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和我
一个低音变奏
序言
小银和我—1~23
小银和我—24~46
小银和我—47~69
小银和我—70~92
小银和我—93~115
小银和我—116~138
译后记小银和我
一 个 低 音 变 奏——和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
严文井
献辞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它的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远比在历史教科书里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永远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的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支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我没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作声,永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作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的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吹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支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晒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绘的落日,常常有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们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谐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1983年7月3日
为纪念
住在索尔街的
寄给我桑椹和石竹的
可怜的小疯子
阿格狄亚
作者小序
人们常常以为我是为了孩子们写作《小银和我》的,以为这是一本孩子们看的书。
其实不是。一九一三年,《读书报》知道了我正在写这本书,就要求我把其中一部分最抒情的篇章先交给他们,在《少年文丛》上发表。于是,我临时改变原来的主意,写下了这样的一篇序言: 敬告给孩子们读这本书的人们
在这本小小的书中,快乐和痛苦是孪生并存的,就象小银的一对耳朵。写这本书是为了……我怎么知道是为了谁?……为了那些看我们抒情诗人作品的人们……现在要拿去给孩子们看,我什么也不删节,一点也不增添。这样很好!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孩子,”诺瓦里斯①说,“就会有一个黄金时代。”因为诗人们的心所向往的,正就是这个黄金时代,这个从天而降的精神之岛,在这里找到了悠游的乐趣,因而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永远留在那里而不离开。
幽雅的岛,清新的岛,幸福的岛,你就是孩子们的黄金时代;我总能在你这里找到我生活中激荡的海洋;有时候,你的微风给我送来它那竖琴的琴声,高昂,没有任何意义,象黎明时洁净朝晖中云雀的颤鸣。
我从来没有给孩子们写过什么,将来也不会。因为,我相信孩子们可以读大人们读的书,当然,我们也可以想得到,有一些书应该除外。另外,男人们或女人们看的书也是有一些应该除外的,等等。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① 诺瓦里斯(1772-1801),德国诗人,小说家。
1、小银和我
毛茸茸的小银玲珑而温顺,外表是那样的柔软,软得通身像一腔纯净的棉絮,没有一根骨头。唯有一双宝石般发亮的眼珠,才竖硬得象两颗精美明净的黑水晶的甲虫。
我把它解开,它自己就向草地走去,漫不经心地用前吻微微地去嗅触草地上的小花;那些玫瑰红的、天蓝的、金黄的花朵……我轻轻地呼唤:“小银呢?”它就仿佛带着满意的笑容,轻盈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什么会像是一只小小的风铃在娴雅地摇晃……
我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它最喜欢的是黄澄澄的蜜桔,颗颗琥珀般的麝香葡萄,紫色的无花果,以及那些由渗出的果汁所凝成的一粒粒晶莹欲滴的蜜露……
它温柔而且娇惯,如同一个宠儿,也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然而,它的内心却刚强而坚定,好像是石头。每当我星期天出外,骑着它经过村里的僻街陋巷时,那些衣着整洁、悠然自得的农民们,都注视着它说:
“真棒!”
是真棒。月样的银白,钢样的坚强。
2、洁白的蝴蝶
夜晚降临,朦胧的暮霭已经紫得发暗。教堂钟楼后面,却总是隐隐地泛着锦葵般紫绿色的天光。道路在往上升,到处是交错的阴影,不绝的铃声,浓郁的芳香,鲜嫩的牧草,还有歌声、倦意和渴望在弥漫。突然,一个黝黑的人,从煤炭麻包间可怜巴巴的茅舍中冒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钢钎,丑陋的面孔在烟头红光明灭的瞬间忽隐忽现。小银吓了一跳。
“看看是些啥?”
“您请看吧……是些洁白的蝴蝶……”
那人要将钢钎去捅驮筐,我并不逃避,立刻将鞍囊打开。他一看什么也没有。于是精神食粮就自由而简便地通过了关卡,不必缴纳任何赋税。
3、傍晚的游戏
村庄的黄昏,小银和我冷瑟瑟地经过陋巷里深紫色的昏暗走向干涸的小河,那些穷孩子们正在玩着古老的游戏,假装乞丐吓唬人。一个在头上套了口袋,另一个说自己看不见,还有一个装做瘸腿……
后来,这些变幻不定的孩子们,只是因为穿上了衣服和鞋,吃到了只有他们的母亲才知道是从哪儿搞到的东西,于是马上就自以为是一群王子了。
“我爸爸有只银表。”
“我爸爸有匹马。”
“我爸爸有枝猎枪,”
银表也许可以唤醒黎明,猎枪却消灭不了饥饿,马也可能将人带向不幸。
一会儿,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在茫茫的黑暗中,巴哈罗·贝尔德的侄女,一个口音不一样的外地来的姑娘,用纤弱得像阴暗里一线明澈清泉般的声音唱了起来,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公主:
我是个小寡妇啊,
奥雷伯爵的小寡妇。①
……是的!唱吧,梦想吧,可怜的孩子们!小心啊,过不了多久,你们青春的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春天就会像刚才装扮的乞丐一样,戴上冬天的面具,来吓唬你们。
“走吧,小银啊……”
——————————
①西班牙民歌。
4、日蚀
我们漫不经心地将手插进衣袋,阴影像无形的扑翼扇着凉风轻柔地掠过前额,似乎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松林。母鸡一只接一只地跳上鸡埘的栖架。四周,绿色的原野在变暗,如同大祭坛拉上了深紫色的帷幔。看得见的一片白色,是远处的海洋;稀疏的星星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平坦的屋顶由明到暗,各种各样的白色是怎样地在交替变换!屋顶上的我们,用风趣的逗乐或者污秽的语言吵闹着;在这日蚀的短暂寂静中,人们是显得多么暗黑而渺小。
我们用一切可能的东西来看太阳:双眼的观剧镜,长筒的望远镜,深色的酒瓶,薰黑的玻璃;去到各个地方:凸出的窗口,畜栏的梯子,谷仓的气窗,院子铁门上镶嵌的天蓝和石榴红的玻璃后面……
太阳在刚要隐没之前的瞬间,锦绣般灿烂的金光,使得她变得两倍、三倍、百倍的宏伟而辉煌。没有漫长黄昏的过渡,使她显得是那样的孤单可怜,仿佛先由黄金变成了白银,又由白银变成了黄铜一样。村庄好像一枚生了锈的小钱,小到了无从兑换。那些街道、广场、钟楼、山上的小路,看来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凄凉!
厩栏里的小银,看来也不是它真正的模样,变得不一样了,更小了,成了另外的一头毛驴了……
5、寒栗
明月在随着我们走,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皎洁。睡意朦胧的草地上,那些黑山羊和黑色的草莓果混在一起,怎么也分辨不清……有人隐匿起来了,一片寂静,在我们默默地走过的时候……栅栏旁边有一株很大的杏树,白色的杏花和月光交相辉映,袅绕在树梢上,婀娜得象一朵白云,轻轻地遮护着被三月星辰的寒光刺伤了的道路……一阵桔子的浓郁香味飘来……空气湿润,一片寂寥……啊,女巫峡的羊肠小道……
“小银……真是……冷啊!”
小银,不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它自己的胆怯,急步走进了小河,将月亮一下子踏成了碎片。粼粼蜂乱的水波,像一面用无数透明的晶莹的玫瑰结成的网,伸张开来要去捕捉它的步伐……
小银在向上升起的坡道上急步小跑,耸着后臀,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虽然已经感到了渐近村庄的轻微温暖,可是这最后的一段路似乎是总也走个没完……
6、小学
小银,如果你同别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小学,你就会学会字母A,B,C,也会学会写字画道道。你会和那只蜡做的小毛驴一样懂得那么多——就是在玻璃缸的绿水中闪着玫瑰色、肉色、金色的美人鱼的朋友,那只头上戴着布做的花环的小毛驴。小银,你还会比巴罗镇上的神父和医生懂得更多。
可是,虽然你还不到四岁,你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要什么样的小椅子才能给你坐,什么样的桌子才能让你写字,什么样的练习本和笔才能够你用,什么样的教堂唱经班里的位置可以给你站着唱赞美诗呢,你说?
你别去。堂娜多米蒂拉——就是那个和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穿着耶稣受难时的紫色袈裟,系着黄色腰带的太太——说不定会罚你在那有香蕉树的院子角落里跪两个小时,或许会用一根长长的芦苇秆来打你的手心,也可能会把你作为午点的甜糕吃得精光,甚至会用火点着了一张纸放在你的尾巴下面,使你的耳朵变得通红、滚热,就像庄稼汉的儿子面临着一场打骂的风暴一样……
你别去,小银别去。还是跟我来吧。我来教你认花朵和星星。人家不会笑你是一个小傻瓜,也不会将他们叫做毛驴的纸帽给你戴上;它那两只耳朵比你的还要大一倍,它那红圈、蓝圈画成的大眼睛,就像河里船只上画的眼睛一样。
7、疯子
我骑在银灰色的柔软的小银身上,身穿黑衣,胡子拉碴,头上又戴着顶小黑帽,样子大概很古怪。
我穿过几条后街去往葡萄园;粉墙在阳光辉照下白得耀眼。一群吉普赛孩子皮肤油亮,蓬头垢面,破袄下面裸露着紧绷绷的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肚皮,跟在我们后面跑着,用拉长了的声音喊叫:
“疯子!疯子!疯子!”
……前面已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眼前展现着无限辽阔的天空,多么的湛蓝明净,犹如一派熊熊的碧焰。我神气十足地睁开双眼——任何烦嚣都不去理会!——静静地接受这无名的寂寥,接受这端居于无限地平线之上神圣而和谐的晴朗……
远处,高高的打谷场那边,还隐隐地断续地传来几声尖细、气闷而无力的喊声:
“疯子……疯……子!”
8、犹大
别害怕,伙计!怎么啦?乖一点,我们走吧……他们正在枪毙犹大①,傻瓜。
是啊,他们正在枪毙犹大。昨晚上我就看见了,一个放在孟都里奥,另一个放在中央街,还有一个在市府井。由于夜晚的黑暗中看不见从顶楼到阳台的吊索,我觉得似乎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将这些犹大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破旧的大礼帽和女人的靴子,部长大人的面孔和衬裙,这种大杂烩般的混合,在寂静的星光下显得多么的怪诞!狗来回地向他们吠叫,马也怀着疑惧,不肯在他们脚下经过……
现在钟在说话了,小银,它说大祭台上的帷幔已经破了。我不相信村子里有哪枝猎枪会没有向犹大射击。火药的气味一直传到了我们这里。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
……不过在今天,小银啊,犹大就是议员,或者女教师,或者法医,或者税吏,或者市长,或者接生婆。在这神圣的星期六的早晨,人们都像孩子似的用怯生生的枪口向他们所仇恨的人开枪射击。这是在春天里的一次无用的假想和荒唐的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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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班牙风俗,每年耶稣受难节,人们把公认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
9、无花果
这是一个雾浓而寒冷的黎明,对无花果来说,可正是合适。六点钟,我们就去里卡吃无花果。那些巨大的百年老树的阴冷浓荫下面,盘结着灰色的树干,真像是黑夜里裙子下面伸出的一些懒洋洋的肥胖的大腿。那些阔叶——就是亚当和夏娃曾经穿过的叶子——珍惜地捧托着由降露的水珠穿织而成的薄纱,使叶面的柔绿变得一片淡白。透过丛丛低垂的翡翠般的绿叶,看得见曙光将东方的无色纱幕一次又一次地在着色染深。
……我们狂跑着,看谁最先能跑遍每一棵无花果树。罗西约和我在气喘、心跳的欢笑中拿到了这第一片叶子。“你摸这里,”她拿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口;她那青春的胸脯上下起伏,就像有一股小小的波浪在回旋。又矮又胖的阿黛拉根本跑不动,站在远处干生气。为了不让小银感到冷落,我连枝带叶地摘了些熟透了的无花果,给它放在一弯低矮的老葡萄藤上。
阿黛拉因为自己的笨拙生了气,她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泪珠,开始将无花果向我们砸来。我的额头中了一颗无花果,于是我和罗西约也如法炮制。无花果在尖叫声中纷纷落下;我们的眼睛、鼻子、衣袖和背脊挨到的无花果,比用嘴吃到的还多得多。那些歪打斜投的果子都落在黎明清凉的葡萄园里。有一颗无花果偶然击中了小银,于是它便成了狂投乱掷的目标。因为可怜的小银既不会回嘴也不能还手,我就和它结成一派进行反击。柔软的青色暴雨穿过清凉的空气洒向遍地,就仿佛射出的一阵飞快的霰弹。
在懊丧、疲乏和更高的笑声中,她娇柔地坐到地上,宣布投降。
10、晚祷
你看,小银,那么多的玫瑰在纷纷飘落下来:蓝玫瑰,白玫瑰,还有无色的玫瑰……简直可以说,天空都溶化在玫瑰之中了。你看,玫瑰落满了我的额头、两手和双肩……我要这么多的玫瑰做什么?
你也许知道,这些轻柔的花朵是从哪里来的,可我却一点也不清楚。它们一天天地使景色变得柔和,由淡淡的玫瑰色变成白色,天蓝色——更多、更多的玫瑰—一像弗拉·安吉利科①一幅跪着赞颂天主荣耀的画那样令人感动。你不知道吗?
那些玫瑰似乎是从七重天外的天堂里飘向地面上来的,也更像一阵温和的带着点色彩的雪花。它们滞留在钟塔,屋顶和树梢上。你看:一切的雄伟壮丽都会因为它们的点缀而变得精美、细巧。更多的玫瑰啊,更多的玫瑰……
小银,当晚祷的钟声响了的时候,我们似乎就失去了日常生活的力量,而别的一种内在的力量,更加高尚,更加纯洁,更加持久,主宰着一切,像感恩的喷泉,升上星空,在无数的玫瑰花中闪着光辉……更多的玫瑰……你自己的眼睛,你看不见,小银;它们柔顺地仰望着苍天,它们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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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拉·安吉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以画天使著称。
11、后事
你如果比我早死,我的小银,你是不会装上报丧人的双轮小车,拖向茫茫海边的浅滩的,也不会抛到山路边沿的深渊,就像那些可怜的驴子和没人爱的马和狗一样。你也不会被乌鸦啄得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骼——犹如紫色的落日余晖中破船的残骸——被那些上圣胡安车站乘六点钟火车的商旅们当作稀奇来看,更不会让你僵硬而肿胀地躺在满是腐烂的蛤蚌的壕沟里,吓唬那些在坡后攀枝伸头,莽撞好奇的孩子,就是在秋天星期日下午到松林里去吃烤松子的孩子们的。
你安心地生活吧,小银,我将会把你埋在那个叫松球的小果园里的一棵大圆松的脚下,那是你特别喜欢的地方。你会平静而愉快地呆在那里。你身边会有男孩子们玩耍,小姑娘们也会坐在那边的小椅子上做针线。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咏的诗句,还会听见姑娘们在桔林里洗衣时的歌唱。水车的声音会给你永恒的宁静送来欢乐和清凉。许多金丝雀、黄莺、鹡鸰,在茂密的常青树冠中将会长年不断地在摩格尔的苍穹和你恬静的睡梦间编织一个无形的音乐屋顶。
12、刺
一走进放马的收场,小银就开始一瘸一瘸地走路。我歪下身子……
“伙计,怎么啦?”
小银将它的右蹄稍稍抬起,露出掌心,整个身子松软乏力,空悬着的蹄子几乎不敢碰路上的热沙。
毫无疑问,我比老达尔朋,也就是它的医生,更加关切。我小心地弯起它的脚,查看它那红红的掌心。整整一根桔树的长刺,像一把圆刃的翡翠短剑,扎进了它的掌心。我心痛地、颤巍巍地将刺拔出,再把可怜的小银带到长满黄百合花的小河边,让流水用清洁的长舌轻轻地舔它的伤口。
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白色的海洋;它仍旧一瘸一拐地走着,并不时用头轻轻地拱摩我的背脊……
13、小燕子
她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看她多么黑,多么活跃。她把灰色的窝筑在蒙特马约圣母像上,这样,她的这个窝也就应该得到永远的崇敬。可怜的燕子好像在害怕,我想就像上个星期两点钟日蚀时母鸡提前钻进鸡舍一样,这一次燕子也一定搞错了。今年的春天卖弄风情地提早起了床,可是她赤条条娇嫩的身体又经不起寒冻,于是就赶紧回进了三月阴霾的云絮。桔园里那些初次含苞的玫瑰啊,都凋残在蓓蕾之中,看了真叫人心痛!
她们已经在这儿了,小银,然而,似乎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在往年,她们飞到的第一天,就立刻到处探问,致候,用她们波纹般卷曲的颤音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们告诉花儿,在非洲看见了些什么;她们两次越海的旅行和在水面上的经历,怎样张开她们的翅膀当作风帆,怎样站在海舟的绳索上,还有无数的日落,无数的黎明,无数的星星的夜晚……
她们不知所措,沉默而迷惘地飞着,就像被孩子们践踏过的蚂蚁在寻找迷失的道路。她们不敢在新街上笔直地上下翱翔,还带个最后的翻滚,也不敢飞进井里的窝巢,也不敢停留在雪白瓷瓶旁边被北风吹得嗡嗡作响的电话线上,就像孩子们书包上经常画的那样……她们会冻死的啊,小银!
14、厩栏
中午,我去看小银。一束十二点钟的透明阳光在它柔软的背上聚集成一块巨大的金色光斑,闪闪发亮。它身下隐隐发绿的深色地面,全部被染得如同翡翠一般。破旧的屋顶下面,雨点似地洒下了火一样明净的金色钱币。
原来躺在小银脚边的狄亚娜,像跳着舞似地向我跑来。举起双脚搁在我的胸前,用玫瑰般的红舌气咻咻地舔我的嘴。母羊爬上最高的槽头,好奇地看着我,像一位高贵的女人那样弯俯着纤巧的头,左右摆动。在我进入厩栏之前,小银已经非常隆重地用叫声表示了对我的问候,现在又兴奋地使劲想把缰绳挣断。
透过天窗,阳光从苍穹送来珍奇的虹一般的色彩;有一会儿,瑰丽的光辉把我从牧歌般的景象带入了天空。接着,我踏上一块石头,向田野眺望。
在火一样盛开的花朵中,在洁净的蓝天镶嵌着的破墙间,绿色的美景在迷惘地回荡,这时听见传来了一声甜蜜而悠扬的钟响。
15、阉驹
它是乌黑的,可是黑中同时闪现着紫的、绿的和蓝的色彩,但全部却又跟银子一样发着亮光,仿佛无数的金龟子和乌鸦。在它稚气的眼里有时闪着一点暗火似的红光,就象马尔盖斯广场上卖栗子的拉莫娜那口锅里的颜色。当它勇士般地从弗里塞塔的沙地走上新街石砌的路面时,它那急促小跑的蹄声,就像是一连串的铃响!多么敏捷,多么机警,多么神气,看它那小巧的头颅和修长的细腿!
它气派十足地穿过小酒店的矮门,在烈日的炫光里,卡斯蒂约的酒库显得比它还要黑。它漫不经心地闲逛着,看见所有的东西都要去惹弄一番,然后跳过松树干的门槛,兴高采烈地进入茵绿的后院,紧接着传来一阵母鸡、鸽子和麻雀的哄闹。然而在那里,却早已有四个人在等着它,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的花衬衣上。于是它就被带到胡椒树下;经过一阵短暂激烈的格斗,他们将它抓住了,随便抚摸了两下,就像凶神恶煞般地将它翻倒在粪堆上,全都压住它的身子。达尔朋的工作圆满结束了,可是它那种优美迷人的丰采也就随之消失。
你的未显现的美,必随你一道埋葬,
已经显现的,则带给你以灭亡。
莎士比亚对他的朋友就是这样说的。
……小马驹一下子就变成了大马,浑身虚软,汗水淋漓,是那样的羸弱和悲衰。只有一个人将它拉起来,给它披上一床毛毯,牵着它慢慢地从街上走去。
唉,可怜的空虚的浮云,昨天还是那样的厚实,热烈,还带着雷电呢!它走着,像是一本散了页的书。脚步好像没有踩在地上,在脚掌和石路之间似乎飘浮着一种新的物质,使它失去了理智,象是一株连根拔起的树。它似乎在回忆那残暴的早晨里一个圆满完整的春天。
16、对面的房子
我小的时候,小银,我家对面的那座房子总是让我着迷。起先是里维拉街那卖水的阿雷布拉的小茅舍,院子朝南,里面永远充满着金色的阳光。我常常爬上墙垣,从那儿眺望韦尔瓦。有时候,我得到允许,可以进去玩一下,阿雷布拉的女儿就给我几只柚子,还要亲我的脸。那时候,我就以为她是一个成年的妇女,其实她现在才出嫁,不过模样还跟当年一样……接着是在新街——后来叫做卡诺瓦斯街,最后又改做胡安·佩雷斯修士街——对面那何塞先生的房子。他是塞维利亚的糖商。他们那些金色的羊皮靴子看得我眼花缭乱,院子里的龙舌兰上还放着好些鸡蛋壳,房间门上画着金丝鸟和许多海蓝色的条纹。有时候,何塞先生也来我们的家;我父亲时常拿钱给他,而他总是在讲着橄榄园……从我的阳台上,我可以看见何塞先生家瓦屋项上有一棵胡椒树,树枝上停满了麻雀。可爱的胡椒树啊,摇过我做了多少童年的梦!有两棵胡椒树,我从来也没有将它们混淆过:一棵从我的阳台上可以着见它那在微风和阳光中的树冠,另一棵可以看见它的树干,是在何塞先生家的院子里……
从我家的铁栅门,从我的窗口,从我的阳台,在街头的寂静里看着对面的房子,无论是晴朗的下午,还是午睡时的雨中,都觉得它的每时每刻的微妙变化充满着情趣,分外地诱人!
17、傻孩子
我们穿过圣何塞街回家时,经常看见傻孩子坐在小椅子上,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他就是那些既不会说话又不文雅,没有人爱怜的孩子们中的一个。那孩子自己却很快活,真让人看着可怜。对于别人,这是无关痛痒的,所有的负担都压在他母亲的心上。
有一天,一阵昏黑的恶风卷过那白色的街巷,从此他家的门口就再也看不到那孩子了。一只鸟儿在门楣上孤独地唱着,我不禁想起了是一个好父亲的诗人库罗斯①,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去问加利西亚的蝴蝶:
金色翅膀的蝴蝶啊……
现在春天来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从圣何塞街到了天上去的傻孩子。他一定依然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依傍着那些珍奇的玫瑰,又一次睁开他的双眼,看着金光灿烂之中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的那些得到天福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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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恩里克斯·马努埃尔·库罗斯(1851-1908),西班牙著名的加利西亚诗人。
18、幽灵
“黄油球”安尼亚,一个充满清新的活力,热情而快乐的小姑娘,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装神弄鬼。她用一床被单将自己包裹起来,还往自己的脸上添抹白灰,再将蒜瓣挂在牙齿上。当我们在小客厅里半睡半醒地刚要入梦的时候,突然,她出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手上擎着一盏发着红光的油灯,不声不响,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的长袍紧紧地贴着全身,看去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她从上面的阴暗中带来了可怕的坟墓里的幻觉,同时她那雪白的一身,不由地对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欲的诱惑……
唉,小银啊,我永远不能忘记九月的那一个夜晚。暴风雨像一颗有病的心脏,在村子的上空忐忑,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雷电夹杂着雨水和冰雹,不断地倾泻。水缸溢满了,院子淹没了。最后的伴侣——九点钟的班车,晚祷的钟声,送信的邮差——都已离去……我颤抖着去饭厅喝水,在一阵白里带绿的闪电中,看见了贝拉尔德的桉树——我们把它叫做杜鹃树,就在那天夜里折断——垂挂在柱廊和屋顶上……
突然,一阵可怕的闷哑的轰响,一道带着裂帛嘶叫的光影耀得我们双眼昏眩,房屋也在摇晃。我们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原处,都自顾自地躲藏起来,孤孤单单,谁也顾不上谁;接着就相互诉起苦来。有人说,哎呀,我的头啊;有人说,眼睛啊,我的心啊……逐渐我们才慢慢的回到原来的地方。
暴风雨过去了……明月在大块乌云的狭缝间,在院子里满溢着的雨水中,闪着白光。我们到处去探看。洛德在牲口栏的台阶上来回地奔窜,狂吠,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走去。小银啊,在那已经完全湿透的黑夜的花丛下,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气。可怜的安尼亚穿着幽灵的长袍死在那里,可是那只被雷电烧焦的手里,还握着那盏亮着的油灯。
19、红色风景
山顶落日,一片深红,像被自己的那些玻璃般透明的光芒刺割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绿色的松林,因落日的霞光使它变得昏红而酸溜溜地很不高兴。各色各样的花瓣和草叶都通亮透明,这时刻一切都浸浴在一种湿润的香气和光亮的寂静之中。
夕阳使我欣喜。小银黑色的双眼映照着落日的红光,温驯地走向泛着洋红和紫金的水塘,将嘴巴柔和地浸入一经接触就立即液化了的那些镜面。大量暗红的水,流进了它粗大的喉道。
这原是我熟悉的地方,可是片刻之间纷乱颠倒,变得如此陌生,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没落的壮观,好像我们在每一瞬间都可以发现一座残宫废殿……下午将自己应有的时间愈拉愈长,似乎已被永恒感染,充满了和平、无限、玄秘……
“走吧,小银啊。”
20、鹦鹉
我们是跟小银和鹦鹉在我的朋友,就是那个法国医生的大花果园中玩耍。这时,一个黑黑的衣着零乱的女人急迫地从坡下向我们走来,等不及走到我们面前,就探寻着问道:
“少爷,那个医生在这儿吗?”
她的身后跟来了一群衣服褴褛的孩子,不断地喘着气,望着前面上坡的路。最后,看到几个男人扶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面色苍白的人走来。
这就是在多尼亚纳猎区偷猎鹿群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那枝用草绳系着的可笑的旧猎枪爆裂了,于是猎人的手臂就吃上了子弹。
我的朋友亲切地走向受伤的人,除掉他们原先绑上的一些破布条,洗去血污,摸着肌肉和骨骼,不时地对我说:
“cen’estrien……”①
到了下午,从韦尔瓦传来一阵带着沥青和鱼腥味的海边浅滩的气息……球形的桔子树紧紧地挨靠着,象一大块翡翠绿的天鹅绒。披红带绿的鹦鹉在一株紫绿相间的丁香树下走来走去,圆圆的小眼睛向我们投来好奇讯问的目光。
可怜的猎人,流着映满日光的眼泪,时而发出一声气闷的呻吟。鹦鹉说着:
“cen’estrien……”
我的朋友给他包上棉花和绷带……
可怜的人喊着:
“啊!”
鹦鹉还在丁香花丛里说着:
“cen’estrien……cen’estr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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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不要紧。
21、平屋顶
你啊,小银,永远上不了平屋顶,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上面的情景。当你从漆黑的小木楼梯一爬上来,在光天烈日之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好像你就站在天的旁边,浸浴在蔚蓝之中。啊,深深地呼吸,扩展开心胸,刺目的石灰的白光,耀得眼睛都睁不开。你知道,将石灰涂在屋面的砖上,是为了让云层里落下的雨水能干干净净地流进水缸。
平屋顶是多么地迷人啊!塔上的钟在响,我们的心随着钟声在胸中激烈地震荡。可以看到远处葡萄园里的铁锹在太阳下闪光,发着银色的火花。在这里可以纵观一切:所有其它的平屋顶,牲口的畜栏,不显眼的人们在那里勤奋地干着自己的工作——木匠,油漆匠,还有桶匠;那些斑斑点点的是畜栏的树丛和牛羊;墓地里,有时会聚集起一簇黑色矮小的人群,那是一次无足轻重的三等葬仪;那些窗口里,有一个姑娘,随随便便地穿着内衣,一边梳头一边唱歌;河面上有一只船正在准备靠岸;谷仓那边,有一个号手独自在练吹圆号;也许那边正有人在自顾自的演奏着一首激烈的爱情的乐曲呢……
房屋隐没在下面,像地下室一样。穿过玻璃天窗看着下面的日常生活,那些谈话、喧闹和那个本身就是很美的花园,都使你意外地感到新奇。而你,小银,这会儿正在大缸里喝水,看不见我,说不定你还像傻瓜似的在跟麻雀或者乌龟闹着玩呢。
22、归来
我们两个从山间满载而归:小银吃饱了檀香草,我带回了许多黄百合花。
四月的下午过去了,西方原先是满天透明的金黄,随后变成一片银白,完全可以比作一些光洁晶莹的百合花。后来,巨大的天穹像是从一块透明的青玉,变成了深绿的翡翠。我怀着莫名的忧郁,缓缓归来……
上了土坡,可以看到村子钟楼上的瓷砖在发着亮光;在这庄严的时刻,它使你获得一种崇高雄伟的印象。等你走近时,却又觉得它像一座远处看见的希拉尔达塔①。我的随着春天来到而变得更加强烈的对故乡的思念,意外地从这里得到了些微忧郁的安慰。
回去吧……回到哪儿去?回去了又怎样?为了什么?可是我带回来的这些百合花,在温和清凉的傍晚,不断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香气。同时,还闻得到一种从看不见的花中散出的幽然孤寂的香气,使得肉体和灵魂都在这忧郁和孤独的气氛中沉醉。
“可怜的我啊,忧郁的百合花!”我说。
突然,我想起了小银,虽然它是在我的身下,可是我却把它忘了,把它当作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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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维利亚大教堂的钟楼,十二世纪时摩尔式的建筑。
23、铁栅门
每次我们到狄兹莫酒店去时,我总要沿着圣安东尼奥街的墙转过去,走到关闭着的铁栅门那儿看一看外面的田野。我把脸贴着铁栅,睁大双眼,左右巡视,如饥如渴地将目力所及的一切尽量收入眼底。从门槛那儿伸出去一条昔日的小路,在野麻和锦葵之间蜿蜒曲折向下,消失在安戈斯蒂亚那边。同时,靠着墙垣,有一条宽阔而坑洼的路,我以前从未打那儿走过……
从铁栅构成的画框中看出去,外面天空下的景色简直是一曲迷人的音乐!幻想中似乎有一面墙和一片天棚挡住了其它的部分,单单留下这样美丽的景色,专为送进这关着的铁栅门……从这里可以看得见公路和路上的桥,还有烟一般迷濛的白杨,砖窑和巴洛斯的小山岗,韦尔瓦的汽船。黄昏时分,可以看得到里奥丁托码头上的灯光,落日残留的紫霞中,还看得见阿罗约那边孤零零地矗立着的一棵大桉树……
酒店的侍者们笑着告诉我,那铁栅门没有钥匙……在我的梦里,思想失去了制约,幻觉的错误使我总以为铁栅门是开向最奇妙的花园和最令人惊叹的原野……这样,就象我那次为了验证自己的梦境曾从大理石的楼梯上飞下来一样,我千百次地在早晨来到铁栅门前,确信自己能在门外找到那些有意无意之间颠倒和混淆了的幻想和现实……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24、何塞神父
唉,小银啊,他走起来道貌岸然,说出的话像掺着蜂蜜,可是永远像天使般纯洁的,却是他的那头贵人命妇似的母驴。
我记得,有一天在他的花果园里,你看见过他,穿着水手的短裤,戴着宽边的帽子,将恶骂和卵石一起砸向偷桔子的孩子。每逢星期五,你常常看见那个可怜的巴尔塔萨,就是他的管家,带着他那马戏班气球似的疝气,到村子里来兜卖那种蹩脚的扫帚或者和穷人们一起为有钱的死者超度念经……
我从未听见过向人骂出比这更污秽的话语,也从未听见过这种比天还高的坚定誓言。毫无疑问,天地万物来自何处,什么样子,他真是都知道,或者至少在星期五下午五点他做弥撒时是这样说的……树木啊,泥土啊,流水啊,微风啊,蜡烛啊,一切都是这样的优美,温柔,新鲜,纯洁和活跃。可是,看来他却把这些都当作混乱,严酷,残暴和毁灭的例证。每天,他的花果园里的石块全部都要换个地方过夜,因为他总是怀着敌意和狂怒,将它们不断地砸向小鸟,洗衣的女人,孩子和那些花朵。
祈祷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样:何塞先生的肃穆,犹如寂静的田野。他穿起袈裟,披上斗篷,戴上宽边的圆帽,骑着没精打采的母驴,目光痴呆地走过黑洞洞的村镇,活像正往十字架走去的耶稣……
25、春天
啊,那么辉煌,那么芬芳!
啊,草地是多么欢乐!
啊,晨歌是多么动听!
——民歌
清晨,在朦胧的睡梦中,我被一种似乎是孩子们的尖声恶叫,弄得十分恼火,结果无法再睡,只好无奈地爬起床来。我从打开的窗里向田野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些鸟儿们在喧闹。
我走出去,来到花果园里,歌颂那蓝天白日的主宰。鸟儿的嘴里奏出的清新而流畅的乐曲,不绝于耳!燕子在井里随意地发出曲折的颤音;画眉落在桔树上吹着口哨;黄莺在橡胶树的枝桠上跳跃,说着热情的话语;长尾山雀在桉树的冠顶用细细的声音不断的欢笑;大松树上的麻雀们却在肆无忌惮地聚会讨论。
啊,这样美好的早晨!太阳将金色和银色的欢乐送到了地面:上百种颜色的彩蝶满处纷飞,在花丛间,在房子里,在屋外和泉水边;健康而新鲜的生活在整个田野上带着碎裂的爆发声在沸腾,在盛开。
我们如同生活在一座巨大而明亮的灯座里,也如同在一朵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光明的玫瑰之中。
26、水窖
你看,最后的那场雨把它下满了,小银。现在既听不见回声,也看不见它的底面。水浅的时候,太阳照上它的凸窗,上面镶的黄色蓝色的玻璃后面,闪着宝石般五彩缤纷的颜色。
小银,你从来没有下过水窖,可我下去过。那是好几年以前,人们将水弄干了的时候我下去过。你知道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坑道,然后是一间小室。当我进到里面的时候,我拿的蜡烛忽然灭了,一条小娃娃鱼爬到我的手上。两道刺骨的寒气交叉地窜过我的胸前,就像骷髅下面交叉着的两根腿骨……整个村子下面都挖有水窖和坑道,小银;最大的水窖是卡斯蒂约古城广场那边萨尔多·德·洛波家院子里的那个。可是最好的,却要数我家的这个了。你看,那井栏是用一整块雪花大理石雕琢的。教堂的那条坑道一直通到彭塔莱斯的葡萄园,出口敞向河边的田野。医院里的那条坑道没有人敢将它走完,因为永远走不到尽头……
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在漫长的雨夜听见雨水从屋檐落到院子里,再流进水窖,象是不断呜咽的哭声,使我不能安睡。后来,到了早晨,我就飞跑着到水窖去看水涨到了哪里,若是像今天一样满到了井口,我们就会惊讶得喊起来:真是了不得!
……好了,小银,现在我去给你拎一桶那里的清凉干净的水来,就是比列加斯一口气灌下去的那只桶。可怜的比列加斯,他总是被白兰地和柯涅克烧得浑身滚烫……
27、癞皮狗
有时候,它到花果园的屋子这边来,瘦骨伶仃,馋眼巴巴的。这只可怜的狗已经习惯了在斥骂和石块的投掷下夹着尾巴逃窜。连它的同类也对它呲牙咧嘴。于是,它只得在中午的大太阳里再一次木然悲切地走下山去。
那天下午,它跟着狄亚娜来了。我走出来的时候,那看守恶念一动,拿出枪来就向它射击。我没有来得及阻止,不幸的子弹已经打进了它的内脏;在一阵急剧的旋转和一声婉转尖厉的吠叫中,它倒在一棵槐树下死了。
小银抬起头朝那狗直愣愣地望着;狄亚娜吓得到处乱躲。看守也许感到了后悔,尽管恼火也无法消除自己的内疚,只好再三地解释,也不知道话是说给谁听的。一片纱幔遮暗了太阳,仿佛在向它致哀;这片很大的纱幔,正像被杀的狗那只睁着的眼睛上蒙着的一片小纱幔。
桉树在海风中垂头呜咽,风暴一阵阵地增强,一种沉重而寂寞的压抑,充塞在这午间休息的时刻,在依然金色的田野和那死狗的上空伸展。
28、水潭
等一等,小银……假如你愿意,也可以在这嫩绿的草地上吃一会儿草。反正你得让我去看看这个美丽的水潭,我有好多年没有来过了……
你看,太阳是怎样透过那稠稠的潭水把它深处金绿的色彩照亮,苍穹般洁净的百合花在潭边凝视着,也不由得欣喜神往……天鹅绒似的台阶,错综迷离地层层下降;一个个奇幻的洞穴,足以启发画家的内心,产生一种梦幻般神秘的漫天构思;几处美丽的庭园,仿佛一位长着一双绿色大眼睛的疯狂王后,在长年累月的忧郁里造成;一座座残破的远古宫殿,酷似那天下午西方斜阳穿透海水的浅滩时所见到的情景……啊,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仿佛是在一切都不曾存在过的遗忘的花园里,让最使人费解的梦境拉开它那无穷无尽长袍里隐蔽的美,显出痛苦的春天那一小时值得记忆的画面……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很渺小的,可是给你的感觉却非常宏大,就好象我们是从遥远的地方在观看。激情的老魔术师的传家宝,就在于掌握和控制人们各种感觉的秘诀……
这水潭,小银啊,曾经是我的心灵。我感到被那种积存起来的复杂而奇妙的寂寞之美所蛊惑……当人们的爱情遭到创伤,就应该打开他的心堤,让腐败的血水流去,直至洁净而舒畅。啊,小银,舒畅得就像雅诺斯的溪水,在四月金色的温暖中潺潺地流淌。
然而,有时候,她那只遥远而雪白的纤手,又将我带回曾经在那儿留下我的迷恋和寂寞的绿色的水潭,回答她的那些远处的清晰的呼唤,就像我曾经给你念过的歇尼尔①的牧歌中伊拉斯“装腔作势”地向阿尔西德斯所说的一样:“为了使你的痛苦变得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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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安德烈·马里·歇尼尔(1762-1794),法国诗人。
29、四月诗情
孩子们和小银一起到长着许多白杨树的小河边去了,现在他们在胡闹和傻笑之中缓缓地跑来,带回了许多黄色的花朵。在那儿他们淋过雨——一片转瞬即逝的浮云,用它的金线银丝为绿色的草地罩上了一层纱幕;一弯长虹和那些不停地颤动着的金丝银线加在一起,恰似一架如怨如诉的希腊竖琴——在沾濡的驴背上,湿漉漉的喇叭花还在滴着雨珠。
啊,多么清新、欢乐而感人的诗情!小银背着这样湿润而令人愉快的货物,连叫声也变得柔美起来!它不时地回过头来,尽它的大嘴所及,拉出一把花儿。那些黄的、白的喇叭花,在嘴边挂挂拉拉,仿佛在淌着白色和绿色的口水。过了一会儿,就全进到那系着鞍子的大肚皮里去了。谁能像你呀,小银,可以这样吞吃鲜花……居然不会吃坏肚子!
这种阴晴恍惚的四月下午……无论下雨或日出,全部都在小银明亮生动的双眼里显映着。圣胡安田野上面,落日的上空,又看见一片玫瑰色的云在飘洒着雨丝。
30、飞了的金丝雀
有一天,那只黄得发绿的金丝雀,不知怎么会从笼子里飞走了。这是一只喂了很长时间的金丝雀,由于它连系着对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悲哀回忆,我生怕它会饿死、冻死或者被猫儿吃掉,就没舍得把它放走。
它在飞着,整个早晨都在花果园的许多石榴树之间,在松树上,或者沿着丁香花丛飞着。整个早晨孩子们也坐在走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黄色小鸟一刻不停地飞来飞去。小银在玫瑰丛旁边自由自在的休息着,跟一只蝴蝶玩耍。
到了下午,金丝雀飞来落在大房子的瓦顶上,在那儿待了很长的时间,在落日的温暖中跳跃着。忽然,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又出现在笼子里面,带着重返的快乐。
多么地高兴啊,看这花园!孩子们跳着,拍着手,脸上飞起了红霞,笑得像明媚的曙光。狄亚娜跟在后面乱转,和着自己叮叮作响的小铃叫着;小银也被带起了劲,像小羊似地腾空跳跃,浑身的肉波动着,好像银色的激浪;又举起前腿旋转着,跳起了粗野的华尔兹;然后放下前脚,用后蹄不断地猛踢明净而温和的空气。
31、魔鬼
忽然,传来一阵单调、激烈而短促的蹄声,特拉斯摩罗街的转角处,涌起了一片云雾般的尘埃,接着从里面冒出一头不堪入目的脏驴。过了一会儿,跟着出现了一批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搭拉着破裤子,露着黝黑的肚皮,在后面扔着棍棒和石块。
这是一头又瘦又老又黑的大驴——象一个教堂的总司铎——瘦得连没毛的皮都快包不住骨头。它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露出一排连荚蚕豆似的大黄牙,抬头猛叫。它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发出如此粗野而苍老的嘶鸣……它是不是一头走失的驴?你不认识吗,小银?它怎么了?这样狂奔猛窜,是从谁那儿逃出来的?
小银一看见它,两耳一下并作尖角;一会儿又一只朝上,一只向下,然后跑到我这边来,想躲进路边的壕沟,乘机逃走。就在这时候,那头黑驴走到它的旁边,蹭了它一下,碰歪了驮鞍,再朝它嗅嗅,转头对着修道院的围墙大吼一声,就沿特拉斯摩罗大街跑了下去……
……这一次,就象是在炎热之中打了一个奇怪的寒颤——是小银还是我?——许多事都搞得七颠八倒了;忽然,一片低矮压顶的阴影象一块黑布遮住了太阳,曲巷里的空气一瞬间凝固住,一种繁复密织的孤独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在遥远的虚幻之中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地回到了现实。听见了前面鱼市上不断交替错杂的叫卖声;刚到市场的卖鱼人不断地夸他们的比目鱼、车扁鱼、黄花鱼、长带鱼、大嘴鱼;钟声在告诉人们,早晨的布道在进行;还有磨刀人的哨子音……
小银还在发抖,不时地望着我,眼睛里带着恐惧,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们俩象哑巴似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银,我想这恐怕不是一头驴……”
小银不声不响地又颤抖了起来,抖得浑身簌簌地发响,忧郁而胆怯地又去望着下面的壕沟……
32、自由
一只全身发亮的小鸟,转移了我原先投在路边花丛上的目光;在湿润的绿色的草坪上,它不断地搧动着色彩斑驳的翅膀,不得脱身。我们慢慢地走近;我在前面,小银跟在后面,在那儿有一个荫凉的水槽,一群使坏的少年哥儿,张着一面网在捕鸟。这只可怜的囮鸟,痛楚地向上扑飞,不由自主地呼唤着天上的同伴。
这是一个明快、洁净、蓝色而透明的早晨。金色的海风轻拂着邻近的松林,随着树梢的起伏摇曳,若即若离地送来阵阵婉啭袅绕的小鸟们的轻声合唱。可怜这天真的音乐会,竟然离那些坏心眼的人这样近!
我骑上小银,一夹双腿,急奔松林。到了松冠茂密的树荫下,我拍着手,又唱又叫,小银被我带得也叫了起来,不断地发出粗猛的吼声,回声用一种像在一口大井下面深沉的嗡响在回应。于是,小鸟们都欢唱着转到别的树林里去了。
小银在那些少年哥儿们远处的咒骂声中,将它毛茸茸的头摩顶着我的胸口,以此表达它那深厚的谢意,直至使我的胸口都感到了疼痛。
33、匈牙利人①
小银,你看他们瘫倒在地上,就像太阳下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些拖着尾巴的懒狗。
那个年轻的女人,像是一座塑像,絮絮拉拉的紫色绿色的破布之间,显露出丰满的古铜色的肉体,比锅底还黑的双手,拔着可以够得着的干草。一个乱发满头的女孩子,用木炭头在墙上画着一些淫秽的图形。好哭的男孩,躺在那儿撒尿,像一座喷水池中的喷泉,全洒在自己的肚子上。男人和猴子,都在搔痒,一个边嗬咕边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一个在肋骨上来回地搔,就像在弹吉他。
有时候,那男人抬起身子,然后站起来走到街心,懒洋洋地敲起手鼓,向一个阳台张望。年轻的女人经过男孩的身边,挨他踢了一脚,然后一边声嘶力竭地泼骂,一边用一种走调的声音孤零零地唱了起来。猴子带着比自己还重的锁链,木然地翻了一个跟斗,后来就动手到路边土沟的石子中寻找小泥丸去了。
三点钟……车站的班车沿新街向上开走了。太阳,只剩下太阳在照耀。
“小银,这是阿马罗美满的一家……”
一个男人像一棵橡树,只管自己搔痒;一个女人像一株葡萄藤,总是依躺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是为了可以延续后代;还有一只在捉蚤子的猴子,是一个小小的并不可靠的世界,供给了他们一家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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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吉普赛人。
34、未婚妻
轻微的海风掠过红色的土坡,吹上山丘的草地,像在无数白色小花之中飘进了一阵笑声;然后又朝零乱的小松林笼罩上去,摇晃着膨胀起来,发出天蓝的光彩。仿佛一面精细的风帆,也象金色玫瑰织的蜘蛛网……整个下午,海风都在吹拂,风和阳光,给心灵带来了温柔的安宁!
小银驮着我,高兴、轻快又安逸,简直就像没有分量。我们上起坡来也像在下坡一样。在松林的尽头和那海岛模样的景色之间,一条无色缎带似的海面在闪闪发亮。那下面绿色草地上,有一些驴子在灌木丛里活动。
在牲口行走的土路上,发生了一阵令人愉快的骚动。小银突然竖起双耳,尽量撑开鼻孔,一直弯到眼睛旁边,露出了他那些豆荚似的大黄牙。它深深地嗅辨着四面的来风,不知有一种什么浓郁的香气沁进了它的心房。果然,看那边,它面对着的另一个山丘上,映托在蓝天上面的就是它的灰色文静的未婚妻。一阵喇叭似的拖长而响亮的重唱,冲出了这清静的时刻,然后再像一对双生的瀑布,飞泻而下。
我制止了可怜的小银发自本能的殷勤;那山野的美丽未婚妻的一双黑玉般的大眼,满映着小银的形象,怀着同样的悲哀,看着它走过……这种妄然的神秘的交流,化作肉体的解脱的本能,象一个粗暴的轮子,在那些长春花上碾过!
小银桀骜不驯地走着,不时地企图返回,在它的碎步疾行中,似乎压抑着一种无声的怨言:
“怎么能这祥,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35、蚂蝗
你停一下;那是什么,小银?你怎么啦?
小银的嘴在流血,呛着,愈走愈慢。忽然,我全清楚了。早晨经过毕内特的泉水时,小银在那儿喝过水。虽然它总是紧闭牙关在最干净的地方喝,一定准是有一条蚂蝗吸在它的上颚或舌头上了……
“停一下,伙计,让我看看……”
修车的拉波索正从阿尔门德拉那儿下来,我拉住他帮忙,两人一起试着将小银的嘴分开,可是那嘴就像用罗马的火山灰泥胶住的一样。我懂了,很遗憾,可怜的小银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聪明……拉波索拿起一根粗棍将它一劈为四,力图将一根小棍放进小银的上下颚之间撬开它的嘴……真是一件艰难的工作。小银冲天昂着头,举起前蹄站起来,又想逃走,又来回翻滚……最后,不知怎么一来,棍子斜着插进了小银的嘴。拉波索骑上它的背,用双手猛拉棍子的一端,把小银的嘴撬开。
呀!在那里,有一条胀饱了的黑色的蚂蝗。我用两根葡萄藤做成一把钳子,将它夹了出来……看上去,它就象一只红赭石的布袋,也象是装满了暗红色葡萄酒的一个皮囊;对着阳光看,又像是被一块红布激怒了的火鸡脸上的一个肉团。为了不让另外的驴子流更多的血,我就把它砍断了投进小溪。小银的血一下子就染红了一个短暂的漩涡里的泡沫……
36、三个老太婆
到这土坎上来,小银;快闪开,我们让那几个可怜的老太婆过去……
她们可能是从海边或者山里来的;你看,一个是瞎了眼的,另外两个搀着她的手臂。她们可能是去看路易斯医生,也可能是去医院……看她们走得这么慢;那两个能看得见的是多么小心谨慎,好像三个人都在骇怕着一个同样的命运。你看她们过早地那么伸着手,用一种可笑的怪样子挡开她们想象中的危险,包括那些最纤细的开着花的小枝条,仿佛要拨开面前的空气一样。你看见了吗,小银?
小心,别掉下去,伙计……你听她们边走边说着那么多伤心的话。她们是吉普赛人呀!你看她们那带有圆点和荷叶边的衣服多么富有画意。看,她们居然这样硬朗,一点也不显得弯腰驼背,虽然上了年纪,仍然很有风韵。那被晒黑了的皮肤淌着汗,弄得很脏。她们渐渐消失在正午太阳照耀下的尘埃之中。伴随着她们而去的还有那种苗条而健康的美,仿佛陈旧和僵硬了的回忆……
看看她们三个人,小银。在温暖而颤动着的明媚的阳光下,我相信,这个使蓟草开放出黄色花朵的春天,也渗透到了她们衰老的生命之中!
37、小车
由于不断地下雨,小溪里的水已经漫到了葡萄园。我们发现一辆破旧的小车连同车上装的茅草和桔子全都陷进了小溪的淤泥。一个肮脏而褴褛的小女孩,靠着轮子在哭,想用她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似的小小胸膛,推动轮子帮助小驴。这是一头比小银更小的小驴,真的,比小银还要瘦小!小驴顶着风在使劲,小女孩在呜咽的叫声中毫无希望地尝试着要把小车推出泥淖。她象所有的孩子一样,虽有勇气但却力不从心,就像炎夏时节轻飞的微风一祥,终究不得不疲倦得晕倒在花草丛中。
我拍拍小银,设法将它套在可怜的小驴的前面,用我严慈的权威一声吆喝,小银就将车子和小驴一起拉上了坡坎。小女孩露出了笑容!黄色的水晶般的太阳在雨云中纷纷碎裂,落进她挂在抹黑了的脸蛋上的泪珠之中,泪水的后面仿佛出现了黎明的曙光。
她在含泪的欢乐中,特意选了两个又圆又重的好桔子给我。我很感激地接了过来;一个给了那羸弱的小驴,算是上天赐给它的安慰,另一个给了小银,当作对它的奖赏。
38、面包
我告诉过你,小银,摩格尔的灵魂是酒。不是吗?不!摩格尔的灵魂是面包。摩格尔就像是一只大面包,整个村子雪白,就像面包心;周围金黄——啊,棕黄色的太阳——象是一层软软的外皮。
中午,当太阳烧得最旺的时候,整个村子就开始冒烟,于是传出了热面包和松柴燃烧的香味。全村的人都张开了嘴巴,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在吞吃着一只巨大的面包。面包可以拌和各色各样的东西吃:放进橄榄油,放进凉汤,涂上奶酪和就着葡萄;为了使接吻增添滋味,再可以加上酒,加上汤,加上火腿,加上面包自己,面包夹面包。也可以光吃面包,当然由你自己加上希望和幻想……
面包师傅骑着马疾步而来,在每家半掩着的门前都停住。拍着手掌叫喊:“面包来啦……”可以听见裸露的胳膊举着的篮子里传来的响声:四分之一磅的和圆球形的,粗面粉的和辫子状的,落进去时互相碰撞的喧闹……
穷孩子们受到这种声音的召唤,都赶过来拉着那些小门上的门铃或者敲着门环,向里面久久地哭叫着:“给一点面包吧!”
39、阿格拉埃①
今天你多么漂亮,小银啊!上这儿来……早晨马卡里亚把你洗刷得多么干净!你全身黑白分明,光彩夺目,就像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白天和黑夜。这会儿,小银啊,你真漂亮!
小银羞怯地看着自己,向我慢慢地走来,刚洗过澡的湿漉漉的身体,光洁得就象一个出浴的少女,脸庞明媚得像一个黎明。它那生动的一双大眼睛在闪着光,似乎是优美三女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将热情的光彩借给了它。
我正在对它说话的时候,突然一种友爱的激情涌上心头,使我不由地紧紧抱住它的头,抚爱地乱揉它头上的毛,呵它的痒……它低下眼睛,用两只柔软的耳朵来防护。放开它,它也不逃开,就在旁边突然起跑,又突然刹住,来回忽闪,像一条嬉戏的小狗。
“这会儿,你真漂亮,伙计!”我又说。
小银像一个穷孩子刚穿上新衣,羞怯地跑着,望着我,用它的跑跳和耳朵告诉我,它是多么的欢乐。在厩栏门口,它停了下来,假装着在吃那些红色的喇叭花。
阿格拉埃,专司美和善的女神,在明净的旭日中,隐约地靠在那棵有着许多梨子和麻雀的绿叶覆展的梨树旁,微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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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优美三女神之一。
40、王冠松树
无论停留在哪里,小银,我都好像待在王冠松树的下面。无论我到达何处——城市,爱情,荣耀——都觉得庇荫在它那伸展于蓝天白云间的青枝绿叶之下。它像一座圆形的灯塔,照亮了航道,让我绕过梦海中的险滩;指引着摩格尔的水手,渡过江河海口的暗沙。在艰难的日子里,它高耸在山巅,给了我信心和希望。它巍峨地矗立在乞丐们所走的到圣卢卡去的路上那崎岖的红色山坡之上。
每当我悠游在对它的回忆之中,我总觉得它是那么雄壮!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唯有对它的感觉没有改变,觉得它总是那么壮大,而且愈来愈壮大。当人们锯去它被龙卷风所折断的枝桠时,就好像砍掉我的四肢一样;偶尔,当我不论哪儿突然感到疼痛的时候,我觉得同样的疼痛也一定会出现在王冠松树上。
“伟大”这两个字,对于它,就像对于海洋、天空和我的心灵那样完全地合适。多少世纪以来,有过多少民族曾经休息在它的树荫之下,看着天上的浮云飘过,就像水面上,天空下和我忧郁的心灵之中,可以让人们栖息一样。每当我的思想在无意之中将一些形象任意倒置时,刹那之间,仿佛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就像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王冠松树的形象,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子的永恒的图画,在恍惚之中似乎在召唤着我,让我到那里去安静地休息,似乎应该就此真正而永远地结束我生命的旅程。
41、达尔朋
达尔朋是小银的医生,肥胖得像头温和的阉牛,红润得简直像只西瓜,体重足有二百斤。据他自己说,他的年龄是三枚五丕塞塔的银币。
当他说起话来,没有调子,活像一架缺键断弦的旧钢琴;有时在该发出音来的地方,他却只光是嘶呀、唏呀地出气,用夸张的姿态敲臂拍掌,糊里糊涂地摇晃着身子,外加还有许多抱怨,不断地在喉头咕哝,口水不断地往手帕上擦。他百态俱全,简直是晚饭前的一场抒情音乐会。
他没有臼齿,更无门牙,几乎仅仅只能吃得了面包心,而且还要先把它放在手中揉软,再搓成一个小球,送进血红的大口!在那里还不得不足足地捣弄翻滚一个小时,然后才再放一个,再放一个,再放一个;牙床不断地咀嚼,胡子就不断地碰到他的鹰钩鼻子。
说他肥大得像头阉牛,那可一点不假。如果他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就几乎挡住了整座房子。可是只要一见到小银,他马上变得十分温柔,活像一个小孩。看见一朵花或者一只小鸟,他就会张开大口,喜笑颜开。但是这种欢笑难以持久,总是在一场忍不住的哭泣中收场。等到平静下来之后,他就长时间地朝着斑迹苍莽的公墓张望。
“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42、孩子和水
太阳烤灼着积满尘土的干早而沉闷的大院,即使你再慢再轻地踩下去,白色的尘土也会四处飞扬,直到蒙上你的眼睛。孩子和泉水在一起,欢乐和天真就结成为一体,但却各自又有自己的灵魂。虽然连一株树也没有,可是心里却都充满着向往着同一个名字,那用眼睛在普鲁士蓝的苍天上反复写成的发光的大字:绿洲。
已经到了上午炎热的午睡时刻,知了在圣佛朗西斯科院子里聒噪,似乎想要锯开橄榄树。太阳曝晒着孩子的头,可是他被泉水吸引住了,毫不觉察。他躺在地上,将手放在潺潺畅流的泉水下;水在他的手掌心中颤动,形成一座清凉的可变的水晶宫,娇悦着他那深含狂喜地凝视的黑色双眼。他抽吸着鼻子在自言自语,另外一只手在破烂的衣服里东抓西搔。宫殿虽然总在那里,但却游移不定,不断地在变幻。孩子聚精会神,控制着自己,像手上捧着一块颤动的玻璃,又象拿着一个一触即变的敏感的万花筒,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脉搏和心跳碰碎或者改变了刚发现的水的那种令人惊异的真实形象。
“小银啊,我说这些,不知你懂还是不懂。可是那孩子手上捧着的,也就是我的心灵。”
43、友谊
我们之间十分了解,即使我让它自己随意走去,它也总会把我带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小银知道,每当走到王冠松树那里时,我喜欢靠近它,抚摸它的躯干,透过它那鹏翼般伸展着的疏朗的树冠,仰望天空;它也知道,我喜欢穿过草地里的小径,去到那古老的水泉;或者从松林的小丘上去看小河,去看那高高的小片树林,在那里可以使人联想翩跹。去到这样典雅的境界,就像是我的节日。如果我骑在它的身上朦胧入睡,我一睁开眼睛看见的,一定都是这种亲切和壮观的景色。
我对待小银就像对待一个孩子,如果道路不平,我就下来为它减轻一些重量。我吻它,哄它,逗它生气……它非常清楚我是爱它的,它也从不对我怀恨。它和我是多么地相象,多么地与众不同;我相信它所到的梦境,就是我曾经做过的那些梦。
小银,它用少女般的热情奉献于我,没有任何怨言。我知道,我就是它的幸福;它甚至回避开别的那些驴子和人们……
44、催眠的姑娘
卖炭人家的小姑娘,虽然脏得像一枚小镍币,但长得却很漂亮,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烟垢之间饱满的小嘴,也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样。她坐在茅屋门口的瓦爿上,抱着弟弟哄他睡觉。
这时的五月天,在白炽的炎热中颤动着,真像到了太阳的心里一样。在这明亮的宁静中,可以听得到田野里沸腾的声音,放马的牧场上的嘶鸣,和海风穿过桉树密林时的欢笑。
卖炭人家的姑娘甜蜜而深情地唱着:
我的宝宝要睡觉啊,
羊妈妈真喜欢他啊……
歌声停住了,风在树梢上掠过……
宝宝睡着了啊,
哄宝宝的姑娘也睡着啦……
一阵风……小银在被烤灼的松林中温驯地一步步走着,然后躺在阴凉的地上,象在母亲悠悠的哼唱声中入睡的孩子一样,也朦胧地合起它的双眼。
45、庭院里的树
这树,小银,是棵槐树,是我自己种下的一朵绿色的火焰,它生长着,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现在,它那茂密舒展的绿叶覆盖着我们,透漏出斑斑西方射来的阳光。今天这房子关闭了,可是当我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它却是我诗歌中最好的抒发对象。它的每一个枝条都装饰着四月的翡翠,十月的黄金。只要向它看一下,都觉得清凉,像诗神缪斯的一只最明净的纤手放上了我的额头。以前它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轻巧和柔软!
今天,小银,它差不多成了整个庭院的女主人。变得这样高大粗壮!我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住我。对我来说,总觉得它已是另外的一棵槐树。在我把它遗忘,以为它已经完全消失了的那些时间里,春天年复一年地任它尽情地成长,我对它原有的亲切感情也逐渐地疏远冷淡。
今天,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尽管它还是我亲手种下的树。任何一棵树,当我第一次抚摸它的时候,小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情感。可是原来我那么喜爱和熟识的树,当我再次见到它时,居然没什么话可说,小银啊,真是悲哀。没有什么更多的要说了;不,也不必再看了。在那熔在落日之中的槐树上,已不再悬挂我的竖琴;那些可爱的树枝,也不再给我提供主题。可是,在生活中我曾经这么多次来到过这里,带着一个孤独的音乐般的幻想,带着清静和芳香。我感到寒心和不适;我要离开这里,就像要远离赌场、药房和戏院一样,啊,小银。
46、痨病姑娘
在刷着白灰的冰冷卧室中间,她直挺挺地坐在一张凄凉的椅子里,像是一朵被摧残了的晚香玉。医生让她到野外去晒晒那儿五月里的寒冷阳光,可怜,她却已经走不动了。
“我走到桥上,”她告诉我,“你看,少爷,就是那边,我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细弱的带着稚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落下来,就像夏季飘落下来的疲倦的微风。
为了能使她作一次小小的散步,我让出小银,给她骑上。她那张死灰色的尖瘦的脸,露出了多么快活的笑容啊!整个的脸,好像只看得见一双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
……那些女人们从门缝中偷偷地看着我们走过。小银走得很慢很慢,好像知道它背上驮着的是一朵用玻璃做成的脆弱易碎的百合花。姑娘穿着蒙特马约圣母那样简朴的衣袍,系着红色的腰带,病热和希望使她容光焕发,仿佛一个天使,经过村镇,走上通往南方天空的大道。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47、罗西欧节
“小银啊,”我对它说,“我们去等游行的车队吧。他们会带来远处多尼亚纳森林的喧嚣,阿尼玛斯松林的秘密,马德雷斯和两株白蜡树的凉爽,以及罗西纳的芳香……”
我带着它去了,打扮得那样的漂亮,豪华,为了在太阳颤动的下午,到富恩特街去向姑娘们说几句殷勤的话。一条淡淡的玫瑰色的光带正从低矮屋檐下的粉墙上渐渐消失。后来我们走上窑坎,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平原的道路。
游行车队已经来了,正在上坡。罗西欧节日的细雨从一片淡紫的浮云中轻柔地飘落在绿色的葡萄园上,可是没有谁对落下的雨水仰头望上一眼。
前面过去的是一些摩尔式打扮的毛驴、骡子和马,它们的鬃毛都编成了辫子;还有一对对快乐的恋人,男的高兴,女的大胆。杂沓活跃的人群,在一种毫无目的的疯狂之中,不停地追赶着来回穿插。在这后面跟着的大车上,是一群震耳欲聋地喧闹着的粗野而混乱的醉鬼。再后面的大车,装饰得像床一样,垂挂着白色的帐幔,华盖下坐着许多棕色皮肤的小姑娘,象无数人造的花朵。她们不断地有节奏地敲着小手鼓,尖声唱着塞维利亚的歌。然后是更多的马匹,更多的毛驴……总管喊着:“罗西欧圣母节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秃头、干瘦、通红,宽边的帽子挂在背后,金色的权杖贴靠着脚镫。最后拉车的是两头温驯的青花大公牛,好像是主教一样,挂满了色彩鲜艳的装饰,许多镜片在闪光,七颠八倒地反射出带着雨水的阳光。这对公牛摇摆着脑袋,歪歪斜斜地拉着装饰着紫晶和白银的无原罪圣像,白色的车上装满了花,像一个调零的花园。
现在可以听得见音乐了,它夹杂在钟声、爆竹声和马掌蹄铁敲击石板的声音之间……
小银屈下了它的前腿,像一个女人那样地跪下——它的一种本能!——带着温柔、谦逊、娇滴滴的模样。
48、隆萨①
小银的缰绳已经解开,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洁净的雏菊之间吃草。我从摩尔式的马褡里拿出一本袖珍小书,躺在松树下,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高声朗读:
Comme on voit sur la branche au mois de mai la rose
En sa belle jeunesse,en sa premiere fleur,
Rendre le ciel jaloux de…… ②
在上面,树枝的最高处,有一只普通的小鸟在跳着,叫着。太阳使它和展开的树冠,全部变成金黄。听得见它在树枝间飞跳,吱吱喳喳地叫着;还听得见小鸟啄食时种子外壳破裂的声音。
……jaloux de sa vive couleur…… ③
一个巨大的暖烘烘的东西,突然像一只活的船头,从我的肩上航进。是小银,毫无疑问,峨菲奥④的竖琴将它吸引过来了,来和我一起念诗;我们念道:
……vive couleur,
Quand l’aube ses pleurs au point du jour l’a…… ⑤
可是小鸟大概消化得很快,它又叫出一种极不协调的音调,遮掩了我们的字句。
隆萨在一刹那间忘记了他的十四诗,“Quand en songeant ma follatre j’accolle……” ⑥大概他在地狱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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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彼埃尔·德·隆萨(1524-1585)法国古典诗人。
② 隆萨的诗:
看枝头五月的玫瑰,
在它最美的青春,开放了一朵蓓蕾,
青天也嫉妒它的艳美……
③ 同上:
……嫉妒它鲜艳的色彩……
④ 峨菲奥:希腊神话中的诗神。
⑤ 隆萨的诗:
…鲜艳的色彩,
当黎明的曙光射向她的泪珠……
⑥ 同上:
在我的睡梦中疯狂地抱着的时候……
49、拉洋片老头
忽然,一阵不分轻重的闷哑而疾速的鼓声,打破了街头的寂静。后来,就听见一种嘶哑无力而颤抖的音调,发出一声拖长的喘息似的喊叫。又听见街上有往下飞奔的脚步声……孩子们喊着:“拉洋片老头!拉洋片!拉洋片!”
街角,一只绿色的小盒子,插着四面玫瑰色的小旗,镜口向着太阳,在它的马扎上等着。老头打着鼓,一群没钱的孩子,将手插在口袋里或者放在背后,对着盒子不出声。一会儿,一个孩子跑来把小钱放进他的掌心,然后走近去将眼睛凑到镜口……
“现在看……普里姆将军……骑在白马上……”老头用外乡口音有点不耐烦似地说着,一边还打着小鼓。
“码头……巴塞罗纳的!”小鼓打得更急了。
别的一些孩子,一来就将准备好的小钱立刻伸向老头,全神贯注地等候着准备去买他的幻想。老头喊着:
“现在看……哈瓦那……的城堡!”小鼓又打了起来……
小银,小女孩,还有对面人家的狗,都跑去看拉洋片。为了凑趣,它也把那么大的头挤进孩子们之间。突然老头逗乐地对它说:“你把小钱拿来呀!”
没钱的孩子们带着毫无希望的表情笑了,用谦卑、关注和阿谀的眼光望着老头……
50、路边的花朵
多么纯洁,小银,多么美丽,这路边的花朵!所有过路的——牛群,羊群,马群和人群——都从她的身旁经过;她总是那么温柔而娇弱地继续单独挺立在土坎那儿,淡淡的紫色花瓣是那样地娇美,没有受到一点脏物的污染。
每天,当我们上坡穿过小径走近她时,看见在她所属的领地上总有一只小鸟从旁边飞起——为什么?或者她像一只不大的奖杯,盛满了夏云的清水,或者宽容着一只蜜蜂的抢劫,或者把蝴蝶当作灵敏活动的装饰。
这花的生命只有很少的几天,小银,但是,在回忆之中却是永恒的。仿佛你春天生命中的一天,我生命之中的一个春天……
我能给秋天什么,小银,才能换取这朵神妙的花儿,让她作为我们每天的朴实而永恒的榜样?
51、洛德
我不知道,小银,你会不会看一张照片。我已经让村子里的一些人看过,他们没有看出什么。好吧,告诉你,这就是洛德,小银,就是曾经对你说过的那只猎狐狗。你看,看见没有?在大理石的院子里,海棠花盆之间,它在一个坐垫上晒着冬天的阳光。
可怜的洛德!它是从塞维利亚来的,那时我正在那儿画画。它是纯白的,光亮得几乎没有颜色,丰满得像贵妇人的大腿。它机灵而神速,像管口喷出的水。它悠忽的黑影来回闪动,就像蝴蝶在飞落。它那双发亮的眼睛,就是两个饱含着丰富高贵感情的音符。它有着如痴如狂的灵感。有时毫无缘由地在大理石院子的白椅之间作令人晕眩的旋转。五月里,阳光有时穿过凸窗所有的红、蓝、黄色的玻璃,就像卡米洛画的鸽子一样……有时它上到瓦顶,惹起窠中雨燕的一阵喧叫……玛卡里亚每天早晨用肥皂替它洗刷,所以它总是干净光洁得发亮,就象平屋顶上映在蓝天之下的粉白女墙,小银。
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它整夜地在棺材旁边守灵。有一次我母亲生病,它躺在床脚那儿,整整一个月不吃也不喝……有一天有人来我家告诉我们说,它被疯狗咬了……应该把它拴到卡斯蒂约酒窖那儿的杏树上,和人们隔离。
当它沿着小巷被带走时回首留下的目光,总在刺痛我的心。小银,就像已经死去的星星所留下的光芒还永远存在一样。它那剧烈痛苦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它自身的消亡……当一种有形的痛苦刺痛我的心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条走向永恒的细长的生命之路,多么象洛德留下的难以消逝的它那烙下苦难印记的目光。
52、井
井!小银啊,这个字是多么深奥,多么幽绿,多么清凉,多么响亮!这个字好象在阴凉的地面上旋转,钻进去,一直达到沁心的凉水。你看,无花果树装饰了但同时也损坏了井栏。里面,在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在砖壁的绿苔之间,有一朵蓝色的花儿开放着,香气袭人。再往下,是一只燕子的窠巢。然后,下面便是一间阴暗坚实的厅堂,一座翡翠的宫殿,一个湖沼;你若向它的宁静投进一粒石子,它就会生气而嗡嗡地抱怨起来。到最后就是一片天空。
(夜进去了,月儿在里面点上了灯火,底下衬作装饰的是闪闪的星星,一片寂静!生活沿着道路走向远方,经过这井时,灵魂却逃进了它那最深的地方。穿过它,甚至可以看得见黄昏的另一边。在它的口里,好像会升起一个夜的巨人,世界上的全部的隐秘都被它掌管着。奇幻而宁静的迷宫,幽暗而芬芳的花园,具有磁力的奇妙的大厅!)
“小银啊,假如有一天,我跳进了这个井里,那不是为了自杀,请你相信,而只是为了能更快地拿到闪烁的星星。”
小银叫着,渴望着饮水。从井里惊慌地飞出一只寂寞的燕子。
53、杏子
经过狭长的萨尔小巷,走到尽头就是矗立着的钟楼。这曲折狭窄小巷的粉刷,在蓝天和太阳的辉映下泛着紫罗兰般的色彩。它的向南的墙面,由于海风不断的吹蚀而发黑剥落了。有个孩子和一头毛驴在慢慢地走过来。那孩子的轮廓是个矮小的人,比他挂着的宽边帽子还要小。他低声地唱着,他那山民的心沉浸在民歌的想象之中:
……带着极度的疲劳
我向她要求……
驴子被放开了;它一点一点地啃着巷中少许的脏草,背上驮着一些轻微的东西泄气地低垂下头。有时,孩子好像突然醒悟已经来到了街镇,于是马上刹住脚,叉开并且紧蹬着他的带泥的小腿,好像要从地上获取力量,用手拢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声音,艰辛地叫着,但在一些字的发音上仍然脱不掉孩子的稚气:
“杏……子……啊!”
后来,这买卖似乎对他是无所谓的事——就像狄亚兹神父说的那样——他又回到深沉的吉卜赛歌谣的低声吟唱中去了:
……我不责备你……
将来也不责备。
一边随手用棍子敲打着石头……
传来热面包和松枝的香味,一阵轻缓的微风淡淡地掠过小巷,突然,顶上的大钟连带着作为装饰的小钟,敲起了三点报时的钟声,接着用有节奏的不断的鸣响,预告节日的来临。喇叭的喧嚣,班车离镇时的小铃,以及午睡中的寂静,全部淹没在这钟响的洪流之中了。空气从屋顶的上面在一种芳香里带来一个晶莹、光辉、颤动着的海洋,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海洋,反复的波涛在厌倦和寂寞中闪着光亮。
孩子又醒悟过来,重新刹住脚步,喊道:
“杏……子……啊!”
小银不想走了,一再地注视着那孩子,并嗅触他的驴子。两头驴子不知用什么样相同的脑袋的动作,互相认识了,那样子有点使我想起了那些白熊……
“好了,小银,我去告诉那孩子,叫他把他的驴给我,你呢,就跟他一起去卖杏子……嗯!”
54、踢
我们要到蒙特马约农场给小牛烙印的地方去。下午,万里无云的蓝天十分炎热,而下面院子里的石头地面,倒是很阴凉。那些快乐而茁壮的群马的嘶叫在震响,还有女人们清新的笑声和那些狗的锐声的吠叫。小银在角落里忍耐不住了。
“唉,伙计,”我对它说,“你不能跟着我们去,你还太小。”
它一下变得那么焦急,以致要求傻子骑在它的背上,好跟着我们同去。
……骑在马上穿过明媚的田野,多么愉快!那些沼泽带着笑容,片片水洼犹如破碎镜片映出的太阳,黄金般地闪光,关闭了的磨坊在水中也改变了模样。在那些马匹的有力而整齐的步伐之间,小银紧张地迈着它急速的碎步,为了不至和傻子一起孤单地留在路上。它努力坚持着,像里奥廷托的火车轮子在作着小小的急转。忽然一声响,像一下手枪的射击。小银的嘴碰上了一匹美丽的小花马的屁股,那马用一个快速的后踢作为回答。没人理会这件事,可是我看到小银的一条前腿在流血。我翻身下马,拿一根刺和一根鬃毛将破裂的静脉缝好,然后叫傻子带它回家。
他俩走了,疲惫而迟缓,经过村镇下面干涸的小河,还回过头来看我们这群电光般飞奔疾驰的人马……
从农场回来时,我去看小银,看见它痛苦而悲伤。
“看,”我叹息着说,“你不能跟着人们什么地方都去吧,是不是?”
55、“驴”字
我在一本字典里读到:“驴”字,其转义为:对驴的描写,是一种讽刺。
可怜的驴!你是这么好,这么高贵,这么聪慧!讽刺……为什么?你没有得到认真的描写,对你的认真描写难道不是一个春天的故事?好的人应该叫他作“驴”!坏的驴应该叫它作“人”!讽刺……就你来说,你有这样高的智力,是老人和孩子,小河和蝴蝶,太阳和狗,月亮和花的朋友。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尔柯·奥略利奥①……
小银毫无疑问是懂得的。它那双温柔,坚实,闪闪发光的大眼凝视着我;这双眼睛是一对小小的发着亮光的凸起的墨绿色苍穹。
唉!如果它那带有诗情的毛茸茸的大脑袋知道我是在为它主持公道,它就会懂得我比那些编字典的人要好,好得差不多和它一样!
于是我在书头的空白上写道:“驴”字,其转义为:应该说是,讽刺地,当然啦!描写那些愚昧的编字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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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尔柯·奥略利奥(121-180):罗马帝国皇帝。
56、耶稣圣体节
从花果园回来,刚走进富恩特街,又响起了钟声;在小河那儿,我们已经听到过三次了。那最高处的青铜的呼号,震撼着白色的村应。它那转辗波动的音响,在白日的辉照,爆竹纷乱飞升的黑烟和闪光,以及铜管乐的狂呼乱叫之间回荡。
街道新刷了白灰,画上赭红的边框,白杨和灯芯草全部穿上了绿装。窗口悬挂的床单在飘动闪光:有紫色花缎的,有黄色细棉布的,还有天蓝色绸缎的。在戴孝的人家,就再加上一条全毛的黑色丧带。街角最后那家的廊檐下,出现了缓缓行进的十宇架,上面的许多碎镜片在西方落日的余晖和烛泪淋漓的红烛之间闪闪发光。节日游行的队伍慢慢地走来:西洋红的旗帜下,是面包师的守护神圣罗克,满抬着软软的面包圈;浅绿色的旗帜下,是水手的守护神圣特尔莫,手里拿着他的银质的船;黄色的旗帜下,是农民的守护神圣伊西德罗,带着一对公牛;然后是更多的旗帜,更多的色彩,更多的圣人。这以后是圣安娜在教导着孩提时代的圣母马利亚,另外还有棕色的约瑟和蓝色的无原罪圣母像……最后由警察维护着的,是香云缭绕中一座装饰着紫色禾穗和翡翠般的生葡萄的精工雕镂、异常肃穆的金银圣龛。
在即将逝去的下午,升起了一片清晰的带着安达露西亚口音的拉丁文的祈祷声。太阳已经变成了玫瑰色,她的残光低斜地射进里奥街,淡淡地照在陈旧的镶金白袍和无袖罩衫的上面。在这卵石般光洁安静的六月,在红色的钟楼周围,高高的鸽群在飞窜,编织洁白发光的花冠……
小银乘着那寂静的空隙,也叫了起来。它那温柔的叫声,加进了钟声、爆竹、拉丁文和莫德斯多的音乐之中,使这个神秘的日子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它的叫声使傲慢变为和顺,使神圣化作平凡……
57、散步
夏天低洼的路旁,满饰着娇柔的金银花。我们走得多么舒畅!我念着,唱着或者向天吟诗。小银咬一点土坎阴影处的疏草,蒙着尘土的紫色锦葵和黄色酸模花。它停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我由着它……
湛蓝、湛蓝的蓝天,越过果实累累的杏树的顶冠,抬眼向上仰望,不由得不心怡神旷。明亮的田野寂寞而炎热,一片白帆倒映在无风的河面上,缓缓地滑行。去往山的那边,一场火灾的浓烟像团团的黑云正在升腾。
我们走得并不太远。然而,就像重复的生活之中平静而安详的一天,不必去理会什么神圣的苍天,什么海外的仙山,也不必去管什么悲剧的火焰!
当我们闻到桔树的芳香时,也听见了水车铁戽的清凉的欢笑。小银叫着,高兴地雀跃起来。多么容易消遣的时日!我已经走到了水塘,将杯子装满,喝着那白雪化成的清液。小银把嘴伸进阴影下的水面,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在干净的地方贪心地不断畅饮……
58、斗鸡
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比拟那些不愉快,小银……一种刺眼的紫红和金黄,无法象蓝天上和海洋上的国旗那样使人着迷……是的,假如一面国旗在斗牛场的蓝天上……摩尔式的建筑上……象到塞维利亚去的韦尔瓦车站。一种不舒适的红、黄颜色,就像官商广告上的加尔多斯①的书籍,描绘另一次非洲战争的低劣的图片……总会给我带来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见到一副精美纸牌上印的金色的牡畜身上的烙印,香烟和葡萄干盒子里的画片,酒瓶上的商标贴纸,港口学校的奖状,巧克力的花纹一样……
我去那儿干什么?是谁带我去的?我记得是一个暖和的冬天中午的旋律,像莫德斯多乐队的短号……闻到新酒的香气、烟气和弯弯的腊肠的气昧……有议员、市长和李特里,韦尔瓦有名的粗壮的斗牛士……小小的斗鸡场是绿颜色的,木制的围栏挡住了蜂拥狂挤的充血的人脸,象双轮大车上拖着的乳牛的内脏或是刚剖杀出来的猪肉。这些脸瞪着眼睛,射出炽热、醉意和那肥胖而卑劣的内心的冲动。这些眼睛在喊叫……热得不堪,全都挤紧着——这么小小的一个斗鸡的世界!高高普照的阳光,不断地穿过像被青烟满布密画的一块模糊的玻璃。可怜的英国公鸡,两只恶魔般的令人不愉快的西洋红眼睛,向对方刺进人们的仇恨,用完全黄色的距爪相互撕裂……尘土……那儿什么也没有……既不作声,也不看什么,好象并不是在那里……
可是我,为什么要呆在那里,而且心情那么忧郁?我不知道……有时望着一块厚厚的破布在空中颤动,觉得那是里贝拉的一片船帆,是一棵健壮的桔子树,满树白花在阳光下散发着阵阵沁人胸脾的香气……多好啊!——我的灵魂也变得芳香了——这开花的桔树,这亲切的和风,这高照的太阳!
……可是我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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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雷斯·加尔多斯(1843-1920):西班牙小说家。
59、黄昏
倦怠的夕阳斜照着这寂静而幽隐的村庄,纷乱的回忆之中,那些陌生而难以捉摸的远逝了的一切,是多么富有诗意!一种迷人的蛊惑弥漫在全村,就像笼罩着十字架的悠久的哀思。
明净的星星下,发着香气的干净而饱满的谷粒,堆在打谷场上,形成一些柔软的变化不定的黄色小山——啊!所罗门!——工人们用低沉的声音在欲睡的倦意之中低声唱着。那些寡妇坐在门旁或门槛上,想念着死去的亲人;他们睡得这么近,就在那些畜栏的后面。孩子们跑着,从这个阴影跑向那个阴影,就像小鸟从这一棵树飞上另一棵树一样……
穷人的白灰墙前面,开始变暗的煤油街灯的光影之间,走过一些模糊不清的蒙着尘土的痛苦地沉默着的侧影——新来的乞丐。一个偶尔也会偷偷摸摸的葡萄牙人,正要去耕作——温和的夕阳放射出缓慢而神秘的紫红光芒,照着眼前熟悉的事物,和他们黑色胆怯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孩子们都走了,在那些没有灯光的幽秘的门洞里,有人在谈论一些男人,说他们要把孩子们的油拿去给国王的女儿治痨病……
60、印章
那玩意儿像表一样,小银。将小银盒一打开就出现了,紧对着那边紫色印墨的布,像一只鸟蹲在窠里。真是有意思,只要往白色的掌心印一下,我手上就出现了他这印章的细细紫色字样:
佛朗西斯科·鲁伊斯,摩格尔
我多么梦想卡洛斯学校里我朋友的这颗印章啊!有一次,我在一只旧写字桌上找到了一小块铅版,试着来组成我自己的名字。但是拼不成,总印得不好。不象他的那个,无论在书上,墙上,肉上,都可以印上他名字:
佛朗西斯科·鲁伊斯,摩格尔
有一天,那个塞维利亚的银匠阿里亚斯,跟一个卖文具的货郎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他有多么迷人的尺子呀,圆规呀,各种颜色的墨水呀,还有印章!各种大小,各种式样的全有!我打破我的小扑满,找到了我积下的一个小银币,委托他做一个有我的名字和村名的印章。那一个星期显得多么地长啊!当邮车到达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当邮差的脚步又在雨声中离去的时候,汗水浸流着我的悲哀!终于,有一天晚上,邮差把它给我带来了。那是一个小小的复杂的器械:有铅笔、钢笔、封火漆用的大写字母……我哪里知道!按下一个按钮,就出现了一颗崭新的印章。
家里还剩下什么东西没有盖印呢?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归我所有呢?如果别人要我盖印——要小心!那会弄坏的!——我心里多么不快啊!第二天一早,我多么匆忙而高兴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带到了学校里去:书本、衬衫、帽子、靴子和手,所有的东西全都印上了: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摩格尔
61、狗妈妈
我对你说过的这个狗妈妈,小银,就是射手洛巴托的那只母狗。你很熟悉它,因为在去雅诺斯的路上碰见过很多次了……你记得吗?它那身金黄杂着白色的毛简直像五月里的一片晚霞……她生了四只小狗,卖牛奶的莎鲁德把它们都带到马德雷斯的小房子里去了,因为她的儿子正在病危,路易斯先生对她说需要喝乳狗汤。你要知道,从洛巴托的家到马德雷斯桥有多远,中间还要经过塔布拉斯岔路口………
小银啊,有人说,那一天它整天都像疯了似地跑进跑出,到路上,还爬上围坎,各处去找寻,在人们的身上嗅着闻着……晚祷的时候,还看见它在看守奥尔诺斯小屋旁的一些煤炭包上朝着落日呜呜哀鸣。
你知道得很清楚,从恩梅迪奥街到塔布拉斯岔路口有多远……狗妈妈在黑夜里来回跑了四次,每一次嘴里都叼着一只小狗。小银啊,第二天早晨,当洛巴托一打开门,就看见狗妈妈躺在门槛那儿温驯地望着他,所有的小狗都在蠕蠕钻钻地吮吸着它那饱满的玫瑰色的乳房……
62、她和我们
小银啊,也许她是走了——到哪儿去了?——坐在那太阳下的黑色火车里,沿着高高路基上的铁轨,剪开密布的白云,向北方疾驰而去。
我和你正在金黄的麦浪之中,那里遍洒着七月里已布满灰色花蕊的血滴般的红罂粟。天上是片片水汽般的薄云——你记得不?——淡淡的哀愁在太阳和花上掠过,转瞬飘去消失在虚无的太空……
娇小头颅的金发上,系着黑色的丧带……镶在飞驶而去的小小的窗框之中,仿佛一幅幻想中的画像。
或许她在想:“是谁呀,那个穿丧服的人和那头银色的小驴?”
我们会是谁呢?我们……不是吗,小银?
63、麻雀
圣地亚哥的早晨,笼罩着白色和灰色的云雾,像包裹在棉絮之中。人们全都望弥撒去了,花园中只留下了麻雀、小银和我。
在偶然洒下点滴细雨的团团云层下面,有多少麻雀呀!看它们怎样在藤蔓之间钻进钻出,相互啄弄着小嘴,吱吱喳喳地吵闹!这一只落在树枝上又飞走了,留下了颤动的树枝;那一只飞下来在井圈小水坑的蓝天中喝上一口;另外一只落在披屋的小瓦顶上,那儿满是凋萎的花朵,棕灰的天色使瓦顶的色彩更加鲜明。
没有固定节日的幸福的鸟儿!它们有着真正天赋的纯真和自由,钟声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有的是悠闲的欢乐。多么快乐啊,它们不象那些可怜的颤颤兢兢的人们;它们没有一定的负担,没有天堂的欣喜,也没有地狱的恐惧;它们有自己的道德;它们的上帝就是蓝色的天空;它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多么温顺的兄弟。
它们旅行,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带行李!任何时候,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搬家,觉得哪里有一条小河或者有一丛绿叶,只要需要,它们一展开双翅就能得到它们的幸福。它们不需要知道哪天是星期一,也不需要知道哪天是星期六。它们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沐浴洗澡。它们爱它们的没有名字的爱人,它们的爱遍布全球。
那些可怜的人!当他们每个星期天关起大门去望弥撒的时候,它们忽然带着青春活泼的喧闹来到这家关闭着大门的花园之中。它们是没有仪式的爱情和欢乐的榜样;那里有它们非常熟悉的那么一个诗人和那么一头温和的小驴——你跟我们一起来吗?——正在友爱地望着它们。
64、佛拉斯柯·贝莱斯
今天我不能出去,小银,刚刚在埃斯克里巴诺斯的小广场上看到了镇长的布告:
“所有的狗,在高尚的摩格尔镇街上通行时,若不戴上与之相适应的嘴套,我已授权属下格杀勿论。”
这就是说,小银,村镇上有了疯狗。昨天晚上我已经听到许多警察的枪声。夜里警察们经过孟都里奥、卡斯蒂约、特拉斯摩罗,到处飞速巡逻,这也是佛拉斯柯·贝莱斯的一大创造。
傻子洛利利亚挨个地向每家每户的门窗大声地喊:根本没有疯狗;我们现在的这个镇长,和上一个打扮成鬼魂东托的巴斯克人镇长一样,用开枪把人们都吓跑,好让他们自己的无花果和龙舌兰酿的白兰地过境。可是假如真有一只疯狗咬了你呢?我真不愿意这样想,小银!
65、夏天
小银在流血,被牛虻咬得流出了紫红的粘稠的血浆。知了拉锯似地在松树上鸣叫,没完没了……片刻的沉睡之后,一睁开双眼,看见沙面上的景色变得一片雪白,象狰狞的化石一样。在这炎热之中,不由得使人感到一阵骤冷。
低矮的灌木丛,星罗棋布地开着悠闲的朵朵大花。烟样的,轻纱般的,薄丝纸似的玫瑰,还带着他们的四颗红色泪珠。令人窒息的雾气,给平齐的松林刷上了一层灰白。一只从未见过的带着黑斑的黄色小鸟,不声不响地在树上呆呆地站着。
花果园的看守,敲打着铜器,驱赶大群从天而降想来吃桔子的飞鸟……我们来到了胡桃树的阴影下,切开了两个西瓜,随着不断裂开的清脆的喀喀声,露出了玫瑰般红色的带着霜花似的瓜瓤。我一边听着远处村子里晚祷的钟声,一边慢慢吃着我的半个;小银像喝水一样吃着它那半个里的甜瓤。
66、山上的火灾
沉重的钟声!……三下、四下……火灾!
我们停下晚餐,怀着紧张的心情,辛苦地经过狭窄的小木楼梯,爬上空旷而寂寞的平屋顶。
“……在卢塞纳那边!”已经到了上面的阿尼利亚从黑夜中从上面向楼梯下面喊着……当,当,当!来到了外面——可以喘一口气了!——钟的强烈撞击的鸣响,敲打着耳膜,震撼着我们的心。
“了不得,了不得……一场好大的火灾!”
是啊,远处的树枝轮廓清楚,一动也不动,形成一条黑色松林的地平线,仿佛用红、黑两色制作的景泰蓝,就像彼埃罗·迪·柯西莫①的《狩猎图》一样,那里,火只用红和黑以及纯白色画成。有时候,显得格外光亮;另外的时候,红得几乎变成玫瑰色,像正在升起的月亮……火像一个永恒的元素,在这孤高清寥的八月之夜,似乎想永存下去……一颗流星划过半空,消逝在蒙哈斯上面的蓝色之中……我只伴随着我自己……
小银在下面厩栏里发出的一个叫声,把我带回到现实……所有的人都下去了……己经到了收葡萄的时候。在这初凉的夜晚,我觉得身旁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童年时放火烧山的那个“小公鸡”佩佩——摩格尔的奥斯卡·王尔德②——已经有点老了,黑色的头发夹着花白卷曲的鬓毛,像女人似的圆润丰满,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装,一条棕白相间的大格子裤,口袋里满装着长长的直布罗陀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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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彼埃罗·迪·柯西莫(1462-1521):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
②奥斯卡·王尔德(1856-1900):英国作家,诗人。
67、溪流
这条溪流,小银,现在已经干了。沿着它我们可以去到放马的牧场。在我的发黄的旧地图上,有时它还是原来的样子,草地上废弃的水井旁锦缎般的罂粟花,被太阳晒得萎靡不振。在我的感觉里,有时又把它搬到一些遥远的地方;它们并不存在,或许仅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小银啊,就是从它这里,闪发出我儿时快乐的幻想,就像一朵太阳下的牛蒡花。我开始惊喜地发现,这条雅诺斯的溪流,就是圣安东尼奥路口那条穿过喧闹的白杨林的溪流。到了夏天,经过它干涸的河道就可以走到这儿。到了冬天,在白杨树那儿放下一只软木的小船,顺流而来,可以直到这些石榴树旁,经过安古斯蒂亚斯桥下,在牛群经过的时候,我就隐藏在这里……
这个儿时的幻想多么的迷人,小银,我不知道你可曾有过这种幻想!所有的来去之物都在十分有趣地变化;刹那之间,全部的画面都在你眼前闪过……一个半盲的人在走着,望着内心也望着外界,有时候翻转颠倒过来,在灵魂的影子里装着生活的形象;或者打开在阳光下,象一朵真正的鲜花,开放在真正的岸边。啊,这种心灵如水的诗意,是一去再也不会复返了。
68、星期日
小钟的舌头开始喧闹。它的鸣响,在这节日早晨明净透蓝的上空,忽远忽近地回荡。金色的音响落向萎靡的田野,重新唤起了欢乐和繁华。
所有的人,包括守门的人,也一起到镇上看祝圣的队伍去了,单独地留下我和小银。多么安宁!多么清静!多么舒适!我让小银去到高高的草地,自己躺在满栖着小鸟的松树下念峨默伽亚谟①……
在两次钟声之间留下的寂静里,感觉到了九月早晨内在沸腾的音响和形态。金黑色的黄蜂,在满挂着串串饱满的麝香葡萄的藤蔓之间回旋盘飞。蝴蝶在花丛中翩舞起落,五彩缤纷,使人感到眼花缭乱。这时候,寂寞却化作了一道思想的闪光。
有时,小银停止吃草,望着我;我有时也不再念诗,望着小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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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峨默伽亚谟(1070-1123):波斯诗人。
69、蟋蟀的歌声
小银和我在夜晚的漫步中已经听惯了蟋蟀的歌声。
蟋蟀在黄昏时第一次歌唱时,开始迟疑不定,低沉而生涩,但是它不断地摸索着改变着调子,逐渐上升,探寻一个最和谐的发音方式。忽然,星星在透明的绿色天空上出现了,这时歌声已变得银铃般的流畅、柔和,十分悦耳。
紫色清新的微风在荡漾,夜间的花朵已全部绽开,一种圣洁的浓香沿着草天一色的平原在弥漫。蟋蟀激动的歌声像是影子发出的音响,流畅而坚定地在田野各处鸣响。它们发出的像双生兄弟般相象的音调,飞翔相聚在明净的黑暗之中。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世界上没有战争,安睡的农民在他的梦境中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也许那些相视心醉的充满着爱情的眼睛,正在一道围墙和藤蔓之间过去。豆田向村镇投送来温柔芬芳的信息,好似一个大胆的青年坦露着他纯真的感情。二点钟的风,三点、四点钟的风,在绿色月光下的滚滚麦浪之中叹息……这么多蟋蟀的响亮的歌声,反而使人淡忘了……
在这儿!小银和我打着寒战回去睡觉,当我们经过带着白色露珠的小路时,听到了黎明蟋蟀的歌声!月亮在下沉中发着迷濛的红光,歌声沉醉在月光和星光里,多么浪漫,神秘,丰富。就在这时,一些阴郁的大片云彩,用它蓝紫色模糊的边缘,将白天从海中慢慢地拉起……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70、斗牛
你是不知道,小银,那些孩子们来这里干什么吧?他们是来要求我让他们今天下午带你一起去斗牛而来讨钥匙的。可是,你不要急,我已经告诉他们,想都不要想……
真是发疯,小银啊,全镇都因为斗牛在骚动。一个乐队从一大早起就在酒店的门前用走了调的声音各管各地吹打起来。整条新街由上到下,由下到上,车水马龙,来往不息。后街那里,正在为斗牛准备“卡那里奥”,就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黄色车子。所有院子里的花,一朵也没剩下,全给那些女主席们拿去了。年轻的小伙子们戴着宽边帽,穿着衬衫,嘴里叼着雪茄,笨拙地在街上走着,散发出马厩和白兰地的气味,看着真叫人遗憾!
差不多两点钟了,小银,在这寂静的片刻,唯有太阳照耀着大地;这是这一天之中唯一明净的空隙,斗牛士和女主席们还在穿着衣服。你和我跟去年一样,从旁门出去,经过小巷走向田野……
多么美丽的田野啊;在这几天的节日里,人们却遗忘了它!只有一个老头在花果园的明净的水池上面俯看着酸葡萄……远处,斗牛场上清晰的音乐、掌声和狂叫的喧闹,在村镇上空汇成一顶粗鄙的声冠,可是当我们一旦向着安静的海边走去,这些就都在身后消失了……而灵魂,小银,她是崇高美感的王后,谁向她致以谦卑的崇敬,她就对谁赐予大自然那广漠健康大地上的无穷光辉的壮丽美景。
71、暴风雨
恐怖。屏住呼吸。冷汗直冒。可怕的低沉的天空窒息了黎明。(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寂静……爱情中断,罪恶在战栗,闭着双眼的良心在谴责,更加寂静……
闷喑的雷声不断地轰响,像没有打完的哈欠,又象一个巨石般的重物从天顶落到镇里,不断地滚动在这空旷的早晨。(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一切娇弱的东西——花朵,小鸟——全都在生活中消匿。
怀着恐惧,胆怯地从半掩的窗户中偷望被惨白的闪光照亮了的上帝。那边东方云块的大裂缝之间,泛出无法与黑暗相抗拒的灰暗混浊而寒冷的淡紫和玫瑰似的红色。六点钟的班车,好象还是在四点;倾盆大雨之中只听见街角那边的车夫为了壮胆而大声唱着,后来一辆收采葡萄的空车疾驶而过……
晚祷的钟声!钟响夹在雷声之中,好似嚎啕的大哭,难道这是世界最后的晚祷?这样一边徘徊一边哭泣,不知想要做什么。要不然干脆赶快停下,要不然就敲得更响,盖住暴风雨的声响……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人们的心都收缩得僵硬了。各处传来孩子们的叫声……
“小银怎么样了?仍然单独呆在那么毫无防卫的厩栏之中?”
72、收葡萄
今年,小银啊,送葡萄来的驴子怎么这样的少!那些招贴上用大字写着:六个雷亚尔一斤,也没有用。到哪里去了,那些驴子?那些从鲁塞纳、阿尔蒙特和巴洛斯来的驴子;它们像你驮着我浑身的血液一样,驮着饱胀得往外涌溢的黄金般的液体,排着长长的队,一小时一小时地等着到压葡萄的作坊卸货;葡萄汁流了满街,女人和孩子都拿着瓦罐、土瓮、水壶跑来……
那时候,那些酒馆充满了欢乐,小银!那是狄兹莫的酒馆!在那棵大核桃树垂落的屋顸下,酒窖在洗刷,歌声不断,靴子的声音有的轻松,有的响亮,有的铁链般沉重。工人们光着腿走过,扛着装满葡萄汁或是牛血的大壶,晃荡着,泛着泡沫。远处,披屋的下面,桶匠在敲打,清晰地听得见锤击时的空响。里面那些干净的刨花发散着芳香……我经过一个门进入阿尔米朗特,又从另一个门出来;两扇快乐的门相对着,在制酒工人的爱抚之间,他们都各自有着光彩的生动形象……
二十个作坊不分昼夜地踩着葡萄。那么拼命地狂踩,令人目眩,然而又是多么欢乐,多么热烈!今年,小银,全部窗户都堵上了;厩栏那边,只留下两三个人踩就足够了。
现在,小银,应该做一点事了;你总是不去,可是像一个懒虫了。
……别的那些驮东西的驴子在向小银张望。它还是那样自由,闲散。为了让它们不要有恶感或者说它不好,我带着它到邻近的场上,装了葡萄,慢慢地从它们身边走过,去到压葡萄的地方……然后我就偷偷地将它带走……
73、夜
节日的村庄,灯火映红了天空,温和的晚风中送来了忧郁的华尔兹乐曲。关闭的教堂,僵硬惨白地沉默着,似乎在深蓝、土黄和紫罗兰的幻想般的色彩之中徘徊……酒馆的后面是一片黑暗的郊野,昏黄的月光笼罩着河面。
田野上只有树和树的影子。还听得到断断续续的蟋蟀的振鸣;星星散乱在水底,被浸洗得柔和而湿润,里面还传出一种梦呓般的咕噜不清的声音……小银也从温暖的厩栏中发出了悲呜。
羊儿醒了,小铃微微地响了一阵,然后又静了下来……远处,蒙特马约那边传来另一头驴的叫声……接着,又是一头,从巴列霍埃洛那边……一只狗在吠……
夜是多么的清明,花园里的那些花看起来就像在白天一样。富恩特街最后一个转角的房屋前,暗红的街灯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是我?不,我是在芬芳的天际,在金色浮动的月光、丁香、微风和阴影之间,倾听着自己的几乎停止了的心声……
大地在旋转着,那么辛勤,那么柔和……
74、萨里托
葡萄收获季节里的一个昏暗的下午,正当我走到小河边的葡萄园里的时候,妇女们告诉我,有个小黑人在打听我。
我立刻就往场上走去,看见他已经从小路上向下走来。
“萨里托!”
萨里托是我的波多黎各女友罗莎利娜的一个佣人。为了能到村镇上斗牛,他从塞维利亚逃了出来,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只将红色的斗牛披风叠起来,往肩上一搭,饿着肚子从尼埃布拉一路步行到了这里。
采葡萄的男人们用轻蔑的目光斜着眼瞄着他;女人们倒并不是因为她们自己,主要是因为她们男人的关系而回避着。他刚刚经过压葡萄汁的地方就和那个咬破他耳朵的孩子打了一架。
我对他笑了一笑,亲热地和他说话。萨里托不敢向我伸手,却去抚摸小银,它正在走着,一面吃着葡萄,一面神气十足地向我望着……
75、午休以后
当我在无花果树下醒来的时候,下午浅黄的阳光已近乎苍白,给人以一种惨淡的美感!
一阵溶着蔷薇花香的微风轻拂过我刚醒来的汗涔涔的身体。慈和的老树微微摇动着它的阔叶,一会儿被影子遮上,一会儿又被阳光照得眼花缭乱。我觉得好像躺在一只摇篮里来回地摇晃,一会儿从太阳地荡进了阴影,一会儿又从阴影里荡进了太阳地。
远处,空旷的村子里,透明的波动着的空气那边,传来了三下晚祷的钟声。我听见小银在偷吃我的西瓜,那红瓤甜鲜的大西瓜。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大眼无精打采地望着我,一只绿头苍蝇粘在眼边,缓缓地爬着。
面对着它那双疲倦的眼睛,加上正好吹来一阵微风,我勉强支撑着的疲倦的眼皮忽然又闭上了,就象正要起飞的蝴蝶,忽然又叠上了翅膀……
76、焰火
九月里,在有晚会的夜间,池边的晚香玉散发着幽香,我们到花果园房子后面的山上去倾听村庄里的节日。葡萄园的老园丁皮奥萨,醉卧在场地上,向着明月,一个钟点连着一个钟点地吹他的海螺。
到了深夜才放焰火。先是小小的几声闷响,然后像叹息那样唉的一声,焰火在天空中散开,仿佛用一只眼睛在看着星星以及红、蓝、紫彩光中变幻着的田野。有时降落的光亮,好象一个赤身的少女从空中翻身跳下,也好像一株血色的柳树在洒着它的光花。啊,多么美丽:发光的孔雀,空中的玫瑰花坛,在星星的花园中飞翔的火样的锦鸡!
每一次爆炸的声响,都使小银震惊,随着空中突然闪现的红、紫、蓝色的光焰的变幻明灭,它在山顶上的影子也在变大缩小。它的黑色大眼怀着恐惧,向我望着。
晚会即将结束之前,远处村镇的喧嚣和古堡星星密布的上空升起的旋转花冠之间,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震。那些妇女都赶紧闭上双眼,蒙住耳朵。小银在葡萄藤蔓之间逃窜而去,仿佛灵魂着了魔,朝着松林寂静的影子疯狂地吼叫。
77、围着的果园
我们所以到首都来,就是想要小银看看这个铁栅围着的果园……我们走到了铁栅的围墙,在槐树和阔叶香蕉凉爽的阴影中往下走;香蕉树上还像装饰品似地挂满了香蕉。小银的蹄子踏在被流水磨光的大石板上,发出一种回荡的声响;白色的花瓣漂向水面中的一片蓝天,散发出幽微的甜香。
铁栅上攀爬着的长春藤,在那些空隙间不断地滴着水珠,园中散发的香气,也被浸透得如此湿润和凉爽!孩子们在里面玩耍,像一阵白色纷飞的蜂群,用银铃般的声音不断地叫喊。一辆插着紫色小旗的绿色小车慢慢地在走着;一艘卖榛子的小船,全部挂满紫色和金色的装饰。上面放着花生串成的船索,烟囱里还真的在冒烟。卖气球的女孩,拿着许多红的、绿的、蓝的不断地飘动着的大气球;卖蛋卷的人疲倦地坐在他自己的红铁皮箱下面……群树的绿色已经开始秋黄,只有丝柏依旧青翠,穿过树冠看见黄色的月亮已经在薄云之间放光……
我走到果园门口,正想走进这个用铁栅围着的果园的时候,一个守门的人,穿着蓝制服,手里拿着黄棍子,胸前垂挂着一只大银表,过来对我说:
“驴子不能进去,先生。”
“驴子!什么驴子?”我问他,眼睛越过小银望着远处;显然我是忘记了小银还有一副动物的面貌。
“啊,还要问什么驴子,先生,你说是什么驴子吧……”
忽然我明白了,好吧,小银因为是驴子不能进去,而我虽然是人,却也不愿意进去了。往前走吧,离开那道围着的铁栅;我抚摸着它,一面跟它谈着别的事情……
78、月亮
小银刚刚在厩栏那里的井旁喝了两桶映着星星的井水,然后心不在焉地慢慢穿过高高的向日葵,回到自己的厩里。我靠着门旁的粉墙等着它,四周充满了芥末的微微芳香。
九月的初凉湿润了屋面上的瓦片,远处沉睡的田野却送来了一阵浓郁的松林气息。一块很大的黑云,象一只巨大的母鸡,下出了一个金色的蛋,小山的顶上被安上了一个月亮。
我对月亮说:
……可是
天上云间只有一个月亮,
从来没有看见它掉下,除非在梦乡。
小银凝视着它,摇着一只耳朵,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惊讶地望着我,又摇起另一只耳朵……
79、快乐
小银和新月般美丽的白色小狗狄亚娜一起在玩耍,还有灰色的老母羊以及孩子们……
狄亚娜在小驴面前用一种娴雅的姿态轻捷地跳着,清脆的小铃不断地响,又扑上它的前吻咬着玩。小银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就像两支龙舌兰叶子的端角,回敬了一个缓和的冲撞,狄亚娜就一下子滚到了草地的小花中间去了。
母羊也走到小银的身边,去碰它的腿,用牙去拉它身上驮架里的东西,嘴里咬着刚刚拉下来的石竹花和长春藤,又去撞它的大额头,然后就高兴地叫着跑开了,真像是一个会撒娇的女人……
到了孩子们中间,小银就变成了玩具;它居然有这么大的耐心能忍受他们的作弄!它走得这样的慢,又装痴作傻地停下来,为的是怕他们从背上摔下来!有时候它又突然起步假装要跑的样子,来吓唬他们!
摩格尔秋天的下午多么明净!十月里干净的空气洗磨了所有的声音,使它们变得如此的清晰。山谷那边传上来的是一首欢乐的牧歌,那里有羊叫,驴叫,孩子的笑声和狗的吠声,还有小小铃铛的叮叮响声……
80、雁群飞过
宁静的夜晚,我去给小银送水。满布着星星的天空,有些浮云在飘动。寂静的厩栏里,听得见一种连续的啼鸣,从天空经过。
那是雁群。为了逃避海上的风暴,它们在向内陆飞行。有时觉得仿佛我们在往上升腾,有时觉得它们在飞降下来,甚至听得到它们翅膀搧动和嘴巴启合的极其轻微的响声,就象在田野上清晰地听得见远处的任何话音一样……
小银有时停下来不喝,抬起了头,像我,也像米莱①画的那些女人,望着星星,满怀一种无穷缠绵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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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若望·佛朗梭阿·米莱(1815-1875):法国画家。
81、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是小银的幸福。每当看见她从丁香花丛中向它走来,穿着白色的小衣服,戴着草帽,用娇滴滴的声音叫着:“小银,小小银!“小驴就像孩子似地跳起来,高兴地叫着,要挣脱系着的绳子。
她毫无疑虑地在小银的身下一次又一次地来回跑着,用小脚踢它,将晚香玉似的白嫩小手放进那张有着雉堞似的大黄板牙的血红大嘴,或者去拉它低下来存心让她够得着的两只耳朵。她用各种各样的称呼来亲热地叫它:“小银!大银!小银银!好小银!坏小银!”
在那些漫长的时日,小女孩躺在白色的摇篮里,顺着生命的河流往下流逝,走向死亡的时候,谁也记不起小银了,可是她却在梦呓中痛苦地叫着:“小……小银……”在充满叹息的黑暗的房间里,有时也听见我的朋友在远处的悲哀的叫声。唉,这个夏秋之交的时日是多么的忧郁!
在你下葬的那天下午,上帝给了你多少荣华!像现在一样,洒下了九月的玫瑰和黄金。开阔的落日之下,墓地的钟声一次又一次送你走向天福的道路……我一个人悲哀地沿着围墙回来,从厩栏的门走进了家。为了避开人们,我走到槽前坐下,和小银一起沉思默念。
82、牧童
山岗上,这时深紫的色彩已转向阴暗,日落的返照泛出一种透明的绿色,衬托看一个剪影似的牧童,在闪烁的金星下吹着短笛。从飘散的浓郁的香气中,可以知道那些不被注意的影子里还有着看不见的花丛。羊群的清脆可爱的小铃,叮铃叮铃地时响时停;它们在村口熟悉的地方,忽然分散开来。
“少爷,如果这头驴是我的……”
朦胧之中,这孩子显得更黑,更有诗意。他那锐利的目光可以捕捉任何刹那之间的闪光,就像那个塞维利亚的好巴托洛梅·埃斯特万①画的小乞丐一样。
我把小驴给他……可是,没有了你,我干什么去呢,小银啊!
蒙特马约山上的教堂上面,升起了一轮明月。月光泻向还残留着白日余晖的斑驳草地,显出的繁复的花样,犹如梦境一般,仿佛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的手工织就的花边。山岩变得更加突兀高大,更加阴沉;看不见的沼泽里,流水如诉如泣地响着……
牧童在远处还贪恋地喊着:
“哎!如果那头驴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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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托洛梅·埃斯特万·摩里略(1618-1682),西班牙画家。
83、金丝雀死了
你看,小银,孩子们的金丝雀今天早晨在银丝笼子里死了。可怜,它真是太老了……你一定记得,它老是把头藏在羽毛里,就这样寂寞地度过了它最后的一个冬天。开春以后,阳光把住房变成了一个敞开的花园,庭院里开出了最好的玫瑰,它为了点缀这生气勃勃的生活,也唱了起来,可惜它原先婉转的声音已经气喘咻咻,像是一管破裂的残笛。
喂养它的那个最大的孩子,看见它僵硬地躺在笼子的底上,急得哭了起来:
“哎哟,怎么啦,有饭,有水,什么也不缺呀!”
是啊,什么也不缺,小银。“它死了,因为它是要死了。”就象那另外一只老金丝雀坎波亚莫尔①所说的那样。
小银,也会有一个小鸟们的天堂吗?蓝天的上面有没有一个绿色的花果园,里面开满了金色的玫瑰,飞翔着白色的、玫瑰红的、天蓝的和黄色的小鸟们的灵魂呢?
听着:到了晚上,孩子们,还有你和我,将死了的金丝雀带到了花园里去。一轮银月又圆又大,在它的凄凄清光下,可怜的歌唱家躺在布兰卡的洁净的手里,像一片枯黄了的百合花瓣。我们就将它埋在这个大玫瑰园的地下。
到了春天,小银,我们会看见小鸟从一朵白玫瑰的花蕊中飞出来,用那看不见的羽翼在四月的阳光之中作迷人的翱翔,使和谐的空气变得如此馨香,而且还有一线隐秘的音流在发着清晰而亲切的纯金般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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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蒙·德·坎波亚莫尔(1817-1901):西班牙诗人。
84、山岗
小银啊,你从来没有看过我这样浪漫而典雅地躺在山岗上吧?
……那些牛,那些狗,那些鸟鸦,尽管经过了,可是我却不动,甚至对它们看也不着一眼。夜来了,只有影子要我走时我才离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是第一次在那里,甚至怀疑我有没有在那里呆过。你已经知道我所说的那个山岗,就是在科巴诺老葡萄园上面,像一对男女的躯干那样矗立着的红白的山岗。
在那里,我读了所有我读过的书,思考过我所有的思想。在所有的博物馆里,我都看见我为我自己画的像:我穿着一身黑,躺在沙地上,背向着我;不,我说的是背向着你,或是向着看我的人,我的思想在我的眼睛和西边天空之间自由驰骋。
从松林的房子传来了喊声,要我去吃饭或者去睡觉。我想,我是要去的,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留在那里。不过我可以肯定,小银,现在我不是在这里和你一起,也永远不会在我所在的地方,或者死后到了坟墓之中;我是在那典雅而又浪漫的红色山岗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着河面上下沉的落日……
85、秋天
太阳也真是够懒的,光着身子刚从床单里凉簌簌地爬出来,农民们可比它起得早多了!
刮着好大的北风!你看落在地上的小树枝,被尖利刚劲的北风吹得排行成列似地一致朝向南边。
犁头看来像是一件粗笨武器,正在和平快乐之中耕耘。在湿润的大道两边,喧嚣飞动着的黄叶,像明净的金色火焰,淡淡地辉照着我们小银的疾步快行,到了来春,它们将又会是一片青绿。
86、拴住的狗
一经入秋,小银,我就觉得这季节好像是一只被拴住了的狗。每当下午天气萧瑟转凉,它就开始在畜栏、庭院或者花园里拖着曳长的声音寂寥地吠叫……这几天秋意愈来愈浓,小银,我听见这只拴住的狗总是在向着落日呜咽……
在这所有灿烂的黄金全部凋零于生活中的时刻,谁也无法给我带来比这吠叫更为悲切的哀歌,仿佛一颗贪婪的心,痛惜着破产后所剩下的最后一枚金币。然而黄金还是存在的,它满藏在贪婪的灵魂之中,就像那些孩子们用一面小镜子将阳光映在阴影里的墙上,构成了一组蝴蝶和枯叶的群像……
那些麻雀和八哥栖落在桔树或槐树的枝头,随着太阳而上升。太阳由玫瑰红转为暗紫……那美丽的景色在心跳间歇转瞬即逝的刹那间,似乎变得无穷无尽,就象死是为了求得永生。狗向它狂吠起来,也许它已感到这种美丽正在走向死亡……
87、希腊乌龟
小银,这只乌龟,是我们兄弟俩那天中午放学在巷子里拣来的。那是在八月,天空的颜色是普鲁士蓝的,蓝得几乎发黑!因为怕热,我们就抄近路从那里回来……看见这乌龟随便地扔在草地谷仓的墙脚那里。我们很熟悉的那棵老黄树的影子,洒落在它的身上,简直就像一个土块。我们不敢拿,靠着保姆的帮助,带着它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一进家门就喊了起来:“一只乌龟!一只乌龟!”它太脏了,我们就把水往它身上浇,洗干净以后,就像贴上了一张印花似的,显出了黑色和金色相间的斑纹……
堂华金·德·拉·奥利瓦,“绿鸟”,以及其他知道这事的人都告诉我们,它是一只希腊乌龟。后来,当我在耶稣会学校读自然史的时候,看见书上画的和它一模一样,而且就是这个名字。以后又看见大玻璃柜里放的标本,说明牌写着的也是这个名字。所以,小银,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只希腊乌龟。
从此,它就呆在那里了,孩子们总是在作弄它,一会儿将它吊在楼梯上荡秋千,一会儿又将它扔给小狗洛德,要不然就把它翻过身来整天肚皮朝天……有一次,小聋子为了要我们知道它的壳有多硬,就向它开了一枪,不料枪弹弹了开去,将正在梨树下喝水的一只可怜的白鸽打死了。
有一次,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看到它;一天,它突然出现在煤堆上,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可是另外一天,它又在阴沟里出现了……有时会发现一窠空蛋壳,这就表明它曾在那里呆过。它和母鸡、鹤子、麻雀一起吃食,最喜欢吃的是西红柿。春天,它有时成了厩栏的主人,从它那永恒的衰老中仿佛长出一根新枝,像是从自己身上得到了新生,好再活一个世纪……
88、十月的午间
假期过去了,孩子们都随着最早出现的黄叶回学校去了。多么孤独啊。家里的阳光空虚得象飘落的秋叶,远逝的叫喊和缥缈的笑声还鸣响在幻想之中……
在还留有花朵的玫瑰园上空,薄暮在徐徐而降,落日的火焰点着了花园里最后的玫瑰,一种带着浓香的火焰向着西边天空的漫天大火升腾,到处都充满了玫瑰燃烧的香气。一片寂静!
小银和我同样地慵倦,百无聊赖。它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犹豫了一会,最后一狠心,迈上干硬的石路,就一起回家来了……
89、安托尼亚
小河涨水了,夏末时节两岸盛装的金色黄百合,都被冲得四散飘零,一片片的花瓣带着她的美丽,随着流水逝去……
安托尼亚穿着件星期天的华服,在选择过河的地方。从哪儿才能过得去呢?我们放的石头都被淤泥淹没了,姑娘沿着岸边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那些白杨树的围墙那儿,看看能不能从那儿过去……不行……于是,我就让小银出来献一献殷勤。
我对安托尼亚一说话,她就满脸通红;她的胭脂烧红了她那灰色眼珠周围点点天真的雀斑。后来她突然对着一棵树笑了起来……终于答应了。她把玫瑰色的绒线披巾往草地上一扔,跑了几步,就象条跑狗似地窜了上去,骑到了小银身上。两条将袜子胀得饱满的小腿,老练地垂在两边,粗织的白色长袜上,有着一道道的红圈。
小银似乎考虑了一下,接着安然一跃,就到了对岸。小河已经横在我和安托尼亚的赧颜之间了。她用脚后跟往小银的肚子上一踢,小银就在起伏着的姑娘的似金似银的笑声中奔向平原。
……香气向着百合、流水和爱情飘去,莎士比亚让克莱奥帕特拉说的诗句,像一顶带刺的玫瑰花冠,紧紧地缠绕着我的思想:
幸福的马啊,你的背上驮着安东尼。①
“小银!”我终于用一种急躁、忿怒而走调的声音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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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剧本《安东尼和克莱奥帕特拉》中的台词。
90、一串被遗忘的葡萄
十月连绵的阴雨以后,一天忽然放晴,满天金光灿烂,我们大家就全上葡萄园去。小银鞍囊的一边装着野餐用的午饭和女孩子们的帽子,为了平衡,鞍囊的另一边就坐上了像一朵杏花一样白嫩娇红的布兰卡。
苏醒的田野多么迷人!漫溢出来的溪水,松软的犁过了的土地,旁边的白杨,也装上了金黄的彩叶,叶间看得到群鸟的身影。
忽然,那些女孩子一个又一个地跑了起来,大声叫着:
“一串葡萄!一串葡萄!”
一棵老藤,它的盘结纠缠的长蔓上还挂着一些胭脂红的和已经发黑的枯叶,在耀眼刺目的阳光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还留着一串光洁饱满琥珀般光亮的葡萄。仿佛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维多利亚把它拿了藏在身后,孩子们围着她,全都想要。我就叫她给我。这个快要成年的大女孩带着迁就异性的心理,温顺而自愿地交给了我。
这一串葡萄共有五大颗。我给维多利亚一颗,布兰卡一颗,洛拉一颗,佩帕一颗——孩子们!——我将最后的一颗在大家鼓掌和笑声的一致同意下,给了小银。它用它的那口大牙,笨拙地衔了过去。
91、“海军大将”
你不认识它。在你来到之前它就已经给他们带走了。从它那里,我学到了高贵。你看,那槽头的木板上还有它的名字,那儿还有它的鞍子、笼头和缰绳。
它第一次来到厩里,简直就是进来了一个幻想!小银,它从海滩上给我带来了一股欢乐的活力!它是这样的俊美!每天早晨,我很早就和它走下海岸,沿着浅滩疾驰飞奔,经过那些关闭着的风车磨坊,惊起一群正在偷食的乌鸦,然后走上公路,在得得的蹄声中迈进新街。
一个冬天的下午,圣胡安酒馆的杜邦先生手里拿着马鞭,来到我家,把一叠钞票放在门厅的小柜子上,就和拉乌罗一道到厩栏去了。天黑以后,我在窗户里看见“海军大将”套在马车上拉着杜邦先生在雨中往新街驰去,简直像在做梦!
不知有多少天,我的心总是紧缩着。他们不得不请了医生来,给了我一些溴化物和乙醚,还有一些不知什么东西,直到时间渐渐把它从我的思想中完全抹去,就像洛德和那个小女孩一样,小银。
是的,小银,你和“海军大将”本来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的!
92、书页上的花饰
小银,太阳可以运行的路程已经不长,还用它斜长的光流在刚刚犁过的松软黑色湿润的道道犁痕上播撒着金光;混在泥土中的种子,又一次生出了淡绿色的嫩芽。那些怕冷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向莫罗飞去。即使一点儿轻风,也会吹落那些最后的黄叶,使全部树枝变得精光。
灵魂随着这样的季节自己可以反省,小银,现在我们会有另外的朋友了:经过选择的高尚的新书。对着打开的书本,田野完全赤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一览无遗的风光,支承了我思想的寂寞。
看,小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树曾经用绿荫和沙沙的细语俯盖着我们的午睡。而今,黄色凌厉的西风在树冠上面呜呜地哀鸣,残叶之间落着一只黑色的鸟儿,树的轮廓显得多么孤单而枯萎。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93、鱼鳞
从阿塞尼亚街开始,小银,摩格尔似乎就成了另外的一个镇子,往那边去全是海员们的市场。人们讲起话来是另外一种样子,都是航海的术语,各种样子都有,自由随便,光怪陆离。男人们衣着讲究,挂着很粗的表链,抽着上等的雪茄和长柄的烟斗。就拿修车厂干瘦纯朴的拉波索和你认识的里贝拉街那个快乐的黄毛毕贡来比吧,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圣佛朗西斯科教堂圣器保管人的女儿格拉纳狄利亚就是柯拉尔街那边的人。只要她一来,那种生动的趣闻加上她丰富的表情,给我们家厨房留下的余波,会数日不绝。那些女仆,一个是佛里塞塔来的,一个是蒙都里奥来的,还有一个是奥尔诺斯来的,都醉心于听她讲述关于加迪斯的、塔里法的和伊斯拉的事情:什么烟草走私呀,英国的针织品呀,还有长丝袜和金子银子等等……后来,她就将苗条轻盈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薄披巾里,神气活现地用力踩着脚后跟,格登格登地走了……
女仆们还在评议着她留下的那些丰富多采的谈话。我看见蒙特马约用手蒙住左眼,迎着太阳在看一些鱼鳞……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鱼鳞的五彩闪光里可以看见披着绣花斗篷的卡尔曼圣母。卡尔曼圣母是海员们的保护神,可不是,都是格拉纳狄利亚告诉她们的……
94、毕尼托
“那家伙!……那家伙!……那家伙!……比毕尼托还笨!……”
我差不多忘掉了谁是毕尼托。现在,小银,在这温和的秋天,那些红沙的土坎变得比一场炽烈的火灾还要红,忽然孩子们的叫声使我看见可怜的毕尼托在斜坡上背着一捆发黑的葡萄藤,正在向我们走来。
我似乎想起来了,可是还记不清,几乎完全忘掉了。我从他那种又脏又丑的黑瘦而敏捷的形象中,还看得到一点残留下来的英俊。然而,当我要竭力回忆他的形象时,却又全都跑光了,就像一场梦,一到早晨就再也记不起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也许,在一个下雨的早晨,他几乎赤身裸体地在新街上跑着,孩子们用石头在砸他;也许,在一个冬天的黄昏,他歪歪倒倒,垂头丧气地回来,经过旧公墓的围墙到外乡的乞丐们那里去。那是一个废弃的窑洞,在风磨那边,周围是一些死狗和垃圾堆。
“……比毕尼托还笨!……那家伙!……”
我能用什么来换取一次和毕尼托的单独谈话呢!小银啊!可怜他已经死了,据马卡里亚说,是因为在科利利亚斯家酗酒,掉在卡斯蒂约的沟渠里死了。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现在你知道,小银,他真是笨吗?他怎么会的呢?
小银,他死了,我再也无法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可是我能知道的是,听一个孩子,一个认识他母亲的孩子说,毫无疑问,我是比毕尼托还要笨的。
95、河流
你看,小银,矿井之间的这条河,被那些心术不正和肆虐成性的家伙们糟蹋得这样肮脏。它那几乎变成了红色的河水,在紫色和黄色的淤泥之间迂回蜿蜒,收捡着下午西方落日的余晖;在它的河身之上,而今只够让玩具小船流淌,多么的拮据,紧张!
从前,那些载酒的大船,三角帆的地中海小船,升着黄色篷帆的木船和小小的游艇——野狼号,埃洛伊莎姑娘号;还有我爸爸的圣卡埃塔诺号,这船是由可怜的金特罗管理的;我叔叔的星星号,由毕贡管理的——许多船的桅杆快乐而杂乱地伸在圣胡安的上空——那么些的主桅引起了孩子们多少赞叹!——它们吃水很深,因为载着那么多的酒,驶往马拉加,加迪斯,直布罗陀……波浪在它们之间起伏翻滚,弄乱了船头上用蓝、白、黄和西洋红画的眼睛,保护神和它们的船名……打渔的上岸了,往村子里运着沙丁鱼,牡蛎,海鳗,鰯鳎鱼和螃蟹……里奥廷托的铜给它们全染上了毒素。这样一来,我们可走运了,小银,因为有钱的人吃了会恶心,所以直到今天还有少许的鱼可以让穷人们去捕捞……可是,小艇,带黄帆的船和那些小船,却全都没有了。
多么不幸!基督已经看不见那些涨潮时高涨的海水,只剩下河中死气沉沉的水流,像一具枯干褴褛叫花子的尸体上一根微不足道的血管。星星号已经支离破碎,朽坏腐烂,犬牙交错的龙骨伸向天空,映在这铁红的夕阳里,像一具巨大的烧焦了的鱼骨架,成了边防军孩子们游戏的地方,仿佛忧虑在我内心翻腾一样。
96、石榴
这石榴多么美,小银;这是阿格狄利亚在蒙哈斯溪水边选出的最好的给我寄来的。没有任何哪个水果能像它这祥,能够给我带来对灌溉它的清凉溪水的联想。它是多么的饱满、结实和新鲜。我们来尝一下好吗?小银,它那带有令人愉快的苦涩的干硬外皮,紧紧地包裹着,就像生了根一样,难以剥开!现在,贴着皮的第一层的颗粒,像是柔软的小红宝石,曙光般地闪亮。现在,小银,里面紧紧挤在一起的饱满的颗粒,都是蒙着面纱的紫水晶般美味可口的小宝贝,多汁而有劲,像一颗不知哪个年轻王后的心。多么的饱满!小银,你拿去吃呀!真好吃!多么有劲,连牙齿都快要消失在这些丰富而愉快的红宝石里了。你等一等,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的舌头感到的滋味,就像眼睛迷失在万花筒瞬息变化着的迷离的色彩之中。终于吃完了!
我己经没有石榴树了,小银,你没有看见佛洛雷斯街上酒馆的大畜栏,下午我们经常走过那里……从倒塌的围墙里可以看得见柯拉尔街那些房子的畜栏,每一个都很迷人,还有田野,小河。听得见边防军的号声和西埃拉铁匠铺的叮当声……那是新发现的村镇的另一部分,不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每日都充满着诗意的发现。落日燃烧着那些石榴树,像收集着丰富的宝藏,而井旁阴影中的无花果树却黯然地爬满了四脚蛇……
石榴,是摩格尔的特产,镇徽上的装饰!张开的石榴向着紫红的夕阳!蒙哈斯花果园的石榴,贝拉尔山涧峡谷里的石榴,还有沙巴里埃戈的石榴,在寂静的深谷溪流中,依旧映着玫瑰色的天空,仿佛在我的沉思中一样,直至安然地深入夜晚!
97、古老的公墓
小银,为了能让你跟着我进去,所以把你混在那些运砖的驴子中间,不被掘墓人发现。现在,我们已经进了这个幽境……走吧……
你看:这就是圣何塞墓院。那个铁栏已经倒塌的绿色的阴暗角落,是神父们的公墓……三点钟的阳光在西风里辉耀着的这个刷着白灰的小院子,是孩子们的坟院……走吧……这是“海军大将”……这是堂娜贝尼塔……这里是穷人们的沟洫,小银……
麻雀在丝柏中间跳进跳出,多么的快乐!看那只戴胜鸟,在坟前的壁龛里用鼠尾草做了个窝巢……你看,掘墓人的孩子们在高兴地吃着涂了红色牛油的面包……小银,你看这两只白色的蝴蝶……
新的坟院……等一下……听见吗?小铃铛在响……那是三点钟的班车从公路开往车站……那些就是风车磨坊的松树……堂娜鲁特加尔塔……中尉……阿尔佛雷狄多·拉莫斯,他是我小时候和我兄弟还有贝贝·萨恩斯以及安托尼奥·里贝罗,在一个春天的下午一起将他们的白色小棺材抬到这里来的。不要响!里奥廷托的火车正在桥上走过……你听,还在走……可怜的卡尔曼,唉,得了肺病,她是那样的美丽!小银……你看:阳光下的玫瑰……这里是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晚香玉,她那双羞怯的黑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在这里,小银,是我的父亲……
小银………
98、利比亚尼
你靠一靠边,小银,让学校里的孩子们过去。
你知道,星期四他们总到郊外来远足,有几次,利比亚尼带他们到卡斯特利亚诺神父那里去;有时到阿古斯蒂亚斯桥,有时也去比拉。今天利比亚尼看来兴致很好,带着他们一直到了埃尔米塔。
有时候我在想,利比亚尼不会把你当人来看——你是知道的,按我们镇长的说法,不要把孩子教得是头驴——可是,我怕你会因此而饿死。因为可怜的利比亚尼借口说什么:“在天主面前大家都是兄弟”,“孩子们都来紧紧地靠着我”等等他胡诌出来的道理,就和每一个孩子平分他们带来野餐的午点,于是他一个人就三番五次地吃着十三个半份。
你看,他们走得多欢!孩子们像一群没有遮掩的跳动着的鲜红赤子之心;他们放射出的欢乐和强烈的热情,辉耀着这十月的下午。利比亚尼肥胖的身体紧紧裹在从前是鲍里亚所有的那件棕色格子的瘦小衣服里,蹒跚地走着。他的花白大胡子挂上了笑容,因为他知道在松树下会有一顿丰富的野餐……他的脚步过后,田野象金属片一般急闪乱抖,反光四射,就象晚祷之后沉寂下来的那口太钟,还在可以看到海面的金色钟楼上,如同一只大黄蜂那样在村镇上空嗡嗡作响。
99、城堡
今天午后,天空显得多美,小银。秋天的金属般的光芒,就像一支纯净的金色阔剑!我喜欢上这儿来,因为在这僻静的坡上能更好地观赏落日的下沉,这里不会有人妨碍我们,也没有人会被我们打扰……
只有一幢蓝白相间的房屋在酒馆的脏墙那边,周围都是野花和乱麻。那里没有人住,是科利利亚以及她的女儿晚间幽会的地方。那些清白的好女子,几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毕尼托就死在这条沟里,躺了两天也没有被人发现。炮手曾在这里安置大炮,你认识的那个堂伊格纳西奥在这里走私白兰地。从安古斯蒂亚斯来的斗牛也经过这里进去,可这里就是没有孩子们。
……你看,通过这沟上的拱形桥洞,可以看到荒芫的红色葡萄园,往下就是砖窑。紫色的巨日象一个显圣的神灵,一切都被它吸引过去,因而心醉神迷。它渐渐下沉在韦尔瓦的海平线和这万籁俱寂的世界的下面,也就是摩格尔,它的田野,你和我,小银,的下面。
100、斗牛场的废墟
小银,那座烧掉的斗牛场,再一次像一阵强劲的疾风,吹过我的思想……为什么……我记不起它是在哪一天的下午被烧的……
我也想不起那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只留下一个曾似相识的印象——是不是和马诺利托·佛洛雷斯给我的巧克力画片上的那种模样?——几只灰色扁鼻子的小狗,象橡皮球那样被一头黑色的公牛挑到了半空……一个鸦雀无声的圆场,一片深绿的蒿草……我只知道外面的模样;我指的是上面,就是圆场以外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我就沿着木板的台阶跑着,旋转着,幻想着是在一个完好的真正的跟画片一模一样的斗牛场上跑着,愈跑愈高,在这暮雨欲来的时刻,要把那一片黑绿的远景,就是那片大云下面阴冷的影子,地平线上那条连绵清晰的松林的剪影,以及海面上泛出的白光,全部吸收并永存在我的灵魂之中……
就是这样……我在那里待了多久?是谁把我带出来的?是在什么时候?我全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小银……可是每个人谈起这事时都这样说:
“是的,城堡里是有过那个场子来着,后来被火烧掉了……那时候有许多斗牛士到摩格尔来……”
101、回声
这地方真美,总是有人要往这里来。猎人们从山里回来,走过这里,就加大脚步登上围坎,这样他们就可以看得更远。他们说,帕拉菜斯那强盗在这一地区流窜时,就在这儿过夜。旭日经常照着那红色的山岩;傍晚,有时不知哪里来了一只山羊的剪影,出现在岩石上,正对着黄色的月亮。牧场上,有一个水塘,支离破碎地反映着几块黄色、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这个水塘只有到八月才干涸,可是孩子们为了打青蛙或者只是为了能溅起带响的水花,不断地投下石子,差不多快把它都填满了。
回去的路上,我让小银停住在一棵洋苏木树的旁边。这棵树正好挡着牧场的进口,看上去黑乎乎的,挂满了枯干的刀形种子。我用双手围在嘴边,向着岩石喊道:“小银啊!”
岩石用一种被近旁的水软化了的声音断然地回答:“小银啊!”
小银立即转过身来警惕地抬起了头,惊慌地想逃走。
“小银啊!”我又向着岩石喊了一次。
小银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岩石,然后翻起上唇,向着天空放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吼叫。
岩石用了一种含混拖长的声音和它同时叫了起来,收尾时叫得比它更长。
小银又叫了一阵。
岩石也叫了一阵。
于是,小银的脸色阴沉下来,倔强而狂乱地将头擦着地面转着,想挣脱缰绳逃走,把我单独地留下。一直到我低声哄着,牵着它往回走。到了仙人掌丛中,它才慢慢地恢复到只剩下它单独的叫声。
102、虚惊
孩子们在吃饭。雪白的台布上,灯芯放出柔和的梦幻般的玫瑰色光焰,照映着红色的海棠,画上粗糙的彩色苹果,也快活而有力地照着那些孩子们充满诗意的天真小脸。女孩子们吃饭正经得像妇女,男孩子们则象男子汉一样谈论着。远处,一个美丽的黄发少妇袒露着雪白的胸脯在喂奶,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怀中的婴儿。窗户里可以看到花园清寂的夜空满布着闪烁的寒星,寂寥而阴凉。
忽然,布兰卡象一条柔弱的光带,窜进了妈妈的手臂之间。一阵突然的静默,接着在椅子翻倒的响声和一片嘈杂乱叫之中,所有的孩子全都随着她跑了起来,同时十分恐怖地望着窗户。
原来是小银这傻瓜!它那白色的大头按在窗外,由于玻璃和影子的影响变得硕大而可怕。它一动也不动,沉郁地望着里面光亮而温暖的饭厅。
103、古老的泉水
在常青的松林里,它是如此的洁白,在玫瑰和天蓝色的曙光中,也是如此的洁白;在金黄和淡紫的下午,它还是如此的洁白;在墨绿和深蓝的夜间,它仍然是如此的洁白。啊,这古老的泉水,小银啊,我多少次来到这里,久久地凝视着,似乎化成了一块石碑或者变成了一座坟墓。它包容着世界上生命真正感受到的全部哀歌。
我在它那里看见了万神殿,金字塔和所有的教堂。每一眼泉水就是一座陵墓,一个装满雕饰的廊柱,它使我不能入睡。因为这古老的泉水的美丽,常驻不衰,在我打盹的瞬间都在变幻着不同的形象。
从它那里我会看到一切,而当我看到其它的一切,又总会回想到它。它待在那儿是多么的恰当,总是充满着永恒的和谐与端庄,几乎可以双手捧起它全部的色彩和光亮。可是它却是滋润着全部生活的水源。它在鲍克林①画的希腊风光的画上,它在路易斯修士②的翻译里,它使贝多芬的痛苦充满了欢乐,它将米开朗琪罗的传统带给了罗丹。它是摇篮也是婚札;是歌曲也是律诗;是现实,是快乐,也是死亡。
在这个夜间,它死去,小银,像柔叶的绿色喧闹和黑暗之中的一具大理石的身躯。它死了,而我的心灵之中,却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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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诺尔德·鲍克林(1827-1901):瑞士风景画家。
②路易斯修士(1527-1591):西班牙作家,神学家,《圣经》的西班牙文译者。
104、道路
昨天晚上,落下了这么多的树叶,小银,树好像倒过头来,将树冠冲着地,根须朝上地把自己种到了天上。你看,那白杨,好像俄罗斯马戏班玩杂耍的姑娘,将一头火样的红发撒在地毯上,并举着的美丽的细腿,穿着灰色的网袜,显得格外颀长。
现在,小银,小鸟们在光溜溜的树枝上看到我们在金黄的落叶之间,就像我们在春天看着它们在绿叶之间一样。以前,树叶在上面唱着抒情的歌剧,如今,在地面变作了拖拖沓沓的枯燥的祈祷。
你看见了吗,小银,现在田野都铺满了枯干的黄叶,可是等到下星期我们再经过这里的时候,会连一片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它们消逝在什么地方,该是鸟儿们告诉了它们这种美丽消遁的隐秘;小银,你不可能如此,我也不可能……
105、松子
卖松子的姑娘,在太阳里沿着新街走来。她带着生的和烤熟了的松子。我去给我们俩买五分钱的烤松子来,小银。
在那些金光灿烂的湛蓝的白天,十一月将冬季和夏季叠加在一起。刺人的阳光,将血管胀得圆滚滚的像蓝色的蚂蝗……安逸清洁的粉白的街上,走过了拉曼却的卖布郎,肩上背着灰色的包袱;卢塞纳的铜匠,满装的货担全都放着黄光,每一声叮当都闪烁着太阳……阿雷纳来的女孩侧着身子挽着圆篮,靠近墙边慢慢地走着,一面用一块炭屑在粉墙上画着一条长长的黑线,一面用拖长的忧郁声调叫道:“烤松子!”
一对恋人站在门口一起吃着,在热情的微笑中,为对方挑选出最好的相互交换。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一路走一路用石头在门槛上砸着……记得我小的时候,冬天下午到阿罗约的马里亚诺的桔子园去,总带上满满一包烤松子。他们全都喜欢我带去的那把砸松子的折刀。那是一把用螺钿镶柄的折刀,上面刻着鱼的模样,一双对称的小眼是两颗红宝石,从那里面可以看到巴黎的艾菲尔铁塔……
烤松子会在嘴里留下多么好的滋味,小银啊!它可以给你增添活力,带给你快乐,在寒冷季节的阳光里给你一种坦然的感觉,让你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座永恒的纪念雕像,就那样雄赳赳地走着,冬天的厚衣压在身上似乎也感觉不到分量,甚至还觉得敢跟莱昂或者看车的曼基托去较较手腕呢,小银……
106、逃亡的公牛
当我和小银到桔子园里的时候,狮爪草上的霜花还没有消去,阴影里的峡谷看上去一片淡白。太阳还没有给明净的天空涂上灿烂的金光,小山岗上的橡树以及他的那些精致的荆豆都清晰如画……有时候,传来一阵轻柔的嘈杂的声响,我抬头仰望,是一大群椋鸟变换着美丽的队形向橄榄园飞来……
我鼓掌……有回音……曼努埃尔!却没有人答应……忽然,听见了一种急速粗鲁而浑圆的声响……我的心随同一种不祥的预感急跳起来,赶忙和小银将全身藏进了老无花果的树丛……
原来是它在走过来,一头红色的公牛,牛群之首,发着哞哞的叫声,东闻西嗅。它走到山岗上停了下来,一声急促可怕的吼叫,霎时充满山谷,直射天顶。那些椋鸟却毫不理会,在玫瑰色的天空继续飞行。我的猛烈的心跳甚至盖过了鸟儿们嘈杂的叫声。
在一片尘雾里,升起的太阳已经变成了铜一样的颜色,公牛在龙舌兰之间向水井走下去,饮了一会水,然后以勇士般的高傲和比原野还要雄浑的气势,离开那里走上山坡,角上还牵挂着残余的葡萄藤,在我的贪婪的目光和明净耀眼的金色朝霞之间,消失在山岗的后面。
107、十一月的诗情
傍晚,小银从郊野回来,驮着满背烧炉子用的松枝。它的身体遮掩在大捆蓬松的绿枝下面,几乎都看不见了。它的紧迈着的短促的脚步,像马戏班里走钢索的小姐那样精细,耍弄着技巧……它似乎并不是在走路,两只耳朵竖在下面,活象一只背着自己窝壳的大蜗牛。
绿色的树枝,多么美的树枝,它曾亭亭玉立,接受着阳光、月色和微风的沐浴,也让红雀和乌鸦在上面栖息——小银啊,那种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栗!——可怜那些树枝掉了下来,落在傍晚小路上的白色尘埃里了。
一种轻柔的紫色的寒气,给周围的一切都戴上了光轮。在已经向着十二月走去的原野上,象去年一样,满载着的驴子柔弱而谦恭,好像要去朝圣一样……
108、白马
我伤心地回来,小银……你看:当我经过鲍尔塔达的佛洛雷斯街那个双生兄弟被雷打死的地方,遇见聋子的白牝马在那里刚刚要死去。一些几乎没穿衣服的女孩子不声不响地围在那里。
经过那里时,女裁缝布丽达告诉我,聋子今天把他的牝马带到屠宰场去了;他己经喂够了这匹马。你知道,它老得像胡里安先生一样迟钝,既看不见也听不清,几乎连路也走不了……快到中午的时候,这牝马又回到了他主人的大门口。聋子就火起来了,用棍子撵它,可是它不走,于是他就拿出镰刀来刺它。人们都走拢来,在他们的哄笑和咒骂之中它就逃开了,沿着街往上坡走,跛着脚,跌跌绊绊地走着。孩子们跟在后面叫喊,投石子……它终于倒下了,就在那儿被他们结束了生命。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情落到了它的身上——让它安静地死吧——仿佛你,小银和我都在那里一样。它倒在那里,像狂烈风暴中的一只白蝴蝶。
当我看见它的时候,那些石头还在,它已经僵冷得和周围的石头一样了。它有一只眼睛是完全睁开的,而活着的时候那只眼睛却是瞎的,而现在却好像在看着。这条黑暗的街上渐渐剩下的唯一的亮光,就是它身上的白色。黄昏的天色孤高而寒冷,满布着玫瑰色的纤云。
109、闹新婚
说真的,小银,真逗趣。卡米拉太太穿上了白色还带着玫瑰红的衣服,拿着教鞭和大张的字块在给一头小猪上课。旁边是萨塔纳斯,一只手拿着一个装鲜葡萄汁的空酒囊,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口袋,正在掏她的钱包。我想这几个小人儿是“小公鸡”贝贝和“小信差”孔查做的,为此他们从我家里不知什么地方找出来几件旧衣服。佩比托·雷特拉塔多穿着神父的衣服,骑着黑毛驴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恩梅狄奥街的,富恩特街的,小街的,埃斯克里巴诺斯广场的,彼德罗·特利奥大叔那条街的所有的孩子们,在满盈的月亮照耀下的街上走着,按着一定的节奏,非常协调地敲打着铁罐、响铃、铁锅、铜盆、瓦壶,还有带把的炒锅。
你也知道,六十岁的卡米拉太太已经做过三次寡妇,而萨塔纳斯也是一个老鳏夫,不过他只做了一次,但却有幸在七十个葡萄收获季节狂饮葡萄酒。今天晚上真该到他们家关着的玻璃窗后面去偷听,窥视他和他的新娘子那仿佛图画上和谣曲中出现过的那种浪漫故事!
小银,闹新婚要连闹三天呢。然后,每个女邻居都要到小广场的祭坛那里去拿她们自己的东西。圣像前面,灯火辉煌,喝醉的人们在跳着舞。接着几个晚上是孩子们放肆的吵闹,最后,只剩下一轮明月和爱情的故事……
110、吉卜赛人
你看,小银,她在铜一样的太阳下沿街走来,穿着单薄的衣衫,昂首挺胸,谁也不看地一直往下走……冬天,她还穿着带白色圆点的蓝色花边裙,系着黄色的披巾,健康得象一棵橡树,依旧保持着她昔日的美丽,还是那样的潇洒!她去向区政府要求在公墓后面的那块老地方让她们宿营。你还记得吗,那些可怜的吉卜赛人的破帐篷,那些篝火,还有散在四周的那些漂亮的女人和瘦得要命的驴子。
那些驴子,小银!弗里塞塔的那些驴子,在厩栏里面,一听见吉卜赛人就缩成一团!——我不为小银担心,因为吉卜赛人若要去它的厩栏,还得跳过半个村庄。另外,打更的伦赫尔对我对它都很好——不过,为了好玩,想吓唬它一下,我就装腔作势地说:“进去,小银,进去!他们会来把你抓走的,我要锁门了!”
小银知道肯定不会被吉卜赛人偷走,缓缓地走了进去,可是门在它后面用力地一关,发出了铁和玻璃的撞击声。它马上就跳了起来,穿过大理石的院子,奔向花园,箭也似地窜进厩栏里去了——这笨蛋——跑了这么几步,还弄坏了蓝色的牵牛花。
111、火焰
你再往前靠靠,小银,过来点……这里用不着讲什么规矩,你靠在房东的身边,他不会不高兴的,因为大家都是意气相投的一伙。你也知道他这里的狗阿里是喜欢你的,至于我,那就更不必说了!小银!桔子园里一定很冷!听拉波索说:“上帝保佑,但愿今晚不要把桔子毁了!”
你喜欢这火焰吗,小银?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裸体能和火焰放在一起相比。哪种柔发,哪种肌肤,哪种秀腿能经得起和这些赤裸的火焰相比呢?也许大自然的万物中再也没有什么更好过于火的了。夜在紧闭着的房子外面分外地寂寞,在开向黑洞洞的宇宙的窗口,小银,我们比田野本身更加接近大自然!火就是家中的宇宙,那通红的火焰就象是身上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液,给我们以全部血的回忆,给我们以热,给我们以铁。
小银,多么美丽的火啊!你看,阿里睁着活泼的眼睛望着它,似乎它也在燃烧着。我们被环抱在金光和影子的飞舞之中,多么的快乐!房屋也全部都在跳跃着,忽大忽小,像俄罗斯人流畅的舞姿。那里面显出各种迷人的形象:树枝和鸟,狮子和水,还有山和玫瑰,你看,还有我们自己,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墙上、地板上和天花板上。
啊!疯狂!沉醉!幸福!小银,在这儿,爱情本身就像是崇高的死亡。
112、休养
从我休养的房间里,在昏黄的灯光、柔软的地毯和壁幔之间,听着街上人们在星星露珠的梦一般的夜色中走过。还有那些驴子从田野里回来时轻快的蹄音;还有孩子们游戏时的呼唤。
可以想得到,驴子那黑色的大头和孩子们纤巧的小脸,在驴叫的伴奏下,唱着银铃般清彻的圣诞小曲。村庄笼罩在烤栗子的烟雾、马厩的蒸汽和一种和平的家庭气氛之中……
我灵魂的清流四溢,净化升华,好像是一股神圣的急流,从我心中遮盖着阴影的岩石里喷射而出。啊,这洗心净灵的黄昏!充满着清彻永恒的寒温无间的时刻!
外面的钟声在上面的星辰之间响着,小银连带着在厩栏里也叫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遥远的天庭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地临近……我寂寞地恸哭起来,象那个浮士德一样……
113、衰老的驴子
……最后,它是那么地疲乏
每走一步都失了脚……
——民谣:《阿尔卡伊德·德·洛斯·贝莱斯的灰色战马》
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里走开,小银。可怜的,是谁把它扔在这里,没人理睬,没人照顾的?
它大概是从屠宰场里走出来的。我想它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你看它,整整一早晨都在围墙这里。这头历尽苦难的干瘦的驴子,站在白云下面,身上像活动的岛屿一样,聚着一堆堆的苍蝇,太阳却依旧辉照着这美丽的冬日。它用全都跛了的脚在慢慢地旋转,摸不着方向,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过换了个位置,早晨是面对着西方,现在是面对着东方。
是老年的困境,小银!那是你的可怜的朋友,它是自由的,但却不能离开,哪怕春天在向着它走来。可是难道它像是贝克尔①一样,虽然继续在站着,却是死了的?一个孩子可以将它静止的轮廓画在黄昏的天空上。
看哪……我推,它不动;我喊,它也听不见……好象是凄凉地生根在地上……
小银,在那高高的围墙下面,它会冻死在今晚的北风里的……我不知道该怎样从它这里走开。我爱莫能助,小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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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斯塔伏·阿多尔弗·贝克尔(1836-1870):西班牙诗人。
114、黎明
姗姗来迟的冬天的早晨,当机警地巡视着的雄鸡看到黎明送来的笫一批玫瑰,并向她们亲切地招呼的时候,睡够了的小银也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天光已从隙缝之中透进了我的卧室,远远听着它梦醒之后的初鸣,是多么的甜蜜!我在凌乱的被褥之间,也渴望着白昼的来临,思念着阳光。
我在想,可怜的小银如果不是在我这个诗人的手里,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也许它就会被那些卖炭的驱赶着,在夜间霜冻的寂寞的小路上去偷山上的松枝,或者成了那些破烂的吉卜赛人的驴群中的一个,身上涂着各种颜色,喂的是砒霜,还用扣针放进耳朵里,让耳朵没法垂下来。
小银又叫了;它知道我是在想它吗?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不是重要?在这使人感怀的旭日初升的时刻,思念着它就像这黎明一样令我高兴。感谢上帝,它有着一个温暖的厩栏,像一只摇篮,也像我亲切的思念。
115、小花
——献给我母亲
特雷莎大娘死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她是在呓语着一种花的名字去世的。小银,我不知道怎么会把它跟我儿时梦中的那些彩色的星星联想在一起的,但是我想我始终记得,她呓语中说的那些花,就是玫瑰色的、天蓝的和紫色的马鞭草。
我常在庭院的铁门前面,透过彩色玻璃去张望会得变成蓝色或暗红色的太阳和月亮,只有那时,我才能看见特雷莎大娘,她总是弯着腰,看着天蓝色的盆花和白色的花坛。在八月午睡时的烈日下或者九月的风雨中,她总是那种样子地呆着,始终也不回过头来——所以我总也记不起她的脸是什么模样。
我母亲说,她在呓语中叫着不知道哪个看不见的园丁,小银。不管他是谁吧,大概就是他曾经温存地带着她在满开着花的马鞭草的小径上走过。在我的回忆中,她正沿着这条小径向我走来;对她的那种爱好,总保持在我的亲切的感情之中。尽管这一切是在我的内心之外,然而在她走过的那窄窄的小径两边,全部种上了那种小花,也就是花果园里那些飘零的天蓝的、玫瑰色的和紫色花朵的姐妹们,还有我儿时夜空中忽倏即逝的光亮的流星。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116、圣诞节
田野上的篝火,圣诞日的傍晚,光线微弱混浊的阳光,淡淡地抹在生冷的天上,原应是透蓝无云的天空,却泛着一种难以明言的黄光……忽然,开始燃烧的绿色树枝迸出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升起了一团团象白色貂毛一样的浓烟,最后,冒出了火焰,闪忽着的火苗象许多舌头,舐净了满布在空气中的烟雾。
啊,风中的火焰!粉的、黄的、蓝的、紫的精灵,钻进了低沉隐秘的天空,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在严寒之中溢出了一种火热的气流,温暖着现在的十二月的田野!冬天的热情!兴高采烈的圣诞之夜!
邻近的灌木丛在熔融。景色透过热气在颤抖,像是徘徊着的明净晶体。穷困凄凉的农家孩子们,他们的家里没有布置过节,就都走到篝火旁边围拢来,烤着冻僵的小手,把橡子和栗子扔进火里,发出一种枪响似的爆裂声。
后来,他们高兴起来,在火焰上面跳跃着,在已经转红的夜色中唱着:
……走啊,马利亚,
走啊,何塞……
我把小银带来了,给他们的玩耍增添一个伴儿。
117、里贝拉街
我就生在这里,小银,就在这座现在是宪警营房的大屋子里。我小的时候是多么喜欢这座简陋却又异常丰富的阳台,它是大师加菲亚的摩尔式的风格,上面还缀着许多彩色玻璃的星星!通过铁栅门,你可以看得到后面庭院里的那些白色和淡紫色的丁香花,还有陈旧得已经发黑的木栏杆上挂着的那一串串蓝色的金钟花。这些都是我儿时的欢乐。
小银,到了下午,在佛洛雷斯街的转角,穿着各种蓝色衣服的水手们一堆堆地聚集在那里,就象十月的田野。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是一些巨人,由于航海的习惯,双腿分开地站着,腿的中间可以看到下面的河,那里有条子布那样平行的发亮的水流和枯黄的河滩。一只小船沿着对面迷人的河岸慢慢漂荡。西方天空的暮云像一片片暗红的污渍……后来,我父亲搬家搬到了新街,因为那些来往的水手们总是拿着折刀,因为孩子们在夜里把所有的门灯和门铃都搞坏了,而且街角那里风总是很大……
从凸窗里面还可以看到海。我永远忘不掉的是那天夜里,我们全体孩子被吸引到了窗口,在紧张和惊讶的心情中看着巴拉那边正在燃烧着的那条英国船……
118、冬天
上帝正在他的水晶宫里;我这就是说:在下雨,小银,在下雨了。秋天剩下的最后的花朵,还紧紧地攀吊着无力的枝条。花朵上布满了晶莹的钻石,每一颗钻石就是一个天空,就是一个水晶宫,就有一个上帝。你看这些玫瑰,那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水的玫瑰,看见了吗?稍动一动,就会落下一朵崭新发光的花朵,仿佛她的灵魂,留下了干枯而悲哀的躯体,就像是我一样。
雨水也和阳光一样,带来了这么多的快乐,你看,要不然孩子们怎么会光着红红的结实的小腿,在雨水下面快乐地乱跑。看那些麻雀,忽然全都闹哄哄地飞进了长春藤,就像你的医生达尔朋所说的那样,全都进了学校。
下雨了。我们今天不去田野。这是沉思默想的日子。你看,屋顶上的水怎样顺着瓦沟在流淌;你看,有点金有点黑的桂树,是怎样在雨水中沐浴;孩子们的小船昨天还在草丛里停着,现在又重新航行起来。你看,在这微弱阳光辉照的瞬间,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它那稀薄的彩光,从教堂的那边开始,消失在我们的这边。
119、驴奶
寂寥的十二月早晨,人们很快地走着,不住地咳嗽。风在滚送着村子另一头响起的钟声。七点钟的空车开了过去……窗户上的铁栓的颤动声,把我吵醒……难道是瞎子又象往年一样将他的母驴系在了窗上?
卖牛奶的女人,抱着她们的瓦罐和铁筒,用肚子顶着,匆匆忙忙地在寒风里上下跑动,叫卖她们白色的珍宝。瞎子的驴奶是专门为了卖给那些患了感冒的人的。
毫无疑问,瞎子因为失明,看不清他的母驴,如果看得见,他就会发现他的母驴每时每刻是在走向更严重的毁灭。它完全像是它主人的一只瞎眼……有一天下午,我和小银经过阿尼马斯峡谷,看见瞎子拿着棍子左右开弓地在后面抽打这可怜的驴子,顺着草地跑着,似乎坐到了湿漉漉的草上。那些落在枯树、水车和空气上的棍棒,还比不上他的那些咒骂。他的凶狠的咒骂一旦凝固,那是城堡的巨塔也会被它砸垮的……那可怜的老母驴,为了不再怀胎,保卫自己的命运,便象奥南①那样将一头公驴的礼物,流洒在这片不能生育的地上……然而瞎子为了维持他黑暗的生活,却要母驴站在那里再一次获得生育的能力,产出甜美的药乳。他就可以把驴驹的食粮卖给老人们,换取一文小钱,或者得到一句诺言。
系在窗户铁栏上磨着牙的苦难的母驴,就是那些为了能度过另一个完整的冬天的老人们,烟鬼们,痨病鬼们和醉鬼们的可怜的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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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故事:奥南违抗父命,不愿和寡嫂结婚生子,见《创世记》第三十八章。
120、纯洁的夜
寒星满布的令人愉快的蓝天上,衬着白色平顶女墙的简单轮廓,纯净而凛冽的北风,寂寞地刮过。
寒冷使所有的人都蜷缩进了密闭的房舍。我们,小银,你穿着你的毛皮,我披着我的毛毯,带着我的灵魂,慢慢地在干净而寂寞的镇上走过。
一种内在的力量使我升华,似乎将我变成了一座镶着珍宝的石塔,银的塔顶伸向自由的天空!你看,这么多的星星!多得令人心醉。天空可以说就是一个孩子的世界,用一种爱情和理想的发光的念珠,正在向着地面祈祷。
小银!小银!希望你和我一起拿出全部的生命,奉献给唯一的清冷纯洁而孤高的正月之夜。
121、芹菜冠冕
看看谁先到!
奖品是我刚刚收到的从维也纳寄来的一本画册。
“看看谁能先到达那些紫罗兰!……一……二……三!”
在一阵快乐的叫喊中,白色的和玫瑰红的女孩子们在黄色的阳光中跑了起来。一时间,在寂静之中,听得见她们蓓蕾初放的心胸里在不出声地使劲,镇上钟楼传出了缓慢的报时钟声。小山上的松林里有蚊子细弱的嗡声,那边开满了蓝色的百合花,泉水向着水潭潺潺地流淌……当那些女孩子们经过第一棵桔树的时候,在那里偷懒的小银被她们的游戏带动了,跟着她们也活蹦乱跳地跑起来,她们为了不致落后,连抗议和欢笑都来不及……
我叫着:“小银要蠃了!小银要蠃了!”
果然,小银最先到达紫罗兰那里,接着就在那里的沙地上打起滚来。
女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回来,拉着袜子,拢着头发,提出了抗议:那不算!那不算!当然不能算,当然不能算!
我告诉她们:小银跑是跑嬴了,应该奖励,但是小银不会念那本书,就留下来作为她们下次赛跑的奖品。不过小银也应该有一个奖品。
她们知道书总归是她们的,所以都红着脸,跳着说:“对,对,对!”
于是,我记起了自己的往事。我想,小银应该因为它的勇气而得到最好的奖赏,就象我在自已的诗歌中所得到的一样。我就在门口女管家的篮子里拿了一把芹菜,做了一顶芹菜的冠冕,放在它的头上,仿佛给一个希腊的斯巴达人,戴上转瞬即逝的崇高光荣。
122、三王来朝①
多么的幸福,这孩子们的夜晚,小银啊!简直无法让他们睡下,最后熬不住,还是给瞌睡全部打倒了。一个躺在扶手椅上,另一个躺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布兰卡靠在矮椅子里,贝贝睡着在窗台板上,把头顶着窗户的合页,不让三王从那里走掉……现在这生命外壳的内部,全都在一种生活奇幻的梦境里,仿佛一颗巨大安全而健康的心。
晚饭以前,我和大家都上去。这道楼梯在别的夜里都令人骇怕,而现在沿着它往上爬的时候,他们却在叫喊:“这个气窗我一点也不怕,贝贝,你呢?”布兰卡一边说,一边用力紧握着我的手。我们把所有的鞋子都放在阳台上的香橼之间。现在,小银,我们化妆去。蒙特马约,小姑姑,马利亚·特雷莎,洛利利亚,佩里科,还有你和我,都披上被单、毯子,戴上旧帽子。十二点钟,我们化好妆的一批人,拿着灯从孩子们的窗口走过,敲打着铜钵,吹着喇叭和海螺,就是那只最大的海螺。你和我一起走在前面,我戴上白麻做的胡子,装成加斯帕尔;你象围裙一样披着从我那个做领事的叔叔家里拿来的哥伦比亚国旗……孩子们忽然醒了,一个个穿着睡衣紧张而惊疑地出现在玻璃窗的后面,眼睑上还挂着他们的残梦,然后,他们又继续完成凌晨的梦境。第二天,当日上竿头,蓝天的炫光已从上面照进窗户的时候,他们敞着睡衣,跑上阳台,就成了全部珍宝的主人。
去年把我们的肚皮都笑痛了;这个晚上,你瞧着,我们要好好乐一下,小银,我的小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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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教传说,耶稣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夜诞生,一月六日有东方三王来朝拜。当夜送给孩子的礼物,都放在鞋里。
123、金山
蒙都里奥在今天,只是一些被那群挖沙子的人搞得日益贫瘠的红色山岗,可是从海上看,却好像是黄金一样,所以罗马人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出众而响亮的名字。经过这里到风车磨坊,要比由公墓走来得近。那里到处都是遗迹,在葡萄园挖掘的人,发现过骨头、钱币和大陶罐。
……哥伦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愉快,小银。什么他在我家房子里停留过,什么他在圣塔克拉拉教堂领过圣餐,什么这棵棕榈树就是他那时代种的,什么另外的地方他也曾住过等等……没有什么稀奇,你已经知道,他从美洲就只给我们带来过两件礼物。使我觉得高兴的,还是躺在我脚下面的罗马人。他们象一盘强大的根须,他们用来建造城堡的混凝土,十字镐也好,猛敲猛击也好,都不能将它毁坏,连弯曲的风向铁标也无法插得进去,小银……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知道这个拉丁文的名字:Mons-Urium。忽然,蒙都里奥使我觉得从此高贵起来,我的强烈的怀乡之情,萦绕着我这凄凉贫困的村庄!我得到的是一种绝美的欺骗,我能去嫉妒谁呢?这样古老的教堂或城堡的遗迹,还能萦牵我的幽思,使落日的幻想还能在它的上面翱翔?忽然,仿佛找到了传世的珍宝,我找到了摩格尔,它就是金的矿山,小银,无论活着或者死了,你都应该感到快乐。
124、酒
小银,我告诉过你,摩格尔的灵魂是面包。不对,摩格尔象是一只厚重而透明的玻璃量杯,全年都在蓝色的天穹下等待着它的黄金般的美酒。到了九月,只要魔鬼不来破坏节日,那么这只杯子里的酒就会一直满上来,几乎要四处流溢,象一颗慷慨的心。
到那时,全村就会弥漫着高等的或者稍差一点的各种酒的香气,还有玻璃碰击的声响。为了使这个白色透明的村庄高兴,太阳把自已送给了这种美丽的液体,乐意无价地消溶在它的丰富的血液之中。当落日夕照时,每条街上的每户人家,就象排在胡安尼托·米格尔那个现实主义者酒柜上的一只只酒瓶一榉。
我记得透纳①的《懒泉》象是全部用柠檬黄的新酒画成的。这样,摩格尔的酒泉就象是它每个伤口里不断流出的血,和四月的太阳一样是欢乐和悲哀的源泉。它在每年的春天升起,可是每天都要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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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瑟夫·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
125、寓言
从孩子的时候起,我就本能地讨厌寓言。就象对教堂、宪警、斗牛士和手风琴一样的反感。那些可怜的动物代替寓言家的嘴在胡说八道,象自然历史课的玻璃柜里发臭的寂静一样,令我感到可恨。对我来说,它说的每一个字,就是那一个感冒了的有着樯皮般脸皮的先生说的:好象一个玻璃的眼珠,一段假树枝上吊着的一个翅膀的金属线。后来当我在塞维利亚的韦尔瓦的马戏里看到经过训练的动物的时候,离开学校时留在那里的早被遗忘了的寓言、字帖、奖金,又都重新出现在眼前,恍若一场青春时代的不愉快的噩梦。
我成人以后,小银,一个叫拉封丹①的寓言家使我和会说话的动物讲和了。你已经听过我反复地讲过多次,他有一首诗,有时我觉得真正是乌鸦、鸽子或者是山羊的声音。可是我总忘不了最后的结语警句,那是一条枯干的尾巴,是羽毛笔最后落下的灰烬。
当然,小银,你不是通常含义的一头驴子,也不是西班牙科学院编的字典中解释的那头驴子。你是一头如同我所知道的和了解的驴子。你有的并非是我的而是你自己的语言,就象我没有玫瑰的,玫瑰也没有夜莺的语言一样。这样,你就用不着害怕,我永远不会使你在我的书里变作一个寓言家的多嘴滑舌的英雄,把你的表情和叫声跟狐狸或者麻雀编织在一起,以便最后能写出黑体字的寓言家的空洞而枯冷的道德结论。绝对不会的,小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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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作家。
126、狂欢节
今天多么美啊,小银,这是狂欢节的第一天,孩子们都打扮成漂亮的斗牛士、小丑和花花公子的模样。小银驮上了摩尔人的马具,披戴着全部用红、绿、白、黄颜色的丝线刺绣的阿拉伯盛装。
有雨水,有太阳,但是很冷。彩色的圆纸片在下午的寒风里顺着人行道飞滚。戴着假面的人冻得簌簌发抖,随便拿个什么做成了口袋套住冻紫的手。
我们走到广场的时候,一些女人穿着疯子的衣服:白色长袍,黑色的散披着的头发上戴着绿叶编织的冠冕。这群嬉闹的人手拉着手,把小银围在中间,快乐地在周围旋转着跳跃着。
小银犹疑不决,竖起两只耳朵,抬着头,象一只被火围住了的蝎子,紧张地向各处试探着想逃出去,可是因为它这么小,那些女疯子根本不怕,继续围着它转圈,唱歌,嬉笑。孩子们看见它被俘了,就学着驴叫逗引它嘶鸣。整个广场真是在开着一个了不起的音乐会,有铜管乐,有驴叫,有笑声,有民歌,有手鼓,有小铜钵……
最后,小银象一个人一样下了狠心,冲破包围圈,带着哭声跑到我这里来,奢华的马具也掉了下来。它像我一样,对狂欢节没有什么兴趣……我们俩对这些都不在行……
127、莱昂
我和小银顺着蒙哈斯广场的那些石凳,分开两边,慢慢地走着。在这二月下午的温热里,充满着愉快的寂静;医院的上空,黄昏早已降临,紫霞熔尽了落日的黄金。我听见有人跟着我们,一回头,我的目光正好迎上了这句话:堂胡安……原来是莱昂拍了我一下……
是的,他就是菜昂;为了傍晚音乐会的演出,他已经穿好了有小口袋的格子服,还洒了上等香水。脚上是白麻布和黑色漆皮的靴子,插着绿色的丝手帕,手臂下面夹着一对发亮的铜钹。他拍了我一下,对我说,上帝赐给各种人各种样的东西;象我,给日报写东西……他呢,有他的这副听觉,所以才能……“您看,堂胡安,铜钹这个乐器最难……唯有它打起来不用乐谱……”如果他要用他的听觉使莫德斯多难堪,他就在乐队演奏新乐曲之前,用口哨先吹起来。“你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您在日报上写文章……我有比小银还要大的力气……您摸摸这里……”
他把他那又老又秃的头伸给我看,在卡斯蒂利亚高原一样的头顶中间,有一块又老又干的硬香瓜似的老茧,这是辛苦职业的明显印记。
他拍了我一下,跳了一步,又挤了一下麻脸上的眼睛,吹着口哨走了,不知道吹的是什么进行曲,毫无疑问就是今晚要演奏的新乐曲。忽然,他又转了回来,给了我一张名片:
莱昂
摩格尔搬运工主席
128、风磨
小银,这个水池那时候在我眼里是多么大啊,那块红色的沙丘也觉得象罗马剧场那样高!这水池里隐约倒映着的松林,难道就是后来充满我梦境的美丽形象?难道就是从这个阳台上,在灿烂阳光下的一片交响乐中,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的我一生的全部美景吗?
是的,那些吉普赛女人仍然健在,对斗牛的恐惧依然如故。和以前一样,在那里孤零零的有一个人——还是另外一个相同的人?——是一个喝醉了酒的该隐,在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自己咕哝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他那只唯一的独眼向路上望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但马上又将目光收回……这是遗弃,也是欢乐,然而,那是多么新鲜,又是多么凄苦!
小银,在他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之前,我觉得这副情景曾经在库尔培①还有鲍克林的画上见过,那是我幼年时迷恋的东西。我总是想画它那美妙的光彩,那秋天落日的殷红,那沙坑下透明水池里的小松林的倒影……可是现在留下的只有黄花野草的点缀了。我童年的奇妙阳光中的一个回忆,也许将会消失,象一张丝光薄纸,发亮地抖动在火焰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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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斯塔夫·库尔培(1819-1877):法国画家。
129、塔
不,你不能上塔,你太大了。如果是塞维利亚的希拉尔达塔就好了!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上去啊!在那里,从钟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村子里那些白色的平屋顶和上面的彩色玻璃顶棚,还有涂着靛蓝的花盆里盛开的花丛。然后再到南面的阳台,就是上次吊上大钟时碰坏的那个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城堡的院子,看到狄斯莫,还能看到潮汐中的海面。更上一层,就到了挂钟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四个村子,也可以看到去塞维利亚的,去里奥廷托的,去维尔亨·德·拉·贝尼亚的火车。然后你钻过被闪电毁坏的铁栏的缺口,甚至可以摸得着圣胡安娜的脚。你将头伸出神龛的洞口,就出现在被太阳的灿烂金光照耀着的白色蓝色的瓷砖中间,那就会使正在教堂广场上玩斗牛的孩子们大吃一惊,接着他们狂喜的尖叫就会从下面向你飞来。
唉,可怜的小银,你不得不放弃多少的荣耀!你的生活是那么的朴实,就象通往古老公墓的那条短短的道路。
130、沙贩子的驴
你看,小银啊,克马多的那些驴子,麻木而消沉地驮着堆得尖尖的红色湿沙,上面插着用来鞭打它们自己的绿色橄榄枝,就象插在它们的心里一样……
131、小曲
你看,小银,她转着圈飞舞,象马戏班的小马绕着马戏场子那样绕着花园转了整整三圈,仿佛这一片甜蜜光海里唯一的细细白色波浪,飘过了围墙。我想在那边,透过石灰的墙,似乎看到她在野玫瑰花丛之中飞翔。你看她又到这里来了,应该是两只蝴蝶,白色的是她,黑色的是她的影子。
小银,那种绝顶的美,企图隐藏也是白费,就象你脸上的眼睛是多么迷人,它是夜空的星垦,是玫瑰,是蝴蝶,是花园的泉源。
小银,你看,她飞得多好。她这样飞,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就象我,诗歌就是真正的诗人的乐趣。她一切都沉醉在飞翔之中,从她的身体直到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说在这个花园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
不要响,小银……你看她,飞得这样美,这样亲切,这样畅快!
132、去世
我找到了小银,它躺在松软的麦秸上,两眼充满了悲伤。我走过去,摸着它,和它说话,要它站起来……
可怜的它突然挪起了身子,可是一条前腿仍然跪在地上……站不起来……我就将它的腿伸直平放在地上,再轻轻地抚摸着它,同时叫人把它的医生请来。
老达尔朋看了一下,他那没牙的大嘴就瘪了进去,嘴角一直拉到了后脑勺,通红的头紧贴着胸口,象钟摆一般摇晃,说:
“不妙啊,嗯?”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它多么不幸,要离开……没有什么……一点痛苦……不知什么有毒的草根……在草地上……
中午,小银就去世了,絮软的小肚子肿胀得象个地球,苍白僵硬的四肢向天伸着,身上的卷毛就象是一个被虫蛀坏的破旧娃娃的头发,用手一摸就落下一阵悲哀的灰尘……
厩栏里一片死寂,一只美丽的三色蝴蝶在飞着,每次在小窗射下的阳光中飞过,就闪出一点光亮……
133、怀念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你在看花果园的水车在河边车着清凉的河水是怎样的欢乐,看辛勤的蜜蜂在绿紫斑斓的迷迭香花丛间是怎样的嗡嗡地纷飞,看那小山在阳光下是不是闪着玫瑰和金色的光彩,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你在看洗衣姑娘的那些小驴跛着脚在红色的山坡上走过,看光彩透明的天空和广漠清净的大地是不是一片凄凉,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你在看孩子们狂喜地在灌木丛里奔跑,看一群花朵轻轻地栖息在自己的枝头,仿佛一群白地洒着红点的懒得飞动的蝴蝶,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
小银啊,你在看着我们,是吗?是的,你是在看着我。我觉得听到了,是的,没错,我听到了西方的晴空下,一片迷濛的葡萄园的峡谷中,传来了你轻轻的可爱的叫声……
134、小木驴
我把可怜的小银的笼头和缰绳放在小木驴身上,将它们一起放到大谷仓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存放着孩子们已经用不着了的摇篮。寂静的谷仓宽敞、明亮,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摩格尔的田野,左边是红色的风磨,正面是被松林遮掩着的蒙特马约山和山上的白色教堂。教堂后面隐藏着毕尼亚的花果园,西边是闪闪发亮的涨潮的海洋。
正是孩子们放假的时候,他们去到谷仓,用许多椅子搭成汽车,用红赭石画上报纸,做成剧院、教堂、学校……
有时,他们就骑上没有灵魂的小木驴,用可笑的灵活的动作迅速地划动手脚,奔跑在他们想象中的草原上。
“哦!小银!哦!小银!”
135、忧愁
今天下午,我和孩子们一起去探望小银的坟墓,它就在松果园里那棵高大浓密的圆松脚下。四月湿润的土地,已经在坟墓周围装饰上了许多白色的大百合花。
把天顶映染成蓝色的绿色圆松的树冠上,小鸟们用微微颤抖的花腔在唱歌,在欢笑,声音飘游在下午和煦的金色空气里,象是情窦初开时清新的梦。
孩子们一到,他们立即停止了喊叫,严肃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亮晶晶的眼睛映在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解答的疑问。
“小银啊,好朋友!”我向着地面说道,“如果按我的想象,现在你毛茸茸的背上,正驮着小小的天使,走在天国里草地上,也许已经把我忘了?小银啊,你对我说,还记不记得我?”
象回答我的问题似的,原来未曾发现的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连续不停地飞来飞去,象是一个灵魂,轻轻地吻着一朵一朵的百合花……
一九○七年,摩格尔
136、献给在摩格尔天上的小银
讨人喜欢的敏捷活泼的小银,有多少次,你携带着我的灵魂——仅仅只是我的灵魂!——经过那些有着仙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深小路。把这本关于你的书给你,现在你可以懂得它了。
它将同你已经在伊甸园里吃草的灵魂会合。我们的灵魂,经过摩格尔的景色,也会象你一样飞升上天。纸将要背负着我的灵魂,走过开着花的黑莓丛,升向天空。每天都将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宁静,更加纯洁。
是的,我知道,在下午,当我从黄鹂和桔树群花之间沉思着慢慢地走过寂静的桔园,来到抚催你长眠的松树下时,小银,你就会幸福地站在永恒的玫瑰的草原上,注视着我伫立在从你的破碎的心中绽开出来的那些百合花的前面。
137、硬纸板的小银
小银啊,一年之前我为你写的这本书的一部分出现在人寰之中时,一位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女友送给了我这个硬纸板做的小银。你在那儿看见了吗?你看:它一半灰,一半白,红黑相间的嘴巴,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得惊人,驮鞍上有六只装着土的花盆,插着玫瑰色、白色、黄色的丝光薄纸的花朵,装在一块有着四个粗糙轮子的靛青的木板上。—走起来,头就会随着摇动。
我记挂着你,小银,我就开始喜爱这只玩具小驴了。所有的人进到我的书房,都笑着说:“小银。”若有人不知道向我询问时,我就说:“这就是小银……”我叫惯了这个名字,现在,偶尔一个人独处时,我觉得那就是你,我向它投去抚爱的目光。
而你呢?人们的回忆是多么的卑微啊!今天在我的眼里,这个纸板的小银更象小银你自己了,小银啊……
一九一五年,马德里
138、给在泥土里的小银
等一会儿,小银,我来和你死在一起。我没有生活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仍旧是活着的,和我在一起……我单独一个人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们都已经长成为男人和妇女。对于我们三者来说,毁灭已经彻底来临——你懂得我指的是什么——我们是站在它的荒漠之上,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财富的主人:那就是我们的心。
我的心啊!希望它们两个的心能够得到满足,就象我的心得到满足一样。但愿它们和我有同样的思想。可是,不,最好还是不要想……这样在它们的回忆里就不会存在由于我的罪过,我的怯懦,我的卤莽而留下的悲哀。
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清楚地告诉你这些事情。只有你,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要仔细地安排自己的行动,目前的全部生活都将会成为想象中的回忆,为了给安静的未来留下的往事,能有一朵紫罗兰那样的大小和色彩,在安谧的阴影里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你,小银,只有你已经属于过去了。在我这里,每天朝霞中的旭日红得象永恒天主的心,可是在你现在永恒的生命中,过去曾经给了你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一九一六年,摩格尔
——OCR:aisitair详细校对:肖毛转载自纯真年代
译 后 记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在《小银和我》这本书中,用浓郁的乡情和明净的淡彩给我们描绘了一组西班牙南方的风情画。这充满着诗情的田园就是诗人的故乡韦尔瓦省的摩格尔,也是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1881年12月23日,圣诞节的前夕,诗人诞生在摩格尔的一个商人家庭。5岁上学,10岁以优异的成绩在小学毕业,然后到耶稣会的中学念书。童年时期,他经常单独地到父亲的酒库或汽船上游玩,表现了一种性格上的孤独,那时他也时常在书页的空白上写自己的诗句,显露出他的写作才能。然而当时他自己却希望去当一个天主教的神父。
1896年,他在艺术中学毕业后,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塞维利亚学习法律,同时也按照自已的兴趣兼学绘画。在塞维利亚,他结识了许多当时的名画家,也浏览了大量的浪漫主义文学作品。1897年开始发表诗作,同年也写了一本散文集《站台》(ANDEN)。1899年,又出版了《梦幻曲》(NOCTURN0)。他在现代派文学杂志《新生》上发表的作品,得到了社会的好评。因为工作过分地劳累,健康受到损伤,他回到摩格尔休养。
1900年受作家佛朗西斯科·比列亚埃斯佩萨(FRANCISCO VILLAESPESA)的邀请去马德里,结识了当时的新诗歌大师鲁文·达里奥(RUBEN DARIO)。这一年,因父亲去世所造成的悲伤,加上疾病的折磨,思想忧郁,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这时出版诗歌集《紫色的灵魂》(ALMAS DE VIOLETA)和《白荷》(NINFEAS)。
1901年,去法国波尔多城精神病院疗养,读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写了一本《诗歌集》(RIMAS),出版后佳评四起。年底回到马德里,住在一家私人医院里养病。在休养期间,他创办了诗刊《阳光》(HELIOS),以此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作家的集团,其中著名的有:阿亚拉(PEREZ DE AYALA),比列亚埃斯佩萨(FRANCISCO VILLAESPESA),奥尔特加·伊·加塞特(0RTEGA Y GASSET),阿索林(AZORIN)等。这期间《悲哀的咏叹调》(ARIAS TRISTES)出版。
1905年,回到摩格尔,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使他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折磨。1906年,他开始写作《小银和我》。直到1911年,在这段时期,他出版了《纯粹的悲歌》(ELEGIAS PURAS),《绿叶》(LAS HOJAS VERDES),《中间的悲歌》(ELEGIAS INTERMEDIAS),《春天的叙事歌谣》(BALADA DE PRIMAVERA),《有声的孤寂》(LA SOLEDADSONORA),《神秘和痛苦的诗》(POEMAS MAGICOS YDOLIENTES),《田园诗》(PASTORALES)等诗集。
1912年,他又迁居马德里,由于体弱多病,将住宅选择在离医院很近的地方。第二年七月,他认识了一位祖籍为西班牙的波多黎各姑娘塞诺比亚(ZENOBIA CAMPUBRI)。她有很高的文学素养,经过四年的交往,1916年3月在纽约举行了婚礼。第二年出版了《新婚诗人的日记》(DIARI0 DE UN POETA RECIEN CASAD0),并第一次出版了《小银和我》。婚后,他们定居在马德里,为了取得安静的写作环境,将书房的四壁贴上了软木。在以后的几年中,诗人在这个闹中取静的幽室里,除创作了《永恒集》(ETERNIDADES),《石头和天》(PIEDRA Y CIEL0),《诗和美》(POESIA Y BELLEZA),《延续》(SUCESION),《叶子》(HOJAS)等诗集外,还和塞诺比亚合译了大量泰戈尔的作品。1935年,他拒绝了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所授予的院士头衔。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共和政府给了他外交官的护照,让他立刻出国,经纽约和波多黎各到达哈瓦那。1940年后,又迁居美国,和塞诺比亚轮流在马利兰州大学讲授西班牙文学。这段时期,他经常因犯精神忧郁症住院疗养。同时出版了诗集《全部的季节》(LA ESTACION TOTAL)。
1949年,华盛顿文化协会授给诗人名誉主席的头衔。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他朗读自己的作品录音留存,于是他将亲手书写的23首诗和32封名人信件赠送给了图书馆。这一年又出版了诗集《玄奥的动物》(ANIMAL DE FOND0)。1951年,他们去波多黎各大学任教。
1956年,塞诺比亚因癌症复发,再度动手术,9月病危,10月25日,诗人获悉被授予195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金。三天后,塞诺比亚去世。1958年5月28日,诗人也相继逝世。6月,与塞诺比亚合葬于摩格尔。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在西班牙现代文学中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大诗人。他打开了通往许多新路的门户,给以后的诗人以很大的影响。
诗人的早期作品带有现代主义色彩。充满了音乐的和谐、迷朦的色彩和淡淡的哀愁。代表这一时期的作品有《紫色的灵魂》和《悲哀的咏叹调》。从诗集《有声的孤寂》,开始了诗人创作的第二阶段,从迷茫和消沉走向热情,出现了崭新的,更富于艺术的韵律。第三个时期是从《新婚诗人的日记》开始,诗人摒弃了现代主义的装饰性的东西,进入了另一个境界,表现出更广阔的严谨、理智和深奥的思维。在后期的《石头和天》,《全部的季节》和《玄奥的动物》等作品中,归真返朴,反映了诗人在对现实的体验中建立起来的内心世界。《小银和我》是诗人第二创作阶段的后期作品,也是诗人的极为重要的作品,出版不久即被译成英、法、德、意、荷兰、希腊、希伯莱、瑞典等文字,同时也出版了盲文本。在西班牙国内,自1937年起,几乎每年都有再版。所有西班牙语系的国家,都选它作为中小学的课本,因而成了一本家喻户晓的作品。现在这个深为西班牙人民所喜爱的毛茸茸的小银,已经踏上了中国的秀丽的田野。它背负的是诗,是友情,是给中国人民的亲切的问候。
我希望,小银在中国,也能象在西班牙一样,得到人民的喜爱。
达西安娜·菲萨克
1983年4月1日于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