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2006年第5期
[长篇小说]
风暴.....................让-居伊·苏密
[中篇小说]
信浓之死.....................西村京太郎
杀死猫的方法不止一种..............西蒙·布雷特
为爱所困.....................莉莉·安曼
吸毒的少年..............阿古斯·法哈里·侯赛因
硝烟.....................玛丽莎·西尔弗
[短篇小说]
绝妙暴力...................唐纳德·霍尼格
独自一人....................埃洛拉·达农
我会努力的,母亲...................洋 介
可怕的夜晚......................玛山丹
[诗歌]
日本诗歌十首....................森文子等
[散文]
灯光......................弗·柯罗连科
[外国文学大奖点击]
韩国的“李箱文学奖”与当代小说创作..........张玄平
[外国作家介绍]
谷川俊太郎的宇宙观及其诗歌特色............张继文
阅读吸血鬼......................黄禄善
[外国文学评介]
漫谈恐怖小说.....................李长声
[名家名作评论]
忧伤、记忆与爱情的见证................石云龙
何处是家园......................张海榕
以书说书.......................于 静
直面人生的阴影....................李建波
[外国作家访谈录]
文人“炮轰”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埃娃·诺文德
[国外风情]
私奔伊萨河......................黑 马
[本期作品评析]
心灵的风暴......................外 外
[外国新作故事]
《骆驼俱乐部》................大卫·鲍尔达奇
《血的记忆》.................格雷戈·艾尔斯
[世界文坛动态]
世界文坛动态
[译林在线]
《译林》编委暨理事北戴河会议纪要
“21世纪亚裔美国文学”国际研讨会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召开秋 声
2006秋季增刊要目预告
下期要目预告
风暴
让-居伊·苏密
宋旸/译
——献给塞西尔
一
格蕾丝透过侧面的车窗向外眺望着。车行几公里后,公路沿着米勒瓦什高原法国利穆桑地区的高原。边沿的山脉向上爬升,山路蜿蜒盘旋、坡度陡峭,克里斯托弗不得不减速行驶。雨中,没有护栏的弯道悬于已经沉入暮色的隘谷之上。森林覆盖的群山如同深海一般,一眼看不透,幽深黑暗,几乎吞没了挂在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在这无边无际的阴郁之中,没有光亮,连一颗星、一座村落、一扇窗户都看不见。格蕾丝出神地凝视着这样的空旷,不知不觉,她的心也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们已经在法国停留了两天,仅仅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下巴黎,便匆匆租车南下,很快便把巴黎丢在了身后。旅行的第一站是到沙托鲁法国安德尔省省会。的飞机场朝圣。格蕾丝的父亲原是海军陆战队中士,50年代末曾在那儿待了四年。格蕾丝并不是真想参观北约的旧基地,是克里斯托弗坚持要去的。他知道妻子是听着父亲关于美妙的法兰西的回忆度过童年的。可是这种美妙,他们在横穿如死水般平淡无奇的贝里法国中部旧区。地区时并没能感受到。况且,格蕾丝也不是个爱怀旧的女人。即使偶尔怀旧伤感,她也会竭力克制住,不愿流露出来。
克里斯托弗让格蕾丝独自参观了俯瞰飞机跑道的方形建筑。一小时后,她走了回来。他看着她,她的步子依然迅捷而矜持,她的脸因为寒冷而皱着。每次只要可能,克里斯托弗都想在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身上找回当年他讲授比较法学时坐在阶梯教室里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她的脸混杂在其他三百张面孔中却纤尘不染,仿佛钻石躺在河底沙砾上闪闪发亮。她的神情严肃谨慎、态度不卑不亢,一点没有想挑逗谁的表情,有时甚至因为过于平板而显得普通。那是一张即将成熟的美国女孩的面孔,而今日她的美丽则是精心修饰的结果。当时的格蕾丝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令人震颤的力量。像所有的教师一样,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一直没办法兴奋起来而苦恼。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这种令人震颤的力量一下子触动了他。或许,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悄悄地等待着她?或许,他教了那么多届无精打采的学生只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越过阶梯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他看见她在距自己十米远的地方俯视着自己。那天,一双灰色的眸子专注却毫无兴趣地看着他。克里斯托弗感到自己被彻底看穿了。那一刻是珍贵的回忆,快乐中带着忧虑,历久弥新。在克里斯托弗五十岁的生命中,甚少拥有如此清澈的回忆,他执着地呵护着它。
格蕾丝裹着大衣,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在这个沙托鲁的清晨,克里斯托弗倏地在格蕾丝身上找回了八年前深深爱上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飞扬于肩头的乌发上;停留在她纤细的、玲珑有致的身影上;停留在她充满活力的步子上,它们由于高跟鞋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别扭。她发觉被人凝视后,宽阔平坦的额头猛然抬起,灰色的眸子炯炯地望向前方。嘴唇是她脸上惟一有血色的部位。
克里斯托弗下车迎上前去,用一种他们几个月来都未曾有过的方式拥抱了她。他把她紧紧箍进怀里,如同人们想要留住旧日影像,不让它们被时间和罡风带走一样。现在他明白了,在对一个女人有了亲密而深入的了解后,就好像与她有了血缘关系,对她的征服也带上了乱伦的意味。
公路在高地上变得平缓,长长的道路圈出一片几乎没有起伏的荒原。骤雨过后,格蕾丝推测这是一片没有葡萄园、没有果园、几乎没有人耕种的地区。大风剥蚀它,大雨洗刷它,冰雹劫掠它,最后由大雪扫尾。这是一片历经大自然考验的土地。花岗岩的山突穿过十二月里低低的流云。山脚下,岩石遍布。在昏暗的笼罩中,他们时不时地发现低处山坳里农舍的屋顶,大山挡住了西风,使它们免受侵袭。但是行驶的汽车让这种景象转瞬即逝,山峦的屏障像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凝视着荒原,格蕾丝感到紧张。从离开利摩日附近的公路到现在,她第一次有了想说话的欲望。行驶在这比他们的汽车宽不了多少的公路上,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一个圈套,像被扔进了可怕的虚无之中。当然,这一切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错。
常常是这样,每当一个主意在克里斯托弗的脑海里形成时,他就决不会改变它。是他安排了这次旅行,也是他坚持要绕道来沙托鲁,坚持这个追寻父亲足迹的平庸之旅的。格蕾丝的父亲,在她母亲离开他们去佛罗里达开始新生活后不久就去世了。二十五年过去了,当时格蕾丝才八岁,有太多事情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早晨,在荒芜的跑道边,让那么多伤痕重现呢?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还能感觉到一种依稀的存在,还能隐约看见一位出没于此的年轻士兵的影子的话。然而什么也没有。残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机场管理员刺耳的话语,他提醒她说,在清场撤离的时候,美国士兵往管道里灌满了水泥。而她,这位长于辩论、令人敬畏的律师,这时却好像一个因为不在场的父亲的劣迹而受人指责的小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格蕾丝双眼盯着路面。她好像在微笑,但这不过是一个从她那惯于自控、陶釉般的面孔上难以察觉的裂痕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表情。黄昏中,高原一望无际。城市,它的密度、热力、躁动,它彻夜不灭的灯光、它的色彩、它的无限可能,她所爱的这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车轮驶过的每一米都将她带入一个更深的迷境。他们为什么要如此自寻烦恼?只为寻找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在网站上发现的那座城堡驿站吗?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公路边有的是旅馆,足以让人制造丰富的回忆;有的是小客栈,它幽暗的灯光最适合营造一个耳鬓厮磨的浪漫之夜。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地方,而不是在荒凉的夜晚,待在这个没有沥青马路的地方。没有人家,没有露天汽车影院,没有写字楼,也没有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这是一片被上帝遗忘的土地。而这都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强烈地希望一切趋于完美,这真令人恼火。他想让旅行的每一程都充满惊奇,每一站都不同凡响,仿佛他二人生存的全部意义皆在于此似的。
“前方六百米处右转。”
合成语音打破了沉静。格蕾丝垂下眼睛看了看卫星导航系统的屏幕。车盘表上新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她对上面标出的信息并不关心。地图指出了汽车在这个她认为没有名字的深渊里的准确位置。一个来自太空的地图绘制仪引导着他们前进。令格蕾丝窒息的钳子松开了,她感到呼吸顺畅了些。格蕾丝对这令她丈夫宽心微笑的终极技术报以完全的信任。克里斯托弗对这种移动电话或高科技手机的魔力存有天真的信仰。再说,如果车上没有GPS全球自动定位系统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偏离设有路标的大路的。这并不是因为格蕾丝懦弱或是畏首畏尾。当然不是!只要一想到无法控制时间和空间,她就感到难以忍受。她的生活全仰仗这种掌控感,这就是她的小秘密,是她作为一位纽约商务律师赖以生存的基本法则。
这个晚上,天上有一只电子眼注视着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汤普森夫妇,替他们决定行动路线。再没什么比他们的这种游荡更不像尤里西斯古希腊史诗中《奥德赛》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与其他众位希腊英雄在海上漂流十年,经历各种磨难之后终于得以重新回到家园,重新被国人接受,与家人相认、团聚。之旅的了,格蕾丝心想。
克里斯托弗放慢了车速。在一阵阵席卷高原的狂风中,四门大轿车缓缓地偏离了既定轨道。汽车灯光下,枯枝在地面滑行。驾驶变得很棘手,但格蕾丝假装没有察觉。她就是这样,总要等事情变得难以应付才会采取正确的态度。必须得有一点阻碍才能让她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当她还是个青年学生时,克里斯托弗就发现了她的这种特质。他们共同生活的经历更验证了这一点:考验能使她变强。更何况,让克里斯托弗意识到风的猛烈只会让从早晨一直开车到现在的他更加疲惫。这种在他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的忧虑反而让他们感受到分享的美好。他们已经有多久没像这样共同感受着威胁了?
尽管口中没有承认,但他们都认为这次远行十分荒唐,哪怕今晚的旅程会让他们离克莱蒙费朗法国中部奥弗涅省省会。更近一点。明天,他们将在那儿与好友夫妇重聚。那对夫妇中的丈夫是研究员,与克里斯托弗共同研究一个很庞大的法律项目。这个项目是由二人各自所属的大学以及一些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政府机构联合资助的。五年来,他们互通信件,交换学生,在各种国际会议上不期而遇。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是这对夫妇在新千年剧变来临之际迎接的客人。至少克里斯托弗天真地这么认为。格蕾丝已经放弃让他承认明年才是新千年伊始的想法。克里斯托弗曾不无恶意地反驳说那些数学家都是蠢驴,说从他在原来“1”的位置上写下“2”的那一刻起,新千年就降临了。他认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格蕾丝对此一笑置之,决定象征性地承认这个千年剧变。然而一想到他们在剧变来临之际,置身于这片古老大陆之上,行驶在休眠火山脚下,她还是颇有感触的。此地不正是新世界的根基所在么?1月2日,他们将踏上前往日内瓦的征程。5日,格蕾丝将在那里就一项重要合约的签署进行谈判。
“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位于上维埃纳省的多尔多涅河谷。。”
冷漠的合成语音让他们觉得安心。暴雨骤歇。格蕾丝累坏了。她幻想着推开一间屋子的门,独自一人,什么也不用说,不要尽任何义务,无需其他任何动作,只在毛毯下蜷成一团。
“你累了?”
“还好。”
风停了。克里斯托弗迟疑着。他不停地查看液晶屏上的地图,右手握着方向盘的同时敲击键盘,查询导航仪。导航仪始终笃定地向他们保证:
“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
克里斯托弗重新发动汽车。格蕾丝由着他开,没有干涉。她只是看着克里斯托弗的手。这双美丽优雅的手只向她一人表现出某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克里斯托弗是一个成熟优雅的男人。格蕾丝爱他的温文尔雅,爱他灰色的鬓角,爱他那令人安心、无可挑剔、像希区柯克电影中的男主角那样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风度,爱他这个命运的宠儿令人快意的嘲讽。但是现在,克里斯托弗的迟疑证实了格蕾丝早先的预感,加重了她心中升腾的不安和不满。完美是优秀的敌人。以他的聪明,本应去利摩日,然后直接到达克莱蒙的。她任由克里斯托弗兀自气恼。他低声抱怨,她并不试图安慰劝解,也不想这么做。她直视前方,双唇紧抿,一动不动,任侧影被车表盘的灯光照亮。很晚了,她不饿,只是困。
轿车缓缓前行。到达预告中的路口时,克里斯托弗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详尽地查了查屏幕上的地图。格蕾丝发现斜坡上有个十字路口。克里斯托弗一直在怀疑导航仪所指示的路线。
“你大可以相信它,”她终于开口了,“电脑是不会弄错的。”
克里斯托弗明白她的暗讽。他笑了。即使是在大学迷宫似的走廊之外,在纽约一些很好认的地方,他也会找不着北。克里斯托弗并不像格蕾丝那样天生属于城市。他出生于东海岸波士顿附近的莫尔登,并在那儿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纽约总是让他晕头转向。有许多次约会,当她在约定的地点等待的时候,他却在三条街以外的某处团团转。
“我知道……你是对的,”他用愉快的口吻轻声说道,“你已经在我和它之间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它,克里克里斯托弗的昵称。。毫无疑问选择它。”
汽车调头开上一条深入夜色的笔直小径。然而有一瞬,格蕾丝心头闪过与克里斯托弗同样的疑问。她希望他能说点让她安心的话:我们就快到了,还剩一刻钟。我发誓你会被那儿的环境吓一跳。燃烧的壁炉、烛光晚餐、和蔼可亲的女招待还有带着帏盖的大床。我们的努力会有回报的。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策划了这一切。
但随即,她的理性扫除了一切疑问。高高的天上,导航卫星隐身于群星之中,照看着一切。如果失去定位,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景色起了变化。一离开路口,路就深入了森林。在车灯白色光芒的照射下,他们隐约看见成千上万黝黑的树干排列成线形,由于太过精确整齐而看得出人工的痕迹。是松树。尽管格蕾丝对植物一无所知,但汽车换气口处吹进来的树脂味让她肯定了这一点。当她每逢周日在中央公园晨跑时,就对树木传达的信息十分敏感。秋季的火红,春季的树影,距车流仅几百米之遥却依旧散发出的平和气息。那是些驯服的、装在笼子里做装饰的树,它们被公园的小径和长椅环绕,被园丁照料。这里的树不一样,它们充满了野性,让格蕾丝感到自己是在巨人们排列紧密的队伍行间穿行。置身其中,夜色更浓,黑暗更具威胁,好像随时都会有诡异的生物出现。格蕾丝把手伸向空调操纵器,调高了温度。她想对克里斯托弗说:我们回头吧。
但她什么也没说。克里斯托弗忧心忡忡。路不再是路,而是地球上的一条裂缝,一条被巨型挖土机在长满松树的巨大背景上剜出的伤痕。汽车在这条裂痕中前进。格蕾丝抬眼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那颗引导他们的生死攸关的卫星。然而她什么也没看见。
时间过得很慢。格蕾丝的视线不曾离开过路面,好像她也在驾驶一样。她的眼皮由于疲劳而火辣辣地疼。狂风又起。树枝在地面上滑动,从一个斜坡到另一个斜坡,仿佛活物般匍匐而行。为了绕开较大的树枝,克里斯托弗开得很慢。格蕾丝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很怀疑,难道这就是让他那么热爱的国度么?对自己的学业从不在乎的他,竟热爱它到了逼着自己的女儿学习法语的地步?然而现在她之所以身处此地,的确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他。他们为了去沙托鲁而偏离了通向克莱蒙的通常路线。还有一部分是克里斯托弗的原因。在城堡驿站中过夜,他被这个点子冲昏了头。说什么那城堡是17世纪的典型建筑,是18世纪封地的附属建筑……这些想法在格蕾丝脑海中翻腾,她也知道想这些是于事无补的,是很主观的。但她失去了在通常情况下所具备的分析应对复杂局势的能力。那种能力可以让她理清最错综复杂的案卷并得出完美的结论。而现在,她缴械了。
突然,在昏暗车灯的照射下,他们发现了什么。格蕾丝强压下惊叫,声音只在喉咙里滚了滚。汽车放慢了速度。那边,在五十米远处,有影子在晃动。
“把车门锁上,”格蕾丝要求道,“快锁上,求你了!”
克里斯托弗按下了中控锁的按钮。这虽然是很平常的事,但电动锁的声音让他们安心。汽车缓缓前进。克里斯托弗打开防雾灯,一道白光照亮了前方,车灯终于穿透了黑暗。那是一群野猪。它们步伐跳跃、脊背上拱,母猪前头开路,小猪跟在后面,像每个家庭一样,最小的落在最后。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无声地看着。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愉快和好奇来抵消内心的紧张。但他们没有成功。
“放学结束了?我可以通行了吗,野猪太太?”克里斯托弗还是开起了玩笑。
“当心!还没完呢!”格蕾丝惊叫。
又有一些黑影从斜坡上蹿了出来,还是野猪群。随后,稍远处,大约三十米的样子,一群狍子蹿了出来。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或笨重或修长的身影蹦跳着,小步快跑着。一转身、屁股一翘就消失在斜坡左方。黑压压的一群野猪,筒状的长嘴贴着地面,速度不减地越过土包。这景象延续了好一会儿。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被吸引住了,他们屏住呼吸,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在各自的脑海中搜刮从杂志或是电视上看来的关于类似情景的记载,一时竟一无所获。
“这简直难以置信,”他喃喃自语道,“我从未想过这片森林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野生动物。”
动物都不见了。焦虑感紧紧地攫住了他们。汽车停住了,后窗外,是死寂的夜。格蕾丝不敢向旁边看,生怕发现自己被人偷窥。克里斯托弗松开了离合器踏板。
“又来了!”格蕾丝惊呼。
松鼠、兔子以及其他不认识的小动物穿过小径。不远处,一只狐狸三蹦两跳地穿过山路。克里斯托弗决定离开此地。他开不快,一想到可能会轧死个把动物,他就作呕。但他更加无法忍受留在这里。他现在身处险境。究竟什么危险,他也说不清楚。但他接收到全身的细胞发出的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无法思考只能转动。是身体在说话,告诉他尽快离开这里,哪怕轧死一些动物。此时此刻,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达成了共识。
“它们是在逃离从森林那边来的某种威胁,”格蕾丝指指自己右侧,“谁都知道动物有这种预感。”
克里斯托弗全速前进。汽车蹦了起来,几秒钟内开出了好远。速度缓解了他们心头的恐惧。车灯照亮了黑带子般的前路。这条带子两边被高高的树墙围绕,向前无限延伸。格蕾丝的呼吸畅快了些。时不时地,他们借着车灯发现有影子穿过。
“刹车!”格蕾丝尖叫。
一头他们说不上名字的小兽停在路中央怔怔地望着他们。汽车的红灯亮了。
“算它倒霉!”
克里斯托弗没有减速,格蕾丝也没反对。撞上时她闭上了眼睛。汽车过处,一声闷响。离开这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注意,您已经离开地图标注地区。请沿地图标注方向返回,并重新设置导航系统路线。”
合成语音还是那样,但他们觉得它的口气不同了,不那么中立了。荧屏上,地图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参照、版权声明、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购碟地址以及日期:1999年12月27日。格蕾丝惊恐地盯着荧屏。她无法接受导航仪抛弃了他们,也无法接受在这个国家竟然还有地图没有标注的地方。这里若是布基纳法索西非国家,首都瓦加杜古。、亚马孙平原或是扬子江两岸,那她还可以接受。但这是在法国!在这块她以为开化了的空间里存在着一个漏洞,一个不受电脑程序控制的黑洞。她想到了百慕大三角洲。她知道这种联想是可笑的,但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反常的念头让她掂量出自己有多紧张。
“克里,调头吧……”
“比起去那见鬼的城堡驿站,我更希望你能调头。”她补充道。
“不可能。路太窄了。你看看这些沟的深度。更何况雾这么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真他妈到了世界尽头了!”
克里斯托弗很少说脏话。她不开口了。说到底,她也不太愿意他停在原地想办法。他可能会让她下车为他引路。一旦进了捕鱼篓,如果还想找到生路,就决不能停下来。导航仪的屏幕刚一恢复监控,克里斯托弗就加快了速度。车灯在紧密排列的松树行间显得格外突兀。道路开始出现起伏。左边,树木沿着斜坡延伸开去,永远看不穿,永远那么黑。
一声轰鸣迫使他们减速。一种震颤使汽车底座晃动。
“没油了!”克里斯托弗惊叫道。
他减慢速度,但响声却更大了。很快,他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从他们的车上发出的。声源在别处,在森林里。他们面面相觑。从格蕾丝苍白的脸上,克里斯托弗看出自己的担忧感染了她。为了更好地了解发生了什么,他摇下了车窗。轰鸣声更大了。
“声音是从我们右边传来的,”片刻之后,他说道。
一种爆炸的呼啸声扑面而来。松树的针叶像刀刃般嘎吱作响。开始有一些粗枝从车灯前掠过,在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下,沿地面踉跄而行。
“我们走!”
克里斯托弗发动了汽车。但汽车引擎盖受到猛烈的一击。重击之下,挡风玻璃碎了。格蕾丝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我他妈的不知道!”
汽车震动起来,好像有千万只手在摇晃车身。突然划过几声巨响,他们以为是闪电,但天空漆黑一片。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极力克制着席卷全身的恐慌。他们仍抱有看到隧道尽头的希望、逃离的希望。正如所有的海洋都有沙滩一样,无论什么森林总有边界。
就在这时,远处道路的另一头被堵上了,惟一的逃生之门被堵死了。他们无法理解。一股巨浪径直扑向他们。这股巨浪让人联想到汹涌的大海而不是陆地或是森林,它丝毫不比夏威夷的冲浪者面对的海浪逊色。
“是树!”克里斯托弗大吼。
在他们前方七十米处,松树炸开了,仿佛被大棒横扫似的拦腰折断。无数火花与汽车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战争。继咆哮的大海之后,这个意象从他们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森林处于大炮的火力之下,树枝和树冠被炸烂。一场灾难。冷战期间那种潜藏的恐惧重回他们心中。他们想像着原子弹爆炸时的呼啸。这颗原子弹向他们直射而来,要将他们吞没。他们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战后重建的资料片和战争电影,除此以外他们对战争一无所知。周围到处是被抬起的、飞起的、倒下的、混杂在一起的树干。这些树干截断了去路。克里斯托弗没有放弃努力,他挂上倒挡,向后退去。在后车灯的照射下,他看见一根巨大的树干横在路上。
“抓牢了,系上安全带!”他吼道。
事情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祈祷。从源头开始,松树有规律地倒下,气势磅礴地向他们推进。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面临的是横扫一切的轰鸣。他们将被滚动的树干吞没、碾碎。树枝抽打着挡风玻璃,扑打着车顶。汽车像小舟一样飘摇。这些令人难以想像的扑面而来的树干距他们只剩下几米远了,克里斯托弗绝望地将方向盘打向侧面。一棵松树砸在引擎盖上,后轮翘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棵松树擦上了因为震荡而敞开的车门。汽车被抛进沟里,侧面贴着地表滑行。一声金属的脆响,树枝刺穿了玻璃,把头探了进来,像恐怖的怪物一样在车内搜索,带来一股树木、腐殖土和蘑菇的混合气味。雨水流淌进来,寒冷好像完全侵入肺里。格蕾丝惊声尖叫着,克里斯托弗努力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保护她。坠落加速了,汽车撞上了一块石头,接着横滚了出去。车灯照亮了天空,马达疯狂地轰鸣着。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烧焦的橡胶味。他们在漂浮着松脂泡沫的海洋上遇险,身体和灵魂都被淹没了。
二
一道白炽的光线、一种近似于蓝色的白穿透了格蕾丝的眼帘。年轻女人没有反应。这道光照射在昏迷的她身上,吸引着她。她不害怕了。
她躺在地上,脸埋进苔藓里。一股腐殖土、蘑菇和树木的混合气味浸润了她的嘴唇,钻进了她的鼻孔、她的喉咙、她的全身。她变成了这片森林中的一分子,化身为一根树枝、一根被抛在地上的枯枝。一种空虚感油然而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她微微睁开双眼,一阵剧痛袭来,从脚踝直到后颈,提醒着她身体的存在。远处,树木的枝桠间,天空着了火。格蕾丝转头看向那北极光,在它照射之下的,是被施虐的混乱的树木。她也同样受到了折磨,她也同样被碾碎了。她颤抖着。
天黑了。狂风肆虐,令人胆寒,把生存的信念又抹杀了一些。地面升起刺骨的寒气。格蕾丝想起了克里斯托弗、汽车和事故。他们如此执着地赶路,等待他们的却是眼前这一片狼藉。
她抬起头,但除了大片令人窒息的树枝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想回顾一下事实。事实!事实就是她现在待在这里吗?愤怒的巨浪吞没了她。
“妈的!他妈的!”
这种愤怒是活着的信号。
她的腿和胳膊都还听大脑使唤。她的手指抚上脸庞,担心留下伤疤。所幸除了头皮上一道轻微的擦伤之外,并无大碍。伤口处细细的血流也已经因为寒冷而凝固了。她的耳边回响起早已遗忘的父亲的话语:“我亲爱的格蕾丝,你很坚强。我知道你很坚强。永远不要忘记,什么都打不倒你……”什么都不能,除了几个月后他的死亡。这个巨人,这个她原以为刀枪不入的巨人,竟是那么的脆弱。
“爸爸,”她喃喃地说,“帮帮我……”
格蕾丝并不急迫。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几秒钟、几分钟或是更长时间后,才开始为丈夫的命运暗暗担忧的。为了重振旗鼓,她必须首先保护好自己。夜空不再闪电频频,森林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风声在黑暗中越发凄厉。很快,格蕾丝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抬起手臂,触到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松树干,她正躺在这棵松树之下。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树皮。树皮粗糙得像带着皮料的缝边。她的头位于翻起的带着树根的硬土块之下。这棵树正好使她免于被其他倒下的树砸中。就这样,格蕾丝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她也希望这样。难以扼杀的能量重新在她的血管中流动起来,这种能量让她在所有的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树干下脱身后,她试着坐下,脑袋碰上了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突然间,她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将溺死在这植物的深渊里。她重新站起来,用力把树枝拨开,在树干间穿行,从这迷宫中钻出来。她化身为松树枝干间的一只松鼠。
“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松鼠!”
飘逝在风中的声音让她定了心。
她重新置身于一片自由的天地,这片天地比她为升上位于九十四楼的办公室而乘坐的电梯还要小。关于纽约的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街道的场景、尖锐的警报声、人群、法庭,面对税务机关的律师,这个案子的辩护是那么困难……还有一个商务法庭的会见。这是一种紧张的生活,分秒必争,它专属于那些因为紧急决定、激烈的商谈以及大笔的赌注而极度兴奋的人们。格蕾丝热爱这种极度紧张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世界却不复存在了,或者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距离此处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她试图从束缚着她的壁垒中脱身,但狂风迫使她蹲下。她在等待。除了弯下脊梁、低下头,埋在臂弯中呼吸之外,她又能怎样反抗大自然呢?
格蕾丝什么也做不了。她紧贴着地面,可能会被树砸中的想法令她感到害怕。风时不时地钻进她蜷缩的洞穴,像是要抓住她,把她狠狠地拽出来似的。她抓紧树干,咬紧牙关,不再为几米远处的树枝发出猛烈的巨响而惊跳起来。渐渐地,响声变得零落。甚至连风暴都稍稍平息了。于是,格蕾丝重新站了起来。
汽车在低处,四轮朝天,引擎盖着地,被一堆树枝阻在斜坡上。
“克里斯托弗!克里!你在吗?”
狂风呼啸,格蕾丝的力量太弱了,喊声消失在她的唇边。车门被堵住了。她抓住门把手,向破碎的挡风玻璃俯下身,仔细察看车内的情况。夜太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是你吗?”
“克里!你受伤了?”
“一条腿好像骨折了,脚没法动。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你呢?”
“放心,我很好。受惊多过受伤。”
他们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格蕾丝独自一人无法把克里斯托弗从驾驶室里弄出来。
“天一亮,你就去求助。他们会把我从车里弄出来的,他们应该有干这个的工具,”他的声音里彰显着充满信心的幽默感,“除非旅行社骗了我们。你确定我们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对吧?”
格蕾丝欣赏这样的反应。突然,她叫道:
“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给谁?”克里斯托弗问。
“救生员!消防员、宪兵……”
“是警察。”
“别跟我咬文嚼字!把包递给我!”
“包?”
“是啊!我的电话在包里。你知道的,一个有着小屏幕和按键的移动电话。你忘了?”这回,轮到她试着开玩笑了。
“等一下,我找找……”
她听见克里斯托弗在动作。
“在车后座上。”她抬眼望向天空补充道。
“找不着……”
找不着,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强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就在那儿!你再找找。”
最终他们明白了,格蕾丝的包被抛出了车外。
格蕾丝诅咒她的霉运。她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东西连接着了。她失去了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比一个新生儿还要赤裸,而周围的一切却都充满敌意。
“天一亮我就能找到它,”她说。
“现在是不可能了。”
“就算把每一棵树都翻过来,把这见鬼的森林里剩下的树都折断,我也要把它找出来!”
克里斯托弗选择了一种不太受罪的姿势待在驾驶室里。每当闪电照亮森林,格蕾丝都会看见她丈夫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共同生活八年以来,克里斯托弗美好高雅的派头第一次遭到破坏。一直以来,这位大学教员竭力维持着与生活琐事、后勤问题,甚至某些麻烦的要紧事之间的距离,他的格格不入有时甚至达到轻浮的程度。现在,他作为标志的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痛苦。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这就是克里斯托弗十五年后的样子。因为痛苦,衰老的真实面目从他那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的外表下显露了出来。格蕾丝被一种温情淹没,这种温情让她害怕。她蹲在挡风玻璃边,透过玻璃打量她的丈夫。他的膝盖像是一个突起的船头,在大衣的阴影下显得更大。闪电划过,背着光,他浓密的头发看得很清楚。然而,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格蕾丝依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
“你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克里斯托弗说。
“我不能撇下你。”
“我不会有事的,格蕾丝。在树枝下找个隐蔽的地方,裹上大衣。我们要有耐心……”
她让步了,回到那棵庇护她的大松树下。它的根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带坡度的坑洞,像铺着干燥碎石子的小兽巢穴。格蕾丝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倒着滑进洞里。
“我就在你旁边!”她喊道,“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亲爱的。我听得很清楚。”
一阵沉默。
“我爱你!”
“我也是,我爱你。”
她在这个松鼠巢底蜷成一团。埋首于膝盖之间,她突然陷入了人类的蒙昧时代。她重又成为一个易受惊吓的埋伏着的影子,绷着神经、肌肉紧张,在洞穴深处窥视着森林。然而,尽管担忧、寒冷、疼痛,她仍然被生存的喜悦深深打动着。直接来自童年的狂喜就这样深植于恐慌的一角。格蕾丝向她的手指呵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热量,四周无尽的冰冷就吃不了她,消化不了她,毁不掉她。
“坚持,坚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风力加强的同时,风声渐起。远方,闪电时不时地照亮森林。最后几次闪烁间还夹杂着爆裂声。格蕾丝正身处一场灾难之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与以前一样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忘掉这一夜。苦涩终会留下,时时刻刻破坏着她的生活。今后每年的12月27日对她而言都将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它是灾难日。她痛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一筹莫展,这不像是她,这种可鄙的事情与她、甚至与克里斯托弗一贯的经历不相称。格蕾丝并不相信命运,她注重的是现实。
对她而言,幸存是远远不够的,她要求的更多。眼下她心神不宁、惊惶害怕,担心会留下心理创伤。她认为自己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形成:这是场卑劣的不光明正大的袭击,而她就是袭击的目标。这是由大自然挑起的战争行为,是在造气象规律的反,是它让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袭击了这片如此偏僻、温和、驯良的土地。她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遭此劫难。她没有理由,她的丈夫也没有。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多荒谬。
四周尽是残枝,折断的、轧碎的、裂开的、炸开的残枝。它们在流血。这是场黏稠而芬芳的杀戮。几个小时前格蕾丝只要一想到要去乡下的朋友家度周末就烦躁。她只能完美地适应柏油马路、摩天大楼、汽油味道、站着匆匆吃完的午餐、撞点的约会、罢工的机场、在好几个口袋里同时响起的移动电话。这样的她,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困兽一般身陷被肆虐的飓风摧毁的森林之中。因为愤怒,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还好吧?”
“还好……”
“冷吗?”
“有一点。你呢?”
沉默。她等待回答。拦腰截断的树干上,依旧挂着的枝条摇摇摆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格蕾丝?”一个声音问。
她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不,克里,我真的不知道……”
熏人的冷杉林的气味让她突然想起公寓里立起圣诞树时,整栋楼房洋溢的香气。童年,已经很遥远了。
“圣诞吗?节日快乐。”她轻轻地说。
仿佛有预感一般,她抬眼望向翻倒的树根和洞穴朝天空张开的缺口。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可以猜。雪花打着旋飘落于灾难现场。她可以肯定,下雪了。
漫漫寒夜。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时交谈,确认对方还活着,让彼此放心。格蕾丝意外地渐渐睡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放松的时刻是持续了几分钟呢,还是更长。她裹着大衣,背部直接贴着地面,庆幸自己还有个洞可以躲一躲。她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那些流浪汉,他们倒在阴暗的街道上,蜷成一团或是像堕落天使般醉醺醺地仰面睡去。自己像他们一样风餐露宿的想法让她不安。这次事故是否是一个信号?幸福、相逢、成功、金钱,所有这些,这些迄今为止都像是馈赠、有时甚至像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财富,她是否会失去它们呢?
风停了。格蕾丝听见呻吟声。起先她以为是克里斯托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啜泣、嘶喘和哭喊。她的心更茫然了。
黎明时分,她看清了破坏波及的范围。成排折断的树木有规律地倒下,引起了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一棵松树倒下,牵连到下一棵,下一棵又压倒再下一棵。后果之精确达到了工业的规律和逻辑水平。格蕾丝站起身,她的肌肉隐隐作痛。
“休息得怎么样?”她跪在汽车边问。
“和在城堡驿站里没法儿比。”
她笑了,这是救赎的微笑。重被提起的旅行计划让她恢复了常态。
“我猜也没法比……确切地说,你向我许诺过什么来着?”
“浪漫。我向你许诺过浪漫。”
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彼此脸上寻找可能泄露出筋疲力竭、内心的伤口以及放弃的信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只要我不动……”
“还有无线电。你试过无线电了吗?”
“电池坏了,没有电流。”
格蕾丝任由克里斯托弗握着她的手。驾驶室内部弄得好像一个野营地。变速杆上了顶棚,车顶灯整夜压在他腰下。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格蕾丝制订了一个计划。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我一上去就通知其他人。”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回答。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疲倦。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你自己小心。”
她对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克里斯托弗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脚踝。它们纤细、有力,紧紧束在古芝女鞋里。这双鞋是在麦德逊大街买的,她原本应该穿着它咯哒咯哒地大步走在正常的生活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脚踝,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般。
“我会回来的!”她大喊。
薄底浅口皮鞋跳过一根树干,打了个趔趄,她骂了一句。随后,一切归于宁静。克里斯托弗合上双眼,陷入昏睡。
折断的树干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滑溜溜的格外难爬。格蕾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距离他们的汽车二十余米高的公路上。八点,天刚破晓。她的膝盖擦破了,手也划伤了,大衣的一只口袋开了线,耷拉下来。她的脸擦过树枝,像是被扇了耳光。格蕾丝的眼里含着泪水。
柏油马路完全被树遮住了。尽管十分疲惫,格蕾丝仍然勉强开动脑筋。向着昨天来的方向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森林的边界还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反方向上,昨晚发生事故时,他们借着车灯发现右边那条路的尽头堆满了断木,根本无法翻越。相反,在沟壑的另一边,格蕾丝辨出几条她认为可以钻过去的通道。那是惟一的出口。
突然间,发动机的隆隆声打破了寂静。格蕾丝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架直升飞机。毕竟,她可是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她爬上树干,看到公路八百米上空的一架飞机。可是,飞机没有片刻的停留,直接向右边飞去。她挥舞手臂,大叫,呼号。尽管被树枝遮住,但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直升机先向汽车躺倒的斜坡的反向滑行,然后又回到大路,最后向北方飞离。
“活见鬼!白痴!”
结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攫住了这个年轻女人。还有愤怒。
在断裂的树枝间行走既困难又危险。格蕾丝在沿斜面断开的树干间穿行。这些树干随时会断裂,像张开的陷阱一样。她打起精神,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紧绷着脸。她经过的时候,有树枝断裂,发出干脆的响声,像兵器的利刃在空中划过。越南战争的画面在她眼前浮现,那时候,她的父亲在战斗,而她住在纽约的裘德婶婶家。多年以来,她亲爱的裘德婶婶一直在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雪下得更大了。格蕾丝艰难地前行,跌倒,再爬起来。她饿,她冷。她愤怒,她咒骂,她诅咒这愚蠢地与她作对的大自然。红番区最令人厌恶的街道现在看来简直像个避风港。突然,她听见一声呻吟。她屏住呼吸,哭声是从右边传来的,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孩子的哭声。她的心跳得很快。
断枝后面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格蕾丝走上前去。那是一只牝鹿,腰被倒下的松树砸断了。她的视线对上那放大了的瞳孔,胸口一阵绞痛。牝鹿低下头舔舔前蹄,它的动作漫不经心而又充满柔情,与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年轻女人移开视线,走开了。昨夜被诅咒了。树木追上了森林中最矫健、最优雅的生物并杀害了它们。
断掉的树干堆得到处都是,格蕾丝发现远处有一排松树完好无损。在这排幸存的松树后面,森林的边界发出微弱的灰色光芒。她终于来到了依旧挺立的松树下。她用双臂护住脸,闭上眼睛,穿过低矮的树枝屏障。
她重见天日了。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得救了。一片空地缓缓地倾斜着延伸向一座平顶火山。这是块用来放牧的土地,种不了庄稼又饱受风霜侵蚀,土地贫瘠、荒无人烟。几百米远处,金属电缆塔躺在翻倒的废铁和高压电缆中间。短路的高压线照亮了天空。一条狭窄的小路自发生事故的针叶林中伸出,横穿这片落后的土地。
格蕾丝在坡腰转身。这里的海拔高出了几米,被森林环绕的地平线尽收眼底。她的视线寻找着逃脱之门,但穷尽目力却只能看见一片松树的海洋。她的脚下,是一座孤岛。
雪下得更紧了。雪花飞舞,大地呈现出丝一般柔滑的白色。山顶上,公路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突转。因为倒了一些电杆和一排森林边缘的橡树,公路无法通行。格蕾丝发现了屋顶。看见它们,她停了下来。终于找到救援了。很快,昨夜就将只是个不愉快的回忆。格蕾丝的天性就充满希望。克里斯托弗时常到她这儿来填补自己饥渴的心灵。
十分钟后,年轻女人来到一个村口。那里,四五所房子一户挨一户紧紧挤在一起,丝毫没有考虑整齐的问题。一棵橡树倒在第一座房子上,捅穿了屋顶。鸽子扑棱着翅膀停留在残存的房梁上,让人想起轰炸过后的情景。格蕾丝竖起大衣衣领,继续向前走。这里的死寂让她心惊。
她面前立着一堵墙,墙上的窗户裂开了,微开的门扇倒在爬满黑莓的门槛上。庭院里停着一辆破旧的二轮运货马车,轮子上杂草丛生。车棚中是一台生了锈的拖拉机。倒塌的矮墙边,在一个与石棺同样大小、同样材质的水槽里,沤着一摊发臭的黑水。
柏油路绕过这座破房子,穿过同样处于荒废状态的农场,最终在一个十字架处戛然而止。再远处,一条杂草丛生、两侧长满橡树的小路向着牧场伸展开去。格蕾丝犹豫不决。她在村口处停下、走到一口没有绞盘的水井的栏边,然后又折回来。很明显,这里没有人。这个地方空旷得如同被开拓者废弃的西部鬼城。但格蕾丝觉察到一种存在感,有人在观察她。她走回到十字架处,在历经几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天然花岗岩制成的耶稣雕像旁停留了片刻,然后脚跟猛地一转,又折了回去。
“有人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答复她的是墙壁的回音。
“我迷路了!我丈夫受了伤,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就在那边……”
她的手臂伸向过来的方向。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恭谦,近乎乞求。
“我们需要帮助,求求你们了!”
她等待着。乌鸦从天空飞过。有目光投在她身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格蕾丝猛地一哆嗦。她听见门户大敞的牲畜棚里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跨过门槛。尽管四下仍然充斥着稻草的味道,但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牲畜、没有蹄声回响在石板路上了。房梁上满是被遗弃的燕子巢,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突然,格蕾丝发现最里面的墙壁边蜷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您是谁?”
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请帮帮我,我迷路了。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们的汽车……”
寂静中,她听见嘶哑的呼吸声。
“您受伤了吗?我可以帮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影子就跳了起来。她瞥见一张长满灰胡子的脸、牙齿掉光的嘴和一双突起的眼睛。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没想伤害她,只是要不顾一切地逃开。推搡之下,格蕾丝跌倒了,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身影大步地逃跑了。
三
格蕾丝爬了起来。那人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甚至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牲畜棚门口。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遇见一个人,无论男女,最好带着移动电话,最好还能告诉她她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灾难。她背靠着花岗岩门框,裹着撕破的大衣,抱着手臂,手夹在腋窝下,头抵着石头。她不动也不出声,一脸的疲惫。她规律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霜。十字架的底座附近,泛着青草的深绿色的水源被雪染成了白色。当五年前格蕾丝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抽烟了。但是现在她很想要根烟。
有种魔力把这个村落凝固在超现实的宁静里。在纽约,鼓动人的紧张感、城市的运动还有喧嚣,就像雨水和阳光一样播洒于城市上方。这里,静默牢不可破,就格蕾丝的经历而言,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媲美。它像对面围绕着废弃花园的石墙一样可触可感,又像这个屋顶报废、碎片散落遍地、巨大壁炉熄灭已久的农舍一样伸手可及。
格蕾丝在等她的心跳回复正常。她在等那个熟悉的自己重新回到身旁。深呼吸。确切地说,她没有在想克里斯托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自从进了肯尼迪机场起,格蕾丝就一直在为工作烦恼。现在,这种烦恼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小差的行为,是一种令她动摇的空虚。但奇怪的是,在这被放逐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滋长。
仰面朝向飘雪的天空,她发现了一条线,一条普普通通的电话线。
“沿着这条延伸到房子后面的线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十字架前方,电线杆立在两侧长着高大橡树的小路边。格蕾丝开始顺着它们走。左边,一条小溪横穿牧场。牧场周围圈着篱笆,沿篱笆种着一些树。三百米开外,道路急转上升,没有了树的掩映。格蕾丝来到一块开满蝴蝶花的空地,花朵在霜雪中饱受煎熬。电线杆沿着陡坡向下探入,消失在不见底的山谷深处。在一个视线更为开阔的斜坡上,她望见一座平板石桥横跨溪流,石桥那边,一幢农舍若隐若现。
农舍。格蕾丝对古老大陆上的建筑很陌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但这幢建筑的整体是那样惊人的狂野有力,以致于农舍这个词依旧不够贴切。如果不是那么粗犷,说它是城堡也不为过。因为在它正面的一角建有塔楼、一座方形塔楼,质朴、坚固,矗立于岩石之上。农舍式堡垒,只有这个说法最能形容它那从黑暗时代走出来的笨重的墙垛。一扇窄门,两层风格迥异的窗户,有些还带着中梃;创痕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倾斜的屋顶上白雪皑皑;巨大的花岗岩烟囱朝天张着饕餮大口。呼之欲出的蛮荒——这便是整个建筑留给格蕾丝的印象。
格蕾丝离开她的观察岗,穿过小桥,走近那幢建筑。在距离建筑正面几米远处,她绕过一棵倒掉的椴树。它的树根裸露着、枝叶茂密得惊人,倒下的时候砸瘪了一辆4×4一种四轮驱动越野车。。车的顶篷和引擎盖凹陷下去,这幅场景让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
“有人吗?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丈夫他……”
没有人。房门大敞着。格蕾丝走进半明半暗的过道。这个过道正对着螺旋形的石阶。
“有人在吗?请回答!”
几双男人的鞋,有拖鞋有靴子,摊了一石板地。它们上方的衣钩上挂着一件破旧的打猎用英式长雨衣,一件袖子上有窟窿的坎肩,还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枝猎枪……右手边是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乱得吓人。洗碗槽里盘碟摞得像座小山,购物袋杂乱无章地放在农家大桌上,干柴被马虎地堆在熄灭的炉灶边。炉灶散发出潮湿的黑炭气味,弥漫了一屋。
“有人吗?”
门厅的另一边,饭厅的门敞着,墙上镶着齐腰高的油漆过的木板,还装了一个壁炉,壁炉上陈列着猎物的标本。整个饭厅洋溢着19世纪的外省风情,杂乱无章却又很舒适。成排的房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沉重的橡树壁橱,让原本就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更加阴暗。一些衣服堆在两张椅子的扶手之间等待着不一定会到来的熨烫。小格子窗户前摆放着一张写字桌,上面是成堆的书籍和一部电话。格蕾丝一把抓过话筒举到耳边,拨了急救号码,18。她在踏上法国土地之初,便把这个号码牢记于心。然而,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格蕾丝挂了电话,又重新拿起,拨打国际长途,拨打她在纽约的公寓的电话,盲目地尝试……
格蕾丝怀疑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接听。她不是刚刚才看见翻倒的电线杆和树枝间拖垂的电线吗?不过格蕾丝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她认为只要不到最后一秒,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只要骰子还在转,就没人能断言它会停在哪一面。屋子里透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阴冷。她放下听筒,看了看表。十点。她已经离开克里斯托弗两个小时了。
格蕾丝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圆馅饼和一把小刀。她饿了。她在壁橱里发现了一罐果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还能吃。苍白的光线透过脏到难以置信的格子玻璃。她被那白光吸引着走到窗边。这面包有种陌生的味道,平淡、厚重、粗糙,一点也不像纽约时髦的面包店里卖的法国面包。尽管心里有成见,但她仍然吃得挺起劲。果酱沾在唇上,像一圈小胡子。这让她回到了童年,重温那时的无忧无虑。但她真的无忧无虑过吗,格蕾丝?从她的母亲收拾好行囊,父亲在房间里独自哭泣的那一天起?那时,她五岁。
她注视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咀嚼的同时,她描摹着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路线,确定是宿命在引导她的脚步。她要反抗,这就是她所接受的教育:竭尽全力,给出确切、有效的指令。可是给谁呢?在移动电话上轻敲下号码,吓几个合伙人一跳,用这件麻烦事激发他们的能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哀求他们。她办不到。食物渐渐发挥了作用。格蕾丝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拿着面包片的手指也不再颤抖了。一股热流蹿遍全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何地。她认命了。
“我们到了,克里,在你的城堡驿站里,”她喃喃地说道,“你说对了,我没有失望。”
她的语气并不让人怜悯。怜悯,这是她最为憎恶的接受方式。这很讽刺,就像她每次暗自受伤或是处境艰难时一样。
格蕾丝吮着甜丝丝的手指。她呼出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留下水雾,水珠滚动了几厘米就停下了。她好多了。她要离开、上路、探索这一方费解的天地。风暴把她扔回了10世纪,扔回了蛮荒中的某处。她要忍耐,要让一切都好起来。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有条湿漉漉的舌头在她的小腿上游走。一只狗,一只卷毛大狗在她脚边摇着尾巴欢跳。
格蕾丝怕狗。无论是大狗、小狗,短毛狗、长毛狗,圆耳狗、尖耳狗她都害怕,特别是尖耳朵的那种。为了躲开人行道上这种令人摸不透的动物,她可以躲进任何一家商店,哪怕它系着链子。她跳了起来,向厨房里面缩,眼睁睁地看着这忠厚老实的动物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
“走开!”
狗很大。这是种长鬈毛猎狗,但格蕾丝不知道。在她看来,这只向她走来的狗不怀好意。
“快滚!”
大狗停住了,歪着脑袋,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转身离开了。它一跨过厨房的门槛,年轻女人就飞快地把门关上。她的背抵着橡树门板,头向后仰,面无人色,双唇紧抿,上面还残留着果酱的香味。
为了确定狗已经离开,格蕾丝回到窗边。窗外,牧羊犬闻闻椴树根,又向飘雪的空中嗅了嗅,然后沿着通向小桥的路跑开了。格蕾丝看着它远去,突然意识到这狗可能会去找它的主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开始快速跟踪。
她跑过小桥,取了左边的一条土路。只过了大约几百米,就听见有规律的清脆的敲打声。她加快了脚步,竖着大衣领,鞋子破破烂烂,踉跄着前行。锤打的声音更响了,回音在峡谷中延绵不绝。
猛然间,她发现那只大狗欢叫着向她跑来。
“走开!”
大狗好像害怕了,它前爪踏着地面,拍打着尾巴,看上去一步也不情愿退让,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它来的地方。
格蕾丝抬眼望去,这条路把她领到一座建在岩石山脊上的小教堂门前。如同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散落乡间的小教堂一样,这座小礼拜堂简陋、粗糙。在距离教堂前面的广场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十字架被固定在钟楼墙壁加长部分的花岗岩里。它脚下是个石槽,让人想起最初的洗礼盆。它的表面,金色和灰色的苔藓长势成灾。教堂后是一堆坍塌的岩石,上面长满桦树,一直长到下方冰冷的谷地。谷地两侧都是冷杉林。在被风暴掀开的屋顶上,有个人正顶着风奋力安装防雨篷。这个带着风帽、身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像在巨大桅杆顶端的桅楼水手一样卖力。看到这不寻常的景象,格蕾丝愣住了。如果不是自己处境悲惨,年轻女人对于眼前滑稽的景象倒是很乐意欣赏的:一个健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桁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巨大帆布的一头刚被钉上,就又被风从没有钉上那一端给扯开了,像一张破碎的帆,在空中拍打。
格蕾丝走近梯子,猎狗跟在她脚边。
“先生!”
那人没听见。
“喂!”
格蕾丝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最低的几级,她的脸与屋瓦齐平了。房顶上,男人把防雨篷固定在两膝中间,一只手牢牢地握住铁锤,另一只手支撑着板条。只要钉牢这些板条,就能把帆布固定住。他的视线投向装着钉子的盒子,但他够不着。他的脸因为失望而有些可笑地皱了起来。他转过头,发现了格蕾丝。瞬间的惊讶后,他口中蹦出几个词来:
“把钉子递给我!”
格蕾丝愣在原地。
“喏!就在你面前……快点儿!”
格蕾丝看见盒子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要拿到它,她就必须沿着在皮鞋下颤抖的梯子再向上爬,还得保持住平衡、手脚并用地在屋檐上爬行一段。而所有这一切都要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度上完成……
“我做不到!”
那人打量着她。惊惧过后,格蕾丝内心升腾起一股怒火。这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乡间的服饰让他显得耸肩缩脖。他穿着大橡胶靴,戴着灰色羊毛帽,至少三天没刮胡子。
“世上无难事!加把劲。”
他举了举锤子,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动作,显示他缺少钉子而且不能放开帆布。大狗在梯子下面蹦蹦跳跳,防雨篷在风中噼啪作响。格蕾丝不明白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命运牵引着她的脚步来到这里。她从未被这样荒谬地丢在如此奇怪的境遇中过。然而出人意料地,她又向上爬了三级,这或许也让她自己意外。现在她得把一只膝盖放到屋檐上。西式套装的短裙太窄,她飞快地撩起裙子,把腿露出来。现在她趴在屋顶上了。她在瑟瑟发抖。
“请快一点!很快就要雪转雨了。”
她几乎要放弃了。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在年久失修的房顶上“走钢丝”的;她也不是为了整修被弄错海拔的风暴摧残过的历史建筑才来到法国的。话说回来,她根本就不应该来,事情就是这样。
“再加把劲!”
格蕾丝抓住钉盒,靠着桁向前爬。她惊恐地发现膝盖下有老鼠窝和蝙蝠巢。这些小动物在支撑着木质彩绘拱顶的瓦片和天花板下寻找庇护所。这是场噩梦,是条苦路基督教用语,指耶稣受难的历程。。她终于爬到钟楼墙壁的那一角,把装钉子的盒子递了过去。男人弯腰抓过盒子,立马大力挥舞着锤子敲打起来。
“我需要您的帮助,”格蕾丝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道。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
“既然您上得来,那就一定下得去,这并不难。您看,我正忙着呢。”
“我需要帮助,你这个蠢货!”
锤子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由于眩晕而动弹不得的格蕾丝发现一双蓝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难道不是您让我爬到这个房顶上给一个疯子递钉子的吗?我这么说您不至于太惊讶吧?您看清楚了,我像木匠吗?我有木匠的标志吗?有头盔、蓝色工作服或是拖在口袋外面的米尺吗?到底要怎样您才能明白?”
他烦恼地看了一眼荒原。格蕾丝的话让他有点困扰。
“我需要帮助,”她再次说,“并不仅仅为了下去。”
他刚想开口,格蕾丝就放声大哭起来。她泪如泉涌,哭个没完。现在轮到她不自在了。
“好吧,”他说,“您想怎样?”
她没法回答。她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痉挛,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还牢牢地抓着桁。格蕾丝从来没在男人面前哭过,她无比厌恶那些因为别人同意或拒绝而哭泣的女人。她认为这种行径毫无光明正大可言。或者,她也许哭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和我丈夫,我们遇到了事故,在那边的路上,在弗拉蒙塔涅方向的针叶林里……”
“在大背谷的森林里?”
格蕾丝平静了些。她很高兴知道那地方还有个名字。
“那又怎样呢?”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他现在被困在我们的汽车里!必须把他救出来。”
那人气恼地看了一眼施工现场。风猛烈地灌进防雨篷里,随时会把它吹跑。他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从桁上站起身,向下走到梯子那儿。他的脚刚踩上梯子的横杆,就听见一声叫喊。
“喂!”
他生气地抬头看向格蕾丝,视线在年轻女人的膝盖上来回滑动。
“您必须得帮我。能想像吗?您让我爬上来为您递钉子,然后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她的声音带着愤怒。男人决定爬回一级。他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格蕾丝的处境,而是因为所有这些意外,为了浪费掉的时间。他神色忧虑地观察了一下天色。
“到屋檐这儿来。”
他伸出手臂。
格蕾丝用屁股挪了下来,大腿从套装短裙下露出来。她知道自己很滑稽。而他呢,他转开了视线。她到了屋顶边缘。散开的碎瓦相互碰撞,随时有落到下面岩石上的危险。
“我没法再向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加油……抓住梯子的梃。”
“我说了我做不到!”
格蕾丝用手撸了把头发,把它们抛到脑后。她气疯了。如果现在是脚踏实地的话,她一定会让他明白绝对没有哪个男人能这么对她。在工作中,她受到人们的尊敬。在美国,妇女同男人一样。那儿有法律让野蛮变得理性,让蛮人开化。
“把手递给我……”
格蕾丝伸出胳膊,但她离得还是太远了。她看见天边的方塔农舍、小溪、从橡树小道处冒出来的废弃村庄的屋顶。世界在摇晃,画面模糊了,眩晕令她瘫软。
“别害怕,有我在……”
男人有力地登上梯子最上面的几级去接格蕾丝。他一言不发地搂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举了起来,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胯,然后回到屋顶边缘。
“抓紧我。”
在悬空的情况下,格蕾丝不再争执。她闭着眼睛,搂着男人的肩膀,脸埋进他的后颈。烟草和湿羊毛的气味扑鼻而来。旧梯子颤抖着,总也下不完。格蕾丝用尽全身力气抓牢,一只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好像一个小女孩。
着陆的同时,她扬起手来扇了救命恩人一个耳光。络腮胡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有些烦躁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四
格蕾丝从没扇过人耳光。她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为自己的暴力感到不安。她的掌心依旧火辣辣的,上面还残留着打在陌生人坚硬的脸庞上的记忆,那是一种木质的坚硬。她想说点什么,但不是为自己开脱(因为她还在生着气),而是为了解释她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在教堂的屋顶上受了一连串戏弄,还有疲惫。但那人已经丢下她,向着方塔农舍走去了。他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等我!”格蕾丝喊道。
她加快了步伐,跑着赶上了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存在误会。我要求的,只是您的帮助。之后,我和我丈夫不会再打扰您。”
男人没有回答。
“我没想扇您耳光。”
沉默。
“总之,我……我是无心的。我想说的是我爬上房顶并没有想要……”
在他身边,格蕾丝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很高大,有橄榄球四分位那么高。他大概四十多岁,脚步已不复年轻人的轻盈,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子才有的稳健。至于脸,格蕾丝没有看清。她倒不是真的想看清这个方圆数里内惟一能救他们的人的面部特征,只不过,知道她依靠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他头戴一顶软帽,胡须占满了脸部原本可见的剩余部分。他的侧面线条凌厉,鹰钩鼻、高颧骨。这是一张士兵的脸孔。他的衣服透着烟草味,格蕾丝戒烟后就一直对这种味道深恶痛绝。至于手……格蕾丝偷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深深抄在被虫蛀过的黑色皮上衣的口袋里。
一路走来,格蕾丝意识到昨夜那场横扫乡间的灾难波及的范围有多广。遍地残枝。远处的山坡上是被摧毁的果园。格蕾丝对农业和植物并不敏感。这些缄默的生命,担负着一部分人类无法理解的记忆,缓慢地生长又缓慢地死去。但眼前这片狼籍让她感到不安。这种混乱与她所期待的景色截然相反。她所期待的是遵照人的意志进行的有条不紊的布置。比起英国公园的极度杂乱和乡野桀骜不逊的土地,格蕾丝更愿意看到法式花园。她的理想是一大片绿色,每一根树枝都中规中矩,围着精心圈筑的堡垒。
平板小石桥下,小溪贴着野草流淌。溪水由于雪和雨水而漫溢,在长满荆豆的白色岸间激荡。水色是钢铁般的蓝,潺潺水声是这片飞鸟绝迹的苦寒天地之间惟一的声响。
“您还有别的交通工具吗?”格蕾丝指着那辆4×4问。
“没有。”
口气变了。房顶上那人的不耐烦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出漠不关心的味道。他以这世上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没有二字,这让格蕾丝意识到想要靠这个人营救克里斯托弗并非易事。
“您有办法把我的丈夫从那里弄出来?”格蕾丝又问。跟着男人的步伐,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一直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说:
“我明白了!您有移动电话,您会打电话要求救援。”
听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移动电话?”
他面对她,一脸吃惊的样子,样子很真诚。格蕾丝紧张地用手摸了摸头发,不顾直不起腰、双腿胀痛的疲惫,尽力站好。她望着这位陌生人过于蔚蓝的眼眸。她曾绝望地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刚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现在,她又像个可怜的小丫头跟在他后面。他的目光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格蕾丝感到自己被人审视着,她不习惯这样。通常,为了第一眼就被接受,她只需符合对话者的想像就可以了。在那些小额证券交易者和律师的眼中,职业是和性混在一起的。格蕾丝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她承认色欲和生意有某些共通点,在这一点上,她的观念又向男人的迈进了一步。现在情况不同了。男人不紧不慢,他要在她身上探索的是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叫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她伸出手。这个动作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唐突。她们握手时手臂不使力,只肩膀晃动,既是迎合,又是拒绝。
“托马斯。”
托马斯的大手包裹住格蕾丝的手。他们走到倒掉的椴树脚边。它巨大的根高举向天空,似乎要从那里汲取继续生存的力量。托马斯转向压扁了4×4的树枝,格蕾丝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的表情。
“我们得快点儿,”格蕾丝坚持道。
他看向她,似乎惊讶她还在这里,然后点了点头。
“过来,”他说。
格蕾丝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脑子里的主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奇怪男人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绕过农庄,经过方形塔楼,踏上泥泞的小路。这条路通往位于陡坡之上的附属建筑,其中一间仓库的顶已经完全被掀掉了。站在房梁下,格蕾丝又感到一阵在房顶上的眩晕,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旁边,位于主楼延伸区的牲畜棚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雪又星星点点地下了起来。格蕾丝很冷。她在水洼间跳跃。托马斯的靴子在烂泥地上留下巨大的规则的脚印。
这是个散发着稻草和干草气味的牲畜棚,紧挨着另一间石灰墙的马具房。在一个隔栏中有一匹比小种马高不了多少的红棕色小马驹。
“轻点儿……”托马斯拍着盯住来客的牲口小声说。
出了马厩,马儿摇着脑袋。雪花落在它的背上,立刻就融化了。托马斯回到马具房,拿出一套鞍辔。
“您在做什么?”格蕾丝问。
“我在为凡丹戈套鞍辔。”
“凡丹戈舞曲Fandango,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民间舞蹈。马驹正是以此为名。?”
“是马。这马叫凡丹戈。”
格蕾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套这匹马之外,您就找不出更好的工具把我丈夫从车里救出来了?您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啊?”
他盯着她。
“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把您丈夫带回到这里?我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幸运的了。”
“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走运的了?”
一股怒火席卷了格蕾丝。她把一切都设想到了,一切,去找有车的邻居,给救援人员打电话,让他们出动……她走过去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惊愕,但他已经拉着凡丹戈的辔头向谷仓走去。谷仓里搁着一辆农用手推车,像阿米希人美国东部山区原荷兰移民后裔,至今仍保存原有风俗,衣着黑色,生活朴素。进城时用的那种。
“希望它还愿意被人套上车,”托马斯咕哝着。
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担忧。格蕾丝明白了,托马斯虽然表面平静,但对所做的事却拿不准的。
凡丹戈仍然记得把式,它驯服地退到车纵梁间。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住它的嚼子!”托马斯边回谷仓边大声说道。
格蕾丝生气地走近套车。她脸色发白,眼袋乌青,头发黏在脑门上。
“凡丹戈,慢慢来……”格蕾丝抚摩着小马的面额说。
格蕾丝对马略知一二。新婚之时,她常去一些私人俱乐部,骑在马背上,在中央公园的小径上慢跑。但目前的状况却令她沮丧。托马斯从工具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电锯,一只汽油筒,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锹。
“走吧!”
他把工具放在推车上,爬上前方木质的狭小座位,拉紧了缰绳。
“您还在等什么?”
格蕾丝迟疑着。她在考虑是否应该撇下这个疯子,沿着经过小教堂的路继续向前走。然而这么走下去就能有什么收获吗?克里斯托弗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好爬上了这辆已经开动的越野敞篷车。
他们朝着幽灵村方向前进。不一会儿,格蕾丝就在橡树小路尽头发现了沐浴在昏暗光线中的十字架,它被放置在屋顶倒塌了的房子前面。这场景有些诡异。一股皮具、木材和汽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托马斯沉默不语,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有规律地迈着小步的凡丹戈。格蕾丝坐在车的侧栏上。车在车辙里颠簸着。她的肩膀时不时地撞上托马斯庞大的身躯。
当他们经过农场的时候,格蕾丝转头看向曾经冒出个带着头盔的疯子的牲畜棚。有这么一瞬,她很想说说自己的奇遇。但是有迹象表明,无论是说话、打破沉默,还是把不同寻常的经历讲出来,全是白搭,都无法引起这位同伴的丝毫惊讶。
很快,马拉的手推车就到达了火山顶,发生事故的大背谷已经在望了。
“那儿!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拴好凡丹戈,托马斯拿上工具,把铁锹和大锤扛在肩膀上,手里攥着电锯。
“拿上汽油筒,”他指挥道。
格蕾丝听令行事。
“跟在我后面,切记。我怎么走您就怎么走,踩着我的脚印。”
格蕾丝被他命令的语气惹毛了,反驳说:
“黎明的时候我就已经穿越过这片森林了。”
“那是您运气好。”
他们开始小心谨慎地前进。每次要从悬着的树干下经过时,托马斯都会仔细查看树的位置、裂缝的宽度以及其他枝干施加在紧绷的植物纤维上的压力。有许多次,他都必须停下脚步动用电锯。锯之前,托马斯转身示意,格蕾丝就退后几步。他紧张地工作着,无比小心仔细,但锯齿仍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卡在木条中。没过多久,他便粘了一身的木屑。格蕾丝承认他很有一套,承认这个男人也许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伐木工人。伐木工人,这一定就是他的职业。
他们终于到达事故发生的那条路上。场面混乱得连格蕾丝也认不出来了。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棵她站在上面向直升飞机打信号的树干,但她弄错了。他们还得走大约一刻钟才能到临着峡谷的斜坡。汽车就躺在那儿。
“就是那边!”
正当格蕾丝要沿着斜坡冲过去时,一只手拎住了她大衣的翻领。她两脚悬空地被提了回来。
“我想我们之间的沟通大概出了点问题。我说过,跟在我后面。”
格蕾丝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别再碰我,粗鲁的家伙!我丈夫还困在汽车里,您别挡着我去见他!”
托马斯耸耸肩,开始沿着斜坡往下走。一棵树颤巍巍地挂着,发出如同一艘沉船内部才有的嘎吱声,给了他警告。在经过那棵树时,他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绕过危险。格蕾丝紧随其后。她的衣领上还残留着他紧紧攥住她时的手印。
终于发现了汽车,格蕾丝不能自已地大叫出声:
“克里斯托弗!我在这儿!”
没人回答。格蕾丝跪在惟一能够进出的车门边。
“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
“是我。”
她看见一个男人,脸上写着被寒冷和痛楚折磨的痛苦。
“亲爱的,我们这就把你从车里弄出来。别担心……”
“快一点,”克里斯托弗说,“他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我只找到一个……我只找到他们中的一个,克里斯托弗……”
“他有必须的东西吗,工具什么的?”
“有,”格蕾丝犹疑地回答。
托马斯在格蕾丝身边跪下。
“您好,”他说。“车身很不稳,随时有翻下悬崖的危险。必须小心点。”
“我知道,”克里斯托弗回道。“斜坡上挡住它的树枝刚才下滑了。”
托马斯开动电锯,锯开堵住汽车惟一出入口的松树。在斜坡上干这活,既累人又危险,足足耗去半个小时时间。在这期间格蕾丝一直待在她丈夫身边。突然,她想到了找手机的主意。
“不要走远!”托马斯停下手里的活,看到这个年轻女人在树枝里翻找,恼火地大声喊道。
“我的包是红色的,在雪地上很好认。”
“这管屁用!”
格蕾丝没有回答。她在汽车翻倒时留下的车辙附近寻找。托马斯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她。他知道滑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压力之下,树木会像弹簧一样伸展开,杀了她。
一声大叫。
“找到了!我找到我的包了!”
托马斯抬起电锯的锯轮,看到格蕾丝在高处凯旋般地向他展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完好无损。不费吹灰之力!”
她喜笑颜开、异常兴奋,连滚带爬地冲向汽车。托马斯停下工作,极好奇地盯着格蕾丝。她发现了这一点,把握在手里的小巧的诺基亚手机递过去,仿佛拿着一道护身符。
“惊奇吧?您一定以为我没有足够的恒心找到它!”
她嘴上说的是恒心,心里想的却是运气。重要的是她运气好。她有恒心,永不枯竭,永远!格蕾丝经历过太多的紧张局势,她明白,使胜利者区别于其他人的,是运气、幸运星。幸运。自从出事以来,被幸运与成功抛弃的想法一直折磨着她。
她用指尖输入密码。电锯又开始轰鸣。格蕾丝气愤地白了一眼托马斯。她认为他是故意捣乱,这让她怒火中烧,暂时把克里抛在了脑后。她冲向托马斯,狠狠地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他直起身来。
“您难道不明白这小东西将救我们于水火?我要通知救生员……装备完善的那种!”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我对您说过这不管用。”
但格蕾丝已经拨了18。她把电话贴在耳边。托马斯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刷白了。
“没声音……”
她又重新拨号,等待着信号。电话始终没有声音。
“怎么样?”克里斯托弗问。
“这倒霉电话没用了!我还在里面存了我的日程表、通讯录……”
她思考着,打量着那个斜坡。
“因为我们在洼地里!我爬到大路上去看看。在那边高的地方,我敢肯定这能行。”
“没用的,我说!”
她不听,直往前冲。托马斯停下工作,看着她爬过堆积如山的枝干。这个女人的活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惜这股劲头用错了地方,他心想。她被狂热的、冲动的念头附了身。几分钟过去了。托马斯又投入了工作。他没有看见被挫败的格蕾丝走下来,站在他身后三米处。也许是感觉到某种存在,感觉到一束目光停留在脖子上,他转过身,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您早知道了?”
她的目光充满了恼怒。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哈,这不管用?”
他点点头,态度中没有丝毫的嘲讽,只有一点困惑和好奇。
“卑鄙。您早就知道电话没法用,因为电线被风暴弄断了,是不是?”
“不是。”
“怎么,不是?”
“电线并没有被风暴扫到地上。”
“那又怎样?”
“根本就没有电线。”
格蕾丝的脸白了。
“您是说电话不能用,是因为在这个不知所谓的破坑里根本没有地面接收器?”
听到这些话,他僵住了。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想让他不好过,既然不能用拳头痛揍他,就对他施以粗暴的言语。
“您让我跟个疯子似的跑去试根本不能用的东西。”
他没有答腔。她住嘴了,没有回应的交流让她感到沮丧。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却无法阻止。她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疲惫不堪。她的视线从托马斯身上滑过,停在没有声援她的克里斯托弗身上。托马斯重新挥舞原本齿轮卡在树枝里的电锯。锯条的声音在树木的体内显得格外清晰。
托马斯试着强行弄开惟一能把伤者救出来的车门。他用铁锤和铁锹猛击,想在挡风板上凿出个洞。克里斯托弗退到驾驶室最里面。时不时地,托马斯停下来看看天色。格蕾丝推测他在想小教堂的屋顶。这个想法令她抓狂。
托马斯大汗淋漓,他不顾严寒,脱下羊皮衬里上衣,只穿一件衬衫。这件格子衬衫已经磨损起毛,淡紫色,像外省集市上卖的那些一样。格蕾丝曾经见过一件类似的,皱巴巴地搁在庭院里有着方塔的农舍饭厅的椅子上,和一堆等着熨烫的衣服混在一起。她倒退几步,托马斯猛击汽车,她害怕这样的敲打,这让她有种目睹抢劫现场的感觉。但这不是抢劫。托马斯打击着牢不可摧的钢板,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只传说中的野兽,一头公牛、圣兽,是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托马斯肌肉发达的肩膀在衬衣的粗布下摆动,继续着令她害怕的击打。他两腮紧绷,汗水流过额头、胡须、下巴。不得不承认,她几分钟前还很讨厌的托马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吸引让她感到恐慌。肉体的粗暴是她一直竭力避开的,她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是应该被摒弃的。她,是一位士兵的女儿。
突然间,车门松动了。托马斯把铁锹柄插进松动的连接处,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铁锹柄上。随着脊柱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的类似嘶哑喘息的骨节声,被开膛破肚的汽车吐出了它的囚禁者。
格蕾丝飞奔向克里斯托弗,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紧握住他的手,触摸他的身体以确保他没有隐瞒伤情。她怀中人的触感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身上娇兰香水的味道把她带回了纽约一家奢侈品商店。临行的前几天,她去那里买下了这瓶香水。
在他们亲昵的时刻,托马斯一直待在后面。他把铁锹、铁锤、汽油桶、电锯一一收好。他的动作由于筋疲力尽而变得缓慢、放松。但他的目光却仍然因为刚刚和这辆巨大羚羊般的汽车战斗过而灼热无比。
“小心我的脚踝!”克里斯托弗大叫一声。
格蕾丝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我想它是折了,”克里斯托弗补充道。
格蕾丝站起来寻找托马斯。
“我们应该怎么办?怎么把他带出森林?”
托马斯点点头。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格蕾丝别无选择,只能由着他去。这让她很恼火。
“我来背他。只能这样了。”
一名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可以理解他这种做法,尽管她的父亲曾小心翼翼地避免她与战争世界的接触。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在河流或是丛林里,战士背着他们受伤的战友撤退。她想像着克里斯托弗紧紧抓住托马斯的样子。直升飞机、职业救生员、医疗步骤和心理指导算是泡汤了。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依靠这个人。
托马斯走近了。克里斯托弗等待着,他面色苍白、脸孔消瘦、神色忧虑。
“抓牢我的肩膀。”
“然后我们在半路上交换。”
克里斯托弗挤出一个微笑。
他抓牢了托马斯,托马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克里斯托弗比他想像的要重。格蕾丝为她丈夫的体重害臊,就好像这里面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似的。他大约有八十公斤重。背上承受着八十公斤的重量,托马斯要爬一个陡坡,还要注意不碰着伤员的脚踝。
“拿上电锯。”
“您说什么?”
“把电锯拿上!”
“别管什么电锯了!”
托马斯的目光仍在坚持。
“没有电锯我们就没法走。我们可以把其他工具留下,但电锯不行!不开出一条路来,我们在这片树木的废墟中根本寸步难行。”
格蕾丝看了一眼她的丈夫,克里斯托弗一动也没动。于是,她拿起了电锯。那东西闻上去有一股汽油和木屑的味道,浓重有害。而她得亲手拿着它。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但她一声也没吭。这个男人是个巨怪、蛮子。她之所以让步仅仅是因为害怕他把他们两个抛下不管。他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开始爬坡了。前方三米处,托马斯上身拱起,把克里斯托弗驮到了背上。
托马斯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才把克里斯托弗背到了边缘带。有许多次,他把伤员放在树干上,砍去有危险的树枝。每一次,格蕾丝都会让丈夫靠在自己怀里,用悲悯和哀怜拥抱他。她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好给别人以宽慰。他们不再说话。这个严峻考验面前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的泡沫。他们不安的举止里蕴涵着深深的担忧。
当看见荒原,看见雪花覆盖的白色野草上的反光时,克里斯托弗恢复了勇气。在斜坡上的时候,他原以为托马斯没法最终把他背到大路上来,他以为他会退却、会支撑不住。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亏欠一个人这么多而感到羞愧。一生中,往往是由他为别人提供服务。但这仅限于知识领域。说到底,他付出的从未有像现在得到的这么多。现如今,他紧紧地贴在这个男人背后,一种与这个陌生人之间的肉体的联系建立了起来。另一个人付出了劳力,为他流了汗,受了累,用尽了体力。除了这个巨人之外,再没有人能把他从那儿救出来。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肉体上的交流,这就好像病人和负责私人护理的护士一样。意识到自己欠下了如此大的人情债,克里斯托弗很困扰。他感到不安和滑稽。他扮演不好这个角色。格蕾丝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接受不了这个角色的转换。等同情劲一过,格蕾丝就会想起她臃肿的丈夫曾经趴在这个沉默的庄稼汉背上。
凡丹戈在那里,依旧套着车。格蕾丝从克里斯托弗的脸上读出了惊愕。他的惊讶几乎使她笑起来,他们出事后的这个世界的情况,她已经抢先领教了一二。克里斯托弗现在感受到的,正是她已经感受过的。这是一种时间飞速倒退的感觉。世纪的陷阱在他们脚下张开,他们掉进了一个19世纪的空间。当托马斯把克里斯托弗放在马车后的平板上时,后者稍稍得到了安慰,但惊讶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尽可能地把腿伸向最不痛苦的位置。格蕾丝为他盖上一条散发着汽油和油烟味的被子。
“往上走,”托马斯边收电锯边说。
他靠在脚蹬边的车轮上。年轻女人犹豫片刻,脑海中闪过他会把手递给她、帮她坐稳的想法。这真是短暂而荒谬的想法,仿佛这样做能证明他是文明人似的。托马斯已经绕过了套车。格蕾丝很生自己的气。她看了太多遍《大草原上的小木屋》这一类型的电影了。这些电影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长着蜀葵的西部,矫情。
托马斯拉紧凡丹戈的辔头,走在马畔。格蕾丝不时地转过头去察看克里斯托弗的情况。利用这个机会,她向她的丈夫投去温和询问的眼神,而他则回报以感激的目光,这让她心烦。他们都没有说话。事故发生以来,动作就取代了言词。他们都想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问题。一直以来,只有靠高速的生活才能保持平衡的他们,在时间放慢了的情况下失去了平衡,摇摆着,心里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倾倒。
五
一行人穿过废弃的村庄,格蕾丝在脑海中给它命名为幽灵村。在那里,他们并没有再次看见带着摩托头盔的疯子。他不在场让她稍感安慰。她害怕撞见那一脸精神错乱的身影。在牲畜棚的时候,她已经被吓着了。托马斯静静地走在凡丹戈身侧。雪在小马棕红色的背上扑了一层霜粉。快到中午了。天色是那么的阴沉,完全无法想像春天的明媚。
车子绕过倒下的椴树停在门口几级矮矮的台阶旁。托马斯走近克里斯托弗。
“这房子棒极了,”大学学者评论道,“在美国找不出可以与之相媲美的……”
托马斯看着他,没有答腔。格蕾丝立刻为自己丈夫的笨拙而懊恼不已。他就不应该想到用这种恭维的语气说话。克里斯托弗头一次失了水准。他靠着托马斯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向过道。就在这时,大狗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它绕过两个男人,向格蕾丝扑过去,两只前爪搭在她胸前。格蕾丝尖叫起来,大狗失望地落回地面。
“米兰达!让我们过去,”托马斯大声说。
二楼有一条穿越居住主楼的宽走廊,铺着地板,墙壁由于地基下沉作用而起伏不平。一扇扇沉重的房门为乏味的走廊凭添了节奏感和点缀。托马斯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门打开。一间很大的房间出现在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眼前。房间下面就是饭厅,正面开着两扇小格花窗户。
靠着托马斯的肩膀蹒跚而行的克里斯托弗放松身体倒在了床上。
“谢谢,”这个美国人喘着气,“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能否请您把暖气打开?”格蕾丝用眼睛指着一个暖气炉,炉子上装饰着生铁浇铸的涡卷线状图案。
“这里没有暖气。”托马斯回答。
格蕾丝好像被针扎了一样站了起来。
“没有暖气?怎么可能!那这个暖气炉呢?”
她的口气很冲。她很后悔却无法挽回。克里斯托弗向她投来责备的一瞥,更加换来她的恼怒。
“启动中央暖气的前提是要有电。”托马斯缓缓地说。
每次住进宾馆,格蕾丝总会留意将电灯打开,小心谨慎地查看各个地方。她快步跑向门右侧的陶瓷电灯开关,却无功而返。
“这里没有电也没有暖气。”托马斯总结道。
她看着他,惊呆了。眩晕,从踏上这片与世界脱节的土地起就紧紧攫住她的眩晕,又开始折磨她。计时器陷入了混乱,时光再次倒流。
“不过这个壁炉倒是很容易点。”托马斯朝房间尽里面的壁炉走了几步。
“壁炉?”完全晕头转向的格蕾丝重复道。
“有了它就能让温度上升,”克里斯托弗想打圆场,他做出了让步,“而且,这样似乎更加有利于健康。”
格蕾丝转向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同情他,有的只是怒气,气他还不明白这种简陋代表一种彻底的改变。
“干柴在马厩边的工具棚里,”托马斯接着说,“路,您认识。建议您用染料木的束薪点火。”
“这是火柴。”
他这么说着把火柴放到了壁炉上方的台子上。
格蕾丝一直沉默不语。她的视线从壁炉转到火柴上。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惊叹,“这真是好……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托马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登姆普西夫妇听着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克里斯托弗坐在床上,格蕾丝走近他。她在他面前站稳,双手捧住他的脸拉进自己怀里。她需要触碰这与之共同生活的男人。她感到丈夫的头顶在她的腹部。他们就这样待着,为自己的遭遇忍受着折磨。
“你疼吗?”她问。
克里斯托弗握住这双紧搂住他的鬓角、爱抚他头发的手。他向妻子仰起脸。
“不管怎么说,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你是从哪儿把他挖出来的,格蕾丝?”
格蕾丝笑了。她看着熄灭的壁炉、陈旧的油画、古老的柜子、两扇窗户间樱桃木的衣橱。这间房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罗曼蒂克的了。可现在,她对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我别无选择,克里斯托弗,”她答道,“你也看到了,在地球的这个角落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
“的确如此。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惜言如金……”
格蕾丝没有搭腔。她可不认为托马斯惜言如金。只要愿意,他可以变得很健谈,而且一针见血。她脑子里仍然记着在小教堂的屋顶上他向她要钉子的方式。该死的教堂!她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诅咒的无礼。不,这家伙能说得很。他惟一的问题是,他不像我们这样有教养,格蕾丝暗自思忖。我们打扰了他,而他还有别的计划。他在他费尼摩尔·库珀库珀(1789—1851),美国小说家,开创了美国文学史上三种不同类型的小说,即革命历史小说、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代表作为《皮袜子故事集》。式的天地里静候一切过去。库珀是一位对格蕾丝的童年很有影响的作家。
“我把床罩拉开,你躺一会儿,”最终她说。
钟在这幢房子的某处敲响了。格蕾丝的动作顿住了。方塔农舍里这个讲求规律的迹象让她心烦意乱。她发现鸭绒压脚被下有两条叠好的粗麻床单。好像有女人住在这里似的,她心想。
格蕾丝铺好床。现在,克里斯托弗可以休息了。枕头很大,枕套上还纫着花边,他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妻子正在查看他肿起的脚踝。她对骨折一窍不通,克里斯托弗也是。尽管有青色的血肿,他们还是不能肯定它是否断了。克里斯托弗认为可能是扭伤。他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在大学的棒球队打球。克里斯托弗绝口不提他年轻时的体育战绩。格蕾丝甚至怀疑他从来不曾真正体味过体力劳动酣畅淋漓的滋味。
为了排遣等待和寒冷,她走近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的三角楣上刻着日期:1869。大约一个世纪以后就是她的生年。格蕾丝打开两扇门中的一扇。床单、被子、毛巾被仔细地放在方形的架子上,架子的角被绣着齿形花纹的帆布包裹着。另一扇门被锁死了。
“你饿不饿?”她转身对丈夫说。
克里斯托弗双目半闭。有这么一瞬,格蕾丝看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凌乱的老人,带着死者卧像的面具,双手仔细地放在床单的翻折处。他们二十岁的年龄差距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表现出来,对她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克里斯托弗摇着头,试图在困顿中弄清声音的来源。他看着格蕾丝在床脚边走来走去,双手交叠在她黑色大衣合上的下摆处。他很熟悉她这个样子。每次她被巨大的压力所困时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弗知道,她是在为吵醒了他而懊恼。他有点怨恨她。比起让她同情或是因为叫醒了他而自责,他宁可她开开玩笑。
“我快饿死了,”他承认。
她沉默着。
“你认为我们的朋友准备好尽地主之谊了么?”克里斯托弗接着说。
格蕾丝转开视线,走向窗户。克里斯托弗看见,逆光中的她漆黑漆黑,幽灵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振。
“他溜了!”她激动地大喊,“这家伙把病人留在床上自己溜了!”
“怎么回事?”克里斯托弗问。
“他当我们不存在一样抬腿走人了,”格蕾丝结结巴巴地说,“真不敢相信!”
她从丈夫的目光里读出了窘迫。克里斯托弗被难倒了。他失去了幽默感、失去了在波士顿学到的古老的英式手腕——面对一切不适都从容不迫的气度。这也许是克里斯托弗迄今为止遇到的、不同于以往的难题。
“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格蕾丝突然说道,“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算我们倒霉!那个未婚的老男人没有招待客人的习惯,我们就自己招待自己。”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克里斯托弗突然怀疑她这么做是否是为了他好,而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必须得承认那个人的行为很怪异。那个人,是他心里对把他背出森林的那个人的叫法。格蕾丝告诉过他那个人叫托马斯。但克里斯托弗宁可坚持这种更模糊、更疏远的称呼。这可能是由于她的妻子已经知道了那人的姓吧。仅仅是姓,那个男人的姓,就已经让他不安了。
格蕾丝走近床头,将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飞快地落下一吻。格蕾丝是一个没耐心的看护员,对她来说疾病意味着额外的、被浪费的时间以及可耻的虚弱。克里斯托弗从他妻子的话里听出了令他不安的东西:“那个未婚的老男人。”他为什么要选择孤独终老呢?另外,他多大岁数了?比克里斯托弗年轻十岁还绰绰有余,也就是说,四十多岁……不,顶多四十岁。总之,如果说这里有老男人的话,毫无疑问应该是她丈夫。至于单身汉,已婚的男人认为有些词从他们妻子的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单身汉就是其中的一个。
格蕾丝关上房门。在正对床的两道矩形的光亮下,克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后,她回了屋。
“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东西,”她说,“一些馅饼……”
“最后关头,我们总会想到馅饼。我第一次到你的学生公寓吃晚餐时,你就是用馅饼招待我的。”
回忆涌现。想到从结婚以来就没做过饭的格蕾丝,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即兴准备了一顿午餐,克里斯托弗微笑起来。他们纽约双层公寓中的厨房仅仅是一个虚设的橱窗。他们甚至养成习惯,每天早晨下楼去一个荷兰人开的咖啡馆里吃早餐。那人叫什么来着?克里斯托弗思索着。啊!有了!一天,他听见一个顾客大声叫他山姆……没错。
格蕾丝端着两盘在房间冰冷的空气中冒着热气的馅饼,一杯温热的酸奶、一块面包还有果酱组成了这顿饭的全部。
“法国大餐!绝对是误解!”她喊道。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不是在大厨家里。”
“他的冰箱看上去像个破房子,”格蕾丝又说,“一片废墟。”
她恼怒地把手按在房间的电闸上。电闸发出了劈啪声,一种他们以为已经遗忘的、属于童年的声响,一种数码还没被发明时陶瓷发出的声响。终日的昏暗。他们已经开始想念电灯光了。他们的眼睛感到吃力。视觉的疲劳让他们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不再交谈,但已经开始为夜晚担忧。是否因为这黑暗克里斯托弗才没有发觉格蕾丝已经脱下了她的浅口薄底皮鞋,换上在楼梯口的鞋柜里找到的拖鞋?这是一双男人的拖鞋,软趴趴的而且太大了。
他们在床上吃了饭,格蕾丝盘腿坐在丈夫身边,膝头盖着被子,慢慢地将食物送入口中。阁楼不时传来劈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他们发现雪又星星点点地飘了起来。
“真冷!”克里斯托弗小声说。
格蕾丝转身走向壁炉。一想到托马斯甚至没有主动要求帮她找柴生火她就气得不行。
“我会点燃这个壁炉的,”她说。
克里斯托弗摇头。
“你干不了。要知道,生火是很难的。”
“按照家里人的说法,我的曾祖母是彻罗基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我猜她能在印第安人的小茅屋旁让锅沸腾!”
“我不知道你的族谱里还有这个细节,”克里斯托弗回答。
但是由于高烧,他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在过道处,年轻女人犹豫了,她害怕一推开沉重的橡树门就会被寒冷包围。她脚上穿着便鞋,又套上了一双靴子。这一次,她放弃了所有的优雅,所有的表现欲。为了万无一失,她抓起一件挂在墙上的旧粗呢衣,把它罩在自己的大衣上。呢衣的袖子盖上了指尖,海蓝色的呢绒拖到了地面。格蕾丝带上风帽。她变得难以辨认,看上去像一个苦修修士。
“只要不碰上温迪·弗雷泽那个泼妇就行。否则整个事务所都会因此公开嘲笑我的。”
外面,寒冷一下子攫住了格蕾丝,她集中起全部的能量才使自己没有中途折回。她绕过椴树,走到方塔附近,来到凡丹戈的马厩前。她透过一扇开着的矮门发现了柴房。她走了进去,眼睛适应了黑暗。但当她去抓柴火的时候,一张蜘蛛网贴上了她的脸。格蕾丝发出一声大叫,向后跳去,边跺脚边恼怒地用手捂住嘴唇。
“镇定,格蕾丝。镇定下来!”
现在她像盲人一样,伸出手臂向前行走。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整个法国的气。这个国家没有像它应有的那样前来救助她、一个盟国的侨民,而它是如此强大,完全有义务负起这个责任。当然,她也生克里斯托弗的气。在危急关头照顾自己的妻子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应该扮演的角色吗?而不是反过来。格蕾丝谁也不同情,既不同情自己,也不同情那些没有遵守约定的人。
她终于出来了,怀里抱着干柴,海蓝色的大衣上覆盖了一层赭色的闻上去像鞣酸的细灰。她满脑子想着要证明自己能行、能点燃壁炉。现在,正是这个在几个小时前还被她认为微不足道的简单计划促使她前进。
跪在炉膛前,格蕾丝筋疲力尽。床上,克里斯托弗看着她忙活。找纸媒子、跑到楼下厨房里、捧着满怀的报纸上楼、一边咒骂一边划湿火柴、把整个盒子倒空、又下楼去找另一盒。很快,疲劳占了上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格蕾丝站了起来。炭灰和烟的气味冒了出来,让寒冷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快。察觉自己的丈夫睡着了,她走近床边。困倦、疲惫和伤口针扎似的刺痛夺走了这个正在衰老的男人勉强而虚弱的防卫能力。他脸部的臃肿清晰可见,右边脸颊的酒窝缩在皱纹里。然而,即使是在落难中,他的脸上也依旧浮现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神态。这种神态来自他受女人眷顾的少年时代。这使格蕾丝沉浸到他们交往最初几个月的回忆之中。
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身上最吸引她的是什么。他教授的地位、别人对他的尊敬、他渊博的知识、他与现实脱节的令人愉快的思想、他的不羁……或者仅仅是他本身。就好像从许多不同的面孔中一下子抓住某个人本质的东西,一个多年来不曾变化过的核心——他自己。格蕾丝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中心,一种内在的不会变更的真实自我,这种真实是时间和经验都无法抹杀的。
年轻女人跪在一小堆柴火旁,注视着缭绕在壁炉过梁口的青烟。炽热的柴枝变红、蜷曲。她吹气好让枝条烧得更旺。格蕾丝全神贯注地控制、疏导火势。好像对她来说只要集中精力就会产生出更美丽的火星。这是一种奇异的融合。很快,她就不再想别的事情了。她的神经因为火势而紧绷,炉火像是一个先天不良的婴儿,能否活下去还是个问题。突然,一道金色的火焰在铺满引燃黑炭的管道中蹿了上来。格蕾丝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炽热耀眼的炭火。她往壁炉的柴架上送了一根柴。火花在壁炉方砖面的槛上绽放出来。一股千年的、古老的、突如其来的热度用它的舌舔着她伸出的手。
忽然间,一声呻吟让她转过身去。是克里斯托弗刚才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发出了呻吟。格蕾丝快步走向他。
“我去找人帮忙,”她俯在他耳边说。
他动了动嘴唇表示同意。
“等着我,”她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梯,套上靴子,穿上呢绒大衣,冲向桥的方向。刚才提到的帮助,她想,还真是悬得很。目前,除了托马斯,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这一次,她决不会再让他溜上教堂屋顶铺设帆布。因为她所依赖的冒失鬼现在,毫无疑问地,就在那里。尽管冰雨让天空变得晦暗不明,她还是很快辨认出了小教堂。屋顶上,一块蓝色的帆布在风中扑打。一时间,她有些怀疑托马斯是不是在那里。但随即,那个刚才被钟楼墙壁遮住的男人出现在主梁上,张开着两臂保持平衡。格蕾丝心中生起一股怒火。她压根没有搞错!他真的回到了这里,把他们丢在家中,不施以任何援助,完全不顾主人的待客之道。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甚至很有可能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会跟这个人就他的思维方式谈一谈。
托马斯看见一个滑稽的身影,一个米兰达热烈欢迎的身影穿着大靴子,缩在一件及地的大衣里。她冲着他挥动卷起来的袖子,额头上流下雨水。
“下来!”
托马斯一脸为难地看着剩下还没铺的几个平米。
“什么事?”
“马上给我下来!”
她的语气很专横。这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女人的口气。
他下了梯子。她奇异的服装与他记忆里几小时前那个年轻优雅的女子是如此不符,以致他不住地盯着她。在风帽的阴影下,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视察结束了?您满意了?”
托马斯点点头。格蕾丝吸了一口气:
“您没有问问我们是不是饿了、渴了就扔下我们!也没有提议去寻求救援……”
“我跟您说过救援是不可能的!好几公里的路都被堵上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托马斯耸耸肩:
“又有哪里出了问题?”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丈夫受伤了。他在发高烧。他陷入了半昏迷,他在呻吟,我以前从未听他呻吟过。”
“我不是医生,夫人。”
“看得出来!”格蕾丝反唇相讥,“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您什么都不是。”
这最后几个字让她很受用。自从在他面前哭过之后,格蕾丝就急需扳回一局。
他没有答腔,于是她接着说:
“您情愿照看一幢没有您也撑过了几个世纪的建筑,而不去帮助一个身处危险的人。”
托马斯默默忍受着。格蕾丝已经气得忘乎所以了。
“除了这堆石头,您难道从没有对别的东西产生过兴趣吗?您难道从来没有为亲近的人牵肠挂肚过吗?”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向前一步。托马斯猜想,她的拳头在袖子下面攥了起来。
“您难道从没有……”
突然,她语塞了。他们相望愕然。
“我们走。”他简单地说。
她飞快地明白了他这话的意图。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步伐控制在她能跟得上的速度,因为大防水靴让她的步伐迟缓、笨拙。
“你怎么样?”年轻的女人俯向床边问。
克里斯托弗几乎不可察觉地动了动放在被子上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觉得很虚弱。”
“我们应该怎么做?”格蕾丝抬眼向托马斯询问。
“我跟您说过,我们不能把他送出去,所有的道路都堵上了。电话用不了。我们被隔绝了。我的药包里只有一点阿司匹林。”
她突然发现自己认命了。慢慢地,她接受了不可接受的事实——隔绝。他们无法制止时间快速地流淌。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托马斯突然说。
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格蕾丝试着去理解。
“在这儿等着,我会回来的!”
她听见他冲下楼梯。过道的门发出声响。格蕾丝走近窗边,看见他跑向通往小桥的路。钟声敲响,下午三点。
半个小时过去了。格蕾丝把柴填进壁炉里,正准备再去一趟柴房。这时,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托马斯。格蕾丝隐约看见他的肩膀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那个人被房子主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托马斯一侧身:
“这是阿尔贝,一位邻居。”
幽灵村的那个满脸胡子、没有牙齿的老疯子走了进来,头上还带着他的旧摩托头盔。
六
短暂的迟疑之后是冗长的沉默,尴尬之余,带着旧头盔的疯子走了进来。格蕾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尔贝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托马斯说,“他懂怎么开处方。因为这个他在这片地区小有名气。”
过了很久,格蕾丝才理解了这番话。她感到难受。她又重新沉浸在噩梦之中。她穿过了时空的镜子,处在爱丽丝的奇境里。
克里斯托弗坐了起来,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出现,好像这个人来自蒙昧时期,是直接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或是从面向那些幼稚成人的传奇戏剧里走出来的一样。他从没想像过有朝一日,一名法国内地的巫医、一个给母牛治病的人、一个利穆赞式的伏都教一种西非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其他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中。祭司、一个有着异教徒力量的虔诚者会站在自己的床前。他端详着老头,这人马虎地套着一件磨到露线的蓝色帆布上衣和一条过长的裤子,穿着一双靴子,好像他那病入膏肓的身形的平衡就靠这双靴子在支撑似的。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后者简直是怒不可遏。
“毫无疑问,您彻底疯了……”
托马斯看着她,没吱声。格蕾丝继续说道:
“我和我丈夫自从在途中遇上风暴以来就一直对您很粗鲁。但现在,是您过分了。在沦落到这里以前,我从没想像过会有像您这样的家伙。”
她冲过去,把老疯子推到走廊上,大力地关上门。
“这个江湖郎中来病人的房间里想要干吗?”
“我对您说过他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阿尔贝有这个能力。您知道,他是个好人。”
“那是谁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倒在马厩里的?”
“是您吓到他了。”
格蕾丝僵住了。她是知事理的人。她明白事情的发生是有逻辑的,因此她会分析后果产生的原因。在她眼中,因为有逻辑,世界才得以存在,她也才能按照她的那一套机制行事。超自然的东西从来与她无关。而且,格蕾丝认同任务分工这回事。解释宇宙用的是科学观点,直到某一点超出了宇宙的范围,那便是上帝直接管辖的区域了。而这个老头,远不在人类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托马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他知道怎么驱走痛苦。他是个土法接骨医生。我听说他曾制止过大出血。”
托马斯继续找词:
“还有火灾。”
“还有火灾……”格蕾丝重复道。
“对。收获后,农民们放火烧麦茬。阿尔贝站在一条线上,火就不会烧过那条线。”
“火不会烧过这位阿尔贝先生想像出来的一条线!”
“听着!他可以隔空治疗牲口。有人来对他说某块草地上有头牛不舒服。他问了牛和草地的名字。当那人回到牲口那儿的时候,它已经痊愈了。”
“注意,我曾经听说过这种能力,”格蕾丝承认道,“在纽约,汽车修理工也这么干。您给他们打电话说您的汽车出了故障。他们问了您所处的街道名称和汽车的牌子,然后不出动就……”
格蕾丝爆发了: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把所有的陌生人,特别是我的同胞,都当成蠢货,又或者仅仅是我给了您讲废话的灵感?”
托马斯摇摇头。
“我向您保证他救治过很多人。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是您的事了。”
“我当然不相信!您怎么会以为我相信您呢?”
“这不能作为您这么对他的理由,”托马斯平静地说,“为了劝他到这里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
格蕾丝做出同情的表情。
“我猜美国人让他害怕,是这样吧?”
“阿尔贝有过比遇到您更可怕的会面。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您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格蕾丝的脸刷白了。
“请相信我和我丈夫只求一件事:离开并忘了您。”
“我很想试试这位阿尔贝先生的疗法……”
格蕾丝和托马斯转身向床。
“我太难受了,又发烧了。既然我们需要医生,为何不让他试试呢?”克里斯托弗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格蕾丝快步向她丈夫走去。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们得冒很大的险。接受这一类东西,就像吸毒一样,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克里斯托弗试着微笑。
“格蕾丝,不要为我担心。理性已经开始让我厌烦了。”
他转向托马斯,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那个人犹豫着不肯过来?他是不是被人说得对我们有敌意?我想知道。”
托马斯走近床。他看着病人,回避着在昏暗中狠狠盯着他的灰色眼睛。
“完全没有。反正在您妻子把他扔到外面去之前是没有。阿尔贝只不过是把风暴和世界末日联系了起来。这是一种千禧年信徒的直觉。”
“世界末日?”
“还有几天就是千禧年的年关了。”
“不是的!”格蕾丝反抗道,“这是完全错误的!”
“我懂……”克里斯托弗承认,“这样,他认为风暴宣告了世界末日的到来。其实,我和他的想法相差无几。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正在向另一个时代变迁。”
托马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惊奇。”克里斯托弗继续说。
“什么事?”
“那个头盔……”
“昨天夜里,他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房顶上被刮下来的石板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于是,他就带上了头盔。”
这个解释最终说服了克里斯托弗,他的头重新落回到枕头上。他用左手向托马斯和格蕾丝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像邀请一样,正式引荐阿尔贝进来。他希望这个巫师能祛除吞噬他的高烧以及腿上随时毫不留情地发作的疼痛。为了相信不可接受的东西,他要稍微做出点让步。
“如果我的丈夫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对您提起世纪末的诉讼的,”格蕾丝对托马斯小声说道,“我会让您倾家荡产,您可没有一千年的时间用来偿还。”
站在托马斯面前的,是一个愤怒的、具有杀伤力的、危险的女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吃惊于她如此强的攻击性。
“在其他任何地方您的诅咒都可能让人发抖。但在这里,它们没用。何况,格蕾丝,我有什么把柄可以让您抓住的?”
她呆若木鸡。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居然敢直呼她的名讳。
在托马斯长时间的交涉后,阿尔贝终于同意来到克里斯托弗的病床前。格蕾丝低声抱怨着默默退到走廊上,对于留下丈夫和一个被自己认定是弱智,或者更糟些,是骗子的人独处而感到十分恼火。她独自一人待在走廊里,穿着可笑的粗呢大衣,趿拉着让她步履迟缓的拖鞋走来走去,模样奇怪,精神紧张,窥视着房间里传来的哪怕最微弱的动静。挂钟敲了四下。外面下着雨,天色很暗,看不到任何救援、没有任何神佑。透过朝北的窗户,她注视着荒凉的景象。凡丹戈的马厩和柴房是仅有的幸免于难的附属建筑。整个仓库的主体部分像被一场爆炸波及了一样。沿斜坡向上看去,上百棵树被拦腰截断,横在地上,树顶挂在剩下的树干上。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景象感染了格蕾丝。年轻女人无法估量降临在这片地区之上的灾难。原先只是气恼,气恼这灾难成了阻碍计划完成的绊脚石,现在则变成了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若有人分担,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陷入沉思之中的她看见米兰达迈着小步跑向柴房。大猎犬摇着尾巴,时不时地停下来嗅嗅泥土。她看着它,借此排遣心中的郁结。托马斯来了。格蕾丝在格子窗后窥视着他,他无声地迈着大步,步履居然很轻盈。格蕾丝喜欢轻盈。当她感到自己充满吸引力和能力的时候,她首先用来展示自己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看上去轻盈。托马斯在被飓风大卸八块的仓库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格蕾丝。她想像着面对废墟,这个男人脸上慌乱激动的神色。她同样在被啃噬着她的沮丧折磨着,但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托马斯向着柴房走去。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用可以扳倒大树的臂膀抱着小山一样高的柴火。
阿尔贝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虚弱的老人没有对格蕾丝说一个字,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像幽灵一样径直走向楼梯。格蕾丝忍住到了嘴边的问题,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他看上去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要骨瘦嶙峋。他的双肩被巨大的疲劳给压垮了。
她冲进了房间。
“克里斯托弗?你还好吧?”
克里斯托弗冲她笑了笑。他整个人靠在身后的白枕头上,格蕾丝发现他的脸部线条舒展了许多。
“我好多了,格蕾丝。好多了!这真不可思议。”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
“他有没有用什么方法让你吃什么东西、制剂?你对治疗进行了多长时间有没有意识?”
“镇定些,格蕾丝。我跟你说了,一切顺利。”
克里斯托弗解释说阿尔贝打开一本一直藏在他口袋里的书,朗读了一些他也不知道是咒语还是经文的东西,这过程中他只是简单地把手放在他的脚踝上而已。
“治疗让我感到痛苦减轻了,格蕾丝。我感到疼痛减弱,脚踝渐渐地恢复了灵活。当然这些只是幻觉,我也不是好骗的。紧接着,我感到腿的下部被一股热流包裹住,和发烧不同,这是一种有益的热度。”
格蕾丝听着,心中却有不同的意见。她知道现在远不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不久以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成为幻术的牺牲品。她知道,自风灾发生以来,奇怪的意识让他变得脆弱,以致他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而向不理智的方向摇摆。所有这一切,只要运用心理学、器官学、生理学等因素就可以解释。她飞快地从专业词汇中剥离出这些词语,好去面对克里斯托弗给描述的她所不能接受的一切。
“这个家伙要是在我们国家,能挣几百万,”克里斯托弗补充说。
格蕾丝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她气恼克里斯托弗为了让她赞同而滥用这种论据。
“高烧由于祈祷的作用退下去了,”克里斯托弗又说,“太阳穴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感觉很清爽。当然,我的脚踝还是断的。但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格蕾丝,这是一种难以分享的经历,好像有一阵清风轻轻吹拂着我。”
格蕾丝认了。重要的是克里斯托弗觉得自己好些了。她是个重实效的女人,她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但她还在坚持着,准备在第一时间展开反击。对不起,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克里斯托弗很快就会需要她的帮助。在内心深处,她始终认为由于宗教教育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软弱的东西。克里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他一直很喜欢奇妙的事物、神迹和虚幻的东西。那些可能让人追悔莫及的尝试对他也存在着吸引力。从小就信仰新教的格蕾丝,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托马斯怀里抱着柴火走进房间,把它们放在壁炉边上。格蕾丝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为阿尔贝出现时那些大声喊出的威胁而懊悔。她努力想要对上他的视线但却没有成功。托马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你想喝点水吗?”格蕾丝问。
“非常想,”克里斯托弗回答。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格蕾丝察觉到这个意愿,并没有为此生气。
她在宽敞的饭厅里遇见了托马斯。他站在窗前,凝视着向小溪展开的山谷。她不经意间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一杯烈酒,她想道,顿时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脚印的喜悦感。这个从见面起就压她一头的家伙也有缺点。格蕾丝回想起曾在厨房的尽里面看到的许多空瓶子。一个简单的事实浮出水面,托马斯酗酒。她对此很有把握。突然间,她的蔑视找到了落脚点。她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对手。
原本想好的安抚的言辞从她的脑海、她的唇边消失了。她不出声地站在原地,从背后观察他。他转向窗边,缓缓地将装满黄色液体的杯子举到唇边。他察觉了她的存在。她也并没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没有动,好像落在肩膀上的目光并没有打扰到他。格蕾丝突然意识到,事情刚好相反,他很感激她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弱点。
“谢谢你的柴火,”她突然说。
他点点头,没有转身。
“有了这些柴,我们应该可以坚持到晚上,”格蕾丝继续说,她有些觉得窘,“从现在起……”
他转向她。窗前,他的身影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光线微弱,光差还是让她眨了眨眼。他们沉默着。占据房间的阴影加剧了黑暗。一直以来,年轻女人都讨厌夜晚。托马斯的沉默于她是一种挑衅,令她不知所措,而又无法挣脱。她想要大叫。
“从现在起,又有光明和温暖了,”她用一种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缓缓流淌,好像充满压迫感的黑暗天色、坏天气以及方塔农舍里的寒冷凝滞了它奔跑的节奏。托马斯不见了,依照他一贯的作风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格蕾丝看见他朝着小教堂方向去了。她看着他越过小桥,直到拐角处成堆坍塌的石块遮住了他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恼火。挂钟的木锤敲响,两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漫长的两小时中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待在房间里。后者昏昏欲睡,前者坐在铺着霉帆布的大扶手椅上,不时起身给壁炉添柴,看看窗外,又回去坐下。格蕾丝无法忍受这么闲着,克里斯托弗却恰恰相反。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休闲,而她却没耐心浪费时间。许多次,她站起身去摆弄房间的开关。光线越来越暗。房间里,墓穴般的黑暗无情地展开了它黑绒的衣摆。
格蕾丝用想着纽约来抵抗黑暗。她幻想自己沐浴在曼哈顿的灯光之下,同时希望一切会很快好起来,美国会来解救她。她集中精神去想他们位于公园大街的双层公寓,罗列着他们外出期间给葡萄牙女佣和门卫的指示清单,仔细地重现每天在大厅碰见的那些面孔,回想最后与她的利益挂钩的那些人和事,比如索霍区So·Ho,美国纽约曼哈顿一街区,以先锋派艺术、音乐、艺术、电影和时装款式等著称。画廊的开幕仪式。然而,这些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陌生。格蕾丝又开始回想她的商务约会,详尽地把事务所的战略路线和她负责与日内瓦斗争的部分重新过了一遍。日内瓦!她能准时到达日内瓦吗?克莱蒙可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又想到可能为他们的失踪而担心的朋友。在这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时间像水一般从指间流走,混乱得不再像是她的。
六点。黑夜笼罩了乡村,托马斯还是没有回来。格蕾丝担心到了某一时刻,自己将不得不在家具间摸索着前进。这个前景使她焦虑。克里斯托弗自己感觉不再难受了。他的脚踝消肿了,肿块的青色也不见了。克里斯托弗看上去对自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似乎对身体的状况不那么担忧。格蕾丝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观察结果让她忧心忡忡。
面向壁炉金色的火光,克里斯托弗小声地说:
“如果有无线电,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有了生气,“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收音机!”
她下到饭厅。房间笼罩在半黑暗中,让人不得不小心前进。格蕾丝发现了K7组合式收音机,她一把抓过它。收音机被插头拉住了。年轻女人一把扯下电线。
他们两个都在床上围着收音机。电池快没电了,声音勉强能听清。当地的一家电台在不间断地播报,向大众提供信息,罗列出被隔绝的村庄、被阻断的公路、由于高压线杆倒塌而变得危险的区域,传达警察局和市安全部门的建议。志愿者已经出动去救助那些在没有暖气的私人养老院里寄宿的人。紧急物资已经发放。电台把捐赠的蜡烛集中起来,警卫队的摩托骑警在执行任务时把它们分发给将在黑暗中度过第二个夜晚的家庭。军队也将介入。记者号召全欧洲团结起来。意大利、爱尔兰、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救援队已经上路赶往利穆桑。发电机组的集资已经启动。数万家庭无法使用电和电话,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深入广泛的组织运动体现出一种深层次的团结,这场严峻的考验似乎足够提醒每个人必须履行身为人类的义务。
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知所谓地听着,并没发现听到的事件与他们自己经历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听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听到的灾难涉及的只是别人,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的状况之外。很快,声音变得无法辨认。没了电源,收音机没声了。寂静敲打着这对夫妇,他们意识到夜已然降临。
“他把我们抛下了,那个混蛋,”格蕾丝咕哝着。
“他会回来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中透着了然。
挂钟敲了七下。格蕾丝的担忧和愤怒到达了顶点。忽然,一楼传来声响。
“应该是他……”
“你认出他的声音了?”
“没有。”
“我想他们有好几个人。”
深沉的夜给窗户贴上了一层黑色幕布。起风了。尽管壁炉里生着火,室内也不过十度。
“我去看看,”格蕾丝说。
“小心别摔着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走廊尽头,格蕾丝发现螺旋楼梯的中心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一手扶着墙,摸索着走下楼梯。台阶在她的脚下滑过。她走得很慢,几近眩晕。到了楼下,托马斯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语调的含混不清。“他喝酒了,”她想。
酒精让格蕾丝害怕。从来都是。从很小的时侯起,格蕾丝就知道父亲酗酒。有多少次,她发现他醉了,怯懦、软弱、遁世,竟连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虚弱都做不到。那时的格蕾丝不过六七岁。但她凭借理智和一种成年人无法意识到的思维能力发觉了自己的惊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父亲由于被母亲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想法一直得不到纾解。她尊敬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上后来收养她的裘德婶婶,他便是她惟一的支撑。他堕落了。但她仍然爱他。可是作为成人,他的虚弱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格蕾丝一眼就能认出微醉的人的身影和他们那为能站直身体、好好走路、想要自由控制姿势而白费的努力。这种人在口不择言、思维混乱、两手弄翻或抓不住东西时,在他们眼中世界不再像其他人眼中的那个样子时,还可笑地想让一切都看上去正常。
在入口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托马斯。那声音在沙哑、洪亮中透着快活。
照亮石板楼梯的微光退了回去,格蕾丝重又置身于黑暗之中。
“是我!给我照个亮!”
她喊了起来。托马斯和来访者小声交谈。一股石油的气味传了过来,光线重新照亮了磨损的台阶。
“我的小可怜,这么黑,您什么也看不见!”胖女人叫道。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陌生女人,缩在一件旧大衣里,穿着橡胶靴,系着块方巾。她像格蕾丝在纽约看见的那些无业游民一样拿着一些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她全部的财产。在农妇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着活力。
托马斯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路易丝,一个邻居。”
托马斯走近了,手上拿着的电筒在格蕾丝脚前投下金色的光晕。格蕾丝机械地回答: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我和我丈夫是被迫做客这里的……”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这实在是太复杂、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从来就不能把事情简单化呢?
“您在等我?”托马斯问。
格蕾丝强压住怒火。
“当然不是!”
尽管光线昏暗,格蕾丝还是察觉了路易丝的微笑。
路易丝和托马斯来到厨房,格蕾丝跟在他们的灯光后面。摸黑做事,令一切变得困难。想到寒冷中的克里斯托弗,想到自己与路易丝相差无几的外表,想到浪费掉的时间,格蕾丝强压下怒火。很快,她就了解到路易丝在小教堂那边独自生活。她的屋顶在风暴那晚被掀翻了。家里没法住,路易丝便接受了托马斯的邀请,住到了这里。
路易丝让格蕾丝作证:
“托马斯是个好人。他不会让老路易丝在露天发抖的,绝不会的!”
狡黠地看了一眼格蕾丝,她补充说道:
“孩子们,我们要组织起来,可不能把自己饿死了。我们见过饿死的人!”
格蕾丝对托马斯的态度很不解。他那么容易就同意让这个女人主掌大局。他看上去是那么独立、那么顽固。而他竟由着她去。尽管天气寒冷,路易丝还是脱下了大衣。外套下,她穿着一套旧背心和一条花围裙。她的活力与巨大的身形和年纪正相反。她点燃另一盏汽油灯,把它放在农用桌上,收拾好水池里的盘子。她的动作非常麻利,这个女人一定一生都在完成此类无意义的工作。
她停下手说:
“托马斯,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唉!男人啊……”
她笑着推了推这个巨人。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粗鲁、夸张的动作。察觉到水龙头里没有水流出来,路易丝担忧了。
“昨天夜里开始,我就没有自来水用了,”托马斯说,“我们区水库的水泵一定不能供水了。”
“你有井吧?”
“当然。”
“那么,我的大个子,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了。就像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一样!”
托马斯消失在夜色里。路易丝在格蕾丝的眼皮底下忙碌。后者退到一边,待在灯旁。路易丝在壁橱里翻出一口黑漆漆、从来没刷过的大锅。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洗碗机。她自己拉开农用桌柜子的大抽屉,抓出一把刀,展开一张报纸,开始削土豆。有些人就是有能力用微不足道的举动驱散黑暗。这是一种天赋。路易丝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格蕾丝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她为自己的惰性而气恼,气恼自己不能战胜逆境,气恼自己无法亲近这个老妇人,气恼自己莫名的敌意。她为自己的冷淡、把一切过于灾难化、只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的行为而懊恼。格蕾丝有时也厌恶自己的自私、傲慢、对利益和权利的喜爱和计算。此刻她更是如此。她猜想,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路易丝该是多么知道保持自尊和快乐啊。
“格蕾丝,您吃饭了吗?”路易丝问,“我可以叫您格蕾丝吧?我是个老东西,不知道别的称呼。在我这个年纪,脑袋顽固得跟岩石一样,没法儿适应美国的那一套。”
“没有,”格蕾丝结结巴巴地回答,“下午我一直在楼上,待在我丈夫的床边。”
突然之间,格蕾丝想对这个陌生人倾诉昨晚起经历的一切:破碎的森林、翻进谷壑的汽车、在寒冷中的等待、被压断了腰的牝鹿、与托马斯在小教堂顶的相遇……但她的喉咙涩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从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她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被抛进了大都会荷兰油画展区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旧阴暗的图画中去了。格蕾丝想起了弗尔美荷兰风俗画家(1632—1657),亦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以及光的效果而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长久以来,他的作品以它们浓黑中透出的烛光下的微笑、传递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吸引着她。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相貌,感到被抓进了这些图画中那神秘莫测的夜里。她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吞没了她。
“可怜人!”路易丝感叹道,表达出她的同情,“托马斯跟我说阿尔贝来过了。”
刚麻利地削完了几只土豆,剥好了一大棵蒜,她又点燃了煤气,一道镶着蓝边的火光突地冒了出来。忽然,她靠近格蕾丝,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照看他,您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有一刻,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路易丝补充道:
“可以说你们碰上托马斯是天意。”
过道的门被打开了。雪花再次飞舞在夜空中。背上落满冰雪的米兰达欢快地抖动着身体。
七
“结冰了。”托马斯说。
他皮黑上衣的两肩落满了雪。他的语调属于一个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孤独男人。但格蕾丝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的孩子,瞧这风刮的!”路易丝又说,“听听,风在我们耳边刮来刮去,就好像这里还剩下什么可让它破坏的东西似的。”
托马斯一手提一只水桶,穿过厨房。水啪啪作响,滴在石板上,在蒙尘的大理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路易丝把大锅架上了煤气炉。黄油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蒜,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更显示出有个栖身之所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格蕾丝不想上楼和克里斯托弗待在一起。她的懦弱令自己吃惊,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它,又在呼呼作响的炉灶边停留了一会儿。
“把这些放到那边去!”路易丝指着水桶,对托马斯发号施令。
又对格蕾丝说:
“把这几个平底锅倒满水,我的小格蕾丝,还有炉灶上的水壶。”
这几个词把格蕾丝从迟钝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克里斯托弗有时会责怪她旁若无人地把眼前的事情撇在一边,让谈话无法进行,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这样的她,现在,被人命令回到现实中来。
“平底锅在壁橱里,”托马斯补充道。他等在置于桌上的塑料桶旁。
格蕾丝走了过来。她一直穿着托马斯的粗呢大衣,可还是冻得发抖。大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风帽翻在肩膀上,衣服的折边拖到地上,她看上去像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知道那两个人在观察她。值得庆幸的是,黑夜掩盖了她的外表,保护了她。
格蕾丝递出一个缺了口的珐琅平底大锅,托马斯微微抬起桶。水流淌着,冰冷、洁净,仿佛透明的琥珀一样静止不动。格蕾丝抬起头看向托马斯,他正牢牢地握住把手好控制水的流量。她以为他的蓝眼睛盯着透明的水流,然而它们正看着她。
“把平底锅放到炉灶上,”路易丝没有转身,“我们需要热水。”
路易丝用力地晃动黑色大锅的柄,黄油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格蕾丝闻到了烤肉片和大蒜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她已经快晕倒了。
“我们要为您丈夫准备一个托盘!”路易丝大声说道,嗓门盖过了油锅的嘈杂,“您把饭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要全熟的,谢谢!”格蕾丝明确了一下。
路易丝把肉推进盘子里,撒上一大把盐,加上大蒜烤土豆当作配菜。托马斯的刀深陷进灰色的圆面包里,切下厚得跟木板似的两片。汽油灯金色的光晕在厨房的格子玻璃和挂在墙上的铜盆底部留下倒影,把处在深沉阴暗中的面孔映成赭色。
“明天我给你们做牛肝菌烩肉块,”路易丝一脸馋相地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吃过,我的孩子。”
她从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格蕾丝猜不出那是什么。一股霉味和旧草垫的混合臭气扑鼻而来,路易丝把奶酪放在灯旁。
“这个可好吃了,您就瞧好吧。”
格蕾丝的喉咙紧了紧,没有反驳。今晚,她再没有力气坚持、抵抗,没有力气表明立场,没有力气要求用紫外线超高温消毒,用X光杀菌……她放弃了一切出于卫生的考虑。晚饭准备就绪,路易丝像首席大厨一样巡视一番。尽管格蕾丝反对说克里斯托弗几乎不饮酒,两个大玻璃杯里还是盛满了黑得像血的葡萄酒。
“帮我照着亮,”托马斯走到托盘边。
年轻女人看着这个今天好多次让她恨透了的男人,尽管他的行动依旧略带迟疑,但她不再确定他是否喝了酒。行动被黑夜掩盖,人们的身躯混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他们好像在同一个墨水瓶里斗争。托马斯递过来一个烛台,格蕾丝用手抓住。
“您在前面走,”他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他叫她的名字。
“晚安,夫人,”她临离开厨房时冒出一句。
“晚安,亲爱的!”老路易丝没有转身,她正试图把一根柴从炉灶中间的孔塞进去。但那根柴太粗了,被粗暴对待的生铁炉口发出一阵摩擦声。最后她硬是用铁钩子把柴塞了进去。
托马斯举着托盘。过道一片漆黑。寒冷、一阵墓穴般的寒冷从门口钻进来,沿着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冻伤的创口湿乎乎地黏着皮肤,好像一层污垢。从今早起,格蕾丝就梦想能洗一个热水澡。
“我跟着您,”托马斯说。
她爬着楼梯。拿着烛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蜡烛离脸太近,眼睛都被映花了。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男人,竭力分辨这团移动的黑影以及它的步伐。她连他的脚落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终于到了平台。一连串的房门中,有一扇镶着金色的细边,格蕾丝推开了它。
“我们可没把你给忘了!”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怪异。
克里斯托弗抬抬手算是回答。房间最里面贴着地面的壁炉中,木炭的火正旺。
他打开衣橱。
“鸭绒被在这儿,”托马斯把托盘放到圆桌上,指给他们看。
“今晚天气会很糟糕,”他又补充道。
在大脑把他的话确切地翻译过来之前,格蕾丝就已经明白托马斯想说什么了。他的话令她心里涌动着对所有忍受这个冬夜的生命的同情,包括那些动物在内。随即,她又为没有回厨房和老路易丝以及这个微醺的男人待在一起而后悔。那里,炉灶呼呼作响。
门重新关上。托盘还冒着热气,但它的温暖也很快就会被房间里强大的寒冷所吞噬。克里斯托弗勉强对格蕾丝笑了笑。阿尔贝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痛苦。远离脚踝的地方,疼痛依旧。
格蕾丝睡不着。羽绒从鸭绒被红色的丝绸被罩中漏了出来。年轻女人想起自己对羽毛过敏,但她实在太冷了,冷到忘了打喷嚏。她累极了,然而身体却拒绝入睡。她和衣躺着,风帽耷在脑门上,手抄在口袋里,等待时间在远处挂钟的敲打声中逝去。外套散发出男人特有的麝香与烟草的气味,这是托马斯的味道。她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被紧搂着、温暖着。克里斯托弗与她正相反,因为受了伤,他陷入了一种看似休息的恍惚。他的身体发着高热。格蕾丝揣度他可能会出什么事。她可不是好糊弄的。阿尔贝不可能治愈骨折。虽然疼痛可能由于克里斯托弗的心理作用被缓解了,但伤痛依旧存在于撕裂的肌肉和折断的骨骼中。
打破沉寂的是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我们留在这里干吗?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冰冷的、说不定还闹鬼的大房子里吗?”
她盯着床尾的窗户,没有马上作答。透过那黑色的长方形可以猜出,外面下雪了。
“我不知道,克里。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绝对。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怎么离开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不可能永远被困在这里!这是在法国。你也听了收音机。那边,他们好像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说了那边,但并不确定那边是指哪里。这个那边在被摧毁的森林之外,在断木海洋的彼岸。
“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克里斯托弗又说,“每次跟法国人在一起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我们美国人在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帮他们摆脱麻烦。”
长时间的沉默。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格蕾丝很担心。
“我感觉,那个阿尔贝把它给砍了。当然,我知道它一直肿着,但却感觉不到它还连在我的腿上。奇怪吧?”
格蕾丝没吭声。当晚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因为谈什么都无济于事。
深夜,格蕾丝听见厨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一串响声。接着断断续续传来路易丝沙哑的嗓音,她好像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一种真正的亲密之外。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更像在掩饰什么。最后,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又关,之后便再无响动。挂钟敲了一点。外面风停了。在这样的寂静与寒冷之中,格蕾丝等待着。这个方塔农舍像一个墓穴。死亡也不过如此吧,她想。寒冷渐渐渗进她的体内,令每一根神经绷紧,时间被拉长了,让所有的参照都消失。她这么想着。是啊,冬夜,在利穆桑高原这个迷失的角落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无线电,路上没有车,甚至连路都没有,没有填满她空虚内心的嘈杂,这一定就是死亡。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虚无。当然,在她父亲每况愈下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生病,想过逃离他的方法。
格蕾丝留意着壁炉,为火可能会熄灭的想法而担忧。将近两点的时候,她起身添了一根柴,在黑暗中寻找风箱,好让火炭重新燃烧起来。摸索中,她碰倒了靠墙放置的火钳。火钳撞在壁炉槛上,在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响声。无论如何格蕾丝都不想在黎明时就被更凛冽的寒气包围。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自问,“事情开始变糟的呢?”这一次,她想到的不是风暴,不是事故。她想到的是和克里斯托弗之间被时间冲淡的爱情。这就好像寒冷驱散被褥下她身上燃烧的温暖。暗地里,比起长时间的疏离、吸引力的渐渐萎缩,她宁愿选择一种突然的疏远,一种对他们的柔情猛烈的一击。前者与她的行事风格相差太远。她甚至随时准备被背叛,而不是潜逃。但是最终,他们这样没有激情的生活,是否就是一种背叛呢?
她想起克里斯托弗向她迈出的最初几步,想到这么耀眼、这么有名望的男人,竟然会对一名小小的女学生感兴趣,当时的她有多么惊奇。这是不是因为她确实超过了他所认识的其他所有女人呢?长时间以来,为了确保这一点,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名对案子铁面无私、聪慧敏锐、举止出人意表的成功律师是靠逼迫练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一样。她当时的朋友也不像现在的朋友。是克里斯托弗塑造了我,她想。现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困扰。
夜间,格蕾丝三次起身为壁炉添柴。她摸索着前进,迟疑着,困倦和失去主见的感觉敲打着她。我像个照看孩子的家庭主妇,多次起夜哄孩子或为孩子盖被,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睡意?地俯身相向的并不是摇篮,而是即将熄灭的火炭。格蕾丝每次都会躺回到她那发着高烧,但睡得很安稳的丈夫身边。她把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停下来观察他由于疼痛和忧虑而凹陷的脸。她透过他憔悴的面孔寻找他平日生活在她眼皮底下时隐藏起来的一些东西。将近五点的时候,她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早晨醒来,她已经把梦遗忘了。
她是被冻醒的。尽管戴着风帽,她的太阳穴依然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疼。她旋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瞬间,一切在她眼前重现。不是按照白日里发生的顺序,而是按照她脑子里对突发事件重要性的划分。奇怪的是,关于事故的记忆消失了。格蕾丝转向克里斯托弗。她丈夫正看着她。
“你还好吧?”
他们两人之间,她只找到这几个词。他看出来了。
“还是有点烧,但不像原来那样难受了。”
克里斯托弗的话总是一语双关,话里隐藏着别的意思。刚开始,这让她敬畏。她曾经很欣赏这种有话不直说,背后藏着陷阱的说话方式。克里斯托弗是格蕾丝认识的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在商务律师的领域里,一切都再简单不过。男人和女人着手问题的方法是如此相似,处理问题时又照章办事。一旦到了可能回答“谁受益?多少?”的问题的时候,所有理不清的资料都会以最诡计多端的方式组合起来,成为绝对拿得出手的文本。但克里斯托弗是一名大学教授。这把格蕾丝难倒了。这是种虚荣的职业,视金钱如粪土,把全部才华都挥洒在研究罗马法条在城市的出现或其他更加无用的问题上。在格蕾丝念书的时候曾经避免让自己成为这种人。但克里斯托弗却正是那些允许自己浪费时间的人中的一员。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家原籍东岸,极其富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电脑公司的总裁,一个管理商务银行。他呢,他是妈妈的宠儿,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包括把生命浪费在思考抽象的问题上。他是一个从来不用担心失败的继承人。在这一点上,他们知道彼此是不一样的。
格蕾丝起床了。穿着衣服睡觉让她变得畏寒,站起来的时候她颤抖着。趿拉着皱巴巴的拖鞋,她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子里的脸令人害怕,眼眶发黑,脸颊浮肿,脸色苍白。变得还真快,她想,别人还以为我是个贫民或是个吸毒者呢。她神经质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推下了风帽。她想洗个热水澡,实在不行,淋浴也可以。必须得找到机会。格蕾丝十分烦躁,肮脏让她萎靡不振。镜子的一角映出了克里斯托弗的影象,他正观察着她。
昨夜下雪了。过道前倒掉的椴树上落了一层霜。庭院里铺砌的方砖路面上,脚印清晰可见,它们通往小桥的方向。天空是深灰色的,曼哈顿的天空有时也是这个颜色,那是在冬季清晨哈德森港口结冰的时候。远处,电锯嘶吼着,撕碎了这个冰雪覆盖的乡间的宁静。这尖锐的声音,在其他情况下难以忍受,现在却像希望的信号一样回荡着。
“我去楼下厨房看看有没有早饭,”格蕾丝说。
“请你把桶拿近些,”克里斯托弗要求道。
她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懂。
“对,是桶。这样免得我去……走廊尽头。”
格蕾丝照办了。她恨自己愚蠢的厌恶心态。
厨房的门关着。格蕾丝考虑是否应当敲门。想到路易丝和托马斯都不是会故作严肃的人,她便直接进去了。
“早上好!”路易丝欢呼道。她手上的平底锅里,牛奶冒着热气。
生铁铸的炉灶像蒸汽锅炉一样发出轰轰声。这里,温暖与笼罩别处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这所大房子里的所有生机都集中在这里。
“早上好,路易丝,”格蕾丝说,“您起得真早。”
她机械地说着,努力使自己对这个老妇人更亲切些。路易丝看起来比昨天年轻。大约六十五岁的样子,看重年纪的格蕾丝在心里揣度着。路易丝微笑着。她在一层又一层的羊毛坎肩下穿着一件花长衫,颜色相当暗,几乎成了黑色。像五十年代的外祖母一样,她灰色的头发打着小卷,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
“不是太冷吧?”路易丝端着平底锅凑过来问。
“我现在可以穿着帆布鞋穿越南极洲和百慕大了!”
“可怜的孩子!”路易丝放声大笑。
路易丝把一个豁了口的大碗推到格蕾丝面前。
“您靠着炉灶坐,”她的语气像是一位为孙女准备点心的幸福祖母。
格蕾丝坐下了。经过那样难熬的黑夜,她无法拒绝。她生托马斯的气,同时又希望能找到词激发他,让他更加主动。采取主动,而不是听天由命地待着,这正是那个男人所欠缺的。托马斯看上去完全没有竞争意识,这是他的症结所在。格蕾丝想起那些批判第三世界工人懒惰的陈词滥调。这家伙要是到美国当个玻璃清洗工或是加油站的加油员,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比萨店的服务员他就更干不来了。
格蕾丝面前的缺口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个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人们要带上手套和口罩才能搬动它。它应该属于那些当年由于缺少足够的空间而没能被装上五月花号1620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船名。的东西。格蕾丝从来没有把这么旧、这么恶心的东西放到过唇边。正当她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碗看的时候,路易丝倒上了咖啡。雾气升腾到格蕾丝脸上。年轻女人闭上眼睛,躲避着,难以接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物质匮乏、野蛮粗俗的世界里。在这里,一切都回到了古代。
“我为您准备了面包片,”路易丝说着推上一个盘子,“拿着!我想像您一样的女人应该会喜欢蜂蜜。”
她把一个罐子推向格蕾丝,罐子里浸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镀锡的勺子。格蕾丝迟疑地看着蜂蜜。她没胃口,只想晕过去。
“这个很好吃,您知道。这是托马斯的……”
格蕾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路易丝在洗碗槽前劳作,在炉灶边忙碌,在壁橱里翻找。她的动作伴随着盘子倒塌、酒瓶底磕在桌上或洗碗槽的陶瓷上的声音。这种做事方式,麻利又粗暴。时不时地,她默默看向格蕾丝,年轻女人知道她是在确定自己是否安好,想把自己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她还知道她已经制订出要让自己多吃点的计划,因为她觉得自己太瘦弱了。的确如此,这一年以来,格蕾丝清瘦了不少。她已经瘦得开始令人担忧了。夫妻之间的貌合神离让她衰弱,让她难以忍受。
“您觉得这蜂蜜怎么样?”
格蕾丝点点头。
“棒极了。在美国,我和克里斯托弗都是买蒙大拿的特产蜂蜜。但这种蜂蜜的味道也很独特。”
她在撒谎。她猜路易丝明白。但这并不重要。今天早晨,在这里,言语的真实意义退居次位。重要的是其他。路易丝的眼里闪烁着满意的光芒。
“您喜欢蘑菇吗?”
“当然,”格蕾丝脸埋在碗里含混地说。
“我从冰柜里取出了冷冻牛肝,准备把它和大蒜一起烤。您一会儿就能看到。”
格蕾丝的大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她被路易丝的好脾气征服了。等回到纽约,她得去她的朋友霍华德·津恩医生的诊所里做个全面检查。然后,慢慢地,冰柜这个词浮出了水面。她放下碗。
“冰柜?”
路易丝点点头。她正在一只平底锅边给蔬菜削皮。锅里的水在炉灶上轻颤。
“那个冰柜,它是用电的吗?”
路易丝戏谑地盯着她。
“那里面的存货够我们吃上五天。这五天内我们饿不死,我的小格蕾丝。绝对饿不死,我向您保证!”
最终,格蕾丝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饭。她在路易丝满意的目光下两次给黑面包片抹上黄油。她又坐了几分钟,炉灶的热度温暖着她。昨夜实在是太冷了,冻得她恨不得把手伸向地狱之火来取暖。
她给克里斯托弗端去一杯咖啡,然后又回到厨房。路易丝还在削皮,很省水地洗洗涮涮,擦拭,切块,切片,把面团摊在一块沾着面粉的抹布上。路易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工作着。她的家被毁了。路易丝心里想着,但没有表露出来。
“我想梳洗一下,”格蕾丝冒险一试,这个新的试探让她害怕。
路易丝抬眼看了看她,点点头。
“托马斯告诉您盥洗室在哪儿了吗?”
格蕾丝原本希望路易丝使用浴室这个词。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中世纪的农舍里至少还存在一个有水的角落。
“没有……”
“哎!这个托马斯!”
她一提到他名字,眼里就含着笑意。但这决不是亲昵。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但并不妨碍真正的温情。路易丝数着……
“走廊右边第三个门。在你们房间对面。”
“他不在那里吧?”
“他?谁?”
“托马斯……”
“不在。”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间或夹杂着远处电锯的轰鸣。路易丝微笑着凝视格蕾丝。年轻女人没有避开。这顿早饭对她大有好处。她恢复了元气。今天她一定能成功地摆脱困境。今晚,将由医生来照看克里斯托弗,她对此有十分的把握。他们的国际援助金卡将会租用必需的交通工具带他们离开这里,送他们去一个大医疗中心。克里斯托弗将睡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这是肯定的。托马斯、路易丝、头上套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充满异国情调的遥远回忆,成为被战胜了的历险,可以在都市的晚宴上轻松愉快地讲给朋友们听。
“桶在那边,”路易丝很自然地说。
“桶?”
“这房子断水了。您知道井在哪里吧?”
“不知道,”格蕾丝含糊地说。
“在那儿。”
她伸出握着小刀的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
“一口老井。”
格蕾丝点点头,抓起两只塑料桶离开了厨房。她穿着旧衣服,胳膊上挎着一红一蓝两只水桶,从背后看,像极了在集体农庄干活的苏联妇女。过道里,寒冷又一次攫住了她。但当她准备穿上昨天留在楼梯口的男靴时,却发现一双合脚的暗绿色靴子,靴筒里还套着一双羊毛袜。她迟疑着。路易丝在厨房里大声喊道:
“这双靴子是今早托马斯为您找出来的!”
在井前,格蕾丝泄气了。她靠近青蕨环绕、破败的井沿。井口像朝天炮一样具有威胁。一想到要用从这样的深洞里打上来的水,她就想呕吐。一只铁皮桶栓在生锈的链条末段的弹簧钩上。格蕾丝在她的记忆中搜寻出电影里的工兵在大岩石的横挡里汲水的画面。硬木滚轴转动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记闷响。等待,然后开始把桶吊上来。她觉得这很滑稽。下面就是如何不放开手柄,抓住桶并把它提到井沿上了。在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格蕾丝终于成功了。寒冷中,白昼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冰冻穿透了衣服。提着沉重的桶,桶把勒着冻得通红的手。她不得不停在路上歇了好几回。格蕾丝咬紧牙关。远处,电锯声停了。
格蕾丝等着水在炉灶上咝咝作响。路易丝帮她把冒着热气的沉重的大脸盆从一楼端上去。进了盥洗室,她吃了一惊。这里比她预想的要考究。房间用浅黄色木板贴壁。正中,一只装着铜制水龙头和狮爪支脚的浴缸面向窗户。房间的整体让人联想到英式浴室,这里现代化的构思与其他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流线型的白色洗脸池在装着中梃的窗户旁边闪闪发亮。格蕾丝怀疑墙上贴着的意大利瓷砖反映出的是托马斯的品位。
格蕾丝把盛着温水的脸盆放在一张改造过的桌子上。脸盆前是一面大镜子,上方装着卤素灯。一切都很完美。然而门后挂着的温度计显示六度。她越来越不敢想把衣服脱光了。
“格蕾丝!”
格蕾丝猛地把浴巾摁进水里。长方形的毛巾沉到有着大理石花纹的盆底。她飞快地用毛巾在自己依旧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便套上衬衫,匆忙地回房间去了。
“啊!你终于来了,”克里斯托弗咕哝道。
一眼看去,格蕾丝就发现丈夫的情况不妙。他的脸由于痛苦而绷得紧紧的。
“我不明白,”克里斯托弗说,“疼痛在几分钟内复发了。哪怕是床单碰到脚踝也会让我会疼得叫起来。”
格蕾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把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必须得做点什么,格蕾丝。照这么下去,我支撑不了多久。”
她点点头,思维飞速转动。托马斯再次不见踪影。这个逃兵,从来不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找到他,要求他采取行动,如果他继续整修教堂的屋顶或是跟他的狗一起在外面晃,就质问他为什么不救助处于危难中的人。
“我去叫路易丝到你的床头来。然后去找托马斯。”
克里斯托弗闭上眼睛。
“快一点,求你。”
几分钟后,路易丝来了。她坐在床边,像一位照看生病的孩子的祖母一样。她准备了汤剂,克里斯托弗小口喝了下去。格蕾丝奔跑在通往小教堂的路上。路易丝已经把去尤安诺家农场的路告诉了她,托马斯就在那里。看到小教堂,格蕾丝想起了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她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爬上房顶。大帆布还在原地,上面覆盖了一层洁白的粉末,透出帆布的蓝色。梯子还在那儿。
道路向教堂前的广场延伸,深入倒塌的巨大石块之间。山脊下,一片荒原伸展开去,从泥岩沼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都是森林。在那里,风暴留下了它毁灭一切的踪迹。格蕾丝前进十几分钟后,小路才沿着丘陵侧面上升。天很冷,寒风像刀一样割着胸口。她跑着,脚上套着橡胶靴,身上裹着锁子甲似的粗呢大衣,忍受着焦虑的折磨。她气喘吁吁,全然没有了中央公园里的慢跑者的优雅。
第一座房屋出现了,相当凌乱。这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小农舍,朝南的一面由打磨过的花岗岩砌成。如果它的屋顶没有被掀到地上摔个粉碎的话,这座小房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座迷人的乡间小屋。格蕾丝猜想这就是路易丝的家。几百米后的地方立着一座大房子,也被损毁了。格蕾丝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她向前走去。在顶棚倒塌的牲畜棚前,格蕾丝发现了托马斯,他正为一名俯在拖拉机上的男人指挥驾驶,拖拉机后拖着一头奶牛的尸体。庭院里还躺着十几头牲畜。
格蕾丝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个女人从农舍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她走向托马斯并拥抱了他。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跳着挂住巨人的脖子,被巨人抱在臂弯里。格蕾丝一时回不过神来。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烟,她高兴极了。内燃机的轰隆声给了她新的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生活在继续。
米兰达欢叫着向她跑来。格蕾丝没有后退,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逃走。那一次她被大狗吓坏了。但这已经是昨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躲开不让狗舔着手。大猎狗开心地叫着。托马斯转过身来。他丢下手头清理死亡牲畜的工作,向她走来。
八
“怎么了?”托马斯问。
“是克里斯托弗!他的伤势突然恶化了。”
“突然?”
格蕾丝点点头。
托马斯好像不明白,他没说话。高高坐在拖拉机上的男人跳下驾驶座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格蕾丝用眼神询问托马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我的邻居、朋友。我在帮他们。”
趁着他们离得远,还听不见的时候,他补充说:
“他们昨晚损失惨重。”
罗伯特·尤安诺走到格蕾丝身边,伸出手。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棕色头发,脸色暗淡,很精干。
“托马斯跟我们说过您来了,”罗伯特说,“您可真走运。”
格蕾丝没有反驳。她找回了和陌生人交谈的快乐。
“早上好,”她对罗伯特的妻子说。他妻子站在他身后两步远处,夹在孩子中间。
“我叫爱娃。”年轻主妇说。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
爱娃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在美国大农场的年轻女人。她带着羊毛软帽,穿着双层夹克衫,牛仔裤塞在橡胶靴里,坚定而温柔的面孔显现出她的朴素勇敢。短短的鼻梁上架着的圆形眼镜更为这个年轻女人平添了持重的魅力。看得出来,这对夫妻的感情很融洽。
“这是爱米丽和米歇尔。”爱娃把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早上好,孩子们。”格蕾丝挤出一个微笑。
格蕾丝指着农舍的庭院。
“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你们家。能不能从那儿把我丈夫救出去?”
回答她的是罗伯特。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条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地方被阻断了。需要两三天时间的清理才可以通汽车。”
“那电话呢?”
“都不能用了。”爱娃答道。
他们沉默了。格蕾丝渐渐地觉察出罗伯特和爱娃试图压抑的悲伤。这对夫妇在森林中经营劳作。飓风很可能毁掉了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甚至有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放弃这种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托马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楚。
“忘了把他从那儿弄出去的主意吧,”罗伯特补充说,“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格蕾丝没有回答,向着方塔农舍走去。托马斯走在她身边。罗伯特跟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呼吸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天很冷,但雪停了。沿路的石头矮墙湮没在饱受霜冻煎熬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之中。灰色的雾霭弥漫在山谷间,使得道路更加难以辨认。托马斯忽然停下来。他抓住格蕾丝的胳膊。
“那边……”
小溪彼岸,在三百米开外的赭色边界处,格蕾丝发现了一个红棕色的身影。是一只牝鹿,它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倾倒的树后。
三人重新默默上路。不久,海一样的天空下,小教堂钟楼的墙壁从乱石堆里突显出来。格蕾丝很熟悉这幅景象,她放心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农舍。格蕾丝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房门。
路易丝在房间里面,冲壁炉弯着腰,用火钩拨拉着燃烧的碎片。克里斯托弗转头看着格蕾丝,脸上清楚地写着痛苦。
“怎么样?”他问。
格蕾丝握住他滚烫的双手。正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托马斯出现在门口。
“我穿过森林,把救援人员带到这里来。”他说,“给我十分钟准备。”
“小心点!”路易丝扶着壁炉的横木直起身来,“要特别小心。再没有比断裂的树木更危险的东西了。”
“谢谢。”格蕾丝对托马斯说。
格蕾丝离开克里斯托弗的床,到厨房去看看托马斯。进门时,她看见他把一瓶酒送到唇边。格蕾丝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有罪,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态度恶劣强硬而感到有罪。显然托马斯不是那种会被强权吓住的人。但是长久以来,格蕾丝就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我行我素的人对话。现在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
她走近他。路易丝的擀面杖放在一块沾满面粉的格子抹布上。旁边,切得很薄的苹果片紧挨着一碟黄油。小铁锅里煨着红酒炖野味。灶台的炉膛前,米兰达两眼半睁半闭,在炖肉的香气中打着瞌睡。托马斯看见年轻女人向自己走来,放下了酒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谢谢你的靴子……”
格蕾丝从托马斯的脸上读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
“总之,当心点。”她又说。
他笑了,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掉。格蕾丝注视着他毛发拉碴的脖颈和长满胡须的脸。她猜想胡子下面的面孔也许并不粗鲁。这张脸曾经吓着了她,却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我昨天下午就该这么做了。是我的错。”
他的脸转向微亮的窗户,平静地说。
“不!昨天克里斯托弗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一刻钟后,托马斯从工具室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在门前等着他的格蕾丝能感到他很紧张。她回忆起昨天上午,他告诉她能够平安地到达树林边界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们正要告别,却见罗伯特步履沉重地越过了小桥。
“我刚才让他顺道去看看阿尔贝。”托马斯略显惊讶。
“阿尔贝!”罗伯特大喊。
农场主伸手指向幽灵村。
“我刚才在菜园里发现了他。断气了!”
他停下来顺顺气。
“他想锯断一棵倒在墙上的苹果树,但他不知道树的压力有多危险。”
“过去看看!”托马斯立即作出反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走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格蕾丝心想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她本该留在克里斯托弗床边,而不是跟着托马斯和罗伯特。现在,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会很丢脸,何况她也不想反悔。总之,阿尔贝的死与她无关。对她来说,丈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息息相关的自己。格蕾丝没有为别人操心的习惯,除非这个人和她的利益发生关系。这并不是因为她冷漠。恰恰相反,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学遭遇到的不幸对自己的触动有多么大。但现在,她变得铁石心肠,学会在冷漠中取胜。她变得玩世不恭。在她为之辩护的诉讼中,她经常要面对那些曾经因她而破产的男男女女。他们并不比她的委托人卑鄙,有时甚至更正直。但她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迎接他们的目光。她是花了许多年才做到这一点的。她不希望人们认为她心肠软。所以对于阿尔贝,她应该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当听说那个在极其荒诞的情况下碰到的老疯子已经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感情应该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应该一点也不痛苦才对。他不是已经很老了吗?而且又疯得厉害?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她只是想靠接近死人来更好地体验活着的感觉吧。
罗伯特和托马斯走得很快,格蕾丝艰难地跟在后面。这个曾经透过租来的汽车后窗看到的乡村,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封闭,面积和美国版图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这个乡村似乎变辽阔了。甚至连枝桠堆积的橡树小路也延长了。她终于看到了小路出口和幽灵村口那刻着图案的十字架。越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昨天她求助的时候也有过。在这里,一切变得可疑。墙面参差不齐,上面的装饰也浮动着暧昧。薄雾吞噬了万物的外形轮廓。甚至连用粗糙的花岗岩凿成的、如此可触可感、实际具体的十字架,此时看去都像是幻象。
格蕾丝回过头。是米兰达。大猎狗认出了他们的脚印,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大狗跑到年轻女人的腿边蹭来蹭去。她用手捋了捋它粗糙潮湿的毛。
“四处都得看看。”罗伯特低声说。
格蕾丝跟着他们沿阿尔贝家的山墙走了一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菜园,看上去以前应该不错,但现在已经全毁了。起初,格蕾丝只看见一棵黑色的大树倒在墙上,堵住了大门。接着,她分辨出那红点是一把电锯。罗伯特和托马斯跨过锯下的树枝,格蕾丝留在后面。她停在那里,她不想看这两个跪着的男人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们弯着腰,好像正在杀了人的苹果树下祈祷,这样的场景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被巨大的恐惧吓住了。她不再好奇、不再冒失、不再……她慌了。
十米远处,罗伯特和托马斯看着她小声地交谈。格蕾丝挣扎着。她很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忘掉事故发生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抵抗着自己内心的疑虑。风暴发生后,她身上有某种东西错乱了。她不再坚定,而她曾经真诚地依赖着这种坚定,从不怀疑。现在,原本简单明晰的想法、观念散乱开了。格蕾丝紧抱一个想法不放,那就是很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那两个男人向她走来,神情严峻。他们耷拉着肩膀,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从未有过的悲伤。不管怎么说,格蕾丝还是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阿尔贝的人。
“我们要把他抬到房间里去,”托马斯说,“我们需要一条被子来抬他。”
格蕾丝明白,不能让托马斯重回他的逻辑:去盖小教堂的屋顶,而不去救助遇上事故的游客。一想到托马斯可能又会拖延时间,她就生气。
“我们不能碰尸体!等救援人员到了,他们会按惯例进行处理。应该由专业人员……”
“我们不能把阿尔贝扔在菜园里不管。”
这个男人让她为难。她坚持道:
“你们没权利碰这具尸体。应该由警方来处理。”
“格蕾丝,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们这不是在美国。”
僵持的谈话让罗伯特为难,于是他回到事故地点。格蕾丝用眼角看着他。他握着托马斯的斧子,清理着挡住门口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到这一点,我禁止您叫我格蕾丝。我可不想继续和您保持这种被迫接受的、艰难的、充满争端的以及令人失望的关系。”
她停在“失望”这个词上,为脱口说出这个恰当的词而感到快意。
“我们自己会照顾阿尔贝的,登姆普西太太。所有死者都值得活着的人向他的遗体致敬。”
“您这是在为推诿责任寻找借口!”
“他的死亡不是借口。”
看他不会让步,她改变了策略。她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的工作。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让这个家伙去为她寻求救援。
“镇静,”她喃喃地说,“镇静一点。我建议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协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托马斯转身看向罗伯特,后者正像个行家似的慢慢清除苹果树的枝桠。现在,格蕾丝可以看见躺在草地上的躯体了。
“我和罗伯特,我们照管这一切。您告诉我们您想把尸体怎么样,我们照做。在这段时间内,您出发去寻求救援……”
尸体这个词伤了托马斯。罗伯特再次向他们走来。
“成交。”托马斯说。
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怎样找回这对美国夫妇。当托马斯朝森林方向走去的时候,格蕾丝对他说:
“我相信您会将我丈夫的情况讲清楚。他受了很重的伤。”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格蕾丝恼火。果然,和这个家伙进行任何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她想。这家伙自有他的一套思考事情的逻辑。那大概是古老的、乡村的、说不定还是“万物有灵”的逻辑。又说不定是共产主义,谁知道呢?格蕾丝坚持道: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作为外国人的权利应该受到尊重。要求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来。”
“我尽量。”
“光尽量是不够的!”
“现实一点吧!看看您四周!难道您真以为,在这座高原上,只要打个响指,医生就会突然出现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都还远得很,登姆普西太太。”
“当一个人想要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
格蕾丝看见托马斯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有一瞬她以为他会打她。男人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您不是惟一有麻烦的人,”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还有几百、几千人和您一样。”
“我不喜欢您为了逃避责任而把所有人混为一谈!”
“而我不喜欢您的傲慢和您的铁石心肠。”
托马斯转身走了,留她呆立当场。罗伯特感到很尴尬,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很快,他们看见托马斯高大的身影从那边的村口消失了。肩上的铁斧在他的颈边闪闪发亮。
格蕾丝和罗伯特回到阿尔贝的屋子里。一楼是个通间,又脏又乱,让格蕾丝想起了废弃的空房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花毯子,毯子上还睡着几只猫。罗伯特把毯子铺在菜园结冰的草地上,把阿尔贝放到上面。看着胸口上有一道创伤的残破的尸体,格蕾丝竭力忍耐。她不知道那道伤口是树枝还是锯齿弄出来的。他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让人联想到交通事故,这让尸体更为诡异。
“这里是草地,我们可以拖着他走。”罗伯特建议道,“然后,我们一人抬一头。”
“好的。”格蕾丝回答。
“您的手这么着,把布缠在手腕上。”
格蕾丝不用找抬不动尸体的理由。阿尔贝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轻。
在通间深处的床上,阿尔贝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罗伯特把他的手交叉摆在胸前,脱了他的靴子,又替他穿上,因为阿尔贝没穿袜子。他们在小房子里找到的惟一一条床单,盖在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上。这具肮脏、畸形、残缺的躯体变得令人印象深刻。发现他不修边幅到如此地步,格蕾丝感到恶心。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老人,也有可能是她在刻意避免。她所认识的老人都是无懈可击的,洁白的牙齿、紧绷的皮肤、高傲的派头,像处在辉煌的青年时代一样傲慢。他们都有一种希望在明显的衰老迹象出现之前就死去的高尚品位。
“我去叫爱娃为他梳洗,”罗伯特站在床前小声说,“我把头盔给他留下。下巴上的帽带会防止扣子散开。”
格蕾丝的头脑嗡嗡作响,脸上呈现出近似阿尔贝脸色的苍白。她很冷,只有靠着床的支架才能支撑住自己。她用战栗的声音问到:
“罗伯特,您相信吗,您?……”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回答。
罗伯特陪格蕾丝回到方塔农舍。在和路易丝打过招呼之后,他就回去找爱娃了。格蕾丝了解到,因为没有电,挤奶成为一件很累人的工作。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小桥,路易丝说:
“他们很勇敢,那两个人。”
这个评价提醒了格蕾丝。在美国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勇气,在那儿求生说不定比在这里勉强维生还要困难。格蕾丝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必须去看看克里斯托弗。让一切都结束吧。寒冷渗进了心里。尽管穿着托马斯的大衣,她也再没办法暖和过来。靴子里,她的脚冰冷冰冷。荒芜的地区、断裂的树干、倒俯的电线杆、粗野的乡村,这一切让她失望透顶。甚至连给人温暖之感的小溪的潺潺之声也是冰冷的。她想念纽约,想念霓虹闪烁、道路拥堵的纽约。她想融进在交通干道上互相推搡的人群。这里的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乡村用黑暗、严寒、孤独和空洞的寂静代替了光明、温暖、杂居和嘈杂。
克里斯托弗醒着。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仍然十分难受,他的腿肿着。但是一想到救援很快就能到来,痛苦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格蕾丝坐在他身边。一整个上午,路易丝都在照看壁炉里的火。她又抱上来一大捧柴火。墙上的温度计指示着六度。
格蕾丝决定绝口不提阿尔贝的死。她不喜欢对克里斯托弗撒谎。她除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上,出于让生活简单点的想法撒过小谎外,从未骗过他。克里斯托弗并没询问她刚才的行踪。他们经历了不一样的时间。她想起罗伯特拖着被倒塌的牲畜棚砸死的奶牛的惊人画面。她谈到了爱娃,谈到了两个孩子,谈到了路易丝。克里斯托弗安静地听着格蕾丝的讲述。
挂钟敲了十一点。厨房里传来声响,加重了人们被包围在这座冻硬了的大房子里的感觉。格蕾丝不时地站起身给火添柴。她用从路易丝那儿看来的粗鲁动作拨拉着燃烧的碎屑。但她动作中的怒火要远胜于学来的本事。她想离开这间屋子,坐在楼下的炉灶边,让自己暖和过来。过道传来的红酒洋葱烧野味的香气折磨着她。她饿了,饿得甚至可以吃下昨晚被扔进火里的发了霉的奶酪。而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直到扔了它以后才消失。
“想想看我们会被送到哪里……”
站在窗前,格蕾丝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说道。她想到了日内瓦。只要能准时出席商谈,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自从开始工作以后,她就认为再没有比留下一张空椅子更可耻的事情了。这是她一直坚持的基本原则。她的生活理念就建立在这些简单的原则之上。
“路易丝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你说呢?”克里斯托弗说。
“是的。”
“我们交谈过。她相当看重那个托马斯。”
格蕾丝抿住嘴唇。克里斯托弗为什么要把谈话引到房子的主人身上呢?格蕾丝不喜欢丈夫解读她的感觉。她知道托马斯身上存在某种克里斯托弗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如同她身上也存在一样。
“你能设想留在这里的生活吗?”他突然问道。
格蕾丝惊跳起来。
“什么,在这里生活?”
“我想说的是定居。永远。或是,长时间……”
她吃惊地看着他。
“当然不能!”
克里斯托弗依旧不动声色。她知道,面具下的他,笑了。疼痛并没有夺走他对游戏的喜好。
“我倒觉得这地方有种真实感,”他继续说,“甚至人也是。一种忧郁的真实。”
“真实?你,我所认识的最优雅、最博学的男人,居然变得对真实敏感起来了?”
“我也是一个会忧郁的人。这是人类意识的高级形态。”
她走到床尾,俯视着他。
“我们都是真实的,克里。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们的根在这里,格蕾丝,在这古老的大陆上。你难道感受不到我们的文化是如何在这墙壁和景色里形成的吗?”
她摇头。克里斯托弗荒谬的建议让她忘记了把她冻僵的寒冷。
“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克里。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一场事故。对我来说,地球的这个角落比火星上的土地还要陌生。”
“至少,在这里,我们不用忍受以前生活中的烦恼。”克里斯托弗反驳道。
格蕾丝明白了。
“可是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们始终都要为自己造成的幻灭付出代价。”她泫然欲泣地回答。
他们处在深渊的边缘。她本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唤醒他们不和的幽灵。但最终,这幽灵还是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休战。长久以来,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结束了。格蕾丝在心里说服自己是克里斯托弗对这个共识感受更加强烈。不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管别人看到他们相差这么多岁会怎么想,在克里斯托弗的眼皮底下,他们的共同生活又怎么样了呢?多亏有了他,格蕾丝成长起来了。但在成功和金钱之外,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他们又得到了多少呢?克里斯托弗拒绝当父亲就印证了他们的失败。这个格蕾丝不愿接受的结果就是他们疏远的开始。她原本已经准备好要个孩子,准备好为此牺牲她通过无数奋斗得来的事业上的成功。然而,为了图方便而经常退让的克里斯托弗,这一次寸土不让。格蕾丝不愿他们的关系就此破裂,出于继续维系关系的考虑,顺从了丈夫的拒绝。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次危机之后,格蕾丝就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她进步了,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成了事务所里的第三号人物。她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但心里,有东西破碎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这样的经历增强了她只从工作中获得欢愉的想法。她并没有丢弃传统的思想,一种他父亲应该有的思想,但她无能为力。现在,格蕾丝明白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的想法也是虚幻的。
“在法国,我们的爱情冷淡期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发生转变。”克里斯托弗说。
“你期望它怎么转变?”
他凝视着火炉,久久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格蕾丝。我原本希望我们能重新走向对方。”
“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非常密切的时刻。”她说,“你知道,为了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我费尽了力气。”
“我知道……”
“自从在树林里恢复意识之后,我就一直在为你操心。”
他点点头。
格蕾丝绕过床角,来到克里斯托弗跟前。她紧紧搂住他,把他的脸捧在胸前,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拥紧她的大衣,感受衣服下年轻女人颤抖的身躯。时间在这一刻凝滞。
午饭时分,格蕾丝下楼为克里斯托弗找吃的。厨房里,掌勺大厨路易丝在暗自伤心,格蕾丝在一旁踱来踱去。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们都在默默地做事。考虑到过一会儿可能需要麻醉,格蕾丝认为克里斯托弗多少应该吃点东西。路易丝在等消息。想起自己的家,她心情灰暗。
“风暴就像洪水一样。”她在给两手端着托盘的格蕾丝开门时说道,“这一次是老天爷闯进了阁楼,而不是大水淹进了地窖。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场洪水。”
格蕾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窗前停下,又走到壁炉前暖和自己。克里斯托弗昏昏欲睡。三点了,乡村已经隐隐地陷入了昏暗之中。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格蕾丝怀疑托马斯能否成功寻求到援救。这种怀疑一直折磨着她,从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刻起。很明显,他们的出现打乱了这个单身汉一成不变的生活。格蕾丝认定托马斯是个单身汉。甚至除了他没带婚戒这一条以外,她还有成打的理由这么认为。此外,她认为他在有意拖延他们离开的时间。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她能感觉得到。
当她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发现托马斯正朝农庄走来。他独自一人,她想他一定是没有成功。她飞快地跑下楼。
“怎么样?”
过道里,他正背对着她脱靴子换拖鞋。
“我在问您问题!”发现他没有立即回答,格蕾丝爆发了。
“成了。”
“什么成了?”
托马斯进了厨房,径直走向炉灶,揭开双耳锅的盖子。他的餐具已经准备好了。路易丝给他倒上一杯葡萄酒。
“森林的情况怎么样,我的大个子?”她问道。
“一点儿也不赏心悦目,路易丝。”
“我的天……”
格蕾丝看到路易丝在喃喃自语,闭上了嘴。托马斯坐下来,抬眼看着格蕾丝。
“救援很快就会到。”
“什么时候?”
“很快就是很快。只是几个小时的问题。”
“今天?”
他点点头。一种巨大的轻松感贯穿了格蕾丝全身。她就要离开这个地狱了,她就要从中世纪回到现代了。回到陆地表面,忘掉一切。这是她最珍贵的愿望。不知不觉,她已经开始准备日内瓦的商谈了。她一定能发挥出最佳水平,她确信。
她让他在路易丝慈祥的目光中吞下几口饭。现在,他可以慢慢来了,他再也不会把她逼疯了。他不再算回事,也没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做了。
“是直升飞机吗?”
托马斯点点头。森林像是阴险的日本天皇。在这样的树林里行走了五个小时后,他累坏了。
“我很幸运,在马苏波尔的灌木丛里碰上了当兵的。”
他看了一眼路易丝,这番细节是对她说的。
“真够远的!他们可没法来吃我炖的野味。”
“是些雇佣军,”托马斯说,“他们正和法国电力公司的那帮家伙一起干活。我到的时候,他们肩上扛着水泥桩……即使是先进的起重机也没法通行。”
说到这儿,托马斯不出声了。他暗暗地被那种团结的激情打动了。
“他们给了我这个。”他说着从大口袋里掏出满满一把蜡烛。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路易丝哈哈大笑,“我们没法儿立刻看上电视了。”
托马斯转向格蕾丝。
“他们的上尉有无线电。他联系了警察局紧急事务办公室和医疗分队。我向他描述了详细位置。直升飞机很快就会到了。”
年轻女人轻松了。世界恢复了正常。下面就是技术、组织、全国范围内的团结以及军事援助的问题了……
“您觉得它会延迟吗?”
“谁?”
“直升飞机!”
“不会。今晚之前准到。飞行员不作停留,直接返航,您知道的。”
格蕾丝上楼告诉克里斯托弗这个好消息。直到踏上第一个平台的时候,她才想起还没向托马斯道谢。管他呢,反正也来不及了。登机之前,她会跟他说两句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为他们做了点事情。她也不想大家搞得不欢而散。一回到纽约,他们就给他写信。
刚进房间,她就听见远处传来响声。那声音有规律地增强,最终演变成回荡在斜坡上方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直升飞机!”格蕾丝尖叫。
克里斯托弗说了句话,格蕾丝没能从他的唇形读出内容。
响声太大了,他们不再交谈。格蕾丝打开窗户挥动手臂。飞机在空中盘旋,但地形不允许它在正面降落。于是飞行员试着在农舍后面的牲畜棚和谷仓之间着陆。两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跳下座舱,弓着身子向前走来。螺旋桨放慢了转速,内燃机的轰鸣声变得可以忍受了。它们的嗡嗡声在格蕾丝听来不啻于美妙的音乐。她的人生在被打断后又可以继续了。她凝视着这熟悉的画面。虽然把困在丛林中的他们安全送回国的并不是海军陆战队士兵,但在格蕾丝眼里就是那样。像她父亲一样的男人,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从天而降。格蕾丝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她大声说。
九
医生为克里斯托弗采取了急救措施,用夹板把他的腿固定好,又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振作精神。格蕾丝待在一边,看到这个男人与美国的急救人员同样专业,她放心了。在托马斯的帮助下,克里斯托弗被担架抬到了一楼。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格蕾丝向这间屋子投去最后一瞥。她希望能忘记在这里度过的仅有的几个小时。然而,像每一次成功地离开考验之地那样,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伤感。她的视线在壁炉、纸花、细木护壁板和衣橱上停留,并透过小格窗投向峡谷。在这里发生过难忘的事情。
过道处,她脱下暗绿色的靴子,套回她的低帮皮鞋。那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严重受寒受潮的皮料变得硬邦邦的,一边的带子也断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她脱下托马斯的粗呢大衣,里面一直穿着自己的大衣。她在发抖,但想到不用再穿旧衣服,她便有了勇气。她又变回了女人。
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她看见厨房里的路易丝。
“我走了,路易丝。”
老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您。”格蕾丝补充道。
路易丝默默接受了。
“您知道,我们会想您的。”她说。
格蕾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有谁会想念她?她表现得如此苛刻、如此疏远,有时甚至如此可憎。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路易丝用她粗糙温暖的手指握住了它。
当格蕾丝来到方塔农舍后面时,担架刚被抬上直升飞机。在螺旋桨制造出的大风下,她半弯着腰向正和托马斯说话的医生走去。飞行员等待着医生的指示。另一名乘客,一位护士,坐在克里斯托弗身边。
“我坐哪儿?”格蕾丝叫了起来。
男人看着她,糊涂了。
“夫人,没有人通知我们要把您和您丈夫一起带走。直升飞机里没有您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我应该和我丈夫一起离开,这是说好了的。”
他们大声喊着。句子湮没在噪声中,仅听见只言片语。
“我们不知道您也受了伤。没人这么告诉我们。”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受伤。但我应跟我丈夫一起离开。”
“对不起,”医生回答,“有人要求我们过来救助一名伤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不可能带您走。起飞。”
年轻的医生看了飞行员一眼。后者冲他指了指手表,提醒他还有任务在等着。格蕾丝以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他衣服的卷边。
“把我带走!我不想待在这儿!这不可能,您明白吗?”
她差一点就要冲口而出“我有危险”了,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点点头。这个年轻漂亮又专横的女人令他印象深刻。他感觉得到她身上有那样一种意愿、一种能量。
“如果有人通知了我们您也在,如有必要,我们也许不会带护士过来。但是……”
“您没明白!我们是美国人!打电话给我们的使馆!”
“夫人,我们必须得走了。”
“用您飞机上的无线电!我命令您!”
“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镇静点。您丈夫会被送到利摩日的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他的脚踝会得到精心的治疗。至于您,小分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将道路清障……”
他想让她放心,但却让人觉得他只是想尽快起飞。这种局面让他心烦。威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从昨天早晨起,他就不间断地在这个省巡视。或许换种情况,他会对富有的游客和谐的婚姻感兴趣,但不是今天,在这片惨景之中。他掰开格蕾丝攥住他衣服下摆的手。
“至少,您能通知一下当局让直升飞机回来接我吗?”
这个无理的要求让急救员大为讶异。
“当然可以,夫人。但我怀疑这是否可行。我们所有的空中力量都已出动用来救人或是帮忙恢复供电。”
“我丈夫会告诉您我们是谁。通知大使馆!”
医生登上飞机。飞机在撕裂人心般的轰鸣声中上升。有一刻,格蕾丝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向她抬抬手。她还没有时间和他道别。穿着古芝的低帮女鞋和大衣,站在被螺旋桨扫过的泥泞的庭院中间,她感到自己很滑稽。她被抛弃了,又回到了起点。她恨克里斯托弗就这么溜走,把她抛在这里,独自一人。
突然,她挥动手臂大声喊道:
“尸体!还有一具尸体要带走!我们无法保管它,这事关重大!回来把死者带走!”
直升飞机消失在圆形山丘背后,发动机的声响消散在沉寂中。格蕾丝和托马斯一动不动。她抖得很厉害。
“是您!嗯?是您搞鬼让他们丢下我的!”
面对托马斯,她愤怒极了。他吓不倒她。再说,他也从未吓倒过她。也许只有一次,在阿尔贝的屋子后面,当她以为他要打她的时候。
“您故意没有提到我们有两个人,为的是强迫我留在这儿。您也没跟他们说起阿尔贝的尸体。您这个卑鄙小人!”
她冲向他,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胸膛上。她尖叫、捶打,否则她一定会发疯。
“我恨您!我要控告您。您别想脱身!”
他忍受着她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什么也没说。仿佛呼吸她发丝的清香一般,他俯下身来。他知道她很冷。
“我没有捣鬼。这种直升飞机只有三个座,再加一副担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淡淡地说。
“我不相信,混蛋!”
格蕾丝感到两只胳膊包住了她,搂着她。饶过他吧,接受不可接受的事实,停止反抗,然后投降,休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托马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停止了捶打,停止了挣扎。怒气消失了。第二次,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放纵自己去做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她这种样子,克里斯托弗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哭了,眼泪蹭在他磨损的旧上衣粗糙的帆布上,弄花了脸颊。
格蕾丝退开几步,用手掌抹着两腮,躲避着他同样尴尬的视线。她还是很冷,但是好多了。她镇定了下来。她依旧认为是托马斯故意没有向救援人员提到她,也没有提及阿尔贝,因为飞机可能会再次回来把尸体运到太平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可理解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方塔,绕过椴树。四点半了,冬季暗淡的光线已经开始减弱。暗绿的靴子和托马斯的大衣躺在过道里。格蕾丝的视线从这些蜕下的壳上滑过。她回到楼上的房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格蕾丝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山谷。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与风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是她内心永远的痛。有人敲门。格蕾丝不想应声。她好像坐在了直升飞机里,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里的生活,她无心参与。她为自己又回到起点而沮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门吱呀一声,她转过身来。是路易丝。格蕾丝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她对托马斯太宽容了,宽容得好像他的同谋。
“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路易丝抱着一堆衣服。
“如果您不想冻着,就得换身衣裳,我的小格蕾丝。您的紧身衣在这儿可没用处。”
路易丝把衣服放在羽绒被上。羊毛衫、灯心绒裤、羊毛袜……
“这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格蕾丝问。
“别害怕。这些都是洗过、熨过的,跟新的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是托马斯的妻子的?”格蕾丝试探道。
她看进路易丝的眼睛里。
“靴子也是她的?”
路易丝点点头。
“她走了,走了好几年了。”
“是他?”
路易丝没听明白。
“是他让您把这些衣服给我送来的?”
“他不能亲自送来。别人会怎么想呢?”
格蕾丝迟疑着。她想脱下她的紧身大衣、丝绸衬衫和长筒袜换上这些乡村服饰。但她还在抗拒。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呢?每一个行动,哪怕表面看上去是友好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圈套。通常情况下,慷慨不过是诱饵。这几年当律师的经验教给她这个最基本的事实。也许她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格蕾丝天性多疑。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佛罗里达去生活。是母亲教会了她最重要的知识,教会了她这些让她在任何情况下能够存活的基本准则。
“我能猜到您心里在想什么,”路易丝说,“但我请求您,亲爱的。对托马斯来说,那些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些只不过是背心和裤子而已。请相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吧。”
格蕾丝拿不定主意。她揣测克里斯托弗会给她什么建议。答案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懂得变通。他从不会像格蕾丝那样硬碰硬。他优雅地含糊其词、左顾右盼、虚与委蛇。他总是很科学地避开所有困扰他的问题。克里斯托弗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现在,在这个男人家里,归根结底可能正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这一套让她产生不安。他当然会鼓励她穿上这些衣服的!他一刻也不会犹豫,还会因为看见她变了个样子而感到有趣。克里斯托弗是一个超乎想像的没有嫉妒心的男人。他不怕麻烦。他冷冰冰的智慧相当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制造错误并让它们变成必然,把事情搞复杂再来简化它们。这条准则让他在职业和人生的蓝图中都获得了成功。
“我对您就像对我女儿一样。”路易丝又说。
“您穿好之后,到厨房来找我。别待在这儿!得为柴和水花大力气了。我看,由您来负责这个最合适。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我会下楼找您的。”格蕾丝回答道。
格蕾丝套上灯心绒裤、卷边领子、两件厚羊毛衫以及一直拉到膝盖下的袜子。她想到了43区圣·阿涅斯教堂的慈善事业。她习惯把不穿的休闲服捐过去。而这是她生命中头一遭处在被施与的位置上。她把头发盘上去,拢进一顶羊毛软帽里。现在只差没带手套了。
她下到厨房,但在推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哼着单调的旋律,那曲调好像是在孩子耳边轻唱的摇篮曲。路易丝一个人在那儿。
窗前,老妇人正在日暮的昏暗光线中熨衣服。格蕾丝以为来电了。她的手猛地在墙上摸索着,她太渴望电灯的光明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天了,然而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会摁住电灯开关的按钮。但手一接触到冰冷的开关,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她像一个暴露的贼一样飞快地缩回开关上的手。她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的黑暗。
“好极了!”路易丝高兴地说,“您穿着漂亮的城里衣服时可真让我心疼!”
“您是对的,这样好多了。可还是好冷啊!”
“过道的温度计上显示只有六度。”
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上。这是托马斯在阁楼里翻出来的生铁铸成的旧款式。
“我用了湿布。在家里用上电之前,我这么干了许多年。”
格蕾丝走上前。之前饭厅椅子上托马斯皱巴巴的衬衫都已经被细心地叠好。
“我敢肯定他穿之前都没熨过,”路易丝评价,“没有我们,他们就不行。”
格蕾丝没有应声。
“喝碗咖啡吧,”路易丝说,“您自便。”
看到格蕾丝在犹豫,她补充道:
“亲爱的,冷的时候,必须得喝点热的东西。否则您会支持不住的。瞧您瘦得像根细面条似的。”
格蕾丝笑了。从没有人用这种亲近、但又不放肆、粗野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走进灶台。一只咖啡壶在上面微微颤动。
“碗在餐具橱下面。”路易丝继续熨她的衣服。
于是,在昏暗中,格蕾丝像乡下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只大碗。
格蕾丝坐在路易丝烫衣服的桌子旁边。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举到唇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昏暗中灵活自如的老妇人那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很惬意。这一刻,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蕾丝知道,她是不会忘了这几分钟的。她的怒气消散了,同时腰眼和两腿处的巨大寒意也渐渐退去。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火红的灶口上。她望着窗框外黄昏中的景色,等待着。格蕾丝在椅子上弯下身,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克里斯托弗不在,格蕾丝有了种放假的感觉,心中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弥漫开的近乎放松的感情,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受到应有的医治,而是因为他的远离。克里斯托弗有一种不必说出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仅凭个人的行动和吸引力,就能让别人感到压力的力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就应该绕着他转。这种观念,是溺爱他的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
格蕾丝心不在焉地抚摩着一件衬衫依旧温热的领子。既然丈夫已经获救,那她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去和他重聚?争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日内瓦?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您到外头去,但是必须要去弄水和柴火了。”路易丝说道,“天晚了。”
“我这就去。”格蕾丝欣慰于做这些简单动作,这可以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过道里,托马斯的粗呢大衣不见了。两天了,那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腰带的、按英式经典方法剪裁的雨衣。这种款式多年来一直也没落伍。格蕾丝毫不犹豫地穿上它。从厨房的门缝里,她看见路易丝又开始了熨烫的工作。天色暗了下来,霜冻紧裹着农舍的围墙。潮湿的寒气钻进皮肤的毛孔,像痰一样黏稠。
“带盏灯!”老妇大声说道。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用手推车运了两趟柴之后,格蕾丝又打了水。山谷中,对立的谷壁在小溪里投下冰冷的阴影。腿边两只水桶里的水啪啪作响。年轻女人在方塔下停住喘口气,顺便搓了搓被桶柄磨疼的双手。厨房的玻璃窗后,汽油灯微弱的灯光在跳动。那是路易丝为了继续干活而点亮的,是这没有星光的天空下,荒凉的高地上惟一的光点。望着舔舐着窗格的黄色光亮,格蕾丝思绪纷乱。曼哈顿的流光与这原始的微光截然不同,但却变得那么遥远。她是如此地想要回到这座历经了几个世纪的老房子里,飞快地逃离黑夜的魔咒,在路易丝的炉灶边温暖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
当格蕾丝绕过椴树来到门口的时候,小桥边升起一团鬼火,她大吃一惊。不久,一个吞没在黄昏中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是我,爱娃!”一个声音说道。
“请进。”格蕾丝推开方塔农舍沉重的大门。
路易丝一看见爱娃就走上前去拥抱她。年轻女人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路易丝,我从您家经过。我想您需要衣服。”
“您真好!我没敢让托马斯这么做。他总是跑来跑去的。自从直升飞机走了以后我就没再见着他。”
“我们在家里听说了飞机的事。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看。”
她转身对格蕾丝说:
“既然知道了丈夫在可靠的人手上,您现在就好多了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也没指望人回答。格蕾丝默默点头。路易丝和爱娃走到炉灶边。格蕾丝留在那堆熨好的衬衫旁。她观察着罗伯特的妻子,发现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好无损。像她第一次在那个饱受风暴摧残的农场看到这个脸色因为红色颧骨的反衬而更显苍白的女人时一样,她又想到了光明磊落这个词。爱娃用她谨慎持重的举止告诉格蕾丝,向别人原原本本地展示自己是有些疯狂的冒险之举。格蕾丝了解这种人。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光明磊落并不代表爱娃身上没有阴暗面。她能感觉出它们在她的内心深处,因为这个金色鬈发、带着知识分子的圆眼镜的年轻女人很不简单。她毫无戒心、一脸坦诚,一种坚守本我的意念给了她平静的外表,让她的脸变得生动。格蕾丝明白,她不会对挫折和伤害逆来顺受。她那么快就能够坦然地面对它们了。
“真香。”爱娃说。
“是浓汤。”路易丝说,“夜晚的秘密,在于上好的浓汤。”
“比起我做的,罗伯特更喜欢喝您做的汤,”爱娃评价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您的手艺。”
“啊哈!”
爱娃因为疲劳和忧虑而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农场的生活变得艰难。罗伯特把时间都耗在了牲畜棚里。少了发电机组,那儿的一切都成了问题。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机械的修复上。有朝一日,当一切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也要去买一台发电机回来,这是肯定的。冬季,夜晚总是降临得这么早。断电像是个诅咒。电挤奶机没法用了,罗伯特和爱娃只有亲手挤奶。由于没有保存措施,这些挤出的奶也不得不倒掉。
“牲口不再习惯人工挤奶。这很危险。”
她又说:
“托马斯很快就会去帮我们。但这实在太难为他了。”
她笑了,这一刻,仿佛她已从灾难中解脱出来。这场灾难毁了她的农庄、牲口,摧毁了森林和她安稳地生活、工作在这片地区的梦想。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想接上这个女人的话头。她感到困难,不知该说哪句话才能吸引她,才能找到她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她不想有丝毫的唐突。若是换个处境,她是会逃避这种闲扯、这种家长里短的,这是她给它们下的定义。面对这种情况,格蕾丝是很男性化的。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谈话,她也会把它看做决斗,严格按照击剑的方式进行。时刻警惕,严格控制自己和别人,没有一丝松懈,间或做出假动作,暗算贯穿始终。有年冬天,格蕾丝喂了一只棕色半家养的猫。它栖身在一间车库的门廊下,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她注意到,由于害怕遭到突袭,那小东西从来不会完全陷入睡眠。休息对它来说是绝对禁止的。格蕾丝和它过的是同种生活。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磨嘴皮子上。聊天,这是门古老陈旧的艺术,已经过时,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因为生活在她来的那个地方是那么的困难,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在你们美国,人们喝汤吗?”路易丝问。
格蕾丝很惊讶。
“当然,路易丝……”
爱娃转头看向格蕾丝。后者尽管穿了很多衣服,但身形依旧姣好。她观察着她,看着这个面容消瘦端正,比她高、比她坚定,同时也比她富有得多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羡慕。这不是嫉妒,她不是那种人。但她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光在燃烧,泄露了她看见格蕾丝穿着托马斯妻子的衣服时的惊讶。
格蕾丝直觉地认为爱娃会就这个话题跟她说点什么。然而,罗伯特的妻子把手伸向炉灶,宣布道:
“在我们家,为了暖和些,大家都睡在一间屋子里。”
“那些古人也是这么做的呢,”路易丝大声说,“哈,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们话中有话。路易丝和爱娃笑了。被逼无奈,格蕾丝也跟着笑了。
入夜了。爱娃得给托马斯送去一圈黑色塑料布用来盖地窖。
“托马斯又回到了阿尔贝那儿。他不能把他单独留在那里。因为有动物。”
“动物?”格蕾丝问。
“罗伯特已经把猎狗牵回了农庄。但猫就……”
格蕾丝想,对爱娃来说,去幽灵村该是一项额外的任务。家里的事情都在等着她,她太忙了。孩子也必须天一黑就哄上床睡觉,因为他们既不会独自玩牌也不会在汽油灯下读书。没了电视,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她想到要在黑暗中准备的晚餐,想到成千上万因为断电而变得可憎的简单工作,想到在黑暗中所有动作都加倍地费力,更别说还有拖拉机惹人心烦的马达声作背景音乐。为了在灯光下工作,罗伯特把它开进了牲畜棚。
“我去送给他。”格蕾丝说。
路易丝露出难以察觉的表情。
“还是让我去吧。”爱娃说。
“您是怕我到不了那儿?”格蕾丝问,“我认识路。”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答应过托马斯的。”
沉默,格蕾丝又说:
“那么,就让格蕾丝来代替爱娃吧。您知道,我不怕黑。而且该穿的我都穿了,也不怕冷了。”
她知道她说得太多了,但她就是这样。滚滚而来的词语、想法、斗牛式的谈话艺术,以及能避免影射的、不是自嘲的自嘲,这就是她所受的训练。她像所有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那样,有点神经质、有点用力过猛。对,就是这样。这些年来,她活得就像那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的人那样。对他们来说,停下不动已成为不可能。他们害怕不动起来就会死去。他们不再相信自己有偷懒的资本。
爱娃站起身,拿出一卷黑色塑料布。
“我想这些足够了。”
现在,她急着赶回家去。路易丝叫道:
“别就这么走了啊!我有东西给你。”
老妇人切了一半放在炉灶一角的苹果馅饼给她,又给了她一份葡萄酒炖野味做夜宵。它们的分量都很足。这不符合格蕾丝的教条。她对节食到了吹毛求疵地步,一直都严格地遵守着。爱娃推辞了一下,但只是出于礼貌。这个年轻女人为能把这些她没有时间为家人准备的食物带回去而暗暗高兴。
“有一个冷冻柜要清空呢,而我们只有三个人……”
路易丝想用大食量来诱惑他们,格蕾丝没有搭腔。
“我们也许会为一直断电而烦恼,”老妇接着说,“但决不会为饥饿!”
路易丝急忙把这特意准备的、打包装在塑料盒里的食物塞进爱娃怀里。
“快点回去吧,”她拥抱着她说,“明早我会去你们家看你的。你的灯还能照亮吧?”
“谢谢,路易丝。”
“你知道,如果我这双老手还有力气的话,我会和你一起挤那些奶牛的。但是风湿……这双手现在连梳头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路易丝。”
爱娃拥抱了老妇人。她向着格蕾丝走了过去,也拥抱了她。
爱娃走后,路易丝为格蕾丝准备了一盏防风灯。这盏灯散发出汽油的臭味,火焰熏黑了玻璃灯罩。过桥的时候,小溪的寒冷包围了这个年轻女人,她竖起了雨衣的领子。她仔细看路,小心前进。寂静像葬礼一样深沉。风停了。没有叫喊声,没有爆裂声,她被轻飘飘地卷进一片虚空之中。
走进橡树小道的时候,格蕾丝停下来回头凝视着方塔农舍。长时间的寻觅之后,她发现一个橘黄色的小点从厨房的窗户透出来。她紧盯着那点微光,想像着路易丝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张大瞳孔,建筑物紧凑的整体显现出来。格蕾丝在颤抖。她又想到了流光溢彩的摩天大厦,那里的夜晚比白昼还要咄咄逼人。
道路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格蕾丝前进着。她的心怦怦直跳,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逃跑,逃到哪儿都行。被人窥视的感觉灼烧着她的后颈。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在事故发生的那个晚上也不曾有过。也许是因为当时有困在车里的克里斯托弗,他的存在使她免于这种焦虑。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她的周围实在是太混乱了,混乱到没工夫去想别的事情的地步。
格蕾丝用惯常的步子走着。她隐约看见幽灵村口几间房子灰色的墙。她从十字架的侧面经过却看不见它。突然,她听见动物的喘息声。
“米兰达!你听见我了。”格蕾丝喃喃地说,立刻就放了心。
阿尔贝家的门开着。门前,托马斯的小马驹套着车,在寒冷中等待。陋室里闪烁着一道微弱的光。屋里传出锤子的敲打声,有力、准确、愤怒。格蕾丝认出了这种敲打方式。自从那个早晨在小教堂的屋顶上听过后,她就一直记着。
她笑了。米兰达向她仰起乱蓬蓬的脑袋,蹿进了屋里。
十
“米兰达,是你?出去!”
托马斯正俯身对着一口放在临时支架上的大箱子。旁边是一盏防风灯,与格蕾丝提着的那盏很相似,灯光照着他的动作。房间尽头,阿尔贝的尸体躺在床上。床头,一支蜡烛插在玻璃杯里。通屋里浮动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格蕾丝停留在门槛处。托马斯转过身来。
“是你?”
“爱娃回家去了。孩子们在等她。”
他点点头。视线滑过她手里拿着的那卷东西。
“您想到把塑料布带来了。”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拿着。”
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格蕾丝走上前。
“这是要铺在里面的?”
他点点头。
“您是怎么在这儿找到一口棺材的?这不会也是您自己做的吧?”
“一只面包箱。”
格蕾丝无法忍受托马斯惜词如金、只言片语的沉闷的表达方式。比起沉默,她宁愿他发怒。
“一只什么?”
“一只面包箱。一只在这里所有的农场上都能找到的箱子。阿尔贝在里面放过他的面包、酒、罐头……”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注意到箱子的每个角上都有锯痕。托马斯锯掉了箱腿。她到这儿的时候,他正往盖子上钉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是用两根凿出槽口的粗树枝做成的。
“这长度够吗?”格蕾丝问。
“面包箱够大了,阿尔贝个子不高。”
她点点头。这下她放心了,老人不会弯着膝盖走向不朽了。她稍稍抬起盖子。一股面粉、发霉的面包和香肠的气味扑面而来。
格蕾丝什么都没说。在过去的几小时、几乎是一整天里,她都在为难以接受的事情发怒。对当局隐瞒阿尔贝的死,而现在又要把他装进一只食品箱里!但她知道托马斯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的视线撞上了他的,她认为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阿尔贝从没离开过村子。不能让他就这样被直升飞机带到停尸间终此一生。他是不会同意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的。”
格蕾丝忍住了脑海里激烈的话语。她试图弄懂他的话。
“他曾对您讲过怎样安排身后事吗?”
“他总是说,教堂边的小公墓里有他的位置。”
“那个废弃的公墓。”
“公墓是永远不会被废弃的。”
“您为什么要做这件违法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他攥紧了那卷塑料布。
“我初到此地时,阿尔贝好心地收留了我。这一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托马斯拉出一截塑料布。格蕾丝走上前把它拽住。托马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划下盖箱底和箱壁所需的大小。
“您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请您拉好。我要钉钉子了。”
“我原以为您一直生活在这里。”格蕾丝不依不饶。
托马斯钉进几颗钉子,把代替羊毛毯的塑料布固定好。
“不是。”
格蕾丝向天花板翻了翻眼睛。她应该适可而止,不要逼托马斯说话。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么做。然而她还是继续问道:
“您刚才说过,阿尔贝曾好心地收留了您。您那时候很年轻?”
托马斯放下锤子,盯住格蕾丝的眼睛。
“您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要哪样?”她用无辜的语气回答道。
“您为什么不能安守本分?您为什么不尊重其他人?无论我是从哪儿来的,我都可以肯定您不会改变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
“我猜想对您来说,女人的本分就是在您的感官有需要时,待在厨房里或是您的床上!这就是您的观念?”
“您什么都不懂,却要在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围着您转。您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什么都不懂?”
她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求助于您就是打扰您?这一点,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我丈夫的性命不值得您从小教堂的房顶上下来。再者说了,您又做过什么来说明我们打扰到您呢?我观察了您两天却从没看见您干活。一点活也没干。想到这一点时,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您是我所见到的人中最没有积极性的一个。您这样的人,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也许我楼下的流浪汉可以和您比一比。哦,不,他,他至少还会等我走过去好向我要钱,他至少还费了点力气走到我身边……”
她气疯了。
“待在乡下也许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伙计,您有没有想过?城市才是一切!您有没有想过要到城市闯一闯?您有过这种勇气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您有什么权利来把我的生活搞乱,登姆普西太太?”
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把您的生活搞乱!您疯了吗!您在跟我说,我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您头脑摔坏了吧。”
她把卷桶扔进面包箱,转身向外走。
“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这简直是奇闻。”
在门口,她的胳膊被人攥住了。她正向外冲的身体猛地刹住。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钉在原处。
“您得留下来帮我把活干完。我们要对死者负责。”
“放开我!”
“我让您留下来帮我。”
他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大手。她离他远远的,感到自己被侮辱了,但心里却一点也不抵触。托马斯又说:
“我需要您帮我完成这些工作。之后,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请您。”他移开眼睛补充道。
格蕾丝面无血色。她看了看这个幽灵村。在她面前,被拴在墙上的密封环里的小马驹嚼着什么。那边,米兰达刚刚拜访完老母鸡窝,灰色的身影从谷仓中闪出来。夜色深沉。尽管穿得很保暖,寒意还是再次席卷了格蕾丝全身。冻僵的皮肤上,只有托马斯的手指留在她胳膊上的那一圈印记火烧火燎。
“好吧,”她说,“下不为例。”
“谢谢。”
格蕾丝和托马斯竭尽全力把面包箱抬上了推车后的平板。他们默默地努力,战胜了恐惧、反感和在神秘面前压抑着的惊骇。遵照阿尔贝的遗愿,他们在这个抹着面粉的棺材里放上了一本《圣经》。在钉上棺板的那一刻,格蕾丝在碗橱上发现了一张照片。除了过道处的邮政日历,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图画。托马斯说这是阿尔贝父母的照片,摄于三十年代。格蕾丝把照片夹进了《圣经》的书页。
关门的时候,托马斯吹熄了死者床头快燃尽的蜡烛。
“到教堂后我会把它重新点上。它还可以烧一个小时。之后……”
格蕾丝的喉咙哽住了,脸上写着疲惫。对于父亲的死,格蕾丝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在清晨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放进棺木,上了盖子。这或许很令人吃惊,但阿尔贝的确是格蕾丝送终的第一人。那时候,她只是跟在穿着黑衣的修女身后,在走出美得像高尔夫球场的公墓时,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已。现在,这个带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填补了她过去生活里的空白。
她爬上小推车上的座位。车轴发出碰撞声,皮质马具的气味冲淡了充盈屋内令人作呕的怪味。托马斯在她身后关上了大门。没有钥匙。在这个高原上,还会有谁会来糟蹋将阿尔贝永远地送入黑暗的陋室呢?
托马斯和格蕾丝一起坐在座位上。他抓住凡戈丹的缰绳,不用任何命令,马就开始驾车跑了起来。米兰达在套车旁边小步快跑,它不再出声。为了节省汽油,托马斯熄灭了他那盏防风灯,只留下格蕾丝的那盏亮着。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幽灵村中回响,绕过十字架之后,随即湮没在橡树小道上。谷仓腐烂的门下,阿尔贝的小猫看着送殡队伍渐行渐远。
在小桥前通往教堂的岔路口处,托马斯停下了套车。
“现在,您可以回去了。天太冷了。我一个人可以完成。”
“谢谢您。”他又补充道。
她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的疲惫感攫住了她,这与平时的劳累是如此不同。
“我要继续干。”
“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您也累了。路易丝会给您做晚饭的。我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很长时间。”托马斯坚持道。
“我要和您一起继续干。”
他点了点头。一直到教堂他们都没有再开口。他们的沉默像是驿站、码头,格蕾丝可以在那里休憩。
凡丹戈在小教堂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里的岬角处,冷得厉害。托马斯从套车上跳下来,推开古老的灰色橡木大门。教堂里面比夜还要黑。在手提灯微弱的光芒下,格蕾丝像在山洞深处一样,隐约看见一个大理石圣坛。
托马斯把四个跪凳摆成直角,准备把棺木放置在上面。
“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天这么冷,尸体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然后呢?”
“弗拉蒙塔涅的神父会来做弥撒,然后我们就把他埋葬了。”
“那死亡证明呢?”
“罗伯特是镇上的首席助理。他会为发生的一切作证。”
他们把棺材抬起来,放在矮脚椅上。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从阿尔贝家带来的蜡烛。格蕾丝点亮了它。防风灯依旧放在空地的石板上,照亮了小马的前胸。格蕾丝的眼睛停留在这样的画面上,好像在怀疑它的真实性似的。纽约,如此遥远。还有两天就是2000年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一举一动都像是幻觉。
“过来,我给您看样东西。”托马斯说。
格蕾丝一直跟着他来到教堂的南墙。托马斯把灯举到与目齐平的高度,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怎么样?”
“真是美极了……”
他凝视着年轻女人,好像在确定她没有出言讽刺。然后他补充道:
“您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再次用灯滑过赭色的壁画。
“13世纪,确切地说,是13世纪中期,奥克西坦地区最美丽的作品之一,在这里,被埋没在一片废墟中。”
“奥克西坦?”
托马斯在考虑怎么解释。
“就是法国南部……”
她点点头。
“这已经被收进了国家艺术品名录。圣罗契大教堂位于巴黎一区,由卢浮宫的设计师设计,教堂内部的墙壁上收藏有很多艺术家的画作。的表现手法就参考了这些在意大利发现的非凡壁画的艺术手法。这是一件瑰宝。”
托马斯的灯在细节处流连,在从房顶渗漏的痕迹处停留。格蕾丝很留心。她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她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但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可以分享的共通之处?然而他让她感到窘迫。他像谈论情人一样谈论这幅壁画。他与美的关系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与克里斯托弗谈论艺术的方式恰恰相反。克里斯托弗是一位审美家,脑子里充满渊博的知识,那些知识超出了他的感受力。而托马斯则表现出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的关系。它带有更多肉欲的成分,承载着生活的激情。
“是您的帆布拯救了它们。”格蕾丝说。
他恼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棺材走去,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我想说的是,多亏有了您的预防措施,这幅杰作才能得救。”
“救它的不是我,”他回答道,“这幅壁画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七个世纪。它不是依靠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才幸存下来的。是它自己拯救了自己。”
“虽然它很美丽,但这样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又是怎样拯救自己的呢?”
“靠引发人们的激情。”
方塔农舍已经在望了。套车穿过小桥,爬上通向大房子的坡道。厨房的窗户闪烁着模糊的微光。路易丝没有睡,她还在等待。托马斯在椴树前放下格蕾丝,然后向马厩走去。在两天内,这架尘封了三年的套车为他提供了可观的服务。
寒夜。饥肠辘辘的格蕾丝什么都不去管了。她没有起身为壁炉添柴。早晨,她头疼欲裂,醒了过来。三床棉被、两床鸭绒被、羊毛衫、裤子,甚至羊毛软帽都不足以抵御寒冷,真是兵败如山倒。她转身向着炉膛,凝视着灰烬和透过烟囱洒进来的微光。她输掉了在这房间里与寒冷搏斗的战争,不得不退却了。睡到厨房里的想法渐渐成形。
年轻女人在脑海里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尽管刚刚过去两天,她却感到已经离开纽约好几个星期了。事务所、她的同事,甚至是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敏感的资料,都被扔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遥远时空之中。当然,她还可以期待准时赶到日内瓦。但是好像连这个愿望都破灭了。
这种混乱的状态让格蕾丝感到不快。多年来她从不曾向任何东西、任何混乱低过头。事实上,她是座堡垒。不仅职业方面是这样,她的心也是。只要一想到成人生活中最激昂的那段时光,想到她与克里斯托弗婚前的那几个月,她就会感到自己曾经很幸福。然而,这是一种有节制的幸福。她曾满怀激情地走向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毫无危机意识地爱着她。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冲劲、勇气和本能都是有所保留的。这份她生命中惟一的爱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现在,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她远离了本性,变得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自己。一阵眩晕使格蕾丝动弹不得。她在害怕丧失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变化暗自好奇。
她裹在被子里,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克里斯托弗的遭遇上。她想像着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很快地征服了医生和护士。他的魅力应该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笑了。距离果然有效。这趟原本意在修复夫妻关系的法国之旅却把他们分开了。1999年12月30日星期四上午,格蕾丝梦想着能洗个热水澡。
格蕾丝下楼去了厨房。她将一把椅子拉近炉灶,打开炉子坐了下来,把脚伸进炉膛。足弓处的针刺感让她冻僵的双腿恢复了一点生气。她就这么坐着。路易丝不在,她很吃惊。这时,她发现桌上显眼的地方一张留言条靠在为她取出来的碗上。我回家了。饭等我回来做。蔬菜已经削了皮。路易丝。她回想起来了。昨夜,有人贴着她的门倒在走廊上。跌倒声、路易丝的叫声,然后,一片寂静。是她在做梦吗?
喝了杯咖啡之后,格蕾丝好些了。渐渐地,她意识到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饭厅、她的房间和盥洗室外,这幢建筑里的其他房间她都很陌生。她对地窖丝毫不感兴趣。阁楼也是。尽管按房顶的大小来判断,阁楼的面积应该相当可观。她想探索的东西在二楼。
她爬上螺旋楼梯,向方塔走去。格蕾丝从一开始就推测那里是整幢房子的中心,托马斯把他的小天地设在那里。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谨慎,这原本不是她的天性。然而,她无法抵挡自己的好奇心。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古老的门扉。出于后天的道德心,也出于谨慎,她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转了转门把手,一推……没推开。门被锁上了。她气恼地又试了一次。这一回不用担心谨慎的问题了。塔楼的入口被锁死了。
格蕾丝惊讶地仔细观察着走廊。她找到了路易丝的房间,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燃烧着一只装了防火装置的壁炉。一侧是浴室。更远处,又有一扇门。还是锁着的。尽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很像格蕾丝的那间,但很明显没有人住。
年轻女人走下楼。禁止入内的几间屋子让她困惑。她希望自己不要为此烦恼,甚至不要动参观它们的念头。但是太晚了。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地方本身,而是托马斯处理它们的方式。这个想法让她恼火。这个男人令人难以捉摸。对外,他让农舍的门大敞着。屋里,他又把某些房门紧闭着。
格蕾丝套上靴子,穿上雨衣,想去找路易丝。临走之前,她给壁炉添了根柴。对自己这么快就养成了这些习惯,她感到很好笑。刺骨的寒风让她冷静下来。外面天寒地冻。这是一个干燥的冬晨。朝南的斜坡上闪耀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雪。格蕾丝在小桥上停下,看着透明的溪水在沙床上缓缓流淌。溪水的低吟让她平静,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
小教堂前,她回想起昨夜与托马斯一起完成的事情,那些无比紧张的时刻她都记得很精确。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临时做好的棺材上盖上了条毯子。灵柩台脚边的蜡烛已经熄灭。最里面,壁画处在昏暗之中。黑暗淹没了它们点缀着绿和深蓝的赭色。
十分钟后,她来到了路易丝的小屋和尤安诺家的农舍。场面很是惊人,房顶被掀掉了,房梁的碎片上盖着摇摇欲坠的屋瓦。格蕾丝可以想像罗伯特和爱娃以及他们的孩子有多么难过。生平第一次,自然灾害造成的惨剧降临在她所认识的人身上。她感到悲伤,这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困境。
“格蕾丝!”
路易丝手里握着扫帚,正站在自家门前。格蕾丝走上前去。
“让我亲亲您。”她说着俯下身去。
“我还没洗脸呢!”
“我也是。”
她们大笑起来。
“这场灾难还真是严重啊!”
格蕾丝点点头。她们身处一个与小房子连着的菜园里。房子的顶横在地上。
“有保险啊,路易丝。他们会为你造一座全新的房子的。”
“保险!”
几滴眼泪滑过老妇干瘪的双颊,被她用手帕一下子拭去了。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不是吗?”
“是的,路易丝。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
“您要走了。对您来说,一切都将回归正常。”
“是的,路易丝。只等道路开通。”
“您有丈夫,医生应该已经让他重新站起来了。还有孩子……”
“不,路易丝。我没有孩子。”
老妇看了一眼格蕾丝。
“我可怜的孩子!不过您还年轻,用不着失望。”
格蕾丝感到自己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落入了陷阱。路易丝已经带着令人困惑的活力,从她自己的不幸转移到一位年轻女人的隐痛上来了。
“我工作很忙。克里斯托弗也是一样。我们的生活很复杂。”
“如果不是为了什么人,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格蕾丝情愿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为什么这个一点都不了解她的女人能对她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来呢?
“人不总是在为某个人工作的,路易丝。”
路易丝耸耸肩。
“我的小格蕾丝,我和我死去的丈夫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我们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说,为什么我看到这种惨象却没有倒下?嗯?为什么?”
格蕾丝没有回答。
“因为我们的生活比这悲惨得多。只有我们两个,没有人可以延续我们的生命。但我们彼此相爱。除了对方,我们一无所有,这是一门纯粹因爱而结合的亲事。这间小屋,这个花园,是我们劳动了四十五年的惟一所得。老天,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格蕾丝抬眼看着向天空大敞的阁楼。一张有点像铺在阿尔贝棺材里的那种巨大的黑色帆布,保护着一楼的两间屋子。
“告诉我,路易丝。昨天夜里走廊上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抵着我的门摔倒了。”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亲爱的,我们中的每一个。只不过,有时候它实在是太沉重了。”
她们静静地看着农舍。
“他们在那边吗?”格蕾丝问。
“是啊。托马斯在帮他们挤奶。”
“他会挤奶?”
“这个嘛!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在乡下长大的。但最终,他使自己变得像是在这里长大的一样。他这个人心肠很好。”
“他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不是。”路易丝有所戒备地回答。
“昨天晚上他对我说,当他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阿尔贝是好心地收留了他的人中的一个。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路易丝表现出了不耐烦。
“在这里,时间……对我们来说,托马斯就是自己人。这和时间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了。格蕾丝的好奇只让她感到更加不快。
“上去看看他们吧,他们会高兴的,”路易丝补充道,“我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就回去做饭。”
“喂,路易丝……”
老妇盯着格蕾丝。
“不。别再说了……”
爱娃来迎接她。
“早上好,很高兴见到您。我去过托马斯家。我有新闻要告诉您。”
“早上好,爱娃。什么新闻?”
“今早,我们听了大区广播。您知道,我们常听这个,只要电池能用。他们给出了电缆的修复进展和可用发电机组的新消息。”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还没有?”
“必须要等道路通畅才行。只要道路一可以通行,我们就会有一台,各个农场轮流使用。而在这期间……”
爱娃的脸上闪过悲伤的神情。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推向这个女人。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来自于想成为最好的或是处处走在别人前面的表现欲。爱娃只是努力地生活,与她自身的价值相符合,充满自尊。还带着荣誉,格蕾丝想。荣誉,她用到了她的字典里遗忘已久的词,这个词把她带回了儿时,她的父亲曾多次使用它。
“什么新闻?”
爱娃笑了。
“是好消息。记者提到了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他是您丈夫,对吧?”
格蕾丝点点头。
“他很好。他的脚踝骨折已经复位了而且不会有并发症。他在利摩日大学医疗中心,正处于康复期。他在那儿等您。”
“太棒了!”格蕾丝大叫起来,一把将爱娃抱住。
“小心,”爱娃说。“我身上有一股牛粪味儿。我们正挤奶呢。”
格蕾丝跟着爱娃来到19世纪的古老牲畜棚,这是在飓风下仅存的了。在门口,爱娃把手按在格蕾丝的小臂上,食指在嘴前一竖,给她指了指托马斯。他正坐在凳子上挤奶。这个汉子一步一步地跟不合作的牲口作斗争。有时他的脸被尾巴打中,咒骂起来。但用词却并不粗鲁,只是为了表示对奶牛不好好合作的不满。有时奶牛抬起后腿想把桶踢翻,还不停地挤骚扰它的人。但托马斯知道如何招架。他把肩膀垫在下面,贴着奶牛热乎乎的肚子,然后用整个脖子去顶,好像打橄榄球一样,寸土不让。爱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托马斯?你已经挤完这头了吗?还有三头在等着你呢。”
“它可真难缠。我想我不招它喜欢。”托马斯没有回头。
托马斯的语气让格蕾丝一震。轻松,甚至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他们之间,从在小教堂顶相遇开始,就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回答爱娃的,不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暂时忘却了悲伤的男人。
“有人找你。”爱娃说。
托马斯以凳为轴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滑过逆光中格蕾丝的身影。在昏暗中,他是顺光的那个。光线让他刀刻般的线条显得更加坚毅。这是一张战士的脸,已经四天没有刮胡子了。疲劳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毛发更显黝黑,颧骨也突了出来。直到这时格蕾丝才发现,他左边的眉骨上横着一道伤疤。他蓝色的双眼呈现出试图穿透一切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您找到我们啦。”他简单地说。
“早上好,托马斯。”
“早上好,格蕾丝。”
这一刻没有瞒过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爱娃。投在托马斯身上的灰色目光没有离开,那是母狼的眼神,在门框处闪闪发亮。正在这时,奶牛一蹄子踢翻了右后方的奶桶。白色的斑点在托马斯两腿间的稻草上散开了。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托马斯和格蕾丝告别了爱娃。他们没有见到罗伯特。他正在田间巡视,修补他们被损坏的围栅。一些桩木、几公里长的金属网被倒下的树砸断,都需要换新的了。对罗伯特来说,其他不幸之外,还得添上这一桩。
在爱娃的坚持下,托马斯给格蕾丝上了她的第一节挤奶课。他们选了一头温顺的奶牛,它不会不下奶,也没有反抗的动作。格蕾丝坐在凳子上,把桶安置在两脚之间。根据印象,她抓住奶牛的乳房挤压。什么也没挤出来。托马斯的手指覆上了她的。他们为最后的成功大笑着。
“我们有进步了,”格蕾丝边走边说。
“进步?”
“是啊。今天早上,我让您笑了。您得承认,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似乎就只会激怒您,不是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一次见面这几个字。她本来不一定要这么表达的,但它们自己冒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过头了。她警惕起来,因为她格蕾丝刚刚承认了一个事实:托马斯并不像她最初看到的那样粗鲁、阴险。事实上,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与现实脱节的情况和漫无目的的对话。她做不到。这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生意,甚至也不同于和克里斯托弗在一起时那种亲密但又一成不变的关系。她犹豫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青涩。她好像又年轻了。
她小心提防着。托马斯没有说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都意识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有多么重要。随时随地,一切都有可能倾斜。向哪里倾斜?他们不知道。他们离自己的欲望实在太远,与真正的自己太隔阂了。内心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声音在叫嚣,让他们无法听清自己原来的故事。
“您知道,出事故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了飓风的轰鸣。那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这番话只是为说而说,并不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没有让他感兴趣或是诱惑他的欲望。重要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说话。长时间以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然而在这里,和这个男人一起时,她可以与他一起平庸,不用担心他已经开始思考可能被她隐藏起来的潜台词。
“我也是。”
她笑了。
“刚开始……我说刚开始,其实也不过三天而已,我有一种在荒岛上的感觉。被断裂的树海包围,逃不出去。现在不同了。”
“但在以后的几个小时内,”托马斯说,“我们还是与大陆隔离的。”
她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身边。路边镶着干燥石块垒成的脚墙,他们差不多走到森林边界昨天他指给她看牝鹿的地方了。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有问他。她知道,昨晚在阿尔贝家,他想对她说什么,即使他愤怒的样子让她受伤。她不会再这么做。他是对的,她想侵犯他的隐私时是那么傲慢、盛气凌人。父亲经常告诫她必须尊重别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海军陆战队中士,但没有人会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他懂得倾听并总是试图理解别人。他富有同情心,对人类怀有一种真挚的爱。然而她格蕾丝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呢?
“我跟您说,托马斯,刚开始,我憎恶这种被孤立的感觉。现在,它却保护了我。”
他停了下来,她也是。她的话打动了他。她感到他因她的话而激动。高原的某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粗糙泥泞的小路上。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刻正是他们预想中生活该有的样子。
远远地,他们辨认出石堆顶端的扶垛,小教堂伫立其上。他们想到了躺在面包箱里的阿尔贝,他正等待埋葬前的祝福。现在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并不感到悲伤,不过,与冷漠无关。
“您听见了吗?”托马斯问。
“没有。听见什么?”
“那么来吧。”
他们来到依旧抵着教堂墙壁放置的梯子旁边。
“我要爬上去?”格蕾丝问。
他点点头。
格蕾丝带着三天前还没有的活力爬上了梯子。身后,是为了防止她摔下来而保护着她的托马斯的高大身影。爬上了房顶,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
“别害怕。我们要一直爬到屋脊上。”
格蕾丝抓住托马斯的手,让他领着。
“跨坐在帆布上。”
“从这儿看过去,景色真美。”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眼前是一片粗糙的红棕色草地,白雪星星点点,蓝灰色的岩石间或从雪下透出来,他们将这幅景象一览无余。远处,小池塘里的水就好像地上的一片均匀平滑的色块一样闪闪发亮。四周,绿得发黑的针木海洋,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
“您要现在下去吗?”
格蕾丝摇摇头。
“再仔细听听……”
她终于听见了。这声音,她曾是那么地期盼,以致于现在反而怀疑了。然而声音很容易辨认,这是狂怒的哭泣、机械的吼叫。
“电锯?”
托马斯点点头。
“远吗?”
“不会太远了,格蕾丝。”
她咬住嘴唇。托马斯的忧伤像云彩的阴影一样从她头顶掠过。
“我想下去。”
十一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方塔农舍里,厨房的烟囱向冬季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格蕾丝无法赶走记忆中电锯刺耳的轰鸣声。托马斯说了,明天,也就是星期五晚上,最迟一月一号星期六,道路就能被清理出来。她就快自由了,格蕾丝。她没有应声。为了逃离这里,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然而一想到离开,悲伤就萦绕着她。这种想法有点暧昧。然而,这种暧昧终究成了现实。
他们绕过倒在托马斯的4×4上的大椴树。经过的时候,格蕾丝发现树枝上挂着一只秋千。秋千的绳索乱成一团,油漆过的木头座椅落在汽车的发动机罩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托马斯推开厨房的门,一股烩肉块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为你们做了小牛肉!”路易丝说,“还有烤土豆和洋葱。”
一眼看过去,路易丝就明白了。她退到炉灶的阴影中去,无声地把三只盘子放到桌上,又看了看锅里的肉,然后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感激她的这种温柔。他们的确需要单独相处,来面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仍然无法名状的惊慌。
格蕾丝冻僵了,她走近炉灶。托马斯抓起一串挂在碗橱背后的钥匙悄悄地上楼去了。这一举动被格蕾丝看在眼里。
午餐很沉闷,但路易丝的手艺棒极了。就在这时,格蕾丝说:
“公路就要开通了。”
她的口气很严肃。站在洗碗槽边的路易丝怔住了。托马斯盯着桌面,把面包拧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自从星期二早晨我来到这里,”格蕾丝继续说,“整整三天里,你们收留我、帮助我。明天晚上,就是新千年到来的时刻了。”
她暂停片刻,然后换了种语气,明确道:
“我之所以承认这一点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这么想。”
托马斯低着头,微微一笑。
“我建议你们在这里庆祝一下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大家一起。加上爱娃、罗伯特和他们的孩子。”
“哈,这是个好主意!”路易丝大叫,然后她回过神来,补充说:“如果托马斯同意的话,我全权负责一切。孩子们,我会把你们惯坏的!”
她们等待着,留意着托马斯的反应。男人终于抬起脸来。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午饭后,托马斯又离开了。他答应帮罗伯特重竖围栅。格蕾丝看着他扛着电锯,脚步隐约有些摇晃地离开。他带着醉意的步子让她心神不宁。路易丝在洗碗。想到要在这间宽敞的饭厅里辞旧迎新,点上蜡烛,和这群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淳朴又具有感染力的快乐。格蕾丝提出要帮助她,但被她好心地坚决拒绝了。
“您去休息吧。您的脸色很苍白。”
“路易丝,我的房间实在太冷了。昨夜,我放着不管,让炉火熄灭了。”
路易丝同情又好笑地看着她。任由大房间里火熄灭,这个想法她喜欢。
“别烦恼。我的房间里,壁炉自从我来了之后就日夜燃烧着。上楼去我的床上休息吧。”
格蕾丝迟疑着。
路易丝俯身向洗碗槽。格蕾丝离开了,在经过碗橱时,她飞快地抓起那串托马斯放回原地的钥匙。
格蕾丝轻轻地向走廊尽头走去。在确信路易丝不会跟上来以后,她将其中的一把钥匙插进锁眼,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占据了方塔的整整一层,通过木质阶梯与搭在外露的房架上的二层楼连接。刚进屋,一个书柜就闯进了她的视线。格蕾丝走上前去,低头念出书的名字。在欧洲古典文学作品的中间摆放着米勒美国小说家(1891—1980),作品涉及诸多社会及哲理问题,代表作《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因露骨的性爱描写而在美国和英国被列为禁书。、斯坦贝克美国小说家(1902—1968),多以农业工人为题材,代表作为《愤怒的葡萄》,196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杜鲁门·卡波特美国小说家、剧作家(1924—1985),早期作品发展了美国南方哥特小说传统。、多斯·帕索斯美国“迷惘的一代”主要作家(1896—1970),运用“新闻短片”、“人物传记”、“摄影机镜头”等手法进行创作。等人的著作,全都是英文原版的。书架旁边,在小格玻璃窗微弱的光线中摆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摊着一封信。床边,是一连串的多贡位于马里东南部的布基纳法索,当地人以精湛的面具雕刻和木制工艺品雕刻的技艺闻名。面具。橱窗里,陈列着依努依特人的鱼叉和一张巴黎拳击俱乐部的法国拳击剪报。格蕾丝完全糊涂了。穿过这扇门,她的世界完全变了模样,跌进了另一个时代。墙上有几张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其中有几张,年轻几岁的托马斯微笑着幸福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张是在轮船的甲板上,那张是在一座疑似芝加哥希尔斯大厦的摩天大楼前,还有的是在一座东方城市的集市上。
格蕾丝蹬上夹层楼面,她的心跳得厉害。这是一块狭小的空间,几乎被两张书桌占满。书桌上安置着电脑、打印机、扫描仪……另一个书柜里摆放的都是科学书籍,主要是关于电脑、数学和化学方面的著作,几乎全部是英文版的,格蕾丝对此一窍不通。
格蕾丝把门重新关好。她从未想到托马斯可以伪装到如此地步。她怨恨他隐瞒了自己的学识、旅行、生活和真相;怨恨他表现出如此不讨人喜欢、如此粗俗的样子,甚至连最起码的吸引力都没有。她判断这样一种冷漠源于轻视。她想到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托马斯也从没用他该用的语言更好地、更轻松地去和克里斯托弗沟通。
回到走廊上,她向另一间被锁死的房间走去。现在,她不再对自己的行为怀有负罪感了。对她来说这涉及到一个问题:托马斯过多地隐藏了自己的把戏,他的行为过于表里不一,显得十分不光明正大。她想知道一切,不惜任何代价。
窗帘拉着,屋里很暗,这是一间孩子的房间,一间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都会拥有的房间。床、玩具、过家家的角落、天花板上只要有一点风就会转动的挂饰、成堆的绒毛玩具熊、娃娃、一张小书桌和放在无脚杯里的毡笔。墙上是彩色的图画、天真的涂鸦、一匹套着推车的小马的照片,米兰达在它身边摆着造型。床头柜上是一个小女孩的肖像,十来岁,棕色头发,古怪精灵、生气勃勃……
“她叫玛丽。”
格蕾丝转过身。门口,路易丝正看着她。格蕾丝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求得原谅,说自己很后悔。事到如今,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隐私和尊严,她已经走得太远,远得不能再允许自己这么做了。她愿意承担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
路易丝走进这寒冷阴暗的房间。
“这是他的女儿。”
“那椴树上的秋千呢?”
路易丝点点头:“我原以为您会更早跟我说起它呢。”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推车、凡戈多、米兰达,这一切原本都是她的。在这里,整个世界围绕着她旋转。她只有十岁,她曾经是他的太阳……”
“她曾经……”
路易丝点点头。
两人退出房间。路易丝关上门,把钥匙装进口袋里。
“我不能再多说了,格蕾丝。现在,应该由他来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已经多嘴了。”
老妇人回厨房去了。
“这是为他好,也是为您好。”她压抑着声音说道。
因为有壁炉,路易丝房间里的温度一直维持在十一度。年轻女人躺在床上。她把羽绒被一直拉到下巴,手插进口袋里,闭上眼睛。疲劳战胜了她。半睡半醒之间,她思绪纷乱。格蕾丝,你怎么了?
她并不像易变的女人那样,对异国情调敏感,或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她甚至恰恰相反。今天以前,她一直生活在克里斯托弗的光环之下,对别人封闭自己,不去看所有可能会让自己远离他的东西,为了更好地属于他而沉浸在工作当中。然而,现在她怀疑了。这个怀疑不仅限于她和克里斯托弗的关系,而是牵扯到更大的范围,包含了她的整个生活。似乎所有为了成为今天这个她的努力,都仅仅是让她偏离了自己的道路。格蕾丝很痛苦。动摇和暧昧不是她的天性。一直以来她都拒绝接受自己的疑惑。
焦虑令她窒息。她的头在枕头上摇晃,她的手按在嘴上,好像要阻止自己叫喊。因为童年时曾经历过一段最痛苦的时期,格蕾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离别的残忍。这卑劣的结束总是让她感到厌恶。何况,她又将以什么名义来打破已经建立的平衡呢?格蕾丝越轨了,她陷入了慌乱。她失去了她传奇式的眼光和让她坚决地与他人的事情划清界线的明智。但她并不知道,混乱让她变得有人情味了。她不愿承认。
她好像睡着了。那边,壁炉里的柴火陷到炉架下面,仿佛是逝去的时间无情的印记。格蕾丝重拾思路,就好像它从来没被打断过一样。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生活中难以预测的一个时刻,可怕的考验出现了。内心深处,难道她不是从一开始就直觉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毫发无伤地从这个故事中脱身?她清楚地记得,事故发生前几分钟,当得知卫星导航系统与他们的汽车失去联系的时候,她就清楚地意识到,危险临近了。她敢肯定,克里斯托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格蕾丝反抗着。她的身体在疼痛。理智在斗争。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将在利摩日与丈夫重逢。他们将一起飞往日内瓦。她已经看见他从飞机上走下来,被还不太会用的拐杖搞得手忙脚乱,身边是一位细心的空姐。格蕾丝也在那里,她照看着他,手上提着公文箱。她很激动,对于自己战胜了一个考验而感到满意。关于这个考验,她只记得起是一场大规模的事故。她只是有点累。前几天沉浸其中的那种怪诞遭遇让她精神不振,但她已经好多了。这很正常。她只是一个类似于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精神混乱者。但她建立起的生活信条完好无损。因为一场相遇、一片虚无、一个谎言而改变既定命运的事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被一个向她隐瞒了如此多东西的男人吸引呢?格蕾丝讨厌这种家伙,这种双重人格的人面马身兽。他一方面是个受伤的人,脱离现实、不修边幅、离群索居、敏感脆弱……另一方面又是个科学家,也可能是工程师、大学教员、旅行家,或是同类其他什么角色。再说,要如何去爱一个人面马身兽呢?没有人教过她。生平第一次,格蕾丝在同一个人身上用到了诅咒和神圣的字眼。这真是令人生畏。
四点,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格蕾丝起身为壁炉里的火添了柴,然后下楼去厨房找路易丝。
“您歇好了吗,我的小格蕾丝?之前您累坏了。来我身边坐着吧。”
格蕾丝照做了。
“您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惊奇地问道。
“这是为明晚的年夜饭准备的。我们缺蜡烛。家里只剩下一包六支装的和两支我在小教堂找到的大蜡烛了。所以,我必须要做一些。”
路易丝正在往玻璃杯底倒粗盐,中间放上一根细短绳,再倒上油。
“这样就会产生漂亮的烛光。您就瞧好吧。”
路易丝停了下来,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想到了火鸡。您爱吃火鸡吗?”
“Thanksgiving即感恩节,美国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按照习俗,正餐要吃火鸡。。”
路易丝没听明白,她解释说:
“一年一次,裘德婶婶总会给我们做。”
“裘德婶婶?”
“是她在纽约把我带大。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父亲,那时我只有五岁。三年后,父亲去世了,裘德婶婶就收养了我。”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路易丝对格蕾丝的不幸身世感同身受。年轻女人并不怪她。她那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目光,她那在被剥夺了如此多东西后仍认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一切都会过去的坦然,对格蕾丝来说都是一种鼓舞。
“路易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格蕾丝说不下去了。她还从未这样大胆地向别人倾吐过。她盯着路易丝正用来做幸运蜡烛的杯子。
“您在哪儿迷失了呢,我的小格蕾丝?”
路易丝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但她无法回答。一个怪人像帆船上的船长一样,拿着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帆布在小教堂的屋顶上奔来跑去。她一看到这幅画面就着了魔。她一到幽灵村就中了咒,咒语引领她来到这里,就像把她引进鱼篓一样,为的是把她困住。格蕾丝本人只有这种解释,这是种孩子似的、幼稚的想法,因为她成人的思维已经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了。
“我不知道,路易丝。我不知道……”
老妇继续倒她的盐。
格蕾丝站起身。她需要离开这座如此寒冷、阴暗的房子。在这里,她从来没有家的感觉。她想要去找和她年纪相仿的人,因为这些人与她很相似,都因为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混乱而对外物麻木。
“我去找尤安诺夫妇。”
“您肯定能在那儿见着托马斯。天快黑了。带上这盏灯,回来时好用。”
一刻钟后,她看见了农舍的建筑。农舍灰色的墙面被黑夜吞噬。一楼亮着微光,牲畜棚的门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如果没有这点从脏兮兮的窗格子里透出的光亮,别人会以为这是一座爆炸后废弃的房子。
格蕾丝敲了敲门。屋里响起一阵混乱的奔跑声、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家人的吵闹。
“安静,孩子们!有人敲门。”
爱娃出现在门口,看得出她筋疲力尽了。她的穿着好像是要外出抱柴火或是正在牲畜棚里忙活。大农场上的气温是六度。尤安诺家只有厨房里日夜点着烧柴的炉灶。还有另一间屋子,全家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待在里面。
“请进!托马斯和罗伯特在一起。他们在围栅后面。不过天黑了,他们不会耽搁太久的。”
格蕾丝进了屋。屋里凌乱得令人难以置信。孩子们的玩具扔得遍地都是,炊具放在大桌上,水桶到处乱摆,火炉旁还放着个木头的储物箱;成堆的冷冻食品装在一只垃圾袋里,电烤炉边点着汽油灯,水槽里碟子摞碟子。这种懒散的印象很让格蕾丝吃惊,这与她所树立的爱娃的形象是多么的不符啊。
“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年轻女人看出了格蕾丝的心思,“他们也不注意点,只要我一转身,就又弄得一团糟。我丈夫好像是要充分利用夜晚似的。还有孩子!您知道的,这些小鬼百无聊赖、整天打闹。人们总是批评电视,但电视也不是全无好处。”
厨房里漂浮着一股树胶的气味,这让格蕾丝联想到事故发生的那个晚上。房间的尽头放着一棵顶到天花板的大圣诞树。
“圣诞老人能找到通向我们家烟囱的路吗?”她这么问是为了填补具有压迫感的寂静。
孩子们见到有客人来都乐疯了,拉着她去看礼物。格蕾丝跪下来看米歇尔的自动跑道。停着高速汽车的饮食站上写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美国印第安纳州首府。。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带我去过印第安纳波利斯。”
米歇尔看着她,吃惊极了。这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十岁孩子,有着和妈妈一样的金色头发,儿童镜片后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过格蕾丝并没有长久地沉浸在她儿时的胜利之中。爱米丽拽着她的袖子,拉她去欣赏鲜花店和小推车里的布娃娃。孩子们叽叽喳喳,格蕾丝听着,觉得他们的话有时不无道理。
“让格蕾丝安静会儿!”不一会儿,爱娃介入进来。
米歇尔和爱米丽吵吵嚷嚷地离开了。格蕾丝骤然发现这里要比路易丝的厨房寒冷。碗橱上,无线电里渗出音乐。格蕾丝愉快地听着。音乐填补了她被掏空的心。
男人们迟迟没有回来,爱娃有些担心。今晚,有一头奶牛可能要分娩,她可不想一个人应付。
“罗伯特很难过。他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倾吐道,“这片翻脸不认人的森林坑了他。”
格蕾丝听着。与此同时,她想到了托马斯、想到了他隐藏的生活、想到了折磨着她的疑惑、想到了因为自己在那个男人面前如此无力而产生的羞耻。一时间,格蕾丝距离爱娃的烦恼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爱娃诉说着,她仿佛与缠住自己的悲惨境遇脱离开了。作为里尔大学一名高级管理技术专业的学生,假日里的一天,她在本区的集市上遇见了罗伯特。她决定放弃一切和他一起生活。
“一个农民……您可以想像我父母的脸色吧?更何况他还是个肥胖的庄稼汉!”爱娃开玩笑地说。
“我不后悔。虽然很辛苦,但我们过得很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由于飓风,我可能不得不出去找工作了。再看吧……”
格蕾丝喜欢这种开诚布公的方式。这并不是因为爱娃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女人。她的秘密并不适合讲给随便什么人听。但爱娃能理解她。在这一点上,她与其他人太不一样了。爱娃的向往基本是非物质的,她与自己的这种向往很一致。她的灵魂展现在她的动作、外表和语言上。对她而言,金钱不是目标。至于在格蕾丝眼中相当重要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她根本就不在意。爱娃相信典范对人的影响力,而不是强权。
“我想您的孩子和小玛丽很要好吧?”
突然,格蕾丝波澜不惊地扔下这颗重磅炸弹。指挥她说话的,是她的职业习惯。她掩饰着内心的紧张。这么做实在不够光明正大,但她并不因此感到羞耻。对她来说,重要的是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爱娃的脸一下子白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窗边。
“您知道孩子的事?”
格蕾丝点点头。这不是事实,但她不在乎。她之所以说谎,也只是为了让事情真相大白。
“他们初到这里的时候,她五岁,和米歇尔一样大。爱米丽还要小上两岁。星期三和星期日,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他们三个孩子。”
她沉默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她骑着自行车或是小马,从小教堂的那条路走过来。” 格蕾丝全神贯注的沉默是一个陷阱。爱娃接着说:
“已经三年了……我几乎没办法提起那件事。”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格蕾丝问。
两个孩子在松树下争吵。他们的叫喊声像她们母亲的嗓音一样,渐渐低下去了。
“那孩子爬上了一幢靠着篱笆的旧房子。那篱笆是接骨木做的,刚用砍柴刀修整好,枝子都是斜尖的,是真正的长矛。然后她摔在了上面。”
还没有听完,格蕾丝就猜到了句子的结尾。爱娃的目光漫溢着恐惧和迷惑。
“他在附近找到医生了吗?”
爱娃看着窗户,一脸惨白。她摘下了蒙着水雾的眼镜。
“是我和托马斯发现她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他跑去打电话,但医生正在镇子的另一头巡诊。等他到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好多血。他也曾试图把她送往医院。但是三十公里盘旋的山路啊。孩子死在了途中……”
一阵沉默之后,爱娃再次开口。
“有时候我也会因为我的孩子,为罗伯特想到这件事。罗伯特手里成天拿着电锯,要不就是在危险的机器上爬上爬下,还不算牲口引起的事故。如果他们出了事,结果也是一样的。没有救援能及时赶到。”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格蕾丝终于明白了。她意识到为了救治克里斯托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耻。她印象中惟一一次托马斯差点打了她,正是因为她劈头盖脸地触动了他请不来医生的痛处。
“那玛丽的母亲呢?”
爱娃盯着格蕾丝。她中了格蕾丝的圈套,已经说得太多了。事实上,格蕾丝对玛丽的故事几乎一无所知。管它呢。爱娃直觉地认为,格蕾丝是自从孩子死后,长久以来第一个让托马斯感兴趣的女人。这个事实,她在农场的院子里时就发现了。那时候罗伯特和托马斯正在拖奶牛的尸体。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走向她的步伐是爱娃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那是一种克制的热情,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女人能从男人心神不宁的态度中辨认出这种感觉。就是它。现在,爱娃明白了是格蕾丝使托马斯心神不宁。有一天晚上,她和罗伯特谈到了这个。罗伯特对她说:“你是电视节目和美国肥皂剧看多了。你说的那些,只会在电影里发生。她会离开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爱娃差点就要回他,他们也是啊,他们也曾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北部工人家庭正在上学的女孩,而他是高原上的农民。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何况,她恰恰认为托马斯的世界与格蕾丝的离得也不是那么远。在来这里终老之前,托马斯曾周游了世界。他曾是石油工程师,今天在美国,明天在科威特或是委内瑞拉。他挣了很多钱。这些都是爱娃从罗伯特那儿听来的,因为两个男人无话不聊。不过,可以撮合这两人的因素并不只有这些。虽然爱娃没法准确地说出来,但她能感觉到格蕾丝心头的伤痕,如同托马斯一样。可以肯定地说,爱娃从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痛苦。这不是靠明确的观察能解释清楚的。她猜想格蕾丝在动摇,她即将进入那失去了希望的人的世界。总之,三天以来,爱娃只要一想到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联想到另一个。这是个好兆头。
“玛丽的母亲?对啊,怎么了?”
爱娃感到很有趣。她很愿意上当,因为这能让他们两人找到归属。但她不想做得过于天真。
格蕾丝迟疑着。爱娃在等她透口风。爱娃并不一定要让她承认在榨取别人的秘密,而只要她说几个带有鼓动性的词。
“我想这对她来说一定很可怕……”
这样是不够的,格蕾丝。你需要再暴露一点。爱娃等待着,沉默着不说话。
“她离开了?”
爱娃点点头。
“他们……他们还见面吗?”
爱娃笑了。这个微笑带着同情、友好以及猜中的窃喜。
“不。托马斯是孤家寡人。只有我们。”
她们还有很多相关的话要说,但她们在等待时机。对她和她来说,进展都太快了。孩子们在松树下玩耍。他们在方砖地上放了盏汽油灯。桌角的阴影里,米歇尔的高速跑车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弯道上发出轰轰声。而爱米丽跪着,用温柔的动作哄着她的布娃娃。爱娃用几乎是悲伤的目光时不时地看看他们。这目光属于一位担忧的母亲。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他们无声的交流之外。爱娃对孩子的关注重又使她成为一个局外人。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那边,在潮湿泥泞的院子尽头,盖着黑色帆布的圆形谷仓边,一些农用建筑看上去像是被废弃了一样。这样的景象让人感到一种沉重的忧郁。倾斜的屋脊投下阴影,上面的冰雪白天并未融化,更加重了这种忧郁。格蕾丝讨厌这个地方。她可以感受大海的吸引力,高山令人眩晕的诱惑力,甚至是荒废的工业区巴罗克式的美丽,但这片乡野对她没有吸引力,即使有,也要等到夏季才行。
“他们来了!”爱娃猛地站了起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
“我什么也没听到。”格蕾丝承认。
“我们的狗叫了。”
格蕾丝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狗。它们很可能是被拴住或是圈起来了。她什么也没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爱娃往炉灶里添了根柴。门开了。罗伯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托马斯。两个男人花了点时间打量了一下这温暖的房间。房间里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在等着他们。他们可以肯定她们在等他们。
“真冷。”罗伯特说。
爱娃的丈夫把手电放到桌上的汽油灯旁边。爱米丽奔向她的父亲。他把她抱在怀里。
“你真扎人!”小女孩蹭着罗伯特的面颊叫道。
格蕾丝看到米歇尔待在后面,埋怨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托马斯。
他们各就各位。格蕾丝坐在窗边,罗伯特和托马斯靠着炉子,爱娃站在洗碗槽前。
“真是太惨了。”罗伯特说。
爱娃和格蕾丝交换了一下眼神。
“农瑟里尔的火山上,我父亲为了孩子们上学而种的树……倒了一地。”
他朝圣诞树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剩下十棵花旗松还没倒。那可怜的老人,他花了那么大力气,如果他看见的话!”
“围栅怎么样?”爱娃的喉咙一阵阵发紧。
“全断了。桩子和金属网全没了。”
他几乎要说出“一无所有”,但他没有。
“我会帮你的,”托马斯说,“我们一定应付得了。”
这是格蕾丝第一次在托马斯的话里听出了希望。但这些话让她难过。也许是因为她将要离开。这里一切都将回归原位,除了她。
“你们想喝点热饮吗?”爱娃问,“咖啡?”
罗伯特用眼神询问托马斯。托马斯点点头。在格蕾丝面前,罗伯特不想表现得太沮丧。出于自尊,他压抑住自己的绝望。在托马斯身边,这小个子男人表现得精力充沛、坚韧不拔。他很明白,他惟一的财富,就是爱娃以及他的孩子们。
“星期六一早公路就能开通,”罗伯特又说,“到时我们就能有一台发电机组了。”
“大家都会有吗?”格蕾丝问。
“我们轮流用。它是法国或者是欧洲某个国家捐助来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想到了欧洲。今天,有位记者说:“整个欧洲都来到了利摩日的病榻边。”这句话直击罗伯特心底。他并不认为利摩日生了什么病,它只是受伤了,就这么简单。这是不一样的。
“机组来自德国、爱尔兰、意大利。人员也是一样,电工,还有当兵的。”
罗伯特没有说下去。他的脸埋在碗里,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托马斯只用嘴唇沾了沾冒着热气的液体。厨房里集中了两对。每个人都会肯定地认为,他们是两对。
“那么,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守岁?”爱娃说。
两个孩子的脑袋从上了蜡的桌布边冒了出来。这个主意让他们开心。他们已经四年没有在方塔农舍守岁了。
“这是格蕾丝的主意。”托马斯有些退缩。
格蕾丝的心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尤安诺一家看着她。托马斯说得好像她是农舍的女主人,该由她来作出邀请似的。她很窘。他出其不意地占了上风。
“要带什么好呢?”眼下的情景让爱娃觉得很有趣。
格蕾丝看了托马斯一眼。灰色的眼睛融进一片蓝色的目光中。电光火石间,情感在无言中交织着。
“不用了,我想。我们那儿什么都有。”
她迷上了这原本不感兴趣的游戏。既然他向她交出了方塔农庄一晚上的统治权,那么她也乐得行使这个权力。她并不害怕统治。
罗伯特点点头。他想着他的围栅,想着还要花去晚上的一部分时间忙于奶牛的分娩,想着会给别人带来勇气的爱娃,没有她,他不会有重新开始的力量。
黑暗笼罩了通间。他们在屋里,一言不发。孩子们在桌子下玩耍。高原上,又一个冬夜降临了。
十二
格蕾丝待在食槽边,板着脸,手指在口袋深处蜷着,指甲陷进手心里。她原以为对自己非常了解,现在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出了错。她以前从没想到,她,格蕾丝,是如此的脆弱。现在她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在她面前,罗伯特和托马斯正围着难产的牲口忙碌。爱娃在帮助他们、指导他们。她对血肉的认识更加直接,对生命的诞生更加在行,对死亡的抗争更加坚韧。男人们默默地遵从她的指导。两盏放在稻草上的灯散发出《圣经》中出现过的那种圣洁的光,照亮了这幕场景。格蕾丝再次被撇在一边。
奶牛的四肢开始抽搐。这肌肉和神经的颤动显示了它的痛苦,或是屈服的征兆。格蕾丝无法移开视线。牲畜棚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稻草的气味。夜里十一点了。没有关好的门外,黑夜像一张贪婪的大嘴。被燕子窝弄脏的顶篷上,长方形的草垛隐约可见,再上面,便是寒夜星空了。时间慢了下来。在人间,一个痛苦的造物周围,上演着超越黑暗的戏剧。格蕾丝也在颤抖。她感到自己的确太脆弱了。
她不停地想着爱娃说出的秘密。有一刻,她希望靠参透托马斯的神秘来打破他的吸引力。她格蕾丝就是这样。被揭穿的人是不幸的。只要知道了某个人的来龙去脉,她眼中的兴趣就会消失殆尽。克里斯托弗可能有保护他的私人领域不受妻子控制的天赋。比如,克里斯托弗从未提起他与摩尔根·赫德福特之间将近十年的关系。据格蕾丝了解,她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自己和克里斯托弗相遇时,他刚刚结束了这段关系。格蕾丝认为自己利用了克里斯托弗脆弱的过渡期。他不能过长时间没有女人崇拜自己的生活。她只有从细微的暗示、从道听途说中了解摩尔根。她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匆匆动身赶往西岸的原因,更不知道摩尔根在克里斯托弗的记忆里占有怎样的位置以及她是否还生活在那里。矛盾的是,这种无知却把她和克里斯托弗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1984到1987年间,他离开大学去中欧的某个大城市生活。那段时间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谜,这个谜把她和他拴在了一起。面对克里斯托弗种种与他本人对不上号的神秘形迹,格蕾丝甚至有过一个与其说是离奇不如说是美化了他的假设:那段时间,克里斯托弗进了中央情报局或者是其他的机密部门。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但这个谜,他绝口不提。同样地,当意识到他为了逃避问题几乎要向她撒谎的时候,她就停止了询问。比起克里斯托弗的谎言,格蕾丝情愿选择无知。
现在,她更加认清了托马斯,她窥伺着可能会削弱他吸引力的蛛丝马迹。格蕾丝乐于彻底改变对别人的看法,焚毁被人崇拜的圣像。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她希望在反方向上发生点事情,希望能有一种排斥力让她远离他,能有一种失望使她不再警觉自己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勇敢地痊愈。但就像一个自以为能得救的垂危的病人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发现。隐约看见托马斯的过去,知道了一部分他隐藏的面目,这并没有让她解放。她依旧被束缚着。
她看着他终于停止在母牛身边的忙碌。他的脚边,是一团血淋淋、黏乎乎的小东西,小牛犊像所有初生的哺乳动物一样脆弱。托马斯为能够和爱娃以及罗伯特一起战胜死亡的威胁而感到幸福。格蕾丝再一次感到自己被排除在这种幸福之外。他的脸上闪耀着平和与温柔的光芒,格蕾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好像他刚刚所做的不过是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忙。托马斯,英俊、强壮、终日阴郁的托马斯,单身的托马斯。于是格蕾丝明白自己还病着。她的祈祷没有生效,因为它们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望,而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她爱他。他,不言不语,但一切了然于心。
托马斯把气喘吁吁的小牛放在妈妈身边干净的稻草上,母牛舔舐着它。爱娃面色苍白,疲惫和这在大自然的灾难中获得的微小胜利让她颤抖。她靠近牲口,手里拿着瓶烧酒为它擦身。罗伯特还是老样子,板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暗地里却也在为他的牲口得救而松了口气。
在确定一切正常之后,他们回到了那间通屋。爱娃要去楼上的房间看看。她邀请格蕾丝跟她一起去。拿着手电,两人打开了房门。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爱米丽和米歇尔的床头立着一枝燃尽的蜡烛。她们静静地凝视着孩子。生育了他们的那个女人满怀温情,另一个却想着他们即将面临的世界是何其的严酷。
“他们还穿着衣服就睡了,”爱娃小声说,“等到恢复供电的时候,再想让他们像往常临睡前那样洗澡、换睡衣可就困难了。”
格蕾丝点点头。她看着米歇尔的胳膊环过妹妹的肩膀,沉默了。
她们下楼的时候,两个男人正喝着烧酒。爱娃看了格蕾丝一眼。罗伯特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而托马斯却把整杯烧酒一口闷了。
“我们应该回去了,”格蕾丝说,“路易丝在等我们。”
她说了我们。她希望重拾他们晚间热衷的亲密游戏,希望能吸引托马斯的注意力。但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烧酒。
“你会把酒喝光的!”罗伯特无力地抗议道。
托马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罗伯特闭嘴了。
“我要走了,托马斯,”格蕾丝又说,“您能陪我吗?外面黑着呢。”
格蕾丝从没想过自己会屈尊到如此地步。不,她并不害怕夜晚。让她担心的是看见托马斯又喝了起来,带着绝望。他的大手紧握着杯子。格蕾丝知道他蓝色的目光沉在杯底。她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她凝视着他那宛如堕落之神的侧影、突起的颧骨、褐色发绺下的伤痕以及獠牙一般的牙齿。这个男人,如果另外两人不在场的话,她一定会拥他入怀,亲吻他的鬓角、额头、嘴唇;她一定会对他说一个女人为了拯救走上歧途的爱人所说的话;她一定会把这个迷路的大孩子的头搂在胸前。格蕾丝觉得自己办得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到一种自我毁灭的激情,这是她以前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所没有感受过的。
“您先走吧,别和我一起了,”托马斯说,“我会赶上您的。手电在桌上。”
爱娃出来打圆场。
“托马斯,让格蕾丝一个人回去可不怎么有风度。你应该在黑暗中陪着她。”
他看看她,又喝了一口,回答说:
“我跟罗伯特还有话要说。格蕾丝认识路,她自己来过一次。”
“托马斯!”爱娃叫了起来。
他不搭理她。
爱娃让自己的丈夫来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也不想他把烧酒喝光吧。”
“嘿,讲点道理,托马斯。”罗伯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托马斯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填满了整个空间。格蕾丝想到了失去自控的父亲。
“您自己回去,”他对格蕾丝说,“这样比较好。”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去。
格蕾丝同意了。
“我陪您。”爱娃说。
罗伯特的妻子抓起电筒,拿起一盏在桌子另一头燃烧的油灯,走出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外面,天寒地冻。两个女人肩并肩地走着。爱娃挎着格蕾丝的胳膊,用剩下的那只手拿灯。
“他很不幸,您知道的,”她轻轻地说,“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
一阵轻风吹来尘土的气味。那是从路易丝家大敞的阁楼上传来的。
“自从那孩子死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探索究竟。然后,有一天他喝多了,把一切都跟罗伯特说了。”
爱娃知道自己又泄露了一点托马斯的秘密,但是现在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被飓风抛到那男人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解救他的惟一希望。
“是他自己决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在这高原上。一开始,他妻子不愿意。甚至连那孩子也不愿意,她已经习惯了旅行、城市、动荡……玛丽可以说好几国语言。您知道以她的年纪,学习起来是多么快。刚开始,她很苦恼。不久,她就习惯了并且过得很幸福。最初,是托马斯要求全家人在这里生活的。”
“为什么?”
“要知道……是出于厌倦,一定是。他受够了去追寻连自己也看不清楚的东西。他对罗伯特说,他已经收回了大量的优先控股权。他做了笔投机生意,在网络泡沫的最佳时期把它们都卖了出去,从中赚足了钱,够在这里生活许多年的。”
“他认为自己对玛丽的死负有全部责任,是这样吧?”格蕾丝插嘴道。
“是的。如果不是他那么坚持到这里来,如果她们没有听从他的话,玛丽应该还活着。他认为自己本应明白与世隔绝就意味着危险。他认为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她。”
“不是这样的!”
爱娃没有回答。小溪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在通往小教堂的山谷入口处,格蕾丝停了下来。她们紧紧拉着对方,看着两侧被毁灭的森林。
“您看错我了。”最终,格蕾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不,格蕾丝。恰恰相反。”
“我的丈夫受伤了,躺在医院里。而我在这里,在矛盾的感情间徘徊。可以说,我是在抵抗自己的情感。您懂的,是吗?”
“我明白。”
“我爱克里斯托弗……我原以为自己爱他。我热爱我那边的生活,在纽约。在这里生活,我一刻也不能想像。不能。”
她犹豫片刻。
“我敬佩您,爱娃。真的。您能在这种艰辛中保持本色。”
“我别无选择。”
格蕾丝又说: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我是一个不循常理的女人。我跟您说过吗,我的办公室在纽约最高塔、世界贸易大楼的第九十三层?呃,可是在与你们一起生活的这三天里,我明白了这一切是……”
她向着黑夜张开空着的那只手臂。
“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像一条新国界那样令人难以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们是寒冷的深渊里两个温暖的小点。防风灯摇曳的火光在她们脚边投下赭色的亮点。她和她,知道彼此再不会像此刻这样接近彼此了。今夜,她们心意相通。
“我自己走吧。”格蕾丝说。
“我陪您……”
“不必了,拜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
“试着让他理智起来,”格蕾丝说,“他也许会听您的。”
“他有点怕我,这倒是真的。此外,他愧对他的妻子更甚于罗伯特。我男人能脆弱成什么样子,您也看见了?为家人而活,一位勇敢的丈夫很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这类事情,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他了。您知道,这让我很痛苦。”
“这对他来说也不容易。”
爱娃的视线骤然越过格蕾丝的肩膀,看向她的农场。
“所有这些都得重建。”
她们互相拥抱。
“不管怎样,明晚见。”爱娃说。
“啊!好的。我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
“把汽油灯拿上。”爱娃坚持说。
“不,我有灯。这足够了。我的眼睛也习惯了。”
农舍的影子出现在格蕾丝面前。年轻女人的目光停留在方塔上,那里隐藏着托马斯的一部分秘密。手电只发出一小束苍白的光线。没关系,格蕾丝认识从小桥经过,再通向倒掉的老椴树的路。和爱娃分手后,她的思绪就飘向了克里斯托弗,飘向了纽约,似乎要从中找到逃离的最终理由。她也许应该离开。考虑的时间总是够的。
米兰达在门后,似乎是在等她。格蕾丝弯下腰去抚摸它,但它却钻进了黑夜里,她的手指只掠过湿濡的狗毛。路易丝在厨房的桌上留了一盏汽油灯,灯火微弱地燃烧着。房间里温暖将尽。格蕾丝掀起灶底的炉盘,发现火炭还是红色的,便又往炉子里塞了根柴。
“您赶在我前面了。我起来就是为了做同样的事。”门口,路易丝说道。
“是您?”格蕾丝吓了一跳。
“我有在凌晨一点起来看炉火的习惯。我到了这把年纪睡得很少。后来,我听见米兰达去迎您。它的爪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了声音……”
她们沉默了。路易丝披着一条黑披肩,下面是及膝的玫瑰黑衬衫。她身材圆胖,发髻散开,一脸平和,看上去像一位老祖母,又好像那些可以毫无怨言地在夜里起身、给予发烧的孩子或是被噩梦惊扰的病人以鼓舞的老人一样。
“他不在?”
“不在。”
“他还在罗伯特和爱娃家?”
“是的。”
路易丝不说话了。她绕过桌子,走近炉灶,把炉盘抬起来。
“您添了橡树枝。真不错。”
不过她还是用火钳用力捅了柴火几下,她觉得它烧得太厉害了。
“您和我一起睡吧,”路易丝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格蕾丝回答,“我回我自己的房间。”
“想都别想!气温已经降到三度了。您知道,我可不打鼾。”
“那好吧。谢谢你,路易丝。”
路易丝把靠壁炉的那边床让给了格蕾丝。年轻女人转身向着火红的木炭,眼睛盯着它们。她没有脱衣服。尽管火炉的热气像爱抚一样吹在眼睛上,她还是全身发冷。她的思考慢了下来,她的大脑变迟钝了。她处在发疯的边缘。现在对她来说,日内瓦的会议就像月球上的讲座一样遥不可及。
“您是怎么做的,路易丝?”
格蕾丝在黑夜中开口,她知道老妇人还大睁着眼睛。
“我怎么做什么,亲爱的?”
“像这样抵御寒冷、黑夜、一无所有……”
“寒冷很容易对付。我和亡夫从来只靠通间里的一个壁炉和我们房间里的一个烧柴炉子取暖。这对我们的幸福并不造成妨碍。”
“那黑夜呢?”
“对黑夜也是一样,格蕾丝。直到我三十岁时,家里才通上电。当每个房间都装上灯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啊!瞧这乱的。家务要做得更好才行。’但我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电灯光呢。”
她笑了,路易丝。
“至于水,我几乎打了一辈子井水。”
格蕾丝被一记闷响吵醒了。身侧,路易丝已经坐了起来。
“怎么了?”格蕾丝问。
“是他。”
“什么声音?”
“他跌倒了。”
黑夜里,她们的声音透着担忧。路易丝俯身向床头柜,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盒。深沉的黑暗中出现了光亮,一束火苗向汽油灯的灯芯滑去。老妇人的手稳稳地将玻璃罩重新罩上。微弱的光晕照亮了房间。
“他摔倒了?”格蕾丝很担心。
路易丝坐在床边,格蕾丝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路易丝……我求您。让我去看看。”
路易丝打量着格蕾丝。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格蕾丝?”
“是的。”
路易丝点点头,把灯递过去。
“那么好吧,”她边小声说着边躺回去了。“去吧,亲爱的。”
到这里的第一天,当格蕾丝在饭厅窗前发现托马斯时,他手里拿着酒杯,视线迷失在溪水流淌的丘陵中,那时候,格蕾丝一心想让他受自己支配。她以为找到了这个男人的弱点。她无比怨恨这个男人,因为他妨碍了她,因为他不来帮助她,更因为他扰乱了她的心。于是她到处寻找可以伤害他的把柄,让他按她的意愿乞求。可是她忽略了,或者说她假装忽略了,托马斯酗酒对她来说是个可以抓住的把柄。
格蕾丝排斥醉酒的男人。她讨厌街道上那些跌跌撞撞、醉醺醺的流浪汉,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们。音乐厅或是电视里醉酒的场面总是逼着她转过头去,即使知道那都是编出来的也无济于事。她闭上眼睛,希望什么也听不见,换台,如果必要的话,离开。克里斯托弗建议她做个心理咨询。格蕾丝总是拒绝。没必要每周花上两百美金只为了知道醉酒的场面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她举着汽油灯在走廊里前行。刚开始,她什么也没看见。随后,她听见了嘶哑的喘息声,那是一个蜷在地上的动物发出的呼吸声。她把火光从脸前移开,放低手臂。一个巨大的身影倒在走廊中央。尽管害怕,格蕾丝还是走上前去。托马斯背对着她,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一只手臂抵住墙。他的头像一名被绳索拉住、快要被吹出局却又试图重新站起来的拳击手那样悬在空中。这幅画面与一直纠缠着格蕾丝的记忆完全吻合。格蕾丝至今仍然会感到害怕。
那是一天晚上,夜深了。她的母亲已经抛弃了家庭。格蕾丝那时六岁,正独自一人在公寓里睡觉。这时候,她听见玄关有动静,于是就爬了起来。她穿着睡衣,夹着她的伯尼熊,困得眯着眼睛,赤着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父亲在那儿,背对着她,和托马斯一样顺着墙倒下。她带着准确的记忆看着这幅画面。这个回忆难以磨灭,每一次回闪都会增添新的细节。
小女孩呆住了,无法再前进。她辨认却不能真正认出眼前的男人。她被他嚷出的胡话吓着了。尽管内心深处想要帮助他,但她实在无法再向他挪一步,无法钻到他的胳膊下鼓励他站起来。二十四年后,格蕾丝确定,当时一个孩子的力量一定足够让这个迷失的巨人重新站起来。但她当时什么也没有做。这幕场景在她眼前回放了那么多次,暂停在她逃回房间的那一刻。她修改了噩梦的结局,让一个和她很像的孩子走向那个被击倒的男人。那个孩子,由于淳朴的爱的力量,创造了奇迹,使她的父亲重新站了起来。然而这个奇迹当时并没有发生。面对全世界最让她害怕的她父亲的堕落,她逃了。整个晚上,她都在啜泣。悔恨已经深深植入心中。她开始理解并触摸到人性可怕的底线。从那以后,她学会了穷尽一生在所有战线上战斗,却惟独无法抹去那次她抛弃了最珍惜的人的回忆。那次,她退却了。
格蕾丝靠近托马斯。他听见她走过来,嘟嘟哝哝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是我,托马斯。”她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他手臂一挥,想要推开她。但他晃了一下,又扒住眼前摇晃的墙。格蕾丝把灯放在地板上。她离这个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男人的身体已经很近了。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托马斯表现出所有她所厌恶的东西。然而,她不想第二次让机会溜走。如果说她以前没能扶起自己的父亲,那么现在她要让这个人站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于是,尽管心生厌恶,她还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托马斯摇摇头。
“离我远点。”他说。
“不,我不会离开您的!”
他试图挣脱,但他巨大的动作十分笨拙。
“我想帮助您!”她大叫,紧张得神经都快绷断了。
“我不愿意!”
“我,我愿意!”
她低下身子,一边的肩膀撑在托马斯的胳膊下,开始站起身来。但男人不再移动了,她好像是被压在一根粗枝桠下,试图抬起整棵树。
“托马斯!您必须站起来。”
他发出低沉的吼声。
“别管我,”他说,“我知道您从一开始就等着这一刻。”
她也跪下了。她试图扶起前拳击队二号种子的努力白费了。她重新积聚力量,像他一样蜷起身,深呼吸,弯下脖子,头发乱得像个十足的疯子。
“您说的对,我的确在窥视您,想对您做坏事。”她好像在忏悔,在倾吐那些她必须说出的话。
“现在您看到好戏了!”
“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羞辱您了。”
托马斯的头摇晃着,就像脑门上挨了一下。他的胳膊滑上了格蕾丝的肩。这下她也失去了平衡。她勉力支撑着。在他的蛮力面前,她无从抵抗。
“拯救别人让您开心吧!扮演好姐姐的角色让您高兴吧。我不喜欢好姐姐。放开我!”
格蕾丝抵抗着托马斯带给她的眩晕。
“我想拯救的不是您!”现在轮到她喊了,“是我自己!您不懂吧,笨蛋!”
他们都沉默了,跪着,耳边回荡着自己的喊声。
“是我们!”她哽咽着补充。
托马斯身体一震,打了个嗝,胆汁弄脏了他的下巴。格蕾丝用那只空闲的手在口袋里翻找。她触到了一块手帕。
“我们要站起来,托马斯,”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两个人,一起。”
他没有反应。
“两个人同时。我们要一起站起来,走到这该死的走廊尽头。那里,我们会发现一扇门。我们打开它,然后……”
托马斯的头又垂到了格蕾丝的肩膀上。她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她想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已经很久了。
“来,我们不能睡着。您听见了吗?”
一阵低低的抱怨。
“我们要站起来了。您准备好了吗?”
格蕾丝感到这具巨大的身躯在颤抖。这具躯体是由骨头和肌肉组成的,这和克里斯托弗的是那么不同。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的身体了。这种新鲜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来,托马斯。站起来!帮帮我,我的天!”
格蕾丝半弯着身子,托马斯依然跪着。
“加油!站起来!”
年轻女人的腿在打颤。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把这具死气沉沉的巨大身躯扶起来。
“再加把劲儿,托马斯。求你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摇摇晃晃地,他们站了起来。格蕾丝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在支撑谁。他们站在走廊中央。
“前进!”她大喊,“站直了。”
他们开始走,他脚下打滑,她走得歪歪斜斜,像一个背着过重的包袱的妇女。他们终于到了门口。
“钥匙呢?”格蕾丝问,“您把钥匙放哪儿了?”
托马斯整个背靠着墙,什么也听不见。格蕾丝开始搜他的身。如此疏远、如此胆怯的她,从来不愿意擦着别人的她,嘴唇从不接触到与她拥抱的那些人的脸颊的她,如今正把手插进一个散发着臭气、打着嗝的醉汉的口袋。她凭借女人的倔强和灵活探索着这些褶皱的秘密。但她没有找到钥匙。
“您把它们放哪儿了?那些钥匙?”
她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厨房找找。正在这时,托马斯站直,然后一转身,用肩膀把门撞开了。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格蕾丝还没有时间作出反应。门锁附近的木头爆裂、散落开来。巨大的喜悦感贯穿了她。
她走近托马斯,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腰。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走到床前,像巨人一样倒了下去。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那边,走廊尽头,一个黑影赤着脚走过来,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汽油灯,转身,像无声的幽灵一样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三
格蕾丝再一次被冻醒。阴险、黏湿、固执的寒冷,透过厚厚的坎肩,贴着她腰、抵着她的肩,不依不饶地想要冻透她的每一寸肌肤。这生命的真正敌人,像一头吞食生物的温暖的野兽,人和动物都不放过。格蕾丝躺在托马斯床上。被子没有打开,羽绒被上留着两个界限清晰的压痕,显示出他们静止的、小心翼翼的、长久的昏睡。托马斯不见了。正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年轻女人冷得发抖,这才醒了过来。想到这个如此笨重、难以捉摸的男人先是任由自己被带到这里,然后又像个孩子一样地睡去,她笑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像战时那样全副武装地睡着了。那些喝高了的男人经常会有的不得体的举动,托马斯通通没有。她只知道他曾看着她的睡颜。
撞破的门向走廊敞开着,沐浴在透过无格窗落下的暗淡光线中。格蕾丝渐渐回忆起那过去的几个小时,那蜷在托马斯臂膀里的几小时。他们像爱娃的孩子那样彼此紧拥着。想到他们为了到达这里而迈出的每一步,她不禁有些动容。格蕾丝起床了。自从玛丽的母亲离开后,她是第一个越过方塔里这间屋子门槛的女人。
一楼,厨房里传来声响。路易丝在为年夜饭忙碌。她这种实现目标的固执让格蕾丝感到有趣。
想要梳洗的欲望把她引向盥洗室,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大脸盆里已装满了温水。格蕾丝脱下从星期二起就没离身的两件羊毛衫,解开衬衫的扣子,从领口褪下T恤。铺着方砖的房间里,气温不超过五度。格蕾丝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镜子并没有确切地映出这个12月28日早晨来到这里的年轻女人的面容。四天里,她身上发生了无法看见但的确真实的改变。她弯向脸盆,为不能完全认识自己而困扰不已。
洗漱后,格蕾丝走下楼。她在过道里碰见了路易丝。后者怀里抱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摞着一叠餐巾。饭厅的门开着,宽敞的壁炉里火烧得很旺。
“早上好,我亲爱的格蕾丝!”路易丝愉快地大声说,“炉子上有咖啡。”
“早上好,路易丝。已经开始工作啦。”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不准备改变了。”
路易丝把餐巾什么的放到大桌子上。壁炉里的火炭慢慢地温暖了空气。
“托马斯今早劈了柴。”她指着炉膛边的一大堆柴火说。
格蕾丝靠近炉灶,把手伸向火焰。在她背后,是路易丝把椅子在大桌周围摆好的走动声。
“您觉得我很坏吗,路易丝?”她没有转身。
“亲爱的,您怎么会这么想?”
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尽管穿着羊毛衫,她还是感受到了这双手的热度。
“这对我来说是如此突然、如此难以想像。”
她搜肠刮肚地找词。
“对他也是,您知道的。”路易丝平静地回答。
“我偶然地从距离这里两公里处经过,发现自己被森林淹没,来到这里,然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全被打乱了……”
“重要的是,这从来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为什么我曾如此惶恐呢?”
她找不出其他的词,但路易丝明白了。她明确道:
“您曾经很害怕,是因为您还没有认清自己。人们总是在重要的时刻紧张。我能理解。”
格蕾丝拥抱了路易丝。
“就是这样,路易丝。我之前吓坏了。”
“你们两个之间,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您为了这个男人从天而降。即使您走出了这片森林也是一样。圣诞奇迹不过晚来了几天而已。”
格蕾丝烦乱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一样,那个可怜人,他也以他的方式表达了某些东西。”路易丝继续说道,“来,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楼梯平台上的挂钟……”
“就是整点和半点都会敲响,夜里也是一样的那个?”
“这可真是够方便的,睡着了也能知道时间!那个钟在孩子死去、她母亲离开之后就停了。您到的那个早晨他才又把它上了弦。三年的沉默啊,甚至早上也是一样。但这个,您当时不可能知道。”
炉灶边,格蕾丝大口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米兰达蹲在她脚边,脑袋靠着她的膝盖,闭着眼睛。年轻女人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缠绕着它乱蓬蓬的毛。大狗舒服地喘着气。
“他去哪儿了?”格蕾丝问。
正在给火鸡褪毛的路易丝停了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水淋淋的额头。那是因为她向盛着开水的脸盆弯着腰,水汽蒸腾的缘故。
“他去阿尔贝家转转。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
格蕾丝点点头。她想起了阿尔贝,想起了他那在小教堂里等待葬礼的遗体。
“他把米兰达给您留下了。”
“为什么?”
“为了好找到他,如果他去了更远的地方,米兰达会给您带路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大猎狗抬起头,向门口走去。
“这些动物,它们什么都懂,”路易丝说,“有时候比我们懂得还多。”
格蕾丝穿上她的雨衣,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
“走之前,我先去井边打点水。”
“那敢情好,”路易丝说,“水差不多用完了。”
半小时后,格蕾丝穿过小桥。米兰达在前面小跑,跑出去又向她跑回来,在斜坡上嗅来嗅去,对什么都好奇。天空像初开时那般纯净。视线可以投得很远,仿佛什么都阻隔不了它。
不推理、不预测,也不思索。只为这神奇一刻凝神,浮于尘世之外,跳出包围生活的逻辑。接受这么多偶然中的一个必然。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闪电般穿过格蕾丝,把她带回到儿时创造性的直觉中去。她颤抖着、微笑着。这个微笑不为任何人,只是她体内生长的一朵花在唇边绽放。就在这时,远处电锯刺耳的声响撕破了她幸福的遐想。
那边森林的缺口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米兰达从幽灵村小跑着迎回来。格蕾丝来到曾发生过戏剧性变故的、被废弃的房屋正面。阿尔贝家的门关着。谷仓大门破破烂烂的木板下,半家养的小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跑到拜访者面前。
“托马斯!”
回答格蕾丝的只有回音。
“米兰达,找托马斯,快去找!”
大狗向格蕾丝星期二早晨来的方向跑去。一刻钟后,年轻女人登上了俯瞰整个大背谷森林的火山顶。出事的汽车横在森林深处。通往村庄的道路依旧被断裂的树干和电线杆阻断。四天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凝视着下方的边界。她曾经从那里走出来,鼻青脸肿、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她可以从遇难的森林中准确地找出自己脱身的那个缺口。米兰达坐在她脚边,鼻子扬起,鼻翼因为荒原上升起的刺鼻气味而翕动。来自森林的遥远、持续的电锯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同样也锯开了她的心。
“我不愿意,我!”格蕾丝大声叫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格蕾丝,情愿消失。她梦想着道路永远不能通行,人们永远无法清障;梦想着人们把她遗忘;梦想着那边没有人想念她,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甚至梦想着克里斯托弗,待他不再对她怀有希望后,也忘了她。她希望不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被大雪毁了的皮鞋和价值两千美元的大衣也不要留下。她梦想自己化为乌有,和托马斯一起消失在无人的国度里,消失在一个完全不同、没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呢?
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她听见这该死的电锯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同时相信着两种不可调和的现实而居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矛盾。一面,是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可抗拒的森林把她推向托马斯。相反的那一面,克里斯托弗在等她,有人在指望着她,日内瓦、纽约……她原本能够同时凝视生活的两面,但却不知感激。直到她听见锯子的尖叫,才发现她已失去了这种天赋。她想把两块碎片重新拼贴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
米兰达跳起来冲向斜坡上一个遥远的身影。格蕾丝的心从未有过地,亦或是记忆中从未有过地狂跳不止。托马斯正向她走来。
想像着自己投进他的怀抱,格蕾丝感到很窘。托马斯一直低垂着眼睛。
“我刚从布方日山口回来。”他伸出手臂指向一片无垠的荒原。
她点点头。
告诉她,托马斯。告诉她她想听到的话。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远处,伐木工人在忙碌。他们应该到处都是,和法国电力人员、工兵部队的人一起。谁又能知道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阻止一场爱情呢?告诉她她应该听到的话。为了这个,她走了那么多路,斩断了那么多橡树,放弃了自己那么多理念。她的面容高傲,她的美充满激情、趾高气昂,但却掩不住本身矫揉造作的空洞。告诉她从你看到这一切的那一刻起,当你让她把钉子递给你时,你,曾经把自己的余生钉在回忆的十字架上的你,一直梦想着对她说的话。既然应该由男人先开口,那就让她明白她灰色的眼睛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你。还有在这场惨剧的泥淖里,她那穿着大衣和古芝皮鞋的不真实的样子。她居然在高原上穿高跟鞋!告诉她,她是自你的生活陷入暗夜以来,你所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这朵幽兰,本来充满致命的威胁,却因为一场不真实的奇迹般的飓风,在椽子上颤抖着为你递上一盒钉子。
“您听见了吗?”
“这是荒原上的野风。让人联想到摩擦声。”
格蕾丝一位流亡纽约的西伯利亚朋友曾经对她说过,在依尔库次克东西伯利亚城市。无垠的冰面上,人们可以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伴随着心跳节奏的风啸声。她还认为他们本应快速地、不假思索地、无声地投向彼此,汲取彼此,发掘他们所有的秘密。在别人抓住他们之前,抓紧彼此。
托马斯垂下眼睛。他的言语打了结,压在喉咙深处,无法越过嘴唇。他已经沉默得太久了。昨夜,他将这个女人挚爱一般搂在怀里。而对她而言,他可能只是个御寒的保护层。他回想起自己曾看着她入睡。但他同样回想起她的激烈和绝望。
“我们走走吧,如果您乐意的话。”
这话是格蕾丝说的。她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她明白他不能说。他站在她的下方。他,这个巨人,抬眼望着她。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她,格蕾丝。
“向那边走。”她补充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伸手指向西方。也许是为了逃离电锯嘶哑的声音,逃离幽灵村,甚至是方塔农舍。也许是因为这个方向的天空有着让人逃离的信号闪光般的光芒。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米兰达不知疲倦地环绕着他们来回奔跑。他们羞怯地沉默着。一片沙化的荒原沿斜坡缓缓展开,泥炭层上长满刺柏,静静地守望着荒漠。它们长在一望无际的广袤森林的边界上。突然,格蕾丝靠近托马斯,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紧紧攀住他。他们的脚步调整得彼此一致了。
“昨夜我很好。”她把头靠在托马斯身上。
“我也是。”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还不能说得更多。特别是他。为了这句“我也是”,他付出的代价比对她说第一句话时还多。她说这些话是事先酝酿好了的,何况又是由她先开口。他们迈出了相互承认的第一步。接下来,她更加实际。时间在她眼前流逝。而他呢,在沙漏面前他依旧双眼迷茫。他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以为他们的时间是无限的,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荒谬!
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满足于这种沉默。他们能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呢?他们找不到。他们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比起可能会一下子哽在他们之间的话语,沉默将他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他们知道这一时刻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生命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在牧草上漫步。他们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什么样的踏实?只有此刻才能让他们安心。像那些经历过的人描述的那样,他们感受到的像是一种突然产生的信仰。还不止这样,他们信赖的并不是肃穆的、可以庇佑他人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而是一个类似于他俩那样颤抖着的,同样脆弱、同样赤裸、和他和她一样卸下武装的东西。
“您还记得吗,在小教堂的屋顶上?”
还是她采取的主动。作为女人,她猜想这个痛苦的巨人可能无法很快回应,他没有她那么伶俐,也更加胆怯。于是她巧妙地选择旧事重提。因为这是他们的旧事。中间间隔了四百万年,还是四天?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您刚到的时候很狼狈。”
她冲他扬起鼻子。现在,她想要抓住他的视线,她要确定它们还是蓝色的,没有因他们迈出的这最初的几步而变色。而他呢,他却继续盯着地平线。他还不能承受她过近地注视他。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需要空间。也许还需要她对他这个被勘察者的兴趣永远别再消失。她懂了,低下头去看她绿靴子的鞋尖。同时,她又向他的手臂贴紧了些。他,毫无怨言地让她依靠。在他的手里,她像女式小阳伞一样轻盈。
“那是值得的。”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这句话含有太多的言下之意。她的语气隐约带着疑问,但又不完全是疑问。对她来说,这是肯定句。不管了,反正你就是复杂而且狡黠,格蕾丝。管他呢,说都说了。她蜷在他身边。她在窥视。大个子很紧张,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清醒地知道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再没有反应,她可又要开始了。这就是她的打算。走到那边常年被西风吹弯了腰的刺柏附近的时候,她会再做一次尝试。要怎么做呢?她还不知道。不过用不着了,因为他说道:
“是啊,那是值得的。”
她笑了。她赢了。他学得很快。他掌握了正确的语气,这种语气标志着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句对话。这几句话,人们可以说:我一生中只在两三句话中感受过这样的语气,不会再多了。而它表达爱情的频率又比友情还要稀少。格蕾丝很幸福。托马斯也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当由女人主导的时候,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放心了,于是开始尝试某些更冒险的举动。在象棋中,这种睿智的手段肯定应该有个说法。在修辞学上也是,不过格蕾丝忘记了,再说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屋顶的确要修葺。”
陷阱张开了。她在等待。只要一步走错,他们就会倒退好多步。米兰达在二十米外刨着地。格蕾丝虚构了一个赌注,想着这个诡计实在太过浅显了,他不会屑于上当的。虽然并不指望,但她的手还是鼓励一般攥紧了托马斯的胳膊。
“不仅是房顶,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不过最重要的已然说出。格蕾丝笑了。她胜利了。时间,现在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最终对手,不能用言语去哄骗,要战胜它,只有用惟一的也是终极的办法。他们走到在地上挖坑的大狗旁边。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靠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它的鼻子沾满黑泥。它叫着,鼻子在小坑里乱拱。不一会儿,它的后腿间就碎石飞溅了。
“还有?”
格蕾丝并不松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硬下心肠,哪怕他才刚刚恢复,哪怕他是如此脆弱。她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统统不重要。为了不再活在不幸里,他要把一切都忘了。
“还有,我们。”
说出来了!格蕾丝停下了脚步。他还要继续用他那仿佛大病初愈的步子走下去,他,如此强壮的他。但她拉住了他。她松开了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皮衣的领子上蜷曲,轻轻一拉,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停了下来。格蕾丝贴上了他。她要重新感受这具坚实的胸膛,她想要紧贴在上面。他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搂紧,在她背后留下翅膀一样的印记。冷冷的轻风环绕着他们,她从软帽中散落出来的棕色发绺在风中飞舞。她闭上眼睛,脸颊贴在他的羊毛衫上。而他呢,他看着地平线,双目微翕,长满杂乱胡须的脸上苍白一片。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听他的心跳声,而他则大口呼吸着她女性的芬芳。他们都痊愈了。他们就是彼此的灵药、彼此一直在等待却不敢希冀的安慰。然后,格蕾丝站直身子凝视着托马斯。他们的唇触到了彼此,冰冷。火热。
他们相互依偎地走着。她面带微笑,这让她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身上一直带着世故、造作和一种精练过头、不近人情的细致,但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分,他同样喜爱。只不过,她现在多了点东西。一种泰然。她由美丽变得性感。这更令人心动,更加迷人。更加持久。
这个吻改变了一切。现在,她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他。她希望能给他们留点时间,好积累更多真正的回忆,他皮肤的纹理、他体毛的柔软、他头发的味道、他手指的力量。格蕾丝是实用主义者。他还是个不会计算的孩子,不知道分钟和小时的加减法。但她不是。她希望彻头彻尾地了解他。
她还想说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想闲聊。她希望嘴唇里能吐出从未说过的话语,她希望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脑海里画面纷呈,洋溢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激情,她抓不住它们。当激情不能承载之时,她就停下来,用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动作抓住他的领子,吻他。于是她脑海里的画面充满了他。她把爱的希望传递给他。他高大有力的男性身躯从未输给过谁,除了她。她感到这具身躯变得僵硬,重又成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与这片如果不愿苟延残喘就无法存留的土地相适应的躯体。
这是一片重生的土地,这里。格蕾丝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刚才像奔放的少女一样攀着的巨大身躯,然后他们继续散步,乖巧得好像刚才的疯狂未曾发生过似的。米兰达放弃了它的挖掘行动,奔跑着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所有靠近他们的东西。此时此刻,他们好像能够治愈所有的疑难杂症。出于谨慎,他们先从治愈自己开始。他们的眼中充满依旧身处现世的惊愕。这一刻令人心碎。
现在,他们希望受到保护。他们希望枝桠在他们身边围绕,他们需要一个巢。一堆碎石、一个山洞就足够了,他们并不苛求。征服者格蕾丝想要结束在这块受她支配的大陆上的殖民。在她还没有在沙面上留下指甲的划痕之前,在她还没去饮它的清泉、品尝它的果实之前,在她还没有死于它的火山熔浆之前。它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她。道路一旦开通,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打败她。在这一意义上,她比他要实际得多。她知道爱是触摸,是占有。她知道通常情况下,爱抚的力量要比话语强得多,有时行动要比想法更加直截了当。她知道在某一时刻,身体应该坦诚相见。那一刻,除此之外,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她还知道,很久以后,遗骸上留下的,只有爱的回忆。
他们来到森林的一条边界。这里和别处一样,森林的边上是一排完好无损的松柏。幸免于难的树木栅栏后面,是惊人的混乱。在这末世般的景象面前,他们一动不动。穿越这层遮盖的愿望折磨着他们。这一次,又是格蕾丝迈出了第一步。
“你也来吧。”她边说边在矮枝间穿行。
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用了“你”的称呼。她本来还想用您来称呼他的,就好像他们还有一生可以纠缠下去那样。他们刚刚横穿的荒原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广阔土地。他们为没有被人看见而松了口气。他们需要隐私。米兰达跟着他们,但它不会走漏风声。这只狗可以理解这一切。格蕾丝在被树枝遮掩的小路间穿行。托马斯好像醒悟了。他终于做出了格蕾丝期待的举动。这是原始时期里的一刻。他必须在这堆枝桠和树干中找到一张床。像相爱却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那样做一个幽会的窝。这种忙乱让他们重拾青春。对舒适的期待不如他们对欲望的期待迫切。格蕾丝任由自己被托马斯安排。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她的爱也从来与田园诗无关。托马斯解开他的大衣,把它铺在一根树干下,这样就做好了一个松鼠巢。这个巢由于下面有散乱的新枝而没有与地面直接接触。他握住格蕾丝的手,然后他们一起在这个临时的小船上躺下。他们很好,像在公园的隐蔽处躲开众人视线的孩子。一根横倒的树干是他们凹室的天花板。再没有电锯的声响传入他们的耳朵。只有几声脆响,像屋架发出的一样。还有一股树脂和腐殖土的味道。米兰达时不时地从枝桠间探探脑袋,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和状况。格蕾丝翻身到托马斯上方,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局促的高大身躯因为她的性感而屈服了。格蕾丝的手在羊毛衫下滑动,寻求他的皮肤,寻求他的热度。自从世界倾塌在她汽车的引擎盖上以来,格蕾丝第一次不感到冷了。她被自身的火焰吞噬,还想用这把火燃烧身下像小岛一样的巨大身躯。这块TERRA INCOGNITA拉丁文,意为“处女地”。归格蕾丝所有了。她用嘴唇留下印记,用指尖遍插旗帜,用一种名为爱抚的语言改变它的所有者的名字。格蕾丝敞开自己来吞没这块刚刚在熟悉的土地尽头征服的新大陆。格蕾丝和托马斯。他们那被扔在荆棘丛中的、充满激情的躯体合二为一了。
他们回到方塔农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到达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手牵着手走的。他们的身体平静而又痛苦,因为爱抚和过度的激情而疲惫不堪。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经历如此激烈的时刻。现在,他们稍稍分开了。他们的故事太新鲜了,还不能展示在众人眼前。
路易丝在厨房里忙碌。
“孩子们?你们吃了吗?”
路易丝有一门本事,能在事情开始时就看清一切。
格蕾丝和托马斯都饿了。这是年轻人的好胃口。路易丝觉得有趣,她补充道: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点小东西。坐下。你们也该饿了。”
他们互相看看。两个女人很想大笑。三个人中,自然还是托马斯更局促些。他还没有表现出幸福的习惯。路易丝又说:
“看,三点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永远也没法儿为今晚做好准备了。”
“我们会帮您的。”格蕾丝脱口而出。
“哦!不用。我习惯了。何况你们……”
她本来想说“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格蕾丝是这么猜想的。托马斯也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坐在大桌的两端,路易丝在桌上摆了两套餐具。房间里温暖舒适。在过道里格蕾丝就感到屋里暖意浓浓,不像整个冬天都关着门的屋子那么潮湿。炽热的火炭让饭厅的温度一点一点升高,好像也别有原因。
午饭后,他们听从路易丝的调遣。托马斯负责劈柴、担水、照看马。格蕾丝扮演学徒的角色,她这个徒弟动作笨拙,让路易丝发笑,有时还小小地反抗一下。路易丝观察着她。在日暮的光线中,格蕾丝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
尤安诺一家应该在九点左右到。格蕾丝把一盏点燃的汽油灯挂在屋外好给他们指路。她要把这个不现实的夜晚当成狂欢的节日。今晚,面对这从星期一开始就把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飓风,他们将组成联合阵线;今晚,他们将重拾尊严,因为他们要在灾难的中心尽情地欢乐。这片乡村是实实在在的!格蕾丝是这么看待这个晚会的。甚至连托马斯也是。他像个溺水的人似的,慢慢地复活了。
房间变得更加昏暗,他们的手在黑夜的掩护下不时交错地握在一起。他们不愿把路易丝一个人抛下准备晚餐,但他们更不愿意离开对方。他们在方塔的房间里蜷了一刻。再下来的时候,格蕾丝从他身边离开,走进饭厅,负责把刀叉摆放好,而托马斯则走进夜色,打了最后两桶水。
九点。门外的石板上响起脚步声。孩子们吵闹着,父母最后一遍叹着气叮嘱乖一点,什么都别碰!虽然大家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格蕾丝打开门。寒夜里,爱娃出现在门口,爱米丽和米歇尔站在她身前。罗伯特待在后面。他们也变了样子。因为知道气温不会超过十度,他们穿得并不比平时少,但都很干净。罗伯特还刮了胡子。格蕾丝走向两个孩子,伸手摸了摸他们带着软帽的脑袋,然后拥抱了爱娃。
“快进来!还是家里暖和些。”
家。她的家。不,方塔农舍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家。然而今晚,是她在托马斯身边接待客人。罗伯特最后在门槛上蹭了蹭脚,他有些局促。但即使是他,也一眼就看出名堂了。何况,就算他没有猜到内中玄机,格蕾丝搂住他肩膀、亲吻他两颊的做法也会让他这么想的。这给罗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比他还高,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美国女人亲吻了他,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他有点脸红。昏暗中,没人看见。
“去饭厅吧。托马斯把火生得很旺,”格蕾丝急着驱散这片刻的迟疑。
托马斯已经把门打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真是太意外了!”罗伯特压低了嗓音说,“一顿真正的年夜饭。”
格蕾丝胜利了。路易丝也是。
“是路易丝做的。”格蕾丝说。
“我也是听令行事。”路易丝明确道,担心她还要把事情再说一遍。
托马斯站在一边的壁炉旁。他不太敢和朋友们说话,害怕今晚他们在他脸上发现幸福的表情。连续三年,他们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自问是否发现他已经在谷仓的梁上自缢了。然而幸福,是无法隐藏的。
孩子们的眼里闪过惊喜。漂亮的桌子,铺着洁白的桌布,闪闪发亮。桌上摆放的玻璃杯反射出烛台、蜡烛、路易丝做的那些幸运烛以及壁炉里熊熊火焰的光芒。杯子前面放着大大的青花瓷盘。每位宾客都有三只杯子,甚至连孩子也有。银制的餐刀托、格蕾丝叠得很精巧的餐巾。写有每位客人名字的小标签放在最大杯子的脚边。格蕾丝和托马斯的在长桌的两头。
“这真是疯狂,”爱娃说,“你们怎么会有这工夫的呢?”
她说的是工夫,但想到的是力气。做这么多事情是需要很大力气的。她,一小时前,刚刚完成了挤奶的活。
“别呆着呀,”格蕾丝说,“大家坐。”
她笑了。她的笑容让其他人放松下来。
“罗伯特,过来坐。”托马斯说。
托马斯从阴影中走出来,指着靠壁炉的一把椅子。罗伯特笨拙地绕过家什坐了下来,他不想把经过的地方弄乱。这里的欢乐气氛让他感到局促。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是倒掉的围栅、等着埋葬的奶牛尸体和被摧毁的森林。但今晚,不管怎么样他都愿意试试,参与到节日的气氛中去,让一切顺其自然。更何况他用眼角注意到,爱娃非常的快乐。这对他并无损失。
“香槟?”托马斯问。
“那是自然,”格蕾丝拉着爱娃的胳膊,把她领向炉膛前的另一张椅子。
路易丝回到厨房,说把她的杯子放到一边去。
“您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喝吗,路易丝?”格蕾丝有点担心,她用一种只有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才会有的熟稔口气询问着。
他们听见路易丝晃着炉灶的炉灰箱咒骂。大家都笑了。因为这一刻大家好像都自发地、迅速地找到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甚至连局促的孩子也没有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他们在独脚小圆桌上发现了一本图画书,正在翻看。比较难的童话章节,爱米丽看不懂,米歇尔就解释给她听。
“敬你们大家,”格蕾丝举起杯子,“为我们今晚的相聚。希望所有的创伤终有一天会痊愈。”
有一刻,他们都把杯子举在空中,模仿着格蕾丝有点过于华丽的动作。痊愈的创伤,他们想到了,但没有细琢磨。罗伯特知道需要很多年,这片森林才能重新变回他熟悉和深爱的样子。况且,他还并不肯定能看到它恢复。他的孩子们……那么多年后,他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呢?还在这片土地上吗?罗伯特对此深表怀疑。这里是那么艰苦。爱娃,她想到的是内心的伤痕,那些在悲剧发生后,她亲眼看见的长在托马斯心里的伤痕。如果她没有和罗伯特生活在一起,如果事情不是那么复杂,也许她是能够治好它们的。爱娃的心胸足够宽广,可以抚慰所有她爱的人。
格蕾丝把杯子举到唇边。他们看着她。她光彩照人,对自己充满信心。身后痛苦的过往已经被抹去。大家以为可能她从此以后就入主方塔农舍了。于是他们喝下第一口酒,垂下眼睛,不去看格蕾丝和托马斯越过他们的头顶交换的眼神。
尾声
困倦和爱情让格蕾丝生出了黑眼圈。八点。天快亮了。床边的汽油灯已经熄灭了很久,他们不得不摸索着寻找对方。托马斯刚刚睡着,一只修长的手臂停留在格蕾丝赤裸的胸前。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屋里的寒冷让家具表面摸上去冰冷、黏湿。今夜,格蕾丝不愿睡去。睡眠会让她远离托马斯,而她一分钟也不愿妥协。她是个守在平静下来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她不再受良知的束缚,连可怕的现实也不再令她恐惧了。可以肯定的是,明天早晨,她生活中的两面将发生决裂。
脑海里又浮现出年夜饭的场景,记忆里的画面好像魑魅魍魉的演出。她和托马斯分坐桌子两端,在熊熊的炉火前接待老友。那些不着边际的谈话、熄灭的蜡烛、脏污桌布上的杯盘狼籍。孩子们在子夜到来之前就睡着了,不得不把沙发推近火炉,让他们躺在上面。
现实世界是从罗伯特那儿打开豁口的。他是所有人中最不适宜尽情狂欢,最不擅长幻想,最不爱玩,也是最悲剧性的一个。尽管格蕾丝很会排遣烦恼,但罗伯特还是不断地提起那十几个土耳其伐木工人,说他们正在锯开堵住通向他们家的公路上最后的那些树干。带着腼腆和寡言少语的人特有的固执,他没完没了地说起他肯定从早上开始,就看见法国电力、土木工程师以及军队的救援先锋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他一再提及这些陌生人的牺牲和团结精神,就好像他以前私下里对此表示过怀疑似的。罗伯特自认为说的是充满希望的话,却只增添了在座宾客的哀伤。
十二点敲钟的时候,他们互相拥抱庆贺新千年的到来。现在,格蕾丝和托马斯已等不及地想让他们离开了。每吃一口,每喝一口,每一句话都是在拖延两位爱人的重聚的时间,挥霍他们惟一的财富。将近一点的时候,尤安诺一家起身告辞了。大家再次拥抱,说着这次新年聚会很棒,如果身体健康,来年就一定会比今年更好之类的话。出于谨慎,也是为了向命运祈求,人们在哪里都加上“如果”。除了格蕾丝。
罗伯特手中抱着裹在大衣里熟睡的爱米丽。米歇尔拿着手电走在前面,像一个履行个人职责的小男人。黑夜里,灯笼的火光在爱娃手的高度摇曳着,直到小桥,然后融进虚无之中。
托马斯的手臂压着格蕾丝赤裸的胸膛。她在等待,她在窥伺。人们将来寻找她,把她带走,带到离方塔很远的地方。灰色的乳液般的光芒渗过拉紧的窗帘。格蕾丝多么希望光明不要重回大地,希望就这么紧贴着这个男人直到生命尽头。昨夜,她情愿为爱人牺牲整个世界。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外面传来马达的声响。格蕾丝闭上眼睛,内心翻腾不已。托马斯醒了。她在他的手臂里蜷成一团。
“我去看看。”他说。
“别去!”
格蕾丝棕色的头发倾泻在托马斯的胸膛上,他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总是近乎绝决地沉默,这会使事情更加简单。他没有看见马达,但他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她留意着他的呼吸,想到自己可能让他产生留住她的欲望,她有些担心。像猎人对待一个筋疲力尽的猎物一样,她会让这个可怜人胡言乱语,让他自欺欺人,用急切的言语将希望全部说出来。当他生出疑惑的时候,她会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跌进井口一样,他又重新跌回了缄默深处。一开始他就明白,格蕾丝决不会让他有那样的想法的——哪怕是模糊的想法也不行——预感到她可能放弃原来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她回纽约,这是理所当然的。救援队的到来,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
她转向窗户,脸色惨白。外面,马达的发动声撕破了宁静,那是4×4或是卡车才会拥有的大汽缸。开关车门的声音、大叫声不断传进来。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音回应,为新鲜面包、新电池和蜡烛的到来而道谢。过道传来了脚步声。
在这样的废墟上,人们什么也无法建立。格蕾丝似乎被说服了,托马斯也是。格蕾丝想说的是,只有他们的故事是牢靠的。她相信,即使不被拆散,他们也不会重新来过了。只能是继续原来的生活。她温柔地摩挲着他。他们的皮肤出奇地相配。他们的喉咙都哽住了。他们想着所有还没来得及献出的东西。楼下传来阵阵笑声。路易丝在为救援人员庆功。她为他们提供了快餐。她知道这种欢乐对托马斯和格蕾丝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选择。路易丝,她是站在现实这一边的。她得顺应现实。她对这些人为来这里救格蕾丝而付出的努力而深感敬佩。有人见过被囚禁的人拒绝他的救命恩人的吗?
灰色的天空给帷幔纫上了边儿。两个爱人在屋里,被包围在方塔冰冷的昏暗中,沉默着。他们都不想在这最后的亲密时刻产生任何摩擦。他们变得谨慎。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回忆里出现裂痕。
“必须起床了。”她说。
他看着她裸着身子走向窗户。腰上的寒冷让她颤抖着弯下身。远离了他,她冷。她猛地把窗帘拉开,双腿微分,脚尖踮起。几辆越野车停在山坡上,那山坡通向断裂的椴树。其中有两辆是属于军队的,其余的属于法国电力公司。远处,一队伐木工人扛着电锯成方队走出橡树大道。这是入侵。格蕾丝将被迫迁出她的无人岛。
“必须通知当局阿尔贝的事。”她机械地说。
“如果你就这么走了,那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托马斯突然问道。
格蕾丝凝视着他。她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他们都会被反抗的欲望擦伤。
“一段短暂的艳史,一个当地土著对一个遇到麻烦、不知所措的游客奉献的一丁点异国情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靠近床,紧紧地搂住托马斯。那队人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在彻底被拆散之前,他们只剩下几分钟了。她希望他们俩能沉默到底,希望他们努力地把几亿个回忆装进记忆里。希望他们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分手。他应该已经明白了,因为他不再开口。昨天,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只喝了两杯酒,然而他的神情像喝了很多酒似的。因为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没有黎明的黑夜。
一刻钟后,托马斯下了楼。他们就在那儿,厨房里十几个人在取暖,有军人、法国人,但也有说着路易丝能听懂的皮埃蒙特语的意大利电工。所有人都围坐在桌边。当他们看见房子的主人进来的时候,都站了起来。托马斯和他们打着招呼,为他们脸上深深的疲惫而震动。他仍然很阴沉。见他没有快乐地投入交谈,其他人都很吃惊。与世隔绝了很久的遇难人员总是乐于与救援者交谈的。
“我为你准备点咖啡?”路易丝问托马斯。
他点点头。路易丝关上了饭厅的门。托马斯不会希望这群陌生人看到年夜饭的桌子。
法国电力公司的人通知说这个农庄处在线路的末端,几天内无法恢复供电。他们害怕因此遭到指责。
“一切都被刮到了地上,”一个双鬓斑白的男人说道。他看上去像是工地的头儿,“这真是场灾难。”
托马斯听着。对他来说多一个星期的黑暗与多一个月、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不得不从马里位于非洲西部撒哈拉沙漠南缘的内陆国。运来电缆,”另一个接着说,“动用了荒漠里的军用卡车。然后由身强力壮的搬运工一直运到波尔多。非洲啊,您可以想像……”
男人感到有说的必要。在他心里有为自己辩护的欲望,因为在这场灾难中他不仅不是什么都没做,而且是恰恰相反。得知这里上千户人家从晚上五点开始就笼罩在黑暗之中,他都快疯了。
“我们已经有个人死在了自己的电锯之下。”一位少尉说。
他的声音消失在悲伤里。他们垂下眼睑。这个世界和它的那些不幸涌向托马斯,填满了他。这对他有好处,它抵消了他的部分忧愁。
马达的声响把他们的视线引向窗外。的确,这是种入侵。托马斯没有抱怨。路易丝走上前去,与一个从汽车上下来的男人商量着什么。她回到厨房,走近托马斯。
“那位先生为格蕾丝而来……”
托马斯抬眼看向老妇人。
“一个红十字会的人。美国领事馆要求他照顾格蕾丝。他必须把她带回利摩日,带回她丈夫身边。”
托马斯站起身。
“告诉他,她马上下来。”
托马斯敲敲浴室的门。
“进来!”
格蕾丝穿着一件大羊毛衫和一条灯心绒裤,套着靴子,正俯身照镜子。她的手穿过头发,转过身,带上羊毛软帽。
“他们已经来了?”
“有位红十字会的代表专程为你而来。”
“专程?”
“是的。”
他们被痛苦碾碎了。
“我从未向你承诺过什么,是吧?”
他点点头。
“从未。”
格蕾丝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没有用睫毛膏。
他们二人下了楼。一名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汽车旁边等着他们。他头发灰白,像一名退休的教师。
“格蕾丝·登姆普西太太?”
格蕾丝伸出手。
“我是当地红十字会的代表。利摩日美国使馆让我们与您取得联系,以帮助您在最佳条件下和您的丈夫重聚。”
在他说话的同时,男人观察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因为一见到这两人,他就被震动了,这两人是一对。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一向很容易被发现。
“我将把您带到弗拉蒙塔涅。如果您愿意,可以向医生进行心理咨询。然后,出租车将把您送到您丈夫身边。”
每次他说到丈夫这个词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他的语气不含指责。只是在陈述事情。
“谢谢您。”格蕾丝的声音苍白得吓人。
“您有行李吗,比如箱子什么的?”
“我什么都没带。我们的行李都在事故现场的汽车里,汽车在壑谷里,离这儿不远。”
她转向幽灵村。
“我们知道您出了什么事。您可真走运。您自己和您丈夫都有可能在树下被轧得粉碎。这真是奇迹。”
她笑了。
“的确有奇迹发生,先生。”
他察觉到她的暗示,但不愿意深究。他继续说道:
“还是有办法把汽车从斜坡下弄上来的。行李已经被取回。等到了弗拉蒙塔涅的市政厅就还给您。”
“那么,我可以动身了。”格蕾丝说。
这时候,在厨房里取暖的人都出来了。他们看了一眼被椴树压烂的4×4,从格蕾丝身边走过。他们听说过这个美国女人,她在这里被困了四天,丈夫被直升飞机救走了。他们用目光打量着她,同样读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所有人都很尴尬。
格蕾丝回到厨房。成堆的碟子摞在洗碗槽里。今天是狂欢的次日。
“剩下的食物足够养活一个兵团的。”路易丝为了掩饰激动这么说道。
“您做的太多了,路易丝。我的天,多么美味啊!”
“他是来找您的?”
格蕾丝点点头。
她们面对面站着。路易丝用冷水擦擦发红的双手。她是一位永远无法习惯告别的老妇人。
“格蕾丝,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格蕾丝紧抿住双唇。
“我懂。”路易丝说。
她走上前拥抱了格蕾丝。她本不想哭的,但这很难。
“您为我们做了不少好事,为我们所有人。”
“你们也治好了我。”格蕾丝回答。
她们紧紧地拥抱,然后退开,外面有人在等着的想法让她们心烦意乱。格蕾丝最后看了一眼厨房。
“以后谁去井边打水呢?”她问。
“当然是托马斯!这么快就需要我为打水做安排了。”
她们笑了。
“再见,格蕾丝。”
“再见了,路易丝。”
外面,托马斯和红十字会的代表默默地等待着。男人看着被连根拔起的椴树。看见格蕾丝出来,他和托马斯道了声别就回车上去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的存在都会毁了那两人的道别。格蕾丝向托马斯走去,迟疑地伸出手。他抓住它,比惯常握得更久些。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又或者,恰恰相反,他们忘记了最重要的没说。
格蕾丝离开托马斯,梦游一般向汽车走去。她的全身都在叫嚣着反抗,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走完这最后几步。她的手指落在车门上。血液冲击着她的太阳穴。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
呼吸骤然停止,她定住了。她放开缓缓关上的车门,转过身来。托马斯出现在她眼前,面如死灰,两臂摇摇晃晃,不知所措。她凝视着这无法承受的令人心碎的画面。
义无返顾地,她奔向他,扎进他怀里,蜷成一团。
“这是不可能的。”他爱抚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
格蕾丝点点头。她直起身子。
“给我一点时间,托马斯。让我走,我向你保证……”
她知道,他已经不再习惯去希冀什么。她见他弯下身来,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试着猜测她的意思,却又不敢弄明白。格蕾丝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托马斯在她灰色的眼眸深处找到了答案。
信浓之死
西村京太郎
张汉威/译
1
难得有两天休假,妻子和两个孩子却已上北海道亲戚家做客去了。警视厅搜查一科的龟井不知道如何安排这两天假期,思之再三,便决定去信州的野泽温泉玩玩。因为他喜欢温泉浴,再说,还想尝尝野泽的美味佳肴。
他准备下榻野泽温泉的伊东旅馆,于是将那旅馆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上司十津川,并留下话说“任何时候,一旦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打个招呼”,9月10日早晨遂动身离开东京。十津川对他说:
“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非把龟井君叫回来不可的,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搭的是上午7点整由上野发车的特快列车浅间一号。秋游旺季大概也有歇口气的时候吧,这趟车并不拥挤。
刚在席位上落了座,他便立刻合上双眼。案子一直忙到昨天,累得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列车已临近长野,他赶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准备下车。
偶尔休假,龟井总是在家人的簇拥下出门旅行,但那种时候经常遭到孩子的埋怨:“爸爸光会在火车里睡觉。”龟井想起了这些往事,边想着边走下火车。
他在站台上买了份野泽小吃小锅什锦饭,带着它登上了10时25分开出的饭山线火车。
那是辆蓝白两色相间的小巧玲珑的内燃机车,仅挂一节车厢,连通门的正面涂有赤橙黄三色,如彩虹般绚烂。
内燃机发出特有的鸣响,列车缓缓开动。龟井随即打开什锦饭吃了起来,因为清晨走得急,还没吃早饭就出家门了。什锦饭里有野泽菜,他就喜欢这个。
从长野到丰野,列车走的是信越干线,所以线路仍是复线,但自丰野开始便驶入地方支线,变成单轨铁路。沿途的小车站,列车都要挨个停过去。从长野上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陆续下了车。
11时29分,列车抵达户狩野泽温泉站。①古国名,即今日本长野县和新泻县一带。从关东山地流出的千曲川与犀川在长野市东南部汇合,穿越东颈城丘陵,横贯新泻平原,在新泻市注入日本海,为日本最长的河流(全长约367公里),是连结长野、新泻两县的大动脉,其流经新泻县境内的下游河段就叫信浓川,而长野县境内的上游部分则叫千曲川。龟井同三名男女一道下了车。站台上,并立着一男一女两尊木刻的守路神像。
1月里,野泽温泉总要举行防火节,这个节日似乎也叫做守路神节。这是龟井从一本旅游指南的小册子上看到的。
车站和野泽温泉之间有巴士往来,龟井登上了这路车。
坐落在山脚下的温泉古老而又巨大,它的四周建起了多座滑雪场。龟井生在东北长在东北,自然也会滑雪。“冬天来临时,又滑雪,又洗温泉浴,那可是再美妙不过的享受了。”然而想归想,这一切却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到旅馆一落下脚,龟井便迫不及待地要求洗温泉浴。那是个崭新的扁柏浴池,出水量又大,龟井终于可以在久违了的温泉里痛痛快快地恣意浸泡一番了。
由于房客甚少,龟井被告知要在一楼的餐厅里同大伙儿一块用晚餐。6点过后,他走下楼去,见到了三位正在说说笑笑的同宿伙伴。
2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和两个男人。餐厅里没有其他房客,龟井自然而然地同他们几个攀谈起来。
女人相当漂亮。另两位一个年轻,一个则是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乍一看,很难估摸他们为何许人,也不清楚他们的职业。过一阵子才听出那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是模特,年轻男子是经理,中年男子是模特俱乐部的总经理。
“十日町有个秋季和服展示会,所以明天就要上那儿去。”总经理说。
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东京模特俱乐部的地址及“武田勇”这个名字。年轻的经理也送了名片,他的名字叫青木彻。女模特自称松浦缘理,没给名片。
龟井也将名片送给他们。果然不出所料,武田一见名片便失声叫了出来。“是刑警先生呀!”声音里透着几分惊讶,以及少许的轻蔑。
“难得有刑警先生也来泡温泉浴的呢。”松浦缘理仿佛在看怪物似的盯着龟井。
“刑警也是人嘛,偶尔也要来泡温泉的。”龟井苦笑着说。
“既然是刑警,那总会遇上形形色色的案件吧。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什么有趣的案子呢?”问这话的是青木经理。
“老实说,没什么有趣的案子。清一色是充满血腥味的恐怖案件,还都十足是人干的。”龟井回答。
“十足是人干的。”武田觉得这话说得蹊跷,便若有所悟地学了一句。
“刑警先生觉得是男人更可怕呢,还是女人?”缘理问道。
“是啊……”龟井沉吟之际,总经理武田就插嘴说:
“决不会是女人更可怕吧。”
“可怕而又恶毒啊,总经理。”缘理耸了耸肩说道。青木经理听了,露出了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龟井总觉得有点难堪,便说了声“失陪了”,站起身来。因为他意识到,这模特与总经理之间多半有男女私情。
第二天,即9月11日过晌时分,龟井决定离开旅馆。要是当天赶不回东京,就会影响明天的工作。说是有两天的假期,其实能轻轻松松玩一玩的,也只有一天。
龟井正要走出旅馆,昨天那三位房客刚好从二楼吵吵嚷嚷地走下来,一见到龟井,总经理武田便叫住他:
“刑警先生,要走了吗?”
“我想今天就回东京。”
“那叫部出租车,我们一块儿上车站去怎么样?”
“我搭公共汽车去。”
“巴士得花时间等吧,我请您坐的士。”武田竭力邀请。
出租车开到大门口来了,龟井在对方的力邀下跨进了汽车。
一到户狩野泽温泉站,青木经理随即买来车票,交给松浦缘理和武田。
“经理这活儿也够呛呢。”龟井边想边注视着他们。
总经理武田自称要回东京,于是青木和缘理踏上了13时07分开往十日町的列车,龟井在站台上送走了他们。
开往长野方向的列车三分钟后出发。
“可以一起回东京了。”武田愉快地对龟井说。
这趟车与昨日不同,有两节车厢相连。大概是根据需要,或单节,或双节地随时调配吧。
“总经理可以不跟他们一块儿去十日町的吗?”列车启动后龟井问。武田笑着说:
“我不一定要出席和服展示会呀。”
“您来野泽温泉是为了养精蓄锐吗?”
“什么养精蓄锐,没那么高级。她是个任性的女人,两天前她说最好今天来,就立刻来到野泽温泉,说是无论如何也想洗洗温泉浴。”武田耸耸肩回答。
“不过,她可是相当漂亮的模特啊。”龟井奉承道。
“嗯,还算吃得开。”
“吃得开就难侍候……对吧?”
“吃得开的女孩儿任性,稳重的女孩儿又吃不开,人世间就是有那么多不如意。”
“武田先生的公司里有多少模特小姐?”
“一共十二名。见笑了,我们是小公司。”
“尽是漂亮姑娘,真叫人羡慕啊。”龟井叹道。在他任职的搜查一科里,算上北条早苗也才两名女刑警,总而言之是个男人味十足的少颜寡色的单位。
“得了,虽然花枝招展惹人注目,可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还真够你受的。不是常说吗,要是对女人太温存,她们就会翘尾巴耍脾气,又哭又闹。”武田表情怪异地述说着古老的遗训,苦笑了一下。他刚心血来潮说出这番话,便突然又望着窗外欢声大叫:
“千曲川多美呀!”
龟井他们搭乘的列车于14时32分抵达了长野车站。
14时53分从长野发出的白山二号是开往上野的最早一班火车,武田劝龟井道:
“这趟车是从金泽开出来的,很挤,因为金泽直达上野的只有这班白山号。何不稍等一会儿乘坐由长野发车的浅间号,那趟车可就宽松多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
龟井也讨厌拥挤不堪的火车,况且仅相差二十五分钟,于是决定乘坐15时18分开车的浅间二十四号。
在候车大厅的茶室里消磨了一段时间后,他俩搭上了15时18分出发的浅间二十四号。诚如武田所言,这是长野的始发车,车内空空如也。两人在四号车厢的指定席上并排落了座,武田依旧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
列车开出十五六分钟后,武田忽然打住话头,说是要“去打个电话”,站了起来。这趟车有十一节车厢,电话在六号厢。不一会儿,武田拉长着脸一回来就跟龟井寒暄道:
“我回来了。”
“怎么啦?”
“刚才跟去了十日町的青木经理通电话,说是她失踪了,正束手无策呢。”
“那个模特小姐?”
“是啊,以前她也曾说工作没意思便甩手不管一走了之,让我大伤脑筋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十日町找找看。”武田激动地说。龟井不了解内情,除了搭讪说“那可真够呛”外也无可奈何。
武田匆匆忙忙地提着旅行包在上田车站弃车而去。龟井看了看手表,15时43分。他同情地想:“总经理也不好当哪。原以为在靓女簇拥之下太令人艳羡,岂料武田说的没错,倘若对方任性妄为,那恐怕就烦恼多多了。”
我看来是绝对胜任不了啦,他想。
列车开动了,他瞥了一眼站台,见下了车的武田正在看手表的身影一闪而过。
即使现在就去十日町,也必须先乘饭山线列车返回长野,够惨的了。饭山线的火车本来班次就少,特别是开往十日町的列车更为有限,所以武田必须看手表以计算时间。
刑警的职业习惯使得龟井着实替武田担心了好一阵,不过随着浅间号越来越逼近上野,武田和漂亮模特的事也就逐渐被抛在脑后。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又肯定要被凶杀案的侦破工作逼得焦头烂额了。
3
第二天(即12日)一上班,十津川便叫住龟井问道:
“怎么样,野泽之行?”
“挺好的。这就是当地的特产。”龟井将野泽买来的酱菜和鸽子车递了过去。十津川从盒子里取出鸽子车,问道:
“这就是有名的鸽子车吗?”
“相当可爱吧?”
“拙朴而又招人喜欢。不过只有两天假期,不能尽兴吧?”
“有什么办法,刑警命中注定的呗。”龟井话音未落,十津川面前的电话就响了。他拿起话筒,用钢笔记了些什么,突然抬眼朝龟井一瞥,反问道:
“野泽温泉吗?”
龟井的心一下子收紧了,看着十津川。十津川仍握着钢笔唰唰地写着,他一搁下话筒就告诉龟井说:
“野泽温泉发生凶杀案,长野县警察来电请我们协助侦破。”
“在那么宁静的地方?”
“被害者好像是东京模特俱乐部的模特。”
“请等等,”龟井道,“莫非名叫松浦缘理?”
“怎么,龟井君认识?”
“是她吗?”
“是的,是松浦缘理。”
“我在野泽温泉的旅馆里见过她。据说十日町有个和服展示会,她为了去出席才到的野泽,随行的还有那家模特俱乐部的总经理和经理。”
“龟井君跟模特是老相识吗?”年轻的西本刑警打岔道。龟井苦笑了一下回答:
“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转而对十津川说:
“在野泽温泉被杀,这事好奇怪呀,按说她应去十日町了的。”于是龟井就将自己在旅馆不期而遇他们一行人,以及在户狩野泽温泉站送她和经理去十日町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那么说,武田总经理在返程的列车上打电话到十日町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于是急急忙忙原路折回去寻找,可尽管如此,在野泽温泉遇害也还是莫名其妙啊。”
“详情还没通报,只是请我们无论如何查一查松浦缘理的有关情况。”十津川道。
“我和西本君去调查吧,她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龟井说。
龟井与西本随即离开警视厅,先去松浦缘理的公寓转转看。长野县警察在电话里说,她在旅馆住宿登记簿上填写的地址是目白台的高级公寓。
“她很漂亮吗?”在警车里,西本兴致勃勃地询问龟井。这也难怪,他年轻,又是单身汉。
“嗯,很漂亮。不过,总经理说她任性妄为,让人头疼。”
“那,是这总经理杀的吗?”
“不知道。最好别太先入为主啊。”龟井提醒道。
缘理的公寓在一幢崭新的七层建筑里,每个单元都是一百平米以上的宽敞住宅,要买的话,恐怕得花上五六亿日元。
入口处厚重的大门要是不请居住者在室内摁按钮就开不了。龟井无奈,只得叫来管理员,让他开门。
松浦缘理的住宅位于七层建筑的顶楼。龟井和西本请管理员带路,龟井问:
“松浦缘理自个儿住这儿吗?”
“嗯,是的。”
“可是,就算是租的也很贵吧。”
“松浦小姐的屋子在这里算小的了,可每月租金还需五十万。”管理员若无其事地说。
“她是租的吗?”
“嗯。要是买,现在得好几亿呢。”
“请您打开房门好吗?”龟井道。管理员答应得出乎意外的干脆:
“行啊。我保管了一把备用钥匙。”
龟井走进705室,先环视了一下屋内情况。
“松浦缘理小姐从什么时候起住这里的?”他回头又问管理员。
“大约一年半前吧。”
“知道谁经常来访吗?”
“有位经理常开车来接她。此外似乎还有各种来访的男人,不过名字我可不清楚。”
“各种的意思是指不同的男人吗?”
“对。这女人很有魅力嘛。”管理员说。
“她为什么将一把备用钥匙交给你保管?”西本问。
“所有的人都交我保管呀,以防丢失嘛。”
“除我们之外,最近有没有人让你开门进入这房间?”龟井又问。
“我不记得这么干过,我不会背着松浦小姐做那种事。”管理员一脸惊讶,断然否认。
“松浦小姐有车吗?”
“有,在停车场,是辆鲜红的宝马车。可她好像不常开。早上似乎是经理开车接她,回来时也总有男人开车送她。”
“那不是经理吗?”
“有时是经理,不过夜深时好像不是,车也不一样。”管理员答道。
龟井他们决定去走访松浦缘理所属的模特俱乐部。
在前往银座途中,警车上的无线电话响了,是十津川打来的。
“龟井君,我向长野县警察说了你的事,他们便要请你去当证人。”
“明白了。那,总经理和经理好歹都在吧?”龟井问。
“这个呀,听说青木经理正在那边协助警方调查,但武田总经理不知去向。”
“太奇怪了。正像我刚才说的,武田总经理本该去了十日町的。”
“县警察不也希望龟井君去协助调查这方面的情况吗?”十津川说。
俱乐部在银座五条的一幢大楼内。毕竟是模特俱乐部,办公室装修得新颖美观,色彩格外绚丽。
总经理不在,所以西本跟副总经理见了面。那是位模特出身的三十五岁的中年女性,她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芳名,叫小堀美奈子。不愧是模特出身,身段优美,手指纤巧。她微微动了动指尖说:
“听到缘理小姐被害的噩耗,我着实吓了一跳。想早一刻跟总经理取得联系却又办不到,太糟了。”
“跟青木经理联系过了吗?”
“是的,联系过了。昨天傍晚青木经理打来电话,说缘理小姐在十日町失踪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被害,还以为平素随心所欲的老毛病又犯了呢,不料事情竟是如此……”美奈子打住了话头。
“你真不知道总经理去了哪里?”西本怎么也无法相信,便再问了一遍。
“那边的警察来电话说,关于缘理被害一案,想请总经理来一趟。于是我们竭力寻找,却根本联系不上,真糟糕。赶忙让青木君出面,可我想明天要是总经理仍不知去向的话,我就必须去一趟了。”美奈子困惑地应道,表情确实没有做作。
“总经理常有这种事吗?”
“他虽然没个准脾气,但像今天出了大事时还找不到人的情况却没有先例。”
“请你说说被害的松浦缘理小姐的情况好吗?”西本要求。美奈子的眼光变得很严肃。
“说她什么好呢?”
“说什么都没关系。听说她很任性,是这样的吗?”
“受欢迎的名模全都或多或少有些任性嘛,她们都太看重自己了。”
“当然。有情人吗?”
“她好像主张不拥有固定男人的,说那样比较合算。”
“但是总有较亲近的男人吧?”西本咬住不放。
“那,听到闲言碎语的男人是有几个。”
“请将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可那会给人添麻烦的。”
“这是凶杀案哪。”西本厉声道。美奈子无奈,说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人们风言风语的有摄影家土田先生,棒球运动员伊东先生……”
她介绍说:土田贡,四十岁,如今是活跃在第一线的摄影家。只是土田结婚了,有个两岁的孩子。伊东进太郎,二十七岁,他是棒球队的替补队员。过去曾被寄予厚望,以主力投球手的身份入选主力阵容,但因伤而在主力阵容中进进出出,今年应是二线选手。他还是个单身汉。
西本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两个人的名字,一边又问:
“她跟这位武田总经理怎么样?”
“跟总经理?”
“是啊。一名模特去参加和服展示会,总经理竟还特意随行,而且又都在野泽温泉过的夜,任谁都要往那方面猜想的。”
“青木经理也在一块儿的嘛。”美奈子道。
“有暧昧关系吗?”
“这个问题请问总经理本人。”美奈子冷淡地说。
“武田总经理当然有夫人吧?”
“嗯。”
“总经理去向不明,夫人是怎么想的?”
“夫人身体较虚弱。”
“住院了吗?”
“是的。心脏衰弱,所以得当心,总经理去向不明的事没跟她说。”
“有孩子?”
“没有。”这回答也很冷淡。
如何解释这一点好呢?西本思忖着,又问:
“松浦缘理小姐没参加十日町的和服展示会,那派别的模特去顶替了吗?”
“嗯。我们向主办方道了歉,请求推迟展示会开演时间,并立即安排直升机将我们的年轻模特送去啦。的确造成了很大混乱……代替她的模特名字叫麻里明美,二十岁。”美奈子说着,就将印有那位模特头像的名片递了过来。
4
此时,龟井正赶往野泽。
坐饭山线火车到达饭山车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之后了。县警察户田警部开着警车前来车站迎接。
“实在对不起,让您专程赶来。”户田说。
“哪的话,但愿能对你们有所帮助。”龟井也道。两人互致一番礼节性的客套话后,便驾警车直驱饭山警署。
这是个保存着城下町浓郁风情的小城。
一到警署,龟井先跟搜查本部长官寒暄了几句,随后便与户田警部他们作了缜密的讨论。
首先,龟井将9月10日下榻野泽温泉伊东旅馆,在那里邂逅松浦缘理一行人的经过述说了一番。
“隔天即11日,他们让我一块儿搭出租车到了车站。我记得有上行和下行两个方向的列车同时进了站。”
“上下行列车要在户狩野泽温泉站交会,因为饭山线是单线。”一名年轻刑警说。
“往十日町方向的列车较早开出,所以我和总经理武田先生送走了松浦缘理与青木经理,随后长野方向的列车才出发,我和总经理前往长野。”
“那时候松浦缘理跟武田总经理的状态如何?”户田边记笔记边问。这是位四十五六岁的久经锤炼的警部,看上去为人忠厚耿直。
“没什么异常情况。总经理发牢骚说松浦缘理任性得够呛,当然,是笑着说的。”
“后来武田总经理怎样了?”
“说要回东京,因此和我一起登上了15时18分由长野发车的浅间二十四号。本来我们可以乘坐二十五分钟之前开出的白山二号,但它是由金泽始发的,很拥挤,所以有意避开了。上了浅间二十四号十五六分钟后,总经理说要打电话,就到有电话的车厢去了,在六号厢。”
“知道那电话的内容吗?”户田问。
“总经理回来后这么说过,他说跟十日町的经理通了话,松浦缘理失踪了,主办者很恼火,现在我也要去十日町。于是就在上田车站急急忙忙下了车。”
“到达上田车站是几点?”户田问年轻刑警。
“浅间二十四号特快列车到达上田站是15时43分。”刑警回答。
“因此,我以为总经理肯定去了十日町。不料却听说总经理不知去向,松浦缘理被害,着实吓了一跳。”龟井接着道。
“总经理上浅间二十四号后,从车里打电话给十日町的经理,没弄错吧?”户田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问道。
“总经理是打电话后才说得知松浦缘理失踪,于是慌忙在上田下车的呀。”
“可是龟井君,青木经理却说他没接到总经理的电话。他说跟总经理怎么也联系不上,所以给东京的俱乐部打电话,请求紧急派遣年轻模特赶来。”户田说。
“这么说,是总经理撒谎了。”
“或者是经理瞎说呢?”户田道。龟井也觉得纳闷,便问:
“能告诉我松浦缘理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害的吗?”
“被害地点在野泽温泉的建命寺附近,也可以说是在寺院的后面。”
“那所寺院我知道,就在我过夜的伊东旅馆旁边。确切地说,应该还有块野泽菜的碑吧。”龟井想起来了,说道。
“没错。就在那后面她被人用绳子套住脖子勒死了,只是用来行凶的绳子还没找到。”
“知道假定死亡时间了吗?”龟井问。
“现在,长野大学医院正在解剖尸体,我想很快就能知道。”
“青木经理说什么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说他毫不知情。”
“现在他在哪儿?”
“十日町。”
“了解松浦缘理失踪的经过吗?”
“这完全是听青木经理说的,”户田先声明一下才道,“据说是11日的14时28分到的十日町。和服展示会要到下午6时才开始,所以青木经理和松浦缘理先到对方预订的饭店办理住宿登记手续。5点时,经理去接她,遂发现她已失踪,慌忙寻找却又找不到,于是跟东京取得联系。”
“他是说下午5时才发现失踪的吗?”
“是的。”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武田总经理在车上打电话,是在15时43分(下午3点43分)到达上田之前,所以他自称在电话里得知失踪的消息就纯属胡说。”
“是这样。”
“不过户田警部,要是武田总经理撒谎,那他是如何知道松浦缘理在十日町失踪了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青木经理在瞎说。”户田也道。
“不知道松浦缘理何时离开十日町的饭店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问题出在饭店,假如她通过前厅外出,那总台就会有目击者。但饭店的地下有商场街道穿过,有出入口可供进出,她要是从那儿离开,总台的人便看不见。”户田答道。
“可不是。”龟井点了点头。看样子,与其说是被什么人挟持走的,倒不如假定她是自动离开饭店的。
然而,她为何要这么做,而在野泽温泉遇害呢?
“她的物品留在饭店了吗?”龟井问道。
“化妆箱和旅行衣箱还留在饭店的房间里,但手提包不见了。那个手提包也没掉在谋杀现场,据说是个夏奈儿牌黑色手提包。”
“那个的话,我记得。”龟井说。他想起来了,在户狩野泽温泉站送他们时,青木经理拎着她的白色旅行衣箱和化妆箱,她则只挎着黑色手提包。当时他还觉得这经理真够呛呢。 “如果没找到手提包,那怎么能立刻判明她的身份呢?”龟井又问。因为即便是当红的名模,野泽附近的人们也未必认得她的芳容。
户田微笑着说:
“发现尸体的现场,就在他们下榻的伊东旅馆附近嘛。住宿登记簿上姓名地址全写着,旅馆老板也有她给的名片。”
5
当天,龟井就住在饭山警署。翌日,户田带他前往松浦缘理的案发现场。
“昨天夜里,警视厅的十津川警部将两个跟死者有瓜葛的男人的名字告诉了我们。”上了警车后户田说。
“问题是他们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啊。”
“她的假定死亡时间也有结果了,大概是9月11日下午5点到6点之间。”
“天还没黑哪。”
“是的。因而没准是在别的地方勒死后,再趁天黑运来的。寺院的背后也很亮,在那里能否杀人呢?”户田道。
“有吃晚饭的迹象吗?”龟井问。
“据说胃里几乎是空的,所以还没吃晚饭。”户田回答。
警车载着龟井,二十五六分钟便驶抵野泽温泉。他们将车停在路旁,踏上了通往建命寺的坡道。
寺前立有一碑,上面刻着“野泽菜发祥地”的字样。他们绕到寺后,看到了用绳子圈起来的案发现场。
“她就俯卧在这里。发现时衣服未见凌乱。是这寺里的人发现的。”户田说。
负责保护现场的野泽温泉派出所的警官很年轻,一见到户田便客气地招呼道:
“有事向您报告。”
“什么事?”
“掉了这东西,有人给送来了。”那警官出示了一个包在手绢里的徽章。
“谁找到的,在哪儿?”
“这寺里的人说是今天早上在院内打扫时发现的。离这儿只有十五六米。”
“这徽章——”
“是那模特俱乐部的徽章呗。”龟井在旁边说。
“青木经理也别着一枚呢。”户田道。
“模特没挂,就剩下武田总经理了吧。”龟井瞪大了眼睛。现在,一想起那位武田总经理的举动,龟井便觉得可疑。
他从浅间二十四号列车上打电话给十日町的经理,得知松浦缘理失踪便慌忙下了车,可是就算那个电话是真的,他作为总经理,当时最重要的不是该将现场事务托付给青木,自己则紧急调遣顶替的模特赶往十日町救场吗?
这么说,武田是跟松浦缘理约好了的,要在野泽温泉碰面。他是没往十日町打过电话。会不会是他俩在野泽温泉碰了头,就在那儿发生争吵,武田盛怒之下杀了松浦缘理后躲起来了呢?
“总经理似乎越来越可疑了。”户田警部也说道。
6
武田模特俱乐部制有的徽章,模特除外的职员都挂着它。但野泽温泉现场附近发现的那枚系用黄金制作,为武田总经理所有。
不过,那位武田已销声匿迹。家里、公司、朋友处,全都不见其踪影。
“是否逃到国外去了呢?”十津川他们想。武田时常出国,故持有护照。杀了松浦缘理后远走高飞遁往国外的可能性很大。
三天的时间白白地过去了。龟井从十日町返回东京。青木经理他们也回到了东京。
案件发生一周后的9月18日黎明时分,有人目睹一辆汽车从晴海码头飞入大海。时间是凌晨4时50分左右。马上报告了警察,特训队员赶往现场。三名穿潜水服的特训队员跳入海中。
很快便找到一辆白色的西尔维亚。不过,还发现一辆奔驰车就沉在它的附近。
西尔维亚先被吊了上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姑娘,已死亡。
随后,偶然发现的奔驰车也被吊机吊起,搁在码头的水泥地面上。这是辆银白金属色的奔驰500SL。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已死。
他的西服口袋除了钱包之外,还有驾驶执照,上面写着武田勇的名字。钱包里装有近三十万日元的现金及五张名片,名片也全是武田勇的,头衔为“武田模特俱乐部总经理”。
三十分钟后,十津川他们跟尸检人员一起赶到了。
奔驰车似乎在污浊的海水里浸泡多日,到处都沾满了泥。武田勇的尸体仰卧在水门汀地面上。
“没想到会死在这种地方。”龟井不无叹息地说。
“本该找不到的呢。”十津川道。
“死因是溺死吗?”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啦。”十津川应道,又命令西本刑警:“打开行李箱看看,没准装了什么东西。”
西本打开后箱盖,从里面取出了旅行袋,是路易·比顿牌旅行袋。西本将它打开,只见鸽子车被混装在换洗的衣服等杂物内。
“是野泽温泉的鸽子车呀。”龟井叫出声来。
“跟龟井君一样买了土特产呢。”十津川也说。
藤编鸽子的腰窝上连着小车,这便是野泽温泉名闻遐迩的工艺品。拙朴的风格,十分可人。
十津川他们又朝尸体看了一眼,他们没忘记调查徽章的事。西服衣领旁边未见别有公司的徽章。
“看样子,掉在野泽温泉的金质徽章果然是武田总经理的。”龟井道。
“武田从浅间二十四号下车后,可能回野泽温泉啦。”十津川说。
“他事先跟松浦缘理约好了,要在野泽温泉会面。可是,两人碰头后吵了起来,武田勃然大怒,将松浦缘理勒死。情况恐怕就是如此。”
“然后逃回东京,可又觉得无法逃脱,便驾车冲入晴海自溺而死。”十津川瞅了一眼大海。旭日东升,海面上闪烁着它的万丈光芒,更加光彩熠熠。
“尽管如此,他还算运气好呢。要不是年轻女人连同车子一道飞入海底,这辆奔驰和武田总经理的尸体就都找不着啦。”十津川说道。
武田勇的尸体被裹在毯子里给载走了。
“假如这是自杀的话,杀害松浦缘理便是原因吧。”十津川又道。
“我想没有比他更鲁莽的人了。”龟井微微摇了摇头。
“假如是他杀,又将如何呢?”
“那多半是同一个人干的。”
“他身边的两个人是罪犯吗?”十津川嘟囔道。
7
十津川下令收集对已故的武田勇的评论。他们询问其同行以及他所经营的模特俱乐部的同事。
“各方对他的议论都不太好啊。”西本向十津川报告说。
“怎么个不好?”
“工作方面,众口一词说他能干,但反过来,各方也对他交口指责:手段卑劣啦,对女人不检点啦,满不在乎地出卖朋友啦等等。”
“也搞自己手下的模特吗?”
“其他模特们似乎都知道他跟在野泽温泉遇害的松浦缘理的关系。”
“副总经理说什么了吗?”
“小堀美奈子吗?”
“她当然也清楚吧!”
“说是从她的角度看没那回事,不过我想她当然知道。”与西本搭档的日下刑警说。
“那么,议论过武田怎么死的了吗?”
“有两种看法。武田和松浦缘理的关系最近恶化了,有几个人看见或听见过他俩吵架。武田正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对女人很不检点,为人又卑鄙,而她则任性妄为,因此有人认为那是他俩在野泽发生冲突,于是他杀了她,其后逃回东京,知道警察在追捕自己,觉得走投无路而自杀。”
“另一种看法呢?”十津川问道。这次是西本回答:
“这种观点则相反,他们说武田和松浦缘理虽然发生过口角,但关系仍很好,所以武田绝不会杀她。而且就算是武田杀的,他会自尽也是挺奇怪的。他有钱,肯定要逃往国外。事实上他也随身带着钱。”
“龟井君怎么看?你见过武田,不会没想法吧?”十津川看着龟井问。
龟井将视线移向远处。跟武田分别还没多久,却仿佛有一种久远的感觉。
“总而言之,他是个快乐的男人。我不了解他的工作情况和男女关系,可是在野泽看得出他跟松浦缘理相处得很融洽。何况武田的死实在有些疑点。”龟井答道。
十津川吩咐西本他们写出详细报告,随后便与龟井相对而坐。
“能听听你说的疑点吗?”
“武田是开自己的奔驰车死的,这就是说他先回过家了。”
“是啊。”
“我们分手时,他就带着那个路易·比顿牌旅行袋。为什么又将它搁到奔驰的行李箱里呢?我想,一般来说会撂在家里才开车出来的。”
“大概是吧。”
“然而武田却把旅行袋放在车上再飞车冲入晴海。自杀时会做出这种举动吗?如果是带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去死那还可以理解,可那旅行袋中只有野泽的特产和换洗的衣服,还是肮脏不堪的换洗衣服。”
“对要自杀的人来说,确实很怪。”
“是的。”
“龟井君对此是怎么想的?”十津川问道。
“可以想见的一点就是,武田回到家,似乎觉得非赶紧走不可,便将旅行袋塞进停车场的车内,慌里慌张地就开走了。若是这样的话,即使没进自己家门也不足为怪了。”
“你以为那是一种什么情况呢?”
“假如被警察追踪想要逃走,那大体上还可以理解,但仍有点不自然。一是他没带护照;二是察觉到被追踪却故意回家来,这都不正常。当然,他还应该想到警察正暗中监视着。”
“而且虽然还不知道死亡时间,但无法想像他已那么走投无路了。因为我们也只是想让他作为证人,听听他的意见,并不打算拘捕他呀。”十津川补充道。
“是的,武田的死疑点太多了。”
“根据西本君的报告,武田的性格也很难简单地认定他会自杀。”
“那么,是他杀?”这回是龟井发问。
“如果是他杀的话,在野泽杀害松浦缘理的也就当然不会是武田了。”十津川道。
十津川他们所重视的假定死亡时间的揭晓是在那天夜里。
死因,溺毙。但脑后有伤,伤痕很深,系重击所致。假定死亡时间在9月12日晚上10时到12时之间。
龟井在11日的浅间二十四号车上与武田分手,时间为15时43分,列车停靠上田站之时。
“那以后武田上哪儿去了,我设想了几种可能。”龟井对十津川道。
“那么?”十津川问。
“武田说要去十日町。假如不折不扣地相信这句话,那他就该折回长野,改乘饭山线火车前往十日町了,可是青木经理说没接到电话,武田也没来。”
“武田是跟松浦缘理商量好的,还耍了个蹩脚的花招?”
“照目前情况看,我想是的。他煞有介事地打电话给我看,然后在上田站下车去见松浦缘理。”龟井说,但十津川摇了摇头。
“不过龟井君,你对武田来说完全是第三者呀,何必对你这第三者搞小动作呢?随意在上田下车,或者在长野分手不是都可以吗?”
“的确如此呀。”龟井也陷入沉思。
“在长野,本来可以坐再早一班车的,龟井君说过吧?”十津川问。
“是的,可以坐二十五分钟之前开出的白山二号。但武田说那车是金泽始发的,很挤,还是坐下一班浅间二十四号吧,这车由长野始发,肯定很空。我也觉得反正当天就可抵达东京,所以便决定搭乘浅间二十四号。”龟井回忆当时跟武田的对话,对十津川说。
“那么,白山二号真的很挤吗?”十津川又问。
“我想是很挤吧。我跟武田坐在候车大厅的茶室里喝茶,不清楚。”
“查查看。”十津川说着,拿起了话筒。
打给日本铁道公司,询问11日白山二号的乘车率。回答是,在长野大约有70%的乘客,空位很多。
“你怎么想,龟井君?”十津川搁下话筒,看着龟井。
“武田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坐白山二号,而坐浅间二十四号。”
“为什么呢?”
“是时间关系吗?”
“可是只相差二十五分钟吧?”十津川反问道,打开火车时刻表的列车编组栏查阅。他想弄清楚白山二号和浅间二十四号的编组情况是相似呢,还是不同。
“果然不错,”十津川点了点头,“是电话啊,龟井君。白山二号没有车载电话,所以要是搭乘白山二号,那打电话到十日町,知道松浦缘理已去向不明的瞎话就编不成啦。”
“于是就选择了二十五分钟后的浅间二十四号?”
“没有其他解释了吧。”
“不过警部,耍这种把戏,就又回到刚才的疑问中了,武田有利可图吗?”
“不就是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吗?”十津川答。
“什么不在现场的证据?证明自己被杀时不在现场,那也太离谱了。”
“那是打个比方。假如武田想要杀害松浦缘理,他就必死无疑,不就要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了吗?做出去十日町的样子,而在野泽温泉杀她。制订这样的计划,不正需要利用龟井君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吗?”
“可是武田本人也被害了。”
“是啊,如果这个推理合乎逻辑,那就是有谁了解武田的计划,于是将计就计,连武田都杀了。”十津川道。不过,他并没多大把握,因为除了武田之外,其他人的活动尚未能掌握。
“这么说,杀害松浦缘理的也不是武田了?”龟井问。
“那还不清楚。罪犯知道武田有意杀她的话,就肯定会等武田行凶后才将他伪装成自杀的样子杀他呗。”
“嫌疑犯是经理青木吧?”
“青木?”
“他说没接到武田的电话。要是武田在我面前演戏,那青木的话便可信;但若他是罪犯,那他的证词也就可疑了。”龟井说。
“可是,青木一直待在十日町吧?如果没回东京,不就无法将武田连同汽车推入大海了吗?”十津川提出疑问。
“确实如此。不过武田的假定死亡时间是在深夜,没准青木连夜赶来东京杀了武田,然后于翌晨若无其事地返回十日町。”
“时间上可能吗?”十津川问道。
“如果没查清十日町和服展示会的时间安排,那可什么都说不上。”
“查查看。”十津川说。
十日町的和服展示会于11日至13日这三天举行。
11日,松浦缘理失踪,赶忙送去新的模特,情况乱糟糟的,青木一步也没离开十日町,这一点已被证实。
有疑问的是12日。据县警察报告,12日,十日町的展示会换了场子,这次在白天举行,时间是下午2时至4时。武田模特俱乐部的新秀麻里明美于下午5点回到饭店。经理青木也在。6点,饭菜送到房间,吃过晚饭,麻里明美觉得困倦,便很快就寝了。据说青木也因为连日来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竟一直睡到第二天即13日的近午时分。
“有什么问题?”十津川问龟井。龟井看着县警察的报告说:
“青木没有从12日下午6点至翌日近午的不在现场的证明。”
“下午6点离开十日町,果真能在10点到12点之间将武田杀死在晴海吗?十日町离长野比野泽更远呢。”十津川道。
“那是成问题,不过——”龟井说着,将视线移向标有火车时刻表的地图。十津川也盯着同一张地图。
“还真是的呢。”十津川说。龟井也几乎同时开了口:
“这太有趣了。”
若单看饭山线,十日町离长野确实比野泽温泉远得多,竟多了十六站。因而要是想从长野走的话,路就远了。可如果看看上越新干线,则十日町又比野泽温泉近多了。
“可以从十日町坐汽车到越后汤泽。”龟井喜形于色地说。
看看时刻表就知道,从十日町车站到越后汤泽车站公共汽车要用一小时十二分钟,打的大概能更快抵达。假设花费一小时,那下午7点即可到达越后汤泽车站。即便算上在饭店吃晚饭的时间,7点半也足够了。19时52分,四二六号列车由越后汤泽出发,搭这趟车便可于21时16分抵达上野,就是晚上9点16分。从上野到晴海,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就可从容到达。10点6分到,而武田的假定死亡时间为晚上10时至12时,因此青木完全有可能杀害武田。
“要是能证实这段时间内青木在饭店见过谁,或者待在房间里,那他就是清白的。”十津川道。
“这一点可委托那边的县警察,我们查查青木是否有杀人动机。”龟井说。
龟井与西本去了解这方面的情况,结果收集到一些有关青木的资料。
青木,二十九岁,单身,大学时代打过橄榄球,身材壮硕。当经理着实体面,但据说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老挨总经理训斥。
“去年,青木喜欢上一名年轻模特,此事让总经理武田给知道了,听说被骂得狗血喷头。青木曾对朋友发过牢骚,说武田自个儿倒满不在乎地搞上自己公司的模特。这就很清楚了。”西本对十津川说。
“就是说找到青木杀武田总经理的动机啦?”
“青木本人否认这句话,不过似乎是事实。”
“那位年轻模特不会是匆忙赶往十日町的麻里明美吧?”
“那好像不是。”
“没找到青木对社长怀恨在心的其他迹象吗?”
“虽说痛恨总经理的蛮横、粗暴或卑鄙,但这恐怕是公司所有人的情绪,并非青木所独有。”西本道。
“然而对青木来说,假如为跟年轻模特的事而怀恨在心,那就得再加上一条嘛。”十津川答道。
8
青木是嫌疑犯吗?
杀人动机已经找到。关于谋害武田总经理一案,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然而他不可能在野泽杀害松浦缘理。松浦缘理的假定死亡时间是11日的下午5时到6时,这段时间青木正在向东京的公司报告松浦缘理失踪的消息。据说是下午5点发觉她失踪后便马上用电话通知的。
因而就只能认为是武田杀了松浦缘理,青木再制造自杀假象将那个武田杀了。
果真有这种可能吗?
“我想有可能。”龟井说。
“怎么讲?”
“青木跟武田、松浦缘理一起待在野泽温泉,所以能听到他们俩的密谈。我估计青木听见武田要缘理扔下十日町的工作,来野泽温泉再度会面的一番话。假如青木已知道武田想杀松浦缘理,不就马上意识到这是有意安排在野泽温泉结果她的吗?”
“于是,武田杀害松浦缘理返回东京后,青木就潜往东京,在晴海将武田连同车子一起沉入大海?”
“不错。”
“实在太牵强啦。”十津川说。
他觉得这推理当中似乎哪儿出了毛病,没什么价值。最不可靠的就是青木碰巧知道了武田的计划。既然是谋杀计划,武田会蠢到让它泄露出去吗?即使逮捕青木,这个疑点若不消除,也无法提起公诉吧。
龟井也和十津川一起陷入沉思,突然他问道:
“要是设想有同谋呢,如何?”
“同谋?”
“是的,不,与其说是同谋,还不如看做是按武田的命令行事的呢。武田确信可凭自己的权势摆布任何人。因此,我看那天应该是他让青木配合自己耍花招的。”
“就是说青木被收买啦?”
“是的。尽管武田跟我使了个障眼法,可要是青木否认说没打电话,那就一切全完了,无法想像这危险的计划还能成立。”
“就是说,即使武田没打电话,青木也该证实对你说过的话吗?”
“对。我想青木已被重金收买,要按指示作证。这样的话就好理解了。”龟井说。
“然而,青木并没有照武田的指示行事?”
“是的。由于平时怨恨武田,所以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他便马上实施报复。”
“可不是吗。”
“我想青木是该这么作证的。11日下午3点半左右武田打来电话,就告诉他正为松浦缘理失踪而大伤脑筋。此刻正是武田和我一道乘坐浅间二十四号,往十日町打电话的时候。于是武田赶往十日町,两人一起寻找松浦缘理。青木这样作证的话,武田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就成立了。”
“可他出卖了他?”
“不错,青木作证说没打过那样的电话,武田也没来十日町。”
“武田恼羞成怒了。”
“是的。青木使出浑身解数让他息怒并返回东京,12日夜里便在晴海码头杀了他。我就是这么设想的。”龟井道。
十津川觉得比前一个推理稍好理解一些,但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武田的举动好怪呀。”十津川说。
9
就算武田收买了青木,又在野泽温泉杀了松浦缘理吧。那以后他当然要去十日町,做出跟青木一块儿寻找松浦缘理的样子来。要不然,不在现场的证明便无法成立了。
然而,武田没去十日町。不知道他在何处,可翌日,即12日夜,他就在东京遇害了。只能说这种举动不可思议,自个儿让自个儿显得行为诡秘,形迹可疑。
“能设法解释这一点就好了。”十津川说。
“野泽似乎就是症结之所在呀。”龟井不无叹息地说。
“这就是说,松浦缘理为何在野泽温泉遇害呢,是吧?”
“是的。在野泽温泉和十日町,饭山线沿途各站。竟然在很难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地方搞谋杀。我要是武田,就会在别处杀人,在尽可能远离十日町的地方。”
“比如?”
“比如……是啊。”
“东京?”十津川问。
“不错,东京。那样的话,武田没去十日町却在东京被害的原因就清楚了。他多半是在找本该在东京会面的松浦缘理的。”
“而那时候,松浦缘理已在野泽温泉遇害了?”
“对,是什么人让她去野泽温泉的。”
“青木?”
“恐怕是。”
“不过,青木有11日不在谋杀现场的证明吧?不就无法去野泽杀松浦缘理了吗?”十津川很是纳闷。
“是的。”
“那,这种设想也行不通?”十津川咂了咂嘴。
杀害松浦缘理的究竟是谁?
青木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而若是武田,又为何在野泽下手,为何不去十日町呢?这些疑点都没法解释。
“得从头再来一次啦。”十津川愁眉不展地说。
龟井他们再次四处奔波侦查,将武田和松浦缘理身边的人一一排查了一遍。结果又浮现出一个新的可疑对象,副总经理小堀美奈子。
三十五岁的美奈子曾是当红的名模。那还是二十八岁时,她突然放弃了模特生涯,半年后便干起了俱乐部的行政事务。
“其中的缘故,有人告诉我们了,她是个很了解武田内情的女人。说是当模特时,她跟武田有染。”龟井报告说。
“那非常有可能吧,因为武田总经理对女人素不检点,连自己公司的模特也不放过。”
“后来事情有了发展。结果美奈子怀孕了,可武田说要打掉。她不得已做了人流,身体虚弱,便休养了六个月。复原后不想再当模特了,武田倒也负起责任,让她当了副总经理。”
“副总经理,那不是很好吗?”
“但据说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职位呗。”龟井道。
“而后武田又搞上了松浦缘理,小堀美奈子怨恨他也就不奇怪了。”十津川看着龟井带来的两张小堀美奈子的照片说。
一帧是当模特时拍的,再一帧是近照。虽然至今仍很漂亮,但风姿已全然不同往昔了。在这前后两幅玉照的变化中,她的内心大概萌发了杀机吧?
“不过,11日松浦缘理失踪,她急急忙忙调兵遣将,将模特新秀派往十日町,不是忙得不亦乐乎吗?有去野泽温泉杀人的时间吗?”十津川提出疑问。
“去问问麻里明美吧。”龟井说。
十津川和龟井到中野的高级公寓走访明美。这是位年仅二十的年轻模特。看上去她为总经理和松浦缘理的猝然亡故深感困惑。
“11日你匆忙赶往十日町,是谁替你打点的?”十津川问明美。
“副总经理呗。”明美答道。
“靠直升机帮的忙?”
“嗯嗯。”明美的回答很肯定,似乎不像在撒谎。
这么说,小堀美奈子没有去野泽温泉杀松浦缘理的时间。
“小堀小姐没跟你一起乘直升机去十日町吗?”龟井一问,明美才第一次露出笑容说:
“没那回事。”
“不顺手啊。”回来的路上,龟井叹道。十津川则默不作声,一回到搜查本部就马上给长野县警察户田警部挂电话。
刚打完电话,十津川便对龟井道:
“据说发现松浦缘理的尸体是在12日的清晨6点哪。”
“那又怎么啦?”
“总而言之,没证实是在野泽温泉被害的。被害时间为11日下午5点到6点之间,也就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行凶后再用车运去的。”十津川说。龟井的脸终于又开朗起来了。
“也很有可能是在东京遇害的喽?”
“是的。走进十日町的饭店后,松浦缘理立刻悄悄地溜出饭店跑回东京。所走的路径大概是打的到越后汤泽,经上越新干线回到东京。下午3点就可溜出饭店,于是花一小时到越后汤泽,再花1小时30分到上野。假如5点半到达上野,那就赶上假定死亡时间的5点至6点之间了。”
“小堀美奈子有作案可能啊。”龟井道。
“整理一下吧。”十津川看着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和时刻说道。那上面并列着武田、青木、松浦缘理、小堀美奈子等人的姓名。
“首先,松浦缘理为何撇下工作从十日町回来呢?”十津川问。
“跟武田约好的推断不合理吧?”
“这种情况必须有个前提,就是武田想要杀她。既然武田身为模特俱乐部的总经理,就不至于让模特撂下工作一走了之的。何况,武田不是没杀松浦缘理吗?”
“是啊。”
“武田从列车打电话到十日町不是耍花招,那就真有其事了。”十津川正说着,西本与日下两位刑警回来了。
“听到了有趣的传闻。”西本对十津川说。
“什么传闻?”
“听说那个青木经理跟小堀美奈子有私情。”
“当真?”
“据说大约一个月前,他们俱乐部有人夜里看见他俩从她的公寓里走了出来。说是等出租车的时候,两人搂成一团,之后青木打的回去了,她仍一直目送着。
“还有人说青木跟模特的关系被武田拆散了,而美奈子又受到武田的伤害,两人的相互同情大概演变成了爱情。”日下说。
“两人同谋的可能性显露出来了。”龟井道。
“走,跟她见见面。”十津川突然说。
10
十津川和龟井在银座的模特俱乐部见到了美奈子。
尽管总经理武田死了,但俱乐部的工作似乎仍在继续,她正忙着打电话。一见到十津川他们的脸,她便将二人让进里间的总经理室。
办公室很宽敞,装修得豪华气派。
“有何吩咐?”美奈子再次问十津川。
“关于这次的案件,我们曾做过种种推测,不过总算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想讲给您听听。”十津川答道。
“为什么给我讲?”
“因为您对武田总经理和松浦缘理小姐的态度都很相似,希望您先听一听,再谈谈您的看法。”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好歹先听一下。”十津川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讲了起来,“松浦缘理小姐生性恣意妄为。她跟总经理武田好上后,尽管让他给自己租了套目白台的高级公寓,又接受他许许多多的礼物,但仍在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出席十日町的和服展示会,却说在此之前要先去野泽温泉游玩一下,我想这也表现出那种任性吧。可她还是不满足。她又对总经理提出了什么要求,但未被接受,于是突然拒绝参加和服展示会的演出而销声匿迹。武田总经理从回程的火车上打电话给十日町的青木经理,得悉此事后慌了手脚。”
“可青木君证实说没接到那个电话。”美奈子插了一句。
“请先听完嘛。”十津川制止了她,“武田在上田站一下火车便跟您挂了电话。请您好歹听到底。武田该是这么对您说的。他说松浦缘理这家伙又失踪了,她的任性真让人受不了。请即刻派新的模特去十日町顶替她,我也要去十日町。”
“没接到这种电话呀。”
“当时您对总经理是这么说的。您说青木君来电话,松浦缘理好像溜出了饭店,要回东京找总经理。所以别去十日町了,回东京来等她好吗?”
“瞎说!”
“于是武田没去十日町,又朝东京来了。而您将模特新秀麻里明美打发到十日町之后,便驱车去见松浦缘理。”
“我没去野泽温泉啊。”
“当然,不是野泽,是东京都内靠近上野的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呢?我还以为她是在野泽被杀的呢。”
“松浦缘理可能给青木经理留下话说,如果总经理来电话,就请转告他,我在东京的什么地方等他,然后才离开十日町的。青木经理将这些话都告诉您了。”
“青木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美奈子问。
“那是因为你们俩都憎恨武田总经理并且相互爱恋的缘故呗。你杀了她后,便开车将尸体运到野泽温泉,扔在建命寺后面,而后再返回东京来。当时还将事先备好的一枚社长徽章弃置在尸体附近。”
“……”
“由于松浦缘理始终没有露面,等在东京家里的武田便给您打电话,可是您也不在。我想,您是12日清晨去总经理家的。武田总经理问您怎么回事,你却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猛击一下让他昏倒。然后将武田捆了个结实,您便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回答着龟井刑警的询问。入夜之后,您再次去武田家,在晴海码头让他连同车子一起掉进大海。不用说,您没忘记摘下他的徽章吧。”
“胡说八道!”美奈子脸色苍白地说。
“有什么地方欠妥吗?”十津川盯着对手问。
“为什么我必须杀两个人?”
“总经理辜负了您,所以。”
“不过,跟松浦缘理无关呀。”美奈子道。十津川平静地说:
“她提出了什么要求,才撂下和服展示会不管的。我想有两种可能。一是要求当总经理太太。这是因为经理夫人疾病缠身,她觉得自己实际上跟夫人一个样。再一个就是她不当模特,想跟总经理一道搞经营。换句话说,要求当副总经理。”
“可我这个副总经理只是个摆设呀。”
“然而松浦缘理不是想把您撵走,自个儿当副总经理吗?”
“请别胡说八道!再侮辱我,就要控告你们啦。”美奈子厉声喝道,奔出总经理室,撇下他们两个在那里面面相觑。
“她是凶手。”十津川说。
“我也认为是,可惜没证据。”龟井不无遗憾地说。
“证据吗?”十津川不以为然地环顾着总经理室,自语道。
“那是什么?”他边问边走到墙边的酒柜旁。因为他发现,玻璃柜门后面摆设着瓶壶之类的小玩意儿,其中还有那架“鸽子车”。
“武田在野泽买了两个吗?”十津川问龟井。
“那没有。应该只买了一个,他说过的。”
“那么,这个呢?”
“不会是上次去野泽买的吧?”
“是啊,”十津川将那鸽子车拿在手上摆弄着,说道,“上面有字呢,平成元年九月谨制。”
“那买的就是这个啦。”
“果真如此的话,奔驰车行李箱的鸽子车又是怎么回事?”十津川问。
两人将鸽子车放回原处,回到搜查本部。
十津川吩咐西本刑警取来奔驰车行李箱内的鸽子车。
一模一样的鸽子车。龟井把它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突然叫出声来:
“这不一样啊。”
“什么不一样?是相同的鸽子车吧。”
“是的,但这是藤编的。”
“鸽子车不都是藤编的吗?”
“不错。我买来的那个也是。”
“有不同吗?”
“据说本来是用通草蔓制作的。野泽至今还有人固守这种传统呢。我记起来了,武田还炫耀说是特地去找那个人买的。”
“是总经理室的那个?”
“那才是通草蔓编的正宗货呢。”
“这么说,是怎么回事?”十津川陷入沉思。
“武田11日回东京后,可能将正宗的鸽子车带到那间总经理室去当酒柜的摆设了。”龟井道。
“大概是吧。”
“11日,武田不是在家里等松浦缘理来电话吗。可是老也等不上,于是深夜驾车去公司看看,以为缘理说不定会去俱乐部。我想他当然也去了目白台的高级公寓。就是那个时候,他从盒子里取出鸽子车去装点总经理的酒柜。”
“而小堀美奈子却不知此事?”
“是的。12日清晨捆了武田总经理后,她必然想有没有什么疏漏呢,便查到了汽车的行李箱,发现有个旅行袋,还有个鸽子车的盒子,里面却空空如也。”
“美奈子就冥思苦想起来啦。”
“我是这么猜想的。空盒上写着鸽子车的字样,所以她以为,车子被发现时如果有鸽子车,那好歹都将成为武田总经理去过野泽的证据吧。然而伤脑筋的是盒子空了,于是便急忙跑去买鸽子车。”
“可她不是没去野泽温泉吗?”
“我想是的。她也认为自己没时间再去一趟野泽,因此就在东京买呗。”龟井说。
“就是说,她不知道武田买的是通草蔓编的,便买了普通卖的藤制品喽。”十津川道。
十津川发动刑警们查遍东京都内所有经营地方玩具的商店。
武田于12日晚上10点到12点之间被害。假如她买了的话,就该是12日那天的事。结果调查了一百多家商店之后,刑警们终于找到了一家。
那商店位于日本桥。老板认出小堀美奈子大约在上午11点左右来买过鸽子车。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买鸽子车的顾客不太常来。那人开着车子,匆匆忙忙地就买走了。嗯,敝店卖的是藤编的。”那位店老板说。
取得这些证词后,十津川松了口气,神情开朗地跟龟井对视着。
“这下子可以签发逮捕证啦。”
“武田不坐白山二号,毕竟还是嫌车挤啊。”
“我们似乎有点想过头了。”十津川苦笑道。
杀死猫的方法不止一种
西蒙·布雷特
唐克胜/译
杀死猫的方法不止是用奶酪噎死它。
——民间谚语
1 鸡犬不宁
萨拉芬那·费罗斯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这并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萨拉芬那·费罗斯常常对自己感到满意。她以前并非这样,但在过去十年中,她在写作上取得的成功,使她的自负提高到了一个几乎不容别人质疑的地步。
仅仅十二年前,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头发暗灰的怨妇。她的丈夫名叫乔治·费罗斯,作家,天主教徒,喜欢“提炼思想”而不是为商业市场写作,再加上与酒瓶子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因此他的事业与婚姻受到了威胁。
萨拉芬那清楚地记得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确切地说,是改变了她的一切。尽管乔治不乏改变生活的新颖理念,但他的运气并没有多大改变。这个细节是萨拉芬那在她就如何取得成功这个话题接受媒体采访时往往掩盖的细节之一。乔治也许曾经给她提供过些许帮助,但他与她的关系好久以前就停止了,不管是事业上的关系,还是与她个人生活上的关系,都停止了。
当初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萨拉芬那甚至还不是萨拉芬那。她那时还仅仅是萨利,而“萨利·费罗斯”不是一个成功作家的名字。在她创造新角色的过程中,这个细节也被改掉了,这是第一个被改掉的细节。
当时还叫萨利的她走出房子,来到她丈夫工作的棚子里,她发现乔治趴在桌上睡着了。威夫勒斯——一只斑猫,靠着他的头蜷缩着,也睡着了。怎么说呢,从外表看来,这只猫属于“他们俩”,但实际上,它属于乔治。乔治全权负责这只猫的饲养工作,而萨利不太喜欢这只猫。
才晚上六点半,使他恍惚不觉的罪魁祸首——半瓶伏特加酒,已经躺在他的废纸篓里了。这就足以让萨利粗暴地把他摇醒,引发一场对他酗酒的攻击。随后,乔治抱起那只受到惊吓的斑猫,威夫勒斯先生,并抚摸了一阵儿,这又使萨利旧话重提:“你比关心我还关心那只猫。”
乔治也予以还击。可以设想,他还击的内容是这样的:“与你相比,这只猫对我更有感情。”这又不可避免地将争论引向性生活这个话题——乔治渴望更多的性爱,更多热烈的性爱,他相信有了孩子之后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萨利则一再声明,他让她感到反感,还说他整天就想着这个,从来不考虑别的事情。
这场风暴过后,萨利又开始把攻击目标转向他的写作生活。他为什么老是写一些没有人愿意发表的“附庸风雅的狗屁文学作品”?他为什么不写一些犯罪小说之类的东西?这类小说也许才是广大读者真正想读的东西。
“是吗?”乔治回答道,语气中带着嘲讽。“什么?我应该写一些侦探小说?在这些小说里,地毯下的血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负责调查的全是一些古怪偏执,一点儿也不真实的侦探?或者,”他继续说道,对这一主题变得热心起来,对斑猫的抚摸也更加有力,“我为什么不让猫来做侦探呢?我为什么不写一大串推理小说,让可爱的威夫勒斯先生解开其中的谜团呢?”
就在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一瞬间,萨利·费罗斯的愤怒烟消云散。她知道,重大转折即将来临。从那一刻开始,她看清了自己前方的路。
当时,在美国犯罪小说中,关于猫的系列推理小说已经成为一种刚刚兴起的小说类型,但在英国,关于猫的图画书、挂历、格言警句和问候卡十分畅销——特别是在圣诞节期间——但是,国内还没有一部成功的关于猫的系列推理小说。
萨利·费罗斯——确切地说,萨拉芬那·费罗斯,同时想到了这个名字和这个主意——决心改变所有这一切。
刚开始的时候,乔治帮了她很多忙——不过,这是她在接受采访时避免提及的一个细节。他以市场情况为根据,从理性角度进行了阐释。她要出售的产品叫做“威夫勒斯先生的神秘故事,作者萨拉芬那·费罗斯”。他没有提到合作者,因为这样会把买书的人弄糊涂。
乔治似乎并不介意。他仍然把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看作是一场游戏,就像完成一个填字游戏那样的一个严肃的游戏。她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就通过安装在棚屋中的用于内部交流的蜂鸣器来传唤他;而他呢,用一两个空想的冷漠的句子就能改变她的思路,使她进入下一阶段的创作之中。理论上,乔治仍然写他的“文学”小说,把设计推理小说的情节当成一种精神上的口香糖。
事实证明,萨拉芬那学得很快,也勤于研究。她与当地警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请求他们给予她法律程序上的帮助;她甚至还买了一支枪,一直放在自己的抽屉里,好让自己对武器的描述更为可信。
随着威夫勒斯先生推理小说的出版,她传唤乔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萨拉芬那绞尽脑汁写作第一本书的时候,棚屋中的蜂鸣器每十分钟就要响一次,她丈夫来回奔波在花园的棚屋和她房屋的路上,耗费了大量时间。创作第二本书的时候,蜂鸣器减少到每天响一次。写第三本书的时候——除了解决一两个重要的情节方面的问题之外——萨拉芬那的丈夫就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打搅了。
这其中的原因就是,乔治使她的第一本书成了一本具有独创性的样板,其余几本书的撰写,不过是一件做一点研究,将同样的模式应用于新的背景之中的事情罢了。不用说,萨拉芬那从来不承认这些,到第三本书出来的时候,她真的认为,整个创作过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
随着乔治被排斥在妻子的写作生活之外,他也被她排斥在了她的个人生活之外。随着威夫勒斯系列小说国际版税源源不断地汇入,萨拉芬那拆掉了乔治花园中的工作棚屋,建起了一座崭新的设备齐全的平房。在那里,她丈夫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管他是继续对小说形式进行实验,还是更加迅速地沉溺于酒精之中,萨拉芬那·费罗斯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不过,她并没有一脚蹬掉乔治。她是天主教徒,不允许这样做;而且萨拉芬那也需要他在她外出时,负责喂养威夫勒斯先生。由于她要出去为作品做广告,或者参加在国外举行的推理小说大会,不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而且,再次遇到困难的可能性总是存在,她需要乔治为她解决情节方面的问题。
而且,幕后有一个朦胧的丈夫的影子还有其他用途。每次采访被问及他的时候,她总是含蓄地说他病了,还暗示她在默默无闻地照顾他。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伤害。在推理小说大会上,超级性感犯罪作家或者评论家与她相遇的时候,把他抬出来也是非常有帮助的。她的论文中有“也要彼此分开两人忠诚”这样一个说法,——“对乔治来说,这不公平”——虽然不是事实,但却是一个好得多的借口——事实上,她并不喜欢性爱。
随着版税的上升,萨拉芬那把自己和她的房子都改造了一遍。她把暗灰色头发染成了墨黑色,像头盔一般,并且不辞辛劳地用昂贵的美容费予以保持。她擦的是最贵的化妆品,使那张脸成了一个一成不变的面具;她穿的是最贵的衣服。她的房子变大了,而且进行了内部装修;花园建得更加优美,新增了鱼池,鱼池中有精心设计修建的喷泉和瀑布景观。
萨拉芬那总是用最先进的电脑来写她那些赚大钱的小说。每次收到最先进的机器,她第一个仪式性的动作就是按“M”键,随即在屏幕上打出“威夫勒斯先生”几个字。
因此,从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晚上起,十二年来,萨拉芬那·费罗斯有充足的理由对自己感到满意。就在一天前,她实现了自己一生的抱负。她通过电话订购了一台最新款的法拉利汽车。等待购买的人已经排到一年半以后了。这给萨拉芬那以极大的满足感,她开了一张全价购买的支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得意地环视自己宽大的书房。书房的装饰色是柔和的粉红色和淡雅的蓝色,墙纸绚丽多彩,窗户上挂的是悬式分段窗帘。墙上挂满了镶嵌在画框中的威夫勒斯先生大事记:小说的护封、作者拥抱主人公在公共场合的玉照、报纸上畅销书的排名、推理小说机构的引文和奖品等等。壁炉架上,在小一点的匾额和小雕像之间,伫立着她最为自豪的财产,迄今为止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获得的最高奖赏:美国推理小说作家埃德加的小雕像。是的,萨拉芬那·费罗斯确实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
尽管她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但她仍然有些不安。她又听到了那个不吉利的声音,这个声音日益威胁她的安宁与满足。那是碰到邮箱和用橡皮筋包扎的邮件掉在门前擦鞋垫上的声音。她胆战心惊地来到大厅,看看邮递员今天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威胁。
萨拉芬那在桌上把信分为两堆。左边的一堆是写给“萨拉芬那·费罗斯,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的作者”的;右边的一堆是写给“威夫勒斯先生”的。她知道,写给“威夫勒斯先生”的,都是猫的主人们根据猫的口吻写出来的。而实际上,在那天早晨写给威夫勒斯先生的信中,有一半以上的信封背面都有猫爪印。
但这并非萨拉芬那·费罗斯担心的事情。真正使她烦心——不,不仅是烦心——扭动她心头那把冰冷的嫉妒之剑的是,右边那堆比左边那堆多得多。这实在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情,这证明在过去一两年中形成了一种可怕的趋势。
威夫勒斯先生收到的追星族的来信比她的还多!
她嫉妒的对象,九条命至今完好无缺,好像对时间的选择很有天分,此时走进了萨拉芬那·费罗斯的书房。严格说来,他是不受欢迎的——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乔治的平房中度过的——但是,她在所有的门上都开了一个猫洞,以便记者采访她的时候,好显示她对猫是友好的。威夫勒斯先生也的确露过几次面。要去书房,他必须通过四个猫洞,从花园到走廊一个,从走廊到厨房一个,从厨房到大厅一个,从大厅到书房一个。
他抬起头来,用猫那不仅属于有权有势之猫,也属于普通猫的傲慢,看着他的主人,萨拉芬那·费罗斯心中再次升起一股妒火。她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小动物。他从来都没有漂亮过,只不过是一只阉过的雄性斑猫而已,跟其他千千万万的猫没什么两样。萨拉芬那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将照片中五年前的这只猫和眼前的这只猫作了一番对比。
时间并不仁慈。威夫勒斯先生确实有点不成样子了。毕竟,他已经十四岁了。他消瘦了很多,外衣也变得破旧不整,嘴的四周满是浮渣,尾巴根部甚至长了一块兽疥癣。
“可怜的老伙计。”萨拉芬那·费罗斯轻轻地说道。“你不再年轻了,是不是?恐怕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医生了。”
说完,她取来装猫的篮子。
在诊疗室,所有的人都对威夫勒斯先生表示出极度的关心。虽然总的来说,他的身体不错,但他也偶尔生一些猫科小病要去看医生。随着系列小说的名气越来越大,他在那儿受到的待遇越来越像一个小皇室成员了。
萨拉芬那对他受到的关注没有太在意。她正在忙于策划一个新闻发布会。她要向媒体公布一个不幸的消息:威夫勒斯先生快要死去。她曾向媒体说到生病的丈夫,那些词汇已经烂熟于心,届时她会将这些痛苦的表达方式用在威夫勒斯身上。是的,“那种痛苦很可怕,我觉得现在是不要让他继续痛苦的时候了。”这句话要恰到好处地说出来。
“怎么会失禁?”他们一走进外科手术室,兽医就问道。威夫勒斯站在板凳上接受检查。
“喔,恐怕会越来越厉害。”萨拉芬那悲哀地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担心,以为那不过是暂时的。但现在我们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不说别的,它给威夫勒斯先生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
“如果他感到痛的话,很可能是尿路感染了。”兽医无助地说道。
“恐怕比这更糟吧。”萨拉芬那·费罗斯止住抽泣说道。“要做的这个决定很可怕,我想,是不是把他结果了算了。”
对此,兽医反应很强烈。他大笑起来。“天啊,还没有到那一步呢。”他抚摸着威夫勒斯先生,威夫勒斯先生哀求地看着他,用胡须擦着兽医的脸。“我可以说,这位老兄再活个五年没有问题。”
“真的呀?”萨拉芬那意识到自己语气中不满的成分太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吗?”语气较为柔和、宽慰,更像一个试探性的询问。
“是的。我给他注射一点抗生素,尿路感染很快就会好的。”兽医关切地看着他。“你不要让这件事老是压在你的心头。你不要本末倒置,知道吗?”
“我不是本末倒置!”萨拉芬那·费罗斯粗暴地喊道。
“也许你应该去看一下医生。”兽医建议道。“也许这与您的年龄有关。”
开车回家的时候,萨拉芬那还在因为最后那句话而激动不已。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威夫勒斯先生从篮子中抬起头来看着她而有所改善。威夫勒斯先生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他基本上胜利了。
萨拉芬那·费罗斯把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形势并不是不能扭转的。除了请求兽医的帮助之外,杀死猫的方法还有很多。
2 猫狗大战
“您真的不介意我把根吉斯带来吗,萨拉芬那?”
“不介意,不介意。”
“但是我想,您是养猫的,您不会喜欢那么大一条狗在您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吧。”
根吉斯确实是一条巨犬,体重跟夜总会的一个普通保镖不相上下。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还不止这些。与嘴巴相比,根吉斯的牙齿显得太大了,结果,除了总是流口水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没问题。”萨拉芬那·费罗斯向她的客人保证道。
“但是他不喜欢猫啊。”萨拉芬那知道这一点。这也正是她邀请这位客人的原因。“我不想看到他给著名的威夫勒斯先生带来任何伤害。”他继续说道。
“不要担心。威夫勒斯先生在乔治那儿很安全。”那只巨犬发出低低一声吼叫,食肉成瘾的他很久不知肉味了,“也许根吉斯想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发泄一下多余的精力。”
她一打开后门,根吉斯便狂奔而出。萨拉芬那自鸣得意地看着那棵树,在那棵树下,一只猫正在那里睡大觉。“不要,不要!”她的客人尖叫道。“威夫勒斯先生在那儿!”
“噢,天啊。”萨拉芬那·费罗斯没有一点诚意地说道,然后关上后门,通过走廊,来到厨房,透过窗户,观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那张巨大的流着口水的嘴巴差一点就要碰着他了。他突然惊醒,向一侧跳去。随后的追逐异常激烈,但谁掌握着主动权是不言而喻的。威夫勒斯先生没有选择飞身上树这一容易的方式来逃避根吉斯的追击,而是利用自己灵活的特点,在草地里穿来穿去,将那只虎虎生威的猛犬累得筋疲力尽。
最后,威夫勒斯先生好像也累了。他放慢速度,选择了逃避,像受到了挫折似的向房子直奔而去。根吉斯吃力而又贪婪地跟在他的身后,垂涎四溢。
威夫勒斯突然加速,根吉斯也突然加速,他的动力似乎更强。他在他们中间的地上咬了一口。
在他快要咬到的那一瞬间,威夫勒斯先生一个箭步,干净利落地穿过了花园通向走廊的猫洞,随即又穿过另一个猫洞来到厨房。
萨拉芬那·费罗斯刚看见瓷砖地面上的猫,就听见根吉斯以极快的速度撞在了门上。
威夫勒斯先生抬头看着女主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应该安排得更巧妙一些,亲爱的。”
在萨拉芬那·费罗斯送她的客人和满脸是血的根吉斯上路去看兽医的时候,邮递员第二次送信来了。如往常一样,又是一大叠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信件。
这天,三分之二的信封背面有猫爪印。
3 泄露秘密
乔治的母亲死了,她很伤心,确切地说,她替乔治伤心。萨拉芬那从来不关心老太太。
这就是说,乔治要去爱尔兰参加葬礼,见律师、整理和卖掉母亲的房子,以及处理其他一些事情,他要离开整整一周的时间。
太不巧了,萨拉芬那正好要去纽约见她的美国代理人。太难办了,这意味着整整一周时间,他们两个人谁都饲养不了威夫勒斯先生。
不用担心,萨拉芬那向乔治保证道,一个乡下女孩可以早晚来给他放一些吃的。虽然这个女孩不十分精明,萨拉芬那高兴地这样想着。但她并没有跟乔治提到这些细节。
“威夫勒斯先生吃东西很挑剔。”她向那个乡下女孩介绍道。“他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担心。如果一盘食物他完全没有动过,尽管扔掉吧,下一次换一盘新的——好吗?”
萨拉芬那等待着,直到乔治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然后,她抱起疑虑重重的威夫勒斯先生,安慰道,“谁是可爱的男孩啊?”说着,她打开了通向地窖的活板门。
她将困惑不已的威夫勒斯先生放在第二级台阶上,并趁他紧张不安地熟悉新的环境时,砰的一声将活板门关上,并把门闩上。
她钻进“宝马”——虽然还没有法拉利,但她等不及了——开往希思罗机场附近的富人停车场。她每次搭乘协和式飞机去美国时,总是把车停在这里。
萨拉芬那表现出很有个性的样子,纽约的代理人很难和她相处。她提出了很多要求,尽管很小,却很麻烦,这使她的出版商很恼火。她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很有能耐的样子。她知道,对出版商来说,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的销售情况太重要了,百分之十的版税对她的代理人、对任何一方都很重要,不可能不好好谈一谈。
她向外界放风说,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有一个想法——她也许很快就要开始另一部系列推理小说的创作。是的,还是关于猫的系列推理小说,但主人公是一只雌猫。
她的代理人和出版商对此都非常谨慎。他们总的看法是,“还没有彻底垮掉,就不要去修它。”况且,人们对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还有极大的需求呢,为什么要放弃这到手的成功,而冒着危险开始新的事情?
萨拉芬那要让她的代理人和出版商明白,她对他们的意见根本不感兴趣。
在返回伦敦的协和式飞机上,她反复琢磨自己要在新闻发布会上使用的措辞,她要宣布威夫勒斯先生在地窖中不幸饿死了。她要痛斥那个愚蠢的乡下女孩,首先是无意将他锁在了地窖之中,其次是不够精明,没能注意到他一直没来吃东西。任何一个具备基本智力的人,都肯定会根据事实推理,发现这只猫是不是失踪了?
萨拉芬那回来之后,确实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实况还上了晚间新闻——跟那些具有人间温情的新闻放在节目的最后,以博观众们的抿嘴一笑。
但是新闻标题跟萨拉芬那想像的并不一致。“勇敢的超级猫在监狱般的地窖中呼唤救助”,“威夫勒斯先生请求消防队救他于弥留之际”,“杰出的威夫勒斯先生用掉了他九条命中的一条命,他将继续活下去,侦破更多的案件。”
使萨拉芬那更加心烦的是,她这时必须接受许多采访。接受采访时,她表示对那只猫能够活下来她甚感欣慰。在许多照相的场合,她不得不带着喜悦的神情,抱着那只老态龙钟、长满疥癣的斑猫。
由于宣传的作用,寄到萨拉芬那·费罗斯住所的邮件飙升。现在几乎所有的信件都是寄给“威夫勒斯先生”的。萨拉芬那想,如果她再看到信封后面的猫爪印,她就要呕吐了。
4 欲擒故纵
1985年7月,马格里特·撒切尔夫人在伦敦美国律师协会上说:“我们要设法饿死恐怖主义分子,切断劫机者呼吸的氧气。”
性格迥异于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的萨拉芬那·费罗斯,决定将这些策略运用于反对威夫勒斯先生的斗争中。媒体对它奇迹般地逃出地窖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报道。公众暂时对威夫勒斯先生也有点厌倦了。现在正是向公众推出一位新的公众人物的时候了。
她叫吉吉,跟威夫勒斯先生截然不同。这只白色的波斯猫,有两只深邃的蓝眼睛。她有着高贵的血统,这种血统的传承使她看起来活像一个新贵。如果说威夫勒斯先生是一位合格的马路斗士,而吉吉则是一位她见过的无可争议的皇后。在新闻发布会上,萨拉芬那·费罗斯让大家注意,吉吉将成为新的系列推理小说的女主人公。抚摸着新主人公,萨拉芬那向媒体透露,她已开始创作第一本书,《吉吉与死去的鱼商》。既然“亲爱的年老的威夫勒斯先生已临近退休,现在就要为前途着想了。”将来是属于一位活跃、漂亮、年轻的名叫吉吉的侦探猫。
这番言论实际上并没有引起公众的注意。原因是这个消息来得太快了,媒体刚刚完成对威夫勒斯先生逃生的地毯式报道。虽然从萨拉芬那的角度来看,两只猫的故事截然不同,而对媒体来说,这只不过是另一个“猫故事”而已。
这番言论带来的唯一影响是,她收到的邮件更多了。刚开始时,她看到大多数信件都是寄给她而不是给那只老猫的,她还着实受到了鼓舞。但当她发现所有给她的邮件都是谴责她排挤威夫勒斯先生的时候,她就不那么高兴了。
然而,萨拉芬那是乐观的。她想还是等新书出来之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们会受到公众猛烈的抨击。到那时,她就会谴责那只猫,不再创作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让公众对他失去兴趣,并在一段时日之后将他彻底忘掉。
因此,萨拉芬那·费罗斯在她的电脑里键入了字母“G”作为“吉吉”的缩写形式,然后开始着手她新书的创作。这谈何容易。但她绝对精明,知道不能按照威夫勒斯先生那个模式去写。一只像吉吉这样的白色波斯贵族猫需要一个与大马路上的斑猫完全不同的故事情节。萨拉芬那当然无意再请求乔治的帮助了。
于是,她步履艰难地开始创作了。她知道可以及时完成这项工作。一旦第一本书写出来,即使达不到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的标准,仅凭萨拉芬那·费罗斯的名字就能卖掉很多。
在写作的时候,她对威夫勒斯先生的出现——他的存在——的厌恶没有丝毫减少。她试图除掉他,在猫食盘子的周围放了一些灭鼠灵,但威夫勒斯先生极其轻蔑地对这个诱饵不予理睬。萨拉芬那看到吉吉贪婪地走过来时,只好赶快将盘子拿开。
威夫勒斯先生喜欢待在铺着地毯的书房正中,从容地洗澡,时不时地用他那绿色的眼睛,嘲讽而又怜悯地看着她在那儿绞尽脑汁地写作。
萨拉芬那·费罗斯一边写作,一边咬牙切齿,在心里盘算着使他更加痛苦、使自己更为满意的复仇计划。
5 不同凡响
“我写完了!我写完了!”萨拉芬那·费罗斯大叫起来。她冲进花园,温顺的吉吉女士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她穿着一件崭新的高档丝质上衣。威夫勒斯先生正在杂物间的一堆脏衣服上打着盹,他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萨拉芬那匆匆忙忙地冲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冰冻的法国顶级香槟。
这是一个仪式性动作。在庆祝威夫勒斯系列小说第一本完成时,萨拉芬那和乔治砰的一声打开了一瓶廉价的西班牙费斯酒。使他感到吃惊的是,那晚他们是以做爱来结束的。自那以后,仪式就发生了变化。他们当然没有再做爱了。香槟酒的档次越来越高,在第二次庆祝之后,由于他不合时宜地喝醉了,乔治再也没有被列入参加庆祝活动的人员名单。现在,萨拉芬那·费罗斯完成了一本书,她要穿上为这个特别场合买的一件新衣服,然后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完这瓶上好的香槟。这是她理想的庆贺方式——彻彻底底地与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待在一起。
女主人坐下时,吉吉那一贯缺乏教养的特性又表现出来,很快就蜷缩在桌上睡着了。因此,这位小说中的明星听不见疲惫不堪的作者一边喝酒,一边不着边际地独白。
威夫勒斯先生躺在一堆脏内衣和丝质睡衣做成的摇篮中,听到了这些。由于不像小说中的对手那样,享有人类中心说的敏感性,他自然不能明白只字片语。但从她的语调中搞清楚大概意思一点问题也没有。很显然,他要时刻保持警惕。
萨拉芬那·费罗斯喝干了最后一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她站起来时,脚跟有点儿不稳。正在摇摇晃晃之际,她从杂物间的门缝里,瞥见了威夫勒斯先生。她木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想出了一个主意。
萨拉芬那向他靠近的速度可以跟她喝香槟的速度媲美。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用丝质睡衣的袖子把他紧紧裹住,然后死死地夹在右胳膊下。“你年纪大了,也变得肮脏不堪了。”从她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现在,你要好好洗个澡了。”
尽管过去十年来,她一直请人来家里缝补浆洗,但她仍然有一双巧手。威夫勒斯先生挣扎着想跑出来,但丝绸像紧身衣那样紧紧地裹住他的双腿。虽然他使劲撕扯着,声色俱厉地“喵喵”叫着,但仍然无济于事。萨拉芬那的手臂像老虎钳一样牢牢地夹住他,连他的爪子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她用另一只手将其余的脏衣服放进了洗衣机,最后又使劲将那堆不守规矩的睡衣也放了进去。她用膝盖把门推开,开始朝塑料盒里面装洗衣液。
威夫勒斯先生用爪子挡着滑溜溜的衣服,拼命地挣扎着。不知怎的,他知道她还会打开一次洗衣机的门;不知怎的,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洗衣液弄好之后,萨拉芬那弯下腰把门打开,把洗衣液放进去。由于突然改变姿势,香槟酒开始发挥作用了。她摇晃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放在前额,又摇摇头想摆脱酒精的作用。
“安静了一点,是不是?”她对着那堆缠绕在一起的衣服问道,然后猛地将门关上。“你现在变成了一个干净的棒小伙了吗?”她用实际行动加强了这几个字的语气。她将转速拧到最大,然后又报复性地拔出旋钮,要以致命的几圈置他于死地。
萨拉芬那·费罗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受到了一点点威胁。她睁开眼睛后,第一个与她受伤的眼睛打招呼的便是一个幽灵。
威夫勒斯先生坐在她的床头,翘着后腿,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
萨拉芬那尖叫起来。他懒懒地跑出了她的卧室。
她头昏脑涨,记不清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威夫勒斯先生一定是趁她酒精发生作用的那几秒钟,从洗衣机里跑出来的。确实,她对大多数事情都太糊涂、太困惑。
她将不甚清楚的视线移到那把椅子上,昨天晚上迷迷糊糊之中,她将那件崭新的名牌裙子搭在了那把椅子上。
那件华丽的丝绸裙被复仇的爪子撕成了一根根破碎的五朔节花柱。
6 焦躁不安
九个月以后。夏天快要结束的一天。
在这种时候,一台像猫这样的寻找热源的精密仪器,总是会知道,哪里是白天最后一丝温暖停留的地方。威夫勒斯先生根据多年的经验发现,屋子前用砖块铺成的车道是留住太阳最后一丝光线的地方,周围的草地和花圃都凉下来好久了,它们仍然能够留住那些温暖。因此,随着白昼的消失,人们总是见到他躺在路上,让砖块中贮存的热量舒舒服服地流入他的体内。
萨拉芬那·费罗斯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虽然,在最后几个月中,她的自负受到了一些震动,但是,现在正在慢慢恢复。她即将赢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而且,为了让自己感觉更好一些,那天早晨她提回了那辆崭新的法拉利。
萨拉芬那从《吉吉和死去的鱼商》的首发式上回来,驾驶着那辆绝妙的红色法拉利,她感觉自己威风极了。参加首发式晚会的都是一些文人学士和评论家,出版社老总的发言让人们相信,他们是多么重视这位畅销书作者,似乎每个人都相信,新的系列小说一定能超过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
噢,是的,新的系列小说要形成气候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会很快永远的暗淡无光。
萨拉芬那怜爱地看着吉吉。漂亮如常的吉吉,在乘客的位置上睡着了。在首发式上,吉吉极为温顺,人们使劲为她们两个拍照。与威夫勒斯先生比起来,吉吉是一个比他强得多的时装表演家。萨拉芬那在买衣服的时候,甚至开始考虑与猫的颜色的搭配问题了。她估计,有朝一日,她们可以登上《时尚》杂志的封面。
她俯身感激地抚摸了一下吉吉,但她的这一动作使法拉利突然转向。她轻轻打了一下方向盘,使车子回到了正道上,她提醒自己要小心。在首发式上,她也许喝得多了点。近来这样放纵自己不是第一次了。要当心。只有乔治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她不会。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平静了一些。她又想起首发式上她与一位重要书评家的谈话。他表达了自己独到的意见,认为她不可能写出超越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的书来。那些书只适合他,就公众的喜爱程度来说,任何其他的侦探猫都不可能代替威夫勒斯先生。
她变得极度不安起来,这种不安几乎要把她的头皮撕成碎片。那只卑鄙的老斑猫收到的追星族的来信仍然比她的多!他妈的,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他妈的猫爪印!
转弯的时候,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就在那儿,在暖和的砖块上躺着一只睡得正香的目标,对萨拉芬那·费罗斯来说,这是她一生中见到的最有诱惑力的目标。
她想都没想,猛地将脚踏在油门上,引擎获得强大动力的时候,汽车颠簸了一下。
不用说,不知是受到了第六感觉还是第七感觉的警告,威夫勒斯先生像箭一样从巨大的车轮下飞了出去。
法拉利撞在了车库边上的砖柱上。萨拉芬那·费罗斯头上缝了五针。吉吉因为惯性被抛了出去,脸撞在了仪表板上,鼻子上留下了一块难看的、永远抹不掉的伤疤。在以后的广告中,出版商不得不使用首发式上拍摄的那张照片,因为从那以后的照片都是破了相的。
不用说,法拉利彻底报废了。
7 开枪射击
几周后的一天早晨,萨拉芬那·费罗斯收到了出版商广告部寄来的一封信,同时收到的还有用橡皮筋包扎起来、像砖块那么厚的一叠追星族来信——几乎每封信的背面都有一个猫爪印。她将信撕开,读着不带一丝个人色彩的“留言条”(“这些是到目前为止收到的对你作品的评论”),她觉得也许应该喝一大口伏特加酒,才能度过接下来的几分钟。
实际上,这并不是她那天早上喝的第一口酒,但是,萨拉芬那找到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旦进入吉吉系列小说第二本书的创作,她就会喝得少了。
拿起伏特加酒,透过酒瓶,她看到威夫勒斯先生在壁炉架上蹲着。玻璃的折光使他的脸有些变形,她放下酒瓶的时候,他那嘲讽的卷曲的嘴唇仍然没有消失。
萨拉芬那·费罗斯果断地转动转椅,不再面朝壁炉,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读对《吉吉和死去的鱼商》的书评。
在前几个星期里,她从出版商那里隐隐约约了解到,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不是很强烈,但也没有这些评论中普遍的谴责。那些机敏的双关语和嘲讽的警句就暂且不说了,这些评论给人的一个总的信息就是:“这本书简直就是垃圾。吉吉是一只完全不可信和令人生厌的侦探猫。还是回去写威夫勒斯先生吧——他才是了不起的!”
她把那包剪报放在桌上,萨拉芬那·费罗斯又瞥见那只斑猫蹲在壁炉上。她敢发誓,他嘲讽的表情此时变成了柴郡猫柴郡系英国一地名,柴郡猫指常露齿嘻笑的猫。的傻笑。一股无名怒火从她胸中升起,萨拉芬那打开抽屉拿出手枪。这支手枪是她多年前为写第一本书准备素材时买来的。她颤抖的手慢慢稳定,瞄准了壁炉上的猫。她扣动扳机时,感觉自己好像在用柳叶刀割开身上的一个疖子。
是她瞄得不准,还是威夫勒斯先生的第六感觉在保护着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子弹打偏了。枪声还没有完全消失,猫洞上的活板门便急促地响了几下。
威夫勒斯先生再一次死里逃生了。
不过,“美国推理小说家协会”颁给萨拉芬那·费罗斯的宝贵的埃德加陶瓷小雕像,几成齑粉。
8 猫在黑暗中通通都是灰色的
刚开始的一件区区小事,发展成一件时时让人愤怒的事情,到现在则完全变成了一个心头之患。萨拉芬那安不下心来做任何事情——当然也不可能继续写吉吉第二部。对她第一本书的谴责使她至今心有余悸。萨拉芬那·费罗斯很久没有对自己感到哪怕是一丁点儿满意了。
她整天懒洋洋地靠在新款电脑前的那把转椅上,盯着屏保那无穷无尽变换着的图案,或者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不再注意早晨起来穿什么衣服——或者,下午起来穿什么衣服。她的睡眠变得越来越古怪。她的头发根部有了越来越多的白色,但她没有精力也没有热情给理发店打个电话。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伏特加。
萨拉芬那·费罗斯越来越相信,只有一件事才能使她重新获得本应属于她的自尊与成功。
只有威夫勒斯先生的死才能挽救她。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不要再这样谨慎行事了。毕竟,他只不过是一只猫。如果真如谚语中所说,猫有九命,他剩下的也不多了。萨拉芬那那天真的决定非要杀死他不可了。
在伏特加酒的作用下,她坐下来盘算着。
乔治一整天都不在家。他去见他的代理人去了。他并不常去见她。他的代理人抱怨说,他的最新“文学小说”没有人买。趁乔治不在家的时候,萨拉芬那来到平房里,看看威夫勒斯先生是不是在里面,并将猫洞的活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寻找吉吉。一点儿也不出众、脸上还有一块伤疤的那只白色波斯猫,跟往常一样,在女主人的床上睡着了。萨拉芬那把卧室门和门上的猫洞活板门锁好。不过,那扇小小的扇形窗仍然开着,吉吉是决不会有精神跳起来,爬过那扇扇形窗的。
萨拉芬那走到厨房,准备了一盘可口的火鸡胸脯肉,并以几只剥开了壳的虾子予以点缀。然后,她坐在猫洞的活板门口守株待兔。
她一只手里拿着伏特加酒,另一只手里拿着置威夫勒斯先生于死地的工具。
萨拉芬那想了很多方法,最终选择了传统的方法。自古以来,这种方法是人们消除讨厌的小动物的首选方法。她不明白,为什么对像威夫勒斯先生这样年迈的斑猫,也同样适用。
他一定在打瞌睡。她听到外面活板门响的时候,厨房里漆黑一片。
然而,萨拉芬那立即警觉起来,她非常清楚,她该做些什么。
她的猎物在花园中那一小段路上好像徘徊了几十年那么久。终于,一只猫爪伸进了厨房门上的活板门。
萨拉芬那·费罗斯屏住呼吸。她是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将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毁于一旦的。
她等待着,直到活板门慢慢打开。她等待着,直到猫的整个身体,包括尾部和其他部位,全部进了房间,她才对他采取突然袭击。
这只毛茸茸的动物踢打着、扭动着。然而,反抗过程非常短暂。他很快就被放进了装有三块砖头的袋子中。随后,萨拉芬那将袋口用绳子系紧。
她一刻也没有停留。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良心发现。萨拉芬那·费罗斯冲进花园,猛地将那只“喵喵”直叫的袋子投进了鱼池的正中。
那溅起的水花使她感到满足。鱼池中鼓了几个泡泡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萨拉芬那醒来时一脸幸福,几周来,她第一次本能地没有伸手去取伏特加酒,而是舒舒服服地依偎在绒毛棉被中,享受着吉吉压在胫骨上给她带来的舒适感。她盘算着如何打发这一天。
她要去伦敦,几个月都没有去过伦敦了。整个上午可以花在头发上,然后去逛自己最喜欢的几家商店,买几件昂贵的衣服,提提精神。她一整天都没有想起要喝酒。但是,那天傍晚五点钟回来的时候,她想起要喝酒了。通常,这个时候是她最具创造力的时候,她坐下来开始写《吉吉和被谋杀的送奶工》的第一章。是的,今天将会是不错的一天。
萨拉芬那·费罗斯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看着床的另一头。
那儿坐着威夫勒斯先生,他不紧不慢地舔着自己不太整齐的软毛,两只绿色的眼睛傲慢地逼视着她的眼睛。
9 猫的摇篮
从那以后,萨拉芬那·费罗斯真的要垮掉了。她常常连衣服也不换就上床睡觉。在被伏特加麻醉的世界里,时间变得极具伸缩性和没有丝毫意义。稀疏的头发披散着,好久都没有洗过,白发比黑发还多。
她只有一个想法,必须干掉威夫勒斯先生。
既然吉吉已经不在身边——从鱼池的麻袋中拖出的是一只令人沮丧的、白色的、全身污泥的东西——那么,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干掉他都不受任何限制了。再也不会冒抓错受害者的风险了。
威夫勒斯先生显然意识到了这场针对他的谋杀行动,开始把自己隐藏起来。萨拉芬那切断了他的逃生之路,告诉乔治那只猫已经死了,并安排木工将通往平房的猫洞堵上。乔治听到这个消息非常伤心,但萨拉芬那跟往常一样,丝毫不顾及丈夫的感受。
与此同时,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她精心设计了一张陷阱网。“网”,是当时谈得最多的一个字眼。萨拉芬那在猫洞前设下了一系列用电线做成的陷阱。她把地板变成了一个用电线圈套布下的“地雷阵”。这些电线圈套绷紧的时候,滑轮上的平衡锤就会猛地将猎物拉到天花板上去。房间里装饰一新的墙面上钉满了勾子和环形物,闪闪发亮的木建部分全是螺丝和楔子。那个越来越疯狂的女人整日生活在用电线构筑的纠缠不清、纵横交错的猫的摇篮之中。她什么东西也不吃,只靠伏特加维生。
她等待着。她知道,有朝一日,威夫勒斯先生会回到她的这座房子,她的死亡陷阱里来。
一天——确切地说,一天晚上——他终于回来了。
结局很快来临。威夫勒斯先生想通过两个猫洞前的陷阱进入房子。他敏捷地跳过了厨房地面上的陷阱。然而,在进入大厅时,他正好落在了陷阱里。他想跳开,一只后腿却被套得越来越紧。他想挣脱出来,电线却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他发出一声沮丧的嚎叫。
就在那一瞬间,一直守候在楼梯平台上的萨拉芬那,啪的一声打开灯,兴奋地喊道,“终于逮住你了!”威夫勒斯先生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吓得呆住,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如果萨拉芬那·费罗斯这时有一点同情心的话,她也许会注意到,那只猫看起来是多么瘦弱,多么缺乏人的照顾。然而此时,她脑子里再也没有容纳这些想法的空间——事实上,此时除了能给她带来幸福的那些想法之外,没有容纳任何别的想法的空间。她伸出手,洋洋自得地准备松开那只将把她的猎物送到天花板上去的平衡锤。
然而,她被绊了一跤,脚被绞在了一条较低的电线中,头朝下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萨拉芬那·费罗斯的脖子折断了,当即死去。
威夫勒斯先生赶紧躲开正在倒下的她的身体,向那个套住脚的绳套固定处靠近。拉力松弛之后,具有弹性的电线也松开了。他终于干净利落地走出了那个金属圈。
威夫勒斯先生重获新生。
10 自鸣得意
刚开始时,乔治·费罗斯对他妻子的死感到非常震惊。然而,当这种震惊散去之后,他又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那么在意。而且,她的死去确实还带来了某些积极的东西。
首先,在花园另一端的屋子里,他再也没有那种郁闷和老是不满意的感觉了。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那台新款电脑。起初,他对此还嗤之以鼻,但当他摆弄了几下之后,他很快感到了它的许多方便之处。
其次就是钱。在萨拉芬那·费罗斯逝世的新闻报道中,她近来想创作一部有关猫的新的系列推理小说的想法很快被大家遗忘。但是,人们对威夫勒斯先生的兴趣却越来越大。所有有关他的书均以平装本重新发行。多年来用电脑动画技术制作一部好莱坞影片的想法突然再次火爆起来。巨星们的代理人纷纷与制片公司联系,小心谨慎地为自己的客户们提供一个这一年中薪酬优厚的好差使——吐露威夫勒斯先生的心声。
于是,钱财像浪潮一样开始滚滚而来。因为乔治·费罗斯与妻子没有离婚,因此他继承了她的一切。
更重要的是,萨拉芬那的死把他从天主教的教义中解放出来,从而使他能够再婚。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多年来,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为萨拉芬那举行葬礼的那天晚上,乔治趴在桌子上已故妻子的电脑前,睡着了。电脑屏幕上屏保不停地转动着。因为睡着了,所以他没有听到猫洞上活板门打开的声音。即使威夫勒斯先生悄悄跳到他的桌子上,他也没有意识到。然而,当这只老猫将鼻子凑到他的耳朵边的时候,他很快醒了过来。
“你好吗,老伙计?”乔治问道,伸出左手挠了挠威夫勒斯先生的耳朵后面。这是威夫勒斯先生最喜欢别人挠的地方。与此同时,乔治本能地伸出右手,去取桌子边上的那瓶满满的伏特加酒。
然而,威夫勒斯先生另有自己的打算。他从桌子上跑过的时候,故意绊到了酒瓶。酒瓶倒向一侧,酒汩汩地流出来,流进了废纸篓里。
威夫勒斯先生走到电脑前,乔治·费罗斯吃惊地看着那只猫。他用一只前爪牢牢地抓住鼠标。(这个很容易办到,多少个世纪以来,猫总是用前爪去抓老鼠。)然而,当屏保变成了可以写作的白色屏幕时,威夫勒斯先生又做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不平常的事情。
他将另一只前爪放在键盘上,并不是键盘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一个特定的键“M”上。
按照电脑里已经编进的程序,“威夫勒斯先生”几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乔治·费罗斯感到那双绿眼睛向他发出了挑战。此时,这双眼睛正转过来看着他。一时间,他有点不知所措。随后,他大声说道:“哎,如果我总是写一些所谓的‘文学’小说的话,肯定是没有什么出息的。”
他将手指放在键盘上,接着“威夫勒斯先生”几个字写下这样一个题目:“威夫勒斯先生和被杀的推理小说家”。
为爱所困
莉莉·安曼
李靖民/译
莉莉·安曼(Lillie Ammann),美国作家、圣安东尼奥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文学作品均以爱情故事为题材,如《命运的冲击》(The Stroke of Luck)、《是梦还是定数》(Dream or Destiny)、《礼物》(Gift)等。除文学创作之外,莉莉·安曼还经营着一家园艺公司,出版了一部有关园艺方面的著作,并发表了许多相关文章。
“吱!咔嚓!”传来一阵齿轮的摩擦声,接着是一片沉寂。电梯停了下来,可是门却没有打开。洛丽·哈蒙德看了看指示灯上的数字,十一层和十二层的灯都亮着。她揿了几下一层的按钮,只见电梯没有反应,扭过头来望着德里克·安德森。德里克是她的上司,也是电梯里除她之外唯一的乘客。
“咱们是不是被困在电梯里了?”
“看来的确如此。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这玩意儿修好了呢。”德里克抓起紧急求助电话,晃了晃听筒。“电话出什么毛病了?这该死的东西没声音。”
洛丽深吸了几口气,暗自庆幸上司此刻注意的是电梯的指示灯而不是她,或许还没等他留意到她那慌张的反应,电梯就启动了。要是让他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很可能就会认为她遇事不够冷静。虽然老天知道被困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是多么可怕,但她感到惊慌绝非仅是为了这个原因。是的,她感到惊慌是因为她同德里克·安德森一起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平时在办公室,她总是埋头工作,把自己对他的倾慕隐藏在心底里,可如今被困在电梯里独自同这个唯一令他心动的男人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平日里上班时的那种状态。
德里克揿了几下电话机上的挂机钮,将话筒重重地扣在机座上,关上了电话机柜的门。“洛丽,想想办法,咱们得出去呀。”
她看了看天花板,竭力想镇定下来。他想让她做什么?弄出点奇迹?
“安德森先生,这座楼里恐怕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他们俩下班很晚——这是常有的事。
他看了看手表,显得很吃惊。“附近肯定有保安或是清洁工。”
“的确有保安值班,不过现在他会待在一楼的办公桌那里,可能要再过半个多小时才会开始巡逻。”她希望身边的这个人不要觉察到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想从他坐的地方看不到电梯。”
“那么清洁工呢?” 德里克问道。
洛丽转身假装去看电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拳头,免得让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他们九点钟才开始打扫卫生。”
“噢,我可不想在这里困一个小时。” 德里克敲着内壁喊道:“外面有人吗?我们被困在电梯里了!让我们出去。”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电梯间里发出回声,却听不到外面有一点动静。
他脱掉外衣,扔到角落里的公文包上,松开领带,又接着一边捶打电梯内壁,一边朝外面喊叫。
洛丽对上司的喊叫声并不在乎。他平时总是大声嚷嚷,动不动就发脾气,她已经习惯了,不过她还记得八个月前刚到美国联合电子公司上班的时候自己是如何的恐惧。她受聘在销售部当职员,虽说并非直接跟他在一起工作,但她很快就能分辨出安德森先生的声音了。每当他高声喊叫时,所有的人立刻都能听见。他不喜欢用对讲机和电话,想要见某个营销员或是办公室职员,就直接从他的办公室里喊叫。一旦他喊某个人,那个人就得跑步去见他。
在销售部工作的头五个月里,洛丽看到先后来过四位秘书。在她们离开公司或是调往其他部门之前,总要跟其他工作人员议论一番自己的上司。“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们抱怨说。“没有人能称他的意。”
办公室里人们说闲话洛丽从不参与。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她感到开心而自豪,绝不会冒险说闲话抱怨。再说啦,她也没有理由抱怨,因为她喜欢自己的工作。
她整理档案,誊写资料,跑腿送文件,尽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却从不显示自己。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当第四个秘书离开之后,安德森先生把她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亲自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来请她。
“喂,你肯定要有麻烦了,”她的一个同事小声对她说。“我已经来这里五年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走到哪个雇员身边用正常的语调说过话。如果他不喊叫,那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去见上司。她深信自己不可能被解雇,无论出了什么差错,她都希望他会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她跟在经理后面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坐到办公桌旁,示意她坐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洛丽,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工作。你干得不错,自己的工作从来不用别人帮忙,却总是愿意帮助部里的其他人。你不仅工作效率高,而且有团队精神。”他靠到椅子背上,手指里转动着一支铅笔。“想不想多挣点钱?”
“你的意思是,我要被提升了?”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一样,就像是在谈一件工作,可是在心里她早已在大声欢呼了。洛丽高中没有读完就中途辍学,自以为一辈子都得干没有什么技术的体力活。可是现在,她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好办公室的工作。要是妈妈能看到这一切,一定会为她感到自豪。想当初洛丽辍学时,她是多么伤心呀。
“你应当得到提升,无论你是否接受我给你的这份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我都要让你得到提升。”他把铅笔扔到桌上,倾过身来。“你肯定听说过我是个很苛刻的上司吧。”
洛丽低头望着自己叠在一起放在腿上的手。她究竟该怎样说才能既讲实话又不失分寸?
德里克·安德森是销售部里令人敬畏的人物,此时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洛丽的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她以往只能远远地在一边欣赏这位英俊的上司,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成了他注目的中心。
见她默不作声,德里克接着说道:“你不否认自己听到过有人抱怨我,我很高兴。假如你说没有听到过什么,那我就知道你在撒谎了。我的秘书必须要让我信任才行。你肯定知道我需要一个新秘书,你是最理想的人选。”
洛丽刚想说什么,被他抬手止住。“你听我说,我并不指望你完美无缺。你办事有能力,而且从不参与办公室里勾心斗角的事。”他皱了皱眉头,停顿了几秒钟。“我想你会一心一意地工作。我希望咱们之间的关系是工作上的,不会掺杂私人情感。前几位秘书只喜欢调情卖俏,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洛丽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的脸热乎乎的。她听到过其他女人嘻嘻哈哈地议论、倾慕漂亮的安德森先生,自己也打心眼里承认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其实,何止是吸引人,应该是英俊潇洒。不过,她压根儿就没有奢望过自己会与他有什么私人关系。她来这里是为了工作,不是玩闹。为了求得这样的职业,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准备,不可能冒险去与上司搞出什么风流韵事。
“听着,”他接着说道。“我心里明白她们那么做同我个人没有什么关系,她们看上的只是销售与市场副总裁,而不是我德里克·安德森。”
洛丽的脸上肯定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于是他又接着说道:“我喜欢销售部经理这个称呼,不过我的正式头衔是销售与市场副总裁。”他耸了耸肩膀。
洛丽知道他的头衔是什么。她感到纳闷,他为什么总以为所有的女人都对他的职务而不是他这个人感兴趣。他那长长的金发令女人渴望去抚摩,他那绿色的眼睛上的长睫毛撩拨着女人的心。与他那大男孩般漂亮的脸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那高挑的个头和宽厚的肩膀,好似有无穷的力量。他并不需要什么头衔或是盛气凌人的嗓门才能吸引人。洛丽听到过许多女人在议论他,知道当他走近身旁的时候,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会心跳加快。
他的说话声打断了她的白日梦。“今天下午你就把东西搬到新办公桌上来,明天早上就开始工作,怎么样?”
他好像没有意识到她还没有做出答复,显然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接受了这份工作。尽管她不晓得怎样才能不让他看出自己倾心于他,但她知道她不能放过这个升职的机会。“当然。”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她没有让上司看到她的手颤抖得是多么厉害。今天她也绝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当然也不会让他看出自己在暗恋他。
此时,她突然意识到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已经不再喊人求助,周围一片寂静。她朝他那边望过去,他的眼神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他在呆呆地看着自己,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似的。
“你被吓着了。”她从未听到过他的声音如此温柔。
她摇了摇头。“不,不,我没有被吓着。”
他朝她走过来,握住她的双手。“洛丽,你的手在发抖。是被我吓着了吗?”
“不,我没有被吓着,我是不会感到害怕的。”她把每一个字的音都发得十分仔细,十分清楚。“我是个什么工作都能做好的秘书。”其实,她现在的感觉并非一个什么工作都能做好的秘书,可她不能让他知道。
尽管她面对面站在他的跟前,可她的嗓门提得很高,这是她与自己的上司相识以来头一回提高了嗓门冲他说话。“你给我一个钟头要我完成三个钟头的工作时,我也没有害怕过。”
德里克不禁抬起手来,好像是要遮住自己的脸。洛丽后退了一步。“你在只剩下五分钟就要有二十个人来开会的时候才想起通知我把会议室准备好,我没有感到害怕;你立马儿就需要什么文件而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害怕。”
她一步步朝后退去,直到靠在电梯内壁上。“所以,我为什么要感到害怕?就因为在晚上八点钟我和你被困在十一层和十二层之间的电梯里?”
德里克呆立在那里,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洛丽感到四肢发软,顺着内壁滑下去,坐在地板上。他坐到她的旁边,背靠着内壁。
他转过脸来面对着她。“洛丽,我晓得你在工作时不会感到害怕,你是个训练有素的秘书,有足够的经验应付各种突发事件。”
洛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没有看德里克。只要不看德里克,她就能假装自己是在与一个陌生人进行这种奇怪的谈话。“其实,我对现在做的工作根本就没有什么经验。”
他又扭过脸来看着她。“你当然有经验,你是为我工作过的最称职的秘书。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做秘书有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她轻声答道。
“这是你为我工作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你总共做过多长时间的秘书。”
“安德森先生,你肯定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工作经历就在我的求职申请表上。”她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望着自己。
“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的申请表。”她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上挂着微笑。那天他要求她做秘书时,他的笑容照亮了她的世界,后来每次看到他的笑容,那笑容总会照亮她的世界。“我通过观察你的工作,了解到了我需要了解的一切。很显然,让你当普通职员是大材小用了。我去人事部问过,他们说你有当秘书的资格。”
“安德森先生,我以前从未当过秘书。尽管我学过秘书课程,可我没有当秘书的经验。”
他从地板上滑过去坐到她的面前。“你的话当真?没错,你肯定是认真的,你总是很认真。就拿称呼我安德森先生这件事来说吧,你第一天开始为我工作时我就告诉过你,直呼我德里克就行。”
“直呼自己上司的名字,我总感觉不太好。”
“那么,既然我是上司,我就命令你叫我德里克。”他站起来,在狭小的电梯间里踱步。“咱们被困在这六乘六英尺的小箱子里,天知道要待多久?我认为安德森先生这个称呼对眼下的境况而言有点儿太正式了。”
“好吧,安德森先……德里克。”
“我以前从没想到你没有做秘书的经验。你准是天生就有这种能力。”
她刚才滑到地板上,是因为没有力气再站立了,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着居高临下的安德森先生坐在那里。以前她称他安德森先生是为了在两个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可她在心里早就在喊他德里克了。她每天都在想着他,晚上梦到他,白日里忘情地思念他……
她的心开始朝着危险的境地陷进去。她平时很有自制力,总是能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其他的东西,一般都是工作上的事。可是此时此刻这个纹丝不动的电梯把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关在了外面,她满脑子似乎只有两件事,而这两件事都很危险,她既不能想被困在电梯里的事,也不能想德里克。
如果去想困在电梯里的事,她会感到害怕;如果去想德里克,她可能会投向他的怀抱,求他像她爱他那样爱自己。
他曾在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不希望和他的秘书之间有什么私人情感关系。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他。或许就在她第一天开始为他工作的时候,他当时正不慌不忙逐条向她交代该做些什么;或许就在她目睹他如何接待一个发牢骚的顾客或者帮助一个新营销员练习做产品说明的时候,他表面上急躁、苛刻,而实际上他关心每一个人,因而对每一个人的要求也很高;或许就在他忘记告诉她要在会议室召开会议的时候,当时他局促不安地微笑着承认自己出了差错,相信她有能力帮他弥补过失,那副模样令她着迷。他对她绝对信任,使她感觉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
一方面,她的爱使她的工作得心应手,因为只要能让他工作和生活得顺利,她就会感到极大的欢愉。然而另一方面,她的爱使她的工作几乎无法进行下去,每一天她都会越发感觉自己难以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局限于工作上。可是德里克甚至没有把她看作一个人,更不要说女人了,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一台高效率的机器,一个机器人秘书。
“如果你以前从未有过做秘书的经历,你怎么能做得这样好?”他停下脚步,坐到地板上,背靠着另一面内壁。
“我想,是因为我一直在照顾别人的缘故吧。我干的就是这个——照顾你。”
“而且你照顾得无可挑剔。”他朝她跟前挪了挪。“可是,打字和做笔录呢?”
是到了该转变话题的时候了。“你当副总裁有多长时间了?”
“噢,不,你别想找话茬改变话题。我刚刚意识到你以前从不谈论自己。”他耸了耸肩。“既然咱们现在被困在电梯里,不妨做点有意义的事,跟我讲讲洛丽·哈蒙德吧。”
他过去从未问过她自己的事。为什么偏偏要在此刻她既无法逃避也无法掩饰个人情感的时候问呢?“没什么好说的。”
他将两只胳膊举过头顶,用左手握住右手,开始伸展,一次,两次,三次。看着他衬衣下面显露出的肌肉,洛丽感觉自己的小腹一阵震颤。
“当然有东西可讲,”他说。“你是一个谜。为什么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同时也是最能干的人?”
洛丽从他身边挪开了一点。原本狭小的电梯间好像又缩小了,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她不得不深呼吸。
“就算有这样的人,那也是个有趣的综合体。”洛丽伸手去拿手袋好让自己的手里有点什么事可做。“没有人评说蒂娜·劳伦斯能干。”蒂娜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却毛手毛脚的接待员。
德里克又朝她跟前挪了挪,从她手里拿过手袋,丢到墙角的公文包那里。“我不能肯定没有人这么评说蒂娜,可我从来没有过,既没有说她长得最漂亮,也没有说她效率最高。依我看,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长着一头秀美的棕发,松散开之后可能很长。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很严肃,不过只要耐心等待也能看到她露出笑容。她那双浅褐色的大眼睛表明在她显示给世界的那种冰冷的表情后面深藏着更多的东西。她的个头不高不矮正合适。她就坐在我的办公室的门口。”
洛丽蓦地站起身来。“别开玩笑了。”她无法掩饰自己颤抖的声音。
他从地板上站起来。“好啦,咱们还是谈工作上的事吧。告诉我,你是怎样到这里来当秘书的。”他站在那里,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她坐下,然后坐到她的身旁。“你的确是最棒的,知道吗?”
除了家里人,洛丽从未对外人讲过自己的事。她太忙了,没有时间结交密友,没有闲暇谈情说爱。她不想让德里克或是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可是向他述说自己的秘密总要比去想被困在电梯里的窘境强,总要比冒险说一些会让德里克觉察到自己在暗恋他的事情强。
“我在上十年级的时候辍学了。”她看到德里克抬起了眉梢,却没有作声。“我母亲患了癌症,需要有人照顾她。”
德里克又朝她跟前挪了挪,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哦,我忠实的洛丽肯定是自愿这么做的。”
她将手抽回去,把脸扭到一边。“我母亲需要我。你还能指望我怎么做?告诉她自个儿去见上帝?”她下意识地愤愤道。
“我希望的正是你所做的——牺牲一点自己的梦想,满足母亲的需要。你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感到骄傲。”
“为辍学感到骄傲?”她难以掩饰自己话音里的愤懑,因为她一直都在为自己未能完成学业而感到自卑。
“为自己的家人做了正确的事值得骄傲;以某种方式在恰当的时间接受教育也值得骄傲。”他用右手端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告诉我,你是怎样接受教育的。”
她不能确定自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可无论看到了什么似乎都让她打开了话匣子。“白天父亲上班的时候,我就照看母亲。她并非事事都要别人帮助,直到她去世前几个星期都是如此。”洛丽忍不住开始抽泣,可她还在继续讲述。她感到纳闷,自己在回忆那些凄凉的往事时,竟然能对他的触摸如此敏感?
“你当时的处境一定很困难。”
“起先,我主要只是在家里陪伴母亲,好让她不感到孤独。我料理家务,为家里人做饭,照料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伺候母亲吃药,陪她一起去看医生。”
德里克的手已经从她的脸上拿开了,可坐得离她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那热乎乎的体温。“那么,后来呢?”他催促她说下去。
“后来账单越积越多。于是,我去了一家整晚营业的咖啡厅当女招待。白天我同母亲在一起,父亲去上班;晚上父亲同母亲在一起,我去上班。”她坐直了身子,仰起了下巴。“母亲的病情越来越糟,我还要护理她。”
“我料想你一定护理得很好,”德里克说。
“遗憾的是护理得不够好,母亲走了。”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我为你感到难过,洛丽。”他伸手从她脸上抹掉泪珠。“我能体会到失去一个你所爱的人的那种痛苦。几年前我失去了父亲。”
洛丽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清了清鼻子,擦掉眼泪。德里克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听不清楚他是在讲话还是仅仅发出一些安慰的声音,不过他那温柔的嗓音令她感到宽慰,他那搂在她肩膀上的胳膊令她感到惬意。他将衬衣从裤腰里扯出来,用衬衣的下摆为她擦眼泪。
她不晓得他们像这样坐了多久,不过她最终不再流泪了。
德里克说:“看到你真实的一面我感到很高兴。你平时总是一本正经,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感呢。”
她有情感吗?此时此刻,她感到凡是德里克挨着她的地方都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她感觉自己的小腹在震颤,疑惑自己的心会不会从身体里跳出来。噢,她有情感,的确如此——那是一个秘书对上司不应有的情感,这个上司曾经警告说他不希望与她有私人关系。
她在这里工作的几个月里始终隐藏着这种情感,可是现在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除去他们的说话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除去他们的活动之外,没有任何活动。没有任何其他人,没有任何动静,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静静地想,静静地感受。
“跟我说说话,洛丽。告诉我,你是怎样从照料家务转而开始照料一个毛手毛脚的销售部经理的,”他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说道。
“母亲死后,家里还欠着很多债。”她叹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所以,我除了继续在晚上当女招待之外,又找了一份白天做护士助理的工作。父亲也干起了第二份工作,甚至我的小弟也开始给人送比萨饼。就这样,我们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把所有的账都还清了。”
“那三年里你一直都在干两份工作?”
他望着她,就像——就像她也搞不清是什么,可她清楚正是这种眼神使她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里都在震颤。
“当然。不然,我们的账就永远也还不清了。”
“可是你那两份工作都需要你一直站立着,年复一年你怎么受得了?” 德里克问。
洛丽耸了耸肩,望着紧闭的电梯门。“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当然有选择。若是换了其他人,他们大多都会宣布破产的,你没有必要为你的母亲还债,”德里克说。
“我的家庭有责任还债,而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我们认为应该还清自己的债。”她想从德里克轻轻搂在她肩膀上的胳膊中脱出身来,可他的胳膊搂得更紧了。
他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杰出的女人。”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洛丽说。他的夸奖令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哦,别吊我的胃口了。你是怎样完成学业和受到秘书训练的?”他问道。
洛丽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欲脱出身来。这一次德里克从她的肩膀上把胳膊拿开了,靠到内壁上。
“还清债务之后,我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只当女招待。”
德里克插言道:“你为什么辞去全日工作,却要干钟点工呢?”
“因为有小费,当女招待干三十个小时要比当护士助理干四十个小时挣得多,而且我还可以有时间去上高中同等学历课程,”她说。
“于是你拿到高中同等学力证书之后,又去了秘书学校,”德里克摇着头说。“你工作得如此出色,我还以为你肯定是在高中里学了文秘课程,毕业后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呢。”
“这就是我感到紧张的原因……”她不想告诉德里克她当初到联合电子公司工作时心里是多么紧张。她一直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可能都毕业于正规的高中,又在办公室里工作了多年。
“你为什么要紧张?”德里克问。
“你别问了。”她摇了摇头。
“噢,不,你现在不能停,接着说,”德里克说。“你刚才说到‘我感到紧张……’”
她简直无法相信她竟然跟他讲了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可能他现在对她的印象比起以前要糟得不能再糟了。“得到在销售部的第一份工作,我感到紧张。”她伸手去拿她的提袋,将带子缠在手上。
德里克把手袋拿过来放到一边,握住她的手。“这是你的第一份办公室工作?”他咧开嘴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有经验的职业妇女,纳闷为什么你会当整理档案的职员而没有从一开始就做秘书。”
“如果你当时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查我的人事档案。”
“哦,我当时的确很感兴趣。”此时,他那话音里的官腔消失了,判若两人。他摇了摇头。“别再提这件事了。我不需要看你的人事档案,只要观察你的工作就能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我感到很吃惊,你竟然能在一大堆职员的面孔中注意到我。”
“你的脸从来都没有淹没在那一大堆面孔之中。我注意到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听起来,他好像是注意了她的脸,可他先前明明说注意的是她的工作。不管怎样,她也不能让自己异想天开,连这个念头都不该有。
德里克继续说道:“我不在乎你的工作经历,你是为我工作过的最好的秘书,事实上是我所需要的最好的秘书。”他紧握住她的双手。
洛丽低头看着他们那握在一起的手——他的手又大又强健,她的手很娇小却也很有力。“我想是因为咱们配合得很好吧,你是个了不起的上司。”
他哈哈大笑。“可不要让办公室里其他人听到你这样讲,你会毁了我的美誉,听说他们一直在背地里称我是营销部的暴君,魔鬼德里克。”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可不是什么暴君或是魔鬼。”她抬起头来,直望着他的眼睛。“你对自己的工作十分胜任,你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她压低了嗓门。“我在尽力让我的工作令你满意。”
德里克正色道:“你的工作可能比我的工作做得好,我之所以工作得比较出色,正是因为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好。”说罢,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可别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哟。”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她抽出手,站起身来。“好了,公平起见,你该跟我讲讲你自己的事了。”
“没什么可讲的,”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接着又咧嘴笑道:“要是我不告诉你我的事,你是不肯罢休的。”
她希望他没有留意到他咧嘴笑的时候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你说得对,我不会罢休。”
他站得离她那么近,令她疑惑是否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到,可她无法躲避,要躲避就会踩到那一堆衣服、公文包和手袋上。提起她过去干的工作需要不停地站立,她不禁意识到自己穿了一整天的高跟鞋是多么不舒服。她靠在电梯间的墙上,脱掉鞋,顺手扔到那一堆东西上。她在地毯上弯曲着脚趾,好让自己那疼痛的脚舒坦舒坦。
德里克张开双臂将她拉到身边,用手将她的头埋进自己怀里。此时,她没有穿高跟鞋,他正好可以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像这样仅仅过了几秒钟,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唐突,松开了双臂,就在她脱身的同时向后挪了一步。
“恐怕我的故事没有你的富有戏剧性,”他说。“我的生活一直很单调。我成长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的家庭里。父亲是个营销商,母亲在家里照料孩子。”
虽说她在他的怀里待的时间太短,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可现在他与自己相隔只有几英寸也令她感觉到孤单了。“那么,你决定像你父亲一样当个营销商?”她问。
“这肯定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总是很仰慕自己的父亲,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搞推销,我每年参加童子军活动都是我们中队推销入场券最多的人,后来是乐队里推销糖果最多的人,也是学生会里推销日历最多的人,”他说。
洛丽试图再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因为她要是继续感觉到他身上的暖气,呼吸到他身上的气味,她可能就永远也不想离开这里了。“所以,你一直都很健谈,”她说。
德里克没有阻拦她与自己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可他仍旧抓着她的臂膀。“我并不以为自己健谈。我是个职业营销员,了解自己的产品,深信帮助顾客解决问题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们的产品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那我就不会把产品卖给他们。作为销售部的经理,我希望自己的下属都能这么做。”
“大家都是这么看的,就连那些称你魔鬼德里克的人也承认你把顾客放在了第一位,”洛丽说。
德里克笑了,从她的臂膀上松开了手。“这么说,你承认听到过别人那样议论我。”
“我从来也没有否认我听到过什么。”她转过身去,免得看着他的嘴唇会幻想他亲吻自己是什么感觉。她也听到过其他女人议论他这样的男人,知道渴望用手指抚摩他那一头浓密的金发的女人不止她一个。
“不过,我忠诚的洛丽从来都不议论我,是吧?”他问。
“是的,”她回答道。她从不议论他,却会在晚上梦到他,在白日里出神地想念他,深深地暗恋着他。“你一直都在联合电子公司工作吗?”
“不,我曾在好几家公司工作过。”接着,他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为餐馆供货的公司里当见习营销员开始,给她讲述了自己以前几份工作的经历。四年前他来到联合电子公司搞推销,此前他曾在两家公司做到了管理层。来到联合电子公司之后仅过了一年,他就被任命为销售部经理了。
“你当上销售部经理之后做了不少事,无论是客户还是职员都很尊重你,”洛丽对他说。“我能为你工作,感到很自豪。”
“谢谢你,洛丽。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感到自豪,”德里克说。“不过,我不如你干得出色,因为我坐到这个位置上不像你那样需要遭遇那么多挫折。你历经坎坷拿到了高中同等学力证书,学会了办公室的技能,我真替你感到自豪。”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为自己缺乏教育而感到自卑,此刻突然有人赞扬她所做的一切,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倘若她不是被困在电梯里,倘若她不是竭力想避免去想同他独自待在一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
一想起这些,她又开始感到害怕了。“现在几点钟了?”她问。
德里克看了看手表。“九点一刻,清洁工这会儿该来了。”
洛丽又开始感觉呼吸紧张了,她不晓得这是因为德里克离她太近,还是因为自己又开始感到害怕。“那他们就应该做点什么了。要是他们不知道咱们在这里,怎么办?”
德里克又用双手扶着她的臂膀,让她慢慢坐到地板上,自己也背靠旁边的内壁坐下来。“我想有人要去别的楼层时肯定会发现电梯被卡住了。”
“要是他们没发现,怎么办?”她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难道这就是我那位从来都不会感到害怕、总是高效率的洛丽?”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害怕的,我只是想让人发现咱们,把咱们从这里解救出去。”
“你的未婚夫会怎么想?”德里克问。“你不按时回去,他会不会想到你出了什么事?”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哪个未婚夫?”
“你有几个未婚夫?”德里克皱起眉头问道。
“一个也没有。你怎么会想到我有未婚夫?”他们本应想办法从卡住的电梯里逃出去,却谈起了这个可笑的话题,这是为什么?
德里克扬起右边的眉梢。“是他告诉我的,就在你第一天来公司上班他来接你去吃午饭的时候。”
洛丽纳闷地皱起眉头,想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天来上班的事。她的邻居曾多次请她出去吃饭,她唯一一次接受他的邀请就是那次午饭,事后她很后悔。
“罗伯特是我们家隔壁的邻居,他请我出去吃午饭是为了庆祝我找到新工作。可我从来也没有同他约会过,更不要说与他订婚了。”
德里克站了起来,低头望着她。“如果你没有和他订婚,那他为什么这么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约了我好几次,可我一次也没有答应过。或许……哦,他有这种想法,可事实并非如此。”莫非他也像她暗恋德里克一样在暗恋她?“我不晓得他告诉你我们订婚了,不过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事实。”
“我甚至还问他你为什么没有戴戒指。”
“他怎么说?”
德里克上下扭了扭肩膀,好像要放松一下。“他说要把他亡母的戒指重新修饰一下,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你。”
“老天爷!谎话说到了顶级。”洛丽感觉德里克站着而自己却坐在地板上很不自在。“他称自己活生生的母亲为‘亡母’,我不晓得他母亲会怎样想?”
“他甚至还告诉我你们是在情人节那天订的婚,明年情人节就结婚。”洛丽看到德里克一脸诧异、茫然,还有一种她难以描述的情感。
“我不相信他会说这些话。”她站起身来。“他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呢?”
“他给我讲了很多细节,我不得不相信他。”
“你们为什么要谈这些?好像那天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你。”
“你或许没有看到我,” 德里克说,“可我的确看到你了。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与那位罗密欧交谈来着。”
“够了,不管他怎么说,我和他根本没有订婚,根本没有谈过恋爱,甚至现在连朋友也不是。”
德里克皱了皱眉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他太过分。我以为自己跟他出去就是客客气气地随便吃一顿饭,可他却要求我同他约会。我告诉他我只能跟他做朋友,他便拂袖而去。”
“这个笨蛋!难怪你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上去很不开心。”
用“不开心”这个词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实在是差得太远,她刚刚摆脱了罗伯特死皮赖脸的纠缠,花了相当于两个星期的打车费吃了一顿令她倒胃口的午餐。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同事们看出自己的愤怒和沮丧,不料却被上司觉察到了,令她惊异不已。
“哦,至少罗伯特从此再也没有邀我出去。事实上,从那以后我在楼道里都没有再遇到过他。”
“好了,咱们不谈罗伯特了。你还同谁有瓜葛?”他问道。
“我怎么会同谁有瓜葛?我刚才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给你讲我的生活经历,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有空儿谈情说爱?——在从医院匆忙奔向餐馆的路上?在伺候人吃饭和去学校上课之间?”
“洛丽,你是个漂亮女人——外在和内在都很美。你已经在联合电子公司工作好几个月了,有足够的时间谈情说爱,”德里克说。
“哦,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除了……”洛丽刚要脱口说出“除了你”,却又急忙止住了。“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你是说我把这么多的时光都浪费了?”德里克走到她身旁,将她拉起来。“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做这件事……”
洛丽被德里克搂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忘记了电梯,忘记了邻居,忘记了一切。她仰起脸来接受他的吻,再也不需要揣摩被他的嘴唇亲吻是什么感觉了。那两片嘴唇暖乎乎的,潮潮的,很柔软,充满了爱。真是充满了爱吗?
她虽然对男人了解不多,可她听其他女人讲过,也看过书,晓得男人没有爱也会有激情。德里克以前从未留意过她,没准儿今天晚上他原本打算同哪个女人热烈地约会,只不过同她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破坏了他的计划而已。他的确说过她很漂亮,可那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她的狼狈相才会对她动心,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起被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一旦他们被人解救出去,他的感觉会怎么样?
他的吻越发激烈了,把她搂得更紧了。她的乳房紧挨着他的胸脯,俩人的身体从头到脚紧贴在一起。他的身体似乎在发热,她的体内在熔化。他的感觉和她一样吗?
过了一会儿,他的长吻结束了,可他的嘴唇又一次次贴在她的脸上,犹如蜻蜓点水。他把手放在她的脑袋后面,将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刚才他也曾这么做过,可那是为了安慰她。那种感觉既相似又有不同——舒服而令人激动,使人感到安全而又危险。
他搂着她向身后退去,靠在内壁上,滑到地板上,将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吻她的脖子,轻咬她的耳廓。
“啊,”他说道。
“啊,你的确是咬疼我了。”
“从你第一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疯狂地爱上了你,知道吗?”他问道。“当那个罗伯特告诉我你们订婚了,我简直想把他从办公室的窗户里扔出去。”
洛丽想像着德里克把罗伯特从窗户里扔出去的情景,不禁笑出声来。“我从来没有见你对谁动过手,哦,最多也不过是把话筒摔到电话机座上。”
“可你也从没有见过我从别人手里抢回自己心爱的女人呀,”他说。
“没有,我没见过。事实上,我不记得有窗户被打烂或是邻居受伤的事,”她打趣道。“所以嘛,我料想这种事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现在我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抢回来了。”他将腿伸开,挪了挪她的位置,把她搂得更紧了。“我控制住自己没有把那个家伙扔出窗外,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你是因为太爱我了而没有同他格斗?”洛丽迷惑不解地问道。
“对,”他说。“我想你要是不爱他,是不会和他订婚的。”他的眼睛里含情脉脉,闪着热烈的光。“虽然我很想同你在一起,但我更希望你幸福。”
“你愿意放弃我?”她问道。
“我对自己说我能,可我明白那是自欺欺人。”他将她挪到他旁边的地板上,搂在身边。“于是,我设计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推销计划’。你注意到了吗,咱们是不是经常要工作到很晚?”
她依偎在他的身上答道:“当然,我注意到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注意到了。可是,咱们加班是为了与劳顿公司的那份合同呀。”
“那只不过是方便找借口而已。倘若不是与劳顿公司的那份合同,我也会找其他理由跟你在一起的。”他的微笑温暖了她的心。“我一直在练习‘花言巧语’,我做得怎么样?”
“棒极了,不过我可不希望你花言巧语,我希望你能说话算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也许你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困在这狭小的电梯里而一时冲动。你告诉过我你之所以让我当你的秘书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能一门心思地工作。”
德里克用手捧着她的脸。“我那是想让你说出来你已经订婚了,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刚刚与人分手,还不打算找新的对象。那样我就有了希望,可以把你赢过来。”
洛丽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相信这种话,可你早就赢得我了。不过,没有人会想到你会这么做。”
“哦,人们可以猜得到,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可以去问人事部,问我的上司,问办公室里任何一个挑逗过你的人。”
“他们有谁跟咱们有关系吗?”
“那些试图吸引你注意的罗密欧们个个都受到过我的警告,要他们注意公司有关性骚扰的规定。还有,三个月前我去了人事部,去见了我的上司,确认如果我同你约会并且最终娶你的话,并不违反公司的政策。”
洛丽两眼圆睁,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只要咱们两厢情愿就没有问题。”他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的心灵。“你愿意跟我有特殊关系吗,洛丽?”
“你说的是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那种关系。我想跟你结婚,向你表明我今生今世将会怎样地爱你。”
洛丽依偎在他的身上,用双臂搂着他。“安德森先生,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德里克·安德森夫人。”
他又将她抱起来放在他伸展开来的腿上,不停地亲吻她,顷刻间她便陶醉了。电梯开始运行,缓缓降到了一层,可他们俩谁也没有觉察到,直到听见有人哈哈大笑、高声说话,他们才分开。他们竟然没有意识到电梯已经停了下来,门也打开了。
有两个人站在他们面前,一个穿着公司保安的服装,另一个穿着电梯公司的制服。
“哦,我想你可以放心了,没有人会起诉你,”那个保安对另一个人说。“依我看,这两个人没有受到什么心理伤害。”
德里克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令洛丽感到浑身上下暖乎乎的。他将她搂在身边。“被困在电梯里对我们来说真是太棒了。谢谢。现在我们彼此相爱,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事了。我们会邀请你们参加婚礼,婚礼在……”他冲着洛丽说道:“请告诉他们婚礼很快就会举行,亲爱的,我已经等不及了。”
“很快,非常非常快。”说罢,她又依偎在他的怀里,先前经常梦到的那两片嘴唇正贴在她的嘴唇上,她全身心地沉浸于爱河之中。
吸毒的少年
阿古斯·法哈里·侯赛因
李能安/译
1 上坟
不少人为我和人类学家拉德玛纳博士结婚感到惋惜。也有好多饶舌的人说我迷上了拉德玛纳的财产。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拉德玛纳不是商人,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他不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一点都不是,他的生活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也有人说拉德玛纳年纪大了。是的,他比我大八岁,但他还不算老。我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因此他也不过是三十一岁。也许有为数不少的人妒忌他的智慧,在他这样的年纪,学术上就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还有的人鄙视我,因为拉德玛纳是个鳏夫,身边带着一个快进入青春期的少年。总之,很多人为我感到遗憾。
但我对这些舆论不予理睬。我活在世上不是为了听他们摆布,我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道路。拉德玛纳具备的优点比我向往的任何男人还要多。他很成熟,能虚心听取我的意见,而且他长得很帅。在他的庇护下我觉得很安全。
我弟弟顺路带我去拉德玛纳在古达帕鲁的家里时,我和他初次认识。当时我弟弟是他的学生,正在准备学士论文提纲。进到他家的第一印象是幽静。在他客厅里的墙上悬挂着几个裸体人样的画像,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类人猿”,几万年前生活在地球上的似人似猿的家伙。
拉德玛纳和我弟弟握手,弟弟把我介绍给他,我们也握了握手。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但很快就围绕我弟弟准备的提纲陷入热烈的讨论。他在谈话的间隙有几次以同样不可捉摸的眼光看着我。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过去了。
此后弟弟经常向我谈起他那位导师的身世,关于一年前他妻子的去世,还有其他有关他的事情。我也开始打听他的情况,阅读他的著作以及他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对这些学术问题我以往是不感兴趣的,因为这不是我的专业。
然后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后来在我弟弟的毕业典礼上我又和他见面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在场,也许是他的大学派他来参加典礼的吧。他的一举一动和在家里时有点不一样,显得威严、谨慎。邦邦,我的弟弟,高兴地迎接他的导师。当他看到我时,他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点异样,但马上又恢复常态。弟弟把他介绍给我们的父母,他们很快就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在接受拉德玛纳之前我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结婚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必须考虑成熟,必须权衡利弊,必须要有充分准备。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很理解我,不催我,也不问我什么时候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有一天他来我家,邀我陪他一起给他妻子扫墓。坦白地说我很不情愿。他向我解释说,“你应当了解我的过去,因为一个人不能轻易地和过去一刀两断。”
就这样,那天下午我们去了他妻子在郊外阐提地区的墓地。一进墓地大门,他放开了牵着我的手,我们各走各的路,东躲西闪地避开墓碑。他在东端的一座坟墓前停下,指着面前的墓碑对我说,“就在这里。”说罢,他马上蹲下。
我看了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玛尔娃蒂·拉德玛纳的名字,还有去世的日期。我一声不响地蹲在拉德玛纳的身旁。
她一年前埋葬在这里,一位贤惠、美丽、会做一手好菜的妻子,我很爱她。他说。
听到他对前妻的赞扬,我轻轻地叹息着。是的,我有点妒忌。
她是得了什么病死的?我问道。
心脏病。他简短地回答说。
我不再提问了。我见拉德玛纳低着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在念祷文。我环顾四周,万籁俱静,除了我们俩,周围没有一个上坟的人。人就是这个命,死了,埋在土里,然后被遗忘。
我向拉德玛纳的方向瞟了一眼。看来他做完了祷告,但还低着头,手支在墓碑边上。我看看手表,太阳已经西斜,在天边洒下一片带着倦意的红光。
看到拉德玛纳还在陷入沉思,我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天不早了。
“是的,”他小声回答说,一边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花篮,慢慢地把花瓣撒在墓前。我看到他的眼光变得毫无生气。花瓣快撒到一半时,我从他手里接过篮子,替他完成了剩下的那一半。
谢谢你,他轻声地说。
天快黑了,我说。
他点点头,怀着沉重的心情慢慢地站起身来。黄昏的阳光越来越暗淡,原来因花丛点缀而显得有些生气的墓地,如今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这种气氛似乎提醒在场的人,这里就是你们将来的归宿。寂寞和阴暗。
在回家的路上,拉德玛纳一边驾驶车子,一边继续谈起在墓地里没有讲完的故事。
我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她的,她也在那里学习,但不是同一个专业。毕业后我们就结了婚,然后有了孩子。几年后我获得奖学金到荷兰完成博士学位。几年过去了,孩子慢慢长大,但她忙于她爸爸公司的业务,而我也忙于教学、参加学术研讨会、写论文。那孩子缺乏父母的关爱。
“她患心脏病好久了吗?”我问道。
“不,是突然的。”
我没打断他的话,等着他继续讲他的故事。他沉默了好长时间,眼睛直视前方那开始模糊不清的街道。
朗肯喜欢你,他突然说道。
我猛吃一惊,原以为他要继续讲他已故妻子的事,怎么话题突然转到他儿子身上呢?
那就好,我微笑着回答说。
那孩子由保姆带大。我们对他关心不够,那也是我的错。但玛尔娃蒂不该那样……我的意思是说,她不该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公司的业务上。
“究竟怎么回事?”
“得知儿子吸毒后,她突发严重的心脏病。”
“呵!”我发出短促的惊讶声。原来是这样。那孩子看起来还是好的,我说。
“表面上是好的,其实他的身心已被毒品侵蚀掉了。到现在还是这样。”
“哦。”我又叹息着。
“在接受我的求婚之前,你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我不愿看到你将来后悔,然后对孩子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威信。我希望你能成为他的好母亲,能帮助他摆脱毒品的阴影,恢复他正视生活和面对未来的信心。”
我沉默着掂量他的话。看来他很爱他的儿子,并对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深感遗憾,似乎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
“你能做到吗?”他问道。
“让我试试。”我回答说。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好好想想吧。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的确,这不是简单的事,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在这个国家,后母的形象已经坏到无法改善的程度。后母已经成了残忍虐待非亲生孩子的女性的象征。而不负责任的艺术家和那些靠编故事吃饭的人,胡编乱造后母如何如何丑恶的故事,更糟蹋了后母的形象。在他们的虚构中,后母就像巫婆一样。对后母的这种偏见由来已久,一直流传到现在。
我肯定要面对很大的挑战,包括上述偏见。我从未生过孩子,除了家庭我还有其他要追求的理想。作为一个现代妇女,我的理想和男人一样,要用自己所学到的专业知识服务社会。我不甘心落在男人后面。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生孩子、做饭,而是为了尽其所能做点有益的事,可能的话,甚至改造世界。
过了几天,拉德玛纳又向我重复了那天提出的问题。我还是像那天一样回答他,但突然不自觉地转换话题问他,“我是不是该放弃我的职业?”我只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态度。
“不,不用!”他立马回答说。“没必要那样做。只是要你妥善安排你的时间。你在银行的事业还刚刚起步,离成功还有很长的路。”
听到他的这番话,我微笑着,心里想,那就谢天谢地了。做女人真难,为了要出去工作,结婚前要征求父亲的意见,为人妻了还要征得丈夫的同意。这是必须面对的苦涩现实,即便承认它是不合理的。有啥办法呢,有同等的机会就不错了。是的,我渴望发展我在银行的事业,至少不满足于当出纳员,要比这更高。
2朗肯
朗肯今年十二岁,上初中二年级。他长得很像他去世的妈妈,尖鼻子、尖下巴。他的个子比起同年纪的男孩要高。他不爱说话,即使说起话来也很简短。长得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吸毒呢?这似乎难以置信。当了他的母亲后,我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证实。每星期日晚上,照例会有一大帮朋友邀他出门,其中有几个年龄比他要大得多。他们去哪儿,我不知道。但第二天早上他就已经在卧室里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的。看来他身上还存有一把家里的钥匙。不能这样下去,否则我们就无法管住他了。我一定要采取措施,让他摆脱这种坏习惯。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当我锁上前门时,我故意弄断钥匙,留半截在锁孔里。
“大哥,请你过来。”我把准备上床的拉德玛纳喊来。
“怎么啦?”他沙哑着声音问道。
“你来看,我不小心把钥匙弄断了。”我回答说,把手上另一半截钥匙拿给他看。
拉德玛纳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眼睛在仔细查看,然后微笑着说,“我懂你的意思,明天再换吧。”
“朗肯进不了家了。”我说。
“你会等他的,不是吗?”他半问半吩咐地说。
我轻轻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朗肯来敲门。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了,还没见朗肯回来。我困了,打了几次哈欠。屋前街道上车辆来来往往的声音开始沉寂了,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听得清清楚楚。远处传来马都拉烤肉串贩子的叫卖声。当我即将昏昏入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摩托车停在我们家门口的声音,听起来还不止一辆。没多久又听到踩油门的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后来从院子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我想这一定是朗肯。我打开客厅的灯,听到他试图开门的声音。他肯定打不开,因为半截钥匙还留在锁孔里。我揭开窗帘,打开窗子。
“肯,门锁坏了,打不开。你就从窗子里进来吧!”我对他说。
朗肯显得有点惊讶,但他一声不吭,跳窗进了屋里。从他的呼气中我立即闻到一股酒精味,但他并没有喝醉。
“对不起,妈,让您等了。”他淡淡地说。
“你从哪儿来?”
“朋友家里。”
我没有再问下去,虽然肚里有很多疑问,譬如,“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等等,但我没问,下次再说吧。他已经向我道歉,这就让我高兴了。我关好窗子,拉好窗帘,然后把灯关掉。
第二天我把钥匙和门锁全换了。这样朗肯手上就没有前门的钥匙了。我希望他从此不会再那么晚回家,因为家里人都睡了,他会不好意思敲门。但一星期后发生的事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彻夜不归!
次日一大清早他出现了,头发散乱,衣服皱巴巴的,径直往自己房里走去。
“你昨晚睡哪儿了?”我问道,语气尽量放温和一点。
“朋友家里。”他简短地回答说。
“怎么不回家呢?”
“太晚了,我不忍心让妈妈半夜三更起来开门。”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的房间。
“下次如果不回来睡觉,要说一声,免得家里人为你担忧。”我又说。
他不作声,轻轻地关上房门。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那孩子还在房间里不出来。他睡得很熟,看来累坏了。我壮着胆子进到他的卧室。他趴在床上,一只胳臂垂在床边。我环顾四周,在床边的墙上悬挂着一张照片,是他那去世的生母玛尔娃蒂的遗像。她戴着白色金属边框的眼镜,两眼直视前方,目光锐利,显得很美。这张照片原来是挂在客厅的,我来这个家没几天,孩子就把它搬进自己的房间里。看来他很爱他的母亲。
我小心翼翼地摇摇他的身子,想叫醒他。没有一点反应。我再次摇他,还是没有反应。看来他整夜没有睡觉,也不知道在哪熬夜,到这个时候还睡得像死人一样。
我查看他的书包。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发现书包里有违禁品。我赶忙把它放回原处。我想有更好的办法劝导他。
11点钟了,朗肯还没醒来。我为他准备了早点,亲自送到他的房间,放在他的书桌上。我摇摇他的脚,这次他醒了,伸伸懒腰。
“11点钟了,”我说,“这样长时间睡懒觉可不好。”
朗肯没有回答,但他很快就起身,坐在床边。他用充满疑虑的目光盯着我。我没有提起他书包里毒品的事。
“如果你不愿三更半夜叫醒妈妈,就应该早点回家。妈把前门的钥匙给你,你就不用敲门了,”我把复制的一把钥匙交给他。我想,这样比让他整夜不归要好得多。因此,前几天算是白换钥匙了。我一定要找到另外更有效的办法。
“快去洗澡吧,妈已经给你准备好早点了。”我又说。
“以前的妈妈从没有这样做过。”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摆在他桌上的早点。
他说的“以前的妈妈”就是他的生母。我温柔地微笑着。
“我习惯自己去找东西吃。”他补充说。
“妈妈偶尔这样做总可以吧?”我仍然微笑着说,然后离开房间。
我开始在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这个孩子呢?明显的一点是,我必须给予他更多的关心,至少要让他感受到有人关心他,把他当一回事。“以前的妈妈从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他刚才说的话,这就是说,我不应该像他以前的妈妈。
和朗肯交流的通道已经打开,问题是如何迈过去。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突然他书包里的那件东西揪住了我的心。虽然我早就料到了,但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我一定要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我想,先不要让拉德玛纳知道这件事。虽然按理说应该让他知道,但男人在发怒时往往容易失去理智,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朗肯终于和我混熟了,甚至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他会主动向我要,而不再向他爸爸伸手要了。这是我和拉德玛纳事先安排好的。现在是时候了,我应该和他谈谈毒品的事。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我反复在想如何才能让他信任我。
“爸爸平时给你多少零用钱?”有一次我这样问他。
“不一定,有时每月五万盾,有时更多。”他回答说。
“你有存款吗?”
他摇摇头。
“那么多的钱你怎么花呀?”
“买衣服、看电影、吃零嘴。”
“可你的衣服也没有几件啊!”
他咧嘴笑笑。
我意识到我的提问令他不愉快,但我没有退路了。
“肯,”我压低声调说,“你能告诉妈妈每星期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到朋友家里。”我早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我。
“妈的意思是说你在那儿干什么来着?另外,他们看来好像不是你的同学,对吗?”
他没有回答,把目光移到他生母的照片上,显得很不安。
“怎么啦?”我仍很温柔地问道。“朗肯决不会做坏事的,是吧?”
他沉默不语。他用犹豫的目光望着我。我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我的怀里。他没有拒绝,我能感觉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
“你说吧,肯,”我劝导他,“要相信妈妈会帮你的。”
他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眼睛发红,还噙着泪水。
“我无法摆脱他们。”他声音沙哑地说。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事了?”
“我们上瘾了。”他轻声地说。
“喝烈酒吗?”
“药丸。”
“啊?”我装着惊讶的样子。
他又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我的下一句话。他低着头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故意不作声,让他继续往下说。
“我想戒了。”他低声说。
“你肯定会吗?”
“会的,如果没有他们的话。”
“要是这样,下次他们来,你就不要露面,让妈妈来对付他们。”
“可我害怕。”
“为什么?”
“他们威胁我。”
我不说话,长时间在沉思。
“你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到毒品的吗?”
朗肯摇摇头。
“如果这样你就不用怕。他们没有理由威胁你。让你爸爸明天和警察联系,让警察跟踪他们。你愿意告诉我们,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只是大概的地点。”
“好,那就够了。明天就打电话直接和警察联系。”我高兴地说。不过,我还是不放心。朗肯的同伙对他的威胁可不只是虚张声势。
好在警察迅速采取行动,毒品犯罪团伙的老巢连同他们的赃物一下被捣毁了。从报纸上我了解到警察正在追查毒品的来源以及毒贩们获得毒品的途径。谢天谢地!
读了报上的新闻,朗肯很害怕。无论如何他和这起案件有牵连,尽管警察在搜捕时他并不在场。我尽力安慰他说,向警察举报这一行动就足以使他从该案件中解脱出来,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罪责。
“重要的是你有了这个决心。万一受到牵连,你也要勇敢地去面对。虽然还小,你也是个男子汉,不能软弱,”我鼓励他说。
朗肯点点头,两眼炯炯有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那种眼神,显得多美、多帅。希望将来我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那样英俊。朗肯确实走错了路,但这不是他的过错。他太年轻了,无法抗拒周围环境的诱惑,而且看来他没有得到过家长——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真正的关怀,他们太迷恋于各自的事业。现在朗肯身上仅存的品质是对自己做过的事勇于承担责任。如果他得到应有的爱护,他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好样的男子汉。我所希望拥有的儿子,正是这样的孩子。
3 威胁
对同伙们的威胁,朗肯的惧怕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那些人已经蹲拘留所了,而警察还忙于搜集更有力的证据。其实,真正可怕的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朗肯那已被毒品蚕食的身体无法忍受戒毒的折磨,像被寒冷侵袭一样不住地颤抖,嘴唇发紫,脸色苍白,浑身冒虚汗。他挥动着双臂,好像着了魔似的。他房间里的东西都被他踢得到处都是。我抓瞎了,拉德玛纳又不在家,该咋办呢?
我按住朗肯的肩膀,他身体的抖动传到了我的手上。突然他张口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臂,咬到渗出了血,然后用力去吮吸。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我下意识地用力往他脸上掴了一巴掌。
“不要那样做了!”我喊道。
他不作声,瘫在地板上,脸上充满恐惧。我冲出门外,叫了一辆三轮车。我领着车夫进入朗肯房间,让他帮着把朗肯扶到车上。离家前我留了一张条子给拉德玛纳,要他回来后尽快赶到医院。
到了医院大门,朗肯已不省人事。医务人员马上把他用手推病床推到急诊室准备输氧。我付了车钱,到挂号室为朗肯挂号。一切必要的手续都办好了,我就直奔诊室。我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医生,把朗肯手臂上的咬伤给他看。医生点点头,然后给朗肯打针。
“他过一会就会苏醒过来。我给他服了药,以增强体内的抵抗能力。不能突然戒毒,否则会造成严重后果。”
我点点头,虽然我不懂他话的含义。
“最好让他住院。”
我又点点头。
朗肯被转移到二等病房,这里的费用不算太贵,但也不便宜。在照料另一个病人之前,医生还抽空和我交谈了一会。
“他毒瘾大吗?”我问道。
“是的。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他反问道。
“我是他的后母。在这之前,他早就吸毒了。”我回答说。
“他生母呢?”
“去世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又说,“好吧,就这样。有一点我还要说的是,在治疗过程中需要家长的关心和爱护,没有这些,我们对他的治疗将无济于事。”
我点点头,向医生告辞,径直走进朗肯的病房。他已经醒过来了,嘴唇也红润了,脸上也恢复了生气。输氧管已从他鼻子里拔出。朗肯不敢正眼看我。我刚才的那记耳光,他一定还铭记在心。
“原谅妈妈,好吗?”我轻声地说。
他转过脸望着我,然后点点头。
“朗肯不想活了,妈妈,”他的声音很微弱。
“嘘,不要那么说。要相信自己,你肯定会把毒品戒掉的。刚才医生说了,你一定要努一把力。”
“如果朗肯死了……”
“嘘!”我马上打断他的话,“不要胡说,你会好的。”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异样的微笑,使我感到纳闷。
“你怎么啦?”我问道。
“朗肯很不好意思,”他回答说。
“为什么?”我又问。
“朗肯很不好意思,”他又重复着说,然后把脸转过去,避开我的目光。我也不再追问。
他长时间地避免看我,我也不打扰他。也许他觉得给我添了麻烦,很过意不去;或者认识到自己确实做错了事。唉,但愿还来得及挽救他!
“妈妈要走了,”我说。
朗肯转过身来。
“你要听医生和护士的话。妈妈明天再来看你。你还需要什么吗?”
“爸爸……”他说。
我轻轻地点头。
回到家里我发现拉德玛纳还没回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屋,因为留给拉德玛纳的字条算是白写了。
晚上十点拉德玛纳才回到家。他面容憔悴,显得极度劳累。我慌慌张张地迎接他,为他准备干净的衣服和洗澡的热水。他把一包厚厚的信封交给我,那是他的工资。我没打开就把信封塞进柜子里。我知道,拉德玛纳向来是分文不少地把工资全交给我,而用他自己挣的稿费作零用钱花。不久从卫生间传来洗澡的哗哗声。我调了两杯姜咖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他洗完澡。
拉德玛纳从卫生间出来,身上裹着浴巾,径直走进卧室穿好衣服,然后把浴巾放回卫生间。他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慢慢地伸过手来搭在我肩上,我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喝咖啡吧,大哥,”我一边说一边推开他的手臂,伸手拿起桌上的托盘,放在垫上,又坐回他的身旁。他打开杯盖,慢条斯理地吮吸着热咖啡,然后又把杯子放回原处。他的手又搭在我的肩上。
“朗肯住院了,”我轻声说。
拉德玛纳松开了抱着我的手,没有立即说话。
“上瘾了,”我又说。
他只点点头,但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早就料到了,总有一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的声音在颤抖。
“但医生为他治疗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试图安慰他。
他没回答,又端起杯子把咖啡一口喝光
“我很累,”他轻轻地说,一边站起身来,走进卧室。我关掉电视机,跟在他后面。我看见他把脸压在枕头底下。我不敢打搅他,我知道他正为儿子担忧。我默默地躺在他的身旁,很想立刻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拉德玛纳的喊叫声惊醒。我立即起身,环视四周。没有一点动静。是拉德玛纳在睡梦中惊叫。我慌忙把他叫醒。
“大哥!大哥!”我死劲摇晃他的肩膀。
拉德玛纳被惊醒了,坐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不!不!”他叫起来,但声音不大,和刚才睡觉时喊出的梦话一样。
“大哥,醒醒!”我又摇晃着他的双肩。
他再次茫然地看着我,然后眼光慢慢地变得毫无生气。
他轻声地“哦”了一声,便低头不语。冷汗象露珠一样布满他的额头。虽然知道他一定是在做噩梦,我还是关心地问他,“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我很怜悯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恐惧和软弱。我抱住他的头,但他不让,把我的手推开。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珠子。
“怎么啦?”我又问道。
这次他声音颤抖地回答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朗肯的妈妈,她要掐死我。”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乱七八糟的梦!我抱住拉德玛纳的肩膀,两人同时倒在床上。整个晚上我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我知道恐惧和不安一直在困扰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铃响了。拉德玛纳正在洗澡,我赶忙拿起电话。
“请稍等一会,拉德玛纳正在洗澡,”在这种场合我习惯性地这样回答对方。电话总是打给他的,有时是办公室打来的,有时是他的学生或学术委员会的人打来的。
“对不起,夫人,”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声音。“这是医院打来的,我们通知您,您的儿子朗肯今天早上搬进了急诊病房护理。他又休克了。等您来医院后我们再把详细情况告诉您。”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喂?”又是对方传来的声音。
“是,是,”我慌慌张张地回答说。“我们马上就过去。早上好!”我放下电话,听到洗澡间传来的泼水声,拉德玛纳还没洗完澡。我赶忙在洗刷槽漱洗,然后更衣,顺便为拉德玛纳准备衣服。和往常一样,他总是只用一条毛巾裹着身子走出浴室。
“医院刚打来电话,朗肯进了急诊病房,”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拉德玛纳轻声地叹了一口气,急急忙忙穿衣服。
“我们马上去看他,”我又说。
“你不先洗澡吗?”他问道。
“不了,我洗了脸。我们这就直接去医院,路上找个馆子吃早点。”
“好吧,”他说,这时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医院,看病的人还不多。我们急匆匆地沿着医院走廊奔跑。白衣天使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有推着手推车的,有帮着医生照料病人的,各忙各的事。我们在急诊病房门前停下,一个护士挡住我们不让进。我把情况告诉她,还提到刚才我接到的电话。
“医生正在里面,”那护士说,“一会就出来,夫人先在这里等吧,”她指着门前的长凳子说。
我们正要坐下,护士提到的那位医生就从病房里走出来。我马上迎上去,医生的表情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两样。
“我孩子怎样了,医生?”我急切地问道。
“已苏醒过来了。他突发心脏病,我们正在对他进行观察,”他回答说。
我松了一口气,但又放不下心。医生刚才说什么来着?突发心脏病?
“可以进去看看他吗?”拉德玛纳迫不及待地问道。
“请吧!”医生回答说。
一位护士帮我们穿上消毒衣,这是进入这间病房的规矩。朗肯脸色苍白,他没穿衣服,被单盖到肩上。几条电缆把他的身子和一台仪器连接起来,看来是心脏监测器。我深深地叹口气。那孩子的眼睛长久地盯着我,然后又转向他爸爸。我们长时间不说话,只是互相对望。
“昨天晚上妈妈来了,”朗肯突然说话了,声音非常奇特。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说的“妈妈”就是他那去世的母亲。我看到拉德玛纳眨巴着眼睛,嘴唇在发颤,像是要哭的样子。对朗肯的话我们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我们也无法多说话,因为没多久护士提醒我们要马上离开病房,让病人好好休息。拉德玛纳抚摩着朗肯的头,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朗肯的嘴唇动了几下,好像在重复刚才爸爸的耳语。过后我亲了朗肯的面颊。看来他很想留住我们。
“妈妈,您太好了,”他对我说。
我用微笑鼓励他增强自信心,然后和拉德玛纳一起走出病房。
看来那是我们和朗肯的最后一次会面。11点钟电话铃声又响了,医院通知说朗肯离开了人间。我想起拉德玛纳昨晚的梦。是的,我没能教育好和保护好朗肯。我并不认识玛尔娃蒂,孩子的生母,但我深感对不起她。当我面对朗肯房间里玛尔娃蒂的遗像时,我仿佛看到她用责备和遗憾的目光盯着我。我低着头,避开她的目光,感到无地自容。
4 拉德玛纳
朗肯死后,拉德玛纳整天失魂落魄似的。他长时间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发愣,屏幕上一片空白。他似乎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我能理解他,虽然我感到嫉妒。那孩子是他和已故前妻玛尔娃蒂情感联系的唯一纽带。我还记得最初他嘱咐我要引导和培养他的孩子。“你能做到吗?”当时他这样问我。我回答说,“能!”可现在孩子死了。
有好几天我不敢打搅拉德玛纳。就像昨天和前天,讲课回来后他径直走进他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我可怜他那付模样,但有时不理解,一个人类学家竟如此看待和思考死亡。有时我倒觉得我比他还更理智一些。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跟他一起吃饭了。他要等到深更半夜才走到饭桌前,不用说,饭菜都凉了。这时候我就设法安慰他,重复着祖母常教导过我的关于死亡、祈祷和宽恕的话。
“对不起,”我说,“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挽救孩子。”
“那不是你的过错,”他立刻打断我的话。
我沉默了片刻,把咖啡杯从桌上端起递给他,他用手轻轻推开。我把杯子放回原处。看来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我……我……”
“怎么啦?”我又问。
“我好像被玛尔娃蒂追……追……逐。”
“噢,”我低声地呻吟,把他的头抱在我怀里。他的头发被冷汗湿透,我还感觉得到他在无声地抽泣。
“好了,好了,”我安慰他。
他没有反应。
第二天拉德玛纳很晚才回家。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事,因为工作忙,他早起晚归是常事。但看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开始为他担忧。他默默地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他不像平时那样进卫生间洗漱。我为他准备睡衣,但他不理不睬。我像往常那样为他调好姜咖啡,放在他的桌上。
“喝点咖啡吧,”我说。
他缄默不语。我站在他的椅子后面,双手抱住他的双肩,把脸紧贴在他的面颊上。这时我隐约闻到一股酒味,这下把我给激怒了。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我问道,几乎在大声呵斥。
他没回答。
“你就这样逃避现实吗?你儿子因吸毒过量死了,现在你,他的老子,成了酒鬼,你不害臊吗?”
我跨步站在他面前。他仍不说话,眼睛茫然地望着电脑屏幕。
“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我提高嗓门问道。
他还是没回答,突然像睡着了一样从椅子上摔下来。我不知道我还说了些什么,也许在骂他吧。我竭力喊醒他,但他毫无反应。突然我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用尽全力打了他一记耳光。他仍然纹丝不动。我抽抽搭搭,筋疲力尽。他瘫在地板上,开始打起呼噜来。
我站起身来,关闭电脑,吃力地扶着他,更准确地说拖着他进入卧室。我把他的身子猛甩在床上,两眼盯着他。人是多么脆弱啊!我心里嘟哝着。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晚,这我早就料到。
“不要……不要……”
听到他的喊叫声时,我正要去上班。我冲入卧室,看见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卧室一角,全身汗水淋漓。我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兴许他又在幻觉中被玛尔娃蒂追逐。怜悯之心再次油然而生。
下班回家我看见拉德玛纳仍坐在卧室里,就在早上我看到他的那个角落。我还看到床边柜子上摆着一瓶烈酒。我怒不可遏,急匆匆地奔向车房,在汽车坐垫上又发现没打开过的几瓶烈酒。我半跑着把那几瓶酒抱进卧室,甩到床上。
“拿去,是你的,”我说。
他看着我不说话。
“喝吧,喝个够!喝醉了你儿子肯定会复活的。喝!”
我把几瓶酒的瓶盖全打开,把酒瓶递给他。他像是要笑的样子,但笑不出来,还是沉默不语。我把瓶子逐个丢到窗子外面,他仍然没有反应。瓶子在窗外打碎的声音,声声砸在我的心上。
拉德玛纳挪动身子坐在床边,久久地把脸埋在我的膝上。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
“原谅我吧,”他说。
我点点头。
“我们不再是小孩了,”我说,“其实这些事都可以用我们的理智去处理。”
“是的,”他回答说。“对不起,”他又说。
“没关系,”我安慰他说,把身子挪近他。“我理解你的感情,但不要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不说话了,猛然从座位上摔下来。我以为他又像昨晚那样睡着了,但见他浑身发抖。
“我怕……”他说,声音很微弱。
我把他抱紧,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发烧。我让他躺在床上,他还在喃喃地说:“我怕……我怕……”我打电话给住在隔壁的一位医生,请他过来帮忙看看拉德玛纳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时我用冷敷布敷在拉德玛纳额头上。
“他只是累了,”医生说,并为拉德玛纳开了药方。
“和我们孩子的死亡有关系吗?”
“那是正常的。这服药可以让他得到充分的休息。”
也许拉德玛纳所需要的正是休息。他把心思过于集中在儿子身上,无法解脱。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从酒精那里寻找解脱。说不定朗肯身上早就从他爸爸那里继承了吸毒和喝酒的遗传基因?但愿不是如此。
医生走后我就立即出去买药,并喂拉德玛纳服药。同时还继续为他冷敷直到退烧。
几天之后拉德玛纳的身子稍有好转。他提出要为玛尔娃蒂扫墓,顺便整修朗肯的坟墓。我只是点点头。他要求我待在家里。他一走,我就走进朗肯的房间,一眼看见玛尔娃蒂的相片。我仔细地观察着那张遗像。那位戴眼镜的美人看来样子很凶,眼光直视我的眼睛。我想转身走出去,但动弹不得。
“我让你失望了,”我轻声地说。
我似乎看到她的眼光变柔和了,向我眨眨眼,还朝我微笑。我很吃惊。不!我又重新看了那张照片。不!照片还是跟原来没什么两样,没有笑容。我用手背揉揉眼睛,照片里的她又好似向我微笑,并仿佛对我说,“不是你的过错。”我感到头晕,四周都在摇晃。我气喘吁吁地走出房间,冷汗湿透了我的脊背。我目睹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是母子之间的感情交流。也许相片里的她并没有向我微笑,但我确信我刚才经历的事是实实在在的。
晚上从墓地回来,拉德玛纳好像又恢复了活力。有关被他荒废了的工作他谈了很多。然后他要我陪着他坐在电脑旁边,他一边工作一边不断地和我讲话。我不知道他这时候如何能集中精力工作,我也纳闷他怎么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难道他也看到了我今天看到的情景?我不敢问他,生怕又勾起他对亡妻的回忆。
第二天下班时,他带回了一个毛料制的小洋娃娃,塞在我的怀里。
“干吗呀?”我莫名其妙地问。
“你不想怀娃娃吗?”他反问道。
我咯咯地笑。想,怎么不想呢?我在心里回答说。我立刻猜想到拉德玛纳也一定看到了我昨天目睹的情景。一根非常坚韧、牢固,而又柔软,几乎看不见的红线系着母子俩的心。我没有问过拉德玛纳是否从玛尔娃蒂的微笑中也看到了这根红线,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不是真的已经相信我了?”我问道。
“相信?相信什么?”
“相信我能够教育好我们将来的孩子?”
“干吗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认为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却很难。当今时代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世界,我们的孩子应当具有应变能力。”
“那不是我几年前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的观点吗?”
“是的,我说对了吧?”
他点点头。
“我们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又说,“我对我在银行的事业是有抱负、有理想、有期望的。”
“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了?”
“我懂,就像我那篇文章中写的那样,孩子的家庭教育应当由我们俩共同承担,是夫妻俩的责任,不能一味地甩给妻子。”
我笑了。
“你笑什么?”他问道。
“为了表达你这个意思,还有必要借助于洋娃娃吗?”
这下轮到拉德玛纳笑了,长时间的笑。
“你现在准备好了怀自己的娃娃了吗?”他问。
“如果我反过来问你,你怎么回答?”
他又笑了。
“我是认真的问你的!”我说。
“认真什么呀?”他还在笑。
“不要笑了!我严肃地问你,你又想要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拉德玛纳的笑声戛然停止。
“你呢?”
“我问你呢,”我毫不让步。
他沉默着,看来陷入了深思。过后便轻轻地说:“我想朗肯的事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再不会让我将来的孩子也像他那样。”
“还有你自己,”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特别是我自己。”
看到他那孩子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个不停。
“可是,”他打断我的笑声说。
“可是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准备好了,”我简短地回答说。
“现在?”他咄咄逼人地问道。
“现在,”我回答说。
拉德玛纳二话没说,一下把我揽进怀里,抱入卧室,我顿时觉得自己在空中飘啊飘啊。我还看到那个小洋娃娃孤零零地躺在桌子底下。
硝烟
玛丽莎·西尔弗
刘宏/译
我父亲拿着一把枪不愿从房子里出来,这是一个警察正通过电话告诉我的。他是我在高中时的男朋友。我有近二十年没有和这个叫鲍比的男友联系了。但他那断断续续的笑声却让我羞红了脸,使我想起高中恋爱时长久的默默相对和短暂的欢悦。
鲍比仍在说着,银行已取得了我父亲那座在沙漠中的房子的产权。因为他无法偿还银行的贷款。银行转而把这块地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沙漠住家现在又变得时髦起来了。杂志上的文章说它复古,好像一直藏在沙漠里似的。
“他还没向别人开枪,”鲍比继续说,“但警长准备来硬的。”
“什么意思?”
“扔两枚催泪弹进去,逼他出来。”
“天哪。”
父亲自从我十岁那年离开我和母亲后就独自住在那座平顶的木屋里。在他开车离开前,我母亲把他叫到身边教他如何使用洗碗机,他却沉默得近乎粗鲁。他是那种不会为别人做些什么的人,并非他自私或小气,而是因为他对完事后别人的感激感到不舒服。
鲍比告诉我他在那次营救那位名叫辛迪的妇女和两个小孩中立功被晋升为警佐。
“真是好消息。”我说。我的目光落在起居室中简陋的装饰上:一幅我从没看过的香港武打片的无框招贴画。这画是一个邻居搬走后扔在街边被我发现的。
“爱莉丝,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在那部讲希腊英雄的片子中,一点都不像你。”
我微哂,立刻知道他指的片子,我曾在一部讲一个古代大英雄的电视剧中演一个小角色。“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你上电视时应该让我们知道。”
“我不常演电视剧。”
“那你播放时应该告诉我们一下。”
显然,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或许这是家乡的人们对愤世嫉俗者固有的忽略方式。我在洛杉矶待了十七年,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不适合当演员。
“你现在还演电影吗?”他问。
“我为电影配音。”
“哦?”他怀疑道。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里乘客落水的场面吧?”
“你为《泰坦尼克号》配音?”
“一些乘客落水时的尖叫声是我配的。在餐厅那一景中吃东西的声音也是我配的。”
“吃东西的声音?”
“我配咀嚼声。”我发出个缩颊吮吸的声音。“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我辩解道。
他没吭声,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我有点急了。“鲍比。”
“我在听,爱莉丝。你理不理这件事?”他说,听起来又像官腔了。
“我会打个电话给他。”
“他切断了电话线。”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出城去父亲那里。我一般一年去看他一次。上次看他时,我喝着啤酒,在他房子周围散步时,他指给我看最近一次地震使房基出现的裂缝。然后,他又花了四十五分钟去修我的车,想修好那用了十五年之久的引擎发出噗噗响声的毛病。他说:“爱莉丝,你开不回去的。”我说:“没问题。”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向我说再见,然后我开车回去。这就是我去看他的情况,让我回忆起对他总是理着同样发型的那种无奈和失望。
我在潘姆斯普林长大,直到我母亲五年前心脏病发作死去的那天。她在当地的一个温泉疗养所中为有钱的旅游者洗泥浴和热疗。每晚她回来的时候总要冲个澡,洗去别人身上的气味。然后在灶台上切一块冷冻的莴苣,开始做晚餐。她穿着白色软底的护士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五六十年代时,父亲在西部片的电视剧中当替身演员。他的专长是马背跳——从一匹马的背上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并把骑马者摔到地上。他曾从飞奔的火车上跳到马车上,从马车顶上爬下去和赶车的人搏斗,还把马车赶下陡峭的山坡,穿过河流。在演艺生涯的最后阶段,他几乎无所不能,从酒店的屋顶上跳到飞奔的马车上,从悬崖上冲入湍急的河流中,躲在马肚下面。他身上总是一股马鞍上的皮革气味和马汗味。
在七十年代早期,父亲卷入了一场事故官司中。他和另一个替身演员按要求表演一场在木制?望塔上的搏斗。有个场景是父亲要被绊了一下跌下来,另外那人也一起跌落,一起着地。塔不高而且两个人都很有经验。父亲落到预铺好的缓冲垫上,他们就完成了这个动作。但在表演时却出了错。父亲安全着地,但那个人却没抓紧父亲,弹出了着落时用的缓冲垫,摔到二十英尺外尖尖的石头上。他脖子摔断死了。
在河畔外延地带,人们的活动扩展到了沙漠。汽车经销商和交易场都挤在一起,好像极想相聚在一起似的。一个个小社区冒出来,周围被一块块广告牌和一片片整齐的饲料地和麦地占领了。这里在空旷的沙漠的映衬下显得很突出,数英里长的电线像一条条项链飞架在电线杆之间。被遗弃了很久的两只真实尺寸大小的恐龙塑像也是引人注目的景物。我开车的线路呈蛇形,一边是数百个风力发电塔,一排白色的风车在高高的塔顶缓缓地转着。很难想象这么慢的转动能给沙漠的居住者提供多少的电能,但在这里生命几乎不靠任何东西也总能繁衍。
我一头直奔沙漠深处,开往二十九棕榈镇。我经过一个加油站和一个便利店。一些活动房屋和低矮的牧场房屋像漂浮的木头似的散落在沙漠中。大部分房屋前都装饰着由柔韧的观赏植物拼成的小花园,更远处大地变成了一块由仙人掌和短叶丝兰铺成的地毯。
一辆巡逻警车停在通往父亲住的褐色木屋前尘土飞扬的车道上。这情景比我想象中在电视上播放的蹩脚电影的戏剧效果更差。两个警察坐在车里,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头斜靠在座位上睡觉。我正朝木屋走去时,警车的门开了,走出鲍比,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揉着眼睛,硕长的身体显得孔武有力,肚子略腆,制服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是爱莉丝。”
他眯着眼睛看着冬日的太阳。“我认不出你了。”他说。他的声音带着失望。在很快地听了我近十年的生活经历后,他对我的想象并非是穿着牛仔裤皱衬衫的饱经风霜的女人。
“很久了。”我说。
他点点头。他的脸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变细了而嘴唇仍微撅如昔日,令我无法抗拒。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回忆起他带着烟味和火腿奶酪三明治味的呼吸,睡眼惺忪,充满了欲望,舌头在我口中搅动。和不再熟悉的他说话我感到别扭尴尬。
“他知道我来了吗?”我问。
“他不和我们说话。”
我朝厨房的门走去,但鲍比上前挡住我的路。
“我必须搜身。”
“开玩笑。”
他粗暴地看了我一眼。我张开手脚,他从上到下地搜着我,一边搜一边蹲下来,有意避免碰我的乳房,却不忌讳大腿内侧。他棕色的长发夹杂着白发,汗水涔涔。
“我想搜身是一个不赖的活儿。”我不自然地和他开玩笑,他不回答。越过他的头顶,我看到修大型庄园用的铁线圈横亘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像乳齿象的残骸般堆着。
“好了。”他站了起来,“看看你去能有什么用。买了这块地的家伙整天在我们屁股后面催我们。”
我举步朝房子走去,窗叶打开,一支枪管伸出来,鲍比撤到车后。
“爸爸。”我尖叫道,“爸爸,是我。”
父亲这只沙漠之鼠还不显得很老,当我走进厨房见到他时,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壁虎。六十八岁的他满头白发,老人斑像一块一块的巧克力一样点缀在他的前额,皮肤看起来像将要剥开的皮革条。
“你平常来时都先打电话的。”他说。他有一副西部牛仔的身材:消瘦结实,臀部比我的还瘦,双腿细长。他站在房间里用他那如蓝水晶般的眼睛打量着我。
“你平时也会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警察叫你来劝我搬走?”
“我想这不再是你的房子了。”
我们都沉默了。我环顾这小厨房,灶台上几乎没什么东西,除了一排铝罐,从高到低地排着。一个上面标着“咖啡”,另一个上面标着“茶”。其他两个上面的字都刮掉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洗碗布挂在烤箱的拉手上,一个雏菊形状的钟被钉在墙上,他挂了一面镜子在水槽上面。剃须工具和梳子都塞在滴水板上的大口杯里。他自个儿住,可以在房间任何地方刮胡子。
“你的那些盒子在什么地方?”我问,“我帮你收拾一下。”
我朝地下室走去,想找些盒子。他故意把枪在两手之间倒换了几下。我停了下来。
“爸爸,你要对我开枪?”我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要帮忙,爱莉丝。”
“好吧。”我说,“那把枪放下,行吗?”
他把枪放在旁边。我们无言地站着。“你饿吗?”最后他说。
“什么?”
“我去开两听罐头。”
他把枪靠在吃饭用的椅子上,打开碗柜,取下两听中号罐头。他在抽屉里翻找起子,用它打开罐头。
“汤可以吗?”他背对我问道,“其他的我都吃完了。”
我盯着靠在那里的伸手可得的枪,一边想着办法。“可以。”我回答。
父亲二十岁出头时,从格拉斯大峡谷来到南部。从十六岁开始,他就在牧场里干活,听说洛杉矶有工作做,就去了。那时他相貌堂堂,会饲养马匹。所以以前的活儿不干了,很容易就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我在午夜四点收看电视上放的电影节目时,偶尔还能见到年轻时的他一闪而过。在殖民者军队和印第安人的战斗中,他两边的角色都扮演,穿着卡曼其部落的服饰拍一组镜头,然后换上军队中少尉的制服拍另一组镜头。在那经剪辑的电影中,有个镜头是一个脸上涂满油彩的印第安人把一个士兵推下马,那印第安人把刀深深地插进士兵的胸膛。最后,看到胜利者和失败者的特写才发现两者都是父亲演的。
小时候,我以为这些场景都是真的,认为父亲十分勇敢。有一次,我五岁时,他偶尔听到我向小伙伴吹嘘他如何勇敢。第二天,他就把我的自行车支架轮卸掉,告诉我该是学骑两轮自行车的时候了。我们房子外的走道是平砖铺的,而他却带我去铺着鹅卵石的车道上学。我登上紫色的“施温”自行车。他抓着后座扶稳自行车。
“坐稳了。”他轻声说。我感到耳后他温暖的气息。
他把自行车一推,叫我踩脚踏板。我摇摇晃晃地骑了几英尺就摔了下来。膝盖和手上的皮都擦破了,我哭了起来。他察看了我的伤口后把自行车扶起来。一只手提起了自行车走到车道的尽头把车重新放好。我就这样训练了一个小时直到我掌握了如何在车向左倒时把它扳到右边来,如何在高低不平、骑车吃力的石头路上骑车。我骑到车道尽头,又上了平坦的走道,没有摔倒。我返回他身边时,他毫无笑意地俯视着我。
“你要改变你的想法。”他说。“勇敢和演戏是两回事。”
“对不起。”我说。
他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该继续那样的吹牛,爱莉丝。”
父亲的起居室用电视剧拍完后没用的道具装饰着,一张粗木制成的摇椅,一把有鹿角枕头的躺椅,咖啡桌则是一个木制葡萄酒桶,桶身满是弹孔,像是经过了酒吧里激烈的战斗后留下的,一张廉价店里买来的牛仔骑马复制图。
一片暮霭的阴影出现在午后的阳光里,也许是因警察的驱赶而出现。在落地灯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坐在椅子上,枪横在他的膝盖上。
“这房子看起来不错。”我说。
“一个月前地基开始下沉,是排水沟的问题,我又浇注了新地基。”
“那可不容易。”
“我自己浇注的。”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出来时交通有点堵。”我说。
“嗯?”
“在5号公路和110号公路交会处有个容易堵车的集市,但过了那里就没什么了。”
“一堵一松真不好,总是那样。”
“是啊。”
外面警车的引擎发动了。我庆幸这声音打破了尴尬,我拉起窗帘,警车开出了车道直奔公路去。
“也许你会在潘姆斯普林城或印地欧找到一个不错的公寓。”我说着坐在躺椅上,鹿角抵着我的脑后。“你肯定有工会的退休福利。”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会常给你打电话。”
“用不着打电话了。”
“你希望我给你打电话吗,爸爸?”
“真的不希望。”
我九岁时,父亲仍住在家里,我母亲建议他带我去上班。因为整个夏天我不用上学。一早我就要走,天还没亮我母亲叫醒我,我走进厨房吃早饭时,父亲已经穿着夹克在那里了,不耐烦地把车钥匙在两手间抛来抛去。我母亲还穿着浴袍,递给我昨晚就做好的午饭。
在黑暗里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我们走完高速公路时,天刚蒙蒙亮。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在沙漠地带我们常常会认不清方位。最后我们开下了公路,停到一个尘土飞扬的摄影场边。这里已停了很多小车和拖斗车。父亲从后座抓起一个皱巴巴的大纸袋。我跟着他下了车,穿过一群随便乱停的卡车,到了一辆挂满了一排排服装的拖斗车里。在车里,父亲向一个穿红汗衫的女人说了自己的身份。她沉甸甸的胸前挂着一副塑料双光眼镜。
“你比那演员矮了一个头,”她说,“不过没关系,如果是骑马的话。”
她在衣服堆里找出了一条满是灰尘的裤子和一件花格衬衫。“这衬衫给你穿太长。我们会把它缝起来。只有这几件,为了省钱只好这样。”她递给父亲一顶帽子和几条羊皮护腿。“你带了自己的靴子来吗?”
父亲打开大纸袋装衣服。看到我,那女人抬眼浏览夹板上的记录。
“她只是来看看。”父亲解释。
父亲在一个可移动的浴室里换戏服时,我在外面等。他撒了泡尿和喷了些消毒剂后出来,看起来就是个牛仔。宽松的套裤在他腿上摆着,帽子潇洒地戴在头上,换下的衣服和鞋子整齐地捆好夹在手臂下。
我跟着他走过用“舒泰龙”塑料杯子喝咖啡的人群。他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他带我来到一辆马车旁,找来两个木头苹果箱,告诉我坐在那里。我可以闻到干草和马粪的气味。太阳升得更高了,人们不断地走来走去,有人用步话机下达命令。一些人把摄影机和粗线缆从车上搬下来,装上手推车推走。每个人都在抽烟。父亲在浏览报纸,我想他在看头发移植的广告。他偶尔站起来一两次整理他的戏服或添咖啡。天气变得热起来,汗从他的帽子里流下来,但他并没有把帽子摘下来掉。
后来,一个拿步话机的男人不耐烦地向父亲招了招手,父亲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套裤,我们跟着那男人走,从一条小路登上一座小山。在小山的另一边,穿着西部服装的人们坐在折椅上,抽烟、看杂志或交谈着。父亲叫我站在一边,他继续跟着那人走,直到看不见为止。当我看到他时,他已骑在马上,带着枪套,一支银色的枪插在里面。那马由于畏生而紧张,父亲不得不让它先安静下来。父亲不愧是个骑术专家,不一会儿马就在他的调教下开始飞奔起来。旁边有个人在指挥,父亲就让马小跑到一片树林后。几分钟后他从后面飞快地骑出来。马后蹄抬起,父亲弹离马背,做了个空翻,俯面落地时,人们一下子停止谈话,静了下来。
他们又马上开始谈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把马牵到一边去。他顺从地站着,一个女人过来抖开他的头发。刚才在服装车里的那位妇女过来摆弄着他的裤子,把过长的衬衫塞进他的裤腰里。这样肆无忌惮地摆弄让我感到尴尬。两个女人弄好后,父亲又骑上马,消失在树林后。一个声音喊到“开拍”,父亲骑马疾驰而来,然后有人叫“开枪”,父亲抓住前胸,血从指间涌出,马后蹄蹬起,他从马背弹出,俯面着地,一个漂亮的跌落。我等着他站起来,但他没动,他的胸脯下的地上流了一摊血。
“爸爸。”我尖叫着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摇他。
“有个小孩在镜头里。”有人叫起来,“又要重拍了。”
父亲翻身坐了起来,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到他脸上的愧色,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以为你受伤了。”我说。
“我没有,”他忍着痛说,“站到那儿去。”那马嘶叫着,管服装的那位妇女朝他走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父亲坐在安乐椅上仰头睡了,他的嘴张着,我听到空气在他喉中进出的声音,像沙漠里干燥的风。我想起了我的男朋友,最近这个,叫马丁,四个月前分手了。他比我瘦比我高,与他相拥我感到不雅且没有安全感。我们之间的记忆只剩下了他说我总是在小房间里大声说话这个印象。他要我嫁给他,我说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开车去巴哈角结婚。那时我不信他是真心的,当我们在边检站停车受检时,他把手放在我膝上问我想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坐另一辆车回头。
“你还在这儿?”父亲突然问道,吓了我一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伸展一下身子,再躺舒服点。他看了看表。
我站起来,透过窗帘偷瞥外面。
“他们还没来?”他问。
“没有。”
“他们的午饭可真长啊。”
我放开窗帘,转过身来,他抬眼看我。
“你还演戏?”他问。
“不常演,现在我在做配音,声音替身。”
他笑了。“我从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他的评论让我感到难过。“我希望你一二十年前就这么说。”我想开个玩笑,“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波折。”
“我不该说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怎么认为我当不了好演员?”
“演员,”他说,“要被人喜爱。”
我感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我。
“你曾离开过这里吗?”他顶上的头发日见稀少,头皮屑斑斑点点,头上青筋横布,我因他这样直率的话语而难受。
“过去从没有。”他说,这话是说我不必来此使他分心。
我认识在那场父亲受牵连的事故中死去的那人。他叫丹·兰德雷,和父亲一样也是替身演员。在父亲离开我母亲搬出去前,丹和我母亲有染有一年了,而我那时太小不懂其中的关系,只认为他常在父亲外出拍电视时过来帮母亲做些杂活。
丹的小指上戴了一只骰子大小的钻石戒指,向我讲那些他记在小小的黑色笔记本上的笑话,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本子,叫我过去。“为什么九怕七?”他问我,我还没答上来,他就自己说了:“因为七吃九八(eight)的发音和吃(eat)的过去式ate相同。这是利用同音双关语取得幽默效果。,明白吗?”他对我眨眨眼,在我屁股后重重拍了一下。而他对母亲讲笑话时总是避开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噢,丹,你真坏。”听起来母亲好像在责备他,但她低沉声音中的欢愉却很明白。
丹说话声音很大,整个房子都充满了他的声音。他是从加拿大来的,爱给我们讲冰球队的排名情况,他借此同埃德蒙顿的亲戚保持联系。有时我们拿着扫帚和水壶盖在厨房里玩起游戏来,而母亲却微微抱怨说把地板蹭坏了。丹只喝进口啤酒。在他来过之后,母亲把杯子收集起来用特别热的水洗干净,叫我把酒瓶扔到邻居家的垃圾桶里,因为我们家的已经满了。
父亲回来后告诉我们出了事故,母亲听了之后就瘫倒在地板上。父亲待了一会才去扶她。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到那时才明白母亲和丹的关系,或是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他扶她起来,搀她到躺椅上,她背对我们蜷卧着,他给她盖上一条针织毯,倒了杯水放在躺椅前的桌子上,然后他重重地坐在躺椅旁的椅子上。
“他踏出塔顶时我就感到他失去平衡了,但我没有纠正他,我想我准备……”他双手抱头,声音越来越小。母亲则在躺椅上抽泣。
丹的家人告了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父亲也名列其中。一位工会的律师到我们家里,为开庭做些准备。父亲坐在起居室里的椅子上,母亲和我则站在门边。
“问题在于谁提出要演这个特技?”律师问,他在椅子前面走来走去。
“从塔上跌下来是剧本里就有的情节。丹和我设计了跳法。”
“不,”律师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那么说,你说是制片公司提出要跳的。”
“制片公司?”父亲说,“他们和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出钱拍片。”律师说,“拍摄中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是他们的责任。谁铺的缓冲垫?”
“我铺的。”
“不。”律师马上说,“这不是正确的说法,正确的是你根据制片公司的指示做的。”
“我不想把过错推给他人。”父亲说。
“不要说‘过错’,”律师发急了,“没人指责你铺错了垫子,你落下来垫子就接住了。”
父亲低下头,那律师口气缓和了下来。“你能在法庭上说清兰德雷先生的下落过程吗?”
父亲抬头看了那律师一会儿,最后说:“不。”
“你必须回答问题,否则会被视为藐视法庭。”
父亲用掌根磨着下巴,最终说了一句:“一个人应该死得明白,不让别人说三道四。”
母亲则躲到厅里去了。
这个事故后,父亲就不那么常去工作了。起先他借口推掉工作,后来干脆连电话都不接或不回复人家了。他不相信自己了,有两次,我看见他站在房子外,盯着屋顶或地平线出神。几个月后,他搬到沙漠里去住了,因婚姻和工作的双重失败而放逐自己。
我开着车,告诉父亲准备去商店买些像样的东西来吃。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开到哪里去。此时快五点了,晚冬的残阳里,沙漠中的山峰发着淡淡的红光。过了一会儿,夜色就微微地出现在天空上。上高速公路几英里后,我看见鲍比开着他的民用吉普车,朝和我相反的方向飞驰。我们相遇时都慢下来。从观后镜中我看见他停下来,我也停车。他已把警察制服换成了牛仔裤和汗衫。
“回城吗?”他问。
“去商店买东西,再打个电话。我想在印地欧给他找个住的地方。
“如果明早他还不搬出,我们就进去强行把他弄出来。”他的语气使我厌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混蛋?”
“这是程序问题。”他说,“如果你想让事情听之任之,我们可以让你父亲一小时后入狱。”
“天哪,鲍比,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真可为洛杉矶警察局工作了。”
他露出了点微笑。“长靴马鞍酒吧那儿有电话。”
“在哪儿?”
“在我去的那儿。”他加速飞驰而去。我调头跟在他后面。
在酒吧里,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几个退休者联合会的号码,但已经过了五点,办公室里都没人。我挂了电话走到里面去,鲍比正坐在一张空凳子的旁边。
“辛迪和两个孩子呢?”我问,溜到他旁边,打手势要了啤酒。
“现在是我们的夜生活时间。”
“她在这儿和你见面?”
“我们各自过夜生活。”
我看着他,想搞清楚是什么意思。
他喝了口啤酒。“这是她的主意,她说我们的生活单调刻板,我们要给婚姻带来些新体验。她参加了读书会,带了些书回来,要我读。”
“我可不记得你还爱读书。”
他笑了,用一种让我不自在的目光看着我。
“所以你的贡献就是把泡吧经验带回去?”我问。
他不笑了。“她以为我在电影院,到十点半后我才能回去,否则会被她讲。”
“为了能一起讨论,她不想知道你看的电影的内容吗?”
“我找报纸看演什么,在报纸中你可以看到谁主演和广告内容,你就知道相当多的故事情节。”
我笑起来,他耸耸肩,有点得意。
“孩子呢?”
“他们到外婆那里睡,辛迪和我回家时把他们接回去。”他看着杯里的酒。
“在那很有意义的读书和讨论之前还是之后接他们?”
他啜了口酒。
“要去看电影吗?”他问,“把我当坏人了?”
这话让我惊讶,我笑了起来,啤酒呛到鼻子里去了。
“去你的,鲍比。”我微嗔。
在酒吧的里墙找到了一张大红的电影预告招贴,我们逐行查看电影名。我们决定开车去潘姆斯普林看一部讲述一个神奇少年的电影,一年前我为这个影片配过音,但内容很烂,直到现在才发行。鲍比开着车,我坐在后座,车窗开着,寒夜中的猎猎冷风让我保持着清醒。车开得比我预想的要快,不久后就到了。电影正放一半,我们悄悄进去,尽量不打扰那些周末晚上出来看电影的孩子们。我给鲍比讲述了故事情节,疯狂离奇,我们就着爆米花咯咯地笑着。两个少年转过来骂了两句。
“快告诉我什么时候出现你的声音。”鲍比在我耳边大声说。
“还没到,”我说,“应该有个聚会的场面。”
黑暗中我侧面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着。一阵喧闹的摇滚乐响起。
“聚会的场面!”鲍比兴奋地在我耳边说。
我仔细看着。当镜头停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身上时,“看,那儿。”我指着银幕说,“那金发女孩的声音就是我。”
“哪里?”鲍比问道,坐直了身体。
镜头已从那些女孩身上移开了。“你错过了。”我说。
“看,那里那里。”我叫道,当镜头掠过一个欢笑的男孩和一个女孩时,我叫道,“那是我的笑声。”
“那是你的笑声!”鲍比惊讶地重复一遍。
“对,就是这。”我说,镜头定在一对主角夫妇身上。
“那谈话是你配的?”鲍比在我耳边问。
“不,等一下,再等一下。”
那对夫妇倾身相吻,那是个温柔湿润的长吻。“那是我的亲吻声。”我说。
“不可能。”鲍比惊奇地睁大眼睛说。
我点点头。
鲍比转头看银幕,开始叫了起来。“是这个女孩亲——”在他喊出来之前,我就用手掌盖住他的嘴。但他继续喊着,嘴唇在我掌心动来动去。我笑着,他挣扎着挣脱我的阻止。
最后,他停止挣扎坐回了位子上。我把手拿开,可他抓住我的手把它放到嘴上,我的手掌感觉到他呼吸的湿气,他的舌头舔着我的皮肤。
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在他的车里相互宽衣解带了,随后我们就躺在一个汽车旅店的橘红色床单上。我们都默默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最后喘了口气,整个身体就压在我上面,压了好久。他在我脖子间沉重地呼吸着。他从我身上起来,我翻身俯卧。我听到他扯衣服、拉拉链、扣皮带的声音。我心想:不要说话,这段时间我要沉默,直到有说话的机会。
“爱莉丝——”
“好了,”我飞快地坐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有新体验带回家了。”
午夜里,我在父亲起居室的鹿角枕头躺椅上醒来,有条毯子盖在我身上。我记不起来毯子原来是盖在身上还是垫在头下做枕头的。双腿又冷又湿,我用毯子裹住身体,正冲向浴室时,听到电视的声音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来。房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他穿着睡衣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电视摆在柜子上。
我敲了敲门,推开了。他抬眼看了看,又继续看电视。
“我不像过去那样睡那么长时间了。”他说。
我靠着墙,把毯子围在肩上。他正看一部重播的片子。我看到詹姆斯·阿尼斯就知道这部片子是《硝烟》。父亲在这部片里做替身。画面是枪战,马歇尔·迪龙正被一个坏蛋追,那坏蛋嘴里还喊着什么。我观察他的嘴形,听听是否也有像我这样的配音人员给他配音。那坏蛋被干掉后,他飞身下马,马还在飞奔,他稍稍一让避开了马蹄的践踏。我想看看那替身是否是父亲。不是。在屏幕暗下去后就开始放广告了。父亲脸上表情淡漠。
“过去,”父亲说,“你不能和正式演员站在一起,不论在什么地方,发现你和他在一起就当场解雇。”
“为什么?”我问。
“你是替身,”他说,“就不能暴露你的存在。”
第二天我醒来时,父亲正站在厨房的窗户边,枪管挑着窗帘。三辆巡逻车停在车道上,警察伏在车后面,我看见鲍比的头顶。一辆当地电视台的转播车在稍远处停着。一个男子肩上扛着摄像机,当服饰端庄的女记者开始对麦克风讲话时,他就开始摄影。
“这次他们派出了装甲部队。”父亲说,他扫视着车道,注意着警察的一举一动。一个小扩音器发出警告。
“这是最后的警告,请马上腾出房子。”
“好吧。”父亲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提醒他说。他的身体处于紧张状态,我看见他胳膊上的肌肉在鼓动,后背发力。
他抬起枪。
“爸。”
“爱莉丝,趴下。”
我趴下了,脸颊贴着冰冷的木地板。在餐桌下匍匐前进。在一阵紧张的同时,我却反而感到平静,好像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似的。一扇窗被打碎了,我紧张起来,等着一阵扫射。父亲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显得很沉重。他拖着牛仔靴穿过我的视线。我跟着他匍匐地爬向起居室。他停了下来。破碎的窗户在鹿角枕头躺椅后面。玻璃洒落在破旧躺椅的皮革上。一个催泪弹落在地板上,咝咝地冒烟,他转身回厨房。
“爸,”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没事。”他说,他把枪放在餐桌上。“我累了。”
他走到水槽边,看着剃须镜中的自己。他抬手摸下巴,感到刺刺的短须。我走到他背后。
“我看起来像在房子里蛰居太久的人。”
“你看起来不错。”
我看着镜中自己苦涩的脸。
“爸?”
“什么?爱莉丝。”
“没事。”我说。我想问他像我们这样隐没在陌生人的声音和身体后面的人结局会如何。“没事。”我又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巴。
“来吧,爱莉丝。”他说,“我们出去。”
他打开厨房的门,我们走入雾霭沉沉的清晨里。
绝妙暴力
唐纳德·霍尼格
秦文/译
唐纳德·霍尼格1931年出生于纽约长岛。在五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他创作了小说、戏剧等大量文学作品,写过许多有关美国棒球历史的书籍和评论文章。此外,霍尼格还为各类杂志撰写短篇小说两百余篇,其中包括在《阿尔弗莱德·希区柯克推理杂志》上发表的多部侦探推理小说,曾于1972年获纽约州议会艺术奖,1974年和1978年获康涅狄格州艺术奖。
最可笑的是,在银行里,安格斯·门罗本来最不可能被卷入这场折磨人的、戏剧化的风波。他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那种类型——刚过五十,身材矮小,有点发福,头发灰白,品行端正,沉默寡言。他是个害羞的单身汉,没什么朋友,住在小镇那头的一个两间屋的房子里。
但是,看似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他,却跳动着一颗郁闷和不满的心。安格斯觉得自己从未受到世界的眷顾,也从未融进这个世界。因而,没有任何美好的、值得炫耀的回忆能让他在孤独中支撑下去。
每天早晨九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准会穿戴整齐得无可挑剔,像个幽灵似的,准时出现在银行的前门。他的帽子平整地戴在他的小脑袋上,那双小眼睛在银框眼镜下眨也不眨地瞪着。银行副经理打开大门,敷衍着朝他点点头。安格斯也随意向他点点头,再用尖刻的语调说上一句“早上好”,可在心里却痛苦地哼着同样的老话,你这只华而不实的猫头鹰。其他雇员都流水作业般地向他点头致意,他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员工更衣室,脱下他的帽子和衣服,把胳膊伸进他那棕黄色的工作服里,一本正经地扣上扣子。然后他走了出去,在九点的钟声刚好敲响的时候,坐在了第三个窗口后面的出纳员的位置上。副经理和善地露出他那口白牙,煞有介事地把门拉开,也不管门口有没有顾客光临。你以为英国国王会大驾光临啊,安格斯暗自在心里嘀咕。
这种平淡的生活从未发生过什么改变。在旁边的窗口站着卡莱尔,一个高大、英俊的滑头,用圆滑乖巧的字句向每一位迷人的女顾客献着殷勤。安格斯站起来,听见卡莱尔说的都是自己想说的东西,这些话刺痛了安格斯的神经,他紧紧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把它们咬得发白。
后来,在某一天上午,快到十点的样子,生活骤然发生了变化。安格斯刚离开出纳室去倒水,正巧走过交易厅,看到有两个人从门边溜了进来,从身后把门关上。他们蛮横地大步走着,拉着脸,穿着长长的胶布雨衣,紧紧系在腰上的带子随着他们的脚步前后摆动。安格斯好奇地盯着他们,心里猛地升起一种古怪的直觉。他希望他们真如他心里想象的。他们的到来会给这沉闷平静的气氛带来点儿什么——有一点刺激,也有一点不安。安格斯希望他们会干点儿什么。他们会抢劫银行,投掷炸弹,开枪射穿那毫无生气的、恼人的闹钟:他们会做点儿什么。
他们做了。
他们当中那个高个子男人把手悄悄伸进外衣,蓦地拔出一把枪来。他还没说话,整个银行就陷入了一片骚乱。一个女出纳员尖叫起来。副经理从他的办公桌边一跃而起——但一见那支火力强劲的45口径自动手枪,便直挺挺地坐了回去。高个儿沿着窗边走着,开始发号施令,他的枪在每个人的眼前晃来晃去。矮个子男人负责看着几个顾客,把他们一起赶到墙边站着,这样外面的人就不会看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高个儿把他的费多拉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用一只大帆布包收钱。一切发生得那么仓促,那么神秘,简直像在做梦,一种兴奋弥漫、回旋在那惊恐的气氛里。
“你也过去!”安格斯突然听到那个矮个子男人在对他说话,并且发现已经跟他讲了第二遍了。这个发福的出纳员独自一人站在交易厅中间,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发生的一切,等着做出评判。他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好像期盼他能有点儿什么作为。
矮个儿拿着他那把45口径自动手枪,气势汹汹地向他走去,黑色的枪管让安格斯觉得刺眼。
“站到那边去!”矮个儿命令道。
“我,听到了,”安格斯说道,但仍然一动不动,好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着了迷,像小孩儿一样茫然却出神地看着,一言不发。
“快点儿!”高个子叫着。他已经从出纳室走了出来,拿着那只硕大的帆布包,包口垂在一边,可也能看出里面装了一大笔钱。“把他带上,”高个儿说。
矮个儿从他的肩头投去困惑的一眼,然后,转向安格斯,把手枪顶在他柔软肥硕的肚皮上,安格斯倒抽一口冷气。
“出来,马克西,”矮个儿对安格斯说。“慢点儿,小心。”他跟在安格斯身后。
高个儿站在门边,向那些表情僵硬的人们发出警告:
“任何人都不得在十五分钟内说话——”他指着向他走来的安格斯,“——否则等着他的将是鲜花和哀悼。”说完,他用一个大胆而自信的姿势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后面跟着犹豫不决的安格斯和那个矮个子男人,他那像钢铁般冷酷而坚硬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掠过在场的人们。
大楼前停着一辆车。他们向车走近,安格斯能听到发动机在引擎罩下颤动的声音。
高个儿一脸漫不经心,可他的言谈举止却像是精心策划过似的,干脆、冷酷。
“让这家伙走在我们前头,”他用镇定、老练的语调边走边说道。他打开车门,把帆布包扔在后面。
“好了,马克西,”矮个子说着,用身子把安格斯向前一推。安格斯坐在前座那光滑的塑料座椅上。两个人立刻把他夹在当中,发动了汽车。
安格斯还没彻底从梦境中摆脱出来,还没从已经结束的想象的惊骇中走进现实。他透过宽大的汽车挡风玻璃,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感受到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价值和意义,激动不已。他的脑海突然闪过了必定会在银行里出现的一幕。他看到人们就像在变戏法似的四处飞奔,叫喊着告诉对方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刚才发生的事儿到底有多么可怕。但至关重要的是他的名字和他们对他的关切:安格斯·门罗,他已经被盗贼绑架,落入那些可能是杀人犯的虎口,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像英雄似的充满惊险。要是他们能看到他有多沉着冷静,多轻松自如地面对这一切就好了!
他开始慢慢把目光移向车上的两个人。高个子坐在一旁,开着车,下颌微微抬起,木然地看着路,一脸不耐烦,好像他这辈子已经在这样的路上平平常常地开过上千次了。另一个无精打采地坐着,交叉双臂,脸上一副乐滋滋的怪相。安格斯心里明白,那钱肯定在他扭曲、邪恶的脑子里飞舞。
但很快,这个人质开始觉察到恐惧和忧虑一点点袭来。他发现自己的双膝在颤抖,胃里翻江倒海的。短暂的刺激已经消失,荣誉开始让人质疑。但是他尽力抑制着他的恐惧,抵制它,控制它。他清了清嗓子。这引起了矮个儿的注意。
“你看,马克西没事儿,”矮个儿挪了挪位子,说道。
高个儿一言不发。
“别大惊小怪的,别吵吵,”矮个儿说。
“没人会和左轮手枪争辩,”安格斯干巴巴地说,立刻就有点儿自鸣得意。他觉得这是一句非同寻常的话,恰到好处又充满智慧。(毫无疑问,那个可恶的卡莱尔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如此镇定和机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克西,”矮个儿露出半嘴小烂牙,朝安格斯笑着,和气地说,“你很了解生存的基本法则。”
“我不叫马克西,”安格斯说,还是那种干巴巴的,有点儿厌烦的口气。“我的名字是——”他不能说是安格斯。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很可笑又不太吉利的名字,一个没有男人味儿的名字,一个几乎不会受人尊敬的名字。“弗洛伊德,”他脱口而出,很高兴自己选了它。
“马克西,”矮个儿立刻反驳,“你的名字是马克西。难道不对吗,冠军?”他问那个高个儿。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就是空白,”冠军说。
“如果他不规矩的话,他的名字可就真叫空白了,”矮个儿说道。
“我知道该在面包的哪一面涂黄油,”安格斯一口气把它说完,这种随意都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会规规矩矩的,”冠军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他冠军?”矮个儿问道。“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他们中的最棒的。对吧,冠军?”
高个儿咧嘴一笑,双眼依然紧盯路面,就像要把它碾成碎片。“你可以这么说,”他说。
他们现在已开到城外,疾速驶过整洁的小农庄,穿过大片麦田,经过一所高中,朝乡村开去。草地青葱翠绿,树木枝繁叶茂,散发着清香。矮个儿摇下车窗,一阵暖风灌入车里。
安格斯心急如焚,想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知道这种问题是不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他于是决心不表现出一副“受害人”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坐着,好像他的存在是整个事件中合理的一部分。
“你结婚了吗,马克西?”矮个儿随口问道。
“没有,”安格斯说。
“那挺好,”矮个儿说。
这话让恐惧又开始在安格斯的心中震颤,让他又跌落到了现实中来。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完全孤立无援。他已经记住他们的长相,甚至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他认识他们的汽车和他们已走过的地方。他们对他也很随便,好像他们相信他会绝口不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真希望今天早上没有去上班,真希望自己没有停下来,大胆而又显眼地站在交易厅中央,最后被他们带了出去。当英雄能得到点儿什么?
“我心脏不好。”他突然打了个岔。
“听见了吗,冠军?”矮个儿倾身向高个儿说道。“马克西身上装的闹钟出毛病了。可别把他给吓着了。”
“我可没想过要吓他。”冠军说。
他们很快开到荒郊野外。他们开了好几英里都没有看到过一间房屋,一个人,甚至是一辆车。柏油马路上一片漆黑,只有那令人倦怠的树影不停地落在引擎盖上,又从挡风玻璃上慢慢消散。
安格斯可真希望他们会被警察拦截,或在什么地方碰到路障,但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们从大路转向一条狭窄肮脏的小道,汽车在石块和沟槽里颠簸,掀起的尘土在无风的空气中飞扬。他们穿过一片丛林,然后把车停在一间毫无生气的小木屋前。车停了,随之而来的安静让人松了口气。
那两人从车里钻了出来。矮个儿看着安格斯下车。枪又被掏了出来,在他那张绷紧的笑脸下,显得那么坚定和险恶。高个儿走了过来,拖着装钱的大包。他们跟他一起进了小屋。
小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一张小矮床靠在墙边。有一扇窗子,微弱的阳光透过垂下的帘子照在地板上。他们沉重的脚步落在了松木地板上。
冠军把包扔在桌上。
“把绳子拿来,”他用平静、刺耳的声音说,好像不是在对着什么人说,但是知道会有人在听着,会照他吩咐的去做的。
他们要把我吊死,安格斯焦躁地想。这疯狂的阴谋让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他眼神变得呆滞。
矮个儿走了出去,一会儿拿了根长绳子回来。他吹着口哨。
“把他捆起来,”冠军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刺耳和平静,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包钱。
安格斯想到只是被绑起来,便松了口气。矮个儿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手法极其娴熟地把他捆绑在上面,然后再用一根粗粗的、戳人的绳子把他的双手绑在了身后。安格斯坐在那儿,可怜无助得像个孩子。他看到他们俩把包倒过来,钱都倒在了桌上。冠军看着他,越过桌子朝他笑了一下。
“估计有多少?”冠军问道。
安格斯用他老练的眼睛盯着钱,下嘴唇动了一下。
“一万块,”过了一会儿他答道。
“马克西应该知道,”矮个儿说。
“让我们看看,”冠军说。他慢慢吞吞地数着钱,用拇指抓住钱的一边,一张一张地数着松散的钞票。
“一万一千零五块,”他最后说。
有那么片刻的敬意。
“跟马克西说得差不多啊,”矮个儿说。
“你们到底要拿我怎么样?”安格斯再也控制不住了,脱口而出。
“给你个意外。”冠军说。
“是啊,”矮个儿说。“你喜欢意外吗,马克西?”
“只喜欢让人高兴的,”安格斯含糊地答道。
接着,两个劫匪坐了下来,点上香烟,静静地抽了起来,似乎暂时忘记了安格斯的存在。他们快活悠然,像在贪婪地吸食他们的财富,让自己习惯这财富。
安格斯被绑着坐在那儿,无依无靠,觉得自己就像笼中的动物一样可怜,没有尊严。他盯着他们,心头冉冉上升的怒火,还有那被他们忘却的宁静,让他想向他们吼叫。然后,他又想到了银行,想到了那儿发生过的兴奋和骚动现在可能已经平息下来。每个人都会表达他们对门罗先生的关心。
他想象着他们摇着头在猜想他的处境,谈论着他是一个多好的老人。他想向他们怒吼。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当他第一次申请银行职位时填写的那张申请表,想起了表上有一栏“如遇紧急情况,请通知”,和在这一栏下面他留下的空白。可怜的门罗先生。那张申请表也会传遍整个银行。他会成为一个孤独的英雄。他回去后,再坐到出纳员的位置上时,生活可能暂时会有所改变。他那时会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但仅仅是一会儿,慢慢他又会变回一个无名小卒——如果他回银行的话。
他们又把钱塞进了包里,带了出去。他听到他们把包放在车上。然后冠军回来,躺在安格斯身后的小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矮个儿慢悠悠地走到门口,脱掉他的雨衣。他那把45口径手枪挂在他的腰带上。
“你们要干吗?”安格斯平静地问道。
“没什么,马克西,”矮个儿说。他抽着烟,盯着树林,烟雾在干燥静谧的空气里懒散地绕着圈儿,飘进树林。
“你们打算把我留在这儿吗?”
“可能吧。等天黑了我们就出发。”
“他们会搜查你们的汽车。”
“但不会找到这儿来。他们会以为到晚上我们已逃了很远了。”
“聪明,”安格斯说。
“我们确实希望这样,马克西,”矮个儿把香烟向空中一弹,让最后一缕烟雾散入阳光,叹了口气说。
天开始暗了下来。两个劫匪坐在外面的车里。安格斯能听到他们在絮絮低语。他们在外头坐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直到冠军从睡梦中醒来。安格斯也趁这时不停地扭动、紧搓他的双手,绳子慢慢有点儿松动。他意识到他的双手基本上能够活动,只要再用力搓揉,就会自由。他兴奋不已。他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满怀希望地盯着窗子,但车子正好停在窗外,要从窗口逃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忽然幻想着自己一跃而起,制服了那两个家伙,更让他感到光荣的是他一把拽住了他们的衣领,把装钱的包塞到自己的腋下。银行可能会因此奖励我五块钱,还可能再让我休息一个下午,他想。
两个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瞪着他。他现在知道他们一直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
“我们可以把他留在这儿,”矮个儿说。
“他们可能几个月都找不到他,”冠军说,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格斯,好像在考验他。
“或许这真的不是一场谋杀。”
安格斯回望了高个儿一眼,试图想读懂他的眼神,可在他黑色帽檐下的小眼睛是那么的难以捉摸。
“等我回来再说吧,”冠军说。“你看着他。”
高个儿扣上雨衣的扣子,系好腰带,认真得像是在穿一件制服,然后他离开了木屋。他匆忙而又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他去哪儿?”安格斯问道。
“就到路那头去看看,”矮个儿说。他在木屋里走来走去。他没穿外套,那把枪插在他的腰带上。
安格斯心头萌发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想法。他不住地冒汗。他们要是让他待在那儿,倒也好;他能在他们离开后站起来逃走。但是,他能从冠军的眼里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他们,了解他们。他脱离危险后可能会去指控他们,他们会冒险留下他吗?
矮个儿快步走出木屋,向汽车走去。纯粹出于一种本能,安格斯立刻把绑在手腕上的松散的绳子向地板上甩去,试图跳起来。他的心怦怦直跳,浑身发烫,直冒冷汗。但是他还被捆在椅子上,无法脱身。就在他挥动着手臂,竭力想挣脱椅子时,椅子被掀翻在地。一开始猛烈的摇晃,加上他的体重和那椅子下坠时的力量终于把椅子给拆散了。他迅速站了起来,把身上的绳子和椅子的碎屑清理干净。他那突然得到的自由几乎转瞬即逝,需要他立即采取行动,孤注一掷,而这些行动他以前甚至想也没想过。
他听到砰的一下关车门的声音。他拿了一把椅子,紧紧地贴着门边的墙站着,把椅子越举越高。他看到矮个儿的影子向前穿过门槛,接着是他的身体,他的脸——他那张脸霎时变得惊恐万分。接着,当安格斯奋力把椅子举起,想把他打得粉碎后,那张脸又变得怒不可遏。矮个儿试图抓住门边,但失手跌倒在地。安格斯觉得矮个儿只是有点头晕,但还没失去知觉,不禁怒火中烧。就在矮个儿想要反抗的时候,安格斯弯腰猛地把枪抢了过来。安格斯向后退了一步,把枪对准了矮个儿。
矮个儿逼得他别无选择。看着装满子弹的沉甸甸的枪,矮个儿站了起来,他那张脸被砸得淤青,怒形于色,容不得人去威胁他。安格斯开了一枪。他惊奇地发现枪还好用,惊奇地听到子弹的啸叫声,惊奇地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乱,差点儿把枪给扔了。矮个儿也大吃一惊,半跪着猛然朝后倒在了门边。他滚到一边,仰面朝天,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白衬衫,那张惨白的脸正对着一轮刚刚爬出树梢的苍白的月亮。
安格斯浑身发抖。他跨过尸体,飞奔进树林。他恨不得那在月光下怪诞的树林能扑过来刺穿他的身体。但树林仍然矜持地、静静地凝视着他,群星围绕着偷窥的月亮,像一双双灼人的眼睛。
突然从路那边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打着黑暗的道路。他蜷缩到车后,双手紧握着那把大枪,把它对准黑暗中冠军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一个身影开始从黑暗中慢慢浮现。高个儿穿过草地。
“路易斯!”看到门前矮个儿直挺挺的、僵硬的身体,他大叫了起来。
安格斯双手紧握手枪站了起来。他离那个移动的身影相差不到五英尺。那个身影正小心谨慎地掏出枪。安格斯开了枪。冠军趴倒在地板上。看上去他甚至都不是摔下去,好像仅仅是一声啸叫,一阵硝烟就把他推倒在地。安格斯睁大了眼睛,满腹狐疑地看着地上。
一切都归于沉寂。森林在轻声吟唱,无休无止……
安格斯·门罗坐在警察局,整洁、害羞还有点儿苍白。
警察局长向他点点头。“我们对你深表同情,门罗先生,”他说,“一定像场噩梦吧。”
安格斯点点头。
“幸运的是,你还活着,”银行经理说。
“你说你搞不清他们到哪儿去了,是吗?”警察局长问道。
“不知道,”安格斯答道,继续重复着他的故事。“他们在车里把我打得昏迷不醒,接着我只记得醒来时我躺在灌木丛里。我只知道他们要去见什么人,在小木屋里,我想他们说是在树林里的什么地方。就我看来,他们不太相信这个人。从他们说话的方式可以看出,他们觉得可能会有麻烦。”
“盗贼们最后总会吵翻的,”经理用一副正派的语气说。
安格斯点了点头。可他心里却在想着更长远的事情。当他递上辞呈的时候,每个人都能理解他。这种折磨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会离去,走得远远的。他会带上每一个人的同情和那一万一千零五块钱。
(秦文: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英语系讲师,邮政编码:210097)
独自一人
埃洛拉·达农
应中革/译
这是难熬的一天,整天都单调乏味地不停接电话,还要面对那位只能唯命是从的老板。她咽下一颗阿司匹林,拖动沉重的双腿走向车站,脑袋像要炸开一样难受。黑暗的夜空寒气袭人,她就在这急于和家人团聚的下班回家的人群之中。这时她想起了他。
此刻,她的心脏一阵刺痛。自从他们交往以来,过去的一切都变了。与他聊天时的快乐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在短短几天中,他们从开始时冷淡的闲谈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好像他们相识很多年而不是几个星期。一时间,既惊慌又兴奋,既难以解释又完全自然,既难以置信又恰到好处。
她吸了一口冷气,一丝苦笑挂在脸上。正是他驱使她与他亲近,而且每一个思念都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但是一旦张开眼睛,她又是孤单一人。事实上她一天到晚在受折磨。和他远隔千里,他们之间有一堵难以逾越的障碍。她想象在抚摸他的脸,对视他那明亮的双眼,与他一起分享快乐,说着话进入梦乡。“上帝喜欢制造恶作剧。”她低声地抱怨,声音阴郁而且微弱。火车进站了,又要把她带回那种没有他的生活,她的两眼泪汪汪的。她在思念他,远在千里,生活中没有她。她想但愿他能够让她有更多时刻回味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
她上了火车,在前面车厢的一个角落找到位置以免旁人打扰。“这个世界另一端的又一个夜晚。”她自言自语,戴上耳机以阻挡周围杂乱的噪声,打开音乐后,闭上双眼。音乐温馨悦耳,正是枯燥无味一天之后的避难所。她深沉在座位里,打发一天的过去。
“睁开眼睛吧,亲爱的,”她听到一个声音,“睁开眼睛吧……”
她从沉睡中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火车开走了,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喂?”她喊了一声,心里越来越恐慌。“喂?”她又喊,“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吗?”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动,她在黑暗中转来转去,无法辨认方向。
忽然……
灯光……地上有一束聚光。她心里一乐,小心地停步。她听到脚步声正向她走来,她马上警觉起来,她开始感到恐惧,她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难道她吃了麻醉药了?她是怎么下火车的?到底是谁把她带到这里的?一连串的问题无法解释。
脚步更近了,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亮处。她凝视着他,瞬间她心里已经明白他是谁。
“是你?”她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
当他向她走近时,他只是笑。她把他从头到脚都审视了一遍——他正是她所熟知的他。她一步一步走到聚光中,聚光温暖着她的脸和手。她知道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样子很荒唐,但是她无法克制。她脸上露出微笑。她被他的眼睛迷住了,那么清晰、英俊,充满爱的光芒。她慢慢地抬起手伸过去触摸他的脸,她要确认现在发生的事是真的不是梦。此时,她注意到自己全身在发抖。当她碰到他的皮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就站在自己身边的这种感觉真的难以置信。泪水渐渐停止,哭泣渐渐克制住了。
“但是,怎么……”她流着泪,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我说这是……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震动深入到她的脊椎骨。她曾经多少回在电话里和头脑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这一回,他的声音比她听到过的任何音乐都更动听。
“没错,是真的。”她屏住呼吸自己回答道。
“我只知道,”他牵着她的手说,“我们做的这一切……你和我。我们算是找到了一条路,我们的心在一起。”说着他笑了,他们以前说话时所听到的那种笑。笑声照亮了黑暗的四周。
他的手还在她的脸上,捧着她的脸颊。他们的双唇相碰时,两人笑得涌出了幸福和欢乐的泪花。当整个宇宙恢复正常运转的时刻,五彩缤纷的焰火环绕他们四周。他们的手互相抚摸,手指从手臂移到脖子,再到脸上,都想把对方牢牢记住。他抱起她反复旋转。欢乐超过他们过去的任何想象。
她知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却就在她的眼前。那个在多方面改变了她的男人。她的心里轻松而快乐。她的头脑拒绝接受那种逻辑思维进来搅乱此时此刻的幸福。他在身边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在一起,这就是一切。
他又吻了,他们的舌头在温柔的旋转舞蹈中互相交流,她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突然,他挣脱开去,抱着她的双肩,带着微笑看着她,笑容与他刚到这里时一样甜。
“怎么了,”她问,“什么事?”
“我得走了。”他说。
“不。”她大叫,“请不要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们刚刚相聚!”
“嘘,”他说,“好吧,别担心……我会常到这里来看你。”
“你不能走,”她哭着说,“求你了……留下和我一起吧。”她拼命贴紧他。
“没事,宝贝。一切都会好的。你会明白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记住,你会永远在这里的。”他牵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也会永远在这里的。”说话时他又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笑着说,“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他们心对心相贴地站了一会,当两颗心同步跳动,变成一颗心的时候,他们感到心跳停止了。他又挨紧她,轻轻对她耳语,“你孤单时……就抬头看。看见天上的星星吗?”
她抬头一看,第一次发现四周的黑暗原来充满来自远方的光芒。“只要抬头遥望,你就知道我也会看到星星,如果我们看到同样的星星,我们就没有相隔千里,不是吗?”
她一边看一边甜蜜地笑。微光闪耀的群星让她的心放松下来,尽管分别就在眼前。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而她一头靠在他的胸间,无法再去想别的事。埋头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平和宁静将自己完全包裹,此时她明白,她现在安全而且被人疼爱,她就在应该在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倾听他的心跳。
他又在耳语,“记住,你永远不会孤单,我永远在你身边。”
“我也永远伴随着你,从现在直至永远,心心相映。”
她感觉到自己突然向前倾斜,连忙张开眼睛。火车正快速地靠近站台。她眯着眼睛赶紧环顾四周,但分不清东南西北。
“刚才只是一个梦?”她心里想,“刚才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这一切会是真的吗?”
火车进站了,她从座位上站起,开始收拾东西。与周围的人群一样,她排队出站迎来了夜空。她匆匆从检票员身边走过,听不到他说的“再见”,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还在脑子里继续。她走着走着又听到他说,“看看天上所有的星星吧,今晚你用不着照明灯,也能回到家!”
她停步仰望,夜空布满星星,在空中闪闪发光。看了一会,闭上眼睛。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对着夜空轻轻地说,“永远在这儿。”远处火车的汽笛回应一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然后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消失在黑夜中。
没人真正知道精神的力量。
我会努力的,母亲
洋 介
张晓芳/译
我躺在双层床的上铺辗转反侧,仰望着有些污秽的天花板。那些污点与日本列岛的形状真是一模一样。
这天花板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清理过了。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擦过,但具体时间忘掉了。是六年前,还是六十年前,或者六百年前?这么说的话,我连仅仅六年前的记忆都无法记住。
不过我也没有应该记住的理由。
这座多治见孤儿院很残酷。这个地方不舒服、不干净。一个丑恶的地方。走廊上飞舞着尘埃,厕所里散发着恶臭,浴室那本应该是白色的瓷砖完全被染成了黑色。不但一日三餐味道很差,还有许多严格的规定要我们遵守。房子是木头的,到处都在发霉,到处都是老鼠和蟑螂的巢穴。
我小时候母亲就病死了,父亲在监狱服刑,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最为恶劣的家庭,我不得不在这家孤儿院待了六年。
因此,这样恶劣的生活空间就成了我的家。
为什么只有我这样不幸?我不明白。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母亲去世,父亲服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我也听人说过,父亲似乎是因为盗窃和抢劫一类的罪而被捕的。总之父亲不是什么好男人。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本来已经痊愈的背上的伤又在隐隐作痛。“真疼啊。”为什么呢?每当我为自己出身悔恨的时候,背上的伤总是发作。
一种像是被呵斥的疼痛传到脑中。
难道是在天国的母亲通过这种使我疼痛的方式,想告诉我什么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请用语言告诉我。
在梦中就能告诉我了。
那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
我在犹豫自己究竟去不去高中念书。我已经不想再在这家孤儿院里住下去了,我究竟是一边工作一边租公寓、开始一个人的生活,还是在这里再待上三年,一直到高中毕业呢?我不知道哪条路好。大概任何难解的谜也比这容易吧,这真是一个难题。我只明白这关系到我的一生,因此必须慎重决定。
当时,我接到一封信。那是在阿部监狱服刑的父亲写给我的。信中大意仅仅是祝贺我的生日,还夹着一张已经变色发黄的剪报。一篇以“丈夫杀害妻子”为题的报道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在那一瞬间我冻结成冰。不知不觉之间,封闭在心底的六年前那一天的记忆复苏了。
真相沉重、空虚,并且冷酷。
我和我父亲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我的生父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就死于交通事故。在我九岁那年,一个男人以我继父的名义进入到我的家庭中来。那个男人是一个创业成功的年轻商人。那时候他以丰裕的资金在多治见町盖了一座孤儿院。他好像是个富翁。母亲喜欢继父,继父也爱着母亲。他很快就把我当作他女儿,频繁地和我说话。但是我认为,一直只专心照顾我的母亲被那个男人抢走了,所以一直不搭理他。也许是我认生的缘故吧,我一直不承认那个男人是我父亲。那时我一直以憎恨的目光注视着他。
过了一个月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我看见喝醉酒的父亲睡着了,就拿着厨房的菜刀想杀他。父亲从梦中惊醒,从我手中把菜刀夺走:“你干什么,你!”也许是因为喝酒的缘故,一向温和的父亲愤怒地挥舞着菜刀。有人说那时父亲好像把我误认为是强盗。等母亲听见奇怪的声音赶来,我的背上已经负了重伤。那时我几乎就被杀死了。
“你干什么!不要这样!”一瞬间,挥舞着的菜刀穿过紧抱着我、试图用身体掩护我的母亲。
我的泪水无法抑制。为什么直至今日我才回忆起来?事情的真相是:我害死了母亲,还把父亲送进了监狱。我曾经听说过,人经受巨大的打击,那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恐怖体验的记忆,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有时又会在不知不觉间恢复。这大概就是生物的自我保护本能吧。因此,我六年前的所有记忆全盘消失。
我终于明白了。我背上的疼痛是天国的母亲在对我说不要怪罪父亲。是我,想杀死如此深爱母亲的父亲。从现在起我必须要赎这样的大罪。
我下定决心。我要在父亲开设的孤儿院里住下去。我一定要用我剩下的一生,把抚养一百几十余名孩子的这所孤儿院建设成设施良好的机构,啊,不,应该说建设成孤儿们的家。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够与过去了结的方法。
所以,母亲,我会努力的。
可怕的夜晚
玛山丹
尤敏/译
阿纽是在登吉商业街的百货公司一楼遇到玛丹的,尽管三十来年没见面,阿纽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记得分别时玛丹还正当二十岁妙龄,现在的她却已是五十来岁的老太太了。矮矮的个子,稀疏的花白头发、连脸颊也变得松垮起来。只有额头上的那颗痣还像从前一样鲜明,让人打老远的就能看到。阿纽见到她时,她手里正拿着两块肥皂,肩上斜挎着一个挂包,开口处露出筒裙、饼干和毛巾等物件。
“大姐,买肥皂?”阿纽迎上前俯身问道。
玛丹一脸茫然。难怪,她哪还记得起呢?分别时阿纽还只是个瘦瘦小小、连筒裙都穿不好的小女孩。
“一条毛巾两块五,四条一起买的话九块钱。哼,楼上一条就要宰我四块钱,还是楼下买划算。”玛丹一边唠叨一边把原先装在挎包里的毛巾取了出来。
“你不是玛丹吗?”
面对阿纽的询问,玛丹露出吃惊的样子,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纽,但显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记不得啦?”
“嗯,好像有点印象。”
“我就是阿纽呀!”
“啊噢!对,对,你就是阿纽!你父亲是吴巴彤,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一点点,你母亲是叫——杜丁玛玛吧。”
“对呀!”阿纽点头。
玛丹的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目光。她兴奋地紧紧抓住了阿纽的手。
“阿纽,你都长这么大啦!”
“就是嘛,小女孩变成了中年妇女,阿纽也变成杜纽啦一般缅甸未婚女子名字前加玛,结婚后改为杜。。”阿纽也感到很兴奋。
“你变白了,也长胖了,你不说我还真不敢认。”
玛丹边感叹边把手中的毛巾夹到腋下,并转身应了身边一个女子的问话:“毛巾两块五一条。”接着,玛丹又看向阿纽:“好久没见,有很多年了吧!阿纽。”
“那是,你不记得我,我可一直惦着你呢!”
“还不是因为我这颗痣,你不是记得人,而是认得痣。对吧?”玛丹伸手摸着头上的痣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还像个大姑娘似的,一眼就知道不是在外面劳碌的人,有孩子了吧?”“俩,最大的女孩今年八岁。”
“也像你一样怕鬼吗?”玛丹大笑起来,看来她还没忘记阿纽怕鬼的往事。“那玛丹呢,你还被魔鬼附身吗?”
听了阿纽的问话后,玛丹的笑声突然就凝住了,她有些怪异地打量着阿纽,支吾道:“其实,被魔鬼附身也不难。”
“哦……那天晚上!”
“我被魔鬼附身!”玛丹倒抽口凉气。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一下子远了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
玛丹在阿纽家做了一年多的女佣。阿纽的家境不算富裕,没有多余的钱和物品,尽管阿纽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但阿纽母亲手里也没有几个钱,每月只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阿纽和其他几个孩子睡的大床早已咯吱作响,客厅里的藤椅也是藤条暴起,只好垫上层木板将就着用,就连几兄妹做功课的书桌也多处脱漆,破旧不堪。
但是他们家里却有着丰富的藏书,新的、旧的,书桌上、松木箱里、书架中、香案下,到处都放着书,孩子们从小就在书籍的熏陶下成长。一开始是看一些通俗画册,通过这些画册孩子们逐渐熟悉了吴锡都、吴嘎喜、焦漂雷、妙那貌、崩宋等知名作家,之后在看貌都、玛多古、凯都以及巴克等人的流行小说前的一段时间里,孩子们曾经一度迷上魔怪小说,恐怖离奇的情节固然令人害怕,但是也另有一番感受。不论是扛着大木棒、张着血盆大口、双目欲裂进行恐怖预言的魔鬼,还是又瘦又小却专门把人的肠子和肝脏搓揉在一起吃的小红人,都让阿纽兄妹既入迷又万分恐惧,以至于楼上没人的时候不敢一个人上楼,楼下没人时也不敢单独下楼;半夜里偶尔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赶快缩到蚊帐一角,脑子里浮想着各种恐怖的情景,有好几次在大热天里也害怕得要用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起来,弄得浑身大汗淋漓。
不止阿纽一个,其他的兄弟姐妹尽管从未见过鬼,却透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也非常地怕鬼。
而玛丹成天在有意无意中不断加深孩子们的恐惧感。虽然她整天不认真干活招致阿纽母亲的不满,但是她会讲很多鬼怪故事引来阿纽兄妹们的兴趣,孩子们每天七手八脚帮玛丹把家务干完,然后就团团围住她听她讲鬼怪故事。
“尽管你看不见鬼,但是他就在你身边一会儿来,一会儿去的。你们见到有些人在吃饭喝水的时候口水哗哗地流,实际上那就是被魔鬼缠身了,魔鬼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他呢!”“被魔鬼缠身会是什么样呢?”
“眼睛发红、牙关紧咬,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因为他已经没有心了,他的心变成了魔鬼的心。”玛丹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孩子们听。
“哇,你们知道吗,后院厕所里也有鬼!我上厕所出来经常会起鸡皮疙瘩。肯定是闹鬼啦!还有啊,厕所边那些阴森森的灌木下也有鬼。”
“天哪!”
此后孩子们每当看到破旧的厕所和边上低矮的灌木丛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厕所和住所之间有一条十英尺左右宽的小径,他们每次上厕所都相约着彼此壮胆。孩子中要数十五岁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大哥最为胆小,“你们都在外面,要是魔鬼进到厕所里,我一个人怎么办?”因此以后每逢他上厕所,兄妹们就都挤在厕所里等他。这事无形中考验着每个孩子的胆量。
直到有一天,谁都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天……
父亲是公务员,因工作需要调到离仰光大约五个小时车程的郊县,考虑到孩子们上学的缘故,父亲决定暂不搬家。母亲虽然担心父亲的生活起居,但也只好留在仰光陪伴照顾孩子们。每逢学校放假,母亲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孩子们到父亲处团圆;但假期结束后,母亲想到只有父亲一个人寂寞地待在那空荡荡的院落里,她的心就像撕裂般疼痛,不过年幼的孩子们哪能体会父母的苦心啊!
“这个星期六、星期天妈妈打算去看爸爸,星期一一大早就会回来。我已经买了很多菜让玛丹做给你们吃,记住要听话!”
“妈妈是不是想爸爸啦?”姐姐好奇地问道。
“噢,妈妈是担心爸爸一个人生活不好。你们在家要乖,不要把家翻得乱七八糟的,另外晚上要记得把门关好。”
“大姐,有我在,您一切就放心好啦!”迪舅舅插话道。
迪舅舅是妈妈的一位远亲,说是来仰光找工作就住到了我们家里,一晃就待了一两个月的时间。据说他在做生意,不过阿纽一家从不过问他具体做什么买卖,迪舅舅不时地会买些圆规、彩色铅笔或钢笔等小物品送给孩子们,因此孩子们也喜欢迪舅舅住在家里。
“行,那这两天就麻烦你啦。”“没问题,大姐!您就放心去吧。”迪舅舅保证。“饮食上您也请放心,我打算星期六晚上买烤鸭给孩子们吃。”“棒极了!”贪吃的二哥率先欢呼起来。尽管当时最好的烤鸭不过才十元左右一只,但是阿纽兄妹平时是吃不着的,因而大家听说吃烤鸭都兴奋不已。
除阿纽兄妹外,玛丹也显得很兴奋。她把母亲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装在藤条筐里交给母亲,嘴里还反复保证:“大姐,您就放心好了!”母亲是星期六一大早坐4点钟的火车走的。母亲一走,平时讨厌洗澡的阿纽索性就一整天都不洗澡;二哥和弟弟招来了他们的伙伴,楼上楼下肆意打闹玩耍;大哥和姐姐干脆看了一整天的小说。由于没有人在边上唠叨管束,这一天让阿纽兄妹感到自在惬意极了!玛丹也轻松地坐在镜子前反复摆弄她的发型,忙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个头发一会从两边分、一会前分、一会又梳得头顶尖尖的像个鸡冠似的。
傍晚,迪舅舅回来了,他果真买来了烤鸭。
“玛丹,把烤鸭拿到院子里切小了吃。”
玛丹拿起烤鸭和菜板一声不吭走到院子里,“咚咚”地把鸭子剁成小块,姐姐紧挨着她帮忙。阿纽坐在边上馋得直咽口水,看见一小块鸭肉从菜板上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捡起塞进嘴里。“有那么馋吗?”玛丹瞪了阿纽一眼。
“当然,玛丹你还不是在等着吃。”听了阿纽的话后玛丹不满地斜了阿纽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起身朝屋里走去。
“现在不吃,要等玛丹回来,非把人饿慌不可。”姐姐看着玛丹的背影性急地说道。
“哼,也不是离了玛丹就不行。”
说来也怪,难道玛丹真的会和孩子们生气?尽管没有她的帮忙,但孩子们还是相互协作,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先把片好的烤鸭分装了两只盘子,然后洒上糖水。盛好饭,用一只深些的碗装上现成的鲱鱼放在桌子中间,再端上酸蕹菜。
“迪舅舅吃饭啦!”哥哥过去喊。
正在吸烟的迪舅舅摇摇头:“我已经在城里吃过了。”
“玛丹呢?”准备吃的时候有人想起了玛丹。
“她上楼去了。”
“我见她苦着脸,斜着眼很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呀?”听了哥哥、弟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姐姐看上去更不耐烦了。“不就是为了吃烤鸭这么点事么,阿纽,去叫她吃饭!”
阿纽偷偷拿了块烤鸭边吃边向楼上走去。知道有玛丹在楼上,所以阿纽一点也不害怕。“玛丹!”只见玛丹背对着阿纽坐在楼梯顶上,远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当阿纽走近再喊时,发现玛丹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睬人。
“还请不动啊!”姐姐从背后跟来。看样子姐姐很反感玛丹既不做事,又使小性子这一点。
“不来就算了,一边饿着吧,反正我们不会给谁留的。”姐姐和玛丹两人气鼓鼓地对视着,紧接着玛丹发出“嘿嘿”地怪笑,并把目光转向阿纽含含糊糊地说道:“想吃。”“给你,你吃吧。”阿纽笑着把手中的鸭肉递到玛丹嘴边,但玛丹丝毫不理会鸭肉,突然她双手猛地一合紧紧地捉住阿纽的手,然后狰狞地张开大嘴。“噢,阿纽,纽儿!”姐姐惊呼着从背后拼命地扯,才总算夺回了阿纽。姐妹俩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只见玛丹浑然不觉独自还在撕咬咀嚼着,那样子就像在吃刚才被抓住的阿纽的手指头。她的上、下牙狠狠地咬合着,发出尖锐的“吱吱”声。阿纽惊恐万分,感到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姐妹俩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接着她们又赶快爬起来,这时玛丹又再次咧开大嘴,向前扑来。
“救命!”“鬼!鬼!”
阿纽姐妹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边没命地冲下了楼梯。
“出什么事啦?”哥哥和弟弟从后院奔跑过来。“玛丹被魔鬼附身了!”
“什么?”
“眼睛红红的。”“啊!”
“舌头长长的。”“呀!”
“她还要吃纽儿的手,多亏我抢得快!”
“就是,就是。她还说‘想吃!’,她不是想吃烤鸭,是想吃人!”“天哪!菩萨保佑我们!”阿纽兄妹立刻把烤鸭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个紧挨一个,害怕得直发抖。他们拿来念珠一个劲地念佛、诵读经文,谁也不敢再到楼上去。
“你们在后院剁烤鸭,惊动了矮树丛中的魔鬼。”迪舅舅在一旁说道。
“迪舅舅快想办法驱魔!”
“我从不会念经,干脆拿刀砍怎么样?”
“那怎么行!魔鬼没砍死,倒把玛丹给砍死啦。”
“那就用棍子打!”
“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做。”
“哎,那只好啥也不做啦。也好,时间一到,魔鬼自己就会离开的。”迪舅舅很冷静,随后居然还面带笑容地说:“这样吧,我要出去买烟了,你们饿的话就先吃烤鸭。”
“哼,还是个大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居然不会念经。”
“等妈妈回来后告诉她。”阿纽兄妹十分不满。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孩子们听见玛丹从楼梯上一级级地走了下来,破旧的楼梯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着,这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刺耳,“咯吱”声每响一下,孩子们心就像要跳出来似的“砰砰”作响一阵。玛丹慢慢地走到楼梯口停住,红红的眼睛扫向孩子们,孩子们吓得闭紧双目,颤抖着诵读所有能记得的佛经。玛丹缓缓地走进旁边的房间,沿着墙滑坐到地上,披头散发,口水直流。
姐姐念过佛经后把一瓢清水洒在地上;哥哥手执一根棍子,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佛祖显灵,赶走恶魔。他壮着胆,想去拿一边的佛珠,但当他遇上玛丹的目光后吓得赶紧缩回手来。
那一天晚上是离奇恐怖的一晚。最终他们兄妹全部挤到楼上一间房内睡觉,把水罐、尿壶等可能要用的物件全都搬到房间里,并把房门紧紧地锁死,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还是不能安心。虽然还记得妈妈交待“睡前要锁上大门”的话,但谁也不敢再下楼去,只好互相安慰“有迪舅舅在,他一定会锁门的”。玛丹在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牙磨得咯咯作响。可怜的孩子们听着这可怕的声音,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阿纽醒来时,整个房间里还是黢黑一片,她竖直了耳朵听,似乎听到楼下有轻轻的笑声,不得了,魔鬼还会笑!阿纽在心中一遍遍地背诵着佛经。挨到天色大亮,孩子们谁也不敢起床,一个看一个,直到听到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响动,透过门缝看到玛丹已经在扫地了,只见她像平时一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
“孩子们,还不起床吗?”迪舅舅站在楼下向上喊道。
孩子们闻到扑鼻的咖啡香味,看到从街头茶铺买来的油条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玛丹怎么样了?”听到阿纽的询问后,玛丹抿着嘴笑起来。
“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只隐隐约约记得剁鸭子的时候头一下子就晕了起来。”
“要吃阿纽手的事都记不得啦?”
“想不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好的,夜里睡得好吗?”
“谈不上,真是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玛丹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回答道,但是她的嘴角却隐隐地带着笑意。
正在喝咖啡的迪舅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咖啡洒了一地。
那个可怕的夜晚,到现在想起来都还犹有余悸。
玛丹低头看向两个叫卖的小贩,脸上却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你以后还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哎呀。”玛丹摇头。自那天起大约三个月后,玛丹返回了自己所在的村子。听母亲说她的小妹妹病重,她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急着要赶回家去。“想回去就回去吧。”母亲让迪舅舅专程送玛丹回家。倒是迪舅舅说:“算了,她小妹病重,我现在跟去不好,别让村里人误会是她男朋友呢。”此后就再也没有关于玛丹的消息了。“你们迪舅舅后来怎么样了?”玛丹忸忸怩怩地问道。“得了肝炎去世了,有五年了吧。”“噢!”玛丹的目光黯淡了。“迪舅舅见到我们还经常开玩笑:‘你们姐妹没被魔鬼缠身吧?’看来他也没忘记那事呢。”“哎,怎么能忘呢!”玛丹吸口气道。随后她附在阿纽耳边悄悄地说:“阿纽,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被魔鬼缠身过。”尽管玛丹的声音很低,但听在阿纽耳里却是震撼的,霎时间周围的喧闹仿佛离得很远,阿纽的耳边不断回响着玛丹的话。“玛丹?”“真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被魔鬼缠身,缠住我的不是魔鬼。”玛丹直视阿纽。阿纽震惊不已,嘴里不自禁地喊道:“天哪!天哪!”“妈,再买床蚊帐吧,钱带够没有?”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子走过来攀住玛丹的手臂道。玛丹也不看她,仍紧盯着阿纽,并露出种奇怪的笑来。“阿纽,看,这是我女儿。”玛丹拉过那个女子说道。“你仔仔细细看好了,她到底像谁?”那个女子难堪地说:“妈妈真是的。”然后向阿纽笑了一下。阿纽细看之下觉得挺眼熟的。长脸,浅棕色的皮肤、圆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电光火石间,阿纽的脑海里猛地闪现出一个人来,啊,她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人——“迪舅舅……”
日本诗歌十首
森文子等
吕春/译
土地
森文子
收起夏天的蔬菜
翻地后
播下萝卜种
种上白菜苗
然后
在下霜之前
想定植葱头
埋下
豌豆蚕豆种
把贪得无厌的
人的要求
土地
只是静静地
接受在怀里
土地是人类的母亲
我想变成贝
松野美惠子
如果只会说
他人坏话的嘴的话
我不要
变成贝
全部收进自己的胸中
甘心保持沉默
如果只爱听
他人谣传的耳朵的话
我不要
变成贝
听得见的
只有风声就行
听得见的
只有涛声就行
等待
味本辉美
年轻的时候
总是有很多很多的
等待的事情
有时是人
有时是季节
有时是邮递员的
自行车的声音
总是心里怦怦地跳着
等待
现在等待的事情
虽然变少了
但是
有等待的
就是幸福
就这样
我正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落叶
齐藤力藏
把落叶变成小鸟
飞上天空的
是淘气的北风
把落叶当作被子
睡到春天的
是山里的橡子
把落叶看成碟子
玩过家家儿的
是小妹妹
把落叶用作书签
我把秋天
收进书里
用 眼 睛 笑
冈田章
人
生下来时
用脸蛋笑
然后
用嘴笑
用脸笑
用全身笑
最后
如果用眼睛笑的话
一定很幸福吧
眼睛
是人的
最后堡垒
战争
松村道子
在结着青色
小果实的柚子树上
嗖的一声
飞来了
黑凤蝶
在叶上点点麻麻地
产下黄色的卵
置之不理的话
柚子叶
就会被吃掉
是让卵吃掉叶子
还是弄碎卵
在我心里
今天又开始了战争
蓝天
村上绘理子
大雨后
总是特别地
天空很蓝
大雨后
总是特别地
天空清澈
痛哭一场后
心也像那天空一样
变成
美丽的蓝色吧
痛哭一场后
心也像那天空一样
变得清澈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想再擦一遍
眼泪
精 神 食 粮
桑田英伸
当悲痛
变成曙光的时候
人
一定变得善良
当辛酸
给以教诲的时候
人
一定变得贤明
当迷惑
变成宽恕的时候
人
必定成长一轮
春息
蛭田秀雄
连气息也像要结冰一样的
寒冷的早晨
红梅在开着
红梅
你是从哪儿收到春息的呢
是来自晨光、风的耳语
还是
小溪的潺潺水声
还是
小鸟的歌声呢
我虽然每天看着日历
知道春天
但总是
比你迟
母亲给了我
和上创
母亲给了我
给了我自己
我的整个人生
和我全部的幸福
母亲给了我
母亲给了我
给了我母亲的生命
母亲的整个人生
和母亲全部的幸福
母亲给了我
母亲给了我
给了我灵魂
我对人的尊敬
和我对人的和善
母亲给了我
灯光
弗·柯罗连科
马永刚/译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是时值秋季的一个黑夜,我不得不在西伯利亚的一条阴暗的河流上乘船航行。在河流的转弯处,我猛然间发现前方黑朦朦的群山脚下闪现出一星灯光。
那灯光格外鲜明、强烈,并且近在咫尺……
“噢,感谢上帝!”我兴奋地说,“马上就有地方过夜喽!”
船夫扭过脸看了看那灯光,随后又漠然地拼命划起桨来。
“还远着哩!”
我有些怀疑,因为灯光明明就在那儿,就在前方那沉沉暮色之中。然而船夫是对的:的确相距很远。
这夜晚的灯光与黑暗抗争着,闪烁着。它们总是令人感到很贴近。这种贴近感充满了希望,充满了诱惑,似乎只需划上那么两三桨就到了。可实际上——很遥远!……
我们在漆黑的河面上又前行了很久。两岸的峡谷和峭壁不断地迎面涌来,靠近,移开,落到后面,最后消失在无尽的远方。然而那灯光却依然在前方,闪烁着、诱惑着——依然是那样的贴近,也依然是那样的遥远……
如今我还时常回想起山崖间那条阴暗的河流和那充满生气的灯光。我想,被那盏盏灯火的贴近感所吸引的绝不止我一个,以前有过,以后还会有。其实,生活也总是充淌在阴暗如斯的两岸间,“灯光”还很遥远,所以只好继续拼命地“挥桨”……
然而毕竟……毕竟前方——一片光明!……
韩国的“李箱文学奖”与当代小说创作
张玄平
韩国文坛上各种文学奖项颇多,什么《东亚日报》新村文艺奖、现代文学奖、韩国小说奖、文艺园地新人奖等等,粗略一算,大约有三十三四种之多,如果,连那些不定期的“××杯”之类计算在内,那便数不胜数了。在名目繁多的文学奖项中,“文学思想社”设置的“李箱文学奖”,最具影响,最有权威性。它在文坛的地位,如同中国文坛的“茅盾文学奖”类似。所不同的是“茅盾文学奖“是以长篇小说为主要对象,而“李箱文学奖”则以中、短篇小说为主。
“‘李箱文学奖’是为了继承夭折的天才作家李箱的文学业绩,表彰优秀作家,进而发展和推进韩国文学为宗旨而设的奖项”。文学思想社——李箱文学奖运营委员会称:将中、短篇小说作为对象,其目的在于探索文学的中心从长篇小说转向中、短篇小说的趋势。中、短篇小说结构严谨、技巧多样,相信这样的作品,能够表现小说美学所具有的特征和魅力,并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1997年设置“李箱文学奖”以来,至今已整整过了三十个春秋,出了三十集《李箱文学奖获奖作品集》。每年评选,将上一年评选后发表在文艺刊物,及其他刊物上的中短篇小说,加以精选,选出一个大奖,十个以下优秀奖,在特殊情况下,可选两个大奖。大奖奖金两千万元,优秀奖一百五十万元(韩元)。而获大奖者,在当年本人创作的作品中可自荐一两篇参加优秀奖评选,奖金同样是一百五十万元。
作品的审查是相当广泛且严密的。文学思想社将一年来发表在各种刊物上的作品收集起来,把作品委托给由编辑部组成的预审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文艺杂志主编、报社文艺副刊负责人等约一百人组成。经过预审委员会的预审,并通过对读者的问卷调查,筛选优秀的作品呈递给审查领导小组。审查领导小组一般由五人到七人组成(每届都不同)。他们经过几天的审查,选出十篇左右。其中推出一篇为大奖,其余为优秀奖。如果审查领导小组在讨论过程中意见不一致,便通过无记名方式进行投票决定。
“李箱文学奖”在文坛的影响非同小可。无论是文学青年还是步入文坛的青年作家,他们把将来有一天能够拿到“李箱文学奖”大奖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曾获2002年第26期文学大奖的《鳗鱼炖菜》作者权智艺,在谈到获奖心得时说道:二十五年前作为女高学生——文学少女的我,在母校淑明女子高级中学的礼堂举行盛大的“第一届李箱文学奖授奖仪式”时想道:在我今后的人生中,真有一天能拿到那个大奖的话,我将感到死而无怨,并在自己的大脑里画出自己是一个受奖者的画面。
“李箱文学奖”是韩国众多文学奖项中的一个奖项,但由于它在韩国文坛的地位和影响,通过对它的分析,可以看到韩国小说创作界的一些情况。
一一大批女作家成为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
自1997年设立“李箱文学奖”以来,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十年,出现了三十名大奖获得者。其中女性作家为十三人,占百分之四十三。第二十五期到今年第三十期,获大奖者共六人,其中女性作家五人,占百分之八十三。这六期,优秀奖共选出四十一篇,其中男作家二十二人,女作家十九人,占百分之四十六。这还不包括她们当年创作的自荐作品而获优秀奖的在内。如果将其包括在内,其比例将更大。
我们把近五期获得大奖的女作家的自然情况排列一下,便一目了然。
第二十五期申京淑 《浮石寺》 首尔艺术专科大学文艺创作系1963年生
第二十六期权智艺 《鳗鱼炖菜》 梨花女子大学英语系1960年生
第二十七期金仁淑 《大海与蝴蝶》延世大学新闻广播系 1963年生
第二十八期韩江 《胎痣》延世大学国文系 1970年生
第 三 十 期郑美京 《夜啊,你将离去吧》梨花女子大学英语系 1960年生
可见,她们都尚属中青年,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精力充沛,思维敏锐,知识积累雄厚,很有发展前途。
二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讲究小说的创作技巧。
为了更好地说明韩国小说创作情况,附带说一说中国小说创作,并稍做比较,这样也许可以说得更清楚一些。
中国和韩国文坛,接受西方文学思潮的时间大致相同,中国最早是“五四”运动时期,而韩国也是同年“三·一”运动前后。但是,五十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战争(韩国称之为“6·25”战争)以后,中韩两国文学对待西方文学思潮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五六十年代,在中国文坛上除了现实主义之外,其他创作方法基本上消失殆尽(“文革”时期更不用说),现实主义处于唯我独尊的状态。八十年代中期,现代主义为首的各种文学思潮横冲直撞涌进中国文坛,把现实主义撞得摇摇晃晃,造成了文坛上的“悲惨世界”。当时我们有些作家,甚至是一些著名作家,对这些西方来客,没能采取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对其吸取精华,剔除糟粕,而是赶时髦,囫囵吞枣,生搬硬套地把它接过来,添枝加叶“转卖”给我们的读者,还美其名曰“创新”,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创新”创到几百字,甚至上千字不用一个标点的程度,把我们的读者引到云里雾中。结果怎么样呢?成千上万读者感到被这样的作家捉弄了。而现代派则采取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态度,打道回府,回他们老家去了。
而在韩国文坛,三年战争结束后,在恢复经济建设过程中,韩国的作家们开始反省和咀嚼战争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灾难,并重新思考和设定人的生存价值,在这方面像金东里、黄顺元、安寿吉等老作家们,便很有代表性。可战后走上文坛的年轻一代,他们和老一代作家不同,他们很快接纳了法国作家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一方面是对现实无情揭露和鞭挞,另一方面作品中更多地表现出人对生存的理解:绝望、孤独、无望的情绪。
翻开两国当代文学史,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坛上现实主义一枝独秀的时候,韩国文坛上却是各种不同的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并存,争奇斗艳,韩国文坛吸收和接纳了多种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的养分,发展自己的文学。时至今日,我们翻阅获得各种奖项的小说集,便不难看到,不仅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小说作品大量存在,而且以现实主义为主,糅进各种现代主义的作品,似乎占有更大的比重,而且随着社会的向前发展,这种比重好像越来越大。我们就以“李箱文学奖”1998年第22期至2006年第30期获得大奖的作品为例,加以说明。在获得大奖的九篇作品中,纯属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品还没有,而以现实主义为主,糅进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品仅两篇,占百分之二十二,其余占百分之七十八的七篇作品,完全采用以象征主义、表现主义为主的现代派的创作手法,令对西方现代派创作手法尚不十分了解的中国读者来说,很难一下子接受。笔者曾将上述一些作品译介到《译林》,或译给我的同事及学生之后,得到完全不同的反映。如,朴尚佑的《我心中的楼塔房》。(《译林》2001年第1期),这是以现实主义为主,糅进象征主义创作方法创作的作品。作品的主人公是一对青年男女。女主人公是一家大百货商店的导购小姐,长相出众,美丽动人,但由于家境贫寒,租住在首尔一座山顶上,盖在一座三层小洋楼房顶上的简易房里(即楼塔房),她憧憬并挣扎着,希望能有一天下到地面上,过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而男主人公,自己深爱的姑娘住在山顶上,他渴望有一天能成为楼塔房的一员。
韩国权威评论家、“李箱文学奖“审查委员会领导小组成员李御龄说:如果说,要说明能说明的东西就是科学的话,那么要说明不能说明的东西便是艺术。他接着说:一天接着一天地蹬着台阶往山顶上走的男主人公,和要下到地面上过着平凡人生、平凡生活的女主人公,他们明知道,他们的期盼和努力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他们还是执著地追求着。作者将矛盾对立、又不谐调的双方奇妙地集中到这个“楼塔房”的空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楼塔房”的美学价值和作品现实的存在价值。另一位文学评论家李泰东在谈到作品的主题时说:作品如实地反映了社会底层人们的真实生活,并为了实现未来梦想敢于迎接挑战的主人公的现实人生。这些作品译介后,在中国读者当中的反映很好。很多文学爱好者来信来电,让笔者更多地介绍这位作家的作品。
在获得大奖的诸多作品中,更多的是大量地采用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主义手法的作品,如《妻子的箱子》(《“李箱文学奖”作品集》1998年第22集)、《鳗鱼炖菜》(《译林》2004年第5期),《大海与蝴蝶》(《“李箱文学奖”作品集》2003年第27集)等。这些作品大部分是表现男女青年的婚姻、爱情生活的作品。它们没有完整的故事,也没有感人的情节,主要在技巧上下功夫。如殷熙京的《妻子的箱子》,作品以倒叙的方法,将丈夫与妻子婚后五年既平凡又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漫不经心地叙述出来,表现了一个主题:人们在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中消耗着生命。作品在艺术上确有特色:它所叙述的都是主人公在意识流动中形成的零碎的片段,这些片段,经作者重新组装出一个整体后,让读者去读出隐含在其中的内在意义。又如权智艺的《鳗鱼炖菜》,它与《妻子的箱子》一样,其主人公也是一男一女。作者运用极其熟练的象征与比喻手法,表述男女之间的情爱。男女之间,一边是彷徨和忧郁,一边是漠不关心的外表下,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追求,致使这种情爱发展到了施虐受虐狂的程度。作者意在表达男女之间的情爱,应如文火炖鳗鱼一样,慢慢地、长时间地炖。
虽不是很恰当的比喻,我们读到这些作品,很自然地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来,这些作品的意蕴不是显在文字上面,而是隐含在文字的背后。
这些作品不仅与韩国的传统小说不同,与中国当代作品更是大相径庭。20世纪80年代中期,西方现代派像旋风一般扫荡一阵退出后,到了90年代,文坛上的纯文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宏大量地接纳通俗文学的养分。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向很严肃的纯文学期刊,毫不顾忌地强调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故事性和可读性。诸多作家的创作谈,第一句话就是谈“编故事”。所以,对关注故事情节的中国读者来说,读韩国的这些作品,是要费点精力的。我曾将这些作品翻译后,有的投给外国文学杂志发表,有的给我的同行和学生看时,不少人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文学需要读者,读者就是市场。韩国和中国虽是同一个儒家文化圈内,但是过去半个多世纪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很大,所以,现代派创作方法在韩国很受青睐。再说,这些学院派作家,他们的老师们无一不是在西欧反复深造过的,因此这些作家们,运用现代派创作方法的时候,其技巧非常娴熟自如、游刃有余。
韩国文学的今天,未必是我们文学的明天,但是一个民族和国家走向世界的时候,她们的文学也应积极地吸收别的国家和民族文学一切优质的东西,这样,我们的文学才能健康地发展。
(张玄平:安徽合肥学院中文系教授,邮政编码:230601)
谷川俊太郎的宇宙观及其诗歌特色
张继文
谷川俊太郎于1931年生于日本哲学家谷川辙三的家庭。从高中的时候,谷川便开始了诗歌创作。在父亲的好友三好达治的介绍下,1950年在《文学界》上发表了《尼罗》(诗人自己解释为邻居家的小狗名),1952年出版了《二十亿光年之孤独》,翌年出版了《六十二首十四行诗》,从此,作为清新感性的诗人,在日本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诗集《二十亿光年之孤独》叙述了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是小的,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一个人又是孤独的,虽然人是孤独的,可是并没有在孤独中消沉,显示出少年应有的前进意志。因为这本诗集,他被称为昭和时代的宇宙诗人。他主张,诗歌创作不仅要考虑现实社会意义,更要考虑宇宙性。他在诗中与宇宙进行对话。谷川先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从日本思潮社出版的《现代读本》所列书目来看,谷川先生有诗集四十六册,随笔、对谈录二十九册,剧本两册,童话、画册二十九册,以及诸多翻译作品。代表诗集有《二十亿光年之孤独》(1952)、《六十二首十四行诗》(1953)、《关于爱》(1955)、《落首九十九》(1963)、《定义》(1975)、《赤裸》(1988)、《给女人》(1991)等。
在日本诗坛,谷川先生是获奖较多的一位。1962年《星期歌》获唱片歌词奖;1975年翻译的英国童谣集《鹅妈妈之歌》获日本翻译文化奖;1983年《每天的地图》获读卖文学奖;1985年出版的诗集《无由之歌》获现代诗花椿奖;1987年《一年级》获小学馆文学奖;1988年《赤裸》获野间儿童文艺奖;1992年《给女人》获丸山丰现代诗奖;1993年《不视世间》获荻原溯太郎奖;1996年获朝日奖。“生命”、“生活”和“人性”是谷川俊太郎抒写的主题。他的诗作语言简练、干净、纯粹,透出一种感性的东方智慧。
他的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德、法、意、中等数十种外国文字,分别在美国、德国、英国、法国、日本、以色列、捷克斯洛伐克、瑞典、尼泊尔等国家有十六部不同的语言选本。他在作品中展示现代主义理念,成为日本当代诗坛中最具独特诗歌风格的诗人,在战后崛起的日本当代诗人当中,被誉为日本近代诗歌的旗手。
一、 诗人的成长经历
诗人的成长历程,与他性格特点的形成密切相关。同时,诗人的成长过程对他的创作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出生在经济优越、具有较强文化氛围的哲学家谷川辙三的家庭,尽管战后的日本非常贫困,但他却在较富裕的环境中成长。他拥有钢琴、唱片机,还有别人都没有的油画用具,他的兴趣是在日常良好氛围中培养起来的。他有自己的个性,他的个性在家庭中也得到尊重。他自己回忆在风多摩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学年,因为有不喜欢的课程,加上与老师发生冲突,于是便按照自己的意愿转了学。当他回顾这段历史时说,“我是一个独生子,加上家庭的优越环境,对培养我坚定的意志和坦率的性格都起了积极作用”。
因为是独生子,他又具有孤僻的性格,讨厌学校的集体活动。他在诗集《爱的思索》后记中写道,“我在非常优越的环境下度过了我的青春时代,贫困、反抗、挫折、绝望等很多与同时代年轻人相伴的阴暗面,在我的青春里是缺少的。所以不了解不幸的我,对于别人的不幸,是难以感觉到的”。从他的人生来看,结婚、离婚、再婚、孩子的出生,所有这些经历对他影响颇大。
诗人谷川俊太郎有着自己的追求。他是通过诗追求生活,但绝不是为了诗的本身。他自己曾经说过,我并不是为了写诗而活着,为了活下去,或者因为活着,所以要写诗,我不迷恋诗,但我迷恋世界,我能捕捉词语,但并不是为了追逐词语,我在追逐着世界。诗人的追求,通过现实作品反映了出来。他所主张的是,在日新月异的世界的每个地方,都有诗的存在,用诗来反映现实社会意义。在《世界》中,诗人写道,“人们时刻都在持续着生活。诗人必须在生活之中发现新的社会,并通过作品展现出来”。他在谈到诗的形式时说,明治维新以后模仿西欧的诗体,出现了自由诗,这种诗的形式已不同于传统的俳句和短歌,写诗追求的应该是普通人们心里的“本质的东西”。
二、 诗人的宇宙观
诗人的宇宙观是指诗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是从整个宇宙出发,他的思维是广范围的,没有局限在眼前的事物或人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作品的主题以及描写体现了宇宙性和世界整体性。这一宇宙观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谷川先生因为第一部诗集《二十亿光年之孤独》而被称为宇宙诗人。在这部诗集中,他写道:“人类在小小的地球上/休息、起床和工作/常常想与火星人成为朋友/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上/……或许也常常想与地球人成为朋友/……所谓的万有引力/就是互相吸引的孤独的力量/……”写这首诗的时候,他仅十八岁,对他来说,这种相互吸引的力量,或者是萌发的爱恋之意或者是友情的力量。谷川先生是日本现代诗人,因为他的诗清新易懂,让人能感受到其中敏锐的情感,所以,其作品在日本教科书《国语》里已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
在《早晨的接力》中,“当堪察加半岛的青年/正在梦中把前程幻想/……我们进行着迎送早晨的接力赛/从一个经度传向另一个经度”,在这里,诗人从整个地球思考,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迎接早晨比喻为进行接力赛,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构成一个联动的整体。
把自己与自然完全融合,诗人宇宙观的形成,是在第一本诗集以后逐渐体现出来的。1953年12月第二部诗集《六十二首十四行诗》出版。如果说第一部诗集是无意识地对宇宙的爱,那么第二部诗集则是有意识地吟咏生命的赞歌。例如第四十一首“舍去充盈在窗口的东西/ 我不想要宇宙以外的房屋”;第六十二首“因为世界爱着我/ 无论是残酷的手段还是温柔的方法/ 我永远不能孤独/ 我呼唤着人们”都体现了这一转变过程。1953年发表的第三部诗集《关于爱》可以说是预感的宣言。例如,《牧歌》的第三段,“为了歌唱/ 为了歌唱,我愿意一直沉默/ 我愿以诗人而消逝/ 我,憧憬着美好的世界”。这首诗让人感觉到迈向世界的决心和意志,为了使出现裂痕的宇宙得以修复,所以要跳入世界,要争夺属于自己的世界,这或许与自己恋爱、结婚、离婚这一过程的自我压抑和挫折有着某种关联。
诗人的这种宇宙性和宏观思维的形成与他少年时代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自己曾经分析道,“我之所以不想重复一切事情,就是因为我常常感到无力,特别是在儿童时代,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他在与大江健三郎的对谈录中这样写道,“我什么事都不想重复,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也就是说,在儿童时代,我总是感到自己的无力”。虽然是个孩子,这种感觉加上前面分析到的儿童时代的孤独与不安,他开始考虑要摆脱这种感觉。终于,一种细腻的“情感转机”出现了。
“一天早晨起床后,我看到的是一个晴朗的天空,在我家旁边,有一棵很大的刺玫树,当看到太阳的光线从树木的四周照射进来,我所感受的并不是同龄孩子的喜怒哀乐,当时的感觉现在仍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此以前,具有恐怖意识的宇宙,从那天早晨起变得特别美丽,于是,内心的世界出现了一种被打开的、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应该称为宇宙性的生命的体验。于是,逐渐明亮起来的宇宙渐渐地变成了他的觉醒,以早晨为题的作品有好几首,如《早晨的接力》、《美丽的夏日清晨》、《早晨》都反映了这种感觉。
这种宇宙性的生命感觉是抽象性与实际感受的重叠,这与他生活的北轻井泽的自然环境是分不开的。谷川先生每年都要到北轻井泽的别墅中生活一段时间,他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段时间,我感觉到自己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自己与自然一起生存,我沉浸在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中。”从此产生了对“宇宙”一词的深入思索,涌现出把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情感,所以,谷川先生说,他所感受到的是“一个统合的世界观”。
他说,“我认为诗人应该展示的是一个统合的世界观”,他主张诗应该是不断地探求未知的世界,寻求生命的动力,不应该以诗作、诗人为中心。在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每个角落都有诗的存在。
三、 诗歌的语言特色与创作技巧
诗人创作的题材无论是直接的体验还是虚构的想象,其题材的构成都是完整的,这可以说是诗人创作的特征之一。诗人的创作过程中,排除了“理论之理论”,排除了“语言的暧昧性”,这构成了他诗作的语言特色。谷川先生始终把自己的无意识寄托于日语的整体表达上,把对日语整体的不懈追求与“无意识的探求”相等同。
诗人无意识的创作通过日语词汇的组合和对语言的探求展现出来。在创作技巧上,诗人一般都是以日常会话的语体,多采用号召、命令、问句的形式。诗歌《春天》里重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这一特点是从诗人登上诗坛开始一直保持的风格。
诗人有十一部诗集是全用日语假名写成的,如《吃惊》、《耳朵》等。1972年谷川先生在随笔《散文》中写道,“日语假名如同音乐的旋律般在流淌”。作者重视日语假名字型的美感和语音的旋律,把原始的感觉用最简单的语音标记出来,与世界形成统一整体。在诗节的末尾,作者经常用象声词、拟态语进行重复,如“光光溜溜”、“摇摇晃晃”、“哗哗啦啦”、“咯咯噔噔”、“飘飘荡荡”等,这些词的使用,既产生出独特的诗的韵律,又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诗人的诗歌创作,有的采用自言自语的方式、有的采用叙事的方式、有的采用致辞的方式、有的情景描写方式等等。
诗歌《春》属于自言自语式的诗歌,抒发了自己的内心情感,表现了作者在初春的季节里,感受到周围自然界生命的旺盛,这种生命力感染着自己,自己内心升腾起雀跃、激荡的情感,这首诗将直接描述与间接感受有机融为一体。《早晨的接力》是向人们呼唤,告诉人们“我们都在进行着早晨的接力”,这是致辞式的诗歌。《孩子的睡梦》通过孩子入睡——孩子睡梦——清晨的问候这一简单的叙事,进而联想到宇宙、联想到未来。《美丽的夏日清晨》是通过对早晨清新情景的描写,表现出作者要么成为巨人,拥揽一切;要么成为露草中的一只蚂蚁,悄无声息。
在创作上,作者采用了反复、倒叙、直喻、隐喻、拟人、反问、对仗、对比、夸张等修辞方法。诗歌《额头》的第一段有这样的句子:“沙漠是世界的额头/树木是世界的头发/山是鼻/火是唇/海是世界的脸庞”,这是拟人体的描写,宛如一副人物的肖像,清晰地展现出来。在诗歌《春》里有“枝头含苞待放的新绿,拨动着我的心弦/兴奋,有一丝感伤陪伴/急切,与一线平静相连/期盼,将一点幽怨隐含”,这是春天的隐喻,同时又采用了对句的形式;“内心已被闸门阻隔/汹涌漩积的波浪向上冲赶/冲击着,这快要冲破的阻拦/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闸门”是比拟。在这首诗里,诗人重复着“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这句反问句,突出了初春季节作者激动的心情。为突出自己情感的表达,诗人采用了间接的表现手法,如“枝头含苞待放的新绿”是通过周围事物的间接描写来揭示内心世界的变化,“我想将手伸向朗朗晴空/向所有陌生的人们呼唤/与他们会面、与他们交谈/让所有的日子都一起来吧/我已按捺不住这急切的期盼”,这是作者内心情感的直接流露。
诗歌《早晨的接力》中,诗人运用了排比、拟人等修辞方法。“当堪察加半岛的青年/正在梦中把前程幻想/墨西哥的姑娘/已在朝霞中把公共汽车翘望/当纽约的少女/笑眯眯地翻滚在松软的床上/罗马的少年/已被朝霞映红的雕刻柱引入美妙的幻想……”是一组对比映衬句式,都运用“当……”这个句型,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相关的行动放在一起,相互衬托,更能突出世界是一个整体,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也是一个相互联动的整体的主题。在这首诗中,诗人又运用拟人的修辞方法,将早晨比喻为接力,地球如同接力一样,早晨总是从各地启程、接棒。
在《美丽的夏日清晨》里,作者表现想要成为巨人的心情,于是,采用夸张的手法写道:“我想成为巨人/将这一座座山峦/朵朵白云/晴朗的蓝天/和夏日的清晨一起/拥抱在我的双臂之间”,表现了作者要拥有一切的宏伟气势。
在《海的比喻》中,作者将海拟人化。“不是人看海/而是海看人/用亘古不变的炯炯眼神/不是人听海/而是海听人/用无数潜伏水底的贝壳的耳朵……不是人在歌唱海/而是海在歌唱/和祝福着人”(田原译)。在这里,海在看人,海在听人,海在歌唱,海在祝福人们。将自然界与人们和谐相处、和谐共生的感觉描写得惟妙惟肖,给人以真情实感。
谷川先生运用了精练的语言和具有特色的修辞方法,赋人生哲理、教育意义于诗作之中。《战后名诗选》中有人这样评介谷川先生,他是一位“国民诗人”,他咏诵的诗具有国民性,他超越了战后诗和现代诗的历史性,创作出大众喜爱的、被称为是“日本人的日语诗歌”。
(张继文: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外国语学院东语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科基地博士生;邮政编码:518055)
阅读吸血鬼
黄禄善
2002年4月17日,纽约市洛克菲勒广场拍卖会上,一部参与竞拍的旧书稿引起了人们的浓厚兴趣。该书稿系维多利亚时代的打字稿,五百多页,有多处破损,但估价高达100万至150万美元。经过激烈争夺,最终以94万1千美元成交。这部异乎寻常的书稿即是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库拉》。人们对《德拉库拉》这部小说如此钟爱是不难理解的。该小说自1897年面世以来,几乎每年都有新的版本诞生,迄今它已发行了三百多个版本,销售总量达几千万册。而且有关它的译本、缩写本、改写本、改编本也不计其数。20世纪20年代,它先后几次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上演,自此,它成了舞台和银幕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一代又一代的导演、编剧、明星竞相追逐,为之折腰。一个多世纪以来,它还激发了无数的文学艺术想象,同样题材、主题和风格的小说、电影、戏剧、诗歌、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舞蹈、游戏,可谓汗牛充栋、铺天盖地。总之,《德拉库拉》不但是一部小说,而且经过长期社会积累,成了西方各国的一种公认的文化传统,一种经典性文化象征。
《德拉库拉》的作者布拉姆·斯托克于1847年11月8日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公务员,在“都柏林城堡”任秘书;母亲为作家,兼搞社会慈善工作。儿时的他体弱多病,大部分时光是在病房里度过的。身为作家的母亲为了替他排忧解闷,常常有声有色地给他讲述恐怖冒险故事,他由此养成了对文学的爱好,并立下了当作家的志向。也许是为了弥补身体虚弱的缺陷,大学时他非常重视体育运动,不久即成为校级运动健将。与此同时,他继续追寻他的“作家梦”。他曾迷恋过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的诗作,又结识了名噪一时的莎剧演员亨利·欧文,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学毕业后,他想当专职作家,但父亲出于“更现实”的考虑,为他在“都柏林城堡”谋了个公务员差事。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1872年,他的处女作——《水晶杯》——刊登于《伦敦社会》;接着,又在《三叶草》发表了哥特式小说《命运之链》。在此期间,他广交文坛朋友,奥斯卡·王尔德、乔治·萧伯纳等人经常是他家的座上客。此外,他还充当不拿报酬的《爱尔兰之声》编辑和《晚信报》专栏作家,撰写了大量的戏剧评论,其中不乏对好友亨利·欧文的赞赏。1878年,亨利·欧文邀请他出任莱森剧院业务经理,他欣然接受,遂辞去“都柏林城堡”公务员的职务,带着新婚妻子佛罗伦萨前往伦敦。从此,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创作进入了快车道,1882年出版了第一本书《夕阳下》,继而发表了《国王的城堡》、《双生》、《法官的住宅》等优秀的中、短篇作品。1890年,他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蛇之道》问世,同年又开始创作另一部长篇小说《德拉库拉》。七年后,这部长篇小说出版,成为他的传世之作。1905年,亨利·欧文在巡回演出时去世,布拉姆·斯托克不胜悲痛,并因此而中风,但他依然笔耕不止,相继出版了《对亨利·欧文的个人回忆》、《裹尸女人》、《骗子高手》、《白蠕虫巢穴》等著作。1912年4月20日,布拉姆·斯托克因心力衰竭在伦敦逝世,年仅65岁。
综观布拉姆·斯托克的一生,他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大量的以超自然邪恶幽灵为特征的长、中、短篇小说,其中尤以描写吸血鬼的《德拉库拉》令人瞩目。据布拉姆·斯托克的儿子回忆,该小说起源于1890年夏季的一个噩梦。其时,布拉姆·斯托克正带着妻儿在约克郡海滨胜地度假。一天晚上,他梦见一个吸血鬼国王从坟墓现身,醒来即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同以往匆匆写就的新闻纪实风格的作品不同,这部小说前后写了七年,可谓是精心构思,精心创作。仅书名就改了三次。起初,他取名《已死的未死者》,定稿时改为《未死者》,出版时又改为《德拉库拉;或未死者》。正文原计划写四卷,分别为《特兰西瓦尼亚》、《悲剧》、《发现》、《惩罚》;后来又浓缩成现在的一卷。吸血鬼“德拉库拉”的名字,原为“伯爵”,后来改为“吸血鬼伯爵”,最后定为“德拉库拉伯爵”。原稿本来用了两章的篇幅交代故事的起因,定稿时这两章已被缩为一章。而且定稿上经他亲笔改动的标点、字词也不计其数。1897年5月,这部小说终于由康斯特布尔出版公司出版,首版3?000册即刻销售一空,其影响迅速扩展到世界各地,流传至今。
《德拉库拉》主要讲述一个邪恶的吸血鬼的恐怖经历。东欧吸血鬼之乡——特兰西瓦尼亚——迎来了一位名叫乔纳森的英国年轻律师,他因房地产业务前往该地与德拉库拉伯爵会面。但不久,乔纳森便发现,这个外貌英俊的伯爵其实是个吸血鬼,而且自己已身陷囹圄,成为侵害对象。后来,他瞄准一个机会,设法逃离了城堡,但身心受到很大摧残。与此同时,在英国海滨胜地,乔纳森的未婚妻米娜和她的朋友露西乘坐的船只也因吸血鬼德拉库拉的作祟频频出事。不久,德拉库拉开始引诱露西,她由此梦游墓地,撒手人寰,但她死后也成了德拉库拉的同类,到处嗜食儿童鲜血。在范·赫尔辛博士的帮助下,众人摧毁了实为吸血鬼的露西,又全力追捕德拉库拉,捣毁了他在伦敦的许多巢穴,并与他斗志斗勇,终于将这个邪恶的吸血鬼化为乌有。整部小说情节跌宕、诡异,气氛阴森、恐怖,读来震悚、愤懑,并陷入久久的深思。
西方吸血鬼小说的传统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东欧,当时俄罗斯、保加利亚、塞尔维亚、波兰、罗马尼亚等国的民间传说包含有大量的吸血鬼故事。1732年,英国报纸首次刊载了东欧吸血鬼作祟的报道,其后这类报道愈来愈多,并很快与当时兴起的哥特式文学运动融合起来,成为罗伯特·骚塞、乔治·拜伦等人创作哥特式诗歌的灵感和素材。不过,是乔治·拜伦的私人医生约翰·波利多里创作了英国第一部以吸血鬼为题材的哥特式小说。1816年,约翰·波利多里、乔治·拜伦、波西·雪莱、玛丽·戈德温(未来的玛丽·雪莱),还有她的同父异母姐姐,聚集在日内瓦湖畔。在读完一本哥特式小说集之后,乔治·拜伦提议每人创作一本自己的哥特式小说。于是,玛丽·雪莱开始创作《弗兰肯斯坦》;而乔治·拜伦仅写了个片段就止住了笔。后来约翰·波利多里拾起乔治·拜伦的草稿,续完了整本小说。1819年,该小说以《吸血鬼》的书名发表,顿时引起轰动,许多人都认为是乔治·拜伦所作,歌德甚至称赞它是乔治·拜伦的最好作品,并由此在伦敦、巴黎、柏林戏剧舞台引发了罕见的“吸血鬼热”。
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西方产生了不少吸血鬼题材的灵异小说,如大仲马的《苍白的女人》、威廉·吉尔伯特的《最后的加登纳尔勋爵》、詹姆斯·赖默的《吸血鬼瓦尼;或血宴》、冯德根的《坎帕纳之谜》,等等。这些灵异小说中的吸血鬼,同人狼、活尸、鬼魂等超自然幽灵一样,基本上是“骚扰型”的,其对人类的行为虽能引起恐怖,但本意未必邪恶,而且事出有因,或为了对活人的罪孽施行报复,或为了揭露活人的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或为了宣泄对生前某种事物的留恋,或为了成就一项终身奢望的事业。然而,正是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库拉》,集上述吸血鬼描写之大成,并在此基础上融入自己的创造,勾勒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邪恶吸血鬼——德拉库拉——的形象。这个德拉库拉,出身异国名门,外表英俊潇洒,但作恶时显现两颗獠牙,刺入受害者体内吸食鲜血,与此同时,受害者本身也成为吸血鬼;而且它颇能迷惑人,特别是对于天真浪漫的女性,其诱惑力往往令她们既爱又怕,犹疑不定;它还具有无可想象的法术,时而幻化成蝙蝠、野狼之类的动物,时而穿云破雾,疾走如飞,不留下任何痕迹。当然,它也有致命弱点:一是不能直接进入居民家,除非主人发出邀请;二是惧怕大蒜和圣物,倘若用木棍刺入心脏便能将其摧毁。所有这些“德拉库拉”的邪恶特征,是先前任何作家笔下的吸血鬼不曾具备的。《德拉库拉》所实施的这种“骚扰型”到“邪恶型”吸血鬼形象的转换,标志着西方现代意义的恐怖小说已经诞生。
但是,《德拉库拉》的重要性决不仅仅体现在文学史上。在审美价值方面,它同样不可忽视。这部小说刚一诞生,就引起了评论界的瞩目。当时的《旧金山纪事》称赞该书是“迄今最有魅力的一部小说”,《底特律论坛》也称赞“它有如(爱伦·坡的)《黑猫》一般生动、惊险”。不过,总的来说,这些评论是贬损多于褒扬。这也反映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西方学术界占主导地位的“精英意识”。接下来的半个多世纪,《德拉库拉》一直是作为“地下经典”大量流行,直至20世纪70年代,随着通俗文化研究热的兴起,才改变了这种被鄙视的命运。如今,在西方,几乎没有人对布拉姆·斯托克的这部小说的审美价值感到怀疑,有关研究是越来越普及,越来越深入。
《德拉库拉》为何如此受欢迎?也许它讲述了一个惊悚的故事,给人们的闲暇生活增添了一点波澜,一点乐趣。也许它暴露了丑陋的人性,让人们看到自身的阴暗面,从而更好地认识自己。也许它歌颂了正义,鞭挞了罪恶,激励人们积极生活、勇敢向上。但更重要的,也许它提供了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一个社会窗口,展示了西方工业化进程带来的种种社会危机。《德拉库拉》问世的年代,正值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这是西方工业化高度发展的时期,也是社会中的“人”按照工业化发展逻辑越来越“物化”的时期。“物化”的终极效果造成了人性的分裂、异化,对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道德价值观形成了威慑和颠覆。“德拉库拉”不啻这种威慑和颠覆之源:它改变纯洁妇女的本性,使之成为贪婪、纵欲的禽兽;它从外邦侵扰英格兰,动摇英国传统文化的地位;它提倡宗教怀疑,鼓励异端邪说,惧怕任何神圣之物;它敛财聚物,相信金钱万能;一句话,它是物质上丰富、精神上倒退的“现代畸形人”的象征和代表。
“德拉库拉”的人物原型,据西方学者考证,是中世纪罗马尼亚著名历史人物弗拉德·德拉库拉。1970年,美国两位历史学家麦克纳利和弗洛里斯库在费城罗森巴克博物馆意外发现了当年布拉姆·斯托克创作《德拉库拉》的笔记。这些笔记表明,布拉姆·斯托克在构思这部小说时,曾研究过东欧吸血鬼的资料,接触过弗拉德·德拉库拉伯爵的史实。他们由此撰写了专著《追寻德拉库拉》,大胆地把《德拉库拉》中的吸血鬼伯爵同现实生活中的弗拉德·德拉库拉挂起钩来。弗拉德·德拉库拉,1431年生于罗马尼亚西格伊索拉要塞,父亲任职特兰西瓦尼亚都督,后又受封瓦拉奇亚公国亲王。出于政治纠纷,年幼的德拉库拉曾被土耳其人扣为人质,并在长期的关押中目睹了国家沦陷、父亲被谋杀。获释后,德拉库拉开始率军复仇,并最终打败了土耳其人,夺回了失去的土地。战斗中,成千上万的土耳其战俘被各种刑法折磨,被活活用尖木桩钉死,为此许多编年史都将他描述为暴君。然而,布拉姆·斯托克为何要借用这样一个暴君作为人物原型,而且书中有关他的经历几乎没有提及,这依然是个谜。正因为如此,有的西方学者认为书本中的“德拉库拉”同现实生活中的德拉库拉伯爵并无多大联系。也许当年布拉姆·斯托克带着妻儿在约克郡海滨胜地度假时,曾在公共图书馆接触弗拉德·德拉库拉伯爵的史实,因而下意识地采用了他的名字。也许布拉姆·斯托克起初确有把弗拉德·德拉库拉伯爵的史实写进小说的打算,但后来计划有了变更。
在小说结构上,《德拉库拉》采用了西方传统的书信体形式,这种形式在18世纪很流行,其优势是可以隐去叙述者,让作品中的人物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和心理,如塞缪尔·理查逊的《帕梅拉》、卢梭的《新爱洛伊丝》、范妮·伯尼的《伊芙琳娜》,等等。时隔一百多年,布拉姆·斯托克重新启用这种叙述方式,固然有花样翻新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借助其人物心理刻画的优势,营造阴森、诡谲的恐怖气氛。而且,布拉姆·斯托克在具体运用时,视角变换十分频繁,既最大限度地制造了情节悬念,又始终如一地保持了读者的新鲜感。此外,书信形式也不再限于一般的个人来往信件和日记,而是增加了航海日志、备忘录、电报、剪报、墓志铭、留声机录音,等等。正如大多数西方学者所公认的,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库拉》已经突破了传统的书信体叙述框架,把这种小说创作技巧提高到一个崭新阶段。
1997年,《德拉库拉》诞生一百周年之际,美国费城罗森巴克博物馆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作为活动的一个部分,该馆展示了与这部小说有关的资料,并影印出版了布拉姆·斯托克创作这部小说所做的部分笔记。与此同时,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交流了研究《德拉库拉》的最新成果。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布拉姆·斯托克的这部伟大著作的不朽。
漫谈恐怖小说
李长声
欧姆真理教放毒杀人过去好些年了,阪神大地震也日益被淡忘,虽然经济仍不见景气,但人们惊魂已定,还有什么可恐怖的呢?原来恐怖的不是眼前的现实,而是小说和电影里虚构的。书店摆出一架书脊漆黑的小说,影院轮番上演海报阴森的电影,这些足以让那些胆小的人吓得不轻。
恐怖小说,早先日文用语是“怪奇小说”,后来照搬外来语,叫“horror(恐怖)小说”,近年又与时俱进,改称“modern horror(现代恐怖)”了。怪奇之称令人联想以往的恐怖小说是“在中国式恐怖的阴影下开放的花朵”(荒俣宏语),而换成英语外来语,则表明现今流行的恐怖小说是从欧美移植的。虽然可以在《古事记》、《日本书纪》等古籍的神话里探寻源头,但要从文学缕述,上田秋成于1776年印行的《雨月物语》应该是恐怖(怪奇)的雏形。近代文学中,泉镜花的《高圣野》(1900年)以及《春昼》、《春昼后刻》(1906年)堪称恐怖小说的杰作。1930年代“变格型侦探小说家”梦野久作的《神父的魔术》描写特异功能和异常心理,现实与超现实交错,那“看了就发疯的画卷”传承到当代,就变成“看了就死人的录像”(铃木光司的长篇小说《链》)。恐怖小说本来是俗不可耐的,近年才开始摘去低档的标签,连获得纯文学奖项的作品如奥泉光的《石的来历》、笙野赖子的《二百回忌》也得用“新恐怖小说”、“纯文学恐怖小说”作招徕。这个翻身仗,归功于美国恐怖小说的翻译,特别是现代恐怖小说三大家,在日本拥有不算小的读者市场。
美国恐怖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说过:起源最古远、最强烈的感情是恐怖,起源最古远、最强烈的恐怖是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怖。或问:你为什么写恐怖小说?美国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回答:想让读者害怕。所谓恐怖小说,一言以蔽之,就是让读者产生恐怖感情的小说。如果把美国爱伦·坡1841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毛格街血案》视为推理(侦探)小说的滥觞,那么,恐怖小说从18世纪英国的“古堡小说”中寻根,以沃尔波尔于1764年“融合旧浪漫和新小说的尝试”《奥特朗托城堡》这部长篇小说为源头,其历史则更为久远。其实,作为象征主义诗人,爱伦·坡的小说充满神秘、怪诞与恐怖的气氛,但是以科学进步为背景,其后推理小说的发展趋向理性。恐怖小说属于反主流文化,蕴含了颠覆既成秩序和道德的想象力,1790年代分流为精神、心理恐怖和肉体、生理恐怖,达至鼎盛,1820年代收场。
科学打破一种怪诞,人们就用那科学再创造新的怪诞。19世纪初伦敦时兴魔术幻灯,人工显现出“幽灵”,爱尔兰小说家勒法努在1869年以一篇《绿茶》先声夺人,雨后春笋似的大众杂志竞相推出用氛围和暧昧营造恐怖的“幽灵小说”,直到1920年代才衰歇。关于这类小说的理想模式,MR詹姆斯说:先若无其事地介绍登场人物,接着讲他们专心于日常琐事,毫无不祥的预感,对自己的周围甚感满意;然后让邪恶的东西不显眼地出场,进入平静的环境中;逐渐强烈地描写,最后露出真相,几乎占据整个舞台。
梅琴和布莱克伍德二人开创了“神秘小说”,背景在于神秘教团的时兴。受他们影响,美国的洛夫克拉夫特在1920年代至30年代创作一系列“宇宙恐怖小说”。这类小说有一个基本的框架:由于地球剧变,混沌状态时生存的具有神秘力量的巨大怪物被封存在什么地方;这太古的秘密记载在某种书籍中;它们等候复活,君临地球。
詹姆斯、梅琴、布莱克伍德、洛夫克拉夫特被视为20世纪初期恐怖小说四大家。1950年代恐怖小说冷场,作家们转向幻想小说和推理小说讨生活。1960年代是动荡的年代,富裕的美国社会各个层面充斥着死亡与暴力。年轻人用反主流文化逃离现实,却招致神秘主义卷土重来。长篇小说如罗伯特·布洛克的《精神病患者》(1959年)、布雷德伯里的《什么从路上过来》(1961)、艾拉·莱温的《恶魔之子》(1967年)揭开了现代恐怖小说的序幕。
1970年代前半期,斯蒂芬·金登场,头两部作品简装本均销行三百万册,此后作品精装本也畅销,成为恐怖小说之王。他开了头,恐怖小说的主要形态由短篇变为长篇。利之所趋,1970年代后半期恐怖小说家层见叠出,继科幻小说之后,贴上“现代恐怖”标签的小说占据书店一角。1980年代迪恩·孔兹改弦易辙,也成为畅销的恐怖小说家,与斯蒂芬·金并驾齐驱。罗伯特·R麦卡蒙的小说于1987年畅销,主要描写现代的噩梦,虽然印数赶不上前二人,但名气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觉得恐怖小说领域太局促,他自1990年跳了出去。现代恐怖小说不单营造气氛,而且更重视故事性,多用电影手法,行文口语化。1988年斯蒂芬·金、迪恩·孔兹等人成立“美国恐怖小说家协会”,设立了一个奖项。可以说,恐怖小说作为一个小说类型已经独立,虽然许多读者并非喜好所谓恐怖小说,只是爱读斯蒂芬·金的作品罢了。
恐怖小说渐为人知,借重于好莱坞恐怖电影叫座。1960年代后期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惊人地增产,简直是那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门类。斯蒂芬·金,1947年生于缅因州,那里就成为其作品的主要舞台。大学毕业后的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写作。他写具有特异功能的少女恰丽,写到一半写不下去,丢进垃圾箱。妻子(大学同学,也是作家)拣起来读了,鼓励他写完。他以二千五百美元卖断了精装本版权,但小说改编成电影后轰动一时,简装本版权卖了四十万美元,使他一下子脱贫致富。此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制作畅销书。斯蒂芬·金作为大众性恐怖小说的作者大获成功,读者之多,是任何时代都不能比肩的。1986年出版鸿篇巨制《IT》,描写七个年轻人时隔二十七年再次向袭击故乡的怪物“IT”挑战,交错50年代和80年代,是美国现代恐怖小说的最优秀作品之一。
1986年,一些比斯蒂芬·金晚一辈的恐怖小说家宣称,“恐怖”本来是革命的,过激的,打破禁区,嘲笑通常观念,颠覆传统价值,但畅销恐怖小说不过是顺应体制的商业化作品。斯蒂芬·金和迪恩·孔兹的作品当初像大众文化中的摇滚乐,震撼社会,但如今已徒有摇滚之名,变成了流行音乐。所以,他们要找回摇滚乐的叛逆精神,创作朋克摇滚那样的“新恐怖”。这一小撮作家自称“血腥摇滚派”——“血腥”取自1980年代流行的鲜血溅满银幕的“血腥恐怖电影”,怕是难成气候。
斯蒂芬·金早在1977年就登上日本的畅销书排行榜。进入1990年代的前一年,即平成元年,警察终于逮捕了连续杀害四个幼女的年轻人宫崎勤,其住处塞满录像带,被传媒大肆宣扬,持续几年的恐怖小说热涉嫌“教唆”,偃旗息鼓。1992年《日本怪谈集》、《中国怪谈集》等古典名作相继出版,似乎又重新启动。1993年角川书店推出“角川恐怖文库”,创设“日本恐怖小说大奖”,出现了植根于日本风土和文化的佳作,如坂东真砂子的《死国》、《狗神》。1994年她的新作《虫》获得第一届日本恐怖小说大奖的佳作奖。筱田节子继《神鸟》之后又创作《圣域》,小野不由美和恩田陆分别出版《东京异闻》(原文“京”字的口里还加了一横)和《球形季节》。有趣的是,这四位先驱性作家都是女性。同年,京极夏彦出版《姑获鸟之夏》,轰动一时。此外,在学研社的“学研恐怖长篇丛书”舞台上活跃着菊地秀行等作家。1995年濑名秀明的《寄生夏娃》应征“日本恐怖小说大奖”夺魁,半年就销行五十五万册。由于这部小说的诞生,日本才有了几乎可以和欧美媲美的“现代恐怖小说”。铃木光司的《链》及其续篇《螺旋》也大畅其销,恐怖小说终于走出了爱好者小众的范围。日本恐怖小说的勃兴,主要是角川书店的操作。新潮社、幻冬舍和朝日电视台合办“恐怖惊险大奖”,评选富有恐怖性和惊险性的长篇小说。评委有三位:大泽在昌、桐野夏生、宫部美幸,却都是写推理小说的高手。因吸毒蹲了几年大牢的出版人角川春树获释后,东山再起,也推出了一个“春树恐怖文库”。
电影电视等影视媒体是现代恐怖小说的摇篮。印刷媒体和影视媒体联手,多媒体协同作战,围追堵截,让你要么当读者,要么当观众,不少人是两样一齐当。斯蒂芬·金曾在一篇文章中大谈自己小时候如何受电影影响。那正是1950年代中期,电视在美国日渐普及,怪诞电影成批上市。罗伯特·布洛克1959年创作《精神病患者》是“异常心理小说”的起点。作品取材于1957年震惊美国社会的杀人事件,描写双重性格的异常者疯狂杀人,引人瞩目,但真正畅销是1960年导演希区柯克执导把它搬上银幕后,风靡一时,使布洛克一举成名天下知。导演波兰斯基把艾拉·莱温的《恶魔之子》(1967年)搬上银幕,现代恐怖小说从此才真正在社会上普及。托马斯·哈里斯的《沉默的羔羊》(1988年)获得美国恐怖小说家协会奖,属于变态心理小说系统,据之改编的电影获得1991年度奥斯卡奖。
什么是“现代恐怖”?其实谁也说不准。据说“现代恐怖”一词出现于1960年代,斯蒂芬·金登场后得以普及。筱田节子认为:描写怪异现象本身是古典恐怖小说,描写与怪异对抗的人,是现代恐怖小说。日本现代恐怖小说的旗手,无疑是濑名秀明和铃木光司。他们二人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前者是学理科的,现在也从事着科研工作,后者是学文科的。理科出身的作家往往会遭到理科同行的质疑。濑名秀明的《寄生夏娃》让人想起玛丽·沃尔斯顿克拉夫特·谢利1818年出版的英国恐怖小说名作,主人公弗兰肯斯坦用死人当材料制造了一个丑陋的怪物。自1910年的短篇电影算起,至1994年已拍摄“弗兰肯斯坦”电影近五十部。在沙龙上,诗人拜伦朗读了德国的怪诞小说,提议每人写一篇,雪莱写了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拜伦的主治医生约翰·波利多里写了短篇小说《吸血鬼》,于1819年发表,成为英国“吸血鬼小说”的鼻祖。1897年布拉姆·斯托克出版吸血鬼长篇小说《德拉库拉》。斯蒂芬·金的第二部小说《被诅咒的小镇》继承吸血鬼小说《德拉库拉》的传统,描述现代美国社会的不安和颓废。
铃木起步在濑名秀明之前。大学毕业后,他立志当作家,靠打零工维生,上脚本学习班,创作了小说《链》。1990年拿去应征推理小说奖项横沟正史奖,但评委们恪守“恐怖之类不是侦探评论的对象“(江户川乱步语)的传统,未予青睐。1991年被角川书店收入角川恐怖文库,成为日本恐怖小说的经典之作。1995年创作续篇《螺旋》,以《链》结尾的恐怖为铺垫,又从生物工程学的角度迭起一层新的恐怖。《链》是纯粹的恐怖小说(1998年改编成电影,中文译名叫《午夜凶铃》),而《螺旋》更近似科幻小说,最终与1999年出版的《环》构成三部曲。铃木认为,“压根儿只追求趣味性,作品不会经得住大人的鉴赏”,所以他很在意文学性。
恐怖无所不在,是民俗、传统、信仰等的综合效果。现实本身是恐怖的,但人们看惯了现实,对恐怖麻木了,而恐怖小说不过是提个醒儿,让人看清现实的恐怖。听说哪里要克隆人了,比小说更叫人毛骨悚然。
忧伤、记忆与爱情的见证
石云龙
曼布克奖是英联邦及爱尔兰最负盛名的年度小说大奖,2005年度大奖竞争异常激烈。由伦敦大学约翰·萨瑟兰教授担任主席的评委会,从一百零九部参选作品中首轮选出十七部小说后,接着筛出六位作家进入决选名单。就在这一轮进入决选名单的筛选中,曾四次获该奖提名,并于1998年获奖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著名作家萨尔曼·拉什迪、200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JM库切都令人惊讶地被淘汰。曼布克奖最终揭晓时又大爆冷门,被英国媒体及出版界一致看好的获奖热门人物朱利安·巴恩斯和日本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意外出局,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以“足以代表班维尔写作高峰”的优美散文式小说《大海》一举夺魁。这是自1993年罗蒂·道尔以《帕蒂·克拉克,哈哈哈》“夺冠”后十二年来爱尔兰人再获曼布克奖,也创下了出版商斗牛士继去年英国小说家阿兰·霍林格赫斯特的《美丽线条》获曼布克奖后连续获该项大奖的纪录。
爱尔兰人约翰·班维尔(1945—)自1989年以来一直担任《爱尔兰时报》文学编辑。他是一位敏锐而多产的评论家,同时也是一位多次获奖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主题涉及面广,创作技法新颖脱俗,语言清晰流畅。1970年,班维尔发表《朗·兰金》,接着,他又令人争议地采用巴罗克风格描绘前辈科学大家们《哥白尼博士》、《开普勒》和《牛顿书信》。他的小说三部曲《证据》、《鬼魂》和《雅典娜》堪与贝克特的《马洛伊》、《马洛伊之死》、《无名的人》相媲美。
本届布克奖评委会主席萨瑟兰高度赞扬获奖小说《大海》,认为它是“对忧伤、记忆与爱情的精深研究之作”。文学评论界对该作亦好评如潮:《每日电讯》引用某个英国人对爱尔兰人的评论说,“我们给了他们一种语言,他们却在教我们如何使用这种语言。过去王尔德、萧伯纳、乔伊斯、贝克特是这样做的,现在轮到班维尔了。”《独立报》认为,“班维尔是个美学家。他是一位新的亨利·格林,能够想象出人的诗意和地方的诗意。”英国《星期日独立报》这样评论:“读约翰·班维尔,能从他的散文式写作中获得独特而深广的满足感,他的作品如同陈酿,有力而令人沉醉,需要细啜慢斟,方可领略个中韵味。”然而,不同的声音也自然存在。《星期天时报》评论道,“班维尔擅长给人美感的措辞、对人性的弱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但在对小说来说很重要的其他方面诸如情节、人物、节奏、悬念等,《大海》却令人失望。”
约翰·班维尔的小说《大海》果真如《星期天时报》说的那样在情节、人物、节奏、悬念等方面令人失望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恰恰相反,这里的情节曲折交织、这里的人物充满魅力、这里的节奏十分合理、这里的悬念俯拾皆是。这里的大海无比神秘,见证了叙述者的记忆,记录了主人公的爱情。不过,小说中优美的措辞、小说中流露出的淡淡忧伤情调倒确实验证了《星期天时报》对作者的褒评。
《大海》是一部关于成长的故事,也是一部关于衰老的故事。年过花甲的艺术史学家马克斯·莫登是故事的唯一叙述者,他的妻子刚刚因癌症而去世,为逃离亲人亡故带来的苦痛,逃离死亡逼近时的气息,他重访爱尔兰海滨胜地。小说中,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楚,最近的过去痛丧配偶又给他带来了无法消弭的创伤,这两种伤痛经历以一种独特的形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以忧伤为基调、以爱情为主线、以往事回忆与现实杂糅的风俗图画,让人欣赏起来不忍释卷。
故事情节以叙述者马克斯·莫登为中心,主要按两条线索发展:一条为他与格雷斯一家的纠葛,另一条则是与妻子安娜和女儿克莱尔的故事。两条线索互相交织,故事发展采用了时空转换的手法,使半个世纪以前、妻子生前与现时发生的故事十分巧妙地纠结到一起,构成了一部以爱情为主线的网状情节。这里有男童对怨妇懵懂的爱,有生活在异化家庭的女童变态的爱,有主人与家庭女教师之间的爱恋,有富家女与窘境知识青年之间的世俗爱情,还有父女之间的爱;这里有受到父母阻碍的爱情,有受到公共道德压抑的地下恋情,有得到金钱怂恿控制的爱情;这里有对爱的珍贵回忆,有对大海的美好憧憬。这个故事自始至终都由叙述者兼主人公——退休艺术史学家独自讲述完成,他时而生活在现实生活,时而回到半个世纪前;时而生活在妻子安娜在世的过去,时而与女儿谈话回到现实生活。这里的中心是叙述者,参照坐标大致有三点:五十年前、妻子生前与现实。
半个世纪前,莫登还是少年时,曾与格雷斯一家在爱尔兰度假海滨邂逅。这个家庭里,卡罗和康斯坦斯·格雷斯(康妮)夫妇之间神秘莫测的关系,康妮对莫登出乎情理、道德规范之外的畸形关爱,孪生姐弟克罗伊和迈尔斯·格雷斯异乎寻常的种种表现,克罗伊在电影院里断电情况下亲吻莫登的情景,她时而冷冰冰地待“我”,视“我”仿佛不存在,时而又待“我”热情如火,让“我”不知所措,如她在海滨小屋里极具叛逆性的反常举动,任性乖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尤其是姐弟俩小小年纪便双双投入大海的怀抱,在浩瀚的大海中寻找到归宿的场景,卡罗与家庭女教师罗丝小姐之间表面漠然的关系以及莫登偶然机会发现的他们背地相恋的秘密,如此众多的事件与感受无不对这个青春少年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印象,而这些经历和印象无不在他成长的道路上产生难以磨灭的影响:他的未来职业道路、择偶标准、人生态度等等与这次海滨经历关系密切,可以说半个世纪前的经历改变了他一生的生活轨迹。
妻子安娜生前的故事在莫登的叙述中虽然仅以电影片段不断闪回的方式穿插呈现在读者面前,但是,细心的读者还是能发现情节的完整性。莫登与妻子的相知相恋过程以及婚后生活折射出英国社会深厚的文化积淀以及传统的等级观念挥之不去的影响,叙述者将一个富家女与窘迫尴尬的知识青年之间的婚恋表现得那么自然逼真,双方的心理呈现那么合乎情理,尤其是安娜向莫登求婚的场景,使人不得不由衷地相信这是特定情景下的典型事件。作者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安娜患病期间的经历与心路历程,她迷上了摄影,竟然在病房里偷拍起了照片。然而,她拍摄的照片在常人看来十分诡异:有一张照片展示的是一个膝盖以下被截肢的老人,“缝合处的粗线仿佛是在树桩上绑了条拉链”[181];另一张照片上出现的一个被切除了一只乳房的中年女人,“被剔除了肌肉的空洞处肿得好像是被挖掉眼球的巨型眼窝”[181];还有一张照片上出现了脸颊溃烂却笑容灿烂的少年。作者仿佛是在展示丑陋,表现安娜的变态。其实不然,这正是热爱生命的安娜痛苦心态的真实写照。她身患癌症,经过医院治疗后满头秀发悉数脱落,这虽然对癌症病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对爱美的女性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实。可是,在这些残缺的肢体面前,在这些丑陋的照片面前,安娜似乎找到了心里的平衡,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作者以貌似怪异的形式演绎了一出无论是从心理还是现实角度都很合理真实的情景剧。作者还生动而详尽地展现了安娜的死亡场景,从眼神到动作到话语“他们让钟停摆呢!”[240],她点点头,“那是严肃会意的点头,并且还微微一笑,我发誓那是微笑”[240],接着就撒手西去。安娜的富贵出身、她下嫁处于窘境的莫登的选择、她的炽热爱情、她患病后的心理状态以及她含笑而去的最后结局,情节完整而合理,心路历程发展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处。这里,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种种情景随着莫登的记忆之流、意识之流自然地出现,给人以情感细腻但却印象强烈的感受。
女儿克莱尔在叙述者貌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虽然常常以现实生活的提醒者形象出现,不时将叙述者或从遥远的过去、或从不久前的过去的记忆中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是,叙述者的只言片语以及与女儿的对话也能清晰地反映出女儿生活的轨迹:她爱上了一个父母亲不愿认可的人——杰罗姆,并且为他放弃了长辈认为很有出息的艺术史专业研究,开始从事穷苦孩子的教育工作,父母的忠告也无济无事。莫登为此直截了当地对杰罗姆说他不适合克莱尔,结果杰罗姆离开了克莱尔,直到故事结局时才又回到克莱尔的身边。这里,克莱尔不露声色的爱情、安娜对女儿的关切、莫登对孩子深沉的父爱、女儿在其母去世后对父亲的诚挚的爱浑然一体,那么生动鲜活,那么富于感染力,使人久久不能平静。
然而,这里的情节却打破了时间和空间上的线性结构,作者将格雷斯一家与“我”、与家庭教师罗斯小姐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的父母亲的生活和情感历程、“我”与安娜及其家人的经历和感受、“我”与妻子安娜的爱情故事、“我们”与女儿、女儿与杰罗姆的故事,统统分解成片段杂糅在一起,由叙述者“我”从一个退休艺术史家回归半个世纪前的青春少年时代的角度来讲述,当然这里充满了记忆,而记忆中涉及到的尽是逝去了的爱情,于是不免让人产生淡淡的忧伤之情扑面而来的感受。在叙述进程中,作者刻意安排了女儿克莱尔这个角色与叙述者同行,去爱尔兰重游“雪松”别墅,这就使叙事从纯粹的往事回忆中不时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而在半个世纪之前与现实世界来回穿梭的过程中,悬念不断迭起:马克斯·莫登的压抑只有在叙述者解密后才使人恍然大悟,原来这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纷繁复杂的事件、这么多刻骨铭心的感受;“雪松”别墅的维维苏尔小姐表现异常,然而,人们在明白了她原来就是家庭教师罗斯小姐时,当然就会感觉到这种表现再自然不过了,她对孪生姐弟克罗伊和迈尔斯之死所产生的愧疚心情非常人能够充分理解。班维尔设置的悬念合理,符合正常的逻辑,而悬念的解密则一般留到结局,这就增加了悬念的张力,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
班维尔运用娴熟的心理描写技法,使莫登娓娓道来的讲述那么自然、令人信服。作者在叙述中加入了对人生、对生死观的哲学思考,不仅帮助叙述者重新找回自己的童年,也让他在讲述人生成熟经历时给人以深层的思索。半个世纪夹杂着情与爱、欢乐和哀愁倏然而去,使人不禁感叹“逝者如斯夫”,然而,亘古不变的是大海。大海见证了一切,承载了一切。
注:文中方括号内数字皆指约翰·班维尔小说《大海》(Banville, John The Sea Picador, 2005)中的页码。
(石云龙,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编:210016)
何处是家园
张海榕
澳大利亚土著作家多丽丝·皮金顿出生于西澳大利亚的巴尔弗道斯牧场。还在幼年时期,多丽丝·皮金顿和妈妈莫莉·凯利及襁褓中的妹妹就被当局强行从家乡迁往穆尔河土著人定居点接受家仆训练。多丽丝的母亲莫莉想要返回家乡巴尔弗道斯牧场,但她的要求遭到当局的拒绝。于是母亲莫莉只能在1941年1月1日把大女儿多丽丝留在了穆尔河居留地,带着十八个月的小女儿安纳贝尔逃跑。三年后,多丽丝的妹妹安纳贝尔又被强行从家中带走,送到南方的女王公园的凯特修儿童收容所。多丽丝和母亲从此再也没见过妹妹。
十八岁时,多丽丝·皮金顿离开穆尔河居留地,成为第一个有资格接受佩斯皇家医院护理援助训练的训管成员。从那以后,她组织了自己的家庭,学习新闻学,完成了三本著作,并参加了电影和录像带的制作。多丽丝与她母亲再次见面则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她把她母亲和姨妈们的经历写成了小说《漫漫回家路》。2002年国际著名导演费尔·诺易斯根据多丽丝的小说拍摄了电影《末路小狂花》,多丽丝担任了剧本顾问,并且由传奇摄影师杜可风拍摄。多丽丝·皮金顿于2005年9月7日至12日访问了北京,为她的小说《漫漫回家路》中文版的发行及电影版《末路小狂花》的放映做宣传。2006年3月2日,多丽丝和澳大利亚外事办人员来到南京大学大礼堂为南大的学生放映此片,并做了访谈。多丽丝说:“听说小说被翻译成中文,我觉得很感动。这样中国的读者也能了解我们澳洲人生活中苦难的一面。”多丽丝为我们再一次讲述这样一段难以忘却的往事,语言平静、质朴,没有苦大仇深的怨恨,也没有难以释怀的不平,有的只是阔大胸襟的宽容和原谅。但在这平静的叙述中,南大的同学们还是体验到了澳大利亚政府20世纪30—70年代施行的“种族灭绝”政策对土著人身心造成的伤害。
《漫漫回家路》首先从宏观历史的角度,追述了澳大利亚西部的土著尼翁加赫人的生活,尤其是部落首领昆迪拉从晨起仪式到他的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善良的尼翁加赫土著人并不了解入侵的白人探险者,他们淳朴地把白人当作他们祖先的幽灵,与白人和睦共处,并对白人加以尊敬。第二章起多丽丝叙述了土著人和白人之间的冲突。随着欧洲移民的到来,白人摧毁了土著人的传统社会,剥夺了他们的土地。面对强势的白人入侵者,土著人只有退让,只有逃亡。从第四章起多丽丝把镜头从历史的叙述拉向近景,讲述皮尔巴拉地区的玛杜贾拉人在20世纪的生活。多丽丝把土著口头传说和自己的创作糅合在一起,描述了玛杜贾拉人在遭遇欧洲人的生活方式后的不适应,以及两种文化相撞后土著人的弱势地位,他们只有被动地接受欧洲人的文明。第五章才出现了小说的主人公莫莉,她是在吉嘎隆地区出生的第一位混血女孩。而小说的主要笔墨集中在小说的后半部分。1931年,澳大利亚当局将土著混血女孩们送到一千五百英里以南的穆尔河接受家仆训练,年仅十四岁的女孩莫莉带着妹妹戴西和表妹逃离训管,沿着穿过沙漠的防兔篱笆,踏上了漫长的逃亡返乡之路。三个小女孩冒着生命危险,以惊人的勇气,徒步穿越西澳大陆,回到家乡亲人的身边。小说的最后部分,多丽丝的母亲——八十五岁的莫利和姑妈——七十九岁的戴西仍生活在吉嘎隆地区。
从小说中我们窥见了澳大利亚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20世纪30年代,澳大利亚政府开始对土著人采取同化政策,致力于改造土著人,促使他们接受白人的生活方式。开始仅对白人和土著人的混血后代实施,后来同化的对象逐渐扩大到所有的土著人。由于土著人强烈抗拒“文明”,于是,当时的澳大利亚政府采取“从小抓起”的策略,即从教育孩子入手,强制土著儿童上学接受西方教育。但土著人采取家庭“再教育”,把自己的文化传统传给下一代。这种家庭教育的强大影响力大大减弱了政府同化政策的效用,政府只得又采取措施:把土著儿童与他们的家庭强行分离,集体居住在封闭的寄宿学校,从此这些儿童再也不能和他们的生身父母一起生活。这些被隔离的孩子们现在被称为“被偷走的一代”。
澳大利亚政府在回顾自己这一段历史时,勇敢承认了自己的过失,承认这一段时期里荒谬的土著居民政策,在不止一代人的土著人心中产生了巨大的伤痛记忆。1973年,新当选的工党政府采取了与“同化政策”截然不同的“自决”政策。1975年,自由党也开始实施让土著人“自我管理”的政策。1992年,土著人又取得了一次划时代的胜利——“马勃判决”,它就像一颗重磅炸弹震撼了整个澳大利亚。马勃是一个土著人,他出生于澳洲东北角沿海的小岛上(马瑞群岛)。那里的土著人部落为马瑞母人。1982年马勃在两名白人律师的帮助下向高等法院申诉要求对小岛的所有权。经过整整十年的审理,1992年6月3日高等法院作出判决:马瑞母人对马瑞群岛具有传统所有权,他们可以占有和使用这些岛屿。这条判决是一个意义深远的突破,它第一次承认了澳洲土著人对土地的传统所有权,从根本上动摇了当年英国人占领澳洲的“合法性”。
像任何一段历史一样,在20世纪初期,澳大利亚当局在如何对待土著及其后代的政策上,也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对于没有文字和书面历史的土著居民,这段飘浮不定地寄托在口耳相传之上的历史很容易随风逝去,但是郁积在心底深处的心灵创伤,也许会在部落中世代相传。他们的讲述没有清晰明确的时间标记,年久错乱的记忆也许会使许多情节叠加颠倒,幸亏有了他们能够书写的一代,有了作者多丽丝·皮金顿的记述,我们才得以和这样一段历史相遇。当我们在阅读此书时,仿佛和小说中的这三个小女孩共同经历了一次漫长而艰苦的历程:赤脚走在充满荆棘的荒漠之上,没有地图罗盘,没有食物,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需要应对野兽的袭击,躲避天上巡逻的飞机和地面上围堵的警察,一心回家的执著信念,使她们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凭借着千百年来祖先遗传给她们的智慧,凭借着源自土地的力量,凭借着她们的祖先千百年来和土地之间亲密的约定和熟稔关系,最终她们回到了家。
回首漫漫回家路,那是一段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历史。历史的每一次进步,或者是文明的每一次发展,往往并不是同情和关爱的结果。相反,血与火的残酷与暴力,倒是文明的催生婆。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创造了现代文明,但文明的每个毛孔都透着血腥。澳大利亚的建立便是这样的例证。它是以土著居民家园的丧失,种族的灭绝为代价的。所谓的“文明人”以他们手中的枪炮,以自己强势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企图从宗教、饮食等生活习惯上占有、统治土著民族,似乎那些与阳光、土地和河流在一起的土著居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强加给他们的命运,只能在没有文字的黑暗之中无声地吞咽这一段段难以平复的伤痛。这种以强凌弱的逻辑,这种强制推行的阵势,在我们今天的现实中甚至还在以新的形式重复上演。
是让这些伤痛的记忆继续深埋在土著后人的心里,让它们慢慢发酵、变质乃至产生无可控制的怨恨和毒素?还是把这段历史在阳光之下曝晒,让所有的施害者和受害者都能从阳光的曝晒中得到罪愆的忏悔和伤口的平复?这是摆在人们面前的两难抉择。
澳大利亚政府选择了坦诚与积极的方式,让土著人的这段沉痛历史通过土著人后代的笔书写出来,让历史的伤痛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响,这样的声响会在未来的时空里产生久久激荡的回响:不要再让这样的伤痛出现在我们未来儿童的心灵上。这是一种健康的、积极的、负责任的态度,愿我们的历史在未来都能够得到多丽丝·皮金顿式的书写,让我们未来的道路再多一些辽阔的坦途。
(张海榕: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生,邮政编码:210093)
以书说书
于 静
每隔几年西语文坛上就会冒出一本引起世界文坛关注的小说,最近引领风骚的就是这本《风之影》。作者卡洛斯·鲁易斯·萨锋(Carlos Ruiz Zafón)不能说名不见经传,但也称不上知名。于1964年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他,开始是以写电影剧本起家,后来专攻少年文学。1993年凭借《雾王子》获得少儿文学奖,他的另外几部儿童作品:《午夜的宫殿》、《九月的光》和《玛丽娜》也都深受少年读者的喜欢。2001年问世的《风之影》是他的第一部成人小说,没想到出版后一炮打响,不仅在西语世界引起强烈反响,在德国、美国、法国、英国、意大利也取得了惊人的成绩。法国《焦点》周刊评选它为2004年度精选好书;英国《独立报》将之评为2004年度最佳犯罪小说。而《华盛顿邮报》给予它的评语则是:如果你喜欢拜厄特的《占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短篇、安柏托·艾柯的《玫瑰的名字》、图罗·佩雷·雷维特的《大仲马俱乐部》或保罗·奥斯特的《纽约三部曲》,还有雨果的《钟楼怪人》和威廉·裘斯堡的《堕落的天使》,那么毫无疑问,你会爱上《风之影》。
《风之影》把我们带回到二战后的巴塞罗那。在那样一种充满了争斗、仇恨、恐惧、窘困的气氛下,十岁的主人公丹尼尔被父亲带到一个神秘的被称为“被遗忘的书之墓”的地方。那里的书都是无人问津的过时书,但却保留着著作者们的灵魂。丹尼尔照惯例从这些书中选中了一本,并“领养”回去,就是这本叫做《风之影》的书给这个十岁的小男孩未来的生活划定了轨迹。丹尼尔完全被这本书的内容吸引,并急切地要找寻作者卡拉克斯·胡里安的其他著作,但他惊异地发现,卡拉克斯的所有图书都难觅踪迹。这引起了丹尼尔的好奇,在足智多谋的参谋费尔敏的帮助下,丹尼尔开始着手调查卡拉克斯的过去。虽然他因此被卷入到黑暗势力的明争暗斗之中,但他依然锲而不舍地追索。因为他发现卡拉克斯本人和他的书一样具有神秘色彩。
在调查的过程中,最让丹尼尔为之倾倒的是卡拉克斯和佩内洛普少年时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当他们偷尝禁果被家人发现后,为了躲避被送往军队服兵役的厄运,两个人不得不分居两地。一个前往巴黎靠弹钢琴勉强度日,一个留在巴塞罗那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独自承受分娩的痛苦。多年后当卡拉克斯暗暗返回故乡,期待着与心爱的人重逢时,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等待他的只有一大一小两口棺材——佩内洛普和她腹中未见天日的女儿。当这一幕出现在卡拉克斯眼前的时候,他知道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满以为在书库的那场大火中,他可以了结一切——包括他的书和他的生命。但造化弄人,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一直爱恋着他的女伴努利亚的悉心照料下,他的体力开始慢慢恢复。虽然现在的他已面目全非,成了一个没有鼻子、没有嘴巴甚至没有皮肤的怪人,但不管怎么样,他终究还活着。不久,城里出现了一个游走在大小书店中间、搜寻卡拉克斯书籍的神秘人。他买书不是为着别的,只为了把它们统统烧毁。
丹尼尔勇敢地捍卫着他手头仅有的这本《风之影》,生怕这最后的幸存者也惨遭灭绝。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本书是卡拉克斯和佩内洛普之间爱情的历史见证。此时丹尼尔的内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单纯地喜欢卡拉克斯的作品,而是对卡拉克斯本人也萌发了深切的同情。因为风华少年的他,正在经历着和卡拉克斯当年同样的遭遇。女方家人的反对,使他和意中人贝阿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只能躲在一座闲置多年被称为“恐怖之屋”的地方偷偷地幽会。他们在享受爱情的同时,却意外地发现那里正是神秘黑影的住处所在。
不久,丹尼尔和贝阿的地下恋情被女孩的父亲察觉。父亲知情后暴跳如雷,把贝阿关在家里,并威胁说要打断那个男人的腿。丹尼尔在不安与彷徨中等待着,与此同时,对卡拉克斯的调查也取得了重大进展。当卡拉克斯和佩内洛普的爱情悲剧真相大白之后,丹尼尔醒悟过来,他知道不能再等待下去,不能让卡拉克斯的悲剧重演。当他最终在“恐怖之屋”找到怀有身孕离家出走的贝阿时,一场积蓄已久的较量也随之展开。卡拉克斯和他的宿敌富迈隆终于要有一场正面的交锋。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中,卡拉克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丹尼尔在混乱的争斗中不幸中弹,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丹尼尔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在此之前,他记得卡拉克斯曾经来过。但护士却表示没有看到任何人进过病房。谁也不知道卡拉克斯的去向,但桌上那支寄托着丹尼尔写作梦想的万宝龙水笔已不见踪影……
虽然历经诸多的周折,但故事的结局还是令人欣慰的。丹尼尔大难不死,终于如愿以偿地和贝阿结婚。婚后得一子,取名胡里安。十岁的时候胡里安被父亲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被遗忘的书之墓。
《风之影》可以说是一部带有神秘色彩的悬念历险小说。它在叙事上吸取了电影中常有的手法,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忘记了这是一部小说,而更像是在观看一部悬念丛生的电影。作品以侦探小说式结构为叙述框架,从十岁男孩丹尼尔意外得到一本看似平常的书讲起,牵扯出一连串如书中所描述的现实场景,虚幻与现实纵横交错;故事情节又在不同时期的两段感情经历中平行展开,过去与现在相互交融。在叙事手法上,插叙、倒叙交替出现,时而把人带到战火纷飞的内战时期,时而又让人沉醉在充满甜蜜爱意的温柔女儿乡。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使读者的心也不由得随之上下波动:还未从丹尼尔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中回过神来,又被带入费尔敏轻松诙谐的关于爱的真谛的发表中。邪恶与正义的激烈冲突,也不能掩盖父亲对儿女的绵绵爱意和为朋友舍命的真挚友谊。故事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显得格外情真意切。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也融入其中,和书中主人公一同探索神秘的往事。在探索过程中,层出不穷的悬念着实引人入胜。最终作者借着一封长长的书信使真相大白,关于卡拉克斯和佩内洛普的迷雾就这样被彻底拨开,这段鲜为人知、扑朔迷离的悲剧性恋情终于重现出来。在有限的文本空间里,作者向读者展现了横跨二十年、两代人相似却又不同的成长历程。虽然时间和空间的跨度都非常大,但读来丝毫没有冗长之感。在作者精心设计的循环往复中,生活的真谛也凸显出来。
《风之影》的作者也关注作家们一贯青睐的诸如爱、逝去的童真等主题。但对于一部小说来讲,关键不在于它讲什么,而在于它怎么讲。在《风之影》里,跨越两个时期的两代人,因一本书而被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经历惊人地相似,后者就像是前者的翻版。在不期然中,他们彼此爱慕、彼此寻找。也因为对方的存在,生活发生了根本的翻转:后来卡拉克斯被丹尼尔的真情所感,不再执著于对自己图书的狂热“追捕”,转而期望从少年丹尼尔的身上找回逝去的回忆。在他看来,只要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活着。最后他终于决定拾起丹尼尔遗失的水笔,继续丹尼尔未完成的文学梦想和他的文学生命。多年后一本刚刚完成的小说从巴黎寄到丹尼尔的手上,扉页上写着这样的话:
致我的朋友丹尼尔,是他使我重新拾起了笔;
也致贝阿,是她使我们俩重获了新生。
表面上看,《风之影》是在讲述一个古今糅杂的爱情故事,实则蕴涵着对当代文化的深层次思考。作为一本关于书的书,一方面,作者借着盲眼女孩克拉拉的口阐述了自己对于书本身的见解。克拉拉在读过卡拉克斯的一部作品《红房子》后,这样向丹尼尔描述道:在此之前她一直将读书视为一种义务,是老师和家长对孩子的一种变相惩罚。她不知道读书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言,在阅读中也找不到丝毫乐趣和新奇,亦看不出小说语言的美妙和神秘之所在。但这一切都随着卡拉克斯的这本小说一并迸发出来。她读的感觉就像是,用她的话,第一次和男孩接吻所碰撞出来的火花一样。另一方面,萨锋也没有隐藏他对于正在丧失的书文化的忧虑。在他看来,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所以卡拉克斯用烧毁自己书的方式来抹掉他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证据。主人公丹尼尔也正是借着一本书才得以恢复了对逝去母亲的记忆,并且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而“被遗忘的书之墓”无疑象征着现代社会对书文化的无情遗弃,历史和回忆逐渐被电视等商业文化所取代。小说中有一处这样描述道:卡拉克斯的小说出版后只卖出了七十余册,剩下的就被收回来重新加工,做成罚单或彩票券。最终卡拉克斯无可挽回地被这个世界掩盖并遗忘。由此出现了两班人:一班以丹尼尔为代表,在奋力地恢复这段尘封的记忆;另一班以出版商为代表,他们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对周围正在悄悄发生的一切也无动于衷,他们所关注的只是尽其所能地捞取商业利益,至于每本书背后隐藏的故事,用他们的话说——只有闲人才会去细细体味。眼前看得到的和背后看不到的,究竟哪个更宝贵,更值得珍赏?这也许是生活在快餐文化时代的现代人应当思考的问题。
《风之影》出版至今已有五年时间了,它在各家图书排行榜上仍然居高不下,目前已印至五十余版,在美洲俨然又引起了新一轮的文学爆炸。另据统计,它已经或正在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向世界五十多个国家传播开去。这部长达五百多页的鸿篇巨制,非但没有让人望而却步,反而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一轮新的阅读热潮,这不能不说是萨锋的一大成功。所幸他没有重蹈书中卡拉克斯怀才不遇的悲惨命运,这也可以算是对作者和作家们的一大安慰了。虽然大导演波兰斯基对该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萨锋婉拒了大导演的好意,再一次捍卫了书作为书,与其他文娱形式相比的不可替代性。
遗憾的是,《风之影》目前还没有中译本问世。我们在期待的同时,也盼望这股关于书和人类文化深层次思考的风潮早日临及中国。
(于静:南京大学西班牙语专业2004级研究生,邮政编码:210093)
直面人生的阴影
李建波
2002年秋在武汉的一次外国文学学术会上,听说《世界文学》编辑部拟于次年初邀请苏珊·桑塔格来华参加学术研讨会。我很是高兴,因为我正在翻译她的小说《死亡之匣》。我拿定主意一定要参加那次会议,以期对她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可是,到了开会的时候,我却因他事缠身未能与会。后来听说桑塔格也因故未能如约出席会议,心中的遗憾感稍稍有所减轻。小说译完等待出版期间,桑塔格于2004年12月28日去世了。
桑塔格1933年出生于纽约。生父杰克·罗森布拉特在中国天津经销裘皮,母亲随夫在中国居住。苏珊和妹妹被留在美国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由一位爱尔兰裔美国籍保姆照料。五岁那年,母亲独自一人从中国回来了,声称父亲不久也会回来。几个月之后,母亲对苏珊说出了真相:父亲因患肺结核已经不治身亡。年幼丧父当是苏珊对死亡及其意义比较关注的一个原因。七年后,母亲另嫁内森·桑塔格上尉,苏珊始随继父姓桑塔格。
苏珊·桑塔格比较聪慧,十五岁进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学习,一年后,转学到芝加哥大学。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苏珊爱上了比她大二十八岁的社会学老师菲利普·里夫,并与他结婚。婚后,苏珊随丈夫到了波士顿,在哈佛大学继续求学。从1955年到1957年,她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苏珊与菲利普·里夫的婚姻没有维持很久,20世纪50年代末两人就离婚了。毕业后,苏珊·桑塔格在纽约市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教过书,也当过客座撰稿人。从60年代起,苏珊为《纽约图书评论》等杂志撰写文章,成为自由撰稿人。后来,她患上了癌症,因为没有医疗保险,生活异常艰难。靠着朋友的帮助和坚强的意志,苏珊一边顽强与病魔搏斗,一边笔耕不辍。
苏珊·桑塔格一般被称为散文作家和小说家。她的散文也很有名,其中《反对诠释及其他散文》(1968)使她在文论领域有了一席之地。作为小说家,苏珊·桑塔格起步算晚的。三十岁才出版第一部小说《恩主》(1963),《死亡之匣》(1969)是她出版的第二部小说。小说出版之际,《波士顿环球报》评论说:“《死亡之匣》是苏珊·桑塔格写的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小说,卡夫卡式的寓言给人以强烈的冲击,令人心神不安。”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在《死亡之匣》的末尾得到了典型体现:主人公迪迪在想象中来到了一连串的墓室。墓室里尸体堆积成山——脱水干瘪的皮囊,皮肉残挂的尸骨。
三十五年过去了,在她的新作《面对他者的痛苦》(2002)里,苏珊·桑塔格似乎还在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死亡之匣》里要写那么多的腐棺僵尸?她似乎想从柏拉图《共和国》的一段描述中寻找人性方面的答案:利奥西斯(Leontius)看到几具被处决罪犯的尸体,既想看又恶心。他用手捂住眼睛。可是想看的欲望太强烈了,于是利奥西斯快步跑到尸体跟前,高声叫道:“看吧,遭诅咒的,将这美好的情景看个够!”据此,苏珊·桑塔格断言,人们具有观看衰老堕落、痛苦扭曲和断肢残躯场面的欲望,尽管观看这种场面的时候,心中不无恐惧和厌恶。
《死亡之匣》所描写的恐怖场面是恐怖心境向现实的投影,是恐怖现实对灰暗心境的强化。人的心境有阳光灿烂的时候,也有阴云密布的时候。拥有阳光灿烂心境的前提必定是生活动力充沛,境遇平顺;而心境布满阴云的原因却往往是生活的动力匮乏,境遇艰难。生活动力匮乏又有两种不同性质的原因,或者因为输送环节受阻,或者因为生产动力的机制老化。前者所导致的阴郁心境是可逆的;而生产动力的机制老化所产生的心境阴影则是难以去除的。《死亡之匣》里写的心境阴影属于后者。
小说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似乎患有抑郁症的中年人的心境。这个中年人便是迪迪。阴影似乎像棉被一样把迪迪的心境塞得满满的,不仅暗无天日,而且让人透不过气来。人到中年,健康程度渐不如前,世态炎凉充分经验,生活热情逐步降温,心境阴霾的时候自然比童年和青年时期要多一些。这不,迪迪感觉“他本已习惯的浑浊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漏走。日子软绵绵的,像彼此挂连的纤维,现在变得松散了。水灵灵的丰满肌体开始脱水,突出的部分变得残缺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浑浊的液体仍在不断蒸发;相互连结的生命纤维失去滋养。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些武断的、令人费解的东西”。尤其严重的是,迪迪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给他以生活动力的“发电机能量越来越小。或者说他感到发电机出了严重故障,变得狂躁起来。喷吐出一股脏兮兮的油,污秽不堪,臭气熏天。无论是人还是物件,任它是粗陋的,还是珍贵的、丑陋的,还是依然算是漂亮的,全被弄得油污不堪。迪迪的天地被污染了,全无用处了,没法再居住下去了”。
对生活绝望了,迪迪尝试过自杀。后来在火车上,他遇上盲女赫斯特,两人坠入情网,引出情爱与寻求拯救的母题。同样在这次旅行中,火车突然停在隧道里,迪迪下车察看究竟,与孤独的修路工人发生龃龉,最终以迪迪杀死工人告以结束。迪迪返回车厢,赫斯特却肯定地说他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座位。那么他是否真的杀过人便成了与情爱和寻求拯救母题相互交织的另一个母题。情爱、恐惧、愤怒、懊悔、同情、渴望、焦虑、迷惘,种种情感波澜壮阔,形成小说的看点。小说末尾,情感的波澜在尸体成堆的墓室里平息了下来,变得凝滞、令人窒息。读者似乎也被带到了黑暗心境的中心。
诚如利奥西斯的例子所示,人性中有观看衰老堕落、痛苦扭曲和断肢残躯场面的欲望,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这种场面的恐惧和厌恶也往往成为阻止人们在大庭广众对其进行详细描述的因素。苏珊·桑塔格能在《死亡之匣》中“肆无忌惮”地描写令人恐惧厌恶的景象、揭示一般人不愿触及的尴尬心境,自然有其非同寻常的个性原因。从性格而言,苏珊·桑塔格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似乎乐于不计他人反应暴露和揭示难堪的事情和负面的情状。例如,在谈到自己的写作习惯的时候,她说:“我不觉得有必要每天,甚至每个星期都笔耕不辍。不过一旦写东西开了头,我会一坐就是十八个小时,直到突然想起要撒尿。”“911事件”之后,小布什总统宣称,这是一次恐怖袭击,是针对整个人类文明以及自由的挑战,而苏珊则敢于反其道而行之,称这一恐怖活动恰是美国的超级大国外交政策所造成的恶果。她的观点在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到保守势力的激烈围攻。竟至媒体使用“萨达姆及桑塔格之流”等词语。苏珊的性格中有其勇于揭丑的一面,在她的写作生涯中,从不流于中庸、不置可否,而总是直面丑陋、针砭时弊、充满挑战性。
《死亡之匣》是一部揭示失意中年人内心世界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揭示20世纪中期迷惘思潮的作品。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的这部小说有着醒目的时代印记。20世纪有两个重要的主题词,这就是“相对主义”和“解构”。前者是因,后者是果。有人说,20世纪的世界是爱因斯坦相对论主宰的世界。当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在1919年得到证实之后,相对的观念似乎也找到了立论之基。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作为社会思潮的相对主义空前盛行。它对善恶标准提出了挑战,对等级观念提出了挑战,对真实与虚幻的界线提出了挑战。解构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社会革命”、“文化革命”、“思想革命”成了非常有吸引力的字眼儿,也成了20世纪重大事件的内核。这种思想和社会结构的动荡使一些敏感的知识分子感到行动的动机模糊,生活的动力消解,无所适从,身份丧失。在《现代文学中的自我寻求》中,莫雷·罗斯顿指出了一种有趣而又意蕴深远的矛盾现象:一方面,在一般人看来,20世纪是一段令人振奋的时光,科学新发现给人类以更大的能量,医学新发现,多媒体通讯,探索外部空间等无不令人鼓舞。而在一些敏感的知识分子看来,20世纪人的心中充满黑暗的恐惧和西西弗斯(Sisyphus)式的无奈与绝望。莫雷·罗斯顿引用了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神话》中的一句话来说明现代人的绝望心境:“在真正意义上,只有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自杀。”
《死亡之匣》中的迪迪就选择过自杀。迪迪,三十三岁,一表人材,收入颇丰,“从不虐待妇女,从来不会丢掉信用卡,洗碗从不会打碎盘子,工作尽心尽责,借钱给朋友出手大方;无论多么疲劳,每到半夜一定出去遛狗。人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人,灾祸也避他三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呢?在19世纪的作品中,也有不少自杀的描写,可那是因为一些从当时的角度来看较易接受的理由:破产了或者贞操丧失等。而在现代的作品中,自杀的理由往往不那么容易说清楚。似乎就是一种对身份缺失的恐慌,对生活动力逐渐枯竭的绝望。迪迪就是因此要自杀的。迪迪是所有苦恼的西方现代人的化身。
迪迪到底是自杀未遂还是自杀成功了,这实际上是小说中的一个谜。他吞下了一瓶安眠药,被人发现后送进了医院,“一个年轻的黑人,看上去干干净净,身穿白色夹克衫,白裤子,身上散发着呕吐物的气味,给他按摩僵硬的肢体,并将一台洗胃泵推到迪迪的病床旁;满腹屈辱,迪迪的胃肠给抽得一干二净。”此后,迪迪治愈出院,经历了杀人、与赫斯特相恋等许许多多的事件。可是,到了小说的结尾,迪迪像参观画廊或古董收藏室似的从一个墓室走到另一个墓室,再度濒临死亡。此时,“一个穿着白衣白裤、身材苗条的年轻黑人推着一辆病床车来到他的床边。一股呕吐物味。是从谁身上发出来的?是从迪迪身上。”小说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所出现的白衣黑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迪迪自杀后根本就未曾离开过医院,自杀获救及后来的经历就仅是迪迪弥留之际的胡思乱想。而这番胡思乱想则应当反映迪迪想自杀的原因、目的、达到目的的方法以及最终结局等。从这种意义来说,这番胡思乱想应当揭示迪迪自杀的全面寓意。
显然,自杀是绝望的现代人解决所面临问题的一种选择。这种方法应当是一了百了,带有骤然而至的终结性。然而在《死亡之匣》里,自杀的终结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其中塞满了亦真亦幻的情节与感受:到北方小城参加公司的会议,与赫斯特相遇,在隧道中杀死工人,与被害工人遗孀的交谈,与赫斯特的恋情,与内伯恩太太的龃龉,与赫斯特的龃龉,重返隧道对是否杀人的求证等等。贯穿于这些情节与感受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和淹死前抓稻草式的努力挣扎。恐慌较典型地体现于迪迪杀了人之后的懊悔与对结局的焦虑等待中;努力挣扎则主要体现在迪迪试图在与赫斯特的关系中寻求拯救的狂想中。
赫斯特是盲人。但在迪迪看来,她看到的比有视力的人要多,要全面。他很想对赫斯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实际上是能看见的。你看见的东西,多数有视力的人看不见。人们用眼睛看到的大多只是些零星残片而已。”迪迪一直把赫斯特当作能拯救自己的救星,认为她的非凡的认知能力一定会为他破解生活的怪圈。当然,这只是迪迪这位“溺水者”,看着稻草也像救生圈似的幻觉。在小说中,赫斯特一次又一次地给迪迪泼冷水,指出他这种幻觉的荒诞性。但迪迪似乎已别无选择,他努力从赫斯特黑暗的世界里寻找真知的光明,就像他不得不选择自杀,到死亡之中寻找生的理由一样。
(李建波: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10039)
文人“炮轰”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埃娃·诺文德
尹承东/译
提问者胡安·戈伊蒂索洛
(西班牙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著有《没有土地的胡安》和《堂胡利安伯爵的复辟》。)
问:在一年的时间内,连续出版了三本写拉丁美洲独裁者同一题材的书:卡彭铁尔的《方法的根源》、罗亚·巴斯托的《我是至高无上者》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族长的没落》,这种重复出版不会带来题材形式主义的危险吗?加西亚·马尔克斯承认这受到西班牙作家瓦列·因克兰的《暴君班德拉斯》的某种影响吗?
马尔克斯(下简称“马”):独裁者这个主题自它诞生以来就是拉丁美洲文学的一个永恒主题。而且随着对人物的历史透视角度更广,这个主题还要写得更多。道理很简单:独裁者是拉丁美洲产生的唯一神话人物,而且他的循环周期还没有结束,文学也还没有比现实使他更多一点人性。此外,我认为离让他具有人性那天还差得很远。
我不担心重复出几本写独裁者的著作会出现题材形式主义。就拿西班牙内战来说吧,围绕它写了那么多长篇小说,有好的也有坏的,但至今未出现题材形式主义。从索克福勒斯开始至今写了多少关于希腊传说安提戈涅的悲剧剧本,也没有出现题材形式主义。还有爱情这个主题,永远也不会出现题材形式主义。
不管怎么说,就我本人而言,我对封建独裁者并没有多少兴趣,更确切地说,他只是让我有机会去思考权力问题。尽管那些傻瓜蛋评论家们没有发现,实际上二十多年来这一点在我的所有作品中都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我一向认为,绝对权力是人所追求的最高最复杂的成就,因此他的所有伟大和不幸也便全部包含其中。我不记得是谁引证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的话这样说:“权力即腐败,绝对权力即绝对腐败。”如果这还不能激起作家的创作激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们产生激情。
当然,《暴君班德拉斯》是《族长的没落》的众多先例之一,但我并不承认我受了它的影响。在我的一生中,让我受益最大的作品是《埃狄浦斯王》;它也是在我研究权力问题上受益最大的作品。在古希腊作家普卢塔克和苏埃托尼奥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总的说来,所有恺撒大帝的传记作家都让我受益匪浅。这很自然,因为恺撒大帝本来是我唯一愿意在文学中创作的人物。由于生活走在了我的前面,我未能如愿,所以我只能拿人类历史上无数的独裁者做点修修补补的工作。这就是我选了老族长的来历。但是,我尽心尽力地把这个人物塑造好。因此,当这部作品写完时,最了解我的人之一阿方索·富恩马约尔在巴兰基亚惊呼道:“这是我一生中读过的最好的自传之一。”
提问者泰德·舒尔克
(著名的《纽约时报》记者、玛丽娅·莫尔斯·加博特奖获得者以及《绅士》、《周六回眸》和《纽约人》的撰稿人。)
问:您认为卡特政府在美国对拉丁美洲和世界其他国家的政策上会有重大改变吗?您对我们的新总统在处理美国和拉丁美洲国家的关系上有什么劝告?
马:我不认为吉米·卡特在美国对拉丁美洲国家的政策上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道理很简单:他不能改变他的国家制度;这个基本条件制约了他。我觉得他是一个热情而和蔼可亲的人,有一点神秘,也有一点善意的疯狂。这使他比以前的总统更有趣,但也使他比他们更难以预见。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他会在对外政策上做些非实质性的改变;特别是在风格上。
提问者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
(委内瑞拉记者、《国家报》创始人、长篇小说《热病》和《欲哭不哭》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老朋友。)
问:你怎样辩证地解释下列事实:随着你作家的名声越来越高和收取的版税越来越多,政治上你会变得越来越革命吗?
马:其实,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应该怎样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革命也是个金钱问题。只是认为我是越来越革命却是错了,因为革命是我这个早熟的孩子身上唯一固有的东西:我向来支持革命,现在支持革命,将来也永远支持革命。但是以前只有我的朋友知道这一点,别的人对此都毫不关心。
不过,如果说有什么嘲弄了我的话,那不是我收到的版税,而恰恰相反,是我未得到的那些权利。为了弄明白这一点,首先应该弄明白出版业是怎样操作的。读者为一本书付出的每一个比索是这样分配的:50生太伏拉美国家辅币单位,等于百分之一比索。给出版者,20生太伏给发行者,20生太伏给书商,10生太伏给作者。出版销路最好的袖珍本,条件就更糟糕了:每个比索作者分到的不是10生太伏,而是5生太伏;而就这5生太伏,他还必须交给主要出版商一半。袖珍本的《百年孤独》在美国很快就要印到一百万册了,可六年中我挣的钱在任何地方都买不起一幢房子。这个账很容易算:如果我每本书挣两美分半,然后让代理人拿走百分之十,交税百分之三十,其结果就是我至少要卖一百本书才能挣到十五美元。如果不是我向来就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的不公正的话,这样的经历会让我学会很多东西。
不管怎么说,虽然我版税挣得的那点钱很少,但还是足以使我在经济上能保持独立,这也就使我能跟你一样在政治上保持独立,我亲爱的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此外,我的著作给我带来了足够的名声,使我能够去写一些新闻报道。这些文章虽然算经济账是得不偿失,可世界上最有影响的报纸都发表,哪怕我的观点同他们的政策相抵触。他们发表我的报道文章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有读者。特别是这种形势给我提供了必要的安全,并且使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高兴写什么就写什么,而决不会被我工作的报社赶走。
提问者莫尼卡·比蒂
(欧洲电影大腕人物。安东尼奥尼电影《惊险奇遇》、《夜》、《日食》中的女主角。莫尼卡·比蒂跟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莫逆之交。)
问:你一次能吃多少公斤冰淇淋?
马:一天晚上,在罗马,在弗朗西斯克·罗西家里,大家用过晚餐之后,莫尼卡·比蒂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冰淇淋,她一个人就吃了两公斤冰淇淋。电视里放的电影是一部非常好看的老片子《小恺撒大帝》。里面写了一些暴徒跟米奇·罗尼的周旋,情节跌宕起伏,很是动人。我又一次见到莫尼卡·比蒂的时候,就跟她打赌说,我吃冰淇淋比她的本事大。我们两个人一口气吃了四公斤冰淇淋。自此以后,我每次去罗马,她都请我去她家。我去她家时,不给她带鲜花,而是带四公斤冰淇淋:她两斤,我两斤,别的客人谁也没份儿。
莫尼卡招待客人的晚餐总要有几只味道鲜美的烤家兔。那些兔子是她自己养的,自己杀的,自己做的,吃时都要配上香喷喷的米饭,最后总是变成兔肉米饭。莫尼卡家的晚餐的另一个惯例是每次的米饭都不够吃,因为在做饭时她不晓得到底会来多少客人。没办法,到吃饭时,她就把米饭从一个人碗里往另一个人碗里匀,只匀到大家都不多,但大家都一样。晚餐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赌吃冰淇淋。后来已经不是赌谁吃得多,而是赌谁吃得快。每个人都用汤勺吃自己盒里的冰淇淋。莫尼卡不仅每次都赌赢,而且每次还都是把她的汤勺伸到我的盒里来把我没吃完的冰淇淋一扫而光。因此,她的问题本来就不是问题,而是一种公开挑战。不过这种挑战毫无意义,因为莫尼卡心里明白,我们大家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吃冰淇淋谁都不是她的对手。好厉害!
问:如果让加西亚·马尔克斯问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个问题,他会问他什么?
马:有一次,我在巴塞罗那开车时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后边的车非常机灵地躲开来超到了我的前面。当那个司机从驾驶座上认出我时,他对我高喊道:
“还是去写你的书吧,那事你可是内行。”
如果我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会跟那个司机想的一样;我不会就他在生活中应该怎么做提出任何问题。
提问者赫尔曼·巴尔加斯·埃斯皮诺萨
(哥伦比亚巴兰基亚作家。一度属于加西亚·马尔克斯领导的巴兰基亚“洞穴派”文学聚谈会成员,是这位小说家的老朋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就是献给他的。在《百年孤独》中,他这个名字是布恩地亚家族最后一个成员的四位朋友之一,其他三个朋友的名字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阿尔瓦罗·塞贝达和阿方索·富恩马约尔。巴尔加斯·埃斯皮诺萨出版的作品有:《十次讲述的暴力》和《20世纪的哥伦比亚小说》。目前(1979年)担任哥伦比亚国家电视台台长。)
问:加西亚·马尔克斯十年前就宣布要为儿童写一本故事书出版,现在这本书怎样了?
马:对于一个许多年来就盼望成为拥有众多读者的作家来说,儿童读者几乎是一种生物需要。还在写《百年孤独》之前,大概是1962年吧,我就感到了它的急迫性。这大概也就是赫尔曼·巴尔加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当时我做了一个尝试:写了一篇《时光消失的海》。我把这篇故事寄给了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他对我一针见血的批评向来十分有益。他以其惯有的坦诚告诉我他不喜欢那篇故事。不过他承认那也可能是由于他本人的局限性:他不喜欢玄幻。他的理由我觉得对我是毁灭性的,因为我恰恰也一向认为孩子们同样不喜欢玄幻的。自然,他们喜欢的是想象。玄幻和想象有着根本的区别,那就像是一个人跟口技演员洋娃娃一般大不相同。
《百年孤独》中有很多想象,但没有一行字是玄幻的。写完《百年孤独》之后,我重新感到了为孩子们写故事的急迫性,而且应该立即动手,因为写一本书也跟出一次严重的交通事故一样,如果一个人在伤愈出院之后不马上重新驾车,你就会对驾车永远产生恐惧感。此外,我要写作还因为我需要在精神上放松一下,要从长时间废寝忘食、气都透不过来的紧张写作疲劳中解脱出来,因为写儿童故事很简单,我觉得它对我过去的消化不良是一服上佳的泻药,对我接下来要开始吃那条大胡子鳄鱼的重大任务同样如此。所谓那条大胡子鳄鱼,应该就是《族长的没落》了。于是,我开始写了《巨翅老人》。我把这篇故事念给了我六岁和四岁的孩子听,我觉得他们听后感到我很可怜。他们对我说:“你不要认为孩子都那么傻、那么笨。”不管他们怎么说,由于我已制订了一个写六篇故事的计划,还是继续写了下去,写时仍把它们看作泻药,但已不考虑孩子们了。通过写这些故事,我逐渐找到了写《族长的没落》的语言。我把那六篇故事汇集成册,以《纯真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为题出版了。
只是在过了几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的错误在于认为孩子们喜欢儿童故事。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喜欢,就像不喜欢甜燕麦粥,不喜欢白雪公主那样的女人一般。他们喜欢的是喝着1962年产的波尔多葡萄酒吃鹅肝肉饼,喜欢听美国黑人歌唱家史蒂文·旺德尔的歌曲,喜欢拉盖尔·韦尔奇,喜欢读詹姆斯·乔伊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所有的著作都是为孩子们写的,但是成年人不允许他们读,其理由是在这些作品中有些成年人不愿让孩子们知道的一些东西,让他们知道了这些东西,他们会学着干。
但是,围墙开始被打破了:《百年孤独》最成功之处不是好评如潮,也不是它巨大的销售量,而是完美无缺地从一代读者转到另一代读者,现在接受它的已经是第三代读者了。它的最优秀的读者就是那些未得到允许而读它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躲在卫生间里,一边学着吸烟和做一些其他危害性不大的事情,一边读这本书。无论如何说,我最好的儿童书是《族长的没落》。成年人把这本书藏得更严实,因为他们说这本书在书写规则上给孩子们提供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孩子们唯一懂得的就是那些脏话。但是,我知道读过《族长的没落》的孩子们在阅读中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也没有在读过这本书后做出半点儿丑事,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成年人在文学上和道德上的那种缺损。其证明就是西班牙语评论家的评论。总而言之,我所犯的大错误就是在打算给孩子们写故事时认为孩子们实实在在的就是孩子。
1977年墨西哥《世界人》杂志
私奔伊萨河
黑 马
打开地图,我们看到德国南方流淌着著名的多瑙河。我们会因为多瑙河的名气而忽略了它的支流们,其中的一条就是伊萨河。但伊萨河绝非一条普通的小河,它发源于阿尔卑斯山麓,澄澈晶莹,湍急浩荡,一路奔腾,汇入多瑙河,其整个流域被称为伊萨河谷。
伊萨河谷地风光奇崛旖旎,牧场山林起伏错落,大小湖泊点缀其间,古堡和教堂塔尖与雪山交相辉映。蜿蜒于这绮丽的风景中,它似一条强劲的生命脉搏跳动在峡谷幽峦之间,串起一座座童话般的城镇,这其中最大的城市就是慕尼黑。
伊萨河上游有一条支流叫洛伊萨珂河,不如伊萨河那么狂野,经过多年的治理,甚至变得妩媚温柔起来,与伊萨河刚柔相济,像一对夫妻河似的。
我有幸游走在这两条一刚一柔的河流上,仔细品味它们,因此对德国南方河流的了解超过了一般的旅游者,这并非因为我是个专业地理工作者和游记作者,而是因为我是个比较专业的劳伦斯学者,被劳伦斯的踪迹牵引着领略了一般外国游客难以涉足的伊萨河谷风情。
劳伦斯是在自己备受情爱挫折的二十六岁时意乱迷狂地与威克利教授的德国妻子私奔到伊萨河谷地的,那是1912年的春天。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流浪生涯,边走边写,像一条丰沛的河流,一路流淌,留下无数小说和诗歌,最终这条时而湍急、时而柔媚的文学之河终止在法国南方的旺斯。
对于滋润并使劳伦斯获得再生的伊萨河谷我早就憧憬向往,神游多年。在劳伦斯初来此地九十年后终得置身其中,寻觅劳伦斯的踪迹,即使寻不到他的故居,仅在这山水之间想象一下劳伦斯和弗里达的私奔情景和他在这里从事创作的场景,也能获得一种超越时空的神喻。
从慕尼黑市中心坐7线城铁直向郊外小镇沃尔夫拉茨豪森而去,那是劳伦斯和弗里达私奔到慕尼黑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弗里达的姐姐艾尔丝在这里有自己的住所。这位当年德国少见的女经济学博士,和妹妹弗里达一样生性风流,相夫教子之外,还频频约会情人并与其中一个育有私生子。小镇往北不远处,是她的情人阿尔弗雷德·韦伯教授(马克斯·韦伯的弟弟)的郊外住宅,再往北的森林里才是丈夫的别墅。有了这个姐姐,在这风景如画的慕尼黑南郊,劳伦斯和弗里达可以有很多落脚点。
但弗里达的姐夫还是推荐了更远处的山村布尔堡,帮他们在那里找到洛伊萨珂河畔的一座驿站度“蜜月”,劳伦斯和弗里达历经波折和惊恐,从诺丁汉风雨兼程出逃,至此算是到达了一个人生的驿站——我想弗里达的教授姐夫给他们选择这个地方度蜜月,此举暗合了这个比喻(我不知道德文里驿站有没有这个暗喻,英文里似乎没有)。
此时已经是1912年的5月底,春夏之交的阿尔卑斯山北麓,风光正好。劳伦斯似乎在这里才真正初尝爱情的甜蜜,而这之前与女性的偷情不过是苟合,包括与弗里达在诺丁汉的偷情以及出逃路上汲汲惶惶的同居,那些都算不得爱情。只有在洛伊萨珂河畔的驿站里他们才找到了爱的感觉——从容地做爱,悠闲地交谈,轻松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毫无顾忌地激烈争吵……似乎这才是爱的全部内容。劳伦斯如此写道:
“我以前不懂什么叫爱情……这世界超乎想象的神奇、绚丽、美好。以前,从来,从来,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原来生活可以这么伟大,如同神仙一般,生活本是可以这样的。感谢上帝,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们的驿站就在河边,劳伦斯这样描述驿站一带的景色:“洛伊萨珂河呈现出淡淡的绿玉色,因为它源自冰川,河水奇冷,水流湍急。这里的人都是怪模怪样的巴伐利亚人。酒吧和绿荫下的广场那边就是教堂和女修道院了,一派宁静,屋墙都粉饰得雪白,只有教堂尖塔顶着一个黑帽子。每天我们都在户外度过很长时间。这里的花多得很,令人惊喜大叫,都是些阿尔卑斯山地的花儿。河边上开着大片大片的金莲花类的花,就是我们称之为‘单身汉纽扣’的矢车菊,满眼的淡金黄色。报春花类的,有点像紫红的立金花。还有奇特的湿地紫罗兰和兰花。很多风铃草之类的,就像盘根错节的大朵深紫的钓钟柳。还有飞燕草之类的花,开得很盛。而林中的苜蓿花是那么粉嫩粉嫩的,简直就像铃兰。啊,花儿,大片的野花儿,开得疯,开得杂,漫山遍野都是。”
我在沃尔夫拉茨豪森下了城铁,估计这车站就是当年的火车站了,娇小古雅的19世纪小站。我特别喜欢欧洲这些小火车站,就像个做工精致的私人别墅,几乎都保持着原汁原味,能让人感到片刻的时光停滞,感到与过去的联系。车站是游子与家联系的第一个参照物啊,一看到老车站就想家。设想一个地方的车站总在变样,那岂不是意味着找不到家了?这座洛伊萨珂河畔的小城当年以木材运输和酿酒为业,古朴娴静,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景色依然:低矮的住房,宽大的木房檐,洁白或米黄的墙壁上挂着棕色的窗板,狭长的木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山林掩映着巴洛克式的教堂尖塔,一派德国南方的小镇景象。这么纯美安宁的山水小镇,如果不是因为劳伦斯的缘故,恐怕我这辈子也无缘欣赏。
小镇有通往布尔堡的班车,一小时一趟。一路欣赏着山水森林和古老的村落,十几分钟的工夫车就翻山越岭进了布尔堡小村。这么恬静秀丽的小山村,绿得耀眼的草坪上点缀着一座座红顶白墙的巴伐利亚乡间住宅,每家的窗下都悬挂着姹紫嫣红的盆花,狭长的木制阳台上更是花如落瀑,似乎他们的花园还不够绚丽,他们一定要将整座房子都打扮成花房不可。偶与村民对视而笑,他们会开心骄傲地问我:“这里才是真的巴伐利亚呢,好吧?”让我立即觉得他们的脸灿若花朵。这是什么地方?一座家庭酿酒作坊在散发着淡淡的醇香,有几个人在清理着浓郁酒香气的酒糟,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这里的人们以什么为生,或许这里已经演变为纯粹的乡间住宅区和度假村了吧。我很快就打听着找到了村里的那座老驿站,它居然还是一座旅舍兼咖啡啤酒屋,白墙木窗,朴素淡雅,如同普通住家,静卧在山脚下的河边。那个小广场还在,摆着桌椅,供人们在露天餐饮用。坐在这里看山听水,别有一番闲云野鹤的超然。
对照劳伦斯当年的描述,似乎这里的景色无甚大变化:苍翠的山林,晶莹的冰川水,雪白的墙壁,黑色的教堂尖塔真像一顶黑帽子呢。我来的时候是仲秋季节了,河边山间不再有劳伦斯描述过的漫坡鲜花,但此时却正是另一番绚烂的秋景:清澈泛白的河水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夹岸丛林,河面上淡雾如轻烟缭绕,似水气氤氲弥漫,这般雾里看花的秋色拍下来竟有了油画的质感,那淡黄、紫红、草绿、深黄以及隐隐约约非黄非青的过渡色,都是森林活生生变幻过程的涌现,是色块和线条无序涂抹出的世界。眼前的景色与劳伦斯笔下描绘的春景在我眼前交错,似乎就差他和弗里达携手出现在这块画布上了。九十年前,劳伦斯和弗里达一定也站在我站的地方听这水来着!
攀着河边淹没在青草中的石阶来到山上的村边,眼前正是劳伦斯当年提到的那座戴了黑色帽子的教堂,那顶帽子指的是教堂尖塔。白墙勾了砖红色边框,配以黑色尖塔,这种乡村教堂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简洁朴素清爽,觉得它少了宗教的神秘和沉重,多了明快和轻松,它让我想到了巴伐利亚人的传统服饰,是那么俏丽鲜艳,很世俗化。
劳伦斯和弗里达在这个明丽恬淡的小山村里度过了他远离亲朋的一周“蜜月”,这良辰美景其实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开始争吵,像一对夫妻那样为家庭琐事激烈争吵。劳伦斯在这里写了怀念母亲的诗歌,字字句句流露着对多年相濡以沫的母亲的眷恋。但弗里达从这些诗句里敏感地意识到了劳伦斯强烈的恋母情结,毫不客气地痛斥之,在诗稿上挥笔批上“讨厌”或“老天爷”之类的字句。她在与一个逝去的女人争夺劳伦斯的爱,她一定要把劳伦斯从对母亲的畸形爱恋中解救出来。而劳伦斯认为这是她对自己感情的亵渎,自然要愤然回击。而此时的弗里达亦在享受着爱情的同时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孩子,她为了劳伦斯而抛下了三个可人的孩子,一儿两女,对孩子的思念常使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劳伦斯在与弗里达的孩子们争夺弗里达的爱。合卺之初,这种爱的争夺战就在这景色怡人的山村里上演了,而这种争夺却是那么微妙,那么难以付诸表达,所以他们经常陷在某种无名的痛楚与怒火中,经常为一些毫不相干的琐事大动肝火。
他们在布尔堡度过了激情燃烧的一周,然后北上到不远处的伊金小村住下,住的是阿·韦伯教授的房子,看在艾尔丝的面子上,房费全免。激情和怒火继续在这里燃烧。
从布尔堡到沃尔夫拉茨豪森后,坐城铁,只一站地就到了伊金。这里是伊萨河与洛伊萨珂河交汇的地方。伊萨河从这里开始变得更加宽阔湍急,波涛滚滚直奔慕尼黑而去。19世纪的伊金自然就成了木材的集散地,人们从这里放木排到下游,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现在的伊萨河上已经没了百舸争流、万排齐发的壮观景色了,伊萨已经成了一条旅游者漂流的风景河。但当地的书摊上仍在出售着记录伊萨河历史的图文画册,看那些发黄的老照片,隐约还能看到当年伊萨河粗砺阳刚之美,当然那时的伊萨也是危险的,时常会发洪水。
火车临近伊金时能闻到难得的马粪味,说明这里是真正的乡村。下了火车,出了小站,下坡地上就是伊金小村。这面坡有几里地长,一直向伊萨河倾斜下去,村民告诉我要走一个小时才能看到伊萨河,这中间的坡地全是牧场、农田和森林,葱茏蓊郁,一望无边。我试图找到当年劳伦斯居住的那座房子,据书上说就在下坡上通往伊萨河的招角处,一座三层小楼,典型的巴伐利亚农家砖木三层小楼,两个狭长的木制阳台。可惜当我发现那座可能是劳伦斯故居的小楼时,天色已晚,无法拍照了。坡下的森林牧场也已经笼罩在黛紫的暮色中。一座座农舍里已经亮起灯光,空气中马粪味与晚饭的奶酪味已经难解难分了。这才意识到,仲秋的阿尔卑斯山下,夜幕降临得比北京要早得多,我来晚了。而我第二天一早必须飞去法兰克福,所以只能遗憾万分地在夜色中离开伊金了。万幸的是劳伦斯传记里有一张这座房子的照片。
劳伦斯曾描述过这里的景色:“房子下面的路上老牛缓步走过,路那边,农家妇女在麦地里干着活儿。远处是流淌在森林和平原之间淡绿色的河水。再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山顶上白雪熠熠闪光。”
人们来到这里会很幸运地看到劳伦斯看到的一切,时光似乎在这里凝固了。于是我似乎能够在这个没有改变的背景上幻化出劳伦斯和弗里达当年的身影来,那似乎是一个个蒙太奇镜头的不断组接。
劳伦斯一刻也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除了修改《儿子与情人》,他还写下了大量的诗歌,后来结集为《看,我们闯过难关!》。这些诗歌大多是劳伦斯表现他们结合后的爱情生活的,表达了劳伦斯解除了性的禁忌,初尝色果的狂喜与欣然。不少诗句赤裸裸地记录下了他们的私秘生活。劳伦斯情不自禁地写道:“弗里达实在美……身材像鲁本斯画中的女人,而脸像希腊人。”
情欲的激烈释放是和不断的争吵同时进行的,问题的关键是弗里达的丈夫威克利教授仍然在接二连三地发信来奉劝弗里达回心转意,威胁说如果弗里达一意孤行,她将被剥夺来探视孩子的权利,这一点最令弗里达难以割舍,她必须在劳伦斯和孩子们之间做选择。威克利甚至提出在伦敦专门为弗里达租公寓,让她与孩子们单住,以期挽回这个家庭。这个主意一时得到了弗里达全家的支持,弗里达似乎也被说动了心,她准备与威克利分居,与孩子们在一起,仍然与劳伦斯作为情人来往。劳伦斯为此难过、痛苦甚至大发雷霆。他认定弗里达是他的缪斯和归宿,必须要与弗里达结为秦晋,决不只做情人。他已经离不开弗里达。另外,他深知,如果不与弗里达朝夕相伴,泛爱的弗里达一人独居伦敦肯定会红杏出墙甚至与自己断情。
最终劳伦斯胜利了,他以自己的文学天才征服了弗里达,以自己的柔情和对弗里达的至爱感动了弗里达,使弗里达认识到劳伦斯真正爱着她、需要她——需要她的性爱,需要她精神的启迪。而她不仅在给予劳伦斯别的女人所无法给予的,还在与劳伦斯的共同生活中找到了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不曾有的满足感——与多个男人在一起的经验告诉弗里达:劳伦斯是她最难得的伴侣。
8月的一天清晨,阿·韦伯教授突然出现在房门外,他需要住进来。于是劳伦斯和弗里达不无遗憾地离开伊金。他们选择了南下意大利嘎达湖生活,因为那里生活费用低廉。
我也在遗憾中要离开伊金了,我无法拍下一张劳伦斯故居的照片。我要北上法兰克福。
火车在山林中疾行,伊萨河水就在铁路边奔腾,夜色中伊萨河波光粼粼,如星汉灿烂。
心灵的风暴
外 外
这是个关于心灵风暴的故事,尽管它的背景是一场真实的风暴。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劳作的过程中,惯性的束缚是那么强大,以至于我们丢失了最原本的品质而完全不自知;我们像时钟中的针一样机械地摆动,一方面麻木不仁,一方面等待奇迹的发生。而那些善良、忍耐、顺从和平和,似乎需要从我们生存的城市之外的地方去发掘,并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女主人公格蕾丝的天赐机缘,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自己的方塔农舍。
一开始,仅仅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克里斯托弗和他年轻的妻子格蕾丝在旅行中的误入歧途,他们似乎被作者带到了生活的边界:远离喧嚣的纽约,远离忙碌的工作,来到法国南部的一片不知名的森林中,起由是旅行中一个错误的小念头,结果他们被飓风抛到了看上去像半个世纪前的蛮荒之地。陷入绝境、等待解救、等待重返那种时刻表一样的生活。这些向读者们扑面而来之时,更细致和完整的格蕾丝的形象一点点地渗透进我们的视野,伴随着被飓风刮倒的树木、房屋,作为女律师的格蕾丝,尽显其知性、理智和坚决甚至是带点傲慢和优越感的品性。
灾难带来的景观我们在各类好莱坞的大片中屡见不鲜,甚至灾难片的情节作为观众或读者我们都了然于胸。但作者的要点不在于反映灾难中那种公式化的人性闪光点,而是把视角投入到了格蕾丝的内心,她的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她自尊和完全漠视情感的惯性的由来。她一方面和自己的丈夫有着齿轮般紧密的情感关系,另一方面她又在这种自得之外,小心谨慎地行事,哪怕是在汽车陷入瘫痪时,她所表现出的坚强和脆弱,都是一种被工作所训练出来的纪律般的行为。她和丈夫来法国旅行,似乎是为了寻找某种他们生活之外的神奇与默契,而这种可以被称为是感情的东西,通常都被她掩饰得犹如并不存在。一场飓风激发了这些,她遇见了长期隐居在这片高原上的原石油工程师托马斯,并从抗拒、对峙到激情相处,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里最具有人类特征的情感,犹如动物回到美好的属于自己的领地,所有的风光变得温暖和熟悉。
我很愿意把这篇小说称为是一个关于“发现”的小说,作者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并没有依循男女吸引的套路去安排情节,而是用最细致入微的体察,去触及现代人蒙昧的心灵。在小说里,格蕾丝不停地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评价,像一个跳出自己身体之外的思考者,她找不到答案,就像在处境艰难的深坑里找不到方向一样。她似乎被围困在自己挖的陷阱之中,无法打破外壳去自由地呼吸。小说前半部分,作者用了大量的意识流般的回叙、独省,让格蕾丝在这么一个担忧自己生命和前途的状态里,表现出作为一个都市女性的怀疑、纠缠,这让读者意识到,内心最深处的念头,正是需要这么一个风暴口,才能渐变清晰。而同样对于男主角托马斯,他由于失去妻子、儿女,孤独地生活在自我设置的囚牢里,他成为自己的囚徒,无法从麻木和痛苦中找到突围的力量,正是这场风暴,给了他了解格蕾丝的机会,像是从世外得到的启示,他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就此,男女主角都从这场意外的灾难中找到了从自身囚笼中解脱的力量,这是远高于这篇小说本身的、带有救赎意味的主调。
从故事本身来说,作者费尽苦心经营的细节,在很多看起来无法由戏剧性的断片组成的文本之中,获得了一种沉淀的氛围。通常意义上说,故事的主线是非常清晰和简洁的,并没有过多的人物关系枝蔓延伸,而读者却感受到了一种能沉淀下来的沉思之意,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功力所在。小说绝大部分的视角都是沿着格蕾丝的角度展开,比如对于具有巫术的阿尔贝的看法;比如和乡村妇女路易丝的相处;比如长期生活在这个原始意味的环境里的罗伯特和爱娃一家;从这些人物身上,折射出一种商业或者说世俗社会中无法领略到的朴素和善意,这些最终又像镜子一般观照了格蕾丝自己,使得一个具备了各种修养、干练成熟的女律师,将她变化多端的心境尽情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她不停地在比较这些人带给她的思考,但同时也经常否定自己的倾向,或许是为了肯定自身生活的安全感,或许是无法面对像灾难一样的价值观的破裂:这些生存在危难和艰苦中的人们,他们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他们如何做到说服自己生命将以这种方式度过?他们的爱与情感又寄托在哪里?答案并非非此即彼,而是在过程中的一种情感上的坚定,逐渐地升华起原本犹疑、软弱的人性之光。没有人生来顽强,也没有人随意倾吐属于自身的困惑和绝望,作者以一种生死经历的方式,为我们解剖了格蕾丝,以及我们自己。
在整部小说中,并没有庸俗小说中那种为了刻意制造冲突而设置的善恶之争,格蕾丝的丈夫是个智慧而优雅的学者,其余如托马斯的邻居等也都是心存善意的平常之人,他们之中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开山劈林的英雄,面对灾难摧毁的家园,他们同样伤心、绝望。就连男主人翁托马斯,作者也没有去张扬他的男性气质和不修边幅的男子汉形象,而是完全从一个离世隐居者的角度,刻画了他痛苦和孤绝的内心,让人物变得更为真实、可信。对于托马斯的内心,作者安排了格蕾丝与爱娃和路易丝这另外两个女人的交谈,一点点不为人注意地获取信息,同样也反映了格蕾丝的精明和审慎。人的内心是不容易进入的,而这部小说,恰恰做到了由外而内,成功地进入到了现代人多疑、徘徊的内心深处。在曾经为自己丈夫治病的阿尔贝意外死亡时,格蕾丝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伤感,她的情感价值体系依旧牢不可破地围绕着“脱困”的主轴,如何救助丈夫和重返原来的生活,如何和这些可能只会相处几天的人建立良好但不麻烦的利益关系,是她考虑的重点。渐渐地,她才了解了更多,对别人、对自己,这样细致而显得缓慢的手法,极好地传达了人物心境变化的信息,让人读来有春风抚面之感。小说中还穿插了大量的景物描写,但作者并不是要“客观”地再现灾难,而是从格蕾丝的女性视角,对一个被毁坏的陌生世界的打量,而生发出属于人的情感和爱惜,每一处景物描写都是情感的衍生物,仿佛我们随着格蕾丝一起旅行到了那儿,去感受她那复杂的体验。
在我个人看来,每个人,无论富贵贫贱、忙碌悠闲,其盼望解脱的愿望都时刻隐藏于心,启动这种愿望的,终归还是那些最古老最朴素的情感:爱、同情、怜悯和关怀。纵然是在绝望之境,一旦这愿望被发现,将随之发现每个人属于自己的归途,你只需要坚定地去承诺,正如小说结尾处,格蕾丝安宁的眼神。
《骆驼俱乐部》
大卫·鲍尔达奇
约翰·卡尔曾经是美国经济部特工处的顶级杀手。在特工处服务期间曾经帮美国政府“处理”掉很多“危害美国利益”的人。当他想洗手不干的时候,特工处派人暗杀他全家,他侥幸逃脱,可太太和小女儿却葬身火海,死无全尸。特工处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于是在阿灵顿国家公墓给卡尔举行了军葬,对外声称他在执行任务中遭遇不测,以身殉职。
卡尔的个人资料已经被特工处销毁。于是他通过老朋友伪造了一个越战退伍老兵的身份,化名为奥利弗·斯通,在华盛顿的一所公墓里谋了份守墓人的差事。他在白宫对面搭了个小帐篷,宣传反战,但一直比较低调。因为国际象棋下得不错,他和特工处的阿莱克斯·福特成了忘年交。福特暗中调查过斯通,可从各情报部门的档案来看,他似乎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斯通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骆驼俱乐部,主要宗旨是揭露危害国家安全的阴谋。俱乐部的成员都很有特点。凯莱布是国会图书馆珍品书部的职员。弥尔顿自小就在数学和计算机方面显示出过人的天分,曾经受雇于美国卫生署。但他是强迫症患者,曾经写匿名信要刺杀美国总统,因此上了政府的黑名单。鲁本是西点军校毕业生,越战英雄,曾服务于美国军情处,但因反战丢了公职,只能靠干体力活儿挣口饭吃。
骆驼俱乐部不定时地在华盛顿郊外乔治敦的一个公园里聚会。一次,他们聚会时刚好撞见两名特工杀人并伪造自杀现场。四人慌忙撤离途中被特工发现并追杀,幸亏天黑躲过一劫。
没过多久,乔治敦公园的案子就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死者帕特里克·约翰逊是特工处电脑部的主管,负责各类情报的整合。警察发现他的收入与生活水平严重不符,深入调查后在其豪宅发现大量海洛因,怀疑其参与贩毒。约翰逊的未婚妻坚持认为这是有人栽赃陷害,真正的死因和他掌握的国家机密有关。特工处安排福特和新手杰姬·辛普森调查此案。福特很快发现辛普森是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的女儿,特工处头子卡特·格雷是她的教父。
卡特·格雷是总统詹姆斯·布伦南的头号红人,唯一一个可以乘坐直升机在白宫南草坪降落的幕僚。“911”之后,总统支持率曾大幅下挫。卡特领导特工处在全世界范围内大力反恐,清除大批“威胁美国利益”的危险分子,使得美国老百姓的安全感大大加强,间接提升了总统的支持率,对于大选之年想谋求连任的布伦南来说至关重要。卡特的妻子和女儿都死于“911”。
特工处干员汤姆·海明威的父亲在任美国驻外大使期间死于暗杀。海明威从小跟随父亲出使多个中东国家,对伊斯兰文化非常了解。父亲的死,以及他在美国情报机构服务的经历,都让他觉得美国的价值观不一定适用于全世界,美国的所谓民主背后,是赤裸裸的利益。他买通约翰逊修改恐怖分子的档案,并安排种种假象,使得美国情报界认为二十多名最危险的中东恐怖分子已经死亡。但实际上,他们都活着,并且将会在海明威的精心策划下,参与一场可能会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恐怖活动。
布伦南的家乡小镇更名为布伦南镇,邀请他回去出席更名仪式,卡特随行。在仪式现场,海明威的手下杰克上尉指挥恐怖分子通过狙击手、自杀式爆炸等手段掩人耳目,趁乱顺利绑架了总统,将其秘密转移到特工处废弃的训练基地“杀手山”。
副总统汉密尔顿代行总统职责的第一天,就着手调查总统失踪案。特工处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所有恐怖分子使用的都是麻醉枪,也就是说,在这场恐怖活动中,美国人没有任何伤亡,而恐怖分子死了二十几人。与此同时,半岛电视台向全世界播发了恐怖分子的公开信,要求美国政府满足种种要求。但是,信的结尾强调,即使美国政府对这些要求置之不理,他们也会在规定的八天期限结束时释放总统。这让汉密尔顿和白宫幕僚们十分诧异。
不料杰克上尉暗中收了外国政府的钱,捏造了一个叙利亚恐怖组织,声称对绑架事件负责。汉密尔顿在幕僚的撺掇下,愤然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如果叙利亚不在八小时之内交出总统,就发射原子弹,把大马士革城夷为平地,美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弥尔顿潜入特工处的电脑网络,分析出海明威是幕后主使。紧急关头,斯通带领鲁本、福特、辛普森进入“杀手山”秘密基地。刚好杰克上尉带人来准备杀掉总统。他们与海明威联手打败杰克上尉一伙,按时将总统送往交接地点,避免了一场核灾难。
海明威失踪了。卡特·格雷也引咎辞职。布伦南获救后开始考虑“恐怖分子”的要求,重新思考美国的价值观和民主,修正美国对中东的外交政策。
《血的记忆》
格雷戈·艾尔斯
新奥尔良城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连续发生四起连环杀人案,死者都是中老年白人男性,头部和腹部各中一枪,裸体,躯干上有咬痕。著名牙科痕迹专家凯特(凯瑟琳)与负责此案的探员肖恩是地下情人,曾经利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帮他破过不少案子,肖恩借此一路高升,在警局里是个红人。凯特患有躁狂症,并酗酒成性,当她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就停药戒酒,导致两次晕倒在勘察现场。
身心俱疲的凯特独自驾车回到位于纳切镇的祖宅,却因为一个黑人小孩打翻了化学药品而意外发现自己幼年卧房地毯上的脚印和血迹。她开始怀疑自己父亲的真正死因,并开始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活在家人精心编织的谎言当中。
她决定去外祖父的庄园岛上探访事实真相。在那儿她遇到了父亲的战友杰斯,得知父亲在越战中是特种部队“白虎营”的狙击手,曾奉命潜入老挝、柬埔寨和越南边境执行秘密任务。战后,军方曾对白虎营进行秘密调查,有人揭发当时该营曾奸淫妇女儿童、滥杀无辜。不知为何,调查半途而废。回到祖宅,外祖父为了阻止她进一步调查,说出了事情真相。原来,当晚外祖父意外撞见凯特被父亲猥亵,遂上前阻止,扭打之中误杀了他。凯特目击事情的全过程,才会在此后一年中患上了失语症。凯特觉得天塌地陷,自己深爱的父亲竟然是如此衣冠禽兽,她一时无法接受。
肖恩急电凯特,称案情有重大进展。警方发现受害人的女性亲属很多是心理医师内森·迈里克的病人,她们在童年时都有被性虐待的经历。警方怀疑凶手就藏在他的病人中,也就是说,他可能是知情者甚至是策划者。他以心理医师职业道德的名义,拒绝交出病历和相关资料,声称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他可以冒坐牢的风险。但他却指明要见凯特,并称谈话内容警方可以监听,这让警方看到了一线希望。
凯特迅速赶回新奥尔良与内森会谈。内森似乎与凯特的姑姑露茜很熟,间接知道不少家族内幕。他提醒凯特,性虐待的施虐方只能是领导者,对受虐方有完全控制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个与世无争的越战老兵,算是倒插门的女婿,根本没有什么地位。而真正的一家之主是凯特的外祖父。
凯特再次上岛调查,遇到父亲的老情人路易斯。她说凯特的父母一直貌合神离,因为女方似乎有性心理障碍。从父亲留下的雕塑作品中,凯特感到父亲是一个温和真挚的人,不可能干出外祖父所说的那种事儿来。
露茜自杀了,死前抱着一只毛绒玩具,并在自己身体上对应卵巢的部位画上了骷髅形状。凯特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只类似的毛绒玩具,当年在外祖父的建议下放在父亲的棺材里陪葬。露茜的尸检报告证实她的两侧输卵管都被丝线结扎了,难怪露茜多年来无法怀孕。凯特联想到曾听家人说过,外祖父曾在露茜十岁时给她做过阑尾切除术。难道……?
好不容易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凯特打开父亲的棺材,重新验尸,发现父亲的喉管中有不少毛绒玩具的填充颗粒,而那只陪葬的毛绒玩具在化学药品的作用下显出陈年血迹,血迹恰好覆盖了毛绒玩具的头部,而毛绒玩具颈部的咬痕刚好与父亲的牙齿咬痕相符。凯特据此推断那晚是父亲撞见了外祖父对她施暴企图营救,被外祖父开枪打伤后,用毛绒玩具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
父亲重新下葬前,母亲找到凯特,说起当年露茜为了救她,不惜牺牲自己,成为外祖父的玩物。她因此终身对性产生恐惧。
外祖父的车大白天跌进了岛上的密西西比河,众人纷纷传说他是自杀。凯特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意外从奶娘那里得知外祖父的真正死因。原来岛上的很多小孩都曾经受到过性虐待,警方调查时在他的书橱暗格里找到很多裸体儿童照片,解开了家长们的疑团。于是岛上的人将外祖父痛打一顿之后反绑在车里推下了河,造成车祸的假象。
凯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祈祷孩子能降生到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里来。
世界文坛动态
大奖
塞尔希奥接受塞万提斯奖
据美联社发自马德里的消息说,墨西哥作家塞尔希奥·皮托尔接受了塞万提斯文学奖。该奖项是仅次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影响的西班牙文学奖。现年七十三岁的塞尔希奥·皮托尔是在塞万提斯的故乡阿尔卡拉德拉雷斯大学举行的仪式上,从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手里接受奖金与证书的。
西班牙首相萨帕特罗与文化部长卡门·卡尔沃在政界与文化界人士的陪同下,也出席了授奖仪式。皮托尔在仪式上谈到了他的生活经历及其与文学世界接触的情形。他特别兴奋地说,这一奖项的消息是“在仿佛改变我的生活的魔幻般一天到来的”。他四岁时成了孤儿,并染上了疟疾。是他的祖母使他感到阅读的快乐。十二岁时,他已经读完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其他文学家的著作。
皮托尔较为人知的作品有:《花的游戏》、《爱的检阅》和《夫妻生活》等。国王胡安·卡洛斯说,皮托尔的著作丰富了西班牙语,又说,“奖励他对西班牙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重要贡献”。皮托尔在成为翻译家、文学教授和作家之前,曾经做过外交官,担任过墨西哥驻当时名为捷克斯洛伐克的大使。
本届塞万提斯文学奖的奖金为1110万美元。该奖项曾经授给另外两位墨西哥人: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1981)和卡洛斯·富恩特斯(1978)。
(于凤川)
2006年埃德加·艾伦·坡奖揭晓
4月27日“美国神秘作家协会”在纽约的君悦酒店举行盛大宴会,给2006年埃德加奖的获奖者颁发了奖杯,美国作家杰斯·沃尔特以他的《市民文斯》夺得最佳小说奖, 其他四部入围此奖的作品是迈克尔·康柰利的《林肯律师》,托马斯·库克的《红叶》,苔丝·格丽特森的《消失》和乔治·皮勒卡诺斯《戏剧城市》。
杰斯·沃尔特在美国文学领域和新闻界已备受关注。他的两部小说——《越过翻倒的墓碑》(2001)和《盲人的世界》(2003)都深受好评。1996年,他与克里斯托弗·达尔顿合作的关于辛普森案件的报告《在歧视中》成为当时最畅销的书。沃尔特现在和家人一起居住在华盛顿的斯波坎市。
沃尔特的新作《市民文斯》以1980年美国大选为背景,展现了主人公文斯·卡姆顿被夹在两个极端的城市中间、进退两难的处境:一边是充满了罪恶的纽约,一边是遵守法律却死气沉沉的华盛顿斯波坎。面对即将来临的选举,他不知所措。文斯在矛盾中挣扎的同时,也使读者有机会带着怀疑和好奇去审视这两个不同的世界。同时,作品中还生动地描写了一个东海岸罪犯重返斯波坎的经历,重新塑造了《越过翻倒的墓碑》中愤世嫉俗的反英雄形象阿兰·杜波利, 把他打造成一名充满信心和活力的年轻警探。“美国神秘作家协会”(MWA)是美国神秘文学领域的一个重要组织,其成员主要是从事犯罪题材写作的作家和这一领域的其他专业人士。埃德加奖始于1954年,是“美国神秘作家协会”为了纪念美国著名作家埃德加·爱伦·坡而设置的,除了最佳小说奖外,该奖还设置了最佳短篇小说、最佳传记、最佳犯罪事实、最佳少年书籍、最佳青年书籍、最佳影视插曲、最佳电影银幕扮演等奖项。(张英)
安·皮尔森·韦斯荣获2006年惠特曼奖
5月15日,美国诗人学会揭开了2006年惠特曼奖的神秘面纱,安·皮尔森·韦斯以她的第一本诗集《漂流的城市》从1250位参选者中脱颖而出,夺得该奖。除了获得5000美元奖金外,安·韦斯还可以在佛蒙特研究中心免费居住一个月。获奖作品《漂流的城市》将于2007年春天由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届时美国诗人学会将购买这本诗集,并分发给其成员。
安·皮尔森·韦苏出生于明尼斯达州的明尼阿波利斯, 在纽约的布鲁克林长大, 先后毕业于阿姆荷斯特学院和纽约大学研究生写作研究所,现居住在纽约。近年来,她一直活跃在诗歌领域,2004年夺得“发现杯”全国诗歌比赛冠军;2005年获得纽约艺术基金会授予的诗歌研究奖金;另外,她的诗歌曾发表在很多期刊杂志上,其中包括《国家》、《阿拉斯加评论》、《西部季刊》、《亚特兰大评论》、《加利福尼亚季刊》、《夏威夷太平洋季刊评论》等。她的作品也将在诗集《破损的土地:布鲁克林诗集》上发表。
谈到安·韦斯的诗时,美国诗人学会会长凯·瑞恩说:“她的诗文字易懂而且语言优美,使读者不知不觉就勇敢地走进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比现实更细致、更宁静的世界。她用词贴切、描写准确、格式清晰,让读者赏心悦目。”
惠特曼奖是由美国诗人学会于1975年设立的,目的是奖励优秀诗人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
(张英)
列夫·托尔斯泰“金斯基村”文学奖公布候选大名单
据《俄通社—塔斯社》2006年6 月7日发自莫斯科的报道说,列夫·托尔斯泰“金斯基村”文学奖评选委员会,在莫斯科公布了由21部当代散文作品组成的该奖项的候选大名单。
2003年,为庆祝俄罗斯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诞辰175周年,在列夫·托尔斯泰故居“金斯基村”,设立了列夫·托尔斯泰“金斯基村”文学奖。旨在奖励秉承列夫·托尔斯泰优秀创作传统——作品中蕴涵人类的博爱,仁慈和道德的天才作家。
列夫·托尔斯泰“金斯基村”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金斯基村”博物馆馆长弗·托尔斯泰说,该奖项的小名单将在9月9日金斯基村国际作家大会,即列夫·托尔斯泰诞辰日公布。最终的获奖者将在2006年10月初揭晓。
2005年,阿·基姆以其长篇小说《松鼠》获得了“俄罗斯文学杰出艺术作品”奖,阿·雅科夫列夫以其短篇小说集《秋天的妇女》获得了“俄罗斯文学杰出处女作作品”奖。
(于正荣)
瓦尔拉莫夫获索尔仁尼琴文学奖
据《俄通社—塔斯社》2006年4 月27日发自莫斯科的消息说,莫斯科作家阿列克谢·瓦尔拉莫夫因“‘在文学作品中细致探究当代世界中人性的力量和脆弱之处’;‘通过在不同作家文传中了解20世纪俄罗斯文学之路’”荣膺索尔仁尼琴文学奖。
索尔仁尼琴文学奖1997年设立,旨在奖励创作出优秀俄语文学作品的当代作家。今年的评委会由亚力山大·索尔仁尼琴、其夫人娜塔莉娅·索尔仁尼琴娜、作家瓦连京·涅波姆尼亚希和文学评论家帕维尔·巴辛斯基等人组成。瓦尔拉莫夫1963年出生于莫斯科,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莫斯科大学。瓦尔拉莫夫创作的文学作品有中篇小说《生》、《乡间的房子》,长篇小说《傻瓜》、《沉没的方舟》、《教堂的圆顶》等,此外还著有《普里什文传》、《戈林传》。1995年作家因《生》获得俄《独立报》所设的反布克奖。同年,获得由莱伊普格斯基文学俱乐部颁发的年度最佳俄语短篇小说奖。瓦尔拉莫夫的作品发表在《十月》、《新世界》、《各民族友谊》、《莫斯科》等杂志上。历届的获奖者是:语文学家弗·托波罗夫(1998),诗人因·利斯良斯卡娅(1999),散文家瓦·拉斯普京(2000), 散文家康·沃罗比约夫和叶·诺索夫(2001),哲学家亚·帕纳林和散文家列·博罗金(2002),诗人奥·谢达科娃和尤· 库布拉诺夫斯基(2003),电影导演弗·博尔特科和演员叶·米拉诺夫(2004),文学家伊·佐罗图斯基(2005)。
(于正荣)
日本芥川奖和直木奖揭晓
7月13日,日本文学界最著名的两项大奖——芥川奖和直木奖的第135届获奖作家名单揭晓。芥川奖和直木奖(日本文学振兴会主办)的选考委员会日前在东京筑地的日式酒店“新喜乐”宣布了评选结果。摘得芥川奖桂冠的是今年35岁的伊藤高见,获奖作品为《扔在八月的路上》(发表于《文学界》6月号)。而直木奖由两名女作家分享,她们分别是三浦希昂(29岁),获奖作品为《MAHORO车站前的多田便利屋》(发表于《文艺春秋》);以及森绘都(38岁),获奖作品为《风中飞舞的塑料薄膜》(发表于《文艺春秋》)。
伊藤高见出生于神户市,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现居住于东京都。其获奖作品《扔在八月的路上》,用纤细的笔调描述了一位决定明天将提出离婚申请的男子的一天。伊藤高见的妻子是去年获得第132届直木奖的作家角田光代(39岁)。这次伊藤获奖可称是“妇奖夫随”。这是拥有七十多年历史的日本两大文学奖首次出现包揽两项大奖的“夫妻档”。这对“夫妻档”在创作上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善于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撷取闪光的细节。
颁奖仪式将于8月22日在东京丸之内的东京会馆举行,获奖者将获得100万日元的奖金。
(张晓芳)
莫言获福冈亚洲文化奖大奖
7月21日,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委员会在中国对外友协宣布,中国作家莫言获得2006年“福冈亚洲文奖”。
“福冈亚洲文化奖”是日本福冈市1990年设立的奖项,其目的是保护和发展亚洲文化,为亚洲人民的相互学习和广泛交流奠定基础。该奖设大奖、学术研究奖和艺术文化奖,大奖奖金500万日元,学术研究奖和艺术文化奖奖金各为300万日元。
现年51岁的莫言在北京市会见了记者,称自己得到这个奖项非常幸运,今后将继续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记者会上,日本福冈市总务企画局的鹿野至局长把获奖通知书交给了莫言。
9月14日,莫言将前往位于日本福冈市博多区的福冈国际会场参加颁奖典礼,并参加一系列演讲、交流活动,由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红高粱》、《幸福时光》、《暖》也将同时放映。
(张晓芳)
今年“俄国布克奖”开始评选
瓦西里·阿克肖诺夫的《莫斯科—科—科》等41部作品将参加今年第15届“俄国布克奖”的角逐。它们是由23家出版社、8家杂志社、6所大学、两家图书馆提名的。
该届评奖委员会主席是作家亚历山大·卡巴科夫,成员有批评家德米特里·巴克、诗人铁木尔·基皮罗夫、散文家罗曼·松采夫、电视电台节目主持人斯维特兰娜·索罗金娜。 10月4日将公布6名入围者名单。12月6日将宣布获奖者名单。奖金为两万美元。
(启中)
奥地利为中东欧国家作家设立文学奖
今年由奥地利银行、《文化接触》组织、维泽尔出版社设立了文学奖,每两年授予中东欧国家的作家。奖金设立者感兴趣的是,这些国家的居民如何理解意识和社会中的根本变化。获一等奖的是保加利亚女作家杰奥多拉·季莫娃。她的长篇小说《母女》通过两代人的关系展现了当代保加利亚社会的生活。 二等奖获得者是罗马尼亚作家弗洛林·拉扎列斯库,作品是短篇小说《我们的特派记者》。捷克女作家安娜·卓诺娃的长篇小说《奖惩》获得了三等奖。
维泽尔出版社将以两种文字出版获奖作品。
(启中)
“彼得罗波利”颁奖典礼在圣彼得堡普希金故居博物馆举行
据《俄通社—塔斯社》2006年6 月5日发自圣彼得堡的消息说,在圣彼得堡普希金故居博物馆举行了隆重的“彼得罗波利”艺术奖颁奖典礼。今年,作曲家亚·戈罗德茨基和康·基切夫,诗人叶·赖恩和弗·托哈罗夫,艺术家德·沙金,女演员尼·梅夏尼诺夫,滑稽演员罗·戈罗杰茨基被推荐申请获此殊荣。
“彼得罗波利”奖由普希金全俄博物馆和“彼得罗波利”丛刊编辑委员会在1999年联合创办的。旨在奖励每年艺术和文化领域的杰出成就及有独到见解的创作。奖品是由雕塑家谢·阿利波夫雕塑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彼得堡圣母和作家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青铜雕像。历届的获奖者是:戏剧作家亚·沃罗金,导演叶·格里什科维茨,音乐家亚·多利斯基,鲍·格列比翁希科夫、奥·米佳耶夫、演员斯·克留奇科夫、拉·马列万娜娃、谢·尤尔斯基、伊·德米特里耶夫、季·沙尔科、阿·弗列伊恩德里赫、芭蕾舞演员纳·杜金斯卡娅、艺术家米·舍米亚金。
(于正荣)
新著
巴埃纳出版诗集《极乐净土》
巴勃罗·加西亚·巴埃纳(1923—)是西班牙文学界多产的老诗人,他于上世纪40年代以诗集《隐私的声音》(1946)登上文坛,随后相继出版《当鸟儿歌唱时》(1948)、《古老的男孩》(1950)、《六月》(1957)、《油画》(1958)、《在时间结束前》(1978)和《逃离的忠实花环》(1990)等众多诗作。曾获得梅利亚城市奖(1989)和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文学奖(1984)。
据西班牙《国家报》2006年7月1日报道,在经过15个年头的沉默之后,加西亚·巴埃纳终于又出版一部新作《极乐净土》。这是一部经过诗人精心构思、悉心营造的新诗集。诗人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题为《关于十七个旅行题目的前奏曲》。和其他部分相比,这一部分最长,最具印象主义特点,也最为细腻。其它题是祖国、家庭、爱情、亲情,以及战争和宗教。其他四部分表现的也都是诗人一贯喜欢的题材:艺术、他的美丽激情、爱情、年轻时代的欲望、故乡的角落和风景、对书和人生的梦想、对无助者的同情和对自己的怜悯等。西班牙诗人路易斯·安东尼奥·维列纳发表题为《挽歌与美丽》的评论说:“这是一部内容新颖,水平颇高的诗作”,“是一部用色彩和声音写成的好书”,“是一位大师的完美之作”。
(西文)
一部引人入胜的纪实小说
2006年6月间,哥伦比亚时代出版社出版一部题为《一个什么都发生的国家》的战争纪实小说。由于作品真实地再现了近年来哥伦比亚发生的若干重要事件而受到广泛关注,许多纸制媒体发表文章予以评论和介绍,使之成为一部近年间少见的畅销书。
这部小说以严谨的文字和流畅的散文风格描述了两个真实的故事:1998年10月31日,哥伦比亚高级将领路易斯·门迪埃塔上校被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绑架,至今依然未获释放。为了写这个故事,作者阿历杭德拉·卡尔多娜进行了三四年的调查工作。她和上校的亲人特别是他妻子玛利亚·特雷莎·帕雷德斯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后者怀着极大的义愤讲述了丈夫被绑架的经过和遭受的痛苦。另一个故事是大批农民被革命武装力量的准军事行动赶出家园,被迫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个故事更难写,因为需要细心的调查和查证。据统计,有67个家庭被逐出前部长卡洛斯·阿图罗·马鲁兰达的贝亚克鲁斯庄园。书中采用了不少文献资料,要把它们变得吸引读者很不容易。有关书评指出,在上述两个主要故事中还包含着一些别的故事,作者把这些故事同自己的日常经历和感受交织在一起,使读者深切地了解了五十年来战争为哥伦比亚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作品中的任务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有爱有恨,有快乐有痛苦,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是一本像精确的钟表一样组装的书。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作品中还运用了动作片的某些手法,使故事情节显的十分紧张,读来颇为扣人心弦。
(哥文)
伊莎贝尔出版《我心中的伊内丝》
伊莎贝尔·阿连德(1942—)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智利女作家,小说创作十分丰富,其名著《幽灵之家》(1982)、《爱情与阴影》(1984)、《幸运的女儿》(1999)、《野兽们的城市》(2002)和《金龙王国》(2003)等许多作品已被译成几十种外国文字,其魔幻现实主义创作风格也早已为世人所知。
据哥伦比亚《时代报》2006年7月15日报道,伊莎贝尔·阿连德的新作《我心中的伊内丝》已由智利蒙达多里—蓝登书屋推出。伊莎贝尔向外界透露,新书首发式将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举行,然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二次发行式,因为普拉森西亚是小说女主人公伊内丝·德·苏亚雷斯的故乡。目前伊莎贝尔侨居加利福尼亚,皆时她将出席在三地举行的新作发行仪式,并将接受记者采访。无疑,这些活动将引起一场全球性的“伊莎贝尔热”。
报道称,《我心中的伊内丝》将在欧美发行数十万册,仅在阿根廷就印行七万五千册。出版社社长赫尔曼·马林读过手稿后说,在这部包括368页的小说中,作者伊莎贝尔试图再现西班牙征服美洲时代的语言。小说讲述的是西班牙征服新大陆时期一位勇敢而独特的女性的故事。故事梗概是:公元16世纪,男主人公胡安·德·马拉加从西班牙前往新大陆寻找黄金国,一去就杳无音讯,于是其妻伊内丝决定不远万里去美洲寻夫,几经周折发现其夫早已离开人世。万般无奈,她只好搭船随一队征服者到智利去。途中经历了千难万险,不断和野蛮的印第安人周旋。所幸的是,她遇到了征服者佩德罗·巴尔迪维亚,彼此产生了深厚的爱情,情深意切难分难舍。但是好景不长,佩德罗在其政治野心的驱使下,终于舍她而去。伊内丝是个勇敢、聪慧、意志坚强的女人,并没有因丈夫的离去而灰心,她和前夫的心腹罗德里戈·德·基罗加同心协力建设城市,彼此相爱有加,建立了稳定的家庭。
伊内丝的形象是以历史上确定存在的人物伊内丝·苏亚雷斯为原型塑造的。伊内丝·德·苏亚雷斯(1507—1572)是西班牙普拉森西亚人,为寻夫到了美洲,屡遭婚姻的不幸,最后和她所爱的佩德罗·德·巴尔迪维亚(1497—1553)一起于1541年创建了圣地亚哥城,成为智利历史上的名人之一。
(智文)
其他
华裔女作家、政治家克拉克森夫人当选加拿大吉勒奖评委
3月28日加拿大吉勒奖的创始人杰克·拉滨诺维奇宣布了2006年该奖评委会的三名成员,他们分别是华裔女作家、政治家阿德里安娜·克拉克森、加拿大著名作家艾利斯·梦露和迈克·文特。
阿德里安娜·克拉克森,原名伍冰枝,1939年2月10日出生于香港,祖籍广东台山, 1942年随家人搬到加拿大,在渥太华长大,1949年获加拿大公民身份。她曾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先后获得英国文学学士、硕士学位,后在法国的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完成了研究生学业。
她从业经历丰富,在广播、新闻、艺术和公益事业等多方面都很有建树,曾在加拿大广播公司任职,做过多种节目主持人,编写并导演过电影,她制作的电视曾获12项电视奖。后来她曾任某出版社主编兼发行人,1998年任加拿大文明博物馆馆长。
1992年她涉足政界,担任安大略省首任驻巴黎的全权代表,1999年10月至2005年9月任加拿大第26任总督。她是第二位担任该职的妇女,也是第一位担任该职的亚裔。
吉勒奖始于1994年,是多伦多商人杰克·拉滨诺维奇为纪念他过世的夫人——文学记者多利斯·吉勒而设立的,主要颁发给加拿大最优秀的小说或短篇小说集的作者,每年获奖者们将分享40,000 美元的奖金。今年该奖首次设置包括10至15部入围作品的长名单,并计划于9月初发布此名单,一个月后发布第二轮的入围名单,最终的获奖者将于11月7日在多伦多四季饭店举行的颁奖仪式上揭晓。
(张英)
世界纪念博尔赫斯
据法新社4月24日发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消息说,在世界读书日之际,为了记念阿根廷最杰出的文学家,作家、艺术家和文化界要人们复活了马拉松式的朗诵,他们朗诵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歌和小说。纪念这位在日内瓦逝世20周年的大师的朗诵会,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图书博览会之际开始的,20年前的6月14日是他的忌日。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不间断的朗诵中,人们又鲜活地回忆起大师的诗歌——《另一个》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建城的神秘》——以及他的小说与故事。而在朗诵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的博尔赫斯夫人、作家玛丽亚·儿玉应邀参加了活动,并且朗诵了博尔赫斯的作品,还制了一盘录像带。在很年轻的时候,她就认识了博尔赫斯,并与他建立起深厚的关系。儿玉女士还参观了博尔赫斯基金会所在。由她领导的该基金会将是6月14日纪念博尔赫斯的指挥中心,届时世界各地将举行纪念这位走完八十七年历程的作家忌日的活动。玛丽亚·儿玉女士还将在不久举办的圣多明各国际图书博览会上,举行“博尔赫斯和他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关系”的报告会。
玛丽亚·儿玉宣布,专家们还将在世界上的不同城市,诸如日内瓦、纽约、马德里、斯德哥尔摩和巴黎等,组织关于博尔赫斯作品的研讨会。而为了纪念博尔赫斯的逝世,早在3月份,关于博尔赫斯的文件与未出版作品的展览会就开幕了,展览会的题目为“博尔赫斯的形象与大写的博尔赫斯”,展出地点在阿根廷全国总工会。由博尔赫斯亚历杭德罗·巴卡罗组织的这次展览会有16万件展品,并展现了围绕着他的一些人物的生活历程,包括博尔赫斯的父亲,也是作家与翻译家的豪·吉·博尔赫斯,他的母亲、曾经是他生活里的中心人物的利奥诺·阿蒂维多。
这次以“书为历史”当口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图书博览会于5月8日结束。但是,纪念博尔赫斯的活动才刚刚拉开序幕。
《译林》编委暨理事北戴河会议纪要
2006年7月26日,《译林》杂志编委暨理事会议在北戴河举行。现将与会来宾的发言选登如下。所有发言均据会议录音整理而成,未经发言者本人审阅。——编注
张遇(《译林》杂志执行主编):各位老师,各位专家、学者,首先感谢大家从百忙中抽空来这里参加会议。《译林》现在面临许多文学期刊遇到的共同问题,比如说关于读者群的开拓,影响力的扩大,也包括杂志本身的面貌,像版式、选题、内容等等。这次会议就是想听听各位编委和理事的批评和建议。
竺祖慈(译林出版社副社长,《译林》杂志社主编):虽然《译林》现在的发行量在外国文学期刊甚至整个文学期刊中名列前茅,但我们要看到危机,更要寻求进一步的发展。《译林》这几年出增刊、文萃,就是试图通过品种的增加,来创造新的增长点,希望各位在座的朋友们的建议能让《译林》焕发新的生机。
石坚(四川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我在四川大学和学校的收发室对《译林》做了一个调查。《译林》的读者主要是一些老读者,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从创刊号一直阅读到现在,一期未落。我了解到的校内校外的读者群一是知识分子,一是公务员,他们大多受过本科以上教育。《译林》今后要培养读者群,在高校,可以出短篇小说的口袋本,定价能让大学生接受。
秦明利(大连理工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关于培养新读者群的问题,从学校的角度考虑,杂志不妨拿出某一个栏目,让学生参与。现在各高校都在陆续设立翻译专业,《译林》可以与高校教学结合起来。外语专业现在是中国高校的第一大专业,学生有几十万。《译林》可以搞一些活动,像翻译竞赛等,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培养新的读者群。
刘世生(清华大学外语系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译林》虽然遇到挑战,但与其他文学刊物相比,发行量还是首屈一指的。我和爱人在大二时就非常喜爱《译林》。是《译林》成就了我们的一段姻缘。现在我女儿大了,她也在读。针对目前市场的变化,我有两点建议供参考。一是高端介入。现在的翻译太多,评论较弱,比例不是很恰当。评论要跟上翻译,中英文翻译评论可以共出,这样知识界会欢迎。二是进一步扩大市场。能否考虑出双语版本。
谭晶华(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译林》创刊有27年了,中国社会在这些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译林》的内容如何适应当下读者的需求?现在各个文学杂志都在考虑这个问题。除了英语之外,其他语种的作品也应该加强。国家语委多次要求高校加大小语种的建设力度。另外,《译林》一直是长篇小说主打,现在能否考虑在题材方面做些调整,每期杂志有一两个热点文章,以吸引读者关注,带动杂志的热销。我比较关注日本的出版市场。他们的许多做法值得我们借鉴。
黄源深(上海对外贸易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营销是非常重要的。营销要多元化,很多学外语的人都想做翻译家,可以搞《译林》杯大学生翻译竞赛,进一步提高《译林》的影响。
虞建华(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经济法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译林》的特色是它的长篇小说,喜欢它的人是因为它的长篇小说,不喜欢它的人也是因为它的长篇小说。现代生活节奏加快,出现了像手机文学那样短小的文本。如何适应变化的形势,又不失去自己的特色?像《达芬奇密码》就有大量的读者,说明长篇小说还是有市场的,还是有许多人在看。有的人喜欢读精短的,有的人喜欢长篇的。版式上能不能尝试变化,把短篇小说排在前面。
王守仁(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尽管有困难和挑战,但《译林》的发展还是很好的。《译林》对国外当代文学的翻译做出了重要贡献。我们在写20世纪世界文学史时,《译林》给了很多的帮助。关于《译林》与高校的合作,一是可以与高校联合举办一些文学研讨会。《哈利·波特》、《指环王》和《纳尼尔传奇》等非常火,这些都可以作为研究的题目。二是翻译奖,这个事可以继续做下去,问题是怎样扩大参与度。营销很重要。现在高校在校生2300万,怎样想办法,让他们关心翻译,参与翻译,这里面大有可为。翻译竞赛定位不能太高端,也不能太低端。选材要恰当,不要太长,当然选文要有区分度。
王宁(清华大学外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一,选题上确实要开发。抓住一个好的选题,做足文章,会带来很好的效益。二,关于营销。现在清华大学MBA、EMBA的毕业生非常抢手,他们当中许多人是营销的高手,非常受企业的欢迎。三,翻译奖问题。除戈宝权奖以外,能不能找一些企业赞助,开辟新的翻译奖。四,培养读者群。除了外语专业的学生,理工科的学生中也有许多人喜欢外国文学。大学生是个很大的市场,此外,白领也是一个大市场。抓住白领市场后,会带来广告。五,电子出版物。国外一些刊物已经以电子刊物为主,以纸质刊物为辅。电子刊物也有很好的赢利模式。
章祖德(译林出版社原社长,编审):下一步杂志该怎么办,我认为要处理好三个关系:一是定位和细化的关系。通俗文学的定位不能变,但怎么扩大我们的读者面,有些东西要细化。实际上,《译林》杂志已经做了,如现在出增刊,做长篇小说专辑。下一步要进一步细化,要照顾到比较多的受众面。二是保持特色和题材的多样化之间的关系。比如黑幕小说、惊险小说、推理小说等是我们的特色,现在的大部分读者就是冲着我们的特色来的。但是,题材还可以多样化,可以通过出增刊、文萃等形式来实现,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读者。三是提高本身质量与加强营销的关系。以前杂志经常开展一些活动,包括与专家、学者交流,举办一些大型活动,通过这些活动来扩大《译林》的知名度。现在不少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译林》这本杂志。我们宣传自己不够,这需要反省。就营销来说,2000年后,社里开始不断摸索,大家越来越体会到搞各种活动的重要性。另外,《译林》要更上一层楼,人力要加强,工作要细化,这样各位提出的好意见才能得到落实。还有,我们要戒浮躁,耐得住寂寞。我们要做出版家,不做出版商,或者说,首先是做出版家,其次才做出版商。中国需要有这样一本杂志。我们不能因为一部分读者口味变了,就去完全迎合他们。我们要保持自己的办刊宗旨,为中国的文化建设出一份力,做一份贡献。
陆建德(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市场有许多东西是不可预测的,大家也不要有太多的危机感。现代社会高速发展,人们难免有一种发展的焦虑。有了太多的焦虑,就会不停地改,读者就会有意见。我们不要完全跟着市场转。改革开放初期文学杂志的空前繁荣不会再出现了。《译林》发展到今天,有今天这样的成绩,还是值得骄傲的。光做长篇小说很不容易。能不能在大文化这方面做些文章。比如,现在外国人来中国旅游,他们写的游记在国外卖得很好,我们应该引进。
刘文飞(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俄文室副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我是俄语专业的。以前好像有读者说不喜欢除英语之外的长篇小说。今年第四期《译林》因为俄罗斯年出了个“俄罗斯文学专号”,我特地留意了它的销售情况。我本来担心它的零售会受影响,但事实上卖得很好,我家门口有个报刊亭,我去的时候,这期《译林》已经卖完了。我夫人在人大教俄语,她的学生中有四位买了《译林》。看来英语国家以外的作品未必没有读者。我注意到那四个购买《译林》的学生全是女生,《译林》的读者群中女性可能比男性多。这可以为杂志以后选材时做个参考。
郭宏安(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我希望还是要把《译林》最根本的东西守住。一定要有所坚持。坚持什么呢?初衷不能改变。《译林》的重点是现当代文学,今后历史会给予它公正评价的。不能为一时外部的干扰而弄得魂不守舍。至于短篇,应该包括随笔一类的东西,随笔在国外是一种传统,有很强的生命力。几万字的小长篇也要加强。培养读者的同时,也要培养译者。现在翻译奖的声势太小。
王理行(译林出版社副编审):我以前多次讲过,到现在也非常坚定自己的看法。文学读者的减少是不可抗拒的,外国文学读者的减少更是这样,外国文学图书市场也在萎缩。《译林》凭着多年来的特色,保持到这种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从《译林》的内容来讲,读者的口味在不断变化,办刊人对此要有深入了解。大多数读者是把《译林》作为一个有一定品位、有一定档次的杂志来看待的。变化是必须的,但要慎重,长篇小说的改变更要慎重。
程爱民(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译林》作为一个品牌,做出来后要保持,不要做太大的变化。各人的口味不一样,可以做一定的调整,但不要大动干戈。翻译要与外语学习结合起来。搞一个子刊,把好的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做成口袋本杂志。这样会受到大学生的欢迎。至于翻译竞赛,可以换一种操作模式,比如分赛区、委托高校举办等。
殷企平(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我们需要努力。一方面要保持杂志的特色,一方面要不断修补——我喜欢用修补这个词。春风化雨可能比疾风暴雨的方式要好一些。换一句话说,就是迈小步不停步。用热情去办,杂志一定会办好。与高校的合作包括研讨会、翻译竞赛,此外,能不能为外国文学的教学做些贡献。学生不爱看文学,其中一个原因,是教师在教学中缺乏有效的手段。有些教学是适得其反,扼杀了学生的文学兴趣。外国文学怎么教,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们是不是一起开研讨会、开论坛。这个问题解决的话,今后的读者群就会扩大。最大的营销还是口碑。好的东西必须是有吸引力的。我们的青年爱上了文学,《译林》就会有很大的生命力。另一就是门户网站的问题,《译林》可以和高校合作。
赵燮生(译林出版社编审):《译林》创刊伊始就确立了它的宗旨,以刊登外国当代优秀通俗小说为主。20多年的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译林》不能改为时尚杂志,也不能改为文化杂志,去掉“译”字,《译林》就不是《译林》了,就失去了它的生命力。我认为《译林》的发展是平稳的、健康的。不要用以前的发行量来衡量现在的状况,那是不科学的。跟国内的同类刊物比,它仍是突出的。《译林》还要注意培养翻译人才。不少翻译家的处女作当年就是在《译林》发表的。把《译林》作为翻译家的摇篮,翻译评奖是一个途径。
“21世纪亚裔美国文学”国际研讨会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召开
秋 声
今年5月27日—29日,“21世纪亚裔美国文学”国际研讨会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隆重召开。来自全球十几个国家四十五所大学的美国文学研究专家齐聚一堂,就亚裔美国文学和文化的历史、现状与未来进行了深入、热烈而富有成果的探讨。本次国际研讨会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和美国圣托马斯大学联合主办,是第一次在中国乃至亚洲召开的专门研讨“亚裔美国文学”的会议。圣托马斯大学英语系主任黄桂友教授主持了27日上午举行的开幕式。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校长金莉教授在致欢迎辞时,高度肯定了亚裔美国文学在美国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出席开幕式并致辞的还有圣托马斯大学校长弗兰克林·卡塞莱先生等。
开幕式结束后,著名的美国亚裔文学研究专家,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伯克利校区的金惠经(Elaine H Kim)教授首先做了题为《黄种人:种族、性别与1984—2004年间好莱坞电影里的亚洲人》的主旨发言。她先回顾了自1919年以来好莱坞电影中塑造的亚裔美国人的形象:具有异国情调的异族人、白人的仆人或附庸、执迷于征服世界的狂热暴徒、无个性特征的群氓或者需要救赎的异教徒以及白人泄欲的尤物。金教授特别指出,长期以来亚洲人的角色均由美国人扮演,因为美国人认为白人出演比亚洲人更合适。当前好莱坞电影里的黄种人状况是“白人演员扮演白色人种,他们要高贵于普通亚洲人”,如《最后的武士》(2003)中的汤姆·克鲁斯以及007电影《逝者如斯》(2002)里经过DNA变异成为操一口流利英语、蓝眼睛白人的北朝鲜人角色。金教授认为这里面有两层含义:一、 有色人渴望变为白种人;二、 美国国内被“第五纵队”渗透。由此可知,所谓的身份认同其实是弱势族群认同于美国主流文化的这个熔炉,一旦进入,即自觉不自觉地被熔化、同化。1990年代以来在美国学术界盛行的所谓“文化多元主义”或“文化相对主义”,在现实社会中不过是虚幻的彩虹!她的发言同时涉及到了近些年来不断增加的华人演华人的现象,以及好莱坞对亚洲与亚洲人的再现与好莱坞电影在亚洲及世界各地大受欢迎的关系等等话题。金教授的发言穿插着许多电影片段、音乐电视甚至电子游戏的视觉形象,引人入胜又很有说服力。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华裔美国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吴冰教授做了题为《把华裔美国文学作为自省文学来解读》的主旨发言。由于当代学术研究特别重视主体性,一般学者总是强调亚裔文学对美国及美国文学的意义,而对其所表现的中国及中国文化,一般学者总是觉得作者是在进行某种写作策略指挥下的歪曲或迎合,是一种“东方主义”,因此不必太在意。然而,吴冰教授却有作为中国读者和研究者自己独特的解读方式。她认为美国华裔作家的美国视角常常为中国传统的价值观赋予了新的意义。通过传统中国文化对海外中国人的影响及其对他们的成功或失败所起的作用,我们就可以对中国文化的精华和糟粕有进一步的理解,以便我们去粗存精,并向国外的优秀文化学习借鉴。她并非泛泛而谈,而是不断地到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去摘取例子,并与中国文化在其母国现实中的表现相比较、印证,发人深思。
著名美国华裔作家,小说《家园》的作者徐忠雄(Shawn H Wong)教授以《追寻华裔游子:家书》为题发表了精彩而充满激情的演讲。他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讲述父母家族的故事,在理性而严肃的学术会议上,感性而又抒情,“我我不休”,一吐为快! 他讲述了自己从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伯克利校区时的一个写作诗歌的文学青年,到毕业后在园艺师、邮差和大学教员的职业三岔路口上的抉择,再到六七十年代所谓“亚裔文学”或“华裔文学”在美国难觅踪迹、不为人所知到目前的成为热门的阅读、研究对象。在这期间,他从亚裔文学的教员成为华裔作家,显然是这种文学从极其微弱的少数话语进入到中心舞台的见证人。他谈到了自己的小说创作,还谈到了自己编辑的父母在抗战时期的“两地书”,而写作促使他去审视、阐释华裔美国人的身份、价值观,编辑家书让他靠近了父辈及当代中国。
上述三位教授的主旨发言引起了与会者的强烈兴趣和热烈反响,大家踊跃提问,其中三分之二的问题都是提给徐忠雄先生的。这也许是因为作为作家,他的作品早已打动了听众,而他演讲的激情重又拨动了人们的心弦。看来,文学研究离不开理性与冷静,但其出发点恐怕都是感动与喜爱。
此次研讨会为期三天,安排了14场小组发言与讨论。与会者研究的视野较为广阔,文化、身份认同、流亡、种族、移民、殖民主义、战争、性别、男子汉气概、亚洲与西方、亚洲的研究视角、跨国与全球视野等不一而足。从他们所研究的对象来看,作家的范围已大大扩充。“亚裔”作家虽然还是以中国、日本、韩国裔的居多,但以前较受忽视的印度、越南、菲律宾、泰国裔作家也常有人论及。其实,本次会议论及的不仅有亚裔美国作家,还有用英文创作的来自亚洲的新移民作家、与亚洲发生过关系的美国作家,甚至还包括描写涉外题材的中国大陆作家。亚裔或华裔文学的作者以女性居多,而从这次会议与会者的性别结构来看,也是女性在数量上占多数。看来,不仅亚裔美国文学已逐渐从边缘进入了中心舞台,女性学者在本领域的研究中也已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另外,我国著名美国华裔文学研究学者,美国诗歌研究专家,南京大学教授张子清先生还主持了一场诗歌朗诵会,来自美国、也门、中国等国的诗人热情洋溢地朗诵了自己的诗作,为会议带来了浓浓的诗意。
会议期间还举行了亚裔美国文学书展。已成为国内华裔美国文学研究者必读书的“华裔美国文学丛书”( 包括《华女阿五》、《中国佬》、《典型的美国佬》、《甘加丁之路》、《骨》、《爱的痛苦》、《支那崽》和《荣誉与责任》)以及英文本的《镜花缘》和《老残游记》,均受到与会者的好评和欢迎。吴冰教授说,出版中国古典名著英译本对中外的华裔美国文学研究界都大有益处。比如,汤亭亭的《女勇士》开头部分就写到了《镜花缘》中的情节,英文本的《镜花缘》对理解和研究《女勇士》自然很有帮助。
此次会议为国内外亚裔美国文学专家提供了彼此认识与交流的机会。与会者不仅来自美国和亚洲的中国、日本、韩国、印度、菲律宾等国家,还来自加拿大、西班牙、德国、瑞士、爱尔兰、澳大利亚等国,说明亚裔美国文学的作者和题材虽有较明显的种族性、区域性色彩,但其影响现已跨越了某些特定的局限,走向了世界。
2006秋季增刊要目预告
亚特兰蒂斯
(美国长篇小说)
杰克·霍华德是位有胆有谋的海洋考古学家,在博士毕业后的10年里,他醉心于寻找一艘弥诺斯时代的沉船,因为这个发现将最终证明他提出的铜器时代弥诺斯具有海上霸权的理论。杰克的搭档科斯塔斯是一名潜水技术专家。
这天,在大西洋经过几个星期徒劳无功的寻找后,他们准备做完最后一次潜水测试就打道回府。没料到科斯塔斯从水底打捞上来一个上面刻有铭文的金属圆盘,杰克万分欣喜地发现他们得到了通向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古城的钥匙。
几乎是在同时,在埃及的一个炙热沙漠里,杰克的大学同学莫里斯·希伯梅耶博士正在进行一项古墓发掘。在一截纸莎草纸上,他发现一个“亚特兰蒂斯”的单词。这说明,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古城确实是存在的。
在他们导师詹姆斯·迪伦的会议室内,杰克、希伯梅耶与亚特兰蒂斯传奇研究专家卡提亚及其助手奥尔佳等人开始商讨探索亚特兰蒂斯古城的具体事宜。
杰克的科学探测船巡弋号开始在大西洋的公海作业。然而令众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装备有最新现代武器的海盗船瓦图拉号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强行要他们离开。海盗头子阿斯兰是前苏联院士和艺术史教授,他对亚特兰蒂斯古城的价值自然十分清楚。杰克还不知道,卡提亚是阿斯兰的女儿,而奥尔佳则是阿斯兰手下的人。杰克的考古发掘面临生死抉择……
下期要目预告
你怕黑吗?
西德尼·谢尔顿新作
(美国)
在全球范围内,接连传来有人死亡或失踪的报道。
在柏林,一名妇女在街上消失。在巴黎,一个男子从艾菲尔铁塔跌落。在丹佛,一架小型飞机撞山坠毁。在曼哈顿,一具尸体漂浮在东河岸边。一开始,这些事件看起来毫无关联,但是警方很快发现这四起事件都与金斯利国际集团(KIG)有关,KIG是世界上最大的智库。
凯利·哈里斯和黛安娜·史蒂文斯——遇难者中两个人的遗孀——在纽约相遇。她们都是被KIG的头子坦纳·金斯利邀请去的。坦纳向她们保证,他正在调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去发现她们丈夫神秘死亡的幕后主使。但是他可能太迟了。有人正急切地要除掉这两个女人,她们痛苦地遭遇到一系列的追杀。是谁想杀死她们,为什么?
为了保护自己,两个女人从相互猜疑慢慢转变为精诚合作,她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出答案。两个寡妇开始了一场猫和老鼠的惊险游戏,奋力抗争着毁灭她们的未知力量。
令人窒息的悬念,生动精彩的叙述,跌宕起伏的故事,令人血脉贲张的、能改变我们所有人生活的现实主义假设,这就是我们期待已久的《你怕黑吗?》,当代最顶尖的说故事高手西德尼·谢尔顿呈献给我们的最新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