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的新娘
(蓝鲸鱼系列)
作者:达拉斯·舒尔兹
第一章
沐浴在阳光下的新娘是幸福的。
一束阳光穿过教堂一扇高高的窗户射了进来,莉拉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在阳光中浮动的尘埃。这道细细的阳光直接落在牧师的前面,就像一条狭长的金色而道通向光滑的木头地板。她的脚只要稍稍地向前移动几英寸,阳光就会碰到她穿的缎子面浅口便鞋的鞋尖。也许要实现那句老话所许的心愿,就得稍稍向前挪动一下。也许阳光真的照在她身上,她就会幸福,就像人们想象中的新娘那样。
她的嘴似笑非笑地颤动着。情况太糟了,不可能那么简单。在她还是个孩子时,一个晴朗和煦的日子就足以让她高兴,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孩子了,要使她的世界恢复正常,就像要让时光倒流一样,并非一缕阳光就能办到的。
就在三个月前,她在这同一所教堂参加了另一次婚礼。当时,她的哥哥道格拉斯正在结婚,快乐的眼泪刺痛了莉拉的眼睛,她泪眼迷离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她太为他高兴了,高兴他找到了意中人。后来,她曾梦到过自己的婚礼,看见自己披着白色的网眼面纱,家人和朋友簇拥着她,挤满了教堂,她的手挽在一个强壮的男子的手臂上。
现在,一切正如她想象的。她的面纱是用枕结花边钩成的,这样精致,看起来就像是仙女的纤手所组,而非人工所为。精致的白色面纱披在她深赭色的头发上,就像飘落在火堆上的白雪。这所她有生以来就在那里做礼拜的小教堂里,现在挤满了家人和朋友,都是她自小就认识的。她挽的手臂当然是一个男子的,如同岩石一般坚固。是的,她已拥有三个月前所梦见的一切。这对往事是一个极大的嘲弄,以致她只能克制自己,别放声大笑。她已忘记祈盼本应给这一场景赋予真正意义的一样东西。
她已忘记盼祷爱。
“婚姻是一种终生的契约,”卡彭特牧师正在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通过上帝结合在一起,受到结婚誓言的束缚。誓言将维持他们的余生,使他们俩在上帝看来是一个人。”
这些话给莉拉以狠狠的一击。一个终生契约,这便是她此刻正在订立的。她的余生将难解难分地同洛根·辛克莱连接在一起,受他们即将交换的誓言的束缚。她不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突然一阵眩晕,她摇晃了一下。卡彭特牧师的讲话结结巴巴地停了下来,洛根伸手搂住她的腰,扶住了她。他低下头,褐色的眼睛因担忧而黯淡下来。
“你不要紧吧?”他轻声地问。
她不要紧吗?莉拉感到喉头像要冒出一串歇斯底里的笑声。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但她明白他此刻问的是什么。她忍气吞声,使劲咧开嘴,强作笑容。
“我很好,”她告诉他,这个谎言险些儿使她喘不过气来,“我只是一时感到有点头晕。我……早饭没吃饱。”
她听到在宾客中间响起了因关切和好奇而发出的、几乎听个真切的嘁嘁喳喳的谈话声。再过一会儿,道格拉斯就会离开坐位,过来查看前面究竟在磨蹭什么,他那双长得和她十分相似的绿眼睛会因担心而暗淡无光。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莉拉很害怕自己会投入哥哥的怀抱,坦白那令人苦恼的事情真相,恳求他把一切都处理好,就像她还是个孩子时他总能做到的那样。可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对于这次所要妥善处理的事情,道格拉斯也无能为力。
“请继续举行仪式,”她又强颜作笑,对牧师说。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请继续举行仪式。
卡彭特牧师清了清嗓子,薄薄的嘴唇因生气而抿得紧紧的。他深为自己的演讲才能而自豪,很不赞赏别人在他自认演讲得比较出色时打断他的话。他又清了清嗓子,颇为不满地向莉拉瞧了瞧,而后继续自顾自地大谈神圣婚姻的责任。
莉拉努力倾听他的高谈阔论。毕竟她正在和洛根结婚,很想成为他的好妻子。她要尽其所能,设法确保他永远没有理由为这一天而感到后悔。这是她欠他的,而且还不止这些。她偷偷地斜眼看了看他的脸,不由为自己眼下对他所做的事情而感到悔恨不已。他本该娶个比她更好的妻子。可是她别无选择。她正在做她唯一能做的事。
她要报答他,她暗自许诺。她目光牢牢地盯在牧师的脸上,倾耳静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结婚不是为了快乐,虽然快乐可以在婚姻关系中找到”。但是,快乐不能是结婚的唯一目标。不,它决不可以成为一个目标,“牧师以严肃的声调说。
嗯,他们能够满足这一要求,莉拉情绪有点激动,暗自好笑地想。快乐肯定不是他们缔结这一良缘的一个主要目标。
“结婚是为了尽责。”牧师的声音既严肃又深沉响亮。“一个男人的责任是养家湖口。一个妻子的责任──”。
他还未来得及告诉众人一个妻子负有什么责任,就又被打断了。
门口清楚地传来靴子后跟“噔噔噔‘地踩在木头地板上的刺耳声音。只一转眼的功夫,高大的两扇门被人用力推开了,”砰“地一声撞在两边的墙上,阳光涌入教堂。宾客们纷纷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新娘和新郎也转身向门那边观看,莉拉突然一把攥紧洛根的胳膊,她只觉得两膝发软。
卡彭特牧师的演讲突然停了下来,一瞬间,教堂犹如坟墓一般寂静。足足静了几秒钟,这使莉拉有机会思忖耸立在门口的灾难有多么严重。她恨不得不顾一切地转身逃走,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她此刻只能站在原地,紧靠着洛根,她已震惊得头晕目眩。
“我明白,是个迟到的客人,”牧师说,他已恢复平静,急于想维护自己的权威。“先生,你能否找个位子坐下。”
可是,没有人真的相信此刻沿教堂走道而来的那个男人只是一个迟到者。阳光从他背后洒入教堂,宛如一条灿烂的金色甬路直通教堂走道,而他就像个自天而降的复仇天使沿着甬路大步向前。莉拉倒是希望眼下发生的一切正是如此。现在向她走来的是一个惩治她的罪孽的天使,而不是那个穿着灰尘蒙蒙的衣服的魔鬼。
教堂里响起一片嘁嘁喳喳的低语声,有些宾客已经认出那人是谁,悄声告诉那些不认识他的人。一个像毕晓普·麦肯齐那样的男人是不容易让人忘记的。
他脚蹬后跟装有踢马刺的靴子,浑身上下全是尘土,在宾夕法尼亚州这所整洁的小教堂里,就像一头狼闯入茶话会,显得极不相称。他目不斜视,沿着教堂走道大步走来,宾客们都直瞪瞪地望着他,好奇得屏住了呼吸。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了,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当毕晓普走近教堂的前面时,道格拉斯·亚当姆斯站起来。步入教堂走道迎向他。有些宾客在窃窃私语,提醒那些记性不好的人,几个月前,是毕晓普·麦肯齐救了道格拉斯和即将做他新娘的苏珊的性命。据说,乘坐在公共马车上的道格拉斯和苏珊落到一夥拦路劫车的暴徒手里,似乎必死无疑。马车夫已被打死,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伙劫匪杀死道格拉斯并对苏珊施以邪恶透顶的暴行,然而就在这时,毕晓普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有些人说,他用六颗子弹利索地杀死了六个凶手,但也有些人声称,这几个胆小鬼一发现自己面对带有武器的人,就撒腿逃走了。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无疑,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友谊。这种友谊──费城亚当姆斯家族的道格拉斯·亚当姆斯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毕晓普·麦肯齐之间的友谊──是不大靠得住的,但是道格拉斯却邀请毕晓普来东部地区参加他的婚礼,让他愿意在他家里呆多久就呆多久,毕晓普接受了这一邀请。这个身材高大的美国西部人逗留在比顿的几天里,成了人们纷纷猜测不已的中心。有人提到了“枪手”这个词,而他目光中那种孤傲冷漠、沉着坚定的神倩则加强了这种推测有好几个女子一看到他那宽阔的肩膀和冰蓝的眼睛就心跳不已。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婚礼的第二天突然离去,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女子犯傻,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每个人都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他却出现在这里,正迈着大步穿过教堂,他每跨一步都引起一阵阵疑问和猜测。
“毕晓普。”道格拉斯的招呼中夹着怀疑和困惑。“我们没料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你们在这里。”毕晓普的目光越过道格拉斯射向莉拉。当那凶狠的碧蓝的目光似乎笔直地穿过她时,她几乎忍不住大声抽泣。“我需要跟你妹妹谈谈。”
“莉拉?”道格拉斯的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但毕晓普无意作出解释。他走过道格拉斯身边,停在了这对新婚夫妇的面前。
莉拉仰起头呆呆地瞪着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只剩下一对绿眼睛向外鼓起,与她那乳白色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
“取消婚礼,”毕晓普轻声地对她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认为你应该坐下,要不然就离开。”洛根的口气清楚地道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三个月前,他正在欧洲,未能出席道格拉斯的婚礼,所以没遇见过毕晓普。
“这儿没你什么事,”毕晓普说,对另一个男人几乎看也不看。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把莉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浑身发抖,犹如大风中的一片叶子,可她还是极力摇头,表示拒绝。
“毕晓普,你到底想干什么?”道格拉斯站了出来,他那张显得单纯的脸庞气得沉了下来。“天哪,这是我妹妹的婚礼。”
“我知道怎么回事。她不能嫁给他。”毕晓普猛地把头扭向洛根那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莉拉。“取消婚礼,马上。”
莉拉心里揣摩着他来这里的用意,不由地害怕得发晕,她又摇摇头。
“走开,”她低声说,心里明白他决不会这样做。她即使在做最可怕的噩梦时,也没想到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
“也许我们该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谈谈这件事,”苏珊·业当姆斯走到这几个站在教堂前面的人中间提议说。“我想我们为今天上午安排的娱乐节目已经够多的了。”
“不!”莉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歇斯底里发作,胸口就像有一只小鸟在发狂似的扑扇翅膀拍击笼栅。“没有什么可谈的,我正在结婚。”
她费劲地把目光从毕晓普的眼睛上移开,转身面对卡彭特牧师;牧师正越来越气愤地瞪着这群突然出现在圣坛前面的人。他还不习惯在自己的教堂里让别人抢先讲他要讲的事。
“继续举行仪式,”她说,她的嗓音又尖又紧张。“继续。”
“我不认为──。”
但是毕晓普插嘴打断了牧师的气话。“取消婚礼,莉拉。”他用手握住她的胳膊,使她转过来面朝着他。“如果你不取消,老天作证,我来取消。”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刺耳,两只眼睛射出锐利的、愤怒的蓝光。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道格拉斯开口了。“你发疯啦,毕晓普?”
与此同时,洛根抓住毕晓普的胳膊,猛地将他的手指从莉拉的胳膊上掰开。“放开她!”
毕晓普甚至不朝他扫一眼。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住莉拉的眼睛,她从这目光中觉察到的东西使她感到快要昏倒了。他知道了,她想。她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但他知道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发现事情真相,他来东部就是为了阻止她嫁给洛根。
“对不起,”她低声说,几乎不知道自己要恳求什么。恳求他离去,恳求时间倒流,恳求世界恢复到他俩认识之前的那个样子。“对不起。”
她想,她看到了在他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忽隐忽现──也许是悔恨吧。一瞬间,她竟然希望他马上转身走开,让她以自己唯一能采用的方式将支离破碎的生活重新拼合起来。
“你到底是谁?”洛根盘问道。
另一个男人盘问时那种质问的口气,使毕晓普神情中的一丝柔意消失了;莉拉感到绝望,她明白他无意走开。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去控制即将发生的事情,但她只能呆呆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在乞求宽恕,可是心里明白他是不会发慈悲的。
看她不再说什么,毕晓普瞟了洛根一眼。
“你想知道我是谁?”他问道,问话声像他的眼睛一样冷漠无情。“她怀孕了,我是那孩子的父亲。”
第二章
虽然毕晓普把嗓门压得低低的,但牧师站得很近,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说的话。在这一宣告之后,是一片令人不知所措的寂静,只有卡彭特牧师因震惊而倒抽了一口冷气,发出“嘶嘶”声,听起来就像雷声在回响。莉拉原本希望能将自己的情况保守秘密,然而那细小的“嘶嘶”声意味着她这希望的丧钟敲响了。这位好牧师的演讲才能很容易为他散布小道消息的才干所超越。到日落时分,莉拉·亚当姆斯怀孕、洛根·辛克莱不是孩子父亲的新闻就会传遍全镇。
莉拉恨不得当场死去,即便不能死去,就是昏倒了也好,可是她却没有这两种好运。她还活着,而且神志清醒、痛苦不堪。
洛根首先醒悟过来。他眼中冒出怒火,迅速地向前跨出一步,抡起右拳就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个子同华晓普一样高,肩膀也几乎一样宽。他挥出的这一拳有膂力作后盾,有怒火添力量,如果真的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多半会打碎另一个男人的下巴。但是毕晓普的反应像猫一般灵敏,他极其灵活地向后急退一步,洛根的拳头只是擦他而过,令他大吃一惊,使他的下唇有点破裂,但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
“杂种!”洛根紧追着还要动手,但是道格拉斯插到两人中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兄,别忘了你在哪里!”这一提醒并没有平息洛根眼中的怒火。
“如果你知道他对莉拉做的事,我们此刻在哪里就不那么重要了。”
“洛根!”莉拉痛苦得尖声叫了起来。她过去没想到过事情会糟到什么地步,可是现在认识到了。她的手指紧攥着洛根的上衣,几乎插入布缝中。“请别再说了。这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洛根转身望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
“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厉声说。“这杂种对你干了那件事后,我简直不相信他会有胆量到这儿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指责我,说我所缺乏的一样东西是胆量,”毕晓普说。他用手背抹去从嘴唇沁出的一缕血丝,他那冰蓝的眼睛露出挑衅的目光。
“住手,你们俩!”苏珊这一低声发出的命令无人理睬。
莉拉觉察到攥在自己手中的洛根的胳膊肌肉紧张、十分坚硬。她能够感觉到他胸中的怒火,明白眼下关键的是别再让他挥拳揍毕晓普。虽然她不知道如果再振揍怎么样,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毕晓普不会答应对打来的第二拳不予还击。她有一种噩梦般的幻觉:就在她二十四年前受洗礼的这圣坛前面,爆发着一场全面展开的殴斗。
“对不起,”她低声说。虽然她仍攥着洛根的胳膊,但寻找的却是毕晓普的眼睛。“请别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糟到这个地步,”道格拉斯小声抱怨说,转过头去扫了一眼聚集在一起的宾客,他们正好奇心十足地注视着圣坛前面的惊人场景。
“我想我们为今天安排的娱乐节目已经够多的了,”苏珊尖刻地说。她走上前来,用胳膊搂住莉拉的腰。“让我们去小礼拜堂解决这件事吧。”
莉拉对嫂子前来解围非常感激;这群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朝通向小礼拜堂的门走去。虽然莉拉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垂下来,但仍能清楚地听见在他们周围响起的窃窃私语声。这声音使她恶心。猜测会到处蔓延,每个人都试图猜出是什么引起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场景。一旦卡彭特对一两个最亲密的朋友说起这事──当然是用透露机密的口吻说,事情真相就会传遍宾夕法尼亚州的比顿,犹如洪水扫过这一市镇一样。
莉拉·亚当姆斯怀孕了吗?孩子的父亲难道就是她哥哥的那个野蛮的西部朋友?真不像话!但不用说,她一定是个放荡的女人。只要瞧瞧她那头发。通红的──无耻的落妇才会有那种红颜色──简直就像耶洗别①。别介意,这是不足为奇的──上帝如果没有充份的理由,不会让一个女人生那样一头头发。她的本性何时暴露出来只是个时间问题。幸好可怜的、讨人喜欢的玛格丽特已经去世。要是她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陷入这种困境,肯定会一头撞死。
她决不能留在这里,莉拉认识到。不管眼下发生什么,她在比顿的生活已经完了。无论毕晓普留下来还是离开,无论她嫁给洛根还是不嫁给他,她都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如果不是为了她自己,那么为了道格拉斯也得这样做。她哥哥的政治生涯也许──只是也许──能经受住这一丑闻,但除非她离开。只要她还让人见到,那些流言蜚语就会清晰地保持在每个人的心头,给他的前程带来不可弥补的伤害。
莉拉完全理解这场新灾难的严重程度,心情很沉重,更加紧紧地靠在苏珊扶待她的那条胳膊上。当初,她认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也认为自己的一生完了。但那时,洛根发现她怀孕的事,提出同她结婚,因此她仍能守住她一向熟悉的残存的生活。现在,甚至连这种可能也让别人从她那里夺走了。
他们到达小礼拜堂。这屋子用来召开偶尔举行的教堂会议,布置得很朴素,里面只配备了一张橡木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极丑的、用马鬃填塞的沙发,这沙发是上教堂做礼拜的一位贵妇人捐赠的。道格拉斯推开门,领着妻子和妹妹鱼贯而入。苏珊将莉拉引到沙发跟前,劝她坐在这个表面硬邦邦的沙发上。毕晓普和洛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两人四目交锋,然后洛根从另一男人旁边擦身而入。毕晓普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道格拉斯开始关门,这时,卡彭特牧师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是为了追踪富于刺激性的内幕新闻,从圣坛一路跟过来的。
“我知道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劝告和指导,”他说,他那严肃的语气与他眼睛中那热切的闪光很不和谐。
“谢谢你,牧师,但我认为我们自己能处理这件事,”道格拉斯坚定地说,挡住牧师不让他进屋。
“我认为处境困难就需要上帝的劝告。”这位老人说,企图从道格拉斯身边溜进来。
“如果我们需要你,会去喊你的,”道格拉斯说,寸步不移。
“但是──”
“他已经说了,如果我们需要你,会去喊你的。”毕晓普赫然出现在道格拉斯背后,他的表情冷得可怕,牧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猛地停住脚步,记起这是他自己的教堂。
他气愤得满脸通红。“说真的,我──”
“谢谢你,卡彭特牧师。”道格拉斯轻轻地关上门,打断了牧师那急促而含混的抗议。
室内沉寂了片刻,道格拉斯转身望着面前的几个人,他的目光先后扫向洛根、毕晓普和妻子,然后落在妹妹身上。莉拉从他目光中觉察到种种怀疑,又感到一阵翻胃。在她定然会失去的所有东西中,失去哥哥的尊重和爱是最令人痛苦的。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垂下眼睛看着膝头。她用手指抚平她那沉甸甸的白色丝绸礼服上的想象中的皱褶。
“有谁愿意告诉我出什么事了?”道格拉斯问,他的语气假装很温和。“毕晓普?”
“问你妹妹,”毕晓普直截了当地说。
“你这杂种!”洛根的声音狂怒得发抖。莉拉正好抬起头,看见他转身面对毕晓普,他的双手垂在身边,紧紧握成拳头,整个身子气得僵直的。“你甚至没有勇气承认你对她做的事情。也许你已经忘了,我可没有。”
“洛根,不许这样!”
但是,莉拉急促的抗议声被洛根接下去说的话压倒了,他转向道格拉斯,厉声说道:“他强奸了她!”
“强奸!”毕晓普在洛根打他时也没有此刻这样震惊。他张开嘴巴,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闭上了。他扫了莉拉一眼,目光中的蔑视使她畏缩。他的下巴收缩着,仿佛正在把否认的话咽下去。
“强奸?”道格拉斯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他的目光从洛根移向毕晓普,显出一副震惊的、怀疑的表情。“毕晓普?”
毕晓普正视着他朋友的眼睛,一声不吭,既不否认也不抗辩。
“莉拉?”道格拉斯望着他妹妹。她迎视着他的目光,片刻后把眼光移到别处。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实际上等于证实了洛根的指控。她太了解她哥哥了,明白那时他会有什么反应。道格拉斯是莉拉有生以来所知道的最有教养的人,是法律和秩序的坚定支持者。但是,当涉及他的家人时,他会拚命加以保护。他决不会让这样一种强奸不受到惩罚。毕晓普若能活着离开宾夕法尼亚州,那真是太幸运了。
你担心什么呢?一个细小的声音低声说。毕晓普·麦肯齐会从你生活中永远消失。道格拉斯将照顾你。他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就像他一向所做的那样。
但是代价呢?以他的政治生涯为代价?以她自己的自尊心为代价?
“莉拉?”他又说,请她证实或否认。不管她告诉他什么,他都会相信的,莉拉明白。他决不会怀疑她的话。
“不是强奸。”她痛苦地、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很低,可这句话在这间小屋里就像雷声在回响。
“不是──”洛根大为震惊,怀疑地瞠视着她。“可你告诉我是那么回事;那,那,你怎么──”
“你猜想是那么回事,我让你信以为真了。”莉拉望着他,感到身心很疲惫,疲惫得在承认又一个谎言、又一次背叛时竟然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事情真相。”
“你不用对我撒谎。”洛根的眼睛因愤怒而变得黯谈起来。“我仍然会和你结婚的。”
“我很抱歉,”她说,心里明白这句话很不适当。
洛根显然也这样认为。“该死,莉拉,你──”
“让她清静一会吧。”说也奇怪,下这一命令的是毕晓普。“注意你在淑女面前的用语。”
“你倒可以很好地教教我们,遇到一位淑女,应该怎样对待,”洛根厉声说,转身向毕晓普发泄恼怒和怨恨。“三个月前,你显然没有很好地考虑过这一点,当时你──”
“够啦,洛根。”道格拉斯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们俩一起长大,自小就是好朋友。“我有权要求解释。”
“解释是毫无意义的,”毕晓普不耐烦地说。
“我想你有必要对我作一些解释,”道格拉斯厉声说。“还不止一些。当初,我邀请你到我家里来,我并不认为有必要把我妹妹锁藏起来,使她的安全不受到你的侵犯。”
“不是那么回事,”莉拉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在为毕晓普辩护。但看来他不愿为自己分辩。他只是站在那里,静听道格拉斯的严厉谴责,一言不发。她突然发觉她不能让哥哥的指控得不到回答。
“这是我的过错,”道格拉斯说,他望着她时,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
“不,不是的。”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我让你出了这样的事。你年轻单纯,他诱奸了你──”莉拉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噬啮着她的心。几个星期来,她一直在靠一个谎言生活,假装一切都会很正常,假装她能以某种可以认可的方式将自己生活的碎片重新拼合起来。可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而且没有退路。她只能前进,她突然狠下决心,再也不靠谎言生活了。
“住嘴!”她碎然站了起来,她那沉沉下垂的绸裙在她周围窸窣作响。“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
“莉拉。”虽然苏珊在这场舌战中一直保持沉默,但此刻也站了起来,将手放在小姑子的胳膊上。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因关切而充满柔情。“你现在心烦意乱,可别说加些过后会让你后悔的话。”
后悔?莉拉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她可后悔的事太多了,多一份后悔又会怎样呢?她避开苏珊的轻抚,面对哥哥,脸像瓷器一样苍白,两眼闪着绿光,充满了怨恨和痛苦。
“道格拉斯,他没有诱奸我,事实上,恰恰相反,是我诱奸了他。”
“够啦,”毕晓普厉声说。
“想保护我的名誉,是吗?”莉拉问,嘲弄地瞪了他一眼。“我看这样做未免太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满可以说出事情真相,如要我还记得字情经过的话,为什么道格拉斯不该知道那夜发生的事呢?”
“这不再要紧,”毕晓普对她说,“事情已经结束。”
“这当然要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因为那夜所发生的事,对不对?难道你认为道格拉斯无权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扯进一年丑闻之中?难道你认为他不该知道他的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女人?我只不过是一个──”
毕晓普迅速移步,对于像他这样个头的男人来说,其速度之快令人震惊。一瞬间,他就穿过屋子,紧接着,赫然耸现在她面前,他握住她的胳膊,握得很紧,只是未达到弄疼她的程度。
“别再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严厉。
莉拉抬头瞪视着他,觉察到他表情中的这一警告。一双绿眼睛和一双蓝眼睛开始交锋,她的目光首先垂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硬邦邦的、突出的下巴,想到眼下这一情景正是她已发生很大变化的又一例证。如果她还是三个月前的姑娘,本会以她自己的挑战来迎接他目光中的挑战。可她现在已是一位妇女,必须承认她肯定会输掉这场战斗。
“先前发生的事不是别人的事,而是我们自己的事,”毕晓普又以平静的口气说,“这不再要紧。”
莉拉缓缓地点点头,“不要紧,”她低声说。
他身上散发出尘土、皮革和马的气味,一种显然是属于男性的混合气味。他肌肉强健,具有压倒一切的男子汉气概,这也是她的生活遭破坏的原因,莉拉只希望能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去处理每一件事,应付每一个人。
这一念头是如此令人震惊,她不由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想从他那里挣脱开来。他放开了她,转身望着道格拉斯。
“莉拉和我需要单独谈谈。”
“以你们三个月前的那种‘谈话’方式?”洛根鄙夷地撇撇嘴,问道。
“洛根!”苏珊出人意外地发出一声抗议,使他的脸刷地一下通红。毕晓普怔住了,但道格拉斯先开口发话。
“这是不必要的。”
“说得对,我道歉。”洛根针对莉拉和毕晓普之间的某种关系说;他的口气很有礼貌,可是表情呆板,就和他的道歉一样空洞。“我真的认为这里已不需要我。你们要是能原谅我就好啦。”他姿势僵硬地微微一鞠躬,然后迅速向后一转,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莉拉觉得她那颗心比刚才又破碎了一些。她自小就认识洛根,将他视为朋友,几乎还把他看作第二个哥哥。现在他走了,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今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一夜的影响似乎永远不会终结。
“我一安排好,你就和她结婚。”道格拉斯说,打破了洛根离去后那气氛紧张的沉默。
“不!”莉拉这一声短促的抗议被毕晓普的回答吞没了。
“你看我为什么回来?”他问道,这问话声听起来好像他又疲倦又愤怒。
“我不知道。”道格拉斯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厌恶的神色。“明摆着,我根本不了解你。”
毕晓普咬紧牙关,但他只说了句:“安排吧。”
“关于这件事,难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吗?”莉拉质问道,觉得自己好像正落入一个陷阶。
“有什么可说的?”道格拉斯问道。他猛地把头扭向房门和更远一点的教堂那边。‘把其他所有的事都搁在一边,在那里上演这出闹剧后,我想你已没有许多选择。“
他说得对,她明白他说得对。即使卡彭特牧师不散布有关她的消息,毕晓普的突然出现也会引起流言蜚语。对某个聪明人来说,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按多少有点正确的次序将这个疑谜的碎片拼合起来,只要她在公共场所露面,身后就会有一片窃窃私语声。而且,即便没有人能猜到事情真相,数星期后也不再有办法加以隐瞒。
“此外,你是否还忘记了什么?”道格拉斯朝她那依然平坦的腹部扫了一眼,提醒她,她正怀着孩子。似乎她需要有人来提醒,莉拉暗想,强压下内心的一阵恐慌。
“安排吧。”毕晓普趁莉拉没有回答她哥哥的问话之机又说道。“现在我想同莉拉单独谈谈。”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苏珊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身上穿的浅蓝色连衣裙的下摆抖开。
“嗳,我不这样看。”道格拉斯极其厌恶地瞪了毕晓普一眼。“我不打算让她单独和他在一起。”
“我不会在教堂里强奸她。”毕晓普不耐烦地厉产说。
“他们需要在一起聊聊,”苏珊将手搭在道格忖斯的胳膊上,说,“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虽然道格拉斯对这一主意十分不满,但还是让苏珊将他从屋子里领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屋里一片死寂,自从三个月前的那一个夜晚以来,莉拉和毕晓普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那么千真万确,”他说,“你肚子大了。”
莉拉的脸蓦地红了。在上流社会,没有人使用如此有欠委婉的词语。他们要是谈及这事,也许会说她怀孕或怀胎了。但是考虑到眼下这种处境,为礼貌准则操心或许已经迟了一点。
“我怀孕了,”她生硬地说。
“你干吗不写信告诉我?”
“我怎样在信封上写姓名地址?难道写‘宾夕法尼亚州西部,毕晓普·麦肯齐先生收’?”
“道格拉斯晓得我在哪里。”
“当然!”莉拉睁大眼睛,假装惊诧地说,“嗳,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只要跟道格拉斯要你的地址就行啦。要是他碰巧问我为什么想与你联系,我可以告诉他我要给你寄一张收据,是你请我买的草莓果冻的收据。”
她看到自己说话的口气使毕晓普咬紧牙关,不由地异常高兴起来。他说话时,是用那种即将失去耐心的男人的口气,这一点也使她高兴。
“喂,最近几天,我赶了许多路,在倒回去约二十英里处有一座桥坍了,我只好买一匹马,然后几乎骑到它累死才赶到这里。我实在不想站在这里听你说讽刺挖苦我的话。”
“我又没有请你到这儿来,你干吗要来?”她眯起眼睛问道。他刚露面时,她大为惊愕,竟顾不上问他为何光临。似乎她造了孽,上帝已伸出正义之手来惩罚她。但是,这种惊愕既已开始消失,她也就想到或许有一种较为世俗的解释。“你怎么发现……”她的问话声越来越低,竟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的孩子冒充成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毕晓普问,他的声音非常严厉,使她畏缩。“苏珊写信告诉了我。”
“苏珊!”莉拉大为震惊,怀疑地瞪视着她。“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也没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知道要与你联系?”
“我不清楚,可她的确给我写了信。”
“她没有任何权利!这跟她毫无关系。”嫂子的干预在她感觉中好像是一种背叛。
“也许她认为这和我有关系,”毕晓普毫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苏珊会认为你……你和我……我们──”她脸蓦地红了,把眼睛转向别处不朝他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没有告诉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对了,别瞅着我。”毕晓普用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感到疲惫起来。就像一件沉甸甸的大氅开始压在他身上。“这不是我要和任何人探讨的事。也许她看见你从我房间里溜走。”
“我没有溜走!”莉拉突然发怒说。“我只是……离开。”
“好吧,你怕弄醒我,一定是悄悄离开的。”
“想想你当时喝了多少酒,我看就是用大炮轰,也未必能把你吵醒。”
“我可以说,你也一样。我记得,那人夜里,我们自由自在地痛饮香槟酒。”
“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回忆那天夜里的任何情景。”她不自然地说,“如果可能,我要把这件事忘掉。”
“我第二天早晨试图见你,你的保姆说你个想见任何人。我本以为你会把我作为例外。”
道格拉斯举行婚礼的第二天早晨,毕晓普口干舌燥地醒来,感到头部在突突作痛,而且觉得恶心,这与其说和他喝酒的多少有关,不如说与他深感内疚有关。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幸运地忘记前一夜,就是喝威士忌酒也无法忘怀。对前一夜的记忆,令人痛苦地非常清楚:搂抱一位女子的感觉,这位女子作出反应时捉摸不定的热切,她的身子紧贴着他、在他身下时使他感受到的软绵绵的温暖。
“你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莉拉说,想把他从记忆中赶走。“有什么要说的?除非你打算提出和我结婚?”他一言不发,她龇牙咧嘴地嘲笑道:“我看你不会这样做。”
“我认为你用不着为了一个错误而付出自己的后半生作为代价,”他说。这是他经过反复的、痛苦的思索后得出的结论。
“你如此体谅我,心肠多好啊,”她以夸张的感激姿态说。“但是,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所以你的努力是白费的。看来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俩都得为那个错误付出代价。你本应该呆在你以前呆的地方。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让两个人来承担,是没有意义的。”
她这种嘲弄的口吻激怒了毕晓普。“你不会忘记你要嫁的那个男人吧?”他问道。“或者他和你非常相爱,所以在他看来扮演另一个男人的私生子的父亲,只不过是他为得到你而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是吗?”
“洛根并没有和我相爱。他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
“在我看来,似乎他把友谊发展得过份了一点,”毕晓普挖苦道,“使自己一辈子不得脱身。”
“我曾经跟他弟弟订婚。”莉拉勉强地解释说。“洛根就像家中的一员。”
“他弟弟怎么啦?”
“在我们即将结婚前不久,比利在一次骑马事故中丧生。”
“那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不过我并不认为这跟你有任何关系。”她仰起下巴,一双眼睛似乎在问他有没有表示出任何同情。“洛根几乎把我看作妹妹。这就是他为什么提出和我结婚的原因。”
“他真高尚,”毕晓普嘲讽道。
“我觉得是这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尽善尽美的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事情真相。告诉他你是如何怀上我的孩子?难道你没有动脑筋跟他撒谎吗?”
“我没有跟他撒谎。”
“我忘了──他以为我强奸了你,你没有向他澄清这件事。”他甚至不屑掩盖自己的轻蔑。
“那样要容易些,”她喃喃道,她的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我想象得出是怎么回事。我很吃惊,你竟然没有让这谎言存在下去。要不是辛克莱抢先动手,道格拉斯本来会要我命的。那样肯定会使事情简单化。”
“我要是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莉拉怒声说。
“我敢说你想到过这一点,”他故意细声细气地说,这种腔调使成年男子显得软弱无力。“也许,如果你彻底考虑这些事情,考虑得更清楚一点,你本来可以同你的朋友洛根结婚。虽时我们俩都明白我一点也没有强迫你,但你可以设法使他确信这是强奸。你费不了多少口舌,就可以让他相信这孩子是他的。”
莉拉感到一阵狂怒,这感觉是那样强烈,令她身心痛苦。她立刻感到她强烈地憎恨毕晓普·麦肯齐,恨之入骨,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她想擦掉他脸上那副可恨的表情,想看到他躺在脚边,气息全无。她不假思索,举起了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想掴他耳光还是试图挖掉他脸上那对可恶的、狡猾的眼睛。此时此刻,让他肉体遭受痛苦似乎是减轻她最近三个月里一直忍受的痛苦不安的唯一办法。
但是,毕晓普以过去曾使她吃惊的轻快步子移动,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她的手掌在距他的脸数英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利用这一抓将她猛地向前一拉,使两人站得很近,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这时,她那沉甸甸的结婚礼服的丝裙盘在他腿上窸窣作响。
莉拉脱鞋身高五英尺八英寸,越来越习惯于当面直视大多数男人。这一习惯,她母亲曾经劝阻过。心肝,你应该羞怯地两眼低垂,绅士总是为淑女的羞怯所倾倒,过份坦率会使他们心神不安。毕晓普看上去一点也不心神不安。不过,那也许是因为他比她足足高七英寸,迫使她向后仰起头来看他。
他们站在那里,两双眼睛默默地进行着难解难分的意志的决斗。莉拉高傲得很,所以不去挣扎。她不仅高傲,而且也十分清楚:她无法强迫他松手,除非他自己愿意这样做;和他比试力气,只能使她自己出丑。
站得这么近,她能看见他脸上使那双蓝眼睛生光的极小的灰色雀斑。尽管她不需要、也不希望,但还是马上回想起那双同样的、充满欲望的眼睛,回想起他的小胡子轻柔地扎在她皮肤一、擦得她发痒的感觉,回想起因他的每一次触摸而引起的一阵阵强烈的、甜蜜的快乐。这种种回想的冲击使她十分惊恐,就是此刻他眼中的愤怒也不能使她忘掉。
“放开我。”
“除非你安静下来。我今天已挨过一顿揍。我可不希望再挨一顿揍。”
“安静下来?”她咬牙切齿地重复这句话。“我不是一匹你试图驯服的难驾驭的马。”
要反驳她,毕晓普需要时间。他已花了三个月时间试图弄明白:莉拉·亚当姆斯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他抛弃常识,背叛同她哥哥之间的友谊。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因为看到道格拉斯和苏珊亲昵地对视,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苍老,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孤独。然而,望着莉拉,他不得不承认还有比威士忌酒和孤独更重要的原因。她皮肤苍白,一双绿眼睛很大,脾气不小,犹如一团火和一块冰。因此,他需要她,就像他在道格拉斯新婚之夜时那样需要她。这一认识使他说话时带着尖刻的声调。
“在我看来,一个女人和一匹马之间似乎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他拉长调于说。“她们都需要有人用一只强有力的手对她们加以控制,让她们明白究竟是谁说了算。”
莉拉顿时勃然大怒,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忘记了自己下定的不去挣脱的决心,试图猛地从他那里挣脱开来。毕晓普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些,过了片刻他放开了她,让她明白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出于自愿。
她向后急退一步,她的裙子很沉,这阻碍她从房间里奔出去。不仅如此,她生性高傲,这也使她不愿意让他满意地看到她逃跑。
“我不会嫁给你,”她说。尽管她竭尽全力要使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有节制、很平和,但她的声音还是因狂怒而发抖。
“你会嫁给我。”
“你不能强迫我。”
“我不用强迫你。他们会这样做。”毕晓普朝那扇门点点头,提醒她满满一教堂的宾客已亲眼目睹了他的突然光临,他们已各自回家,在猜测婚礼中断的真实原因。他说得对,她绝望地想。她会嫁给他,因为这是她可做出的唯一真正的选择。这一认识并没有平息她心头的怒火。
“我本应该让哥哥杀了你,”莉拉低声说。
“也许是该这样,可现在已为时太晚。”
他的心平气静的答复使她恨不得大喊大叫。她怒目瞪视着他,那双眼睛因绝望和盛怒而进发出狂暴的神情。她跌入陷阶了。由于喝了一夜的香槟酒,再加上一夜的疯狂,她将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活和面前那个男人的生活结合在一起;那个男人,她已与他分享过她几乎无法让自己去回想的亲密关系,然而,她对他却一点也不了解。
毕晓普一定是从她眼神中觉察到同意的意思。他歪起嘴微微一笑,笑容中并不含有真正的幽默。“就目前情况来说,我看道格拉斯的耐性比过去好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
莉拉踌躇了好一会儿,可是把不可避免的事往后拖是毫无意义的。她不可能永远呆在这个小房间里。毕晓普打开房门,有礼貌地向后一站,让她先出去。宾客们都已离去,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道格拉斯和苏珊还在那里,两人从一张长椅上站起来,迎向他们。莉拉看到哥哥那张发愁的面孔,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他正在失去的一切。她要是已经嫁给洛根,至少能保持自己的一部份生活。现在,全完了。
她抬头一看,目光正与毕晓普的目光相遇。“你要是到得再晚一点就好了,”她说,她的声音与其说是愤怒的,不如说显得很疲惫。“如果我已成为洛根的妻子,你就无法改变局面了。”
毕晓普低头冲她笑了笑,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和冰一样冷。“我本可以让你成为寡妇。”
①耶洗别:以色列王阿哈布之妻,以邪恶淫荡著名,见《圣经·列王记》。
第三章
“在上帝和这些见证人面前,我们聚在一起,以便使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结合,受神圣婚姻的约束,”卡彭特牧师庄重地吟诵。
几小时后,莉拉又第二次聆听这些话。对她来说,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并不比先前更真实。一百五十年来,她家一直住在河道老宅里,现在站在这所老宅的客厅里,她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本人正站在老宅外面,观看着里面所发生的一切而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部份。
这些话一成不变,但其它一切都已改变。这一次,没有任何宾客,只有道格拉斯和苏珊来充当见证人,那套装饰着一排排花边、镶有打褶的细边、用白绸做成的精美的结婚礼服已为一件素净的连衣裙所取代;这件连衣裙是用浅灰色的平纹细布做的,由于在腕部和颈部饰有少许奶油色花边,所以减去了几分朴素。现在站在她旁边的不是她自小就认识的男人,而是一个她丝毫也不了解的男人。
幸运的是,仪式很简短,无疑,如果时间充裕的话,牧师本会提供一篇适合这一场合的演讲,通篇塞满了涉及罪恶及其报应的话。实际上,他尽量少发表自己的评论,虽然他用严厉的声调来表示不赞成,但他无法掩饰自己急切好奇的目光。
莉拉意识到这位可敬的牧师在和朋友们进茶点时会报告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便竭力装出一副镇静的外表。为小道消息加工厂提供更多的素材是没有好处的。天晓得今天为全镇的人提供了多少素材,够他们胡扯几星期吧。
“我现在宣布你们成为一对夫妻。你可以吻你的新娘。”她那种感到自己正躲在一面玻璃墙后面观察一切的感觉被粉碎了,就仿佛有人将一把锤子砸在这面小墙上一样。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卡彭特牧师一本正经地表示不赞成的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现在成了她的丈夫。
当毕晓普用手扳住莉拉的肩,让她转过来面朝他时,他感到她吓了一跳。她抬头瞪着他,那双绿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眼珠随着复杂的情感变化而不停地打转;她那种情感变化,他甚至开始无法理解。她成了他的人,他的妻子。随着这种想法,他内心深处不由产生一种占有感。他用指尖轻抚她的脸蛋,感到她的皮肤又凉又柔软。她成了他的人,尽管这是荒唐的,可想想目前的景况,他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满足。
当他低下头时,她急促地猛吸一小口气。他以为她会把脸转过去,她却没有这样做。她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呈灰绿色,满是不安和蔑视混杂的神情。毕晓普扭了扭嘴。他早就应当明白不该以为莉拉会转过脸去。如果说他不了解她的其它一切情况,那是因为她往往不愿意避开挑战。
莉拉看到毕晓普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神情,可是她还没有好好地寻思其原因,他的嘴已经吻在她嘴上。她以为他只是用嘴在她面颊上轻啄一下,做个象征性的姿态,给卡彭特牧师看。谁知他的双唇竟停留在她嘴上,热烈地吻她,使她吃惊的是,她的嘴软了下来,热情地迎接他,她抬起一只手,贴在他胸口上,手指紧攥着他的上衣。
他的小胡子擦在她皮肤上,虽有些粗糙,但柔绵绵的,而他的嘴唇虽很光滑,却坚实饱满,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突然回忆起那一夜他的嘴顺着她的喉咙往下滑,他那湿润的舌尖轻舔她颈前扑扑跳动的脉搏,而她则发出轻柔的呻吟,鼓励他的嘴继续往下移。
莉拉不知毕晓普是感觉到她身子变硬还是根本不打算一个劲儿地吻下去。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和她的眼睛平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她从他目光中觉察不到任何东西,既没有像那种冲荡她内心的回忆所引起的反应,也没有对他们刚刚进入的婚姻生活的懊悔──甚至连顺从也没有。他的眼睛是平静的,像两个蓝色的小水潭,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莉拉。”苏珊轻声喊,这一打岔颇为及时。莉拉有借口避开自己的丈夫,大大松了口气,她投入嫂子的怀抱。“亲爱的,祝你幸福快乐。”苏珊拥抱着莉拉说。
“谢谢。”要是现在得到的全是美好的祝愿,那该有多好!莉拉眨眼皮,忍住刺痛她眼睛的泪水,心里暗想。
她离开苏珊,转身望着道格拉斯,脸上一副u 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从在教堂里发生那场大灾难,到此刻在客厅里举行这场婚礼,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和哥哥私下交谈。只要看到他弄清她和毕晓普之间的关系后眼中流露出来的痛苦神情,就够她受的;她不忍听他说感觉如何。她现在极想看到他眼中的宽恕的神情。
他注视着她。有一会儿,她觉得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她甚至奢望他能原谅她做的那些事。然而,这样想未免为时过早。
“我希望你非常幸福,”他冷冷地说;说着便敷衍地拥抱她一下,然后非常迅速地往后退去,她不由纳闷,是不是他不愿碰到她。
她茫然若失地转过脸去,目光正好与毕晓普的目光相碰撞。她眨眼忍住眼泪,抬起下巴,似乎在问他敢不敢正视她的痛苦。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但是他走上前,一条胳膊悄悄地围到她肩上,把她拉到身边。她暗自告诉自己,她之所以不设法挣脱,只是因为她不想大吵大闹,可是这解释不了为什么她的身子偎依在他怀里,为什么她要靠他的力量来支撑自己。
“谢谢,”他对道格拉斯和苏珊说,仿佛他们的美好祝愿也把他包括在内。“。
道格拉斯的颌肌明显地暴突出来,他的表情既紧张又冷漠。苏珊的目光不安地从她丈夫那里扫向这对新婚夫妇,然后,近乎感激地落在牧师身上;这位牧师正在注视这一小小场面,脸上的表情就像一条饥肠辘辘的狗得到一根汁水特别多的骨头时那样。
“牧师,非常感谢,”她说,脸上的笑容掩盖住了她内心必然感觉到的极度紧张。莉拉又一次突然想到苏珊极其适宜做一个有政治抱负的男人的妻子。
“我一向很高兴能为你们家服务,”卡彭特牧师说。
尤其是当他非常幸运地发现自己处于最富于刺激性的丑闻之中;在比顿这个小城镇,自从铁匠的妻子跟两年前来镇上推销乐器的鼓手私奔以来,已很久没出现这样的丑闻了。莉拉尖刻地暗想道。
“如果你乐意的话,欢迎你留下来用晚餐,”苏珊说。按惯例做了个手势。
“不多打扰了,”他推辞道,一双眼贴却因为想到一顿美餐和他必须进一步搜集的其它消息而闪闪发亮。
想到还得在牧师那贪婪的目光下多呆上一段时间,莉拉忍不住要流泪。不知不觉地,她更紧紧地偎依在毕晓普情里,觉得自己似乎已被套上绞索。
“算不得打扰,”苏珊用一种竭力要掩饰自己的失望的声调说。
“嗯,那么……”牧师几乎要摩拳擦掌,准备用餐了。
毕晓普出人意料地插了进来。“已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妻子太累了,不能招待客人。”
道格拉斯、苏珊和卡彭特牧师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是吃惊程度不同。很难说最使他们吃惊的是什么──是他取消苏珊的邀请时所表现出来的明目张胆的傲慢,还是听到他称莉拉为自己的妻子。他以平静的目光回答他们的凝视。莉拉明白他的无礼应该使她生气,可是涌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感激之情。
牧师的脸皱成一团,就像一个孩子得不到最喜爱的一块糖果时那样。“但是──”
“也许你说得对,”苏珊说,神色有些不安,虽然毕晓普的无礼使她恼怒,可一想到能摆脱牧师,不由又感到一阵轻松。“确实忙了一整天了,不是吗?”
莉拉点点头,强迫自己对牧师笑了笑。“牧师,也许要下一次了,”她轻轻地说,心里明白这决无可能。无疑,毕晓普打算尽快返回西部地区。打点行装会花去她几天时间,可那以后,她就得永远离开老家了。如果与这位爱管闲事的牧师共进正餐意味着她无须离开,那么她很乐意这样做。然而,既然共进正餐不能使任何事情有所改变,看到他离去便使她觉得如释重负。
一小时后,莉拉开始寻思,要是让卡彭特牧师留下来,会个会是个好主意。确实,没有什么比笼罩餐桌的紧张气氛更糟糕的了。进餐时,一片紧张的沉默,只是间或为短暂的、不自然的交谈所打破,这些谈话,通常是由苏珊开始的,然后由其他进餐者以不同程度的合作态度加入。由于多年的社交方面的训练,莉拉竭力想保持她嫂子试图维持的表面的正常状态。但是,即使再好的社交风度也不能掩盖餐桌上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
尽管全体仆人侍候进餐时的举止向往常一样优美、无可指责,但莉拉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他们正向她和毕晓普投以好奇的目光。她明白仆人们跟比顿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对结婚计划的突然变化猜测不已。摆放在餐具柜和光洁的长餐桌中央的早春时节的鲜花,是原先为庆贺她和洛根的婚事而举行的招待会所剩下来的。
呆望着银莲花那纤弱的风姿,莉拉力图想象出如果现在同她隔桌相坐的是洛根,她会有何感觉。她自小就认识洛根,然而他的模样却模糊个清。她闭上眼睛,试图想象出他的模样,可是不断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金黄色的头发和充满热情的棕色眼睛,而是留得过份长的黑头发,一张消瘦刻板的脸和一双同冬天的天空一样浅蓝、一样冰冷的眼睛。
“莉拉,你没有什么事吧?”苏珊那表示关心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沉思。莉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毕晓普那冷冰冰的目光。
毕晓普·麦肯齐。她的丈夫。莉拉用拇指摸摸他戴在她无名指上的那枚粗粗的、纯金的结婚戒指。这枚朴素的戒指使她感到像铁镣铐一样沉重。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确是一副镣铐一副把她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束缚在一起的镣铐。它是意味着要维持终身的一种关系的象征。
“请原谅。”莉拉突然站了起来,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得嘎嘎响,如果她母亲见到这种情景,是会蹙眉瞪眼的。她不等别人回答就离开房间,走得很快,她的裙子在身后如钟口一样鼓起。
她留下了一片死寂,厚重得可以用刀去切。苏珊几乎要站起来,她似乎想追上去,可是扫了一眼丈夫和毕晓普后,又坐了回去。
瞧见她这样子,觉察到她眼睛中的忧虑神情,毕晓普几乎笑了起来,她担心的显然是,如果让他和道格拉斯单独留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她这样担心可能很有道理。他并不怀疑道格拉斯确实希望有机会扑上来掐他的脖子。可这并不是说他可以责备道格拉斯。
毕晓普把厚厚的亚麻布餐巾放在他几乎还没动过的盘子旁边。“我看不出把这件事拖下去有什么意义。除非你们当中有谁真想和我作伴。我想我得去散散步。”没有人说什么,毕晓普歪起嘴微微苦笑,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走到通向走廊的门口时,苏珊说话了。“毕晓普,带上外套吧。现在才四月份,夜里很冷。”
毕晓普转身望着她,笑容变得温和起来。苏珊使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个天生会照顾别人的人,有着一副对这个世界来说过于温软、过于慈悲的心肠,“我会带上外套。”
“我真希望这个杂种冻死,”当他们听到前门在毕晓普身后关上的声音时,道格拉斯发狠地说。
“道格拉斯,别说脏话。”苏珊心平气和地提醒他。她离开餐桌站起来。“你最好常常想到毕晓普现在是莉拉的丈夫。”
“我本应该杀了他,”道格拉斯站起来,猛地把椅子推开,由于过份用劲,椅子几乎翻倒。他把餐巾扔在餐桌上。“我本应该让洛根在这该死的教堂前面杀了他。”
“我明白你为什么发脾气,可他现在是家中的一员,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
“我不乐意!”
“所以你最好学会接受这一事实,”苏珊没有理会他的插话,继续把话说完。
“他诱奸了我的妹妹,”道格拉斯怒气冲冲地提醒她。
“莉拉是一个成年女子,具有让许多男人妒忌的意志力。如果说毕晓普诱奸了她,那也并非没经过她本人的的同意。好了,别对我这么凶,”她又说,举手阻止他作措词激烈的回答。“我的意思不是说莉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是话说回来,即便贞妇有时也会做不太规矩的选择。难道你忘了我们还不到新婚之夜就干那事了?”
道格拉斯愣愣地望着她,为那直言不讳的提醒所震惊。“那情况不同,”他咕喊道。“我们那时正打算结婚。”
“所以我们那样干了。”苏珊走到他跟前,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是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可是事情已无法改变,我们──我们大家──都得忍受后果。千万别忘了莉拉是你的妹妹,毕晓普是你的朋友。”
“过去是,”他恶声恶气地纠正道。
“现在他是你的妹夫。如果你不想与你的妹妹──更不用说你的外甥女或外甥──失去联系,你就得承认既成事实。”
“今天下午,毕晓普在教堂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得很对,这会儿,我得去看看莉拉怎么啦。”苏珊踮起脚尖,在他嘴上轻轻吻了一下,“亲爱的,想想我说的话。”
她不等回答就转身离开了,让道格拉斯独自呆在空荡荡的餐室里。
莉拉坐在一张装有松软的绿绸垫的矮脚软垫椅边上,她逃离餐室是为了寻找一个地方,好在那里将白天发生的事情统统忘掉,至少是暂时忘掉。可是,她似乎无法忘掉,哪怕是一会儿。她走进卧室见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放在床脚边的一个黑色手提箱。她瞪视着这一陌生的手提箱,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它是谁的。
毕晓普的。它是毕晓普的箱子。仆人们已因为他现在是她的丈夫而把箱子放在她的卧室里,以为他将分享她的卧室,她的床。这一想法令她大为震惊,她几乎摇摇晃晃地走到卧室另一边。一屁股坐在那张雅致的椅子边上。她此后就一直笔直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箱子,似乎里面装有一颗炸弹,只要她把眼睛转向别处,它就会爆炸。
她压根儿没想过毕晓普将在哪里过这一夜,也根本没有时间琢磨这件事。当初洛根提出娶她为妻并表示她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孩子时、她曾答应他不会提任何要求。毕晓普没有做过这样的承诺。
尽管不到六英尺远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莉拉还是浑身发抖。毕晓普想必不会指望今晚成为一个真正的新婚之夜。为什么他不应该这样指望,她百思不得其解。不仅他们已经结婚,而且他已有理由知道她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处女。他也许还有理由相信她不会很不愿意和他共睡一床。回想起三个月前他的触摸使她做出的寡廉鲜耻的反应,她又浑身发抖。想到他也许又能使她做出这同样的反应,她吓坏了。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几乎吓得魂灵出窍。她一下子站起来,仿佛这光滑的软座突然着火了。如果来的是毕晓普
“莉拉?我可以进来吗?”听到是苏珊的声音,莉拉松了口气,同时感到一阵眩晕。她无须面对自己的新婚丈夫了。不过,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能镇定地发话,允许她嫂子进来。
“我想来看看你是否不舒服啦,”苏珊随手关上门,说道。她的眼睛里反映出她说话声音中所带的关切。
“我很好,”莉拉告诉她。站在牧师面前答应爱一个她既不了解也不喜欢的男人之后,这不是又一个谎言吗?
“你这么突然地离开餐桌,我很担心,我们大家都很担心。”
“大家?”莉拉耸起两条黑色的眉毛说。“道格拉斯几乎看我一眼都受不了,我猜想毕晓普要是发现我得暴病猝死,一定会很满意。”
“没这回事。你哥哥要适应目前这种局面,需要一点时间。他会让步的。他爱你。”
“不像我的新丈夫。”
苏珊漂亮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的神情。“我明白事情开始得……有些尴尬,不过,一段时间以后,找知道你们俩就会开始互相关心。”
“所以你写信把孩子的事告诉他,是吗?因为在你看来,我们会开始互相关心,是吗?”莉拉问道,回想起毕晓普对她说的关于苏珊与他联系的事。
苏珊的脸蓦地红了,但是她毫不退缩地迎着莉拉的目光。“我做了在我看来是正确的事。”
“难道你没有想到我已经把事情安排得非常令人满意?没有想到我不需要你来决定什么是正确的?”
“毕晓普有权利了解他孩子的情况,”苏珊镇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毕晓普的孩子?”莉拉质问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有一个孩子?”
“我有八个弟妹,我已多次见过女人怀孕的徵兆,所以能轻而易举地看出谁怀上了孩子。至于我如何知道那是毕晓普的孩子,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三个月前你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我看到他离开舞厅后不久你也离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走得那么突然,我起了疑心。”
“疑心?”莉拉不相信地盘问道。“难道你给毕晓普写信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只是因为你认为我们之间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万一你弄错了怎么办?”
“我不仅仅是怀疑。”苏珊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摆在壁炉架上面的那具精致的德国瓷像。“那天早晨,毕晓普离开后,我去他的房间,发现你的女仆正在揭他床上的被单。”
“哦。”这下轮到莉拉脸红了,她派女仆去拿被单,是为了自己动手洗净,或者如果必要的话,把被单烧掉──为了掩盖她失去童贞的证据,无论什么事都得干。
“玛丽什么也不愿说,可是要猜到所发生的事是不难的。当我觉察到你怀孕时,有一点似乎很清楚,那就是毕晓普应该负责。”
“你在擅自给他去信以前,难道没想到要和我说一声?”莉拉问道,又突然发起火来。
“我是准备说一声,可那时,你和洛根宣布你们就要结婚了。也许我仍然应该说一声,但是,你们决心已定,是这么急急忙忙地要举行婚礼,而我甚至还吃不准能否与毕晓曾取得联系。”
“问题本已解决,我不会生一个私生子,给家人带来耻辱,这样也就不会出现任何丑闻。我无法相信你会喜欢这个!”莉拉抡起一条胳膊,扫了一圈,似乎要把整个形势──包括教堂里的那场大灾难、肯定如野火蔓延般在镇上迅速流传的谣言,以及卡彭特牧师那煽动情绪的低语声──都囊括进去。“如果你不来干预,本来不会有谁知道这件事。我已经把一句都安排好。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那洛根呢?”苏珊轻声问。
“我没有对他撒过谎。”
“你没有?”苏珊疑惑不解地扬起一条细长的、弯成弓形的眉毛。“强奸”这个未说出口的可怕字眼悬浮在她们之间、莉拉蓦地脸红了,觉得自己就像个撒谎被发觉的孩子。彬彬有礼地不饶人是莉拉母亲的特点,苏珊也具有这种特点。她有本事使莉拉觉得自己只是个孩子罢了,很容易让人忘记她们俩只相差四岁。
“关于孩子的事,我没有撒过谎,”莉拉温怒地纠正自己的话说。“洛根是个医生。我无法不留破绽地对他撒谎,即便我愿意。我没有撒谎。结婚是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我相信是这么回事。洛根喜欢你。”苏珊皱起眉头说。“我有一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你觉得可以把你的……境况告诉他,却不能对你哥哥和我道出事情真相。你想必很清楚道格拉斯决不会对你的事掉头不顾。”
“这我很清楚。”莉拉用手指抚平她那鸽灰色裙子上的皱褶。“我当初并不打算把……把我的境况告诉洛根。”可笑的是,即使现在,她也无法让自己大声地说出这些话!“我当初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苏珊耸起两条淡淡的眉毛。“你肯定不会认为你能长久地将那样的事情保守秘密。会有一些徵兆,当一个女人──”
“我不是毫无感觉,尽管最近有相反的征象。”莉拉说话的口气与其说含有怒意,不如说透出疲惫。“我明白已经决定离家外出,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上。我想我可以说自己是个寡妇,或许还能找个教书的工作。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是个神智正常的人,”她针对苏珊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回答说。“我明白这是个荒谬的主意,可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主意。不用说,我在比顿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找要设法避免丑闻。”她扭曲着嘴唇,显出痛苦的神情。
“你怀着离开这里的念头去洛根那里寻求帮助,是吗?他就是这样发现事情真相的吧?”
“在我意识到我是……我得采取行动之后不久,洛根来看望道格拉斯。那个星期,你们俩都在费城,我除了考虑自己的处境外,没别的事情可做。可怜的洛根犯了个错误,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顿时痛哭起来。”
她永远不会忘记洛根那副大为震惊的表情。但是,他立即振作起来,把她拥入怀中,她哭泣时,他搂着她。他一言不发,直到她那流泻不尽的泪水开始止住。
“告诉我出什么事啦,”他轻声说。而莉拉呢,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在任何时候都决不告诉任何人出了什么事,可这时却发现事情真相正在泄漏出来。当然,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她拒绝告诉他谁是她孩子的父亲。当他以为她遭到强暴时,她太懦弱了,没有纠正他的看法。那时,这一点似乎无关紧要。
能和谁谈谈这件事,是一种很大的宽慰。她和洛根谈,这也许是因为洛根是个医生,她愿意告诉他;也许是因为他虽然和她的兄长差不多。可实际上并不是她的兄长。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已粗略地说明了她那不太成熟的离家出走和寻找工作的计划。
“别丢人现眼啦,”他厉声说,莉拉泪如泉涌。
“可是我得干点事。丑闻……我不能……我必须离开。”
“不会有什么丑闻。”洛根抓住她那双颤抖的手。“你不用离开,起码不用长时间地离开。你将嫁给我。”
回想起他的无私,莉拉感到自己的眼睛发疼。她曾和他争辩。她不能让他牺牲自己的生活,必须采取另一种方式,可另一种方式并不存在,除非去投河自尽,而她并不准备这样做。洛根那从容不迫的决心压倒了她的各种抗议。也许她并没有尽最大努力去抗议,莉拉现在承认。她不顾一切地想让自己相信她这样做是合适的。
“我喜欢洛根,”她这时对苏珊说,“那份感情超过了某些夫妻初婚时的感情。要不是你的干预,我们会很幸福。”她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充满自信,而像是在顶牛。
“也许是这样。”苏珊走到壁炉跟前,从炉床边拾起一根木柴,放到火势已经开始减弱的炉火里,然后她擦去手上的灰尘,转身望着莉拉,显得心事重重。“难道你从没想到过,你嫁给洛根,也就是夺去他的机会,使他不能找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
苏珊的口气像是在温和地询问,毫无责备之意,可莉拉却发现自己把眼睛转向别处。她已经仔细考虑过,洛根娶了她,也许会放弃些什么。但是,她看不到摆脱困境的其它任何办法。
“如果你这么关心洛根今后的幸福,为什么不立即把事情真相直接告诉道格拉斯?”莉拉问道,觉察到自己的口气近乎愠怒。
“我不知道我的信能否及时寄达毕晓普那里。”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他对我怀上他的孩子是否在意。”
“我知道他会在意的,我知道只要可能,他会赶到这里。要是我的信不能寄达他手中,嫁给洛根也肯定比别的解决办法好。”
“看来你对毕晓普比我对他要信任得多。”莉拉说。
“我想我对他的了解要深得多。”苏珊离开壁炉。在床边坐下,她的裙子在她周围窸窣作响,她仰起头,略带笑容地歪歪嘴。“仔细……想想,想想整个情况,这一点听起来似乎有点怪,但我认为这是事实。”
莉拉对此并不怀疑。没有人比她更不了解毕晓普。
“亲爱的,你干吗不坐下,”苏珊拍了拍身边的床说。
“谢谢,我站着也很舒服。”
苏珊叹了口气,没再请她坐下。“去年夏天,在去亚利桑那地区旅行的一辆公共马车上,你哥哥和我相识。几乎旅行一开始就让人不愉快,但更糟糕的是,我们的马车遭到一夥盗贼的袭击。他们当场杀死了马车夫,要不是因为毕晓普·麦肯齐,他们说不定还会杀死道格拉斯和我,他──”
“我知道他当时的行为,”莉拉插嘴道。“他像个跨着白色战马的骑士一样从沙漠中冒出来,用一排子弹乾脆利索地杀死了几个坏蛋。”
这个故事是她一开始就为毕晓普所吸引的一个重要原因。当他前来参加婚礼时,她准备向他表示感激,感激他救了道格拉斯的命。可是,她发现自己见到的不是预料中的那个还未完全开化的暴徒,而是一个只要见了一眼就会使她心跳加快的男人。他目光中的孤傲冷漠是一种挑战。她还不习惯于让一个男人──任何男人──望着她就像几乎没见到她一样。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她一定会成功,她以尖刻的幽默感暗暗寻思。
“我知道,他救了你们的命,这个家欠他的情,要对他感激不尽,”莉拉直截了当地说。她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手在发抖,将两只手握在一起。她迎着苏珊的目光说:“道格拉斯回家后,把整个故事都告诉我了。”
“是吗?”苏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是否告诉你,那些坏蛋被赶走后,我们三个孤零零地呆在沙漠里,只有毕晓普的马和我们在一起?要不是因为毕晓普熟悉沙漠,那片地方会完成那些盗贼没能做到的事。我们几乎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走到离我们最近的城镇。”
“你和道格拉斯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坠入情网的,”莉拉不耐烦地结束苏珊的话说,毫不在意她的表现就像一个没有礼貌的顽童。她无意听别人一味重述一段陈旧的往事。壁炉台上的那座瓷钟似乎正滴答滴答他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提醒她时间正在流逝。毕晓普随时有可能来敲她的门──如果他居然肯费心敲门的话。
“道格拉斯和我是在那时开始相爱的,”苏珊没理会莉拉的无礼,确认道。“但是我也有机会逐渐了解你的丈夫。”
莉拉听到这句话不由畏缩。尽管戴在她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重得与它的大小完全个相称,但她甚至还无法开始将毕晓普视作自己的丈夫。
“我不是有意这样无礼。”又一个谎言。她今天似乎说了许多谎言,莉拉痛苦地想道。“但是我确实不想听别人说我嫁了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我们会多么幸福。如果你不介意,我确实想单独呆一会儿。”
莉拉有点希望苏珊会一生气而马上离开,她几乎欢迎苏珊这样做。她不想要别人同情她,也不想凭理智行事。不过,苏珊要是为她极明显的无礼所触怒,是不会让自己的怒气流露出来的;这是她嫂子的又一特点,这一特点也使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亚当姆斯认为,表露强烈的感情是无礼的行为。一个淑女总是能克制自己。为男人们树立榜样是我们的职责。不管你多么心烦,都得向世人显出镇静的外表。她母亲希望她的举止像个贵妇人,她有生以来一直试图实现母亲的这一理想,但没能成功,而苏珊似乎不费劲地做到了这一点。
苏珊站起来,抖开身上那件浅蓝色绸连衣裙的下摆,脸上只是显露出对这个小她几岁的年轻女子的同情。“我知道情况不那么理想,可我认为你和毕晓普会有美满的婚姻生活。你们一定会互相吸引。莉拉,他是个出色的男人。虽然他看上去也许有点冷漠、不可亲近,但实际上却有一副侠骨柔肠,有一股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依靠的力量。”
莉拉最不需要、最不愿意的就是听别人述说毕晓普·麦肯齐的令人钦佩的品质,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现在她能想到的只是他也许此刻正在爬上楼梯,指望和他的新娘共度此宵。
“既然你这么喜爱他,我很吃惊你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道格拉斯,”她气冲冲地说,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怒。
屋里出现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过了片刻,苏珊叹了口气,说:“我不打扰你了,请想想我说的话。”
莉拉呆在原地没动,视而不见地凝视着那座精致的瓷钟。门在苏珊身后轻轻地关上,莉拉的双肩垂了下来。她表现得太糟糕了。她明白这一点,也明白她应该向嫂子道歉。不管苏珊给毕晓普写信的事让她多么生气,她本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好一些。行为无礼是绝对找不到借口的。这句话她已听母亲说过多少遍啦?显然还不够。
她几乎转向门口,想追上苏珊,但是她只迈了一步,目光就落在那张床上。她停了下来,把需要道歉的事全忘了。
毕晓普,他今晚打算干什么?
毕晓普吸入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尖把它碾灭。夜里的空气冷飕飕的,他很感激苏珊建议他带上外套,使他现在能感受到温暖。回想起餐室里的那幕情景,他不由笑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苏珊都会担心他是否穿得够暖和,这一点他是信得过的。她是个天生会关心他人冷暖的人。即使在沙漠中,他们不太有可能幸存时,她仍对他和道格拉斯过份关心。
想到道格拉斯,毕晓普的笑容逐渐消失。有生以来,他只认识少数几个他愿意称之为朋友的男人。道格拉斯·亚当姆斯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三个月前他想到过这种友谊,事情的结果也许会大不相同。但是,道格拉斯是他那天夜里最不愿想到的。
折回到来时的路上,毕晓普看见坐落在山脚下的那所高大的老宅。他把双手插入裤子口袋,眯起眼睛回忆起来。那天夜里,这所老宅灯火辉煌,充满了亮光和笑声。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庆贺道格拉斯和苏珊的婚礼。他也很为他们高兴,但是,当他看着他们在跳舞地板上旋转、满脸幸福的神色时,他意识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孤独。就在那时,莉拉站到他面前,两眼闪闪发光,满是挑战的神情,似乎在问他敢不敢请她跳舞。
他接受了这一挑战,把她搂入怀中,与她一起在舞厅地板上跳华尔兹舞。过了一会儿,孤独感消失了,被她微笑中那种挑逗他的顽皮神情赶走了。从他在婚礼前几天到达的那一刻起,她对自己迷上了他这一点并不隐瞒。在其它情况下,毕晓普往往会屈服于诱惑,应她目光中的挑逗而接纳她。但是在这种挑逗的背后,有一种他无法忽视的天真,即便她不是道格拉斯的妹妹。
那支舞曲跳罢不久,他离开舞会,带着一瓶威士忌酒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心想把这瓶酒喝干。当他费力地喝完一瓶酒,喝得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时,莉拉敲响了门。她说她想弄清楚是不是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由于仆人们忙于张罗招待会,她担心他们也许会忽视某个细节,没有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但是她眼睛里分明有某种神情,表明她来这房间不是因为她担心他住得舒适不舒适。
他伸手去抱她,她投入他怀中,仿佛来到自己家里。在他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应该住手。他们俩都喝得太多了。他要向莉拉·亚当姆斯求爱简直就像要跳离悬崖,指望飞起来一样。但是,她的味道压倒了细小的理性的声音,暂时,他不再感到这么孤独。
回忆到这里,毕晓普摇摇头,开始朝老宅走去。他正在为几个小时的不孤独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俩都一样。
他没想到自己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当他回到老宅时,大部份灯已熄灭。他以为大家都已就寝,当他走进门厅时,坐在墙角一张椅子上的男管家站了起来。
“托马斯,你正在等候我吗?”毕晓普问道,感到一阵内疚。“你不该等,我认得这里的路。”
“先生,我确信你认得。”托马斯是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平时像将军一样昂头挺身,并十分傲慢,他从父亲那里接替管家之职,一辈子和亚当姆斯一家生活在一起。毕晓普上次来访时,托马斯以慈父般的热情款待他,表明他对毕晓普救了道格拉斯的命是十分感激的。现在托马斯的说话声却冷冷的,显然他对毕晓普心怀不满。
“让我替你拿外套吧,”他说,一边走上前将毕晓普脱下的外套接了过来。
“谢谢。你知道我的手提箱放在哪里?”
“当然,麦肯齐先生。我把它放在莉拉小姐的房间里。”
“莉拉的房间?”毕晓普惊愕地猛然把头钮向一边,他的目光正好与托马斯的目光相遇。
“我想我该说麦肯齐太太。”托马斯把毕晓普的外套搭在胳膊上。
“她知道手提箱在那里吗?”毕晓普问道。当他试图想象莉拉发现他的东西在自己卧室里会有什么反应时,他不由感到惊恐。
“我不清楚,不过很可能她去自己房间时见到了这个箱子。”
“我想她会见到的,”毕晓普咕哝道,抬头望了望宽阔的楼梯。
“麦肯齐先生,我得说晚安啦,除非你需要我领你去麦肯齐太太的房间。”
毕晓普觉察到最后一句话所含的微妙的讽刺,不由得眉头一皱。显然,仆人们已经十分清楚为什么莉拉开始打算嫁给一个男人,最终却嫁给另一个男人。
“我确信我能找到的,”他告诉男管家说。
“那么我得说晚安啦,先生。”
“晚安。”
毕晓普等托马斯走到屋后不见时才开始上楼梯。麦肯齐太太。要习惯于听别人那样称呼莉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听见莉拉这个名字已很久了。这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不安地暗想。他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所能解决的问题几乎同它引起的问题一样多,不过莉拉未必会这样看。他明天离开前得和她谈谈。有些事情她需要知道。
毕晓普爬上楼梯后拐入通向西厢房的走廊。他根本不像托马斯以为的那样熟悉莉拉的房间,但碰巧的是,他无须依靠记忆力去找那个房间。当他看到放在走廊里的那个熟稔的黑色手提箱时,他放慢了脚步。
他在走廊站了片刻,低头盯着他的手提箱,感到心头的怒气直往上蹿。他明白这样站着是浪费时间,便伸出手去转动门把手。门锁着,毕晓普深深地吸了口气,考虑自己该怎么办。
他很疲劳。他已接连赶了好几天路。他被别人猛击一拳,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娶了个他几乎不了解、而且根本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喜欢的姑娘,他已没有许多时间去仔细考虑今后也许会怎么样,但他始终认为让事情按自己打算的那样开始是个很好的经验法则。有一件事他心里非常明确,他不打算让他的新妻子样样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想为所欲为而不是适可而止。
他心里明白,就仿佛他能通过那扇坚固的木头门,亲眼看到的那样明白,莉拉毫无睡意地完全醒着,盯着那扇门,在琢磨他想干什么。毕晓普提醒自己,今天对她来说也是个艰难的日子,便强捺住心头的怒气,轻轻叩门。
“开开门,莉拉,”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
很长时间没有回音,他寻思她是否打算假装睡着了,可就在那时她说话了,声音低沉,但听得见。
“走开。”
毕晓普想也不想,就用靴跟使劲踢那扇门,锁挡不住了,门突然打开,带着产生回响的破裂声砰地撞在后面墙上。他走进门。
莉拉正坐在床上,那双绿眼睛睁得大大的,苍白的脸上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他们俩还没开口说话,沿走廊的一扇门打开了,道格拉斯和苏珊一起跑出他们的房间。
“你究竟想干什么?”道格拉斯责问道。
毕晓普没理会他,大步走到床脚边,两只眼睛盯着莉拉的脸。她注视着他,那副表情就像一只兔子面对响尾蛇时那样,她紧抓着被子,由于过份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
他仍然一言不发。莉拉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心在胸口狂跳。她把那个手提箱放到门外时,没有多想他会有什么反应;她只是无法容忍那个手提箱放在她的房间里,哪怕一刻也受不了。她最没有料到的是,他会踢她的门,大步走进她的房间,仿佛他有充份的权利呆在那里。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个权利。
他赫然耸现在床脚边:高大幽黑的身影、愤怒的面容。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几小时前,她已将自己、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交给了他。如果他高兴打她,法律会说他有这个权利。这并不是说她认为他会打她。实际上她并不这么认为。
他屈身凑近她,她看到他眼中燃烧的愤怒,不由向后退缩。她以前怎么会认为他那双眼睛是冷冰冰的?
“别再锁门把我关在外向,”他说。
这道温和的命令使莉拉浑身发抖。她克制住自己,试图想出一些可以对他说的话来,让他明白:要恫吓她是办不到的。但是,毕晓普不等她回答,就转过身于,大步跨入走廊,他从地上捡起手提箱时,朝道格拉斯和苏珊点了点头。莉拉听见他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一片沉寂。
第四章
结婚后的第二天早晨,她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才走到楼下去吃早餐。清晨的几个小时里,她躺在床上一直醒着,头天的事情,尤其是与毕晓普相遇的最后一幕情景,在她脑中像电影镜头一般重现。她老在想,自己本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才能让他明白她是如何看待他的野蛮行为,才能让他清楚,要恫吓她是办不到的。但是他已经恫吓她──十分彻底地恫吓了她。即使在她施展想象力时,她也无法设想出,自己要是抵抗那个如此气势汹汹地逼近她床头的男人,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她想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心里却提心吊胆,她怀着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走进餐室,准备表面镇静地迎接自己的新丈夫。但是毕晓普不在那里,莉拉不愿承认在她感到轻松的同时也有一点失望。道格拉斯和苏珊坐在餐桌的一端,她进去时,他们抬头望着她,他们那不自然的表情使莉拉很清楚他们在谈些什么。道格拉斯、苏珊和比顿的其他所有人部向谈论她,她以冷嘲式的幽默暗想。
“早上好。”她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很正常,十分高兴。
“今天早上你身体好吗,”苏珊问道,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我很好。”莉拉略带惊讶地耸起双眉,仿佛她想不到苏珊会问这个问题。托马斯拉出她的椅子,她在餐桌边上坐下,迅捷地朝他笑了笑。“还有松饼吗?道格拉斯像平常一样把它们全都拿走了吧?”
“莉拉小姐,我想厨子为你留下了一、两块。”托吗斯慈爱地朝她笑笑。
“托马斯,看看你能不能避开我哥哥,偷偷地给我拿一些松饼来。”他们多年来多次重复的谈话已经有了变化。
“他不用避开我偷偷地拿。”道格拉斯不假思索地随口抗议道。“你以为我会像你说的那样,直接从你的盘子里偷食物。”
“嗯,我的确注意到你今天早上一直在觊觎我的熏咸肉,亲爱的,”苏珊说。
这种轻松的谈话其实是不自然的。由于未说出口的话太多,谈话反而变得不再轻松,但是,谈话能保持表面的正常状态,莉拉已经十分感激。有一小会儿,似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她凭空臆想的──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然而,片刻之后,当毕晓普走进餐室时,这种易碎的幻想便被打破了。道格拉斯的表情突然僵硬,似乎在告诉她毕晓普来了。莉拉不用看道格拉斯的表情,甚至背对着门,也知道他已经进来。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似乎他一进餐室,空气中的某种成份便起了变化,短暂的紧张的沉默被苏珊打破了。
“早上好,毕晓普。”
“早上好。”毕晓普朝道格拉斯点点头,然后走到餐具柜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昨天在书房的沙发上睡了一夜,睡得极不舒服,因此他不仅脖子疼痛而且心情烦躁,这一觉简直比餐室里的气氛更令他不愉快。
他把臀部靠在餐具柜上,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些人。道格拉斯穿着一套合身的黑礼服,像法官一样严肃,间时又显得颇为友好。苏珊穿着一件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是她非常喜爱的那种柔和的颜色,她正把忧愁的目光投向他,然后转向莉拉,而莉拉似乎完全被自己盘子上的花卉图案吸引住了。
“早上好,莉拉。”一时间,他以为她会不理睬他,可是他应该更了解她的性格的。听见他说话声中那种轻微的挑战口气,她仰起下巴,那双绿眼睛冷冷地迎着他的目光。
“毕晓普。”她点点头,就像一个女王在接见一个臣子──一个无足轻重的臣子时那样威严,毕晓普暗想。
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莉拉该恼火还是赞赏,反正他对恼火和赞赏混杂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非常熟悉。他喝了一口咖啡,在杯子的上方注视着莉拉。她又在仔细察看自己的盘子,她的头稍稍低下一些,露出垂到后颈的几络柔软的卷发。从高高的窗子泻进来的阳光使她的头发变成纯火一般的颜色,并照亮了她那柔软的、乳白色的皮肤。
毕晓普懒懒地寻思,如果她不是这样漂亮得要命,他会不会发现她好对付一些。她正穿着另一件灰色的连衣裙,是深灰色的,在领口和腕部饰有象牙色的花边。在裙服的前面,一排钮扣像军服一样精确整齐地向下排成一行。给人的印象是刻板的、过份自制的。这件裙子的朴素似乎在向一个男人大声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毕晓普却发现自己在暗自盘算,解开这一小排整齐的钮扣得花多长时间。
这并不是说他有可能得到一个机会去弄清他想弄清的事情。她已经清楚地表露出,她根本不会打算让他近身,去碰她的钮扣或别的任何东西。意识到这一点,是无法使他心情好转的。
“我今天下午就要离开啦。”他说。他说这句话时并不特别对着在场的哪个人。
莉拉抬起头,眼睛里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么快就走,我来不及准备。打点行装,我至少需要一星期时间。”
这下轮到毕晓普显出惊奇的样子。“打点去什么地方的行装?”
“去……我们打算去的随便什么地方。我们将上哪儿?”
毕晓普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准备去科罗拉多州。你哪儿都不用去,起码不用和我一起去。”
“我当然和你一起去。难道要我去别的什么地方?”
“你就呆在这儿。”
“这儿?”莉拉感到仿佛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似的。他要求她呆在这儿?在昨天教堂里当众吵闹之后?她难道真的使他这么生气,他竟认为有必要如此残酷地惩罚她?“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不行。”
“行,我要和你一起去。你是我的丈夫。”奇怪,这句话竟这么容易地一下子就说出了口。“我的责任是和你在一起。”
“你的责任?”她这么突然地表现出妻子的忠诚,毕晓普不由诧异地耸起两条黑眉毛。莉拉的脸蓦地红了,但是她个打算让步。她无法让步。
“我不愿呆在这儿,”她坦率地说。
“也许他说得对,”道格拉斯说,尽管要同意毕晓普说的话,他显然感到很费劲。“也许你应该呆在这儿。你不清楚西部地区是一派什么景象,莉拉。它决不是适合一位夫人、尤其是像你这样怀孕的夫人呆的地方。”他清了清嗓子;他不得不提到她的怀孕,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我确信妇女们不会因为住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区就小再生孩子。”莉拉竭力要使自己说的话听起来既平静又合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时她只想跺脚尖声高叫:她不呆在这儿,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能使她呆在这儿。“我确信在西部地区也有医生。”
“不多,”毕晓普说。“在巴黎,可以说一个也没有。”
“巴黎?像在法国巴黎一样?”
“拼写相同,可这几乎是唯一的相似之处。筹建这个小镇的矿工是个法国人,他为这个地方制订了一些宏伟的计划。这只是一个开采矿藏的小镇。在那里所能找到的最接近于医生的是蔡克·杜林,他是个理发师。他能很好地干拔牙或接上断骨之类的活儿,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接生婴儿。”
“这个小镇里一定有妇女,”莉拉说,试图不显露出他的话使她多么惊恐。
“有妇女。”
“她们一定生孩子。”
“就几个,”他十分不情愿地承认。“但是──”
“我和你一起去。为这件事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已拿定主意。”她仰起下巴,望着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平静又坚定,而不是一味执拗。
毕晓普迎着她的目光,他的表情难以捉摸。他穿着前一天去教堂穿的那套衣服──一件平纹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裤管塞在一双齐膝高的黑靴子里,这双靴子显然已多处磨损。莉拉有生以来所认识的那些男人,如果穿着这样的便装,总会显得很笨拙,显得穿着过份简朴。但是毕晓普看上去却像在家里一样舒适自在。他所需要的是靴刺和佩在胯部的一枝手枪,他简直是直接从廉价的平装小说中走下来的。
“我想毕晓普说得对,”道格拉斯说。“显然,你呆在这儿反而自在一些,在这儿你能得到适当的照料。”
“我不呆在这儿。”虽然莉拉是对她哥哥说话,却望着毕晓普。最后的决定权在他手上,尽管要承认这一点使她很恼火。如果他拒绝带她一起走,她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但是,她不愿恳求。“如果是为了钱的事,我可以自己买车票。”
她看见毕晓普眼睛里一下子冒出怒火,反而异常地高兴起来。“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我会给你买车票的。但是,你不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想莉拉是对的。”苏珊首次开口说话。“我认为她应该去。”
“这不会是你的本意!”道格拉斯怀疑地瞧了他妻子一眼。“你去过那里。你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会当真认为一个像莉拉这样怀孕的妇女适合去那种地方。”
“我看到过母亲八次足月分娩,我可以向你保证,像莉拉这种状况的妇女几乎并不像男人们愿意相信的那样娇弱。我确信她会身体很好的。”
“我不希望她去那里,只有一个……理发师照料她。”
“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是你不看看整个情景,道格拉斯,”苏珊镇定地说。“昨天在教堂里当众吵闹之后,流言蜚语将到处蔓延;我们俩都知道卡彭特牧师不是以谨慎出名的。请考虑一下,要是她呆在这儿,会怎么样。”
毕晓普平静下来,当他具体地想象要是莉拉呆在这儿,生活会是怎么样时,他的杯子举到一半不动了。他不了解宾夕法尼亚州的比顿,可他了解东部或西部地区的小城镇,它们都有一共同的特点。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连同咖啡咽下了一句骂人的话。昨天夜里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审度盘算事情障该怎样办,带新娘去科罗拉多州不是计划的一部份。
“过一段时间,流言蜚语就会逐渐消失,”道格拉斯说,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像他的话那样自信。“主要令人担心的应该是莉拉的安全。西部地区决不是适合一位夫人呆的地方,更个要说一位怀孕的夫人了。”
“我不呆在这儿,”莉拉重申道,两眼径直望着毕晓普。
带她走是荒唐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但是,她的确明白如果她呆在这儿,生活会怎么样。不幸的是,他也一样。
毕晓普气恼地抿了抿嘴。“你必须在明天以前把你要带的一切东西都整理好。”
莉拉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宽慰之情。不管在辽阔、陌生的西部地区等待她的是什么,总不会比她在这里必须忍受的更加糟糕。片刻之间,她感到几乎对自己的新丈夫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可就在那时,她醒悟到他话里的全部含义。
“明天?我明天以前无法准备好。我至少需要一个星期。”
“明天。”毕晓普仰起头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四天,”她讨价还价地说。“我可以把我的其它东西以后用船运走,但是我不可能在不到四天的时间里准备就绪。”这是公平合理的,她心里想,一边伸出手去拿托马斯刚刚端进来的松饼。她半路就迎了上去,这是他不可能料到的。
“明天。如果你不和我一起乘火车,你就得自己设法到达科罗拉多州。”毕晓普把杯子放在餐桌上,朝道格拉斯和苏珊点点头,不等莉拉再说什么,就大步走出餐室。
她大为震惊,几乎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待缓过神来,她说:“他不可能当真。”
“我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苏珊和婉地说。
“他不可能不带着我就离开。”莉拉把黄油涂在一张松饼上,由于使用餐刀时非常用力,那个酥脆的小卷饼在她手上四分五裂。她把小卷饼放在盘子里,可手上仍然紧握着那把餐刀。她的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像是在说,毕晓普不在屋里是件好事。“要是他想吓唬我,让我急急忙忙地打点行装,那他就想错了。他可以等我安排停当才一起离开嘛。”
“你根本不用离开,”道格拉斯说。“我想你应该呆在这儿。”
苏珊的目光和莉拉的目光越过光滑的餐桌交织在一起,两人默默地进行了一小会儿思想的交流。
“我们可以把基本的必需品打包装箱,其它的所有东西用船运走,”苏珊把椅子放回原处说。莉拉也把椅子放回原处,两位女子匆匆忙忙地离开餐室,让道格拉斯独自坐在那里,对着吃剩一半的食物。
这一天的其余时光是在整理行装和打包中度过的。大旅行箱从阁楼上拖了下来,除去灰尘,在最短时间内装得满满的。莉拉躺上床时,已经累得顾不上多想毕晓普会在哪里度过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夜了。
翌晨,她站在乱作一团的卧室里,向女仆们下达最后一分钟的指示,关照她们哪些东西还得打包,哪些东西以后交运,这时,托马斯敲响了门。
“莉拉小姐,你来了一个客人,”他在她开门后说道。
莉拉烦恼地回头朝壁炉台上的钟看了看。离开车不到一小时了,她得准备去火车站。她并不怀疑,要是她还没有安排就绪,毕晓普把他的威胁付诸实施,不带上她就走了。
“托马斯,我正忙得很。来的是谁?”
他压低嗓音说:“小姐,来的是辛克莱先生。”
“洛根?”她急忙扭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吃惊地注视着他。“洛根在楼下吗?”
“他在玫瑰客厅,小姐。”
“谢谢,托马斯。”她从他身边擦过,打点行装的事一时全忘光了。她没料到还会再见到洛根。她以为,即使时间充裕,在她干了那些事情之后,他也不会想见她。她用会使她母亲惊骇的那种方式把裙子提得高高的,飞也似地跑下楼梯。她溜进玫瑰客厅,悄悄关上身后的小门。她不希望有谁来打扰他们。
洛根正站在一扇窗户的前面,望着外面的玫瑰园,她走进客厅时,他转过身来。他们站在客厅的两边互相对望着,可是真正将他们隔开的是最近四十八小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莉拉将双手放在身前,十指交错地紧握着。她恨不得走到他跟前,投入他的怀中。除了道格拉斯以外,他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洛根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部份──道格拉斯的最好朋友、比利的哥哥、她自己的亲密朋友。现在望着他,她感受很深:事情变得与她一向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会见我,”洛很冷冷地说。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这并不是说我要责备你。我可恶地利用了你。我正准备写信,告诉你我是多么内疚。”
“是吗,嗯……”洛根把眼睛转向别处。“发现你对我撒谎,我是有几分震惊。”
“我非常后悔。”莉拉再也无法忍受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走到他跟前。她伸出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以哀求的眼光抬头望着他。“我决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感情,也不是存心要对你撒谎。但是,当你以为我遭……强暴时,那么容易地就让你相信了。”
“你本可以告诉我事情真相,莉拉。我仍然会娶你的。”
“我知道。”她眨着眼睛忍住泪水。她紧抓着他的手。“我总是能依靠你。我确实感到非常惭愧。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娶我,不过你能原谅我吗?”
洛根低头注视着她。从他眼睛里,她看到了他们多年来共有的记忆。他看着她从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成年女子。是洛根亲口把他弟弟的死讯告诉了她;洛根搂着她,鼓励她把眼泪和难以表达的悲痛放声哭出来。她需要时,他总是在她身边──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不完全是兄长──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忠实的同伴。除了道格拉斯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洛根,可她伤害得最厉害的偏偏是洛根。
当他用指尖轻抚她的脸蛋时,他的手微微发抖。他那双黑眼睛是严肃的,他歪嘴苦笑时露出沮丧的神情。“我决不会一直生你的气,臭丫头。”
莉拉觉得自己如释重负。她噙着快乐的泪水冲他微笑,投入他的怀中。她的面颊贴在他那柔软的毛料甲克衫上,世界似乎又回到适当的位置上。“啊,洛根,你是我世上最好的朋友。”
她感到洛根的身子僵硬起来,奇怪他是否改变了原谅她的念头。可是,当她抬头看他时,只见他正从她头顶上方看过去,他的表情是那么呆板、那么冷漠,使她顿时明白她会看到什么,她感到天旋地转。
毕晓普正站在门内,注视着他们俩。莉拉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这个场面:她和洛根单独在客厅里,门紧关着,确保他们不受干扰,不让别人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至少可以说,这是一幅该诅咒的图景。他曾冷冷地说过,如果他到得太晚,不能阻止这场婚礼,那么他会让她成为寡妇;回想起这句话,莉拉突然恐惧地感到心里怦怦直跳。虽然毕晓普没有带枪,但这似乎并不能减轻他突然开枪的危险。
“请别误会。”她急忙抢着说,一边朝他走去,小心地站在那两个男人之间。
毕晓普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从她那儿移向洛根,然后又回到她身上。
“看来你是在和一个老朋友道别。”他平静地说。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她拉到身边。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腰。虽然他的动作很轻,但清楚地表现出:他拥有她。他朝洛根点点头说:“辛克莱。”
“麦肯齐。”
虽然毕晓普听出了洛根口气中所带有的厌恶,但他没有理睬。“差不多是去车站的时间啦,”他说,低头望着莉拉。“你应该结束告别了。”
他放开她,又朝洛根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客厅,使莉拉大为震惊,不相信地瞪眼目送着他。显然,在娶她的这个男人身上,她有许多东西需要了解。
当火车驶离车站时,莉拉拼命争取最后再看一眼她哥哥那高大的身影。和道格拉斯道别是她有生以来所必须做的最难的一件事。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也不能使道别变得容易一些。他紧紧地拥抱了她,祝她一路平安,可是,在这种情谊和关心的背后,她看到了自己给他带来的痛苦,这种痛苦不仅是由她的所作所为、也是由她的谎言引起的。要完全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还需要一段时间。
轨道拐弯了,车站和道格拉斯看不见了。莉拉低下头,掩藏突然变得泪汪汪的眼睛,她使劲拉扯放在膝上的收口网格包,可是包上的几根细绳缠在一起,打开这个小包很费劲。她笨手笨脚地解着细绳,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一只大手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她眨了眨眼睛,注视着递到她面前的那块雪白的手帕。
是毕晓普的。她完全沉浸在和她哥哥道别的悲伤中,竟然忘记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她根本不用和谁道别;想想这一点,真是恼人。
“它可不会咬人,”他说。他这种乾巴巴的逗趣的口吻,使莉拉意识到她正在呆望着这块手帕,仿佛自己不明白它的用途似的。她的脸蓦地红了,从他手中接过这块手帕。
“谢谢,”她含糊地说,没有抬起头来。她有生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容易使她生气的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嫁给了他,是她的不幸。想到这一点,泪水不由得又涌了上来。她把鼻子埋在手帕里,让眼泪尽情地流。
她睡着了。她睡着时,开始做梦。
舞厅里五彩缤纷、灯火灿烂,充满了笑声。莉拉是道格拉斯的女主人,为她哥哥筹划和组织婚宴是她的最后一个任务。过了今晚,河道老宅中招待客人的事便要由苏珊负责了。当莉拉观看客人们在跳舞地板上旋转时,她对自己努力的成果颇感得意,这是可以谅解的。事实证明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鲜花布置得赏心说目,食物精美可口,香槟酒妙不可言。她自己喝了两杯香摈酒后便领略到它的神奇力量。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过得极为愉快。
只有他除外。
莉拉的目光停留在舞厅另一边那个高个子、宽肩膀的人影身上。她的笑容微微消褪。
他看来似乎过得并不愉快。毕晓普·麦肯齐以一种超然的神态打量着舞厅,这种神态可能含有他对面前的场景感到厌倦或完全缺乏兴趣的意思。
她的嘴抿紧了一点。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道格拉斯的这个西部朋友对文明的东部地区不感兴趣。事实上,她开始奇怪,是否有任何东西曾经打动过麦肯齐先生。
莉拉继续端详毕晓普,她在打量他的高大身材时,眼睛里微露怒意。她无法确切地指出,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她如此不快。他无疑是有礼貌的。她不能指责他的行为举止。
他似乎并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事实上,如果她是非常诚实的,她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太帅了,使她内心难以平静。他头发乌亮,五官端正,颇有男子气概,两撇浓密的黑胡子使他隐隐地具有令人生畏的神气,注意到这一点,她不禁有点不寒而栗。他肩膀很宽、双腿瘦长──不过没有一位淑女会注意一位男士的下肢。总之,他帅得足以让一个姑娘的心跳加快。
这并不是说她自己也愚蠢得见到他就心跳不止。而且,即便她见到他时心跳加快,可麦肯齐先生已经清楚地表露出,他对她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好像眼中根本就没她这个人。莉拉紧攥着她的扇子,几乎握断纤细的象牙扇架。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特别自负,可当她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时,便受到男人的追求和讨好,如果她意识不到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就未免太愚蠢了。发现毕晓普·麦肯齐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她恼恨极了。
他的看法无关紧要。但是,对她这样视若无睹,确实有伤她的自尊心。尤其是今晚,她不带一点自负地意识到,自己显得比平时漂亮。她的连衣裙是用海绵泡沫状的绿绸制成的,呈褶状低垂在她的胸前,使她的双肩几乎裸露。束人裙子的紧身马甲遮住了前身,在背部则打了许多皱褶。在褶裥的两侧饰有乳白色和绿色的绸玫瑰;长手套盖住了她胳膊肘以卜的手臂。颜色和连衣裙相配的缎子面浅口便鞋和长统丝袜使整套装束的总体效果更加完美。她竭力使裙服与她苍白的皮肤相配并充份利用她那头浓密的赭色头发,这并不是出于一种虚荣心。
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当管弦乐队在两支舞曲之间暂停时,莉拉朝舞厅的另一边走去。她走得很慢,因为她得不时地停下来跟朋友和熟人说话,得不时地点头、微笑,承认苏珊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子,道格拉斯能找到这样一个娇媚的新娘真是幸运。她非常喜欢她的新嫂子,可她这时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了别的事情上面。
“你没有跳舞,麦肯齐先生。”
毕晓普转过身来望着她,莉拉在那双冷冷的蓝眼睛的注视下感到有点心慌意乱。她还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只要瞅上一眼便会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乱的男人。
“我猜你一定听过西部地区的音乐,”她见他没说话,便接下去说道。
“是的。不过那里正式的管弦乐队不多。”他朝穿着盛装、坐在舞厅尽头高台上的乐师点点头。“我们的舞会往往比这里更随便一点。”
“但你一定跳舞,是吗?”她追问道。
“有时候。”
“你现在没有跳舞。”
“我应该跳舞吗?”
“作为他们的女主人,我关心的是让所有的客人都玩得开心。麦肯齐先生,你既不跳舞也不和人交谈,这会使一个女主人感到不安。”她打开扇子,在身前懒懒地摇着,觉察到这一举动使他注意起她那领口开得很低的露肩连衣裙。
“亚当姆斯小姐,我当然不想使你感到不安,”毕晓普认真地说。他向下瞟了一眼,然后又抬眼迎着她的目光,莉拉感到自己的皮肤突然发热、发红。
“我确信你不会故意这样做,”她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有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慌乱。
“告诉我怎样做才能使你安心,”他问说。
莉拉假装考虑这个问题,她优雅地蹙起眉头,让两条眉毛皱在一起。她正在挑逗他。意识到这一点,本该把她吓得举止稳重起来。那样的举止才适合河道老宅的莉拉·亚当姆斯,适合比利·辛克莱的这位未亡的未婚妻。想到比利,她感到一阵内疚,可是香槟酒又使她心中燃起一股反抗的火焰。她爱比利,但不管其他所有的人怎么想,她并没有同他一起死去。在比顿,谁都认识比利,喜欢比利,三年来,人们一直小心地面待她,这种待遇通常只有世界大战英雄的寡妇才配享有。虽然她一直对比利的死感到悲痛,但近来她开始感到对他的回忆似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但是,毕晓普·麦肯齐对她曾经跟比利·辛克莱订婚的事既不了解,也不关心。当他望着她时,只见到她本人而没有见到她未婚夫的幽灵。这一想法中有某种虽然危险却很吸引人的东西。
“或者,如果你请一位淑女跳舞,让我看见你受到我们的殷勤款待,我也许就放心了,”她最后说。
毕晓普的一个嘴角向上一撇,可他的口气仍然是一本正经的。“万一她拒绝怎么办?想想我会多么丢脸。”
“麦肯齐先生,如果你有礼貌地邀请,我看一位淑女未必会拒绝。”她从眼睫毛下偷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又像个十七岁的姑娘。同一个男人温柔地调情是很快乐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乐趣了。在她背后传来小提琴调弦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她明白管弦乐队就要演奏下一支曲子。毕晓普回头扫了一眼舞池,他的表情像在思忖什么。莉拉心里就像他大声说出来了一样清楚:他正在考虑要不要请她跳舞。她突然非常想和他跳舞。
“亚当姆斯小姐,你能赏光和我跳这一场舞吗?”
“这一场舞或许已经有人邀请。我得查看一下我的舞帖。”她天真地睁大眼睛,轻轻摇了摇扇子。
“如果已经有人邀请,那你为什么还拼命想让我请你跳舞?”毕晓普疑惑不解地竖起一条黑眉毛,冷冷地问。
莉拉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有人刚把冷水泼在她脸上。他并不是说她……千万别介意她已打算……他不可能认为……
他竟这样无礼,莉拉还没能决定究竟是掴他耳光还是仅仅转身走开,她的目光就遇上了毕晓普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中,她觉察到一种幽默和挑战。他在等着看她对他那逗弄人的问题作何反应,看她敢不敢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击他。她胸口感到一阵激动。她忍住不笑,将嘴端端正正地抿成一条线。
“说真的,麦肯齐先生。说一位淑女拚命想支配一位绅士来请她跳舞,是极不礼貌的。更不必说她一定要采取这种办法究竟有何含义。”
“我道歉,亚当姆斯小姐。”他向她微微一鞠躬。“当然,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说一位像你这样漂亮的淑女必须威逼一位客人和你一起跳舞。”
“威逼!说真的,麦肯齐先生,你完全不懂礼貌。”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亚当姆斯小姐,”他坦然地承认。“我可以请你跳这一场舞吗?”
“我怎么能拒绝如此彬彬有礼的邀请?”当管弦乐队开始演奏另一支华尔兹舞曲时,莉拉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虽然当她问起他们在西部地区跳不跳舞时是在开玩笑,但她如果发现毕晓普的舞步不够完美,是一点也不会吃惊的。为了更仔细地看清她哥哥这位神秘的朋友,她很愿意让他踩到她的脚趾。但是,她几乎马上就觉察到她的脚趾并没有处于危险之中。毕晓普以与他的高大身材和粗鲁无礼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优美姿势移动着舞步。
他携着她满地旋转,使她感到自己就像飞絮那样轻盈,那样优雅。紧紧握住她手的那只手结实有力。他用另一只手轻按着她的腰,手指似乎透过几层衣服在发热,她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的皮肤不由感到灼痛。
莉拉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跳舞中颇能引起性爱的方面:跳舞时有节奏的倾斜和旋转;他们转身时她的裙声飘动擦着他腿的那种方式。虽然多年来她和好多男人跳过舞,但她以前从未意识到自己和一个男人靠得这样近。她吸气时,能闻到肥皂留在他皮肤上的强烈气味和他呼出的波旁威士忌酒的醇厚辣味。
她抬头看看他,准备说些轻松有趣的事,来缓和似乎已经在他们之间产生的古怪的紧张关系。但是,凡是她打算说的,还没说出口来就无影无踪了。他正注视着她,他的眼神盗走了她的话语。那是一种饥渴。
她一向认为蓝眼睛是冷冰冰的,然而毕晓普的眼睛却纯粹是火辣辣的。他只看她一眼,就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块空白渴望有人来填补,意识到潜入灵魂深处的一种孤独。她的心不禁剧跳起来,她意识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他们随着华尔兹舞曲有节奏地移止、倾斜。摇摆和转身,但莉拉已经不再听见音乐。
她突然胸部憋闷、浑身发热,她感到脸红了起来、人极度兴奋。突然呼吸也困难了,她张开嘴唇,似乎为了吸入更多的空气。这一动作使毕晓普的目光射向她的嘴,在她看来,仿佛他已触碰到她,仿佛他已吻住了她。
在生活中,她从来没感觉到和另一个人有过这样一种关系,似乎她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有节奏地呼吸。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他把她拉近一点儿,他的手指在她的腰窝处移动。莉拉的身子歪向他,她忘记了周围环境,忘记了一切,只想更挨近他,只想弄清楚自己感觉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觉。
这支舞曲就要结束了。他让两人停了下来。他的手仍逗留在她腰上,这一举动跟礼貌没有关系,跟依然盘旋在他们之间的那种感觉却很有关系。莉拉盯着他的脸,似乎有所期待,虽然究竟期待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已发生了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太深了,太牢固了,无法不承认。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明白他感觉到了。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出来。这是──
“我想这场舞该和我跳了吧。”这句有点哀求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一片玻璃上,打破了毕晓普和莉拉之间的紧张气氛。
莉拉眨眨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说话的人。虽然她自小就认识尤斯塔斯·史密斯,但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有着一张瘦削的麻子脸的人叫什么名字。仿佛她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刚刚回到此时此地。
“我不──”她想告诉尤斯塔斯,他认为这场舞该和他阶是弄错了,虽然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没有弄错。但是,她不可能和他一起跳舞,尤其是当她和毕晓普──
“谢谢你和我跳了这场舞,亚当姆斯小姐。”毕晓普打断了她婉拒尤斯塔斯的话。莉拉的目光急忙转向他,但他没有正视她,只是微微一鞠躬,转身走开了,让她和尤斯塔斯·史密斯一起站在舞池的中央。莉拉的目光追随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把她的舞伴给忘了,甚至在舞伴领着她翩翩起舞时也是如此。
这一晚的其余时间里,毕晓普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莉拉的经验中,任何聚会,不管参加的人有多少,通常你可以一再地看到同一个人。她无疑常常见到毕晓普,但只是从舞厅的另一边见到他。有好几次,当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从他身边掠过时,她看到他站在舞池的边缘。她不止一次地认为她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但是,他没有接近她,而利拉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自己接近他。今晚,她已有过一次近于轻浮无耻的举动;她不愿意再这样。
她一边喝香槟酒,一边与哥哥的客人们闲聊,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可她的头脑里总是在回想他他们跳舞的那些时刻。她说不清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心里明白那些有着强烈感觉的时刻并不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那种关系的含义是她以前从不知道的。
当然,这没有任何意义。她一遍一遍地暗暗叮嘱自己,就像她一口一口地抿一杯香槟酒那样。如果认为她同毕晓普·麦肯齐有某种特殊的、神秘的关系,那是荒唐的。不管这个男人多么巧妙地设法装出一副文明的样于,他实际上是一个暴徒。无疑,他一点儿也不像她那亲爱的、讨人喜欢的比利。
想到去世的未婚夫,莉拉不由握紧手中高脚酒杯的柄脚。她心头又出现那种熟悉的、复杂的感受──心疼和悲哀;对他的死感到生气,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内疚。近来,她有一种很深的怨恨情绪: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她自己的生命似乎已随他的生命一起结束了。
莉拉灌下了杯中的最后一点香槟酒。她意识到自己脑袋里有一种并非令人不愉快的闹哄哄的感觉。她把酒杯放在桌上,转身打量舞厅,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寻毕晓普的高大身影。为了让参加舞会的人涌入楼下的休息处,通向门厅的大门已被推开,毕晓普站在敞开的门道处。但是,就在她看见他时,他转身离开了舞厅。
他是在离开。莉拉心里就像他告诉过她那样肯定。他并非只是溜出去抽一根烟,也并非去书房和人一起打牌,他是在离开舞会。明天,他就要离开河道老宅了,就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莉拉过了片刻才弄清在她心中翻腾的情感:恐惧;他离开后,她又会孤单单的,被关在追忆比利的玻璃笼子里,他的死永远使她和生活隔绝开来。她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悄声说:她是可笑的,但是,只有毕晓普才握有打片这一笼子的钥匙的信念,很快就压倒了这一声音。
为这一信念所驱使,莉拉朝他已经穿过的门道走去。她走得很慢,因为一路上她得和六、七个熟人交谈几句轻松的话。到她最后能溜进门厅时,毕晓普离开舞会至少已有三十分钟了,但她的紧迫感并没有减弱。她急忙穿过门厅,由于步子加快,她的裙子窸窣作响。
直到她走到二楼,沿着走廊朝毕晓普住的房间走去时,她才想到她还一点不晓得对他说些什么。她几乎无法指望他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她敲响他的房门。
房间里不是马上有人回答,她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出去了。当门突然打开、毕晓普站在门口时,她“嗖”地吸了一口气。他已脱去甲克衫。解掉领带,只穿了一条长裤和一件白衬衫,衬衫上面的三个扣子已经解开,露出强健的脖子和一块令人感兴趣的、楔形的皮肤,皮肤上覆盖着黑黑的汗毛。他看上去甚至比在舞厅时更高大,更阴郁,更令人生畏。她瞠眼望着他,她的思绪全散乱了。
“亚当姆斯小姐。”仅仅称呼她的姓,声调呆板。
莉拉咽了一口气,竭力摆出一副平静的笑脸;当胸口似乎什许多蝴蝶在发狂似地扑打翅膀时,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我想弄清楚仆人们是否满足了你的需要,”她说;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借口,她便抓住不放。
这句话说完后,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后,毕晓普竖起了眉毛,像是在缓缓地作出评论。莉拉的脸蓦地红了,但她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安详。她毕竟是他的女主人,至少在明天苏珊成为他的女主人之前是如此。当然,除非有谁认为苏珊从她和道格拉斯盟誓成婚那一刻起便是他的女主人。莉拉皱了皱眉头,她试图奋力遵守处理这种特殊情况的社交规则。
“抽空检查仆人们的工作情况,是吗?”毕晓普问。
当然是这样。“没什么,”她从容地说,“你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这里住得是否舒适。”
他望着她,那双蓝眼睛似乎被什么东两覆盖着,他的神情难以捉摸。莉拉克制住想摆弄手中扇子的强烈欲望,以平静的目光迎接他的目光,仿佛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子在深更半夜时离开舞会、去敲一位绅士的门,是很个常的事。毕晓普似乎已经得出某种结论,因为他从门口后退一少,打手势示意她走进房间。
“一切都井井有条,欢迎你亲自来看看。”
莉拉踌躇了片刻,意识到内心深处敲响了警钟。有什么东西在告诉她:朝门内跨入一步,将伴随着她尚未考虑过的危险。她的生活也许再也不会和过去一样。正是这一想法为她做出了决定。因为不管别的情况会怎么样,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如果她的生活依然如故,她就根本不会有自己的生活。
她跨入毕晓普的房间,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似乎和这个世界断绝了关系。她转向毕晓普。他伸出手来,把她拉入怀中,她十分乐意地依从了。
第五章
莉拉猛然惊醒,她的心狂跳不止。这个梦太鲜明了,它其实不是梦,而是回忆,她过了片刻才将过去和现在区分开来。她竭力想忘掉那一夜,把自己那种难以置信的行为归咎于香槟酒,归咎于舞厅中的闷热,归咎于毕晓普。
毕晓普。当她的回忆以不受欢迎的速度和清晰度涌回来时,她闭上了眼睛。一路上,他静静地、默不作声地坐在她对面,经过没完没了的火车旅行,他们于昨夜到达圣路易斯的旅馆,她立即瘫倒在床上。
她睁开眼睛,注视着灰泥天花板上一条很细的裂缝。阳光穿过稀松的窗帘泻进房间。由于光线很淡,她猜时间还很早。毕晓普没有告诉她打算在圣路易斯呆多久,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也没有告诉她别的任何事情。一想到又要登上火车,莉拉不由得心惊胆颤。如果她是幸运的,他们就该在这里逗留几天。如果她是非常幸运的,她的新丈夫就该甘愿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像他先前那样。
她坐起来──或者说试图坐起来。她的头还没离开枕头,就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回原处。莉拉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她发觉自己正拿眼瞪着毕晓普那双困倦的蓝眼睛。
她的头发要是松开来,几乎可以垂到她的臀部。通常,她就寝前总要把头发编成辫子,但她昨夜太累了,没有费心做这件事。现在,头发像一个深赭色的、跌落下来的波浪一样散落在枕头和被单上。循着波浪的去向,她发觉头发消失在毕晓普的肩膀下。他正躺在她的头发上。她从来没想过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不过换在过去,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除了她竭力想忘记的那一夜外,她还从来没有和谁共睡一床。他的肩膀──赤裸的肩膀压住她的头发,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亲密得令人震惊。
莉拉忍气吞声,睁大眼睛,细想着她所见到的这一情景的含义;她见到的显然远远超过了她乐意见到的。毕晓普正侧卧着,一条胳膊压在被子上,被子几乎被褪到他的腰部。他的胸膛赤裸着,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覆盖在结实的胸肌上的那片黑黑的、卷曲的汗毛。
莉拉猛然把目光转回到他脸上,震惊得竟说不出话来。他也看着她,似乎……似乎他出现在她床上,是没什么可惊奇的,似乎他有权利睡在她床上,似乎他打算呆在那里。
“让我起来。”她抓住自己的一把头发,试图猛地把头发从他身下拉出来,由于极想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动作几乎是疯狂的。
“别动,”毕晓普毫不客气地命令道。“如果你不停止挣扎,你的脑袋最后会变得像鸡蛋一样光秃秃的。”
“让我走!”她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慌。她必须离开。
“稍等一下,”他厉声说。
他坐起来。被子落在他的臀部周围,莉拉看不出他是否穿了什么内衣。她让两只脚从床边垂下来,晃动着,然后着地。当她站起来时,他看见她穿着睡衣。这说明他们之间很亲密,像这样的亲密关系,她本来是不允许的。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她的晨衣搭在房间内一张有着薄衬垫的椅子的扶手上,她够不到。
“闭上你的眼睛,”她厉声说,把被子紧抓在胸前。
“闭上我的眼睛?”毕晓普以怀疑的口气重复这句话。“我们已经结婚了,你还怀着我的孩子,你要我闭上眼睛?”
“闭上你的眼睛,”她咬牙切齿地说。目前的境况,她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你现在穿的那件东西,足可做该死的马戏团帐篷。”
“别骂人,一位绅士决不应该提到一位淑女的贴身内衣。”
“贴身内衣?”莉拉一回头,正好见到毕晓普嘲弄地耸起一条黑眉毛,说:“我见过穿得更少的修女,而且我从来不自称是一位绅士。”
“你事实上当然不可能自称是一位绅士。”但是她的挖苦是敷衍了事的。她咽了一口唾沫,克服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现在不行。唉,上帝保佑,现在不行。这种恶心自上个月以来就不时发生,只要她的脚一下床,就会突然恶心;上帝啊,今天早晨可不能呕吐。但是她的前额正在渗出汁珠。她的胃翻腾着,她强忍住。毕晓普一定看见她脸上的血色正在消失。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莉拉对他声音中那种刺耳的关心并不领情。她又咽了一口气,拼命想推迟不可避免的恶心。她的胃又在翻腾,她呻吟了一声,从床边向前一扑,她忘记了自己穿着睡衣,她扑向梳妆台,扑向梳妆台上面的那个瓷碗。她刚刚拿到碗,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她前面的地板上,她又要呕吐了。
一刹那间,毕晓普来到她身边。他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头发从她脸上向后撩开,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扶持她颤抖的身子。
“走开,”莉拉在呕吐间歇时呻吟着。“请走开。”
“别犯傻了,”他对她说,那不耐烦的口气和他温柔的动作完全不相称。“我以前见过别人呕吐。”
“你见过什么,我不在乎。我要你走开。”她有生以来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羞辱。要呕吐已经够糟糕了,而有他在身边则使事情糟糕十倍。
毕晓普没有理会她,继续扶持着她,直到她的胃平静下来。呕吐过后,莉拉只能闭着眼,软弱无力地靠在他的膝盖上。她想再次命令他走开,同时又想转过身子伏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咽。
“漱漱口吧。”
莉拉睁开眼睛,发现瓷碗就在她前面。“我不能喝那里面的水,”她不由自主地抗议道。
“是乾净的。漱漱口吧。”
他的语调完全是就事论事的,莉拉竟忘了自己的窘态。她太虚弱了,无法争辩,就照他的吩咐做了。
“你想回床上吗?”毕晓普把她额前几络潮湿的头发向后拂去。
“我想死,”她咕哝道。
“今天不行,”他无情地说。他站在那里,把她拉了起来。
莉拉靠在他身上,打起精神朝床那边走去。但是,当她的身躯摇晃时,他一条胳膊悄悄移到她膝下,把她搬了起来,不费力地抱着她走,仿佛她是个小孩似的。她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并没有经常感到自己瘦小无助,可毕晓普使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弱不禁风的。她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但这并没有使她心情好转。
“我能走,”她生气地说。
“你会脸朝下倒在地上。”他抱她的动作非常温柔,与他那冷冰冰的声调完全不同。
他的胳膊搂抱着她,她的胳膊压在他宽阔的胸肌上,使她感到几分奇特的舒适。莉拉极想把脸蛋贴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让他照料自己,可是她必须抵制这一强烈的欲望。当他走到床前,把她放在床上时,她感到一阵小小的─一非常小的──遗憾,这是她无法否认的。
他往后退去,她看到他穿着一条羊毛内裤,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总比他全身赤裸裸的要好些,然而恼人的是,这条内裤低垂在他的臀部上。莉拉发现自己的目光追踪着那排像箭一般越过他腹部、消失在裤腰下的黑黑的汗毛。她急忙把目光移开,她的脸蓦地通红。
“看在上帝份上,穿些衣服吧。一位绅士决不会光着大半个身子出现在一位淑女面前。”
毕晓普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他有生以来还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她坐在那里,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皮肤是撇去乳皮的牛奶的颜色。虽然他刚刚在她连胃都要吐出来时扶持了她五分钟,可她仍能设法在说话时让人觉得她像个正在向乡下人颁布敕令的女王那样盛气凌人。
他两条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我觉得一位淑女似乎不会注意到一位绅士光着大半个身子。”
“你……你光着大半个身子站在那里,我几乎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朝他那个方向轻弹一下手指,可眼睛仍坚决地望着别处。
“嗨,莉拉,我的确认为你刚才提到了我的贴身内衣。”
她怒视着他,那双明亮的绿眼睛和她苍白的脸色形成对照。“请穿些衣服,”她咬牙切齿地说。
“总是很乐意照一位淑女的意思办。”
他在说到淑女这个词时故意嘲弄地加重了一下语气,莉拉紧攥着被子,竭力克制想揍他几下的冲动。他是她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令人恼怒的男人。虽然她决意不去看他,但她发现,当他绕着床脚走来走去,弯下身子从地板上抬起他的衣服时,不去注意他是不可能的。
她到他那儿去的那天夜里,房间里光线黯淡,她对他身体的印象是凭触觉而不是视觉。现在,在大白天看见他,她发现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他全身肌肉光滑,轮廓鲜明。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之间的差别。更恼人的是她胸口感到一阵奇特的、微弱的刺痛,这阵刺痛跟她近来的恶心没有关系,跟毕晓普穿长裤时从背部到两肩的一条条肌肉层叠凸现的样子则很有关系。
莉拉把眼睛转向别处,她为自己这样做有点费力而感到羞愧。让一个男人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穿衣服,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得令人震惊。既然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她揣摩这是她必须适应的最起码的亲密关系。想到这一点,她不由浑身发抖,她坚定地相信这种发抖是由恐惧而不是由期望引起的。
“我让他们给你端一些干的薄脆饼乾来,”毕晓普系好衬衫的扣子时说。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不管想到什么食物,莉拉的胃都会不安地扭动。
“饼乾会缓解你的胃部不适。慢慢地吃。”他抬臂耸肩穿上甲克衫。“我再让他们给你端壶茶来。”
“我不想喝什么茶,”她说,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那样爱发脾气。
“茶对你的胃有好处。”
“既然你这么清楚哪些东西会使我感觉好一些,你自己不生孩子实在有些丢脸,”她厉声说。
毕晓普咧嘴一笑,黑胡子下面露出一道雪白的牙齿。“那倒是个有趣的恶作剧。”
莉拉的嘴角抽了抽,但她不愿朝他露出笑容。她宁愿他现在不高兴,这样更易于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去哪儿?”他拾起帽子时,她问道。
“我有一些事情要办。两、三个小时后就回来。我们可以在楼下的餐厅进午餐。”
莉拉吃了一惊。“我不这样想。”
“一旦你胃里装一些东西,你感觉就会好一些。”
她不愿意作答去抬高这种说法的身价。她尤其不欣赏他如此确信他比她更了解她的胃。
他又咧嘴一笑,仿佛他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并且觉得她的想法很有趣。
“别太惦记我,”他拉开门时说。
莉拉几乎抑制不住朝他伸出舌头扮个鬼脸的冲动。
“如果你在这儿等着,麦肯齐先生,我会告诉林顿夫妇说你来了。”
仿佛他们还不知道他来这儿,毕晓普讥诮地暗思,们是对一个女仆说这么多是没有意义的。“加文和安琪利克在这儿吗?”
“在,先生。他们在楼上。”
“告诉他们下来。”
女仆显得犹豫不决。“麦肯齐先生,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告诉他们。林顿太太,她说他们必须呆在楼上,直到──”她突然住嘴,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一些不明智的话来。
“直到我离开?”毕晓普问道。
她的脸蓦地红了。“我确信她没有这个意思,先生。”
毕晓普并不怀疑女仆先前说的正是路易丝·林顿的意思。他朝女仆微微一笑。“告诉孩子们我在这儿,我要跟他们说话。我会同林顿太太打交道的。”
“同我打交道,毕晓普?”路易丝·林顿还没进屋,她那刺耳的嗓音已经传了进来。“这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威胁。”
同平时一样,毕晓普首先注意到她表现出来的那种惊人的气派。她是个矮小的女人,几乎不到五英尺高,身子像芦苇一样细,使她具有一种纤弱的、几乎如鸟一般的外表。但是,如果路易丝·林顿是鸟类,那便是一头鹰,因为不仅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凶猛的、机灵的目光,而且她在与不幸进入她那个圈子的人们打交道时是极其无情的。
她穿着一套黑色的绸裙服,裙服的腕部现和领口饰有雅致的白花边,给人的感觉是既优雅又迷人。看到她的人决不会想到她出生于路易丝帕维这个地方,是一个补锅匠和田纳西州一个山区姑娘的私生女。乔治·林顿在娶她时是个普通的店主。在她的力促下,他向沿俄勒冈小道往西去的移民和矿工供应所需物品,发了一笔小财,现在已拥有圣路易丝的相当人的一部份产业。
以金钱为后盾,路易丝擦掉了她早期阶段贫困生活的所有痕迹。她变得比任何出身富家的人更时髦、更高雅。现在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会猜到她那艰难困苦的出身背景。毕晓普很清楚她的出身情况,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宽恕的一件事。
“你在威胁我吗,毕晓普?”她走进房间时问道。虽然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喀嚓”一声掐断她的脖子,但她眼睛里没有丝毫担忧的神情,而是有着一种挑战的目光,一种几乎是肆无忌惮的目光。
“我来看看孩子们,”毕晓普说,没有理会她的质问。
“我确信这不是个好主意。”
“要么女仆去接他们,要么我去;”他没有提高嗓门,但他的语气是非常坚定的。
“你别在这幢房子里发号施令。”
“那么你来发号施令。不管怎样,我要见到他们。”
“也许最好是我们差个人上去把他们接下来,”乔治·林顿跟在他妻子的后面走进房间。他身材中等,体形滚圆,似乎仍然以毕晓普一直不太理解的某种方式消失在她的阴影中。他抱歉地朝毕晓普笑了笑。“毕竟他是他们的父亲。”
路易丝板着那张瘦脸说:“既然那是我们女儿去世的原因,我认为这种提醒几乎是不必要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是一阵紧张的沉默。毕晓普心里明白,他们期待他说些为自己辩护的话来填补这一沉默。他一言不发,让沉默延续下去,直到乔治感到自己不得不来打破这一沉默。
“是的,嗯,伊莎贝尔的死当然是个可怕的悲剧。但毕晓普仍是孩子们的父亲,亲爱的。”他清了清嗓子,不安地把目光从妻子那儿扫向毕晓普,然后又回到妻子身上。“我确信伊莎贝尔会希望每个人都忘掉前嫌。”
“伊莎贝尔是个白痴,”路易丝厉声说。“如果她不是白痴,她本该嫁个配得上我们这种社会地位的人,而不是把自己扔给这个……这个枪手。我警告过她,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可她不听。看看落个什么下场!”由于结果证明她是正确的,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苦滋滋的满足,尽管这是以她唯一的孩子为代价的。
“现在,亲爱的,你别再这样烦恼。伊莎贝尔已经去世五年了。重提旧事是没有意义的。玛丽,去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来这儿看他们了。”
玛丽望着路易丝。无疑她很清楚林顿家是谁说了算。路易丝犹豫了片刻,然后朝门那儿轻轻挥了挥手。“带他们下来吧。”
女仆急忙走了出去,显然为自己能暂时离开松了一口气。她留下了一片沉寂,厚重得似乎可以触摸得到。毕晓晋背对壁炉站着。炉床里燃着一堆小火,可是这堆小火产生的热量还不足以抵御路易丝那僵直的身子散发出来的寒气。这个女人能让魔鬼头上的角冻结。她会有机会试一试的,毕晓普经常喜欢这样想。
乔治又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其他几个人之间来回移动。他从甲克衫口袋里掏出一块业麻布手帕,轻拭了一下前额。他把手帕放好,又清了清嗓子。谁也没有说话。他两只脚交替移动着,就像一个参加成人聚会的紧张不安的小孩。
毕晓普一度想说些什么,来减缓这位老人的不安,但他又放弃了这一念头。他有一次曾经说过,乔治是个好人,只是不幸娶了个比他强的女人。但这些年米,他对乔治一味顺从其妻子的野心已经失去耐牲。当路易丝盛气凌人地对待她遇到的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时,乔治总是袖手旁观、无所表示。这种特点不可能使一个男人获得很大的尊重。
“我又结婚了,”毕晓普说,他是对他们俩说这句话的,可眼睛却望着路易丝。“我和妻子一旦安顿下来,我就派人来接孩子们和我们一起住。”
路易丝·林顿一时震惊得张口发呆,只要看见她这副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婚姻所引起的种种烦恼几乎都是值得的。
“又结婚了。嗯,这是个好消息,”乔治极其热诚地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吗,亲爱的?”从他的口气中,很难判断他是在请她认可他的评价,还是在求她同意他的评价。
路易丝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毕晓普身上。“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允许你接走孩子们?”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阻止我?”毕晓普冷冷地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孩子们到了,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玛丽还没等孩子们走进房间便溜走了。并非毕晓普责备了她。如果让毕晓普作选择,他会在路易丝所在的任何地方的周围挖一条宽宽的路。但是他没有这样一种选择权,至少还不完全拥有。孩子们就站在客厅的门道内望着他,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情,只是程度不同。
虽然从他上次见到他们以来,才过了六个月,但他感到他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加文至少又长高一英寸。他十二岁,但已四肢发达,他那过份瘦长的身躯表明,他以后有可能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他有一头黑发、一双碧蓝的眼睛、一个结实的下巴,简直和毕晓普十二岁时一模一样。而安琪利克则长着一头浅金黄色的头发和一双温柔的蓝眼睛,很像她的母亲。望着她,毕晓普可以想象,再过十五年,看到她就会像看到伊莎贝尔的幽灵一样。
“你好。”安琪利克朝他羞怯地笑了笑,但又畏缩不前,只是在她哥哥背后稍稍移动了一下。她母亲是在生她时死去的。从那时以来,快五年了,毕晓普很少见到她,所以他怀疑她是否真的知道他是谁。
加文就不是这样了。他很清楚毕晓普是谁。从他脸上所带的警惕的表情看,他并不是非常乐意见到他的父亲。
“你好,”他说,朝毕晓普那个方向点点头。
“你们的父亲又结婚了,”路易丝说,没给毕晓普向他们还礼的机会。“他说他安顿下来后准备派人来接你们。我还没决定我是否应该让你们去。你们怎么看,孩子们?”
毕晓普气得咬紧牙关。该死的女人!他本应该坚持单独和孩子们相见。
“为什么问我们?”加文以愠怒的口气问。“我们怎么想,你不在乎,你会做你想做的事,就像平时一样。”
毕晓普对这个小男孩的勇气感到一阵钦佩。就是成年人,敢冒险让路易丝动怒的也寥寥无几。
“我们当然在乎,”乔治急忙说。“难道我们不在乎,亲爱的?”
“一点也不在乎,”她极其冷淡地说。“对于一个像你这样不知感恩的男孩子的意见,我为什么要在乎呢?”
加文移动身子,使自己更加直接地面对外祖母。“我为什么应该感恩?你只是因为他不要我们才收养我们。”他猛地把头朝毕晓普那里一扭,表明那个“他”是毕晓普。“你明白如果你个收养我们,别人会说你的坏话。”
听到儿子那尖酸刻薄的话,毕晓普不由得眉头一皱。将孩子们留在这里是一个错误。他当时就明白这一点,但伊莎贝尔死后,他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他没有自己的家。他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很少超过数星期或几个月。他无法照料一个婴儿和一个七岁的男孩。因此,当路晓丝提出收养他们时,他违背自己的理智,同意了。
“去自己房间,”路易丝以冷冷的、平静的口气对男孩说“我以后跟你算帐。”
“且慢。”毕晓普自孩子们进房间以来首次开口说话。他朝前走了几步,将一只手搁在加文的肩膀上,转身面对着这位老妇人。“你想跟他算帐吗?现在是谁在威胁人?”他轻声追问。
“只要他在我的屋顶下,我就会在适当时候跟他算帐。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你别在这幢房子里发号施令。加文,去自己的房间。”
由于紧张,加文的肩膀在毕晓普的手下显得很僵硬,但是他什么话也不说。显然,他并不指望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任何帮助。毕晓普突然想起,他在加文那个年纪时,如果发现自己遇到无法应付的情况,他能够求助于自己的父亲。他低下头,看见安琪利克蹑手蹑足地走向前来,悄悄地把手放在她哥哥的手心里,只见加文的手几乎是抽搐似的紧握着她的手。
“去你们的房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他说,“叫玛丽帮助你们。你们俩随我一起走。”
加文猛地把头朝两边扭了扭,然后抬头盯着他的父亲,双眼睛由于震惊而睁得圆圆的。“你是说随你一起走?”
“我是这个意思。”
这两个孩子,莉拉以前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当她发现自己成了他们的继母时会怎么办呢,愿上帝帮助毕晓普。
莉拉把一头长发盘在脑后。这种简单的发式并不特别流行,但整洁、好看。无疑,有夫之妇的一个有利条件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舒适而不是发式,至少有时可以这样。
她离开镜子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映象,感到很满意,这是不奇怪的。她穿的那套裙服是她特别喜爱的一套。这套用普鲁士的平纹细布做的裙服裁剪得朴素而雅致,外面套上紧身马甲后,上身很紧,使裙子后面出现雅致的褶裥,一直下垂到有着笔挺的褶痕的裙边。裙服的颜色充份利用了她眼睛和头发的特点,很适合她。虽然她死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她很想在毕晓普回来时显得比平时漂亮。想想他在她腹中留下的胎儿,她的自尊心要求她这样做。
她最后轻轻拍了一下脑后的发髻,转身离开镜子。她感到丈夫对她的仁爱之心超出了她的预料。他不仅请人送来了他坚持要她吃的茶和薄脆饼乾,还让人准备了洗澡水,送到她这里。茶和薄脆饼乾缓解了她的胃部不适,当然,她决不会把这一点告诉毕晓普。但是,正是洗澡使她感到自己也许可以活着看到另一天。她现在甚至感到有点儿饿,想想她几小时前的那些感觉,这简直是个奇迹。在旅馆餐厅里吃午餐听起来似乎是个令人愉快的主意。洗澡、穿上裙服、适当地盘起头发之后,她能够泰然地面对与新丈夫共进午餐这个主意了。
仿佛是在回答她的想法,莉拉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声音。她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力,意识到自己正满怀期望。毕晓普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我正开始以为你也许把我忘了,”她轻轻说。她决心设法使他们的关系建立在比迄今为止更令人愉快的基础上。
毕晓普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站在敞开的门口,脸上有一种很古怪的表情。“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莉拉耸起两条眉毛。“出什么事啦?”
“没有。”但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十分肯定。
她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询问他,他已侧过身子,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个孩子走进房间。一个是男孩子,大约十二岁,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双碧蓝的眼睛;另一个是女孩,四、五岁左右,非常漂亮,头发的颜色是新铸的金币的颜色,一双眼睛也是蓝蓝的,但带有一种更温柔、更听话的神情。孩子们站在毕晓普的旁边,望着她。男孩脸上一副警惕的表情,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女孩脸上露出只有像她这样小的女孩才有的那种好奇的表情。莉拉回望着他们,心中纳闷:他们是谁,为什么和毕晓普在一起。男孩看上去很眼熟,不过她确信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
她的目光从他们那儿转向毕晓普。他张开嘴──是要作解释吗?但是,他还没能说什么,这个小女孩已经在用力拉他上衣的下摆。
“爸爸,那位夫人是谁?”
爸爸?
当莉拉还是个小姑娘时,一次从马上摔下来,一头撞在地上,由于撞得太猛,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她此刻就有这种类似的感觉。
“这位是莉拉,”毕晓普对小女孩说,目光仍然停留在莉拉脸上。“莉拉,这两个是我的孩子。加文和安琪利克。”
“你的孩子?”莉拉茫然地重复道。他有孩子啦?她仍在努力理解这一问题,毕晓普已经随口说出了第二个消息。
“他们将跟我们一道走。”
第六章
“跟我们一道走?去巴黎?”她一定误解了他的意思,莉拉心想。他不可能说这两个是他的孩子。尤其是,他不可能说这两个孩子将跟他们一道旅行,这意味着──我的天,这不是意味着这两个孩子将跟他们一起生活?
“我已为孩子们安排了另外一个房间,”毕晓普说;她原希望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可他的话使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们将乘明天的火车离开。”
“噢。”莉拉竭力调整自己的思绪。她望着孩子们。他们看上去和她一样困惑,莉拉的心思转到孩子们身上。不管发生什么,跟他们无关。她很清楚该责备的是谁,她以后会跟他算帐的。她脸上露出笑容,希望这笑容看上去不像感觉中的那样虚假,她走上前去。
“啊,加文,还有……还有安琪利克,我见到你们非常高兴。我叫莉拉,你们……父亲的新妻子。”她不大会使用“继母”这个词。现在还不大会。她向加文伸出手去,加文微微地但可察觉地犹豫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见到你很高兴,”他用一种完全缺乏诚意的口气含糊地说,使莉拉的笑容显得真诚起来。显然,他懂得礼数,只是由于太年幼,缺乏表达虚情假意所需的奸猾。他的父亲不像儿子那样诚实,真是太糟了。她生气地瞥了毕晓普一眼,把注意力转到那个小女孩身上。
“你叫安琪利克,这是个很漂亮的名字。”
“安琪儿,”小女孩说。她正握着哥哥的手,眼睛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天使?”莉拉问道。
“她是说她的名字叫安琪儿,”加文解释道,“她不会说安琪利克这个名字,所以别人都叫她安琪儿。”
“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位夫人有像你这样的头发,”安琪儿说,好奇心压倒了她的羞怯。
“像我这样的?”莉拉举手摸摸头发。
“这头发看上去像在着火。”
“是吗?”莉拉笑了,心想现在正在燃烧的是她的肝火而不是头发。“嗯,我以前从没见到过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天使,所以我们俩都是第一次见到,不是吗?”
“找不是一个天使,”小女孩咯咯地笑着说,“那只是我的名字。”
“我误会了。不过你看上去非常像一个天使,我怎么会知道呢?”
安琪儿又咯咯直笑,把脸埋藏在哥哥的腰部。当莉拉直起身子时,她瞥见加文的眼神。虽然不能说他的表情是友好的,但他似乎少了一点警惕。很容易看出他和妹妹很亲密。她要是想把他争取过来,显然首先得把他妹妹争取过来。老天保佑,看来她似乎需要把他们俩都争取过来。
“你怎么能这样?”莉拉将身体探过餐桌,怒视着毕晓普。“你怎么能领着那两个孩子到这里来,宣布他们将跟我们一道走?”
“我没有别的选择。”毕晓普举起杯子,希望里面装的是比咖啡更够刺激的东西。
他们坐在旅馆餐厅里,面前的餐桌上放着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他建议他们按预定的计划进午餐,虽然这一计划原先并不包括加文和安琪利克,他们四个人几乎是默不作声地用餐。
莉拉努力引孩子们开口,可是收效甚微。安琪儿愿意表示友好,但加文不爱说话,几乎到了郁郁寡欢的程度。他只有在别人直接对他说话时才开口,即便开口,他的答话也是简短的。不过,他比他父亲说得多些。
当孩子们吃完饭时,毕晓普给了加文一个两角五分硬币,叫他带妹妹到街对面的商场去,为自己和妹妹买一些糖果。从加文的表情看,无疑,他知道父亲这样做的用意──是为了将他和妹妹打发出去,好让大人们谈话。但是,他还是牵着安琪儿的手,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了。
隔着餐桌,毕晓普也能感觉到莉拉一触即发的怒火在他们的目光偶尔相遇时,她眼神里流露出以后要惩罚他的意思,但是,她既没有说出任何使孩子们感到自己不受欢迎的话,也没有做出那样的事。
“你对孩子们这样友好,我很感激,”他对她说。
“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告诉他们实情,说在你带他们进门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我原来并不准备这样处理问题。”他示意侍者再倒一杯咖啡。“我打算过些时候,等你生下孩子后,再派人去接他们。我想这样会使你感到方便一些。可是他们如今再也无法呆在原来的地方。”
“你这样体贴我,真叫我感激不尽,”她用一种甜甜的、毫无诚意的口吻说。“他们原来住在哪儿?我对孩子没什么经验,但我相信通常不会把他们当旧衣箱储藏起来。一定有人在照料他们。”
毕晓普听了她的挖苦话,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但他无法否认她这样生气是有充份理由的。“他们一直和他们的祖父母住在一起”
正当此时,侍者走上前来,再给毕晓普倒满一杯咖啡,莉拉等他离开后才又开口说话。“是你的父母还是他们母亲的父母?他们的母亲在哪儿?我真的希望你别再让我大吃一惊,告诉我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无疑,道格拉斯本该提到这一点,即使他忘了那两个孩子。”
“道格拉斯不知道关于那两个孩子和他们母亲的任何情况。伊莎贝尔是在生安琪利克时死的,”他扼要地说。“自她去世后,那两个孩子一直和她的父母呆在一起。但是,这不再是一种……合适的安排。”
莉拉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一时找不到话说。关于礼貌利举止,她母亲给她上过许多课,但没有一课谈到过,要是面对这样一种情况,如何答复才算适当。她是否应该对他前妻的死表示痛惜,尽管不到一小时前,她还根本不知道他有过这样一位妻子?她是否应该文质彬彬地微笑,告诉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的继母,她很高兴,尽管这个男孩对目前这种状况显然同她一样不满意。
这并不是说她的话很重要。显然,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主意。孩子们将跟他们一道走,就这么回事。她只须在嫁给一个她不了解的男人、怀上一个她没准备要的孩子之后,将孩子们跟他们一道走视为平常事。使莉拉惊愕的是,她发觉自己突然热泪盈眶,眼睛火辣辣的,平时,她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但近来,她发现自己会无缘无故地觉得要哭。无疑,不会一点缘故也没有。她完全凭着意志力强忍着眼泪。
“似乎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是吗?”她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她仿佛他没说话似的继续说。“说到底,如果你不在,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事。”
“我回来是因为你怀着我的孩子,我不想让另一个男人来抚养他。”
“为什么?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不也是让别的什么人在抚养?”她从他眼睛中察觉到自己的话对他的打击,感到很高兴。
餐厅里坐满了其他就餐的人。他们的说话声和银餐具碰到瓷餐具的叮当声轻轻撞击毕晓普和莉拉之间突然的沉寂。
“那是个错误,”毕晓普说,他的声音低沉、刺耳。
“错误?”莉拉睁大眼睛,向他投以虚假的一笑。“现在你可以利用我来纠正那个错误。那不也很好吗?”
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她把椅子向后一推,站了起来。她打算傲然走出餐厅,让毕晓普独自坐在那里,这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举动,但能给她带来很大的快感。可是,她一步还没迈出,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腕。
“坐下,”毕晓普轻轻地说,但口气非常坚定。
莉拉翘起下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我宁可离开。”
“坐下。”这两个字是分开说出的,说得清清楚楚。他那双眼睛纯蓝色的,像冰一样寒冷。
莉拉暗暗盘算作何选择。她觉察到其他就餐的人正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虽然他们没有高声叫喊,但他们之间进行的个是一场普通的谈话,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仍能从毕晓普那儿挣脱开来,走出去。无疑,他不会竭力阻拦她,冒着当众吵闹的危险。仿佛为了回答她的这种想法似的,毕晓普狡猾地抓紧她的手腕。
“坐下,莉拉、”他几乎是温柔地说。“现在。”
她坐下了。
他真该让她走,毕晓普放开她的手腕,靠坐在椅子上时,心里这么暗思。他一直觉得有必要给她解释一下,要不是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他本会放她走的。显然,莉拉同意了。
“我并不想带孩子们一起走,”他说。
“那么,你也许不该替他们买火车票,”莉拉以温和的讽刺口吻提醒道。
毕晓普气得咬牙切齿,他捺住性子,不使脾气发作。他有生以来还从来不知道有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使他这么生气。
“我今天去看孩子们,想告诉他们我过几个月派人去接他们。”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们的事告诉我?到他们登门时?”
“我本来在他们登门以前就会告诉你的。”
“就像你今天上午带他们来餐厅以前那样告诉我?”莉拉根本不信,气恼得几乎失去贵妇人的风度,鼻子里哼出声来。
“我今天早上没有机会告诉你。”毕晓普用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勉强说理的口气说:“我知道这样做令你震惊,但我不能将他们留在那里。”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毕晓普瞠眼望着她。这问题问得很有道理,但不容易回答。他该如何解释当他听见加文说他的父亲不要他们、看见加文那厌烦的眼神时,他心中所产生的感觉。
“他们过得很不愉快,”他简单地说。
莉拉愣愣地望着他。她现在该说什么呢?说不管怎样他应该将孩子们留在外公和外婆那里?说只要她不用跟他们打交道,她不在乎他们过得是否愉快?她突然感到很疲惫,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他们一路上不惹人讨厌。”
她以为孩子们会使艰苦的长途旅行变得更加困难,但结果并非如此。他们以她想象不到的优美风度忍受着被困和无聊的滋味。想想他们的生活被颠倒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抱怨或者烦躁,莉拉是一点也不会吃惊的。天晓得,她自己面对生活中的突然变化,也感到特别爱发脾气。但是,加文和安琪儿身上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惦念外公和外婆,惦念他们生活过的那个家;这证实了毕晓普的说法:他们在那里过得很不愉快。
虽然当继母的想法使她悚然,但事实证明,至少刚开始时,几乎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困难。孩于们有惊人的独立精神。特别是加文,显得少年老成。他似乎并不期望为自己或妹妹从周围的大人们那里得到什么帮助。从安琪儿向他寻求友谊的那副样子看,似乎她同他一样缺乏这种期望。
但是,加文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阴郁的怨恨,这是他的小妹妹所没有的。安琪儿看来符合她的名字。莉拉从来没遇到过性情比她更加开朗的孩子。当他们首次登上火车时,安琪儿坐进座位,把脸贴在车窗上,观看车站的一片忙乱景象。虽然加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莉拉察觉到他对外面的一切并不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在离开圣路易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孩子们满足于观赏沿途的乡村风光。莉拉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孩子们身上,一半放在摊在自己腿上的那本书上。那本书是苏珊给她的,是一本小说,详细描述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极不可能的冒险经历;这个女子在莉拉看来,似乎头发长、见识短。这并不是说她有权利在这方面加以指责,她不出声地轻叹了口气,暗自承认道。无疑,在近几个月里,她自己的判断力也不是无可指摘的。
她飞快地偷看了毕晓普一眼。他正望着窗外正穿越的田野。见他把注意力放在别处,莉拉乘机仔细端详他。他确实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子。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留得很长,可以碰到他那朴素的黑上衣的领子。他五官端正,按任何标准看,都应该说是相貌出众的。两撇浓密的黑胡子使他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神气,不可否认,这种神气是颇为动人的,而他那双锐利的、碧蓝的眼睛则使这种神气显得更为突出。
她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他有吸引力的女子。当他们穿过车站时,不止一个女性的目光投向他。他正和她挨着肩走,她个能否认自己感到某种满足,甚至还有一点占有感。
“不舒服啦?”毕晓普的询问使莉拉吓了一跳,意识到他发觉自己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她感到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不由诅咒自己那白皙的皮肤。她一定看上去像个亏心的女学生,在出神地呆视一位英俊的辅导教师时被人发觉了。
她抬起下巴,急忙找一些聪明点的话来说。“我只是在想,加文看起来很像你。”
加文迅速转过头来,眼睛里流露出吃惊的神情。他的目光从她那儿扫向他的父亲。莉拉觉得自己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有点喜滋滋的,只是这种表情快就消失了,所以她还不太肯定。他的眼睛变冷了,他突然显得老成、冷酷,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孩似乎是不可能这样的。
“外婆总是说血统会发生影响,尤其是劣质血统,”他说,那平静的口气里带有一种怨恨的调子,使莉拉惊愕得屏住了呼吸。
当毕晓普的目光与他儿子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像一副冷漠的面具。只有他下颌处鼓动的肌肉似乎在表示他明白加文的意思。他们站得非常近,互相对视着,像在进行一场超越年龄和关系、无声的、颇有男于气概的角斗。在那一片刻间,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非常惊人。从他们头发的颜色到结实有力的下巴,再到那冰蓝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在成年和少年时用达盖尔银版法拍的照片。正是安琪儿打断了这场紧张的交锋。
“我觉得加文和爸爸都很漂亮,”她说,冲他们嫣然一笑。
“漂亮?”毕晓普重复道,看上去并不太高兴。
“男孩不可能漂亮,”加文果断地告诉他的小妹妹;莉拉见他满脸飞红,突然看起来很像一个十二岁男孩,不由感到好笑。
“你就是漂亮嘛,”安琪儿态度坚决地重申道,在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和浅金色的卷发下面露出些许执拗的神情。“爸爸也一样。”
加文和毕晓普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露出挑战的目光,只有共同的气馁。
“当她以那种腔调说话时,和她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加文说,那口气听起来似乎很气愤。“这只会使她多说儿遍。”
莉拉笑了。不管父亲和儿子之间有什么样的冲突,至少他们在某一方面已达成共识。
后来,莉拉对这次旅行的记忆已很模糊,只记得这是一次枯燥乏味的长途旅行。一路上,她曾好几次试图让毕晓普和她交谈,但是,尽管他彬彬有礼,却并不特别爱说话。她费了很大劲才从他嘴里了解到他在巴黎当治安官而不是干别的什么。得知他从事执法工作,莉拉的情感变得很复杂。一方面,这无疑是一种令人尊敬的职业。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一种有点难以预料的职业。从事这种职业,是不是会遇到许多难以避免的危险?
一想到这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性。不仅她依赖他,孩子们也一样。要是毕晓普出了什么事,她总是能求助于道格拉斯。尽管她离开时他们相互之间的态度有点冷淡,但她很清楚,如果她需要他,他会马上来到她身边。但是加文和安琪儿怎么办呢?
认识到自己现在要对这两个孩子负责,莉拉感到跳动的心沉了下来。作为他们的继母,她理应保证他们得到很好的照料;要是毕晓普出了什么事,她理应独自抚养他们。这一想法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孩子们占据了她和毕晓普对面的几个座位。车窗外,一片黑暗。车厢内,已点亮了几盏提灯,微弱的灯光照在旅客们身上。安琪儿舒展着身子躺在两张座位上,她的头搁在哥哥的腿上,一条胳膊紧搂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她看上去很像个小天使,那张甜甜的圆脸因睡得很熟而发红,她的睫毛在她双颊投下了两道月牙形的阴影。加文也睡着了,一条胳膊搁在腿上,另一条胳膊甩在妹妹身上。在睡梦中,他脸上常见的那种警惕的表情不见了,使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很娇弱。
莉拉竭力想像她独自抚养这两个孩了的情景,可是她想象到一半就想象不下去了。要抚养的不会只是加文和安琪儿,她心里暗想,记起了她身上怀的孩子。几个月后,她就会有一个新的婴儿要照料,这婴儿比安琪儿更幼小,更离不开大人。
她用手指轻抚依然平坦的肚子,试图想象腹中的孩子。这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红头发还是黑头发?眼睛会跟她一样是绿的还是跟毕晓普一样是蓝的?前些日子,莉拉老在琢磨这孩子在她生活中引起的混乱,而很少想到孩子本身。说来也奇怪,这孩子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十分真实。她过份担心其他的事情了,竟没想到这孩子是一道更大的难题。但是,望着酣睡的孩子们,她突然意识到腹中的那条小生命是从她自己和毕晓普那里分离出来的。莉拉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扭过头来,正遇上毕晓普的目光。
他瞧着她已有好几分钟了,借助微弱的灯光,观察她脸上闪过的表情,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她将手放在肚子上时,他意识到她在想她身怀的孩子──他的孩子。想到这一点,他内心顿时充满了令他焦躁不安的渴望。他很想见到他孩子使她身体产生的变化。如果他将手放在她的腹部,会不会感觉到她的腹部呈新的弧线形?她的乳房现在是否更丰满?更敏感?
当莉拉抬起头,瞧见他在注视她时,这些念头正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目光中那种原始的渴望使她大吃一惊。因为他似乎并不急于完婚,所以她以为他三个月前想占有她的那种欲望已不复存在。可是,从他现在望着她的那副神情看,她实在是大错特错了。他眼睛中的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是骇人的。而更骇人的是,她自己有着同样的渴望,并对他的渴望起了反响。她只要望着他,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感觉,仿佛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在亲吻她,抚摸她,和她做爱。
莉拉猛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太快了。有这种感觉是不合适的。对自己不爱的男人感觉到这种欲望,也是不合适的。不管结婚了没有,至少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她所感觉到的只能称之为性欲。不正是这种性欲使她陷于目前这种处境吗?
毕晓普觉得从莉拉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渴望所引起的反响,不过,她的表情已变得僵硬,她把眼睛转向了别处。他让自己的目光逗留在她那光洁的脸蛋和突出的下巴上。她的头发看来好像一个发光体,仿佛靠自己内部的火源在闪闪发光。他很想伸出手去,用力拉开别住头发的发夹,把手插入柔火般的头发中取暖。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他几乎肯定会缩回一只血淋淋的残手,他不无黑色幽默感地暗思。她已清楚地表露出,她并不急于成为他名符其实的妻子。昨天夜里,她和安琪儿同睡一房,让他和加文住在一起。
但是,一旦他们到达巴黎,她就会发现,要利用孩子们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迟早会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
第七章
一眼看去,科罗拉多州的巴黎决不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小镇。就是看上第二眼、第三眼,也不会发现它有任何隐秘的辉煌之处。这个小镇是在一九五九年的淘金热中建立的,开始时开采金矿。当金矿采尽时,这个小镇生存得很艰难,直到银矿的发现给它带来新的生命。这个小镇坐落在落基山脉中部的一个山谷里,它之所以能幸存下来,和它所在的位置及分不开的;它位于一条铁路支线的末端,当这条铁路支线从丹佛城费力地爬上山脉时,把生活必需品带给了当地的矿工,当它下山返回时,又把矿石运回丹佛城。
虽然莉拉也明白,如果因为这个小镇的名字而对它抱有很大的期望,是愚蠢的,可她还是对它寄予不小的期望。但是,当他们四个人从火车上下来时,她立即觉察到自己对它寄予这样的期望实在是太愚蠢了。巴黎,科罗拉多州的这个小矿镇,和它据以取名的那个大城市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镇上,没有林荫街道,没有古老的建筑物,也没有高耸的人教堂;只有一些简朴的木头房子,大多设有虚假的门面,坐落在一条肮脏的街道的两侧。莉拉看惯了东海岸地区更古老、更正式的城镇,觉得这个小镇缺乏砖房和石屋,给人以一种临时的感觉,仿佛它是孩子用搭房子玩的积木造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拆掉。
镇上的商业几乎和在东、西部地区任何城镇所能见到的一样。有一家杂货店、一家挂有手写的“味美家常菜”招牌的餐馆、一家楼上设有报社的理发店、一爿很小的肉铺、一爿兼营马车出租业务的铁铺、一个银行和两个酒馆。一点也不像个大城市,莉拉从平台的有利地位俯视这条满是灰尘的主街时,心里暗想。
当毕晓普安排他们的行李时,她竭力克制自己的沮丧情绪。不管这个小镇看起来多么不起眼,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成为她的家。一路上,和她一起旅行的那个男人很少说话,即便开口,也只吐几个字,而那两个孩子出乎她的预料,很会自个儿玩,因此,她有大量的时间来思考问题。不管是好是歹,她已盟誓成婚。她理应注意使自己的婚姻朝好的方面而不是坏的方面发展。她要充份利用每一件事,她大可以从现在做起。
如果说小镇本身很不起眼,那么对它周围的环境显然不可以这样说。落基山脉像一只巨手的几个手指矗立在小镇的四方,小镇就坐落在这一巨手的手掌中。当火车在丹佛城和巴黎之间咆哮着向山上驶去时,她有许多机会来赞赏落基山脉。一座座山峰是那么壮观,甚至加文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叹。无疑,没有一所人造的大教堂能与大自然的馈赠相匹敌。
“我们去旅馆吧,”毕晓普来到站在平台边缘的莉拉和孩子们中间说。
“旅馆?”莉拉疑惑不解地竖起眉毛问。“我们就住在那儿?”
“在我能租到房子以前往旅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睡在监狱的一个房间里。”他扫了一眼新组成的家庭。“我并不认为我们都适合住在那里。”
这句乾巴巴的幽默话使莉拉吃惊。她冲他笑了,自他突然出现在她和洛根的婚礼上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自然地笑。“即使我们都适合,我也不认为监狱对孩子们来说是个好地方。”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戏弄人的神情,这使毕晓普想起了他三个月前遇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姑娘,是那么活泼,那么艳丽动人,他像飞蛾扑火一样地被她吸引过去──结果几乎是毁灭性的。他朝她微微笑了笑,作为回报。
“所以我想我们只好将就一下住旅馆。旅馆离这儿不远。”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背部,搂着她走下平台台阶,进入街道。加文跟在后面,牵着安淇儿的手。
虽然阳光从浅蓝色的天空中向下照射着,但气候挺凉,莉拉很高兴自己能在鸽灰色的旅行服外面披上薄薄的围巾。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周围人不多,但是所见到的一些人都用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注视着他们这一小伙人,莉拉很庆幸他们上火车去巴黎之前的那一夜是在丹佛城里度过的,因为这给了她洗澡更衣的机会,使她第一次在新的家乡露面时,看上去不像个肮脏的、衣衫褴楼的人。
毕晓普朝一、两个人还了礼,但没有停下来介绍莉拉。不到一小时,治安官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回来的消息就会传遍小镇。猜测会到处蔓延。莉拉感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逃离宾夕法尼亚州是为了避开流言蜚语,可是在这里她又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
旅馆是一幢四四方方的二层楼房,外表不怎么美观,里面也没有什么好看。铺在门厅地板上的小地毯已经褪色,原来的颜色只能猜测,馆内陈设既不精巧也不奢华。但是,莉拉看到所有的摆设似乎都又乾净又整齐,不由得松了口气。如果房间也像旅馆的公用场地一样管理得很好,那么她是不会反对住在这里的。
“下午好,治安官,见到你回来,真高兴。”站在登记桌后面的是个矮小、秃顶的男人。他仔细梳理了头顶上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几缕黑发,这些黑发紧紧贴在粉红色的头皮上,看上去像很细的褐色条纹。他那双眼睛也是褐色的,正以好奇的目光从毕晓普那儿迅速移到莉拉身上。“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我需要两个房间,莱曼先生,”毕晓普说,“我和我妻子住一间,我的孩子们住一间。”
“你妻子?”由于惊讶,他提高了嗓门。他的目光从莉拉那儿迅速移到加文和安琪儿身上。“孩子们?”
“对。”毕晓普把莉拉拽到前面。“莉拉,这位是克莱姆·莱曼。这位是我的妻于莉拉。”
“见到你很高兴,莱曼先生,”莉拉微笑着说。
“我也很高兴,麦肯齐夫人。”莱曼先生朝她那个方向低一低头。他依然显得茫然不解。“不知道你已经结婚,治安官。更不知道你有小孩。”
“我们是在我几个月前去东部地区时结的婚,”毕晓普不动声色地说。“加文和安琪儿是我第一次结婚用下的孩子。对了,那两个房间怎么样?”
莱曼一言不发,把登记簿推向他,显然,这一连串消息把莱曼惊呆了。毕晓普在提到他们的结婚日期时撒了谎,莉拉感到很窘;她希望莱曼把她的脸红归因于羞怯而不是尴尬。不用说,毕晓普预先想到了她的身孕开始显露出来的时间,想确保别人在扳手指计算时得出的日期不会使她感到羞耻。她很感激他的先见之明,同时她也怨恨必须撒谎。
毕晓普在登记簿上签了名,从克莱姆·莱曼手中接过两把钥匙;莱曼似乎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莉拉和孩子们身上移开。有借口避开他那发呆的目光,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她紧随毕晓普走上楼梯,同时回头扫了一眼,看看孩子们是否正跟在后面。当他们到达楼梯平台时,她听见莱曼先生的声音在楼下回响。
“多特!多特,快来!”
“多特是他的妻子,”毕晓普在拐弯进入楼上的走廊时说。“在于尔斯堡这一带,她也是第二名爱嚼舌头的人。”
“噢。”莉拉听到这一消息,并没显得十分紧张,似乎他们的婚姻不是个秘密。“谁是第一名呢?”她问道。
毕晓普俯身把旅行袋放在五号房间的前面。当他直起身子时,他的目光正与她的目光相遇。“克莱姆·莱曼,”他冷冰冰地说。
“噢。”这一定要记住,莉拉在他开门锁时心里暗想。仅仅她的出现已为爱嚼舌头的人提供了有价值的素材,她得千万小心别给莱曼夫妇提供更多的制造流言蜚语的材料。
房间同门厅一样布置得很朴素。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带镜子的小梳妆台,一张摆在墙角、看上去不怎么舒适的翼状靠背扶手椅。室内装饰非常简朴,近于空落落的,但一切都十分整洁。
毕晓普把旅行袋放在一个房间的床脚根前。望着莉拉和孩子们,他突然感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几星期前,他还是单身男人,除了他自己以外,不用替任何人操心。这些年里,他已设法让自己相信,孩子们呆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反而会幸福一些;他从来没指望再结婚。可是在这里,他正同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在一起,第三个孩子也即将出生。一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头直发晕。
“我得与我的副手联系,”他望着莉拉说。“我就去一小会儿,有一点急事要办。如果我把你和孩子们留在这里,你不介意吧?”
“我想我们会很好的。”莉拉瞥了安琪儿一眼,她正疲倦地靠在哥哥身上,那双蓝眼睛困得抬不起来。“我起码知道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可以打个盹,”她微笑着说。“我还要打开行李包,要做的事不少呢。”
“我大约六点钟回来,我们可以去楼下进正餐。说到嚼舌头,多特只是第二个精于此道的人,但是没有人比她更擅长烹饪,至少这儿周围不会有。”
“这倒挺不错。”莉拉附和道。事实是,既然她已到达旅馆房间这一近于避难的地方,她肯定不会有勇气再离开这儿。
“嗯,那么,我想我该走了。”
毕晓普朝门口走去时,莉拉没料到自己一下子冲动起来,极想抓住他的胳膊,恳求他不要离开她。他突然看来好像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熟悉的人,她和旧生活的唯一联系。这种想法是十分荒唐的,她不由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决不是那种依附于男人的女子,她不打算靠这位她几乎不了解的丈夫来创家立业。
“我们过会儿再见面,”她在他开门时说。毕晓普回头看了看她,用手指碰了碰帽沿,向外跨人走廊。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喀嚓”一声关上了。莉拉望着加文和安琪儿,意识到她第一次单独和他们在一起,不由感到一阵恐慌,只好强忍着。
“嗯,看来就剩下我们三个了。这不也很好?”她勉强高兴地说。
两个孩子对她的话谁也没有作出反应。他们这么做亦在情理之中,莉拉暗想,不由厌恶起自己来。她的话听起来大概就像蛇油推销员在赞美自己产品的优点时那样缺乏诚意。加文正警惕地望着她;这种警惕似已成为他和成年人交往时的特点。而安琪儿只是昏昏欲睡地朝着她这边眨眼睛,然后打哈欠。
莉拉从自己童年时就记得的一件事是,她十分鄙视虚伪。没有一个人能比孩子更快地识别虚伪。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孩子们。安琪儿又在打哈欠。
“让我们把你放上床吧,”莉拉说,这一次,她用了正常的语气。
“我不想睡。”这种装装样子的抗议不时地为一个哈欠所打断。当莉拉牵着这孩子的手、领她上床时,她没有发出任何真正的抗议。
“你不用睡着,”莉拉告诉她,“只是躺下休息一小会儿。”她记得小时候当她抗辨说自己不需要睡一下时,母亲常对她采取这种策略。这种策略似乎不仅对她起作用,对安琪儿也很有效。安琪儿爬上床,不时地打哈欠,一只手把布娃娃紧抓在胸前,她伸出脚,让莉拉替她解鞋上的扣子。
“你和我睡在这里,”莉拉解开鞋扣,取下这双小鞋时说。“你哥哥和爸爸睡在隔壁房间里。”
“他说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另一个房间给你们俩住,”加文在她身后说。
莉拉一面解安琪儿那件草绿色连衣裙前面一排整齐的纽扣,一面暗暗诅咒他的好记性。最近几天里,她已注意到,虽然孩子们的衣服做工不错,但颜色发暗,连衣边都快磨光了。“等我们安顿下来后,我们得考虑替你们做些新衣服,”她说,希望避开加文刚才的那句话。“做些鲜艳、漂亮的衣服。”
“我听见他告诉莱曼先生,他要一个房间给他和他的妻子住,要另一个房间给我们住,”加文又说。
“他那样说的吗?”莉拉脱去安琪儿的连衣裙,把它搭在床架上,然后脱去她的衬裙。安琪儿换上无袖宽内衣和内裤后,爬到莉拉为她掀开的被子下。
“我不想睡,”她执意说,她的眼皮已经下垂。
“行,你只是让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可以起床。”莉拉明白,这孩子几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她把安琪儿前额一绺金色的卷发拂向后面,朝这张天真无邪的脸笑了笑。要喜欢安琪儿是很容易的,她性格开朗,性情温柔。
“你知道他是那样说的。”
但是,加文就不容易打交道。莉拉从床边直起身子,让脸上露出令人愉快的笑容,然后转身面对她的继子。
“我相信你父亲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我认为目前这样安排更好。现在,为什么我们不把你们的东西搬到隔壁房间去呢?”她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提起毕晓普的旅行袋,捡起梳妆台上的钥匙,朝门外走去。当她打开隔壁房间的门锁时,听见加文跟了过来;他没有乾脆不理她,她感到一阵宽慰。不过,这种宽慰是短暂的。
“你就要生孩子了,是吗?”
毕晓普的旅行袋从莉拉突然麻木无力的手指中掉了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她转身望着这男孩。
“什么?”
“我听见他对莱曼先生说,你们是几个月前结的婚。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对不对?”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的脸。
如果毕晓普必须有两个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能都像安琪儿这么小?莉拉心烦意乱地寻思。其中之一为什么必须是这个有着一双警惕的蓝眼睛、爱提出一些令人难受的问题的男孩?当然,她可以说他说谎,但是他很可能会识破谎言。
“你父亲和我是最近结的婚,”她小心翼翼地承认道。
“你就要生孩子了吗?”他以宗教法庭成员和年幼的孩子所特有的那种无情循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是的。”像这种事,对于愿意瞧她一眼的人来说,很快就会变得很明显;否认这样的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那就是你嫁给他的原因?因为你很快就要生孩子了?”
虽然莉拉已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但她还是一下子感到透不过气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对他说,他错了,她的怀孕跟她嫁给毕晓普的原因没有关系。但是,望着那双无论颜色或神情都酷肖他父亲的蓝眼睛,她很清楚。对他说谎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不仅他会识破这个谎言,而且她也许会失去赢得他尊重的机会,更不要说得到他的友谊了。
“我并不认为我嫁给你父亲的原因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地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四个现在是一家人。”
加文脸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在考虑她的话。他穿着一套黑衣服站在那里,那头黑发因他脱去了帽子而乱蓬蓬的,他看上去和其他十二岁的男孩一样,只是她在他眼睛中看到了世故老成的神情。她想起了毕晓普说的孩子们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得很不愉快的话,很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加文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很多。
“安琪儿喜欢你,”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喜欢她。”
“她长得很像我们的母亲。”
“是吗?”莉拉觉得自己仿佛正在一块薄冰上小心行走。“你们的母亲一定非常漂亮。”
“是的。安琪儿不记得她了,可我还记得。”
“你一定很想念她,”莉拉说。
“有时候。”加文耸耸肩,但片刻间,他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令莉拉心碎的悲哀神情。这种神情只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但她很清楚这并非自己想象出来的。
“几年前,我失去了父母。他们是在一场马车事故中丧生的。我一直很想念他们。”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是警惕的,但他唯一的反应是又耸了耸肩。
“你还有父亲,真幸运,”她说,知道自己眼下如履薄冰,好奇地想看到他的反应。他的反应表现为一阵感情的冲动,只是倏忽即逝,使她来不及辨认:是狂怒还是仇恨?
“他不关心我们。”
莉拉注意到他在说那个“他”字时语气加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听见他以别的方式提到毕晓普。安琪儿叫他爸爸时很顺口,仿佛她从小就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是加文只称他为“他”。这个男孩怨气冲天,她早已知道。可是,父亲和儿子之间的鸿沟显然比她意识到的要宽得多。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本来并不打算马上带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她问他。“他打算等我生下孩子后再派人来接你们。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加文又耸耸肩,目光继续停留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莉拉没有被他这种表面上的冷淡所蒙住。
“他告诉我说,你们过得很不愉快,这就是他不把你们留给外公、外婆的原因。”
加文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吃惊。
“在我听来似乎他很关心你们,”莉拉又轻轻地说。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加文是否知道他父亲关心他们对她来说至关重要。迄今为止,这男孩还没做出任何讨她喜欢的事,除非在他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小妹妹的时候。她只是知道,让这男孩明白他的父亲关心他们是很重要的。
“或许是这样。”他又把眼睛转向别处,显然未被她的话所感动,不过莉拉已从他眼睛中觉察到这种渴望,对他的冷淡则没有在意。
“我让你在这儿打开行李包,”她说,心想最好是给他时间去领悟她所说的话。“我不知道你怎样,可我几乎同安琪儿一样精疲力尽。我得躺下休息一小会儿。你可能也想这样做。”
她不等他回答就朝门口走去。当她一只手按在门的把手上时,加文在她后面开口说话。
“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叫你妈妈。”他的声音里含着挑战,当她转身望着他时,只见他扬起下巴,仿佛在重复这一挑战。
难道当一个继母就会有没完没了的问题?难道她的下半辈子就得在与毕晓普的孩子们的外交舌战中度过?她小心地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
“我的确还没年长到可以当你的母亲,”她轻轻地说。“而且我肯定不会蠢到竟试图代替你的母亲。”
加文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猜想他在盼着同她争吵,或者可以说,他甚至需要一场争吵;当她不给他这种机会时,他也吃不准该作何反应。
“安琪儿还小,她也许想叫你妈妈。”他说,试探她的反应。
“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留给安琪儿自己去决定呢?”想到这个问题。莉拉只觉得一阵眩晕,但她仍保持很轻松的语气。
“行。”加文低下头,仔细端详他的鞋尖。莉拉觉察到淡话还没有结束,便在一旁等着。过了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她,那双眼睛和他父亲非常相像,含着好奇的目光,只是没有先前那种警惕的神情。“我叫你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好,莉拉暗想。这是她早该考虑的一件事。
“我想你可以叫我继母,”她慢慢地说。她皱起了鼻子。“这有些拗口,是吗?”
加文点点头。
“如果叫莉拉大娘,那就更糟。再说,在别人听来会以为我是个拄着拐棍、穿着笨头鞋的老妇人,对不对?”
加文又点点头,她发觉他嘴角藏着一丝笑意。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朝妹妹以外的其他人微笑。
“我们为什么不让这件事对我们俩来说变得简单些呢?虽然有些人会不赞成,但我认为你应该只叫我莉拉。”
“行。”他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是她已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因惊诧而睁得大大的,又瞥见那一丝勉强的微笑。等他再大些,他会令少女们伤心的,她暗想。就像他父亲一样。
她不打算让毕晓普使她伤心,当她向外跨入走廊时,她对自己说。
第八章
镇上一半的居民似乎都突然产生了品尝多特·莱曼的烹调手艺的欲望。毕晓普原以为旅馆的餐厅里装不下这么多人,结果,靠着从门厅里拖来的几把椅子,靠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靠着心甘情愿夹着臂肘吃饭的决心,最后每张桌子都饱和并且超员了。大多数用餐者都表现出一心一意享受美食的样子,但是有几个格外诚实的人却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个见,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促使他们放弃家中饭菜的真正原因上,那便是亲眼看看执法长官的新家庭。
毕晓普在椅子上挪动着,发现自己成为这么多人注意的中心,他感到很不自在。以前只有一次他被这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是在一桩枪击事件发生之后。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解皮套里的手枪,这才突然想起他根本就没带武器。他恼火地把手伸向他的那杯咖啡。好奇心不是杀人犯法,他提醒自己。但是他真的开始觉得这也是一种犯罪。
“皱眉头不会有任何用处,”莉拉一边埋头替安琪儿切肉,一边说道。
“你瞧他们那副样子,就好像从没看见过别人吃饭似的,”他低声抱怨。
“他们从没看见过的是你有了一个家庭,”她对他说。她把安琪儿的叉子递给她,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孩子的揩嘴布放得是否合适,这才隔着桌子朝他望来。“你肯定知道他们是会感到好奇的。”
他应该知道的,毕晓普想道。他在许多小镇上生活过,足以知道它们共有的一个特点就是对任何新人新事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六个月前,他到巴黎来担任执法长官的职务,每次他在街上行走,都意识到人们斜着目光,偷偷朝他这边窥视。他们交头接耳地推测他玩手枪的速度是否快得惊人,就像他们所听说的那样,有的人甚至隐约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目睹一番。他知道,在是否雇佣他的问题上曾经有过争执。有人认为雇一个像毕晓普·麦肯齐这样的人物有助于控制小镇上的不法分子,但也有人担心他的名声实际上反会招惹麻烦。
一个个星期过去,他没有向他们公开展示他的玩枪技巧,于是镇上人的兴趣渐渐冷淡下去。他完全应该意识到,他仓促地返回东部带回了妻子儿女,这不可能不使小镇居民产生新的一轮兴趣。好吧,就让他们去感兴趣吧,只要能够保持距离就行。
“看来,这就是我今晚劳累过度的原因喽,”桌旁响起一个轻柔的、微微发颤的声音。毕晓普不禁退缩。他应该知道的。多特·莱曼不仅是一流的闲话专家和出色的厨师,而且小镇上只有她一个人敢于向他发问,她曾经问他的名声是否有夸大的成份,如果没有,那么他到底参与过几起枪击事件。他断然拒绝回答,她对此不以为意,既不道歉,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她矮矮胖胖,身材臃肿,跟她的丈夫非常相像,使人很容易误以为他们是兄妹关系。尽管她有关心他人闲事的偏好,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恶意。她几乎是孩子气地认为,巴黎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她个人的事情。所以,她首先走到他们桌旁也是很自然的。
“我不认为是我的烹调手艺吸引了这么一大群人,”她轻轻笑着说道。“别像鸳鹚歇在木头上那样呆坐着,长官。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家人吧。”
毕晓普把揩嘴布放在盘子旁边,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莉拉,这是多特·莱曼。多特,这是莉拉·麦肯齐,我的妻子。”
“我并没有把她当成是你的一个孩子。”多特又“咯咯”地笑了,同时戏谑地看了毕晓普一眼。“她像画中人一样漂亮,长官。你一直把她藏在哪儿的?”
“我一直呆在宾夕法尼亚,莱曼夫人。根本没有藏起来,”莉拉说着,对那个女人报以微笑。
“是吗,你的这位丈夫几个月前到东部去的时候,却对谁都没提结婚的事儿。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他以前曾经结过婚,更别说还有两个美丽的孩子。如果连我都个知道,就别想有人知道了,”她带着天真的骄傲说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毕晓普继续做着介绍,他又惊又喜地看到加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应该猜到的,他前妻的母亲一定反复向孩子们灌输做人要礼貌大方。
多特表示着她的惊讶,说加文个子多么高啊,和他父亲多么相像啊,她还惊呼安琪儿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这个时候,毕晓普意识到整个餐厅里突然鸦雀无声。没有一把叉子碰响一只盘子。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他们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角落里这张桌子上的对话。他们并不是担心会漏掉什么,毕晓普讥讽地想。你对多特说过的每一句话,很快都会变得众人皆知。
“我明白了,你和毕晓普是在他二月份回东部的时候结婚的。”多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莉拉,显然她认为寒暄打趣的话已经说得够多,现在应该言归正传了。
“是这样的。他来宾夕法尼亚参加我哥哥的婚礼。我们就是在那时互相认识的。”
多特睁大了眼睛。“他只走了两个星期啊。你们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相识,而且结婚?”
“我把她抱起来抢走了,”毕晓普说。他的目光与莉拉相遇,他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确实是把她抱起来放到了他的床上。他觉得仿佛看见她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但是餐厅里光线昏暗,很难看得清楚。
他的插言把多特的注意力又吸引到他的身上。“哦,坐下来吧,长官。你这么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简直使我脑子发木。还有你,年轻人。”她朝加文那边挥了挥手。等他们两个都坐了下来,她才将注意力又转回到莉拉身上。
“真是有点奇怪,你那么匆忙地嫁给了他,结果又呆在宾夕法尼亚,让他一个人回到巴黎。”
“很不巧,当时我家里有个病人,我必须留在比顿。当然,我们也不愿意那样,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口气严肃、诚恳,连毕晓普都觉得自己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多特一向夸耀自己感情细腻、敏感,这时她的眼里闪动着同情的泪花。“哦,这一定非常痛苦,刚刚找到意中人就又被迫分离。”
“是很艰难,”莉拉承认。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隔着桌子朝毕晓普投来含情脉脉的一瞥,使他差点被刚咽下去的一口咖啡呛着。“我很幸运,嫁了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
“是啊。”多特看了看毕晓普,他竭力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等到她把注意力又转向莉拉,他才松了口气。“我希望生病的那个人已经康复了,是吗?”
“哦,是啊。”莉拉递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杜克舅舅已经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了。”
这次毕晓普真的呛了一口咖啡。杜克是道格拉斯最喜欢的那匹马的名字,那是一匹脾气暴躁的阉割过的公马,在婚礼的前一天,它企图撞毁马厩围栏,结果在进攻过程中成功地使肩膀被一颗裸露的钉子划伤。伤口很深,撕裂得很厉害,曾经有人担心那畜生恐怕无法康复了。他的目光隔着桌子与莉拉对视。她带着一派天真的样子看着他,逗得他差点放声大笑。这是婚礼之后的第一次,他们完全以善意的态度对待彼此。
很快,多特就被唤回她的厨房去了,但是,她好像突破了某道一直束缚着大家的无形障碍,别人也开始走到他们桌旁,要求认识执法长官的新的家庭成员。既然她对多特都应付自如,毕晓普知道莉拉不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就只是介绍一下,然后坐下来,看着他的妻子把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迷住。
他不应该对她出色的应变能力感到意外,毕晓普想。毕竟,当她刚刚穿上裙子,盘起头发的时候,就开始扮演道格拉斯家的女主人了。道格拉斯有一次对他说,如果他真的能够进入议会,应该在很大程度上感谢莉拉有能力以自己的魁力征服哪怕最顽固的政客。眼下看着她如何对付科罗拉多州巴黎镇的居民,毕晓普能够相信这一点。
这就是他三个月前认识的那个姑娘,那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那么多情而热烈的光芒,使他忘记了所有关于名誉和友谊的顾虑,一心只想把她占有。那天夜里,她也是穿着绿色衣衫,他记得。衣领在胸口开得很低,深色的丝绸衬托着她乳白色的皮肤,显得格外诱人。他记得那柔软的面料在他急不可耐的手指下撕裂的声音,记得当他脱光她的衣服时莉拉那透不过气来的笑声。
毕晓普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坐在他对面的这个沉着镇静的女人,似乎和他三个月前认识的那个被宠坏了的姑娘有着很大的距离。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她是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姑娘,还是这个坐在他对面,风度典雅地抛洒魅力的女人?
不管她是谁,他要她,他从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要她。现在她属于他了。不管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结婚的,总之现在她是他的妻子了。今晚,一定要使他们的婚姻成为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婚姻。
“你都干了些什么?”毕晓普不敢相信地看着莉拉把安琪儿赶到前面的那扇门里去,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们已经结束晚餐,来到楼上他们的房间里。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谈到如何分配这几个房间。
“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她平静地说。“我让安琪儿和我住一个房间,加文和你住一个房间。”
“我原先可不是这么想的。”
“也许我们应该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莉拉说,她敏感地意识到加文站在一旁听着,那双过于成熟的眼睛好像无所不知。
“我们现在就讨论。”毕晓普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儿子。“上床睡觉去。”
男孩朝莉拉这边看了最后一眼,但是由于光线太暗,她很难看清他眼睛里是流露着怜悯,还是简单地向她表示“我早就告诉过你”。她等房门在加文身后关上,才继续对毕晓普说话。
“我们在圣路易斯的时候就是这样安排的,昨晚在丹佛城里也是这样。”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黯淡,仔细地端详着她。莉拉竭力使自己显得不动声色。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刻,但这并不意味她对此有着心理准备。毕晓普这个人神秘莫测。她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沉默一点点地延长,她终于忍受不住了。
“安琪儿年纪还小,不会照顾自己。你愿意在她睡觉前帮她脱衣服吗?”她问,同时询问地扬起一根纤细的眉毛。
“帮她……”毕晓普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留了一道缝的房门。睡觉前帮那个柔弱娇嫩的小姑娘脱衣服?他宁可给一条活的响尾蛇剥皮。“不,我不愿意。”
“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还怀疑你是否愿意明天早晨帮她穿衣服,或者监督她洗澡。”莉拉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慌,不由诙谐地牵动了嘴角。“指望加文做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所以安琪儿我住一个房间,你和加文住另一个房间。”
毕晓普呆呆地盯着她,觉得十分沮丧,却又无法反驳她的理由。他从来没有想过,安琪儿这么大的孩子除了有东西吃、有地房睡觉的基本要求外,还需要其它的照料。在他的计划中,这个晚上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不管这样想有没有道理,总之他知道她的这种安排除了实用性以外,一定还有别的考虑。
“我明天去看看能不能租一幢房子,”他说,勉强同意了她的安排。
“那太好了,”她以虚伪的欢快腔调说道。
毕晓普看着她,失望得差点发出呻吟。他可不打算整个下辈子和儿子同住一个房间。而且他绝不希望这场婚姻仅仅是个虚名,即使莉拉似乎满足于保持这种状况。也许应该提醒她一下,别忘了最初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眼下的这种局面。
莉拉已经开始转身离开了,毕晓普突然用手环住她的后颈,强迫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莉拉吃惊地尖叫起来。她瞥见了他清澈、碧蓝的眼睛,那眼神里既有冰冷的决心,又有热烈的渴望,这渴望使她的腹部突然敏感地绷紧了。她用双手按住他的胸脯,但他的嘴唇紧跟着向她的双唇压来,于是她便忘记了把他推开。
她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告诉自己,那天晚上是香槟酒使她忘记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使她捏造了一个借口来到他的房间,以满足自己的那份好奇心。一生中只有那么一次,她渴望了解亲吻毕晓普·麦肯齐这样的男人是什么滋味─一那是一个野性而危险的男人;他没有把她看成道格拉斯·亚当姆斯的妹妹,或玛格丽特·亚当姆斯的女儿,或比利·辛克莱的未婚妻。她曾经说服自己相信,是香槟酒和好奇心使她迷失了自我。
毕晓普只用轻轻一吻,就证明她是在说谎。那天晚上,她也许确实喝了太多的香槟酒,而且肯定产生了好奇心,但促使她跟着他走进他房间的,一定还有某种其它因素,比这些更加重要。
毕晓普的胡子微微有些扎人,和他柔软的嘴唇形成一种令人着迷的鲜明对比。她肯定是要将他推开的,莉拉告诉自己。但是她没必要着急。她知道安琪儿还在等着,他们之间除了亲吻不会再有其它,所以她很放心地体会着自己的渴望在胸口慢慢释放。
他的手从她的后颈往上抚摸,手指埋进她的头发,弄乱了她晚餐前好不容易盘起来的沉重的发髻。他的另一只手平放在她的下腰处。当他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里时,莉拉的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改变了亲吻的角度,他的嘴在她的双唇上变得坚硬。当他的舌尖轻轻磨擦她的下唇,要求她报以回应而她又无力拒绝时,她感到双膝瘫软。她轻叹一声,放弃了抵抗,朝他张开嘴巴,迎接他舌头的强行入侵,渴望品尝到他的气味。她把手指蜷缩在他清新的白衬衫的胸部,紧紧靠在他的身上,因为整个世界仿佛在她周围倾斜、旋转。
这就是她拼命想使自己忘记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一种圆满的感觉,好像她有生以来一直欠缺的某一部份突然找到了。这感觉既让人兴奋,又让人害怕。
就在她几乎要在他的怀里融化时,他却猛地停止了吻她。他朝后退去,她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因他的突然撤退而感到一阵茫然。
“你不可能永远躲在孩子们后面,”他对她说道,口气尖刻、刺耳。
莉拉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转身离去。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时,她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九章
莉拉领着加文和安琪儿穿过莱曼旅馆的门厅,朝站在桌子后面、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注视他们离开的克莱姆·莱曼点了点头。她小心不要停留得太久,以免他摆开架势跟她交谈。她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和这位旅馆老板交谈。她的生活中有着太多的秘密,因此与这位小镇上的“闲话专家第一”聊天令她很不自在。只希望毕晓普能够尽快为他们找到房子。
尽管这里面不是没有潜伏着危险。她想起昨晚的情景,想起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个热烈的狂吻,感到脸颊一阵发烫。居然就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厅里!如果有人看见他们……这个念头足以使她不寒而栗。她几乎彻夜不眠,反复思考着所发生的事情,仍然不能明白她怎么会那样忘乎所以地回吻他。不仅仅是吻他,而且紧紧地偎依着他,就像爬山虎攀住墙壁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到一些无聊的破商店里去。”加文的抱怨打断了她的思路,让她松了口气。
“因为那里是与人交往的最佳场所,”莉拉对他说,这时他们踏上了旅馆前面的木板路。
“我不愿意与人交往。”加文对此非常坚决。
“你必须愿意。”莉拉把她的阳伞展开,抵挡耀眼的春日阳光。“既然我们要在巴黎安家落户,就应该认识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人们,”她对男孩子说道。她已经决定,调教她的继子的最好办法就是拿他当一个成年人对待,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成年人了。如果还把他当小孩子对待,肯定是行不通的。“我们需要为自己创造一片空间,也许还需要交几个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他嘟嚷着,冲着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皱紧眉头。
“真是傻话。每个人都需要朋友。你在圣路易斯的时候一定也有几个朋友。你学校里的男同学?也许你到他们家去玩,或者他们上你们家作客?”她谨慎地询问着,努力想像他们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情景。
“我有一个家庭教师。外婆不让我们把别人带回家来。也不许我们上别人家去。她说她不能冒险让我们和不对路的人接触,免得暴露我们的劣质血统。”他用示威般的漫不经心的目光看着她,但眼睛后面却闪现着一丝痛苦。
莉拉的手指紧紧攥住阳伞的把手,真奇怪那根精致的木柄居然没有在她的重握下断裂。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尊敬长者。她当然也希望把这一训条再传给自己的孩子,现在既然她发现自己接管了毕晓普的两个孩子,她就打算以同样的方式教育他们。但是尊敬长者也是有限度的。
“你的外婆说起话来像个愚蠢透顶的女人,”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劣质血统,如果我相信的话,我就不得不说,你应该担心的唯一较差的血统,就是你可能从她那里继承来的。我不能够当面教训她一顿,我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加文的眼睛因为吃惊而睁得溜圆,他瞪着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似的。毫无疑问,她应该为玷污了一颗年幼的心灵而感到愧疚,莉拉想道,但是她无法产生丝毫愧疚的感觉。路易丝·林顿说起话来像个讨厌透顶的女人,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欣慰:幸好毕晓普没有把这两个孩子留给她。
她用坚定的目光盯住加文。“我不希望再听见谁提及劣质血统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默默地又瞪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明白了,夫人。”
“很好。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个小镇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什么。一般来说,最好从商业场所人手。不仅是购买商品,更是为了获取信息,与人交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在商店里与人交往,”加文说道。
“因为人们习惯于聚集在这类地方。另外,我想买一些丝带,把你妹妹的衣服装饰得更漂亮一点。”莉拉低头看了一眼安琪儿,对孩子身上那件朴素呆板的衣服皱起了眉头。类似知更鸟蛋的浅蓝色的细薄棉布很适合她娇嫩的肤色,做工的质量也无懈可击,但是这件衣服的优点仅限于此。“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朴素了。”
“我喜欢丝带,”安琪儿说着,送给莉拉一个灿烂可爱的微笑。
“是吗?”莉拉用闲着的那只手抚摸小女孩的金色卷发。如果加文代表一个难解的谜,安琪儿则代表着简单、透明。莉拉无法想象还有哪个孩子比她更讨人喜爱。
“红的丝带,”安琪儿建议道。“还要买几根给卡桑德拉。”她举起她时刻带在身边的那个破布缝的洋娃娃。
“红的?”莉拉想到蓝裙子上缀着红色丝带的效果,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这样好不好,红的丝带给卡桑德拉,再买几根粉红色的丝带给你?”
安琪儿娇美的下巴表现出坚定的意志。“我喜欢红的,”她说,她的这种固执的性格,莉拉以前曾经领教过一两次。
“我们去看看店里有些什么吧,”她巧妙地说。她真希望能够劝说安琪儿接受一种更加合适的颜色。如果不成……她想象着大红丝带衬托在知更鸟蛋蓝色上的效果,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好了,快走吧。”
她牵着安琪儿的小手,走出木板路,来到灰扑扑的街道上。这巴黎的第二幕场景并不比第一幕精彩。给这个小镇起名字的那个法国人一定害着难以忍受的思乡病,或者就是他具有特别乐观的性格。各种各样木结构的房屋面对着肮脏的街道,她看不出这与那座著名的大都市有任何相似之处。
费奇百货商店的店门上方挂着铃铛,它以欢快而刺耳的声音报告他们的到来。莉拉进门后停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里面的光线。从外面明媚的阳光下走进来,商店内部就显得太昏暗了。费奇商店正是她预期的那个样了。它不像她家乡的商业场所那样乾净、整治,也不像它们那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堆堆的罐头食品和一匹匹的布料混杂在一起,旁边还陈列着一种男帽,类似于毕晓普头上戴的那顶。店铺中央有一只大腹火炉。今天炉子里没有生火,但她可以猜到,在寒冷的月份里,它会提供人们所急需的温暖。在这些大山里过冬一定非常艰难,她想,克制住一阵轻微的颤抖。
也正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商店里确实有不少顾客。一个男人刚买完东西,正在柜台旁付钱,两位年长的绅士耸着肩膀盯住冰冷的火炉旁的一只棋盘,三个女人站在杂乱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的桌子旁边。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又瘦又高、年龄很难判断的男人。
铃铛宣告他们的到来之后,店里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所有的眼睛都转向门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人。莉拉感到加文局促不安地朝她靠近了一点,她咬着嘴唇,忍住一个同情的微笑。她作为政治家的女儿和妹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习惯于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但即便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对于一个甚至从未进过学校的孩子来说,这肯定是一种令人惊恐的体验。但安琪儿显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在店里环顾了一下,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便对她的观众报以一个无比可爱的微笑。
“我想买一根红丝带,”她宣布道,确信别人都会像她一样,觉得这个消息十分有趣。
莉拉即使刻意筹划,也绝对设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打破沉默的开场白了。安琪儿的宣言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令人尴尬的时刻终于过去了。因为站在柜台后面的是费奇先生,所以他就对女孩子说。不管她需要多少红色丝带,他都能够保证供应。那两个老者声音沙哑地笑了几声,又将注意力转向他们的棋盘,那个买完东西正在付帐的男人立刻往他的购物单里又加了一把棒棒糖,赠送给加文和安琪儿。“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夫人,”他说,眼睛看着莉拉。
“真是太谢谢你了,”她说,朝他微笑着。她还不习惯别人指望她做出与孩子们有关的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肯定会克服回过头去看看他们在对谁说话的冲动。
加文和安琪儿到柜台边去拿棒棒糖,这时那三个女人抛下那些按码出售的织物,朝莉拉走了过来。她一眼认出了多特·莱曼,她臃肿的身材包裹在一件装饰繁多的玫瑰红棉布衣服里。那衣服上面堆积着无数的皱褶、无数的花边和彩带镶边,使她的样子活像一个花里胡哨的杂货柜台。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麦肯齐夫人,”她们走近时,她说道。她的问候里含着真诚的喜悦,使莉拉为自己刚才不够仁慈的想法感到愧疚。“我希望你们休息得很好,是不是呢?旅途真是让人疲倦,虽然我始终闹不明白,怎么坐着不动就会把人累坏。”
“我睡得很好,”莉拉言不由衷地告诉她。不管怎么说,她的失眠与旅馆的设备毫无关系。“谢谢你的关心。你们的客房非常舒服。”
“谢谢你。”多特听到她的赞扬,居然高兴得涨红了脸。“克莱姆和我是尽了力的。当然啦,我们没法和东部的那些高级旅馆竞争。这里并不十分需要那一类的东西。我们的大多数顾客所要的只是一片屋顶和一张还算乾净的床。但是我们──”
“我说一句,多特,我想麦肯齐夫人恐怕没有兴趣听你诉说开旅馆的难处。”说话的这个女人几乎和莉拉一样高,但却比她重了至少四十磅。这超出的体重并没有使她变得像多特·莱曼那样臃肿、溜圆,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端庄的风度,这一印象又因她身上那件朴素大方的铁灰色衣服而得到加强。它式样简单、古板,与多特那件装饰过多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使人看了很不顺眼。
“她当然没有兴趣。”多特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猜是因为太意外了,对吧。麦肯齐长官突然带着一家人出现,而我们以前甚至不知道他结过婚,并且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我一般不会那样昏头昏脑地净说废话的,”她说,却没有意识到她现在说的也是废话。
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猛地吸了口气,她无疑是准备攻击可怜的多特的愚蠢行为了,但是第三个女人抢先说话了。
“不要为此担心,多特。你的废话听着使人愉快,胜过有些家伙的咬文嚼字。”她那爱尔兰口音使她的语调充满抑扬顿挫,她那双栗褐色的眼睛温暖而友好,与第一个女人冷冰冰的阴郁目光截然不同。“不要忘记,萨拉,耐心也是一种美德。而且,麦肯齐夫人恐怕不会突然消失,是不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介绍。”
这温柔的批评使萨拉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但是莉拉觉得有趣的是她居然接受了这一批评。多特平静下来以后,便以值得称道的简洁方式介绍她们几个认识。
那个头发乌黑、目光冷淡、嘴唇古板的高个子女人名叫萨拉·斯麦思。“是斯麦思,不是史密斯,”她用冷冰冰的口气解释道。她的丈夫是弗兰克林·斯麦思──也不是史密斯,莉拉推测。她拥有巴黎银行,多特以相当尊敬的口吻说道。莉拉意识到萨拉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尽量表现出很受触动的样子。
另一个女人是布里奇特·森迪。她身高不到五英尺,骨架很小,看上去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倒。只有当你看到她的脸庞时,才会发现她并不柔弱。她的表情是那么生动,她眼睛里的笑意是那么浓厚,顿时消除了你觉得她弱不禁风的感觉。她的头发是一种坦然的胡萝卜颜色,鼻子上公然点缀着几粒不太时髦的雀斑。她身上有一种朴实无华的魁力,使人很难想像她是一位牧师的妻子,但这确是事实。
“森迪牧师,”她说着,皱起带雀斑的鼻子。“你能想象得到吗?我对约瑟夫说过,姓这样的姓却从事牧师行业,真是让人难为情。去做一个抢银行的强盗还差不多,我对他说,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所以就只好这样啦。”
莉拉轻声地笑了,被这个女人的幽默感所打动。萨拉的嘴唇却绷得更紧了,使莉拉简直不敢相信。
“牧师的职业是上帝的恩赐,”她忍住笑说道。“我无法想像它能与抢劫银行相提并论。”
“我相信,肯定有一些抢劫银行的人把他们的行当也看成一门职业呢,”布里奇特冷静地说。“我们不正是为了这个才雇了麦肯齐长官吗?让他保护我们不受存有那种思想的家伙们的袭击?”
“哼。”萨拉的鼻音是时髦人表示轻蔑的经典之作。“我向来不赞成雇一个枪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请狐狸看守鸡窝,太不安全了。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麦肯齐夫人,”她最后勉强敷衍了一句。
莉拉以前认识几个像萨拉·斯麦思这样的女人。她们频繁组织慈善委员会,这是一件值得赞美的工作,但是她们与其说是出于纯粹的公民责任心,不如说是找机会尽情施展她们盛气凌人的性格。她的经验是,最好从一开始就使她们知难而退,而决不能让她们认为可以骑在你的头上耍威风。更不用说她从小受的教育使她无法在别人侮辱她的丈夫时袖手旁观。
“我为什么会受到冒犯呢?”莉拉问道,同时询问地耸起乌黑的眉毛。“是因为你提到我的丈夫是个枪手,或者暗示他可能会有犯罪倾向?”
她是带着和悦的微笑说这番话的,所以那个女人过了片刻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莉拉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多特呆呆地张开嘴巴,看见布里奇特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是她将目光始终盯住萨拉。这个较为年长的女人瞠目结舌,即使一根路灯柱突然向她打招呼,她也不会显得更加惊愕了。
“我……我的意思仅仅是……我并没有暗示……”萨拉发现自己语无伦次,赶紧住嘴。她深深吸了口气,拼命挺直腰板,但仍然比莉拉矮那么一英寸。“当然,我的意思并个是说麦肯齐长官的道德品行不是无可指责的,”她带着刻意表现出来的尊严说道。“如果我的话里藏着其它含义,我真诚地向你道歉。”
她非常清楚她话里的含义,莉拉想。而且,她不折不扣就是想表示这个意思。她是否真的认为毕晓普不够老实是另一个问题,但至少她希望让莉拉感到难受。莉拉心想萨拉可真喜欢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换了其它场合,她也许会冷冷地点点头,告辞而去。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里就是她的家,在一个这么小的镇子里,她来第二天就和别人闹僵也太不明智了。
她强使自己的微笑变得柔和,同时隐去眼睛里的冷淡。“也许我是过于敏感了,”她说。“我们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你知道刚结婚的新娘子是什么心理?”
她的回答给了萨拉一个台阶,使她保全了面子,这真是便宜了她。莉拉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也领会了这一点,那双眼睛里还含有一丝警惕,因为那个女人正在考虑她刚才是否低估了莉拉。在这片刻的沉默里,她们两个人对峙着,进行着无声的较量。首先将目光移开的是萨拉。
“我一定得走了,”她说,飞快地看了她的同伴一眼。“我今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很高兴认识你,麦肯齐夫人。我们一定要一起用茶点。”
“那真是太好了,”莉拉说,语气非常诚挚,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是发自内心的了。
“太好了。”萨拉薄薄的嘴唇蠕动一下,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我和你一起走吧,”多特说。她朝另外两个女人点了点头,目光慌乱地掠过莉拉的脸,然后匆匆跟着萨拉离去。店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时,响起一阵明快而刺耳的铃声。
莉拉心神不宁地看着布里奇特·森迪,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罪了这位牧师的妻子。她看见布里奇特的眼里闪着风趣的光芒,不由松了口气。
“我原以为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不会看到有人能够制服萨拉·斯麦思了呢。”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莉拉说,现在事情过去了,她隐约感到一点不安。
“不要担心。”布里奇特的一只小手挥了一下,消除了她的顾虑。“这是她自找的。而且我相信这对她自己也大有好处。她看到谁软弱可欺,就骑到人家头上去大耍雌威。给她吃点苦头,教她懂点规矩,这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就像我丈夫经常说的那样,谦卑一点绝无坏处。”
“我不敢肯定莱曼夫人同意这个观点,”莉拉说着,想起了多特跟随萨拉离去时的慌乱神情。
“你不要为多特担心。她会明白过来的。她有一个善良的灵魂,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做萨拉的跟屁虫,不会自己思考问题。哦,我的天哪!”她用手打了一下嘴巴,眼睛惊慌地四下张望着,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莉拉瞪眼看着她,感到又吃惊又有趣。“我不记得以前听过这个奇特的说法,”她说,竭力使语调显得平静。
“这是我的奶奶过去经常使用的一句难听的老话。”布里奇特用双手按住面颊,似乎想使脸上的热度冷却下来。“如果约瑟夫听见我说这样的话,准会把我教训个没完没了。尽管我说的是实话,”她突然产生一种调皮的心理,继续说道。“我发誓,如果没有得到萨拉的允许,多特连一口气也不敢喘。而且你可以肯定,她会把她听到的传闻一字不拉地告诉萨拉,所以你对她说话可得小心。”
“毕晓普说她是于尔斯堡以西的闲话专家第二,她的丈夫是闲话专家第一。”
布里奇特的笑声温暖而醇厚,而且对于她这种身材瘦小的女人来说,这笑声似乎过于爽朗。“我一直知道麦肯齐长官是个很懂道理的男人。再加上娶了你这样一位又美丽、又通情达理的女人,他就更不会胡来了。”她冲动地挽住莉拉的胳膊表示友好。“把他的这两个孩子介绍给我。我已经听说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这个男孩子和他爸长得一模一样。我本来以为仁慈的上帝在塑造出你丈夫这么帅的男人以后,就会把模子打碎呢。他毫无疑问应该这么做,为了保护女人们脆弱的心灵。”
莉拉听任布里奇特把她领到柜台前面,孩子们选好了棒棒糖,正在那里等她。她知道她已经找到了一位朋友──布里奇特·森迪,尽管不应该这么早就下判断。
莉拉来到巴黎几乎一个星期了,对于她为自己和孩子们在小镇上确立一个地位的进展情况,她感到相当满意。当然,人们仍然把她看成一个局外人。这一点只有时间才能改变。但是她已经认识了镇上的大多数人,而且在大部份情况下都很受欢迎。她甚至还成功地和萨拉·斯麦思一同吃了茶点,其间她俩没有朝对方说过一句不客气的话──考虑到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况,能做到这点可真不容易。
但这并不是说她们有可能成为朋友,莉拉一边想,一边走过费奇百货商店。不过她们可以维持客客气气的熟人关系,只要她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太多就行。
正如她也许已经猜到的那样,萨拉是巴黎女子慈善基金会的主要推动力量,这个组织与其说是致力于慈善事业,还不如说是为了提高这个矿区小镇的知名度。眼下,基金会正在筹集资金,准备在巴黎银行门前安置大理石柱子。萨拉似乎没有发现,在那座敦敦实实的小房子前面装上一个伪希腊式的门脸是多么荒唐,她煞有介事地解释说,美化一个人的周围环境是改善社区道德风气的重要步骤。拥有这家银行的人偏偏是她丈夫,但她似乎并不因此而觉得这是一项违背公共利益的行为,而其他人大概产生过这种想法,因为三年时间过去,这笔慈善资金仍然少得可怜,离预定数目还差得很远。萨拉自己也这么承认,口气大为不满,就像一位伟大领袖发现其追随者都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一样。
莉拉两天以后想起这件事情来,还忍不住微微发笑,这时她正穿过旅馆的大门。她停下脚步,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门厅里昏暗的光线。
“下午好,麦肯齐夫人。”克莱姆·莱曼从门厅桌子后面他惯常的位置上向她发出问候。莉拉无法想像他是靠什么打发时间的。显然,旅馆的客人不算太多,不需要他时刻在场。另一方面,门厅宽敞的大窗户面对着街道,正适合监视小镇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下午好,莱曼先生。”莉拉打招呼的语气非常友好。尽管莱曼夫妇特别爱讲闲话,但她却渐渐喜欢上了他们两人。他们迫切地想知道──想分享──别人的事情,这其中含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天气真漂亮,是吗?”
“是啊,是啊,”他笑眯眯地表示赞同。“你自己也很漂亮,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
“你知道有哪个女人不愿意听别人说她很漂亮吗?”
他笑得更欢了,微微咧开了嘴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两个孩子呢?”他问,同时看看她的身后,好像希望看见他们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森迪夫人家里。他们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玩得非常愉快,她就提出让他们留在那里了。”
“你就可以清静一会儿了,是吗?”
“确实如此。”莉拉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清静,但是很难做到。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已经非常喜爱安琪儿,而且她认为加文对她的态度也开始缓和,但是她无法否认,难得几个小时的清静简直就像天堂一样。布里奇特也明白这一点,愿上帝保佑她。她把两个孩子留在她家,不仅是为了孩子们好,也是为了莉拉着想。
“有了我的那五个,再多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坚持说道。“他们会玩得很开心,你也可以有一些时间自己支配。如果你不能好好利用这点时间,你可就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莉拉非常清楚应该如何利用从天而降的这段独处的时光。她已经知道,有孩子们在身边,她就简直不可能从从容容地洗一个热水澡。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自己。“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莱曼先生,我希望把洗澡水送到我的房间去。”
他权衡了一下她的要求,那张圆圆的脸庞若有所思。她正在考虑是否需要再恳求一下时,克莱姆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做到。但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烧热水,希望你不介意稍等片刻,我负责办好这件事。”
“等一会儿没关系,”她向他保证,努力使自己的口气听上去不要显得那么感激涕零。“森迪夫人邀请麦肯齐先生和我今晚和他们一家共进晚餐,她让两个孩子晚饭前一直呆在她那里,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子,急于回到她的房间去做洗澡前的准备。
“你倒提醒了我,就在刚才,长官先生来找过你。”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莉拉问,转过身来看着他。在过去的这几天里,毕晓普并不是总想和她呆在一起。除了每天晚上在旅馆餐厅里一起吃晚饭,他们几乎互不照面,这倒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躲避谁,也不想弄清楚,只要能躲就躲吧。他使她产生太多的相互矛盾的情感,使她体会到她不愿体会的感觉,回忆起她不愿回忆的事情。
“他没说有什么事儿,”克莱姆带着明显的失望承认道。“但他一看你不在,就显得有些烦恼。他说叫你在这儿等他。”
“是吗,是他说的吗?”莉拉扬起双眉。在这儿等他?难道他就这么傲慢,居然叫别人传达他的指令,让她乖乖地服从照办?她的第一个冲动是立刻拔脚离开旅馆。她不管自己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只是不希望毕晓普回来的时候她巴巴儿地等在这里。
“还要洗澡水吗?”克莱姆问道,似乎隐约猜出了她的想法。
“当然啦。”莉拉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吃惊的笑容。她可不想让毕晓普破坏她的难得的小小享受。毫无疑问,以后还有机会让他明白,他别想用手指打了榧子就指挥得她团团转。实际上,她敢打赌以后会有很多机会表明她的这种态度。“水烧好以后就拎到楼上来吧。”
如果水不够热,她也许可以把它放在她房间里的炉子上烧开,她一边上楼一边想道。等她再看见毕晓普时,一定要当面把他教训一顿。他必须明白,有些事情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第十章
他需要对莉拉解释一下这里的特殊环境,毕晓普一边大步穿过走廊,一边这么想道。他准备再回旅馆察看一遍,然后就开始把这个该死的小镇整个儿掰开揉碎,一定要把她找到。在过去的几天里,当她和小镇上的人交往时,他一直留意着她。拘留所就位于主要大街的中央,所以要掌握她的行踪并不困难。
比如,这天下午他朝窗外一瞥,正好看见她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费奇商店。当时他正坐在桌子旁边处理日常的文件报告,所以很便于随时注意窗外的情况,了解她从店里出来以后再到哪里去。
结果,有人叫他去解决红色女士酒吧间里两位顾客之间的争执,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争执的起因是他们因为某个在楼上工作的姑娘而争风吃醋。一开始是彼此说些难听的话,很快发展到拳脚相加,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不会惊动毕晓普了。但是他们逐步升级,最后居然动起了刀子,酒吧间的招待赶紧派人去喊执法长官。
等毕晓普赶到现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已经把对手压倒在地板上,正准备割断他的喉咙。如果他不是觉得有必要停下来欣赏欣赏受害者眼睛里恐惧的神色,他很可能就已经得手了。他的拖延使毕晓普有机会用枪柄狠砸他的脑袋一侧,乾脆利索地结束了这场争斗。他把那两个人都拖到拘留所里,扔进一间牢房,给他们时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常发生,《巴黎观察家》上一般不会提及。毕晓普本来也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就在他对付那两个喜欢吵架的矿工时,莉拉居然巧妙地失踪了。
这里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宾夕法尼亚。这里是位于野蛮荒凉的西部中央的一个矿区小镇。这里存在着她大概连想都想不到的危险。其中一个危险就是他想要扳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直到她的牙齿“的的”打架,他阴郁地想。
他打开莉拉和安琪儿住的那个房间的门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眼看去,房间里似乎没有人。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莉拉的一件衣服放在床上;在唯一的一张椅子旁边,放着安琪儿的一双小鞋子,一只朝东一只朝西;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房间里现在有人。而刚才克莱姆说了,莉拉是在这里的,除非她为了避免穿过门厅而通过后面的楼梯偷偷溜走了,不然的话,她肯定会在这里。既然这样,他只需要再看看一个地方,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隔开房间一角的屏风上。他朝屏风走去。
毕晓普曾经听人说过,清洁是最接近于虔诚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论这其中的神圣之处,但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盆里,确实可以说是纯美的化身。尽管她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是你!”莉拉这简单的两个字里含着强烈的恨意,胜过大多数人一连串的恶毒诅咒。
“难道你还指望是别的什么人?”
“当我听见有人不敲门就无礼闯入时,我真不知道这会是谁,”她尖刻地说。“我还以为是某一个罪犯呢。”
“那么你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坐在浴盆里迎接他喽?”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在浴盆边缘,以加强他说话的效果。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静静地呆着,希望那个恶棍会自动离开。”
“没有成功,是吗?”
“显然没有。”
毕晓普用一只拇指把帽子往脑后一推,让目光在她身上可以看见的每一寸肌肤上逗留,但他的愿望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浴盆不够长,她无法伸直双腿,她屈起的膝盖遮住了大半个上身,使他不能够一饱眼福。所能看见的只是她的肩膀,和凝脂般的上半部乳房。够了,这已足以使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这个‘恶棍’居然有房门的钥匙,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移回到她的脸上。她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当然。但是一个绅士居然连门也不敲,就闯进一位女士的房间,我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从不自称为绅士。如果你忘记了这点,请别忘记我们已经结婚了。我猜想这使我有权利经常不敲门就打开房门。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已经结婚了,是吗?”
“当然记得。”莉拉咽了口唾沫,才费力地说道。他凝望她的眼神里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使她说不出话来。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处境很不安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现在就起来。”
她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毕晓普歪着嘴露出一个微笑,使她更加确信这点。“我一点也不介意。需要我拿一条毛巾给你吗?”他殷勤地问道。
莉拉闭上眼睛,气恼地咬了咬牙。浴盆里的水居然没有沸腾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水确实没有沸腾。实际上,它迅速由温热变得冰冷刺骨。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他的臂肘撑在膝盖上,朝她探过身子,看他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准备离开。他的帽子歪戴在脑后,漆黑的胡子下面隐约可见一丝淡淡的笑意,蓝蓝的眼睛里闪烁着诙谐的光芒──他的乐趣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的!──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魁力。该死的他。
“我希望你离开,让我一个人把衣服穿好,”她说,声音因为恼怒而显得不太自然。
“我猜这样做是符合绅士风度的吧,是吗?”毕晓普拖腔拖调地说。
“是的,确实如此。”
接着是一阵紧张的沉默,他们的目光对视着,进行着无声的较量。她不能强迫他按她的要求去做,这点他也知道。从法律上──或者可以说,从道义上──来讲,他都完全有权利留在这里,看着她一丝不挂地从浴盆里站起身来。莉拉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小肚子一阵发紧。她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愤怒和憎恨,然而她无法否认当她想到自己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时,竟隐约感到一丝兴奋。
“别再磨蹭了,”就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毕晓普开口了。他直起身子,把脚从浴盆边缘放了下来,转过屏风的另一边消失了,留下莉拉坐在冰冷的洗澡水里,对自己说她应该感到宽慰而不是失望。
他是个傻瓜,毕晓普听着屏风后面莉拉离开浴盆时发出的溅水声,对自己说道。一个十足的傻瓜,当她突然抽走搭在屏风上面的柔软的亚麻毛巾时,他又这么想道。他应该把她从浴盆里捞出来,抱到床上,永远结束他们之间的这种漫长等待。她在孩子后面躲藏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孩子们在哪里?”他问。
“今天下午布里奇特·森迪照顾他们,”莉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她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差不多大。森迪一家邀请我们今天晚上过去吃饭。我告诉他们说我们很高兴参加。”
“在牧师的家里?”毕晓普考虑着这件事情。他和约瑟夫·森迪及其家人属于点头之交,但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和那个男人坐在一起用餐。一般来说,他觉得与从事宗教职务的人之间保持一点距离更加自在一些。他们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总喜欢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长篇大论的说教。“你下午失踪以后就是去了她家?”
“我没有失踪。我在费奇商店遇见了布里奇特,她建议我和孩子们下午在他们家度过。我们已经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了。”莉拉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似乎忙着做一件需要花力气的事情。也许是擦干身体?想到她甩一条亚麻布毛巾擦过她柔软的肌肤,毕晓普感到嘴唇发干,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认为这也是一个让孩子们结交朋友的好机会。听加文说,他们的外婆不鼓励他们交朋友。她竟然对孩子们说,她不想冒险让他们与别人交往,以免暴露他们的劣质血统。”
她声音里充满怒气,使他听了禁不住微微发笑,尽管他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阵歉疚,真不该把加文和安琪儿留给他那不太慈爱的岳母。
“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所谓的劣质血统,那只能来源于她,”莉拉说,示威的口气里又含有一丝愧意。“也许我不应该说她的坏话,但是,任何对两个天真的孩子说这种混帐话的女人,都不配获得孩子们的尊敬。我只遗憾没有机会当面把这话告诉给她。”
毕晓普发现自己也感到很大的遗憾。那将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场面。他觉得路易丝肯定会发现莉拉·亚当姆斯·麦肯齐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你对两个孩子一直很好,”他慢悠悠地说。这是他早就想说的一句话。
莉拉正在系浴衣上的带子,可是她的手指突然不听使唤,变得慌乱起来。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类似温情的东西,一种他们相识短短几个月以来她很少听到的东西。刚才她因为他在她洗澡时擅自闯入而生气,现在他的声音融化了那点残存的怒气。在他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就很难再生他的气了。
“如果我让……环境影响我对待他们的态度,我就比他们的外婆好不了多少。”她系好腰带,用手拍了拍头发,确定头顶上的那个松松的发髻没有散开。她愿意穿得整整齐齐再出来见他,但她的衣服在屏风的另一边,而她又认为请毕晓普离开房间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就只好这样出去了。浴衣遮盖住了一切,不比她的连衣裙差,她对自己这么说道。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她一边绕过屏风走出来,一边说道。“使人很难──我的天哪,你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毕晓普此刻正站在一扇窗户前面,注视着下面街道上的动静。他没有听清莉拉的话,但她那惊恐的语气使他立刻从窗户边转过身子,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他迅速在房间里扫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有她站在屏风旁边,呆呆地望着他,就好像他的脑袋上突然长出角来了一样。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这些东西。”她伸出一个手指,责备地指点着他。“你为什么要带着它们?”
“我的手枪?”毕晓普不敢相信地问道。他把右手放到佩戴在臀部的那把自动手枪的枪柄上。“你说的就是这个?”
“是啊。你为什么要带着它们?”
“我平常都带着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断然说道。她川极端厌恶的目光看了看手枪。
那似乎不太可能。自动手枪就像是他穿靴戴帽的一部份。但毕晓普仔细一想,就明白她大概确实没有看见他佩戴手枪。他总是把它们摘掉以后再去接莉拉和孩子们吃晚饭,而每天除了那一顿晚饭,他们几乎看不见对方。但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见他带着手枪,也并不能说明她以前就没有看见其他人带过手枪呀。
“巴黎的大多数男人都带着手枪,”他说。
“我注意到了,我认为非常奇怪,你居然允许他们这么做。”
“允许他们?”毕晓普不解地抬起眉毛。
“是的,你允许他们。”她迅速而烦躁地紧了紧腰带。“你是执法长官。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他们不能带着手枪走来走去?”
“我想,我是可以这么做的,”他慢吞吞地说。“当然啦,那样我也许就会受到私刑的惩罚。”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莉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这种惊惧的反应使毕晓普想起了他到旅馆里来的原因,刚才因为找不到她而产生的怒火又开始燃烧起来。
“这里不是宾夕法尼亚。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
“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使得成年男人需要武装自己才能在街上走路。”
“不管需要还是不需要,法律没有规定他们不能带枪,如果要告诉他们不许带枪,我这一条性命是不够用的,”他生硬地说。“这里是科罗拉多,走在那些大街上的人不是你在比顿所熟悉的那些老板和商人。”
“我看不出他们有多大的不同。”莉拉克制住想“哼”一声表示怀疑的冲动。她总是听人谈论西部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先是听道格拉斯和苏珊这么说,现在又听毕晓普这么说。可是就她亲眼所见,巴黎除了尘土稍微多一些,文化气氛稍微淡薄一些以外,和比顿相比并无大大的不同。不管你处于世界上的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都大同小异。“费奇先生看上去和在比顿开店的米勒先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毕晓普看见她的下巴表现出的固执,知道她仍然没有明白。“如果有两个人来抢劫店铺,你认为米勒先生会怎么办呢?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然后要求法律去对付他们?”
“我不敢替米勒先生做主,但这似乎是一种合理的应付措施,”莉拉倔强地说。
“六个月前,两个矿工从山里下来。”毕晓普飞快地说着,希望能够使她明白。“他们以为会找到金矿,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在吉祥龙酒吧间喝了一些酒,便认为他们只差一点点就找到母矿脉了。只要再试一下,就能找到许多金子。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分钱的生活费。我猜他们一定以为抢劫费奇商店是个绝妙的主意。他们可以得到所需要的生活用品,然后消失在大山之中。他们要么不知道费奇就睡在店铺后面的一个房间里,要么就是觉得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大妨碍。”
莉拉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看到他停了下来,她催促道。“后来呢?费奇先生没有受伤,是吗?”
“费奇没有受伤。他举着一根短管猎枪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两人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另一个被我们安葬了。”
“就是那个善良的老人?”莉拉惊愕地瞪着他。这个故事用平淡的口吻叙述,更显得惊心动魄。她原以为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店老板手无缚鸡之力,充其量只能拍死几个苍蝇。“今天我带孩子们到他的店里去时,他是那么和蔼可亲。”
“那个‘善良的老人’早在我们两个出生以前,就在这片大山里套河狸子,”毕晓普对她说道。“他参加了一九二五年的美国首次军事集会。不久以后,他娶了一位克劳族①姑娘,并和她的族人一起生活了几年。她去世后,他在部队里当了一名侦察员。当他对这项工作厌倦以后,就干了一段时间矿工,最后安定下来,开了一个店铺。”
“费奇先生?”莉拉提高了声音问道,口气里充满怀疑。她简直无法把他刚才告诉她的那些事情与她认识的那个男人联系起来。
“这个小镇上的许多人都有着类似的经历,”毕晓普对她说道。“安分守己、满足现状的人是不会到西部来的。有好几个隐姓埋名的人以前是很出名的;有的人在国内其它地方是受到悬赏通缉的。大多数人都还是不错的,但并非全部,绝非全部。这个小镇与你以前熟悉的地方大不相同。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雇佣我这样的人来维持秩序。我不希望你再像今天下午这样失踪了。”
“我没有失踪,”莉拉立刻反驳道。他说的话令她震惊,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允许他对她指手划脚。“我在牧师的家里。我不认为我在那里会有什么危险。除非你准备对我说,他是被三个州通缉的杀人犯,或者是一个谋杀团伙的秘密首领。”
毕晓普听了她这种恼火的口气,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笑意。他欣赏她的优点之一就是她的这种志气。她甚至敢于操起一只水桶与魔鬼搏斗,只要用起来顺手。也许当他突然发现她不知去向时,他的反应确实有点过火。这里不是宾夕法尼亚,但也并不是旧金山的野蛮海岸。他只是不习惯为其他人牵肠挂肚。他发现自己突然又成为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这使他变得有些神经过敏。
而且,当她只穿着浴衣站在他面前时,就很难再继续生气了。那件蓝色的丝绸浴衣从她的颈项一直遮盖到优美的足穹。即使她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也不会遮掩得这么严实。但是那沉甸甸的丝绸浴衣下面没有衬衫,没有层层叠叠的衬裙和内裤──除了那一层丝绸之外,他的手和她柔软的肌肤之间没有任何别的障碍。
“就我所知,约瑟夫·森迪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受到通缉,”他心不在焉地说,试图把注意力转到谈话上来。
“那确实令人感到放心,”莉拉带着强烈的讽刺说道。
“不是这个问题。”他的目光游移到她的浴衣勾勒出她丰满乳房的地方。他可以看到她的乳峰把深色的丝绸浴衣顶得高高隆起,他突然回忆起他用手掌抚摸它们时的那种鹅卵石一般坚硬的感觉。
“那么是什么问题呢?”她不耐烦地问。
他怎么还能记得呢!他脑子里只想着她几乎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别的事情早被抛到脑后。但是她仍然急躁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问题是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说,心里明白这并不是他预先设想的威严的结束语。
“我会记住的。”她略带困惑地望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谈话并没有朝她预料的方向发展。“你擅自闯入我的房间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没有擅自闯入,”他辩解道,但是他对谈话已经失去了兴趣。“孩子们在森迪夫人家要呆多久?”
“她说他们可以一直呆到六点钟我们去吃晚饭的时候。我认为我本来应该徵求一下你的意见,再接受她的邀请的,”她勉强承认自己的做法不妥。
“没关系,”他神思恍惚地说。他更关心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想去操心待会儿要和牧师共进晚餐的事。“这么说,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单独在一起。”
像一只母鹿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危险,莉拉猛地怔住了。刚才他们谈话的时候,她几乎忘记了两人的处境是多么便于亲热。现在毕晓普温和的话语提醒了她,使她想起自从孩子们来了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面对。她那绿莹莹的大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她在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些什么,使她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更可怕的是,她不仅在他眼里看到了饥渴的欲望,而且她感到这种欲望正在自己腹部产生共鸣。
他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她变得这么……这么淫荡?难道结婚以后,对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望就不算是罪恶了吗?
她努力使自己移开眼光,她的手指又一次紧了紧浴衣的腰带。她突然无奈地感到,她实在穿得太单薄了。
“也许你最好离开,”她说,语调不是十分平稳。
“也许我不该离开。”毕晓普用手捏住她的胳膊,强迫她重新面对着他。“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还没有一个新婚之夜呢。”
“现在是大白天,”她提醒他道,口气大为震惊。“你的意思不可能是──”
“为什么不呢?”他的拇指掠过她的手腕内侧,莉拉的脉搏突然跳得又急又快。“法律没有规定男人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和他的妻子做爱。”
她应该脱身离去,她对自己说道。她不应该允许这一切继续下去。然而她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似乎被毕晓普拇指的有节奏的抚摸,被他眼睛里透出的灼灼蓝光所催眠了。
“我想看着你,”他说,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想在你接纳我进入你的身体时注视着你的脸。记得吗?”
莉拉感到她的呼吸仿佛突然被人剥夺。她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人居然会说出这种令人震惊的赤裸裸的话。比他的话更糟糕的是,往事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这些记忆是她三个月来拼命压制的。记得吗?她一直未能忘却。
“我想──”她出气不匀地说。
“你想得太多了,”他说着,把手从她的手腕挪到她的胳膊上,把她拉近一些。
“这是不对的。”他离她这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可以闻到他身上肥皂和阳光的清新气味。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下腰处,把靴子插进她赤裸的两只脚之间。莉拉抬眼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是这么高大,这么强壮。相反,她感到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赢弱,这种感觉是她所不熟悉的。
“没有什么不对,”他反驳道。“你是我的妻子,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丈夫,你也需要我。这里面没有丝毫不对的地方。”
莉拉刚把眼睛闭上,又猛地睁了开来,好奇心战胜了羞涩。几年前,就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她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到辛克莱家去。穿越两户人家之间的田地时,她经过了那个小池塘。比利刚才一直在游泳,此刻正在穿衣服。
她不等他看见自己,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屏住呼吸呆在那里,直到听见他快活地吹着口哨,踏上回家的道路。他刚离开,她就撒腿往家里奔去,一路上把裙子高高撩起,如果这副样子被人看见,她准会挨一顿好骂。她径直跑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头扑在床上,紧紧闭上眼睛,以便更清楚地回忆刚才匆匆瞥见的比利的赤裸的胸膛。这种回忆足以使她面颊涨得通红,心跳加快一倍。
尽管好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但她永远不能忘记她曾经看见过她未来的未婚夫的身体,以及这曾经给予她怎样的感受。从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她的脑海里始终珍藏着那副画面,并以为男人的身体就是那样的。此刻,看着毕晓普把他的白衬衫褪到胳膊上,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有多么愚蠢。比利当时只有十七岁,差不多还是一个少年。毕晓普则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他浑身肌肉结实,与比利狭窄的胸脯和细长的手臂有着天壤之别。
“看着我,”他说。
除了看着他,还能做什么呢,莉拉恍恍惚惚地想。他充斥了她的视野。她沉醉在他英气逼人的蓝眼睛里,忘记了怎样呼吸,忘记了怎样思考。
①北美大平原的印第安民族。
第十一章
莉拉走出旅馆,踏上木板路。黄昏给小镇蒙上一层暮色,使现实的利刃变得柔和,也使那些虚门假面的房屋平添了一种白天所没有的厚实凝重。
“你好像很着急,”毕晓普跟在她身后出门时说。
“去晚了不礼貌。”她假装专心整理绕在手腕上的提包带子。
“个过五分钟的路,就是爬着去也来得及。”
“那可就大出洋相了,你不觉得吗?”这么回答他的俏皮话,的确有失幽默,但她现在没有逗乐的情绪。至少不会被她丈夫的话逗笑。然而他确实是她不折不扣的“丈夫”,她想着,关于下午的种种回忆都涌上心头。她被相当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妻子,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更糟糕的是,两次她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好像这还不够似的,克莱姆来找毕晓普的时候,正撞上他在她的房间里。
“你是否还在为我去给克莱姆开门而心烦意乱?”毕晓普问,他一眼窥破她的心思,目光之锐利使她感到不安。
“发现你那样在我房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低声咕哝,手里还在不停地摆弄提包带子。
“我觉得他根本不会多想。我穿着衣服呢。即使我衣冠不整,我想他也不至于十分惊讶。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提醒她。
好像生怕她会忘记似的,莉拉想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印着他占有的痕迹。她的教养告诉她不该去想的那些部位现在变得十分敏感,而且她开始以一种过去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感受自己的身体。他被克莱姆唤出去以后,她用海绵擦身洗了一个冷水澡,但无论用多少肥皂和清水,都洗不掉他的抚摸留下的记忆。还有她自己充满激情的回应。
“是你告诉我莱曼先生爱传闲话,我还以为,对于他发现你在我房间后的反应,你会比我更关心呢,”她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有些装腔作势。
毕晓普用手托住莉拉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她猛地一怔。在苍茫的暮色中,他碧蓝的眼睛清澈逼人。“只有你才认为我在你的房间会成为新闻。如果有什么事情会引起议论的话,那只能是我们分室而住的事实。如果你那么担心会引出闲话,也许我们应该把孩子们安置在我的房间,然后我搬到你屋里去住,”他温和地低声说道,用大拇指轻轻摩擦她的双唇,那两瓣被他吻过的嘴唇微微红肿,十分敏感。“那样一来,你就不会担心当克莱姆发现我们同在一室或同床共枕时,他会有些什么想法了。”
他的话里无疑包含着一种色情的威胁。他的触摸提醒她,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对于他出现在自己床上并没有表示反对。莉拉抬头凝望着他,沉醉在他的眼神里,整个身心都在体会他的拇指轻压她下唇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微微倚向他,随着内心深处涌起的渴望,全身都变得柔软顺从。她故意移开目光,偏过脸去,躲避他的抚摸。
“我认为,改变我们的安排并非上策,”她说,仍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孩子们已经安顿妥当,没有理由让他们来回折腾。”
这种说法充其量只是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但毕晓普没有争辩,接受了她的意见,使她大大松了口气。他只是说,“反正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
“是啊。”莉拉说,心中却不以为然。住在旅馆里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克莱姆和多特的监视之下,而搬进一所住房则意味着,她将与毕晓普同居一室。有了今天下午的经历,与毕晓普同居一室比她原先想象的更加危险。抵制他的欲望是一回事,而抗拒她自身的欲望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仅仅以一个眼神、一个抚摸,就能使她忘记一切,只想被他拥在怀里,这使她很不喜欢。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便对比利也不是这样。而她是爱比利的啊。
在往森迪家去的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街上与几个人擦肩而过,但谁也没有停下来说说话的意思。除了酒吧,大部份店铺都已关门,而那些酒吧离最热闹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小时。小镇一片安宁。莉拉希望自己也能心静如水。
与宾夕法尼亚她家乡卡彭特牧师的优雅的石宅相比,巴黎牧师的住屋显得截然不同,白漆已经开始褪色,一面绿色的百叶窗歪歪斜斜地挂着,那是因为布里奇特的大儿子想把窗户当作扶梯,攀到屋顶上去。
卡彭特牧师一直深为其石宅周围的美丽花园而感到自豪。那些花园由他的一位前任创建,但他认为有责任对其加以改进,于是他开辟了一个低于地面的玫瑰园,并在玫瑰园和宅院之间修了一条雅致的枫树小径。当然啦,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他谦恭地强调。
约瑟夫·森迪也是一位植物爱好者,但他更喜欢研究自然环境中的植物。从春到秋,他利用大部份余暇时间,走遍了附近的崇山峻岭,为本地的植物写生,观察它们的生长习性。布里奇特曾经很骄傲地给莉拉看过他的一些素描。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能再现叶子和花苞的每一个微妙之处,黑白的素描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花株。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栽种和侍弄那种传统的花园。森迪家最接近正规花园的东西,是正门附近占据显赫位置的一棵有些蓬乱的蔷薇树,那是布里奇特的作品。
那棵蔷蔽,是布里奇特的母亲千里迢迢从爱尔兰带进美国的插枝繁衍出来的后代。布里奇特手里捧着那些插枝,把它们从波士顿带到野性的西部来,装点她的家园。这棵蔷薇在如此严酷的新环境中得以生存,使莉拉对自己的未来增加了一些信心。自从布里奇特给她讲过蔷薇的曲折来历之后,莉拉就觉得自己与这棵树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因此每次路过,她都专门送给它一个爱怜的微笑。
但是今晚,她却顾不上它了。今晚,她的心思都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身上。毕晓普推开门,又向后退了一步,让她先进。莉拉走过他的身边,努力不使裙边蹭到他的身上。他也许感觉到了她想要保持距离的意图,但并未加以理会,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他把手稳稳地放在她的腰际。
仅此轻轻一触,就像火焰灼透了她的层层衣衫,令她的肌肤禁不住发颤。使她感到庆幸的是,他们刚踏上屋前的台阶,门便猛地打开,两个孩子跟着冲了出来。一个是布里奇特的女儿,名叫玛丽。另一个是安琪儿。玛丽五岁,红头发,淡褐色的眼睛,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在安琪儿的金色卷发和温柔的蓝眼睛衬托之下,玛丽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
莉拉把孩子当借口,弯腰去抱安琪儿,逃脱毕晓普的抚摸,安琪儿那么热切地扑进她的怀里,使莉拉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不少。在她纷乱的生活中,只有安琪儿鲜明、亮丽,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她已经开始像热爱亲生女儿一样热爱这个小女孩了。加文不愿与她亲近,最多也只是谨慎地对她表示承认。而毕晓普……哎,她甚至无法准确描述她跟丈夫之间的关系。然而安琪儿欣然接受了她的新继母,对她那么亲切、那么热忱,简直叫她无法抗拒。
“你今天玩得高兴吗,安琪儿?”莉拉站起身。
“高兴。”安琪儿兴高采烈地点点头。“玛丽和俺玩娃娃来着。”
“玛丽和我,”莉拉一边纠正,一边帮她拂去前额上一绺散乱的卷发。
安琪儿不解地皱起眉头。“可你莫在那儿呀。”
“没在那儿,宝贝儿。你没在那儿,”莉拉替安琪儿拉直褐色裙子上的腰带。
“我在那儿来着,”安琪儿说着,看了继母一眼,那目光仿佛对继母的智力感到怀疑。
毕晓普放声大笑,莉拉决定另找时间教她语文。
“你当然在那儿啦,”她轻快地说道。“我很高兴你今天下午玩得开心。”
“我很开心。”安琪儿关切地看着她。“你也开心吗?”
孩子天真无邪的发问,使莉拉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顿时飞红了面颊。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毕晓普,却无法阻挡他的声音传入耳中。
“怎么样,莉拉?你今天下午开心吗?”他的语调里充满恶意的挑逗,好像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毫无疑问,他确实知道,该死的。想到他的背上还留着她的指甲印,她没法对他的话佯装不懂。没有保险的办法回答他那带刺的提问,她只好选择了最合理的对策──置之不理。
“让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帮森迪夫人干点活儿,”她说着,向玛丽伸出手去。
“妈妈叫我们躲远远的,别靠近厨房,”玛丽说着,以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所特有的自信握住莉拉的另一只手。“她说我们是一对讨厌鬼,还说,要是我们不滚出她的厨房,她到明天早晨都做不好晚餐。”
“讨厌鬼是什么?”安琪儿问,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画满了问号。
“我猜就是你和玛丽,”莉拉说。“我们为什么不想想,看能不能给你们俩找点有用的事情做做?”
毕晓普从来都不是经常光顾教堂的人。他并非跟上帝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是觉得没必要通过去教堂而把他同上帝的关系变得形式化。他最后一次踏进教堂时,年纪比加文还要小。他在去参加礼拜的路上,逮到一只青蛙,就把它装在口袋里保存。在礼拜仪式进行中,青蛙逃了出来,正当克利里夫人开始弹奏“捆麦谣”的第二通合唱时,它跳上了钢琴的琴键。青蛙本身倒没做什么,主要是那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造成了教堂里一片混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免不了被带到柴禾间去。
那个牧师是个毫无幽默感的人,将整个人类视为一个翻滚着罪恶的大锅,并将毕晓普视为这种理论的一个有力证据。牧师第二天造访了麦肯齐家。他要求得到──并且确实得到了──毕晓普的道歉。他还要求亲自公开惩罚毕晓普。孩子的父母拒绝了第二个要求,牧师便开始详尽地述说罪恶的种种报应,以及姑息罪恶的危险。但毕晓普的父母没有让步,牧师只好灰溜溜地走了,离开前还朝毕晓普这边狠狠盯了几眼。
从这件事情中,毕晓普学到好几个教训:屁股上那层裤子根本挡不住山核桃木手杖的重笞;他天生就不适合去教堂;献身上帝的人并不一定仁慈宽厚;还有,永远不要把青蛙带进教堂。
一晃二十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位牧师的桌边。他强忍着才没有伸手检查口袋里是否装着活蹦乱跳的青蛙,那感觉就像一只公牛闯进了瓷器店,或者一个罪人来到教堂。他环顾四周,以为会遭到非难的眼神,却只碰上了女主人的目光。
“再来块饼乾吧,长官?”布里奇特端起碗邀请他。
“不,谢谢你,森迪夫人。”
“那么来点儿炖菜?”布里奇特提议。“炉子上还有很多呢。”
“我不──”
“饶了这个可怜的人吧,”约瑟夫温和地吩咐妻子。“他还没来及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呢。”他瞥了毕晓普一眼,虽然嘴唇依然保持严肃,可那双黑眼睛里却露出了微笑。“我妻子相信,如果每个人多吃点东西,世界上的一切问题就都引刃而解了。”
“你不会否认,饥饿是当今世界许多问题的核心,是不是?”布里奇特问她丈夫。“一个人肚子空着,必然不满。一个不满的人就有可能到处惹事生非。只要你睁大眼睛,就会发现这种现象比比皆是。”
“哦,你肯定不用担心你的饭桌上会有人起来惹事生非,”约瑟夫对她说,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你唯一需要操心的是他们到底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你就尽管嘲笑吧。”布里奇特嗤之以鼻。“可这十五年来,我从不记得你哪一回拒绝添两次饭菜。”
“罪名成立,”约瑟夫轻声笑着承认。“我当然可以用自己来证明,饱食之腹对于人的满足大有裨益。但这不能说明我们的客人想把自己填得像一只圣诞鹅,我亲爱的。”
听着那对夫妇的调侃,莉拉心想,不知在自己的婚姻里能否得到这样的轻松和谐。会有那么一天吗,他们俩也能像布里奇特和约瑟夫一样谈笑风生?很难想象。她偷偷朝桌子对面的毕晓普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她。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的凝视中有一丝疑虑,使她怀疑他刚才是否转着和她同样的念头。他是否也在思考未来,对他们仓促的婚姻进行反思?
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桌子顶端乔治坐的地方。乔治是五个孩子中间最小的一个,坐在母亲身边。他还不满一岁,样子胖乎乎,小脸粉嘟嘟的,可爱之极,而且小家伙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他坐在一摞书上,一块擦碗的抹布围住他的身体,从胳膊下面绕过去,拴在椅背上。他挥舞着勺子,就像一个江湖术士攥着一瓶蛇油那么起劲,嘴里还不停地尖声怪叫,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天哪,乔治,你还懂不懂规矩?”布里奇特温柔地责备道。“你这样对着饭桌乱喊乱叫,让我们的客人以为我养了一个粗野的印第安人呢。”
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乔治得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看来他根本就没把妈妈的责备放在心上。
“他像是一个非常快活的孩子,”莉拉注视着布里奇特熟练地把一勺土豆泥送进他嘴里,说道。
“他呀,是个被惯坏了的小伙子。不是吗,我的小宝贝儿?”布里奇特擦去他下巴上的土豆泥,看到儿子咧着塞满食物的嘴巴在笑,不禁无限爱怜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桌子下面,莉拉把一只手放在她依然平坦的腹部。她居然怀着一个孩子,这仍然像是不太可能。再过几个月,她就是一位母亲了。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教她害怕。现在看着乔治,她第一次感到期盼的痛楚。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显得特别可爱迷人。她不会愚蠢地以为,婴儿永远是乐嗬嗬的小天使,可是……
一直静静坐在莉拉身旁的安琪儿,似乎准确读懂了继母的心思,正好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莉拉要生小娃娃了,”她欢快地说。
顿时,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莉拉,她的脸涨得通红。安琪儿宣布的消息并不教人难堪,她告诉自己。她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保密。但她总是觉得,布里奇特和约瑟夫仅仅从她的表情就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她的孩子是未婚先孕。安琪儿不等别人发表任何评论,就又开始自说自话。
“我喜欢小娃娃,”她说,打破了即将引起尴尬的沉默。“我长大了要生一百个。”
她夸张的口气令大人们忍俊不禁。“那我可要为你的丈夫祈祷了,”约瑟夫逗她说道。“这么一大家子,他可要忙坏了。”
“我要嫁给乔伊①,”安琪儿平静地说。她朝小约瑟夫甜甜一笑,后者由于害羞而涨红了脸。小约瑟夫十二岁,继承了母亲的红头发和父亲的恬静性格。安琪儿从与他认识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看成自己的私人财产。
席间又是一阵哄笑。莉拉看着继女,不禁想道,也许小约瑟夫真的应该开始寻找挣钱的路子,准备养活那一大群孩子。如果她对安琪儿还有更多的了解,那便是在这孩子甜美的外表下面,有着钢铁一般坚定的意志。十五年后,如果她仍然对小约瑟夫情有独钟,就一定能够得到他,莉拉对此深信不疑。
潜伏着尴尬的时刻过去,谈话继续进行,没有人再提起莉拉怀孕的事情。晚饭过后,莉拉坚持要帮布里奇特清理碗碟。虽然她从小被仆人伺候着,而且一直认为将来会拥有自己的仆人,但她母亲也教会她如何在没有仆人的情况下操持家务。她也许没有洗过多少碗碟,但她知道怎么洗,正如她知道怎么洗衣服、擦地板,以及如果必要的话,怎么自制肥皂来进行清洗工作。
她和布里奇特一起干活,亲热地聊天,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而不是才短短几天。与布里奇特的友谊虽然刚刚开始,却帮助莉拉排解了许多乡愁。起初,突然离别亲友来到两千英里以外的这个地方,莉拉是那么想家。而这天晚上结束时,她已经觉得轻松而平静了。
回旅馆的路上,安琪儿滔滔不绝地历数她白天的冒险活动,大大活跃了气氛。她大部份时间都是和玛丽一起玩耍,但莉拉从乔伊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猜测,她一定在未来的丈夫面前着实表现了一番。加文跟平常一样,几乎一言不发。直接问到他时,他就耸耸一只肩膀说,他还是挺喜欢森迪一家的。从她这位沉默寡言的继子嘴里说出这话,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
莉拉与毕晓普在一起还是感到不自在,但只要有孩子们在场,她就觉得安全。他已经同意让房间的安排保持原样。她只想确保他们不再像今天下午这样单独相处。在她自己想清楚几件事情之前,她可不愿意再像那样毫无防备地被人撞见。
毕晓普对于孩子们在场同样感到庆幸。他十分渴望把妻子抱回床上,可同时他又隐约意识到这种欲望的强烈程度值得警惕。如此渴望得到某种东西,必定会带来危险。这会使一个男人变得易受伤害。
他们在莉拉的门前分手,尽管彼此都很敏感、在意,但谁也不想表现出来。
“这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个月,”毕晓普一边开锁,一边说道。“比特·莫尔顿找到一个银矿脉以后,建了这所房子。他打算把女朋友从波士顿接来,可派人去接她的时候,她却写信来说已经嫁给了别人。这里一直没人住过。”
“莫尔顿后来怎么样了?”莉拉跨过门槛,轻轻提起裙子,以免蹭着地板上的尘土。
“他喝醉了酒,在一次玩牌中输掉了他的银行,然后离开镇子,去了内华达。”他把门开着,让阳光洒进蒙着灰尘的房间。
“可怜的人。他一定很爱她。”
“他是个傻瓜,”毕晓普说得很平淡。“他已经近十年没见过她了。”
“他仍然爱她就是傻瓜?”莉拉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疑问。
“他并不是爱她、那么多年之后,他已经不了解她。他爱的只是某种记忆。”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觉得,真正的爱情经得起很多磨难,包括漫长的离别。”
她语调里带有一丝忧郁,使毕晓普突然记起曾与她订婚的那个小伙子,那个死去的男子。她是不是想起了已故的未婚夫?
“如此说来,这就不算是真正的爱情了,对不对?我们很幸运,比特在发现这点之前造好了房子。”
莉拉似乎有些震惊,或是因为他的语调,或是因为他对另一个男人的失恋表现出的淡漠。毕晓普避开她眼中的疑问,大步跨进屋子,推开一扇窗户,放进来一阵清风。他转过身,挑剔地看了看屋内。
“他还为她置办了家具,这些都是从丹佛拖上山来的。”
“这样就简单多了,”莉拉说着,用手指划过一个小茶几上的灰尘。“现在这房子归谁所有?”
“银行。他们以银矿的价值为抵押,借给比特一笔钱。比特离开后,弗兰克林·斯麦思掌握了抵押权。在巴黎,很少有人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所以它就一直空着。拖家带口的矿工并不多。”
他说话的当儿,莉拉轻轻把盖在一张带弹簧的高背椅上的床单掀开一角,仔细打量那张椅子。毕晓普注视着妻子,深切他感到,虽然这所房子以当地的标准衡量还算不错,可是与她出生和成长的那座大宅院相比,却有天壤之别。看着她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他想,如果她根本看不上这所房子,他是丝毫不会感到奇怪的。她毕竟是费城亚当姆斯家的莉拉·亚当姆斯。尽管她已改姓麦肯齐,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本性和特点。
“租金包括家具吗?”她回到客厅,问道。
“包括。”
她把盖在沙发上的床单完全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退后几步,端详着它。毕晓普看着沙发,不禁想起摆放在河道老宅里的那些世代相传的精美家具。两相比较,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并非安娜女王时代的,”他说。
“我倒不是特别喜欢安娜女王,所以就把你这句话听成是夸奖。”她把沙发打量够了,转过身子,又将屋子最后审视一遍,才看着他说道:
“租金合理吗?”
“还算合理,”他说,很惊讶她居然问这么现实的问题。他还以为她压根儿瞧不上这所房子呢。
“当然啦,需要彻底打扫一下。”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看满屋的尘土和肮脏的窗户。“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这里挺合适的。莫尔顿先生也许对女人看走了眼,但对房子倒是蛮在行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打扫?”
“什么时候都行。”看到她这么爽快地接受了这座房子,毕晓普大为吃惊。看样子,她还对它挺满意的呢!
“好的。我需要到费奇商店去买些东西,”莉拉说出自己的想法。“涂上一点家具上光蜡,再换上几幅新的窗帘,你就会发现这里完全变了样儿。”
他凝视着她,觉得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了,甚至比他感觉到的还要少。
就在莉拉打扫房子的时候,那个念头突然产生。当年,比特·莫尔顿要么打算立刻成立家庭,要么认为建房子时应该多为将来考虑。这座房子不仅有客厅和宽敞的厨房,而且还有四间大小不一的房间,显然可以用作卧室。最大的卧室里放着一张相当豪华的械木床架,还有配套的梳妆台和衣柜。安琪儿立刻宣布,那间最小的卧室属于她了,因为她喜欢那扇仅有的窗户外面的远山景色。加文表示睡在哪里都无所谓,莉拉便将紧挨他妹妹的那间屋子分给了他。
这样一来,还空出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没有放置家具,使她想象不出当初莫尔顿先生打算拿它派什么用场,但由于它的位置紧靠大卧室,似乎顺理成章应该成为婴儿间。如果她稍稍眯起眼睛,仿佛就能幻想出屋里的情景:窗户上挂着柔软的方格花布窗帘,墙边放着一只摇篮,旁边也许还有一张摇椅。
她把手按在腹部,嘴角露出一丝憧憬的微笑。这个孩子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真实了。她几乎可以看见她自己坐在那张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这副画面的轮廓有点模糊,但它甚至比几天以前清晰多了。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再过几个月之后他们才需要婴儿间呢。至于目前,这房间可以暂时让它空着。
莉拉刚要离开房间,那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她脑子里进行着新的构思,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太完美了。而且很现实。当她想到不知毕晓普是否赞成她的意见时,笑容隐去了。不过,如果她将这作为一个“既成事实”告诉给他,他肯定不会提出异议。是的,这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她的下巴显出拿定主意的神情,翘起脚尖,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裙摆沙沙扫过刚刚上过蜡的地板。毕晓普叫她随心所欲地布置房间,还说他对家具摆设一类的事情没有任何意见。她这是在照他说的话办。
看见莉拉对房子进行的改造,毕晓普着实大吃一惊。经过短短几天的忙碌,她占领了这座空房子,并把它变成了一个家。地板刚刚涂了蜡,窗户上挂着窗帘,每件家具都是一尘不染、光洁如新。那只大炉子新刷了一遍黑漆。其中一个炉头上放着一只铸铁荷兰烘箱,里面飘出烤肉和土豆的浓郁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盘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搁板上,甚至还有一把野花插在一只玻璃罐里,放在桌子中央。
在桌上摆着鲜花的房子里生活,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也喜欢在家里摆放鲜花,但她偏爱的是玫瑰花,插在水晶花瓶里。他无法想象伊萨贝尔采摘野花,然后把它们插在一只水罐里。考虑到莉拉所受的教养,他以为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野花就在那里,骄傲地挺立在厨房桌子的中央。
看来,对这第二个妻子,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在寻找莉拉。当天早些时候,他替她把行李拿了过来,看来她一直在忙着拆开箱包。每件家具的表面都铺着带花边的小垫布。沙发和椅子靠背上都套了套子。客厅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只轮廓迂回曲折的瓷钟,一对银烛台分置两边。这里也挂了新的闹市,是简单的平纹细布,敞开着让晚春的阳光洒向新擦亮的地板,照出木质的纹理,使之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他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他发现自己正沿着走廊,向几间卧室走上。莉拉在那间最大的卧室里,正俯在床上抻平铺在褥垫上的一条亚麻床单。毕晓普停下脚步,欣赏这一幕情景。尽管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还是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出现。
“你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他走进房间,把帽子放在高高的五斗橱顶上。“我不是故意想来吓唬你的。”
“没关系。我只是在考虑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衣服做工简单,只在手腕和脖颈处点缀了一些最朴素的花边。衣服颜色是柔和的奶黄色,仿佛像征着春天的时光。夕阳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蓬勃的火焰。她举起一只手,把一缕散落的卷发拂到脑后。他知道她并非故意搔首弄姿,但这个动作使她丰满的胸部曲线和纤细柔和的腰身显得格外醒目。她很美,很诱人──而且是属于他的。
“我没有听见你进来,”莉拉说着,用一只手持平裙子。她尽管穿戴齐整,但毕晓创眼里的某种神色却使她感到自己突然变得赤裸而柔弱。“一小时以后开始晚餐。我刚忙完几件事情。”
“你干得很辛苦。房子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你。”是他走近了,还是房间变小了?她微微向后移了一点。“我把你的东西放在了一边。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摆放它们。”
“没关系。孩子们在哪儿?”
“他们在外面。加文说他要出去找安琪儿。”他确实走近了。实际上,他离她太近了,突然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向后挪动,却发现那床挡在她的腿后。她可不想到床上去。
“这么说,只有我们俩。”
他并没有触摸她,但她的皮肤微微颤抖,就好像他的双手刚刚在她身上抚过。她吞咽了一下。“他们随时都会进来。”
“没错。”他抬起手,用指尖掠过她颧骨的曲线。
莉拉感到,这轻轻的抚摸传遍全身,直达她的脚尖,使她膝盖发软,意志动摇。让自己融化在他怀里吧,这该是多么轻松;忘记孩子们,忘记她曾经决定拥有一个不仅仅只靠两性相吸而维持的婚姻,忘记一切,只记住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她抬起脸来凝视他,在他清澈的蓝眼睛里迷失了自己。他低下头来。他要吻她了。她内心感到一阵紧张。如果他吻了她,就会使她彻底忘记她决定的计划。她会忘记一切,只知道在他怀里的感觉多么美妙。
“我的东西在隔壁房间里,”她挣脱出来,声音急促而有些气喘吁吁。
“什么?”毕晓普抬起脸来看着她。
“我希望我们分开来住。”
①约瑟夫的呢称。
第十二章
话音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莉拉听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感到畏缩。这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方式。她本来打算等孩子们上床就寝,他们俩坐在客厅或者厨房里──尽量离床远一些。那时他吃饱喝足,也许有心情欣赏婚姻生活中一些不太……不太重要的实惠。然后,她就平静地对他解释,说她感到自己还不愿意使他们的婚姻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婚姻。她还要指出,既然她快要生孩子了,两人同床而眠的一个最突出的理由已不存在。当她在脑子里设想这幕场景时,她显得那么通情达理,她的论点又是那么无可辩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她的意见。
在她的计划里,她决没有想到自己会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把这件事情脱口而出。
“你希望什么?”毕晓普的语调很平淡──太平淡了。
莉拉深深吸了口气。“我希望我们各有一个房间。”她往旁边跨了一步,避开了他。他没有伸手阻拦。她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转而又怀疑这只是因为刚才的打击使他脑子发木,没有回过神来。“这样安排比较合理,”他转脸看着她时,她说道。
“是吗?”他背对着窗户,脸部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出他的表情。
“当然啦。”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有一丝惊讶。
“为什么?”
这个平平淡淡的问题,顿时使她失却了平衡。“为什么”?理由当然有许许多多,而且她本来也打算摆出其中的几条,但是他提问的方式有些特别。
“我认为我们应该花一段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住在一起。”
“你身是怀着我的孩子。我觉得这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
他语气里那种冷冰冰的嘲讽。他她顿时感到有些恼火。她做广一个深呼吸,提醒自己发火没有好处。
“那是一个……事帮,”她斟词酌句地说。“那并不能说明我们像夫妻之间应有的那样,真正地互相了解。”
毕晓普的小胡子抖动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猜想,几天以前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个事故喽?”
“那是一个误会,”莉拉淡淡地说。她已经预感到他要提起这个话头,所以准备好了一个回答。“那是当时的环境……和时间、地点等等导致的──”
“不行。”
“不一不行?”什么不行?
“不能分开来住,”毕晓普毫无表情地说,回答她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否愿意,我们必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不愿意,”她断然说道,被他傲慢专横的口气激怒了。“我决不会接受。”
“你在嫁给我之前就应该考虑清楚。”
“我想象不出当时还有其它选择,”她尖刻地说。“那会儿,你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昂首阔步走进教堂,当着所有的人宣布我怀着你的孩子。”
毕晓普向她靠拢,那双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坚硬,也像蓝宝石一样碧蓝。“我不记得我宣布过什么。我倒记得你告诉你的好朋友洛根,说我强奸了你,要他赶紧娶你。”
“他不知道是你干的。”莉拉又感到一种愤怒和歉疚混合的复杂情绪,每当她想起她诱导洛根相信的那个谎言,心里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而且即使他知道事情真相,也会娶我的。”
“那么,你认为他会愿意与你分开来来住吗?”
“当然。”莉拉扬起下巴,眼睛平闪烁着义愤。“洛根是位绅士。他从不违拗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是啊,正如我以前就说过的,我从不自诩是一位绅士,”毕晓普用那种令人恼火的慢吞吞的腔调说道。“但是我认为,如果你的好朋友洛根知道你希望他一辈子过单身生活,他恐怕就不会那么积极地为挽救你的名誉而做出自我牺牲了。”
“不许称他为‘你的好朋友洛根’,”莉拉断然说道,她的怒火越燃越旺。“而且我从未说过让你一辈子都这样。”
“哦?”毕晓普黑色的眉毛高高扬起,几乎消失在垂落前额的浓密的黑发之中,刚才他脱帽子时,这些头发就散落下来了。“这么说,你已经考虑好了一个时间期限?如果我问你这个期限有多长,是否显得太不够绅士风度?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才算互相了解,才能不仅共姓同一个姓,而且共睡同一张床呢?”
“我无法预料。”她从他面前转过身去,迈着紧张、迅速的步子穿过房间。这是她辩论中的一个弱点,她明白。怎么可能给这种事情规定一个时间期限呢?怎么可能说在三个月或半年之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呢?这是无法提前知道的啊。
“这么说,你想让我耐心等待,看你什么时候改变情绪喽?”
“这不是情绪问题!”她猛地转身面对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变得雾气迷蒙。“我只是请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我们几乎一点也不了解对方。如果你提到那天在我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我怀着你的孩子这一事实,那么我告诉你,我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她警告着他。“那不是我的意图,我认为你心里有数。”
糟糕的是,他确实心里有数,毕晓普想道,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她说的不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物质方面。她尽管毫无经验;一但她知道那是无需改进的。她说的是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女人极为珍视的,而男人则愿意忽视它,去追求更简单、更容易获得的肉体快感。
“不能分开住,”他又重复一句,看到她眼里迅速燃起愤怒的火苗。他等待她发作,但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当她说话时,竭力使语气变得平静。
“我不要求很长时间。也许只等孩子出生以后。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确实不算过份,毕晓普想道,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沮丧。他仿佛看到伊莎贝尔的形像覆盖在莉拉身上。伊莎贝尔,有着浅黄色头发和温柔的蓝眼睛。就等孩子生下来吧。求求你,毕晓普,让我回到圣路易斯的家里去。在这里生孩子,我感到害怕。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回来。我向你保证。
结果她没有回来。加文出生后,他到圣路易斯去,伊沙贝尔请求他允许她再呆一段时间。孩子太小了,她说。为什么要把他带到野蛮的西部,让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呢?等他稍微长大一些,就不要紧了。他听了她的请求,只好做出让步。说实在的,他那娇小、无助的儿子让他不敢大意。尽管他和岳母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但她确实有条件更好地照顾伊莎贝尔和加文。
时光流逝,他到圣路易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加文两岁的时候,毕晓普意识到,如果他不把妻子和孩子从她母亲那里弄走,就将永远失去他们。于是,他不理睬伊莎贝尔的眼泪,把他的家安在尽可能远离圣路易斯的地方。他找了一个在采金地到旧金山的运货途中守护金货的工作,把伊莎贝尔和加文安置在城里的一所小房子里。
伊莎贝尔曾经尝试过。上帝知道,她确实付出过努力。但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有力的女人,现在则似乎更加胆小怕事,完全没有主见。她以前索性让母亲操纵她的生活。没有路易丝在身边告诉她一切,从怎么穿衣服到怎么想问题,她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希望毕晓普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引路人。但是当她怀上安琪儿之后,他开始感到自己不像是她丈夫,倒像是她父亲。
也许,如果她没有再次怀孕,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也许,伊莎贝尔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独立。但是当她发现自己又怀了孩子,就请求他让她回家。他当时可以向她指出,“家”应该表示他所在的地方,但是他没有说。他隐约感到说什么都为时太晚,他已经失去了她。他把她带回圣路易斯,让她留在那里等待孩子出世。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毕晓普?”莉拉询问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中来。“就等到孩子出生,好吗?这个要求不算过份,是吗?”
“不能分开住。”
他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出房间,顺路一把抓起他放在五斗橱上的帽子。
“我们还没有商量完呢,”莉拉说道,跟着他走进厨房。
但是她就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让后门在身后“砰‘”地一声撞上。莉拉愤怒地瞪着他的背影,双手在身旁攥成拳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讨厌,这么令人恼火、令人失望的男人。她气冲冲地走向炉子,步子重得有失淑女风度,然后一把掀开上面煨着的砂锅盖子。她抓过一把木勺,狠狠搅动锅里的食物,力气大得有些吓人。
如果毕晓普不回到宾夕法尼业,莉拉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她可以嫁给洛根,和他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会像一个绅士对待一个淑女那样,对她呵护有加。他决不会这样让她生气。毕晓普只要轻轻一耸眉毛,就使她内心燃起怒火。洛根做梦也不会朝她耸起眉毛。他会理解她想要分室而居的愿望。许多夫妻都各有自己的房间,即便他们是因为正常理由而结婚的。这是一种十分文明的做法。但是,如果她把这些话说给毕晓普听,他大概会说他从不自诩是个文明人,就像他从不自诩是个绅士一样。莉拉猛戳一块土豆,把它摁到沸腾的卤汁下面。她真应该嫁给洛根,她又一遍地想道。他决不会让她这样心烦意乱。
她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她转过身来,准备狠狠教训中途退出辩论的家伙。然而,进来的不是毕晓普,而是加文和安琪儿。莉拉告诉自己不必失望。她正巴不得毕晓普一辈子别再回来。她强迫自己对孩子们露出一个微笑。
“晚饭快做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洗手?”
如果毕晓普不愿意回来,他可以自己单独吃饭。他也可以就那么饿着、这样更好。他应该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晚饭吃得很多,很安静。加文一向不爱说话,但安琪儿平常总能填补谈话中令人尴尬的空白。今天晚上,由于从旅馆搬到新家的兴奋和忙乱,安琪儿已经精疲力尽,吃饭的时候就差点睡着了。宽敞的厨房里缺少了她愉悦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寂静,令人难受。莉拉几次抬起头来,都发现加文在盯着她看。他那双酷似父亲的蓝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疑问。但每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就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而莉拉情绪不佳,没有精力去追问他的心思。
她曾经幻想过的新家第一夜决不是这样。毕晓普的缺席显得格外刺目。安琪儿吃饭时不停地打瞌睡。而加文呢,一直用那种对十二岁男孩来说显得过于成熟的目光注视着她。莉拉真想由着性子找到丈夫,狠狠地揪住他那高傲的鼻子,这虽然有失淑女风度,倒确实十分解恨,同时她又渴望把脑袋埋在桌上,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
莉拉觉得饭菜吃在嘴里就像锯木屑一样,难以下咽。晚饭结束,她才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再面对加文探寻的目光,不再面对餐桌顶端的那只空盘子了。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把安琪儿抱了起来。她把睡意沉沉的小姑娘挪到身后,背着她上床。
“加文,请你拿着提灯,抱点柴禾进来,明天早上可以生火,”她离开房间时,回过头来吩咐道。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会照她的话做。这也是他显得过于成熟的一个方面。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叛逆心理,他没有,她对每一个听她说话的傻瓜说的那些废话,他也没有。如果他是个怯懦、害羞的孩子,她就不会对他的沉默寡言产生疑问。但她不相信加文身上有丝毫怯懦的成份。在他安静的外表下面,是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很像他父亲的风格。
麦肯齐家的男人足以把一个清醒的女人逼成酒鬼,她一边把继女放到床上,开始替她脱衣服,一边这么想道。真遗憾,如果他们更像安琪儿一些就好了。倒不是说安琪儿没有自己的主见──莉拉尤其记得一件天蓝色的衣服,那上面缀着时髦的鲜红色丝带──但是安琪儿谦和有礼,把坚定的意志包裹在温柔的外表下面,这就使别人容易接受得多。
安琪儿脑袋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莉拉在她床边逗留,端详着熟睡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怎么知道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毕晓普曾说,他的第一妻子在分娩后不久就去世了。难道她当时打量新出生的女儿时,就看出了她的甜蜜可爱?或者,她给女儿取名安琪儿,是作为一个祝福,送给这个她知道自己无力照顾的孩子?
莉拉把手按在自己腹部。想到一个生命正在那里逐渐长大,她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看到她的儿子或者女儿长大成人。不过,现在没有理由操这份心。任何时候也不该操这份心。她必须相信,命运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会好好呵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微微带上。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加文刚刚把柴禾箱装满。她一眼看出,他抱进来的柴禾有大有小,搭配得当,其中还有许多引火物,使早上很容易把火生着。
“干得真漂亮,加文。谢谢你。”
她以为他会含混地应答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厨房。尽管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信任──即便还谈不上好感,但他仍然不太愿意和她呆在一起。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呆在厨房里迟迟不走,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莉拉动手收拾桌子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管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似乎并不急于把它说出来。她提醒自己忍耐是一种美德,一边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由他去决定什么时候开口说话。
她从炉子里的贮水槽里倒出一些热水,注满一只洗碗盆。脏盘子不多,只需几分钟就能洗完。莉拉干着手里的活儿,一直敏感地意识到加文的存在。盘子洗乾净了,放在一边晾乾,而他仍然一声不吭,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用一条柔软的亚麻毛巾擦干双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她怀疑地扬起一只眉毛。“你就是想看我洗盘子吗?”
他耸耸肩膀,眼睛盯着地面。莉拉看着他,深切地感觉到他是这么年幼。他的行为总是大大超过他的年龄,使人很容易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你在想什么,加文?”她温柔地问。
他又耸耸肩膀,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倒说话了,但眼睛并没有看着她。“我看见他走了。”
“你父亲吗?”除了“他”以外,她还没有听见加文用别的称呼提及毕晓普。
“是啊。他显得很生气。”
“他也许确实有点……烦躁,”她勉强应付着。上帝,她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做母亲。她怎么对付这件事呢?她过去的经历没有教会她怎样对他说话。就她所知,她的父母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果加文问毕晓普为什么烦躁,她该如何回答?
“他还回来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决不轻松。
“回来?你是说今晚?”
“以后永远。”
莉拉片刻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过神来以后,她为加文居然以为毕晓普会一去不回而感到震惊。
“他当然要回来!你怎么会认为他不回来?”
他又是那样随意地耸耸肩膀,但她一眼看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他以前就没有回来。”
“以前?你是指他把你留给外公外婆?”
“是啊。妈妈怀着安琪儿时,他就把我们留在那儿。那时他就没有回来。”
莉拉凝视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怎么可以忽视加文的感觉?她是否只顾体会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而没有去注意他的心情?
“坐下来,加文。”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示意加文也找一把椅子坐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同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你父亲今晚有点烦躁。我们为一些事情争执得很厉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去不回。”
“你怎么知道?”
他这个赤裸裸的提问,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使莉拉感到非常心痛。“因为他决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知道,他决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撇下我们三个──四个,”她加了一句,用手抚摸着腹部。“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把你和你母亲留在圣路易斯,但我确信一定是有充份理由的。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母亲?”
这是一个冒险的问题。因为就她所知,毕晓普的第一个妻子不会说她丈夫的任何好话。
“我问过一次。她说我不应该怪他离开我们──是她把他打发走的。她说他是个好男人,只是选错了人。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紧跟着就哭了起来,我就没有再问别的。她说父亲不和我们在一起,都怪她自己不好。”
选错了人?也许,是选错了妻子?莉拉思忖着。她把这个念头搁在一边,留待以后再仔细思考。
“你不相信她的话?”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他又是那样故意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膀,好像他们谈论的话题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似的。
莉拉想办法来减轻加文害怕毕晓普永远消失的恐惧。“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决定立刻把你和安琪儿接来,而不是让你们留在圣路易斯,等婴儿出世以后再说吗?”
加文耸了耸一只肩膀,眼睛盯着他俩之间的地板。“记得。”
“这是因为他认为你们不快乐,你记得吗?”
“这话是你说的。”显然,他还不愿意相信她。
“是你父亲说的,”她纠正他。“既然他这么关心你们,把你们接来和我们同住,还为我们置办了这座房子,他就不可能一走了之,把我们撇下,对不对?”
“我不知道。”加文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但她看得出来,他正在考虑她的话。
“你父亲是个出色的男人,加文。他有很强的责任心。你不必担心他会离开我们。”
“我猜是吧。”他局促地挪动脚步。“我可以回自己房间了吗?”
“当然。”莉拉发现加文显然忘记是他首先挑起话头的,这使她暗暗感到滑稽。“晚安。”
“晚安。”他“腾”地站起身来,好似出膛的炮弹。
“加文?”他刚走到门口,莉拉把他唤住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满不情愿的神情几乎写在脸上。“即使你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会继续照顾你和安琪儿。你永远不必为此担忧。”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们?”他问道,同时吃惊地睁大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
站在门边的毕晓普悄悄往后退去。他又回来了,打定主意要给妻子定下规矩。结果,他正好碰上她在和加文谈话。他曾听别人说,偷听者永远不会听见别人说自己的好话。这话也许不假,但是,要获得新的角度观察事物,偷听无疑是一种十分保险的办法。
他悄悄移到门边的阴影里。他在夜晚的寒风中耸起双肩,眺望着远处夜空中隐约可见的漆黑的大山轮廓。大山上面,没有月亮的天空上闪烁着无数颗星星,它们像缀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一样光芒四射。他依稀听见从巴黎那个方向传来某间客厅里的钢琴声,由于距离遥远,琴声变得非常细微,若有若无。近处,树林里一只狼在嗥叫,声音怅惘而孤独。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照顾。莉拉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几个星期以前,她甚至还不知道他这两个孩子的存在。而且,自打他们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以后,加文至少没有做过什么讨她欢心的事情。然而她居然向男孩子提出,她要一直照顾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连他自己──孩子的亲身父亲,也很难给他这样的保证,毕晓普带着强烈的自责这样承认。他的母亲也做不到。伊莎贝尔连照顾自己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照顾她的孩子们了。
按理是不应该比较这两个女人的。伊莎贝尔有着月光一般苍白的头发,玲珑秀美,像一个精致、脆弱的瓷人儿。莉拉则是阳光和火焰。伊莎贝尔被生活吓得六神无主,而莉拉则敢于面对人生。从她在床上对他的反应,到她拒绝在辩论中妥协,她在每个方面都和伊莎贝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把他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心里,把这座房子改造成了一个家,她抬起下巴,睁着明亮的眼睛,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挑战。她坚强而不失女性魁力,刚硬而不失温柔和蔼。也许,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是值得做出一些让步的。他慢慢离开房子,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向城里走去。他要进行晚上的最后一次巡逻。
莉拉把绣针穿进织物,灵巧地用拇指的指甲把小珠子推到合适的位置。针线活是她做得比较出色的女性事务。她唱起歌来吓得小狗嗷嗷乱叫,她弹起钢琴来毫无乐感,她在水彩画方面没有天赋,然而,凡是用到针线的活计,莉拉很快就会胜过别人,甚至连她母亲也自叹弗如。她母亲经常颇为自豪地对朋友们提起这点。
她对大多数针线活都很精通,但每当为了消遣时光而干活时,她一般喜欢在羊毛或丝绸上绣花。手里这块刺绣,她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但最近几个星期没有多少时间弄它,嫁给毕晓普以后,就更是无暇顾及。这块饰布,上面用羊毛和彩珠描画出精致的涡形花纹和花卉图案,本来是打算装饰河道老宅的一个壁炉架的。她不清楚现在拿它派何用场。如果放在这屋里的朴素的壁炉架上,就显得太难看了。不过这是她以后操心的事。此时此刻,只要看到图案在她手下活生生地显现,就足以使她感到快慰。
后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打碎了她刚刚找到的不堪一击的宁静。毕晓普回家了。他当时那么粗暴地扬长而去,她还以为他会整夜呆在外面。她整个身体突然变得僵硬,手指紧紧捏住绣针。他走进客厅时,她把刺绣活儿放在膝盖上,抬起脸来。
“如果你饿的话,还有一些炖菜,”她说,决定不让他看出她是多么心神不宁。
“不用,谢谢你。”他已经在厨房里脱了帽子。现在,他抖落身上的外套,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坐在高背椅里,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显得非常疲倦,她不很情愿地注意到这点。她不愿意看到他变得有了人情味儿。“孩子们都睡了吗?”
“睡了。安琪儿吃晚饭时就差点睡着了。加文也很快回屋去了。”
他点了点头。“他们好像已经安定下来了。”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莉拉用赞同的口吻说。“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小孩子全凭大人摆布。”
“我想是吧。”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她意外地发现这沉默并不令人感到尴尬。不管他离家时态度多么恶劣,现在他的情绪似乎变得温和了。他坐在椅子里,身于朝前倾着,臂肘撑在膝盖上,用那双犀利的蓝眼清盯视着她。
“我可以让你改变主意,”他开门见山地说。
莉拉用不着询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们先前的对话在她脑海里依然清晰。她感到热血一点点涌上面颊,却不肯垂下眼睑。“我知道你可以使我……有所回应。但这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我居然能够那样回应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许多夫妻结婚的时候并不认识,”他说。
“我想是的。”她低下头来,看着腿上的刺绣活儿,同时用手指轻轻抚摸一片树叶的暗影部份。她小心地斟词酌句,想使他明白她的感觉。“可是,我父母的婚姻是建立在情爱和信任的基础上的。幸好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时去世的,在我看来,如果他们先走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我以前一直幻想自己的婚姻也是这样,幻想我会嫁给一个我所爱的人。”
“就像洛根的弟弟?当时你爱他吗?”毕晓普问,拿不准自己是否希望听到她的回答。
“我爱比利,”莉拉说,那不假思索的口吻令他感到不快。她依然低垂着头,继续说道:“当时你爱你的第一妻子吗?”
“伊莎贝尔?”毕晓普张口结舌,他没有料到自己的问题会转过来把他问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曾经爱过伊莎贝尔吗?“我想我是爱她的,”他慢吞吞地说。
“那么,你也许就能明白我内心的一些感觉了。我的要求并不过份──只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毕晓普没有说话,尽管他心里已经做出决定。该死,婚姻生活真是复杂,超出了任何人的估计。
“我不同意分开来住,”他说。莉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为生气而闪闪发光。他举了举手,阻止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怒的话语。“我们同住一间屋,同睡一张床,但是我不会碰你。”
“你不会碰我?”莉拉疑惑地重复一遍。
“我会给你所需要的时间,”他说,突然间感到极度疲倦
“多长时间?”她问,仍然被他的建议弄得一人雾水。
“等孩子出世以后,我们再商量。”
她又低头看着她的刺绣活儿,心里在考虑他的话。这当然不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与他同床共枕,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但是毫无疑问,这样的建议已经相当不错,许多男人还做不到呢。他完全可以行使他的权力,便求她把他当作不折不扣的丈夫接受下来。即使有些男人也许会同情一个少女的紧张心理,但看到她对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关系表示出的淡漠、被动,一定也会感到不满;
“如果我们个准备……亲热,分开来住不是更简单吗?”她问他。
“不行。”
乾巴巴地一口否决,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莉拉恼火地咬紧牙关。他是世界上最让人生气的男人。她恨不得把这话甩给他听,但最终谨慎战胜了怒火。他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但他愿意做出让步。她不想惹得他再改变主意。
“很好,”她说。“我们就住在同一个房间吧。”
第十三章
毕晓普走进卧室的时候,莉拉山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他手里没有拿提灯,因此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他的轮廓──一个魁梧的、富有男性魁力的身影;她打算佯装入睡,但想到自己几分钟前刚刚上床,她估计他个会相信;而且,她已经决定用成熟的方式来处理这种局面。她个想让他看出,他这种荒唐的安排令她感到烦恼。
“我本来想替你把长睡衣取出来,可是没有找到,”她说,对自己平静的语调感到满意。
“我不穿睡衣。”他抖落身上的衬衫,莉拉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不穿睡衣?那么你穿什么睡觉?”
他朝床上转过身来,她觉得她几乎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什么也不穿。”
她一门心思要掩饰心中的慌乱,所以过了片刻才问过你来。什么也不穿?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也不穿?他不会么说他睡觉的时候……
“你睡觉不……你别指望……你必须全穿上一些衣服!”
“我不穿。”
“这样太野蛮了!”
“这样很舒服。”他耸耸肩膀说道,好像不理解她为何这般在意。
“但现在你不能这样睡觉。现在我……我们……你说过你不会碰我的!”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叫?”他问,语调里充满恼怒。“我自己单独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现在你不是单独一个人了,你不能那样到床上来。和我睡在一起。”她紧紧攥住被子,感到手指微微发痛。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别看我好了,”他说,这时她看见他把双手放到了裤腰上。
莉拉猛吸一口冷气,迅速阖上双眼。她感觉到他掀开被子,上床睡在她的身旁,但她一直紧闭着眼睛。他的脚蹭到她的小腿,她才猛地睁开眼睛。她凝望着天花板,感到透不过气来,然而除了最初的那个接触,他真的没有碰她。但是,只要他睡在身边,就足以使她心跳加快一倍。
她躺在那里,凝望着大花板,身体像木板一样僵硬,呼吸很轻很浅,因为她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弄出任何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分钟,然后毕晓普有了动静。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朝她转过身来。他用一只臂肘支撑着身体,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自己。当他把嘴向她的双唇压来时,她的反抗转化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伸出双手想把他推开,但不听使唤的手指却轻轻蜷缩在他胸前。
他深深地吻着她,他带着残忍的挑逗蹂躏着她的双唇,使她保持距离的决心一扫而光。如果他进一步的要求,她甚至不会轻声提出反对。他吻得她四肢瘫软,对他万般依恋,愿意给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抬起头来,俯视着她,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他闪烁的目光,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好了,睡吧,”他对她说,声音有些沙哑。他松开她,翻了个身,把后背冲着她。
过了好几秒钟,莉拉才弄清刚才发生的一切。睡吧?震惊和迷惑渐渐转化为愤怒。他怎么敢对她这样?在男人所有傲慢无礼、令人生气的做法中,他怎么偏偏选择了这个?显然,他是决心向她证明,她不必担心他会半夜里失去控制,对她施行强暴。但是他所证明的事实却极端令人恼火,个中原因是她所不能触及的。
睡吧?哈哈!看来希望不大。她心烦意乱,怎么可能入睡。也许她永远不会睡着了。至少在他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
莉拉醒来时,毕晓普已经离开了,只有枕头上印着他脑袋的痕迹,证明她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她对自己感到一阵恼火,因为她不仅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如果她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也许他就会感到内疚。她突然笑了起来,意识到这个念头多么荒唐。居然为了对付他,不惜让自己遭受折磨。
她摇了摇头,翻身下床。这是新的一天,她在新家里的第一个完整的日子,她不想用恶意的思想破坏它──尽管她克制不住地希望毕晓普彻夜不眠。他表现出昨夜的可耻行为之后,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
莉拉伸手取过挂在床脚的轻便晨衣,把它套在身上,一边赤着双脚,啪嗒啪嗒地走到梳妆台前。她提起梳妆台上的瓷水罐,把水倒进一只配套的瓷碗里。当然,水是冷的,砭肌刺骨,但也没有帮助她完全清醒。她将一块布打湿了擦脸,心里还在数落毕晓普的罪状。
首先,他拒绝了她提出的分室而住的合理要求。诚然,他做出了让步,尽管这种让步只是勉强可以接受。可是紧跟着就发现他光着身子睡觉,而且还打定主意继续这么做。毫无疑问,她满心希望这能有所改变。最后一条也不能忽视,那就是他亲吻她的方式。他说过不会碰她,但转眼间就打破了诺言。上帝知道,她是不会阻止他的。对这一点,她现在不打算多想。把它留到以后,等她感到思路更加清楚时,再去分析她丈夫轻而易举就能在她心里挑起的所有感情吧。
她把脸洗净擦干,伸手去解束缚她头发的大粗辫子。她一边解,一边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想起曾经听见母亲和一些朋友聊天,议论她们认识的一个人快要生孩子了。她们似乎一致认为,怀孕会使女人变得漂亮,使她从内心深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当时,莉拉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怀孩子的女人臃肿不堪,怎么可能显出美丽呢?但是现在,孕妇的晨吐阶段已经过去,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头发似乎比以前更有光彩,她的皮肤似乎闪耀着前所未有的润泽。
毕晓普注意到了吗?她把手指插进辫子,把头发解开,同时拿起那把背面镀银的发刷,这是十六岁生日时父母送给她的礼物。她抚摸着发刷背面的图案,想起了曾经存在于父母之间的恩爱感情,这感情显得多么真实,几乎触手可及。她和毕晓普永远也不会达到那种亲密程度,但她愿意相信,他们彼此之间除了不可否认的肉体吸引外,还可以建立一种相互尊重的关系。
她不安地意识到,无论怎么调动想象力,都不能把毕晓普装在她父亲的模子里,但是她赶走了这个念头。《女子婚姻家庭》杂志上的文章指出,确定婚姻基调的关键在于女入。她有责任通过温柔的示范,慢慢引导她的丈夫。
一个女人应该永远和颜悦色、轻声细语。世界上很少有比一个泼妇更让人倒胃口的事物。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和世人的眼里,你的丈夫就是你的君王和主人。但同时也必须记住,是女人用温柔的、循循善诱的抚摸,保护着男人不受他们低级的本能欲望的诱惑。
瞧。有《女子婚姻家庭》这样的权威杂志支持着她的行动呢。毕晓普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但她充满信心地认为,这种安排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最合适的。也许,还需要一些细致的改进,她承认道,想起了那个亲吻。但她确信他们可以解决有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小问题。
拘留室的门被推开时,毕晓普正坐在桌子后面。他没有听见枪声,而且时间正值中午,即使最争强好斗的矿工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挑起殴斗,所以他没有马上抬起头来。但是,一直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选通缉令的副手,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带得椅子直打晃儿。
“夫人。”
毕晓普不等抬头细看,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告诉他莉拉的到来的,倒不是巴特·刘易斯那毕恭毕敬的语调。而是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熏衣草花的芬芳。几个月来,这种甜蜜的、充满魅力的香气一直索绕着他。昨夜躺在她的身边,这香气充盈了他的头脑,逗引他想起她丝绸般的秀发从他的指尖滑落,想起她柔软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下起伏。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他所坚持的安排是否明智。他和非常迷人的妻子同床共枕却不能碰她,这真像是睡在一间无形的监牢里。
“下一下午好,麦肯齐夫──夫人,”巴特结结巴巴地说,声音里充满敬畏,就好像他在对维多利亚女王说话似的。这也不能全怪巴特,毕晓普看着她这么想道。莉拉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暖色衣衫,烘托出她火红色的头发,使她柔软的奶油色皮肤更富有光泽。一顶和衣服配套的帽子,戴在盘起的头发上,并且文静而俏皮地歪斜着,遮掩着那双绿眼睛。毕晓普承认,她确实比他见过的那些画像上的矮矮胖胖的英格兰女王美丽动人得多。
“下午好,刘易斯先生。”她朝着瘦竹竿似的副手甜甜一笑,使他的喉节上下跳动。“今天是个很美丽的日子,你认为呢?”
“是啊,夫人。我不记得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好的天气。”
毕晓普嘴角抽动着,差点笑了出来。他愿意打赌,即使一场暴风雪从大山里袭来,巴特也会不假思索地这么说的。
“我来看我的丈夫,”莉拉说道。
“他在这儿呢,”巴特热心地向她保证,好像生怕她会把毕晓普漏掉似的。
“你干吗不休息一会儿?”毕晓普转到桌子前面,向他的副手建议道。
“休息?”巴特困惑地望着他,似乎想不起来毕晓普是谁。
“去吃午饭吧,”毕晓普讲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饿。”巴特又把目光转向莉拉。
含蓄的暗示只能到此为止,毕晓普想道,不知是应该感到滑稽呢,还是应该感到恼火。这个孩子显然接近于神魂颠倒了。毕晓普也许会感到滑稽可笑,但是他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已经二十四了,只比莉拉小一岁。
“我想和我的妻子谈谈,”他说,含蓄无效,索性把话挑明。
“哦!”巴特的瘦条脸“刷”地涨得通红。“对不起,毕晓普。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我想我还是去看看公寓里有什么吃的。”他一把抓起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帽子,朝莉拉这边点了点头,然后拔腿冲出房门,就好像身后有一群饿狼在咬他的脚后跟似的。
“看来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莉拉的话语填补了巴特离去后的沉默。
“他会有出息的。”
这简单的回答,表示他无意继续评论他的副手,而莉拉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谈论巴特·刘易斯,所以她对此并无异议。她来讨论的事情远比这重要得多,她觉得,让谈话在这里进行,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小小的拘留室大概是最不可能产生亲密感觉的。这屋子用坚固的石头砌成,墙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通缉令。屋里的摆设包括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头桌子,一个大肚子火炉,还有一只镶着玻璃柜门的柜子,里面摆着一排令人肃然起敬的手枪。窗子很小,并且朝向街道,随时随刻都有人走过,所以这里就像公共场所一样安全。应该可以展开一次心平气和的、摆事实讲道理的谈话,不管他是多么令人恼火。
“安琪儿和布里奇特在一起。威廉·斯麦思和约瑟夫·森迪提出,要带加文去看他最喜欢的钓鱼水湾。”
“那个银行家的儿子?”毕晓普耸起一根漆黑的眉毛。“萨拉·斯麦思居然愿意冒险让她的儿子和加文交往,这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她显然对我并不欣赏。”
“附近没有多少男孩可以和威廉一起玩耍,”莉拉谨慎而诚恳地指出。
“那倒是真的。我敢说她准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担心加文会给她儿子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他的语气表明,他并不特别关心萨拉的失眠,也不在意她对他的苛刻评价。
“很有可能,”莉拉赞同道。她对萨拉·斯麦思的关心,并没有超过她关心巴特·刘易斯的程度。她清了清喉咙。“我希望能和你谈谈。”
“我听着呢。”糟糕的是,他不仅听着,而且还用那双冷酷的蓝眼睛望着她,使她很难做到思路清晰。
莉拉移开视线,玩弄着她的网格拎包的带子。照她原先的设想,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可是当毕晓普站在旁边,和她靠得这么近时,一切都变得不再简单。
她迎向他的目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显得冷静而自信。“昨夜发生的事情,我是指你吻了我。以后──再也不许发生”
毕晓普扬起眉毛。“你是在对我说我不能吻你?”
他温和的语调让她隐约感到不安,但是她抬起下巴。“我们的协议里没有这一条。”
“我只同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给你一些时间。我从未说过不再吻你。”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说话算数的男人,”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把不惜代价保持冷静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
“我确实说话算数。我向你保证过,在孩子出生以前不和你做爱,除非你主动提出。我不会食言的。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会经常吻你。”
“在违背我意愿的情况下?”他话里暗示着她可能会主动请求做爱,这使她大为愤怒。除非她倒了八辈子霉,否则她决不会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更别说是那种要求了。
“在我吻你的时候,我不记得你请求我放过你,”毕晓普拉长声音说道。从他绷紧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也动怒了,但她假装没有注意这个警告。
“你没有给我反抗的机会,是吗?你当时……对我突然袭击……像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人。”
“突然袭击?没有教养的野人?”
莉拉大为懊丧地发现,一种觉得可笑的神情,取代了他眼里正在酝酿的怒火。尽管她的预定计划中没有惹他生气这一条,但她宁可看见他发怒,也不愿知道自己使他发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喃喃地说。
“正如我所说的,我不记得昨夜你请求我放过你。几天前我和你做爱时,你也没有向我求饶。”他坏意地咧嘴笑着。“仔细想来,我仿佛记得当时你请求来着,然而不是请求我放过你。”
他的挑逗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莉拉挥手朝他打去。他迅速一闪──那敏捷的身姿总是令她吃惊──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怀里。以前有过一次,她记得,他也是这样拥抱着她。在教堂里,在刚刚破坏了她和洛根的婚礼之后。那时候她的心情,也像现在一样恼羞成怒。
“以前已经有过一次了,”他说,表示他也没有忘记。“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是认识你以后才有了脾气的,”她厉声顶撞。
“我开发了你的特长,是吗?”
莉拉咬住嘴唇,克制住想朝他大声尖叫的冲动。她想起了母亲关于保持淑女风度的严格训条,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希望你再像昨夜那样吻我,”她刻板地说。
他没有立即回答,至少没有用语言回答。他举起另一只手,触摸着她的脸。他的指尖温柔地滑过她的面颊,勾勒出她刚硬的下颌曲线,所到之处,留下一丝敏感的轻颤。他的手又滑落到她的颈部,把拇指肚按在她脖根处的脉搏上。
“你怕我吗?”他温柔地问道。
“当然不!”尽管是自尊促使她迅速做出回答,但这的确也是事实。她害怕的是他轻而易举就能使她失去控制,而并不是害怕他这个人。她内心深处隐约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她知道他不会强迫她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尽管她嘴里说着相反的断言。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能使她希望做她不应该做的事情。
“那你的脉搏怎么跳得这么快?”他离得如此之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她的前额上。莉拉直视着他的眼睛,为它们的清澈而深深着迷。“也许问题并不是你不想让我吻你。而是你想让我吻你,”他蛮横无耻地说。
足足过了几秒钟,她才听懂了他的话。一旦明白过来,莉拉又把淑女的礼仪忘得精光。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猛地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迅速后退两步。令人狂怒的是,他居然放开了她。她怒气冲天地瞪着他,双手垂在身边,无力地攥成拳头。她愿意不顾一切再扇他一巴掌,但是没用,她不会得手的。
“如果我的脉搏跳得很快,那是因为你让我非常生气,”她对他说道。
毕晓普显得无动于衷,她发出一个声音,听起来类似失意的低嗥,然后狠狠转过身去,猛地拉开房门。她把门在身后重重撞上,踏上木板路,同时确信自己身上一定冉冉冒着热气。
差不多快到布里奇特家时,她才突然想起来,毕晓普没有同意她所说的任何事情。
第十四章
莉拉来到布里奇特家时,心里还是气愤难平。以前从没有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把她气成这样。毕晓普只需把眉毛稍稍扬起一点,就能使她把以前受到的举止端庄的教育忘得精光。她有生以来从未打过别人──尽管有那么一两次,她曾经踢过道格拉斯的小腿,那是在他特别招人讨厌的时候──然而在短短几个月里,她居然两次试图去打毕晓普的耳光。她两次都没有得手,但这并不能使她感到多少宽慰。如果她对自己不加隐瞒的话,就会承认她为她的失败感到非常遗憾。
她经过费奇商店时,朝费奇先生点头致意。他向她投来的微笑几乎有些羞涩,莉拉发现自己想起了毕晓普告诉她的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情。如果这些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她就会怀疑它们不是真的,而毕晓普尽管是人类最卑鄙的败类,其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她激怒,但她认为他倒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他也许是个地狱里的魔鬼,但决不是个谎话连篇的人。
她不失文雅地把裙子拎起一寸,从木板路转到土路上来,离开了大街。她穿过布里奇特家前面的大门时,心情只略微好转了一点,但她还是停下来欣赏蔷薇花丛。几枝花茎上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纤弱的蓓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吒紫嫣红。这副景象令她感到宽慰,她沿着走道继续朝前走,然后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布里奇特的喊声,邀请她进去。
“我在厨房里。”莉拉摸索着穿过房子,听见孩子们在外面什么地方大声欢笑。宽敞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烤面包的香气。在宽大的栎木桌子的一边,排着六个已经做好的长面包。从面粉口袋的罩子边缘,露出下面烤得焦黄松脆的面包皮。桌子中央放着一只陶钵,里面的生面团已经把上面盖着的毛巾顶了起来。布里奇特正在把另一块生面团捏成长面包的形状,把它们排在等待发酵的平底锅里。
“你是在开面包坊吗?”莉拉说着,放下手里的网格拎包,举起胳膊去解头上的帽子。
“一个面包坊也供不起这一大家子吃的,”布里奇特说着,一边手里还在忙个不停。“你看见他们吃面包的样子,还以为面包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约瑟夫告诉我说,上帝为我们提供食物,但是要喂饱这一大家子人,上帝就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了。”
“男人一般既不理解、也不欣赏女人的观点,”莉拉说着,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
布里奇特扫了她一眼,疑问地抬起一根黄中带红的眉毛。“你和长官闹别扭了,是吗?”
莉拉尴尬地涨红了脸,没想到居然让布里奇特猜得这么准。“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出这么个印象,”她不自然地说。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布里奇特一边把最后一块生面团做成面包放进锅里,一边说道。她站直身子,用系在她纤纤细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然后关注地看了莉拉一眼。“我想大概是你的头发显得比刚才离开的时候略微红了一点。”
“我的头发?”莉拉抬手去摸那天早晨她精心盘绕在头顶的浓密的秀发。
“我刚才就在想,应该准备好一桶凉水,以防止它真的着起火来。”她那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真是太荒唐了,”莉拉说,她居然把愤怒的情绪暴露出来,这使她既感到滑稽,又感到难堪。在最理想的世界里,一个女人不应该感受激烈的情绪,如果确实非常激动,她也决不能够把情绪表露出来。“我的头发没有丝毫变化。”
“也许没有,”布里奇特宽容地做出让步。“但是你眼睛里愤怒的火花是无法否认的。和他斗嘴了,是吗?”
“我们……意见不统一,”莉拉不安地承认。
“不要这样放在心上。”布里奇特往刚刚做好的长面包上扔了一条毛巾。“你丈夫来到这里以后,一直不大与人交往,所以我对他也不很了解,但我感觉到,他是一个有点固执的男人。”
“他的脾气比骡子还倔,”莉拉脱口而出,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
布里奇特笑了起来。“出色的男人都是这样。好像坚强的男人一般都比常人多那么一点固执。”
“我认为毕晓普的固执超过了他应得的那一份,”莉拉说。
“很有可能。”布里奇特把一只铸铁的茶壶放在炉子上。“我总是发现,在和某个固执的家伙大吵一顿之后,喝一杯热茶有助于平息情绪。这是你们第一次闭意见吗?”
“不完全是,”莉拉忧虑地坦白。莉拉所受的教养使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根本不能提及的,而布里奇特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谈论它们。
“对啦,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布里奇特一边取出杯子和茶托,一边安慰她道。“我奉劝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对夫妻都会时不时争吵一次的。”
“我的父母互相之间从来不说一句重话。”
布里奇特扬起眉毛。“他们彼此相爱吗?”
“爱得很深!”
“那么他们一定有过争吵。他们只是不让别人知道。”她用勺子把茶叶舀进一只结实的棕色茶壶里。“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都赞同他。实际上我认为,你对一个人爱得越深,越有可能和他的意见不一致。至少我自己和约瑟夫就是这样的。”
莉拉想,她和毕晓普的例子足以证明,意见不统一的夫妻不一定相爱,但是这个话显然不能说给布里奇特听,不管她是多么知心的好朋友。
“你并不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她问道,对女友婚姻生活的窥视令她着迷。她从没有看见母亲对交亲的话语或行为表示过一句异议。即使玛格丽特·业当姆斯曾经和丈夫有过份歧,莉拉也无法想像她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布里奇特的轻笑声中充满了幽默。“我和我自己还闹分歧呢!我母亲以前常说,我甚至会跟圣比得本人展开辩论。对此我不清楚,但约瑟夫和我确实拥有我们应得的那份争吵。”
“真是吗?”莉拉试图想象柔声细语的牧师与人争吵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真切。
“唉,好吧,如果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是我在争吵,而约瑟夫在纵容我。如果我希望别人提出反驳,我就宁愿对着一件家具大发宏论。”布里奇特摇了摇头,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事实上,这个男人有着圣人一般的性情──这在一个教士身上是一种优良品质,但在一个丈夫身上,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沮丧。不过我不会强迫他作丝毫改变,”她加了一句,好像她眼里流露出的爱意还没有表明这一点似的。
布里奇特往茶叶里冲开水时,莉拉思索着她说的话。她的父母有时也闹意见分歧,这个说法倒很新鲜,但是再仔细一想,她认为布里奇特也许是对的。她的母亲一直坚决提倡淑女风度,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唯唯诺诺的人。她肯定有时并不赞同丈夫的意义。只是他们将这种分歧秘而不宣。
莉拉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以多少带点孩子气的眼光看待她的父母的。当他们双双在马车事故中丧生时,她的年纪还比较小。十九岁的她,尚未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评判他们。他们死后,她对他们的认识就停滞不前了,所以她今天仍然用那个十九岁少女的方式思索她的父母。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男人有时确实是些惹人恼火的家伙,现在就请告诉我,你的新家安顿得怎么样,”布里奇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壶里的滤网取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
莉拉还没来及回答,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布里奇特厌烦地“啧啧”几下。“是萨拉。她说过要在这个时候来接小威廉。好像那孩子不能自己走回家似的。看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你会以为威廉即将继承英国王位,绑架者在每片灌木丛里潜伏着,随时都会冲出来把他抓走。”
“他父亲确实拥有巴黎银行,”莉拉用淡淡的口吻指出。“也许她就是操心这个,威廉作为斯麦思产业的继承人,恐怕真的不太安全。”
布里奇特哈哈大笑着,从桌子那边绕过来。“也许就是这样。斯麦思产业。”她在莉拉身边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萨拉隔着走道和那重房门还能听见她的说话。“如果赌博无罪,我要用整整两角五分钱跟你打赌,她的名字就是普通的、大众化的‘史密斯’,而绝非什么‘斯麦思’。”
莉拉轻声笑了,布里奇特离开厨房。她很幸运能够遇到布里奇特。她的友谊使一些原本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莉拉嗅嗅空气,觉得她现在大概可以对这份友谊做出一点回报了。当布里奇特和萨拉进屋的时候,莉拉刚刚从炉子里取出第一块面包,放在她铺在桌上的一条厚毛巾上。
“我闻出它们已经烤得焦黄了,”她说着,又从大炉子里取出第二块面包,放在毛巾上。
“我把它们都忘光了!”布里奇特惊叫道。“谢谢你。真是昏了头了!我一直站在离炉子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怎么还会忘记呢?好了,让我来吧。你犯不着弄脏这条漂亮裙子。”
她急匆匆地上前,接过莉拉刚才作为隔热手套的折叠的毛巾。“看来我已经使你干起活来了,既然这样,也许你不会反对替萨拉取一个茶杯,给我们大家都倒点茶水吧。”
“也许我们都应该到客厅里去,”萨拉建议道。尽管她的语调彬彬有礼,但她扫视厨房的时候,眼睛里确切无疑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情愿还是呆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照料我的烤面包了。”布里奇特把最后一块面包摆放在桌上。“而且也便于听着孩子们的动静,”她补充道,一边朝房子后面点点头,孩子们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当然啦,我假定你还是有时间喝一杯茶的,萨拉。你是不是需要马上领着威廉冲回家去?”
莉拉怀疑,不止她一个人听出这句问话里隐约可辨的希望成份。但是萨拉一向认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决不愿意承认有人不那么热切地渴望与她作伴。
“我可以稍微呆一会儿,”她慷慨地允诺。她从她的女式拎包里取出一条带花边的手帕,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这才坐了下来。“威廉今天下午要上钢琴课,不过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
“镇上有人会教钢琴吗?”莉拉问道,想到安琪儿长大一些以后,大概也会喜欢学学钢琴的。布里奇特把新的面包块推进烤炉,她则给萨拉取出一只茶杯。
“是我在教威廉,”萨拉说。“不幸的是,我们在巴黎找不到能够教美术的人。不过钢琴教师在这里不会有多少事情干,因为我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当我表示担心威廉不能获得完善教育时。弗兰克林就从丹佛买了这架钢琴。”
“这对威廉多好啊,”莉拉很有礼貌地说。
“我认为应该让孩子接触生活中的比较文雅的事物,你们同意吗?不能因为我们生活在边远地区,就忘记我们是文明人。而音乐是文明的标志之一,你们认为如何?”
“我非常喜欢音乐。”莉拉把萨拉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沉思片刻、由着自己想象如果把滚烫的茶水浇在那个女人的膝盖上,她将显得多么狼狈不堪、尊严扫地。“可以肯定。威廉对你为他付出的心血一定感激不尽。”
“你知道吗,萨拉,你说你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布里奇特关上炉门,转过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红色女士酒吧里就有一架钢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即使萨拉发现自己的茶杯里有一只死耗子,也不会显得更加恼羞成怒了。莉拉望了布里奇特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生怕自己会被女友脸上的一派天真逗得放声大笑。
“我绝对不想知道这种地方的情况,”萨拉不自然地说。
“我想你经过的时候,应该听见钢琴声的,”布里奇特一边在桌旁坐下,一边说道。
“我特别注意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接近这一类地方。”
“当然啦,”布里奇特喃喃地说。她的眼睛与莉拉隔着桌子相遇,莉拉知道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巴黎有着数不清的酒吧,萨拉为了避免从任何一个酒吧前面走过,必须花好多时间在马路上来回穿梭。她感到非常可笑,但很快就严肃起来。
“我知道喜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莉拉,”萨拉说。她举起茶杯,恰到好处地微微翘起小指头。
“喜事?”莉拉不解地扬起眉毛。
“威廉告诉我,你的继女对他说你就要生孩子了。”
仁慈的上帝,安琪儿是不是定期就要宣布一下这个消息?莉拉对萨拉露出微笑。“是的。”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既然已经问了,再问别人是否介意就显得有点多余,但是莉拉克制住自己,没有点明这点。
“我的孩子十月份出生。”
“这么快?”萨拉细细的黑眉毛升上额头。
“对我来说还不算快。我迫不急待地想抱我的孩子呢。”
莉拉意识到自己的话出自真心,不由略微感到意外。
“当然啦。我只是听说你这么快就怀孕感到很惊讶。不管怎么说,你是刚刚来到我们镇上。不过我接着就想起来了,麦肯齐长官确实说过你们已经结婚了有一段时间,是吗?你们的婚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莉拉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显然,那个女人产生了怀疑。而她精确的猜测并不能使她的提问令人愉快。
“我们是二月份结婚的。我们在我哥哥的婚礼上认识,几天之后就结婚了。”
“这么说,是闪电般的爱情喽?多么浪漫。”萨拉的腔调显然表明,她认为这种做法庸俗而缺乏教养。“弗兰克林和我订婚了将近五年才结婚。”
也许,那个可怜的男人过了那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缔结这桩姻缘,莉拉不怀好意地想。“再来点茶?”她问。
“谢谢你。”萨拉举起杯子。“我承认可怜的弗兰克林显得有点儿着急,但是我需要弄清我们两人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女人来说,选择一个终生伴侣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我认为你们真的很有魄力,这么快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有些人立即就能分辨出爱情,”布里奇特说,她的眼睛因为气愤而闪闪发光。
“是啊,然而爱情有时是非常短暂的。能否真正和谐融洽才是最难判定的,”萨拉说,那神情仿佛是在对无知的人施舍智慧。她放了一大块糖在茶杯里搅拌着,似乎对她刚才那句话引起的沉默浑然不觉。“这么说,你们刚结婚了几个月,就已经快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弗兰克林和我结婚了好几年,我们才有幸迎来威廉的诞生。看来我们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了。你们大概会有一个大家庭。”
她的语调使她的话听起来不像赞美。这个女人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莉拉想,心里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恼火。
“我对此倒不在乎。当然啦,有了加文和安琪儿,我们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小了。”
“那倒是真的。”萨拉喝了一口茶水。当她再次说话时,已经改变了提问的方向。“既然你们显然爱得很深,当你丈夫返回科罗拉多时,你一定感到独守空房很难过吧。”
“家里有人生病,我不得不留在那里,”莉拉说,她的语调平静,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是一个姨妈,对吗?”萨拉问。她那双黑眼睛尖锐而充满疑问。“我希望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
“实际上是一个舅舅。他现在情况不错,谢谢你的关心。”
“我很高兴他已经好转。”萨拉的脸上一点也不高兴。她没有触到莉拉的痛处,显得大为失望。
即使隔着桌子,莉拉也能感觉到布里奇特已经怒火中烧,而且知道她恨不得立刻命令萨拉收起那些尖刻的问题和傲慢无礼的态度,但只是在勉强克制着自己。莉拉也想豁出去好好教训一下萨拉·斯麦思(不是史密斯),但她知道这样做弊大于利。那个女人正巴不得把你气得暴跳如雷呢。反应冷淡。无动于衷,这也许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但大概是最能令萨拉感到失望的。
突然,后门“砰”地打开,屋里顿时挤满了孩子,莉拉这才感到松了口气。他们带进了响亮的声音;带进了尘土和阳光的气味,还带进了一条如小马一般高大的黑白相间、乱毛蓬松的狗。他们一进来,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布里奇特说了好几分钟,才使她的儿子相信佩奇不属于他们家,尽管它是整个茫茫世界里最优秀的一条狗。从它心虚的表情,以及不加分辨就灰溜溜离去的情况看,有关这条狗的争执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狗离开以后,布里奇特才能够把孩子们分门别类,安置到餐桌周围,她的效率之高,令莉拉暗暗咋舌。她把安琪儿抱到自己腿上,看着布里奇特把一块长面包切成片,涂上黄油。面包片的迅速消失,证明她先前所说的她家里消费面包速度极快的话确实不假。
莉拉以前曾经见过萨拉的儿子,但几次都是匆匆而过,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多呆一会。他尽管比加文还大一岁,却比加文矮了至少两英寸,体重也轻得多。弗兰克林是个中等身材的单薄男人。威廉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体格,而没有继承他母亲高大、结实的骨架。他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说话和颜悦色,尤其那甜甜的微笑,制长大后可以令姑娘们芳心融化。
莉拉把目光从儿子移向母亲,惊讶地发现萨拉在端详自己儿子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慈祥。这个变化令人震惊。无论萨拉有多少不是,她毫无疑问是深深爱着她的儿子。
孩子们一来,就不可能进行任何严肃的谈话了。安琪儿和玛丽异常兴奋,因为三个大男孩答应为她们在树上建一座巢屋,“在树上至少一百英里高的地方,”安琪儿说。莉拉和布里奇特都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即使扣除定位时的夸张成份,巢屋对两个小女孩来说,总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一百英里?”莉拉半信半疑地重复一句。她看看加文。只见他厌恶地瞪了妹妹一眼。
“最多只有六、七英尺,”他说着,伸手去取他的第三片面包。莉拉暗暗记下,她对一个十二岁男孩饭量的估计又增加了一分。
“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嘛,”安琪儿说,不因加文的纠正而改口。
“你们必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一下,约瑟夫,”布里奇特对她儿子说。“一定要让他认为足够安全才行。他需要去看看你们设想的位置。”
“我想毕晓普肯定也想去看看,”莉拉说。她捕捉到加文那怀疑的目光,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毕晓普检查一下孩子们设想的巢屋的位置,哪怕她必须用枪口逼着他去。
“我绝对不想让威廉参加任何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萨拉说道。“你们自己建这个巢屋吧,他不来帮忙了。”
“一点都不危险,妈妈,”他让她放心。“我们会当心的。可好玩啦。让我来帮忙吧。”
萨拉在犹豫,她一方面特别渴望满足宝贝儿子的任何心愿,一方面又希望他的安全不受任何威胁,真是举棋不定。在那一刻,莉拉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同情那个女人了。然而这种同情转瞬即逝。
“不行。对不起,威廉,但是你必须听从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不仅是危险的问题。你必须记住你的身份。你长大以后不会是个普通劳动者。你继承你父亲的银行需要掌握许多技能,这绝不是通过搭一个巢屋就能学到的。”
对于她的话是否可能得罪别人,萨拉显得毫不在意。威廉则不像她这么迟钝。他的脖根泛起一片红晕,并且正在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脸就窘得通红。虽然几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听出这段话里隐藏的侮辱,但莉拉发现加文的眼里闪着怒火,不过他没有说话。布里奇特似乎马上就忍不住要大发雷霆。多亏小约瑟夫说出几句得体的话,才缓和了这尴尬的场面。
“我们可以让威廉帮我们计算一下怎么建屋,斯麦思夫人。他在计算方面比谁都强。”
听了这句夸奖,萨拉得意地挺起胸膛。莉拉可以准确地读出她脑子里的念头。约瑟夫的话把威廉从普通劳动者提升到了管理人员的位置。于是她宽容地批准了儿子的请求。
萨拉和威廉很快就告辞了。加文和森迪家的几个男孩又到屋外去了。现在是下午一两点钟,正是小女孩躺下来午睡的时候。莉拉想带安琪儿回家时,小女孩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她打着哈欠,跟在玛丽后面去取她的外衣。
“我敢打赌,谁要碰到那个女人,是很难时刻牢记基督教的博爱精神的,”两个小姑娘刚刚走远,布里奇特就尖刻地说道。她揭去盖在面包上让它发酵的毛巾,狠狠揉着生面团,力气大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就是弄不懂,她怎么居然生出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而且显然她非常爱他。”
“更确切地说是崇拜他。”布里奇特把生面团重重掼在桌上,开始把它分割成一块块面包,她尽管情绪烦躁,两只小手倒是十分敏捷、利索。“不要让她傲慢无礼的口吻破坏你期待这个孩子的喜悦,”她说着,目光从桌子上抬起来,坚定地盯着莉拉。“尽管她不敢明说,但我知道她一直认为约瑟夫和我生了五个孩子是有失尊严──她认为一个牧师生出一大堆孩子,他的精力实在过于旺盛。”她把一块长面包拍打成形,“扑通”一声扔进盆里。然后她双手叉腰,望着莉拉,那双栗褐色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怒火。“我只能说,如果我和她一样,脸像一颗乾瘪枣子,又势利又庸俗……对了,怪不得她和她那位丈夫只有一个孩子呢。可怜的男人在例行公事时大概不得不紧闭双眼,心中念叨着上帝和祖国,才咬着牙坚持下来,使她怀上了威廉。”
“布里奇特!”莉拉又想笑,又感到震惊。
“得。你瞧,她逼得我说出这种话来。”布里奇特尴尬地涨红了脸。“我必须多念一篇祷词,因为我说了这么刻薄的话。那个女人总能使我表现出身上最恶劣的东西。”
尽管有萨拉带来的不愉快,但莉拉离开布里奇特家时,情绪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布里奇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乐观精神,总能使她感到心情开朗。她手里的篮子里装着两块长面包,布里奇特还答应教她学会自己做面包、她找到这么一位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我喜欢森迪夫人,”安琪儿说,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
“我也喜欢。”莉拉低下头来看着女孩。“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
“我也是。玛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抬头看着莉拉,蓝莹莹的眼睛非常严肃。“我以前从来没有最好的朋友。这多好啊。”
这句简单的感叹使莉拉突然热泪盈眶。她强忍住眼泪,朝安琪儿露出微笑。“我真高兴你和玛丽成了好朋友。”
“我也是。”安琪儿这时显得若有所思。“除了玛丽,我最高兴我遇见了约瑟夫,因为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开始相信你了,”莉拉哺哺地说。她轻声笑了起来。“但愿上帝帮助可怜的约瑟夫。”
“妈妈?”
莉拉猛地刹住脚步,才没有撞到迎面朝她走来的那个男人身上。这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蓬乱的胡子显得格外茂密茁壮,好像它们自己就有生命似的。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莉拉也许会感到害怕。但这人尽管长相凶恶,表情倒是一点也不吓人。
“怎么啦?”她掉了个身,把安琪儿隐藏在她裙子后面。
“请原谅,女士。”那个大汉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用两只手揉搓着。“我知道这不太合适,在大街上把你拦住,可是我一冬天在矿区干活,刚刚回到镇上。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更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多看看你。”
莉拉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从未听说过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想看看她?他的态度里没有丝毫恶意。实际上,他除了块头较大以外,样子倒不像是坏人。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她准备站在《巴黎观察家》报社前面的木板路上,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盯着她看。
“我认为真的不──”
“有什么问题吗?”尽管他们那天份手的时候不太愉快,莉拉不得不承认此时毕晓普的声音还是很受欢迎的。显然他在马路对面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赶过来为她解围。他的样子不完全像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士,莉拉打量着他朴素的黑衣黑裤,这么想道。他的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了脸的上部,只有嘴巴和下巴露在外面。说句实话,他显得远比她面前站着的这位矿工危险得多。
“我没有惹麻烦,”毕晓普走上木板路,来到莉拉身边时,那个男人说道。
“是这样吗?”尽管这个问题是向莉拉提出的,但毕晓普的眼睛仍然盯在矿工身上。
“他倒是……很有礼貌,”莉拉如实说道。她隐约感到,如果把这个男人为何拦住自己的原因告诉丈夫,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想惹麻烦,”那矿工说。尽管他身高和毕晓普一样高,体重至少超过三十磅,但他似乎特别担心毕晓普误解了他。“我对这位女士没有任何恶意。对这个小孩也没有,”他补充一句,同时扫了安琪儿一眼,那孩子一直从莉拉的玫瑰红裙子后面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这位女士是我的妻子,”毕晓普低声地说。他的口气里没有明显的威胁成份,但那大汉的脸居然变得煞白。至少莉拉觉得如此。这是很难判断的,因为他的脸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毛发。
“我本来不知道。我听说你有个妻子,但不知道就是她。”
“你现在知道了,”毕晓普不动声色地说。
“我绝对没有恶意,女士,”那矿工说着,迅速看了莉拉一眼。
“我相信你,”她宽慰他。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似乎急于想使她消除疑虑。
他局促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匆匆沿着道路走远了,他的背影突然显得比几分钟前渺小了许多。
毕晓普转过脸来看着她。尽管他的眼睛处在阴影里,但她仍能猜出它们的表情。他不用说一个字,她就知道他想起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巴黎和她熟悉的小镇之间的差别。以前在比顿的时候,她肯定没有被一个仅为多看她几眼的男人拦住去路,这样的事情,她当时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但是,尽管这件事有点离奇,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她相信,即使没有毕晓普的出面干涉,她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对他说,忘记了自己听见他的声音时曾是多么庆幸。“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你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问道。她看见一根漆黑的眉毛扬了起来,表示讥讽和疑问。“一定是他文雅的相貌使你感到放心吧。”
莉拉尽管很想继续生他的气,却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文雅这个词用得不太合适。但他很有礼貌,我不用你帮助就能打消他的念头。”
“也许吧,”毕晓普没有争辩。“不过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就会安全一些。”
“你的?”她顿时就恼了。
“我的,”他重复道,没有一丝歉意。
“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印一个标记,”她喃喃地说。
“不要引诱我。”
她还没来及回答,安琪儿就插了进来。她松开莉拉的裙子,朝毕晓普伸出双臂。“我累了。抱抱我。”
莉拉屏住呼吸,看毕晓普做何反应。她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提过类似的请求,但情况不尽相同。她不怀疑毕晓普喜欢他的孩子们──让他们到科罗拉多来就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和孩子们没有多少接触。
他显得吃惊而又慌乱,但他只经过瞬间的犹豫,就把安琪儿举了起来。他把她驮到背上,动作很笨拙,莉拉发现这种笨拙有着奇特的感染力。他总是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现在看到他被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弄得手忙脚乱,真是滑稽。
她忘记了先前对他的恼火,怀着几乎是慈爱的心情,与他并肩走回家去。
第十五章
住进新家的最初几天,他们居然过得十分宁静,很难说得清是莉拉还是毕晓普对此更感到惊讶。莉拉本来设想,她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方能与毕晓普共同生活,而习惯与他同床共枕则更需假以时日。结果,新的安排却是很容易接受,令人感到快慰。
自从那第一个夜晚以后,他总是等她入睡以后才上床。莉拉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体贴,还是出于他个人的喜好。不管怎样,这使她感到生活轻松多了。每当她醒来的时候,他总是已经起床离去,这使她仿佛觉得这间卧室属于她一个人。但是,醒来看见枕头上有他脑袋留下的凹痕,知道自己在他身边睡得很香,她总是感到有点心慌意乱。
每每她想到这一点,就这么对自己说:她之所以比较容易适应新的生活,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她已经麻木了。但是这种说法有些牵强,因为她并不感到麻木。实际上,她感到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她全身充满了勃勃生机。
也许这是怀孕的某种神秘作用。或者,也许是因为经过这么多个月的动荡之后,一切终于安定下来了。她的生活也许并不完全符合她以前想象的那个样子。她以前不可能想象出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也许每样都有一点──总之一切已经安定下来,至少目前如此。这多少让人感到一些安慰。
她倾向于认为,很可能她实际上是喜欢嫁给毕晓普的。尽管他断然拒绝和她分室而居,但和他在一起生活并不困难。他的睡衣是个问题──他根本没有睡衣。她已经为他买了一件男用长睡衣。在费奇商店里购买这件体己的男睡衣,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尴尬的经历之一。然而,如果听任丈夫继续像野蛮人一样光着身子睡觉,她就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而且,如果知道他穿得很体面,她内心的宁静又会增加许多,这是不用说的。
她对他只字不提购买睡衣的事,认为最好直接把长睡衣和配套的睡帽拿出来给他。根据《女子婚姻家庭》杂志的指导,要使一个男人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最好通过温柔的示范而不是正面对抗。要求男人做这做那永远是不明智的,尽管有时这显然是正确的选择。他们那种喜欢指手划脚的自然天性,有时会使他们故意违拗你的要求。最好温柔地给他们指出正确的方向,然后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踏上正当的道路。
莉拉不愿意把“故意违拗”这个词用在毕晓普身上。她脑子里想到的形容词是顽固不化,死不开窍,不可理喻。不过,上面这段建议倒是很有道理。毫无疑问,当他看见长睡衣时,就会意识到文明人不应该光着身子睡觉。在拿出睡衣的第一个夜晚,她上床的时候很高兴自己想出这么简单的办法,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第二天早上,她发现睡衣和睡帽仍然叠得好好的,放在梳妆台上,显然是没有用过。
换了别的女人可能就会承认自己失败。但是莉拉比她们更坚定、固执。过一段时间,毕晓普就会认识到他的态度不对。从那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把睡衣和睡帽放在他的枕头上面。每天早上她都发现它们到了梳妆台上,仍然叠得整整齐齐。只有那天早上形式稍有变化,她发现睡衣仍在梳妆台上,但睡帽被扔进了垃圾桶。尽管她微微抿紧了嘴巴,但她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乐观的迹象。他至少没有把两样东西都扔出去。
除了这个每日都在进行的较量,莉拉有理由对她的生活模式感到满意,至少目前如此。考虑到婚姻开始时的坎坷动荡,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她所能指望的更好。她已经开始适应整个这件事情了。
毕晓普无法想象自己会习惯于担当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尽管他和伊莎贝尔的婚姻持续了将近十年,但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年。而当时,她希望他是一个全职的父亲──不仅是孩子们的,而且也是她的父亲。
莉拉丝毫没有表示出需要他当她父亲的愿望。当然,她对于他是她丈夫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毕晓普一边穿过后门进入厨房,一边沮丧地承认。屋里很黑,很安静。尽管他很久以来一直习惯于在晚饭后最后巡视一遍小镇,但最近几个晚上,他进行最后一趟巡逻时故意拖延辰光,好让莉拉在他回家之前有充裕的时间上床入睡。他不知道莉拉──若她真的在意──如何理解他每天晚上的迟归。也许她如释重负,还来不及关心更多。也许她认为他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体贴。然而实际上,他迟迟不归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
与莉拉同床而不能碰她已经够艰难的了,更不用说睡在她身边却知道她还醒着,并知道她敏感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就像他意识到她的存在一样。如果等她入睡以后再上床,痛苦的折磨就不这么厉害了。换了一个更为理智、不太固执的男人,也许就会承认同床共枕而又保持距离这个主意,并不像他开始想象的那么好。毕晓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请求自己原谅的微笑,同时悄悄关上身后的房门。如果同意莉拉分室而居的要求,他肯定能多睡一些觉,但他现在宁死也不愿改变主张。
空气里残留着烤肉的香气,还有略带泥土气息的饼乾味儿。想起那些饼乾,他的心拍缩了一下。他本来并不指望河道老宅的莉拉·亚当姆斯小姐会花很多时间从事烹饪,结果却发现她的手艺超过正规厨师,这使他大为惊讶。她做的炖菜和烤肉不亚于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次,但是她的饼乾又另当别论。布里奇特·森迪正在教她烤面包,他真诚地希望她们增加一些制作饼乾的课程。她今天晚上端出的饼乾样子不错,但是对于粗心大意的人来说,那金褐色的表皮却是一个陷阱。饼乾内部是陈旧的胶水颜色,而且其粘性也和陈旧的胶水不相上下。
“我认为这些饼乾比昨天晚上的好多了,”莉拉说着,掰开一块饼乾。
毕晓普隔着桌子与加文对了一下目光,两人极为迅速地交流了意见。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便达成了共识,决定硬着头皮撒谎。
“是好多了,”毕晓普说。如果他往饼乾上多倒一些蜂蜜,也许就不会注意到它还没有烤熟。
“挺好吃的,”加文说着,竭力做出真心诚意的样子。
安琪儿用一个手指捅进她那块饼乾中央的生面疙瘩。她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父亲和哥哥一眼,但是强忍着未作评论。
毕晓普摇了摇头,一边把帽子挂在门后的一个钩子上。几个月前,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他住在拘留所的一间屋子里,生活变得相对简单。他干着自己的工作,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没有人希望与他接近。而现在呢,他为了饼乾撒谎,天天逃避睡衣,并且和牧师一家共进晚餐。
环视着整洁的厨房,毕晓普不得不提醒自己是生活在这个家里。这么多年来,他有钱的时候租房子住,没钱的时候就露宿在星空之下,如今面对这温馨的家庭气氛,他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漂泊了太久,现在要想扎下根来就觉得不太自在。仔细想一想,他在巴黎已经比这些年在任何地方呆的时间都要长久。他周游四方的生活方式不仅出于他的喜好,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必然的定数。
他获得神枪快手的名声后带来一个弊病,那就是如果他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过长,定然会有某个小伙子拿着崭新的手枪出现,急于证明他比毕晓普·麦肯齐出手更快。他尽量避免争斗,实在无法避免时就沉着应战。技巧再加上运气,使他一直活到今天,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变得迟钝起来,或者运气不再对他偏爱,那时候活着离开的就不是他了。多年来,他发现比较简单的办法是趁下一个小伙子出面挑战和送掉性命之前就远走高飞。
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已经忘记固定住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滋味了。他向来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浪迹天涯,直到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胸膛。但是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不可能四处流浪,不可能随心所欲地任凭风把他吹到任何地方。有了家庭,意味着必须扎下根来,为未来做些打算。
未来。见鬼,谁会想到他居然也有未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厨房里站了好几分钟,一直瞪着两眼出神。毕晓普摇了摇头,穿过寂静的房子。他一定是老了。这些日子,他花在思虑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
毕晓普养成了星期天早晨慢慢品尝咖啡的习惯。他现在明白了,他的错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他没有喝那第二杯咖啡,没有慢悠悠地品味一种陌生的满足感,他就会赶在莉拉和孩子们起床前离开家里。然而,他却像一只孵蛋的母鸭似的坐在那里。
安琪儿看见他坐在餐桌旁,立刻向他跑来,小脸上闪耀着自然的亲情,使他感到十分慌乱。他没有为孩子们做任何事情,不配拥有这份亲情,但是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靠在他的膝盖上,抬起脸来朝他微笑。
“我们要到教堂去,”她告诉他。
“是吗?”看着她,就像看着伊莎贝尔的小型复制品。同样蓝莹莹的眼睛,同样苍白的皮肤,同样心形的脸庞和弓形的上唇。但是她的下巴不像她母亲。伊莎贝尔的下巴和她的五官一样温软、柔和──一样脆弱。那是很有女人味的下巴,像她整个人一样玲拢秀美。安琪儿的下巴则预示着她以后会很有主见,个性倔强。为了她的缘故,他希望这种预示不会落空。这个世界已经逼得伊莎贝尔逃回她童年那个家庭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中。他认为他们的这个孩子决不会逃避任何东西。
两个孩子都不会,他看到加文在莉拉前面走进厨房,心里这么纠正自己。上帝知道,如果他的儿子愿意,甚至能够和一只灰熊脚尖碰脚尖地对峙。想到这里,他感到由衷的自豪,这种感情太陌生了,他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你怎么不穿衣服?”安琪儿的提问把毕晓普从他不寻常的反省中唤醒。
“不穿衣服?”他低头看了看他的黑裤子和白衬衫,被这个问题弄糊涂了。“穿衣服干什么?”
“上教堂啊,”她告诉他,一边被逗得咯咯直笑,觉得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教堂?”他茫然地重复道。教堂?“我不去教堂。”
“可是你不同莉拉、加文和我一起去吗?”
“最近几个星期我一直没去,不是吗?”他说,希望他的回答令她满意。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在新家安定下来,”安琪儿对他说,似乎奇怪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问莉拉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她说的,是吗?”他扫了一眼莉拉,她正忙着为一家四口准备一顿现成的早饭。她碰上了他的目光,但没有给他提供帮助。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向安琪儿。
“我很长时间没有去教堂了,”他说,一时感到语塞。
“你难道不想为了能去天堂而去教堂吗?”他的女儿依然靠在他的膝盖上,抬头看着他,大大的蓝眼睛里充满疑问。
怎么办,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对安琪儿说,他不相信去教堂可以保证获得天堂的人场券,也不相信不去教堂就肯定得到去地狱的门票。教堂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有益处的,他当然希望他的孩子从小培养起对基督教义的崇敬。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还有这个必要。
他下意识地看了莉拉一眼,请求援助,但是她正忙着往刚刚切好的面包片上抹黄油。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但他从她脊背的姿势隐约看出,她等着听到他的回答。他回过脸来看着安琪儿。
“我对去不去教堂实在不太在乎,”他承认。
她顿时睁大眼睛,嘴唇惊讶地张成一个圆圆的“○”型。“你应该时刻想着天堂,爸爸。外婆说,必须从小就开始关心你的不洁的灵魂。”
“你的不朽的灵魂,”莉拉敏捷地纠正她。她的目光与毕晓普对视片刻。“不过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两个词都可以用。”
“但是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安琪儿问。她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委屈,刺痛了毕晓普的心。然而去教堂?
“我──”
“他当然愿意去,”莉拉说着,把一盘切成薄片、涂了黄油的面包放在桌子中央。一罐果酱“砰”地落在桌上,带着示威的意思。尽管她的话是对安琪儿说的,但眼睛却盯在毕晓普脸上。“你父亲愿意给你和你哥哥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
毕晓普感到他正在一步步陷入一个圈套。不错,他仍然可以拒绝。他是他自己家里的主人,不是吗?他当然不必非去教堂不可,除非他自己愿意多么做。他扫了一眼加文,捕捉到他眼睛里洞察一切的神色。显然,加文一分钟都不相信他父亲想过要为孩子们树立良好榜样。相对他的年龄来说,这个孩子实在太成熟、也太冷漠了。毕晓普感到那圈套“咔嗒”一声把他关住,不禁恼火地咬紧牙关。
“我去换衣服,”他说。
于是,他现在就坐在教堂的长条凳上──他觉得这凳子像是用坚硬的花岗岩做成──聆听一篇旨在拯救他那不洁的灵魂(安琪儿如是说)的布道,而他仍然闹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更糟糕的是,他有一种感觉:今天来教堂等于创下了某种先例,以后每个星期天他都应该到教堂来,祈求天堂的接纳。
他看了莉拉和孩子们一眼,他们都坐在他的左边。安琪儿与他紧挨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倾听着牧师的讲话,小小的脸上一派宁静。加文坐在她的另一边。尽管他的表情和妹妹一样平静、安宁,但毕晓普仍能感觉到男孩内心的骚动。他自己像加文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认为,把大好春光虚掷在教堂里面,实在是一个可悲的浪费。他的嘴角隐约露出一个表示同情的微笑,然后才把目光移向坐在加文另一边的莉拉。
毕晓普的笑容隐去了,面对她那纯粹的美,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一束阳光,穿过教堂里位于墙壁高处的一扇狭窄的窗户。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似乎点燃了熊熊火焰。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的侧面轮廓却像象牙雕塑一般纯洁、典雅。她穿着一件高雅的深黄色绸衣,双手规规矩矩地握着一本祈祷书,那双绿眼睛专注地望着牧师,她显得白壁无瑕、不可触犯。只有那两瓣丰满而性感的嘴唇,背叛了她那纯洁的形像。
毕晓普突然想起他上一次到教堂会的情景,那天他阻止了莉拉的婚礼。那天她也显得无比高雅。精致的、带花边的网状面纱掠过她火红色的头发、几乎飘落到地板上,像一个脆弱易碎的框架,里面镶嵌着她颀长的身体。一身素白的她显得贞洁、无瑕,像一个修女。那一刻,他竟以为苏珊的信上弄错了,他自己的记忆也出了偏差。他不可能曾经触摸过这个女人,曾经把她搂在怀里,曾经感到她在他身下愉悦地展开自己。可是接着,他就从她眼里看出她认出了他,她愧疚地承认事实一一并且乞求他千万不要把她的世界搅得一片混乱。
有那么一瞬,不超过一次心跳的时间,他曾经考虑转身离去──离开教堂,离开她的生活。但这种想法刚刚出现,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占有欲所淹没,这占有欲是如此强烈,像刀子一样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她是他的。是他感受到她的处女的贞操软弱无力地屈服;她身上怀的是他的孩子。公正地来说,她是属于他的,他必须将她索回。现在他看着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都必须拥有她。
苦思冥想令毕晓普心绪烦乱,所以当他发现布道已经结束时,感到松了口气。他和其他教徒一同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注意。大多数人的目光只是带着简单的好奇──不管怎么说,这是巴黎的居民们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司法长官步入教堂──但是,有几个人望着他的眼神里却含有比较明显的愤怒,他还知道,有些人肯定会严肃地责备上帝,因为上帝没有在毕晓普胆敢跨进神圣土地的那一瞬,用一道霹雳结果他的性命。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知道他打破了基督教的许多戒律,首先他就违反了“汝不可杀生”这一条。而且如果他觉得需要,很可能还会继续破坏教规。有些人认为,镇上仅仅因为他枪法娴熟就雇佣他,实在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毕晓普局促地移动一下肩膀。他压根儿不关心镇上的人对他突然皈依宗教作何感想,但是他也决不喜欢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他觉得呆在阴影里更加自在。这时他惊诧地感到安琪儿把小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他低下头来,看见她关切地瞅着他,仿佛读懂了他的局促不安,正在试图宽慰他。想到居然是她在宽慰他,毕晓普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使几个自以为了解他的人感到吃惊。
由于每个人都要停下来问候站在门外台阶上的牧师,所以人群在通道里移动缓慢。毕晓普看到,约瑟夫把莉拉的手按在他的两个手掌之间,脸上闪着灿烂的微笑。他对她的喜爱显而易见。看来,她在来到巴黎后很短的时间内,就为自己赢得了地位,比早来好几个月的毕晓普更深入人心。
约瑟夫和加文握了握手,加文看上去和他父亲一样拘谨不安,然后牧师弯下腰来向安琪儿问好,她回答的时候十分沉着老练,使人很难想起她是多么年幼。然后轮到毕晓普和牧师面面相对。
“很高兴见到你,毕晓普,”两人握手时,约瑟夫说道。
“我也是,约瑟夫。”他可以非常诚恳地这么说。因为他确实喜欢约瑟夫·森迪。令他感到不太自在的是这个男人的职业。
“我相信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我们的仪式。”
“我向来不常去教堂,”毕晓普窘迫地承认道。
“你的妻子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约瑟夫说,眼睛里闪烁着笑意。显然,他对毕晓普皈依宗教不抱任何幻想。
毕晓普朝站在那里和其他女人聊天的莉拉看了一眼。当他转回脸来看着约瑟夫时,他的表悄变得非常沮丧。“她确实如此。”
莉拉看见萨拉·斯麦思径直穿过教堂院子走来。她迅速环顾一下四周,知道没有体面的脱身之路。毕晓普被克莱姆·莱曼拦住。他们俩站在教堂台阶附近聊天。她不可能撇下他一个人离开。而且,生活在一个小镇子上,她免不了经常要经过萨拉的家。她不可能一看见那个女人就赶紧逃之夭夭。她勉强挤出一个热情的微笑,领着加文和安琪儿迎上前去。
“萨拉,见到你真高兴。你这件衣服好漂亮啊。”
“谢谢你。”萨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深蓝色绸裙,那上面有精美的皱褶做装饰,领口和袖口镶着一些花边。这简单的式样比较适合她丰满的身材。她看了一眼莉拉身上那高雅的深黄色绸裙,只见它柔和地在胸前交叉互叠,上面装饰着一排黑色大理石的钮扣,这使萨拉的嘴唇绷了起来。“我认为着装严谨是一个真正高贵的女人的标志,你说呢?”
莉拉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因为穿着华丽而受到含蓄的批评。“我相信我会把善良和举止端庄摆在服装前面考虑,”她说道。
“但是一个人的着装方式反映了他的内在本质,”萨拉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
“在我看来,它更经常地反应了一个人的钱袋的份量。”
萨拉抿紧嘴巴,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恼怒的光芒,但是她把这个话题让了过去。“我看见你丈夫在这里,感到非常吃惊,”她说着,朝毕晓普和克莱姆·莱曼聊天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吗?”莉拉疑问地扬起眉毛。她随着萨拉的视线,看见又有两个男人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毕晓普成了小团体里的一分子,似乎显得很惊讶并且有些不太自然,但她又怀疑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是啊,他以前可不是一个固定的教徒,”萨拉带着文雅的讽刺说道。“实际上,我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礼拜仪式。”
“真的吗?”莉拉宽容地笑了起来。她真希望能够从萨拉脸上抹去那个得意的笑容,最好是用她的手掌。她伸手去扯动一根缚住安琪儿淡黄色头发的丝带。“你知道单身汉的习性。他们一般都对这类事情不大在意。显然,他现在有一个家庭需要考虑,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我相信,你能够理解他很关心孩子们能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那个自然。”萨拉用慈爱的目光看了看站在一边与加文和小约瑟夫聊天的威廉。“在涉及基督教义的问题上,让孩子们接受正规的引导是最最重要的。不过,我仍然不能否认,我今天看见他出现在礼拜仪式上,着实感到吃惊不小呢。”
“谁的出现令你吃惊?”布里奇特问道,加入了她们的谈话。多特·莱曼也和她在一起。
“麦肯齐长官,”萨拉说。“看到他来参加礼拜仪式,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敢肯定大家都会感到意外。”
多特赞同地点了点头,每当萨拉发表某种见解时,她总是这么做的。
布里奇特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如果这是因为他以前从未来过,那么你就应该想到,那个男人现在需要考虑他的家人了。毫无疑问,他肯定愿意为他的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
莉拉真想当场给她一个热烈拥抱。但她克制住这种冲动,用一种孩子气的得意的目光直视着萨拉。“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别管孩子不孩子的,反正人们不指望于他这一行的会到教堂来。”
“为什么不?”莉拉扬起眉毛问道。“我倒觉得执法官比大多数人更需要与上帝对话。”
“我不是指他目前担任的这个职务,”萨拉的口吻有所收敛。
“她是说因为他是个枪手,”看到莉拉依然不明白,多特这么解释道。
“枪手?”莉拉耸起一只眉毛。毕晓普?当然,她听到过传闻。他参加道格拉斯和苏珊的婚礼时,人们曾经对他议论纷纷。有几个人断言说毕晓普·麦肯齐是个大名鼎鼎的枪手。她当时没有听信传闻,现在仍然对此不予理睬。人们都喜欢愚蠢地夸大其词。没等她说出这些话来,毕晓普和克莱姆·莱曼已经走到她们中间。
毕晓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背部。他那种随意的表示占有的姿势,使莉拉的脊背产生了一阵并不难受的颤抖,这是一种敏感的轻颤,她真希望摆脱掉这种感觉。
“女士们。”克莱姆招呼道,把她们几个都包括在内。“很抱歉打扰了你们愉快的聚会,可是多特和我必须回旅馆去了。我们今天有顾客。”
“在安息日工作是一种罪过,”萨拉宣布,她的不满写在脸上。
“我想,如果我们让顾客饿着肚子,他们恐怕会认为这个罪过更大,”克莱姆回答,他的好心情并未受到影响。
“我相信上帝一定能够理解,一个旅馆老板是不能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得到一天休息的,”布里奇特说。她那淡褐色的眼睛盯着萨拉,看她还有什么话说,莉拉看到那个女人败下阵来,感到大快人心。
没等克莱姆和多特离开,弗兰克林·斯麦思和约瑟夫·森迪又加入进来,他们的圈子扩大了。大家互相交换问候,说了几句称赞这次礼拜仪式的话。克莱姆提到黄昏的时候会下雨,多特说费奇先生告诉她,他正从圣路易斯运进一批新的服装。
谈话有点冷场,这时毕晓普说道:“请你们原谅,我还要去照看一些事情。上帝必须把执法官也列在安息日工作者的名单上,”说着,他淡淡地朝萨拉那边看了一眼。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噘起了嘴巴。
弗兰克林清了清嗓子。“慢走一步,长官,我几天前接到圣菲一个朋友的来信。他提到一些事情,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
“是什么?”毕晓普的声音从莉拉身后传出。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移动,她不得不强忍住一阵敏感的震颤。
“他信上说,多比·兰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是吗?”毕晓普的语调依旧很随意,可莉拉感到他内心突然紧张起来,她知道他并非像他的声音所表现的那样,对银行家的话无动于衷。
那个男人又清了清嗓子。“我……我想你愿意知道,兰非常关心你的行踪。”
“谢谢你。”毕晓普的口气依然只流露出淡淡的兴趣,但是莉拉知道他的变化绝非是她凭空想象。还不单单是毕晓普。整个小圈子里的情绪似乎也变得严肃起来。
“谁是多比·兰?”她问道。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丈夫。“他为什么打听你的消息?”
“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毕晓普说,他的眼睛呈冷漠的蓝色,里面没有任何表情。“人们传说他抢了几家银行,但一直没有被抓获。”
“他们说他动作快得像闪电。”威廉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嗓门。大人们回过脸来着他,这才发现威廉、加文和小约瑟夫已经加入到了他们中间。“他们说他杀了一百多个人,掏枪的时候动作快得像闪电。都说他是──”
“威廉!”萨拉那大为震惊的口吻,打断了儿子对多比·兰身怀绝技的叙述。“你究竟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我从报纸上看来的。报纸上还写到你呢,长官,”他对毕晓普说道,他那双黑眼睛兴奋地闪闪发光。
“我不会相信你在报纸上读到的话,”毕晓普轻描淡写地说。但放在莉拉背上的那只手却因紧张而变得僵硬。
“他们说你玩枪的速度比谁都快。他们说你在一次公平决斗中打死了奥吉·兰,然后出钱把他安葬。所以多比·兰才到处找你,对吗?因为是你用枪打死了他的哥哥。他们说你对整个这件事情非常冷静,就好像这是你每天的工作,你根本就不当回事儿。”
威廉的话过后,是片刻紧张的沉默。周围的人都盯着威廉,脸上表情各不相同,有的诧异,有的惊慌,而他的母亲则是大惊失色。那男孩的眼睛里毫无疑问流露出崇拜的神色。显然,他是一个严重的英雄崇拜症患者,唯一的愿望就是恭维他的崇拜对象。莉拉可以感到站在她身后的毕晓普表情十分严峻。
“真的,威廉,我──”萨拉严厉的声音被毕晓普平稳的语调盖过。
“让我告诉你吧,”他说着,探过身子,用明亮的蓝眼睛盯住威廉。“如果你夺走了别人性命而感到无动于衷,你就没有人性了。谁要是不这么说就是他妈的傻瓜。”
他平静的话语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使人们根本没有想到要对他在女士面前出言不逊提出抗议。莉拉感到一阵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下窜。在那一刻,仿佛一片乌云把太阳笼罩,盗走了明媚的春光。
“我不想再听你们谈论杀人的事了,”萨拉说,打破了令大家感到窒息的僵局。她看了毕晓普一眼,把挑起这个话题的罪过稳稳地转嫁到他的身上。“在安息日讨论这种事情,而且就站在教堂的院子里!容我坦率地说一句,我一向就不赞成雇佣一个有你这种名声的人,麦肯齐先生。现在看看后果吧。枪手降临我们宁静的小镇,孩子们津津乐道地谈论杀人,把它当成一种游戏。”
“如果巴黎是一个宁静的小镇,我们就不会需要麦肯齐长官的本领了,”她的丈夫提醒她道。
“你必须承认,自从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治安情况好得多了。”多特说,她出人意料地站出来为毕晓普辩护。“想想吧,几乎两个月没有发生一起杀人案!”
“我仍然要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萨拉不屈不挠地说。“我无意冒犯你,麦肯齐先生。”
“我不介意,斯麦思夫人。”毕晓普偏了一下脑袋,脸卜毫无表情。
“记住我的话吧,不会有好结果的。走吧,威廉、弗兰克林。”斯麦思一家离开的时候,萨拉满脸的不以为然,弗兰克林流露出淡淡的歉意,而威廉则充满对英雄的崇拜。
他们走后,莱曼夫妇也匆匆告辞而去,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沉默。
“我知道今天是安息日,我不应该有这种不太善良的想法,”布里奇特说道,因为激动,她的爱尔兰口音更重了一些。“但是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女人,真应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踢一下她的──”她猛地刹住,看了看正在饶有兴趣听她说话的安琪儿、加文和约瑟夫。“──良心,”她不自然地改口说道。
“我想你只能排在我的后面了,”莉拉板着脸说。真的,那个女人实在鲁莽,竟敢批评她的丈夫。
她只顾怒气冲冲地盯着萨拉的背影,没有注意毕晓普朝她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如果这个念头不是太傻,他简直要说她是在替他感到生气。他在脑子里反复捉摸这个念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约瑟夫在提醒大家说,宽容和忍耐是善良的基督徒的美德。
毕晓普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感到需要为他辩护。毫无疑问,在他长大成人以后,就没有人这么做过。莉拉居然觉得他需要辩护,这种想法真是荒唐。上帝知道,她甚至不喜欢他。然而,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提醒他婚姻生活比他以前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加文若有所思地望了父亲一眼。看到他朋友眼中不加掩饰的对英雄的崇拜,使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毕晓普,把他完全作为家庭以外的人来看待。
第十六章
因为巴黎没有正规学校──密西西比河以西缺少教师──加文就去旁听约瑟夫·森迪向自己的孩子们传授的课程。因为加文每天都要出去几个小时,莉拉便只需要照料安琪儿一个孩子。相对她的年龄来说,这个小姑娘很能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没有同伴,她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在他们四个人中间,安琪儿最为自然地适应了她生活中的重大变故。加文仍然用小狼崽一般警惕的目光注视父亲和莉拉,而安琪儿则欣然接受了他们两个,她似乎以这种欣然的态度接受生活中的一切。莉拉真羡慕小姑娘的这份泰然若素。
来到巴黎几个星期之后,莉拉吃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感到不快活。她喜欢科罗拉多,喜欢它的这种粗扩和新奇,喜欢这种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意外事情的感觉。尽管她没有发现毕晓普坚持认为的潜伏在每个角落里的危险,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绝不像她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宁静的小镇。
在比顿,酒吧间不会与从事体面买卖的商店并肩而立。没有胡子拉碴的矿工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嘴里嚷嚷着他们找到了金矿脉,要给愿意前来助兴的每个人买酒喝。毕晓普告诉她说,所谓的金矿脉一般最后只能采到很少一点黄金,矿工经常在刚到镇上的四十八小时之内把整个冬天的收入全部花光,然后在拘留所里呆上一、两个夜晚,慢慢从这场庆祝活动中清醒过来。
在比顿,品性可疑的女人不会拿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大摇大摆地和体面人士一起出入店铺。这些女人也不会懒洋洋地靠在她们名声不佳的住房的阳台上,穿着有伤风化的衣服,朝下面的过路人打情卖俏。
莉拉自然对这些行为摇头叹息,但她即使对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科罗拉多生活了几个星期之后,就开始觉得宾夕法尼亚有些过于乏味了。
乏味这个词当然不适合描绘她这几天的生活。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她感到很不安。天已经很晚了,几个小时之前她就应该入睡的。客厅壁炉架上的钟敲响了午夜,那柔和的钟声更增添了她的不安。这是春天的躁动,母亲也许会这么说,莉拉想着,一边坐起身来,蹁腿儿下床。也许是越来越暖和的天气和越来越漫长的白大使她情绪亢奋,突然变得坐卧不安。或者也许是因为毕晓普还没有上床。
虽然她当然是不欢迎他在她床上出现的,但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与他同床。她可以自己入睡,但每当半夜醒来时,他总是已经睡在那里了。有他魁梧结实的身体睡在自己旁边,真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尽管她死活不肯承认这一点。这使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觉得自己受到保护。今夜,她醒来发现他不在,他的枕头还是原样未动,她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她穿上轻便晨衣,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她不是因为担心,她对自己说。毕晓普肯定能够照顾好他自己。也不是因为她想到那些淫荡的女人和她们软绵绵的勾引,而突然怀疑毕晓普是否会经不起诱惑。甚至还可以说,如果他经不起诱惑,她也只能怪她自己。但是没有理由认为他只在午夜以后才屈服于她们的魅力。几个星期前他曾经煞有介事地表明,做爱不是一种仅仅局限于黑夜的行为。
莉拉把脚伸进一双柔软的拖鞋。不,她根本不担心他,也不关心他此时此刻是否正在违背婚约。她只是感到口渴。怪不得她睡不着觉呢。只要稍微喝点水,她就能很快进入梦乡。
为了不惊醒孩子们,莉拉轻轻迈着步子,走出了卧室。她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突然刹住脚步,因为她看见从厨房那里射过来的灯光。这么说,毕晓普毕竟还是回来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她的心田,使她几乎感到浑身瘫软。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依恋,真是令人震惊。
她开始转身回床上去,完全忘记了口渴,但是有点动静却使她难以离去──那是一种“沙沙”的刮擦声,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她穿着拖鞋的脚无声地踏过擦得光亮的木地板,悄悄朝厨房走去。
毕晓普站在乾燥的洗涤槽旁边,赤裸着上身。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在他背部和肩膀结实的肌肉上,产生了一道道波动的亮纹,如果换一个时间,准会使莉拉想起古代雕刻的塑像。但是此刻,她的眼睛紧紧盯住被他按在身体侧面的带血的布片。在他脚旁的地板上,还有一堆血迹斑斑的白布,她猜测这一定是他穿的那件衬衫的残片。她因为惊愕而呆立在门口,但这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她就赶紧朝他走去。
“出了什么事?”
听到她的声音,毕晓普猛地转过身来。由于动作突然,牵动了他的伤口,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他脸上的血色消失了,使他变得面如土灰,相比之下,那蓬茂密的黑胡子显得格外触目。他偏过身去,莉拉立刻来到他旁边。她轻轻伸出手臂去搂他的腰,但是他只用一个词就把她喝退。
“别!”他用一只手撑住洗涤槽的边缘,她立刻看出他为什么要提醒她避开。他的右边身体从肋骨中间直到裤子的腰部都粘满了鲜血。
“哦,上帝啊。”莉拉从他身边往后退去,嘴里发出祈祷一般的低语,她感到房间在她周围打转儿。此情此景,就仿佛看到一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噩梦突然变成现实。多少次,她曾经梦见比利的死,看见他临死前汩汩流出的热血!
“如果你晕倒了,我可不想扶你。”
毕晓普沙哑的、粗声粗气的声音使莉拉打了一个激灵,摆脱了记忆的纠缠。她摇了摇头,把那个念头清除出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会晕倒。你自己如果不坐下来倒有可能晕倒。”
“我没事儿,”他说。
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手腕一扭,把它调了个头。放在他的身后。“坐下。”
他服从了她,小心翼翼地坐进椅子里。一滴滴鲜血从他身体上淌下来,溅在擦得干乾净净的木地板上。他不出声地诅咒着,用手捂住伤口。“我的血把地板弄脏了。真对不起。”
莉拉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坐在那里血都快流光了,却还在为地板操心?”
“地板很乾净,”他说,好像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要操心。“而且我的血也不会流光。”
“地板可以擦洗,即使你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我看离死也他妈的差不了多少,”她严厉地说。“出了什么事?”
“我为你说粗话感到震惊,”毕晓普说着,假装不满地抬起一根眉毛。但是由于他脸色苍白,这个表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我对此表示怀疑。”莉拉把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放在地板上,然后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出了什么事?”
“我的动作不够迅速。”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由着她把他的手从伤口处挪开。“是刀伤。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严重。”
“是不严重,不然你这会儿早就完蛋了,”她硬邦邦地说。她把毛巾蘸湿以后,开始清洗血迹,以便察看他的伤势。
毕晓普仿佛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非常遥远。他身体上的疼痛似乎离他很远,只是隐约使他感到难受。他意识到这种感觉是受惊和失血后的症状。他没有想到流血这么严重,所以还在外面迟迟不归,直到处理完酒吧间的骚乱带来的后果──他就是在阻止这场骚乱中负的伤。尽管他确实不会因失血过多而丢掉性命,但出血之多大大超过他的估计。
换了平常,他会坚持自己处理伤口。他曾经对付过更严重的情况,包括从自己的大腿里取出一粒子弹。他受伤的时候,从来不喜欢别人靠近他。他就像一只野生的动物,更愿意爬到一边去舔舐自己的伤口,是死是活完全听天由命。他不知道是因为失血使他虚弱,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心肠也变软了,总之在这一刻,他看着莉拉为他忙碌,心里感到非常满足。
她的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垂在身后,在灯光的照映下,像被封住的炉火一样闪烁着幽光。他慵懒地想象自己用手绕住这根辫子,把她拉进怀里。毛巾轻轻地擦过他肋骨上被砍的伤口,他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从恍惚的状态中突然惊醒。看来,只能换个时间再进行这一类幻想了。
“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严重,”最大的一块血迹被清洗掉以后,她这么宣布说。
“我早就对你说不严重。”毕晓普偏过脑袋,研究着那道长长的、浅浅的伤口,刀子从肋骨中间向下砍去,直到被他的皮带挡住。他像被宰了一刀的猪一样流血不止,但这伤势并不会危及生命。
“出了什么事?”看到他确实不会流血而死,莉拉放下心来,身体往后一仰,抬头看着他,那双绿眼睛因为关切而显得又大又暗。“别对我说你的动作不够迅速。”
“这确实足以概括,”他说。“吉祥龙酒吧发生了一场殴斗。其中一个人反对我去阻止。这事与个人无关。”
“与个人无关?”莉拉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翻过毛巾乾净的一角,擦去残存的一点血迹。伤口还在流血,但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么严重了。“在我看来,这事与个人很有关系。如果刀口再深一点,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本来试图像对付一只圣诞节的鸭子一样,掏空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我还算很侥幸呢。”他看见她的脸色转为煞白,立刻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轻描淡写。他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没有那么糟糕。”
“已经够糟糕的了,”她沙哑地说。“你应该立刻去看医生。”
“我告诉过你,巴黎没有医生。”
“你说过那个理发匠同时也是医生。”
“我说他是我们这里最接近于医生的人,”他纠正她,在她清洗伤口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退缩。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她厉声问道,她的声音颤抖,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蔡克也在酒吧间里──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的嘴唇做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我想我当时可以叫人把他扔进马槽里清醒清醒,但是我不太相信他的医术已经达到一般的较高水平。”
“这不是开玩笑,”她气冲冲地说,歪仰起脑袋瞪着他。“你很可能丢掉性命。”
“很可能,但我没有。”他可以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关心,但他担心她的回答不会令他喜欢。
“所以你就决定回到家里,让鲜血淌在我乾净的地板上?”她声音严厉,那双手却是无比温柔。
“我以为你不介意我的血淌到地板上呢。”
“那是因为后来我发现你把这一切都不当回事儿。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以为我自己能行。”
“如此说来,你不仅动作迟钝,脑子也够迟钝的。就连白痴也看得出来,你不可能自己清洗和包扎这么严重的伤口。你应该立刻把我唤醒。即使加文也知道这个道理。而他才只有十二岁。刀口并不深,但肯定需要别人照料一下。照你的想法,你自己怎么往上面绑绷带呢?”
“我还没有想到这么多。”很长时间没有人责骂他了,而她的语调毫无疑问是在责骂。
“即使你能把伤口清洗乾净,当你扭着身子绑绷带时,很可能使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你应该马上把我叫醒。我是你的妻子。”
“有的时候很难记住这一点,”他柔声说道。
莉拉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与他骤然相遇。他看见她的脸上泛起的红晕,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他们同睡一张床却个能接触,想到了他们未曾共享肌肤相亲的甜蜜。看到她如此不安,毕晓普后悔自己失言。他曾对两人达成的协议表示赞同。现在再来为此责怪她是不公平的。尤其是现在她的脸色还因恐惧而苍白。她是在为他担惊受怕啊。
他不敢期望她为他担心,当她再次弯下腰去为他处理伤口时,他这么想道。他把她的生活搅得四分五裂,却没有努力去再把它拼合。他算是幸运的,因为她没有操起一把菜刀,完成杰克·米克尔森开始的工作。
莉拉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处理好他的伤口。别的事情可以往后再想。她把伤口清洗乾净时,厨房里很安静。敏感的情愫渐渐潜入这份静谧,像晨雾一样轻柔、微妙。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双手下面是他结实的男性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呼吸,她嗅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麝香似的气味。里面混合着汗水、血液,和一种她叫不上名字、只能定义为“男人”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我得去找点东西来做绷带,”她说,一边站起身来,把粘满血迹的毛巾扔在水盆里。“呆在这里别动,小心把伤口又扯开了。”
“遵命,夫人,”他答应道,那温顺的口吻使她产生了怀疑。但是她不可能在她离开时把他拴在椅子上。她必须相信他会理智地呆着不动。
但是他辜负了这份信任。几分钟后她回来时,发现毕晓普正跪在地板上,擦拭光洁的松木地板上的血迹。听见她走进来,他抬起头,脸上一副孩子气的、做贼心虚的表情,就像加文淘气的时候被人捉住了一样。
“一只萝卜拥有的智慧都比你多,”莉拉说着,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我没有把伤口扯开,”他说,那竭力为自己辩解的口气,使她忍不住微微牵动了嘴角。
“对你的判断能力不敢恭维,”她厉声说道,不让自己的表情有丝毫缓和。“从地板上起来,让我给那伤口上缠一道绷带,免得你再把自己伤着。”
她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臂肘下面,尽力支撑着他站起身来。他站直的时候,一阵剧痛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你自找的,”她毫不留情地说,然后弯下腰来检查伤势。“你究竟是怎么想到要去拖地板的?”
“我没有拖地板,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把一些血迹擦掉。”
“你为什么老是对地板这么操心?”她问道,当她发现他没有造成新的伤势,口气便不那么严厉了。“把胳膊抬起一些。”
“我不想让孩子们看见这个烂摊子,”他说着,顺从地把胳膊抬离身体。“我也许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却是他们唯一的父亲。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我不想再吓着他们。”
莉拉一时间没有说话。她无话可说。正当她被他气得无法忍受时,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清了清喉咙。
“我会把这里清理乾净的,”她的声音比平常略微沙哑一点。“你最好还是听我的话。如果你使伤口裂开,重新开始流血,你就只好躺倒在床上了,这对你自己和孩子们都没有好处。好吧,呆着别动。”
“遵命,夫人。”
他故作温顺的口吻里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莉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把柔软的棉布一端贴在他的腰背部,用手掌轻轻按住,然后探身向前,把条布缠过他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身体。鉴于伤口的位置和长度,唯一的包扎方法就是把绷带缠在他的下身。
站得与他这么靠近,几乎就像是在拥抱他,莉拉的各种感觉都被他占领。她满眼所见的,是他宽阔而结实的胸膛。她沁人肺腑的,是他身上独特的气味。她探身去缠绷带的一瞬间,她的脸真真切切地碰到了他的肌肤。她能够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声──一种坚实的、令人宽心的声音。当她顺着绷带的走势退缩回来时,她的呼吸变得不再平稳。
“你是用什么做的绷带?”他问道。
“我撕开了我的一条村裙。”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扬起了眉毛。她转脸注视着他,尽管明知道不该这么做。“首先,你说了粗话,然后,你又提到一件隐私的衣服。接下来,我知道你会嘴里嚼着烟草,手里拿着一把手枪。”
他眼里的笑意是她无法抵抗的,尤其是她能够看出那笑容后面隐藏的痛苦。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轻蔑地看他一眼。“我没有手枪,对你来说是一件幸事。不然,有一、两次你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
他的笑声转化为一记痉的轻唤,因为她正在扯紧绷带,以使伤口的两边能够合扰。
“对不起。”莉拉紧紧咬住下唇。她知道自己弄疼了他,很是难过。
“我会活下来的,”毕晓普对她说。“下一次,我的动作会很迅速。”
“我认为那还差不多。”
就在她探身往他腰上缠绕绷带时,她的辫子从肩头滑落,妨碍了她双手的操作。不等她把辫子甩到身后,毕晓普已经用手指捉住了它。莉拉顿时僵住,手臂还几乎环绕着他的身体。她可以看见他把她粗粗的发辫缠绕在手上。他那古铜色的手指贴在她的头发上,看了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春心荡漾的感觉。他的手移动了一下,于是那根沉重的辫子便绕在了他的手腕上,像一只粗粗的、金棕色的手镯。
莉拉被他拴住不能脱身,她自己的头发就是束缚她的绳索。她屏住呼吸,抬起眼睛与他对视。他的眼睛湛蓝、清澈,眼睑低垂着,目光里透着饥渴,盗走了她仅存的一点呼吸。她感到他的饥渴唤起了她身体深处的共鸣,她的小腹处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用拇指轻轻摩擦手里的辫子,莉拉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爱抚,就仿佛他在抚摸她的皮肤一样。
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他们相对而立,目光交织着,心脏跳动在同一个节拍上。莉拉感到自己中了魔法,在她的意识里只有毕晓普和他眼中那份强烈的饥渴。
是毕晓普破除了魔咒,他把她的辫子轻轻举过她的肩膀,让它垂在她的身后。“时间不早了。也许你最好还是赶紧弄完,回床上睡觉去吧,”他轻轻地说。
“好吧。”这两个字就像一声叹息。当她又把注意力集中于包扎他的伤口时,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在那几个短暂的、静止的瞬间,她即使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丈夫的需要是出于单纯的性欲,而性欲与她认为爱情应有的那种甜蜜、温柔的情愫是毫无关系的。
第十七章
一个星期快结束时,毕晓普的伤势已经愈合到一定程度,不需要莉拉为他换绷带了。尽管会留下伤疤,但他确实是十分走运。虽然他说自己动作不够迅速,但他的敏捷足以使他保住性命。莉拉后来发现,那个试图杀死他的男人只蹲了几天拘留所,而没有受到其它惩罚,她感到非常气愤。
“他处想要你的命!”当毕晓普对她说他已经将那人释放时,她抗议道。
“这与个人无关。他当时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寻衅闹事。我正好撞在他的刀口上。杰克如果不喝醉酒,并不是个坏人。”
“他对社会是个威胁,应该被关押起来,”莉拉厉声说道。毕晓普差点儿死于非命,这使她很难有宽容别人的心情。如果这也是西部种种不同之处的一个实例,那么她还是更喜欢较为文明的东部,至少在这一个范畴里是这样。
毕晓普的受伤改变了他们婚姻生活的平衡,这是他和莉拉都始料不及的。它缔造了新的纽带,建立了两人之间的新的亲密关系。莉拉每次为他换绷带,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所吸引。每次当她换好绷带,离开他的身边时,她都不知不觉地对她那保持两人距离的决定提出质疑。
诚然,《女子婚姻家庭》杂志里说,女人有责任帮助男人控制他的低级本能,但是并没有提到她自身的低级本能、根据杂志社编辑的观点,难道不和自己的丈夫发生关系是属于控制低级本能的范畴?或者,它应该被归入拒绝履行婚姻职责之列──这个罪过可就大了。
莉拉在和自己的良心进行搏斗,她从各个角度去看问题,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如果她必须告诉毕晓普说她已经改变决定──她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一她这么做是因为应该这么做呢,还是他在她身上挑起的邪恶欲望促使她这么做的呢?难道婚姻,即使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会维护淫荡的罪恶吗?
在毕晓普那方面,甚至伤口的不适也不能掩盖被莉拉触摸时的那种甜蜜的折磨。每次换药,对他来说都是一次自我控制能力的考验。他真想伸手把她拉进怀里,让刀伤见鬼去吧。他渴望感觉到她的嘴唇为他柔软,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下面融化。
最可恶的是他能够得到她,在她那方面不会有一句低声的抗议,而且他俩对这点都心知肚明。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那么强烈。当她凝望着他时,欲望写在她的眼睛里,当她轻轻把绷带缠在他的腰际时,欲望藏在她的抚摸里。他几乎能够嗅到她的那份饥渴。
也许她甚至隐约希望由他率先采取行动。然后她就半推半就地服从,用不着对自己的良心做出回答。但是他宁死也不愿让她抓到把柄。如果她想改变他们在婚姻生活中的关系,她必须亲口这么说。
由于两个人都不愿意先迈出第一步,所以一切仍然保持现状,这使双方都感到十分沮丧。
毕晓普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女人也能把揉面包的动作做得这么风情万状。他在厨房门口停住脚步,觉得腹部又被那种熟悉的饥饿感攫住。莉拉没有发现他,继续忙碌着,上身前倾,双手揉捏着那块生面,那有节奏的动作使毕晓普产生了各种他不该产生的念头。
她穿着一件家常棉布衣服,是一种黯淡的玫瑰色,袖子卷到臂肘上,一条白色围裙系在她的腰部。她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沉重的发髻,腮帮子上还粘着一块面粉,活脱脱是一副居家操劳图。而他渴望着她。
尽管他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莉拉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出现,她猛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凝视着对方,柔情像绷得紧紧的绳索一样把他们拴牢。这只是短短的一瞬,莉拉把目光移开了。
“我在烤面包,”她说,就好像他自己看不出来似的。“用布里奇特教给我的方法。”
“是吗?”他走进屋去,把帽子搭在一把椅子背后,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意识到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他已经久违了的归属感。
“布里奇特说,做酵母面包比做饼乾容易,”莉拉一边继续揉捏面团,一边说道。“你对此应该感到高兴。”
“是吗?”毕晓普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他对她做的饼乾从未有过微词,尽管它们不是硬邦邦的石头块,就是软乎乎的生面疙瘩。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做的饼乾并不总是很好吃,”她说着,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他。“你和加文一直十分仁慈地把它们吃了下去。安琪儿年纪还小,没有学会那么多的交际艺术她非常诚恳地告诉我,她认为她不喜欢再吃我做的饼干了,我不必为了她再做饼乾。”
毕晓普假装用手抹脸,把笑容掩盖住。“也许她天生就不喜欢吃饼乾。”
“也许我做的饼乾是圣路易斯这一地区最为糟糕的,”莉拉反驳道。她用拳头把面团捶了两、三下,然后用双手把它拢起,捏成一个圆溜溜的形状,放在一只白色陶盆里,再盖上一条乾净的毛巾。
毕晓普刚想就她的饼乾说几句安慰的话,窗外的某种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朝左边跨了小半步,就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景,无需走到窗户跟前。建造这座房子的时候,房后的树木都被清理掉了,显然是想开辟一个花园。如今花园还没有成为现实,尽管莉拉正在培育从布里奇特·森迪的蔷薇花丛里剪下的嫩枝──她似乎非常喜欢那丛蔷薇花。此刻,后院里空空荡荡,只有泥土和野草,背景是参差不齐的松树和白杨。
加文站在靠近院子后面的地方,他浅蓝色的衬衫在深绿色的松树浓荫下清晰可辨。毕晓普知道无需为刚才看见的动静担忧,遂放下心来,刚要转身离开窗边,却又犹豫起来,他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加文。那男孩站立的姿势有些奇怪。
“你平常不是这么早就回家的,”莉拉说着,转过来面对毕晓普。“晚饭大概要到──”她猛地顿住,大吃一惊,只见他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就好像她根本不在那里一样。“毕晓普?”
他似乎没有听见,三步两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因为用力过猛,使门弹过来狠狠撞在墙上。莉拉匆匆瞥见他的表情,顿时感到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他的模样像是要杀人。到底怎么回事?她赶紧跟了过去,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在走廊里摔了一交。毕晓普已经走到院子中间,他的两条长腿健步如飞,她如果不跑起来,是没有希望撵上的。
“见鬼,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的提问已经接近于咆哮了。
莉拉的目光越过毕晓普,看见加文转过身来,他脸上神色惊惶。当他看到父亲时,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变得煞白。想起自己曾经领教过的毕晓普的怒容,莉拉能够理解那男孩惊恐的表情。她不失文雅地稍稍提起裙子,快步走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激怒了毕晓普,但她突然害怕让加文单独面对他的父亲。
“把它给我!”毕晓普伸出手去,一把从加文手里夺过什么东西,这时莉拉正好赶到他们身边。“这是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毕晓普,不要高声吼──”当她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时,她抗议的声音低弱下去了。那是一支左轮手枪,蓝黑色的钢管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仁慈的上帝!加文,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我捡来的,”加文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睛望望莉拉,随即又回到父亲身上。
“你以为我会相信它是你捡来的吗?”毕晓普质问道,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木头枪柄。接着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加文的肩膀,拉得儿子向他靠近了半步。“不要对我撤谎,孩子。”
“我没有撒谎。”莉拉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但加文的脸色确实更加苍白了。他看着父亲,嘴巴紧抿着,眼睛里混合着蔑视和恐惧的神情。“我在吉祥龙酒吧旁边的巷子里捡到的。”
“它就躺在地上?”毕晓普用一种含有深刻嘲讽意味的口吻问道。
“就躺在地上,”加文重复道,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目光依然坚定。莉拉不得不敬佩他的勇气。她不知道如果自己面对毕晓普狂怒的眼神,是否能做到像加文一样冷静。
“毕晓普?”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她的触摸下,他的肌肉像铁一般坚硬。“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他一挥手臂,把她的手甩掉,眼睛根本没有看她,但是她看见他放开了加文,感到松了口气。她倒不是担心他会伤害孩子。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这么做的。
毕晓普手腕一抖,“啪”地打开手枪。尽管她没有再去碰他,但莉拉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略有松弛。“枪栓是坏的,”他说,既是对他们俩说,又是自言自语。“太旧了,不值得修理。可能是有人把它扔掉的。”
“我告诉你说是我检的,”加文说,他一副怨恨的表情,因为毕晓普毫无根据地怀疑他。“我没有撒谎。”
“你刚才拿枪在干什么?”毕晓普质问,他没有因为错怪了儿子而道歉。
加文耸耸肩膀,眼睛低垂着,望着他们之间的地面。
“没干什么。”
“你拿着枪,不可能‘没干什么’,”毕晓普严厉地说。“你刚才在干什么?”
“练习。”加文垂头丧气地说。
“练习什么?你根本就没有子弹,即使有子弹,这把枪也打不响。你在练习什么呢?”
莉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关心加文刚才到底在干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确保男孩明白手枪不是玩具──即使是打不响的手枪。她试想着如果枪栓没有坏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毕晓普──”
“你刚才在干什么?”他追问道,对她的干涉置若罔闻。
“我在练习拔枪的技巧,”加文终于说道,似乎每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双酷似毕晓普的蓝眼睛里含着某种类似恳求的东西。“我想长大以后当一个神枪手。像你一样。威廉·斯麦思说你是最棒的,说你除了决斗从不杀人,还说谁也比不上你的动作快。”
毕晓普感到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觉得突然透不过气来,他仿佛是透过一团痛苦的红色雾气看着眼前的加文。他对儿子眼里流露出的乞求赞同的渴望视而不见。他满耳朵都回响着孩子刚才的话。神枪手。像你一样。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大多数男人都梦想看见他们的儿子步他们的后尘。农夫希望他们的儿子能分享他们对土地的热爱。银行家试图在后代心里培养对金钱和经营管理的兴趣。牧场主祈祷能有一个儿子继承领地,完成他们开始营造的美梦。
如果有人问毕晓普希望加文将来干些什么,他只会这么回答:他希望儿子找到上帝打算赐给他的不管什么幸福。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儿子走他的道路。
他玩枪的绝技使他保全了性命,同时也毁了他的生活。像他这种名声的男人没有选择余地。他不像别的男人,他不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生,让别人以为他老实本份。他必须坚定地站在法律的一边或者另一边。他要么是个维持治安的长官,要么就是一个触犯法律的罪犯。他的面前没有别的道路可走。
毕晓普如果不能给予他的孩子别的东西,他至少希望能给他们选择的权利。但现在呢,加文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他想把那些选择的机会都抛弃,说他想走父亲走过的那条孤独的小路。这种想法使他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他的情绪一定在脸上有所表露,只见加文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无踪,只有两只眼睛在苍白的皮肤映衬下,蓝得简直令人心痛。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下一记重锤。“你绝不可以希望像我一样。手枪不是小男孩们玩儿的东西。如果我再看见你摆弄手枪,我就把你按倒在我的膝盖上,狠狠地接你的屁股,让你一个月不能沾椅子。你明白了吗?”
加文点了点头。他的身体是那么僵硬,莉拉感到他能够点头简直是个奇迹,然而这还不能使毕晓普满意。
“我想听你亲口说!”他怒气冲冲地说道,他的声音是如此严厉,使莉拉觉得自己忍不住向后退缩,尽管他并不是针对她的。
“我明白了,”加文说,嘴唇几乎没有动弹。
“回你的房间去吧。”毕晓普的声音并没有出男孩的顺从而有所缓和。
加文转身朝家里走去时,莉拉瞥见了他的眼睛。尽管他仍然很不自然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但他的眼里毫无疑问闪动着泪花。这是莉拉第一次看见他差不多快要哭了,不由为他感到一阵心痛。加文刚进屋关上门,她就转过身来面对毕晓普。
“你不认为你对他有点过于严厉吗?”
“你别管,”他简单地命令她,眼睛并没有离开手里的那把枪。他那傲慢专横的口吻激起了她的怒火。
“我坚决要管!我就像是这个男孩的亲妈一样,我绝不能站在一旁,听任你这样吓唬他。”
毕晓普抬起头来。“吓唬他?我是在试图挽救他的生命。难道你愿意他摆弄手枪吗?”
“当然不!但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吓得他心惊肉跳。他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你没听见他说他想将来像你一样吗?难道这话对你毫无触动?”
“这只能说明他是个傻瓜,”毕晓普粗暴地吼道。他用双手紧紧攥住那把旧枪,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莉拉简直以为钢质的枪管会在他手指的重握下弯曲。
“这说明他仰慕你,”她提高声音说道。“大多数男人都希望他们的儿子仰慕自己。”
“没错,但找不是大多数男人。”他把手枪插进他的皮带,转过脸来看着她。
“他想步你的后尘,难道错了吗?”莉拉质问道。“你是一名执法长官。这是一个十分受人尊敬的职业。”
“他没有说他想成为一名执法官。他说他想成为一个神枪手。就是死也比干这个强,”他断然说道。
“不许这么说!”
“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一辈子四处流浪,随时都会出现动作比你稍快的人,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把你抓住。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这里的情况不同于──”
“如果你再对我说这里的情况不同于宾夕法尼亚,我就要大声尖叫了,”她大喝一声,毫无歉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也许我不知道那个滋味,也许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有一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不加小心,就会把加文逼出家门,永不回来。”
“那样也胜过看到他走我的老路,”毕晓普冷冷地说。
没等她回答,他原地转了个身,拔腿就走,有效地结束了这次谈话。莉拉瞪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地半张着嘴巴。当他转过房子消失以后,她还在那里瞪着。他居然在谈话中途扬长而去!她愤怒地喘着粗气,大步流星穿过院子,衬裙发出激烈的“沙沙”声,给她的脚步伴奏。
看到加文玩枪,她和他一样感到生气,但是也没必要对孩子这么严厉呀。毕晓普的行为太过份了,简直不可理喻。男孩子想步父亲后尘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毕晓普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勃然大怒。他说他是为了加文着想,这确实没错,可以理解,但她压根儿没有看到有什么不法分子潜伏在灌木丛里,急于证明他们的速度比毕晓普快。她开始觉得,西部与东部的一个不同之处就在于这里的居民喜欢夸大其词。
她推开后门,走进厨房,鞋跟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烦躁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想想吧,她还居然开始怀疑不该和他保持距离呢。哈!她宁愿去亲吻一条响尾蛇。
第十八章
毕晓普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莉拉带着孩子们走在拘留所对面的木板路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用来写一份报告的钢笔。每一次看见她,他都感到这样怦然心动: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她的举止神情就像一个女王,无比的高贵而典雅。
她停下来和多特·莱曼说话。毕晓普看见她对那一个女人露出微笑,想起最近几天来那独特的笑容是多么少有。自从发生加文那件事情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明显冷淡起来,莉拉一直没有朝他送来微笑。他看不见她的笑容,才恍然意识到他多么喜欢他们夫妻关系中渐渐产生的那份温暖。但是如果她指望他卑躬屈节,请求她的原谅,她是注定要失算的。即便他对加文过于严厉,也是为了那个男孩子着想。
加文和莉拉一样,对他的做法也不欣赏,毕晓普看着儿子这么想道。加文对待他的态度,显示出了一个十二岁男孩所有的怨恨愁闷。这孩子以前就沉默寡言,现在话就更少了,只有当问到他头上,他才勉强以一、两个字作答。毕晓普想起莉拉说过他会逼得儿子离家出走的话,他怀疑自己已经做到了这点。加文的身体仍在眼前,但他的思想早已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家里唯一仍然和他说话的是安琪儿,毕晓普想道,他看着女儿,表情变得柔和了。尽管毕晓普没有因为他明显体会到的怨恨情绪而责怪加文,但他不得不承认,安琪儿那欣然接受一切的态度真是一个令人舒心的慰藉。
马路对面,莉拉和多特结束了她们的谈话,她和孩子们继续沿着木板路朝前走去。他们进入费奇商店不见了,毕晓普把注意力收回来,继续对付他试图完成的那份报告。他不喜欢日常的文书工作。他简直宁可去躲枪子儿,也不愿意在表格啦、报告啦等等官样文章中间穿梭前进,就连最简单的拘留都伴随着一大堆文件。他也许已经把撰写文件当成他执法官工作的一部份,但是巴特·刘易斯的语文水平永远超不过小学二年级,他连自己的名宇都认不清、写不出。
毕晓普的眼睛盯着已经写出的那几行字,但是他的思想却在别的地方,不管他把这段文字念了多少遍,都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厌恶地诅咒一声,扔掉了钢笔,怒气冲冲地瞪着窗外的费奇商店。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人能像他的妻子这样打断他的注意力。和伊莎贝尔结婚的时候,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置至脑后,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事务。
毕晓普生自己的气,生莉拉的气,生整个世界的气,一把将椅子从桌旁推开,站了起来。以前,当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担心他会被人杀死的时候,生活比现在简单得多。
毕晓普刚要伸手去取帽子,房门被推开了,巴特·刘易斯走了进来。“下午好,毕晓普。”
“下午好,巴特。一切都平安无事吧?”他问道,隐约希望能听到否定的回答。此时此刻,平息一场殴斗人人有助于改善他的心境。
“没有什么大事。”巴特把他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挂在一只钩子上,慢慢踱到炉子跟前。他提起那把涂着瓷釉的破铜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像墨水一样浓黑,像熬了一上午的糖浆一样粘稠。“丹佛开来的火车进站的时候,我正好在车站里。”
“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毕晓普习惯于时刻留意镇上的来往行人。有时,只要让别人知道有他在场,就有可能及时制止乱子,不至于酿成大祸。
“约翰·辛克莱到弗吉尼亚看亲戚回来了。”
“是吗?”毕晓普用手指转动着帽子,心想是不是应该过去向费奇打个招呼。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和老人说话,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他在丹佛呆了一、两个晚上,他说听说有一个人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那家伙名叫多比·兰。”
毕晓普刚才一直注视着窗外,但现在突然把目光投向巴特脸上。“兰?”
“约翰是这么说的。”巴特那瘦长的脸上显得很不安。“我好像听说你不久前在堪萨斯的什么地方,和某个叫兰的家伙闹过口角,是吗?”
“是在达科他准州,”毕晓普下意识地纠正道。“我想你可以说我们闹过口角。他激怒了我,我朝他开了枪。”
“出于自卫?”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这并不能使奥吉·兰死而复生。
一时间,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你认为这个打听你消息的兰某某,是达科他准州那个家伙的亲戚?”巴特问道,说出了两人脑子里都在思索的问题。
“很有可能。”
“很多人都知道你在巴黎当执法长官,”巴特向他指出
“所以我认为他早晚会找到我的,对吗?”毕晓普想到这里,又感到那种愤怒和沮丧交织的情绪。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呢?他只想安安稳稳过平静的日子,可是这要求显然太高了。
六个星期以前,奥吉·兰在玩扑克的时候输了。而毕晓普那天牌运亨通──奥吉·兰正在找人发泄他失败的怨气,毕晓普便成了首当其冲的靶子。过了片刻,那个男人弄清了他是在指责谁作弊,毕晓普也以为他的名声会给他省却麻烦,以为那个小伙子会知难而退。但是奥吉年轻气盛,凭着一股傲气,全不把生命当一回事。更糟糕的是,大概有一些笨蛋告诉奥吉说他比大多数人动作都快,于是他便看到有一条路可以使他既保全面子,又获得名望──只需要射出一颗子弹。然而他很不幸,击中目标的那颗子弹不是他射出的。
兰是个争强好斗的小伙子,似乎每个人都不喜欢他,但是毕晓普认为,即使最讨厌的家伙也有亲人为之伸冤洗雪,来找射穿他身体的人算账。至少,奥吉·兰家就有人关心此事,正在寻找杀死奥吉的人。也许是他的一位兄弟?他的父亲?这个人决计要为死去的亲属报仇。或者,也许是想攫取奥吉那冰冷、僵死的手指没有抓住的那一点名望?
“火车上下来两个我不认识的家伙,”巴特说,神情显得很担忧。
他们互相对望着。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兰。要么,他可能乘坐明天的或者后天的火车。毕晓普感到肩肿骨之间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紧张感觉。过去这两、三个月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使他几乎忘记了他是什么人。他一直忙于适应做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已经不再那么频频警惕地留意身后的动静。
“你看见这两个男人上哪儿去了?”毕晓普把帽子扣在头顶,这么问道。
“一个去了旅馆。我没有看见另外一个干了什么,”巴特带着歉意说道。
“没关系。如果他就是兰,肯定会很快找到我的。我想出去巡视一下。”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巴特一边拉开房门,一边问道。
毕晓普回过脸来看他一眼,捕捉到年轻人眼里的真诚的关切神情。没错,这小伙子在为他担忧。“谢谢你,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在这里坚守岗位吧。”
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巴特·刘易斯在火力现场死于非命。他走出房门,来到木板路上,停下来让眼睛适应外面明亮的阳光。如果兰是来杀他的,他倒无疑选了一个好日子,毕晓普这么想道,同时用眼睛在帽檐下扫视着街道。前一天刚下过雨,那是一场初夏的小阵雨,既清除了街面上的灰尘,又没有形成泥泞。今天,群山高高耸人蔚蓝色的天空,只有几朵闲散的流云在峰巅缭绕。
毕晓普在来往人群中没有看见陌生的面孔,遂放下心来,离开木板路,来到马路上。如果莉拉和孩子们还在费奇商店里,他就准备送她回家。毫无疑问,她会提出异议。见鬼,她几乎样样事情都要和他争个高低,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肯定争不过他。如果巴特看见的那两个下火车的男人中间有一个是兰,如果兰是来向他挑战的──这似乎是十拿九稳的事,他希望他的家人能够远远躲开。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需要知道他们安然无恙。
就在他快要走到马路对面时,突然感觉到有人正在监视他。他放慢脚步,以一种看似随意的姿势撩开衣襟,露出手枪的枪柄。他调动每个感官,想确定导致他不安的根源处于哪个方位。如果兰正在监视他,他是想现在就下手呢,还尼等到人少的时候再行动?答案取决于这个男人的目的是为奥吉的死报仇呢,还是想战胜毕晓普·麦肯齐,使自己声名大噪。
“麦肯齐!”这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像炸雷一样震耳欲聋,带有公然的挑战性,使所有听见这声音的人悚然心惊,这三个字顿时回答了毕晓普的疑问。
莉拉带着孩子们刚要离开费奇商店,就看见毕晓普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她迟疑了片刻,不太想见到他。她还在生他的气。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加文态度粗暴,尽管她确实认为他对那个男孩过于严厉,超出了当时的情况所允许的范围。但她同时还因为他无礼地终止谈话而生气。她不习惯别人从她身边不告而别,扬长而去。
但是,尽管心中存有怨气,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他,而且她不愿意给孩子们造成她在和他们的父亲生气的印象。毕晓普会说,让孩子们知道父母之间有时闹些意见是一件好事,但这与莉拉小时候受的教育是截然相悖的。于是,她勉强露出一丝冷淡的微笑,伸手去拉店门。没等她把门打开,就听见有人在叫毕晓普的名字,那声音清晰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这声音不同寻常,而且毕晓普的肩膀突然绷紧,这使她再次踌躇起来。她看见他慢慢转过身来,双手在身体两侧微微张开。声音在寂静、清爽的空气里很容易传播,使人能够很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对话。
“我就是麦肯齐。”毕晓普说道,声音冷冷的,像大山里的湖水。
“我猜就是你。”莉拉这才看见了说话者,他正从红色女士酒吧前面的木板路上走下来。他的个子比毕晓普矮,但胸宽体阔,这种体型的男人一般臂力过人。他穿着一条需要好好洗一洗的蓝色工装裤,和一件褪色的蓝衬衫。一条红围巾系在他的脖子上,一顶破破烂烂的旧皮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庞。两把手枪低悬在臀部两侧,她可以看见手枪皮套绑在下面的大腿上。他的样子野蛮而凶险,莉拉感到一阵担忧。这个男人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儿,只见他朝毕晓普走去……
“我是多比·兰,”他自报家门,刻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带有挑战性。“我了解到是你在达科他那边杀死了我的兄弟。”
“就算是吧。”毕晓普朝马路中间挪动,那个男人也跟着照办。
“我听说你在玩扑克牌的时候欺骗他,当他向你提出警告时,你就一枪把他撂倒,”兰说道。这次毫无疑问,他的声音里含有羞辱的腔调。莉拉的手从门把上滑落。她并不完全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她突然感到害怕了。
“你兄弟的死是他自找的,”毕晓普说道。他现在站在马路正中央,面对着他的对手。“他那阵子不太走运,以为杀死我就能时来运转。他错了。你没必要跟他犯同样的错误。”
莉拉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刹那间的犹豫。他的牙齿在帽檐下闪烁着白光。“奥吉唯一的错误在于他以为自己的动作比你快。我以前老说他总有一天会死在枪下。”
“你是对的。你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毕晓普的语调很平静、沉着,几乎带有安慰性质。“离开这里,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尽管多比·兰刚才曾有过瞬间的迟疑,但现在显然坚定地站稳了立场。“我认为我决不会那么做。我看你的气数已尽了,麦肯齐。”
“这得由你负责,”毕晓普说,声音里厌烦多于愤怒。
莉拉仍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甚明了,她把安琪儿拉到跟前,让女孩把脸埋进她的裙子。她伸手去拉加文,但那男孩刚刚从她身边逃开,他的鼻子紧紧贴在店门的玻璃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外面马路中间正在上演的那一幕好戏。
费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如果我是你,就会离开那扇窗户,麦肯奇夫人。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并不总能找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他的话说出了她的恐惧,使她意识到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毕晓普和另外那个男人准备互相朝对方开枪。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中央,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毫无疑问是活生生的事实。
“加文!快离开那扇窗户。”她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理睬她呢,还是因为太关注即将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而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外面的两个人,同时再次伸手去够那男孩,想把他从危险的地方拉回来,然而已经太晚了。
多比·兰的手垂落身边,又飞快地举了起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动作之快,简直令人眼花镜乱。莉拉以为会看见他开枪射击,毕晓普应声倒地,不由失声尖叫。或者是她试图发出尖叫。她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声音发不出来。她朝前迈了半步,把危险置之度外,只想阻止外面发生的事情。
几乎没有看见毕晓普有任何动作,但他手里突然就有了一把手枪。莉拉看见手枪猛地颤动一下,同时听见他射击的沉重的爆破声。多比·兰突然僵住,似乎在原地凝固,过了久久的、漫长的片刻,他的手枪举了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莉拉曾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以为毕晓普射击的响声把他吓呆了,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不会出现流血的场面。然而,兰胸前的衬衫上突然绽开一团鲜血,把蓝色的布料染成一种异样的紫色。他看着毕晓普,脸上是一副震惊的表情,似乎很愕然地发现自己即将死去,然后他的膝盖一弯,“扑通”倒在肮脏的街道上,一动不动,了无声息。
莉拉透过费奇商店橱窗的微微波动的玻璃,死死瞪着那具尸体。她的思想拒绝吸收她看到的情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暴力场面。一个男人就这样死了,她眼睁睁地注视了事情的经过,这怎么可能呢!而那个开枪杀人的就是她的丈夫,这就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了。
莉拉一把拉开费奇商店的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到木板路上,隐约感到加文跟在她的身后。她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毕晓普身上,只见他跪在那个倒地的男人身边──这个男人刚刚被他击毙。
毕晓普听见费奇商店门铃的响声,在街道上出现的异样的死寂中,这欢快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来,看见莉拉站在木板路上,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万状。安琪儿紧紧依偎在她裙子里,显得又疑惑又害怕。加文站在妹妹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的尸体,脸色和莉拉的一样苍白、惊惶。
“好好看看,仔细看看,孩子,”毕晓普对他说道,一边站起身来。他示意躺在他脚旁的那具尸体。“这就是你认为自己所向往的生活。这就是你很可能遭遇的卞场。”
加文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安琪儿被这种紧张空气和刚才的枪声吓坏了──尽管她对此一知半解,她开始低声啜泣,并把脸埋进继母的裙子里。莉拉用厌憎的目光瞪了毕晓普一眼,然后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她把安琪儿驮到背上,用一只手搭在加文肩头,拉扯着他,几乎像逃一般地离开了现场。
毕晓普呆呆站着,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感到胸腔里一阵空虚和失落。
***
射击案发生的时候正值黄昏。但是直到天黑以后很久,毕晓普才朝家里走去。他用要料理几桩事情,填写一些报告。小镇上半数的人都觉得有必要向他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以免他对某一个细节弄不清楚。
他倾听他们每个人说话,一边恰如其分地点点头,并且感谢他们具有这么深邃的洞察力。而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想着莉拉脸上恐惧的表情,想着她眼睛里厌憎的神色。尽管他警告过她,在一个远远不够开化的边疆地区,暴力经常是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份,但是而然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仍然相信巴黎不过足比顿的一个略嫌粗糙的翻版。这次枪击事件,以悲惨的、活生生的事实向她证明,她是大错而特错了。然而他又是多么愿意她能够坚持她的错觉啊。
毕晓普从后门走进家里,在黑暗的厨房里站立片刻,体会着那份寂静。枪击事件发生以后,他就没有一分钟的安宁,脑子里充斥着碟煤不休的说话声,他们每个人的话如出一辙。你是为了自卫,长官。这是明摆着的事儿。你当时没有别的选择。那家伙一定是想死个壮烈乾脆,才向毕晓普·麦肯齐发出那样的挑衅。这该死的傻瓜。
这该死的、已经死了的傻瓜,毕晓普想道。他举起手来脱掉帽子,他的动作非常缓慢。诅咒多比·兰,诅咒所有和他一样的傻瓜。他把帽子扔到桌子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他很疲倦──从骨子里透出的疲倦,一种心灵的疲倦,比身体的疲倦更难以忍受。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发生这种事件,他都感到自己又缺少了一点人性,又失去了一份活力。
多比·兰这个人不是特别招人喜欢。他的兄弟也不可爱。他俩都执迷不悟地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正如人们一再向他指出的那样,他俩没有给他真正的选择余地。不是他们死,就是他自己亡。他当然不可能假装自己情愿躺在铁匠铺后面的一只松木棺材里,等待明天被人安葬。但是这并不能说,对于他今后必须承受他们强加给他的选择结果,他心中没有怨恨。
“见鬼。人一老了,就变得过于深沉起来,”他嘟囔着说。他又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边离开厨房,悄没声儿地穿过走廊。孩子们大概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睡觉了,他略微吃惊地发现莉拉也上床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她今天下午注视他的眼神来看,他觉得很难相信她对于枪击事件会无话可说。
卧室的门下面透出一丝灯光,使他知道她还醒着。毕晓普犹豫了片刻,几乎想调转身子,沿原路走回去。他没有心情再聆听一番事后分析。他不想再听别人说枪击事件究竟是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想把这件该死的事情彻底忘在脑后。但另一方面,若说他对妻子有一些了解,那便是她从不会轻易泄气。如果她有话要说,她就必须把它说出来,今天晚上不说,明天也一定要说。他还是硬着头皮熬过去吧。
可是房门却打不开,他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把他锁在了卧室外面。
怒火在他心中翻滚,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反应。他退后一步,没有瞬间的迟疑,用穿着靴子的脚对准略略高于门栓的地方狠端一记。木头裂开了,但房门仍然关着,他接着又端一脚才达到目的。门“砰”地敞开,那惯性使得它歪歪斜斜地又弹了回去。毕晓普一脚踏了进来,伸出一只手,挡住从墙上反弹回来的房门。
莉拉站在床边,穿着白色的棉布晨衣,显得修长、苗条,她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像一股粗粗的、火红色的绳索。她背对着灯光,脸处于阴影之中,使人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但是他现在用不着再看她的脸色。他今天下午已经看见,他已经领略了她眼里的厌憎。他刚才突然升起的火气,现在又突然消失了,他只感到无法忍受的疲惫。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能容忍我们之间有紧锁的房门,”他平静地说,使她想起了他们的新婚第一夜。
莉拉刚想说话,可是没等她发出声音,加文就出现了,他冲过毕晓普身边,进入卧室。他在他俩中间站定,面朝他父亲,眼睛里闪烁着果敢和恐惧混杂的表情。
“不许碰她!我不准你伤害她。”
片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被莉拉的惊叫声打破。“加文!”
她赶上前去,把手放在男孩肩头。他紧张得全身僵硬,眼睛始终盯在毕晓普身上。父亲和儿子,彼此针锋相对。毕晓普好像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踢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他轻轻摇了摇头,像一个拳击手被狠狠击中了下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刺痛了莉拉的心。“回床上睡觉去吧,儿子。”
“不许碰她,”加文又说了一遍。莉拉可以感到他在她的手下微微颤抖。她必须出面终止这种冲突,以免他和父亲的关系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她走到他们俩中间,强迫加文注视着她。“你父亲绝对不会伤害我的,加文。”
“他把门撞坏了。”男孩的目光转向被损坏的门锁。
“是我不该把门锁上。他完全有理由生气。”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故意想激怒毕晓普,因为对付他的怒火比对付自己内心激烈翻滚的复杂情感更加容易。“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加文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愤怒地瞪着父亲。“他今天谋杀了那个男人。”
“不,他没有!”看到莉拉不假思索地为毕晓普辩护,很难说他们三个人中间谁最感到惊讶。“他是为了自卫。那个男人想杀死他。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不是你父亲的过错。你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办呢?”
加文茫然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慢慢地承认,突然显得很像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而没有了他经常表现出来的那副小大人派头。
“今天我们大家都过得很不容易,”她柔声说道。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将男孩落在前额的一绺丝绸般的黑发拂到脑后,她脸上的笑容无比温柔。“现在回床上睡觉去吧。到明天事情就会清楚了。”
加文又犹豫了一会儿,忧虑地看看她,再看看他父亲。
“去吧,儿子,”毕晓普十分疲惫地说。“我决不会碰她一个指头。”
说起来真是矛盾,仿佛父亲的话才是加文所需要的最后保证。他用迟疑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莉拉,然后走过她和毕晓普身边,离开了屋子。莉拉转身看着他离去。他关上他房门的“咔嗒”声本来十分微弱,却在他留下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第十九章
只剩下她和毕晓普两个人,莉拉便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想解释一下加文的心情,但是她连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每当她闭上双眼,就看见多比·兰中弹时那副惊讶的神情,还有他的身体瘫软地跌倒在泥土里的可怕情景。以及毕晓普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时那冷静的、不动声色的表情。
以前她一直不相信她听见的关于她丈夫的种种传闻。她把小威廉对他的仰慕和钦佩看成是一种多少有点误会的英雄崇拜。那个男孩的父亲是个银行家。尽管这个职业十分受人尊敬,却不太可能使一个小男孩感到兴奋。而一个神秘、危险的执法官则截然不同。她原以为是威廉故意夸大了毕晓普的名声,以迎合他自己追求刺激的心理。当别人隐晦地提到这类事情时,她从不当真,以为这也是出于西部人强调“野蛮的”西部不同于较为文明的东部的特殊需要。她嫁给了一个……神枪手,这种想法太荒唐了,令人难以接受。
然而今天,她亲眼目睹了他掏枪时的致命速度;目睹了他在比喘一口气还短的时间里杀死了一个人。她害怕极了。让她感到同样害怕的,是她在看见兰中弹倒地时居然松了口气。当她意识到街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时,她突然想到可能会目睹毕晓普死于非命。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她便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紧张。尽管她对他偶尔表现出的暴君作风深恶痛绝,但他对她来说十分重要,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份。她再也无法想象失去他以后将如何生活,她简直记不清认识他以前的生活曾是怎样。枪响以后,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竟然很高兴倒地而死的是兰。她高兴,因为兰的死意味着毕晓普的生。当她意识到她居然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暗暗庆幸时,顿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而且她恨毕晓普使她有了这种感觉,恨他使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不愿正视的那一部份自我。
也许毕晓普从她脸上读出了这些想法,只见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怅惘。
“我今天晚上睡在拘留所里,”他木然地说。
他开始转身离去,莉拉从内心深处本能地知道,如果她现在让他离开,就永远不可能使他们的婚姻生活产生某种真正的、水恒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刚刚形成,还很脆弱,一旦破碎,就很难修复。如果尚有机会建立她一生梦想的那种婚姻关系,一种建立在信任、尊敬,还有──如果上帝允许──爱情的基础上的婚姻关系,他们就必须度过这一难关。
“不要走。”
毕晓普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表情平静,等待她的下文。莉拉凝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内心各种感情互相纠缠,使她理不出个头绪。一方面,她恨他这个人,恨他表现出的种种行为。她今天看到了他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把她吓坏了。她看见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居然可以那么从容镇定,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想起他有时表现出的对安琪儿的笨拙的柔情,对加文的耐心,以及对她自己的舒适和安全的体贴关怀。她的心被扯得四分五裂,泪水忍不住涌出眼眶。
毕晓普看见她的眼里盈满泪水,感到胸膛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他从没有看见莉拉哭泣。她总是勇敢地面对人生──面对他──她那样微微扬着下巴,准备迎接挑战,毫不退缩。尽管她的固执和她的脾气曾经不止一次把他激怒得无法忍受,但他情愿面对她的愤怒,也不愿看到她流泪。
他朝她伸出手去,突然意识到她也许最不愿意从他这里得到安慰。可是随着一声暗哑的啜泣,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手臂机械地搂住她,把她拉得更近一些,感觉到她柔软。温热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像一味温和的止痛药剂,抚慰着他的心灵。
“一切都会过去的,”毕晓普的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喃喃说道。他宁可赤手空拳对付一群阿帕切山的强盗,也不愿听到莉拉的哭泣。她的哭声像锥子一样,在他心里钻了个洞。“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他安慰的低语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她不停地哭──哀怨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打湿了他胸前的衬衫,并像硫酸一样灼痛了他的皮肤。如果换一个时间,他也许会认识到她的哭泣意味着什么──她迫切需要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情绪。但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他无法忍受她痛苦的呜咽。
他用手绕住她那粗绳似的辫子,使她的脑袋向后仰起。他迅速瞥了一眼她那泪汪汪的绿眼睛,然后将嘴朝她的双唇盖去。他的舌尖尝到她的眼泪的咸味,他吞下她惊讶的轻轻娇喘。他吻着她,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痛苦转移到他的身上,变成他自己的痛苦。
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想安慰她,然而莉拉似乎在他的怀里融化,她的手指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两瓣嘴唇张开着,充满了期待,令毕晓普不能够也不愿意拒绝。他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压抑着的饥渴,突然变成了强烈的欲望,攫住他的五脏六腑。他向她张开双唇,更深更深地吻着她,体会到她也产生了同样的欲望,和他的一般强烈、一般饥渴,这时,他仅存的一点自制力也彻底瓦解了。
然而推动控制的不仅是他一个人。
他的手指梳过她粗重的辫子,把它解开,让她的头发洒落在他的手上、胳膊上,像一幕厚厚的丝帘。莉拉的手指急不可耐地扯动他衬衫的纽扣,想使他的胸膛裸露出来,情急中撕脱了一粒纽扣。毕晓普抖动身体脱掉衣服,把她的晨衣褪到肩膀下面,与此同时,她伸手去解他皮带的扣子。
在他脑子里的一个偏远的角落,毕晓普认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今天死神曾经与他们擦身而过,把阴森鬼气的手指搭在他的肩头,使莉拉看到了一个狰狞的、冷冰冰的面孔。如果他的动作慢了半秒钟,或者兰的动作快了半秒钟,死神手里的大镰刀就会砍到另一个方向。现在攫住他俩的这种原始的饥渴,部份地说来是一种需要,他们需要用最基本的方式──通过触觉、视觉和味觉──证实生命的存在。
莉拉抬眼凝望着他,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灼灼燃烧的饥渴,看见了他颧骨上的皮肤因为欲望而绷紧。同时,她也看到了毕晓普已经看到的那种重要选择。这件事发生以后,过去的一切再也不能重演。他不会让她假装自己是情不自禁。她必须亲口承认,她的需要和他同样强烈。她犹豫的时间只相当于脉搏的轻轻一跳。
“这是我想要的,”她低声说道。
当黎明刚刚把浅灰色的手指伸进平纹细布窗帘时,莉拉醒来了。她仍然闭着眼睛,困意未消地伸手一摸。发现毕晓普已经走了,他那半边床上的被褥是凉的。她睁开眼睛,想确证一下她的手已然告诉她的事实,但是没等她想好是应该感到宽慰,还是应该感到失望,就看见他站在窗户旁边,把窗帘稍稍拉开一点,凝望着太阳在群山之巅冉冉升起。尽管空气里明显带有寒意,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光着两脚,他对礼仪和气温所做的唯一让步是一条没有扣紧的裤子,低低地悬在他的臀部上。
莉拉眨了眨惺松的睡眼,让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肩膀和后背绷紧的肌肉上,停留在他浓密而蓬乱的黑发上。她把手指蜷缩着伸到冰冷的被褥下面。她知道她用手抚摸这些肌肉时的感觉,也熟悉他的头发在她的指尖流动时那令人吃惊的柔软。她以前从没有意识到,对另一个人身体的认识能够超过对自身的认识。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凝视,毕晓普从窗户旁转过身来,迎上了她的目光。“早上好。”
这句平淡的问候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说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她并没有指望听到海枯石烂的爱情宣言啊。
“早上好,”她回答道,很满意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他的一样正常。如果他想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也未尝不可。她坐起身来,小心地把被单拉到胸脯以上。也许他半裸着身子站在那里挺自在,而她从小受的教育使她相信,衣着端庄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美德。
毕晓普朝她走来,她不安地注视着他。毫无疑问,他肯定不是想爬到床上她的身边来。不错,现在天刚蒙蒙亮,他俩都没有理由这么早就起床,但是一想到他要重新回到床上,总觉得特别令人反感。他的双手落到裤腰上,莉拉感到热血涌上了她的面颊。
“我要去煮点咖啡,”她说着,转过脸去,准备从床的另一边溜走。可是没等她的双腿摆脱盖在上面的被褥,就感到床垫因毕晓普的重量而陡然沉陷,接着是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臂,温柔然而非常坚决地把她拉回床的正中央。尽管莉拉感觉到如果她拒绝的话,他就会把她放开,但她却听凭自己又陷回枕头上。
“想逃脱?”他轻声问道。他用一只臂肘支起上身,紧紧挨在她的旁边,他的表情处在阴影里,很难看得清楚。
“逃脱什么?”她这句问话里轻蔑不足,含蓄有余,使她对自己很不满意。
“逃脱我。”他举起一只手,把她脸上散落的一绺头发拂到脑后。他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轻轻按压她脖根处的脉搏……
***
天越来越亮了,莉拉紧紧偎依在毕晓普的身边。她告诉自己,应该起床,开始做每天早上的那些家务了,但是她似乎没有力气动弹。她感到一种舒心的疲乏和满足后的困倦。她的脑袋靠在毕晓普的肩膀上,用手指轻轻捋过他胸前那片浓密的毛发。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但是她此刻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看看现在的情形,明亮的晨光无疑已经洒进了房间,而她还躺在毕晓普的怀抱里,就好像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确实这样感觉。
“别再说什么分床而睡了,”毕晓普温和地说。这不是一个问题,但莉拉还是做出了回答:
“好吧。”这两个字伴随着一声叹息。她一直那么相信她的做法是正确的,那么相信她需要一些时间去了解他,需要一些时间去……去干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她对自己这么承认,但她肯定不会把这话告诉给他。
他们默默躺了好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一缕阳光钻进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描绘出一根明亮的金箭。如果她将脑袋挪动一、两寸,就能看见那张抵住房门的椅子,和那个被劈裂的门框,那上面的门栓已经坏了。莉拉没有动弹。她不愿意想到毕晓普踢门的事。也不愿意想到加文冲进来保护她时,毕晓普眼里那惊诧的、不敢相信的神色。那一刻,他显得何其虚弱,想到他刚刚站在肮脏的街道当中击毙了一个男人,真是令人震惊。
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记忆是抹不掉的,这破坏了她脆弱易碎的满足感。莉拉不安地动了一下。
“孩子们很快就要起床了,”她说。“我该去准备早饭了。”
毕晓普听出贯穿在她声音里的紧张情绪,立刻知道她的思绪转到了哪个方向,就好像她大声说出来了一样。他想,傻瓜才会以为他们能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忘得精光。且不说破损的房门眼睁睁地瞪着他们,更不用说多比·兰的尸体还躺在铁匠铺里渐渐冷却。而且还有加文。他一直努力使自己不要去想他的儿子。
“我也该起床出门了,”他说。他把胳膊从莉拉的身下抽出来,坐起身子,把两条腿跨出床边。他凝视着地板上的道道阳光,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她。
“我没有主动去找兰。是他自己要跟我决斗的。”以前他从未觉得需要向别人澄清自己,除非他在某个镇子上不小心触犯了法律。但是他无法把加文的脸庞从脑海里清除出去。
“我知道。”他感到床动了一下,莉拉坐了起来。“而且加文也知道,”她又补充道,仿佛读出了他的思想。“他只是被所发生的事情弄得心慌意乱。我们都是这样。他完全知道你是决不会伤害我的。”
“是吗?”毕晓普转过身来看着她,同时屈起一只膝盖放在床上。“那么你呢?”
“我?”莉拉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他有多少次想像她是这副模样?毕晓普问自己。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像一道火红的瀑布。她的绿眼睛温柔而朦胧,她的嘴唇微微有点肿胀,她的皮肤在做爱之后泛着粉红色。他可以重新钻进被单下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发出哪怕是一句耳语般的反抗。她的妥协是完全彻底的,是毫无保留的。再也不会有什么分床而睡,什么等孩子出生以后之类的话。她是他的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妻子。再也不会有辗转难眠的夜晚。再也不会沉溺于虚无飘渺的幻想──那只适合加文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而不适合一个成年男子。现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感到快乐呢?
“你认为我会伤害你吗?”他问她。
“我知道你不会的。”莉拉的回答乾脆利落,消除了他的疑虑。她靠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相信你,毕晓普。”
从莉拉眼睛里的神情看,她说出这句温柔的告白后,几乎和他同样感到意外。毕晓普注视着她,不期然地捕捉到她脸上担忧的神色。她是在担心她是否伤害了他的感情吗?他试图回忆什么时候曾经有人担心伤害了他,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尽管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但没等他张开嘴巴,莉拉突然惊讶地倒吸一口冷气。她的手离开他的胳膊,按住了她身体的一侧。
“怎么啦?”恐惧使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胎儿。显然是那个胎儿出了问题。当他伸手扶住她,使她平靠在枕头上时,他的脑海里就闪过一幅又一幅恐怖的画面,最后的结局都是轻则她失去孩子,重则莉拉那惨白、僵硬的尸体被缓缓放进坟墓。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今天早晨不应该和她做爱的。他昨天晚上不应该和她做爱的。她看到多比·兰被杀,情绪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他昨晚破门而入的时候又让她受了惊吓。
“我去把蔡克叫来。”
“毕晓普。”不等他下床,莉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相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来说,她的手显得惊人地有力。“我不需要蔡克。我没事儿。”
“你叫唤来着。”他的心脏仍然“怦怦”乱跳,所以这句话有点责备的意味。
“孩子在动。把我吓了一跳。没出什么问题。”
“你能感觉到他在动?”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落到她的肚子上,他的怀疑明显地写在脸上。
“是啊。他第一次动的时候,我也以为出了问题,但布里奇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说这表明他是一个强壮、健康的胎儿。”
“他弄疼你了吗?”毕晓普仍然盯着她的腹部。
“不太疼。起先,动静是微弱的,像一只蝴蝶在抖动翅膀,但是最近两个星期以来,明显比以前有力了。你是不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亲自体会一下。”
“我?”他不敢相信地扫了她一眼。
“如果你……你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没准就能感觉到他在推你呢。”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他知道,她是因为提出让他抚摸她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怀疑她也许更希望他谢绝她的邀请,但是想到能够真切地感觉他的孩子在她的腹内蠕动,这个诱惑实在难以抵挡。
他把手塞到床单下面,轻轻用手掌贴住她柔软的、微微隆起的小腹。莉拉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但是她拿起他的手,往右挪动了几寸。几乎就在同时,毕晓普感到一阵小小的颤动。这颤动非常非常微弱,他简直以为是出自他的想象。可是紧接着它又来了,轻轻地推着他的手掌,然后很快安静下来。
“他动得很厉害。布里奇特说这是个好兆头,他蹬的次数越多,就证明他越健康。”
“也许是个女孩子。”
“你很在意吗?”莉拉问道。
“在意?”毕晓普的目光从仍然放在她腹部的手上抬起。“我为什么要在意?”
“我以为男人更喜欢儿子,”她踌躇地说。
“如果我是一个农夫,倒有这种可能,指望养出一大群种田的好手。”胎儿现在安静下来了,他满不情愿地把手从床单下抽了出来。“我父亲就是个农夫,他虽然只有两个儿子,却也对付得不错。”
“你父亲是个农夫?”即使他说他父亲能够在水下呼吸,莉拉也不会感到更惊讶了。毕晓普耸起眉毛,表示理解她的这种反应,她顿时羞红了脸。“我只是从未把你想象成农夫的样子。”
“我不是农夫。我的父亲和哥哥才是。”
在从圣路易斯到丹佛的旅途中,她曾经间过他有关他家庭的情况,觉得应该对这个她即将与之结婚的男人多少有些了解。他当时对她说。他的家人都去世了,说完就站起身来,走到车厢的另一头去,有效地终止了他们的谈话。不过此刻他似乎有了交谈的兴致,所以她斗胆又问了一句。
“他们出了什么事──我是指你的家人?”
“霍乱。我十六岁那年离开了家。我不喜欢做农活。我讨厌犁铧下的每一块土疙瘩,讨厌耕种后的地里长出的每一棵麦苗。战争爆发以后,我是第一批应徵入伍的。”‘他的嘴唇扭动着,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倒愿意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美利坚合众国,但实际的情况是,我当时认为参战是逃脱农村、寻求刺激的最有效的捷径。我想你可以说我确实找到了刺激。战争结束以后,我觉得干农活倒不是个糟糕的行当。但是我的双亲和哥哥已经死了将近两年。家里的房子没有了,土地也由别人在耕种。”
他平淡地讲着这个故事,却达到了有感情的叙述所无法比拟的效果。
莉拉想用几句话表达她的同情,结果说出来的还是那句陈辞滥调。“我为你感到难过。”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毕晓普说,好像时间已经抹去了失去亲人的伤痛。然而莉拉知道,时间也许能够治愈创伤,但那疤痕将永远存在,不断地使人想起曾经失去过的东西。
“那痛楚却从没有完全消失,对吗?”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父母,比利──他们的死给她的生活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缺憾。最近这种伤痛又多了一层,那便是她担心由于自己不顾后果地无视社会准则,她会把她的哥哥也失去了。“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你的亲人。”
“想起了道格拉斯?”毕晓普问道,他读出了她的思想,准确得令她感到尴尬。“你收到他的信吗?”
“没有。”承认了这个事实,她哥哥的杳无音讯便显得更有深意。她用床单捂住胸脯,坐起身来,伸手去够她那件乱糟糟堆在床脚的晨衣。她不允许自己经常想到道格拉斯。这太让人心碎了。
“你收到苏珊写来的信,”毕晓普说。她把晨衣的袖子翻过来时,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是的,道格拉斯每次都顺致爱意。或者只是苏珊这么说。”她从来也没有相信。
“他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毕晓普说,但这话不过是空洞的安慰。
“是吗?”莉拉把双腿跨出床外,在穿晨衣时让床单从她身上滑落。想到他俩之间已经发生的一切,现在再担心廉耻就太愚蠢了,但是旧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道格拉斯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应该怪谁。”
她感到床垫往下一沉,毕晓普从另一边翻身下床。她回过脑袋,瞥见了他弯腰拾起裤子时的身材。她赶快移开目光,轻轻地下了床,用晨衣仔细裹住身体。
“那天晚上是我到你的房间里去的,”她轻声说道。“尽管我愿意相信这不是真的,但这件事确实不能都怪你。”
“我应该把你打发走的,”毕晓普把腿塞进裤管,把裤子提到腰上。
莉拉一直低垂着头,手指不安地捻动着腰部的蝴蝶结环,她的头发从前面散落下来,像一道厚厚的金棕色的帘幕,环绕在她的脸庞周围。她想到,如果当初他把她打发走了,她的生活将会多么不同。第二天一早他就会离去。而她到现在也早就将他忘得差不多了。那样就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婚姻。她将仍然呆在宾夕法尼亚的家里。固守在她过去几年一直没有离开的那个一成不变的、安全的小匣子里。做一个凄楚的未亡人,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看着她的生活在数不清的社交活动和毫无意义的闲聊中沉浮,尽管迫切地想要摆脱她生活的禁锢,却又缺乏这么做的勇气。如果那天晚上毕晓普把她打发走了,她就不会担心道格拉斯是否会永远不理睬她。那时她所要担心的,将是她注定要衰老、死亡,却没有真正享有她自己的生活。
莉拉抬起头来看着毕晓普。他站在床的另一边,衬衫的纽扣有一半敞着。一缕浓密的黑发落在他的前额上,使他显得有点孩子气,与他下巴上阴森森的胡子形成奇特的反差。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深邃、清澈、湛蓝,她突然想到,她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继承这双生动的蓝眼睛。
“我不敢相信你能够把我打发走,”她低语道,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毕晓普惊奇得睁大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个明白,可是莉拉不想再讨论下去了。她无法向自己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用说向他解释了。
“我必须去把早饭准备出来,”她说。她毫无必要地紧了紧腰带,朝房门走去。
“莉拉──”毕晓普动了一下,像是要去拦住她,然而从走廊里传来了安琪儿的声音──愿上帝保佑她那可爱的纯真。
“这扇门怎么坏了,加文?”
莉拉把抵住房门的椅子推开,轻轻走出门去,加入到她的继子和继女中间。
几个小时之后,毕晓普愤怒地盯着一束胆敢射进窗户、在拘留所的石板地上投下一条长长轨迹的苍白的阳光。他猜想世界上一定还有比他更笨的傻瓜,但他搜肠刮肚也列举不出一个。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忍受着与莉拉同床却不能碰她的痛苦折磨。他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把脑袋伸到水管子下面,让冰凉的水流过他的脖颈后面,试图浇灭他对她的欲火。他上百次地骂自己是个傻瓜,居然同意接她的需要给她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结婚了。时间又能带来什么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答应给她时间,而且也确实给了她时间。
昨天晚上,所有的等待、诅咒和冷水浇头都结束了。莉拉把自己给了他,完全彻底,毫无保留。他不用再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着她的呼吸声,内心燃烧着想要抚摸她的欲望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谁要是不感到无比幸福,就是十足的傻瓜。
那么他又是怎么回事呢?
没等他强迫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拘留所的门被打开,巴特走了进来。毕晓普庆幸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索,尽管他向自己发誓,如果巴特又扯起兰被枪杀的话题,他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关进一间牢房,让他在那里呆到满脸皱纹、胡子花白。昨天巴特觉得有必要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自卫案例。倒不是毕晓普不感谢这个年轻人的忠诚,实在是因为人人都来向他叙叨枪击事件,就好像他本人没在现场似的,吵得他不胜其烦。
算他运气好,巴特脑子里想的是别的事情。“今天有一对夫妇下了火车,”他一边报告,一边把帽子挂在门边的一只钩子上。毕晓普含混地应了一声,巴特将这理解成他对此事产生了兴趣,便接着说了下去,同时走到火炉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时髦极了。男的穿着一套店里买来的西装,戴着一顶花俏的帽子,就好像他要去到旧金山或纽约或什么地方逛逛大街似的。女的那副模样,活像是从一本女性杂志上走下来的。她的头发花花哨哨地盘在头顶,衣服和帽子可真叫漂亮,你简直都无法相信,上面都是羽毛、褶边之类的玩意。”
巴特停下来匆匆喝了一口咖啡,那滚烫的液体灼痛了他的舌尖,他咒骂了一声。但是这点轻伤并没有使他放慢讲话的速度。“真是漂亮的小东西。”
“那顶帽子吗?”毕晓普漫不经心地问。他刚才抓起了一份两周以前的丹佛报纸,此刻正在细细阅读一篇介绍一个当地女子团体做出种种努力,关闭城里为数众多的酒吧间的文章。
“才不是那顶帽子呢!”巴特略微有点愤慨地纠正他。“是戴那顶帽子的姑娘。她不是很丰满,却长得真叫标致。如果那个陪伴她的家伙是她的哥哥就好了,可是瞧他把她当瓷人儿宠着的那个样儿,我猜他不会是她哥哥。”巴特感叹世界的不公平,为什么所有的漂亮女人身边都已经有了丈夫。
“下火车的还有其他人吗?”毕晓普问道。对于这一对服饰华丽的夫妇,他不像巴特那样有兴趣。
“没啦。就他们两个人。他们直接去了旅馆。我侦察的,没错。”
毕晓普即使没有火眼金睛,也能看得出巴特是在安慰他:决不会再出现昨天那样的事情──一个陌生人来到镇上,巴特居然没有能够弄清他的去向。毕晓普本想指出,如果又出现一位想通过射杀毕晓普·麦肯齐为自己扬威的光荣猎手,他对住所的选择并不能改变他此行的结果,但是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好。如果巴特觉得愿意监视每个新来的人,倒也未尝不可。
“真捉摸不出那些家伙到巴黎来干什么,”巴特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里又没有多少消遣的法子。你说他们是不是下错了站?”
“他们只有可能是上错了车。巴黎是这趟列车唯一的停靠站,”毕晓普乾巴巴地指出。
“他们没准就是上错了火车。他们是城里人啊,没错的。”在巴特看来,是“城里人”就足以解释最为稀奇古怪的愚蠢行为。
“也许他们在考虑买一座金矿,”毕晓普提议道。“或者,他们就是喜欢大山。除非他们打算开枪打我或镇上的其他人,不然我对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并不关心。”
几个小时之后,他不得不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当他穿过厨房,走进客厅,发现等待他的不仅有莉拉和两个孩子,而且还有另外两个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是巴特所说的那对神秘夫妇。
“快看看这儿是谁,毕晓普,”莉拉带着强装出来的欢快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妙的惊喜吗?”
毕晓普看了看苏珊温柔的蓝眼睛里的惶恐不安,又看了看道格拉斯目光里的深深的敌意,他想,换了他决不会选择“美妙”这个词。
第二十章
莱曼旅馆的餐厅又一次爆满。执法长官的姻亲到镇上来了,这消息不胜而走,大家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看看这是两位什么样的人物。昨天街上刚发生了枪击案件,今天又从东部来了两位时髦人士──巴黎的生活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有趣了。
大家看到新来的人文雅高贵、风度不俗,显然是特权阶层的人物,他们都没有感到意外。“没有一点疑问,”多特·莱曼对她的丈夫说道。“就像鼻子长在你的脸上一样明白,莉拉·麦肯奇是个真正的贵妇人。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傲慢。她从来不摆架子,但不管萨拉怎么认为,反正莉拉的那种风度不是树上长出来的。”
克莱曼含混地表示赞同。一般来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和妻子谈论镇上的人。这是他们婚姻生活的乐趣之一。但是此刻,他却在想是否应该跑到吉祥龙酒吧间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张桌子。如果他们安排合理,也许能够在厨房旁边的角落里再挤进四个用餐的人。当然,那扇门会时不时地撞到一把椅子上,但是只要能看清执法长官那一桌上的情景,谁都不会在乎这个的。麦肯齐一家无疑对他做生意大有好处。
“旅馆总是这么热闹吗?”苏珊问道,同时扫了一眼拥挤的餐厅。“这里的饭菜一定做得非常出色。”
“多特是个绝妙的厨师,”莉拉说。“但是我想,你和道格拉斯恐怕比她的烤牛肉更有吸引力。除了矿工和赌棍,巴黎这儿没有多少游客。你们知道小镇子是个什么情况。”
“是的,我们知道,”道格拉斯说,平淡的回答里似乎含有某种责备。
莉拉涨红了脸,毕晓普咬紧了牙。如果不是因为他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只会增加她的尴尬,毕晓普将十分愿意对准他内兄的鼻子狠狠来一拳头。
“我认为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不管你生活在什么地方,”苏珊轻快地说,就好像道格拉斯刚才没有发表那句阴郁的评论似的。
“那倒是真的。”莉拉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毕晓普总是告诉我说,情况会和我以前所习惯的大不相同,但是我发现相同之处比不同之处还多。其实各个地方的人都大同小异。”
“不尽如此。我不记得比顿什么时候有幸在大街中央发生枪击事件,”道格拉斯说,他的话并不是专门对着某个人说的。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默,多亏苏珊打破了僵局。“是这样吗,亲爱的。有的时候,女子援助社团聚会时互相谩骂,愈演愈烈,我真担心这种分歧只能通过黎明时分的手枪决斗才能解决。上次聚会的时候,我以为埃塞尔·简·克兰斯顿和尤金尼姬·史蒂文斯会因为争论茶点的内容而大打出手。”
毕晓普不认识她提到的这两个女人,但他断定她所描绘的这副景象一定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道格拉斯和莉拉一时间都目瞪口呆。随即莉拉笑了起来,就连道格拉斯也因为诧异而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紧张的气氛放松了,至少暂时如此。
毕晓普往后靠在椅背上,听任谈话在他周围流淌。基本上都是苏珊和莉拉在说话。道格拉斯偶尔也插上一句,但是他情绪阴沉,两个女人都无意引他加入谈话。毕晓普坐在莉拉身边,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她就像一个单腿的人在玩踢脚游戏,她小心地躲着目光,不去看她的哥哥,这使她紧张的原因昭然若揭。
即使没有今天早晨他们夫妻之间的对话,毕晓普也明白和道格拉斯的疏远使莉拉感到多么难过。尽管他在河道老宅只呆了几天,却足以看出他们兄妹二人多么亲密。在所有他感到遗憾的发生在他和莉拉之间的事情中,她和道格拉斯的隔阂最令他难以释然。而对这件事情,他是所有人中最无能为力的。
“我哥哥下个月在旧金山结婚,这似乎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来拜访你们,”是苏珊在说话。这是她第二次觉得有必要解释她和道格拉斯怎么会来巴黎,从中便可以看出她内心的局促不安:“我们也许应该写信让你们知道我们要来,但是我觉得给你们一个惊喜更加有趣。”
“确实如此,”毕晓普说着,朝她微笑一下,以排除他的话里可能含有的讽刺意味。
“你们能够去参加你哥哥的婚礼,这有多么好啊,”莉拉说道。
“是啊,我──”
“他们已经订婚将近一年,”道格拉斯打断他妻子的话,说道。“没有必要匆匆忙忙举行婚礼。”
“道格拉斯!”苏珊尽管压低了嗓音,但她话里明显带有谴责。
毕晓普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莉拉的手指紧紧攥住叉子,因为用力过大,关节处微微有些发白。他朝内兄探过身去。“如果你再这样挖苦人,亚当姆斯,我就让你一晚上满地找牙。如果你有话要说,就对我说。私下里说。我决不能忍受你折磨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格拉斯那双和莉拉一样绿莹莹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芒。“她是我的妹妹。”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早就打得你把牙往肚里咽了。”
“道格拉斯。”苏珊的语气不像祈求而像命令,她一贯温柔的嘴巴因为恼怒而抿紧了。“如果你们想和两个孩子一样吵架,可以到外面去吵。我希望在这张餐桌上看到较为文明的行为,这个要求不算过份吧?”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亚当姆斯,”毕晓普说,他在故意刺激那个男人。他觉得把拳头砸在道格拉斯脸上是平生最为快慰的事情。
“毕晓普。”莉拉把手搁在他的衣袖上,她的声音里充满乞求。
这轻轻的一触提醒了他,他主要关心的是她能够获得安宁。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揍她哥哥嘴巴一拳并不能使她的情绪有所好转。真可惜,他颇为遗憾地想道,然后满不情愿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莉拉的手仍然搭在他的衣袖上,他便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上面。
如果让这四个人自己安排,很难说这个夜晚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运气吧,只见萨拉·斯麦思正好在这个时候仪态万方地走到他们桌前。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衣裙,上面装饰着乳白色的花边,衣边上打着四寸宽的褶皱,这使她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成功的已婚妇女。她的丈夫跟在她后面,脸上和往常一样带着淡淡的惊讶,好像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个敢相信自己怎么跟身边这个女强人结了婚呢。
“晚上好,麦肯齐长官。麦肯齐夫人。”她朝他们俩点了点头,像一个女王招呼她的臣民,毕晓普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推开椅子,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
“这是斯麦思夫人。这是弗兰克林。”他做着介绍,看到萨拉见到道格拉斯和苏珊时的反应,他觉得非常滑稽。很明显地,道格拉斯和苏珊泰然处于萨拉所大张旗鼓追求的社会层次,有些女人也许会十分敬重的态度对待他们,然而萨拉不是这样。她的反应很有特点,她反而变得更加盛气凌人了。
“我真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打扰了你们的家庭晚宴,”萨拉说,看上去似乎对于他们是否原谅她并不特别在意。“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长官,表示一下我对你儿子的关心。”
“加文?”毕晓普疑问地抬起一对眉毛。“他怎么啦?”
“我担心他在用他那荒唐的怪念头怂恿我的儿子威廉。”
“什么怪念头?”
“这个念头就是他想长大以后成为一个……一个神枪手,跟你一样。”萨拉的话里带着指责。沉默片刻之后,莉拉说话了。
“威廉还很年幼,萨拉。在他长大成人之前,他的思想会改变许多次。”
“你说的倒蛮轻巧。”萨拉挥了挥手,好像莉拉的意见根本不值得考虑。“要知道,是你的继子鼓动威廉产生了这些荒唐的想法。我倒不是责备那个男孩子。既然他的亲生父亲在大白天的大街中央跟人挑衅决斗,他崇拜这类行为也就不足为怪了。”
现在他们终于进入到谈话的关键部份。毕晓普有意无意地想,不知道她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他。自从昨天多比·兰中弹倒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萨拉的光临是不可避免的了。她一向毫不掩饰她不赞成镇上雇佣他。从一开始她的论点就是他这种名声的人一定会惹来麻烦。在这一点上,她倒是说对了。
“根据我们的了解,是被击毙的那位先生首先向毕晓普挑衅,而不是相反的情况。”真是出人意料,说话的居然是道格拉斯。
“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有一个人不想惹事生非,冲突便总能够避免,”萨拉说,口气里带着一辈子从未试图避免冲突的绝对自信。“但是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并不关心昨天死在大街上的那个可怜的、不幸的男人。”她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多比·兰是个无辜的过路人。“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你的儿子,长官。”
“我不敢肯定我明白你的意思,夫人。”毕晓普询问地抬起一对眉毛。“加文究竟做了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鼓励威廉产生了你是某一类英雄的荒唐想法。”
尽管毕晓普对她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非常恼火,但他忍不住感到有点滑稽。他的胡子颤动着,克制住一个微笑。“那确实是个荒唐的想法。”他喃喃地说。
“我仿佛记得,威廉早在认识加文以前,就一直在收集有关我丈夫的剪报,”莉拉尖刻地说,她并不像毕晓普那样觉得有趣。“从我听到的他们的谈话看,威廉不需要任何鼓励。”
“我相信威廉自己决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萨拉说,她的脸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我一直禁止他谈论这种想法,但是就在今天早晨,我听见他在跟你的儿子议论手枪。威廉以前从来没有不听我的话。”
“我不认识你的儿子,斯麦思夫人,所以我只能从最普遍的现象来说,作为一个教师,我经常认为最聪明的孩子往往具有最活跃的想象力。”苏珊的笑容里充满同情和理解。“而且,他们中间最有智慧的经常是那些胆子最大的。我一向认为这是上帝恩赐一个天才儿童之后索取的补偿。只有智力迟钝的人才会盲目服从,你认为呢?”
萨拉盯了她片刻。从她的表情上看,她无疑窥见了面前有个陷阱在等着她。如果她同意苏珊的意见,便等于承认威廉的胡思乱想不是加文的过错。如果她不同意,实际上就暗示她的儿子智力迟钝,这当然不符合事实。沉默越神越长,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萨拉最后不置可否、多少有点失态地“哼”了一声。毕晓普认为这个“哼”字可以随便你怎么解释。“我得走了,”她宣布道,好像突然想起了一次无比重要的约会。她扬长而去,蓝绸裙“沙沙”地摆个不停,弗兰克林带着一丝歉意跟在她的身后。
她留下了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一直持续到毕晓普和道格拉斯都重新坐了下来。最后是道格拉斯总结了这场遭遇。“一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女人。”
“她使我想起我八岁时的那个家庭教师,”莉拉说道。“后来你在她的床上放了一条蛇,父亲就把她解雇了。我永远忘不掉她尖声怪叫的样子。”
“上帝,当时我以为如果她不住嘴,整个房子都要在我们耳朵周围倒塌了。”道格拉斯缅怀往事,咧开嘴笑了。“我想是老托马斯最后往她脸上浇了一罐凉水。”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像个落汤鸡,把我们俩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骂了个够,她骂的那些粗话,连水手听了也会脸红。父亲当场就把她解雇了。”
“你为什么把一条蛇放在那个可怜女人的床上?”苏珊问道,似乎她对于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导致那个女人丢掉工作的事并不感到有趣。
“道格拉斯发现她用皮带打我,”莉拉说。“这也不能怪她,我想。我有的时候有点任性。”
道格拉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当时真是够讨厌的。”但是他的声音里带着爱怜而不是指责。
“是任性,”她坚持道。“吉利花小姐是受到高度推荐才来我们家的,道格拉斯认为,如果他告诉父亲她的所作所为,父亲不一定会相信他,所以他就决定强迫她离开。”
“找本来以为需要好几个星期呢,”道格拉斯继续把故事讲下去。“结果发现她特别害怕蛇,而且有丰富的词汇表示她的恐惧,所以我们第二天一早就摆脱了她。父亲被她的语言弄得心烦意乱,甚至没有问一问那条蛇是怎么跑到她床上去的。”
这次的沉默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愤怒的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同回忆往事的温情。
“我总是能够依靠你,”莉拉温柔地对哥哥说。
道格拉斯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毕晓普身上,他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冷漠而封闭。“并非总是。”
毕晓普坐在莉拉旁边,感觉到她颓然沉陷在椅子里,仿佛她哥哥的断然否决是狠狠给了她一拳。他知道莉拉想要什么──和道格拉斯和解,修复两人关系中受到的损害。他只希望能看到道格拉斯也有同样的愿望。
如果无所事事的双手是魔鬼的游戏场,那么今天魔鬼一定是在别处玩耍了,莉拉第二天早上一边搅拌着制作一批面包的配料,一边这么想道。整个早晨,她的双手没有一刻闲着。从她起床的那一刻起,就忙着洗涮和烹调。对于她突然这样干劲冲天做家务的原因,她不可能欺骗自己。她根本不是想早点做完家务,而是因为道格拉斯突然来到了巴黎。
当时打开房门赫然看见他和苏珊站在门廊里,令她着实大吃一惊。一时间,她还以为这是她和毕晓普的谈话勾引出来的幻觉。等她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她凭空臆想的幻影时,她也随即明白了,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不管是什么,反正决不是来告诉她一切都已得到宽恕的。道格拉斯冷若冰霜的问候十分充份地表明了这一点。
接着,还没等她有时间完全接受她哥哥在这里、在巴黎。今她家里这一现实,毕晓普就回来了,整个气氛──一开始就不是特别融洽──无疑变得更加紧张。然后,苏珊坚持大家都到她和道格拉斯下榻的旅馆去用餐。莉拉听了这个建议欢呼雀跃,她认为,让大家坐在厨房里吃炖菜和劣质饼乾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这不是因为她哥哥会对在厨房里吃饭嗤之以鼻。道格拉斯倒不是那种势利的人。但是她认为旅馆能够使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如果那便算是轻松一点的气氛,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会是怎样,”她一边往生面团里加面粉,一边自言自语道。而且,就好像还嫌这一晚上的冲突不够多似的,又冒出了一个萨拉·斯麦思,口口声声担心加文正在腐蚀她的宝贝儿子。“就好像有那样一个母亲还不足以逼得那可怜的男孩自己走上犯罪道路似的。”
没等她第五十遍把昨晚的不幸事件一桩桩捉摸个透,有人敲响了前门。道格拉斯。因为他使用过前门,她便猜出是他。其他人都知道绕到房子后面来。而且,布里奇特是唯一有可能来拜访的,而不到半小时前莉拉带着安琪儿去看望玛丽时,布里奇特把两个小姑娘安顿在厨房的桌子旁,让她们“帮助”她烤小甜饼。只要想想那将造成怎样一片混乱,就足以使莉拉心生同情,不寒而栗。
她的双手陷在黏乎乎的面团里拔不出来,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喊她的客人自己开门进来。“我在厨房里,”她听见门被打开了,便大声说道。片刻之后,道格拉斯和苏珊出现在厨房门口。
“很抱歉我这样不成体统地招呼你们,”她说着,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可是你们也看见了,我臂肘以下都埋在做面包的面团里。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请稍等几分钟,我来烧点水给你们沏茶。”
“只要你告诉我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把水放上去烧,”苏珊说着,举手去解她的帽子。
“你在十什么?”道格拉斯以打招呼的口气问道。
“我在做面包。”莉拉又往她揉搓面团的桌子边缘撒了一些面粉。面团开始变得柔韧、光滑,这时揉面便成了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用两个手掌推挤着把面团往外翻转。
“这我看得出来,”他烦躁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干这个活儿。难道你不应该歇着吗?”
莉拉的目光从面团上抬起来。“我们昨天晚上并没有在外头呆到很晚,”她说,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我不是那个意思。”道格拉斯扫了一眼苏珊,她正忙着把杯子从搁板上拿下来,没有看见他的眼光。“像你目前这种状况,再干活儿还合适吗?”他把话挑明,目光匆匆碰了一下她的腹部。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的状况,这当然是一件很难忽视的事情。
“我很好,道格拉斯。”莉拉抓起面团,“啪”地一声扔在桌子上,然后继续揉搓。
“难道就没有人能帮你做做这类活计吗?”他问。“一个女佣或者管家什么的?”
“在这个地区,女佣和管家不属于常见事物,”莉拉对他说道。“而且,我真的不需要人帮忙。房子并不是很大,只有我们四口人。加文很能帮上点忙,就连安琪儿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看了看她哥哥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被她说服。显然,他想到她在干体力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几个月以前,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莉拉想道,但是自从嫁给毕晓普以后,她有了很大变化。她发现她喜欢自己动手干活。她喜欢每当她从烤箱里拉出一块金光灿灿的面包,或者把刚从晾衣绳上收下来的床单铺在床上时的那种成就感。
她不能否认自己怀念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某些物质享受。她最怀念的就是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洗上热水澡,只需吩咐仆人去准备就行了。单单是想到这个,就足以使她留恋过去。但是,她多少有些惊讶地意识到,她现在的这种新生活比她以前所能想象的更加幸福。
“想到你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仍然感到不太习惯,”苏珊说着,把茶壶放到炉子上去。“我们昨天遇见他们时,觉得他们很懂礼貌,说话也很文雅,你认为呢,道格拉斯?”
他不置可否地哼哼了几声,既可理解为赞同,也可理解为漠不关心。他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抓起一把勺子,又把它放下,然后走过去看着窗外。莉拉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凭着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
“加文和安琪儿都是出色的孩子。加文过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我。我认为他是担心我想取代他的母亲。但是后来我们取得了互相理解。安琪儿的性格和她的外表一样甜蜜可爱。我不能想象还有比她更温柔的孩子。”
“你真是非常幸运,”苏珊说。
“我也这么想。”莉拉把手指捅进面团,检测是不是已经揉搓够了。
“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回家,”道格拉斯突然宣布道。
“什么?”莉拉猛地抬起头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已经听见了。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回家。马上。”
“道格拉斯,你答应我不提这件事情的,”苏珊说,她看上去非常苦恼。
“我无法站在这里看她像仆人一样为他干活,听她谈论怎么抚养他的孩子,就好像他们是她自己的孩子似的,我无法对此袖手旁观而不采取任何行动,”道格拉斯抗议道。他焦虑地迅速向前跨了一步,仿佛他要立刻把莉拉挟走,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甚至用不着收拾行李。我以后再派人来替你收拾。如果我们现在就走,今晚可以在丹佛过夜,明天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了。”
“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道格拉斯,”莉拉小心翼翼地说。她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这么说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提醒自己。他不是故意用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傲慢口气说话的。“我现在把加文和安琪儿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不可能一走了之,连一句话也不给他们留下。我已经嫁给了毕晓普。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他厉声说道。“我压根儿不愿意。你根本就不应该嫁给他。我应该坚持让你呆在家里。”
“根据我的回忆,当时在与毕晓普结婚的问题上你并没有给我多少选择余地,”莉拉以一种暗藏着威胁的平静口吻向他指出。“我仿佛记得,你只是告诉我说你会安排让婚礼尽快举行。”
“我做错了,”他近乎咆哮地说。“我应该再考虑一下的。而且即使你已经嫁给了他,你也可以留在家里。我至少应该坚持这一点的。”
莉拉隔着桌子朝她哥哥探过身来,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绿得发亮。“在这件事情上,轮不到你来坚持什么。是我自己选择和毕晓普一起到西部来的。”
“很好。”道格拉斯狠狠地盯着她,他的愤怒丝毫也不亚于她。“你自己做出了选择,你来到了西部。可是现在该回家了。”
“这就是我的家,”她提高了嗓门说道。
“不要这么愚蠢!”道格拉斯也提高嗓门与她较量。
“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就这样定了。”‘
“不。”
“你像骡子一样死不开窍。为什么你就不能承认你讨厌这里?”
“你像公牛一样固执,也像公牛一样蠢笨。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一点,那么你就……你就见鬼去吧,”她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接近于大喊大叫。
“很好。我会走的,但是我还会回来。我要向你灌输一些理智,即便这是我最不愿意干的事情。”
“很有可能是这样。”
道格拉斯不理睬她话语里包含的威胁,转脸去看他的妻子,她一直静静坐在那里观察兄妹之间的针锋相对的斗争。“你也来吗?”
“现在还不,”她平静地对他说。“我认为我还是先把茶沏好。价钱先走吧,亲爱的,我过会儿到旅馆去找你。”
她的话里含有打发他走的意思,这使道格拉斯咬了咬牙。有那么一刻,莉拉以为他要一把抓住妻子,把她强行拖走,但是接着他转了个身,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厨房。几秒钟后,前门被他“砰”地关上。
“你想喝点茶吗?”苏珊十分平静问道,就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似的。
“谢谢你。”莉拉向已经揉好的面团发起进攻,用拳头狠狠地敲它砸它,在富有弹性的软面团上发泄自己的沮丧。在桌子的另一端,苏珊为她倒了一杯茶,往里面加了一勺糖,轻轻搅拌着,一举一动里没有丝毫焦虑的迹象。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这次到这里来是我的主意,”当莉拉停止攻击生面团后,苏珊说道。“我知道,道格拉斯多么不愿意你们之间存在任何形式的隔阂。”
“他似乎对于消除隔阂并无多大兴趣,”莉拉一针见血地说。她把面团揉捏成一个光滑的圆形,把它放在一只抹了油的盆里发酵。
“这对他来说非常艰难,”苏珊说道。
“对我来说也不见得容易,”莉拉厉声反驳。她把一块用面粉口袋做成的毛巾盖在生面团上,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嫂嫂。“是我的生活从头到脚整个变了样儿。道格拉斯用不着搬到几千英里以外的地方,离开他所熟悉的一切。道格拉斯没有突然发现他成了两个孩子的继父,而他以前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当然,给我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我也不愿交出加文和安琪儿,”她赶快补充道。“对于他们,我丝毫也不后悔。”
“我能够理解,”苏珊说。“他们看上去确实都是非常可爱的孩子。当你写信把他们的情况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大吃一惊。毕晓普以前从未提到他已经结婚。”
“我也是在他拖儿带女出现在我面前时,才第一次知道的。”
“你当时一定非常气愤。”苏珊抿了一口茶。
“我心里很乱,”莉拉承认道。她对于自己当时的愤怒隐约感到惊讶。加文和安琪儿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了,她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她解下围裙,把它搭在一张椅子背上。然后她选了一个座位,隔着桌子在嫂嫂对面坐下,端起了茶杯。“毕晓普没有打算带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到科罗拉多来,你知道。但是当他看见他们那么不开心,就不能再把他们留给他们的外婆了。”
“值得称道。”
“他对他们可关心啦,尽管我不能肯定加文是否明白这一点,”莉拉承认道,想起了父子二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两人都像骡子一样固执、倔强。”
苏珊迅速闪过一个微笑。“他们的这个特点倒和你的哥哥颇为相似。”
“还有他们的父亲。”莉拉把散落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拂到脑后,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前一天夜里她没有睡好。她睁着眼睛,注视着月光在天花板上描绘流动的图案,思索着她生活中最近出现的曲折动荡。当她听见壁炉架上的台钟敲响午夜后不久,毕晓普伸出手来,一只胳膊塞到她的身下,把她搂进了过去。她偎依在他的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她从这种肌肤相亲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忘记了自己是不赞成他不穿睡衣的。
“道格拉斯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苏珊说,打断了莉拉的思绪。
“这我知道,”莉拉愁闷地叹了口气,承认道。“我猜想,在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应该庆幸他仍然关心着我。但我已经不是一个任他发号施令的小孩子了。我是一个已婚妇女,有厂一个家,有了两个依靠我的孩子。我决不能抛弃他们,尽管我以前也许有过这种想法。”
“毕晓普呢?”苏珊温和地询问。“毕晓普怎么样?”
“毕晓普。”莉拉站起身来,去检查面包的发酵情况,好像生怕酵母会突然活蹦乱跳地疯狂发作,使面团在几分钟内就漫出盆外。当然,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但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思路。毕晓普怎么样?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然而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幸福吗,莉拉?”看到莉拉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苏珊又问道。
“幸福。”她对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感到吃惊。莉拉转过脸来看着苏珊,用一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抚摸,下意识地试图从她未出世的孩子那里得到承诺。“是的,我很幸福。我想你也许很难相信,考虑到这种种的情况。”‘
“不是这样。”苏珊伸手端起茶壶,给自己的杯子里续满茶水。她对莉拉露出微笑,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惹人喜爱的调皮的光芒。“我知道这样提醒你显得我没风度,但我以前确实告诉过你,我认为你和毕晓普可以结成美满姻缘。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是的,他是很好,”莉拉说,并且知道这是事实。“虽然他有时的确让人恼火透顶。”
苏珊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那个自不必说。他是一个男人嘛,男人有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令人怪恼火的。”
莉拉轻轻笑了几声,在桌子旁边坐下,伸手去端她那杯温热的茶。“下一次毕晓普再惹我这么生气,我一定记住我要彻底忘记自己是个淑女,然后狠狠地踢他的小腿。”
“他的小腿肯定比你的脚趾更硬。你只会弄疼你自己。”
这次莉拉的笑声来得很轻松了。“也许你是对的。”
苏珊的笑容隐去了,她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抚摸着莉拉的手背。“道格拉斯所希望的──我们两个人所希望的──就是确信你是幸福的。如果毕晓普使你幸福,我保证道格拉斯不会从中作梗。”
如果毕晓普使她幸福?莉拉瞪眼看着苏珊,震惊于那个女人居然认为毕晓普对她的生活是否满足负有责任。这真是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她爱他,她才会因为他而幸福。而她并不爱他。她当然不爱他。是不是呢?仁慈的上帝啊,她不可能爱他的。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她还根本无从了解他对她的感觉。
当道格拉斯像一个决意挑起战争的男人一样,迈着大步走进拘留所时,毕晓普丝毫也不感到意外。坦率地说,他已经知道这场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他俩之间还有太多的话没说清楚。巴特·刘易斯一直坐在一把斜靠在墙上的直背椅里打盹儿。道格拉斯的闯入把他惊醒了,椅子的前腿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朝道格拉斯眨巴着惺忪的睡眼,那模样就像一只在案里沉睡的小鸟突然受到惊吓一样。毕晓普那一刻真希望巴特永远不要遭遇必须敏捷思索才能保全生命的险境。
“差不多快中午了,”毕晓普对他的副手说。“你为什么不去弄点午饭吃吃?”
“你要我给你带点吃的回来吗?”巴特站起身来,一边没精打采地朝门口走去,一边问道。
“谢谢你,不过我想今天回家吃午饭,问候一下我的妻子。”最后这句话完全是说给道格拉斯听的,话一出口,他立刻又后悔自己不该孩子气地一时冲动,往显然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巴特显得微微有些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令毕晓普感到松了口气。巴特朝道格拉斯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出门时顺手拿起他的帽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道格拉斯?”毕晓普问道,从椅子里站起身,绕过桌子走着。“我希望你不是到这里来报案的吧?”
“我准备带莉拉回家,”道格拉斯说,不理睬那个带有诱导性的问题。
毕晓普停住脚步,思索着道格拉欺这句话的含义。难道是莉拉说她想回宾夕法尼亚吗?几天以前,他也许对此不会感到意外,但是他认为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所不同。昨夜她扑进他的怀里,仿佛她在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莉拉正在家里,”他平静地说。
“不,她没有。这种破烂肮脏的大杂烩建筑对一位女士来说根本不合适。我知道这点,莉拉也知道这点。她只是太固执了,不肯承认。”
如此说来,这不是莉拉的主意。毕晓普感到好像一个沉重的压力从他胸口拿开了。她没有去找她的哥哥,恳求他把她带回宾夕法尼亚。
“你上这里来不是请求我让莉拉和你一起离开,是不是?我是不大可能这么做的,是不是?”他问道。
“是的,我猜也是,”道格拉斯带着不加掩饰的刻薄说道。“我曾经奢望能够感化你的那部份较为善良的天性。看来我是把你估计得过高了。”
毕晓普咬紧了牙关,但他不愿意跳起来咬钩。“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道格拉斯不耐烦地说,忍住了下面的话,就好像它们在他嘴里留下了难闻的气味。“而且我知道你完全有权利把她扣留在这里。”
“把她扣留在这里?”毕晓普把手指插进头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把她锁在这后面的一间牢房中似的。”
“她呆在牢房里也许更安全!”道格拉斯大步走到窗前,狠狠地瞪着外面寂静的街道。“这个地方对一个女士来说不合适,毕晓普,这你也知道。看看吧。到处只有肮脏的、临时搭起来的房子。这不是她过惯了的那种生活。”
“她似乎适应得不错,”毕晓普不自然地说。这个该死的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多少次,他看见莉拉走在那条街道上,觉得她的模样就像一朵温室里的玫瑰花落到了一堆仙人掌中间。
“莉拉性情固执。她不会轻易打退堂鼓。但是你凭良心说,你真的认为她在这里会幸福吗?”道格拉斯不等对方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把刀子再往深里捅一捅。“你自己说过这里附近没有一个像样的医生。如果她需要医疗护理怎么办呢?”
毕晓普无言以对。医生稀少、缺乏,这是边远地区生活的一个实际情况。看到毕晓普没有说话,道格拉斯顿时火冒三丈。“我的上帝,小子,你把她当成婊子还不够吗?难道还必须让她生活在危险之中?”
不等道格拉斯把话说完,毕晓普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他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衬衫,狠狠地扯他,最后使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寸。“如果我再听见你用那个字眼谈论我的妻子,我就赤手空拳地把你干掉,不管你是哥哥还是弟弟。”
道格拉斯用两个手掌摁住毕晓普的肩膀,把他推开了。他的眼睛因为狂怒而灼灼发光,白皙的肤色也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你毁了她,倒又说出这样的漂亮话来,”他近乎咆哮地说。“我把你当朋友一样邀请到家里来,结果你却勾引一位纯真少女,然后一走了之。难道你没有想过,夺取她的贞操之后应该负起责任来吗?”
“我想过的,但是我以为没有我她会生活得更好。”
“我无法和你争论这个,”道格拉斯恨恨地说。他不耐烦地把衬衫迅速扯平。
“再翻这些旧帐毫无意义,”毕晓普厌倦地说。“做过的事情已成定局。”
“这正是你在婚礼上说的话。它的适用性倒是很广,是不是?难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说明你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就因为它们已成定局?”
“如果我能够改变一切,我一定会的。”毕晓普尽管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是一句谎言。如果改变意味着莉拉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是决绝不肯改变的。
也许道格拉斯也看出他在说谎,因为他的表情里又多了一些轻蔑。“每件事情都正合你的心意,是不是?你娶了一位女士,给你的孩子们找了个后妈,还有人替你做饭、打扫房间。哦,对了,还有人给你焐热被窝。你确实抢了一个大便宜。”
毕晓普心想,如果道格拉斯知道他的被窝就在不久以前还是凉的,心里是否会好受一些,但是他不打算和内兄讨论他婚姻生活的隐私细节。
因此他只是说:“我不会把莉拉当犯人关在这里”。“但是我肯定也不会捆住她的手脚,把她放在火车上,送她和你一起离开。”
“我看出我是在浪费时间,”道格拉斯说。
“我猜也是这样。”
道格拉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没等他张口,他俩都听见一声确切无疑的枪响。毕晓普不等回音消逝便行动起来。当他刚来巴黎的时候,零星的枪击事件时有发生。他很快颁布了禁止随便发放子弹的命令。除了他和多比·兰的那次冲突,小镇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开枪了。
“呆在这里别动,”他走出拘留所时,对道格拉斯说道。道格拉斯当然不理睬他,跟着他来到木板路上。毕晓普不用推测枪击发生在什么地方,因为人们都聚集在这条街的另一端,围观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毕晓普不出声地诅咒着,加快了步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某个该死的傻瓜大概误伤了自己的脚,这正好给道格拉斯的辩论火上加油……
当他瞥见一个穿浅黄色棉布衣服的身体躺在肮脏的街道上时,他的步子不稳了,他的思维一时间变得十分混乱。莉拉有一件衣服正是那种颜色。每次他看见她穿那件衣服,都觉得它仿佛是用纯净的阳光织成。世界上有一百件这种颜色的衣服呢,他想。这不可能是莉拉──
当他拔腿跑起来的时候,听见安琪儿的声音发出极度恐惧的尖叫。“妈妈!”
第二十一章
毕晓普不顾礼貌推开围观的少量人群。当他越过最后一个挡住他视线的人时,他看见他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莉拉躺在街道上,她的裙子堆积在她周围,像天空洒下的一束阳光。他迫切地希望能够相信她只是一时昏倒。但是从她肩头缓缓流下的那道不样的红色使他断了这个念头。
毕晓普双膝跪地。安琪儿跪在莉拉的另一边,她用小手拽着莉拉的胳膊,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越来越凄厉,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妈妈”。
“哦,我的上帝。”道格拉斯的话里,祈祷的成份多于诅咒的成份。
“把安琪儿带走,”毕晓普命令道,眼睛并没有看他。他用手指按住莉拉喉咙,寻找着脉搏。他找到了,她的脉搏沉稳。有力,令人感到放心。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道格拉斯跨过妹妹的身体,伸手把安琪儿抱了起来。她拼命想从他怀里挣脱,歇斯底里地尖叫着。道格拉斯把她紧紧搂住,温柔地用着力气,不让她挣扎,嘴里哺哺说着没有意义的安慰的话,却不见任何效果。
“我需要一把刀子,”毕晓普并不专门对谁说道。小镇子半数的人都随身带着刀子。他刚刚说出他的要求,就有好几把刀子递了过来。他接过离他最近的一把,这是一把猎刀,锋利的刀刃闪着邪恶的光芒。毕晓普把刀尖挑进莉拉衣服面前的开口处,然后把布料一直撕裂到胳膊上。当他尽量小心地把布片从她的皮肤上撩开时,她动了一下,嘴里喃喃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她的肩膀都被血染红了,使人很难判断伤口本身的严重程度。
他正要掏出手帕,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加文突然出现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盯着莉拉一动不动的身体。
“她死了吗?”他问道,声音是异样地平静。但是毕晓普抬起头来看着他时,发现男孩的眼睛里折射着他自己的恐惧。
“她没有死,”他简短地说。“而且她不会死的。”他决不会让她死。他掏出手帕,把它抖开。“把你妹妹带到森迪家去,请布里奇特到咱们家来。她有过一、两次护理枪伤的经验。”
“谁会想到朝莉拉开枪呢?”加文问道,感到十分困惑。
“找不知道,但是一旦我找到了他,就会要了他的命,”毕晓普发誓。“现在把你妹妹带走,按我刚才说的去做吧。”
加文仅仅又犹豫了片刻,就转过脸来,只见安琪儿正伏在道格拉斯的怀里哭泣。她乖乖地跟着哥哥走了。她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的哭声变得低微而绝望。毕晓普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女儿恐惧的声音,全神贯注地擦去莉拉肩膀上的血迹。在他弄清子弹造成了何种程度的伤势之前,他不想挪动她。
“情况怎么样?”道格拉斯跪在莉拉身体的另一侧,看着毕晓普的动作。
“她的脉搏很有力。”毕晓普自己的手帕被鲜血浸湿,无法再用,他接过道格拉斯递过来的那块手帕。
“好像流血不少,”道格拉斯说。“她失去了知觉。”
“这也许是因为中弹时所受的惊吓。伤口看上去并不算严重,”他宣布道,他发现了她肩膀顶部的枪眼,这才松了口气,这使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认为子弹飞出去了,而且流血的速度已经减慢。伤口需要清洗,缠上绷带。让我们看看能否在她醒过来之前把她弄回家去。”
莉拉醒来时,感到仿佛有人把一根通红的火钳捅进了她的肩膀。她失声喊叫,并试图用手推开那个袭击她的人,但是她的手臂显然被捆绑在了身体的两侧。她刚想挣扎,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毕晓普的声音。
“躺着别动,亲爱的。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亲爱的?这亲密的称呼足以使她勉强睁开眼睛。她只能看见他穿着衬衫的宽阔的胸膛,和她脑袋上方他微微翘起的坚实的下巴。他正抱着她,她这么判断。怪不得她的手臂无法动弹,原来它们都紧紧贴着身体。但是那并不能解释他每走一步,她就感觉到的刀割一般的剧痛。她咬紧嘴唇,克制住想再次喊叫的欲望,但那声音还是泄了出来,像一声被压抑了的呻吟。
“我来开门。”
这是道格拉斯。莉拉很满意自己能够分辨出他的声音。她做到这点真是很不容易,因为那疼痛似乎正从她的肩膀往下渗透,即将遍及她的全身。她听见门栓“咔嗒”一响,光线突然变暗,原来毕晓普跨进了家门──他们的家门。
“出了什么事?”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是清晰而有力的,但是说出口来,却显得虚弱无力。
“你中弹了。”
中弹?这个念头随着毕晓普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的节奏,在她的脑海里跳跃起伏。她似乎无法把这个字眼和自己联系起来。但是如果她真的中弹,那倒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感到这么疼痛。
“胎儿呢?”如果她能够动弹,她就伸手去抚摸她的肚子了。
“胎儿没问题,”毕晓普的语气十分坚定,她立刻就相信了他。他如果没有确切把握,不可能说得这么肯定。
“不要把我放到床上去,”她对他说。“我的血会把床单弄脏。”
“床单可以再洗乾净,”他简单地说着,慢慢把她放在床上。
当肩膀上的剧痛放射出来,使她的每一寸皮肉都疼痛难忍时,莉拉完全忘记了床单,只顾集中精力克制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你如果想叫就叫吧,”毕晓普温和地说。
莉拉感到他的手指掠过她的前额,帮她拂去几缕散发。她睁开眼睛。是光线在作怪,还是她的凭空想象,他的肤色怎么显得如此灰暗?
“安琪儿在哪儿?”她问道,破碎的记忆一点一点地飘了回来。“她当时和我在一起的。她没事儿吧?”
“她吓坏了,但是并没有受伤。我叫加文把她带到布里奇特家去了,并叫他请布里奇特到这儿来。”
“加文会招呼她的。他是一个好孩子。你不应该对他那么严厉。如果你不当心,会逼得他离家出走的。”
“我会当心的,”他保证道。“现在你就好好躺着吧,等布里奇特过来。”
他的手指掠过她的额头,凉凉的十分舒服,莉拉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也许他弄错了,她根本就没有中弹。她小时候曾有一次发高烧,病得很厉害,她记得母亲的手抚摸她皮肤的感觉非常凉爽。但是她不记得发烧有这么疼痛。也不记得发烧会流血,而现在从她身体黏乎乎的感觉看,她一定失去了很多血。
“我会死吗?”她平静地问。
“不会!”毕晓普的回答迅速又严厉。“我他妈的决不让你死!”
“注意你的语言文明。”疼痛开始减轻,留下一种非常舒服的瘫软感觉。“绅士在女士面前不说粗话。”她感到眼皮十分沉重,只好让它们垂落下来。“你真的肯定我不会死?”她梦呓般地问道。
“不会!”
她听见道格拉斯表示否定的声音,但是却显得微弱而遥远,显得虚无缥缈,似有若无。她漂流着进一步远离疼痛,就好像漂浮在一条宽阔河流的平静光滑的水面。多么安宁。多么……
“莉拉!”毕晓普的声音严厉而愤怒。他的手指不太温柔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拽回到现实世界中来。莉拉睁开眼睛,盯着他那清澈碧蓝的双眸。“我不想让你死。”
“这不是你所能决定的。”她对他说,她的声音虚弱,却带有不容置疑的怒气。
“你不许离开我。如果必要,我会一直追到地狱门口,揪住你的头发把你拖回来。”
从他脸上的神情看,莉拉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他看上去仿佛要亲自和魔鬼较量一番,究竟谁能取胜,她可不愿意轻易打赌。
“谁也不会跑到地狱大门的附近去,”布里奇特人未进屋,那尖厉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在病房里怎么可以这样,对着病人大喊大叫,就好像她是你的一位犯人?快走开,别妨碍了我。”
毕晓普用威严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莉拉,开始往后退去。当他直起身子时,莉拉听见道格拉斯的声音从床的另一侧传来。“你爱她,是吗?”
那一瞬间,疼痛突然变得不再重要。莉拉屏住呼吸,等待着华晓普的回答。当他回答的时候,声音是那么低沉,她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见。
“是的。
“来吧,”布里奇特说。“把这个吞下去,你就会进人梦乡,等我处理完你的伤口之后再醒来。”
莉拉偏过脑袋,噘起嘴唇拒绝布里奇特送到她嘴边的药瓶。“我必须和毕晓普谈谈,”她喊道,只是这喊声比耳语声高不了多少。
“以后吧,”布里奇特用安慰的口气向她保证。“你可以改日再和他谈。”
“现在,”莉拉坚持道。尽管他们都向她保证她不会死,她却不敢相信冥冥之中没有死神的影子在徘徊。“现在。”
“怎么啦?”毕晓普的声音从布里奇特的身后传来。
“她说她必须和你谈谈。”牧师的妻子恼怒地咂了一下舌头,朝后面退去。“你看看能不能劝她服下一、两口这种鸦片酊,”她说着,把药瓶递到他手里。
“喝吧,亲爱的,”毕晓普热切地催促。
莉拉不去看那药瓶,她的眼睛在他脸上寻找他内心感情的流露。“我爱你”三个字显然并没有刻在他的额头上,但是如果他不爱她,他的表情又怎么会如此焦虑?
“我不会去。”她低声说道。
“不会去哪儿?”从他的表情看,他显然以为她已经神志不清。
“下地狱。绅士决不可以在女士面前提到这种事情。”
“那么我就跟随你到梦乡去。”他的手腕灵活地一扭,把鸦片酊药瓶送到她的嘴边,他侧着瓶子,使她吞下有助于健康的剂量。“而且我从不自称为绅士。”
莉拉闭上眼睛。她又在那条温柔的河流上漂浮了,疼痛的感觉远远地、远远地飘逝。“毕晓普?”她的舌头沉重而僵硬,但是有一句话她非说不可。她用力强迫自己睁着眼睛,让目光在他的脸一停留了一瞬。
“怎么啦?”她又感到他的手指放在她的额头上凉冰冰的,于是她让眼皮落下,这使她下面这句话的效果受到了影响。
“我也爱你。”
五个月后
她并不是庆幸自己被子弹射中,莉拉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往一炉饼乾上面洒水,她希望这些饼乾完美无缺。当然啦,在毕晓普面前,这种念头她连暗示一下都不敢。那次她委婉地提到她的受伤带来了一些好处,他就勃然大怒,她花了好长时间才使他平静下来。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最阴沉的乌云后面也藏着阳光,而且她愿意相信──尽管不会大声说出来──藏在这片乌云后面的阳光,足以超额补偿乌云洒在他们人生道路上的雨点。
如果她没有中弹,也许毕晓普要过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才会承认他爱她,即便是在他自己心里这么承认。而她呢,整天忙着告诉自己不可能爱上他,也不会很快觉悟过来。单单这点就值得挨一颗小子弹儿,而且她除了肩膀略微有些僵硬以外,没有留下任何永久性的肉体创伤。
毕晓普曾发誓要杀死朝她开枪的人,但当威廉·斯麦思主动出来认错时,这个誓言便落空了。威廉从他父亲的书房里拿了一把手枪,就在他假装自己是个神枪手时,武器走火了。尽管他母亲声嘶力竭地不许他对别人提一个字,他还是主动坦白了。男孩子愧疚的心情是无需怀疑的,于是毕晓普接受了他的道歉。当威廉把他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时,弗兰克林说这孩子早就该上学了,在学校里可以学会循规蹈矩。萨拉拒不听取他的意见,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银行家居然对她不予理睬。威廉离开小镇,到弗吉尼亚上军校去了。
后来,莉拉无意中听见毕晓普告诉道格拉斯说,真遗憾那个罪犯居然是威廉──他觉得只有狠狠揍扁某人的脸,心里才会感到痛快。她微微皱起眉头,一边把水往面团里搅和,小心着不要加水过多。她的哥哥和毕晓普还远远谈不上是好朋友,但至少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谅解,苏珊是对的──道格拉斯一旦确信她是幸福的,就会不再坚持要她返回宾夕法尼亚。
至少她和道格拉斯之间的裂痕已经得到填补──这是她的中弹带来的又一件好事,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柔软的面团取出来放在撒了薄薄一层面粉的桌面上,迅速地揉搓着──只需要揉几下,使面团不致散开就行,揉得太多面团就会发硬。布里奇特反复告诫过她。
她正在把面团拍打出来时,后门被打开了,毕晓普和孩子们走了进来,带进了一股寒冷的空气。
“爸爸说看样子天亮之前就会下雪,”加文一边脱外套,一边大声说道。
“我希望这场雪能一直持续到下星期的圣诞节,”莉拉说。
“我要搭一个雪人,”安琪儿宣布。她抬起下巴,让父亲解开她外套领口的扣子。
莉拉看着他们三个,感到喉咙不争气地哽咽了。尽管她不能肯定地说是她的中弹把他们凝聚成一个家庭,但她的中弹显然没有带来任何害处。加文害怕他会像失去亲生母亲一样失去莉拉,渴望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结果就发现他的父亲正巧合适。这并不否认父子俩还会时不时地争吵。顶撞,她承认道。但是至少这个男孩子知道毕晓普是关心他的。
客厅那边隐约传来一阵哭声,显然,麦肯齐家庭的最新成员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独自呆着很不高兴。她出生六个星期以来,已经习惯于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他们给她取名玛格丽特·安,分别用了外婆和奶奶的名字,她非常清楚她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她的嗓门响亮有力,一旦什么事情不随她的心意,她就中气十足地宣布她的不满。
莉拉刚拿起一只茶杯,准备切割做饼乾的面团,她发愁地看着沾满面粉的双手。“毕晓普?”
“我去抱她,”不等父亲回答,加文就自告奋勇地说。尽管他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派头,假装对小妹妹很冷淡,但莉拉知道他和其他人一样为她着迷。
“我也去,”安琪儿说。“玛吉喜欢我。”
“玛吉喜欢每一个注意她的人,”加文兴高采烈地挖苦道。“她太小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等加文再长大一些,他就会发现成年人也喜欢注意他们的人,”毕晓普一边说着,一边脱去外套,把它挂在门旁的只挂衣钉上。他穿过屋子走来,莉拉正在仔细地切割饼乾,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得向后靠在他的怀里。
“小心点。我正在做饼乾呢,这次它们一定非常出色。毕晓普!”当他把冰凉的脸贴向她的面颊时,她哑声尖叫着他的名字表示抗议。
“你不愿意我被冻坏吧,是不是?”他假装天真地问。
“我猜想你只是想焐焐你的手,”莉拉说着,克制住一阵牵动心弦的颤抖。
“除此之外我还要干什么?”毕晓普轻轻咬住她的耳朵。
“换了一个多心的女人,就会以为你在进行不适当的调情。”莉拉气喘吁吁地说道。
“换了一位绅士,对这类事情连想都不会去想。”她扑进他的怀里时,他这么反驳道。
“这正是我庆幸自己没有嫁给一位绅士的诸多原因之一。”他的嘴唇向她压来时,莉拉说道。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