我来干。”

  他微笑着看着索默斯。

  “来干什么?”索默斯笑道。

  杰克把烟斗从口中拔出,那动作颇有点戏剧性。

  “干这种事,”他说,“一个人需要一个伴儿,是的,伴儿,一个无话不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伴儿。非这样不可。在我看来,呢,我说出来你不介意吧?袋鼠这人永远也不会有个伴儿的。他这人太古怪,八辈子也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在天堂、地狱,在哪儿也没法跟他交朋友。没有,没有一个能跟他匹配的女人。是个好人,无论如何算个好人。可就像柱子里的一根钉子那么孤独。”

  “听上去很宿命,好像无法改变了。”索默斯笑道。

  “的确如此。他是命中注定这样了,变不了了。你知道吗,他那副眼镜──眼镜本身能让一个人的目光看上去像上帝的目光──十分明亮。不过,依我看,干这种事,每个人都得有个伴儿,就像打仗时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个伴儿一样。我的伴儿就是维多利亚的哥哥,现在在某种意义上说依然还是。不过他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一点精气神儿都没了,只是和那些跟他并不惜投意合的女人瞎混。没法儿再让他打起精神了,这个傻子。整个儿一个可怜虫。”

  杰克说着叹口气,又叼上了烟斗。

  “有个伴儿时,男人会干得更好。有个伴儿,他们就能受得住一切。”然后他又说,“可是,伴儿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都是些体面人儿,干起事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在我那个俱乐部里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没一个跟我旗鼓相当的,你大概懂我的意思。都是不错的人,可没一个比得上我。”

  “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索默斯笑道。

  “就是嘛,”杰克说,随后他压低声音,“现在我觉得,”他紧张而谨慎地说,“如果你和我做伴儿,咱们什么事都能干成,只要咱们捅破这窗户纸就得。”

  索默斯垂下头去。他喜欢这个人。可是,事业呢?他为什么感到疑惑和不情愿呢?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欲望在激励着他。对方在许诺什么?他要的太多了。在这样的事业中做杰克的伙伴,那种生死之交。不,他做不到。不行,有什么在阻止他这样做。

  他抬头看看考尔科特,那人一脸的机警和期待神情,那是一张十分光滑的脸。索默斯希望那上面有一点胡子,总比这么干净光滑好。

  哪怕他有点胡子,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刮得这样一览无余,那才好。

  那张脸上期盼的表情,几乎在抖动,他在等回话。

  “咱们能成伴儿吗?’索默斯客气地问。

  杰克黑黑的眸子凝视着索默斯。杰克自己就颇像一只袋鼠,索默斯想,长脸儿,光光滑滑的,一脸的机警神情,后肢粗壮。

  “可能不像我跟弗莱德·威尔莫特那样吧。怎么说呢,你比我高明。不过,这正是我喜欢的,一个比我强的伙伴,一个让我感到胜过我的人。我对你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如果我们做伴儿,我就是赴汤蹈火也会与你相伴,咱们会开辟一片新天地。我知道,如果咱们俩做伴儿,咱们会事事成功。什么也无法阻挡咱们。”

  “袋鼠也不行吗?”

  “哦,他会跟咱们一个方向的,咱们也会同他一个方向。他可是个重情谊的人。”

  索默斯就要把手伸给杰克,发誓与他义结金兰,不叫任何东西改变他们的结义。他想这样,可是有什么叫他退缩了,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他阻止他这样做。

  “我不清楚我能不能当男人的伴儿。”他缓缓地说。

  “你?”杰克看看他说,“能,也不能。只要你过来──晦,你不觉得我会为你去死吗?”

  索默斯闻之脸色变白了。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牺牲。“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可他并不需要这个。他不相信,不信会有这样的爱。

  “不说这个吧,杰克,”他笑着缓缓起身,手伸向杰克,“咱们先不要发誓许诺吧。咱们是朋友,不管咱们还是别的什么。至于做伴儿,先等等,等我感到确信无疑了再说吧。等我见过袋鼠,等我认清了自己的路。我只感到刚上路几步,而你却要我到达终点。”

  “你是说刚刚起步。”杰克握住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别急,老伙计,慎着吧。”他的手搭在索默斯肩上。“如果你行动迟缓,还向后退缩,跟个女人似的,那全是因为你的本性如此。我可不这样,我从来都是一跃到位,像只袋鼠那样。我感到我有时能一下钻过五彩缤纷的画布,却一点颜色都不沾。”他情绪激动地说着,脸都白了。

  一双眼睛像两个黑洞,几乎就像苍白脸上的伤口一样。

  索默斯陷入了窘境之中。他想与这个男人为伍吗?可能他有点想。但并不很想,因为当杰克把手放在他肩上并称他“老伙计”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反感。这举动绝非一般。杰克的“一般”口吻和举止是故意为之,是殖民地人的假象。如果他愿意,他本可以不装,这一点索默斯早就领教了,以后他很快又会着实领教之。不,他的举止绝不一般,不是那种庸俗的触摸以接近他。杰克可是个十分敏感的人。

  在索默斯身上有着英国上流社会少见的优良教养,文静而有滋力。他同样渴求亲见的友情,可他的感情又比女人还来得细腻,这样一来,他又变得畏首畏尾的。他颇想把自己的感情给予一个朋友。一个同志和伙伴儿。可最终他又会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这一切。他知道这份情谊很真也很深,可一到关键时候,他又会不需要它了。他一生中都珍爱着一种理想的友情,像大卫和约拿单一样。而现在,当有人表达了要做朋友的真诚良好愿望时,他却发现自己不能献身于此,连简单的友谊都不能。他发现自己打心里讨厌这种情谊,这种结义,这种亲昵和真正美好的爱。他无法与之共存。他并不需要朋友,他并不需要钟爱,也不需要友爱。不,每当他往这方面想时,他的魂都会为之颤抖,为之发僵,感觉像巴兰的驴子一样。他的灵魂不想要友情或友爱,无论伟大与渺小,深刻或肤浅的,全不要。

  洛瓦特·索默斯想了很久才真正承认并接受了这个新的事实。他绞尽脑汁思索,才终于悟透了。直到他那与他作对的“巴兰之驴”的灵魂向他重复了多次,他才承认了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头脑的一次革命。他一生中都在渴求一个绝对的朋友,像约拿单期待大卫,奥列斯特期待皮拉德斯那样,要的是一个血谊兄弟。他一生都在悄然为自己没有朋友而哀愁。可现在,终于有人真正表示了许诺──从离开欧洲后他已经得到了两次──可他却不想要了,他意识到他心灵深处从来没有想要过这个。

  可他需要与其他男人结成某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因为他孤独。

  一种活生生的伙伴关系,也许!而不是感情,不是爱,也不是同志情谊。不是伴儿,不要什么平等和交融。不要那种“血谊兄弟”。都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伴儿啦、同志啦之类,甚至朋友也不会是。应该有另外类型的关系。

  么呢?他不知道。可能那些有色人种懂那是什么,在印度还可以感受到这一点,那就是人主的神秘。白人很久以来都在苦苦地与之做斗争,而这又是了解印度人生活的线索。人主的神秘,与生俱来的、天然神圣的优先之神秘。男人间的另一种神秘关系,这正是民主与平等试图否定并抹煞的。这不是什么任意的种姓或天生的贵族,而是对差别和天生优越的神秘认可,是服从的快乐和权威的神圣职责。

  索默斯去乔治街找杰克并随他去与袋鼠共进午餐之前就认定或明白,做伴儿或做同志是与他的命运相悖的。他绝不会向杰克承诺什么,也不向杰克从事的冒险事业承诺什么。

  他们准时到了库利先生的事务所。这是一座漂亮的寓所,配有漂亮的桉木家具,颜色发暗,但很柔和,地上铺着几块很美丽的地毯。

  库利先生闻声出来,他就是袋鼠了。他长着瘦长脸,像一只钟摆;眼镜后,一双眼睛长得很靠近。他身材粗大结实。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四十岁上下吧。他皮肤黝黑,留一头短硬的黑发,那个小脑袋向前倾着,从他那宽大但敏感、几乎很腼腆的身上伸出。他走起路来身子向前倾着,似乎那双手不长在他身上。可他与人握起手来却十分用力。

  他的确个子很高,可他却垂着头,又是溜肩膀,这使他看上去要矮几分。他看上去比索默斯高不了多少。他似乎把鼻尖凑上来──敏感的长鼻子,目光透过眼镜仔细打量他,身体慢慢向他靠近过来。

  “很高兴认识您。”他操着一半澳洲口音一半官方的口吻道。

  午餐几乎是隆重的:一张圆桌上,一大束紫罗兰插在一只奇形怪状的旧铜碗里,古色古香的银器,桌布的花边沉重地下垂着,桌上摆着威尼斯式的酒杯,威尼斯酒罐中盛着红酒和白酒,一位中国佬伺候桌边,先上了一银盘餐前小吃和浇了柠檬汁的小龙虾。

  “哦,”索默斯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这人惯于随遇而安,适应性强。”

  袋鼠锐利的目光注视他一下。索默斯发现,他坐下时,裹在深灰色条纹裤子中的大腿显得很粗,这衬得他的双肩秀巧多了。他的腹部虽然又胖又大,但很结实。

  “那我希望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袋鼠说,“我相信,你到哪儿都能适应的。”说着他把一枚橄榄放进自己那双唇厚厚的、奇怪地缩着的嘴中去。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从来不着家儿。”

  “那太可能了。喝红酒还是白酒?”

  “白的。”索默斯说,丝毫不理会伺候一旁的中国佬儿。

  “你可是来到了一个像家一般的国家。”袋鼠毫无笑脸地说。

  “当然是个好客的国家。”

  “我们几乎从来不锁门。”袋鼠说。

  “而另一方面,”杰克说,“如果你说我们的坏话,我们会把你杀死在贮藏间里。”

  “我可不会那么鲁莽。”索默斯说。

  “把你的鲁莽给我们吧,我们就信这个。鲁莽是勇猛的主要成分。你同意吗,袋鼠?”杰克说着,冲主人笑了。

  “我不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谨慎,小伙子,”袋鼠说,““不过,这个词儿并不新鲜。”

  “甚至长了水晶眼,也无法看清井底深处,对不对?别在意,我可是像盘子一样肤浅,不过我为此自豪。红酒,请。”这后一句是说给中国侍者的。

  “所以,认识您很不错呀!”袋鼠说。

  “而你就是这样一只净手的玻璃碗,里面还漂着一只紫罗兰花儿,你太透明了。”杰克说。

  “这可是把我说得太美了。索默斯先生,请自斟,那样才喝得最舒服。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写点什么。澳大利亚在等待她的荷马或希奥克里特斯。”

  “甚至她的艾里·斯洛波,”杰克说,“我这么说不算老派吧?”

  “要是我眼瞎就好了,”索默斯说,“那样我就能发现澳洲的荷马们了。”

  “看看悉尼,荷马仍然会感到刺眼。”杰克说。

  “悉尼的确值得一看。”袋鼠说。

  “成片成片的地盘儿。”杰克说。

  “太可惜了,占了这么多地。”索默斯说。

  “哦,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儿,还享受电车服务呢。”

  “在罗马,”索默斯说,“他们建起一层层的高楼大厦,把人们塞进蜂房一样的小孔里去。”

  “谁这么干?”杰克嘲弄道。

  “在这儿,我们可不希望有人住在自己头上,”袋鼠说,“我们甚至不爱上楼,因为那样我们就比脚踏实地的自我高出了一截子。”

  “只用几根树干支撑我们,我们就会感到很舒坦。”杰克说,“仅仅高出地面一点点,不能比那再高,你明白这意思。澳大利亚人打心眼儿里除了不讨厌平房,什么都讨厌。他们觉得这才是根本,你发现了吗?他们没有你们那种上楼梯的虚假和上楼后的自以为是的感觉。”

  “是些诚实的好人啊,”袋鼠说。谁也不听出他是否在开玩笑。

  “可做起生意来就两样儿了。”杰克说。

  说着说着,袋鼠就开始讲起时下最热门的也是最时髦的话题──相对论。

  “这话题很流行,当然了。”杰克说,“谁想说‘我是它’准都开不了口。甚至万能的上帝也不过是个相对物呢。”

  “这不太好了,”索默斯笑道,“咱们需要一个犹太人来带我们迈出这通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咱们现在都是小小的它,像一群小分子一样相对卿卿而叫。”

  杰克目光狡黠地盯着烤鸭说。

  一顿午饭吃得毫无兴致。索默斯感到厌烦,不过他隐隐觉得那两个人也并不真开心。他们款步进书房去喝咖啡了。屋子很小,摆着几张淡棕色宽大高深的皮椅,铺着一块厚厚的灰色东方地毯。墙壁上方甚至包有古旧的凸纹高级皮镶板,皮子是浅绿色的,画着金边,因为古旧而渐渐退了色。这样子很明显,干法律是赚钱的,即使是在一个新兴国家。

  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开口说话。而索默斯当然明白不该地来开头的。

  “考尔科特这个冒失鬼跟你讲了我们的地下俱乐部了。”主人微笑道。索默斯相信这个人有犹太血统。他在缓缓地搅着小金杯子中的咖啡。

  “他只是大概地说了说。”

  “你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我在《民主》杂志上读过您一系列的文章,”袋鼠说,“事实上,这些文章促使我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我还以为没人读那杂志呢!’索默斯说,“那杂志挺荒唐的,是在海牙出版的一份国际性杂志,据说办杂志的是些间谍和形迹可疑的人哩。”

  “管它呢,反正我是个订户,是在悉尼读到你发表在上面的文章的。还有一个人是写新式贵族的。可在我看来,他过于强调博爱,对上层阶级过于崇敬,而对劳动阶级又怀有太多的怜悯。他想教他们都友善相待,这是精神贵族嘛。”袋鼠说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来。一当他如此这般地微笑时,他的脸上就漾起一层极柔美的迷人神情,一时间笑成了一朵花。可他这个人长得很丑。而且,索默斯肯定,他这副模样是犹太血统造成的。这是犹太血统中最优秀的品质:纯粹的无私和热烈的肉体之爱,似乎是这些特质使得其血统闪光。而那笑容一消,他的脸就又恢复了傻气,看似一只袋鼠:像钟摆一样的长脸,下沉的长鼻子上方,一双眼睛挤得很近。不过他的头型很美,小巧而精致。这个人肯定有犹太血统。他的善良几乎是至真至纯,是那种本质的善良,这一点表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慧多谋上。他这个人太精明了,可同一个无赖或下作的人在一起时,他又毫不防范。看来,任何一个表现出真挚而又脆弱的人,其心地都会是纯真善良的。这真是个非凡的人。这种至纯的友善颇有点耶和华之气。每每遇到困境,他都木忘记爱,对真正的、脆弱的人的友爱。这种爱为他的心灵指出了一个绝对的方向,无论他怎样谈论相对。但是,一旦他发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内。已冷漠、心地卑劣、缺少他那样的热情,他就会毫不含糊地将其击败。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生气或恼怒。他倒是更像一个耶和华。他只须转动他那聪颖、几乎魔鬼般微妙的意志杠杆,他就会有力量去取得胜利。他懂这一点。索默斯早年曾有过一个犹太朋友,那人也是这样像耶和华一样善良无比,但又没有这种精明、魔鬼般的意志。但那段经历对他理解库利有所帮助。

  “想起来了,我想这个人送过我他的书,”索默斯说,“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我只记得他如此这般地对主大献其媚并且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位老母亲。那个头戴破黑帽的老女人,披着披肩,出去用六个半便士给家里买值一先令的日用品。”

  “是这样,”袋鼠说着又笑了,“她丈夫肯定喝醉了。谁说不是呢,一喝准醉的人。”

  “看她那模样就想把她赶出屋去,或者赶出这个世界。”索默斯说。

  “不,”杰克说,“她是在享受自己的苦难,可爱的老东西。千万别妒嫉她那点愉悦。”

  “倒不是妒嫉,”索默斯笑道,“我是舍不得给她这种快乐。”

  “那你拿她怎么办?”袋鼠问。

  “不怎么办。她常在伦敦东区晃悠,在那儿你用不着烦她。她在那儿很自在,就像负鼠在灌木丛中一样。算了,别拿她恶心我了。”

  “那好吧,”袋鼠笑道,“我倒想给人们提供些公共厨房,让孩子们吃得好点,这些钱就让那些做丈夫的干点公益活儿来顶。不愿意的就随他们去。”

  “可他们的头脑、灵魂和精神呢?”索默斯问。

  “他们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是想保持秩序。我想尽量减少肉体上的痛苦,对此我很自信。要做到这一点,你只能自上而下地行使强大和正义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致的。”

  “你不相信教育吗?”

  “不怎么相信。这就是说,教育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毫无用处。不过,我的确想让那九成人同样过上完美实惠的生活,包括那些主人统治下的奴隶和生活并不完美的我们的人民。我想,这也是你的理想之一。”

  “是的。”索默斯说。可他的。已随之一沉。“你要的是一种降尊纤贵的霸主统治吗?”

  “这样说并不确切。你知道的,这种霸主是受到我要建立的制度高度制约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是个霸主。或许较为接近的说法是,一个族长或一个主教,他代表的应与生命之明智和微妙的精神尽可能接近。我应该试图把我的澳大利亚国建成某种宗教教会,它会深切地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深处的冲动,视之为动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有过这样的建议,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或许在这里就能实现。”索默斯冲口说,“每个大陆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需求。”

  “我同意这个说法。”袋鼠说,“我对作为一种体制的罗马天主教会怀有最崇高的敬意。不过,它的教义和神学在我看来颇不自然。

  我认为我们需要某种更灵活的东西,某种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力量,别那么教条。我说的是,该更为宽容大度些。某种宽容大度的力量,能够看清这里所有的问题,而不是来世的问题。它并不关注罪恶、忏海和救赎。我要试图教给我的人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意味着什么。而拯救灵魂则是一件太靠不住的活儿。我想,如果一个男人的的确确算个男人,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的话,他的灵魂就能自救。但,世上绝没有两个人可以用同样一种方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们应尽可能把这个问题留给他们自己。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是必须有法律,必须有权威。只不过法律应更有人情味,而权威则应更明智。如果一个人热爱生命,能感受生命之神圣和神秘,那他就会懂得,生命其实充满着奇特、微妙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规则。

  聪明的人是识时务的,认准这些规则并遵从其行事。而大多数人则试图与他们新的生命需求和陌生的新规则做斗争,试图战胜它们,从而碰得头破血流直至夭亡。全部生命的奥秘在于服从──服从灵魂的迫切欲求,它本身就是生命,促使我们做出新的姿态、新的拥抱,产生新的感情,去进行新的合纵和创造。这种冲动是微妙而充满矛盾的,是正常的我们所不可及的。它会带来痛苦,因为人是自己囚在生命的旧屋中的,教自己的血流在自己铺好的路上,而脱离旧的途径并改变他的生命之屋就像把他自己撕碎一般,几乎像亵渎神灵一般。生命是残酷的,这首先表现在:人要自信地面对自己新的问题,需要解除那种自我约束的可怕的责任──当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要自我约束时。人又需要一个父亲了,不是一个朋友或受难的兄弟,而是一个受难的救星,人需要一个文静、绅士气的父亲,他应以活的生命名义使用自己的权威,应该绝对严厉地对待与生命作对的东西。我绝不提倡什么教义,我献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颗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里回响着神谕者的声音;我还献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献给扫除障碍的战斗,从而让人毫无阻碍地回应生命的召唤并保护人类不受反生命的疯狂与恶毒的戗害。”

  “你信恶吗?”

  “哦,是的。恶是反生命冲动的巨大根源。所谓永恒的原则在我看来就是恶的根源。摩西听到的‘十诫’是生命的声音。可他把这十诫刻在石碑上,变成了一块绕着我们脖子转的石磨。那些训诫应该像花朵一样凋谢才对,它们本身并不比花朵更神圣。而我的神圣的花朵──那些木模花,并不想变成永恒的石碑。如果它们变成了我桌上的石头,我的心会为之停跳,会失去希望和欢乐。可这些花儿才不会呢,它们只会平静地、渐渐地枯萎。为此,我喜欢它们。同样,所有的教义、神明,都该悄然如败花合上,待夜晚来临,自行枯萎。在我看来,这是任何真正神圣之物的唯一出路。”

  这人真正讲起话来时,他的嗓喑是很动听的,像木笛一样悦耳。

  而他的面孔,尽管有点像羊或袋鼠,却显得十分漂亮,似乎满面红光。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芒,那光芒透过了镜片。但那张脸还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张脸,垂下了头。他坐在那儿,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驳。他自己本是个没有耐心、易发火的人。这个人的热情与智慧,教他感到难以承受,他为此感到羞愧。

  “哦,对了,”袋鼠又说,“的确有罪恶的原则,有抗拒的原则,它恶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则。它使用生命的力量来反抗生命,有时看上去似乎是它赢了一样。不仅是耶稣死而复活,犹大们也会复活,还会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现在,犹大可是有了不少后代,他们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敌人,但我们倒要看看谁会赢。就生命而言,就热爱生命而言,一个男人几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我也信。”索默斯说。

  他们沉默了。袋鼠脸上带着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儿,那永恒沉思的面容颇像上帝永生的羔羊变成了一只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刻毒的念头──上帝的羔羊变成一只羊。那个人就那样大睁着双眼坐着,一张沉思的脸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个永恒的梦一般。

  对一个雕塑家来说这个人的模样着实奇妙。袋鼠的确很丑:一张钟摆似的犹太人脸,前倾的肩膀,身着做工昂贵的西装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条纹裤子里着颇为粗壮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颇招人喜爱,喜爱它每一个线条、它的浑圆和沉重。那样子极古怪,像中国的佛像一般,可又说不上荒唐来。很漂亮,像树上伸出枝头的一朵热带鲜花。

  这时袋鼠有点开心地冲索默斯笑笑。

  “你对权力有自己的见解,是吗?”他说着突然站起身,以一个迅速有力的动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说。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语调平静而轻松,圆润的嗓音很动听。这声音叫索默斯产生出从未有过的震颤。

  “天啊,这人好像上帝,我爱他。”他心中说着,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惊奇。袋鼠的脸挨近了过来,意味深长又颇为暧昧地笑着,他知道他赢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

  燃烧的火焰。”

  他操一种奇特洪亮的嗓音像个牧师那样引用索默斯的诗。“你有虎一样的力量,是吗?虎和独角兽曾为王冠争斗过。我能做一只独角兽吗?把一把刺刀绑在我鼻子上?”他说着开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恶之源吗?”

  “虎?不,亲爱的,豹、狼、鬣狗,还有可爱的、行将就木的人类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独角兽站在反面,他们并不为王冠而争斗。他们让王冠居于他们中间。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

  他用一种故作英雄气的口吻喊出这几句,然后他笑了,笑嘻嘻地看着索默斯。天啦,他这样子真叫漂亮!

  “虎,虎,燃烧的火焰。’他又若有所思地吟起来,“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自打读了你的第一部诗集,就知道你会来的。那是什么时候?十年还是十一年前的事片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没错,你终于来了。”

  “嗯,我反正是来了。”索默斯说。

  “你是来了,是来了!”他大叫着,很让索默斯胆怯。随后袋鼠又笑道:“起来,站起来让我看看你。”

  两个人仁立着,面面相觑。大块头的袋鼠,大腹便便,脸上的肉垂着,目光分外明亮。而索默斯则显得细巧,人也超脱。库利上下打量索默斯一番道:

  “有点像个伙伴,不过配我这个粗人儿显得太纤巧了。”说着他又开始吟诵索默斯的诗了: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我是让那些我从未写出来的诗给撑胖,撑成了个大块头。您怎么样,索默斯先生?你喜欢澳大利亚和它的国宝动物袋鼠吗?”他说着又笑了,黑色的瞳孔中忽地闪过一道热烈的光芒,惊人的漂亮目光。

  “澳大利亚是个神奇的国度,而它的国宝袋鼠则让我无法接近。”索默斯淡淡地笑道。

  “哦,不,不会。你伸出手就可以拍拍它的背。”

  他两脚叉开,默默地站了些时候,眼睛透过夹鼻眼镜儿打量着索默斯。

  “唉,”他终于叹口气道,“走着瞧吧,走着瞧吧。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你会明白的,我是说,当我说咱们是同类鸟时,你懂这话的意思。不是吗?”

  “在某些方面,我们是的。”

  “对,咱们的羽毛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周六我们要回南海岸去。”

  “那明天见面吧。我去你府上接你进城共进晚餐,可以吗?”

  “谢了。”索默斯说。

  “谢了,是什么意思?谢谢,不,谢谢你。”

  “对,谢谢你。”索默斯说。

  “别谢我,”他突然叫道,“该我谢你。”

  索默斯被这一声叫几乎吓了一跳,那么大的声音,在街上都能听得见。

  杰克和索默斯终于走了。杰克感到他的任务就是保持沉默,他太了解他的头儿了。直到现在他才开口。

  “你觉得袋鼠这人怎么样?”他问。

  “实在说不上。”索默斯说。

  “我知道,他这人向人进攻之后总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他可是个极好的人。他在你的心胸空空如也时把他的心放进你的胸膛里。他是个奇人,袋鼠是个奇人,永远是个奇人。”

  “是的,当然是个奇人。”

  “天啊,这人的脑子可真叫绝了!说起老虎和袋鼠来,倒让我想起我见过的一个东西。那是在北方。我正走着,忽听到深深的野牛草丛里传来了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可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叫,就走进草丛中去。我看到的是一只公袋鼠,靠在一棵树上,一条腿上的肉全没了,露出了骨头。可它仍然在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另一方面是一头大猫,我们称之为虎猫的动物,像一头小豹子那么大。那东西很好看,一身的灰黑条纹,比豹子身上的纹路要直。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就看见一道灰黑色的闪电直取那袋鼠的喉咙,似乎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袋鼠就摔在地上,内脏全甩了出来。我着实吓呆了,朝草丛里迈了一步。那大猫停了一下,它一直在头也不抬地吃那一堆热乎乎的内脏。它站在袋鼠上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随后它耸耸鼻子,露出了死尸样的白牙,丑陋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分明是在说:‘来呀,你这蠢猪。’我没过去,赶忙退出了那些该死的草地。

  第二次我看到的是一头死的。它边上躺着老板最好的鹿狼提,从小儿就被训练来对付野猪的,也死了。是那种大猫咬的,它一直在我们河边的帐篷旁觅食。

  “我的天啊,那东西个儿那么大,那身肌肉,别的动物中找不出这样的来。我一看它掌上的爪子,就像刺血针一样尖,完全能把人的五脏掏出来,来不及叫唤就能全掏出来。”那头袋鼠死了。

  “他们把这事儿登在报纸上了。有个人写文章说那是只死物儿。

  那头野猫是从一群逃跑的驯养兽中跑出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没有野生的。我也说不准,除非我看到了那头猫虎。看来不像驯养的虎。也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的。可能是看到袋鼠的胖肚子才想起这事。”

  “他并不太胖嘛。”索默斯说。

  “是的。他可是没有建立起你说的那样的公司和城市理事会。但也不像你我这样平凡。”

  袋鼠第二天来到了托里斯汀,手中捧着一大束紫罗兰,是那种淡淡的冬季紫罗兰,很昂贵。他摘下帽子,冲哈丽叶深深鞠了一躬,代替了握手。他可是在慕尼黑上过学的。

  “哦,你好啊!”哈丽叶叫道,“千万别看这间可怕的屋子,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儿。”

  袋鼠似看非看地打量一下屋里,因为无心看,所以也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如同盲人一样。

  “这屋子不错嘛。”他说,“这束紫罗兰送给你行吗?咱们的诗人说你喜欢屋里摆摆这种花儿。”

  她双手接过花儿,嗅着它们淡淡的香味儿。

  “跟英国紫罗兰不一样,也不像意大利那种深黄的大朵紫罗兰,”他说,“可我们还是说服自己,认它作紫罗兰。”

  “很可爱。我觉得它们温暖了我的手。”她说。

  “那这些花儿可就太幸福了。”他说着,冲她绽出少有的漂亮笑颜,“怎么,你这是要把我们的诗人从悉尼带走啊?”

  “洛瓦特?是他想走的。”

  “洛瓦特!这名字多么好听啊!”他转向索默斯,细细盯住他问,“我能叫你洛瓦特吗?”

  “比叫我‘诗人’强多了。”索默斯说着颇为反感地耸耸鼻子。

  袋鼠笑了,很轻柔,很快活。

  他喃喃自语:“他并不爱他的缪斯女神。”

  “是的,他喜欢自己的名字。”索默斯说。

  “那么,”袋鼠似乎颇有兴致地说,“假设你的名字是库利──本杰明·库利,简称本。你会更喜欢袋鼠这个名儿,而不是本。”

  “在澳大利亚,袋鼠是万兽之王。”索默斯说。

  “袋鼠是万兽之王,

  请万兽出来赴宴。”

  大块头的人吟唱着,又说:“您二位能不能与万兽之王共进午餐?索默斯太太,也来吧?”

  “你其实只需要洛瓦特去谈你们男人的事。”

  “我不是人,是只袋鼠。再说了,昨天我没能见到您。亲爱的索默斯,如果我知道此时你的太太在屋里匆忙换装,知道她是这样美丽的人,我会为了她而请你,而不是为了你请她。”

  “那我就不来了。”索默斯说。

  “听听,这是多么傲气十足的一对儿呀!我想你们是希望万兽之王跪下来,像那些民主的国王一样跪在他的选民面前。准备好了吗,索默斯夫人?”

  “你真的想要我也来吗?”哈丽叶疑虑地问。

  “哦,如果您不来,我会要求洛瓦特──幸好不是洛夫莱斯,让我在这喝茶,用中餐或晚餐,总之,直到下一顿饭。”

  听他这样说,哈丽叶才出去换装。

  “一准备好,我们就走。”袋鼠说,“咱们可以全挤进门口那辆车。”

  哈丽叶再次出现时,男人们站了起来。袋鼠艳羡地看着她。

  “您可真是美丽出众的一个人,”他说,“不过请注意我说的是人,而不是女人。”说完他快步向门口走去。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袋鼠并非十分机智,可他的纯真很迷人,十分迷人,这样子比机智要讨人喜欢。他在场就令人感到温暖,让你感到像被拥抱的孩子一般,伏在他的怀中,感到他火热的胸怀;你的脚蜷缩在他那大大的“肚肚”上。

  “我猜您从未结过婚吧。”哈丽叶说。

  “我结过好几次了。”他回答道。

  “真的呀?”她叫了起来。

  “第一次是同本尼·库利,然后是同木朽的诗,再其后是同法律,再就是同一位趾高气扬的贵妇,现在是同我的理想。这一次算永久性的了。我不再会有另一个太太。”

  “别的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否真的结过婚?”

  “同一个女人吗?仅仅是个女人?呢,当然,还是个年轻的女男爵呢。七个月后她告诉我说她一分钟也无法忍受我了,就跟冯·鲁姆皮尔道夫跑了。”

  “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还有一位袋鼠夫人吗?”

  “没了!像独角兽一样,这个家族中没有女性。”

  “她为什么不能容忍你?”哈丽叶叫道。

  “你可以想想,哪个女人能容忍我?”他说着微微耸了耸肩。

  “我觉得她们应该崇拜你。”她叫道。

  “那当然。可她们还是无法忍受我。我为此太同情她们了。”

  哈丽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的,”她缓缓地说,“你简直就是‘阿伯拉罕之怀’──天堂呀,让人手足无措。”

  闻之,袋鼠扯下他的餐巾,向后顶开椅子,狂笑起来。这副癫狂的样子吓得那个中国侍者直往后退。哈丽叶的脸也红透了,顾不上吃饭。突然,他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开。心地望着哈丽叶,仍然远离桌子坐着。随后他张开双臂,摊开手,把头歪向一旁说:

  “毫无办法。”语调有点嘲弄。

  她没说话,他转身向侍者道:“约翰,我的杯子干了。”

  “啊,”他又说,“如果你讨一个女人开心,你就不能讨所有的女人开心。”

  “而你必须讨所有女人的欢心,”哈丽叶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可能你非得这样不可。或许这就是你的天职。”

  “天职!我的老天爷!我成了一个胖传教士了。亲爱的索默斯夫人,请吃饭,不过别一口把我也吞了。把你的东道主当成餐前小吃,你可真是个头发藏在帽子里的吃人妖魔美杜莎。还是说说桃仁烤面包吧,你们吃过的,哪儿的最美味广

  这之后他安静不语了,还有了点拘谨。撤桌子喝咖啡时,谈话变得有一搭无一搭,甚至谈不下去了。

  “我估计,你丈夫对你讲过,索默斯太太,我们的神授计划,把澳大利亚从窃贼、野狗、野兔、老鼠和野鸟儿那里拯救出来。”

  “没有,他没说过。他只是说过有什么政治勾当。”

  “他可以那么说,怎么说均可。是不是你出主意让他别染指这类事?”

  “没有,”哈丽叶说,“他爱做什么我从来不管。”

  “真是个好女人!随他去。”

  “他就是这样。”

  “那也得您允许才行。”

  “连风都得获得允许。”哈丽叶说,“任何一件事都要获得别的什么事的允许才行,这世道。”说完她又脸红了。

  “好,正直的法官发话了!”随之他的声调又变得轻柔而迷人。

  似乎他想起来他该以自己的方式爱她。“这并不是什么政治上的事儿。”他说,“我们想除去生活中的窘迫和紧张,让人们获得无意识的幸福而非有意识的不幸。您不会说这样做是错的吧?”

  “不会。”她很不情愿地说。

  “如果我是个又胖又老的袋鼠,又没有亚伯拉罕的胸襟而只有袋鼠的口袋来携拖年轻的澳大利亚,您对此反感吗?”

  哈丽叶笑了,不觉瞥见他马甲最下面的扣子。它看似一个人的模样儿。

  “我干吗要反感?那不关我的事。”

  “那就让它成为你的一件小事吧。我需要你的同情。”

  “你是说你需要洛瓦特?”

  “可怜的洛瓦特。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我确实需要他,可我同样需要你的同情。”

  哈丽叶高深莫测地付之一笑,此时她已经厌烦到极点了。那男人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恶毒的怒气,他朝后靠在椅背上,漫着眉,腹部似乎抽搐了一下。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似乎忘却了一切。好一会儿,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中,像是沉醉了似的,似乎在遥想很飘渺的事。

  这让哈丽叶和索默斯深感被他迷住了。这时,他开口说话,那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

  “凡是人生母亲养的男人都会厌恶自己,一天天对自己产生厌倦。而女人则像携着一个烦人的孩子的母亲:她能拿他怎么办?怎么办?男人,是女人生的。

  “而那些生来如蚂蚁的男人,在冷漠的瞬间出生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他们并不厌烦自己。他们浑身充满了冷酷的能量,在蚁山上燃着冷酷的火焰忙碌着建造新的走廊、新的楼阁,只有他们知道为什么。他们有那些冷酷、蚁酸般的女性与之相伴,与他们一样躁动不安地活跃在蚁山上,同房舍上干涸的泥巴一样。那些所谓活跃而重要的女人和那些活跃的冷血男人,他们把一根根枝子搭起来,一把把泥土堆起来,做了窝让那些女人在上而产下冷漠苍白的年轻一代。这就是世界了,这就是世上的人们了。就是这些蚂蚁般的男女,他们那冷酷但活跃的身体充斥了这个地球的表面。

  “可是男人的儿子在哪儿?男人的儿子和女人生的男人在哪儿?

  女人生的男人是蚁山上冷酷通道里的奴隶。如果他还要出来的话,外面的空间也只是蚁山与山的空间而已。他会听到召唤他的声音:‘你好,你的蚂蚁兄弟来了。’他们把他唤作蚂蚁兄弟。他无法逃离这样的境遇。不能,甚至跳不出女人的怀抱。

  “可我是男人的儿子。我曾经为女人所生。尽管生我的母亲用温热的心暖着我,即使五十个老婆拒斥我,我还是要一心一意地去争取打碎那个蚁山。我可以用他们的武器来跟他们打:用他们坚硬的喙和蚁酸。但我不这样,我是用热烈的心与他们斗。深渊换来深渊,火焰引来火焰。而为了温暖,为了同情之火,就该用活生生的心之火去烧掉蚁家。这就是我的信念。

  “我是不能让一个女人幸福,但我肯定不会让所有女人都不幸福。我会引导出女人养的男人和男人养的女人们身心中真正的幸福之火来。”片刻,他突然说,“不管能不能,我都爱他们。”他突然提高嗓门激情地叫起来,“我爱他们。我爱你这样男人的女儿,是的,你不能阻挡我这样做。火一样的你,火一样的我,火应该与火成为朋友。若是你像蚂蚁那样妒嫉、猜疑,引我发怒,我会提醒自己说:‘看她身上火焰有多美!看蚂蚁把她折磨成什么样了,教她充满了恐惧!

  ’这样我的火气就平熄了,我知道我爱你,火总是爱火,因此你也爱我。我会再一次记下那些用冷酷的能量和火一样的蚁酸折磨你的蚂蚁,记他们一笔账。我爱你,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受了他们的折磨。我爱你,是因为你和你丈夫珍惜你们之间的圣火,远离那些蚁类。杀死那些蚂蚁。

  “我一直在蚁堆中被埋着,理到了脖根子,被埋在日常的红尘俗世中,一遍遍被他们叮咬着,因为我不肯改变,不肯变冷,直到最后,他们的毒药失效,社会人的蚁酸对我毫无作用。而我则保持着那股热情。我会保持住它,直到某一天让它从我这硕胖的躯体中释放出来,给与未知的世界。这是我的旗帜,而我的妻儿和我的上帝则是我心中的火星,我靠这些生存着。我无法探测上帝,做不到。对我来说,它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蚂蚁伎俩。只有我心中的火才是上帝。我不会发誓抛弃它,不会,哪怕你许诺我整个儿世界我也不干。火里有无数的种子,全是种子,让它们散开吧。我不会把它保留在自家的壁炉中的,绝不会。我会用它来燃那些蜂拥的蚂蚁。我会用我的火引来火焰,最终把蚁堆燃着,就像浇上煤油一样。会的。会的。别反驳我。相信你自家心中的火焰,与我站在一起吧。记住,我是同你们站在一起反抗蚂蚁的,记住吧。如果我有亚伯拉罕的胸怀就好了。不过,在这个蚂蚁横行的世界上,是否没有胸怀会更好?你们愿意让年轻、热烈、赤裸裸的一切留在地面上让蚂蚁啃噬吗?愿意吗?”

  他审视着她。她脸色苍白,动心了,但仍然怀有敌意。他在椅子中扭动着,沉沉的臀部斜坐在椅子中。

  “我想告诉你一件听来的事儿。那人是听一位夫人亲口说给他的。那是威尔士亲王到印度去的事。先是有一场表演,随后那个首府的市长宴请。王子与市长夫人比肩而坐,闷闷不乐,一言不发,被他们闹得难以忍受了。市长夫人觉得应该开口说句话,仅仅是应景而已。

  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那孩子打起精神来。她忽发奇想。‘您知道上星期我遇上什么事了?’她说,‘您已经看到了我那只爱煞人儿的小狮子狗了吧?她养了四只可爱的小东西──小得呀,真叫惊人的小。我们太爱这些小玩艺儿了。半夜里我听到它们叫唤了,但我不很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我决定下去看看。你猜怎么着?来了一群大白蚁,正在吃最后的几块狗肉。你说可怕不可怕?’小王子听得脸色惨白如死人。偏偏这时有一只白蚁爬上了桌子,他便摘下眼镜砸死了它,从此一晚上没说一句话。这故事是那夫人亲口讲的,这就是她对一个神经脆弱的可怜孩子所做的事,其实她本意是要敬重他的。我现在要问你们了:“她那活生生的人心哪儿去了?她也是只蚂蚁,一只白蚁。”

  他在椅子中辗转反侧一番,那庞大的身躯颇显痛苦,最后是背对着哈丽叶了。哈丽叶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眼中噙着泪花。

  “真太残酷了!”她说,“她一定是个蠢货。”

  “恶毒!恶毒!不是蠢!这是蚂蚁使出的高明手腕儿。那孩子的心中还有热情,于是她就偏偏要尽她的力量去熄灭这团火。她就是这样咬了他,吓了他。蚂蚁,社会蚂蚁!社会动物!冷酷,是的,对他们,我像他们一样冷酷,也像他们一样狡猾、恶毒。不过,我并不在乎那些。我想收集所有澳州人心中燃烧着的火焰。尽管有那些小丑和蚂蚁般的诡计,我还是想这样做。‘我们今天点燃了这么一大堆火,拉迪莫主教。’是的,我们还会点燃另一堆。如果您不想这样,您不必与我在一起──如果你怕失去对你宝贝丈夫的独占。那就带走他,带他回家吧。”

  他扭过身去,背朝着她,气恼无望中他的话音易然而止。他半躺在椅子中,奇大的身躯在椅子里晃动着,脸几乎埋到皮椅中,臀部突在椅子外面。哈丽叶的脸部抽动着,要哭。她突然大笑起来,抖着声音刻毒地说:

  “其实你用不着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

  “你怎么知道是冤枉?”他突然坐起身,愁眉苦脸地垂下头。

  “你说话的口气呗。”她苦笑着。

  索默斯沉默着,一直沉默到底。袋鼠这样有斗劲儿,他为此心存感激。

  男主人用汽车把他们送回家中,谁都无话可说。关上托里斯汀的门,两人单独相处后,哈丽叶才说:

  “嗯,他是对的,我绝对信他。他要与你一起做什么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索默斯说。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马伦宾比。到后,他们分别给袋鼠去了一封信。

  哈丽叶的信是这样开始的:“亲爱的袋鼠皇帝,我必须说谢谢您的午餐和送我的紫罗兰,那蓝花儿仍然在‘咕咕宅’盛开着。我觉得你很可怕,但也很不错。因此,我希望您别记住我坏的一面。我想告诉你,我十分同情你,如果我在哪方面对您有用,我将为此高兴。从听到你讲话,我就被蚂蚁吓怕了,但我明白你说的火是什么意思。洛瓦特去看望您时,会转赠我的财产。而我自己则要变成一支消防队了,因为我相信,你会到处放火,在桌下,在衣橱中,我这个看家婆就得冲上去灭火。身为家庭妇女,任何地方着火都会让我感到不安全,除非那火烧在壁炉中和火炉中。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同情,还拥有了我的洛瓦特的同情。”她自己的签名是哈丽叶·索默斯。

  签这个夫姓时,她甚至心跳加快了。

  不久她收到了回信:

  “亲爱的索默斯夫人:能获得您的同情,我深感荣幸,心存感激。我在您的签名下贴了一张一镑六便土的政府邮票,以使它成为一份法律文件;还进一步伪造了两个证人的签名,证明您把泪瓦特赠给了我。这样,你在新南威尔士州就找不到一家法院帮你再得到洛瓦特了。对不起,我这样利用您很不光彩。但我们干律师的,从不知踌躇。

  “如果我能在悉尼再一次──就定在下周二吧──有幸款待一位美丽而出众的女人,听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个犹太人,我的名字不该叫本杰明而该叫亚伯拉罕,我会感到万分高兴。一定再光临,再把我称作亚伯拉罕的胸膛,并且千万带您丈夫同来。”

  “这个袋鼠是个好斗的野兽,我肯定。”索默斯说着看看哈丽叶笑了。他并不因为另一个人挖苦了她而感到不快。

  “我觉得他十分蠢。”她只说了一句。

  这些日子以来,索默斯也很感愤懑。什么热爱人类,什么心存爱之火,全是废话。他感到十分冷漠。他喜欢这大海,晶莹淡绿的海水涌起,泛起冷冷的泡沫。火一样燃烧的冰冷的海,火一样的鱼。他走出去,下到低矮的平缓石头上,看那缓缓的海浪冲刷着石岸,看那一孔孔深深的石洞穴中清亮亮的水、浅颜色的贝壳和猩红的小海葵。石板上面让海水冲刷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又像海一样粗犷。他站在海边看着浪头,那海浪恐怖地向他滚来。他站的地方远离海岸,他眼看着塘鹅浑身闪着白光,像白色的云雀呼啦啦落在浪尖上,这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那就是渴望自己像海生物一样冷漠、一样暴烈。让一个人全然冰冷下去,让这可怜的热乎乎的肉体一点不剩地变冷,去获得一条鱼那样冰冷的力量。以一个海生物冰冷的激情去涌动!现在他能够理解那海豹女的歌吟了,她一边低吟一边回到大海中去,把她那有着热血肉体的丈夫和孩子甩在岸上。再也没有教人发腻的温暖了。再也没有人类这可怕的窒息的热量了。去做一条疾游的鱼儿,在比陆地更广阔的大海中畅游,浑身充满着冰冷的生命,畅游在水下的薄暮中,不教任何同情心来纠缠我们。

  他现在有的就是这样的感受。人类?哈,他把脸从陆地下转开,面向大海中央。海的喧嚣和沉默恰像一条鱼。这冰冷而可爱的岑寂,没有咆哮与喧嚣。他感到口中的舌头十分沉重,似乎它早已远离了任何言语。

  他毫不在乎袋鼠的所言所感,不在乎任何人的所言所感,包括他自己。他没有感觉,言辞也已离他而去。他只想变得冰冷,像一条鱼儿那样孤独,心中毫无感情,只有某种冰冷的狂喜和鱼的凶猛。“一丘之貉!”好吧,谁规定了人的界限?人也可以是一个鱼一样冷酷的狂暴魔鬼,充满了冷酷的怒气,一心想逃离令人发腻的人类生活,不是逃向死亡,而是要获得鱼儿那自足冰冷的力量。

  

  第七章 舌战

  柱子支撑着的栈桥稍稍伸入到海中,看似什么外人早先留下的一件古文物。可是在冬日的午后时分,当一艘又一艘汽船驶来,像老牛归圈般在附近打转,这栈桥就焕发出活力来了。一辆小机车轰鸣着驶来,推着一溜翻斗车。这时一个矮个子男人正缓缓从桥上走过,随后,矮矮的红船上和栈桥桥头会扬起一阵子尘土,遮天蔽日地飞扬一阵子。这股尘土总算刮起在远处,哈丽叶不必为自己那些晾着的漂亮衣物发愁。她自己洗衣物,纯粹是出于喜欢洗着玩。就愿意想它越洗越白,像斯宾塞笔下的少女,每隔几分钟就去草坪上看一眼,发现它果真变得白多了。可索默斯却说,再白下去,上面的颜色就串了,她在草坪和灌木丛上就只会看到些色块,而不是台布和衬衣了。

  “别吓唬我啊!”她说,其实她承认这是很可能的,于是又若有所思地说,“不,不会吧。”

  一天下午,索默斯下去到沙滩上散步,边走边欣赏那些五彩缤纷的贝壳,有粉的、棕色的、七彩的、亮紫的和深红的。海,平而静,人们在往船上装煤。码头上的小火车头在吐着白烟。他正要从那下面过去,这时他注意到,沙滩上一些人在捡让海水冲得光滑滑的圆煤块,那一片海滩不正是一道堆满纯净煤块的黑色陡坡吗?那些煤块不正像任何鹅卵石一样浑圆光滑?那儿一般来说总会有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捡煤块,把大一点的装入麻袋中去。在浅浪拍击的岸边,索默斯听到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种英语教他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会听到一种外国腔儿的──可是这里澳大利亚劳动者的声调中透着某种教养良好的手艺人特质,不像是出自在海边捡煤块的人。他看着站在阴影中的他们。是的,他们像任何人一样自重。不过,其中一个很明显是威尔主人,就爱拉东西玩;而另一个则集民主的傲气和奇特的下等人气质于一身,恰似一个丛林土匪一样。“对我来说他们更像生人,”索默斯自语道,“比意大利恶棍甚至印度人还陌生十倍。太陌生了。可是他们的生活态度,他们那种平平常常的生活方式却极像儿时我曾经生活过的样子。可他们为什么让我感到那么陌生呢?”

  他们对他的审视表示无言的抗议,于是他继续朝别处走去。他来到了高大的栈桥下。上方,仍然停着那辆机车,阴暗处,桥身在往下滴水,令索默斯反感,不想从那下面过了。他抬头向上看看,那机车司机身着肮脏的衬衣,光光的胳膊也脏兮兮的,正跟另一个男人谈天。那另一个人冲他打着招呼,让索默斯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威廉·詹姆斯。他呆立不动,冲威廉报以一个惊喜的微笑。

  “怎么,你来这儿有何贵干呀?”索默斯打着招呼。

  威廉·詹姆斯走到栈桥边上,可还是听不见,因为海涛声大喧闹了。他脸上露出他惯有的微笑,这让索默斯永远也弄不清是在嘲弄他还是在聪明地表示友好。

  “您能上来一下儿吗?”威廉措姆斯吼道。

  于是索默斯便手脚并用顺着坝墙朝铁轨这边爬上来。

  “我一时还下不去,”威廉·詹姆斯说,“我得见一下这儿的经理,然后坐这趟船走。我刚要走,没听到船鸣笛吗?”

  “上哪儿?回悉尼?”

  “对。我有时过来做点煤炭生意,方便时就坐运煤船回去。大海挺平静的,用不着等火车。你怎么样,还好吗?在这儿独自生活还行吗?”

  “挺好的。”

  “就是孤单点儿吧。我猜,您不喜欢见这儿的经理托玛斯先生吧?他可是个体面人儿,是南威尔士来的。”

  “对。我最喜欢任何人都不认识。”

  “那对我们有些人倒成了恭维。不过,我知道这话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杰克对我说过,你见到袋鼠了。我听说了,他对你十分热情。我知道他会的。袋鼠,他十分了解你,他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听我说,如果你打算在这儿呆下去,你可能会得到一吨煤。看起来,罢工就会结束了。那个仲裁会就算输了,不是吗?”

  “我猜也是的。”

  “哦,肯定会的。肯定会。他们在谈论什么条约,废纸一张罢了。哼,这个国家,什么一纸协议,转眼就可以用它包鱼,就值这么点儿。”

  “我猜这就像爱尔兰,人们并不想达成什么协议。”

  “你算说对了。工党那一边的人要的是他们自己的革命。什么?”他看着索默斯,嘲讽地笑着,乜斜着眼,像在眨着眼睛一样。“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他继续说,“从拉选票的成绩上看,他们是输了。你对工联派怎么看?”

  “总的来说我很讨厌他们。他们纯粹是工人阶级中的钻营渔利者,最让人讨厌。他们也让工人阶级出洋相,这是我的看法。”

  “我也正这么看。工人们让他们出洋相了。那让工人们来当家做主不好么?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的主子了。但我十分怀疑他们能走好这最后一步,什么?”

  “袋鼠也帮不上忙吗?”索默斯说。

  “不行广威廉·詹姆斯灰色的眼睛迅速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看他这个人?你能懂他吗?”

  “不大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有太多的闲暇招待客人,好像他手头没有工作似的。”

  “哦,他只是偶尔那样。不过,他是个好笑的救世主,对吗?他倒不太像戴着荆冠的。要是把他缚在十字架上,那样子就会很可笑,对吗?”

  “我想他并无意上十字架。”索默斯生硬地说。

  “这我可不知道。要是哪个坏的党控制了他,就难说了。人们常说一磅乳酪里总会有许多蛆的。”

  “那我就烤乳酪。”

  “哈!对,我自己就很喜欢烤乳酪,或者威尔士兔肉,谁都这样。”

  “不过,你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这些澳洲人会让他失望,想过吗?“

  “没──有,”威廉·詹姆斯说,“我想他们不会让他失望。不过,如果他自己摔了跟头,你知道的,他们很快就会忘了他。”

  “听话茬儿你并不是个热心的追随者。”

  “哦,我对什么都不那么热切。我倒想知道我在追随什么呢。不过我看得出来,袋鼠这人是个奇才,哦,他真算得上是个世界奇才。

  如果只是为了快活,我愿意跟他在一起,胜过跟任何别人。除了这个,该怎样就怎样。我可不愿意被甩在快活的外头。”

  “可是你并不想太献身于你的领袖吧?”

  “是的,并不太想那样做。我并不认为那是强烈的献身精神。不过,我认为他是个世界奇人。当然,他并不值得我为他掏心掏肺,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说话间,威廉·詹姆斯的灰眼睛又意味深长地乜斜着看索默斯,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我觉得,当他跟我说话时,他的模样都是漂亮的。”

  “没错儿,他能迷住你,这很好。不过,我这号儿矮胖子看他的眼光跟瘦子们不一样。当然那只是表面现象了。我还是能看得出,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了,就冲这事儿这么有趣,我也会跨海过山来找他。”

  “有趣儿的结果会怎样?”索默斯问。

  “哦,那我可不知道。没人知道。”

  “可是,如果你相信──”

  “在我看来,一个人可以相信很多,也可以相信很少。总的来说,我们只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什么信仰不信仰的。”

  “你是永远也不会信什么的。”索默斯笑道。

  “除非谁来强迫我。”杰兹说道,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索默斯盯着这个身材短粗的人,他身上那套做工讲究的衣服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他身着这么体面的衣服,倒有点像囚犯穿的囚衣似的,这一点在他的举止上最能表现出来。真是一个沉默寡言难以驯服的矮胖子囚犯。但是在他那监禁着的灵魂中却有着另一种神秘和魅力。

  这两个男子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西南风中。他们面对着左边上风方向码头上黑色的铁轨,小小的火车头在桥上滴着水。右边,铁轨伸延着,黑得奇特,穿过一片小小的农田,田庄上矗立着一座波纹铁皮顶的房子;铁轨继续向前伸延,穿过一大片农田,田野上收割后的玉米秆子和大豆枝子已干枯成一片乱糟糟的茬子;再远处是一片低洼灌木丛,静静的山顶那边就是煤矿了。在这静谧的岸边,那条铁轨看上去是那么黑,那么光滑,十分奇特,看似很不自然。火车又拉响了汽笛。

  “这儿有点冷了。”索默斯说。

  “是冷。他这就要来了。”威廉·詹姆斯说。

  他们又一起站了一小会儿,看脚下泡沫下浅白的沙滩和深蓝的海,看一片片干枯的草地和草地上的一座座平房。

  是一种奇特的同情把他们两人连在了一起,这种同情心存在于索默斯和杰克或索默斯和袋鼠之间。也说不上是什么同情,只是一种古而有之的根深蒂固的知性。

  “好了,再见吧。”索默斯说,一心想在那经理拿着什么合同到来之前赶紧走开。他同威廉·詹姆斯握了手,不过杰兹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伸出了他的手。他们目光相遇了──特莱威拉那躲躲闪闪的灰色目光中透着嘲讽,教索默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心中生出了傲慢。

  “不同的人,路子也不同,特莱威拉先生。”他说。

  威廉·詹姆斯不语,自顾僵硬地笑着。这让索默斯觉得,这个人会至死都带着这副生硬嘲弄的笑脸。

  “我跟索默斯太太说过我的想法,”杰兹操着浓重的康沃尔口音道,“我怀疑她会不会比我的信仰更多些。”这回他的笑容消失了。

  “她说她完全相信袋鼠。”

  “她现在是这样吗?她对谁这么说的?”

  “我”

  特莱威拉仍旧微笑着,那矮胖挺直的身材站在那儿恰似一根电线杆子一般。索默斯又看他一眼,皱起眉头,猛然掉头朝堤下看去。那康沃尔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执、漠然、孤独,似乎他独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他眼看着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滩,缓缓地在海水冲平的岸边礁石上走着。他手揣在衣袋里,低着头看那一汪汪儿的水。特莱威拉眼中的倔强目光一直没变,甚至那经理走过来时,他还是这样一副样子。

  可能是因了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一切对他来说都突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去了悉尼,到了库利的办公室。但是,在头半个小时里,第一感觉上的厌恶依旧。索默斯不喜欢他的外表,那种袋鼠的样子令他感到可恶。渐渐地他们开始接近。袋鼠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紧张、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点可笑。就是这种滑稽的袋鼠样子,教索默斯生气并溢于言表。

  他在生硬地说着话:

  “在这个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谁?”他说,“看看这些个澳洲人吧,他们的确很友善,可他们缺乏内在的东西,他们的内心空空如也。你怎么能仰仗这样的空秫秸秆子?他们可以把自己说成是玉米秆子。他们很优秀,很有男子气,很独立不羁,那只是外表。可内心中并非如此。孤独下来时,他们简直就不存在。”

  “可是他们许多人在灌木丛中孤独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种呆滞、木然的目光死盯着他的客人。

  “孤独?什么样的孤独?肉体的孤独。他们变得全然空虚了。可他们精神上并不空虚,虽然他们精神上与世隔绝。只有这样的人你才能依靠。”

  “我在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不是在这儿。叫我说呀,在这儿顶没有可能。殖民地国家嘛,总是外在的东西多一些。什么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秆一样空虚。这里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与灌木丛啦、洪水啦之类的东西做斗争,为物质需求和生活便利而斗争,挣扎得一塌糊涂,使得内心世界全然外露,一个个全变成了欲壑难填、粗壮无比的玉米秆子了。”

  “玉米秆子还结玉米呢。我发现他们慷慨大度到了极点,这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旧世界里,人们总在陪着小心,没完没了地为心灵讨价还价。可这儿呢,人们从来懒得讨价还价。”

  “他们没有心灵,怎么说得上讨价还价?可是他们却更为自傲。

  你拿这样的人怎么办?建一座稻草城堡吗?”

  “可是,我信任他们。或许,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一点。”

  “可能吧。尽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秆城堡。你把它建在什么上头?”

  “可是他们慷慨大度,慷慨到极点了。”袋鼠叫道,“我爱他们,爱他们。别跟我挑剔他们。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爱他们。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不相信他们的慷慨大度,就该相信你那种来自旧世界的谨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气急败坏地叫着,“我不!你听见了?

  !”说完他笨重地坐进椅子中,像一个做困兽斗的阴郁之神。索默斯顿了顿,只觉心跳都停了。

  “那就说服我去相信他们有多慷慨吧!”他干巴巴地说,“他们挺不错的。可他们没有那种让他们成为他们自我的永恒心灵,即孤独的灵魂和主心骨儿。他们的主心骨早就离开了中心,跑到外面来了。

  对这样的人你能拿他们怎么办?你可以把这些玉米秸一把火烧光,可说到永远怎么办──”

  “我告诉你吧,我讨厌什么永远。”袋鼠叫道,“凤凰是从灰烬中诞生的。”他说着,生气地在椅子中扭动着身子。

  “那就让她去诞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样。我可不想再冒这种险了。”索默斯那样子颇像一条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们!”袋鼠自言自语着,“至少你还可以拿他们点一把火。而欧洲泛潮的火柴却永远打不着火,这可是你说的。”

  “点把火干什么呢?你点火为什么?”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着突然一跃而起,面对着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摇着他,几乎要把他的头摇掉。他在不停地叫着:“我不在乎,告诉你吧,我不在乎。有火就会有变化。如果这火是爱,那就会有创造。那叫火种。有火种对我来说就够了。火,火种和爱,我关心的是这些。我跟你说,别挑剔我。别用你那种古老欧洲泛了潮的态度来挑剔我。你接受不了火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些。慷慨而有激情的人们,你怎么敢挑他们的毛病?你,你有什么可炫耀的?”说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样子颇像一头阴郁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并没有被说服。但他发觉自己想被他说服,想让他牵着走。这种欲望充溢着他的心。于是袋鼠在他眼中又变得漂亮起来:像一个庞大漂亮的神在晃动着,看似笨重的他会突然变得如同电闪雷鸣一样迅速灵活。索默斯真希望这个坐在椅子中庞大而漂亮的人能起来,牵着他走。

  可是,去哪儿呢?去哪儿?被牵去,可是去哪儿呢?他压根儿不信有什么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类的地方。可是有这样的体验呀!只要此时袋鼠站起身来,索默斯就会不顾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给他去。他渴望这么做。他知道,他只须走过去,把手搭在那个阴郁之神的庞大身躯上,他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那样,袋鼠就会像电云一样跃起来抓住他,抓住他后他会生出狂喜。他知道,这样的狂喜会使他终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索默斯颇感奇怪,他觉得他已经到了狂喜的尽头,这种狂喜对他来说再也不具备神秘感了,至少,或许是没了魅力了。他的心在沸腾着。他的整个身体和每一丝神经都想走过去触摸那个了不起的人,让他产生风暴般的反应。可他的灵魂不想这样。于是心中沸腾着的彩色泡沫随之破灭。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镜。

  他说:“你可别想着我只是个情绪容易冲动的傻瓜就跑了。”他的声音有点吓人,透着某种奇特的冰冷与理智,这是索默斯从未曾听到过的。

  “我就是相信爱之火。我相信,它是一切创造性活动的灵感之火。我是全然相信爱之火的。理智上我也这样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我用它来为爱服务,就像一件锋利的武器,永远教它保持锋利,有杀伤力。我不爱的时候,我只使用我的意志和机智。爱的时候呢,我相信我孤独的单相思。”说着,这声音变得冰冷呆板。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这种变化几乎像什么淫秽的东西一样令他恐惧。这全然是这个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难道爱是创造性活动的唯一灵感吗?”他声音微弱地问。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对此生出疑问。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吗?”

  索默斯想他知道还有别的,但他不想在那个锋利的刀子样的声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没回答。

  “除了爱的力量,还有什么别的激发人的力量吗?”袋鼠接着说,“没有别的,爱让树开花,撒下种子。爱使动物发情,让鸟儿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儿来。人在世上所创造的或者说将来能创造的也就是这些了,请允许我使用创造这个字眼儿,它指的是人最高层次的生产活动。”

  “我自己也总用这个字眼儿。”索默斯说。

  “这很自然,因为你知道怎样思想更能获得灵感。这样说吧,人作为人所创造或将要创造的,都是靠爱的启迪和爱的力量。不只是人,所有的活物儿会趋向创造,新的创造,靠爱来创造美和可爱的姿态。我则会更进一步。我相信,太阳对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种爱的形式。”

  “那,地球为什么不飞向太阳呢?”索默斯问。

  “理由是一样的。爱是相互的,双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爱中,一方是要试图抑制对方的、令对方保持其本真的可爱本质。对任何一个真正的爱者来说,如果被爱的一方毁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认同爱者及其天性与自我,这都是最大的灾难。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对任何一个爱者,这都是最大的灾难,他会尽最大的努力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地球和太阳,则找到了一种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则还没有。人要学的课程太难了,他的意识既十分复杂又十分有限。这就是我们面对的课题。男人爱他的被爱,只是出于爱,他还绝少明白,他只有爱她独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够爱她。这种自我对他来说永远应该是一种奇特、快乐的秘密。情人们应该了解对方,这是一个可怕的误区,一种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会发现,只有他们相互了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变得神奇。全然的未知,这才是爱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爱者就伏在我们的胸前,伏在我们的臂弯中,但却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我们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意欲尽可能多地了解认识事物,我们自以为认识了实质,自以为可以支配一切了。

  可是,太阳却永远在我们不可知的远方,像过去一样不可知。每个人的爱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阳一样。我们对一个人有所了解,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对这个人,我们能知道的,只有两点,而且是通过心灵的直觉来获得这种认知:我们了解他是否忠于他内心深处生命与爱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违抗并与内心的生命与爱之火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也是他自己的敌人。”

  索默斯聆听着。他似乎全然听懂了这番话。他相信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这话一点木错。”

  “那,你不信什么呢?”

  “我不那么相信爱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灵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这种说法。总还有别的什么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那,请告诉我,那个别的是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说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你也并不想听。”

  “不,我想听。”袋鼠厉声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头脑听。”

  “管它什么,说吧,说。”

  理查德傻坐着。交流的灵魂就像一头驴:你可以把它牵到水边,可你不能强迫它饮水。

  “怎么说呢,”他说,“这意味着我们的末日,首先意味着原来的我们的完结。随后,至高无上的神再次进入我们体内,是从下进而非上边。”

  袋鼠闻之腾地一下坐起身,像动物从黑暗的角落向外睁大眼张望那样盯着索默斯。

  “你什么意思?什么从下面进来?”他叫道。

  “也就是说,不是通过心智,而是通过下方的自我,那是个黑暗的自我,可以说是阳物的自我。”

  “通过阳物的自我进入我们体内?”袋鼠尖声反问。

  “这很神圣。你永远看不到那神,甚至无法想象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阳物的我身边,在黑暗中仁立着。”

  “阳物的你,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那不就是爱吗?”

  理查德默默地摇摇头。

  “不,”他缓缓地说,声音很遥远,“我懂你的爱,袋鼠。它全然来自精神,来自头脑。你只把下体的自我当成精神的工具来操作。

  但现在,该是让精神离开我们的时候了。该让‘人的儿子’走开,让我们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发的神:他就在下体的自我那冥冥的门槛旁,我下体的自我。就在下体的我的门边,有一个伟大的神。他让我感到荣耀,同时我又惧怕他。而精神,则像一支燃尽的蜡烛那样,完了就完了。”

  袋鼠阴沉着脸凝视他,那脸看似一张面具。

  “是该让精神走开了,”他像个梦游者那样喃喃着,“该让精神离开我们了。”

  索默斯垂着头听他讲话,抬起眼皮看着他。袋鼠仍旧端坐着,像一尊冻僵了充满怨怼的泥菩萨。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复了常态。

  “啊,”他叹息一声,透着恹倦、无奈和降尊纤贵,“我可是从来也玩不转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啊。这也算我的一个短处吧。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爱’不也是神秘的东西吗?”理查德颇为反感地问。

  “我的爱?怎么,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样,很简单。”

  “对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样:爱这玩艺儿已经变成破纸片子一样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恼火地说。

  “像纸片子一样?哦,我可不这么看,可爱的孩子。你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这一点你并不自知。可你是。你心里有个魔鬼,它让你心理变态,不让你成为一个可爱漂亮的人。我来为你驱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声音。

  “没错,我要为你驱魔,”袋鼠坚定地说,“我就是要驱走魔鬼,解放你那美丽的安德洛米达之灵。”

  “那就试试吧。”理查德冷冷地说着,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

  袋鼠一下跳将起来,俯视着他的辩敌,似乎他要扑下来,以激烈的热情窒息住他并驱逐他体内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着,令袋鼠无法触摸他。

  “我要试一试,”律师微微沙哑着嗓子大叫道,“你让我试试,就是给了我这个特权。我将要爱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伙子,我就是到了地狱里,也注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爱你吗?在没见到你之前很久我就爱你了。”

  理查德蜷缩在椅子中,像一条蛇一样,抬起眼皮瞟了瞟那个俯视他的大个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从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过去,去触摸那个人的身体。他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会自动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两个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着洛瓦特的眼睛,那双蓝眼睛上似蒙着一层云、一片雾,像魔鬼的目光难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阵子,但那个人却是不可改变的。

  袋鼠墓地转过身,说:“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头野兽,洛瓦特,如果我打不过它,那你就受罪吧,我亲爱的。可是,你瞧,我是爱你的呀。”

  “听起来这话像一种威胁。”索默斯笑道。

  袋鼠倾过身子,手轻轻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瞧你说的,”他的声音变得细小而轻柔,“我没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我的灵魂呼唤着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却伤害了我。”

  一时间理查德脸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阵子。他肩上那只手愈来愈沉重地按下来。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话说得婉转,“‘你说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坚持这样。我觉得,爱,咱们的这种爱,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药。的确,我懂得在我下体的门槛边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当成一个词组来重复。是在神圣的黑暗中男人相遇并相触,那是一种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下这种爱。那种交流中是没有爱的,但却有比爱更深刻的东西。爱,在我看来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精神似乎像某种纸一样的东西。没办法不这样想,因为我懂,还有另一个上帝。”

  肩上的手滞住了。

  “不过,您是否在发明一些新词儿,表达的其实还是我所指的东西?我称那叫爱。”袋鼠侧视一旁,语调奇特,平淡得很。

  “我是让您觉得在做这样的事吗?”洛瓦特温柔却冷静地问。

  索默斯脸色苍白自顾端坐着,抬头望着袋鼠。袋鼠像一朵巨大奇特的激情云朵笼罩着索默斯。随之,似乎那光焰和震颤从袋鼠身上消失了,那朵云彩变得更暗更沉重了。他叹口气,把手移开,转过身去。

  “嗯?”他说,“唉!”

  索默斯站起身,他开始发抖,颇感虚弱。

  “我得走了。”他说。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说。

  索默斯二话没说就走了,剩下那个人瘫在椅子中,像被打败了一样。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荡荡的,情绪全无。

  他那天要在考尔科特家过夜。哈丽叶也是。不过他并不急于回那儿。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灿。他坐上电车出了市中心,然后下车步行。在这个国家,夜幕降临,他就会觉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过是一场幻景,此时天空在沉降下来。银河,一片如烟星云就在他面前飘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进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惨淡如烟的星汉流泻下来,那么近,直直铺展开来,就像一条路伸延而去。你尽可以避开上方那条路上奇特的黑暗渊薮和鸿沟,独自走下去,向着彼岸的星云浮岛,向着南方,越过鸿沟中刺眼如灯塔的星星,你就会踏上一条新的路,上一个新的高度。会有一条新路的,在那儿。这个僵死的地球上没有立足之地,你会全然沉没下去。

  他看到,在黑色的海平线上,一条船上闪着明明灭灭红若伤痕的灯光。是它们──男人之路的标志──火辣辣但疲惫的目光。他转过身,不去看远方那船影,仍去看银河那面下斜的巨大坡面。他真想摆脱这醉生梦死的人类、空乏身。心的爱情和烦恼环生的欲望。为何不遁入冷漠与孤独?为什么欲望总是像锁链一样教人恼怒不已?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羁绊,独往独来?为什么不像塘鹅那样猛然缩紧身子,然后再纵身跃起,像一弯白亮亮的金属弓箭直射人海中,激起汹涌的浪头来,随之全然销声匿迹,划出一条下滑的曲线,在水下抓住自己欲寻的目标,再凯旋上升,抖着水淋淋的身子跃入丽日晴空之中?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逼迫、逼迫、逼迫自己走上欲望之爱的大路,坚硬的爱之路?甚至要像袋鼠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塘鹅那样纵身入海,沉下去,触到那条曲线的最底端然后再上升?或像一只鹰、一只鸢飞速下降再上升?

  这是个奴隶的世界,人人在表达爱。为什么要与他们为伍?为什么要迎合他们?为什么要随他们而去?为什么不冲击那看不见的东西从而获得一种交流,就像塘鹅冲入水中看不见的世界或一只鸢从高空扑食一只老鼠?扑捉,然后离去,重返孤独。接触,再离开。总是要重返孤独。为什么像千千万万条鱼或干千万万只老鼠那样拥挤在海中和陆上饱食终日?这是个奴隶的世界。那为什么不做一只天上的塘鹅,拥有两个世界?为什么只有一种属性?如果我要与什么相会,那应该是向下、向下,在看不见的世界,一旦我浮上来,就要与孤独为伍。在看得见的世界里,我孤独,是个孤独的人。我与他物的会合是在地下的黑暗中,塘鹅跃出水面,它身下仍有成千上万条鱼在游动着,但是它们却是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游动着。那就是大海的魔力。让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海洋中颤抖去吧!

  他总算到了威叶沃克,发现人们在小聚。威廉·詹姆斯在那儿,维多利亚碰巧做了威尔上干酪。桌上摆着啤酒。

  “正好赶上,”杰克说,“再晚来半小时,可就喝不上了。怎么来的?坐电车?”

  “嗯,还走了一段路。”

  “晚上过得好吗?’哈丽叶间。

  他看了她一眼。立时这个聚会因为他的到来出现了冷场。

  “我们谈不到一块儿。”他说。

  “我就知道你们谈不到一块儿,长不了的。”她说,“我看得出,你不会乐意老拉二提。”

  “那你看我像拉琴的吗?”

  “我不止一次眼见你死拉活拉了。”哈丽叶反唇相讥,“除了干这个,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摆弄几支曲子呗。”

  他没回答,屋里一阵沉默。他脸色苍白但神色坚定,像一只奇特的贝壳。

  “你们在为什么提心吊胆呢?”杰克安抚他们说,给索默斯斟了一杯啤酒。

  “没什么。我们俩是南辕北辙。”

  “你去之前我本应该告诉你这一点的。”杰兹有点得意地说。

  维多利亚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索默斯。她简直被他迷住了,就像一只澳洲鸟迷上一条□蛇一样。

  “索默斯先生是不是有点怪,”她说,“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索默斯瞟了她一眼,眼角上堆着笑意,可他那笑中却藏着某个奇特微笑着的魔鬼,冷得像一块冰一样。

  “不,他很介意。别拿他的表面现象当回事,他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哈丽叶叫道,“我现在懂他了,他这些天一直心清不好。”

  “是吗,为什么?“维多利亚说,“今天下午他在这儿时可是好好儿的。”

  “是啊,”哈丽叶恹恹地说,“是不错!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了。”

  维多利亚再看看他那神情自若、光洁的面孔,眼角上仍堆着笑。

  他的着迷程度仍一分未减。

  “真不错,这威尔士干酪,”他说,“再有点红胡椒就好了。”

  “红胡椒?”维多利亚叫道,“有啊!”说着就起身去替他取。

  她把东西递给他,他盯着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客气地道谢。在这种情况下,他讲话的声音便十分有乐感。当然这教哈丽叶不舒服。可维多利丽亚仍旧翘着手指感到惊讶。

  “你感觉如何?”杰克问。

  她只是笑笑,这才想起该坐下。于是她坐下,琢磨自己该做什么。

  “这么说,你跟袋鼠谈不来?”杰克悠悠地问。

  “我十分敬佩他。”

  “在那儿你不会孤独。但是你不会失足,不会爱上他。”

  “我只打个趔趄,随后又能站稳了。”

  杰兹吃着干酪不禁大笑。

  “那就好!”他说。

  “你打个趔趄,然后又站稳了。”杰克说,“你可真有心眼儿。

  我们可是一下就栽了跟头,踢腾几下就没了气儿。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我们相敬如宾。我说要走,他马上就说想走就走。”

  杰克瞪大了眼,甚至杰兹都停住了进食。

  “你们吵了吗?”哈丽叶问。

  “吵了,还挺凶。不过吵得一点不俗。我们客客气气分了手,我说过的,好离好散。”

  “你这人真是的。你是专门去惹他生气的。我早就知道。你干吗这么恶?”哈丽叶说,“你这人,不坏别人点事儿就不开心。”

  “我凭什么非要跟谁都合得来呢?”

  “那倒用不着。可总不至于故意唱反调吧?特别是对库利先”生,更不该这样。人家喜欢你,是那么热心肠儿的一个大个子。人家关心你在想什么,你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可你不,还要想方设法气人家。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招人烦的歹毒丈夫!”哈丽叶说。

  维多利亚闻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可索默斯仍旧礼貌地端坐着,面带微笑。

  “他请我,我当然十二分地受宠若惊了,”他回她,“否则,让人请出来我会感到反感的。可我并不反感呢。”

  “你不反感!”哈丽叶叫起来,“我可知道你会作假。正因为你表面装假,你才心情不好的。”

  “可你该知道,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静深沉地答道,“这就是说我没装。”

  “哼,那反倒更坏。我实在烦透了你的坏心情了。”

  “可是,索默斯先生并没有心情不好呀!”维多利亚叫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好脾气,真的。要是我冲杰克说了这么一通儿,他会气死的。对不对,杰克?”说着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想试试,不等你说完我就把你送进煤棚子里去关你一夜。”他像个老妈妈那样幽默地答道。

  “再说我也不会那样。话又说回来,你敢关我,那就跟你拉倒。

  反正你会发火的。”

  她换着她丈夫的手臂冲索默斯笑笑。

  “只要女主人说我脾气儿好,”索默斯说,“我妻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感到负疚了。”

  “得了吧,你会感到负疚的。”哈丽叶说。

  “女主人可是一点没挑你的毛病。”维多利亚叫道。她今天着一件雪仿绸上衣,样子俏极了。“她认为你是这些人中脾气顶好的一位。”

  “什么?”杰克叫道,“那我呢?”

  “不管你在不在这儿,都比不上他。今晚你对我就不怎么样,而威廉詹姆斯则从来就没对我好过。可索默斯先生却好得不行哎。”说着,她腾地羞红了脸,模样颇为动人。她低眉凝视索默斯,他则自顾笑得更为欢畅。

  “你听我说,索默斯夫人,”杰克说,“咱们做个交易,直到她们改了主意为止。咱俩划根火柴赌一下,让他俩去私奔一下怎么样?”

  “那威廉詹姆斯怎么办?”维多利亚急火火地说。

  “嗨,谁也用不着为威廉·詹姆斯发愁。”他自己说,“现在他该滚回家去。”

  “不,”哈丽叶冲杰克说,“我不会划什么火柴打赌的,谢谢。

  玩这游戏可不上算,白费蜡。”

  “那有什么,也许你划到的是不起火的那一面,”杰克说,“下次才划到着火的那一面。”

  “不,”哈丽叶说,“我去睡了,你们爱怎么划就怎么划、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吧。晚安!”

  说完她腾地站起,维多利亚也跳起来陪她去她的卧室。索默斯夫妇在托里斯汀各有一室,现在来到维多利亚家,她也安排他们各居一小间。

  “怎么,”杰克说,“今天晚上是你的不是吧?”

  “不,”索默斯说,“也就是不投脾气,不过我们能理解,没别的。”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杰克说,“他在琢磨你的世界,这一点我看得出。”

  威廉詹姆斯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他狡狯地看看索默斯,那双淡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怀疑地审视他。

  “索默斯先生可是毫不在乎,轻而易举地会许诺的。”他说。

  “不,”杰克说,“你们这些从古老国家来的人太瞻前顾后,不敢冒险。我就不这样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计后果呢。干完一件事后你有的是工夫去琢磨它。要是你傻乎乎地后悔了,那说明你当初就不该干。我从来不知道后悔,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把它干成。一个男人要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握紧拳头、从不下跪。那样,他就能随心所欲了。他所要求的是,别人也随心所欲,无论男女都该这样。少来点前怕狼后怕虎吧。杰兹,我送你去上电车,我得散散步,消化掉这一肚子威尔士干酪。这会儿维基暂时向着索默斯先生不向着我,我也木吃醋,何苦来呢?”

  维多利亚正收拾盘子,似乎闻而不知其声。两个男人出去了,索默斯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中,他此时的确在生气,生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气:他天生来的,一恼怒发疯就显得十分英俊。他听到杰克酸溜溜的暗示了。他也知道维多利亚迷上了他:她决不拿爱当儿戏,因为她离旧的世界太远了,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现在,她全然受着自己感情的驱使,全然着了魔。

  她说话了,是那种女低音:“你不是生我的气吧,索默斯先生?”这时她是那么美,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又像个欲望强烈的美丽处女向一个旅人献身一样──以欲望之神的名义。这教索默斯不禁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着她滚烫的面颊,回答说:“我怎么也不会生你的气。你可是太迷人了。”

  她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满含着光芒,那是献身的目光。他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顿觉四肢充盈。那一刻,是力量的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他四肢充满了欲望,那欲望就如同力量一样。这些日子的愤懑似乎在这一刻了结了,就像一束文火最终升华为火焰。这并非是爱,只是强烈的欲望,他知道这一点。巴克斯神,狂欢的酒神,手持刀枪狂欢。她眼中闪着圣光,就是巴克斯,真正的巴克斯。杰克不会吃这酒神的醋。这团火,在烟消之后,是十分纯净的。他的手指尖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火的柔美。

  可是他那惯有的顽固劲儿又上来了。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如下的决定,或许是恐惧使然。

  “晚安。”他对她说,“杰克一会儿就要回来。你今晚看上去太美了。”

  说完他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关上门时,他在想是否仅仅是懦弱所致。名誉?就杰克来说,没这个必要,这很明显。那哈丽叶呢?她是那样一个诚实的女人。她会懂,凭她的感觉,名誉的败坏木在于行动而在于欲望。同样对她来说,名誉并不在于信守诺言,而在于诚实地追随一种真正的感情。在此,他用不着考虑什么名誉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属于神圣的巴克斯的那一刻,去追随那火焰?如果生命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呢?或许全是旧的道德习惯使然?毋宁说是恐惧或杰克所说的那种自我承诺。可能只是因为这个。那一刻是维多利亚的癫狂时刻,她癫狂时就是这样一副巴克斯的神情。

  维多利亚就是维多利亚。既然如此,为什么拒绝?

  异教徒的方式,众多的神,不同的祈祷,巴克斯神一个个神圣的时刻。还有别的神的时刻:宙斯和赫拉,阿瑞斯和阿芙罗狄蒂,所有伟大的神的机遇。为什么不去了解所有的神的机遇:从赫拉的最重要机遇到白驹过隙般的爱奥或勒达或加尼美迪的瞬间机遇?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了解这一切吗?特别是巴克斯神那堂皇、旋风、如刀如戟的一个个瞬间机遇?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抓住这样的瞬间契机,一旦遇上为什么不抓住?

  可在他内心深处,他仍旧是个固执的清教徒。而他灵魂深处则一片漆黑,一片阴郁,十分不屑。那些所谓的时刻早就稔熟在心了,一想起来就厌倦。那些欲火令他难以面对,更不会教他行动。这些对他来说形同乌有。有一扇斜坡通向冥国,通向一片广漠、神圣的阳物黑暗世界。在那里,你会像身陷埃及的那黑暗世界一样,被至高无上的神拥抱。要么去那儿,要么就无处可投身。他再也不要想象那些神了。

  他在沉思中不经意地转过身,听到杰克回来的声音。随之他开始假寐。在澳洲他一直难得睡个好觉,似乎是土着人的魔魂在他睡着时潜入了他体内,把他旧的体格全然破坏了。睡眠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痛苦,还没完没了地做梦。这天夜里,他刚做了一个颇为生动的小梦,便醒了。一梦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恼火。而在家时,他是不到黎明时分不做梦的。

  那个梦不过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弯着腰在干点什么小事,或许就是在折上报纸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这时他感到胳膊有点刺痛,随之听到身后一个男人调侃笑谈。似乎他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一个陌生人,一个粗粗拉拉壮壮实实的澳洲男人。这时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他们在我头上套了一条麻袋,缚紧了我的胳膊,让我蒙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们趁机从卧室里偷走我那只棕色的小包,那包里可是装着我们全部的钱财啊。”紧迫的现实令他震惊,他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不过,好半晌他也弄不清这样的事实,诸如:“我并非置身‘咕咕宅’中。我并非在马伦宾比。我是在悉尼的威叶沃克,考尔科特夫妇就在隔壁。”良久,他真的醒了。不过,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过了,那大概也只是梦中才有的事,很难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们就动身回南海岸了。杰克颇为调侃地对索默斯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们处得不怎么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对我自己不是也不满意吗?”

  “这年头,别太较真儿了。”杰克说。

  “可能我是非较真不可的。”

  “可你知道,你不可能让一切都完完美美地等着你去享有。要学会游泳,就得先淹上几回,呛几口水才行。”

  “怎么个挨淹呛水?”

  “还不懂?我觉得你是想做什么事之前先要十拿九稳,全明白了再做。可有些事是不可能这样的。你得先一头扎进去,就像把狗扔进水里一样。”

  索默斯对这番话十分不以为然,心中悻悻然。这是他们遇上的头一个真正的冬日。悉尼的清晨,寒雾弥漫,湿雾欲滴。山里──蓝山山脉中一定会下雪的。可是雾幕撩起后,蒙蒙细雨也收起了雨丝,淡黄的阳光如水流泻。

  哈丽叶在火车上不得不跟同行的旅客交谈,因为洛瓦特此时情绪十分不佳。这是个红胡子的威尔士人,淡蓝色的目光中透着些许哀怨,似乎一切都是那么不尽人意,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样子。他说他的名字叫伊文斯,开着一间百货店,在澳洲已经住了十六年了。

  “这儿夏天热吗?”哈丽叶问,“我猜挺热的吧?”

  “是的,”他说,“极热。我记得有一阵子下午两点就上床躺着,热得不能动弹。热得让人顶不住,太热。”

  哈丽叶在印度尝过酷热的滋味儿,信他的话。

  “你认为要很久才能适应这个国家吗?”她随后又问。

  “嗯,我想得四五年工夫你的血才能变稀点儿。少于两年都免谈。”

  “四五年!”哈丽叶重复道。但她脑子里这时想的是这句“让你的血变稀”。变稀!真叫怪!洛瓦特也听到了这句话。而他的血则很难变稀。很明显,他要在这国家呆下去,还要熬上四个年头才能适应。那,如果血真变稀了,又会怎么样?他看看伊文斯先生:苍白的尖鼻子,红头发,淡蓝色的目光中透着哀怨。伊文斯先生似乎同“旧世界”来的人聊起来很感愉快。“你们是旧世界来的?”这是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血变稀后教他看上去缺了点什么。可他绝不要再回威尔士。哦,不,绝不再回去。

  “到了这儿,咱的血比在旧世界时稀了。”澳大利亚人似乎把这当成了一个科学说法。理查德觉得,他不想让他的血变稀以适应澳洲的制度。可到了晚上,入睡之后,毫无疑问这种新陈代谢会迅速疯狂地进行。

  黄昏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回到“咕咕宅”,天上飘起了小雨。

  哈丽叶一脚迈进门,着实松了口气。

  “噗!”她长出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她四下看看,便去整理沙发上的小垫子。前几天为了除尘,他们把这些垫子很是抽打了一番。

  索默斯则来到草坪边上,这儿靠海近些。海水正呼啸着,一排排浪头涌动着,浪并不太高,却是长长的,一波接一波汹涌翻滚。天空灰蒙蒙的,海天之间扯起了一道道昏暗的雨幕。而在南边,正有一片黑鸦鸦的雨幕随风袭来。栈桥尽头,风浪之中,一条长长的满载运煤船正随波颠簸,要挣脱缆绳漂走了。可那海浪实在绵长,水流过于汹涌湍急,使得这条船难以调头离岸。

  无色阴沉,可大海相比之下却显得白亮,只是色调颇冷。浪涛呈现为黄绿色,泛着白沫。一排浪头一般会泛起三道白沫来,前赴后继地随海浪翻卷而来,而有时也会有四道泡沫。绵长的浪涛拍打着海岸。海岸上景象荒凉一片:浪潮退下后,沙岸裸露出湿漉漉的陡壁来。

  礁石让雨水冲刷着。那矮爬爬、狭长的黑色汽船仍旧在风雨中飘摇,远看影影绰绰的。

  索默斯走回屋,突然开始除下身上的衣服。转瞬间他已赤身跑过雨中,清凉的雨水立时洒了他一身。啊,城里那场炽烈的情感经历太教他燥热得慌。哈丽叶惊讶地看着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过去看。

  他飞跑过沙滩,那儿凉风习习,雨点儿稀疏。他径直跨进水中,扑入涌上来的浪花中。这海水至少看似翻滚着。浪头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尝尝太平洋的滋味。啊,清凉湿润!清凉湿润!海浪又退下,沙滩在他身下又散开,他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儿晾在沙滩上。他再次扑入水中。一道道墙一样的浪头在不远处汹涌着,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间不容发地咆哮而来,那白色的浪墙正“哗啦啦”压向他。就在那澎湃激荡的白浪背上,那条影影绰绰的汽船在挣扎,看似骑在什么枝头的一朵花儿。

  他没敢游近那浪墙。不,那汹涌的绿色波澜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滩上。但是波涛的冲击对人是有好处的;如果你逃跑,海浪会沉重地砸到你的后背上;如果你向前冲,它会迎头冲来,扑入你怀中。

  走出海水时,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悬在绿波白波之上。海岸边翻涌着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阳光一般。雨水落下来,倒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哈丽叶手执一条毛巾穿过草坪走来。

  “这样可真不错!”她说,“早知道这么好,我刚才也来下海了。”

  但他没理会那条毛巾,而是进了小洗澡间,站在莲蓬头下冲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气味。哈丽叶手拿毛巾跟过来。他用手挡住她的脸冲她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干身子,才向她走来。

  未了,她更为好奇了。结束之时,外面天色已暗,她冲他笑道:

  “太棒了,很时髦呢。直接从海中走出来,像另一个动物似的。”

  棒、时髦,这种词儿让他觉得很不适合描述刚才的情景。他给她端来一碗热水,就去准备茶点了。风声开始大了,淹没了大海的涛声,但仍能听到屋外海的咆哮。他们喝茶,吃了愠悖酱的烤面包。那七把掉了壶嘴的茶壶在红白两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闪闪发光,那块布占了硬木桌的一角。谢天谢地,他感到凉爽而清新,很是超然,虽然不像在家中那么受用。没有家里的受用感,这反倒使他觉得庆幸。这间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响,它就像海滩上的一只贝壳,清凉,弥漫着海的气息,而不是一只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杰克·考尔科特的驳斥还让他觉得如鲠在喉。或许说到底他只是个来澳洲混饭的,爱夸大事物的重要性,尤爱在未知物前装成全知全能的上帝。澳洲人把英国老家来的移民称做Pommy。

  老师:乔治,你干吗打他?

  乔治:老师呀,他叫我Pommy。

  奥西(一只眼睛已经变色):嗯,你是个Pommy,难道不对吗?

  我能让你不是Pommy吗?

  Pommy据说是石榴的简称。而这种发音在一个顺其自然发音的国家中便与移民一词的节奏相近。还有,移民们在血末‘变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征是圆脸和红脸蛋。人们这样说。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这个词。让词源学家们姑息吧,这种词的变异是合理合法的。

  或许,索默斯自语道,我就是个傻乎乎的Pommy。假如我的血已经变稀,就不会对同“袋鼠”同甘共苦或与杰克义结金兰感到大惊小怪。我即使不是个红脸膛的Pommy也是个青脸Pommy。当然了,这些人把一切都视之自然,并且希望我也这样做,可我却像一条掉进油锅里的鱼儿,又蹦又闹。那是注入了太多“灵魂”的缘故。当你的血变稀后,便只剩下灵魂的残渣了,你的机智与感情全然离你而去了。正如同杰克所说,你会把一切视之当然。难道这样做不是最理智的吗?总比你钻牛角尖儿硬要用你的条条框框去衡量要好。唉,血一变稀,你就会忘却许多。可要忘却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忘却,你又说不上来忘却了什么。首要的是,这样做是与古板的英国理性传统势不两立的。

  其次,一旦你的血变稀了、没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谈你的感受了。

  “你这杯澳洲红酒淡多了。”索默斯上床前无意中看到映在镜中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这样说,“你瘦得如同一只空瓶子,可瓶中酒却不能淡。我这几天简直是在犯傻。”

  可他又自忖:“难道我愿意让自己的血像他们那样变稀不成?血变稀了,人也空虚了。我想要这种奇特的透明血液,让它成为一种对照物吗?这种血使人感情无常,空虚苍白。当然,在我的血未变稀之前,我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看问题的。天知道,这个充满博爱的世界上,人类何以用同一种眼光看问题。须知,不同大陆上人们的血浓度并不同,血不同,心态必然不同啊!眼光绝不会相同!”

  

  第八章 火山迹象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发出了新的誓言:绝不为什么事过分动情、过分认真,而是沉着镇定地面对一切;还有,那就是摸不准情况绝不感情用事过早下结论。他已经快挣脱束缚了,为什么看到别人挣脱了绳索,脚上拖着断绳头儿瞎撞而发脾气呢?是奋力挣脱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根绳索呢还是毫无束缚地信马由维缰?自己选择吧!

  但是上帝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又一次遇上了陌生的众神。“当你快要摆脱绳索时,你别无选择,只有去死。”一首过时的俗歌儿这样唱道。的确如此吗?为什么没彻底摆脱掉?当你身上还有最后一根绳索束缚时,就该彻底挣脱它。当你走到小路尽头时,你该拚死冲进灌木丛中,披荆斩棘,直至杀出一条新路来,不在乎是否遇上□蛇、沙袋鼠甚至恶臭。如果你见到某个人在奋力开辟一条新路,千万不要脱口而叫“神经病”、“恶棍”或“歹毒的人”。也不可一言以蔽之“傻子”战和善地叫人家“可怜的人儿”。你应该允许人家试一试身手。怎样也比自作自受、作茧自缚或做千篇一律的事要好。宁做一个“坏人’,也不做机械的千篇一律的工作。当什么也不当人蚁。

  这样一来,索默斯先生就得质问一下自己,是否有着Pommy的愚蠢及其优越感;应该狠狠踢自己一下,看看自己身上自以为已挣脱了的绳索却依然束缚在身。为什么有些人被拴在桩子上还那样一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的样子?这真叫奇怪。你就看看这些人吧,他们被最后的一根绳索束缚着围着桩子打转,却对那些已经挣脱旧绳索、披荆斩棘寻找新出路的人嗤之以鼻。人就是这样,他们会设立宗教法庭和各式各样的刑室来迫使别人放弃挣脱束缚他们的绳索。可一旦人们挣脱了旧的束缚,就是上帝也无法再接上挣断的绳索。

  现在,索默斯面对爱这个字眼儿不再迷惘了,只以平常心待之,视之为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哈丽叶梳妆台的托盘中摆着一只油漆的心形木雕,染成了红色,周边一圈小圆点儿。那是一件产自黑森洲的小东西,是她在德国巴登──巴登市花一便士买的。上面刻着一句格言:

  DemMutigengehortdieWelt.这是一个人心头上的格言,它的意思不是爱、希望,或任何此类欲求,而是“世界属于勇敢之人”。不错,时下对德国人来说这可是一句双重格言。但索默斯不大清楚这个“世界”是否是他所需要的世界。

  是的,绝对是。他要的不是眼下人类的这个一钱不值的社会世界,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它富有生命力和永恒的创造性奇迹,当然亦包括毁灭性的奇迹,因为毁灭亦是创造的一部分。索默斯的确需要这个世界,他实在想要把世界上密密麻麻的人蚁、奴隶及所有大而无当的野心家们全赶走。他不指望眼下的社会能给予他点什么。但是,还有一个另外的世界是可爱的,它不受当今社会人的影响。索默斯向往它,意欲清理干净那个世界并使之获得自由。自由!不是让这个民主小丑们组成的奴隶性人类获得自由,而是让世界自身获得自由,让勇敢的人获得自由。

  Mut!Mut!这词儿绝了,比“勇气”二字还有力。美德,善良,阳刚之气。Mut指的就是阳刚,而非大吹大擂或傲慢无理。“勇敢,再勇敢,一往无前!”丹东这样说过。但是Mut比勇猛二字更深刻,它指的是十足的阳刚、无所畏惧的精神。

  DemMutigengehortdiewelt

  世界属于勇敢的男子汉。

  索默斯给袋鼠修书一封并附上那颗红色的心形木雕,木雕上拴了一根绸带供他挂墙上用。

  “亲爱的袋鼠──我将我的红心给你(请别介意它是木制的,可木头原本也是有生命的树),上面刻着座右铭。我希望你接受它并从此忘记我的造次。我相信的不是爱而是勇敢,我同你走到一起也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勇敢──Mut。爱可能是Mut的一种成份,所以你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拥有这一切。无论怎样,我反正把刻有格言的红心送给你了,如果你不需要它,你尽可送还回来。我会追随你,尊重你的美德。你尽可对我发号施令。”

  第二天,袋鼠回了信,字迹潦草难辨:

  “亲爱的洛瓦特──你的名字中本来就有爱这个字。我欣然接受这颗红心。等我胜利时,我会把它戴在我宽厚的胸脯上,权当做是一枚英雄勋章了。

  “不过,你可是这世上我不会对之发号施令的人。我太明白这一点了。但是,能得到你的允诺和忠诚,我感到欣幸难表。

  “想来看我就来吧。用不着我请了吧?我怕请出问题来。因为,你这个人要么让我大失所望,要么成为我的一大福音。我等你。”

  索默斯也给杰克写了信,请他携维多利亚来共度周末。但杰克回复说他周末抽不出身来,实在杂务缠身。于是索默斯请他下周来。

  报上全是矿工和羊毛工人将要罢工的消息。当然这只是澳洲的报纸。而欧洲的报纸上则沸沸扬扬地报道着金融、德国欠债情况,还有引人注目的协约国对美国的负债状况。相形之下,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和工党等全无报道价值而无影无踪。人类的声音声讨它们,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痛恨和惧怕它们,而是十分蔑视之。这情形就如同人们先前接受了一个喙长三尺的人,把他看做一个严肃而出色的人,随后却发现其人不过是个废物俗物。共产主义是一只气泡,理论家们把它从脏管子中吹出来,它甚至无法自由飘浮,一点虹光也闪不出。

  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英国的朋友们写来了几封让人厌烦无聊的信,那些中上层年轻雅土在信中表示出有节制的友情,语调温雅柔蜜,可又让人觉出熟烂了的梨子那种昏昏然坠落的沉重。这些信不过如此,这些人太成熟了,他们在太阳照射下过得太久,肌理全然松懈,变得太甜了,他们哪里还会对世界上的呼吁做出任何强烈的反应?

  他们只想贴在能寻到的最温暖的墙上,能贴多久贴多久,直到最后一缕死亡之风把他们吹落到地上。伦敦一位犹太朋友的信写得很具讽刺意味,也很逗人发噱,但又颇为可怕。伦敦的女人们写来的信,很是友好,但她们常在信上发脾气。“我认定我是个贪图安逸的传统之人,稍有点什么事就会闹得我坐卧不宁。”随后她会列举一份买旧家具的账单,再说说别人的闲话:“沃登·格林菲尔在餐馆里喝了两瓶香槟,看得出他这会子发了。”一位女子在那不勒斯度蜜月,坐的是一艘东方号轮船的三等舱:“船上坐了八百人,可还能再盛四百人。这样一来,我们就独享一间六人舱了。有点吵,也不那么豪华,但是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你可以想象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来到了大海上,可以在神奇的直布罗陀上岸眺望远处西班牙的青山翠岭。眼下,弗莱德里克正在啃那一大堆意大利文的不规则动词呢。”尽管索默斯喜欢地中海,可一想到要同包括婴儿在内的八百移民坐在三等舱里,他就几乎要呕出来。“辉煌的大海,神奇的直布罗陀。”在甲板上看海是需要好眼力的,更不用说在三等舱甲板上挤在人堆里看海了,那得目力非凡方可。还有一封来自德国的信,说的是一场婚礼及其后去奥地利旅行看朋友。这封信写的是一个人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写得颇有哲理。一位出版商寄来了一张十五镑十七先令四便士的支票,“敬请查收”。还有一封信发自一位农民朋友,他刚换了住处:“一位叫阿什沃斯的人当上了农场主人,花了六百英镑才把它整顿好了。他先办起了养鸡场,可运气不佳,遇上寒冷天气,冻死了四百只鸡。我希望厄运的符咒不要在这个地方徘徊了。也希望你回英国来过夏天。说起买辆大篷车来了,我们可能会买两辆。一连几周都是潮湿天气。一直在忙干活,一点娱乐都没有,这样可不好。”巴黎的艺术家朋友来信说:“上次沙龙画展中的三幅画卖掉了一幅。”索默斯的姐姐来信中称:“露易斯在四处寻找,想买下一座小农场,可是似乎哪儿都买不到一寸土地。你看我们去澳大利亚怎么样?我巴望你能替我们找个事由,这个地方我们呆腻了,没事可干。”一封西西里的来信这样说:“我把我父亲和继母都从纽约接来了。我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住下,可说这话时,我的继母安娜却一脸的不高兴。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父亲为了省钱弄得这次旅行糟透了,她心里想的是住在伊吉亚别墅中。爹爹接着把我拽过去说他并不想乱花钱,但也不想让安娜完全不如愿,看是不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于是,他们在这儿住了两天,安娜说这样算给我面子了。随后他们就去了帕尔米斯,那儿最能满足安娜的奢侈欲,总算让她心满意足了。”

  这次索默斯共收到十四封信。他不无厌恶地一封封读下去,把信纸叠放在左首给哈丽叶留着,顺手就把信封扔进火中。干完这些,他真希望装有给他信的邮船全沉没了,来一场洪水,把欧洲全淹没,随后给他做个小手术,把他对欧洲的记忆从他头脑中永远取走,把对欧洲任何事物的记忆都取走。想到此,他走出屋来,眺望着太平洋。他连下水游泳的心情都没了,那些信叫他大为乏味。此时他真想引用本地报纸上的一句怪话,说一声“混蛋东西”。邮递员骑着小马,吹警哨招呼索默斯到门口取那一大堆信之前,这大海曾是那样生机勃勃。

  现在,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感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熟人如此充满了厌恶。

  “我真是个混蛋、傻瓜、笨蛋,竟然闹着要回欧洲去,还诅咒澳大利亚,骂它不像欧洲。可是欧洲太僵化,如腐水,欧洲的意识太陈腐,那片土地太沉闷了。沉闷吗?是指欧洲人情感的凋残吗?在这儿,我曾挑剔袋鼠和杰克·考尔科特,可是跟欧洲人比,他们算得上了不起的奇人了。澳洲面对‘问题’时常表现出真正的、断然的不屑。

  而欧洲正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大问题,剪不断,理还乱。我宁可下周就让枪打死,也不愿意在过分矫情的欧洲锱铢必较地度此残生。”

  他数落着自己,一边下到海边去,以求忘忧。他知道那无边的水域很快就会让他忘掉一切。大海在自言自语,对他不屑一顾。就是这种漠视渐渐慰藉着他和他内心的世界。他开始淡忘了一切。

  昨夜里曾经风雨交加。礁石上一群男人和孩子正光着发红的大腿从浪花中钓黑鱼。他们蹲在礁石上,看似一群动物。那样子,就像动物一样一忽儿静卧一忽儿跃起扑食。一只大信天翁缓缓地向浪头俯冲下来。可能是信天翁,也许是一只衰弱的鹰,宽大的翅膀在扑扇着。

  大海在涌动,浪潮退下后在海滩上留下一线闪烁发光的海生物,看似一只只小瓶子一般。瓶身是闪光透明的淡蓝色,长长的瓶冠是深蓝色的,实心的瓶底则是半透明的紫色。这些水生物长着一簇簇的蓝须,其中一根须特别长,在沙滩上绵延了一码长。这根须笔直笔直的,是半透明的蓝色。这一定是些小章鱼之类的东西,长着明晃晃如同玻璃一样的身子,活像一只小梨。头顶长着蓝色的毛边,用来漂浮自己,还长着些须是起感触作用的,那根长须或许是用来泊岸用的。天知道。它们停在岸上,柔软而明亮,恰似一只细巧的海上漂流瓶一般。这倒教索默斯想起他们在希拉诺和威尼斯吹过的玻璃瓶子,不过他们从来也没有把瓶子吹出这等质地和色彩,如此这般地柔软爱人儿。

  天空中乱云飞渡,午后海面上风雨交加,雨幕随风掠过海面。可随后天又放晴,索默斯和哈丽叶在沙滩上散步,眼见着蓝天上晖映出紫色,白云携着热量炽烤着潮湿的沙滩。大海在不停地絮语,讲的是那种本能自然的语言。最终大海的絮语响彻了索默斯的灵魂,叫他再次忘却尘世。纯真又复归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宁静,尘世远离他而去。整个上午他都在愤愤然地想着,他应该让杰克教他用步枪或左轮手枪射击,这样他也可以起点作用。这辈子他还没有打过枪呢,现在是开始学的时候了。现在他反省自己,他到底要步枪和左轮手枪干什么用?没有,他跟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与这个尘世中的大多事物毫无干系一样。当他确实是他自己的时候,他的灵魂是平静的,他相信自己。这种信心是难以言表的。于是他变得平心静气了。这并非是满足,而是像一条宁静的河流,滚滚流淌,涨满了河床。而内心深处是平静的。

  相信什么呢?信自己,信人类,信人类的命运?不,不。那是信天命,信全能的上帝?不,连这些也不是。他试图去想那个他声称自己尊崇的黑暗之神,可他又不相信这个神,便不去想。这个美好的早上,这个海的世界,充满着勃勃生机。

  随之那个不断重现的警示又一次呈现在他心中:有些人一定要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他们只听从活生生的生命,因为那是他们自身中高涨的潮水。倾听、倾听,倾听它的训令,重视它,认可它,向它表白自己,尽量服从它。有些人就是靠这种坚定不移的本性活着,全然不顾及身外的世界如何。他们决不允许尘世的“外在”潮流把自己冲走,即使被冲走,他们也会挣扎回来。索默斯意识到他很怕被冲走,是因为他有点想被冲走。不过感谢上帝,现在他正渐渐随潮流而归,而不是像那可怜古怪的“墨绿色泡沫”被海水甩到海滩上等着干涸。

  现在他记起那些成群结队洪水般疯狂向外奔涌的人们了,他们远离了他们自己,也不被这狂流冲得发疯。可他还是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大批地冲,向外,向外冲,总是疯狂地向外冲,就像怕水的幽灵从水池中冲出来。他自己,一旦被卷入这狂流中,会感到倍受折磨,为此发疯,为此愤怒,直到他感到自己又像个水生物漂回大海中为止。他内在的灵魂之海,他潜意识的信仰,这些是他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为什么这些大量的人们不想要这种自身的平静与宁馨?他们为什么需要电影院和刺激呢?刺激就如同晕船一样令人恶心,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这个?

  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可有些个男人和女人则一定要与自己最深刻的生命同在,平和地活着,毫无妒嫉之心。在这种沉寂中倾听,倾听,从而试图去认知,去服从。发自内心深处,而且因为外在的缘故这样做。太美了,这种寂静。可是,可怜的理查德,他在那场争论之后,不过是在!日日的阳光中沐浴了片刻而已。搏斗又会开始,只有在搏斗中,他的灵魂才能再次燃烧,从而去认识、强烈地认知他的“黑暗之神”。在相持之中,他是那样甜美、宁馨。

  午茶时分,天又开始下雨。索默斯坐在雨廊中看那深蓝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涛之间弥漫着忽闪忽闪的黄色光雾。远处,东边天际上有一朵彩云,那是一道虹云。那道虹并不很耀眼,只是短短一弯。再远些,云水之间,正是一片烟雾迷茫。

  “你觉得,除了我,你是同谁在一起?或着说,哪些人自以为在与你为伍?”哈丽叶问。

  “没有,没谁。”他回答道,边说边抬头望天,看海天交接处的虹烟。虹的背景是黑的,虹光把那黑暗映出七彩来。在他眼中,虹一直是个象征,一个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他目前的宁馨。那是不会混灭的信仰,是宇宙和内心之间的诚挚。当他说“没谁”时,他的眼睛凝视着天上的虹,从那里寻找答案。

  他一生中有许多次看到过虹,最近的一次是到悉尼后。那一次,是一个周六的早晨。船驶进悉尼港时,他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和凄然。他说不上,为什么不想下船,不想踏上那码头,不想进城。如果那样做,他会感到大受伤害。早餐后来到甲板上时,船停了,大雨滂沱,码头上一片漆黑凄惨,空空荡荡,看似一座荒弃的城市。他绕上右舷,放眼向城里的小山和环形码头望去。黑暗,滂沱大雨中一片黑暗,满目凄凉,甚至植物园中的绿草和音乐学院的墙垛也笼罩在黑暗中,这幅景象让人说不出有多惨。但是,海港上空悬起了一道十分壮观的彩虹。他情绪极坏,没心思去看,可又不能不去看它。那巨大艳丽的超自然彩虹横跨在整个悉尼上空。

  他在追忆那天的情景,目光仍然注视着映出金色光茫的深蓝色大海,这片海更像北方的海。他又去看远方影影绰绰、幻影般的虹。这时,哈丽叶听到门口有人来了。原来是威廉·詹姆斯。他的火车要一小时后才到,趁这工夫来他们这里看看,他认为他们不会介意的。果然这对夫妇很开心,哈丽叶还端上了茶点。

  也许是天意,他也正是心静如水,寡言少语,只是安安静静,一脸的感激之情。喝完茶,他和索默斯坐回到无风的雨廊上,凝视着金黄多云的夜色徐徐沉下。他们很少言语,只在折叠椅中静静躺着看天。

  “我在想,”索默斯说,“袋鼠能依靠哪些追随者?”

  威廉情姆斯平静地看他一眼,说:

  “退伍兵,主要是那些归国士兵,还有些水手。”

  “都是什么阶级的人?”

  “什么阶级的人都有。不过,有钱的人不多。大多数是像我和杰克这样的人,不是简单的劳动者。还有几个医生和建筑师之类的人。”

  “你认为这对他们很重要吗?”

  杰兹沉重的身子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着。

  “你永远也说不清。”他说。

  “也是,”索默斯说,“我实在不知道杰克·考尔科特到底对此有多上心,实在说不准。”

  “对这事,他像对任何事一样上心。”杰兹说,“或许对这事还更上心一点儿,因为这更叫人刺激。”

  “你觉得他们主要是为了寻刺激吗?”

  “我觉得应该是吧。在澳大利亚,不找点刺激就会死。”

  他们沉默了片刻。

  “要我说呀,”索默斯说,“这事应该比刺激更有意义才行。”

  这话又让杰兹不安地扭动起来。

  “哦,呢,这里的人并不太重视这个。进来随便,出去也随便,这是规矩。不过你知道的,只要做,他们就忠于自己的事业。他们以诚相见,这也是规矩。”

  “我信。只是,结果会怎么样?”

  “哦,呀,结果就是结果,杰克也总这样说。”

  两个人又沉默了。

  “只要他们深深地关切──”索默斯缓缓地说,但没说完,似乎说了也白说。杰兹好半天也没回话。

  “你瞧,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他说,“很可能,有一天他们会干成这件事。很可能会的。那样他们就得关注。可能要动武。那他们就会需要一个人。”

  “他们已经有袋鼠了。”索默斯说。

  “你认为袋鼠能带他们干成功吗?”杰兹抬头看着索默斯谨慎地说。

  “他看上去行。他是个奇人,似乎没别人能取代他。”

  “是的,他是个奇人,或许有点过于离奇了。一把短把儿斧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架割草机干起来快,可看上去它砍出来的地盘更大。”

  “那倒是,”索默斯笑道,“不过,袋鼠可不是一架割草机呀。”

  “我也没说他是。”杰兹笑着在椅子中坐立不安,“我倒该听听你对他的根本看法。”

  “我该听你的看法,”索默斯道,“你比我更了解他。我现在对他还没个根本看法呢。”

  “这跟你认识他多久没关系。”杰兹说。他很明显是在套他的话,试图达到某种目的。“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他的同伙。”

  “知道。”索默斯说,他在把玩“同伙”这个词儿。

  “因此,我就不该批评他,对吗?”

  索默斯思忖片刻道:“如果你想批评,就没有什么该不该。”

  “我觉得你自己有时就想批评他。”杰兹说着抬头冲他笑着,那笑容极其微妙狡狯,像女人困惑时本能的笑。这下叫索默斯难以对付了,他想,他从来没发誓忠于袋鼠。

  “不过,”他冲杰兹大声说,“如果成了他的同伙,我就不会坏他的事儿。”

  “不,我们并不想坏他的事。但我们需要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假设你处在我的地位上,可你对这一切却吃不准,那会怎样?一个汉子,应该正视一切。你,现在正在退缩,是不是?”

  “我想是的,”理查德说,“我还要从所有的事儿中退出来。”

  杰兹打量着他。

  “称不想奉献?”他狡狯地笑着。

  “绝不是全副身心投入。如果我能做到,我会投身进去。只是,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摇着头往后退缩。”

  杰兹在把玩自己的手指节。

  “是的,”他缓缓地说,“可能,你是可以置身其外的。你有别的事要干。我们不少人觉得,我们简直就不叫活着,除非──除非我们参与点什么事。”他停了一下,理查德等他继续说。“问题是,”

  杰兹抬起头,浅灰色的蛇眼扫视着他,“你认为袋鼠在实现他的目标吗?”问话中透着嘲讽。

  “什么?”

  “嗯,你知道的。这场革命和这个新兴的澳大利亚。你有没有发现他在设计澳洲邮票,要把澳洲当做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来管理?”

  他紧盯着理查德。

  “如果他有有力的后盾,为什么不呢?”

  “我没说为什么不能。我是在问您:他行吗?你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理查德正襟危坐,甚至停止了思想,只是在发怔。随之他感到悲哀,内心空虚。他看看杰兹,两个人在对视,寻找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你认为他不行吧?”杰兹得意地说。

  “不行,他不行。”理查德说。

  “我说对了吧,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不过,”理查德说,“如果男人还是男人──如果他们还有那种装出来的爱之信念──如果他们合适追随袋鼠的话。”他厉声补充说,心里一阵悲哀。

  杰兹垂头摆弄他的指关节,嘴角上浮起一丝怪怪的无聊笑意。

  “你得接受事情的本来面目。”他喃喃道。

  理查德默然而坐,又一次感到心碎。

  “还有,”杰兹补充说,脸上缓缓浮出一丝莫名的笑容,“如果人们不是袋鼠希望的那样,那他们为什么非那样不可呢?如果他们不想要一个新耶路撒冷,为什么非让他们要不可?这是另一个难题。他们喜欢听袋鼠的甜言蜜语,而且,假如他能发动一场大骚乱,人们或许会追随他呢。他们会认为他会让它圆满地结束。”他又笑了,不过这次是嘲弄的苦笑。“我木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真的。不过,男子汉就该痛痛快快把话说清楚,不是吗?我觉得,你和我想得一样,只要咱们允许自己想。”

  理查德看着他,但不语。他感到有点不祥。

  “袋鼠是个聪明人儿。”杰兹又说,“他是个犹太人,精明极了。说不定是绝顶聪明。我会告诉你原因的。我的话没伤害你吗,嗯?”

  “如果这是真话,我干吗要感到受伤害?”

  “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说袋鼠这人比赤色分子聪明,那是因为他能把一切都抹上一层玫瑰色,让一切都看似苹果馅饼一样美好。

  你听我说。为什么那些赤色分子和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人们不起来革命一场?一革完命他们就怕革命了。他们倒不怕把所有的资本家都绞死。可他们害怕这以后革命继续下去。他们很怕。”说着杰兹不禁笑出声来,“一想到革命成功后还得看管一切,他们就怕了,怕得要死。就因为这,他们不敢闹他们伟大的革命。永远不敢,除非有人把他们裹挟进去。因此他们发出了新的呼唤:革命要一步步来,通过政治上取胜来闹革命。可那不叫革命,你懂这个。这不过是老一套,只有些许木同。这种微乎其微的差别你不刻意去发现是不会留心注意的。”

  “我觉得这话不错,”理查德说,“没有人比赤色分子更怕赤色革命了。他们绝对怕。”

  “对了,就是这个词儿──怕。可你知道他们都准备好闹革命了。如果你让他们开始,只要你能,他们就会来一场清洗,就像在俄国那样。我们可以对付它,你说呢?”

  “我想行。”理查德说着粗粗地喘了口气。

  “好吧。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能不能让袋鼠加入赤色组织或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之类的组织?能不能让他发动他的人去支持这个国家的红色工会,以求在旧制度中进行一次突破?因为,你知道的,他手操胜券。这些退伍兵俱乐部的军人可是准备为另一场战争去死呢。

  一个秘密组织能调动起十个工党和工会才能调动的人力。袋鼠绝顶聪明,早就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可是他会毁了这个计划的,因为他想既不伤害一个人又要实施这个计划。他行吗?”

  “只有少数人能这样做。”

  “是的,可能他的四个敌人行吧。可他却想炸毁房子却不伤一面窗户。他认为他能把整个国家翻个个儿却不让杯中的牛奶溢出来,更别说流血了。这些赤色分子,如果放任他们,他们就能捅漏子。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承担责任。他没这个胆量,没主心骨,没脊梁骨。”

  “你太聪明了,杰兹。我不懂你自己为什么不是个领导。”

  “我?”杰兹脸上缓缓浮出嘲讽的笑纹。“你在取笑我,索默斯先生。”

  “才不是呢。我觉得你了不起。”

  杰兹仍自顾怀疑地笑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对。”

  “那你怎么看?”

  “这主意很聪明。”

  “不可行吗?让袋鼠和他的退伍兵们悄悄地加人赤色分子的行列,在此闹一场革命,这主意最聪明了。在城市中,你很快就可以这样做。可在农村就难了。你让赤色分子冲在前面,你沾光。你控制他们,让他们自称苏维埃之类他们想要的名称,让他们乱作一团。这时,袋鼠带着基列人和新耶路撒冷的慰问品走进这些人当中。让他们先去跟资本啦、国有工业啦、新闻出版自由和宗教异端教派之类的去斗吧,然后袋鼠来了,像一个救世天使,提醒我们:这是主的国家,我们是主的臣民,从而我们感觉好起来。他那样儿,就像大卫干了坏事,所罗门来救赎他一样。”

  “有一点要强调的是,”索默斯笑道,“这场混战中会出现一个澳大利亚的列宁或托洛茨基,那样的话,袋鼠就得重归森林了。”

  杰兹摇摇头说:“不会出现这样的人。没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你会发现,这个国家的人很快就会重新安居乐业,因为这样做不费什么事。”

  “或许袋鼠是对的,这儿的人不想别的,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

  杰兹又摇摇头道:“眼下他们要的不是好日子。他们现在要的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破坏掉。他们还不想蜷缩在袋鼠那爱的羽翼下。与其那样,还不如离开这儿去投向乔治国王呢。他们很容易露出真实面目来的。依我之见,这压根儿是人们心头的怨气在作祟,他们必须把怨气都发泄出来才能让一切变好。”

  至此,索默斯真感到很疲倦了。

  “可是杰兹,”他问,“说到底,这一切与我何干?”

  “你可以告诉袋鼠,让他清楚。只要你答应看住他,你就能让他坚持下去。”

  “我?我会当御座的幕后力量?”理查德十分怀疑地表示异议。

  “我知道,你自己是不想登上御座的,”杰兹笑道,“而袋鼠则更可能这样。你说呢?”

  索默斯沉默不语,只会莫名其妙地露出嘲讽的笑容。而杰兹则正以锐利的目光直逼着他,像要得到什么似的。杰兹在等待。

  “恐怕,杰兹,”索默斯说,“我像尼采一样,不再相信大的事件会怎么样。战争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它使一切变得更好。我怀疑我是否还关注大多数人,杰兹。你的话让我觉得他们更加讨厌了。”

  “哦,你用不着献身于什么。你只须与袋鼠友好相处,把他说动了就行。你该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在世界上做一回清洗工作。”

  “记得。有时我觉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付出灵与肉,在这个我们身陷于斯的社会──产业世界上──来一次粉碎。然后,一想到群众──他们在这之前和之后都还是老样子──杰兹,我再也不关注他们了,我感到我该求助于神了。”

  “你认为有神可以帮你吗?”杰兹因为失望而出口讽刺道。

  “我觉得这就像地震前后的麦西拿。地震前,它还是座挺不错的城,就是有点商业味,不那么高雅,招人厌。你感到,如果把它从地球上抹掉,那会教人惬意。地震后,到处是成堆成堆的灰浆、瓦砾,很可怕。现在则遍布一排排的木屋和铁皮顶小屋,满街都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商业化、更下作、更丑陋。可能,你的革命闹成了,世界就会变成这副样子。不,杰兹,让人类自己瞎闹去吧,我去投靠神。”

  “可你总得对袋鼠有个交待吧?”杰兹毫不放过他。

  “会的,只要我感到有必要就会对他说。”理查德说。

  夜色袭了上来,索默斯打个寒战,起身进屋了。

  翌日清晨,索默斯煮好咖啡后和哈丽叶坐在雨廊上用早餐。夜里下过雨,海面白茫茫一片,波缓浪柔。最后一排泡沫看上去很是奇特:它直直地冲过,飞溅着,就像一条钢缆,在拖船猛然起锚时,钢缆从水下绷紧弹出水面,扯起一道雪浪来。

  “威廉·詹姆斯尽唠叨些什么?”哈丽叶气哼哼地问。

  “你就不能不问吗?”他说,“你最好别问,我不想泄密。”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脸都气白了。沉默片刻后,她开始发作了。

  “呸,你还以为我愿意知道呢!他们的革命压根儿跟我无关!我觉得现在的革命太多了,一场比一场愚蠢,够了。这儿的革命要算顶顶愚蠢的了。你这种渺小可又自以为是的家伙跟革命有什么关系?!

  你不大气,不招人喜欢,能干什么实事儿?我把我的精力和生命都给了你,而你却把我甩在一边儿,好像我是个老妈子。告诉你吧,你能干成点什么,首先得感谢我才对。”说完她一口喝干咖啡,起身走开了。

  他随后也吃完了,起身端走杯子,干他那一份儿小小的家务活儿。他总是一早起来生火,清扫屋子,粗粗整理一下。然后取来煤和木块,做了早餐,再到室外干点活儿。早餐后他会帮着洗涮、封火。干完这些,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了。别的事由哈丽叶来干。

  他的事并不多。他要写点什么,这是他的工作。可这些日子,只要一动脑子,他就会发现自己怒火中烧。他倒不是针对某一个人发火,甚至不是针对某个阶级或团体。他讨厌政客,而出身良好的富裕中产阶级骄子们也让他看着碍眼。不过,他并不为此特别恼火。那些大大咧咧自以为是的澳洲工人有时让他觉得有几分像恶魔。可一般来说,个别现象并不说明什么,真正的东西都潜伏着。因此,他发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心中恨恨的,尽力克制自己,保持清醒,别让这股无名火指向某个特定的事物。

  “你认为你是善良、美德和奇才的化身,”哈丽叶这样指责他,“可你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你是怎样一个渺小、下作和丑陋的人。”

  “在她眼中我哪点渺小、下作、丑陋了?”他自忖道,“全是因为我对她感恩戴德闹的。去她的吧,去她的感恩戴德!每回她挫伤我。惹我发火时,我就会恨。去她的吧。”

  可是哈丽叶这个人可不愿忽视。她不想让自己降低到打杂的位置上。她并不是要人明确地表示感激或爱,那样会令她困惑。她只是想要他与她心心相映。他必须保持两人之间的交流,虚心对待它。这种事,男人是不能只凭理智去做的,靠的不是记忆。女人也无法解释或理解它,因为这是非理性的东西。但这是生活中最深刻的东西。一个男人和女人真正相遇,结成秦晋,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却至关重要的关系,如同活泼泼的血液循环流动一样。一个男人尽可以把一个女人全然忘在脑后,全副身心地投入某项工作,只要他不割断那种内在的生命联系,就一切了无问题。这就是婚姻的神秘。而一旦让他从这种联系中摆脱出来,让他从心里摆脱之,堕入男性的罪恶渊薮中──抽象与机械──并满足于独自工作,他就等于毁了婚姻。他既毁了女人也毁了他自己,尽管双方都不清楚缘由。最了不起的英雄是那些与某种事物如上帝、祖国或女人保持活生生内在联系的人。而最直率的联系人是女人,即妻子。但是,那些对妻子最最奴颜婢膝、五体投地的男人则是这种内在联系的叛逆。男人必须向前奋争,出发点则是与上帝、妻子和人类的联系。这是他的根。树有根才能生长开花,一个血运旺盛、精力充沛的男人也得有这样的根。一旦他迷失了方向,他整个的器官、根子等等都会倍受折磨。女人会因男人误入歧途而莫名其妙地受苦,因此会盲目地反抗。

  现在,索默斯对革命发生兴趣,坚持这是“男性的”活动,从而将这个根拔掉了。于是在他眼里哈丽叶成了魔鬼──是的,他感到自己也是一个魔鬼。哈丽叶试图保持住自己的善心与快乐,可这纯属装样,因为那种内在的联系已遭到背叛。随之,她的无名火越积越盛,再要心眼儿试图把火压下去是没什么用的。甚至索默斯,他被迫承认了自己心中的魔鬼。他感到了这一点。哈丽叶试图显得心平气和、快快乐乐时,他知道他这种。心地阴暗的人最好不要在场。不过他也在尽力使自己变好。按理说他该对她感激。可是他怎么也无法驱走内心黑暗的魔鬼。他的确感到自己像一个怀胎女人那样怀上了一个恶魔。

  他此时有着一肚子的怒气和鬼气,意欲爆发。想装出别种样子来是不可能的,别想装善人,他胸中有上千个魔鬼!

  他看到一辆汽车停在“咕咕宅”旁的荒地上,两个女人身着十几个基尼一套的衣裙,蹒跚行过草地朝远处的平房走去,可能是想租房吧。此情此景令他心中魔鬼又生。她们从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走过,样子是那样普通,尽管她们的衣着昂贵,可她们看上去还是那么普通;尽管她们有汽车,可她们看上去仍然是那么低下。于是,他心中的魔鬼像猫一样摆起尾巴来。当然,他明白,她们或许是两个很不错的女人。不错,甚至他心中的恶魔都不想伤害她们。一旦她们摔倒或遇上麻烦,他会马上冲出去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可是一看到她们身着华贵的礼服穿过灌木丛的背影,他心中的魔鬼就甩动起尾巴来,令他痛苦不安。

  这就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他试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自忖:我不仅仅是一颗体内装满黑炸药,天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爆炸的炸弹。我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可我当然不仅如此。当我安静下来时,心里十分宁静,就像昨晚那样,那也是我。哈丽叶似乎不喜欢我如此自我感觉良好。有此种感觉并非我之错。我的确感觉如此。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就是不让人独处。昨晚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我可以把澳大利亚渡向未来。那位杰兹很不错,而我则是某个起主要作用的天使。现在我必须承认,今天早晨我发现魔鬼像一只黑猫乐滋滋地蜷缩在我腹中时,我为此瞠目结舌。它为我昨晚的“善良”而更加大声喊叫起来,看到那身着黑色盛装的女人,便更加恶毒地摇尾。这个魔鬼是否就是我主?我是否努力抗议失败,成了魔鬼的崇拜者?

  这个早晨我的确如此,我承认。我身不由己这样做,由它去吧。

  我会再次改变的,我知道。我又会感到纯洁,像牡物肚里的一颗珍珠那样娴静温顺。我会再次感到:我体内那黑色的毒蕾会绽放出新的美丽花朵。那花蕾肯定毒性十足,但那花朵是开在生命之树上的。如果哈丽叶允许我孤独,杰兹这样的人真的相信我该多好!当我状态最佳时,他们应该相信我。或许,我状态不佳时他才相信我,而我状态最好时袋鼠会喜欢我。可我并不怎么喜欢袋鼠。我心中的魔鬼颇为仇视他,不光是他,而且仇视每个人。好吧,如果最终证明我是个人类炸弹,装满了黑色炸药,那就当一颗炸弹吧。我希望爆炸的时间会到来,地点也已确定,让我的爆炸引起最大的破坏。专有一些人注定要当炸弹,去炸开禁锢生命的大墙。盲目、破坏性的炸弹。就当这样的炸弹吧。

  那天早晨,索默斯碰巧读到了一张旧《悉尼每日电讯报》,上面有一篇A.麦斯顿的文章,题目是:

  地震

  澳洲安然无恙?

  沉睡的火山群

  澳大利亚至今未遇火山或地震灾害,似为世上最无此患之国家,因此国民全然漠视此类话题。但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却值得那些肯于思考、善于观察、对铁的不祥现象决不坐视的人们来严肃对待。处在新西兰和爪哇之间,一边火山爆发剧烈,另一边更为剧烈,澳大利亚则一片祥和宁静。我们居住在两片野林之间舒缓松软、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一边是狮子,另一边是老虎。但至今这两头动物既不追杀也不咬食我们,它们心满意足,安安静静地睡着,因此它们毫无害处。

  现在,火山活动的范围已经明确得到界定。沿澳大利亚东海岸,从依拉瓦拉处的玄武岩始向北直至约克角三英里长的玄武岩止。主要地带包括:里士满河沿岸的大斯科拉普,达令草地和凯恩斯后面的阿瑟顿高原。

  这是澳大利亚几个最大的玄武岩区域。达令草地和阿瑟顿各有两百万英亩玄武岩,前者主要是黑色玄武岩,后者则为红色。其他明显的玄武岩区有伊瑟斯红色玄武岩区和文贾拉灌木丛。阿瑟顿北部的另一个玄武岩区则位于密沃河和摩根河畔,在库克敦以北四十英里处。在半岛海岸沿线我再未发现玄武岩。可令人大为惊诧的是,在萨默塞特以西十英里处的锡福西亚茂密的棕桐林中我发现了层层叠叠的黑色玄武岩石,恰似采下的矿石堆。

  火山迹象

  沿着两千多英里的东海岸线明确地划出了一条间歇性火山活动线。但时至今日,在那整个地区不仅没出现活火山,甚至连一处明确的死火山也未发现。没有任何根据表明达令草地。大斯科拉普或阿瑟顿高原玄武岩缘何生成,除非巴林和伊查姆这两个深淡水湖即土着人所谓的巴伦和吉查姆,是死火山的山口。

  那么,我们东海岸两千多英里狭长地带的玄武岩又缘何生成?还有分界山脉以东的全部玄武岩?这为理论探讨提供了余地……

  已故奥德利·库特上尉在铺设从新喀里多尼亚至弗雷泽岛北端桑迪角的电缆时,在南昆士兰海岸,他穿过一座没在水中六千英尺的山脉时,发现了一条奇深的断层,深不见底,电缆只好沿山边绕行。到达弗雷泽岛岸边时,他测得的海洋深度与库克、弗林德斯及六十年代英国海军部的探测结果相同,即六至八英寻。几年后电缆断裂,事故发生地即是那片六至八英寻的水域。可是人们却发现断开的电缆悬挂在水下八百英尺高的悬崖畔。

  我是在库特上尉自己的日志手稿中读到这些的。这一事实也得到了布里斯班港务长约翰·麦肯上尉的证实,他确认:一条八百英尺深的断层是突然在那片海域下生成的!

  而在日本海沿岸,海底一处突然下沉四五英寻至四千英尺。

  弗雷泽岛上的老土着居民告诉我说,离白色悬崖两英里处的那泓深蓝湖泊曾经是一片平展高地,他们的父辈曾在那高地上打仗,打了胜仗就在那里狂欢。可几乎是一夜之间那高地下陷了。在北昆士兰海岸,从岸边到南极冰面边缘本是一片浅水水域。可这片水域处的海洋却有两三千英尺深,如果海水退去,你尽可以站在冰面边缘俯视脚下巨大的峡谷和花岗岩峭壁。

  一六九二年六月七日,一场地震摧毁了牙买加的皇港城,城里的房屋全部沉陷到一条三百英尺深的海洋断层中去了。而一七七五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则毁了一千座房屋,造成五千人死亡,码头和桥墩甚至停靠一旁的轮船全沉入深渊中,未留下蛛丝马迹。

  奇异的事实证明:世上最高的山峰有多高,最深的海就有多深,两者相映成趣。埃菲尔士峰高两万九千英尺,而美国的塔斯卡罗拉号探测船测得的“塔斯卡罗拉海沟”的深度正与之相同。

  消失的岛屿

  从塞内加人始,有记载说常常发生岛屿在水手们面前赫然出现或突然消失的事,令水手们大惊失色。一八八三年八月在克拉卡图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山爆炸,爆炸中一座山峰炸成了碎片,又有不少山峰从此耸出海面。这场爆炸造成的大潮毁灭了四万人,其震动产生的气浪绕地球波动了三次。克拉卡图和爪哇的火山离澳大利亚海岸并不遥远!

  毫无疑问,不少片甲不留、神秘消失的船只是被卷入海底地震的漩涡中了,或者是被海底突然收缩造成的断层吞没了。以上事实叫人有理由相信目前的澳大利亚只是早期一片大陆的一部分。很早以前,它曾向东伸延了几百上千英里,包括豪勋爵岛和诺福克岛、新西兰,或许还有新喀里多尼亚。古代白垩纪海洋是如何形成的?它曾覆盖整个澳大利亚腹地,大大小小的港湾全被它覆盖。

  它又是缘何退出了这片土地,只在砂石荒漠中留下了海底化石?

  这片大陆上的白垩纪海洋曾经很浅吗?它是否因为海底地壳收缩突然产生断层才突然沉下的?随后内陆海水自然流入填补空白?

  看起来唯一真正威胁澳大利亚的并非突生的火山或某些一般性的地震,而是像日本海岸、弗雷泽岛附近的那种海底收缩,这类灾难同样发生在包括里斯本和皇港在内的许多地方。

  假设这样的陷落发生在悉尼、墨尔本、阿德莱德或布里斯班,灾难将是巨大的:全城陷入海底,无影无踪。

  我们对地壳下面正在运动中的可怕力量一无所知,对地心之火一无所知,对雪莱称作“培育年轻灾祸的地震老魔王”之可怕的海底居所一无所知。火山和地震的历史是一部可怕的记录,记录着成百上千万条生命的毁灭和恐怖的灾祸。

  北京的一次地震毁了三十万条性命,那不勒斯的一次地震中死了七万,另一次死了四万。而离我们并不遥远的一九0二年佩雷火山爆发,把马蒂尼克岛上的圣皮埃尔城及其三万居民全部抹掉了。

  更近期的是一九0六年四月十八日的旧金山地震,震中死亡愈千,六千万人受灾。

  迄今为止的澳大利亚历史上则连一次震翻热甜饮料杯子的地震也没有。

  为什么是热甜饮料,索默斯思忖,而不是热苦啤酒或苏打冰淇淋?这后两样更有澳大利亚特色,因此也更说明问题。但是,读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很令他满意。如果大地母亲自身都是那么不稳定,随。心所欲颠翻苹果车,那么,一个人碰巧心怀鬼胎,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着躁动不安的海水,思忖着:不定什么时候它会从水下愤怒地耸出一条膀子,给世界来一次震动。或者,不定什么时候,它心中的魔鬼会踢腾一下,到世界上来插一脚。

  

  第九章 迷惘的婚姻

  一个诚实男子娶妻之后,摆在他面前的有这么几条路与其妻同行。他可以让自己成为:

  一、受尊敬和服从的君主和主人;

  二、完美的爱人;

  三真诚的朋友和伴侣。

  第一种人现在看来已经过时。大多数女人已经证实,所谓君主和主子不过是个大男孩,其傲慢仅仅被当成一个小男孩的傲慢容忍着,因为这实在有趣,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还算适度。

  第二种人即完美的爱人,是今日理想婚姻的关键。可是,唉,完美的爱人十有八九是要惨败的,结局还不如君主或主子式的人物。完美爱人式的婚姻一般来说结局惨淡,不是离婚就是陷人恐怖或卑劣的口角中不能自拔。这类婚姻要么以灾难结束,要么演变成第三类。它必然要转为某种温和的君主──主子式的婚姻。一个聪明的女人深知灾难的结局令人厌恶,也知道再追求完美爱人式的婚姻天堂有多么徒劳无益,便常常聪明他渐渐把婚姻引回到婚姻海洋中的某个小港湾中,即君主──主人式的小小王国。并非双方对男性君权深信不疑,而是因为,你早晚会进入一片平静的水域。完美爱人式的把戏不可避免地会变成一道狂风暴雨中的海峡,像麦哲伦海峡一样:两股汹涌对立的水流在此相遇,像魔鬼一样堵住桅杆上是有完美之爱旗帜的婚姻小舟,防止它撞到石头上摔碎或跌入汹涌的大海中。两股汹涌对立的水流在完美之爱的海峡中狭路相逢。相逢时可能是丽日碧空的好天气,信天翁在寥廓的天空盘桓,像是送来永恒的祝福,大海的翻翻碧波中倒映着另一片天。但是不久,海水就会上涨,船就会翻。完美之爱的海水,一俟这爱臻于完美、双方结为秦晋它就会不可抗拒地变成暴风雨和怒涛一般昏天黑地的地狱。

  随之,如我所说,那婚姻之舟要么沉没,要么触礁。为了躲避沉海或触礁,干脆明智点,随波逐流。女人们今日已成了婚姻之舟的船长,她们将船开进君主和主子之王国的浩森太平洋(尽管决不降下完美爱人的旗帜),要么像近来常见的那样将船驶入真诚友情和伙伴关系的灰暗大西洋(那完美爱人的旗帜仍旧堂而皇之地招展)。

  此时此刻,这艘船开得颇为平稳。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女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有所依傍,时时掩面而笑。她让君王和主子驾船,但是一旦这主子胆敢降下那面完美爱人的旗帜,他就算引火烧身了。顷刻间就会发生兵变,他的长官和他的水兵,也就是他的儿女和仆人就会造他的反,马上镣铐相加。这些只需船上的万能女神一句话。这女神就是与地贴心贴肺的妻子。她是阿佛洛狄特,是海的女主人,既有博大的母性又有侍者般的妻性。这婚姻之舟只需她稍加调教,便能越过辽阔的海洋入港。当完美爱人的旗帜迎风招展,大海之母仁立甲板上时,那君主和主子充其量只是个上等仆人罢了。不过一个仆人有了船长的头衔即可有权驾船并见机发号施令。这活儿可不错,让他感觉颇佳。他是最高的仆人头儿,而那女中豪杰则微笑着给孩子哺乳。她也是在给他哺乳呢。

  说来说去,我这是在奉劝新婚妇女们,在婚后当了两年“完美爱人”后,移到这条船上来。

  我知道她们不会总是接受我的建议。得了吧,她们会说,我们认清了你那“君王和主子”的把戏。东──北──东,舵手,驶入完美伴侣那片安全、人数众多的水域吧。一件事不完美,还可以用别的来找补。得不到完美的爱,就要完美的伴侣,这两者几乎同一。

  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执着。一旦她心生一计,或者更糟的是,一旦她头脑里有了自我意识,她就非完美不要。她简直就无法忍受什么不完美。东──北──东,驶入完美伴侣那民主的大西洋。

  晤,那是一片灰暗的大海,完美的伴侣一般来说会在完美之爱的旗帜下微妙地溶化为近乎完全的有限义务伴侣。于是,婚姻之舟随着得与失平稳前行,一般来说日子会过得“天天向上”。这是一叶金色的虚荣之舟。如果说那完美之爱的旗帜虚荣的话,这种完美伴侣关系的维持则毫无疑问算得上金光闪闪了。对那些真诚地欲求“天天向上”的伉俪,我向他们推荐这种完美伴侣关系。

  此时,“哈丽叶与洛瓦特”号牌猛已从波浪中浮出,像阿佛洛狄特的外壳,又像阿佛洛狄特自己,行驶在完美之爱的水域。爱,只有爱!广森、寥廓、寂寥的水域,硕大无朋的信天翁恰似一只十字架斜飞在辽远的天穹。这大海属于他们,是完美之爱的大海。“哈丽叶与洛瓦特”号这只美好的小舟,扯开白帆,像狄奥尼索斯之舟,不需要船长,自行其是横渡大海,自顾循着海豚发出的乐声行驶。此时船的主人捧出藤萝,上面缀满了一串串紫葡萄,葡萄滴下酒汁,一直滴入真正的狄奥尼索斯们的口中。“哈丽叶和洛瓦特”这艘漂亮的小舟就这样在完美之爱的海洋上扬帆远航。

  从技术上我还说不清这是一艘轮船、小帆船,还是一只纵帆船。

  让我们尽情想象吧!或许是一艘快速帆船、驱逐领舰,或一只双桅船。我唯一要强调的是,它不像今日大多数轮船那样是一艘装有烟囱的汽船,靠的是燃料航行。

  好坏天气交替出现。有时“哈丽叶和洛瓦特”号帆船循着月光而行,看似一袭幻影。有时它静静地浮在水上,鲨鱼舐着船底;有时它驶入最惊心动魄的飓风中,被狂风吹打着旋个不停。但是,它仍就闯了过来,穿过炫目的彩虹,再次驶入平静的水域。就这样,它走过了岁岁年年,直到红颜不再,可风采依;目迷人。油漆剥落了,露出了银青色的木质。风帆薄了,但更白了。主帆撕开了口子,辅帆早已被暴风骤雨席卷了去。至于那面完美之爱的旗帜,蔚蓝底色上荆棘十字架托着红白玫瑰图案,已经饱经磨炼,了无颜色。那蓝底已撕扯得体无完肤,那玫瑰则朱颜难辨。

  可怜的“哈丽叶和洛瓦特”小舟也遇上过恶劣的天气。大海张开大口要吞噬它,这是完美之爱的危险水域。玩世不恭的礁石冲它咬牙切齿,动荡的海天咧开大口卷起狂风,狂暴的鲨鱼张开血盆大口向它袭来,撕裂了它的船体。天旋地转中,它在完美之爱的大海上左右摇摆,它把这一切都留给自己忍受。视野中不再有别的征帆,没有另一只船向它欢呼,只是有时会有一条汽船的袅袅青烟萦纡在地平线上,向另一片水域驶去。

  此时,“哈丽叶和洛瓦特”号舴艋开始感到两股对立的水流在拖曳它。似乎它对那些沸沸扬扬的水域开始向往──它对完美之爱的海洋上孤独而徒劳的航行厌倦了。有时它会向东──北──东方向漂流,驶向真正伴侣之爱的大西洋。随之,洛瓦特发现那片黯淡海域上汹涌的海浪,又看到一艘艘船上的烟囱,那景象颇似城市郊外。于是他握紧舵,掉转船头,劈波斩浪,顶风朝反方向驶去,从此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但哈丽叶有时发现眼前是另一片浩森森然的海域,深蓝色的大浪一往无前地涌上来,教她感到孤独、无奈,全然屈从。她再看看桅杆,只见那完美之爱的旗帜已无可奈何地降下,那最美的玫瑰历经凋谢,终至寿终正寝。

  稍息片刻,她那君主和主子般的爱人刚刚睡去,她就加足马力将船驶向东──南──东方向,进入完美之爱的海洋中心,一心要冲入东──北──东的激流中,从而驶入那片广阔的大西洋。但是,那狂风暴雨却令人难以将息。

  他们开始沿着完美之爱的海岸航行。这是一段漫长的航行,孤独地在沙漠之岸上的航行,全然孤独地接近冰川,这是死亡之海的边缘。它们就这样在濒临灭亡的遥远水域上航行着,不时对望一眼。

  “我们会成为完美的一对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哈丽叶谈起这艘舴艋时说。

  “不,”洛瓦特指的是同样这艘船,“我会成为君主和主子。哈,我这么好的君主和主子,跟上我,那是你的福气。你瞧,我一直在缝一面新旗子。”

  她看也没看那面旗子就大叫起来:

  “你!你这君主,这主子!你怎么就不知道我是那么爱你,再没有别的男人配得到我这份爱了,你这君主和主子!你好好儿看看吧!

  让我告诉你,我太爱你了,可你不配。你该感激我才对。”

  “我倒希望,”他说,“你晚点儿爱也不迟,还是考虑我一个新建议吧。直到你意识到我是君主、你是我有福气的旗子,我们才能往前航行。假如你现在的丈夫真是个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般的人,你难道不会因为怕失去他而闭嘴吗?你难道不会由一个情人变成一个崇拜者吗?我既非赫耳墨斯亦非狄奥尼索斯,但是我近乎于是这样的人,超出了你所允许的程度。我要你服从于我的主宰和我的神性,让我这面凤凰旗从火焰中升起,取代你那面旧蓝底玫瑰旗,那上面的红色儿早就落了。”

  “这个花样儿设计得很漂亮啊!”她看看那面新旗子叫道,“我干脆把它绣在我的靠垫儿上算了。不过,绣在旗子上可就显得荒唐了。当然了,你这只孤独的凤凰,算是集那鸟儿、灰和人于一身了!一身数职。没人插进来,我没份儿,我压根儿就不存在。”

  “有份儿,”他说,“你是他的窝儿。”

  “我会看住这窝儿,”她叫道,“让你睡在荆棘上,先生!”

  “不过请好好想想。”他说。

  “我正在想,”她答道,“狄奥尼索斯先生,赫耳墨斯先生,自以为是先生,我想告诉你,没我,就没有你,你就一钱不值,你一点戏都没有。”说着,她在他鼻子下打个框子,这个动作最让他难受。

  “我同意,”他回答道,“没有窝儿,凤凰就会,就会爬到树上,悬在空中,无着无落,就找不到一处安稳的地方求得再生。窝儿就像人的身体,灵魂寓于其中。它盛着火焰,火燃尽后留下的是灰,这灰变成另外的形状。它既是一个容器,又是一种支撑物。”

  “不错,我既容忍你又支撑你,我做得太多了,我够了,先生,从我认识你到现在,这么些年了。现在你该离我而去,不需要过多的母爱了。离了我,你一刻也活不成。”

  “我承认,一只没有窝儿的凤凰就如同无技可栖的鸟儿一样,他只能在半空中耗尽体力。不过──”

  “那就让我给你的旗帜做一个套儿,你可以栖息其上。”

  “不,我要降下完美之爱的旗帜。”

  “哦,是吗?弃旗航行?这符合你的性格,毁灭,毁灭,什么都不剩。”

  “是的,我就是想让这只火中加冕凤凰安身立命。我想一把火烧了‘哈丽叶与洛瓦特’号小舟,从而在这堆灰烬中诞生‘赫耳墨斯’号巡航舰。赫耳墨斯是由‘她’、‘我’两个字组成的,但组成这个字后就有了全然不同一般的意义。”

  这番话令她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说:“你疯了。”说完便离他而去。

  但是她知道,他是个执拗的家伙,一旦铁了心,无论天堂地狱还是哈丽叶都动摇不了他。懂得这一点,她是付出了代价的。眼下,他是一门心思要当君主和主子了,而且非要哈丽叶承认他不可。仅仅口头还不够。不。并非是在完美之爱的旗帜下。他是那样固执,如同魔鬼,他要一把扯下完美之爱的旗帜,一把火烧了“哈丽叶与洛瓦特”

  号小舟,他自己风风光光地坐在灰烬中,如同一只再生的凤凰,臆想着头上戴了一顶皇冠。而她却要容忍地的唐突,做他舒适的小巢。

  简言之,他要当君王和主子,而她则是谦卑的奴隶。谢天谢地,她充其量也就是当个看家的格莱斯顿夫人而已。有一则传烂了的笑话这样描述她──她的某个女朋友为爱尔兰或别的什么国家的事伤心说:“糟透了,糟透了。不过,还有上帝呢。”这时格莱斯顿夫人说话了:“是的,他正在上头换袜子,马上就下来。”洛瓦特就是那个“上面的人”,而她则在楼下当个快活的妇人,以为她的主子、了不起的赫耳墨斯兼狄奥尼索斯正在上面换袜子。拜托了,这号男人怕是疯了。

  可是他固执己见。而她却要屈从于这个神秘的男人,服从他身上的男性,像一个女人站在赫耳墨斯大神祭坛前,对他充满敬畏。她应该明白,他不过是个人而已,脚湿了就换袜子,时常会犯错误。不过,这个“不过”可是如雷贯耳,他身上还是有赫耳墨斯神的神性与主子气,那是勇往直前的男性之神性和主子气。她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并服从之,是的,俯首称臣。一船难容二主,而主人又必不可少。“哈丽叶与洛瓦特”号小舟是个试验品,试验的是韧性。现在,她要崩溃了,或者说要燃烧了──他就这么说她。要取代她的是那个无形的赫耳墨斯神。

  一船难容二主。可是,如果它是一条船,也就是说,要远航、要泊岸,甚至要驶得更远,驶入未知世界,那它就必须有个船长才行。

  哈丽叶说它算不得一条船,只是一条家庭小舢板,他们可以尽情地停在太平洋岸边度此余生或选个别的可心之处安家。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生存方式了,这几乎就是一条家庭小舟了。

  可他却一直说不,几乎令她发疯。他们的婚姻之舟必须驶入没有航海图的海域,他一定要当主子,她只能当船员且要发誓。她必须迷信他的冒险并将自己献身于此;她必须相信他的神秘观念──在这没有航海图的彼岸,有一片大地,在那里会诞生崭新的生命。

  可她做不到。他那片大地人们闻所未闻。说那里的人曾经比现在多,这一点教她无法相信。“还是相信我吧。”他几乎绝望地说。“我太了解你了。”她回答说。他们之间无法沟通,仅此而已。

  他,君主和主干!他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生计。明年他们或许就会挨饿了。他甚至不能主宰自己,要么管不住自己的坏脾气,要么对别人一律亲切善待,比如对杰克·考尔科特这样的人就是如此。哈丽叶挺喜欢杰克,但决不会把他放在心上认真对待。可洛瓦特却对他肝胆相照。呸,信他呢!谁能相信这样一个人!如果他生来就是个人主,如军队中的将军或统领着几千人的大钢铁厂的经理,那样的话她还能相信他即使不是个君王也是个主人。可事实上他是这世界上顶顶孤独的人了,连条狗都不听他的话。他是那么孤独,在人群中,他算不上是个人。除了她,他再没有别的人伴随。在人群中,他就如同一头让人难以置信的动物,如一只鸸苗。他就像街上或火车车厢中的一只鸸苗。他自称为一只凤凰也行。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他所谓的革命之类的废话和“男人的”活动来压她服从,似乎那是真的一样!

  除了她,再没别人与他相伴,这可是千真万确。或许因此他才要对她称王称霸颐指气使。于是他可以拒斥她,全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并世无俦的男人。他就是要做一个无与伦比的男人,像凤凰那样独特,从而与杰克·考尔科特或袋鼠这样的男人高视阔步并肩前进去拯救世界。她无法忍受这号儿救世主们,可她却要老老实实当他的巢,等他遍体鳞伤地归家。他因此志得意满,严然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他把她当成他的巢,却漠视她,只把自己看做荒漠中唯一的一只凤凰,哼唱着救世主的赞美诗。

  可怜的哈丽叶!难怪她要对此反感。这样的人,要依附这样一个人并受其折磨!

  理查德也真叫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伴侣良。必不安。

  可他一定要抗争。他还没有屈从于那个他将信将疑的事实:在人类接收任何一个男人做他们的国王之前,在哈丽叶接收他之前,作为一个君主和主人,对王权有着强烈欲望的理查德·洛瓦特必须打开他的心灵之门,为自己请进一个黑暗的君主和主子,他感觉到了门外有这样一个黑暗的上帝。让他真正服从这黑暗的君权,向这可怕的人主敞开自己的大门吧,让这主子从下面的门进来吧!就让他自己先接收一个主子,那难以言表的神,其后会发生该发生的。

  火烧木棒,

  棒子打狗,

  狗咬猪猡,

  猪猡过桥,

  老妇夜归,

  

  第十章 退伍兵

  索默斯与哈丽叶又吵了一天。他们是那样水火不相容,几乎要杀了对方。他无法在她身边呆下去,便出去到乡间走走。这个冬日倒也阳光灿烂,走得他身上发热。他稳步沿公路向石山上攀登,路基下和山坡上是茂密而潮湿的灌木丛。奇奇怪怪的鸟儿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像金属声那么刺耳。树蕨丛生,枝繁叶茂,大片大片的苔藓与灌木混做一体,难分难解。头顶上高耸着桉树,时而可见光秃秃的死枝桠刺向空中,时而可见枝叶低垂如松。

  他出了一身大汗,这才顺着陡峭的路攀上了山顶。另一边陡峭的山坡上荆棘丛生,林木繁茂,不过比不上他刚刚奋力爬过的峭壁。那面峭壁丛林密布,密不透风,布满了树蕨和甘蓝头形棕榈,树下则铺满了厚厚一层如毯兽药。而这边的陡坡则是灌木一片,矮爬爬的石南丛荒地上星星点点着几棵按树罢了。同样的孤独难以穿透的岑寂与孤独似乎教他感到这才是真正的灌木丛。它教人感到莫名其妙地难以接近。你向前行,这灌木丛的神秘似乎在向后退却,可你若四下里张望,它又似乎尾随着你。这孤寂、怪诞、悠远的丛林。

  他继续朝前走,直到崖畔,能从那地俯瞰山下的大地。山下扇形的海岸线绵延数英里,沿岸那条平坦地带时宽时窄,宽时常达一英里。极目可见散落着的浅灰色铅皮顶平房,如同岸边黑暗树林中散落着的水晶一般。这让人想起日本风景来:黑暗的树林中形单影只散落着玩具般的小房子。再有就是岸边的港湾、煤码头,远处的岸边岩石和一排排拍岸的白浪。

  他的目光更多地扫向脚下浓荫蔽日的崖壁,一直看到那浓荫的深处,再扫向草木丛生的甘蓝棕桐树群。有一处,淡黄的青藤长长地垂下来,上面缀满了鲜亮的花朵。按树则一簇簇地生长着。远古的世界!──造煤年代的世界。这岑寂、孤独的世界似乎从造煤年代就开始等待了。这些古老的平展展的树蕨,这些蓬勃丛生的棕桐。在这里,干吗要做个机警的人呢?不,你不能。飘吧,飘入晦暗,飘入一个无名灰白的过去,这个国家遍地覆盖着灰白茸毛的植物。心灵中奇特、远古的感觉被唤醒了,那是古老年代里非人的感觉。随之,灵魂中复萌出那古而又古的漠然,如同麻木的蜥蜴一般。谁赢了?这片大地上砂糖般地散落着房屋。苍茫的大海上缕缕黑烟从汽轮上升起,在平淡无奇的树林中,煤矿上空则升起白烟来。这大地苏醒了吗?是这里的人来唤醒这片土地还是这大地将人催眠,把他们携入暮色世界中的半意识状态中去?

  索默斯感到那麻木正向他袭过来。他伏在石垛上俯瞰山下,对此毫不在乎。他对此全然置之度外。处于黑暗中瞠目的灵魂是无所谓的,无论哈丽叶、袋鼠,还是杰克,甚至这世界。世界来了又去了,也不过如此。当这树荫世界的古远影响向他袭来时,他何以在意呢?他吸进蕨种,便又飘回去,变成半个植物,毫无思想负担。甚至那从未休眠的性欲此时也沉入黑暗之中,变得索然无味,如同树之性一样。

  意识责任之前的黑暗世界出现了。

  正下方尺码开外,一只奇怪的鸟儿踞栖在树枝上,十足像一团破旧碎布,那黑尾巴就是一根破黑布条儿,那毛茸茸的浅顶儿看似一只猫头鹰,脖颈上绕着一道绉边儿。这鸟儿长着又长又尖的钩子陈,显得颇为阴险。即便是它,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那是一只笑翠鸟!

  这鸟儿本能地觉出索默斯在看它,便转过身去,背对着索默斯躲了起来。索默斯凝视着,思索着,然后吹了一声口哨。没有变化。随后他又拍拍手。那鸟儿转过头来,吃惊地张望。什么,它似乎在说。

  有活人吗?那是个活人吗?那鸟儿面相漂亮,修长的尖喙如同匕首。

  它渐渐习惯了索默斯。然后索默斯又拍了拍手。鸟儿用力扑扇着翅膀,“呼”地飞掠而过,落到十几码开外的树枝上,呆了下来。

  唉,索默斯想,生活的含量太大了,此等史前灰暗的暮色世界是如此地硕大无朋,谁又特别在乎什么?

  他又向家中踱回。忘了刚才的争吵,忘了什么婚姻、革命之类的事,又恍惚飘回到那个灰暗的史前世界中,那个时候人还没有情绪这一说。虽说没有情绪和个人意识,可却像树一样阴影绰绰,整体上沉默着,头脑迟钝,四肢迟缓,一副漠然相儿。

  哈丽叶在眼巴巴地等他,爱他爱得心肝俱颤。不过,尽管如此,那震颤中仍不乏这种冷漠,这种树颜世界里暮色般的冷漠。

  杰克和维多利亚来过周末了,这次索默斯和考尔科特相见,相互的同情比原先深多了。维多利亚总是对索默斯夫妇着迷:这两口子实在扭力无穷,从声调、举止到他们相处的方式均让人着迷。她无法理解他们身上那种自信,他们总知道说什么或将要说什么,总能相信自己的感觉。而她自己呢,总是口无遮拦、感觉上亦是飘忽不定。她总是言辞含混、情绪不稳,总想在混乱中找到自我但从未遂愿。她觉得该有谁告诉她怎么办。而索默斯夫妇则有一种潜意识的自信,这在维多利亚看来简直是无法企及。不过,她总算有着树蕨世界昏暗般的漠然,只不过她见到光明是要颤抖的。

  可怜的维多利亚!她偎倚着杰克的胳膊直发颤,她总需要以此发泄。而他则似乎愈来愈像个澳洲人了,越来越冷漠。他的心笼罩在树颜世界那黑暗与冷漠之中了。虽说时有能量的爆发、强烈欲望的突发、赌徒之激情的喷发,可心依旧在暮色中沉睡。

  他末再向谁请求,只是显得平平静静、文质彬彬。即使在饭桌上,他也不显露自己。一到这时,维多利亚就会用胳膊肘捅他,用力将他捅醒,从而找回索默斯夫妇初见时的那个活泼的杰克。最近他变得那么麻木,教人好生奇怪。可他又分明目光奇特,似乎他要干点什么危险的事。一旦他开口说话,他又显得十分逻辑分明,惊人地理智。

  一旦他讨论或批评什么时,他清醒得不同寻常,甚至显得挑剔。现在这样子,则纯粹是个沉睡中的人。

  车站外有座足球场,马伦宾比队正迎战乌伦丁迪队。马伦宾比队着品蓝球衣,乌伦丁迪队则着淡红。路边上停着轻便马车和汽车,马都卸了套,任其在路边寻草吃。两位驭手骑在马背上观察现场。在开满红艳艳白鹦花的珊瑚树下,盛装的男人们或站着吸烟斗或蹲坐在栏杆上;姑娘们身着白丝绸紧身或粉红双绉或薄纱从男人们中间或身边穿过。这些女孩子挎着胳膊装腔作势、撅着屁股招摇过市的样子,真与妓女没什么两样。男人们对此冷漠地视若无睹,自顾扭脸看着场地内。

  这场景令杰克·考尔科特难以忍受。不管索默斯不索默斯,他必须得在场。就这样,他盛装站在那儿,头戴奶黄色天鹅绒帽子,吸着短烟袋,耷拉着长脸漠视着这一切。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很有澳洲人的特色。场上蓝队和红队正疯狂拼杀,不像人,倒像奇怪的鸟类。

  这些球员大多金发碧眼、下肢预壮,鼓突突的臀部在紧绷绷的白短裤下疯狂地扭动着。杰克瞪着黑眼睛观看,似乎是在看世界末日。偶尔他脸上也会掠过一丝笑意,从嘴里拔出烟斗向某个方向似看非看一下叨念出声道:“瞧它!”天知道他看到什么了,是比赛还是技巧?不过更多的是那场上的运动,那疯狂的拼杀动作。而最重要的是,命运。他对命运最着迷。这是他好奇的原因所在:运气何以决定胜负。运气!那么,运气何以决定胜负呢?甚至这急速狂奔着蓝队和红队的足球场也不过是命运穿梭的场所,人不过是命运的载体罢了。活生生的命运载体!何以如此!何以如此?他会叼着烟斗伫立到世界末日,等待命运来做决定。这里狂奔着的运动及跃向空中的动作更教他心跳加快起来。临近终场时,一位球员下巴上挨了一脚,只好下去了。他们无法踢完这场球,这是硬性规定。

  在索默斯看来,当杰克目光炯炯却心不在焉看着什么时,他纯属是个怪人,简直木是人,只是在碰运气,着迷地凝视着命运的演变。

  在这种典型的澳洲状态下,你根本无法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而当他连珠炮似地发话时,你会惊异于其聒噪,似乎那是一只动物突然张口说话一样。

  漠然,内心深处的漠然。这不是东方式的静态宿命,而是因为鲁莽,这冷漠下的深处激荡着能量,像间歇泉一样随时都会喷发出来,疯狂地喷涌,恣意横流,汹涌喷薄。那种野性喷薄是一种巨大享受。

  不过,他会喷发吗?或者说,这深层的静态忍耐和这昏暗树蕨般的漠然会不会将他彻底吞噬?这嬗变太缓慢了!今日或这个国家又怎么样?时间太广博了,在澳大利亚向后退一步,就是那个树蕨年代。

  黄昏时分,这座城市看上去最怪。路灯莫名其妙地忽闪明灭。昏暗之中,那宽阔但未加平整的马路坑坑洼洼,与野地别无二致。那些低矮的平房,房门洞开,灯光流泻而出,看似荒野中的陋屋,这片平房看似漆黑荒野中的住宅区。年轻人骑马沿松软的大路狂奔而去。他们足蹬马蹬子,身子伏在精瘦的棕色赛马背上,那模样奇特,飞驰如魔影。那个年轻的面包师也效仿别人,骑着一匹黄马从村中飞驰而过。一个呆在别处的矿工则骑着一匹小马驹缓缓没入黑暗中,那样子倒像骑着一匹木马一般。身穿布衣的姑娘们站在自家平房的小木门旁同马车中的小伙子聊天,或同步行的男人、货车上的男人或过路的男人聊天。夜幕降临,远处的田野上暮色渐浓,而那些在暮色中张望的白人则像土着人似的了。一旦你走人那远处的田野,你会发现它仍旧遥远如初,不,甚至更远。

  夜,漆黑,东南方大海上的灯光惨淡地明灭着。同杰克在一起无事可干,只好下跳棋了。杰克并无甚比赛兴致,便自找输棋。当他兴致高时,他会对索默斯施加魔力,乱了他的阵脚回回赢,还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可他兴致不高时,他会胡乱调兵遣将,直至输棋。对此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身体后仰,用力伸展腰身,这样子在索默斯看来有点没人样儿。这人一身的好力气,就像一架喷气的机器,充满了能量可毫无生气。他这人没思想、没精神、没灵魂,只是一具紧张但僵硬的躯体,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些许血丝。那旧的心理正在崩溃。

  而此时维多利亚则正兴高采烈地同哈丽叶大谈欧洲。维多利亚这人与杰克正相反:她为了了解、观窥和获得而异常激动兴奋。为了能够观窥生活,观窥其内幕,观窥其亲昵的一面,她可说是尽了全力。

  她对当个船上的领航小姐、旅店里的侍女、高级餐馆里的女招待或医院里的女护士大发奇想──当什么都行,只要能观窥到人们的亲昵,接触到隐私的神秘。她顶好旅行,去欧洲和印度,到那儿能看到一切。她比他更爱澳大利亚,可以说是爱得心肝寸断。可是令她着迷的并不是澳大利亚,而是生活的神秘亲见和别人的感受。他天生出奇地淡漠,那种漠然似根深蒂固。而她则犹如一台发电机一样充满活力。她像一根飘忽不定的神经,一根交感神经系的神经。她全然为交感神经所驱使,而他则几乎全然自我抑制。他冷冷端坐,全然淡漠。他并非同她作对或故作南辕北辙,他不过是她的另一极能量罢了。当然了,她属于他,就如同电流中的一极属于另一极一样。

  而他呢,他仍然不停地伸懒腰,可却不去睡,尽管索默斯提了这样的建议。不,他不,他仍端坐如初。于是索默斯便加入了女人们热烈的交谈,撇下杰克一个人平坐着,至于他有没有听,无知道。他天生冷漠,像失了魂儿,自顾凝神漠视。

  翌日清晨可说是澳洲最美的一个早晨了,天色一派金黄。那黛青色的山脉,向海的一面满目金黄灿烂,而另一面则是冷色调的淡蓝色内陆。风从内陆吹拂过来,大海娴静如一只心满意足的白爪猫。渐渐地,海水呈现深蓝,点缀着无数白光亮点,恰似雨点溅落在湖面。但见坚实黯淡的大海与白亮的天空交接,构成一条清晰的海平线。在这海平线的前方,呈现着朦胧蜃景般的金边云霞,似乎那是遥远太平洋上的岛屿。

  虽说天儿凉,杰克照旧只穿衬衫,敞着马甲,双手揣兜溜达,这样子着实令维多利亚。心烦。“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杰克,系上扣子,打上领带吧。”她抚摸着哄劝杰克。

  “这就好。”杰克说。

  漠然、遥远的金色澳洲如这黯淡的树蕨般漠然。漠视,打心里对什么都漠视。为这弥漫着树蕨清香的晨曦所迷醉,只顾今日眼前,置其余而不顾,随波逐流,不思不焦,全无顾虑,这就是杰克。在海边,他只穿衬衫,敞着马甲,露着脖子,手揣衣兜在索默斯身边溜达着。索默斯身着黑法兰绒夹克,黑领带垂悬在白衬衣正中。

  两个女人站在灌木茂密的低矮悬崖上俯瞰崖下。哈丽叶身着一件朴素的绿紫色手织棉丝混纺上衣,领口镶着!日式银边,维多利亚则身穿浅绿色针织上衣。她们沐在晨光中,注视着海边浅黄色沙滩上的男人,只等他们一朝这边看就向他们挥手。

  杰克先向上看了一眼,两位女士见状便学着鸟儿“咕咕”叫着朝他挥手。他从嘴中拔出烟斗,高高地向她们举起来以示回答。这举动有点怪。崖上维多利亚那一袭浅绿衣衫点缀着他眼前的风景。可是,哈丽叶那身黑衣则教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威胁。他突然感到他似乎是在崖下,突然意识到他需要想想自己。他朝索默斯转过身,眼看着地,甩着他特有的澳洲胜说:

  “喂,咱们是不是该上去了?”

  这种男人气十足的土腔儿表达出奇特的屈从意味!

  维多利亚硬是让他穿上外衣,竖起领子,打上领带吃早餐。

  “来吧,亲爱的,让我替你打上领带。”

  “我觉得,男人生来就是要让步的。”他一语中的,幽默中不乏固执。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安。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打起精神来。

  “你可是越来越像那帮子人了。”维多利亚嗔怪道,“你原先可是很精明过人的,你还对我保证过,说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种人一样窝窝囊囊,你说过没有,坏小子?”

  “我忘了。”他说。不过早餐时分的紧张气氛还是让他振作了起来──哈丽叶确实嫌弃他了,而他又确实不懂个中原委,哈丽叶到底为何一脸阴云。那是旧世界的旧评判标准。这叫他有点紧张了一下。

  不过他现在全然深陷在澳洲的蕨树丛中,远离那个旧欧洲了。

  “我的天!”索默斯暗忖,“这就是袋鼠要与之一起建立一个新国家的人们。”

  早餐以后,索默斯同杰克谈起袋鼠及其计划来。他再一次了解到“退伍兵俱乐部”的全部情况:几乎全部战时的军人和水兵都是其成员,且并不仅限于这些人。他们同别的社交俱乐部没什么两样,举办的活动也是游戏、体育、讲座、朗读、讨论和辩论。这里没有赌博,不提供酒水,不分党派或阶级都可加入。俱乐部活动仍以竞技为主,不过没有体育比赛。人们打拳、摔跤、击剑、掷飞刀以及射击等。他们组织了游泳队和划艇队,建了个步枪射击靶场练射击,还定期进行军事训练。发起军事训练的上校是个精明的家伙。人们被编成一个个小班,每班二十人,各配一位上士和一位下士。这些人都被训练得像侦察员一样,能独立作战;不过,在他们自己人之间,全班团结一致并发誓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不过,大部分规划和决策权都下放到各班了。在新南威尔士,这些私家班子名为“麦吉斯”,人数已达一千四百,全都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他们有区别身份的标志:宽边儿白毡帽看似普通的军用卡其布帽,其实不同,区别在于他们的帽子是白的且配有一簇白羽毛。“这是因为,”那位叫恩尼斯的上校说,“只有我们才佩得起白羽毛。”

  “麦吉斯”这个名字可能是“喜鹊”的拟音,因为恩尼斯上校常穿白色马裤,黑高筒靴,配以黑夹克、白领巾,戴白帽子,这身打扮的人是退伍兵组织的核心与中坚。而袋鼠则注重精神方面的问题,他要他的人把握住澳洲未来的问题,因此他坚持要大家参与辩论和讨论,论及澳洲与世界、澳洲与未来、澳洲白人、澳洲与赤色分子、澳洲的阶级感、政治与澳洲、澳洲人与就业以及什么是民主等等。论辩中还有如下问题:澳洲人何许人也?我们的政治家为澳洲做了什么?我们的州议会和联邦议会为我们做了什么?澳洲议会代表澳洲的哪一方?议会于民主何用?苏维埃统治错在哪里?我们是要政治家还是领袖?我们要哪类领袖?我们的近期目标是什么?我们是澳洲人吗?我们民主吗?我们自信吗?

  争论已经持续了有一年半了,这类争论只限于俱乐部成员自己,每个俱乐部也只有五十人。要求每个成员都参加辩论,每场辩论都有一份备忘录。另外,每个月还有一个大型聚会,一般有五六个以上的俱乐部参加团聚。偶尔也会有个群众集会,这时袋鼠就要亮相讲话。

  这些活动都是公开的,引来新闻界的评论,开始是大为赞赏.后来就出现了怀疑和相当的敌意,保守党和工党都有。本·库利这时正忙于为将来当首相努力着,他身后有一个党撑着,这足以使他成为一个独裁者。一家报纸刚刚发出这种警告,另一家反对派报纸就发出嗤之以鼻的反调,称赤色分子在聚集,是悉尼的一大恐怖,并联想到巴黎和彼得堡的恐怖时期。悉尼正面临另一个恐怖时期吗?是否另一个嗜血的罗伯斯比尔或残忍的列宁在等待这一时刻?那生死关头,有责任感的公民会不会在马丁广场上遭受私刑,不服气的公民会不会被扔进大海?为此,报界发出大叫:我们该不该对这些走起路来内八字的肮脏社会主义者提高警惕?这帮人就出没在堪培拉大厦附近。这些家伙连自己衣服里的虱子都捏不死,何谈在马丁广场上动私刑?倒是“麦吉斯”们是一群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一千人马,他们是那些老谋深算而又肆无忌惮的主子们的肆无忌惮的工具。如果我们不得不在拿破仑似的本·库利和列宁似的威利·斯特劳瑟斯之间做出选择,我们简直说不上哪个更坏。在这一点上,我们荣归故里的英雄同守家的胆小鬼们之间起了一场风波,那些胆小鬼干的是轻巧的工作,如在岸边看守,以防鲨鱼叼噬石岸,可现在这些无耻的人们居然抬高嗓门儿反对起至尊的退伍兵来。工党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没看出来,库利哪点儿像拿破仑,要说像,只是他的大肚皮和中饱私囊方面像。拿破仑不过是个浅肤色的人,并非犹太人,却能挖空欧洲,添满世上最长的口袋。所以,一旦徒有虚名的袋鼠在“麦吉斯’们的帮助下把澳洲打制成钱币,可怜的澳洲将向何处去呢?

  吵闹声渐弱了,可“退伍兵俱乐部”却借此声势壮大了起来。现如今在新南威尔士训已经有一百多个俱乐部了,在维多利亚州也数目相当。维州俱乐部的头儿是个精明人,职业是矿业专家。人称鸸苗,以此来与袋鼠相媲美。如果这儿有个新的列宁,这人就算得上是个托洛茨基,因为他天生就是个管人的人。战时他当过中尉,是个出色的军人,军中对他呼声颇高,要他留在国防部。可他却离开了政府,无官一身轻,回到了他的开矿事业上。

  每个俱乐部都有自己的委员会,由五六个最杰出的中坚分子组成,他们宣誓严守机密、绝对服从任何决定。俱乐部委员会负责处理发展方面的每个问题,俱乐部头目和点票员则出席分会会议。每个分会由十个俱乐部组成,分会上做出的决定拿到州会议上去讨论,州会议的主席手中握有决定性的一票。一项决议一旦获得通过,就成为所有会员的法律。该法律有主席个人来体现,由他来解释,只有他的中校即秘书长或点票员才可以提出质询。

  俱乐部的公开成员是与任何秘密都无缘的。最重要的问题只在头目们之间讨论。大多数一般的秘密在分会上进行讨论。这就是说,绝大多数会员只有献出忠心和同情的份儿。头目们密切注视着一切公开讨论上人们的反应,谨慎地制造他们希望出现的或按指示应该鼓励的情绪。一俟适度的情绪出现,秘密会员们便照上头的意思发起论题。

  秘密会员也被允许提建议,其建议要在分会上当众宣读。但是点票员的头领有绝对否决权。

  杰克·考尔科特的讲述索默斯并未听得太清,但他似乎得到了这样的印象,那就是:头领的主意披着供辩论的外衣在各个俱乐部兜个圈子,最后通过分会和州会议成为确认了的原则。所有的辩论都是为了让几项主导原则渐渐地在所有成员心中具体化,在实施中,头领则一味独裁,尽管他也会把他的建议拿到分会和州会议上征求批评和修改意见。

  “我的感觉是,”索默斯对杰克说,“你们大多数人并不在意头儿干什么,只要他干就行。”

  “哦,我们用不着为这发愁。如果他愿意当老板,那就让他去费神好了。我们知道他是自己人,所以我们会跟他走。我们木可能都像彼得和保罗一样什么都知道。”

  “你感觉他是自己人吗?”

  “哦,是的。”

  “不过,假设你入了伙并且赢了,而他却是澳洲的老板的话,你还会由着他吗?”

  杰克懒洋洋地思忖片刻说:“我想会的。”那怪声怪调显得他游移不定。

  索默斯再次明确感到,他们这样做纯属要干点什么,给老板的车轮子里插一杠子,坏他的事,从而制造点变化。暂时的变化也行。是要有一个变化,这正是他们所期盼的。为此他们一直处于激动之中,毫不顾及什么后果。

  “你不觉得,有个苏维埃和威利·斯特劳瑟斯也无妨吗?”

  “不,我不这么想,”杰克尖着嗓子说,“我不想受他妈的红色国际工党的欺负。我不想跟那些个讨厌的外国工人亲吻拥抱,那些黑鬼之类的人,那还不如跟大英帝国在一起呢。那张床太大了,上头睡的人太多,我可不想跟那么多邻居同睡一张床。跟国际工党联合会的黑人和有色人同睡一床,还要盖上一床红被单以遮盖肮脏,我才不干呢。正因此我才喜欢袋鼠。我们在一起,有个父亲般的老板,以澳洲人的方式相处会很自在,他早晨会第一个起床,晚上入睡前会去锁上门。”

  “那,谁会留在英帝国呢?”

  “哦,我可能会吧。可他呢,甚至英国人,他也不愿意跟他们同栖一张床上。他知道澳洲人和英联邦其余国家的人不同。英联邦就像一些上了锁的商店,人们关起门来做生意。不过我太了解袋鼠了,他不会把他的家关起来的。他会把澳洲的门关起来舒舒服服过日子。我想要的也正是这个。我们都需要这个,我们是理智的人,决不会让红色国际的臭虫们咬得遍体鳞伤。”

  索默斯谈及杰兹说过的话,他说首先要来一场红色革命。

  “我知道,”杰克说,“可能会这样。他是你们的狡猾爬虫魔鬼,似乎现在正时兴这个。我倒不在乎赤色分子搀和进来,以后把他们清除出去就行了,我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我注定是要听袋鼠的命令,所以我并不关注杰兹那帮家伙。”

  “你不在乎事情以什么样的方式发生吗?”

  杰克像只鸟儿一样歪着头看看他,拉着澳洲人的长声儿说:“不,怎么发生都可以。我不喜欢现在这样,他让我感到心里没底。我倒不是说什么都不发生我才感到安全。你总会喜欢一些运动和冒险活动,有些你则想都不愿去想。我现在就不愿意想让人管制或欺负,比如旧世界、犹太资本家和银行家,或一些工头霸主、苏维埃,那样一点快乐也没有,除非以后你能把那些敲诈你的人扫除干净。还有,我并不想让英帝国的磨盘磨磨蹭蹭地转个不停,而我自己无所事事,只顾随它们转。那样太雷同了,还不如一辆老式福特汽车呢。我们过于介入别人的事了,其实这些对我们来说毫无乐趣可言。不,我要的是一个舒适、可爱的澳大利亚,远离这蒸蒸日上的兴隆世界。当我手拿刀叉用餐时,我不需要远隔千山万水的人注意我。让我们澳大利亚人自己管自己吧,我们能行。”

  他们的谈话被哈丽叶打断了,她叫索默斯去对付一头牛。那头母牛悄悄穿过篱笆来到草坪上,牛角项走了茶盘上的毛巾,哈丽叶喊索默斯去抢那毛巾。索默斯已经熟知那母牛的禀性,在索默斯夫妇进到“咕咕宅”很久之前,它就悄悄地穿过篱笆了。所以,在母牛眼中,他们才是私闯进来的。索默斯对母牛很友好,那牛就吃着他手掌上的南瓜皮和苹果皮,一边吃,一只眼还在惭愧地看他,另一只眼则被厨房毛巾遮着。它安静地吃着,却面带愧色。

  “过来,”他说,“过来,我给你摘下来。当然,如果你想到头上盖着毛巾,你就得把头扎进灌木丛中去。”

  母牛乖乖地过来,抬起头,让索默斯把毛巾从角上摘下。然后它悄然走开,闻闻地上的伏地草,啃了一大口,还从矮灌木上扯走一口叶子。

  母牛们就这样,从不知害怕。哈丽叶说,在康沃尔时,你一走近,母牛就会嗅过来,然后冲你呼哧呼哧喘粗气,似乎它们不喜欢人的气息,呼完了就退回去。那样子曾令哈丽叶害怕。这儿的牛不那样,显得文静多了。它们在灌木丛中、在海边的空闲草地上、在没铺好的路面上啃草吃,还在树丛中和淌着小溪的灌木丛中东拱西拱地觅食。

  黄昏时分,会有个小男孩骑着一匹奶黄色的小马过来,围着牛群打转,把它们赶到一起。这下惊起了水边草滩上一只孤鹤或苍鹭之类的大鸟。母牛优哉游哉地漫步回圈,那鸟儿扑楞着一双灰色的大翅膀在低空盘桓一圈儿,便落脚在离原地一码远的地方。

  索默斯漫不经心地环顾,发现溪水边一对鱼鹰儿,这怪鸟有鸭子那般大小,就栖息在一根漂到水面上的死桉树梢上。他一来,鱼鹰儿就飞走了;他仁立看它们,它们则伸长了脖颈,用力扑楞着翅膀在空中飞旋。随后,一只飞回来栖在树梢上,另一只则栖在另一根枯枝上。近的那一只在扭头看索默斯。

  “我来了。”索默斯大声说道。

  鸟儿又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从此对鸟儿来说索默斯就算不存在了。这是些不需要沙子的鸵鸟。鸟儿忘了他,便又转过身来测视他,于是索默斯看到了鸟儿的侧影,它蜷缩在光秃秃的灰色枝头,自己也一团灰,看似枝头上的一个长了多年的疙瘩。随之,那鱼鹰儿又歪着头在空中盘旋一圈。他不知道那是它为了把最后一根鱼鲠吞进肚里,还是纯属在空中炫耀一番。

  “你那样子好蠢。”索默斯冲鱼鹰儿大喊。

  鸟儿闻声又飞走了。这时他发现小溪对岸有一位衣衫褴褛的黑衣老人正从灌木丛后面窥视他,从那身黑色长衫看,他像是被革了职的卫理公会的牧师。这位牧师样的瘦子带着枪呢,天知道会射击什么。

  他觉得理查德·洛瓦特可疑,而理查德南瓦特也觉得再也找不出比这瘦子更瘦的人了。于是索默斯扭过脸去,面向沙滩,那边,午后的大海已呈深蓝色。另一个细脖子、红脸膛的瘦子坐在泛着泡沫的沙脊上,叉开双腿,面向大海。他正看管着一根钓线,线的另一端扔进浅浪里了。一个棕色皮肤的顽童光着脚在沙滩上默默地游逛着,像只矶鹞一样。索默斯靠近时,那老瘦子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叫声,索默斯意识到,这是在警告他别趟了那瘦渔人身后埋在沙子下的钓线。索默斯便迈了过去。而那棕色皮肤的赤脚小顽童仍在四处闲逛,对此毫不在意。当那老人冲他发出含糊的叫声时,他连头都没抬。

  “我爹是个打渔人,

  哦,是个打渔人!

  对,是个打渔人!

  什么鱼儿他都能抓。”

  周一、周三和周六是图书馆开门的日子。穿过横跨铁路的步行铁桥,你就来到了一座铁皮屋顶的大木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荒弃的角落里,似乎是那村子里的一件废物,而那村子本身就是一堆废物。从后面看,这座建筑可能是临时用来做教堂的。可前脸儿上却写着PiCtOria,那定是家电影院了。不过,那儿还挂着一块金字黑牌子,像教堂的通知牌,那金字是“艺术学校图书馆”。这家电影院还有一小间全木侧厅,像是一间教室。这侧厅的一部分就是图书馆,索默斯夫妇常光顾这里。里面有四排小说,顶上一排是一百来本小簿册子,全是纳特·古尔德和赞恩·格雷的书。“哦,〈玛吉的少女》是本可爱的书,真可爱。”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把破椅子上叫着,那把椅子是用来蹬着取顶排上的书的,“你们这儿还没有赞恩·格雷的新书吧?”她对那白胡子图书馆员说起话来显得那么亲密无间,让人觉得那是她亲爹。随之又来了一位年轻铁路工人,他听说这儿新到了一本纳特·古尔德的书。

  索默斯和哈丽叶借了玛丽·E.曼和乔治·A.伯明翰的书各一本。出来时,索默斯说:“我倒是不怀疑他们读英语书,但他们肯定只读纳特·古尔德的书。在这儿,英国小说中的猜忌、情感和懊悔看上去纯属浪费时光。”

  “我猜呀,”哈丽叶说,“你如果缺乏内心生活,那些就会看似浪费时光。你瞧瞧,瞧瞧!”她让他看的那东西引起了他们的争论。

  她想花上五镑买四根柱子和一条铁链把它圈起来,或许再在里面种上点草。可索默斯却说,光那根链子或许就要十镑,因为这是澳大利亚。管它呢,它跟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可哈丽叶却说不为这东西做点什么她就不走。索默斯说她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

  他们说的是阵亡士兵纪念碑,一尊褐色的士兵雕塑。他挎着长枪、打着裹腿、头戴毡帽、静若处子的站姿确实很引人注目。这雕塑约摸真人般大小,不过矗立在一人高的底座上,他看上去就显得小巧、硬朗而楚楚动人。底座大小合适,目光水平处的发花岗岩立柱间镶嵌着几块白条石,一块用小黑体字刻着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其墓志铭是“永志不忘”;另外几块上则刻着参战服役人员的名字,碑文是“上帝保佑”。底座上镌刻的是:“格兰尼·里斯揭幕”。这确是一座小镇纪念碑,尽可能刻上每个人的名字:死去的、当了兵的、立碑者,还有格兰尼·里斯。这面色苍白、体态纤弱的士兵永远可怜地位立在那儿,稚嫩而迷人,恰似这里的人民。这雕塑与这环境也很协调。

  可它却立在离铁皮屋顶的电影院几码处、通向车站的破路边角上,看似一只被遗弃的旧牛奶罐子,说它是新牛奶罐子也行。雕塑基座周围是一地破纸片,间或有一两只!口罐头盒子。稍远处架着一挺德国机关枪,亦看似遗弃的破烂货。那装有一扇金属板的机枪模样奇特,它是某种更高级文化的产物,邪恶而腐朽。

  哈丽叶决心要拯救这尊孤苦伶仃的雕塑,它看似人们在慌乱中遗弃的东西一样。哈丽叶就想用什么把它围起来。可索默斯却说:“别管它,放着吧。人家不喜欢围起来的东西。”

  哈丽叶心目中的澳大利亚仍是个有着美丽庄园宅院和娇小雅致村落的国家。她一直由衷地喜爱这个新国家的原始粗砺与洒脱不羁。所以,当她发现澳洲的女人竟然不挎篮子,感到很可笑。在村里,哈丽叶总是挎着漂亮的草编篮子上街买东西。可她感到女人们在盯她的篮子,这才注意到,在这个拘谨的国家里,人人都是提着箱子上街的。

  当她发现一个胖老媪提着箱子站在门口时,哈丽叶以为是外来人走错门了。其实不然。“您要颗卷心菜吗?”原来箱子里装着两颗卷心菜和半个南瓜。有个小姑娘去乳品店买六个鸡蛋和半磅黄油也拎个精致的衣箱。这还不够,一个三岁的孩子提着一只六英寸的小衣箱蹒跚而行,里面装的是两个面包。哈丽叶是碰巧看到这一景的,正好箱子开了,面包滚了出来。澳洲人的衣箱总是敞开着的,露出蔬菜、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或三瓶啤酒。他们给人的印象是,人人去度周末都提着一只衣箱。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个有点守旧的新国家而已。

  啊,一个新国家!一颗卷心菜一般情况下卖十使士,一颗菜花卖一先令。商人的马车在田野里穿梭着运送货物。无论这国家如何,这儿的人没什么新意。

  那架停在田野里的老式破飞机,现如今总在贴着海浪做低空飞行,它掠过“咕咕宅”,逡巡着在小镇的沙滩上着陆。寒风中,一群可怜巴巴的男人和小男孩儿围上了飞机。海水正卷上来,飞机后面就是荒凉的溪水沼地。这时,一个“乘客”上了飞机,男人们顺着沙滩用力推这个大虫子似的东西帮它发动起来。只见它恶狠狠地隆隆响着飞向天空,看似十分危险,随时都会葬身海中。

  “不错,它载客呢。哦,买卖挺公平的,坐一次三十五先令。嗯,价格不菲,可是能赚的时候他就得赚才是。不,找没上去过,我儿子坐过。您瞧,有四个小子,他们打赌,一次赌八先令六便士,我儿子赢了,他才十一岁。是的,他喜欢。不过上一次只能坐四分钟左右,我掐过点儿了。嗯,你知道这不怎么划算。他可是赚了不少。我听说,在这沙滩上,光从维特·曼迪身上他就赚走了四十多镑。我觉得他偏向有些人,苛对另一些人。有的人,他带人家一飞就十多分钟。

  你瞧现在那家伙,我相信他飞了也就三分多一点儿。不,不那么公平。是的,他从布利来,战争期间一直当飞行员。现在这飞机归他了,能赚点儿,当然要赚点儿了。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执照什么的。可是,对一个经过战争的伙计来说,他为自个儿过好日子折腾,谁管得着?”

  

  第十一章 威利·特劳瑟斯与袋鼠

  杰兹带索默斯来到著名的悉尼堪培拉大厦,社会主义党和工党在那儿有房间:办公室、会客室和俱乐部等,颇具规模。尽管走廊里和外面人行道上站着些衣衫褴褛的不满分子,这里的气氛仍算活跃。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这两个人被引到一间密室,桌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膛黑红,脸颊瘦削,皱纹深刻。他双唇紧闭,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教索默斯想起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同样深陷的双颊,同样深刻僵硬的皱纹,同样黑亮的大眼睛。不过,这位威利·斯特劳瑟斯缺少亚伯拉罕、林肯相貌上的幽默与和蔼,相反,他看上去面相多疑,看似在内省。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在这块大陆上四处闯荡,在金矿上干了些年。据说他刚刚混个小康,还算不上富有。他看上去颇为穷困潦倒,那身衣服看似适才从地上捡起披上。他的瘦肩膀明显一高一低。不过他的长相跟澳洲人显然不同:瘦削、塌腮、红脸膛,脸皮光亮、略显薄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中闪着怒光。看到索默斯他们进来,他点点头,既不讲话,也不起身。

  “这位是索默斯先生,”杰兹说,“你读过他论民主的书。”

  “是的,我读过。”斯特劳瑟斯说,“请坐。”

  他一嘴的澳洲口音,是那种蹩脚的伦敦腔。他审视索默斯片刻,随后去看别处。

  他问的是些家常话,如理查德喜不喜欢澳大利亚、来了多久。要位多久。两人谈得并不投机。

  随之,他开始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如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和社会主义党、农民占用土地等等,又问起德国劳工的实际情绪、大战以来他们的爱国主义本质等等。

  “所以,你看,”索默斯说,“我不会不懂装懂,我只谈些个人印象。我不敢说有什么知识。”

  “那很好,索默斯先生。我需要您的印象。他们称做知识的东西就像某种货币,容易贬值。今天货真价实的知识,明天就没票面上那么些了,就像奥地利银币一样。我们不做事实的奴隶。跟我们谈谈您的印象吧。”

  他的口吻透着其特有的尖刻,但尖刻中蕴有激情。他们谈了一会儿欧洲,这人还是肯倾听的,一双黑眼睛也在倾听。凝视,目不转睛的凝视,似乎他在期盼说话人的脸上会突然飞出一只鸟儿来。他消息灵通,似乎边听边思量分析着。

  “怎么回事儿,我离开欧洲时,似乎社会主义到处都在失去阵地,特别是在意大利。一九二O年它在意大利可是朝气蓬勃、激动人心的事物。它教人目空一切,但也令人扬眉吐气。随后就偃旗息鼓,到去年就剩下一缕游丝了。人们失望幻灭,怒气冲冲。佛罗伦萨,锡耶纳,充满了仇恨!法西斯分子甚嚣尘上、趾高气扬,全是因为仇视。

  佛罗伦萨的但丁节,国王到场,就是一例。他们的SaVOia简直气得你咬牙根儿。全是虚假的,是出于仇视。”

  “那,索默斯先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以为这些社会主义者并不太相信他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所以人人觉得失望了。特别是在意大利,我觉得他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边缘。国王准备退位了,教会准备卷着财产逃走,这我可知道。

  大家都准备跑呢。于是那些社会主义者怕了。他们吓坏了。他们不敢发动革命,因为那样他们就要对这个国家负责了,可他们不敢负这个责任。他们一怕,法西斯分子就一哄而起,在他们背后袭击。”

  斯特劳瑟斯先生缓缓地点着头。

  “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们不相信他们在做的事,这就是原因。他们是一群孩子,说激动就激动,情绪不稳。”

  “我觉得,社会主义没有引发革命的火花。在任何国家都没有。

  它连火绒都没有,没有。”

  “哪儿有火绒?”斯特劳瑟斯目光痛苦地说,“在哪儿您能找到火绒?”

  “哦,哪儿也找不到。”索默斯说。

  大家沉默了。斯特劳瑟斯看着窗外,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自顾用右手狂躁地摆弄着桌上一个吸墨器。理查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

  “哪儿都没火绒吗?“斯特劳瑟斯平涩而生硬地问。

  “没有。”理查德说。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战争中有的是火绒。”斯特劳瑟斯说。

  “就算是吧。他们不得不当火绒,但不是出于选择。”

  “那他们会不会感到要再当一回?”斯特劳瑟斯阴沉着脸笑道。

  两个男人对视着。

  “什么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嗯,时势。”

  “啊,如果时势──”理查德几乎有点唐突起来,“我知道,如果要打仗,大多数退伍兵会在一个月内集结起来,甚至一周内。这里的退伍兵会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这么说。只有在战时他们才感到生机勃勃。他们去打仗,是因为他们仇恨德国人──出于正义感。但他们却不能出于正义把这种仇恨对准资本家,他们并不恨资本家。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自己有机会赚到一大笔钱并以此当上资本家,他们会不顾一切去做的。您无法制造仇恨,只能制造恐惧。而他们是不会仇恨资本家的,您无法让他们这样做。他们顶多嘲弄嘲弄资本家而已。”

  斯特劳瑟斯仍旧用那只毛茸茸、红赤赤而又枯瘦的手把玩着吸墨器,双眼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桌子。

  “您估计这会意味着什么,索默斯先生?”他紧张地抬头看看索默斯,干巴巴地问。

  “您绝对无法让他们行动起来,无法动员工党或任何社会主义者去干革命。他们不会行动起来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会行动起来,可他们的人为数太少了。”

  “我担心他们会有所发展。”

  “他们会么?我所知不多,但我原先以为他们只会越来越少。”

  斯特劳瑟斯先生似乎对此置若罔闻,至少他没有回答。他垂头而坐,手上摆弄着那个吸墨器,恰似个小男孩儿,不爱听人教训,可又无法抵赖。

  最终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斗志。

  “您说的可能不差,索默斯先生。”他回答说,“人们可能对大变动还没准备,可那并不能改变其不可避免性。变革就要到来,非变不可。就算不在今天此地,至少在下个世纪吧。无论您怎么说,社会主义和公社制的理想是伟大的,一旦人们有所准备,就会实现。我们并非捺不住性子。如果说革命似乎是个不成熟的飞跃──或许的确如此,我们可以步步为营,最终达到我们既定的目的。那就是国有制与国际劳工调控。您或许知道,劳工总会并不急于马上发动革命,而是要采取渐进方式进行大革命。步步为营,坚持通过新的法律,在每个国家都取得政治胜利,逐步地但是更有把握地达到我们的近期目标。

  索默斯先生,您不相信资本主义和我们国家的这类产业制度。如果判断不错的话,通过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不喜欢这个庞大浅薄的中产阶级。他们岂止浅薄,简直是无聊透顶。我想,您的书里大谈了这个意思。您盼望社会上出现一种新的精神,联系人与人的新纽带。

  哦,我也这样想,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意识到,要想前进,首要的是团结,我们现在输就输在不团结上。

  怎么才能团结起来?您的作品向我们提供了答案。人与人之间必须要有新的联系纽带,这就是真正的兄弟情谊。为什么不在我们之间寻找这种纽带呢?我们从小就给教得不信任自己,而且相互不信任。

  我们是在某种拜物教熏陶下长大的,就像有巫医的野蛮人部落一样。

  谁是我们的巫医、我们的大夫?哼,他们是科学教授、医学教授、法学教授和神学教授们,他们咚咚地敲着响鼓吓唬我们、迷惑我们。迷惑我们的是这样聪明的叫喊:‘听我们的话,你们就会过好日子,发财,发财,进入中产阶级,成为伟人。’

  这里的诡计,只有您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才能看穿,工人阶级是看不透的。他们看不透的是:一个人发财就得有五百个新的奴隶贩子和苦力给你创造财富。引诱所有的人去发财,就如同在五千头挂在你车上的驴子面前晃一根胡萝卜,一头驴得到了萝卜,车却由别的驴拉。

  现在我们要的是伙伴之间的新纽带。我们必须砸碎中产阶级的偶像,打倒他们的巫医。可是在破除时,您得有所建立。您得建立起伙伴之间真正的伙伴感情,您得教我们劳动者相互信任,绝对的信任,还要教我们不去信任那个浅薄阶级和他们的巫医,他们是吸血鬼,让我们流血。教我们别信任他们,还是自己人之间相互信任吧。首要的是我们劳动者之间相互信任。

  “索默斯先生,您是工人的儿子,您懂我的意思。我说的对吗?

  可行吗?”

  他黑色的大眼睛中闪起奇特的光芒,那是某种半温情的光芒,直射向你。你感到被一种奇特的温情吸引着,或许是毒素也未可知。可它拨动了理查德颤抖的心弦,那是今日男人身上一股潜在的能量──以激情的和绝然信任的爱去爱他身边的伙伴。这就是惠特曼所说的同志之爱。我们管这叫伙伴爱,常言说:“他是我的伴儿。”这个词可以蕴含深不可测、意识不到的爱!“我的伴儿在等我。”一个男人说,便可以离开妻子、子女、母亲和一切。这就是一个男人对他伙伴的爱。

  说到此,理查德明白斯特劳瑟斯想要什么了。他想要这种爱,意欲唤醒意识中这种伙伴的信谊并赋予其至尊的荣誉。他想让它与惠特曼的同志爱相提并论。在新的民主国家里,这将是男人间新的联系纽带,是新型社会里新型的激情纽带──这就是男人对伙伴的信谊之爱。

  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男人对妻子儿女或父母兄弟的爱。家庭是我们社会的基石,亦是其局限之所在。惠特曼说,下一个更大更无私的基石应是同志爱,即男人与其伙伴之间神圣的关系。

  如果我们的社会要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从我们所处的阶段开始发展,它就必须接受这种新的关系,将其看做超越家庭的新型神圣社会纽带。没有草就做不出砖头,这就是说,没有新的新合法则、新的凝聚激情,您就无法将纤脆的现代人类社会凝聚起来。这种黏合法则和凝聚激情,就是男人对伙伴怀有激情的绝对信任,也就是他对伙伴的爱。

  理查德明白这一点。不过他也懂得了别的什么。他懂得了这种新激情的巨大危险──现在它还只是处在被半认识、半承认状态下,其效果也减半。

  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会破灭。爱得愈烈,信得愈深,危险愈大,灾难愈重。这是因为,绝对信任另一个人本身就是灾难──每个人都是一条船,尽管它与另一条船结伴而行,但它要照自己的航道航行。两条船可以一同驶到无涯海角。可是,如果将它们捆在一起泊在大洋里并用一个航操纵它们,它们就会相互撞个粉身碎骨。一个个体的人若寻求绝对爱和信任另一个人,后果亦然。绝对的情人总会两败俱伤,绝对的信谊双方亦然。自打男女试图绝对爱对方起,人类这一种群几乎毁了自己。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进一步行动,让男人相互绝对相爱,相互绝对信任,做同志和伙伴,那么大知道,我们正在积累的是怎样的恐怖。

  可是,爱是人与人之间最伟大的事物──当它是爱并发生时,它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伟大的感情。可人间的爱开始将个体束缚在一起时,灾难就开始了。

  男女间的爱现如今就是个灾难。而男人间的爱又是何等可怕的事:伙伴或同志!

  到底哪儿出了毛病?你瞧,人和人不能绝对相爱!人总要因为爱而戕害其所爱!难道爱竟是生活中的恐怖吗?

  哦,不。这种个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是它使得一个人对别人刚愎自用、狐疑猜忌、阴险莫测,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注定会在某个时刻与别的个人发生对抗,无一例外,否则他就失去了自身的完整。因了这种必然,人的爱便成为真正相对的东西,而非绝对。它无法成为绝对。

  可人心必有绝对不可,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之一。唯一的是上帝,他是一切激情的源泉。一旦拜倒在上帝的激情脚下,人的激情便获得了正确的节奏。可怀有上帝激情的人类之爱总会戕害其所爱。

  现在,男人和女人实际上在用爱的意志相互残害着。一旦伙伴或同志之间的绝对的爱和信谊破裂,那后果如何?如果没有极化的上帝激情将他们稳住,他们就会崩溃。上帝是一切激情和生命的源泉,若没有他既把他们分离又令其心动相映,相爱着的同志就会相互毁灭并毁灭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感情。那将是鲜见的可怕是象。

  任何一点多余的爱都是无望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要再次寻找到那伟大的黑暗上帝,他自己就能让我们保持相爱的状态。在这之前,最好不要玩火。

  理查德明白这个,在斯特劳瑟斯先生那双黑眼睛审视下,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

  “是的,”他缓缓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而且您知道我明白了。或许这是您唯一实践社会主义的一次机会。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不过──”

  “等等,索默斯先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在等一切,除了那个‘但是’。请听我接着说几句。您是知道我们澳大利亚情况的。您知道,工党在这儿势力较大,或许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匹敌。我们什么都可以干,为什么竟无所作为呢?您同我一样明白,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一个统一的原则。我们不团结,没拧成一股绳。或许,仅在工资和国有制问题上你永远也别想让澳大利亚人意见统一起来。他们对此很是心不在焉,这问题并不能触动他们的感情。他们需要在感情上受到触动,从而团结起来。达到这一步了,我们就成了崇高团结的工人阶级,崇高无私,真正的人民。‘您何时来拯救人民,以色列的上帝,何时?’看来,以色列的上帝永远也不会拯救他们了,咱们得自救。

  “索默斯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我们澳大利亚的工党现今不稳定,也不可靠。为什么?首先,我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我们需要一个声音。想想看,我们在悉尼连张工党报纸都没有,甚至在澳大利亚也没有。我们还怎么联合起来?没有一个声音将我们召集起来呀。我们为什么木能有自己的报纸?为什么不呢?因为没人发起。像你们伦敦的《每日先驱报》那种满版牢骚的破报纸在我们这儿有什么用?它不会比其他破报纸更让人严肃看待的,那也就不会产生真正的效果。

  澳大利亚人比英国工人阶级;动态更难捉摸,幻灭感更重。你可以向澳大利亚人扔谷壳,他们会一笑了之,他们甚至会佯装啄食。可他们心里一直都明白,并未上当。办张新闻报会对他们有所帮助的。澳大利亚人天生言谈冷嘲热讽。他们会干傻事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张三和李四都差不多,他们不在乎。

  “那,再扯起一块破红布,可牛却不往上扑,有什么好呢?而这头澳大利亚牛可能会与这块破红布逗着玩儿,却不真发脾气。

  “不,您得给他们点儿什么,以此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人性。深层的人性正等着被唤醒,我们也正在等待合适的人来唤醒他们。

  “现在,索默斯先生,您的机会来了。我有资格问您一句:您能帮我们办一张真诚、富有建设性的社会主义报纸吗?不是牢骚报,而是一张唤醒人的建设性精神的报纸。深刻才能呼唤深刻。而我们的麻烦在于,没人来呼唤我们内心深处,心灵深处是一潭死水。这事我做不来,因为我太阴郁了。干这事需要一种深刻但年轻的天性。可我却过于迂腐。

  “索默斯先生,您可是个工人的儿子,您来自于人民。是否因为您现在成了个著名绅士,就背叛了他们?”

  “没有,没有。”理查德说着,对此等嘲讽付之一笑。

  “那好,您的任务来了。通过印刷出来的文字为我们吹送生命的气息。来吧,为我们管一张真正人民的报纸。我们不必把它办成一张日报,每周两期即可。让它去感召澳洲人,感动他们的心,那才是应该感动的地方。让它把信任和友情之风向我们吹送,我们等着它,望眼欲穿。请告诉我们怎样将心比心,相互信任;告诉我们,这不只是个工资问题或谁掌握金钱的问题。这最终是个兄弟情爱的问题,基督的民主就建立其上;是活生生的人的问题,最终是要摊牌的。”

  威利·斯特劳瑟斯红光满面,似乎燃着火一般,他盯着理查德的那双黑眼睛里闪着奇特的光芒。理查德那张苍白阴郁的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动心了。大家显得出奇的激动,空气中都振荡着激动的情绪,似乎发生了什么秘密的事。杰兹像只安静的老鼠坐在角落里,叉着两腿,双肘架在膝上,耷拉着脑袋。理查德的眼睛终于与那双激情闪烁的黑色眼睛相遇了,他感到那光芒中有什么东西击败了他,就像一只蛇击败了一只鸟儿。他自己就是那只鸟儿。

  不过,他的心胸是宽阔的。因为,他确实热爱劳动人民,他的确知道,他们能够慷慨大度,互敬互爱。而且他还颇为相信,他们能够建立起基督教这个人间至美的事物来,就建立在伙伴之爱的慷慨激情上。而由马克思这样的犹太人发起的理论社会主义,只迎合大众的权利意志,把钱当成关键,从而残酷地伤害了欧洲的劳动人民。欧洲的劳动人民性本慷慨,钱本不是他们最热衷之事。而这种政治社会主义──全是政治,事实上把钱造成了唯一的神。这是个十分危险的计谋,与人民的慷慨之心南辕北辙。那颗心遭到了背叛并知道遭到了背叛。

  那么,受伤的心还有救吗?还能坦诚相见地唤回劳动人民,教他们慷慨地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忘却金钱吗?能不能向全世界的白人心中吹送伙伴之爱的新风,启发他们相信这种爱,从而在此之上开始新的一天?

  这能做到,肯定能。只是,那些压力,人们心头的压力──作为人,如果整个世界的重压都压在他们身上,如果每个人的心都承受这样的压力,人就会发疯的。

  “您瞧,”索默斯结结巴巴地说,“这比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还要难。”

  “可是,还能相信什么呢?江湖郎中。医生、科学家和政客吗?”

  “的确需要某种宗教。”

  “哦,宗教问题可是棘手啊,特别是在澳大利亚。不过所有的教会都尊崇耶稣。耶稣说人要互爱。”

  理查德蓦地笑出声来,说:“这么说耶稣成了另一个政治代理人了。”

  “嗯,我对此道行不深,不过你知道怎样把它宗教化。对我来说,互爱,这似乎是宗教。”

  “但缺了上帝。”

  “喔,我觉得这是耶稣的教义,那应该很富有神性了。”

  理查德沉默了,心情颇为沉重。这一切离他要膜拜的黑暗上帝相去甚远。来自那黑暗上帝的是爱之黑暗肉欲的激情,并非只有对耶稣的精神之爱。他希望男人再一次将爱之肉欲激情神圣地归功于伟大的黑暗上帝……始初黑暗宗教的ithyphalliC。可是,当每个情感枯竭的渺小个人机械地与这黑暗的流溢、古老的臣服作对时,这是办不到的。此时的威利·斯特劳瑟斯,他并不在乎耶稣,他可以易如反掌地让耶稣为他的自私目的服务。可是,那始初的、黑暗的ithyphallic上帝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我想我干不了。我不觉得我有这等灵气。”索默斯缓缓地说。

  “别,索默斯先生,千万别胆怯。您天生适合做这个工作。您不能见死不救。”

  “您要我做的,我不该做。”

  “做出您的最佳选择吧。我们愿意冒险。提条件吧。我知道,至于钱,您不会太计较。现在就接手干吧。这份工作在等您,等您来这儿。千万不要最终失之交臂。”

  “我不能马上许诺。”理查德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告辞,一周内给您回音。您可以把报纸的规划细则寄给我,好吗?我会认真考虑的。”

  斯特劳瑟斯先生凝视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魂。但理查德决不要让他看穿。

  “好吧,明天我就让您拿到计划大纲。我想,您是跑不掉的。”

  谢天谢地,理查德总算出了堪培拉大厦,感觉像逃出了战时体检室一般。他和杰兹默默地走在乔治大街狭窄拥挤的人行道上,朝环形码头走去。中间理查德进了一趟马丁广场上的邮政总局。出来后他站在台阶上折着刚买的邮票,看到阳光洒满了皮特大街,街上人群川流不息;还看到乔治大街角落上的鲜花和摊开出售的粉红色〈公报》周刊,双轮双座马车和出租汽车静静地停在邮局的阴影里。可是顷刻间,这景象全变了。他叫来一辆双轮双座马车。

  “杰兹,”他说,“我想绕着植物园转转,再到海岬那边转转,看看孔雀和白鹦。”

  杰兹跟他一起上了车。“嘟儿──驾!”车夫叫道。听到命令,马儿卡嗒卡嗒地拉车上路,沿麦卡利大街上山。

  “杰兹,你知道的,”理查德欣喜地俯瞰着蓝色的港湾,那里停泊着锈迹斑斑的澳大利亚“舰队”,船上还飘着几面鲜艳的旗帜,“你知道的,杰兹,我不会干的,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压根儿对此不上心。”

  “是吗?”杰兹说着突然面露微笑。

  “我做出关心人类及其命运的样子来,纯属自欺欺人。我会偶尔喜欢上工人们,其实我心硬如铁,丝毫不关心他们。我其实什么也不关心,真的不。既然毫无用心,还争吵个什么劲儿?”

  “就是。”杰兹又乐了。

  “我感觉不好也不坏。我感到就像一头咬断自己的尾巴逃出陷阱的狐狸。这些社会事物和拯救人类的举动就像陷阱一样。人类为何不能自救?只要它想它就能。我是个傻瓜,既不想要爱也不想要权利。

  我热爱这世界,喜欢独处其间。你呢,杰兹?”

  理查德恰似个逃学的孩子,逃脱了做人做事的责任。

  他们驶过了棕桐树和花园草坪,蓝色的鹪鹩在叼啄着马尾。

  他们驶到了岬角,来到树下。理查德环视着港口两侧的绿水,眺望在水一方的另一片城区,对车夫说:“带我们回去看白鹦吧。”

  理查德喜欢澳大利亚:飘霞的蓝天、沉郁的大地、绿叶和棕色岩石,还有看似黯淡的袋鼠皮。这迷人的景象与人若即若离的,即使在悉尼市中心亦是如此。人类的任何绝招都显浅薄,澳大利亚超然物外。

  “我的确说不上。”杰兹说,“今天早晨,您有点像澳洲人的样子。”他笑道。

  “我感到像澳洲人,感到像个全新的人。可那又会怎么样呢?”

  “哦,您会的,我想,你会为了关心而关心。他们大都这样做。

  他们要在丛林中流浪上半年,流浪怕了,就想回来当良民。”

  “流浪?可澳洲就像一扇洞开的大门,后面一片丽日蓝天。你只须走出世界,就可以走进澳洲,别的国家全给甩在身后的教室里吵吵嚷嚷,随他们去吧。这儿是澳大利亚,在这儿,什么也关心不得。”

  杰兹睑色苍白,更加沉默了。

  “我想,你无论到哪儿,都该掂量掂量自己。因此,多数澳洲人总要对什么事一惊一咋的,政治啦,赛马啦,或者足球。不过,一个人在澳洲也可以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只要他愿意,你这么说过。”

  他答道。

  “那我就来个两手空空好了。”理查德说,“杰兹,你跟袋鼠和斯特劳瑟斯他们为什么要争吵呢?”

  “我?”杰兹苍白着脸,勉强一笑。“到澳洲的中心去看看吧,看看那儿有多么空旷。你无法长期面对空虚,你需要回来干点儿什么,以此避免让空虚给吓破胆。空虚可以是恶毒的东西,能害你就会害你。你需要回来同人类一起干点儿什么,才能忘了空虚。”

  “空是美好的。感受澳洲这团蓝色的空气球,妙不可言。它把一切都关在门外呀。”理查德反驳说。

  “你会成为一个澳洲人的。”杰兹微笑道。

  “我会后悔吗?”理查德问。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杰兹那淡灰色的眼中潜伏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个老油条在审视稚气的索默斯,颇为动情,又有点戏弄。

  “你等不到后悔就又回心转意了。”他说。

  “杰兹,是你聪明还是我幼稚?”理查德也面露戏弄之色,“如果你明智,杰兹,那你为什么还像丢了魂一样无着无落的,真的。假如你是袋鼠的人,你怎么会投奔斯特劳瑟斯呢?”

  “我是煤炭和木材业工会的秘书。”杰兹平静地说。

  说话间他们出了马车看看乌舍,五颜六色的小鹦鹉叽叽喳喳叫着。“哈罗!”它们发出的是纯正的澳洲土音。“哈罗!哈罗!哈罗!

  哈罗,小鸡,想要什么?”这个声音比人声还好听,是发自一只长着漂亮黄冠子的白鹦。“哈罗,小鸡儿!”它那粗黑的舌头在小小的嘴里嚅动着。那绝对是人的声音,可确实发自鸟儿的嘴巴。这可真令人惊叹而又妙趣横生。这两个人着了迷般地跟鸟儿好聊了十几分钟。这时鹏鹊神气活现地阔步而来,瞪着机警的大眼睛,脸上的须毛飘飘闪闪的。这样子,恰似一个黑眼睛的机警澳洲老人,那么警觉,又那么古老。这种警觉万分而又温文尔雅的架式,属于古老的洪荒年代,那时还没有敌人这一说,也没有完备的武器。这是一个来自逝去的时空里土黄色的绅士,相比之下,那展开着蓝色羽翅激情澎湃的孔雀倒像个爆发的新贵。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索默斯去同袋鼠共进晚餐。袋鼠很平静地忙着。

  “我今天早晨去威利·斯特劳瑟斯那儿了。”索默斯说。

  袋鼠透过眼镜片向他投来锐利的目光。索默斯表情微妙,一脸的似笑非笑,看似隐藏着一团火焰。不过,这张脸生机勃勃的,很是英俊,教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颇有魅力。

  “谁带你去的?”袋鼠厉声道。

  “杰兹。”

  “杰兹就爱闲张罗。后来怎么样?”

  “我觉得威利挺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他干一辈子。不过,这人挺精明。我只是不喜欢他的外貌,消瘦、多毛、干巴巴的,让人无法接触。不过他是一种力量,是个人物。”

  袋鼠一脸的困惑,那副沉郁的样子颇显呆气。

  “他不会让你触摸他的。”他叫道,“他并没有主动与你握手,对不对?”

  “没有,谢天谢地。”索默斯说道,他那干瘦的红手仍历历在目。

  袋鼠的沉默中透着敌意。他知道这个教人难以捉摸又充满魅力的索默斯,虽然容光焕发,却颇具毒性。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索默斯。

  “你说他是个人物,是什么意思?比特莱维拉还厉害?”

  “或许吧,我的确感到斯特劳瑟斯比您精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比您卑鄙,可能正因此才更能成事儿。”

  袋鼠默默地凝视索默斯好久,才气哼哼地说:“我明白为什么特莱维拉带你去那儿了。”

  “为什么呢?”

  “反正我知道。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俩人一味沉默,较着劲,谁也不肯先开口。

  似乎跟特莱维拉挺铁的。”袋鼠终于开了口。

  “不铁。”理查德说,“凯尔特人──康沃尔人──爱尔兰人,他们总让我感兴趣。您以为杰兹到底怎么样?”

  “阴险。”

  “哦,远不止。”索默斯笑道。

  “既然您更了解他,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我并未看透他呀。”

  “无所谓透不透的──他是个本能的叛徒,他们那种人全这样儿。”

  “哦,当然,但远不止这些。”

  “我看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就是想把白人的文明踩在脚下,一点点地碾成齑粉。与此同时他们又像寄生虫一样赖着我们。”袋鼠怒火冲天。

  “更有甚者,”理查德说,“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和我们的理想。他们怀念更古老的神和理想,与我们的不同。他们的神和理想比犹太人发明的理性的耶和华和精神的基督要早。他们离动物世界的巫术更近。”

  “动物世界的巫术!”袋鼠叫道,“这种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

  你要背叛你人的智慧吗?”

  “只是过于人化了。”理查德笑道。

  袋鼠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盯着索默斯。索默斯则依旧粲粲地微笑着。

  “你怎么这么容易受人影响呢?”袋鼠冷言冷语道,“你还像个孩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天性,像孩子一样幼稚,可有时你不止是像孩子,你就是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

  “哪就让我当个任性的孩子吧。”索默斯冲袋鼠迷人地一笑。这种反常的性子着实教那大块头害怕。若是他能驱散洛瓦特脸上那刻毒的光影,将之还原为真诚的火焰,那该多好。不过,作为个人,他现在迷上了这个小个子,飞蛾扑火一般的:一只巨大的飞蛾扑向一团微弱但危险的火苗儿。

  “我相信,现在轮到斯特劳瑟斯来匡正这个世界了,你没戏。”

  索默斯说。

  “您凭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一见到他,我就这么想。你太富人情味了。”

  袋鼠受了伤害,沉默不语。

  “我不认为这是个根本的理由。”他终于说。

  “对我来说是的。不,我还想吃撤走的那份橄榄。你请我吃的菜太好了,这可爱的沙拉让人忘却深刻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像杰兹说的那样,暂时先辅佐赤色分子,利用他们走你的棋子儿?”

  “可你要知道,这种阴险的人咬你一口你会中毒的。”袋鼠说。

  “别那么认真。你说的是威利·斯特劳瑟斯吧?我并不想让人咬一口。可是,如果您太相信爱会影响一切,相信通过爱可以获得退伍兵们的忠诚,我倒愿同意杰兹的看法,那就把斯特劳瑟斯推向他想去的地方吧。让他宣称他统治了人民吧:让他将所有的工业和能源都国有化,让他没收一定数量以上的财产,把人们全得罪光了,然后你再像个救世主一样插足。你要想建一座新房时,冲着破旧房子指指点点总比说服人们推倒它建新的要容易。”

  袋鼠感到深受伤害,但仍克制恭听。

  “洛瓦特,您太温和了,这将一事无成。”他细语道,“现在世界面临的第一大危险是无政府主义,而不是布尔什维克。无政府和无统治正露头角。我是个喜欢秩序的犹太人,也算半个上帝的选民,我才不要什么无政府呢。我希望这个世界有个中心原则,那就是:爱、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最小程度的人类悲哀。洛瓦特,您知道我是真诚的,对吗?”

  这问话的口吻既透着尊严又流露哀怨。

  “我知道,”索默斯诚恳地答道,“不过我对世上的中心原则厌倦了。”

  “可是别的东西意味着混乱。”

  “偶尔应该有点混乱。如果您想要一个慈父般的独裁者,您最好等到一场混乱之后。”

  袋鼠摇摇头。

  “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喃喃着,“洛瓦特,您不至于傻到不明道理吧:一旦冲破对人类的最后一道约束,那就是末回了,末日!洪水闸门一旦开了,您就永远也别想控制它了,永远也别想。”

  “那就让它蒸发到天上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伙计呀,你这么认死理,你怎么回事?”袋鼠突然大吼起来。

  他们来到书房里用咖啡。袋鼠垂着头,叉着腿,背向火炉而立。

  墓地,他如同发怒的狮子冲索默斯大吼起来。索默斯先是一惊,随之笑了。

  “甚至认死理也有其中肯之处。”他说。

  袋鼠凝眸的样子恰似一团阴云。索默斯站着凝视丢勒那幅蚀刻《书房里的圣哲罗姆》,他喜欢丢勒。突然,袋鼠扑将过来,一把将索默斯揽进怀中。

  “别,洛瓦特,”他颇为动情地说着,把小个子索默斯用力拥住,贴紧他宽大的胸怀和身子,“别!”他说着,痉挛的胳膊将索默斯搂得更紧了。

  索默斯几乎让袋鼠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脸陷入袋鼠的夹克,总算喊了出来:“好了,放开我,我就不了。”

  “别跟我作对,”袋鼠恳求道,“别,否则我就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太爱你了,太爱了。别任性,别跟我作对。”

  他仍然拥着索默斯,但不像刚才那么挤迫他了。索默斯听到了他头顶上那个充满盲目渴望的声音。不是对他索默斯说话,不是的。他是越过索默斯的头顶冲着空中、冲着寥廓或什么无聊的东西那样喊的。那句“我太爱你了,太爱了”虽然教索默斯为之震撼,却也让他的心犹疑不定。

  “他说他爱我,这话言不由衷。”他自忖道。但出于尊重袋鼠的感情,这话没说出口来。索默斯知道,袋鼠的感情深厚而真挚,但请寄有误。

  在他被拥入袋鼠那激情澎湃的温暖身体时,索默斯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爱我。他只是把一股巨大的滥情冲我宣泄,像水龙头一样。让他拥着,我感到铁一样冷,与他格格不入。他爱我,纯属臆想。如果他真关注我,他应该呆在屋子的另一头,把我当成一只危险的小动物。如果我是一只蝎子,他就不会拥抱我了。我就是一只蝎子。他为什么不了解我呢?去他的爱吧,他只是想强迫我就范而已。”

  不一会儿,袋鼠松开了他的胳膊,扭过身去,他站在那儿,庞大的黑衣后背冲着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头隼,我会扑下去,直冲他的后脖梗子,那样他非死不可。他该死。”随之他走开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则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没回来,这让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恶狠狠的,只偶尔掠过一丝温情或一点自疑。待到袋鼠再进来时,他的心中已满是温情了。可一看那个阴沉的大个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

  袋鼠重又坐到火炉前,脸部冲着旁边。

  “当然,您是知道的,”他开始压低嗓门说,“这事,非此即彼。你要么跟着我,让我感到你与我同在;要么,您从此对我来说名存实亡。”

  索默斯好奇地听着。他佩服这个人的果决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义情结。

  “我并没有真的同您作对,不是吗?”索默斯说。可他心里却在说:是的,你是真的!

  “你并不跟我一条心。”袋鼠痛苦地说。

  “是的。”索默斯缓缓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来,“我恨不得杀了你。”

  “您可不能那样。”索默斯冷漠地说。

  袋鼠并没回答,他就像一团阴云。

  “我想听听,”袋鼠说,“您反对我的理由。”

  “这与理由无干,袋鼠,”理查德说,“这是一种本能。”

  “反对什么?”

  “嗯,反对你的粘乎劲儿,反对你的固执,反对你那粘乎乎的爱之流和可恶的爱的意志。袋鼠,我恨的就是爱的意志。”

  “我的?”

  “我们所有人的。我就是恨它。它是一种浸泡我们的蜜计,招人讨厌。别爱我,别想拯救人类。你太泛情了,你的爱泛滥得可怕,似乎别人只是蜜汁里的樱桃。别爱我,也别想让我爱你。让我们铁石心肠,分道扬镳吧。让我们超越爱,相互理解吧,理解比爱要深刻。”

  “简言之,咱们是两只人蚁。”袋鼠说着,脸色变得蜡黄。

  “不,不。是两个人。咱们还是要理解,不要爱。”

  “任何理解都比爱来得深刻吗?”袋鼠嘲讽地问。

  “是的,你知道,是的。至少男人之间是这样的。”

  “恐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远逊于爱。如果你想让我同你发生一般的交往,我拒绝。就这些。”

  “咱们都不能当个一般的熟人。”

  “哦,我能当。”袋鼠叫道。

  “我不能。你这个袋鼠,企图把人类舒舒服服地装进你的肚囊里,将其头和长长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颇以为自己是犹大的袋鼠,而非犹大的狮子:是长着粗重尾巴和一个肚囊的耶和华。让我们摆脱它,远离神,做人吧。袋鼠,我不想看似一个神,尽管我喜欢了解难以企及的神。咱们还是开始做人吧,离神远远儿的。”

  他抬起头,脸上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表情中透着一丝骨子里刻毒的嘲弄,因为这时袋鼠的脸因生气而看似蒙了一层白蜡,他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是一张克制着愤怒的白蜡面具,傲慢而僵硬,那上面两个靠得很近的小孔是他的眼睛,前面罩着一副夹鼻眼镜。一时间理查德恨透了袋鼠,因为他拒不回答。

  “人试图当神,这有什么好?”理查德说,“你是个犹太人,要么当耶和华,要么一事无成。我们是基督徒,却是些不戴十字架的小基督。杰兹让我们作对是对的。斯特劳瑟斯反对基督教,他只宣扬爱。我厌倦了,厌倦了。我要做一个人,远离神,拜着神。我需要伟大的神,而我自己不过是人。”

  “那个阴险的特莱维拉。”袋鼠喃喃着。随后,他似乎冥思苦想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索默斯。现在索默斯公然恨他了,露出一脸的傲慢、蛮横与正气。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说,“不过,咱们最好在这儿把事儿了了。我觉得,你的最佳选择是离开澳大利亚。我不觉得你的话会伤我太深。我请您──还没到警告您的分上──别试图伤害我。就这些。现在,我更乐意独处。”

  他又变得可恶起来,样子极难看:蜡黄的长脸、挤成一堆的黑眼睛、冷漠茫然的表情,这沉甸甸的头脸架在肩上,怕是难胜其重。一时间索默斯怕他了,似乎那是某个巨大的丑陋偶像,随时会来攻击他。他感到极度仇恨这个裹挟着冰冷浪头向他袭来的人。他万分恐怖地站起来,去迎接袋鼠这个双目紧闭的巨大恶魔。是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木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个庞然大物,一个恐怖之物。

  “如果我做了傻事,抱歉了。”他倒退着说。走出门时,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肝胆俱颤,深怕那庞然大物袋鼠会突然一跃而起将他抓住。如果那样,袋鼠会双手沾上鲜血的。不过,索默斯一直头脑清醒,悄然敏捷地拿好帽子,溜到了厅门口。这一切如梦如幻,这几步路似有几里之长,教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似乎手也不听使唤,怎么也开不开门。

  不过,他总算头脑保持着清醒,靠着灵感打开了结实的大门上的三把锁头。袋鼠就缓缓地跟在后面,像个疯子,令人觳解。千万别过来触摸呀!

  索默斯打开门,四下张望着。那个大块头,苍白的脸上长着两只紧凑的眼睛,就像只蜘蛛一样,正沉静可怕地走过来。如果这沉默突然爆发,他来袭击怎么办?!

  “晚安!”索默斯冲那个一脸茫然与恐怖的人说。说话间他急速下了楼梯,不像飞逃,那迅速但节制的样子倒像在检查旁观者。

  他庆幸来到了街上和人们中间。但此时已是周六晚上,悉尼的门脸儿都打烊了,尽管街上人流如潮,街景儿却黯淡萧条。黯淡的街,黯淡中穿行的人流。可怕,在澳大利亚你会感到这种恐惧。

  

  第十二章 噩梦

  他经历过这种别样的恐惧。在西西里,夜里会突然害怕有杀人犯将至,会觉得过去岁月中暴力遗留下的什么东西盘桓于此,企图谋杀他。很明显,一个来自古希腊愤愤不平的幽灵,时而对篡了位的现代人恨之入骨,意欲杀之。杀人精灵之所以在空中突现,是因为现代人的。心灵排除了什么东西,是因为基督教切断了某种古老而生机勃勃的东西。一种远古的灵魂在等待着复仇。在英国,大战的后几年里,留在国内统治这个国家的那些霸王们都开始对活生生的犯罪幽灵万分恐惧起来。从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一股犯罪欲浪席卷全英国,一帮卑劣的霸王们大兴恐怖统治;这是些《约翰牛》杂志的博顿利和下院的下作议员们之类的人物儿。从此索默斯懂得了在一个永久半恐怖的国度里生活的滋味,那意味着犯罪的社会和犯罪的政府让人感到恐怖。自打阿斯奎斯一下台,这种折磨便渐渐开始,目的是毁灭那些拒绝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的独立灵魂。一个人必须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将真理、正义和人的荣誉都忘在脑后,像肮脏的猎狗一样,脏嘴淌着口水狂吠,此外他别无出路。

  理查德·洛瓦特一贯拒绝这样做。一个男子汉的深刻在于他有根本的是非感、荣誉感和正义感。这至深的自我使其在任何情况下都遵循自身的感情。这绝非多情善感之说。男子汉这种思想的冒险家就是这样实实在在。他要屈服还是拒绝屈服?

  许多人就是被爱国主义和民主信仰的浪潮裹挟着上了战场。还有一些人被卷入战争,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样就会保住他们的财产。而大多数人则纯粹是被强征入伍的,只有极少数幸免,这些人中不少成了拒服兵役者。

  索默斯懒得与任何人为伍。他不愿参军,因为他骨子里是反战的。可他对征兵参战并不拒绝。他不能苟同的是整个的战争精神,即乌合之众的精神。可怕至极的战争之所以令人恐怖至极,是因为每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昏了头,没了主心骨儿,丧失了那保持生活本真的男子汉的特立独行与人格完整。几乎每个男人的自我都被搋夺,就像落入洪水中那样随波逐流,与别人组成可怕的群体:无法自辩、无法自怜、无法站稳脚跟,任凭波涛汹涌,百般窒息。不少人就此永远销声匿迹。大多数虽说荣归故里,内心的傲气实则荡然无存。不少人回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正是她们将丈夫推到这种内心失落、万分痛苦境地的。另外一些男人回来后令其妻子瞠目结舌,妻子试图使自己的男人洁身自好,却是枉费了心机,最终还是眼看着他们被涤荡而去。

  可当初男人被卷走时,女人们是多么爱他们呀。待到他们回来,像狗一样从突然变得慵懒污浊的水流中爬出,虽然一身的风光,内。心却羞愧难当,他们为此是付出了代价的。

  这种惨痛的战后代价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为人们丧夫了理智。

  更坏的是,他们内心里个性的完整也丧失了。一个男人丧失内心深处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该失去理智的。危机愈是深重,他就愈该殚精竭虑,独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后,让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坏,被渐渐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几年,作孽的几年。这几年,这世界丧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们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气,人们很是有这种勇气,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独立自我的勇气,人们没有勇气恪守这个自我。人们太容易牺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这样一个心怀不满的家伙,他可不愿轻易牺牲自我。他并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战场打仗,总要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这样做。他可不是资格会教徒,相信什么永恒的和平。他多次到过德国,太明白自己对德国军事动物们是何等憎恶,他们纯属一群机械行事的恶棍。他们曾威胁要把他当间谍抓起来,而且不止一次侮辱过他。哼,他心里永远也饶不了他们。不过英国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并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为了谋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们是怎样以该死的工业式伪善侮辱他这样一个离群索居形单影只的人的?他们想逼他就范,比德国军国主义分子做得还过分。如果真要向什么就范,宁可选择军队也不要犹太金融家。岁月教会了理查德反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后,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于是,战争开始后,他本能上是反战的。当阿斯奎斯政府摇摇欲坠时,他深感痛苦。可这政府垮了台并由约翰牛们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后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变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在兵营里过了一夜,没有一个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难当。一早来了两名医生,他们都是绅士,明知裸体男人的神圣之处,却要检查他们的裸体,遭到了拒绝。

  那事算过去了。回家后地铁了心,他决不自愿献身当烈士。这感觉秘而不宣,也并不想强加于人,他只想独自行动。他暂时因体检不合格没被录取。如果再给招去体检,他会去的,但他决不服兵役。

  “一旦,”他对哈丽叶说,“他们真要把我招去当兵,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可怜的哈丽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他坐在火炉边,目光从灰色法兰绒旧裤子的膝部移开,抬起头来说,“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裤子,我就会死的。

  不过,他们说什么也无法让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裤子。”

  那回在县城西边的兵营里,他们凭本能对他温良恭敬。这种待遇从德国军国主义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国商业霸主们那里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个监狱般的兵营里,起床后,这些未受体检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理查德·洛瓦特顺从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扫帚。这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孤云野鹤似的年轻人,偏偏留着连鬓胡。其他当兵的把他当做个怪物,他对此早已处之泰然。

  “我说老大爷──”一个比他年长的年轻胖子这样对他说话。这是个信口雌黄的饶舌家伙,从加拿大来,开始唠叨说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说老大爷,”他们在刚启动的火车上坐下后,那厮说,“明天,那些玩艺儿都得剃喽,喀嚓、喀嚓!”说着他的手指头在下巴上狠刮了两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胡子会被剪掉。

  “走着瞧吧。”理查德笑笑说,嘴唇都气白了。

  他心里说,胡子一剃掉,他就算给打垮了,人也完了。因为他把胡子看成是他特立独行的男子汉标志。他永远也忘不了同那些应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难当,不过仍表现出男子气来,虽然沉默着,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个肥胖懒惰的家伙在大吹特吹,号称是放弃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来为这个血腥的国家服务。后来索默斯看到了这厮的裸体,奇形怪状,肥胖松软,像个女人。另一节车厢里,人们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里嚎叫:

  “我是你的情儿,只要你跟我过,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

  献给你,蓝铃花儿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长成男子汉,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狱般绝望的车厢走廊里,回荡着这断肠的悲调: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一想这事儿,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没什么,丢了主心骨事大。这些男人绝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临头一样。他们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弃固有的信仰,放弃他们神圣的自由。

  那些蓝铃花!比那些歌儿还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汉普斯塔德,石铺丛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树叶在蓝天下燃烧,伦敦几乎仍像战前那样,不过,“西班牙人路”边的水塘旁总聚集着身着色彩鲜艳的红蓝病号服伤员,议会山附近总有身着土黄军服、脸色苍白的新兵在进行操练。战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动奇异的色彩罢了。夜晚,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伦敦上空直愣愣地横扫一气,掠过云朵,刺破夜空。随后,齐柏林飞艇开始空袭,其声音令人恐怖,心凉肉跳,但索默斯从不害怕。一天夜里,他和哈丽叶从普莱特巷穿过石楠丛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架齐柏林飞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灯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灯光照射下显灵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灯失去目标后,便只听得无空中奇特的轰鸣声,探照灯仍然交叉扫射搜索目标。它在那儿,愈飞愈高,变成一个苍白的影子,让人想起高天上的圣灵。随之,城里响起了炸弹爆炸轰鸣声,沉闷而恐怖。渐渐地,这一切消停了,在议会山那边圣保罗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球,城里什么东西烧着了。哈丽叶全然吓呆了。可她抬头眺望那远天上的齐柏林飞艇时,却对索默斯说:“没准儿,小时候哪个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里头呢。”

  他抬头遥望远天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它看似一个月亮。那上面有人吗?长着两条脆弱的腿有着温暖双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们手捧菊花,黄色的和维紫色的;树叶燃烧的焦糊味在空中弥漫;伤兵们身着翠蓝的病号服,系着红色围脖像鹦鹉一样坐在一起,脸色苍白,与众不同。木星在汉普斯塔德空旷的荒谷夜空上闪烁。战争的新闻频传,恐怖在逼近、逼近,物价在飞涨,群情波动,人们快让齐柏林飞艇的空袭逼疯了。大家总在唱着同一首歌:

  “让家乡的战火燃烧吧,

  心中依然充满着渴望。”

  一九一五年,旧世界完结了。一九一五与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个冬天,旧伦敦的精神崩溃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世界中心的这座城市算是垮了,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激情、欲望、希望、忧虑与恐怖的漩涡。伦敦的诚挚丧失了,卑劣开始堂而皇之登台,尤以那个出版界和公众声音传媒的卑劣统治最为难以言表,它就是《约翰牛》杂志。

  任何一个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都无法再绝对相信民主。任何一个人,大凡听过所有普通人在战争的关键时刻万众一声地重复“我相信《约翰牛》,给我《约翰牛》”,都不会相信,在危机中,这样的国民能够自治,适合自治。大战的关键时刻,这个国家的人民选择了博顿利主义,这选择真够低劣的。

  教养甚好、识文断字的阶级总的来说是些消极抵抗者。他们逃避责任。责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战以保军旗不倒、守住权威的人来负。

  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养奸的卑劣杂种一样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去了康沃尔。战争的幽灵──崩溃和人的卑劣尚未触及到那一带,不过正汹涌而至。

  我们听说了太多前线的英勇无畏和恐怖消息。一切荣誉都归功于那些英勇的人们。可恰恰是在后方,这世界误入歧途了。我们几乎听不到后方骄傲的人类精神在崩溃,听不到龌龊污浊暴戾恣难的卑鄙行径如何横行无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导致坏疽。”后方可谓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货色齐全。他们谁都咬,从而让人们血液中毒,导致坏疽。

  我们决不能轻视豺狼,更不能拍拍他们的头以示友好。须知,他们从来都是食我们的死尸过活的。

  在遥远的西部,理查德和哈丽叶独自住在荒蛮的大西洋岸边的村舍里。他几乎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宣传也不做。但他仇恨这场战争并对邻里的几个康沃尔人讲了自己的观点。他嘲笑报上的露骨谎言,话讲得很是刻毒。因为他卓尔不群,竟被当成了间谍。

  “我不是间谍,”他说,“我把间谍让给心地肮脏的人去当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不会随大流扯谎。”

  就这样,警察开始一次次造访。那是个身着蓝警服、头戴钢盔的大块头。

  “打扰了,先生,我得问几个问题。”

  这位警察小队长是受军队指派而来的,不过总是体体面面、温文尔雅。

  索默斯和哈丽叶此时生活在一片嫌疑气氛中,他们是可疑分子。

  “让他们怀疑去吧,”他说,“我不招惹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还相信一个英国人能享有宪法赋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吗,”哈丽叶说,“你确实对这些康沃尔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在他们对我讲报纸上的谎言时,说过那是谎言。”

  可是,这两口子开始招人恨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对他们恨到了什么分上。

  “你们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尔朋友提醒道,“我听说海边巡逻队的人奉命对你们严加监视呢。”

  “让他们监视去,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监视的人就趴在石墙后偷听他和哈丽叶的谈话。

  随之,他被传唤了去,地点是彭赞斯。他们坐上车后还以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当天下午就被命令继续赶往博德明,同车的有十六七个人,农民工人都有,哈丽叶只能独自一人坐车穿过沼地回他们那间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来。”他说。

  英国毕竟还是英国,他并未最终感到害怕。

  从彭赞斯到博德明的车上那群人:那胖子冲另一个人吹着大话,那高个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样。在路边车站换车时,搬运工拿他们逗乐儿,说他们手上戴着手铐子。不错,那样子确像跟一帮犯人在一起一样。那座兵营恰似监狱,那顿恶心的晚饭让人难以下咽。那个猫狗一样的常备兵军士给他们做了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那人还不错。那些囚犯在兵营院子里一直逛到上床时分,别人都拥进小卖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跟别人也只是寥寥数语过个话,人家只是一时好奇,想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内心痛苦酸楚。

  监狱!那里简直像监狱。这让他想起了狱中的奥斯卡·王尔德。

  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该铺床了。

  “床挺干净的,相当不错,你会睡得很舒服。”那白胡子矮个儿老军士说。九点钟灯熄了,索默斯没带睡衣,什么也没带。他穿着毛裤睡的,很为毛裤膝盖处的补丁难为情,那几年他和哈丽叶实在是太穷了。邻床上睡的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这人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细布黑衣,跟一双烂兮兮的靴子。他长相挺俊,是那种颓废的美。他一言不发。他的脸型狭长,轮廓优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样,直直的黑发在额前打了一个弯儿。他干的每件事都透着阿帕契人的胆怯和蠢笨。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衣服脱掉。他站在那儿,白棉布衬衣长过膝盖,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个人在咳、咳、咳,疯狂地咳个不停,其他人在说梦话,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早晨六点,军号响了,大家蜂拥到盥洗室的锌制水槽子边洗漱。索默斯挤不进去,直到最后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这里的人都文文静静的,一点也不欺负人。他们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过一顿令人恶心的早餐后便开始扫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扫帚开始扫起来。他在家几乎天天扫地,可在这儿,这活儿则累多了。军士过来叫他停下道:“别干那个了,去帮着擦锅去吧。过来,小伙子,你,接着这把扫帚。”

  索默斯就把扫帚让给了那个大块头。

  大家都很善良,总的来说还算绅士,包括那小便狗样的军士。他们是英国人,他的同胞。

  轮到索默斯检查身体了。他脱了衣服,只穿着衬衫坐在冷嗖嗖的厅里。那个胖家伙在指着他干瘦的腿嘲讽地笑着。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实了。瘦弱苍白的索默斯身边是另一个神经兮兮、软塌塌、浑身白皙的人。那小个子军士不停地说:“伙计们,别冻着。”

  在屏风后面暖和的屋子里,理查德脱去衬衣接受检查。那位医生询问他居住何处,态度很温和,对他关心备至,索默斯常常遇到这样的关心,不过在商人和官员那里是得不到这些的。

  “我们决定不录取你,让你自由。”医生在同另一个爱管事的老点的人商量后对他说,“您自己看着办,看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吧。”

  “谢谢。”理查德看着他说。

  “每个人都得做一份贡献。”另一个医生插嘴道,这人上了点年纪,爱管个闲事儿,不过是个绅士,“国家需要每个人的帮助。尽管我们让你自由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服点务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着他,以绝对不偏不倚的口吻说。那种事对他来说从来都不真实,倒不如说像过路的马车发出的声音,仅仅是噪音而且。那两个医生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体。

  “穿上你的衬衣吧。”那年轻点的说。

  这时索默斯能够听到那人心里的话:“古怪的家伙。”

  他还得等那张鉴定卡片,上面有这么几项:A征入军队;B征至前方,但不编入正规军;C非军事服务;R不录用。A、B和C全用红墨水划掉了,只剩下了R。不过他还得去另一间办公室交费,交两个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钱。他签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两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还得到了火车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气。手持卡片出了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洒满了军营大院的石头地面。从那儿他可以眺望车站和远处绿草茵茵的小山。那远山,像是透过墨镜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个早晨都是灰蒙蒙的。不错,早晨七点下过雨,那会儿他们正在高地包围的军营院子里溜达,冻得难受呢,那个高个子则直冲他诉苦。

  这会儿出了太阳,在阳光照耀下,才发现那座难看的墨绿色康沃尔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门来,啊,上帝啊,他出来了,自由了。

  绿树夹道,直通山下的小镇子。他疾步沿着小路下山,在这个周六早上,他自由了,顿觉眼前云开雾散。

  他给哈丽叶发了个电报,打上那可耻的“刷下”二字并告知其到家的时间,然后去吃饭。这时另外一些人进来了,他们当上预备兵了,于是他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了,他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了。

  “你是哪一类?”他们问他。

  “刷下来的。”他说。

  闻之,他们全悻悻然,觉得他占了便宜,因为他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便不敢过于喜形于色。但他的确高兴,而且暗自感到胜利了。

  周六下午回家,一路上可真叫美妙──在明媚的阳光中匆匆赶路,确是喜滋滋的。在特鲁罗下了车,进城的路上他遇上了另外一批预备服役的人。他们还要熬上几周或几个月,苦苦等待,心中无底。他们冲索默斯瞅着牙嘲笑,他们自然是妒忌他。他早已被划入另类,被当成怪物。

  因为不合格而被刷了下来,成为被刷下者之一。那又怎么样?康沃尔人总是害怕疾病或身体上的残疾。“哪儿出毛病了?”他们会这样问。他们会说,与其给划入木合格之列,还不如让人一枪毙了算了。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大多数也在绞尽脑汁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以期达到剧下来的目的。可一旦给划入不合格之列,他们又会因身体上的缺陷感到万分羞耻。

  索默斯才不在乎呢。让他们给我贴上残疾的标签吧,他自忖道。

  我知道我身子骨儿弱,可话又说回来了,它还是颇为健壮的,这可是携有我之自我的唯一躯体。让那些傻瓜们侧视它,说我胸部发育不全吧,随他们说去,只要放我一马就行。

  还有,那位和蔼的医生规劝他想办法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对此,他考虑了不知多少遍了,可一到要做起来时,他就意识到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以任何方式,无论直接或间接的,为战争服务,尽管做起来会很容易。他在伦敦有不少声名显赫的朋友,他们能为他找到工作,甚至一些十分可心、收入不菲的文学工作。他们会十分高兴地为他找工作,省得他赋闲写些个招他们心烦的杂文,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些人的儿子。兄弟和丈夫正在远方作战,读索默斯先生这样的杂文则毫无乐趣可言:“这场战壕和机器的战争,是对生命自身的亵渎,我们都在干这种亵渎的勾当。”不错,他们说,可我们赶上战争了,怎么办呢?我们跟他一样恨这战争,可我们不可能老在康沃尔躲着呀。

  这样说也对,他不是不懂,那么多英勇慷慨之士被投进了这架人妖杀人机器中了,这教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哀伤。他们正在全力以赴。

  再说也没别的可做。可即使这,也不是让他上前线的理由。

  如果这些年以来男人们一直保持内心坚定健全,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如果在最初英国有足够意志坚强、灵魂高傲的人让英人感到是在坚强、勇猛、光荣地战斗,战事的发展就不会到这步田地。可是英国陷入泥浆踌躇不前了,于是恐怖之浪逐渐汹涌起来。

  现在,如果时局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逼入恐怖之中,而且恐怖一日甚似一日或死亡将临,他那孤独灵魂无可救药的境遇便使得理查德·洛瓦特不可避免地置身于局外了。如果说有外在的、时局造成的不合理和宿命,那同样有内在的不合理和内在的命运。他是绝然敢于追随自己内在的命运的。他必须保持独立,置身于一切之外,一切,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必须明白,必须信守住自己,不能被迫做任何事。

  这是因为,男人首先是个陆地动物和思想冒险家。一旦人类的意识沦陷并被俗事的潮流淹没,思想的冒险就停止了,正如英国最优良的意识被淹没了一样,无论和平主义者还是爱国主义者,全一样,英国的灵魂在战争期间沦陷了。它本来是一个清醒、高傲并有自我责任感的灵魂,就那样失落了。我们都战败了,可能德国败得最惨。所有的运气都失掉了。当人类清醒的灵魂在重压下崩溃、无法自持并沉沦,思想的冒险总是要失落的。随之涌现出来的是老鼠和博顿利及追随者们,于是人类冒险之舟就成了海盗船,干的是龌龊的海盗勾当。

  理查德·洛瓦特无可依赖,只有自己的灵魂。那就依赖它并试图保住自己的智慧。即使没人与他为伍,他也几乎没有感知。他就像沉船后抱紧一块木板那样,绝望地抱着他自己这块木板。

  那一段忐忑的日子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如果看到邮递员跌跌撞撞下山穿过沼泽上的灌木丛,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带来了什么?这位邮递员已过了服民兵役的年龄,分送那印有“为陛下服役”字样的可恶信封,他会乐不可支地“嘿嘿”,那信封给谁,就意味着谁被招去受罪。这邮递员是个了不起的卫斯理宗教徒,在教堂里当牧师。一想到别人要下地狱,他就感到欣慰。这人,不光怀有宗教热情,更有康沃尔人天生的幸灾乐祸之心。

  只要沼地的路上出现自行车的影子,只要它拐到支路向村舍驶来,索默斯便会极目辨认那车上的绿衣使者是胖子还是高个子,是那个小队长还是那个治安官来索要进一步的身份证明。

  “我们需要您的出生证明,”小队长说,“他们从博德明来信,索要您的出生证明。”

  “那就让他们去找吧,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个。您攥着我的结婚证明呢,你知道我是谁,我出生在哪儿,等等一切。让他们自己去找出生证明吧。”

  理查德·洛瓦特已经失去最后一点耐心了。可他们就是硬说他是外国人──可怜的索默斯,仅仅因为他留着一撇小胡子。他可是英国造就的最为情真意切的英国人了,对他的国家怀有一腔子激情,尽管这激情时常是仇恨的激情。可他们却硬说他是外国人。呸!

  他和哈丽叶什么活儿都自己干,什么东西都自己去买。一个冬天的午后,他们背着帆布背包沿着海边的路回家,两个身着卡其布装、军官模样的人便跟了上来。

  “对不起啦,”其中一个没事找事、拿腔拿调地说,“包里装着什么?”

  “几件杂货。”洛瓦特说。

  “我想看看。”

  索默斯把袋子放到路上。那个高个子颇有样儿的军官弯腰装腔作势地在袋子里的一磅大米、一块肥皂和十来支蜡烛中摸了一遍。

  “哈!”他兴奋地叫道,“这是什么?照相机!”

  理查德窥视一下军官那只在袋子里摸索的红色手臂,一时间他几乎相信是有一台相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那几样东西中,因为说他犯罪的暗示太强烈了。他发现纸包里包着什么硬物件。

  “一包盐,也就值一便士。”他平静地说,尽管他已恼羞得脸色发白。

  可是那个绅士气的军官还是撕开了盐包。确实是一包普通的食盐。他看完就把包推到了一边。

  “我们得加小心。”另一个官小的说。

  “那当然了。”理查德扎上袋子道。

  “再见吧!”哈丽叶说。

  那两人将手举至半高行个礼,转身快步离去了,理查德和哈丽叶从而有了机会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那高贵的背影。哦,他们可是绅士,道地的英国绅士,或许还是康沃尔人。

  哈丽叶“扑味”一声笑了出来,叫道:“可怜无辜的盐巴哟!”

  毫无疑问,那件事也令她心里发堵。

  那是圣诞节时分,索默斯夫妇的两个朋友来村舍做客。那还是美国加入协约国之前的事,那男士带来了一大包美国精美食品:乔麦面、红薯和枫汁糖,那女士则带来了一大篮子水果。他们可是毫无畏惧,一定要在这孤零零的村舍里过圣诞节的。

  圣诞前夕,屋外漆黑一片,大雨滂沱,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比康沃尔沼地边上更黑暗的了,这儿正是西海岸,离古代人们祭祖的那片石头地不远,那是黑呼呼的一堆粗糙巨石。那位美国女人蹲在火炉边做软奶糖,那位男士在他的房间里。这时,砰砰的敲门声响了。我的天!

  是那粗壮的警察小队长骑着自行车来了。

  “很抱歉打扰您,先生。是不是有位叫蒙塞尔的美国先生在这儿逗留?没错儿,我可以跟他说句话吗?”

  “可以,要不要进来?”

  高大粗壮的警察小队长一脚迈进这温馨的村舍,身上的黑色雨披在滴答着水。屋里,美国女子正在火炉边做软糖,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

  “我们可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抱歉。”哈丽叶话中有话地说,“深更半夜的,跑这么远的路,也真是的。我肯定这不怨我们。”

  “不,太太。这我懂。全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这是军令,有些人就是跟得紧。”

  “那是。”

  哈丽叶对来人深为同情。那警察也是让那些军队的坏蛋给逼的。

  索默斯叫来那位美国朋友,警察向他索要了证件,做了说明。那美国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公民,教养良好,全然镇定地遵命。在那一刻,索默斯宁可失去很多东西当个美国人,也不当英国人。不过,那是早些时候。美国人仍然袖手旁观、渔翁得利,因此招人耻笑,美国尚不是教人百般喜爱的协约国成员呢。那警察小队长仍像往常一样开心。他再次道歉后便出了门,消失在漆黑的滂沱雨夜中了,圣诞夜就这么过的。

  不过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恐怖没有头”。蒙塞尔一回伦敦就被逮捕并被递解到“苏格兰场”,在那儿受到审查,被剥光了衣服,衣服全给收走了。就那样在牢房里被关了一宿,第二天把他放了出来并劝回美国。

  可怜的蒙塞尔,他是那么反德,那么亲英。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此后,虽然他并未放弃反德,但他不那么亲英了。我们被告知,那是战争时期,这种事是非发生不可的。这种战争时期暴民会释放最邪恶的情绪,特别是那些“绅士”,从而去折磨独立的个人,因为暴民总是要折磨孤立无援的独立个人的。

  绝望之中,索默斯想到了去美国。他持有护照,又是被拒征入伍的,是个没用的人。于是,他把护照寄给了外交部,期望得到军方批准出国。

  时值一月,田野和路上笼罩着一层薄雪,一片银白。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寂静安宁。在康沃尔西部,活地看上去是那样原始,花岗岩石耸翘着,如同一个个鬼影。一眼就能看得出这儿的人们崇拜石头。那不是五头,那是强大神秘的史前大地在展示其力量。在这个冰天雪地、皑皑茫茫、死样沉寂的早晨,康沃尔西部与大海融为一体了。

  一个人往往在凝神屏思时达到极限。这个冬日早晨,索默斯正心如死灰一般。他刚刚寄出护照申请赴纽约的签证,正从村里的小邮局出来往家走。这一路就如同走在死界,一片陌生寂静的死亡地带。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他是死后的鬼,行走在陌生、惨白、落寞的冰界。这感觉令他恐怖。“我做错了吗?”他自问,“我离开我的国家去美国。这么做错了吗?”

  此时他感到如同已经离开了他的祖国一般,可这感觉如同死亡,一种浑身的僵死。去美国,就意味着他心中自己的国家死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用不着自作多情。外交部扣着他的护照,连个招呼也没有打。他白等了一场。

  春天的一个早晨传来消息说,阿斯奎斯下台了,劳埃德·乔治上台了。这对索默斯来说是又一场危机。他感到他非走不可,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里的任何一处。一路走,一路听沼地上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这是英国的末日,是老英格兰的末日,它完了,英格兰永不再是英格兰。”

  康沃尔这地方能让人通灵。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愈久,索默斯愈能受到这种感应,似乎他在生出第二种视觉和听觉。他会走入黑夜中倾听那黑暗,不住地柔声呼唤沼地上的精灵。他能感到他们在夜幕中下了山,从沼地上走来。“TuathaDeDanaan!”他会柔声呼唤:“TuathaDeDanaan!跟我来做伴,跟我来。”他感到似乎他们在走来。

  如是,在这个早上那个声音进入了他的意识。“这是英国的未回。”他盲目地在山沟里和沼地上独行着。他大爱这乡村了,因为它似乎能回应他的呼唤。可他的。心此时正纷乱如麻。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是英国的未回。阿斯奎斯先生的绰号是“老磨蹭”。的确,英国式的自由主义这些年证明自己涣散无能。自由党对什么都同情有加,没有个铁的主心骨,外加温良恭谦、患得患失,着实让人反感。现在可不是讲究基督教谦卑的时候。可谦卑确实是其伟大教义。

  可劳埃德·乔治呢?索默斯对他一无所知。那威尔士小律师,压根儿算不上英国人。在理查德·洛瓦特心目中他毫无意义。但是,索默斯渐渐地相信,所有的犹太人和凯尔特人,尽管他们支持英国的事业,但他们终归是要以微妙的方式给伟大的老英格兰一记耻辱,不给英格兰一记耻辱他们就不善罢甘休。而这个英格兰又是那么自找羞辱。这可怎么好?如果英格兰乐意让背叛,那就让凯尔特人得逞吧。或许耶稣也是喜欢背叛的。他喜欢。他选择了犹大。

  哼,这个故事不会有别的结局。

  战争的巨浪已经横扫了英格兰,正横扫康沃尔。或许,有史以来康沃尔从未被任何英国人彻底横扫过、淹没过,现在轮到它被可恶的战争幽灵涤荡了。现在这一切开始缠上索默斯了,与他作对。为了防潮,他家房上的烟囱涂上了沥青,这竟让说成是给德国人画的信号。

  据称他和妻子曾给德国潜艇送过食物,他们在悬崖下还偷藏着汽油。

  男人们躲在矮石墙下监视、偷听、窥视他们,康沃尔人就爱干这活儿。干这种事被人发现了他们也不在乎。在沼地边上,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他的情人手持双筒望远镜,躲在栅栏后透过石墙上的窟窿偷看。

  可能他们为此感到很骄傲呢。如果一个人想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的话,那就在周末的夜里,躲在墙根儿下听年轻人分手进屋前的悄悄话吧。这种间谍活动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哈丽叶无论是往灌木上晾条毛巾还是在沼地的空旷地带或海边拿出外衣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隐蔽的眼睛追踪。夜里关上门后,勇敢的汉子们会来听窗户根儿,索默斯夫妇说的那些指责性的话都相当尖刻。理查德并不掩饰自己,他同农田里干活的人也开诚布公,因为那些人跟他一样有反战情绪,恨透了被迫去服役。多数西部的人,索默斯想,如果杀人能帮他们逃避服役,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可这样子没用。他爱这些农民,他们同仇敌汽。索默斯的农民朋友再次警告他说他正受着监视,可索默斯对此满不在乎。“她们能把我怎么样?”他说,“反正我不是间谍,说什么也不是。他们不能怎么样我。

  我没有公开的行动,我只是我行我素,看他们拿我怎么办,见他们的鬼。”

  他拒绝小心谨慎、提心吊胆,像周围的人那样逢场作戏、两面三刀、心口不一、暗藏祸心。他仍然相信个人的自由,是的,个人自由!

  人们与他暗中为敌,他对此有所察觉。可是,他日常接触的人们还都喜欢他──几乎是爱他。所以他把其他别人不放在眼里,依旧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畅所欲言,无话可说时干脆三缄其口。敌人!他怎么会有私敌呢?他从未伤害这些人,也没感到受人之害,他不信什么私敌。他恨的只是军队。

  不过他确有敌人,那些人他不曾有半面一言之交,可他们却与他为敌,视他为毒药。他们恨他,因为他自由自在,因为他长着一张卓尔不群、无所畏惧的脸。他们恨他,因为他不曾像他们那样吓破胆。

  他们恨他,因为他同这个农庄和村舍关系密切,而农庄与农庄之间是相互妒忌的。

  他从来不信他有私敌,可他却惹得整个西部都对他恨之入骨。有件事教他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一次,他看到两个身着卡其服的军官骑着摩托从沼地边的侧路上驶来,直冲关门闭户的邻里而去。索默斯不加思索使走上前去。

  “是找我吗?”他问。

  “不,怎么会找您呢!”其中一人装腔作势地回答他,那腔调恰似给了他一记耳光。索默斯,被当成下等人中的最下等了。于是他关上了门。是这个意思吗?他们故意如此跟他说话吗?他不愿相信他们会这样。

  但是,他内心深处知道,是这样的。他们就是要向他表明:他是下等人中的最下等。在这众怒之下,他开始感到有罪了。他意识到,他们不请自到,是想进到别的村舍中查看是否藏有无线电装置或别的什么作案工具。可那门户紧闭,他们便放弃了原先破门而入的计划,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一天又一天,就在这紧张的怀疑气氛中过去了,潜艇就在岸边不远处。哈丽叶亲眼目睹着一条船沉入海里。激动而可怕之下,邮差来花言巧语地套索默斯的话。海岸监督愈来愈严,禁止出现灯光。可山腰大路上一辆行驶中马车的灯光在闪烁,比任何位家的灯都亮;或者,黑夜中,一辆缓缓行进的自行车车灯依旧亮着。后来,一艘三千吨的西班牙煤船在雾中触了礁,就在他家村舍的崖下,撞了个粉身碎骨。索默斯凝视着海浪拍打着船身,船上的煤给冲上了岸,农民们便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山上背。

  又要征兵了,每个男人都要再次接收体检,索默斯感到危机四伏。又要重新受一次折磨,第一次被刷下不能一劳永逸。预约后,他再次让医生给做了体检,结果是心跳过速、呼吸困难。他把这个结果报给了当局,回答是:“你必须按照命令的那样去参加体检。”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应招服务并最终受到伤害,他就会崩溃,会死的。不过,别急,先去看望一下自己的亲人吧。那是横贯英国西部的一次漫长旅行,在普利茅斯、布里斯托尔和伯明翰,倒几次车才能到德比。如果是个自由人,你会觉得,英国西部颇为妖娆。他一整天都那么静静地坐着看那世界。春天里,横贯这个英格兰,他不动声色,实则是在往自己心中的纵深地带旅行着。他对英格兰钟爱有加,可它却被某种非英格兰的恶魔所攫取,他自己亦几乎被其攫住。这东西把他驱向内心深处,令他无能为力,只能泰然处之。

  到德比时天色已晚。已是周六晚上了,下个十英里已无车可坐,幸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去德比周围的村庄。黑暗中的德比就像一座野蛮之城。汽车终于要发车了,车上坐满了年轻的矿工,一个个多多少少醉意朦胧。车里十分拥挤,塞得满满当当,像一车果酱,人们或者坐在别人的膝盖上,或挤挤插插地站着。既然车外不能挂人,只能让车内超员十八人,简直像把人硬给嵌进一大块咸牛肉中。

  汽车一气儿不停地走了六英里。穿行在漆黑的田野中:这车就如同齐柏林飞艇一般,只有自身的一点微弱光亮。道路失修,路况很差,可汽车却发疯般地全速向前,就像穿过黑夜的一股疯狂的昏暗意识。这群醉醺醺的矿工随着车身摇晃着,十分活跃地扯着嗓子嚎着唱歌:

  “在夜莺的歌声中

  一条长长的小路

  弯弯曲曲

  拐进我梦里的田野──”

  这首断断续续的可怕小曲儿死气沉沉的。矿工们野性十足地拖着长声儿唱着,那歌声似乎是从肚子里种出来的一般。他们也恨战争,恨透了。这歌儿,真吓人!他们刚唱完,就有一个人开始唱《蒂伯雷里》。

  “蒂伯雷里,道路远又长,

  道路远又长──”

  可蒂拍雷里那地方早就让人觉得像约拿,这歌儿自然背时,所以词儿也不长。那些痛苦的“远又长”歌曲在故作感伤中唱完了,如同哭丧一般!这是为战争唱的,发自濒死的人类。

  又有人开始唱了:

  “再见了──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宝贝儿,擦干眼泪──哦哦

  难舍难分啊,我明白。

  我──高兴──地走了,

  再见──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可别人不懂这个滑稽小曲儿,也没这份心思,那人便又醉醺醺地回头嚎起“道路远又长”来。

  一个疯狂而漆黑的周六之夜。这些年轻的矿工大约与索默斯上下不差几岁,算是同学辈。他们撕心裂肺地唱歌,那歌声同样撕扯着索默斯的心。他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尾,挤在被衣服裹着的矿工们的肉体中,却感到像紧绷绷肉体中一个陌生孤独的细胞,这肉体正在一片混乱中冲撞着奔向光明。这些矿工。他同他们在一起别提有多么自在了,不过他们是盲目蒙昧的。一旦他们撒开了野起来,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中原,诺丁汉的剧院在制造娱乐的假象,黑暗中潜伏着杀机,这是个可怕的城市。白日里,矿工们拖着长声唱着歌,如《再见》和《通往田纳西的路》,以痛苦的“田纳西”来振作精神。可在中原,矿工们的杀气在空气中弥漫着。特别是在剧院中,人们封闭其中,可怕的感情宣泄足以引起谋杀。

  伦敦,战时的伦敦,除了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本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正午时分,却有炸弹在斯特兰德大街上爆炸。夏天般的春日里,伯克郡上空的飞机。他似乎视若无睹,他必须长途赶路回到康沃尔,回到哈丽叶身边。

  可是,他得带着他的证件再次去博德明兵营报到。他被招而去,似乎是被录取了。不过,他知道,他必须再次接受体检,他早晨七点就离开家去赶火车。哈丽叶看着他穿过田野。她被独自留在家中,留在陌生的乡下。

  “今天晚上我就回来。”他说。

  这是个宁静的清晨,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在通往车站的山路上,他停住脚步。“不去,我!我不去!”他自言自语道。他想逃。可那有什么好处?他只能被当成逃兵抓起来。他已经耽误了时间,必须急着去赶火车。

  这一回,事情进展得很决,他在兵营里只呆了两个小时,体检就完了。他看得出,他们知道他,不喜欢他。他被列入C3类──不适合军事服务,但仍然招募他做轻松的非军事工作。现在没有刷下这一说了,不过这已经算相当好了,有数千个C级人在等待C级的工作,所以他们不大会想起他来的。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讨厌的人。这就算清了。

  透过花岗岩石古村舍的后窗户,哈丽叶望眼欲穿地眺望着海面。

  可怜的哈丽叶,她现在总感到恐惧。她看见理查德穿过田野朝家走来,他疾步而行,一脸的紧张,哈丽叶有点怕这表情。她;心慌意乱地冲出去,又停下来等待,她愿意这样等待。

  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见到他归来后,一脸的惊喜神色,目光变得十分美丽──或许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你回来了!这么早!”她叫道,“我没料到,连饭都还没好。

  怎么样?”

  “C3级,”他答道,“挺好的了。”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她说着抱住他的胳膊,他们进屋去把晚饭做完。这时一个农家女跑来打问结果。

  “C3呀,不错,索默斯先生,高兴,我真高兴。”

  不过哈丽叶永远也忘不了索默斯一路直奔家里的样子,她是无意中从小窗中看到的。

  就这样,又一次缓期。他们不会找他的麻烦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到了军队里会煽动叛乱,跟任何人编进一组都是个危险分子。于是,他们会让他独自逍遥,

  现在,他几乎彻底放弃了写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干活儿,惹得邻里心生妒意。

  “伯扬找了个便宜劳力,要是没有索默斯先生,他的稻草就收不完。’大伙儿这么说。这也是他们想赶走理查德·洛瓦特的又一个原因。他一到特兰德里南农庄,活儿就干得飞快。他和伯扬家关系太铁了,太铁了。而约翰·托玛斯·伯扬在集市上又替索默斯先生大吹特吹,说他理查德·洛瓦特谁也不怕,不为任何人服务,谁也制不了他,等等。

  这个夏天,理查德躲了,躲到田间地头,融入风雨,融入了康沃尔。他总是在户外干活儿,不再关心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远离自我。他同约翰·托玛斯很亲密,几乎总在田间干活儿。哈丽叶因此十分孤独。索默斯似乎飘远了,回到了普通人中间,变成了下层阶级的劳动者了。对哈丽叶来说,他的这一面具有其扭力──身着旧衣,头顶破帽,无拘无束,悠然自得。他仍然尖刻睿智。但他变得心不在焉,不再专心致志了。

  “我说啊,”索默斯一出现在麦地里,约翰·托玛斯就说,“你一天比一天像我们了。”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康沃尔眼睛看着扎了腰带、身着旧外衣、粗粗拉拉的理查德。理查德闻之,感到半是得意半是嘲弄。“他认为我掉价儿,这话有一半是批评,”索默斯心想。总之,他半是得意,半是难受。

  小麦丰收的季节颇长,人人为此高兴,可谓风调雨顺。偶尔有个年轻人从伦敦来这教堂小镇,住在小旅舍里。不时地还有些索默斯的年轻朋友追随他而来,他们仇恨军队和政府,心怀不满。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夏普,这是个爱丁堡小伙子,有点钱,喜欢音乐。夏普几乎还是个大男孩儿,属于那种苏格兰低地类型的人,顶多算个半吊子艺术家,因此总也无法过上普通人心目中受尊敬的日子。他总在与此作斗争,可总也无法摆脱它,无法不受其制约。

  夏普在较远的海边租了一栋房子,从伦敦运来他的钢琴和日用家具,管家也来了。他像一只忧郁的鸟儿那样坚称要独处。不过,他不是一只忧郁的鸟儿,也无法真正独处。他那间东倒西歪的老屋,稍稍远离悬崖,正处在伸展向海边的荒蛮活地旁,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铝矿。这地方,的确孤寂、荒蛮,充满了十足的野性诗意。夏普一时安顿了下来,与音乐和愤愤不平为伴,独处一方。

  当然他也招来了最激烈的议论。他屋里的窗帘五颜六色,这自然是在给德国潜艇打明信号。间谍,这群间谍。另一个同样的年轻人也来语地上租了栋房子,西康沃尔人认定,他在直接与德国人交接情报。倒不是西康沃尔人真怕这一手儿,不,他们才不怕德国人呢。他们恨的是这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而索默斯则是教唆犯,是头号间谍。

  这个下巴上长胡子的下流坯是要对此负责的。

  与此同时,索默斯开始感到暗自好笑。他总算赢了那帮军事恶棍。下等人!Cannglia!Schweinerie!他要用他会说的任何语言咒他们。

  索默斯和哈丽叶应邀同夏普在他的房子里共度周末。那房子名为特莱维纳。夏普是个CZ级人士,总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他决定,万一他被招募,他就来个失踪。索默斯夫妇周六下午驱车三四英里就到了,这三人在沼地上和崖畔溜达溜达,四下里没有别人。可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夏普打火给哈丽叶点烟,被视作难以言表的缺德之举。

  夜晚,他们点上了灯,那儿面被人控告的窗帘得小心拉上才行。

  狭长的音乐室里,三个人面对火炉而坐,试图舒舒服服地高兴一下。

  可是情绪有点不对头,晚饭后变得更坏了。哈丽叶蜷在沙发上抽烟,夏普四仰八叉在大椅子中,显得十分忧郁。索默斯则头向后仰坐在窗下。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嘲弄着包围他们的敌人。随后,索默斯开始恼怒地哼起一首又一首德国民歌来,根本不像在唱,而是在挑舋。

  “AnnchenvonTharau”-“Schatz,meinSchatz,reltenichtsoweitvonmir。”“ZuStrasburgaufderSchatz,dafielmeinUngluckein”他没完没了地唱着,直到夏普阻止他,他才罢休沉寂,就在那一阵紧张恼人的沉寂中,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大家都警觉地起身,随着夏普穿过饭厅来到小门厅。这时亮起了昏暗的灯光,门口站着一位中尉和三个脏兮兮的人,其中一个打着一盏灯笼。

  “是夏普先生吧?”那幼稚的中尉发出了权威的。绝对正确的声音。

  夏普把烟嘴从嘴里拔出,简言道:“是。”

  “你家冲着海面的窗口漏光。”

  “我觉得不会,只有一面窗户,是在通往楼上的过道上,我从不去那儿。”

  “十分钟前那儿漏出了光线。”

  “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有的。”说着那严厉的年轻中尉转向他那些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的随从。

  “没错,十分钟前那儿是亮过。”随从道。

  “我不懂这怎么可能。”夏普坚持道。

  “哦,有充足的证据说明那儿亮过。你屋里还有什么人?”说罢这位绅士军官一脚迈进屋,那三个康沃尔跟屁虫也尾随而入,其中一个在为他的国家兢兢业业服务时掉进了水沟里,模样惨不忍睹。哈丽叶只顾看他,忍不住笑了。

  “还有管家沃太太,已经上床了。”

  中尉和他可怜的三位勇士站成一排面面相觑。夏普、索默斯和身穿旧绸衣的哈丽叶一行站立对面。

  “夏普先生,那儿的灯光有人看到过。”

  “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我们谁都没上楼,而沃太太上床是半小时前的事。”

  “过道上的窗户有窗帘吗?”索默斯轻声插话道。他曾帮夏普装修过房子。

  “我不信有窗帘,”夏普说,“我把它忘了,因为它不在屋里,我也从不去那一边,即便是沃太太上厨房的楼梯,她也用不着过那儿呀。”

  “或许她上床时是举着蜡穿过那儿的。”索默斯说。

  中尉可不愿受冷落。这几个年轻人细声细气地闲聊,把他排除在外了,似乎他无足轻重──他们就想干这个。

  “您家面对大海的窗户没挂窗帘,对吧,夏普先生?”他用军人的口气说。

  “你明天得给它挂上个帘子了。”索默斯对夏普说。

  “你叫什么?”中尉淡淡地问。

  “索默斯,不过我没跟你说话。”索默斯冷冷道,随后轻蔑地对夏普说,“就这么回事。肯定是沃太太举着蜡烛一晃而过。”

  人们沉默了。那些好奇的旁观者们也未表示异议。

  “是,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夏普气愤地说。

  “我们明天就挂上窗帘儿。’索默斯说。

  那中尉真想把这屋子搜一遍,摧毁它的隐私,但没这么做。他上下打量着音乐室。哈丽叶尽管招人恨,但总算是个贵妇;脸色苍白的索默斯则一脸的嘲弄表情;夏普则叼着烟斗无动于衷;那几个站在背影里的小木拉子随从明知原委,几乎要“倒戈”反对这个军官了,他们对中尉来说可是太重要了。

  “哼,反正漏光了,夏普先生。从海上看得清清楚楚嘛。”说着他转身向随从们寻求证实。

  “哦,是的,灯光挺清楚的。”掉进沟里的那位说,以此出口气。

  “是蜡烛!”夏普操着他那富有乐感又恼又损的特殊语调说,“是蜡烛碰巧掠过──”

  “你有一面窗户没挂窗帘,灯光从中泄出去了。我得向总部报告这事。也许,如果您能给卡隆少校写份检讨书,这事儿就算过了,只要别再出类似事件──”

  他们走了,这三人回到屋里,怒气冲冲,嗤之以鼻。他们嘲弄那中尉的相貌和声调,嘲弄那几个随从的长相,哈丽叶觉得那个掉沟里的人最教她开心。他们这样说笑,其实他们知道窗下的荆豆丛中埋伏着人在偷听,已经埋伏一宿了,随它去。

  “你会写检讨吗?”索默斯问。

  “检讨?不!”夏普火了,不屑一顾地说。

  哈丽叶和索默斯星期一回家了。可星期二夏普就来了,说警察到过他家,留下一纸传票,要他去城里走一趟,按照《王国国防法》,他被起诉了。

  “我看你必须走一趟了。”索默斯说。

  “哦,去就去。”他说。

  夫妇俩等了一整天。下午,夏普回来了,脸色苍白,泪水盈盈,目光中透着屈辱。长官要他为他的国家服务而不是躲在与世隔绝的角落里搞恶作剧,还要罚他二十英镑。

  “我就不交钱。”夏普叫道。

  “你母亲会交去的。”索默斯说。

  果真如此。在人家手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吗不躲着点?

  低地里的麦子收干净了,他们开始收割活地上高处的两块麦田。

  夏普骑着自行车来说一个农夫请他去维斯特尔帮忙,他就去这一次;索默斯把他扯进这种事里,弄得他心里老大不乐意。

  不过索默斯挺喜欢伯扬农庄的这一家人,喜欢和约翰·托玛斯及姑娘们一起干活儿。约翰·托玛斯长索默斯一两岁,此时是索默斯最要好的朋友。他喜欢整天在大路那边的麦地里干活儿,四周是荒蛮的沼地,左首,山丘上的史前花岗岩石高耸如黑暗的金字塔,面前是大海。海面上空时有飞艇盘桓,搜寻潜艇,田里的人们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观看,看过了接着干活儿,马车缓缓地颠簸着行驶在荒芜的花岗岩石路上,像一艘摇摇晃晃的船驶过哈丽叶那间路面下的小屋。不过索默斯在上面一呆就是一天,装车、挑拣或休息,歇息时同约翰·托玛斯聊天。托玛斯喜欢带点哲理和神秘地谈论太阳和月亮,谈论月亮在夜里神秘的力量,谈论人随着季节的变幻发生神秘变化,谈论性对男人产生的神秘影响。他们就这样躺在蕨草和石楠上,边等马车边聊天。有姑娘提着篮子送晚饭来了,他们会一起吃,周围的语地、天空和秋色令他们心旷神怡。索默斯爱这些人,爱他们的敏感和聪慧。他们没受教育。可他们对世界怀有无穷的好奇,总想弄懂什么是“对的”

  。

  “索默斯先生,您觉得这对吗?”这样的问题发自女孩子们,发自亚瑟和约翰·托玛斯。他们以康沃尔人讲话的方式,吐词极快,带有西康沃尔口音。有时口音是这样的:

  “索默斯先生,你寻思这对不?”

  他们那一双双黑眼睛在盯着他,像要从他脸上看出这个道德的问题答案来,的确有点奇怪。对他们来说,是与非的概念不像对英格兰人那样一成不变。之于他们,是与非的道理仍有点神秘。只有一件事是错的──肉体上遭到任何一种强迫和伤害,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至于别的行为,都因人因事而定。他们没有一丁点骑士或爱的道德观。

  哈丽叶时而也来喝喝茶,但不经常。他们喜欢她来,可她在场又让他们感到有点不自在。哈丽叶绝对是个贵妇,她喜欢他们大家,可她有点矜持。索默斯跟他们很是亲如一家的样子,但哈丽叶不行。女孩子们都说:“索默斯太太不像索默斯先生那样跟我们渴得热热乎乎儿。”

  不过哈丽叶来,总是让他们感到开心。

  可怜的哈丽叶在村舍里日子过得好不孤独。现在理查德不把她挂在心上,他只对托玛斯和农民们感兴趣,自己一天天变得更像个劳动者了。而农民们对哈丽叶如何独守空屋并不在乎,连夜里独自守在那间小屋中担惊受怕也不予理会,因为那是她感到英国当局恨她胜过恨索默斯,因为她让他们感到她蔑视他们。正因为他们实在卑鄙,他们一见她就恨,恨她的美,恨她的骄傲和她的尖刻。可是,理查德,连他也忽视她、恨她。她简直给逼疯了,于是他们两个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麦收尚未结束,天一天比一天短了。有时索默斯独自一人躺在麦捆地上,等待最后一辆马车来装车,别人此时则在挤牛奶。渐渐地,夜幕开始笼罩在阴暗、粗砺如兽皮的沼地上,笼罩在那些浅灰色的花岗岩石头堆上,那古老的石头看似一群群巫师,教人想起血腥的祭祖。索默斯在晦暗中坐在麦捆儿上,看着海面上灯火明灭,他不禁感到自己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里。跨过疆界,那夕阳中有当年凯尔特人可怕的世界。远古的史前世界精灵仍在真正的凯尔特地域上徘徊,他能感到这精灵在野性的黄昏中进入他体内,教他也变得野气起来,与此同时教他变得不可思议地敏感微妙,从而能理解血祭的神秘:牺牲自己的牺牲品,让这血流进古老花岗岩上荆豆丛的火焰中并百倍敏感地体验身外动物生命的黑暗火花,甚至是骗幅,甚至是死兔体内正在于死的蛆的生命之火。扭动吧,生命,他似乎在向这些东西说,从而便再也看不到其令人厌恶的一面。

  这凯尔特古国从来不曾有过我们拉丁一条顿人的意识,将来也决不会有。他们从来不是基督徒,在蓝眼睛的人看来不是,甚至在真正的罗马和拉丁天主教徒看来也不是。不过,他们被我们的意识和文明压得过分,积郁起永久的文火,它永远也扑不灭,除非它自己燃尽。

  这个秋季,理查德·洛瓦特似乎倒退了。他对这个地方怀有激情,怀有深深的乡恋。他能感到自己的变态。他不再想刻意作为一个思想冒险家去斗争。他愿意随波逐流漂入某种血的黑暗中去,令自己的血管再次随着徘徊于史前人祭场上神秘石头中的野性振荡而共振。人祭!他能感到他那黑暗的血液意识再次附着其上,渴望而又感到神秘。古老的神灵,古老恐怖的神灵缠绕着浑尘中黑暗的沼地边缘,天光四射开去,明朗的天随之化为乌有。随后,一只猫头鹰开始飞翔嚎叫,理查德思绪回溯,回溯到血祭的史前世界和太阳神话、月亮神力和圣诞树上的概寄生,从而离开了他的白人世界和白人意识。远离强烈的精神重负,回退,回退到半冥、半意识中,在那里,意识搏动着,是一种激情的振动而非理性意识。

  约翰·托马斯驾着车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将麦捆装车,边装边聊天,聊的是他们深有感触的半神秘事物,一直聊到天黑。约翰·托玛斯紧张地扑闪着那双棕色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恐惧,惧怕冥冥中的东西,惧怕不可知的恶毒行为,首当其冲的是:怕死。所以他们才要谈论死亡和死的力量。这个农民,以某种非理性的方式弄懂了这些问题,甚至比索默斯懂得更多。

  夜色初降时,他们驾着马车下了山,在村舍门口分了手。对有着一脑子条顿人思维方式的哈丽叶来说,约翰·托玛斯的招呼声就如同嘲弄。而索默斯则像个敌人回家来了,脸上的表情透着十足的刻毒。

  对哈丽叶来说这是个痛苦的时刻,亦是个令她焕发光彩的时刻。

  秋天一口凉似一日,麦子收完了,就到了十月。约翰·托玛斯每天都驾车穿过沼地去集市上,要走两小时呢。这天索默斯同他一起去,他妹妹安妮也一道去买东西。这是个美丽的十月早上。他们穿过教堂城外那一片石头小山包,继续上山,那里,花岗岩地表看上去一派荒凉,古老而坚实。他们能看到远处巨大的悬崖下飞翔的海鸟。还有一只雕在教堂城下方的沼地上盘桓。这是一个充满康沃尔色彩的神奇早晨。约翰·托玛斯和索默斯步行上山,把马恒绳留给坐在车上的安妮。

  “等到战争结束的那天,’索默斯跟着车在阳光下穿过枝头摇曳的荆豆丛向山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要走得远远儿的,去墨西哥、澳大利亚,看能不能在那儿生活。你也要来呀,咱们在那儿办个农场。”

  “我!”约翰·托玛斯说,“我去算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呢?”

  那康沃尔人以一个他特有的怀疑微笑做了回答。

  他们终于穿过沼地,翻过了山,到达了城里。约翰·托玛斯总是迟到。索默斯转来转去买东西,后来在一家小吃摊上与安妮碰头。约翰·托玛斯也是要到那儿的,可他食言了。索默斯在这康沃尔的码头上溜达,现在他熟悉这儿了,人们见到他也认得出他来,他是个招人恨的主儿。不过,买卖人儿对他倒是和蔼而友好。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这座城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两个德国潜艇军官进了城,身穿从他们击沉的英国船上弄到的衣服。他们在山湾旅馆住了一夜。两天以后他们劫了一条渔船,对渔夫讲了这件事。有个渔夫不信,他们就向他出示旅馆的收据作证明,然后弄沉了渔船,用划艇把三个渔夫送上了岸。

  ·托玛斯这个唠叨嘴子应该五点钟到马厩。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从没准时过。索默斯和安妮一直等到六点,所有的农夫们都驾车回府了,只剩下他们了。

  “伯扬家的车──永远最后一个。”别人都这么说。

  天黑了,店铺都打烊了。忙了一天的城市这时变得冷漠、生硬而荒芜,陡峭的山路上风呼呼地刮着。快七点了,约翰·托玛斯还没到。安妮气疯了,不过她了解他。索默斯倒是显得平静。不过他知道这是约翰·托玛斯在蓄意侮辱人,他决不再相信他了。

  七点过了好半天,这家伙才来,带着一脸让人琢磨不透的坏笑,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

  “我再也不跟你来了。”索默斯不动声色地说。

  “我也不了,索默斯先生。”安妮叫道。

  赶着马车到家要走两小时,走很远才能爬上那条黑暗的沼地,然后在寒冷的夜里穿过活地,走到北面陡峭如悬崖的下坡,就到了教堂城,在那儿能看到远处的大海。他们靠近北坡了,脚下一片黑暗处就是家了,这时索默斯突然说:

  “我以后再也不赶车走这条路了。”

  “是吗?为什么,干吗说这个?”性情温和的约翰·托玛斯叫道。

  九点过后,他们走下石子路,透过黄色窗帘看到了村舍里的灯光。可怜的哈丽叶。索默斯起身下车时,感到自己快冻僵了。

  “回头我再来取我的东西。”他说。去农庄上取东西更方便些,反正他得到那儿取牛奶。

  这时哈丽叶开了门。

  “你可回来了。”她说,“出事了,洛瓦特!”约翰·托玛斯的一个妹妹也从屋里出来了,来安慰索默斯太太。

  “什么广说着,他感到恐惧袭上心头。

  很明显,哈丽叶受到了惊吓。下午她走了三英里路到夏普家去,天黑时分回来,以为索默斯七点钟会回来。她像往常一样给他留着门,没锁。暮色中她一脚踏进门,就知道出事了。她点上灯,四下张望,发现屋里东西乱了。她直看自己的细软盒子,东西都在,但被翻动过。再查看一下抽屉,里面的东西全给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给搜了个遍。

  她顿时感到惊恐万分。她知道,自己仇视那些政府的人。她内心深处恨这僵死而又空虚的社会,恨其空洞无聊的法律。她一直害怕,一直是见警察就躲,天知道她犯了什么罪。现在,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局对她开始穷凶极恶起来。这事令人吃不准,感到无名的恐惧。

  她飞逃到农庄上去问,木错,是有三个男人来过,打听索默斯夫妇。人们对其中一个说索默斯先生赶车去城里了,还说看到索默斯太太穿过田野上教堂城了,随后那几人又进了屋里。

  “他们把什么都翻了个遍,全翻了。”哈丽叶惊恐万状地说。

  “什么也没搜到,他们怕是挺失望吧。”理查德说。

  但这事也教他吃了一惊,算得上农庄上一大恐怖事件呢。

  “这事儿准跟夏普有关系,肯定是。”索默斯自我安慰道。

  “谢天谢地,屋里十分干净整齐。”哈丽叶说。她嘴上这么说,实则这是对她致命的一台。

  他们拿走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动他的文章。不过他们搜了他的衣袋──从他的夹克衫衣袋里掏走了几封便笺,拿走了一本书、一个夹有几页纸片的笔记本和他的地址簿。不错,是拿走了几件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倒没什么,就是给夏普家添麻烦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感到难过压抑,早上懒得起床。哈丽叶倒是有所准备,穿戴整齐下楼来做早餐了。早上八点时分,索默斯突然听到哈丽叶叫起来:

  “洛瓦特,他们来了,快起来,”

  他听得出她在害怕,便匆忙套上衣服下了楼。楼下来了一位年轻军官,还有那个粗野的警察小队长及另外两个小丑样的人。索默斯连衣领扣子都没系就下来了。

  “我奉命前来搜查你的家。”那青年军官说。

  “你们不是昨天就搜过了吗?’哈丽叶叫道。

  那青年军官冷冷地瞟她一眼,没回答。他看过那一纸搜查令,于是那两个身着便衣的小丑模样侦探便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警官会向你们宣读这项命令的。”

  索默斯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一言木不发,只是在等待,随后那警察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宣读军事当局的命令:居住在特莱威特海姆村舍的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和哈丽叶、爱玛·玛丽安娜约翰娜·索默斯必须在三天期限内离开康沃尔。还要求他们每到一地,必须在十二小时内向当地警察局报到,汇报他们的地址。他们被禁止进人康沃尔境内的任何地方,等等。

  索默斯默默地听着。

  “可这是为什么呀?”哈丽叶叫道,“为什么,我们怎么了?”

  “我说不上,”那年轻军官冷冷地说,“但你们肯定犯了什么事。人家不会平白无故下这道命令。”

  “可这算怎么回事?算什么?反正我是木知道我们干了什么,要受你们责难。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你们治罪的依据吗?”

  “没有,除了命令上说的,你没有权利了解得更多。”说着,他折起那张大公文纸,正言厉色地交到索默斯手中。理查德默默接过,又读将起来。

  “这太可怕了!他们凭什么治我们罪?我们在这儿老老实实住我们的,没干什么让他们责难的事,我们怎么了?”哈丽叶叫道。

  “我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可不敢冒险──把你们留在这儿就是冒险。”

  “可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哈丽叶叫道。

  “这我无可奉告。”

  “但是你的确知道。”她全然像个妇道人家那样刨根问底。

  “不,连我都不知道。’他冷漠地说。

  哈丽叶又气又怕,不由得落下泪来。

  “难道我们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她狂叫起来。

  “安静!”理查德说。

  “好了。为你的国家效劳是你的义务,如果这是你的国家的话,就尽你的力;如果你选择让自己受怀疑的话──”

  “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趁这边说话的当儿,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小丑侦探四下里搜查起来,把书拿下书架,还把钟表打开来查看。索默斯对此冷眼相看。

  “这是你的吗?”一个恶棍翻开一本绘有怪状表格的书问道。

  “是我的,那是一本植物笔记。”索默斯冷冷地回答道。

  那人没收了这本书。

  “他能从这本书里学会霉菌和寄生虫的结构。”理查德冲哈丽叶调侃道。

  “这屋子是不是全都可以搜?什么都翻翻?”军官冷言冷语道。

  “你明知故问。”索默斯道,“昨天我们不在家时你们就干过了。”随后他问,“谁对此负责?我可以给谁写信告你们?”

  “你可以写给索尔兹伯里的南方师部威特海姆少校,不知道有没有用。”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索默斯趁机记录下来,不过不是在他的地址簿上,它被没收了。

  “平白无故受这样的欺负,”哈丽叶叫着,声泪俱下,“平白无故,就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可我嫁给了一个英国男人,他们就哪儿也不让我去,只许住在英国。”

  “不止为这个吧。不仅仅因为你不是士生土长的英国人。”军官说。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叫道。

  这回他拒绝回答了。那警察小队长瞪着一双蓝眼睛迷惑地望着他们。

  “没别的原因,除了这,不可能是别的原因了,”哈丽叶哭道,“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我们没干什么。仅仅因为人家不是天生的英国人,好像这也能选择似的。无缘无故受这种迫害,无缘无故,甚至没个公开的说法!”说着她擦干泪水,算是出了口气。那小队长朝路上看去。一个小丑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又开始在书堆里翻找起来。

  “这儿行了!”军官对侦探悄声说,可那侦探不听,坚持翻下去。

  “这是你的素描簿吗,索默斯先生?”那小丑问。

  “不,是赫迈厄妮·罗杰斯夫人的素描作品。”索默斯嘲笑道。

  那小丑随即把本子塞了回去。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哈丽叶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美国?如果我们招人讨厌,就不在这儿呆了。我们这就想走,为什么他们连这也不许?’这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肯定有其理由的。”那年轻军官说,他越来越显得难耐。

  他再一次催促那两个小丑侦探,可那俩人偏偏热衷于探寻别人的隐私。

  “如果我们就是不走,坚决滞留此地,那会怎么样?”哈丽叶说,此时她全然是个妇道人家。

  “你最好别以卵击石。”年轻人阴沉地说,那口气显示出对自己所代表的绝对权力和正确的十足信心。就冲这,索默斯就想扇他一个耳光。

  “哈丽叶,别说了,”他气恼地冲她叫道,“你说够了。让他们为所欲为去吧,反正他们掌着权。”

  哈丽叶平静了下来。寂静中,只听得那两个小丑在衣物中胡乱翻腾,其中一人看了面包筒又看茶叶罐子,索默斯冷眼相看,他微微上翘着鼻子,那样子颇像一只狗在表示自己的厌恶。那军官再一次悄声催促他们,可仍然不奏效。

  “打算去哪儿?”军官问索默斯。

  “哦,就去伦敦。”索默斯说,他感到跟他说不通。

  “我猜,他们会把搜走的东西都还回来的。”说着他朝那两个小丑示意一下。

  “我也这么想,不能当证据的东西都该还。”

  小丑们终于快翻完了。

  “反正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管服从命令,管他什么命令呢。”年轻军官略带抱歉道。

  索默斯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脸色苍白,表情凝重超然,如入无人之境。在他眼里,他们不是人,只是几个服从命令的物件。他的目光中透着这个意思。那年轻军官呆不住了,想走。

  搜查终于完了,小丑们着实拣到了几件小东西。那军官目送他们上了路,道了再见,便飞也似地离开了。

  “再见,先生!再见,夫人户军官同情道。

  是的,结束了。哈丽叶和洛瓦特后怕地默默相觑。

  “咱们非走不可了。”她说。

  “走呗。”他说。

  她细看了一眼那一纸要他们离开康沃尔的蛮横命令。她。心里并不觉得离开这里有多难过,这地方太教人痛苦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一个女孩来打听消息,然后索默斯出去了。叫亚瑟的小男孩上山时听到军官对那警官说:“我真不想干这个呀。”

  哈丽叶忽而痛苦忽而发牢骚,实际上她大受了一场惊吓。索默斯口袋里曾揣着一首赫布里底群岛民歌的歌词,是夏普带来的,他们都觉得那歌词很好。歌词记在一张小纸片上,揣在夹克口袋里。不是用任何语言写成的,没什么意思,只是很上口,几乎像野兽的叫声,名为《海豹女之歌》。这张纸片被他们抄走了。

  Vermihiu-ravonalavo.

  Vermihiu-ravohovoi-

  Vermihiu-ravonalavo-ancatal-

  Traum-sanjechar-

  这有什么可调查的?有什么,有什么呀?哈丽叶很爱想这件事。

  索默斯真希望被上刑拷问,被逼招供,那上面唯一让人看得懂的词Traum是个德文,只能招出这个词来而已。

  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必须下周一坐西部快车离开。痛苦紧张的整装开始了。索默斯烦透了这些劳什子,便把旧手稿全付之一炬。他们决定让这房子保持原状,书还摆在书架上,只带走个人的行李,因为索默斯决定还要回来的。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一直无所适从。他是太爱这个地方了。自打征兵开始,他就提心吊胆,每当他从村舍沿着田野间小路走向活地,他都会自忖:我还能看到洋地黄盛开吗?能等到洋地黄开花再走就好了。他终于看到了洋地黄花开,然后是石楠──他能看到石楠花开吗?再往后是通往海边的开阔地上盛开的报春花,一蓬蓬怒放的报春花,花丛中有一只狐狸在凝视他。

  近来他感到安定了,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经沉入了那里的土地中,永远在那儿扎下了根似的。他的灵魂似乎已沉入那个活地下的康沃尔了,可他现在必须从中抽身而出。他异常麻木,几乎难以移动。村里的人们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只能回到村舍里再烧手稿,收拾行装。

  但他还是像受到什么神谕似的,决定早晚要回来。他会竭尽全力同当局作斗争,争取在一两个月内回来,赶在园子里落雪之前回来。

  “我要在一两个月内回来,或者三个月内。”他对谁都这么说,可他们只是干瞪着眼看着他,只有约翰·托玛斯说了话:

  “你说过再也不赶车进城了,还记得这话吗?”索默斯从他那黑亮的眼睛里看得出自己说过这话,但他仍然坚持说:

  “我的意思是短时期内。”

  星期─一早他就到村里跟人们道别。那一刻他很痛苦,因为他实在依恋这些人,他们也舍不得他。他不忍离去。只有一个人没到场,就是詹姆斯大爷。索默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詹姆斯大爷下地干活去,以此来躲避同他道别。

  约翰·托玛斯驾着双轮马车送他们,亚瑟则驾车为他们拉着大件行李。农庄上这一家人算是为他们尽心尽力了。索默斯永远也忘不了,星期天他和哈丽叶辛辛苦苦打包收拾时,约翰·托玛斯把自家餐桌上的星期天大餐端来给他们吃。

  在那个十分可爱的清晨,他们上路了,行进在海边的山坡上,车里坐着哈丽叶、索默斯和约翰·托玛斯三人。他们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似乎是上路去探险。

  “我不知道,”约翰·托玛斯说,“可我就是觉得一切都会变好。”说着,他开怀大笑起来。

  “我也这么想,”哈丽叶叫道,“似乎我们会更加自由。”

  “这样子倒像是去做一次长期探险。”索默斯说。

  他们驾车穿过小镇,在市面上显得很招摇。奇怪的是,人们对他们很不在意,人与人之间如此淡漠。

  在火车站上,索默斯与约翰·托玛斯告别,他们是莫逆之交。

  “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儿。”那年轻农夫说。

  “很快的,咱们想办法快点,”索默斯说,“咱们来想办法快点见面。你也可以来伦敦看我们。”

  “嗯,我能去就去,没有比这更让我快活的事了。”他说。可就在他说这话的当儿,索默斯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和安妮等了他那么久。他知道他不会很快再见到约翰·托玛斯。

  在去往伦敦的长途旅行中,索默斯面对哈丽叶默默地坐着。火车上挤满了人,多是些从普利茅斯来的军人和水手。一个海军军人同哈丽叶聊天,口气像其他人一样苦涩。一个人一旦开始严肃的谈话,那口气必然会苦涩起来。也有不少人甚至开始嘲弄自己的感情。人们开始唱《再见吧》这首歌来代替《风铃草》,这标志着情绪上的变化。

  但索默斯坐在那儿,感到自己已经被杀死了。他是那么沉静,脸色那么苍白,完全如同死人一般。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死了──社会、爱情、朋友。这是他信仰上的致命伤。就这样,他脸色沉静如水地坐着,如同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毫无怨言,自顾默默地超然沉思。这张脸着实教哈丽叶感到丧气,让她感到迷惑幻灭,似乎她的心也非得跟着破碎不可。可她此时的确心情不错。她一直怕的是被关进某个可怕的集中营,与索默斯分开。对人类的德行,她比索默斯还缺少信心。离开康沃尔着实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那儿她总感到有压力,痛苦难当。可这种压力却正是索默斯十分喜欢的。所以,他那张木然沉静如同上了十字架的脸不仅令哈丽叶感到沮丧难耐,还令她怒不可遏。他干吗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为什么他不做出抗争的表情?

  他们到了伦敦,拦了一辆又一辆出租车,终于有一个司机答应送他们去汉普斯特德。他曾经给一位挚友写信,请她回信,看她能否接待他们一两天,她回电说行。于是他们就去了她家。这是个娇小的女人,教索默斯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尽管她比母亲当年要年轻。她和丈夫在费进主义刚刚兴起时那忙碌的日子里与威廉姆·莫里斯是朋友。

  此时她丈夫正在生病,她同丈夫、护士和成年的女儿一起住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座不大的老房子里。

  雷德本太太提心吊胆地接待了名声可疑的索默斯夫妇。不过她算有胆量的了。伦敦的每个人此时都心惊胆战的,任何一个不是狂热可憎的所谓爱国者都提心吊胆。人们处在恐怖统治之下。雷德本太太本是个坚强的小妇人,连她都感到惊慌了。这是因为当局会对你做出十分可怕的事来。可怜娇小的海蒂,长着一张贝壳样的脸,像个聪明的娃娃,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这样娇小的人儿却要在理念的海洋中道游并因丈夫的崩溃而受难。这个流灰色短发的小女人,目光却是那样野性不屈。她生养了三个出众的儿女。这一切都看似一场悲喜剧。现在又赶上了战争。她简直惊诧不已,不想活下去了。可怜弱小的海蒂把索默斯夫妇接进了她宁静窄小的老屋里。理查德和哈丽叶都爱她,理查德暗自发誓,他心中将永远为她保留一个位置,即便她逝去。他这样做了。

  不过伦敦教他深受其苦。天气阴冷,雾气沼沼,令人难以将息。

  在这里,他不禁怀念自己的村舍,怀念那花岗岩丛生、覆盖着荆豆丛、从沼地逶迤到海边的坡地。现在他无法忍受汉普斯特德荒地了。他此时心眼中看到的是山坡下的农场──灰蒙蒙裸露着的田野,点缀着石头,矗立着新起的灰顶大谷仓,还有绿油油的纵横阡陌、浅灰色的院墙,还有那荆豆丛和大海。思乡的折磨。他渴望回去,他的魂在那儿。于是他满怀激情地给约翰·托玛斯写信。

  理查德和哈丽叶有生以来头一回上了警察局,去汇报自己的行踪,局里的警察对他们一无所知,说他们不必来汇报。可第二天就有一个大块头警察来敲海蒂的门,问是否有叫索默斯的人住在此地。他们解释说早汇报过了,可这人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索默斯急于尽早找到房子以释海蒂的负担。一位在军中服役的英国诗人朋友的美国妻子提供了麦克兰堡广场附近的房子给他们住。于是,到伦敦的第三天,索默斯和哈丽叶就住了过去,心中对这美国女子充满感激。他们身无分文,那女人便十分慷慨大度地让他们白住、白吃。她美丽而泼辣,其诗作教索默斯敬畏、回味无穷,很少几个女诗人能教索默斯产生这样的感觉。

  新生活在索默斯对康沃尔的苦苦思念中开始了,在国王十字路或蒂奥巴尔兹路上散步时,他眼中幻化出的是他的村舍和通往沼地的路。他两次给索尔兹伯里总部写信,坚持要他们允许他回去。回信说不许。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留下了一本书和一小打纸,小小的一沓,是侦探没收的。那是一场拙劣的雕虫小技而已。连那写有Vermihiu的纸片也还了回来。索默斯又写了信,但毫无结果。再后来,约翰·托玛斯来信了,说说西边的事,这是索默斯得到的好友的最后一封信。

  不久后,夏普来伦敦了,他觉得那边太寂寞难耐。他们度过了好几个愉快的晚上。很多人都来看望索默斯了。不过,夏普对他说:“他们还在监视你,门口有两个警察监视每一个来客。”

  整个伦敦都弥漫着恐怖气氛,就如同在沙皇统治下那样,没人敢于开口。可这次不同的是:人类中的低级货色监视高级精英,妄图令其屈就。

  一天晚上,索默斯家里热闹极了:四位诗人和三个不是诗人的人聚在一起,都在争论诗歌问题。那是个美好的夜晚。索默斯在黑暗中跑下楼梯去开门。厅里没有灯。他猛地打开门,发现门廊里站着三个警察。没等他开口,他们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哈丽叶和索默斯去箭弓街汇报,那儿的警察竟然对他们不太在意,这可真不错。索默斯可以看得出民警们是多么讨厌军事命令。

  不过他知道他是处在别人监视跟踪之下的。两个月后,那美国朋友需要用房子,索默斯夫妇就转到肯星顿广场旁夏普母亲的寓所去住。又有不少朋友来拜访了。一天晚上,有人把夏普叫出客厅,侦探们在大厅里质问他索默斯的经济来源等问题。这些小丑、杂种侦探。连夏普都当面耻笑他们下作。与此同时侦探们又到老地址去探听他们的情况,其实他们早就报告过住址变迁了。这些当官的脑子该有多么迷糊!

  局面变得难以忍受。索默斯给时下颇具影响的一些朋友写信诉苦,可那些小人也试图往这些名流身上泼脏水了。随后他和哈丽叶从好心的海蒂那里租了一间村舍,在牛津郡住了下来。他们再次向城里警察汇报并再次获得了警察的同情。于是索默斯说:“我再也不汇报了。”

  但他知道他一直在被监视之下。陌生的男人盘问索默斯隔壁的女人他的行踪。他感到自己像个犯人,心中生出犯罪感和恐怖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该隐那样远离尘世,甚至还不如该隐。尽管他并未杀人,可是他到底没干什么?一个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一个犯人!那群肮脏的、食腐肉的乌合之众正试图来咬食他。这意味着耻辱和死亡。

  圣诞节到了,严寒袭来。他和哈丽叶此时穷困潦倒,他又病倒了。他躺在小屋里遥望着冬季的天空和远方厚草顶的村舍。人病了,可心却生机勃勃。“不,”他自言自语道,“不,不管我做什么或做了什么,我都没错。即使我做了他们称之为犯罪的事,我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谴责和裁决呢?不管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负责。我拒绝他们的诋毁,我压根儿蔑视他们。他们是愚民,专食腐肉,满嘴的龌龊,就像吃死人肉的豺一样。上帝保佑我杀了他们吧,希望我有力量去摧毁他们,一口气杀了他们,成千上万地杀他们。我求上帝保佑我杀光他们这些愚民。他们会让我感到我错了吗?不,不会。决不会。我会提防着,不让他们肮脏的牙齿碰我,那会毒了我的血。怕他们!为此感到自己错了吗?决不,即使我当了几回该隐,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也不会有这等感觉。即使我犯了他们所定的所有罪行,我也不会感到错了,我决不让他们给我定罪,天知道我不会的,我也不会再向他们的警察局汇报了。”

  于是,一感到恐怖袭上心头,一感到自己给入了另类,贴上了标签,被社会当成罪人,等着被消灭,他就会振作起来,对自己说:

  “就让他们把犯罪感强加给我吧。我产生犯罪感,感到成了另类,以此自我贬损,因为我害怕。可我没错,我没于错事,不管我都干了些什么。这就是说我没对社会做什么错事。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那是我对自己犯的错,是我同别人之间的事。一个人可能会犯错误,是的,人常常犯错误,但轮不到他们来判罪。只有我自己的灵魂才能宣判自己。让我从他们身上了解人类的肮脏吧,这些诋毁人的人,让我监督他们就像监督散发着臭气的鬣狗,决不要怕他们。让我来监督他们,让他们作困兽斗,丝毫也不要承认他们是我的法官,永远不。

  我宣判了他们:他们是一群愚民。而我是人,我严守我的灵魂永远不让他们有判决我的机会。”

  从而他发现了世上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人要特立独行,做自己的法官。他采取什么立场,全然取决于他对自身的审视,让那杂种世界信口开河、为所欲为去吧。他自有行为的秘诀:特立独行,由灵魂深处评判自己。于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要用自己灵魂的判断这一试金石来观照。只畏惧自己内在的灵魂,决不畏惧外在的世界,不,任何人也不畏惧,哪怕五千万人也不怕。

  要学会什么也不怕,除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但与此同时又要留心千百万别人。索默斯会对自己这样说:“大不列颠有五千万人,就算他们几乎全跟我作对,随他们去。”

  这之后是一段安宁的日子。他给约翰·托玛斯写了信,但没有回音,这情形就如同那天晚上他空等托玛斯一样。托玛斯怕了,交情就这么断了。

  当局仍然不允许他们回康沃尔。就断了这个念头儿吧。他写信去,要他们把书和床上用品送来,其余的可以卖掉。

  痛苦的是在牛津郡打开运送来的那些康沃尔宝贝。那段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就开始另一种日子吧。他死心了,认了。

  这是个美好的春天,在这儿,英国──莎土比亚的英国──的中部,春天里洋溢着他从未体验过的甜美与人情味。人们友好地交往,毫无戒备,尽管他们知道麻烦的存在。警察也显得温情和蔼。这里再次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温情脉脉,可爱至极。不过,伐木工人在砍树,砍光了春天的林子去做战壕的撑木。

  再次被招入伍的悬念总也挥之不会。“当然了,”索默斯想,“如果我丁点儿用也没有,他们会痛痛快快放了我的。”

  春光在流逝。索默斯的姐妹们很是孤独,因为她们的丈夫都去打仗了。他妹妹在他们荒凉的德比郡故乡为他准备了一处村舍。于是,他在阔别故土六年后回乡了,他感到自己是个痛苦的异乡人了。这是北方,工业精神渗透了一切:这是煤和铁那异化的精神。人们活着是为了煤和铁,仅此而已。这一切有何益处?

  这回他用不着去警察局汇报了。有一天来了个巡警,不过这人挺好,也有点痛苦。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与他交往的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谓的新式军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别是那些“窝儿里横’伪军人,他们可是掌握着全英国的大权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征兵令下来了:为陛下服役。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门就被禁止进入康沃尔地区,如果我到任何一处都要被强制向警察汇报,让人当成个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应征入伍的。”

  这之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很像博德明那个时候,他们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还是收到了通知去报到。

  还能怎样?他豁出去了,去。哈丽叶陪他进城。征兵地看似一处周口学校,从路边下几步台阶就到了。在一间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里,他坐在长板凳上,边等边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边上坐着一个大块头矿工,年纪与他相仿。那人因着屈辱而露出一脸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时后,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惯例脱光了衣服,可这次却让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夹克衫。

  他就这样给带进了一间高大狭长的教室。教室一边一长溜排开着各个部门,几道屏风后形形色色的医生们在忙碌着;另一进则摆放着一张长桌,坐着一些办事员和身着军服的军中老朽。那些办事员在恪尽职守地抄抄写写,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令他们庆幸,那些军中老朽则四下里左顾右盼着,这张“末日审判台”旁生着一炉火,旁边的板凳上两个裸体男人羞耻地坐等着。他们试图用夹克衫遮遮自己的裸体,可心烦意乱中又懒得理会它,由它去。

  “老天爷!”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夹克一丝不挂,这是怎样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个子矿工全裸着在量身高,那是一具干枯的裸体,令人生厌。”“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为什么没有一头动物是这副样子?这样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躯体。它令人厌恶,毫无生命的意义。”

  在另一处,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也全裸着。他挺着胸让一个半吊子医生在他两腿中间摸着,很明显,这个赤裸的青年觉得自己颇是个运动员,决心要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他昂着头,做出高贵的姿态。当那小丑般的医生说“咳嗽”时,他便英勇地大咳一声。这健壮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来品评的家具。

  屋子另一边,军中老朽们在观赏这一出出戏剧小品。这些丘八大爷时不时地同屋子对面可疑的医生们放肆地开着玩笑,拿这些裸体男人们开心。屋里的讥讽声让人难以言传,简直是厚颜无耻。索默斯身穿夹克衫,露着瘦腿,蓄着胡子,那尊容,说他是哪路神仙都不为过。他在等着叫他。叫到他后,他脱去夹克,一丝不挂,等着量身高、称体重,在一片刻毒的讥讽声中像一块肉被人拨拉来拨拉去。

  随后他被叫到隔壁去检查视力,仍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讥笑声。查完眼科又进隔壁,让他两腿交换着作单腿独立,还有弯腰之类的动作,很明显是看他体格上有无缺陷。

  进了下一屏围里,一个傻乎乎的家伙,明显不是医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说:“有什么病吗?”

  “有,”索默斯说,“我染上过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结核的危险。”

  “哦,那就上那边去吧。”

  于是,他裸着瘦长的身子,羞臊难当地给带到另一个部门。那里的一个老混蛋背冲着他足足有十分钟,才转过身说:

  “嗯,有什么病?”

  索默斯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几乎难以开口,愤懑与耻辱足以令他忍无可忍。

  “哪个医生说你要得肺结核?告诉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着不屑一顾。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他,听着。索默斯知道他们已经在等他了,他们要排除他。不过他保持着镇静。那老家伙接着用听诊器听他的心和肺,拿着听诊器的一头在他肉上戳来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压出印子来。索默斯一直阴沉着脸。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他既恨他们又蔑视他们。

  那家伙终于甩掉了手中的听诊器,沉着脸等待。

  随后他被支到另一处,那个拿听诊器的家伙到那张大审判桌那里去了。最后这一关,里头有个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儿,样子像药剂师的助手,他最好开玩笑。笑声不停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不过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闻,泰然处之。

  那药剂师助手模样的自负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咧嘴,似乎要说:“天啊,这模样简直是个稻草人!”索默斯垂着眼皮回了他一眼,那自负青年立马儿住嘴。他告诉索默斯换换姿势,然后他走向前来,直到几乎身体相触。那穿蓝哗叽海军服的稍稍向后躲着,似乎怕这光身子的人传染上他。他把手伸进索默斯两腿之间,边捏边往上挪动,直摸到生殖器下。索默斯感到那人的目光变得邪恶起来。

  “咳嗽。”他说。索默斯便咳嗽。

  “再咳。”’他说。索默斯嗓子里咕噜一声,便厌恶地掉过头去。

  “转个身,”那人说,“脸朝对面看。”

  索默斯转过身,面对着长桌后的那些长着猴脸的人们。这样他就背对高窗而站,那愣头青笔直地站在他身后。

  “叉开腿。”

  他分开双脚。

  “向前弯腰──向前──再向前一

  索默斯弯下身子,尽力压低,意识到这小子正在他身后漠然地看他的肛门。原来人们一直在拿这玩意儿开涮。

  “行了,拿上你的夹克上那边去吧。”

  索默斯穿上夹克,过去坐到火炉边的长板凳上,面对着那张“审判桌”。那憔悴的大个子矿工仍然让他们耍弄着。他看上去不够聪明,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朝前弯腰。他不是挺直腿弯腰,而是下蹲,像矿工平时那样一蹲到底,因为他根本不懂他们的意图。于是那个半拉子医生乐不可支地让他再来一次。这场戏一直在演,索默斯都看在眼里。

  他觉得那矿工很可怕。他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短鼻子,扁脑袋。这张狮子鼻脸上茫然一片,智慧全无,只剩一脸的惊诧和盲从。

  似乎这丑陋强壮的身体听不懂话了,天啊,丑陋成这样,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索默斯直挺挺地坚持着,沉着脸,目光警觉。他现在感到他受够了。他赤裸着身子,只穿着夹克坐在那里,看着大屋里的这群小丑们,感到从心里和脊梁骨里射出一股振动的力量,意欲消灭他们,清除他们这些蠢货,一脚把他们踩进泥里,他们原本就属于那里。

  终于,召他到那桌前去了。

  “你的姓名?”一个老的问他。

  索默斯看着他,声音低沉地说:“索默斯。”

  “索默斯──理查德·洛瓦特?”那口气透着难以言表的蔑视。

  理查德·洛瓦特意识到他们已经恶毒地伤害了他。是的!他也伤害了他们,最终会伤得更厉害。

  “你把自己说成是个作家了?”

  他没言语。

  “写什么的作家?”──全然的蔑视。

  “书──随笔。”

  那老朽继续记录着。是的,他们就是想让他感到他们伤害了他。

  他们还要剃了他的胡子呢!他们真敢!他站在那儿,一双小细腿十分可笑,身上的夹克也可笑,但他没感到自己愚蠢,绝没有。他苍白的脸上表情镇静,稍稍上翘的鼻子表示着自己的厌恶,目光凝重坚定,这副表情令那审判桌旁的人们都沉默了,甚至那自命不凡的医生也老实了。直到一脸胡须的他身穿长及腿部的夹克走出屋外,他们才抬起头,发出最后一声讥笑。

  他穿上衣服,等他的体检卡。这是星期六上午,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位参加体检的人了。他不知道他们会给他个什么样的通知,这些肮脏的狗。现在他们紧盯上了他,逼近了他,他们就龇牙例嘴地紧随他身后,像鬣狗一样要咬他。是的,他们对他穷追不舍,直至把他脱光了取笑。他们竭尽全力要给他致命一击,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完蛋,从此一了百了!

  可是,且慢!哦,且慢,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生命还活泼泼的时候,他们就怎么样不了他,决不会。他们摸了他的私处,窥视了他的私处,让他们眼裂、手缩、心烂。他就这样边等边刻骨地诅咒着他们。

  他们给了他体检结果,C2级,适于非军事工作。他知道他们会让他干什么。他们会揪住他,强迫他去军营里掏茅坑。他们早想好了。

  可他心里在想别的。

  出了门,他回那可咒的德比去找哈丽叶。见到他,哈丽叶放心了,可索默斯不行。现在他恨这中原,恨北方。它们比南方坏得多,甚至不如康沃尔。他们要的是生命而不是眼下这些可怕的机器似的和煤铁般的人。这些人是要用双脚践踏生命,碾碎生命,从而成为主人翁。主人,他们只是肮脏的机器的主人。他们这些蒸汽机的主人、电气的主人,总之,金钱力量的主人,现在成了生命的主人。这些金钱的主子,其实是仇视生命的下流坯,恨的是真正自然的生命。

  再一次逃跑。他下决心不呆在德比的军事区里,至少要逃离他们的手心。于是他和哈丽叶打点好箱子,准备回他们在牛津郡的村舍,他们喜欢那里。他不要汇报,不露行踪。幸运的是,村里人都性情散淡、与人为善。

  德比正处在危机之中。他再也不服从什么了,一步也不退让。如果他们召他,他就消失,或想法子跟他们斗。不过再也不驯服了,再也不一叫就到了。上帝,不!只要他活着,他就不再听从社会的摆布。

  就这样,他们去了南方,迈开了搬迁的一步。他们一直住在德比郡山里的这座遥远的村舍里,要想一天之内到达,就得早上七点半出发才行。这个早晨天色阴沉,亮的很迟。索默斯早就备好了箱子,仁立着凝视山谷下幽暗的沟壑。与此同时,浓云密布,覆盖着光秃秃的德比山峦。黎明的晨曦全然被云雾笼罩。随后袭来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冰雹辟啪而下,如同发疯一般。他站在俯瞰峡谷的窗前凝视着。

  任它冰雹风雨,他决然要永远离开这里。

  这一带是他的家乡所在,可在他灵魂深处,他现在仇恨它,而对它的不信任则更甚。凭着生命的本能和阴郁的心境,他对此全然不信任。不信和仇恨的是这里的煤烟、金钱势力和它那成千上万蠕动着的不再是人的人们。

  而西南部是多么可爱。尽管这里缺吃少穿,但他和哈丽叶都不在乎。他们可以到林子里去拣东西,能采到小栗子和最后几只越橘他们就会高兴万分。男人们比以前干得更苦了,伐木供建设战壕用,土地因此而裸露。他们点燃的篝火在林中燃烧,他们在寒冷的黄昏中离去后,索默斯就背着麻袋去抬残余的枝条和斧头砍下的一块块大木片,这些木片散落在砍下的树桩子周围,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片散发看清香的浅黄橡木。他在黄昏中将它们捡起,装进麻袋中。同他一起干这事的是一些穷乡亲们,他甚至比他们还穷。不过,做这些事还是令他很高兴的──自家棚子里堆起金灿灿的木屑来,在花园里挖个坑,于惆怅的晚秋里将木屑点燃,或者漫步穿过榛树丛去到真正古老的英国村子里,那些村子仍像莎士比亚时代或哈代小说《林地居民》中所描摹的村庄。

  十一月,战争停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停战了!实在是难以置信。在那个奇特的停战夜晚,他和哈丽叶在乡下的村舍里唱起了德国歌曲。哈丽叶哭了。他在想,现在那墙不会再迫近了。以前一直像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陷附与钟摆》所写得那样,墙壁总在迫近。

  迫近,直到墙里的囚犯感到挤压了。战争的黑墙一直这样,他深陷其中,几乎被挤进满是老鼠的陷阱里。几乎九死─·生!现在那黑色的墙壁停止了迫近,他不会被推进老鼠坑里了。他凭灵感这样想。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他坚持回德比去。而哈丽叶讨厌搬家,拒绝去。他便独自回去了,回到他的姐妹们身边,她们为他租了那间房,他得住满余下的租期。哈丽叶拒绝去,同海蒂呆在伦敦。

  在圣潘克勒斯,索默斯下了出租车过人行道向车站走去时,他摔倒了,“啪”地摔倒在人行道上。尽管他没摔伤,可还是眼冒金星。

  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不是个坏兆头?我是不是不该回去?”但一想到西皮奥·阿非利加努斯,便又继续前行了。

  阴冷暗淡的十一月,独自一人生活在寒冷的山间。这里是亚当·比德的乡村斯诺菲尔兹,是迪娜·莫里斯的家乡。这地方,是这样沉闷、阴冷、荒凉,令人如此无奈。从小他就熟知这里了。后来,哈丽叶来了,他们同他的妹妹一起过的圣诞节。到了一月份,他染上了流感,一病就是好久。三月里,大雪都厚得堆了窗台那么高。

  “这冬天就没个头了吗?”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们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满了,他们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离开那黑色的北方煤铁之乡,他现在似乎觉得这地方有点乏味、沉闷。那堵墙倒了,他反倒无所适从了。

  于是他们开始申请护照──哈丽叶去德国,他去意大利。一个可爱的夏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秋天来到了。可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义。英格兰对他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了。自由的英国死了,这个宁静的英国在他眼里如同死尸一般,它是一个国家的僵尸。

  十月里,护照下来了。他到大东车站去送哈丽叶去德国。哈丽叶坐在荷兰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车上,车开动时,她露出一脸报复后的快意和邪性的爱意。他依旧回到村舍中过无聊的日子。

  发现日子过于无聊,他便揣上那几镑钱,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离开了英国,离开了他苦苦爱着的英国,形单影只,只觉得万般情感无以言表。这天很冷,海岸上白雪覆盖的锚地看似尸布一般。当他们的船驶离福克斯通港后,回首身后的英国,她就像陷入海中的一日阴沉沉的灰棺材,只露出死灰色的悬崖,崖顶上覆盖着破布一样的白色雪衣。

  如今,在澳洲的夜空下,记忆中的这一切是那样强烈地冲击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极想去杰克家过夜。哦不,他跟谁也无法倾诉。在悉尼黯淡的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中,他是最离群索居的。

  他在恐怖的折磨下徘徊着,最终忽发奇想,进了卡尔顿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上床独自冥想。

  他安静但毫不放松地躺在床上,仔细地思量着他同当局之间在战争期间的遭遇。在这之前,他一直封存着这段记忆,因为他惧怕回忆。现在,记忆洪流般涌来,如同意识中一场火山爆发。一连几周,他一直感受着意识中巨大的躁动。他时而会感到战争年月里才有的恐怖抽搐──对暴民般的当局之卑鄙恶劣行径的恐惧。到意大利后,这种恐惧全然忘在了脑后。在印度,他甚至记不起来了。只有到了静谧的“咕咕宅”,那阵阵抽搐竟莫名其妙地袭来:惧怕,几乎是觳觫,怕民主社会,怕暴民,哈丽叶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什么?为什么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人都感到了战争年月里曾有的恐惧和压力,而且在马伦宾比这感觉重又袭来?或许是因为在马伦宾比他们又成了嫌疑者的缘故?因为他们是两个陌生人,且是那么孤独。或许,在马伦宾比,秘密组织在对他们进行调查呢。哈,这些愚民!

  在夜里,理查德直面这些噩梦般的记忆,将之─一理清。他感到与自己的同胞断了联系,他感到与自己曾经所属的英国一刀两断了。

  纽带没了,他像一艘遇难航船离散的碎片,随波逐流。没有民族,没有国家。就这样吧。既然他成了一块离散的碎片,就远离一切吧。

  

  第十三章 复仇

  最终,他总算自己痛苦地理清了头绪。他意识到,从一九一八年至今,无论是在西西里、瑞士、威尼斯、德国,还是在奥地利的蒂罗尔,在他潜意识深处一直积郁着怒火和恐惧,就像沉默中疯狂的岩浆。现在,这岩浆终得喷发:恐怖镂骨铭心的记忆。他直面这记忆,围着每一个细节而痛苦地震颤。然后他试图总结这一切。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为什么是他记起了这一切?这一切似乎那么久远,早就消逝了。为什么它像白热的岩浆突然爆发,落在他灵魂创伤周围?无知道。或许甚至火山爆发是有周期的。或许与袋鼠和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这种接触就是与日益积累壮大的社会暴力的接触。还或许是因为再次到了一个纯粹讲英语的国家,从而再次厌恶了英国式的民主。他意识到,英国下层人的愉快民主教他觳觫,总是这样。而在马伦宾比,每个人都是那么愉快随和。这地方看上去的确很自由。

  自由!自由!那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这种过分的自由教他害怕,就像一场大雷雨之前的间歇。“自以为站得稳的人,小心摔跤。”

  或许导致这一切的是季节的颠倒,因为天气的原因。他的血液、他整个的肉体都期待着长日短夜的夏天。可他却执拗地来到了南半球,这里正是星光灿烂的长长冬日,迟到的太阳在东北方的海面下缓缓升起,向北天上升移,倒像是逃跑,最终停在西北天穹上,在黛青色的山峦背后闪着寒光。现在该是鸟儿做窝的时候了,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小麦长高,樱桃花儿落了,樱桃果开始变红,一派仲夏景象。

  可这里呢,草叶枯黄,大地仍处于冬眠状态,落叶树仍然光秃秃的,只有神秘莫测的珊瑚树开着炽烈的、坚硬如铁的红花。

  或许就是这个──季节的颠倒,才造成了对他的血液和肉体的冲击。因为,身体自有其节奏,随日月而律动。大到神经给小到一支支腺,都与外界的宇宙相呼应,有其规律性的活动时间。这些时间和运动突然受到了外宇宙的制止,是以前不曾经历过的制止。他曾经模模糊糊地感到过这将意味着什么,那时他正在印度洋的航船上,他看到他钟爱的巨大猎户星座头朝下似乎要扎人大海中,而明晃晃的天狼星则昂着头直冲九霄。那时,他就意识到了天上存在着颠倒。

  或许,就是这种颠倒引发了他潜意识中燎人的痛苦之火,这火烧到了他的意识中。果然如此的话,就任其燃烧吧。

  不过,有一点他意识到了,那就是,如果这团火突然在他胸中然起,迟早有一天它会在所有男人的胸中燃起。因为这火早已积郁于所有男人胸中,就像一座巨大恐怖的火山熔岩池。没死去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即使死去的男人,不少人也在冥冥之中发怒,在咬牙切齿。可这些行尸走肉呢,他对付不了他们,他们长着毒牙,如同鬣狗。

  怒火!爆发!积郁在人胸中的沉默的怒火。他想起了那个憔悴的矿工,扁平的脸上表情迟钝,全无智慧,自顾脸色煞白地光着身子蹲在地上。这景象一晃而过,可当时那一刻,他感到内心撕裂了,滚烫的熔岩倾入他灵魂深处。总有一天它要么会爆发,要么变硬,变成熔岩石。

  甚至那一心要获得录取的健壮小伙子,甚至他,也没有真正的精神。现在他做何感想?除非他已经开始经商,成功地赚上了大钱──这似乎是他情绪泄洪的唯一闸门,赚大钱。可眼下又有多少人成功了呢?

  当然了,征兵和体检这一切都是对的,当然对,当然对。这我们都知道。可一到深刻的问题上,男人就和女人一样变得非理性了。你尽可以同一个因为性问题而愤怒的女人理论,直到讲得面红耳赤。就算你一时以理说服了她,可她的性愤怒以后会变本加厉。也许会以什么别的方式作伪装。

  与本能的激情自我争辩是徒劳的,毫无益处。是的,你颇为正确,所有的争辩中你都十分在理。可是!这个“可是”一旦出现,就会像炸弹一样炸毁一切。

  这种征兵,所有这一切战争的表演在特定条件下都是绝对必要的。甚至检查一个男人的私处也是必要的。同意!行!可是──在德比那样整治理查德·洛瓦特和那个丑陋的矿工是必要的。不少人受到的待遇比这要恶劣上千倍。行!哼,怎么都行!在那一刻,战争输不得。太对了,太对了!甚至现在,连理查德都全然同意这些论调。可是──

  可是──他灵魂深处全然被愤怒和仇恨的熔岩之火燃烧着。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均是这个情形。为此,他感到深受亵渎。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均是这个情形。他感到被出卖了,他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有同感。

  他现在无所用心,只想释放他心中那地狱般的怒火。要摆脱它,只有释放它,因为它是无法化解的。三年来他一直为化解这怒火而努力,在地球上游荡着,以旅游、新的体验和自然美景来安慰自己。他现在知道这一切的代价了。一旦人的灵魂中出现那种迸裂,且是在强迫下因着屈辱而致,体内组织就会破裂,液体火就会渐渐渗入他的血液中,对此,什么都无济于事。人内心深处的熔岩火会增生出更多的熔岩火,愈来愈烈,直至爆发。在熔岩火积郁之时,这人会变得愈来愈肆无忌惮。直到他肆无忌惮到毫无人性之时,熔岩的顶盖就会砰然弹开,从而造成新的火山喷发。否则,他们就会变为死寂的岩石。

  理查德感到他正在接近火山的顶点。事实上他已经到达了。于是,他意识到,战争期间俄国人一定到达过这一顶点;爱尔兰人到达过;印度人曾接近过它;整个世界正渐渐走向这顶峰,整个世界。这正如同夏天到来一样不可避免,迟早会来的,不可避免。否则,等来的就只能是布满死亡之石的荒野。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人的生命偏偏要与人的理性作对吗?协约国非赢这场战争不可,因为让德国赢绝无任何好处。否则,就会有一场震撼人心的巨大灾难。这也未必。一切都要顺其自然才好。

  这,难道就是托玛斯·哈代的“盲目命运’吗?不,洛瓦特自言自语道。──命运女神领引顺其者前进,拖曳逆其者后退。

  命运女神?什么样的命运女神?这需要一个顺从她们的男人来回答。男人不是境遇的产物,不是多少年来因果的结果,也不是进化的产物。他不是活上帝,不是宇宙精神的一部分。他也不是由力和化学品及器官组成的复杂体。他也不是爱的终结。他并非仅仅是上帝意志的工具。这一切,他都不是。

  男人按照他理想的自我活着。当境遇与他理想的自己相左时,他便诅咒境遇。如果这种对立坚持下去,他会诅咒事物的本质。再坚持下去,他就会成为一个宿命论者。宿命论者或机会主义者,诸如此类的人。

  这到底是谁之过?命运吗?并不尽然。人坚持要有固定的理想自我,错就错在这上头。

  可是,作为被意识所羁绊的动物,人注定要赋予自己某个理想的自我。他注定要这样,而那些号称没有的人则比别人的理想更根深蒂固。

  人一定要有理想的自我。他注定是要依此做人,竭尽全力实现其理想的自我。

  但是这种理想是易于毁灭的,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任何理想都是易于毁灭的,甚至关于上帝、爱情。人类或自由的理想,甚至最伟大的理想也有其寿终正寝并毁灭的那一天。任何公式化的宗教归根结底只是个伟大的理想而已。一旦这理想得到了明确的表述,他的末日就到了。可是我们又非有理想不可。

  当一个男人被一个崭新、活生生的理想所激励并追随其真谛时,他就是。心甘情愿被命运女神领引向前的人,如圣·保罗、希尔德布兰德教皇、马丁·路德、克伦威尔或亚伯拉罕·林肯那样的人。可是,当这理想已死,可人还要坚持追求之,他就成了一个被动的人,命运女神就会毁灭他,如凯撒·威尔海姆、威尔逊总统或言而广之,今日这世界。

  这是因为,将爱、自我牺牲和人类融入爱、博爱与和平的理想,这一切都死了,毫无疑问,死了。这伟大的理想死了。

  你何以知道的?摒弃精神的幻想,聆听我们自己的灵魂即可。

  那么,为什么人们决不原谅这场战争及其由这些好战的权威们造成的屈辱?那是因为人们是被迫为一个已死的理想服役的。或许,不是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受到强迫,才使他们意识到这理想是死亡之理想。可是,所有那些留守国内的龌龊小官员们和海岸边搞监督的人,还有那些在这场折磨的第一阶段折磨人的下流医生们,这些人从灵魂深处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吗?不。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灵魂。他们有的只是野兽般的意志,以此来欺辱别人。凭着这种意志,他们决意要为一个已死的理想而奋斗并迫使别人就范。其最初的动机是欺压人。人们要么就范了,还有的人心里是反战的,但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死了的理想,不过滥竿其中,找个保护伞而已。

  所有的男人和所有的女人,过去和现在都承认将爱、自我牺牲和人类融入爱、博爱与和平这一理想的表面意义。所以他们仍坚持这种已死的理想。可命运拒绝这样。命运拒绝这样。那么请看命运是如何背叛他们的吧。他们侍奉着这个已死的理想,可最终却发现自己全然受了它的辱没,被它出卖了。在英国、意大利。德国、印度、澳大利亚,人们就是用这个字眼儿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的。他们被出卖了。但不久他们就出卖了自己。现在,人一旦感到被出卖了,灵魂深处被出卖了,这人就完全出了毛病。他的肌体组织破裂了,毒素渗入了他的血液中。随后他便遵循自然规律,或快或慢地寻求报复。报复的是那陈旧的理想及其所代表的东西。报复整个制度。就是要报复。再报复下去,目标就该是他自己了。

  人们一感到被出卖了,就要向雅典复仇。罗马帝国坚守已死的旧理想,渐渐令其国民感到被出卖了,他们便起来报复它,不择手段。

  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帝国的下场亦然。现在,轮到我们了。“复仇!”提漠修斯叫道。我们每个人都是提漠修斯,除去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以外。

  别无选择,只有复仇。如果你种下的是龙齿,你就休想收获一峡谷柔美的百合花。

  那,袋鼠呢?他一如既往地坚持其陈旧的理想,当然坚信爱的力量而非爱的服从和牺牲。他要在纯净的气息和铃兰的幽香中进行报复。不过,他的确是暴民。看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就知道他是暴民,而且是复仇心切的暴民。哦,天啦,这是天下项恐怖的东西了。

  威利·斯特劳瑟斯,也是个复仇心切的暴民。如果说旧的理想还能长出一片逻辑的叶子,那就是共产主义这片最后的叶子了──在根植于爱的人类铃兰终于死去之前。或许,宁要斯特劳瑟斯也不要袋鼠。

  “那我自己呢?”理查德·洛瓦特自语道,此时他躺在悉尼的夜色中,头脑里却燃起了怒火。这可怕的痛苦之火燃起于他的五脏六腑最深处,直燃到他的头脑中。“我呢?我是否太像一个提漠修斯那样大叫复仇?”

  哦,复仇,是的,他要为自己报仇,复仇。特别是当他感到在人际关系中纠缠不清时,这种想法就变成了一条长有一只可怕眼睛的章鱼,白色的腕足环绕四周。他就是想为自己报仇。

  不过现在他感到自己已经把自身的腕足砍得干干净净了。他心力交瘁,几近毁灭,不过他是干净的。只求没有别的章鱼伸出可怕的腕足来纠缠他就好。

  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僵直地躺着,但清清白白,像一条死去的龙。那是一条生生不死、喷着毒气的古老理想之龙。他觉得似乎是他杀死了那条龙。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摆脱一切。不是去拯救人类、帮助人类或与人类有什么牵扯。不是,不。袋鼠是他最后拥抱的人。现在他要的是将自己解脱干净,与人类不再有染,洁身自好。再没有爱、怜悯和仇恨,摆脱这一切,摆脱章鱼般的人类那最后的纠缠,走向古老的神,他们在尘世之外的黑暗中等待多时了。

  人类愿意怎样就怎样,他才不在乎呢,他只在乎自己的灵魂是否清净。这是因为,他相信内在的灵魂和人之深广的潜意识,而非理念的上帝。理念的上帝是理性的主张,是人为的,过于局限。“不,”

  他自语道,“确有上帝,但永远在黑暗中,永远不能成真,永远、永远这样,不可名状,因为没有名字。我们用雕刻文字所描述的上帝其实是巨大的活生生的黑暗。”

  永在的活生生黑暗,难以穷尽,不可知,这就是上帝的全部和所有的神。

  每一个活生生的人之灵都是这活生生难以言状的黑暗的源泉。每个活生生的人心中都升腾着黑暗与不可知。可视的与冥冥中的一同分娩。人,只要他的灵魂活着,他就与之共存。他的潜意识中躁动着一股新的神圣的黑暗洪流,活生生,不可言状。这不可言状之物就如同一株萌芽、一个胎儿,他必须与之共同分娩,最终使它发声、行动并从此获得生命。

  但是大多数人的灵魂则是从源头上就枯竭了,就像一个女人,在她还没变成女人之前卵巢就已萎缩了,或像一个男人,性腺还未成熟就先死了。就像阉人一样,广大的人群是没有灵魂的。这是因为,坚持抵抗那黑暗的敏感流溢会渐渐使灵魂萎缩,促使他死亡,从而使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一个机械的动物。大多数人都死了,在死亡的沉睡中赶路、呓语。生命自有其机械的一面,时而与自然冲动的灵魂产生直接的冲突,斗争便开始了。自然冲动的灵魂定要摆脱人类那白章鱼般的近乎机械的理念之网,人类如同章鱼。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定要挣脱得干干净净,决不在复仇中荒废自己。复仇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每一次对自然黑暗灵魂的否定都会招来报应。而对谎言最大的报复就是彻底摆脱谎言。

  长久的分娩。灵魂在一个男人肉体中长久妊娠之后,是最终的分娩,产生的是新的认知方式,新的神性进入了人的身心。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的理念。但是在身心的中央,仍然是古已有之的黑暗、无以言表的上帝,他是反理念的。这回可不是那个在石碑或铜碑上题字的上帝了。没有永久的十戒,也没有山上的训诫。这黑暗之神,永远隐匿于冥冥之中。这个上帝是不同的人心中不同的神,是人们的至高无上的神,是激情和奇异动机的源泉。这种想法令人惊胆战,但也令人释然。

  “哦,我的灵魂,”理查德自忖,“你在寻找更多的出路而不是一条。首先最要紧的是寻到无言的黑暗上帝。然后是寻找到不仅有声而且时而震耳欲聋的黑暗的哈丽叶。我必须承认,只有她身心中黑暗的上帝同我的苍白理念所作的斗争才使我如此清白;只有她身心中的黑暗上帝与我身。心中的黑暗上帝相呼应才使我的魂孕育出沉甸甸的新生儿来。不过,甚至到现在,我还不能让他出世,我不能。我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别的呼应。”

  生命从不做出绝对的论断──真正的生命从不做绝对的论断。“余之外,汝不可有别个神。”这命令本身就暗示可能有别的神,并能够高于耶和华。“爱汝之邻如同爱自己”。可是,最令人困惑的问题是我如何爱自己。我是否要爱我的邻居,似乎他就是我自己?可我的爱心告诉我,他不是我自己,除非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学究,我才会觉得他可爱。我是否要爱自己几分就爱邻里几分?而我到底爱自己有几分呢?这是个颇可存疑的训诫。假设我爱邻里胜过爱自己呢,那同样是场灾难。

  既然每个人都要以不同的方式爱自己(除非他是个物质主义者或书呆子),他一定要以不同的方式爱他的邻里。这样说来,耶稣的训诫就成了人之常理,其意思绝无一定之规。比如,我有时恨自己,亦像恨自己一样恨我的邻居。

  生活从不下绝对的论断。这不过是个呼唤与回应的问题。一旦呼唤停止了,那回应也就失去意义。在没有回应之前,呼唤不过是旷野中的叫唤而已。而每一声回应则必须等待它听到呼唤时方才发得出。

  在呼唤到来之前,回应不过是一个未出生的胎儿。

  生命就是这样精彩而繁复,而又总是相对的。一个男人的灵魂总是呼唤或回应,永远也不会是两者的同一:不会是黑暗的上帝和其化身人之间的呼应;不会是女人黑暗的灵魂和与之全然相反的男人灵魂之间的呼应;不会是男人与男人灵魂之间的呼应,他们是陌生人,都是扮演回应角色的。所以,人们永远在编织着呼应,生命因此不断编织起来,又毁掉。不过,呼唤从未停息,回应亦从未总是令其失望。

  而一旦这生命体变灰并成为机织品,就会有某种响亮的号角声唤醒男人们去撕碎它。非如此不可。

  保佑那些心地纯良的人们。这是绝对的真理,道出了活生生的相对性,因为,心地纯良的人面对黑暗的上帝,聆听女人的呼唤和男人的呼唤,他们会为之颤抖的。心地纯良的人才是听者和回应者。拉美西斯二世毫无疑问与四福音作者之一约翰一样心地纯良。确实如此,甚至更加纯洁,因为约翰是个坚韧不拔的人。要做到心地纯良,男人不仅要聆听黑暗之神的声音,还要聆听光明之神的声音,既要听从血祭的召唤,亦要听从圣餐的召唤。

  保佑精神贫穷的人。这要依情而定,除非这意味着听从而非一种永久的立场。

  保佑和平缔造者。这要依情而定,除非这意味着响应,而不是强制和平,如警察。

  保佑弱者。依场合而定。

  保佑悼亡者。这全然依情而定。

  保佑渴求正义的人们。啊,是的,但那正义应是倾听者的正义和回应一切召唤的正义,而非诫令的正义。

  保佑遭侧视的人。不,不,应改成:诅咒侧视他人者。

  经历了这一番可怕的波动,理查德·洛瓦特最终不再想了,干脆睡觉。一个男人甚至要学会,在虔诚过时后,该怎样放弃他的虔诚;在历尽烦扰后,不必再自寻烦扰。

  

  第十四章 碎闻

  翌日,索默斯再次对自己发起火来。“傻子,我傻透了!”他自言自语着,心里责备着自己。他恶意地扫一眼摊开的粉红色悉尼《公报》周刊,这可是天下唯一真正让他觉得有点看头儿的期刊。英国报纸死气沉沉的,实在难以卒读,让他觉得就像餐馆里的炸鱼圆子,着实让人恶心。英国杂志则废话连篇,愚蠢至极。而这张报纸,虽说充斥着鸡零狗碎的东西,说不上个子丑寅卯,但总算可爱。他喜欢坦率直言、有火必发的文章。它措辞并不庄重,也不忸怩作态,只是恬淡,极富幽默感。不错,此时在他熟知的报纸中,他最爱读这张《公报》,尽管它有时拖泥带水、虚张声势,特别是有点激进的版面更是如此。不过激进的版面只是“文学”类的文章,谁在意呢?

  是啊,谁在意它?或许说起来有点扫兴,可苦是扫兴,那可就太愚了。

  于是,他急切地读起那些“碎闻”来,这些闲言碎语足以使拉迪莫主教沉浸忘我,甚至忘记他曾在火刑柱上被烧死。

  “不拘小节的退伍兵穿上了百姓的便服。上周在阿德莱德外港码头上见到当年十团的一个人在钓鱼,用的垂钩是他一九二四年的星徽。”

  不错,索默斯想象得出,在阿德莱德那孤寂的外港,那垂钓的退伍兵,就像一根海草,耷拉在码头上,钓坠是用他的勋章做成的。

  “威尔弗里多:新西兰惠灵顿美术馆最近的一次招工广告吸引了七十二位申请人,其中两人是初级律师(一位是牛津大学硕士);五位牧场主,他们被预先取消了抵押土地的赎回权;还有一批职员。这个位置并非挂名闲职。

  它要求每周七天上班,年薪一百五十镑。”

  再下来是一幅漫画,讲的是俄国工人伊万去坐电车,身上背着几麻袋卢布交车费。这张新闻报对布尔什维克极尽嘲讽。

  “奈德·凯利:听到我家附近土着人管地里传来了该死的吵闹声,我们忙去看个究竟。一个年轻男子正用鞭子狠抽他的女人,因为她跟别的男人眉目传情,任何有身分的男人都有权殴打其贱内。不过这位土着男人此次却痛打失手,将女人打得不省人事。此举激怒了女方亲属,便群起讨伐之。另外两三个土着女人则给这受伤女人服药救治。她很快清醒过来,见此情景便抄起一根棍子帮他的主子打架去了。最终这两口子击溃了那群聚众闹事的女方亲戚。女人,无论出身,全这样儿。”

  还有些碎闻讲的是赶牛车创下的最高载重量、一人一天内犁出的最大一片地、治马皮癣的药方、双胞胎、萝卜和德高望重的牧师出了事故,等等。

  “皮克:在于旱的荒野中,鸟儿会给远行者准确的启示,告诉他什么时候应该储存饮水。清晨,如果鸟儿飞到草地上来采集干草上的露水珠儿,此举意味着鸟儿的飞程中已经无水。

  “塞路·里奥德:说到马皮癣,我知道一个灵验的方子,百试不爽。给一份牛胆汁里加煤油,加至一品脱,充分加热,令其充分溶和,当然别忘了,里面一半是煤油。

  充分港和后,加一勺醋酸,然后注入瓶中摇匀。在上药之前,用硬刷子蘸上热肥皂水将患处刷干净,再用刷子蘸上混合溶液刷上去。我曾用这法子治过一对生臭虫的小马,它们为了解疼,相互咬来咬去,咬下一块块次来,还在栅栏上蹭痒,以至撞倒了一百来码的栅栏。上药两个月后,身上又长出了毛,全好了,一点癣迹未留。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养马人不拿这当回事儿。一匹马辛辛苦苦劳作一天,晚上浑身奇痒,拼命在栅栏上蹭,把栅栏都撞倒了,一宿下来体能下降,就没什么用了。可马主总是设法把栅栏建得坚固些,而不是给不幸的牲口一点关照。”

  在以后出版的几期中,这个药方遭到了尖锐的批评。

  索默斯喜欢这种简洁明了的文风,觉得这种不事修饰的语言有男人气。毫无疑问,办公室里应该讲这样的语言。有的插图不错,但有的也不行。

  “贵妇(开门)遇上手提箱子的乡下姑娘,说:‘我雇人了,刚刚雇了个乡下姑娘,明天就来。’

  “乡下姑娘:‘我就是那个人,可你不配,这房子太大了。”’

  索默斯觉得,从中可以看出澳洲劳动阶级的精神面貌来。

  “K·斯彼得:一两周前,维多利亚州米杜拉的一个摩托车骑士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压死了一条虎蛇。十分钟后他的腿感到刺痒,很快他就感到眩晕,便赶回住地医院,一路摇摇晃晃,倒在了医院门口。他一周内感觉不良,医生告诉他,让他住院是因为蛇伤着了他的骨头,车轮压过蛇身时,蛇体翘起来,侥幸在空中咬了骑士的腿一口。

  “佛洛奇:我听说过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新南威尔士的北河地区有个白人女子嫁给了一个土着人。她容貌娇美,是个英国移民的后裔。这土着人继承了老处女雇主的一座颇为像样的庄园(这人一定很有招术地拥有了一座装清华美的房子,日子过得很好,也受过一定教育,且善骑烈马。可每年那‘野性的呼唤’都会在他身上复萌,他就会弃家别子(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一个人到灌木丛中的陋屋中,靠吃自然界的食物,孤身一人过上一两个月。依照老处女的遗嘱,这土着人死后,庄园就要转交给她的亲属了。他们尽管。心中怅然,但依然乐观如初,为他什1黑皮肤的朋友驯服烈马。直到我离开那里,他们安然无恙。

  “苏柯里:午饭前,那位仁慈的郊外贵妇看到客厅窗外有个身穿破大衣的男人冻得浑身发抖。并非所有的资产阶级成员都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纯良的男人痛苦的表情开心取乐。这女人从镶满珠子的包里捻出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在纸条上写下‘打起精神来’,把钱和字条装入一个信封中,教女仆送给那流浪汉。当天晚饭时分,前门的铃响了,只听得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在同女利、争吵。‘你不能进来,人家用晚饭呢。’‘,小姐,我非进去不可,这种事我总要亲自解决。

  ‘你不能进。’不一会儿,那贫穷的流浪

  汉进了饭厅。他悉心地将五张脏兮兮的一镑票子摊在女施主面前的桌上。‘给您,太太,’他抬抬手行个礼道,“打起精神”赢了。赛马的时候,我总是运气不行,您的厨子会告诉您的。我还想说,如果您的朋友们要──”

  碎闻,碎闻,碎闻。可理查德还是不停地读下去。这并不仅仅是趣闻轶事,它们讲述的是这片大陆上重要的生活,尽管线索并不连续,只是简约的经历。

  够了。他曾要帮助人类,参加革命啦、改革啦之类的活动,为此他深深责备自己。一想到他与“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所进行的疯狂斗争,他就更加痛责自己。花言巧语,花言巧语而已!他是个布道者,胡言乱语,为此他痛恨自己。去它的“灵魂”、“黑暗之神”、“倾听”和“应答”吧,首要的是,让他那介入欲强烈的自我见鬼去。

  他凭什么要在袋鼠身边嗅探,要同杰兹或杰克套近乎?为什么他不能躲开这一切?让这一切快快活活地见鬼去吧,用不着索默斯先生指点该怎么办。

  西天上起了一阵劲风,从黛色的山上猛卷过来,寒冷如冰。狂风将海浪击退,令那汪洋看似黑不溜秋的鼹鼠皮。它将海浪顶回去,浪头越来越弱,形成鼠尾样的泡沫。

  这样的天气里,他坐立不安,便同哈丽叶沿海岸线来到了乌鲁纳。到这座荒凉小镇时正值正午,正好逛逛店铺。他们正赶上价钱“狂减”,“狂减贱卖”几个字写在招牌上。哈丽叶被那条从陡峭山坡通往海边的主街迷住了。“将您的汽车挂上星座──星座汽车公司。”

  “钢琴是您最重要的家私。缺了漂亮的钢琴和美妙的乐曲,您的客厅难以倨傲。这两者……”

  这是一条妙不可言的大街,而且,谢天谢地,位于背风处。街上有几处大旅社,不过房子的棕色过于深了点,四面都有阳台。处涂成黄色的教堂,塔尖却涂成红色,像一只怪诞的玩具。街两边铁皮楞屋顶的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来到一片空地上,你会发现那儿有一两座孤独凄凉的房子,围在木栅栏中,四周一片空空荡荡。光秃秃的灌木丛陷在一片泥沼中。海岸边,几座砖房上炊烟缕缕。这一切看上去恰似从文明的货车上胡乱落下,在田野上稀稀落落散落,自顾忙着,但并未扎下根来。这些房子似乎没有一座有根基。

  阳光明媚,天色碧澈,棕桐树高耸。远天晖映着一簇簇桉树。更远处,则是蓝色的山脉了。主干道上停着昂贵的大轿车,女人们都穿着翻毛皮衣。身材颀长、沉默寡言的澳洲男人则身着落色的海军蓝制服,骑在棕色小马上,一手拎着毡包逛街。女孩子们则戴着精工细做的帽子逛街,颇有几分调情的样子。墙角里,三个男孩子光着腿在晒太阳,全不顾街上尘土飞扬。街角上仁立着一匹孤独的小白马,似乎被永久地挂在了那根桩子上。

  “我喜欢这个样子,”哈丽叶说,“它不让人觉得像末日。”

  “连一点迹象都没有。”他笑道。

  他也喜欢这儿,甚至喜欢那些用旧木栅栏围起的有点贫民窟味道的房子。朽屋、旧铁皮顶、破罐子,一匹小青马教人想起发霉的破鞋,两个半裸的孩子坐在那里像是泥淖中的垃圾,可他们却生着硬朗朗健康的腿。这等可怕的地方号称“旅客歇脚处──考迪夫人住宿处”

  。这是一座建在街角的铁皮顶木屋,形象模糊,龌龊不堪,旧窗帘钉在窗内,绿色百叶窗紧闭。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反正外面是旷野,珊瑚树婆婆,冷冰冰无叶的枝干上开着红色的鸡冠花。乡村的旷野十分开阔,一直伸展到远方那妙不可言的蓝色山峦下。

  寒风刺骨,足以教人毙命。哈丽叶讨厌被拉出家门。他们朝海边走,以躲避狂风,因为风是从陆上刮来的。海边上阳光还算温暖。海湾里,一个孤独的男人从扇面形的沙坡上往水里抛着钓鱼线。深蓝色的海水被风吹皱,如同除鼠皮一样。海面上泡沫明灭,恰似羽毛一忽一闪的。一群塘鹅如同雪浪般在空中掠过,又像炸弹般俯冲向海面。

  茸的水面上时而跃出几条鱼来,像是被风颠翻了身体。塘鹅自顾冲入浪中,溅开一片浪花,随后潜入水中无声无息。海平面上一片暗淡,一条汽船像一只甲壳虫一样沿海平线缓缓蠕动。太清晰了,那种清晰透明是陆上难以见到的。

  哈丽叶和索默斯坐在海边,吃着沾了沙子的三明治。她感到惊恐,但仍能自我安慰。吃完后,他们沿着海边散步,那儿的沙滩比较坚实些。可是海滩过于陡斜,他们难以站稳脚跟。那孤独的渔夫高举起钓鱼线为他们让路。

  “太麻烦您了。”索默斯说。

  “您走好!’那人说。

  这人生着一撇可怜兮兮的淡黄胡子,脸上表情冷漠。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是他儿子,像个小卫星一样。

  海滩上散落着精致的粉贝壳,像威尼斯玻璃制品那样好看,尖角上环绕着白的或黑的波纹。哈丽叶尽管抱怨不断,还是不禁喜欢起这些贝壳来。他们开始拾贝壳了。“当装饰品用。”哈丽叶说。这横扫一切的寒风,没有任何生命能使之柔和下来,没有任何神能遏制它。

  可他们却顶着风在海边上弯腰拾着迷人的小贝壳。

  突然他们大叫起来,原来海水已经涌上来没过了脚踝,又要没过小腿。他们赶紧狂奔,逃上沙滩。刚刚立定,就有一阵狂风袭来,吹走了洛瓦特的帽子,帽子打着旋儿朝海上飘去。他忙去追帽子,那奔跑的样子恰似一只小鸟。浪头把帽子顶起,他趁势把帽子抓住,可他人却陷入海中。碧浪没膝,四周海水激荡,教他惊恐不已,手举帽子在水中难以自拔。

  最终他还是挣扎了出来,哈丽叶大笑不止,笑得跪到沙滩上,像蛇一样弯了腰,自顾气喘吁吁他尖叫:“他的帽子!帽子!他舍不得。”说着,她像一包沙袋一样伏向沙滩。“舍不得,就是游进去,”

  她叫着,“游到萨魔亚去,也舍不得他的帽子。”

  他低头看着精湿的腿,不禁暗自发笑。太生动了:蓝天、清澈如水的蓝天、深蓝的海、黄色的沙滩、海浪汹涌的海湾、低矮的山岬,一切都那么清纯,真是个奇迹。他朝沙滩上方走去,鞋里的水在‘扑扑’非响。

  哈丽叶终于缓过劲儿,尾随他而来。他们在沙坑里坐下,头上的灌木上垂着几颗红莓果。他拧着袜子、内裤和外裤上的水。拧干水,他穿上鞋袜,他们随后朝车站走去。

  “太平洋的水,”他说,“太有海味儿了,挺温暖的。”

  听他这么说,哈丽叶不禁看看他湿透的裤子和帽子,又惊叫失声。不过她还是催他快走,去赶火车。

  可到了大街上,他又想买双袜子。他买了袜子并当场在铺子里换上。为此他们误了火车,惹得哈丽叶大声说他。

  他们只好坐汽车回家,一路上灰尘滚滚。天空依旧瓦蓝,山峦如黛,田野看似遥遥无尽头。一切景物都是那么清澈、别致,可又那么若即若离。

  大路两侧散落着铁皮顶平房,院子围着木栅栏。偶尔闪过身穿长大衣、骑小马的男人,面若冰霜地赶着三头欢欢实实的小牛,那小牛一身的细软皮毛。身材颀长的男人学着“水牛比尔”的样子,身穿紧身衣,颈上缠着手帕,骑着修长的骏马。一座房子前停着一辆汽车。

  迎面驶来几辆马车。

  车里的乘客颠三倒四的如同在演杂耍儿,因为这条道实在过于颠簸。

  “非把你颠吐了不可。”那头戴难看的自制帽子的老娘说道。那些人戴的帽子真叫不堪入目。

  “是的,只要你吃过饭,就非吐出来不可。”哈丽叶笑道。

  “怎么,您没吃吗?”

  那口气,似乎哈丽叶就是她的肠胃似的,真是个好老太太。边上的小男孩生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目光柔和,是澳洲人特有的眼睛,十分可爱。那眼神儿十分机智,透着对世界绝对的信任,笃信善良,这样的目光招人喜欢,招人疼。那个高个子男人生着同样的明眸,鼻子上翘,两腿细长。那老头儿也是目光炯炯,和蔼可亲,但不修边幅。

  他叫乔,另一个叫艾尔夫。他们是真正不拘小节的澳洲人,不修边幅、言谈随便、不重金钱,对什么都不在乎,逍遥自得,民主友好。这样明亮。亲切、机智的目光真是美好。还有一个提箱子的年轻人,可能是个跑买卖的。他衣着讲究,穿着花哨的袜子。他属于那种大块头的人,大腿顸实,臀部宽大,小腿也粗,撑得裤子紧绷绷的。他很注意别人,特别留意洛瓦特和哈丽叶。汽车司机生着长脸,脸色黑里透红,是那种难开金口的人。不过他又显得十分热心、似乎生活没给他提供别的什么机会,只能当个热心肠儿公民。前面街角上有个胖男人带着个胖姑娘在等车。

  “把她弄上来!”司机说着把女孩儿拉上了车。

  处处都是这种主动热心、绝对的平等。处处都是这种古道热肠,人人相敬如宾。“成,随便儿!”这句话索默斯听了上百遍了,成,随便儿,连他都要入乡随俗了。听这话的感觉就像盖上毯子睡觉,听得人打心眼儿里舒坦。

  这些人实在太好了,身上透着迷人的魅力,没有一个看上去下作、小气、抠巴。

  那衣着考究、下肢顸壮的小伙子轻轻地把车钱放在司机边上的小窗台上,动作之轻柔、腼腆像个大姑娘,然后拎着箱子羞羞答答他快步走开了。

  “喂!”

  那小伙子闻声忙转身赶回来。

  “你交钱了吗?”

  那口吻尖酸,但语气温和,甚至有点温柔。小伙子指了指钱,那司机顺势看过去,道:“哦,行了,你没事儿了!”说着冲小伙子微微一笑,达成了默契,那小伙子便转身走了。司机则忙着往下卸一些货物,瞧他猫腰搬箱子的样子,看似那么心甘情愿干重活。当然,前提是,他的人权要得到充分的尊重,绝对不能对他耍居高临下的花招儿。

  嗯,实在妙不可言,令人感动,它令生活变得轻松,轻松得多。

  当然,他们并不是政府的公务员。那些政府的人则有另一番感触,感触的是办公室,甚至新南威尔士州的铁路办事员儿都是如此,真的。

  太好,太善,太温情脉脉。那特有的明眸中透着温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惹翻了他,你会发现他可以是个鞑靼人哩。不过你不会自找苦吃的。他们像袋鼠那么温文尔雅,或像那种小袋鼠一样双目圆睁,机警以待。这种随时等待回应的温雅是索默斯在欧洲所不曾见到过的,它美好,同时也令他意志消沉。

  这副样子着实令他内心悲凉或者说不安,因为它预示着灾难。如此的魅力,逗引着他献身于这奇特的大陆和神奇的人民。这地方着实迷人,看上去是那么自由,任何压力都没有,毫无紧张可言。

  他大受其诱惑,但也感到灾难将临。“不,不,不,不,这要不得,你得改变初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该承认自己的特立独行,这脾性是天生的、神圣的。”

  于是,他们顶着从未经历过的刀割般的旋风回家时,他停下来说:

  “不能再过这种情谊绵绵、温情脉脉的日子了,你得唤醒你那陈旧的贵族原则,即人与人生来不同。”

  “贵族原则!”她的叫声在风中飘动,“瞧瞧你自己吧,为一顶帽子就扑进海里去,像一片羽毛一样,还什么贵族原则呢!”她大叫。

  “好哇,你,”他自言自语道,“我又自找。”随之他也笑了。

  他们简直是让风给吹回家的。一进家他就生起旺旺的火,换了衣服,就着加了奶的咖啡,吃上了面包。

  “谢天谢地,咱们有个家。”他说。他们回到了“咕咕宅”,坐在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吃面包。望望窗外,看到一群塘鹅铺天盖地暴风雪般飞掠而过,昏黑的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泡沫。狂风倒灌进烟囱,呼呼作响,盖过了海啸声。

  “瞧,”她说,“有个家好吧!”

  “骨头都冻凉了!”他说,“在外头寻欢作乐一天,冻个半死。”

  于是,他们把睡椅挪到火炉前,他给她盖上毯子,又给火里加了些硬木块,直到烤得人浑身暖意融融。他坐在一只木桶上,这东西是他在棚子里发现,拿来盛煤的。他一直为没个桶盖发愁,后来他在垃圾堆上捡到了一只大铁盖。现在这只水桶和生了锈斑的铁盖就成了他坐在火炉前烤火的座位了。哈丽叶不喜欢它,好几次都提了那东西到悬崖上去,想把它扔进大海了事。可还是又提了回来,怕他因此发火。不过,对他,哈丽叶是想骂就骂一顿。

  “丢人现眼,你!那招人恨的铁盖子!你怎么能坐在那上头?你怎么能那么寡廉鲜耻地坐那上头,那算你的贵族原则吗?”

  “我铺上垫子了。”他说。

  这个晚上,她正在读书,猛然看到他又坐在桶上取暖,便大叫起来。

  “瞧,又坐在他的御座上了,那就是他的贵族原则!”她边叫边放声大笑。

  他从桶里倒出几块煤加在火上,盖上桶盖和垫子,接着想他的事儿。火苗很暖,哈丽叶在炉前的沙发上舒展四肢,盖着鸭绒被读纳特、古尔德的小说,想体验一下真正的澳洲风味。

  “不错,”他说,“这片土地总给我一种感觉,它不想让人触动,不想让人控制它。”

  她的目光从小说上移开。

  “对,”她缓缓地表示同意,“我印象中它永远是一片农场。现在我可明白了,这些农场并不真的属于这片大地。人们只是耕作、灌溉,但从未与它融为一体。”

  说完,她又埋头去读纳特·古尔德了。除去风声,屋里一片寂静。读完那本简装本书,她说:“他们就像这样,他们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没错。”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可是,呸,他们让我恶心。实在太无聊了,比中产阶级的‘随意’还让人恶心。”

  一阵岑寂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像一条飞鱼!像一条飞鱼钻入浪头中去!追着他的帽子就钻入浪头中去了。”

  他坐在桶上咯儿咯儿地乐个不停。

  “想不到,出去了一天我现在到了‘咕咕宅’,简直难以置信,我要管你叫飞鱼。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一天里可以演好几个角色。

  突然就掉进水里了!你要不要现在当一回裁缝?差二十就八点了!这大胆的冒险家!”

  当裁缝指的是做那条鱼,花一个先令买来晚饭时吃的。

  “环球:阉牛是没有什么心灵感应可言的。前一个季节在维多利亚州的吉普斯兰,一群阉牛给放到一个陌生的围场里,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这二十头牛全淹死在一个洞穴里。足迹表明它们独自前行,一个接一个失去平衡,无法爬上石壁。”

  在这一天结束之时,理查德觉得那段故事就是对畜群的一致、平等、驯养和驯化的最好评骘。他感到想下到那洞中,在那群牛没有淹死之前狠抽它们一顿,打的就是它们这种木呆气。

  心灵感应!想想那些大巨头鲸鱼是如何相互生动地传递信号的吧。那些巨大的、庞然的、阳物的野兽!阉牛!阉马!男人!理查德·洛瓦特希望他能到海上去,当一条鲸鱼,一个有巨大血性冲动的鲸鱼,远离这些过于苍白的人们。我们都应该管自己叫塞路·里奥德,而不只是“治马癣的人”。

  人是个思想冒险家。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生命冒险家。这就意味着他是个思想冒险家、情感冒险家和自身及外宇宙的探险家。一个探险家。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洛瓦特说,他最经常的发现就是这个。每有一次发现,他都会感到更大的惊诧与懊丧。他每爬上一座新的山头俯瞰山下,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的世界,还看到一个充满期盼的傻子,那就是他自己.

  而小说被认为仅仅是情感冒险的记录,在感情中挣扎的记录。我们坚持说,一部小说亦是或亦应该是思想的冒险,如果它要成为什么完整之物。

  “我真傻,”理查德自忖,“居然幻想着能在一个毫无同情心的世界里挣扎,岂不等于说苍蝇能在药膏中生存一样?”我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药膏,但没想到苍蝇。它掉进药膏里了,叫着:“哈,这里有一种纯粹的香脂,里面全是好东西。这里有一种玫瑰油,里面一根刺都没有。”这就是药膏中的苍蝇,被香脂浸着。我们感到恶心。

  “我是个傻子,”理查德自语道,“竟然在这个处处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友好世界里东游西晃着。我感到像药膏中的一只苍蝇。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摆脱吧,我快窒息了。”

  可去哪儿呢?如果你要摆脱出去,你必须出去后有所依附才行。

  窒息在无害的人类那油腻腻的同情之中。

  “啊,”窒息中的理查德叫道,“我磐石般的主心骨呢?”

  他很清楚它一直的所在,就在他的心中。

  “让我回到我的自我吧,”他喘息道,“回到那个坚硬的中心。

  我要淹死在这种无害物的混合里了,淹死在富有同情心的人类之中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让我爬出这种同情的污泥,把自己洗刷干净吧。”

  回到他自己的中心,回去,回归。这种蜷缩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理查德自言自语道,这种无尽的自我对话是他最主要的乐趣所在,“一切都是相对的。”

  说着他跳进松油罐中。

  “并不尽然,”他爬出来时喘息道,“把我孤独绝对的个性自我拽出这乱麻团吧。”

  这就是相对论的历史。当我们跳进药膏或糖浆或火焰中时,一切都是相对的。可一旦我们爬出来了,或带着焦糊味跳出来了,“绝对”就从此攫住了我们。哦,孤独,绝对吧,那样可以喘得过气来。

  这样看来,即使是相对论也是相对的,与绝对形成相对。

  我在药膏罐子边沿上站着用嘴巴梳理我的翅膀,这副样子挺悲惨的,理查德自忖。不过,趁着站在这个高度的时候,让我给自己布道吧。他布道了,布道的记录就成了小说。

  木,自我是绝对的。它或许是宇宙中其他一切的相对物。但对它自己来说,它是一个绝对物。

  回归中心的自我,回归那孤独绝对的自我吧。

  “现在,”理查德满足地挥手自喃,“我必须招呼所有的人回归他们中心的孤独自我。”于是,他挺直身体,越过药膏罐子的边沿,再次进入人类的香脂中。

  “哦,主啊,我几乎又干了一回。”他心中作呕地爬出来时这样想道,“我还会经常这样做。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是些碎片。”

  只有他心中的恐怖能让他袒露这种心声。于是他安静地趴着,像一只爬得精疲力竭的苍蝇,趴在药膏外思索着。

  “人类的大多数都还没有什么中心的自我,他们都是些碎片。”

  他知道这是实情,而且他对人类福音这香甜的香脂味道腻透了,他几乎沉溺其中。

  “多少层微小的眼面才能构成一只苍蝇或一个蜘蛛的眼睛?”他自问,其实他在科学上糊涂得很,“哦,这些人只是小眼面儿,只是碎片,只配给整体凑数儿。你尽可以一次次将它们拼凑起来,可就是无法赋予这臭虫以生命。”

  这个地球上的人都是碎片,即使孤立其中某块碎片,它还仍然只是碎片而已。孤立的普通人,他不过是一个最基本的碎片而已。假设你的小脚趾头不幸被砍掉了,它不会立即立起来声明说:“我是一个有着不朽灵魂的孤独个人。”它不会这样的。但普通人则会这样。他是个骗子。他只是一块碎片,只分享一丁点集体的灵魂。自己的魂呢,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仅仅是集体灵魂的一丁点,再没有别的。从来不是他自己。

  去他的吧,普通人,索默斯这样对自己说。去他的集体灵魂,不过是洞中的死老鼠罢了。让人类抓挠自身的虱子吧!

  现在,我又要呼唤自己祈祷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阿拉,真主啊!上帝是上帝,人是人,各自有其灵魂。人人忠于自己。人人回归自我!独自,独自,独自守着自己的灵魂。上帝是上帝,人是人,普通人则是虱子。”

  无论你与什么相对,这既是你的起点,亦是你的终点:一个人守着自己的灵魂,黑暗之神在远处与你相伴。

  独善其身的人。

  开始吧。

  让那些普通人──荷,可怕的成千上万的人,在地球表面上爬行,如同虱子、蚂蚁,或其他下贱的东西。

  独善其身。

  那就是鹿特丹的伊拉斯莫斯们的名字之一。

  独善其身。

  那是开始,亦是结束,是阿尔法,也是欧米伽,是绝对:独善其身,独守自己的灵魂,独自凝眸于黑暗,那是生命的黑暗之神。孤独如同阿波罗的女预言家站在她的青铜三角祭坛上,如同站在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上的预言家。预言家,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从黑暗中发出的奇特蒸腾,预言家必须发出奇特词语。奇特残酷但意味深长的词语,是意识的新词句。

  这是男人最为内在的象征:独处他自我的黑暗洞穴中,倾听命运无声的脚步悄然踏入。命运、末日,悄然流淌而入。那又怎么样?独善其身的男人,那才是绝对的,谛听吧,对他的命运或末日来说,独善其身才足以与之抗衡。

  独善其身的男人是谛听者。

  但大多数男人听不进去。罅隙正在合拢。没有无声的声音。他们聋哑兼具,是蚂蚁,匆忙的蚂蚁。

  那就是他们的末日,是一种新的绝对,就像渣滓从活生生的相对中坠落到纷乱的尘堆上或蚁冢上一样。有时这尘堆愈变愈大,几乎覆盖整个世界。随之它演变成火山,一切从此重来。

  “这与我毫无关系,”理查德对自己说,“让他们为所欲为去吧。既然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可爱之人,我会爬上寺庙的塔尖去当自己的呼唤者。”

  那就领略一下这可怜又可爱的人站在塔尖上高举双手的风来吧。

  “上帝就是上帝,人就是人。每个人都独善其身,每个人都独自与自己的灵魂相守,独自,似乎自己已经死了一样。权当自己已死,孤独地死去了。他死了,了然一身。他的魂是孤独的,只与上帝在一起,与黑暗的神同在。上帝就是上帝。”

  不过,如果他喜欢召唤而不是叫卖炸鱼、报纸或彩票,随他去。

  可怜的人,这简直是个莫名其妙的召唤:“听我的,独善其身。”但他感到是在应召而发出召唤。

  于然一身,独善其身,独自依仗不可知的上帝。

  上帝定是不可知的。一旦你定义了他并描述他,他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谛听牧师布道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而一旦你与上帝成了好友,你就再也不会孤独了,可怜的你。因为那就是你的结束。你和你的上帝携手穿越时间和永恒。

  可怜的理查德发现自己的处境可笑。

  “我亲爱的女人,我恳求你,孤独吧,自顾孤独下去。”

  “哦,索默斯先生,我原意,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有一处漩涡,”语气严厉起来,“包围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

  漩涡包围着你,也包围着我。”

  “我掉下去了!”她惊叫着,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或许是袋鼠的也未可知。

  “我为什么对袋鼠如此有成见?”理查德自忖,“因为我卑鄙。

  我对他们就像一个可恶的小魔鬼。”

  他感到自己是个可恶的小魔鬼。

  可是袋鼠意欲成为另一个蜂群的蜂后,蜂群如云依附着他,看似一棵硕大的桑树。恶心!他为什么不能独山至少一次世行,彻底超脱一次。

  蜂后嗡嗡传达着福音、福音,还是福音。无论是蜂的姿态还是别的什么姿态,都令理查德厌倦。越来越多的慈善,只能令人越来越厌恶。“慈善之苦难深长。”

  可是,一个人不能在彻底的孤独中生存,像猴子搂着一根根子爬上爬下度日那样。必须有会晤,甚至像圣餐那样的交流。“此乃汝之肉体,吾取之、食之”,牧师,还有上帝,在血祭仪典上都这样说。

  这仪典表达的是至高无上的责任和奉献,祭品献给黑暗的神,献给那些体现黑暗的神之意志的人们。祭品献给强人而不是弱者;是怀着敬畏之心,而不是少许爱心。体现力量的圣餐,向天国之荣耀的升腾。

  赞美。

  

  第十五章 杰克反击

  一章接一章,可什么也没发生。不过,男人可是思想的冒险家。

  他落入药膏的漩涡,他在亘古礁石上触礁,他越过渊薮接吻,他的剪影晖映在伊斯兰寺院的尖塔上。这一切都撼人心健。

  简言之,这里有个哈丽叶、一个袋鼠、杰克、杰兹、维基,还有几个纯粹的澳大利亚人。不过你像我一样知道,哈丽叶此时正兴高采烈地涂上洗发剂,双手挽着头发。阳光下,她把头发拢到额头前,观看一道道金丝、铜丝,啊,还有几条银丝和锡丝呢,看得她好生欣喜。此时,袋鼠刚刚接手一个十分棘手的辩护状子,成败事关上千镑得失。当然,他正竭尽全力,直到一部分钱流入自己的腰包。而杰克和维基去维基父亲家过周末了。他出去垂钓,已经钓上了一条鲤鱼、一条鳍刺豚、一大条笛鲷、一条鹦嘴鱼、七条黑鱼和一条墨鱼。那他有什么错?她骑着小马去看望一个旧情人,那人实在太年轻,让她无法忘怀。而此时杰兹则同一个男人争论货运费呢。散落各处的澳洲人都在为这事那事打着赌。那他理查德趁机攀登一两座精神的寺院塔尖又有什么错?当然并无机可乘。可你知道的,哈丽叶正在阳光下梳理她的头发,袋鼠正为一大笔钱煞费苦心钻研辩护状,杰克正垂钓,维基正在调情,杰兹在与人讨价还价,你还想知道点什么?我们不能总像提琴上的E弦那样绷得紧紧的。如果你不喜欢小说,你尽可不读。如果布了吊不起你的胃口,别吃,弃之一旁。我并不在意你的莽撞无礼,我太明白,你能强使驴子喝水,如此而已。

  至于神嘛,理查德想,有些神是爱报复的。“我,你们的主,你们的神,是个爱嫉妒的神。”事实如此。一个嫉妒之神、复仇之神。

  “父辈造下罪孽,他们的后代要受惩罚,直到第三代和第四代,因为他们都恨我。”当然。父辈逃脱了,可第二代和第三代逃不掉,父债要由他们来还。我们该把这东西放进烟斗里品上几口了。因为我们正是这第二代,而正是我们的父辈骄奢淫逸,经冬我们新生地球上的珍馐。他们暴殓天物,给我们只剩下残羹。

  “我,你们的主,你们的神,是个嫉妒之神。”

  他确是嫉妒之神。上帝是夜半时分敲门的隐身陌生人。他是神秘的生命启示,敲门要求进屋。奇妙的维多利亚时代竟能够把门关得死死的,并用电灯将院子照得雪亮,排除一切外界,一切均关在门里。

  那不可知物变成了一个笑料,现在依然是笑料。

  可是,外界开始变得愤怒。“看看呀,我在门外敲门呢。”

  “那就敲下去吧!”自鸣得意、心地善良的人类说。人类刚刚发现其祖先是猴子,由此明白了自己何以会耍猴子的把戏。“敲下去吧,没人阻止你敲门。”

  赫尔曼·亨特绘了一张画,画上的红胡子男人打着一盏星条灯笼在敲门。无论那敲门人是谁,他已经敲了三代了,对此已经腻了,怕是马上要开始踹那门了。

  “这是因为,我,你们的主子你们的神,是个嫉妒之神。”

  倒不是说他嫉妒雷神、宙斯、巴克斯或维纳斯。门外的伟大黑暗之神是所有这些神之集大成者。有时你打开门,雷神会冲进来,一锤子击在你头上;或许神秘地进来的是巴克斯神,他使你的头脑变得混沌一片,可膝盖和大腿却开始闪烁;或许进来的是维纳斯,你闭上眼睛,开歙鼻孔,像一头牛那样喷香水的芬芳。所有这些神,当他们通过这扇门时,他们就变成了人。在门外,他们分别是黑暗的这神那神,是不可知物。这不可知物是个嫉妒心极强的神,而且善于报复。一个可怕的复仇之神,即摩洛神,阿斯塔蒂神,阿什塔罗斯神和巴尔神。正因此我们现在不敢开门,否则进来的将是一个地狱之神,这一点我们太明白了。我们是第二代人。我们的孩子是第三代。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则是第四代。嗯!嗯!是谁在敲门?

  星期天下午,杰克来看妻子家人时,匆匆来“咕咕宅”串门了。

  他知道,当世上的男人们偕妻子刻意打扮一番拥上街头时,理查德和哈丽叶十有八九会在家──他们星期天不爱出门去凑这热闹。

  没错儿,他们都在家,坐在廊檐下听雨看海呢。灰蒙蒙的天上落着小雨儿,透过雨丝看大海,似乎那海显得苍白而窄小。杰克突然出现,拐过墙角向草坪走来。见此情景,索默斯吃了一惊,似乎是有敌人扑向他一样。杰克身穿灰色旧装,看上去瘦高健壮。走过来之前他略为迟疑一下,似乎在打量雨廊上的这一对毫无戒备的斑鸠,随之脸上露出微笑来。他收住脚步时,那双黑色的眼睛亦透着笑意。索默斯一眼就看到了他,哈丽叶扭过头来看他。

  “哦,是考尔克特先生啊,怎么,您好吗?”说着她惊起,穿过雨廊边走边伸出手来要与他相握。这样杰克就得过来。沉静的理查德也同他握了手,随后,趁着杰克跟哈丽叶友好寒暄的空儿,进屋去搬椅子,端出杯盘来。

  “好久没见面儿了。”她说,“太太为什么没来,我很想见见她呢。”

  “您瞧,我是骑着小马来的,可天不作美啊。”说着他忸脸朝海面上看去。

  “是啊,寒风袭人!要是能下起雨来就好了。我就是喜欢空气里的雨味儿,特别是在澳大利亚。它让空气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干燥粗野了──”

  “对,呀,是的。”他搭讪着,脸仍然没冲着她。这样子令她感到奇怪。他的脸看上去也有点特别,像是喝过酒或者消化不良。

  两个男人像两只雄猫那样漠然。

  “洛瓦特那个周六没露面,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哈丽叶说,“但愿你没有干等他。”

  “唔,是的,我们确实等了他好一阵子。”

  “哎呀,真遗憾!现在你知道了吧,他是世界上顶靠不住的人了。你就该生他的气。我怎么说他他都不听。”

  “不,”杰克说,他甩着伦敦腹地慢悠悠道出个“不”来,“我不生他的气。”

  “可你应该,”贻丽叶叫道,“这么做对他有好处。”

  “会吗?”杰克笑道,黑眸子里透着纯真的目光。他那瘦长结实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魔鬼。他并没有看索默斯。

  “你肯定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嗯,什么时候?”

  “洛瓦特去看库利先生时。”

  “噢,不知道。”

  又是那个特别长的澳大利亚式的“不”,长得像一只螫人的蝎子。

  “库利先生没告诉你吗?’哈丽叶叫道。

  “没。”这个单音节里隐含着难以言表的刻毒。

  “他竟没──!”哈丽叶高喊半句便犹豫了。

  “你安静会儿吧,”洛瓦特恼火地说她,“你非卷进来不可。”

  “你以为天使不敢涉足这个纠缠不清的乱麻团吗?”哈丽叶一句锋芒毕露的讽刺,令杰克微微脸红起来,像火烧一样。他的嘴和鼻子都奇怪地红了。他喜欢哈丽叶的唇枪舌剑,黑眸子关注着她。随后他不解地转向索默斯。

  “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新鲜的,”索默斯道,“你知道他跟我一见面就吵。”

  “他们倒像一对夫妻。”哈丽叶嘲弄道。杰克刻毒地冲她笑笑表示会心。

  “又吵了一回?”他平静地问。

  索默斯几乎确信,对此杰克十分清楚,来这儿不过是像间谍搞探测罢了。

  “又吵了一架,”他笑道,回避正面回答,“又让他赶出门来。”

  “我倒觉得,”哈丽叶说,“你一看见那门,就该自己明白,省得人家赶你。”

  “噢,对。”理查德说。他还没有把最坏的遭遇告诉她呢。他从不对任何人讲最坏的情况,包括她。

  杰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弄明白他们各自明白多少。

  “是不是大发雷霆了?”他平静而警觉地问。

  “是的,完了,”理查德笑道,“我甚至要一走了之,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我想六周以后吧。”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

  “你还没有预订船票吧?”杰克问。

  “没有,我得先到悉尼。”

  杰克沉默一会儿才发话:

  “怎么非走不可呢?”

  “我不知道。我感到是命运让我现在走的。”

  “哈,你的命运!”哈丽叶说,“一到你就说是你的命运。要是我,就成了愚蠢躁动。”

  杰克脸上又闪过一丝笑意,会心地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奇特,如同抚慰。他们两个奇怪地分开着,似乎是为了掩饰会心默契,而索默斯则处在圈外。

  “你想走吗,索默斯太太?”他问。

  “我当然不想,我是爱澳大利亚的呀。”她反驳道。

  “那就别走了,”杰克说,“留下吧。”

  他压低嗓门时,声音显得十分沙哑,令哈丽叶感到些儿不自在。

  他看看洛瓦特。她并不喜欢杰克用沙哑的声音表现出亲昵来,想让理查德拯救她。

  “晦,没有我,他在这世界上就混不下去。”

  “这样行吗?”杰克冲她微笑着,声音依旧沙哑,“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命运。你留下来,我们会照顾你的。”

  但她在看理查德,他几乎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他又在想,杰克对他怀有敌意,想像最初他们下棋的时候那样要毁灭他。

  “不,”哈丽叶看看洛瓦特的脸说,“我这可怜的女人估计会慢慢腾腾地跟着他走,死而后已。”

  “他会教你疲于奔命的。”理查德咧嘴笑笑。这一回,他十分欣赏杰克的恶作剧。

  “哈,你已经让我一直疲于奔命了。”她反唇相讥,“不幸的是,将来还会照旧。”

  “您为什么不留在澳大利亚?”杰克问她,声音依旧平静沙哑,透着亲昵和固执,脸上依旧闪着红光。

  她有点惊诧,亦感到被冒犯了。这人是不是昏了头?

  “喔,他一分钱也不会给我的,我自己则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她轻描淡写地笑道。

  “你不会缺钱的,”杰克说,“你会有很多钱的。”

  “不会是让我靠慈善救济生活吧,是不是?”她话外有话地说。

  “不是慈善救济。”

  “那是什么?”

  一阵尴尬的沉默。随之,杰克脸上泛起红晕,振振有词地说:“是赏识。您会受到赏识的。”他似乎双唇动也不动就说出了四。一阵冷淡的沉默。此时哈丽叶已经感到受了伤害。

  “我得清理桌子了。”说着她猛然站起身。

  杰克懒洋洋地坐在椅子里,耷拉着脸,他那修长的身体半缩在椅子中,像是有点不怀好意。

  “你们坐哪条船走?”他问。

  “‘曼格努依’,怎么?”

  杰克并没说话。他耷拉着头坐着,身体有点虚肿,似乎真的有点醉了。

  “您不想给澳洲点面子,多住些日子吗?”他调侃道。

  “谈不上面子不面子的。”理查德说。他就像一个要逃逝的动物。以前他怕袋鼠,现在他同样怕杰克。杰克这人的确非同小可。他那红脸膛儿、黑眼睛、纯洁的目光、修长硬朗的身体,自有其迷人之处。可他一直保持沉默,摆出一付无奈的样子,似乎他仍然心慈手软。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回答理查德刚才那句话,那话音儿里分明透着理查德的真实感受,有点侮辱人的味道。

  理查德心里说着:“伙计,我决不让你捏住,受你的施舍之辱没。”

  于是他大声冲杰克说:

  “要是我不能全心全意地跟你们干,我是不是最好抽身出来?你们都对我不错,在一定程度上信任我。为此我会永远心怀感激的,决不辜负你们的信任。这一点,请放心。我是那种三思而后行的人,但我不为此装模作样。”

  “你倒是什么险也没冒。”杰克平静地说。

  此话又一语中的。

  “呃,我愿意冒,只要我觉得值。”

  “咱不值又怎么样?你说不准是福是祸。你只能赌上一把再说。”

  “你知道,我天生不会下赌注的。”

  “你指的是天性不嗜赌?”

  “嗯,天性不嗜赌。”

  “像个女人──你喜欢处处有安全感。”杰克说着,黑黑的眼睛向上扫视索默斯,脸上露出不屑和恶意的微笑。理查德不得不承认他出了丑:像个包打听到处探头,可一见事情不妙,立即就缩回去。

  “你觉得我让你失望了吗?可我并没有许过愿啊。”他冷冷地说。

  “是的,你从来没有许过愿。”他淡淡地说。

  “你知道,我并不信这些。”索默斯红了脸道。

  “你到底不信什么?”

  杰克两只溜圆的黑眼睛盯着他,每只眼睛里都微微闪烁着火花,那种缓缓的凝视传达着他全部的力量。索默斯对那两私恶意的黑潭则报以回视。

  “不信革命、公开的爱、乐善好施和自以为是。”他说。

  “什么爱,什么善,什么自以为是?”杰克迷们地问道,双眼依!日露出嘲弄的神态,“我从来没说过这些。”

  “你明白你是想成为澳大利亚的救星。”理查德说。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那样想有什么错?”

  “反正我不善于拯救谁。”

  “我们并不佯装救星。我们想为澳大利亚尽自己最大的力,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可英国来的移民却来坏我们的事。但他们办不到。让他们干脆呆在自己僵死腐烂的旧国家里吧。”

  “英国在你眼里竟是这个样子,这让我感到难过。”索默斯说。

  “哦,别不好意思。”杰克说着,露出更为恶作剧般的微笑来,“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离开令他不满的!日国家,信心十足。可一到要做点什么了,这人就会躲闪,变得无着无落儿。对此我们很习惯了,不介意。”

  两人在仇视中沉默着。

  “不,我们不介意。”杰克继续说,“不错,您并没有让我们失望,因为我们从未给你这样的机会。这就行了。至今,只要您有机会,就让我们寒;乙,这您是知道的。”

  理查德沉默了。或许这是真的,可他厌恶这个事实。

  “好吧,”他说,“就算我让您失望了,我怕是要承认这一点,我很抱歉,可是我没法子不这样做。”

  杰克对他的话毫不在意,似乎充耳不闻般地坐着。

  “我很抱歉,我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理查德说,“可是你不想看到我装假吧?我最好一开始就诚实。”

  杰克缓缓地打量他,脸上露出不懈的神情来。杰克脸上的蔑视,表达的是对索默斯从一个男子汉变成胆小鬼的蔑视,这表情令索默斯气红了脸,再次让他找回了内心深处的自我。

  “您说的诚实指的是什么?”

  理查德哑口无言。他感到杰克就要痛打他一顿了。这令理查德·洛瓦特感到恐怖,因为他从来都不能忍受肉体上的接触。而那个似乎喝醉了的人对他十分反感。这一时刻情况不妙。

  “这个嘛,”他回答杰克的问题,杰克仍然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老实说,我的感觉不见得跟你们一样,你和袋鼠。所以我才这样说,并且靠边站。”

  “您已经获得了您想知道的东西了,我猜?”杰克说。

  “我并不想了解什么。我来这儿并非是来了解或寻求什么的。是你主动要告诉我的。”

  “难道您就没有设法套我们的话吗?”

  “什么,不,我觉得我没有。”’

  于是杰克又略带不屑的微笑着看看他。

  “我得说您这么干了,而且您获得了你所需要的东西,现在又要洗刷干净自己。让我说,这就像个间谍。”

  理查德闻之大为瞠目,脸色煞白。

  “间谍!”他叫道,“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杰克并不理睬他,只是稳坐一旁,似乎是为某个确定的目的而来,要干点什么可怕的事,以此与索默斯决一雌雄。

  “袋鼠并不认为我会干间谍勾当吧?”理查德惊恐地问,“这太荒唐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杰克说,“但这并非‘大荒唐’。似乎这已经是事实了。”

  此时理查德哑口无言了。他明白了对方有多么歹毒,为此呆若水鸡,简直傻了。他颇感恐惧,甚至觳觫,似乎人类突然令他觳觫。他的面前又裂开了一道鸿沟。

  “那现在您要我做什么?”他十分冷漠地问。

  “采取某种安全措施吧,我想。”杰克说着,扭头看海。

  理查德又恼又厌,还怀有对警察的恐惧,只是冷漠无言。

  “请问,什么安全?”他冷冷地问。

  “这得由您来说,恐怕。不过,我们希望您保证保持沉默,我们才允许您离开澳大利亚。”

  理查德立时怒火中烧。

  “您用不着害怕。”他说,“这事儿让您弄得过于令人恶心,我都懒得开口提它。您尽管放心,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什么去。”

  杰克闻之抬头轻蔑地莞尔。

  “您认为我们会信您的空话吗?”他恶毒地说。

  现在理查德正视他了。

  “信不信由您。”他回答道。

  他不知不觉地直视着杰克那双狡黠的黑眼睛,直到看得杰克扭过脸去。理查德现在实在是恼羞成怒了。

  “走着瞧吧。”杰克道。

  索默斯对此充耳不闻,他气坏了,对杰克视而不见。他自顾躲进自己的心灵中,悄然祈祷:“哦,黑暗的神啊,他侮辱了我,扇他的嘴吧。站在我一边吧,另一个世界的神,击退这些骗子吧。”

  这时哈丽叶出来来到雨廊上。

  “你们两个大男人说什么呢?”她问,“我听到了两个人在气哼哼地吵闹,但听不清在吵什么。”

  “我在说,索默斯先生不能什么都照他自己的法子来。”杰克略微沙哑着嗓子,连忙低声说,话音里透着恶意的嘲讽。

  “他会尽力的。”哈丽叶说,“看你们俩气的。就看洛瓦特吧,脸都气青了。也不害臊。男人就像顽皮的孩子,一会儿没人看着就不行。”

  “是你来给我们泼凉水的时候了。”杰克调侃道。他可真够损的,损到家了,如同魔鬼。这人灵魂里定藏有一个大魔鬼。只是他从来不将那魔鬼放出来。放出来过吗?哈丽叶看看他,不禁悄然打个冷战。他让她害怕了,令她避之不及。他确实有点让她厌恶,她知道,一直是这样的。

  “哈,好了!”杰克说,“打起精神来呀!我们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傻。牛奶溢出来时,我们是不会冲它生气的。”

  “不,不能,’贻丽叶叫道,“我讨厌爱生气的人。”

  “我也是,索默斯太太,恨过往酒里掺水。”杰克和气地说,“你和我,咱们不会争吵的吧?”

  “不会的,”哈丽叶说,“我从不跟别人吵,也不许别人跟我吵。”

  “很对。从不给他们机会,对吧?你这么做就对了。咱们两个是伙伴,不是吗?”

  “是,”哈丽叶轻描淡写道,似乎是在哄孩子,“咱们是伙伴。

  不过,您为什么没带你夫人来?我太喜欢她了。”

  “哦,维基挺好的,实在好。她心里惦着你们的世界,这你知道。真的,她惦记的是你们的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我?”

  “嗯?为什么?哦,让我想想,哦,她那个嫁出去的妹妹什么的来看她,她脱不开身。不过,她让我带好儿给你们,反正是那些甜甜蜜蜜的空话,这你知道。我对她说过,我没脸重复这些话。我能问你一大堆好儿。‘向索默斯太太捎好儿,多问几声!’去他的吧,我说。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要我向她倾泻无尽的爱。不过,她要梢的话就是这──‘向索默斯太太多问声好儿,你别忘了。’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忘的!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索默斯太太了不是?我敢打赌,倾家荡产也敢打这个赌。哦,说多了现在,请看这边儿,索默斯太太,在你、我和床脚之间──

  “你是指洛瓦特?”哈丽叶插嘴道,“他简直是太沉默了。”

  杰克瞟了一眼索默斯,也沉默了。

  

  第十六章 城中骚乱

  袋鼠不得不掂量但又不愿掂量的,就是大众精神。一群人聚成一团并不见得就成为一群暴民。一群人偶然相聚,可能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或许是聚在一起听点什么,或是出于某种真诚的愿望而集会,或者说干脆是动机不一的凑群儿而已。大众精神是复杂的,其最为低下者构成暴民精神。那,究竟何为暴民呢?

  简言之,就是一群意识到自己弱点并为之作呕的懦弱之人聚首一起,紧紧抱团,以满足自己的盲目毁灭欲。还说不上是复仇,复仇是比暴民稍高一等的群众之所为。

  今日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因其力有不逮而显得荒唐。一旦你触动了某些弹簧,人就会变成一种自动装置,以某种自动方式工作。这些弹簧都贴有标签,成为人类心灵的键盘。现代心理学如是说。主要的标签是从众本能、集体兴趣、饥饿、恐惧、集体威望,等等。

  但是,若要进行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其唯一的途径是研究孤立的个体。你对个体的概念,是你全部的描述之基础,在此之上建立你的科学学说。基于这个道理,人类的科学研究、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政治学、经济学,就永远也算不得什么科学了。因为永远不会有一门确切研究个体生命的科学。

  解剖学是以死尸为前提的,邓南遮这样说。你尽可以建立一门儿关于尸体的确切科学,前提是你从死尸做起,但千万不要从一个活物儿那里推断。在生命本身和生命的任何瞬间上,你无法建立一门科学。

  这是因为,甚至科学也必须始自定义或精确的描述。可你永远也别想定义和精确描述任何活生生的生物。铁只能是铁,否则就停止了它的存在。可兔子或许可能进化成某种是兔但非此时之兔的东西。所以,你怎么能定义和精确描述一只兔子呢?生命里总有这种不稳定的创造成分在其中,正是这个,科学永远无法对付。科学可是因果之学说啊。

  在我们开始任何一种高雅的学科之前,我们必须不加深究地相信一个纯粹非科学的事实:每个活生生的人之个性的灵魂,无论如何渺小和简朴,都以个体的方式与所有生命的源泉相连,正如人,用宗教术语说是与上帝相连、不可分离一样。任何一种生命都是如此,甚至一只蚂蚁或一只虱子,都各自与我们称之为上帝的伟大生命冲动相联系。把这种关联称做生命意志并非很贴切。它要高于生命延续的意志。它是生命意志的延伸,是变革的意志、进化的意志,是进一步自我创造的意志。也可以说是向着进化的意志,但又不仅仅是进化。这里没有简单的因果关系。从蝉到蝴蝶的变化不是因果关系。这是一种新的创造姿态。科学尽可以殚精竭虑,可从蝉到蝴蝶的变化绝然是非科学的、无逻辑的、非自然的,如果我们采用科学对自然所下的定义的话。这就是这奇特的创造冲动即上帝之呢喃的答案,它是一切事物之唯一永恒的动机。

  人亦如此。他被说成是因果的产物,或者说是自由意志的产物。

  这两者是一致的。自由意志意味着按照理性的选择去行动,理性的选择就是纯粹因果的例子。逻辑就是因果论的典型例子。而理性主义即是将理念工具化并以此统治生命,则是十足的机械化甚至是自动化的因果过程。理念或者说理想变成了固定的原则,从而生命,像任何其他的力量一样,被驱使着按照特定的动作进行机械性重复,千百万次地一遍遍重复──按照特定的理想。同样,基督教民主世界规定出特定的动作,人们便依此重复这些动作,最终他们会认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这纯属自动化了。科学家描述野蛮人,或古埃及人,或阿兹特克人,认为这些远古的人们不过是像我们一样受着同样的驱动,以一种野蛮笨拙的方式行动。“他的宇宙中有着太多的自我。”他们曾有过奇特而不可思议的动机和冲动,同我们的一样“正常”。而我们的“正常”动机会停止动作,甚至就像亚述人早已停息的那些动机一样。我们的“正常”和正义将来会崩溃,别种正常和正义会应运而生的。

  现在该说暴民了。人类的绝大多数总是而且将来永远会是无助无奈的。这就是说,无力诠释上帝欲的新冲动。头脑之最高级功用是信使的功用。人体内奇特的上帝欲的悸动和搏动本来会永久被忽视的,幸亏有几个十分敏感和无所畏惧的人艰苦奋斗才将那种低级黑暗的悸动奇特地转换为公开的行动和言语。如同一种无线信号,新的启示进入灵魂中,悸动,悸动,悸动着。它跳动,跳动经年,直至头脑因着这黑暗中新的敲打声而恐惧,才被迫聆听并关注之。

  这是因为头脑在自己的房间里忙碌着,这间房子叫宇宙。宇宙之外怎么能有别的东西呢?

  不过,的确有的。我们的宇宙之外总是有什么东西,而且它总是在最内在的知性灵魂的门旁,在那里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着,就像一台无线控制的机器在无声地跳动着。一千个人中往往有九百九十九个人是什么也听不到的,绝对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自己完美如同家一样的宇宙里喧哗着,开动他们的火车,发动战争和民主去拯救世界。于是,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了。有极少一群敏感的人感觉到了这种搏动,受到了震惊,从而呼唤更多时髦的美德、善良和正直。可世上全部的正直和善良并不回应这搏动,也不诠释这启示微弱但痛苦的搏动。

  没有摩尔斯电码,永远也不会有。每个新的电码都会超越现存的。现在,我们在朦胧中感触到那搏动,就会呼喊:“更多的爱、和平、慈善、自由、自我牺牲。”这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坏,因为用旧电码机械地破译新的搏动会酿成疯狂。可能是因为甲状腺活力不足,或者是’肾上腺素皮层没有分泌,或者是脑垂体或松果体功能不足。但这是神经衰弱和心理变态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神经衰弱源自对暗示的忽视或错误的诠释。世上最优秀的人往往做出最差的诠释来(威尔逊总统即是一例),这是正义之最为痛苦的悲剧。实现旧式正义的英勇努力最终成为纯粹的错误。过去的人选择为未出生的真理殉难,可生命自身则会给予他们较之殉难更坏的东西,如果他们坚持旧的真理时间太久。

  天呀,竟然没有摩尔斯电码来破译这新的生命冲动,这新的上帝欲,而且将来也永不会有。每出现一次,都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育活措辞。从而一套全新的宇宙观念渐渐诞生了,旧的观念渐渐被甩掉。

  说眼前吧。那黑暗的上帝又在敲门了。芸芸众生充耳不闻,但会说:‘宇宙的事儿我们全懂,我们要做的是把它变成一个真正惬意的地方。”于是他们制造出更多的飞机,建起更多的老年膳宿公寓。而当威廉二世制止他们这样做时,他们便愤怒了。较为敏感的人听到了什么,感到了新的驱动,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喊到:“我们心地并不纯洁。我们过于自私了。让我们教育穷人吧。让我们拆除贫民窟。让我们拯救孩子们。让我们倾尽我们的所有,用于高尚的教育工作吧。”于是他们比以前多花费了一些,但远非他们的所有。其结果是,现在每个人都能读报并讨论世界政治,并十分一厢情愿地自以为算得上是人民的小小上帝了。

  这敲击声一直在继续,继续,继续,直到有人不仅敢于而且能够倾听和努力诠释之。每个新的语词都是一声诅咒,注定如此。隐语、狂言、神秘的废话,如此等等。邪恶,反文明。这一切倒也属自然,因为人的心理机器一旦围绕上某个特定的理想,就不会停止转动。

  可长久以来,甚至在木开化的庸俗阶层里──在这个阶层里多于在一心赚钱的中低阶层里,那种上帝欲在人们灵魂里搏动,搏动,几乎令他们发疯。他们对任何新的诠释充耳不闻。他们会嘲弄为新诠释做出的努力,定要将它嘲弄至死。他们就是这样处于一成不变的理念和与这理念保守作对的力量之间,如同身处锡拉礁岩与卡律布狄斯大漩涡之间又他们必须摆脱这两险的夹击。因为他们背后就是那无可名状的上帝欲的湍流,在冲着他们向前,向前,通过这海峡。

  可他们永远也无法穿过这海峡。他们不知道还能过得去。锡拉必须击败卡律布狄斯,后者也必须击败前者才行。于是,人类这头魔鬼,锡拉般的平等理念做头,卡律布狄斯般的工业主义和占有性的保守主义做尾,疯狂地嚎叫着,抽打着海峡,直到任何企图穿行的船只被掀翻。

  嗯,锡拉一定要与卡律布狄斯决个胜负,就是这样,而我们必须在海峡外等待,直到这场风暴过去。

  可是它还不会过去。

  这就是大众的状态。它被驱赶至发疯,驱赶它的是上帝欲的马刺,对此它无法倾听或诠释。它被驱赶得犯下了错误,因此而发疯。它受了虐待,被虐待得发疯了。

  那么请问,错在何处?大众并不知道。那燃烧搏动着的无意识与明亮如白昼的意识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今日的劳工一方看透了形势,如同看透白昼一样。资本一方亦然。可那如同白昼的形势与此无关。

  是那个上帝欲,即未被承认、并不存在的上帝欲令他们发疯的。

  他们是可以成为暴民的。一群暴民就像一群被马蝇逼疯的阉牛,疯狂地冲击牧民的帐篷,以为所有的恶魔都是从帐篷里飞出来的。在无意识灵魂那颤抖着的伤口与可视的存在那扁圆的世界之间有一道鸿沟。一种虚弱和伤害感,最终变成难以忍受的冤屈感,使人发疯发狂。这种疯狂促使人非摧毁什么不可,无论代价几何。因为,只有那扁圆的可视世界是存在着的。

  可是,只有那圣灵之马蝇,虽不曾被人倾听,却是一切的真正原因。

  但是暴民们是没有什么方向的,即使其毁灭欲里也没有什么方向。复仇的民众则有方向。试图跟他们理论是徒劳的,民众是不靠理性行动的,他们甚至不是靠理性聚合起来的。集体意识愈是强烈或伸延,真正理性的个体意识愈是要沦陷搁浅。

  说到群体本能,它有多种,主要的有两种,即恐惧本能和攻击本能。但复仇本能不是群体本能的一部分。

  看看群体本能的沟通方式吧。一个群体里的个体之间的沟通靠的不是思想,不是通过任何说出的或已知的东西。它靠的是潜意识,是心灵感应。

  为什么一群鸟儿会突然飞离树梢,一致行动,齐刷刷飞起,聚成一群,盘桓如一团云,扑向水面?没有什么可视的记号或沟通形式,靠的是心灵感应。它们栖息着,等待着,让个体的头脑进入集体恍惚状。随之一声响!完成了它们的一致,意识或暗示划一,动作亦整齐划一。

  这个所谓的心灵感应是了解所有群体本能的线索。它不是本能,而是脊椎电报,就像无线电电报一样。它是群体中所有个体脊椎系统巨大的神经中心发出的各种震颤之间的相互作用,直至振幅完全一致,从而他们有了同一个头脑。这种万众一脑状态持续时,脊椎中的神经震颤的特别振幅会不断地穿过他们的身躯。一旦这震颤渐渐平息,群体就会分散开来。

  这种脊椎的感应是动物间沟通的真正途径。可能在头脑和理性意识最为薄弱的地方,脊椎感应最为发达。的确,理性和脊椎这两种意识形式是相互排斥的脊椎感应的最高形式,似乎存在于巨头鲸身上。

  这类漫游魔鬼们之间的通讯迅速而完美,令人咋舌。它们在海洋中懒懒散散地游大、捕食,自成一体,并不抱团儿。可是,突然一波迅速的思想浪头发自领头鲸,立时母鲸和小公鲸们产生回应,迅速排列起来,鲸群神速般地调准准确的方向。或许水是脊椎感应的最佳传导器。

  脊椎意识和感应,蛇就是以这样的智慧著名。它造就了拿破仑这样的神奇领袖──他有能力向他的人发射出震颤和信号,毫不需要理性意识的中介。这决非理智的力量。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理智力量的颠倒:这种力量倒不如称之为至愚,它是无智的智慧之绝顶智慧。这正是对前意识的绝妙复归。

  这种前意识似乎在大鲸鱼身上最为完美,比在候鸟身上还要完美。排在鲸鱼后面的是狼群、鹿和水牛。但在冷血的鱼、蛇和两栖动物身上最为绝对。除了这种冰冷的脊椎震颤外,鱼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而这种反应是盲目的。鱼的意识似一堵石头墙,只限于自己,别的它一概不认。像石头一样,漠然、冷漠、孤独,可鱼还是有辐射通讯的能力。这就是心灵感应的形式,如同镭放射,主要放射恐惧。恐惧是首要的驱动之神。

  然后说到两栖动物了。他们有性生活,在冥冥中能大概辨认其回应者。它们要靠吸引才进行接触。这是新的动机。鱼从来不因受吸引而接触,对它们来说只有食物和恐惧。而在两栖动物身上就有了第二种心灵感应的震颤,即交感。最基本的意识是冰冷的,智慧是孤立的,冰冷如月,对其他事物一概不认,只认自己,全然微妙。但是,性产生了,这种孤独随之被打破。另一种流溢开始了,它必须寻找回应者,这就是爱。

  这就是脊椎动物们的心灵感应和他们之间的沟通。蚂蚁和蜜蜂也有单一的意识震颤,他们甚至有完美的神经结交流。不过只须看看脊椎动物就够了。

  在巨头鲸身上,爱的激情、对权力的欲望和独自称王的欲望都十分强烈。这巨大的雄鲸以最为强烈的占有和呵护性的爱的震颤将他的鲸群拥抱凝聚在一起。同样,他以最为强烈的权力震颤令鲸群恐惧服从。这就是统治所有脊椎动物的两种最大的心灵感应,对人和野兽来说都是如此。人,无论是在野蛮的部落里还是在复杂的现代社会中,都被这两种巨大的震颤所凝聚,这震颤无意识地发射自领袖人物、统治阶级和权威人物。首先,权力阴影的巨大影响会造成信任、恐惧和服从;第二,呵护性的爱之巨大影响会促进生产力,创造安全感。这两种强有力的影响发射自格莱斯顿或亚伯拉罕·林肯这样的男人,虽然他们并无此心,但的确他们有这样的影响。只有格莱斯顿和林肯的言论能自圆其说。他们两人都坚持爱的影响,谴责恐惧的影响。

  当人们攻击所有的领袖时,就会产生暴民。对真正活生生的行动来说,理性和脊椎的意识应该是和谐相处的。在恺撤和拿破仑身上,发自脊椎的权力影响占上风,从而打破了平衡,因此他们失败了。在林肯和威尔逊总统身上,发自脊椎的爱的影响超出了平衡,因此他们也败了。这两种形式的影响之间没了平衡,头脑就会一往无前,直至荒唐。拿破仑的脑子就是这样直奔荒唐而去的。

  打破这两种大的控制性影响,其结果不是简单的向某一种影响的倾斜,而是第三种情况,即暴民状态。人的头脑以一种可怕的自动性运转,它与脊椎意识无甚真正的关联。脊椎内的交流渐渐聚合起力量,这些与所有的理性表述无关。其震颤逐步增强,直至突然发出“喀嚓”一声响来!于是有了革命这样的怪现象,如俄国或法国革命。这是巨大的破坏性的爆发,是反权威阶级的巨大喷发,还是集体脊椎精神对正统精神权威采取的激烈而盲目的报复。俄国革命中,受教育阶级反倒成了敌人。革命的灵感来自对理性阶级的仇恨。但是革命不应是暴民运动。革命是有方向、有领导的,无论如何短暂。其破坏性疯狂是有所指的。

  我们今日最终的问题是,群众会否堕落成暴民,或者他们能否仍然保持住方向。所有大的群体起义都是对彼时统治意识的报复行为,是人之强大的脊椎意识的爆发,去粉碎统治人类的僵固理性意识,它已经堕落,变得机械。

  严格说,大众总是没什么脑子的。他们的意识主要是脊椎意识。

  时而一些非凡的生命理念冷却下来,在他们心中形成僵硬冰冷的熔岩,脊椎的力量会不顾理性意识,在熔岩下鼓动起来,直至达到将他们熔为一体的热度即震颤的剧烈强度,人便像热血的鲸鱼一样成为非理性的巨大的一体,随后,像鲸鱼突然冲击折磨他们的船只一样,人开始冲击文明的大船了。或者,像冲破窒息它们的坚冰的鲸鱼,他们会冲破僵固的意识即凝固的理念,盲目地反抗之,一遇合适的时机,会突然发出呼喊,就像一声战争的叫喊、一句口号,运动便从此开始了。

  我们的时代给予我们的一大教训就是,人活到最高境界时,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个体,直接与心中求知的神进行灵魂的沟通。

  但这一教训带来的是傲慢的危险,特别是精神上的傲慢。

  人达到最高存在境界时,是孤独的、孤寂的,只剩下其赤裸裸的自我,只与未知的神接触。

  这是我们表达涅檠的方式。

  树之开花的完美在于其有匍匐的根。同理,人之达到个体存在的完美亦是依赖于他的根生在人类中,其脉搏与人类共跳动。未知的神在心中,在人的中枢。但这个中枢必定要将其根子扎在人类这巨大的肉体之中才行。

  简言之,“精神”要学会一个教训:它是有其限度的。对个体来说是如此,对大写的人或者说人类来说,需要学会更苦涩的教训。是个体拯救人类。但伟大个体中的最伟大者必须将自己颤动的根深深地扎在人类活的肉体之黑红的灵魂中。这是佛教徒及其所有提倡纯粹精神者必须吞下的苦药。

  简言之,人,甚至伟人,并非只靠他的精神和他与上帝的接触活着,不能靠涅檠这样不可企及的境界活着。保佑心地善良的人,保佑精神贫穷的人。他被迫与大众和谐相处。如果他否认这一点,就等于砍断了他的根。他与人类纠缠在一起,就像树之根盘缠住地下的石头,深扎在肥沃的土地中。

  对于这像根一样的脊椎意识来说,又是怎样的情形?神秘主义者会盯住他的肚脐,永远试图将自己连根拔起,升入涅檠境界。不过这至少有一半是幻想罢了。但是人们的脊椎意识中心之间都一直强烈地相互影响着,那深层的盲目电流震颤着闪过家庭、国家、民族、大陆甚至世界。没有哪个人能真正孤立自己。所以说,这种脊椎的相互作用就是我们生命的根,永远应该如此。

  而这种脊椎的相互影响是受极化规律支配的,因为它是一股活跃的、极化的良心力量的相互交流。这其中有双重的极和双重的方向。

  在同情或爱的巨大行动中,其脉搏向外向下,爱是给予弱者、穷人和卑贱者的。那广大的群众现在成了吸引力的正极了,这些人是妇女和劳动阶级。

  人类脊椎意识的巨大电流似乎全部流向这个方向。但这整个运程却是一个极化的回路。如果过分坚持某一个方向,改变回路,就会发生可怕的崩溃。由此我们谈到了相对论的另一面,即动力生命中的相对论。

  当这种流动是同情或是爱的流动时,弱者、女人和大众就构成了正极。但平衡靠的是严厉的权威来保持,它即是回流的力量。

  当这种流动是权力、威力、威严和荣耀时,它最终是要流向某一个个体,通过贵族的途径,流向一个辉煌的中心:皇帝、教皇、暴君、国王之类。这是在生子面前所行的屈膝礼。

  在这两股流动的平衡之间,是人类稳定的秘密。而任何一股流动的绝对胜利也肯定意味着它立即要崩溃。

  我们已经朝着第一个方向走得太远了。民主几乎大获全胜。唯一剩下的主子就是工业老板了。连他都要被摘掉其王冠。劳工将要戴上日常的绝对王冠了。甚至最高的那顶帽子都注定是他们的了。劳工将成为自己的老板,掌握自己的资产和前途。蛇将最后一口吞食自己又统治取决于财富。消灭统治,就得建立集体所有制度。那就建立这个制度吧,因为严格地说,这种建立在金钱占有基础上的优越较之任何工党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虚伪更坏。就让蛇吞食它自己吧,随后我们会有一条新蛇的。

  劳工当上自己的老板之日,这场戏就完了,尾声便开始了。而每当现存的老板借助金钱成功时,我们得到的就是目前这种无聊和怨声载道的状况。我们正处在魔鬼和深渊之间。

  理查德要的是某种新的表现方式:对生命神话重新承认,远离赚钱、有钱和花钱的索然。它意味着对差别的重新承认,承认高低,承认某人适合做公务而另一个人则享受荣耀,因为他具备威严。所谓威严,是纯粹个体与生俱来的威严,而非拿破仑那种当作强劲工具的威严,也不是德是那种雕虫小技巧装的威严,而是特立独行的人的威严,既有其全部的弱点,亦有其力量,有其可爱之处,亦有其威力和恐惧。他是挺立在黑暗上帝和血管里淌着黑血的大众之间的特立独行之人。“现在,”理查德说,“袋鼠处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他想为财产所有者保护财产,将劳工从自身、资本家和政客那里解救出来。事实上,他想拯救我们所有的一切,这是办不到的。你不能既要吃你的蛋糕同时还要占有它。我更喜欢威利·斯特劳瑟斯。布尔什维克主义至少并不多情。它是通往结局的最后一步,无望的结局。不过,就是灾难也比目前这种模棱两可的虚无强。袋鼠自己想成为上帝并拯救一切,这副样子教人恼火。作为自诩的上帝,长着一个袋子似的肚子的袋鼠比斯特劳瑟斯所谓人民的上帝还要差。尽管这是选择某个恶魔的把戏,但我一个也不选择。我选择的是至高无上的上帝。”

  做出决定后,理查德来到悉尼的堪培拉大厦参加工党的群众大会。工党已经失去了不少基础,正陷入涣散状态,而占有财产的保守党和自由党则又开始扬眉吐气了。基础工资已经减了,现在又宣布要继续减薪水。与此同时,政府正在瞄准工会,准备给予重击。政府宣布每人都有选择工作的权利,雇主有权同非工会会员的工人达成工资额的协议。它进一步宣布,决心保护非工会会员工人,责成工会对任何打击非工会会员的行为负责,凡发生此类事件,工会的领导将被捕并对此负责。一旦发生流血和死亡,他们将以屠杀或谋杀罪名受审,首先被捕的将是与此有关的工会首脑,其次是仅次于他的下属。

  现在,刀已出鞘,工党已经武装起来。每天都要开会。刚又宣布要在堪培拉大厦开特别会议,要凭票进场。索默斯问杰兹能否给他弄张票,杰兹真搞到了。有两个会:早上八点半的小讨论会和晚上七点的群众大会。

  理查德天不亮就起床去赶六点的火车去悉尼。早上,天色仍然黑黑的,其实还是夜里呢,远处的洼地中几只青蛙向着大海呱呱叫着,听似一个奇怪的工厂里,黑暗中机声轰鸣。在一座车站上,一些矿工正往铁壶里灌自来水,那是些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男人。

  海上开始亮起曙光,云彩中夹杂着似蓝似绿的晨曦。似乎要下雨。这趟旅途似乎永无止境。

  到悉尼时,正下着雨,不过理查德并没在意,自顾匆匆赶往大厦去参加会议。会议只进行了半个小时,但是开得直截了当、条理清晰。理查德听着这些人在自己人中说的话,从而感到,在纯哲学的意义上说,他们的立场是多么符合逻辑。

  他同杰兹一起走出会场,他已经好久没见过杰兹了。杰兹看上去脸色很苍白,自顾沉默静思。

  “你同情劳工,是吗,杰兹?”

  “我同情各种人,索默斯先生。”杰兹自说自话地回道。

  跟他说什么也没用,他太沉溺于思了。

  这个早上雨下得很大,悉尼尽管很大,而且皮特大街和乔治大街的确有大都会的样子,可它就是看似一个荒原中的新拓区,没个中心。它是世界上的一座大城市,但没有市中心,只有堪培拉大厦或许算得上它的中。乙。这里每个人都挺友好和善。这是世界上顶友好的国家,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顶绅士气的国家。可这个国家没个中心。没有中心,看似空洞一般。

  中午时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晴好,但回头很毒。理查德买了三明治和一块苹果馅圈饼,进到皇宫花园里去吃,省得坐在铺子里吃了。他甚至厌恶像样的餐馆里的杂乱和众目睽睽。这顿胡吃令他感到恶心。于是他走下那美丽的坡岸,来到水边,独自一人找个座位坐下,他身边一簇奇形怪状的棕桐树,在微风中发出怪诞的细微声。蓝色海面波光微澜,令他再次感到这是一座荒凉、迷茫的港口,似乎是库克船长时期尚未被发现的地方。这座城很是没有实感。

  面前蓝色的小港湾里,泊着两条小战船,浅灰色,船尾上飘着带有一角英国国旗的白色旗帜。而另一条船上则飘着红底五星的澳大利亚国旗。这两条船静泊水中,似乎像什么丢失在那儿的东西,渐渐锈在水中。雨后的这个早晨,强烈的阳光下,没什么看似真实。这两艘船就像明摆着的记忆碎片,尽管坚守着,也不过是记忆的象征而已。

  两只鸟儿,一只棕色,另一只脑瓜顶儿上顶着一块天蓝色,像一块天上掉下的颜料,飞飞走走,支楞着尾巴,翘出一个奇特的角度来。它们是真实的,这些荒唐、尖像、无所畏惧的动物。它们似乎不像欧洲的动物那样与生俱来怀有恐惧。在澳大利亚,索默斯一次次感到了这一点:这里的动物不像欧洲的动物那样有恐惧感。这里不像印度那样,空气中都弥漫着动物的恐惧。有的只是偶尔生出的超验的阴沉恐惧。

  “或许,”他自忖道,“这的确是这样一个国家,一旦人们熄灭了自己体内的犯罪本能,从此就可以生活在一个无害的伊甸园了。”

  他在炙热的街上溜达着,绕到环形码头,看到女人们正向轮渡码头走去。那么些女人,几乎算得上优雅。可那优雅状中透着小家子气,毫无傲气,不怎么样。那么些几乎算得上美人的妇人。她们娴静时的样子挺美的,脸上露出纯真渴望的表情,还有点贵族气。可一转脸就露出那种丑陋的鬼脸来,似乎总是这样。听她们一张嘴说话,惊人地难听。一动起来,她们就不美了。不过,不动的话,她们还是可爱的。

  理查德在许多场合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们就像鸟儿,毫无恐惧、冒失、自信,时而显得特别自我满足。几乎每个年轻女人走起路来的样子都像是自以为性感,惹得满街男人尾随其后似的。那样子亦属荒唐,因为,男人们并不经常穷追不舍,而是同女人保持一段空荡荡的距离。但这并不要紧。这些女人像疯子,貌似高雅,凭着她们的性吸引力,神气活现地走路,似乎凯旋一般,令渺小的理查德瞠目结舌。

  悉尼那炎热而自由的大街没有丝毫的控制感。没有控制,每个人都小心走路,以不妨害别人。在便道上,步行者形成两股分开的人流,分别靠马路左边走。他们是如此整齐划一,如果商店碰巧在你右边,你简直无法打量一眼,因为步行的人流把你淹没了。

  就是这个样子:它比伦敦还规矩,可一切都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活跃气氛,令理查德感到被疯狂压抑着。没有控制,也没有反控制。警察无足轻重,不值一顾。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警察。这是对无害的芸芸众生的可怕抬举,是对强制管理的奇怪解除。一个人可以感知警察,比如在伦敦吧,能感受到他们权威之文雅的威严。可在悉尼,压根儿没有什么权威的威严。这里有的是没有权威的绝对自由,空气中弥漫的是十足的自由。可是,一旦你在人行道上错入了朝另一个方向行进的人群,他们会把你踩在脚下,几乎让你销匿。你千万不能人错了人流,这就是自由!

  是的,谷会众生们这种无害的一致是如此奇特,它几乎令理查德感到半瘫。“会吗?”他在雨后强烈阳光照耀下的世界中漫无目标地走着,自己这样问自己。正是午后,在这个南半球的奇特城市里。“难道这些人就没有危害吗?”

  他们很聪明,他们的举止洒脱。自然而友好。他们会说随便儿!

  他们确实这么说。甚至在最为漂亮辉煌的银行和港务局里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耐心,毫不造作。这是他们的一美:绝对不做作,天真淳朴而又不乏敏感文雅。这是世界上顶顶文雅的国家了。真的,他们教养良好,与生俱来的良好教养,但又洒脱不羁。

  一个奇特的国家。一个奇妙的国家。谁知道它会有怎样的前程?

  一个伟大的大陆能够在养育一国毫无恶意的人民的同时避免成为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吗?这片土地招寄生虫,而寄生虫之类喜欢噩梦,一旦由此生出权力欲望来,那会发生什么呢?

  理查德在一家中国商店买了一只疙疙瘩瘩软皮的大青果,还买了一把漂亮的螺钿形勺子挖着吃。奇怪的中国人,说话咕咕啥啥的。他们也是寄生虫吗?一个奇而又奇的世界。他走进花园中去消受他买的那只蕃茄似的果子,疙疙瘩瘩的青皮下是软乎乎的布丁状内瓤,边吃边体验下午的闲暇。温暖的阳光、宽阔的蓝色港口和隐匿其中的小港湾、棕桐树、平稳滑行的渡轮、活泼的鸟儿,还有那些无法掩饰自身丑陋的流浪汉似的男人们溜达着穿过坡地,穿过红色的一品红花丛,在火焰树下,在蓝瓦瓦的晴空下,澳大利亚的悉尼,像是受了魔术的催眠而睡了过去,美滋滋地睡着──在烈日下的一个无尽的午觉,睡梦中,世界就如同一个幻境一般。理查德能够在这只柔软、甘甜、奶油般的果子中品尝出这一切来。这是个奇妙美好的世界,你可以尽情地漫游其中。当然也是一个早晚会从睡梦中可怕地醒来的地方。

  可它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永远带着它的阳光和袋鼠们奇妙地漂泊下去?

  晚上的会可是一场混乱。不过理查德不相信真有什么报复的因素在其中。他不信人们真的相互仇恨。人们怀有某种可笑的容忍。哦,那种容忍真叫可笑!还有,满场的人竟是如此地固执,如此富有忍耐力。澳大利亚式的奇特的忍耐,容忍痛苦、对立,忍受困难,仅仅是盲目地忍受。长远地看,只有忍受。

  理查德坐在杰兹身边。杰兹十分安静,确实十分安静,手插在双腿之间坐着。

  来退伍兵吗?”洛瓦特问。

  “哦,会的。那边来了好大的一群呢,跟杰克来的。”

  理查德迅速瞟过去一眼,看到了杰克。他知道杰克也看到了他。

  于是他扭脸去看别处。理查德又一次感到害怕了。

  大厅里密密实实地挤满了人。人们在吵吵闹闹,听众们在向讲演者发起尖锐的质问。但仍能感到那种可笑的容忍和忍耐。“哥们儿,争论什么呢?”

  威利·斯特劳瑟斯做了主要发言,讲的是劳工的团结。他概述了工业形势,着重指责道:劳工们破坏工业和商业等于自杀。

  “但是,伙计们,有没有什么能拯救我们呢?”他说,“怎么才能让商店不因为发不出工资而关张?如果商店关门,那是因为它交不起高额的债息,这么说你们就明白了。

  “澳大利亚劳工从一开始就主张,不应该从劳工的劳动中获取巨额财富。我们已经有了美国的前车之鉴,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下决心,决不使澳大利亚落入一小撮百万富翁或较多的半百万富翁手中。我们主张,所有的赢利,应该合理地分出一部分,以工资形式在工人中流通,如一个工人每天应得到一镑。这是一笔大钱,对吧!有点荒唐吧,当然荒唐了。可对一小部分无所事事却一日进项十镑的雇主和股东来说,这一点也不荒唐。连星期天都包括在内了。这算不得一笔大钱吧?

  “他们辩解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和祖先靠劳动积攒下了资本。好吧,难道我们的父辈和祖先就没有劳动吗?没有吗?他们积累下了什么?积累下的是继续劳动的权利,是别人想给多少就接受多少的权利。

  “我们并不想毁灭工业。但我们要说,工资要提高,利润才能降下来。说到底为什么要有利润?祖先呀!咱们都有祖先,我肯定我的祖先也是工人。但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有利润。如果一定要有利润的话,好吧,利润的掠夺者就不该获得比挣工资的人高出十倍的钱来,仅仅因为他们有会榨取钱财的祖先。我们这些靠干活地挣钱的人,就是木允许那些不工作的人白拿大头。如果有谁不劳而获,那就只让他拿所谓的工资好了。千多少活儿拿多少工钱,干多少活儿,就得给多少工钱。但谁不劳动就不该有钱。不能够不劳而获。基本工资的问题就说这些。我们知道,不是基本工资毁灭工业,是巨额利润。一看快没利润了,董事长们宁肯关闭企业。这是犯罪。因为,说到底,任何大的企业,首先要为社会提供商品;第二,要为社会提供相当一部分满意的就业机会。任何纯利润,都是通过欺骗工人和消费者赚来的,从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里偷一点,无论这一点多么微不足道。我们决不允许将工资降低半便士去肥了股东们的腰包──”

  “哪你自己在雀巢牛奶的股份怎么办,威利?”

  “我会把那些股票扔进火里,一过期我就扔。”威利立即说,“它们已经是过期的废纸了。”

  他继续回答工党腐败的指控,澳大利亚工党被指控为“坦慕尼协会”。这一指控导致了阶级仇恨问题。

  “我们被指控引起了阶级仇恨,”他说,“现在我来解释。是所谓的上流社会仇恨我们,还是我们更仇恨他们?如果你要我回答,我会说,是他们恨我们。我们并不屑于恨他们,他们不值得我们恨,远不值得我们恨。

  “我们的确只要一个阶级,但不是你们指的各个阶层的上层或下层阶级。我们要的是人民,人民指的是工作的人。我不在乎一个人做什么工作。他甚至可以是一个医生或律师──如果人们太愚昧,他们尽可以要医生和律师。不过请注意,伙计们:我们工作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生活吗?那么,为什么一个工人的工资不够一个律师生活的呢?为什么不能?或许一个律师能把他的工作变成一种理想呢。或许他通过改正客户的错误自己也受到启发呢。不错,美德就是对自身的回报。如果他要得到报酬,那就不是美德了,而是将正义当成肮脏的交易,法律可以是随便什么东西。

  “伙计们,看看你们的上层社会吧。看看你们的律师,他们为你工作半个钟头就收你两个基尼。看看你们的医生看一次病是怎样收费的吧。看看你们一年挣五千块的专家吧。管他们叫上层阶级吗?哪一点算得上上层了?巧取豪夺而已。”

  “让他们的‘上层’见鬼去吧。如果一个工人认为他将会参加这个行列,并要求,比如说,这些绅士的一半收入,他就会被当成这一行和这个国家的凶手了。他应该做的就是在这些‘上层’绅士们面前奴颜婢膝,对吗?”

  “不,伙计们,他应该做的是站起来照他们裤子上屁股的部位狠狠地端上一脚,提醒他们,他们还长着屁股呢。你会听到他们笑谈说他们的裤子上没有屁股这个部位,像展翅的小天使一样,只有头而没有屁股。别再上当了,伙计们。看看他们,你会看到他们长着重硕的屁股,旁边是深深的大裤袋。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把他们倒过来,看看头朝下的他们。贪婪的肥臀,伙计们,请原谅我的粗俗用语吧。贪婪的肥臀。”

  “难道我们就是要向这东西屈服吗?他们是上层阶级吗?他们还有少数几个没落的贵族,还有马贼鱼似的资本家,这些人就是上层阶级吗?如果我觉得他们哪一样够得上上层,我就不是人,伙计。把他们扔进大海,他们会屁股朝上漂浮,不是才怪呢。因为他们那一部分最肥,就像骆驼的驼峰。他们就是这样的上层阶级!

  “不过我希望他们不会受到特别的伤害。只是在后臀上踢一脚,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长着臀,大得足够人来踢。然后,让他们振作起来,跟别人融合在一起。给他们一份生活费,跟任何一个工人一样多。但是,可怕的是看到他们晃着肥臀在上层社会游荡,只是弯下腰来舐吃精华,像过去那样,而一个工人多要一口粥他们都会抱怨。”

  “工作?一个人的工作何以比别人的工作重要?安德鲁·卡内基们和罗特希尔德们很可能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很精明。那好吧,给他们最高的工资,一天一镑好了。这笔钱不会让他们挨饿的。他们还要更多的钱干什么呢?一份工作就是一份工作,说到底就是如此。希伯来人罗特希尔德先生精于金融,我还精于剪羊毛呢,不会输给任何人。我们哪儿不一样呢?希伯来先生或以色列人本杰明哪一点比我强?

  那他为什么干点肮脏的金融工作就要拿他妈那么些钱,而我剪了两百只羊的毛,他却抠抠巴巴给我那么几个钱?”

  “不,伙计们,我们不能上当。或许是钢铁托拉斯的卡内基先生,甚至可能是绝顶聪明的马可尼,或许是以色列的贵族群,但威利·斯特劳瑟斯不是或许,是真心的。伙计们,我,威利·斯特劳瑟斯,巨大的财富我不要。但是,如果我允许少数聪明的吸血鬼从我这儿吸取巨额财富,我就不是人,不是我。如果我这样做了,就不是人。上层阶级?他们的屁股比他们的头脑更贪婪狡猾。

  “我们再也不要他们这些阶级和这些人了。我们就是要在他们的屁股上挂上个钩子,将他们轻轻钩在地上,如此而已。让他们跟别人拿一样的工资,干一份活儿,拿一份工资。这不是很公平吗?没有哪个人能超越他的极限。那么,凭什么一个穷伙计拚了命干才得十个先令,而一个肥屁股的家伙要耍花招就能拿一万?不,不,如果一个人是诚实的公民,就该为他所属的社会尽自己最大努力。一份微薄的工资就够他生活的了。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苏维埃。水往低处流,自然平均。钱也一样,它不会总被少数几个肥臀的狡猾分子把着。我不自以为会有天堂。

  但将来会有越来越少的人对此撒谎,肥臀虚伪的人会越来越少,肮脏的邪恶事儿会比现在少。只要一个人工作,就不会拿得比基本工资少,连撒谎的律师也一样。谢天谢地,不会再有政客了,就是有,他也别想拿得比基本工资多。把一切都降到最低水平。

  “还要高吗?他们的高要求是额外的特殊要求,是贪心不足,至少一年要一万。上层阶级!上层阶级!上层个屁。

  “咱们要有个苏维埃,伙计们,到那时就会感到好得多。再拖下去,我们会憋不住发火的。咱们交交心吧。咱们得跟全世界的工人联合起来。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向棕色皮肤的兄弟掏心窝子。不,棕色兄弟和黄色兄弟最好呆在自家打扫自家的街道,而不是来我们这里打扫我们的街道。但这不是说我们不能多少达成共识。我们只是不想跟他们打得过于火热,跟任何人都不。但我们能有适度的理解。我并不是说:打开澳大利亚的大门,让印度和中国,更不用说日本了,让他们等待的所有工人都进来。不过,伙计们,你们尽可以同邻里保持友好,同时又不用把自家的房子交给他。这个邻居就是国际劳工。你同街上的邻居真正心动相通。你知道他们不会朝你的窗户扔石头或半夜破门而入将你的孩子杀死在黑暗的角落里。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是你的邻居,你们相互很信任。这邻居就是国际劳工,就是世界工人。

  “总而言之,伙计们,咱们睁开眼,多一半时间都是在工作。而且,我们之所以举足轻重,多一半也是因为咱们是工人。伙计们,咱们是工人,注定首先是工人。咱们的父辈是,咱们的子孙将来也还是这样。首先是工人,伙计们,是工人。这是一切的靠山。当丈夫,当父亲,当伙伴,不光是这些,还有做人,靠的是当工人。如果咱不是工人,咱们就连人都算不上,因为咱们无法生存。

  “咱们是工人,伙计们,非得是工人不可,将来还是,一直到老。咱们要当稳工人。不管咱有什么心眼儿,首先得用在工作上。工人,伙计们,咱们是工人。一个人之所以为人,因为他工作。他必须工作,非工作不可。称之为诅咒、祝福,怎么说都行。但是那个伊甸园是彻底没了,时间在流逝,可咱们必须工作。

  “让我们立足于这个事实,伙计们,依此来调整咱们的生活。时光流逝,管它什么时代来来去去,咱得工作啊,一天天,一年年,工作下去。伙计们,就这么干吧。就照这个来,让一切适应这个。混是没用的,伙计。尽管你或我会挣点小钱,够咱们一时游手好闲,可是,伙计,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时光照常流逝,人的子孙每天醒来,照样得起来去劳作。

  “这是一种诅咒还是一种祝福?我乐意把它看做是祝福,只要像任何事物一样,它适度。我最愉快的日子就是剪羊毛或在金矿里的日子──”

  “什么,难道不是在讲台上讲话吗?”

  “不是,不是在讲台上讲话,而是同我的伙伴并肩干活儿,在丛林中,在矿井里,在随便什么地方。我把我的男子汉气概用在劳动上。在劳动中我结交了我的伙伴,我的工友儿。跟他们还能玩到一块儿去。妻子、孩子、朋友,都是玩伴。我的工友儿是我的伴儿。

  “所以,既然叫I现在是、将来还是工人,直到时光的尽头,那就照我们的法子来设计世界吧。现在的世界是为游手好闲的人和公子哥儿设计的,他们是靠咱们干活儿养着的。不,不行,伙计们,再不能这样了。

  “同世界上的劳动者携起手来吧,只是握紧拳头,作为一种象征,也算是发誓。不要把任何人拥进你的怀中,工人没有胸怀。他有的是拳头,用来劳动,用来打击,还用来握紧工友和伙伴的手结成友谊,不管他的肤色和国籍如何。世界工人,既然他们是世界,就让他们得到他们自己的一切,而不是留给一群愚蠢的公子哥儿和希伯来人,希伯来人不仅愚蠢,甚至比愚蠢更坏。世界工人就是我们,我们有成百上亿的人,这世界是我们的世界,那就让它属于我们,那就由我们来安排这个世界吧。

  “为什么害怕跟黑人兄弟和中国兄弟还有别人,如印度人搞到一起呢?还有,德兰士瓦的黑人。难道我们真的同他们紧紧地搞到一起了吗?难道我们不是和他们同处一样的困境,同属英帝国吗?我们,无论棕色、黑色、白色、绿色或随便什么颜色的人,都是同一个高贵帝国的孩子吗?当然,我们不可能靠在棕色兄弟和黑色兄弟的胸膛上。但我们像奴隶一样被锁链挂在他的身边,被奴役着以维持这个非凡的帝国,养活着帝国里没落的贵族和虚伪的肥臀上层阶级。我不知道你们是愿意跟这个帝国里的棕色印度哥们儿一起当奴隶干活儿,还是愿意以一个自由的工人,也就是世界工人之一的身份同他握手──”

  “一!”场上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清晰高亢的声音,像一声枪响。

  “到底是当哪一个?”

  “二!”一群男人铿锵的声音,像一口钟。

  “你们当哪一个──”

  “三!”男人们洪钟样的声音在数着数轰讲话人下台。是退伍兵们。

  听众们群情激动。退伍兵们大多聚在大厅中央,坐在杰克周围。

  他们的脸上神采奕奕。他们的声音洪钟一样地响着,数着数与斯特劳瑟斯作对,要把他轰下台,以他们道义上的一致来灭他的威风。

  威利·斯特劳瑟斯黑黄的脸上露出魔鬼般的表情,面对这些人仁立着。他的眼神也突然变了。他睁大了黑眼睛四下里观望着,像个土着人那样怯生生地观望着。那是恐惧的眼神吗?或者说是一种深渊般的恐吓?他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面对着数着数的敌人,两腿站得毫无章法。

  “四!”哪是洪亮而富有节奏的喊声。那喊声奇特、沉重,像是在催眠,叫人迷狂。威利·斯特劳瑟斯站在那里,似乎全然被迷住,目瞪口呆了。

  “五!”喊声变得疯狂,令人难以忍受,它发自人的意识深处某个魔鬼似的洞穴,十二分的恶毒。社会主义者们开始愤怒地跳起来,怒视那群退伍兵。可那些前士兵们瘦削光滑的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闪着魔鬼样的光芒,自顾咬紧牙关齐声喊:

  “六!”

  斯特劳瑟斯看上去像弯曲的弹簧,在台上瞪着他们。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他。

  “七!”他们发出两个音节来。

  这幸灾乐祸的喊声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让人觉得像是锤子在砸着你的后脑勺。除了退伍兵们,人们都站了起来。甚至索默斯也感到双脚在躁动,似乎要飞起来,像一只愤怒的鸟儿去扑食。不过他又犹豫了。他刚才曾经站在退伍兵们一边,幸灾乐祸地反对台上那个孤独的黑脸魔鬼。他半伏在台上,似乎要跳起来。这时,又响起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可怕的数数声。

  “八!”就像锤子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如同神经病人疯狂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斯特劳瑟斯也猛然蹿起,像一只猫一样,冲向那些咧嘴叫的前士兵们。

  一阵冲突,大厦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索默斯试图冲上去,他只想杀,杀死那些当兵的。杰兹拉住了他,跟他说着什么。场上出现了最可怕的骚乱,男人们呼啸着,砸碎椅子,碎得到处都是。他们拳打脚踢,挥舞木棒,抓着什么是什么,权当武器用。这时,有人突然亮出一面血红的红旗,人们见到红旗立即发出怒吼。一面英国国旗被撕成了碎片,被人胡乱践踏。这是一群暴民,分成几个中。已打斗,一些围着红旗疯打,另一些在抓烧着英国国旗的碎片,似乎那是上帝的化身。但是场于中间的人们是在同退伍兵们斗着,真正是急红了眼,打得你死我活:挤成一团的人们,瘦长的脸上鲜血直流,头发蓬乱,眼露凶光,衣衫凌乱,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手中握着武器,另一些人则挥着手去抢武器。手腕在流血,手在流血,衣袖撕裂了,耷拉着,裸露出白臂棕手。平的一声,一条椅子腿砸在了白胳膊上。

  几扇门被冲开,不少人冲了出去,可又有更多的人拥了进来。身着蓝警服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来了,整个会场大乱。理查德虽然瘦小,仍然感到要发疯了,强烈地想要发泄自己。不过他并不真的明白打击的对象是谁,因此还不至于太丧失理智。杰兹此时平静又固执地慢慢把他拽到了街上。尽管他没在前面,他还是丢了帽子,衣领被扯破了,前额上挨了一闷棍,这一棍子总算让他清醒了。

  杰兹把他拉到街上来,这里也早就聚集了一大群人,警察们骑着马,东一棍子西一棍子乱打着向前杀出一条路来。人群也在等待时机拼杀一番。理查德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冲出人群,只顾往外冲。

  随后,夜空中响起了枪声,从人群中传出一声嚎叫来。在骑马的警察中,他发现一顶白帽子,一顶白色毡帽,圆圆的帽子歪在一旁,他还似乎听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吼叫。那人肯定是袋鼠,是袋鼠在叫喊。

  随之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和撞击声,像是炸弹爆炸了。

  理查德突然感到头晕,他被杰兹拉着逃出来。夜空下的城市,大厦那边传来喧嚣声,男人和女人们里里外外疯狂地冲着,汽车冲过来了,甚至救火车也载着头戴亮闪闪铜盔的消防员开来了。人和车冲出冲入冲突的中心。白帽子、白帽子,索默斯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三四项,它们占据了他的意识,似乎有上千顶白帽子。

  “咱们必须回去,”他说,“咱们必须回到他们身边!”

  “干什么?”杰兹说,“咱们最好走开。”

  说完,他强拉他走到一条僻静的路上。此时索默斯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看到的场面,耳畔仍回响着枪声。

  他们来到较远的一个退伍兵小俱乐部。俱乐部只有一间大屋、一间会客室和体操房。还有两间小屋,一间归秘书和领导用,另一间像是厨房,里面有一个洗涤槽和一个炉子。独臂看守在值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杰兹和索默斯进了秘书的房间,杰兹扶理查德在沙发上躺下。

  “呆在这儿,”他说,“我出去看看。”

  理查德看看他。他感到十分难受,可能是头上的伤闹的。可他想回城里去,回到混乱的人群中去。他感到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死。

  可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要身置骚乱之外?他可是一直身处世界事物之外的呀。

  “我还跟你去吧。”他说。

  “不,我不需要你,”杰兹断然道,“我自己有好几件事要办呢。”

  “那我就自己去。”理查德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杰兹说。

  理查德坐下,只感到十分难受,反倒困惑。他的腹部一阵巨痛,似乎那里被撕裂了。他安静不下来,想干点什么。

  杰兹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也给理查德斟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最好呆在这儿等我回来,索默斯先生,我去去就回。”

  杰兹也是脸色煞白,举止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理查德看看他,感到十分陌生,离他,离所有的人都十分遥远。

  他站起身,要再次冲出去。可是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他坐下来,双手揉搓起肚子来。他感到悲哀,一种苦涩的悲哀、愤怒的悲哀,为他的同胞们。他感到自己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他的同胞在恐怖中发狂。他听到杰兹在同那个独臂看守说话。那看守是个年轻的兵,瘸得厉害,干脆说残了。

  “我没辙。我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能躲避一切。”理查德南南自语道,“就是死也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人类的恐怖。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同胞啊。”

  他躺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手仍然按压着腹部,想象着一个女人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扯下来了。他朦胧地感到黑暗中的城市四周充满愤怒,陷入了混乱,陷入一片冲突和混乱的恐怖中了。可是,就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悲伤有什么用?这就像一场风暴,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忍耐,等待。“那些只仁立等待的人同样尽心。”可能,镇静地经历这一切,观望并等待,是最令人痛苦的事了。理查德在麻木的半睡眠中等待着,天知道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声音。是杰克和杰兹,还有一两个别的人,在大声说话。随之,杰克和杰兹就进来了。杰克的下巴挂了点彩,一脸的死灰色。他上衣沾着血,脖子上缠着白手帕,衣领早没了。

  他黑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

  “什么时候了?”理查德问。

  “我怎么知道I”杰克回答,像个醉汉。

  “十一点半了。”杰兹平静地说。

  只过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时光一定凝固了,在等待。

  “出什么事了?”理查德问。

  “没什么!”杰克脱口道,仍然像个醉汉,“没出什么事。流血算不了什么。”

  “袋鼠受了枪伤。”杰兹说。

  “死了?”

  “没──有!”杰克咆哮道,“没有,去你妈的,没死。”

  索默斯看着杰兹。

  “他们把他送回了家,腹部受了枪伤。”杰兹说。

  “打中了他的大袋鼠肚子。”杰克说,“冲他开枪的畜牲没留下什么痕迹,连点下水也没留下。”

  理查德通视着这两个人。

  “你受伤了吗?”他问杰克。

  “我?哦,没有,我也就擦破了点皮,像梳洗时刮脸一样。”

  大家一时沉默了。杰兹长着一张胖脸,但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不可琢磨,不过他倒是衣冠整齐。杰克给自己斟了半杯纯威士忌,加了点水,一饮而尽。

  “威利·斯特劳瑟斯和他的人马呢?”理查德问。

  “回家跟老婆喝茶吃香肠去了。”杰克说。

  “没伤着?”

  “天知道,”杰克毫不在意地说,“他到底伤着没有。”

  “城里安静下来没有?”索默斯转向杰兹问,“全消停下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我想一切都消停了,警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警察!”杰克叫道,“刽子手约翰尼·霍普斯!他们连一头吃奶的乳猪都抓不住,除非别人替他们揪住猪尾巴才行。控制局面的是咱们的小伙子们。是他们掌握了一切,然后再交给霍普斯的。”

  索默斯知道约翰尼·霍普斯是澳大利亚人对警察的叫法。杰克是压着火气说的。

  “有人遇害吗?”

  “我肯定我是希望有人死的。如果我没弄死他一两个,我非后悔不可,后悔死,非他妈后悔死不行。”杰克说。

  “要是我,就会出口谨慎。”杰兹说。

  “我知道你会小心的,你们康沃尔人说话都是小声嘀咕的。你们的名字和民族就叫刘。心的吉米’。不过我可是希望自己杀了他们一两个。我的确结果了一两个他们的人。看见冲袋鼠开枪的那个人脑浆四溅了吗?”

  “假设今天晚上他们来逮捕你,以杀人罪把你关监狱,那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今晚动我一根毫毛的,更别说一手指头。”

  “他们可能明天干。你悄悄回家去吧。”

  杰克哑口无言。杰兹又进到公共房间里,人们从城里回来了。很明显,一切都消停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快悄悄地回家。

  理查德和杰兹、杰克一起来到街上,那两个人一言不发。他们快步走着,街上一群一群的人默默地往家赶。这城市令人感到黑暗,似乎发生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街上几辆出租车正鬼鬼祟祟地飞驰。乔治街和皮特街上部署了骑马巡逻警,而普通警察则集合保卫最重要的几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调动军队来。

  总的说来,警察对往家赶路的步行者不怎么注意,只是时而截住一辆出租车盘查。杰兹、杰克和索默斯步行,走得飞快,绝对沉默不语。他们并不怎么怕城市当局,倒不如说是城市当局自己感到恐惧。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本能保持沉默,避人耳目。

  快一点时,他们到了威叶沃克。维多利亚已经睡下了,听到男人们进来,她叫了起来。很明显,她对骚乱一无所知。

  “就我,杰兹和索默斯先生,”杰克回道,“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她乐呵呵地说。

  “别起来了。”杰克吼道,她便安静了。她知道,杰克情绪恶劣时,最好让他独处。

  男人们喝了点威士忌,然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杰兹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说他们得睡觉了。

  “累坏了吧,杰西,”杰克说,“去睡吧,伙计们。”

  “我就想睡觉。”杰兹说着就要睡了。他这天要在威叶沃克过夜,他自己的家在港口那边。

  索默斯依旧坐着,喝那杯没喝完的威士忌。杰兹提醒他:“索默斯先生,您不睡吗?”他说着要睡,但仍稳坐不动。

  这两人沉默了,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小闹钟在嘀嗒着。

  突然,杰克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下巴上划了一道,像是。是那颗小炸弹闹的。小脏猪,竟然扔炸弹。不过它没什么劲儿。”

  他冲索默斯转过身,脸上露出世界上最为奇特的笑容,堆起一脸的皱纹来。

  “告诉你吧,哥们儿,”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解决了他们三个,三个!”他的口吻中透着难以言表的得意,像是一个男人在讲述跟一个陌生情妇的艳遇。“嘿,我真叫有福气。我从窗户上弄下一根铁条,用它敲出两个人的脑浆子,又用它砸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它简直就像护身自卫的宝剑。”

  他的脸凑近索默斯,露出一脸神经兮兮。招人生厌的兴奋样儿,依旧哑着嗓子神秘地说:

  “天啊,有时没什么比杀个人更刺激的了,没别的。杀完了人,你会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完美的天使。”

  理查德又感到腹部撕扯般地疼痛起来,眼睛还盯着对方。

  “一生出这种感觉,你明白,没别的可比。以前我也不懂,打起仗来,我懂了。我好久不敢相信这东西,可这是真的。天啊,它就在你心里。玩个女人算件惬意的事了,对吧?可跟你冲动之下杀个人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说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激动与满足的光芒。

  “这事最大妙处在于,”他说,“干完之后,你感到自己是个完美的天使,你不会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感到像一头圆滚滚的羊羔那么温文尔雅。我现在就可以去维多利亚身边,文雅得像──”他朝维多利亚的房间扬扬下颌,“跟你打赌,她会喜欢我的。”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杀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自然的事,你明白,”他说,“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自然,你们不这么想吗?”

  理查德仍然不回答。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去马伦宾比了。报纸用一个很大的版面报道这场骚乱,不过用的是最为巧妙的语言。“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在堪培拉大厦发生争端。不明身分的无政府主义者投掷了炸弹。三人死亡,数人受伤。著名律师本·库利腹部被子弹击中,但有望康复。

  警察在退伍兵的援助下迅速恢复了秩序。”

  这是所有报纸的论调。

  大多数都谴责工党的煽动者,对此感到恐怖,但又都声明说,炸弹是某个身分不明的罪犯扔的,他是自己溜进人群的,在场的人对此均一无所知。工党的报纸报道中提到了开枪一事,提到现场有人高声谴责骑马的警察,说他们冲人群开枪了,这种谴责招来同样大声的否认。将会开展一系列强有力的质询,已有十四人被捕。杰克因带头数数驱逐威利·斯特劳瑟斯而被捕,但又被保释了。据说袋鼠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报纸上出现了好多有趣的话题,讨论斯特劳瑟斯和本·库利的特点和人格。只有激进的报纸《太阳报》例外,它赞扬本借助退伍兵的力量保持秩序。该报还对别的事含沙射影了一番。再其后公布了所有被捕者的个人简历。著名的志愿兵杰克受到谨慎的赞扬。

  奇怪的是,没谁对别人提出犯罪指控。比如杰克的铁窗条,没人提起,他称之为铁棍子。谁开的左轮手枪,对此没人想知道。扔炸弹的人是个身分木明的无政府主义者,或许是个欧洲新移民吧。双方相互谩骂,相互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但没人提出准确的犯罪指控来。多数被捕的人,包括杰克,被勒令具结保证。其中两个人被判了一年刑,五个人被判了半年刑。此事便开始悄无声息下去了。

  人们就用数数的方式轰台展开了大讨论。有故事说,医院里的病人就是躺在床上冲没好心的医生数数,直到他不敢再露面。据说澳大利亚人就冲威尔士亲王数数起哄。那是在埃及。亲王骑在马上检阅站在太阳地里的他们,那样子很是目空一切,很是“优越”。这下让他们感到大受冒犯。于是,就在他像变魔术般的骑马走开时,人们开始轰他。“一!二!三厂任何命令也无法阻止他们。亲王并不明其意,感到对自己是个打击,便骑了回来,举起手问怎么回事。这时他显得那么有人情味,那么纯真,人们忙说他们犯了个错误并热情地向他欢呼。但是他们已经轰他了。一旦一个人被数数挨轰,他就算完了,死了,不耻于人类了。报纸上这样说。

  索默斯浏览着《公报人尽管他几乎读不进去,看不下去,对此视而不见,可还是为一段文字的结尾所震惊:

  “这种倾向可以在接受了基督教的美拉尼西亚土着人身上找到:一种几乎难以自持的杀人欲会无缘无故地爆发。幸运的是,可能被害的人经常会得到事先的警告,将要有一场神经风暴袭来。对一个白人男子来说,走在灌木丛中时,身后的优秀青年管家冲他如此这般地警告一番,并非奇事:‘主人,你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想杀了你。’五分钟之后(如果那主人明智地让了路),那青年会笑嘻嘻地表示,他的烦恼劲儿已经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返祖的白人来说,棕色兄弟更像个绅士。”

  

  第十七章 袋鼠死了

  “亲爱的洛瓦特,还有洛瓦特夫人:你们知道我伤势如此之重,也不带一张慰问卡或一枝晚香玉来看看我,我不认为这样算得上善良。你们的袋鼠。

  “又及,子弹在我的鼠袋子里。”

  理查德自然马上就去了,哈丽叶则送去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从海滩上抬来的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对一个病人,这些东西算得上奇妙有趣了。

  索默斯看到袋鼠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眼含惊恐的目光。屋里摆满了鲜花,喷了古龙香水,但透过这香水味,分明能闻到一股腐臭味,令人不快。护士清理查德保持安静。

  袋鼠伸出了他枯黄干瘦的手。他的黑发打着给,可怜巴巴地贴在前额上。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微弱但仍语调尖酸地说:

  “嘿!总算来了。”说着他汗湿湿的手握住了索默斯的手。

  “戏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客人。”理查德说。

  “我不能。坐,表现好点儿。”

  索默斯坐下,但不知怎么才能表现好点儿。

  “哈丽叶送给你这么傻乎乎的礼物,”他说,“都是我们从海边上抬来的贝壳。她觉得你可能喜欢在床上把玩──”

  “像是考文垂·帕特莫尔的长诗。让我看看。”

  病人拿过那个索伦托产刻有海妖女的小盒子,看里面的贝壳。

  “我能从它们身上闻到海的气息。”他沙哑着嗓子道。

  说着他缓缓地把贝壳一个个看过去。有像煤核的黑贝壳,有的黑贝壳上绕着白线条,有些布满黑白疙瘩的贝壳样子十分逗人,有袖珍的紫色贝壳、亮晶晶的半透明半橘红贝壳、长着锋利长尖儿的粉贝壳、玻璃样的贝壳和可爱的珍珠贝壳。还有一些是理查德放进去的,磨得如同象牙,是好材料,里面的结构都看得清。螺旋看似童话中的梯子,而那一根根生殖器似的长线条则是贝壳的中心,上面的螺纹早已被水流磨掉。再有的是奇妙的扁圆壳片,上面留着可爱的螺纹痕迹,中间还露出个洞来。理查德特别喜爱这类贝壳。

  袋鼠一个个匆匆浏览着,似乎它们是彩纸碎片。

  “给,拿走吧。”他说着把盒子推开,脸颊上泛起了浅浅的粉红斑点。

  “你一个人时可以拿这些玩艺儿解解闷儿嘛。”理查德带着歉意说。

  “这些东西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出生。”袋鼠嗓音嘶哑地说。

  理查德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好干坐着,袋鼠静躺着,茫然地凝视着前方。索默斯无法不去想那虽然很淡却是在弥漫着的恶心气味。

  “我的排污管道漏了。”袋鼠苦涩地说,似乎是要分散索默斯的注意力。

  “会好的。”理查德说。

  病人没有回答,索默斯依旧安坐一旁。

  “你原谅我了吗?”袋鼠盯着索默斯问。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理查德说,表情沉郁。

  “我知道你还没有。”袋鼠说。理查德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张蜡黄的长脸,他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而恐怖。

  “你冲我吼叫,似乎我是叫。红帽’。”说着他笑了。袋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转向他看着。

  “帮帮我!”他说,几乎是在喃言,“帮帮我。”

  “行。”理查德说。

  袋鼠伸出手来,理查德接了过去,但并非没有丝毫的反感。随后他倾听起城里微弱遥远的嘈杂声,又看看屋里美丽的鲜花,有紫罗兰、兰花、晚香玉、淡黄淡红的玫瑰,冰岛罂粟的橘红色如同透明的光影,还有百合花。这屋子就像一座坟墓,像医院的停尸房,都是这些花和那股子淡淡的令人恶心的味道造成的。

  “我并没错,这你知道。”袋鼠说。

  “没人说你错呀。”理查德微笑道。

  “我没错。爱仍然是最伟大的情感。”他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共鸣着。但理查德的心仍不为之所动。袋鼠纹丝不动地躺着,不过那样子仍透着几分不变的骄傲,为他增添了魅力,有时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显得这样美。上帝的羔羊长成了一只大羊了,是很高贵的羊。

  “你听了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讲演了?”袋鼠问,他抬头看他时,脸色变了。

  “听了。”

  “嗯?”

  “我觉得挺有条理。”理查德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条理!”连袋鼠都惊诧了。“你竟然说有条理!”

  “你看吧,”理查德和气地说,“受过教育的人对下等阶级的人宣讲劳动的神圣。他们像驯服马一样把劳动者驯服,给他们套上套,让他们驾辕。于是他们工人就全驯服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们相信,除了工作没别的什么是神圣的:工作就是服务,服务就是爱。最高的境界就是工作。好吧,接受这个结论,如果你接受其前题。工人阶级是最高的阶级,他们是世界的继承人。如果你要维护劳动的神圣,你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平静轻柔地说着。他这样说,因为他感到对这个病人来说,说出来比回避讨论要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劳动是神圣的,洛瓦特。”袋鼠说。

  “可他们相信。这种信念是来自爱的神圣。”

  “我要他们成为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而不是工作的工具。”这个声音弱了,但语调奇特而高亢。

  “不错,我知道。可人是受爱激励的。而爱只能以服务的方式来表达。”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袋鼠声音微弱但尖刻地说,‘爱的乐趣在于与爱的对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让我升起,我会将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边。’为生命,为生命着想,洛瓦特,不是为工作。提高他们的品位,他们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语。他知道争论是没用的。

  “你觉得这办不到吗?”袋鼠问,他的声音圆润多了,“我希望我能活着给你做个样子看。劳动者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爱。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爱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爱,超越了对女人的爱。哦,洛瓦特,他们还有待体验这个。别铁石心肠的。别在你的老犹太袋鼠面前认死理。你知道这是真的。完美的爱能驱逐恐惧,洛瓦特。教一个男人爱他的伙伴,纯真、无畏地爱。哦,洛瓦特,想想怎么才能那样吧!”

  索默斯脸色煞白,拉得长长的。

  “说你相信我。说你相信我吧。咱们起来实现它。如果我能让你同我在一起,我相信咱们能办得到。假设你原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色又变了,似乎他的思绪遭到了酸的腐蚀。索默斯沉静地坐着,摆出拒之千里的样子来。他很苦恼,因此而感到更为生分。

  “你感到你属于哪个阶级?你属于哪个阶级吗?”袋鼠盯着索默斯的脸问。

  “我感到我不属于任何阶级。可事实上我确实属于一个,那就是劳动阶级。我明白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袋鼠渴望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他热切地说,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他们从来不懂爱的最美境界,那些劳动阶级的人。他们从来就不承认这种美。工作、面包对他们来说总是首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可以排除那个障碍。教教他们男人之间的爱之美,理查德,教给他们这种最高级的爱,这是更伟大的爱。教他们怎样爱自己的伙伴,就能永久地解决工作的问题。理查德,这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那样该有多么美!多么美!那样就能完成这个完美的循环──”

  他的声音变弱成了喃言,令理查德感到它似乎来自远方,听似来自远方的宣告。可理查德对之报以冷漠苦涩的表情,看似他带来的磨破过的贝壳。

  “男人对男人忠诚无畏的爱。”袋鼠喃言着。他躺着,黑眼睛盯着理查德的脸和他前额上垂下的头发。漂亮,他又显得漂亮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应该拯救人民,我们得这么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你和我?”他重复着,声音突然饱满起来,“只有等我们敢于领导他们的时候,洛瓦特,”他喃喃地补充道,“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男人对男人的爱,每个人都为别人做出牺牲,然后才有对美的爱、对真理的爱、对正义的爱。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毁灭爱,而是要开辟进一步爱的天地。”

  这一通演说最终几乎是喃喃着结束的,说完,他安静地躺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看着索默斯,笑得很是动人,没有语言,只有微笑,从目光中流泻而出的笑,奇特而动人。可理查德却感到觳觫。

  “真的,洛瓦特,我没说假话!”他快活地喃言道。

  “我相信,是真的。”理查德说,但面目表情并未变。不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与痛苦。

  “你当然相信,当然,”袋鼠轻声道,“不过,你可是跟我这样聪明的人作对的最固执的小魔鬼和孩子。比如说,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是爱我吗?可你不敢承认!我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爱。那就承认,汉子,承认吧,那样的话世界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大。你怕爱。”

  理查德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爱你,袋鼠。”他说,“咱们在精神上有相像的地方。可真实情况是,我不想爱你。”

  他沮丧地看着袋鼠。

  袋鼠笑了一声。

  “女人从来都害羞,难以取悦!”他热情而轻柔地说,“为什么你不想爱我,你这个固执的异教徒,俗人?你想不想爱哈丽叶呢?”

  “不,找谁都不想爱。真的。逼着我去爱谁会让我发疯、杀人。”

  “那你今天上午来我这儿子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令理查德难以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他含糊其词地说,‘堤因为我爱你。可是,爱让我感到我该死。”

  “那是因为你在理性上拒绝它的原因。”袋鼠说着,有点厌倦,“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喉部,那儿有点儿疼。”

  他拿过理查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发热、发潮的伤痛喉部,那里的血脉跳得很沉,突出的喉节很硬。

  “你现在必须保持安静。”洛瓦特说,轻柔得像个大夫。

  “别让我死!”袋鼠哺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在凝视理查德漠然的脸。那苍白沉静的脸没有变化,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他没有回答。连袋鼠也不敢要求他回答了。

  终于,他松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抽出自己的手,很想用手帕擦一擦,但没有这么做,深怕袋鼠看到,只能将手在腿下的裤子上悄然按几下算是擦了。

  “你累了。”他轻声说。

  “是的。”

  “让护士进来吗?”

  “好。

  “再见,快点好起来。”理查德忧愁地说着,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袋鼠的脸颊。袋鼠睁开眼,露出沉郁僵死的笑容。“再来呀。”他喃言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理查德茫然地走向门口,护士在那里等候着。

  可怜的理查德,他茫然地走了,心清沉重、悲伤而又震惊。袋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理查德爱袋鼠吗?他是爱袋鼠同时又否认这份爱吗?他否认是出于恐惧?仅仅是因为恐惧他才退缩,回避承认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吗?

  恐惧?是的,是恐惧。可是,难道他不是也相信恐惧之神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神。并非只有爱之神。坚持说只有一个神,说他是爱的源泉,或许如同全面否定神和一切神话一样是毁灭性的。他相信恐惧之神。黑暗之神、激情之神和沉默之神,即能够使一个男人意识到自身神圣的孤独的神。如果袋鼠能够意识到这个,那理查德觉得自己就该爱他,以某种黑暗、分离的另类爱的方式。可从来没有这种至高无上的事。

  至于政治,选择性很小,选择意味着一事无成。袋鼠和斯特劳瑟斯都是对的,两个都对。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不应该因为他们是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就比一个简单工人挣更多的钱。如果说服务是至高无上的,那就绝对错了。威利·斯特劳瑟斯是对的。

  袋鼠亦如此。如果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爱的巨大涵盖就像他说的那样完整了:男人对妻子,对孩子,还有对朋友、伙伴的爱,对美和真理的爱。无论爱是否至高无上,这是爱的巨大而美妙的涵盖,没有整体的涵盖,爱就不会完整。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亦属真实。男人的孤独总是一个最高的真理和事实,这是不容否认的。还有孤独的神秘。更为神秘的是人难以企及的黑暗的神,他给予男人以激情和黑暗、难以言表的血的柔情,这血的柔情胜过爱情,但较之爱情更为晦涩、非人;他还赋予男人勇猛的血之骄傲,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自己来自黑暗之神的如胡力量。这种黑暗激情的宗教感和内心上升着的、直接来自未知上帝的辉煌感,这首先充满了理查德的心。在这黑暗如此美好的时候,人的爱倒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烛光了。与另一个黑暗的崇拜者相遇,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相遇了。可是,强迫他去生出绝对的人之爱,他就是办不到。

  男人最终的爱是对男人的爱吗?是的,是的,但只有孤独的黑暗中对现存未知的神的爱。人的爱,作为神性的行为是可行的。人的爱作为对黑暗中上帝的祭祀,当然更好。但是,将人的爱看作至高无上,哦,不,那可是过于牵强,过于不现实了。

  他想起了杰克,想起他谈到杀人的满足时脸上露出的笑,那张笑得变形的脸令人难忘。这也是真的,就像爱情和爱一样是真的。不,杰克是以爱的名义杀人的,这同样会再次发生。

  “这是爱之理念的崩溃,”理查德自语道,“我猜这意味着动乱和无政府。随后会有在爱和平等名义下的动乱和无政府。一个人唯一可依靠的是自己孤独的生命及其生根于斯的上帝。唯一能指望的,是在黑暗中成全你的上帝。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男人们寻到他们的孤独和黑暗中的神。随后,人们才可以在黑暗中作为崇拜者进行神圣的接触。”

  于是,他一如既往,继续试图将自己从白色章鱼式的爱中解脱出来。倒不是现在他敢于否定爱。爱或许是生活永久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一旦它被看做是全部,它就成了一种病,一条缠人的巨头白色章鱼。一切东西都是相对的并且在与其他事物的真实关系中显示其神圣。他感到爱之光从他的眼睛里、心中、灵魂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汹涌的黑暗,这黑暗带来了某种永恒孤独的甜蜜,激荡着的黑暗的血之柔情,还有某种奇特的\刚柔并济的残酷。

  他逃了,尽量独善其身。对他最大的安慰来自海岸。有时,海浪那单调的拍击声像锤子砸在他头上,令他难以承受。于是他试图逃向内陆。尽管如此,海岸仍是对他的巨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头腾起一道雪白飞溅的浪墙,单薄的泡沫则流回大海,看似梳理过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陆上强壮寒冷的风。

  浪头的搏动最接近他情绪的搏动节奏。其余的情绪似乎抛弃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地抛弃了他。所以,是在他从悉尼回来后,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来到沙滩上。激浪的节奏和轰鸣声马上就将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冲散,伴着拍岸的浪涛声,他的灵魂变成了洒满月光的空谷。再也没有别的了。

  早晨,黄色的海面被来自大陆的风吹拂着。洁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长又直的线条,那些终于起伏如同绿色的玻璃一样的长长的直线条,在风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轻轻地卷上沙滩。偶尔露出一条鲨鱼躲闪着的黑鳍。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绿,就像亮闪闪的绿玻璃。另一只长着多肉鳍的大鱼在水上直立起来,可怕的是,在绿色的水面上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鳍离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几乎位于海边上似的。突然,奇迹出现了,它们被涌起的绿色水墙攫住,一时间,它们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绿色波浪上,那可是五条巨大的黑色海豚呵,这群海豚露着尖利的鳍和浑圆的头,在汹涌的海上凑成一群。当大浪卷起要摔碎时,它们黑色的身体急剧一闪逃了。它们飞速逃到海里,逃离大陆边上泡沫的恐怖。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着,理查德猜,是因着逃跑的激动喘息。随后,一条胆儿大的又回来试一把,只见它全然跃出水面,飞跃到浪头之上,尾巴一甩又扎进水里。

  海鸟总在盘桓。黑背儿的大鸟,像信天翁一样的大海鸟,翅膀十分宽大;白色光亮的塘鹅,就像银色的鱼在空中飞翔。它们突然扎进水中,像炸弹落入浪头中,激起水花来。随后它们又钻出水面,钻出海洋,显得颇为狡猾得意。

  轮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着,从船上飘洒下黑烟来。一片广漠坚硬的公海上,点缀着一片片小朵的云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岛,在远方,远方,在望不到边的远方。

  理查德每当在雨廊里工作,或坐在屋里的桌前工作并透过打开的门了望大海时,他对此颇有感觉。不过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须做的事就是到海边上,在泛着泡沫的岸边坚硬的沙滩上缓缓地散步。有时巨大雪白的浪头在岸边翻滚着,恰似风车一般。

  有时浪头会小一点,随着水流的变化而显得犹疑不定。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沙滩上,看那些冲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来,小蟹则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儿被风吹得直打滚儿,只有一次,那些童话般的绿色风囊状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长长的绿色布条。

  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色的蜗牛生长在小水洼里的平坦石头上。平坦的石头一直伸延到煤码头边,石头之间淌着细细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圆鹅卵石。偶尔会有几个懒惰的沙滩流浪汉拣到大个儿的鹅卵石装进袋子里。

  平坦的石头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洼,他好几次踩了进去,因为那些水洼难以察觉。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红色的海葵收缩起来。还有一些可恶的黑条纹短粗小灰鱼,飞蹿如闪电。有个调皮孩子说这种鱼叫“癞蛤蟆”。“不能吃,吃了会死。你不能吃黑鱼。看我捉一条‘癞蛤蟆’!”这声高叫回荡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这个小顽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大海边呆上一天,活像一头野兽。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一些自律能力极强的动物。似乎没有人管他们,所以他们学会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灵那样,一出生就自管自。他们喜欢理查德并且有点羞羞答答地充当他的友好保护人。他们对待该管他们的大人持一种温和娇惯的态度。作为朋友,理查德看到这些澳大利亚孩子对父母负责总是感到好笑。“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你知道的。

  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总是要对他留点神,免得他出事儿。”这似乎是十来岁的小顽童语气。他们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强多了。

  栈桥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横亘在沙滩和平石上的桥梁。桥下一根根木头之间很是昏暗。但正是在这里理查德发现了最好的平面扇贝壳,上面刻有螺纹和蓝色的眼睛状图案。岸上浅黄的爬墙虎看似悬挂着的窗帘,怪石之间开着一朵巨大的粉红色牵牛花。一根芦荟伸出高高的尖来。可其根部已经死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岬凸现着,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里,海浪冲刷着它的三面。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会沿着这条路,一直溜达到海边,来到岬石上。平坦的石头上布满了清澈的水洼,海鸟会背朝着他栖息在水边,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靠近时,只有一只蹲在海鸥群中不安的长颈黑鸟扭过头来。海鸥向前跑上几步,就把他忘了。这是些真正的海鸥,个头大,颜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浑身闪着的微光,让它们看上去像阳光下石头上的泡沫。理查德缓缓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鸟依偎在一起,稍远处有一只黑背大鸟。这些鸟儿呆在那里,在阳光下沉睡的海边平坦但边沿参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样。那只黑鸟飞了起来,样子像一只鸭子,向前曳着脖子,比其他鸟儿懦弱多了。可它又回来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离这些海鸟儿也就六码远了。远处,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墙哗哗地冲刷着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鸟儿又站起来,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后它曳着脖子飞了,像一只吓人的鸭子。它的伙伴也站了起来。然后所有的海鸟都抗议般地贴着海水泡沫低飞起来。只剩下理查德一个人与这一切在一起:

  这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海浪,边沿参差但表面平坦、布满方形洞孔的石头,黄褐色的沙滩,酥软的沙岸,小马倘徉其上的干草甸子,珊瑚树,红色的平房,高大但纤细的树木上飘着一簇簇羽毛状的树梢,远处洼地上长着一棵棵菜棕,黛色树林尽头是一片片白色镀锌顶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脉绵延向南而去。白顶子、低矮、摇摇欲坠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里。斜下的林子里升起一缕烟雾来。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触到天空。还有的,就是这淡黄的海岸、干黄的杂草、住房旁没有叶子的珊瑚树、沙滩上的小马、黄褐色的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着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响着的话。在澳大利亚的南海边丧失灵魂,孤独无助。

  “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灵魂做斗争?我没有灵魂。”

  这个事实像这空气一样明确。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

  如果她不说话,不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

  钟表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四射的星星。

  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但是现在,像雪在土着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然后瞟了一眼门口。她心领神会,顺从地走了,杰克也随她出去了。

  “再见,洛瓦特!”袋鼠喃喃着把脸转向索默斯并向他伸出手来。理查德握住这双湿冷虚弱的手。他没有说话,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旧一副傲然相。他回视袋鼠的眼睛,但恍若视而不见。他忍耐着,再一次孤独。哀伤、折磨、羞耻,在他内心深处交织。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脸则显得很是刚强,似乎变得石头一样。他别无选择。

  “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说再见。尽管你如此对待我,但只要你说你现在爱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他声音细弱但声调紧张。

  “可我并没有杀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个恶棍干的这事,我深感伤心。”理查德说得那么轻柔,口吻颇像个女人。

  “不,你杀了我。”袋鼠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理查德表情变得更冷漠,试图松开自己的手。可这垂死的人却用突然变得强壮的手指头紧紧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脸地说,“别离开我。你得跟我在一起。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随之是长久的沉默。那具尸体──确实像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过它还没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为那尸体在缠着它。他坐着,手腕子被袋鼠湿冷枯瘦的指头攥住,走不脱。

  那神秘动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着他的脸。

  “说你爱我,洛瓦特。”那沙哑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低声道,似乎比高声更清晰。

  洛瓦特的脸又因看折磨而绷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动着嘴唇说。

  “说你爱我。”他恳求着,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语似乎就在索默斯的头脑中响着。他张开嘴开始说,“我”字都说出口时,他扭过脸去,嘴巴张着,说不出。

  袋鼠的手指头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张死人脸热切地与他面面相觑。袋鼠的手指头猛然痉挛般地错位索默斯的手腕,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头看袋鼠。当他看到这犹太人那张热切、机警的黄色长脸颇似食尸鬼的脸时,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他并不爱袋鼠。

  “不,”他说,“我说不出。”

  那张机敏的脸刚才就像一条好斗的蛇,似乎是要冲他跳过来,或者说是直冲他的脸跳过来,现在似乎缩了回去,瘪了。那张面目模糊的黄脸上,只有眼睛愤然垂视着。他的手指头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的黄脸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阴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条黑乎乎的乌贼鱼。随之,渐渐地,他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紧张起来。

  “你这小人,小人,跑这里来杀了我。”那可怕又可怜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可是,理查德怕这张脸了,忙扭过身去。他心里在说:“我压根儿就没杀他呀。”

  “下一步你怎么办?”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缓缓地,像一条濒死的蛇翘起头那样,袋鼠从床上抬起头来看扭脸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下周。”

  “去哪儿?”

  “去旧金山。”

  “美国!美国!”袋鼠嘶哑着嗓子叫道,“他们会把你杀死在那儿的。”说着他的头缩回到枕头里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去美国!去美国!在这儿杀了我就去美国。”他低声呻吟着。

  “不,我没有杀你。我只是十分伤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声几乎吓得理查德从窗户里逃走,“别撒谎,你杀了──”

  门猛然被打开了,杰克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又气恼又蔑视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边走去。护士则焦虑地在门口徘徊。

  “怎么了,鼠?”杰克问,那声音如此温柔,令索默斯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出什么事了,头儿?怎么了,亲爱的老头儿?”

  袋鼠扭过脸,愤然看着索默斯。

  “那个人杀了我。”他声音清晰地说。

  “不,老头儿,在这一点上你错了。”杰克说,“索默斯先生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让我给你打一针吗啡,缓缓吧,行么?”

  “让我一个人呆着。”随后他又恼火地咕噜道,“我想让他爱我。”

  “我相信他爱你,鼠,他肯定爱你的。”

  “问问他。”

  杰克看看理查德,拧着眉毛狠狠地冲他使个眼色,似乎是在强迫他言听计从。

  “你爱我们唯一的袋鼠,对吗,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种男子汉不容置喙的口气问。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哝道。

  “敬重!是应该的。我们对他岂止是敬重,我爱这个人,爱他,我就是爱他。难道不是吗,鼠?”

  可是袋鼠已经蜷缩回去,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护土。”他嘟饿哝着。

  “好,这就来。”杰克说着,挺直了弯着的腰。索默斯已经走到了门边。护士进去了,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

  “我这就来,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话。”杰克说。

  “我在外边等您。”索默斯说。说完他走出来,来到撒满阳光的街上,街上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纸板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活动一样。

  几分钟之后杰克跟他会合了。

  “可怜的鼠,没几天活头了。”杰克说。

  “是的。”

  “倒霉呀,你知道的,他正当年,刚要开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霉得让人痛心。”

  “是啊。”

  “正因此,我觉得你对他狠了点儿。我实在是爱他,所以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可是,即使我恨透了这个可怜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儿那么可怜,我也敢发誓说我爱他,我会的。这样的人,如此高大雄伟的一个人,像个大英雄。如果对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能道一两句怜悯的话,哼,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有毛病。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如果老哈利那样躺倒了并要我说爱他,我会说的。太让人伤。动了。不过我猜,有的人会舍不得花六个便士,还有的人则舍不得说上几句话让另一个可怜人内心平静。”

  理查德生着闷气走着。受到如此开诚布公、直言快语的谴责,令他愤然。

  “不过我觉得,从老国家来的人总是出言谨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于类似的考虑。我们在这儿可不那样。如果你的伙伴遇上麻烦或需要你的帮助同情,你可以为他奋不顾身。这就是我们。可是我猜,在老国家里长大的人,会谨小慎微的,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感到别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胆。你是要离开澳大利亚的,是吗?索默斯夫人也走吗?”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话说得不那么坚决。

  “就是说如果你不走,她就不会走,对吗?哦,索默斯夫人不错。她可是个好女人,的确是。我想我是要说,一个贵妇人。不过我个人喜欢说女人,而不说贵夫人。而索默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为了我和维基的原因,我们对她的走表示遗憾。我也为澳大利亚感到遗憾。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应该留在一个新国家并为我们养几个儿子。

  我们想的就是这个。”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来生养几个儿子的话,她会的。”理查德冷淡地说。

  “可那得是你的儿子才行,问题就在这儿,老伙计。如果你走了,她怎么能做这些?”

  理查德一个下午都在带着护照忙于跑海关和美国领事馆,还去了船务局计划航班,匆匆忙忙一家家走过去。没有什么难办的,只是海关和领事馆需要照片和哈丽叶的私章,她必须亲自来。

  现在他想走了,想马上一走了之。可这样没什么用,一个月内他是走不成的,所以他必须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语道,“我并不爱他,我厌恶他。他死就死吧。他死了,我才高兴呢。我也不喜欢杰克,一点也不喜欢。事实上,我谁也不喜欢。我不爱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处去‘爱’别人,‘喜欢’别人,我就该着让人家踢我的内脏,就像袋鼠那样。”

  可是,当他来到海港另一边的动物园,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合欢花盛开,当他看到那些动物,心中又生出柔情来。他在汽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给了他一包味道特别浓的胡椒薄荷糖。动物都爱这一口儿。灰熊抓到糖就兴奋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还是张大嘴巴要继续吃。一只金棕色的雄袋鼠,拖着一条扫帚尾巴,垂着手跳到栏杆边,翘起它敏感的鼻子,颤抖着,从理查德的指头缝中轻轻地蚕食糖果。它是那么轻柔而果断地叼走糖果,却不伤害那捧着糖的手。袋鼠吃着糖,那双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着,目光中透着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远古的温情与忧愁。母袋鼠是不会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着观察,小袋鼠则在她柔软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间的肚囊口上耷拉着褐色的脑袋、一只长长的耳朵和一只前爪。

  这是一对已婚夫妇!两只袋鼠。立时理查德的血管充满了哀伤的柔情。那温情的袋鼠,他们沉重的血液都充满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里!他对他们所报有的不是爱,而是某种冥冥的动物的温情,这是区别与人类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意识。

  满月时分。月亮在八点升上来,它是那么诱人,撩人心扉,逗引着理查德在九点出去来到海边上。夜空溶满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着,夜空温暖着月亮,生出月亮热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体镭在漂荡,在滑动。这生动的裂变之神秘品质就像镭一样,喷涌着,清澈如许。

  大海也涨潮了。几乎是起大浪的时刻了,巨浪汹涌澎湃,浪头翻卷而落时,其光芒如此辉煌,令人感到恐惧。浪头落下,轻柔但急速地冲上海岸,冲刷那朦胧月色下的黑暗,像白色的蛇冲上来后又“嘶嘶”着倒退,直至沉默,只给海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剧烈颤动着,冲荡着,它的空洞中则是黑暗。对索默斯来说这才是夜晚。“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语道。那平坦的冲击波以难以置信的急速冲向他,泛着泡沫,恰似一条条蛇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开,雪白的浪花冲天飞溅。随之,呼!那一条条蛇越过海湾,呼啸着直冲向他的靴子。蛇没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轻轻地“嘶嘶”着退了回去,只在沙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但冷漠的激情冲上来又回退。镭一样的海浪翻卷着冲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中去。再以镭放射的速度冲上海岸,随后又嘶嘶作响着蜷缩回去,只留下冲刷过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荡着冰冷的镭放射般的激情,怀着刻毒的欲望,旋转着,冲击着。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里在轻薄的大衣中,脚上穿着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经遗弃了海岸。当他穿过沙滩上的小溪时,野性的小马在看着他,它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小马们在沙滩上隐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等他靠近。当他走过去跟它们说话时,它们感到放心了,低下头去趁月光吃得更欢了,人的到来让它们快活。

  理查德与夜晚那镭放射般紧迫的激情一起摇荡着:巨大的欲望之冲动,呼唤的聒噪和退潮的低声嘶鸣。呼唤,呼唤!回应者,回应者呢?他的回应者在哪儿?没有活的回应者。没有黑暗身躯和热血身躯的回应者。他对夜色中隐匿的小马说话时就明白了这个,没有生命的回应。这镭放射的震动和海浪的震动之夜既是他的呼唤也是对他的回应。他的上帝没有脚,没有膝盖,也没有股。这个奔腾、震荡、冲动的夜晚,像一个躁动着难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没有大腿,没有乳房,没有肉体。这月亮,这凹陷的珍珠之母般的夜,这巨大的镭放射般的震荡,还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唤与回应,它们之间没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

  

  第十八章 别了,澳大利亚

  袋鼠死后,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理查德没参加。他去订了“曼加纽”号船上的舱位,二十天后起航。他要去美国,一个丝毫也不吸引他可又似乎是他命运中下一站的国家。

  与此同时他在澳大利亚的春天里流连,他已经爱上了它,爱上了这个他几个月前还大声抱怨的国家。当他“关心”它时,他就会冲它大声抱怨。可一旦这种关心幻灭了,它就变得神秘起来,随之,某个他稔熟的忧郁而渺远的呼唤会长久地持续而总也得不到来自人类满意的回应。似乎从渺远漫长、布满蕨类植物的黑暗大路上传来澳大利亚的呼唤声,低沉的呼唤声。

  他喜欢在夜色神秘而轻柔地降下时来灌木丛中游荡。此时,林子后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柔和的玫瑰红,高大的桉树那白色的树干耸入云天恰似水银一般,树顶上是羽毛般的暗色叶子。白色的枝丫像小溪一样从白色的树干上伸展而出;或者说是像巨大的神经丛,一根根神经牵扯着伸展到黄昏的空中。他会站在一棵高大的蕨树下,举头透过林叶看天,倾听静谧夜空中鸟儿的鸣啭,鹦鹉在喳喳地叫个不停。

  坐在灌木丛边,他看那村落和远处的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怎样抱怨这里的平房布局如何乱无章法,自己是怎样厌恶这里的铁皮屋顶,讨厌这里的肮脏。这让他想起那个年轻的澳洲上尉说的话:“哦,战争年代,我是多么喜爱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啊,它让我想起澳大利亚。”

  “以后,”理查德自忖,“铁皮屋顶和小棚屋会让我怀念澳大利亚。它们在我眼里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一点也不美。”

  哦,黄昏时分坐在灌木丛边上俯瞰小镇教他感到的是怎样一种神秘的快乐啊。平房大多建在坡地上。没有打地基,只靠砖砌的柱子支撑着地板。它们矗立在山坡上,柱子看似短短的腿,地板底部漆成黑色,这些小平房似乎毫无重量。这些镀锌铁皮顶的木房子看上去如此飘飘的。有些房子连顶带墙通通漆成深红色,有些刷成灰色,还有一些则保留原木本色。不少房顶是铅灰色的镀锌铁皮,苍白而轻巧。屋后都有一座巨大的波纹铁皮水罐,漆成深红色,波纹环绕着水罐,一根红色水管子通到屋檐下。有时会看到两个这样的水罐,一个瘦弱的邋遢女人头戴大草帽,猫腰在水罐底部的龙头下接水。房檐很低,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木制走廊。几乎所有的屋后都有一个小凉廊,屋门开在凉廊上。这个小廊檐就是女人的厨房。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她要洗的脏盘子。一只猫在跑来跑去,似乎它在世上没有敌手。一只鹦鹉在廊檐上鸡啼。

  灌木丛附近的平房都带有那怪模怪样的小花园,是从围场中圈出来的,悉心用栏杆围着,不过是又一处牛圈罢了。房后的地面给刨得一片狼藉,炉灰和铁罐头盒堆成了堆,滑落到荆棘丛中,白色的家禽聚成堆要睡了。屋前另一座围着栅栏的小园子里,两株山茶树上花开的正盛,一棵白,一棵红,看似假的,不过已经在风中凋落了一些。

  而门口茂盛的珊瑚树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着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着几条绿莹莹的路,通向一座湮没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迷途马在这条路的尽头狂跳着,它渐渐安静下来,四下里环顾着。天黑了还在赶路的矿工骑着小马从镇子里奔出。一个身着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儿,赶着一辆稀松光当的小马车,小马跑得飞快,拉着车穿过树林回家。

  灯火初上,小镇的夜晚开始了。低处,平房散落得远近一片。宽宽的道路连接得如同一张网,倒不如说是刚开始开拓的路。小镇的中心是一条长约百码的窄街,是这里的主街。你俯瞰这红土。草地和灌木丛,凭着苍白的镀锌大屋顶和旅馆那沙土色的圆山墙即此处最大的建筑,你就会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的,从高处看,就像一条两面是镀锌顶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几步就成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宽阔大路,两边房子渐稀,再往前就是灌木丛了。还有黑乎乎的铁路和黑乎乎的小车站。然后就是宽阔的围场绵延到海,高处是一道珊瑚树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顶很低,就在海边。房后是围场的栅栏、开阔的草地、一条条断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苍白屋顶的平房遍布四周,毫无章法地散落在荒草丛生的断街上和海岸边,但又与大海保持着距离,就像压根儿没有海一样。忽视那巨大的太平洋。这里有小山包和蓝色的海水洼,那是沙滩上环礁湖中的清新蓝色海水。小山包上趴着更多的平房,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没有后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窑洞。在无际线上是一道细线般的树,树梢上顶着羽毛般的叶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颜色不一、屋角颇尖的平房,看似一颗颗小水晶。这一切都笼罩在苍白晴朗的天色中,但显得渺远如同幻象。

  绿草莹莹的坡地,越过铁路后变得陡峭起来,通向灌木丛。这里那里零零散散枝头繁茂的棕桐树,是被时间的洪水遗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遗留下的。躲过这两股洪水的还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树,光秃秃的平房看似包装盒子;偶尔看到一架风车,是用来车水的;一泓圆圆的水井,圆得完美;还有灌木丛和树林中冒着烟的小煤矿。

  这宽阔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岩头,通向红霞云霞,那落霞红得如同火焰树上的花朵。在黛色的树林中,奇特的鸟儿在鸣啭。蕨树那长满瘤节、树皮剥落的树枝在夕阳辉映下舒展着美妙的枝叶,夕阳透过网一样的枝叶流泻而下。按树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经沿树干向上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树则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树干。浓重的黄昏降落在土着人的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过村庄回家。马匹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鬼魂在谛听。或者是一头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径上,似乎已经睡去。随后它又溜达开去。在夜晚到来时分,总有这么一些动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边游荡边啃食路边的草。不过迷途的牛群并不慌张,自顾慢慢地走开。

  夜色中的小镇处处蛙声、嘎嘎声、尖叫声、呼啸声。咆哮声,恰似沼地上一座梦幻工厂在全速运转。泪地上,一只巨大的灰鸟,一只鹤轻柔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黄色的小马生着蛇一样的脑袋,在路上啃草。尽管理查德的脚步已经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动地啃着草。这让理查德想起罗马奎里纳尔宫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创作的雕塑马,全像蛇一样。那些蛇一样的马又在澳大利亚再生了,或者说是一种幻象。

  人无足轻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就在那里,十分友好。

  可他们从来没有进入别人的内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环境。但对理查德来说,这句话在澳大利亚用不上。这里有人,但并不引人注目。你对邻居或某个熟人说了几句话,那不过是为了制造点声音而已。

  只是制造声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广漠的大陆实在是言语的真空。人冲人发出声音只是出于习惯。理查德发现他从未想过跟谁说话,从未想跟什么人在一起。他将自己置身于人际关系之外。至于其他人嘛,他们要么跟他一样,要么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可是,这种失语,这种茫然和孤独将空气弥漫,对这个国家来说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令你孤独。他们并不因着好奇而追随你问个没完,也不待你以他们的伙伴情谊。你走了,他们就把你忘了。你又来了,他们几乎对你视而不见。你说话,他们就对你很友好,可从来不向你提问,从来不侵犯你。他们不在意。澳大利亚人大大咧咧的漠然还说不上是冷漠。他们的社会人分解了,倒退为自然成分。个人从根本上没了沟通的欲望。他们的言语只是噪声而已。像哑巴牛群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动物罢了。但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这种漠然艰辛地进行着文明进程,可它让人感到像是朝下运动的钟表。它在欧洲结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亚。人们开矿,耕耘,开路,为政治呼唤。可这一切都离不开那种漠然,人们不敢承认他们漠然到了何种程度,生怕因此丢弃一切而陷入空虚。人们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观看赛马时却会爆发出激情,偶遇骚乱也会从中取乐。

  索默斯觉得奇怪:为什么澳大利亚的工党如此固执,袋鼠为什么如此愤然?但他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着束缚。与其说是他们使工作继续不如说是工作推着他们转动不息。没别的,是这世界上的劳作那绝对的驱动让他们运转着。没有工作,他们就会重蹈覆辙,在丛林中干土匪的营生,变得异常冷漠,那才是他们的本性。

  但他们总算是男子汉。他们健壮,充满活力,尽管对面前的目标漠然以对。所以他们追求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纯属出于需要才去个什么地方,干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在马身上下赌注。总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场赌博重要的东西,这是对来自欧洲的旧式生活的一击。

  循规蹈距的欧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们巨大的教堂、工厂和城市,巨大的石头用铁和砖瓦在压迫这地球的表面。他们说澳大利亚是自由的,的确如此。甚至那轻浮无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着这里的杂乱无章,然后一连两个晚上梦见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梦见自己在别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国的。现在他住在一间豪宅里,他在努力离它而去,却发现自己身处外省的一条老街道上,三角屋顶的老房子在街上投下黑暗的阴影,他正处于房子和阴影之间;街的尽头有一座浅灰色的凸兀教堂,是一座旧式的天主教教堂,硕大无朋的灰教堂,实在美。

  可突然间,这一片杂乱景象令他感到恶心,其美丽也让他厌恶。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他从梦中醒来。从那天起,他一直对这些杂乱无章散落着的无根无基的棚子和平房心怀感激。从那天起,他一直热爱这幅澳洲的风景:遥远的按树白色的树干如同白色的神经伸展到空中,随意的街道旁散落着轻飘飘的平房,偶尔还会看到小山包上伏着的平房,在长满小树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纸房子。

  他现在惧怕高大的建筑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甚至大教堂,尽管那庞然大物被称做美丽之物。这美丽建筑在他看来就像一只浮肿的瘤子。再也不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沉重的伦敦或山上负载着重量的罗马了。那人造的重量是如此可怕,如此呆滞,重如同死亡。

  不,不,这轻巧的澳大利亚小山就像一个新的世界,这脆弱的、不引人注目的风景仍然那么清洁,没有任何遐疵或混乱,平房、棚子和波纹铁皮顶,这景象就像天空一样清明。难怪澳大利亚人爱澳大利亚呢。因为这片土地上人类尚未犯下太大的错误,像欧洲那样,甚至更坏,像美洲那样。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呢?”他问自己。

  “等等!等等!”他回答自己,“你得经历这些错误才行。你应该走遍世界,再走上半圈,然后再回家。走,继续走下去,这世界是圆的,它会带你回家的。绕世界画个圆,那是你意识中的圆圈。画吧,直到把它画圆了为止。”

  他准备好了,心静如水地走。

  唯一来“咕咕宅’拜访的人是杰兹。

  “这就离开我们吗?”

  “是的。”

  “最后倒突然了点儿。”

  “或许是吧。不过,既然要走就早点走的好。”

  “你是这么想的吗?不喜欢这儿,是吧?”

  “不是,正相反。再呆下去,我就干脆不走了。”

  “快要喜欢上它了!”杰兹微笑道。

  “是的,杰兹。我爱它。我并不爱人,而是爱这个地方,它进入了我的骨血,令我陶醉。我爱澳大利亚。”

  “因为这你才要离开吗?”

  “是的。我感到恐怖。我想要的是进到灌木丛中去,一片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有自己的一匹马和一头牛,别的嘛,全去他妈的。”

  “我能懂‘去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杰兹笑道,“反正你是不会干这事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诱惑。如果说是夏娃引诱男人堕落,那么是澳大利亚引诱了我,再拖拉着我──”

  杰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会后悔的。”他平静地说。

  “我或许会为我做的任何事后悔,”索默斯回答道,“那又怎么样?我或许会为去美国而痛悔,当我需要澳大利亚时我却走了。我需要澳大利亚,就像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一样,一想到它我就微微发颤。”

  “澳大利亚?”

  “正是。

  杰兹看着索默斯,那浅灰色的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来。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他套索默斯的话呢。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我有点固执,我还不想让步。暂时不想。我不想对这个地方让步。它太强壮了,它会引诱我远离自我,那太容易了。这诱惑太强,这一步迈出去会太大,杰兹。”

  杰兹笑了,直视着索默斯目光炯炯的眼睛。

  “你是多么非凡的人啊,索默斯先生!”他说,“来,上悉尼来住吧。你不会觉得来悉尼是一大跳跃。”

  “不,我不想住在悉尼。我想回到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里。那样像需要一个女人一样,杰兹。我想那样。”

  “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我不想让步,还不想。那有点儿像在女人面前让步。我还不想呢。我以后会回来的。”

  杰兹突然看了索默斯一眼,刻毒地笑道:

  “称不想让步,是吗,索默斯先生?你不对女人让步,澳大利亚在你眼里就像个女人。你不服从袋鼠,现在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服从工党和社会主义。那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你觉得你会服从美国吗?”

  “上天不许我提前说。”

  “哈,索默斯先生!”杰兹笑了。“你让我觉得,你周游世界,就是寻找你不愿屈从的东西。你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坏。”

  “可能吧,”理查德说,“不过我会屈从上帝,这一点你做不到──”

  “哦,我们会屈从他,只要我们能看得见他。”杰兹说着笑了,露出他时而会有的迷人表情。

  “那好,我情愿看不见但要屈从。”理查德说道。

  杰兹抬眼瞟他一下,露出怀疑的眼神。

  “还有,”理查德说,“我不会放弃我们真正文明意识的旗帜。

  我要放弃的是理念,但不是我们已经获得的清醒的、有自我责任感的、深刻的意识。我不会背叛这一点的,杰兹,尽管袋鼠确实说过我是文明的敌人。”

  “你不认为你是吗?”杰兹一针见血地说。

  “文明的敌人?哼,我是这个机器文明和这种理想文明的敌人。

  但我不是深刻的、自我责任感的意识的敌人,这种意识才是我认可的文明。在这种文明的意义上,我会永远为这面旗帜战斗并努力将这面旗帜扛到至深的黑暗角落。这是一种冒险,杰兹,跟任何冒险是一样的。当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时,或许那最值得你冒险了。”

  这时哈丽叶把茶盘端到了雨廊上来。

  “有人来看我们,这真不错。”她冲杰兹说,“现在袋鼠一死,他所扞卫的东西也随他而去了,似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你感到出现鸿沟了吗?”

  “可怕呀。似乎地球裂开了口子。至于洛瓦特嘛,他是绝对伤心透了,真够折磨人的。”

  杰兹瞟了索默斯一眼,似乎在询问。

  “似乎是一种形而上的伤心。”索默斯苦笑道。

  杰兹一脸的困惑。

  “形而上!”哈丽叶道,“你要听他的,就会认为他不过是一把茶壶,里面沏的是形而上的茶。其实呀,袋鼠在他。动中分量很重,袋鼠的死令他伤心,这才要奔美国去的。他总要为什么事伤心的,除了我,什么事都可能让他伤心。在我眼里,他是一块阴间的磨石。”

  “真的吗!”

  “确实让人受不了。你看,袋鼠死得那么惨。洛瓦特想显得自己高大坚强。可我知道他有多痛苦。”

  他们沉默了片刻,就聊起了别的。

  索默斯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说中国沿海起了一股旋风,卷走了好几千人。这股旋风现在正往南运动,席卷了新赫布里底群岛,前锋正直捣几千英里长的澳大利亚东海岸。这头怪兽估计到悉尼才算寿终正寝。可是,它尚未到来呢。

  它终于来了,昏天黑地而来。浪涛狂吼,黑云似黑墙从海上腾起,一时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似乎是天上的水桶在永无止境地狂泻。

  理查德和哈丽叶坐在“咕咕宅”黑暗的屋里,屋里火生得很旺,外面黑暗的海水在怒吼。好一幅世纪末的景象。大海狂涛呼啸,狂风咆哮,屋里反倒一派死静。这房子就像水下的洞穴。大雨像浪头一样袭击着房子,房子上的泡沫显得沉重起来。尽管房檐低垂遮着雨廊,可雨水还是进屋了,在门下汩汩流淌,从窗户缝里渗了进来。雨廊顶上的瓦片被风雨掀掉,响声大作,雨水飞溅,来势更猛了。一整天里他们无所事事,只能坐在火炉边,时不时地擦掉门口的水。透过长长的矮窗,你只能看到黄灰色的泡沫,只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这一天他们全然与世隔绝,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凉的雨水似乎像一个壳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丽叶两人被孤独地困在这个壳中,就像在潜水艇中一样。他们心情郁闷就像这天气一样。特别是哈丽叶,她简直是怒火填膺。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来澳大利亚,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尚未被破坏的国家。她太仇恨那个旧世界了。伦敦。巴黎、柏林、罗马,在她眼里是那么老态龙钟,一身的古老权威和古老的肮脏令它们不堪重负。

  特别是那沉重古老的权威,哦,她恨透这个了。一旦获得了自由,她就祈盼着新的自由,期盼着纯净如天堂般的空气。一个空气未被权威污染的国家。纯净,尚未被污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亚的几个月中,她在这里找到了这一切──在这纯净蓝天下的静谧日子里,在这纯净的空气中,在这奇特的树木和动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了。沐浴着这纯净的空气,在这个没有统治的大陆上,她就像一条初生的鱼儿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游。作为一个女人,她欣喜万分。她是爱着“咕咕宅”的,简直不懂理查德何以那么紧张、那么抵触。

  渐渐地,这闪着银光的新自由开始出现暗淡的不祥颤动。有时她会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恶风来。那明澈的天堂般的自由里会刮出一阵不驯服的恶风,这风很是阴冷,如同石斧砍杀你。这种自由如同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有时,这沉郁的国土上会生出至深的卑鄙敌意来,有时这种敌意是十分令人厌恶的。它令她害怕,就像一条爬虫伸展着一节节冰冷的身子围着她爬。最近这个月,澳大利亚就一直给她这种恐惧感。这种情形就像那明澈的自由突然转过身,露出爬虫的鳞背及其恐怖的嘴巴。

  面对新发现的自由即女性的自由,她表现出鸟儿般的兴奋。可突然事先毫无警告,一股阴郁的厌恶向她袭来。这东西对她女性至深的自我来说,几乎是袭击了她的子宫,令她发狂。她突然疯狂地仇恨起澳大利亚来了。因为以前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热切的希望,现在她更为狂怒了。什么,这一切难道都要从她这里夺走吗──这天堂般的光芒,天堂般的光芒啊,这像生命原生质般的美好的自由?这一切都要被褫夺吗?

  理查德这只地狱之鸟在向她一遍遍布道:“别信这个。你无法享有这种赦免般的自由。这纯属幻想。你无法享有这种免除了控制的自由,这是行不通的。这种状况不会稳定,早晚会有反作用,会出现灾难,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必须有内在的控制力,你的灵魂中必须有权威的黑暗重量,必须有谨慎严厉的自敛。你一定要处在主的手掌中,你无法逃脱主那黑暗的手心,甚至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也不行。如果你试图尝试过多的自由,你就会招魔鬼的折磨。这可不行。过多的自由意味着你将自己从主的手中赦免了,而一旦获得了赦免,你就会落入魔鬼的嘴里,魔鬼。你等着瞧吧,你们这些疯狂追求更多自由的白种女人们。等待吧,等你们得到了它,你就看魔鬼怎么张开肮脏的爬虫嘴咬你们吧。等着吧,你们这些热爱澳大利亚及其自由的人们。我让你自由,直到自由像老鼠一样用污臭的嘴来咬你。我放你自由,放你──”

  他冲她布道,就像一条狗在丧失理智地狂吠。实在令她厌恶透顶。

  可渐渐地,这种感觉开始向她袭来。当澳大利亚在她眼里变得不那么清洁时,她感到十分厌恶,那是肮脏的恶作剧所致。这种厌恶全然攫住了她。随后袋鼠死了。现在她身陷黑暗中,被洪水包围着,四下里响彻着地狱般的喧嚣。

  对理查德来说,同哈丽叶一起困在这黑暗的水之洞穴里,就如同与一只病虎一起关在笼子里一样。就像一头阴郁的病虎,哈丽叶几乎无法动弹,因为厌恶感重重地压迫着她。她恨澳大利亚,对它深怀厌恶。她心情阴郁,十分懊恼。她亦仇视那个狂吠的白种狗理查德,他喋喋不休地喊着什么控制权威和主的手。她离开欧洲,是怀着对欧洲自古以来权威之负担的仇恨。她亦仇恨那叫人厌恶的萎缩的主的手,主就是那个老犹太人罢了。对旧欧洲的敌视不死,对自由的新大陆的向往不死,特别是这个遥远的澳大利亚。

  可现在,现在,这自由都化作了肮脏的水吗?澳大利亚那无法控制的绅士风度和难以污染的自由,这些会转过身来咬她,像某些嘴巴肮脏的爬虫如蜥蜴或蝾螈那样?它是否已经咬了她呢?

  她因着反感而恶心,她想逃离,逃到美国去,那个地方不这么新调多情。可能会硬朗、贪婪、霸道些,但不这么黏乎乎,不这么多愁善感。

  这黑暗、潮湿、滑溜、刮风的三天算是把她毁了。第二天一早,天气好转了一点,理查德忙不迭地奔向邮局。男孩子们身穿雨技,光着脚光着腿淌水去上学。一阵暴雨袭来,如同瓢泼,理查德忙跑回家,浑身淋成个落汤鸡。回家来了,回到黑暗的屋里同阴郁的老虎哈丽叶为伴。

  暴风雨在继续,整天整夜昏天黑地,翌日依然,屋里屋外一样黑暗。哈丽叶更加气愤了,那模样恰似一头狂怒的病虎。第三天下午,天有好转,暴雨转成小雨,于是理查德穿上厚厚的靴子到岸边上去了。草地上一片浅水偏偏,崖上则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水流。大海汪洋一片,一波接一波的黄浪声音单调地拍打着海岸,涌上陆地。泡沫激荡,在崖下的巨石之间堆成了小山。黄色海水咆哮着,激荡着,嘶鸣着涌出茫茫黄色的海水,声音单调地冲击着陆地。哈丽叶凝视了一阵子,颤抖着向下张望,颇似一头洪水中的病虎。然后她转过身跑进屋来。

  理查德试图在崖下走走。可是整个海岸已经毁了,面目全非了。

  出现了一片新石头,漂砾堆成了堆,泥汤样的水在哗哗流淌,到处是一堆堆塌陷的泥土。

  第四天里,风势减弱,雨丝稀稀落落,黑暗的天空开始变亮了。

  渐渐地风暴停息了。不过海上仍然风暴不住。浪头依然不停地咆哮着。海岸一片狼藉。海滩似乎下陷了或被冲散了,岸上是一片石头和漂砾的灾难场景。理查德跌跌撞撞走过湿地来到有点沙子的地方,这里海藻成了堆像灌木丛一样,在这儿他多少能走。可他很快就遇上了新的障碍。原先在沙滩边沿下陷的小溪形成了一泓长长的水潭,沙坡很是自在美丽,可现在这水却开了口子,沙坡塌了,像一条咆哮的小河冲向咆哮的海浪。清亮的淡水与海浪相遇时发出咆哮,时而冲入海中,时而退缩回来,发出抗议的呼号。水与水的较量。

  在索默斯逗留期间,这海滩不会再恢复了,这条河木会再降到沙滩下面去,沙岸不会复原。它变成了一片乱石堆,那条小溪阻断了路。哈丽叶决不再下到海滩上去。海上仍然风大浪高,毫不退缩,狠毒地抽打着悬崖,让人靠近不得。理查德顶着冷风独自一人来到这敌意的海滩上,寻找风暴后留下的贝壳。海浪随时会冲上来,逼得他慌张逃窜。大海在他眼中颇有点女人气,爱报复。“该死的水,该死的,浪头那么大,把贝壳全冲走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像是在宣战,以恶毒对付海洋的恶毒。

  已经八月了,春天来了,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颗炽热的太阳。只是大海不会而且也不能再恢复原有的美丽。理查德更愿意到内地去。

  平房的花园里,合欢和山茶树上正是花满枝头,阳光下鸟儿在飞翔。

  清晨春意盎然,可下午却像夏天一样热,热得人昏昏欲睡。此时哈丽叶的灵魂早已离开了澳大利亚去了美国,所以他能用新的眼光轻松地看待澳大利亚了。她再也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激情地拥抱澳大利亚了。

  理查德雇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由一匹小马拉着进了灌木丛。有时他们会坐汽车,不过他们更喜欢这种轻便舒服的小马车。他们坐在车里,哈丽叶身材丰腴,满面微笑,瘦小的理查德坐在她身边,像任何一对儿澳大利亚夫妇那样,坐在一匹寒酸小马拉着的寒怆车子里。马车慵懒地在桉树下的公路上行使,又爬上丛林中的陡峭山坡,朝山口走去。

  在一个晴好的春日驾车进澳大利亚灌木丛,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大多数日子都是晴天,热天。山坡上,高大的桉树下蕨树和菜棕永远是黑乎乎的。可一旦上了山顶,远离了公路和海面,在洒满阳光、人迹罕至的稀疏灌木丛里的砂子路上行驶,那简直像天堂。他们胜过一条清澈无比的小溪,上了岸进入无名地带,小马平静地拉车前行。

  灌木丛正值花季,合欢花开得正盛。合欢花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有三十二种之多。但理查德在此只发现七种。那红茎淡黄的小合欢树只有一两英尺高,在砂子路边开得如霞如烟,是那么娇小的春花儿。

  那种刺儿合欢一身的苍白绒球,盘根错节长在溪岸上。还有生着小铃铛花的荒地合欢,开得像白色的石铺花,长得高大挺直。在这之上,是茂盛的金色合欢花,开在细长如线的花茎上,到处都是。美丽的蓝色花朵中点缀着金色的子粒,三瓣儿,像芦花,可是那蓝色如此深重,透着澳大利亚的阴暗气息。再往前就是一处空荡荡荒蛮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几棵烧焦的按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灌木丛火灾。就在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头开着大朵大朵的花儿,像是树顶端球茎上税稠的深色百合,血一样深红。再越过一条小溪,又见散落的灌木丛和最为奇特的黄红色灌木丛,是由红千层属植物组成的,恰似倒立着的金色硬毛刷。还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条黑色的腿,头上放射着墨绿色的针叶,种茎高高耸立,比人的个头还高。这里一片,那里一丛,到处是生着黛色细叶合欢花的金黄灌木丛。

  理查德转过身,他们沿着小溪投身到野草丛和奇妙的灌木丛中去。溪流边,合欢花一片金黄,满目的金黄灌木丛如火如荼。这澳洲的春之气息,世上金黄色花卉中最为馥郁芬芳之气,发自那饱满的一朵朵合欢花蕾。这里有一种彻底的孤独感。荒无人烟,头顶上的天空一尘不染,还有,稍远处的桉树苍劲晦暗。奇怪的鸟语啁啾,那么生动,四下里此起彼伏。除了这些,还有那种难以言表的听似青蛙的奇特叫声,就是这澳洲灌木丛亘古不变的岑寂了。

  这景象很奇妙。桉树看似水生灰暗,据说它一经成熟就从心里开始枯萎。但可喜的是,就在这阴沉、空洞的桉树丛和岑寂的石楠丛,春天里,树上及合欢丛中墓地泛出最为轻柔的一缕缕、一丝丝茸茸嫩黄来,似乎天使正从天堂里最为嫩黄的地域飞落在这澳洲的灌木丛中。还有这里的馥郁之气,似是在天堂一般。这里,除去那些怪模怪样艳丽的鸟儿和一群群麻雀的叫声,就是难以言表的岑寂;除去一条溪流在流动、蝴蝶和绛色蜜蜂在飞舞,一切都静若止水。就是伴着这岑寂与荒凉,灌木丛在天堂门边绽放着鲜花,教人欣喜。

  索默斯和哈丽叶离开了小马顺着小溪攀登。他们走过灰色羽毛叶子的合欢树,柔和金色的花朵盛开在空中,又走过灰色硬叶合欢树,直走进密匝匝的陌生树林中。林子越来越窄,前面就是河水了。河水缓缓地从陡石上淌过。他们两人顺着水流而下,不料已到了边缘上。

  水流咆哮着顺一块硬石而落,飞溅着滑落到一流黑暗的圆潭中。那一潭水黑暗、宁静、深不可测,像灌木丛中令人生厌的一杯黑水,潭中岩石耸立,可与树比高。小溪就消失在这沙山间湖中,没有出口,是石头和灌木丛将它封住了。这条河简直就是一头扎进地里的。

  这是一处黑暗恐怖的地方,因蛇而出名。理查德希望这里的蛇仍然在冬眠。可空气中迷漫着恐怖气氛,是出自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出自倒下的树。桉树断裂了,砸进蕨树中,被白蚁咬噬。

  在这个地方,圣诞树早已花团锦簇,像石铺上挂着的镶了白边的鲜红铃铛其他单棵的铃状花朵,看似毛地黄,实则硬挺。这些花朵都那么硬挺,看似彩色的水晶,在阴郁多刺的灌木丛中显得晶盈剔透。

  哈丽叶采了一大饱鲜花,有各种长着金黄叶子的合欢树枝,有白色的石摘花,有猩红的铃状花,花瓣上是深蓝斑点。马车在这些花儿的装饰下,看似天堂的一角。他们穿过灌木丛回家时,已经快晚上了,夕阳已斜下。可理查德还是不时地从花车上跳下去到林子里采摘新的花儿。小马四下里观望着,毫无耐心地看着他,显得很不高兴。不过这马算是温和、宽容了,澳大利亚的小牲口十分有耐性。只有哈丽叶害怕正在到来的黄昏。

  最终他们又沿着陡坡,穿过青藤钦绕的茂密丛林和蕨树向下行驶,天色已暗,凉意阵阵。他们与游荡中的一家人擦肩而过,他们的车由两匹小马拉着。他们终于走出灌木丛,下到山脚,再回到那夜色苍茫中灯火明灭的小镇子。

  回到家,把花儿摆满一屋子,全是毛茸茸的金黄色合欢花。然后坐下来在这炉火旺旺、惬意十足的屋里用茶点,吃的是煎鸡蛋和烤面包。他们面面相觑,理查德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

  “你希望呆下去吗?”

  “我,我,”哈丽叶结结巴巴道,“如果我有三条命,我会希望呆下去的。这里有我从未体验过的可爱的东西。”

  “我懂,”他说着笑了,“如果一个人能活一百年就好了。可既然只能活短暂的时间──”

  他们都沉默了。屋里的花儿就像天使一样,来自天堂。灌木丛!

  神奇的澳大利亚。

  可是,离去的日子还是到了,该交还钥匙,把这孤寂荒凉的“咕咕宅”留给新的住户。最终连大海都再次变得五彩缤纷,在他们离开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显得淳朴、和蔼。哈丽叶感到她自己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咕咕宅”那个家里。理查德知道,他灵魂的一部分会永远站在栈桥那边的石头上,向着布利,继续向前走到大海中去,背负着陆地上神秘的黛色山岩。

  在空气清新的早上去悉尼,温暖的春日实在是明媚。灌木丛时而闪着金光,小平房附近种看扁桃和杏树,铁路边的石头缝中开着无名的野花,有洋红、黄色和白的。奇妙的澳大利亚早春已经冲破了灌木丛胶质的硬壳和阴郁气氛。

  悉尼,还有它那温暖的海港,在蓝色的午后,他们再一次穿过这里。袋鼠死了。澳大利亚的春天里,悉尼歇息在无数蓝色的港湾上。

  这里无数的人都似乎消失在这蓝色的空气中了。革命──虚无。什么都无关紧要。

  最后一个早上,维多利亚和杰兹的妻子来为索默斯夫妇送行。轮船在十点钟起航。阳光灿烂,绿色的船沐在阳光里,红色的烟囱迎着太阳。船的下方,码头的阴影中站着送客的人们,在向远行者道别。

  他们站在阴影中,仰脸看着倚在栏杆上的人们。码头上的这群人多是白种人,只有一小部分沉默的中国人。

  每个人都买了飘带,成卷的彩纸带,船客们倚在中低层甲板的栏杆上,向船下的朋友们抖开这些纸卷。可以说这些纸彩带是他们最后的纽带了。索默斯的是一卷红黄彩带。维多利亚手持红色的一端,杰兹的妻子手持黄色的一端。哈丽叶则手持蓝绿色的飘带。于是在轮船的一侧耀目的彩带交错纠缠一片,把远行者和岸上的人连在一起。纵横交错的艳丽彩带在阳光下闪烁如彩虹,碰到船下许多人的脸庞。

  舷梯收起,汽笛长鸣。那纵横交错的艳丽彩带网一端从船客们的手中落下,留给了岸上送行的人们。人们沉默了,叫声似乎消失了。

  即使在缆绳松开之前,鸿沟似乎已经形成。理查德紧紧地握住两卷彩带低头看着船下两个女人的脸,她们握着纸带的另一端。他。动中感到一阵剧痛,就要离开澳大利亚了,这陌生的国家,这叫人绝望地爱着的国家。离开澳大利亚令他感到另一条连心的线要断了:离开澳大利亚,就是离开他同英国的联系。离别时分他。心头的阴影亦令他眼前发黑。于是那最后的景象渐远了,远了,没入黑暗中了。

  于是,当缆绳松开,轮船渐渐驶离码头并渐渐驶向港口较宽阔的水域时,船和码头之间并没有太宽的距离。那是因为飘带在拉长,在船和码头之间闪烁,像一首乐曲,是那样多姿多彩。机声轰鸣,水码头上的人群开始缓缓地、缓缓地随船移动,手中小心地握着那绵薄的飘带,像是手握着云彩的一端。他们随着轮船在码头上缓缓前行,从阴影走向阳光地带。

  一条接一条,飘带断了,飘飘洒洒,最终五彩缤纷地落到水面上。缓缓前行的人群,如同送葬的队伍,来到了码头最远的一端,手中仍握着最后一批飘带。可是轮船一往无前地驶远了,每条飘带都碎了。送行的人们站在码头边上,轮船的一侧飘舞着鲜艳的断带。

  是掏出手帕隔着海面挥舞的时候了。没多少人哭。索默斯在蓝色的空气中挥舞他那块橙色的手帕。别了!别了!别了,维多利亚和杰兹太太,别了,澳大利亚,别了,英国及其帝国。别了!别了!最后的飘带被风吹远了,像断裂的附属品,破碎的心弦。码头上的人群在阳光下显得小了,在轮船掉头时,那人群就消逝了。

  理查德望着天文台从眼前过去,然后是环形码头及其码头上的一座座小轮渡码头,一艘日本汽船停在自己的泊位上,一艘米黄与黑色相间的大船停在泊位上,是英国的“半岛与东方轮船公司”的船,那样子特别像印度。随后,连那艘船也消逝了。接下来是总督府和山上城堡似的音乐学院,理查德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杰克的,还有总督府花园以及那蓝色的港湾,澳大利亚的“舰队”在那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生锈。他们继续驶过港口,驶近那片看似荒野的坡地,就像灌木丛一样,那是动物园。到了这里,他们开始停船等待。

  前面就是海港的宽敞通道了,低矮的海岬与灯塔前方就是白浪滔滔的太平洋。左首是曼利,哈丽叶在那里丢失了她的黄色围巾。还有通向纳拉宾的电车轨道,他们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杰兹的。后面就是辽阔的蓝色海港,而南面山上的悉尼城及其一两座摩天大厦则显得很不起眼。已经到了四面是水的海面上,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中午时分,他们出了两山对峙中的港口,来到公海上。阳光灼热,但风却凛冽。头等舱里没有多少船客,看上去没有哪个人能跟索默斯夫妇媲美。理查德坐在阳光中看着澳大利亚黛色阴郁的海岸向后隐退着。哈丽叶在看着两个海员往甲板上扔垃圾,十分有趣。他们将垃圾分类,铁的沉进黑色的深水中,木头、草、纸板类的则无聊地漂在水面上。低矮的悉尼海岬并不算太遥远。

  洛瓦特看着,直到“咕咕宅”后面的远山山影模糊为止。但他几乎能确定它们的形状。他想念那空荡荡的房子。房前是洒满阳光的草地,阳光下的海岸边又增添了新的石头,后面就是小镇子,黛色的山岩,灌木丛,澳大利亚的春天。海似乎阴郁、阴冷、冷漠。

  只须在阴冷、沉郁为漠的海上航行四天,就到新西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