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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作者简介

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1949出生于巴黎,是一位拥有众多崇拜者的当代法国作家。他被看作是反对世俗文学传统的作家之一。就像作家笔下的人物一样:迪昂一直在奋斗、漂泊,试图营造一种围绕在他们周围世界的感觉。1981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问世。当时作家还在一条偏僻的高速公路收费亭里做夜班值班员。此后他便拥有了一批忠实的读者,他们几乎每部作品都不错过,与小说的人物一同成长,并且总是渴望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

如今菲利普·迪昂已经出版了十四部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集,其作品已经进入法国伽利玛出版社的颇具影响的“黑色系列”丛书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地狱般的蔚蓝色》、《腐蚀地带》、《脊椎》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其长篇处女作《早晨37度2》。该书累计销量超过100万册,先后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其中包括:德国、英国、巴西、西班牙、丹麦、美国、芬兰、希腊、荷兰、以色列、意大利、日本、波兰、葡萄牙、瑞典、南斯拉夫等。

尽管作家一直在不断地努力,试图维护其作品原貌不被曲解,但是最终未能如愿以偿,然而,由法国导演让-雅克·贝纳克斯根据《早晨37度2》改编的同名电影(又译:《巴黎野玫瑰》),却在商业票房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使这部作品一夜之间享誉全球。

菲利普·迪昂的小说,在法国平均每本销量均在8000册以上。当他因出版第十部小说《圣-鲍勃》,接受法国一家周刊采访时坦言道:“我是法国近二十年来,为数不多的没有获得过任何一种文学奖项的作家之一”。对此作家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与遗憾。

菲利普·迪昂除了写小说之外,还从事歌曲创作。与他长期合作的瑞士法语歌手斯蒂凡·艾舍尔(Stephan EICHER)也逐渐成为活跃于欧洲歌坛的重量级歌星。

这件事让我浮想联翩,不过好景不长,因为我随即又登上了开往巴比伦的客船。

———— (美)理查德·布劳蒂根

第一部分第1章 37°2(1)

虽然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但是天空却依旧蔚蓝,云淡风轻。我走进厨房瞧了一眼,看看平底锅里的东西有没有烧焦,一切都安然无恙。我来到阳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啤酒,驻足片刻,整个脸都沐浴在阳光下。这种感觉太好了,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早晨起来都晒太阳,眼睛眯起来,仿佛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认识贝蒂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我要再一次感谢上苍,伸手拉过躺椅,脸上带着些许难以名状的喜悦。我仿佛是一个时间富足的人,惬意地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啤酒。整整一个星期,我的睡眠时间顶多只有二十来个小时,至于贝蒂,就更少得可怜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睡过,我无从知晓。通常情况下都是贝蒂来叫醒我,因为总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哎,你别走,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她说,嗨,你在干什么呢,醒醒吧。我睁开眼睛,笑了。我吸着一支烟,哄骗或是杜撰出一些故事来,尽可能掌握着节奏。

我很幸运,白天的工作不是很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快到中午的时候活儿就干完了,余下的时间我就轻松了。很可能我就在附近歇着,一直呆到晚上七点,如果有人叫我时再返回来。一般来说,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在我的躺椅上找到我,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都躺在那儿,我想在生与死之间寻求一种最完美的平衡,我想找到一种惟一的睿智的东西,为此需要好好思考五分钟,并且意识到除了一些不能被背叛的东西之外,生活并没有让你表现出任何惊天动地之举。我心里惦记着了贝蒂,启开了手里的啤酒。

“噢,该死的!你原来在这儿……我正到处找你呢!”

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住在隔壁三号的那个女人,她满头金发,体重四十公斤左右,声音又细又尖。阳光使得她的假眼毛不停地眨动。

“你惹什么麻烦啦?”我问。

“该死的,这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浴室里的水流得到处都是!我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即赶过来,唉,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马上坐起来,这种事根本不会让我感到头疼,因为只需把这个女人看上几眼,就会明白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我知道她令我感到厌烦,她那干瘦的肩膀上垂着的披肩,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晕厥。

“我要把桌子收拾一下,”我说,“难道就不能再等五分钟吗?你不能对人客气点儿吗?”

“你没玩笑吧!情况确实很严重,水流得到处都是。走吧,赶快跟我过去……”

“你先别急,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弄坏啦?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她在太阳底下傻笑着,两只手插在衣袋里。

“好吧……”她说,“你很清楚……是从马桶里流出来的,该死的,地上到处都是卫生纸!”

我摇晃着脑袋,咽下一口啤酒。

“喂,”我说,“你没看见我在收拾桌子吗?你的眼睛就不能闭一会儿吗,这就那么难做到吗?”

“嘿,你疯了吗?我可没开玩笑,我劝你马上过去……”

“好吧,马上就走,你别发火了。”我说。

我站起来,接着回到屋里,把煮菜豆的火灭掉,差不多快做好了。然后我拎起工具箱,跟着这个疯女人出发了。

第一部分第1章 37°2(2)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家里,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肚子饿得要命。在冲凉之前,我用火柴把锅底下的火点着,随后又想起这个女人,刚好感觉到水从头顶上流泻下来,菜豆的香味儿从我鼻子底下飘过。

阳光充满了木板屋,天气很好。我知道白天的烦恼已经结束了,下午我还从没碰到过两个厕所全都被堵塞了呢,大部分时间都平安无事,简直可以说是一片寂静。这里的房子有一半是闲着的。我微笑着坐到饭桌前,因为我的时刻表都是计划好的,吃完饭接着一头扎到阳台上,在那儿一直等到晚上,直到她晃动着腰肢走进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门被完全打开的时候,我刚把锅盖掀起来。是贝蒂回来了。我笑着放下餐叉,站起身来。

“贝蒂!”我说,“太棒了,我想这是第一次天还没黑就见到你了……”

她摆出一种姿势,把一只手伸进头发里,头上的饰物纷纷掉下来,落得满地都是。

“喔噢……那么,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她问。

我坐回到椅子上,用一种冷漠的眼神望着她,一只胳膊从椅背上伸过去。

“好吧,你的腰部感觉还行,腿部也还过得去,对了,你转过身去,让我瞧瞧……”

她就地向后一转,我站起来伏在她背上,紧紧贴着她。抚摸着她的乳房,亲吻着她的脖颈。

“不过从这边看,确实很完美。”我低声说。

然后我寻思着,她怎么这么晚来这儿,我起身离开她,发现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帆布箱子,但是我没有吭声。

“嗯,这里能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儿。”她说。

她俯身到桌子下面去看平底锅,接着发出一声尖叫:

“哎呀,天哪!……这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了?”

“我说呢,是一只红辣椒!别告诉我说,你想自己吃这只红辣椒吧……”

当她把一根手指伸进平底锅时,我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我时刻都会想到有人站在我们面前,这种感觉简直就像吞下一粒鸦片一样。

“噢,天哪,真了不起……这是你做的吗,我喜欢吃这个,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种热量,会让你疯狂的……”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吃下一只红辣椒,甚至是挥汗如雨的时候,辣椒和我,好比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指头一样。”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肚子都快饿坏了……”

她一走进这扇门,木板屋立刻焕然一新,我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跑来跑去为她拿餐具,她走过来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喜欢这样,可以感觉到她的长发。

“嘿,你见到我高兴吗?”她说。

“给我点儿时间好好想一下。”

“这帮家伙太可恶了。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贝蒂,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说,“那些根本不值一提,别把红辣椒放凉了。亲我一下……”

第一部分第1章 37°2(3)

两三勺味道辛辣的菜豆入肚之后,我便忘却了这团小小的疑云。贝蒂的出现给我带来几分惊喜,而且,她总是有说有笑的,对我的菜豆赞不绝口,夸我的啤酒味道不错。她从桌子上把手伸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而且我还不知道,她能够在短短的一瞬间,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变化之快犹如光速一般。

吃过饭后,有一段时间我们要尽情享乐一番,眉目传情,说笑打趣。我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发现她的神情不大对劲儿,突然,她在我面前变得判若两人,她变得面色苍白,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令我瞠目结舌。

“正如我给你讲过的,”她开始说道,“这帮家伙全都是流氓。当然了,这种事早晚有一天会发生的,一个姑娘还会再次拎着自己的皮箱回来的,你遇见过这种场景吗……”

“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我说。

“你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在听吗,至少,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总是不想听我说呢……”

我没有回答,不过我想去摸她的胳膊。她在往后退。

“你要好好弄懂我,”她说,“我不只是期待着别人给我一个吻……”

“知道。”我回答。

她叹息着,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然后向窗外望去。窗外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木板屋沐浴在阳光下,道路穿过乡村一直向前延伸,它几乎把所有的山岗都吞没了。

“其实,我本来打算在这个夜总会呆一年的。”她低声说。

她目光呆滞,双手并拢放在两腿之间。她的肩膀弯曲着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疲惫。我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我完全读懂了她的笑声,我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股能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力量,或许它已经来临了。

“有一年了,”她接着说,“上帝赐予的每一天,这个坏蛋都在贪婪地看着我,他的老婆从早到晚不停地嚷嚷,把我们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忙活了一年,不知道伺候过多少顾客,我收拾完桌子,接着打扫餐厅,最后竟会是这种结果。就因为你把手伸到我的大腿中间,老板就炒了我的鱿鱼,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我只有这两只手提箱……所以我没过多久,就给自己买了张火车票。”

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现在她笑了,我又认出了她。

“你不知道最糟糕的是,”她说,“我甚至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当我匆忙地收拾东西时,其他的姑娘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我。‘这地方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我对她们说,‘我决不能忍受再见到这副流氓的嘴脸了!’”

我打开一罐啤酒放在桌边上。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你做的很对,”我说,“我百分之百地赞成。”

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向我眨动着,我感觉她又恢复了活力,腰板突然又挺直了,她的一头长发在桌子上飘来飘去。

第一部分第1章 37°2(4)

“没错,这家伙满脑子里想的是,我只属于他一个人,你瞧瞧这种人……”

“是的,我认为你说得很对,请相信我。”

“嘿……我想自从他上了年纪之后,就变得彻底疯狂了。”

“你这样认为吗?”

“没错,确实如此。”

我们收拾好桌子上的杯盘,然后我拎起两只手提箱,把它们提到屋里去。她已经在忙着刷洗餐具了,我擦去溅到她脸上的水珠,这让我联想起一种很奇特的花,它长着半透明的触角,花心是淡紫色的,我不知道别的姑娘穿上这种颜色的超短裙,是否也会感到很惬意。我把手提箱扔在床上。

“喂,”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对我们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认为?”

“是的,通常我讨厌别人来,但是你能来住我这儿,我很高兴。”

次日清晨,她起得比我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别人共进早餐了。我忘记有多久了,更想不起感觉如何。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当我从她身后经过时,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然后我坐在了桌前。她挥舞着餐刀往面包上涂果酱,动作快得像滑水一样,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我忍不住笑起来,一天就在这样开始了。

“是的,我想尽快把我手里的活儿干完,”我说,“我要去城里跑一趟,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她往木板屋里扫了一眼,摇了摇头说:

“不,不,我必须把这儿重新收拾一下。嗯,最好是这样……”

于是我让她留下了,接着我从车库里开出一辆小型卡车。然后我把车子停在接待室前面。乔治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他的肚子上盖着一张报纸。我从他的身后经过,接着扛起一捆电线。

“噢,是你吗?”他说。

他搬起一捆电线,打着呵欠跟我出来了。我们把电线扔在卡车上,然后又去搬其它的。

“昨天我又见到那个姑娘了。”他说。

我没有吭声,手里拖着一捆电线。

“我想她是来找你的,嗯,难道不是找你吗……”

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太阳开始炙烤着大地。

“是一个身穿淡紫色短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姑娘。”他补充说。

就在这时,贝蒂走出木板屋,朝这边跑过来。我们看见她了。

“你想说的是像这样一个姑娘吗?”我问。

“噢,简直太迷人了!”他说。

“你说得没错。她要找的人就是我。”

第一部分第1章 37°2(5)

接着,我为他们做了介绍,当老家伙向贝蒂大献殷勤的时候,我从办公室拿来一份购物清单。把它折叠了一下,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转身面对着汽车,点了今天第一支香烟。贝蒂正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过车窗与乔治交谈着。我溜达了一圈儿,然后钻到方向盘后面。

“我考虑了一下,”她说,“还是决定出去散散心……”

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发动了汽车。或许是为了把快乐的气氛延续下去,她递给我一块薄荷口香糖,接着把糖纸扔到地上。一路上她始终偎依在我的身旁,我根本无需去翻阅一本《易经》,就能预感到一切都很顺遂。

我们先把电线卸下来,接着我拿着购物清单走进对面的杂货店里。老板正在店里到处贴价签呢,我把清单塞进他的口袋。

“你先忙你的事吧,”我说,“我等会儿再来拿,别忘了我的酒……”

他立刻站起来,脑袋不小心撞在一排货架上。这家伙的脸平时就够难看的了,现在又皱起了眉头。

“我们说好半个月一瓶的,可不是每个星期一瓶啊。”他说。

“没错,但是当时我是被迫答应你的,现在我改主意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的承诺根本没变。如果你变得聪明一点儿的话,我会继续在你店里买东西。”

“上帝啊,每周一瓶酒,照这样下去太难做了……”

“你以为这种好事所有的人都会碰上吗?”

就在这时,他发现贝蒂坐在卡车上等着我,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她的耳环非常别致,光芒四射。老板晃动着脑袋,竭力地在我面前卖弄了几秒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不过有些家伙总是想比别人多占点儿便宜。”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理屈词穷了。于是我赶快撇开了他,重新回到汽车上。

“好吧,我们还有点儿时间呢,”我说,“你想去吃个冰激凌吗……?”

“噢,圣母玛利亚,我当然想吃了!”

卖冰激凌的老太太和我很熟,我是来吃这种掺酒冰激凌的老顾客之一,她总是在柜台上留下一瓶足够的酒,我经常和她聊一会儿天。我近来的时候向她打了个招呼。我让贝蒂先找个位子坐下,然后我去要了几样东西。

“我想还是来两份儿桃汁冰激凌吧。”我说。

随后我又过去给她帮了把手,就在她伸手去舀冒着冷气的冰激凌时,我取出来两个容量差不多有一升的杯子。我打开了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桃汁的广口瓶。

“嗨,”她说,“我发现你今天早上兴致很高啊。”

我重新站起来,看见贝蒂正跷着腿坐在餐厅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我问。

“感觉很一般……”

第一部分第1章 37°2(6)

我抓起一瓶马拉斯加酸樱桃酒,接着开始倒进杯子里。

“味道很纯正,”我说,“你难道没发现,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天使从天上掉下来吗……”

回来的路上,我们停下来先把电线装上车。然后我走到对面取回购买的东西,时间已经快要到中午了,现在外面确实热极了,我们只想赶快回家。

一走进商店,我立刻发现了我的酒,它被放在很显眼的地方,在几个袋子前面,它并没有微笑着迎接我的到来。这恰恰说明它也许在关注着我。我拎起了网兜里的东西和我的酒瓶。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问。

老板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今天只在你这儿遇到一件晦气的事。”我说。

我把所有的杂物都堆到卡车后面,然后向汽车旅馆驶去。就在城市出口的地方,一股热浪疯狂地袭来,这里生长着矮小的灌木,看上去就像一片沙漠似的,而且很少有荫凉的地方,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儿,我喜欢这片土地的颜色,而且我向来热爱广阔无边的地方。我们把车窗玻璃都摇上去了。

虽然我踩足了油门,不过我们是逆风行驶,车速最多只能达到每小时九十公里,汽车在艰难地行进着。过了一会儿,贝蒂把头转向了后面,也许她的头发令她感到酷热难耐,她不断地用手把头发撩起来。

“喂,你究竟想干什么?”她说,“我们开着这辆卡车,带着后面那些吃的东西要去哪儿呢……”

如果提前二十年,这种想法会让我疯狂起来的,如今我却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不要倦怠得打呵欠了。

“这次出来兜风,感觉棒极了。”我说。

“是的,我们可以远离这片令人乏味的地方!”

我点了一支烟,双臂交叉着放在方向盘上。

“太奇怪了,”我说,“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糟糕的风景呢……”

她把脑袋往后一歪,大声笑起来:

“噢,该死的,你还把这里叫作风景啊……”

我们听到灰尘中卷起的沙粒,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车身上,在一阵疾风中汽车偏离了方向,很显然,外面的一切全都被太阳炙烤着。我和她都笑起来了。

入夜之后,风一下子停了,空气变得很闷热。我们端着酒坐在阳台上,等待着夜晚能带来一丝凉爽,但是我们发现天上的星星,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空气的流动都没有,值得一提的是,我再不会为此感到厌烦了。仅存的抱怨也销声匿迹了,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五年以来,我完全有时间采取有效的措施,去抵御这种酷热的侵袭,如今的情况却不同,我的身边又冒出一个姑娘,重要的是现在不会无所事事了。

饮却几杯酒之后,我们就想一块儿挤在一张躺椅上。虽然我们在黑暗中流着汗,不过一切却似乎进行得相当完美,我们总是像这样开始,无论什么我们都能经受得住。我们就像这样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彼此在紧密的贴附中得到放松。

第一部分第1章 37°2(7)

接着她身体开始扭动起来了,我给她倒了一杯酒,让她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能够把一棵树连根拔起似的:

“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还能再站起来。”她说。

“不要这样想,别说傻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要撒尿……”她打断我说。

我把手伸进她的裤衩,抚摸着她的双臀。她的屁股简直太美妙了,一股汗水从她的腰上流下来,她的皮肤像婴儿的脸一样柔软。我什么都不去想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天哪!”她喊道,“别压在我的膀胱上!”

然而,她还是把一条腿伸到我的身上,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死死地钩住我的体恤衫。

“我想告诉你,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她用一种很平常的口吻讲这番话,似乎她只是在对一双鞋子的颜色,或者天花板上一幅脱落的壁画,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用一种轻佻的口气说:

“那好吧……在我看来这完全有可能,应该会很顺利的。你瞧,我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我的生活一点都不复杂,我有一个木板屋,和一份不太忙的工作。总之,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她的身体蜷曲着,与我贴得更紧了,很快我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虽然天气很热,却丝毫没有厌烦。她在低吟声中噬咬着我的耳朵。

“我有信心,”她低声说,“我们还很年轻,你和我可以共渡难关,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们长时间地拥吻着。如果想彻底弄明白一个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恐怕是永无止境的。我不想刻意地去解读,只想在黑暗中拥抱着她,只要她的膀胱还能坚持住,我会继续爱抚她的双臀。

第一部分第2章 37°2(1)

一连几天,我们都飘忽在一种五彩斑斓的梦中。两个人形影不离,生活变得异常简单。本来我还有一些洗手槽和抽水马桶的修理活儿,另外还有一个多功能的炉灶需要修理,但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贝蒂帮我把路边的枯枝和纸屑捡起来,然后把过道上的垃圾箱清理干净。下午我们便可以慵懒地呆在阳台上,在没有上床做爱,或是搬出一本菜谱,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时,我们就疯狂地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或者谈论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我把躺椅推到荫凉处,这样她就可以在太阳底下炫耀头上的发辫了。当我看见有人走过来时,就扔给她一条毛巾;当讨厌的家伙走开时,我再取回毛巾,重新坐在躺椅上观赏。我发现,为了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只需瞅她十几秒钟就够了。这办法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一天早上,她摇晃着身子跳起来,尖叫道:

“噢,该死的!这不是真的!”

“贝蒂,你究竟怎么啦?”

“上帝啊!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公斤!我敢肯定……”

“你不是睡昏了头吧,我相信这决不会是真的。”

她一言不发,这件事把我彻底惊呆了。不过到了中午,当我面对着自己碗里那只切成两半儿的西红柿时,才逐渐恢复过来。除了一只西红柿,就别无所有了。我什么话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吃东西。离开桌子的时候,身体很舒服,甚至感觉不到一卡路里的热量落在地面上,接下来我们把床单抛到一边,为自己奉上一顿最美妙的床第盛宴,此刻外面的阳光鼓噪着,猛烈地敲打在蟋蟀身上。

之后,我醒了,径直奔向冰箱。生活总会不时地为你带来绝对完美的时刻,而且你被遮盖在天堂的尘埃中。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抵达一个意识的高度敏感阶段。我面带微笑,抓起三个鸡蛋,将它们扼杀在碗里。

“你在干什么呢?”贝蒂问。

我正忙着四处寻找面粉。

“我从来没对你讲过,这辈子我只有一回真的赚钱,是去卖绉纱。那时我在海边的一个小市场里,人们手里攥着钞票在太阳底下排队。是的,当时所有的人都这样。不过我伪造了更多美妙绝伦的绉纱,从周围150公里凡是能跑到的地方捞到不少钱,后来事情败露了。该死的,我想说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

“噢,求你别说了,我是不会干这些的……”

“嘿,你会取笑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吃东西,不要让我自己呆在这儿……”

“不,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你别烦我了……我不想吃东西。”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我觉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堵坚硬无比的墙上。眼看着鸡蛋一个个滑进碗中,又慢慢地倒进炒锅里,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我重新恢复了平静,默默地刷洗着碗碟,不再自讨没趣了。她吸着一支烟,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我在阳台上修理洗衣机的电机,度过了下午的剩余时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仍然在埋头看一本书。我起身去烧一锅开水,然后往锅里撒一把盐,拆开一包细面条,接着重新回到阳台上。我蹲在她的跟前。

第一部分第2章 37°2(2)

“贝蒂,你没事吧……”

“嗯,”她说,“我很好。”

我又站起来,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扫视着地平线,天空泛起一片桔红色,无边无际,向我们预示着明天会有一场大风。我心想,到底是哪个蠢货把洗衣机弄坏了呢。

我又回到她身旁,弯下身来,伸出一根手指,焦虑地掠过她的脸颊。

“我发现你的表情很奇怪……”

她用这种冷漠的目光看着我,这种表情以前就让我感到不安了。她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站起来。

“也许你认识很多姑娘,如果她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当她们失意的时候,脸上还会露出微笑吗?”

“妈的,如果你有一份工作,或者在银行里存一点儿钱,对我们来说,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为什么你总是为这样的事心生烦恼呢?”

“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是,这样呆下去我会发胖的!我真想毁掉这个鬼地方!”

“你在唠叨什么呢?是什么让你如此厌恶,这个地方吗?你难道没发现到处都一样吗?你不明白有些东西在改变?”

“那又怎样呢?也许比不毛之地好多了!”

我瞥了一眼玫瑰色的天空,点了点头。我慢慢地挺直了身子。

“好吧,”我说,“你看我们到城里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丝微笑,就好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暖流向我涌来。

“太棒了!没什么比出去散步更能改变情绪的了。等我一会儿,我去换条裙子!”

她飞快地冲进木板屋。

“除了裙子就没有别的了?”我问。

“有时候我在问自己,你是否还能想到别的什么东西呢。”

我走回屋里把平底锅下面的煤气关掉,贝蒂在镜子前打扮着。她向我打了个飞眼。我有一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险境的感觉。

我们开着贝蒂的那辆破车,一辆非常耗油的红色大众牌汽车,然后把汽车停在市中心,汽车的一侧轮子斜靠在便道上。

我们来到比萨饼店,找了个座位,刚坐下还没五分钟,就见到一个金发女郎走进餐厅,贝蒂一下子从我身边跳起来。

“嘿!这是索妮亚!嘿,索妮亚……嘿,到这儿来!”

这个姑娘向我们的餐桌走来,在她的身后有个男人连忙躲闪着以免跌倒。两个姑娘互相拥抱着,这家伙突然摔倒在我面前。两个久别重逢的姑娘显得异常兴奋,她们手牵着手。随后,她们互相做了介绍,在我低头去看菜单的时候,那个家伙嘴里嘟囔起来。

“上帝啊,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看上去很精神啊!”贝蒂说。

“亲爱的,你也一样……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

“每人各来一份比萨饼吗?”我问。

当女服务员走过来的时候,那家伙突然来精神了。他抓住服务员的胳膊,接着把一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

第一部分第2章 37°2(3)

“这张桌上的香槟酒要多久才能送来?”他问。

女服务员瞥了一眼钞票,没有表示拒绝。

“最多不超过五秒钟吧。”她说。

“这还差不多。”

索妮亚瞟了他一眼,接着他咬紧了嘴唇。

“噢,我的宝贝儿,你真了不起!”她说。

几瓶酒喝下去,我完全认同了她的说法。那家伙开始向我们讲述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是如何依靠咖啡馆发迹的。

“我的电话每天响个不停,与此同时财源滚滚来。你知道,必须谨慎行事,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然后迅速转卖出去。每时每刻,你都要让你的钱翻本儿,要不就会陷入无底的深渊……”

我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这种事令我很着迷。这些涉及到金钱的真实表白,不过是酒精作用在他身上的结果。他不时地打几个饱嗝,我吸着他递给我的劣质雪茄,然后不停地把酒杯斟满。姑娘们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接着说,“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后来当那些人开着汽车向悬崖边上冲去的时候,在最后关头他们起死回生了……你能想象出他们的感觉是怎样的吗?”

“很难想得出。”我说。

“好吧,我的情况就像这样,不过还要曲折得多!”

“在关键时刻你跳出来了?”我问。

“是的,我想我是在最后关头跳出来了。之后,我彻底垮掉了,接下来我睡了三天三夜。”

索妮亚用手去抚摸他的头发,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旁。

“两天之后,我们乘飞机去了一个群岛,”她低声说道,“瞧,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噢,宝贝儿,这看起来也许很愚蠢,但是这主意简直快把我乐疯了!”

索妮亚看上去像一只羽毛乍煞着的鸟一样,她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小嘴,而且她差不多一直都在笑。现在气氛变得十分愉快。酒瓶不停地往返穿梭着,贝蒂拉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当时我正憋着一泡尿。

快到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人讲话了,我只是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很遥远,世界荒谬得简单,然后我笑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是一个人在笑,实际上我已经醉了。

第一部分第2章 37°2(4)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那家伙突然冷不防地向前歪倒了,一个盘子被碰到地上,摔成两半儿。现在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索妮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来,去把账结了,然后我们拉着他走到外面。我们当时的感觉都很糟糕,但是偶尔出来一次,有助于我们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状态。这时即使站在路灯下吹吹风也是有必要的。我们觉得很闷热。当我们停下来喘口气地时候,索妮亚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身体摇晃起来了。噢,我可怜的宝贝儿,她说,可怜的小宝贝儿……我心想,他们也许把汽车停在城市的另一头儿了。

后来,她打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的车门,车上带着一个五尺长的斗蓬,接着我们让小宝贝儿躺倒在车里。索妮亚匆匆地与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她又回到车上,找件衣服盖在他的脑袋上。我们挥了挥手,看着这辆汽车开走了,它就像尼斯湖水怪一样,一头扎进茫茫的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那辆大众牌汽车。我很想驾车,为了能开得更好些,需要给我来点儿刺激的东西,只要有一排光线很强的路灯,我就可以轻易地把汽车开到时速200公里。

“你肯定自己能开回去吗?”贝蒂问。

“我想你在说笑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我驾着汽车安然无恙地穿过市区。城里没有什么人,这简直太稀松平常了,只不过我有时能感觉到发动机在超速运转,这辆大众牌汽车几乎向前飞起来了。

夜晚一片漆黑。车头灯扫视着前方的路面,根本没看不到其他的车辆,只有那些闪动着微光的路牌从旁边晃过。我应该趴在汽车的窗玻璃上,察看一下外面的情形。

“你看外面有点儿下雾了……”我说。

“没有,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在说什么呢?”

“请提醒我把车灯调得亮些,这种事儿太轻松了。”

我沿着白线向前行驶,汽车的左前轮正好压在白线上。没过多久,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这条路我非常熟悉,没有任何拐弯儿,甚至连一点儿弧度都没有,渐渐地,它开始变得有些难以辨认了。这条该死的白线开始往右偏了,于是汽车鬼使神差地转变了方向。我只好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就在我把汽车又转回到原来路线的时候,贝蒂发出一声尖叫。汽车一头栽进这条该死的水沟里,这着实让我们惊出一身冷汗。我想赶紧熄火,但是刮水器仍在不停地摆动着。

贝蒂怒气冲冲地推开车门,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在心里问自己,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这种事怎么偏巧被我们碰上呢。我跟在她后面从车上下来。这辆大众汽车看上去像一头奄奄一息的笨重的野兽,车上的减震器彻底报废了。

“我们被火星人袭击了。”我打趣说。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脚下蹬着她的那双高跟鞋,急匆匆地走在公路上。我赶紧追上了她。

“上帝啊!你怎么不为这辆汽车发愁呢。”我说。

她眼睛平视前方,脚步飞快,就好像上了发条一样。我的心情已经坏到极点了。

“我才不会为这堆废铁发疯呢!”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没什么……我们最多还要走一公里的路,对我们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此刻,我想到了索妮亚,”她接着说,“你还记得她吗?”

“是的,你是说你的女友吗?”

“对,没错!……你没见到我的女友,她现在很走运吗?你没发现她为什么会春风得意吗?”

第一部分第2章 37°2(5)

“妈的,贝蒂,别再说了……”

“你看,”她接着说,“在我来这儿之前,我和索妮亚曾在同一家夜总会做女招待,我们干同样的活儿,擦玻璃、招呼顾客、打扫卫生,晚上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起畅谈未来,当我们摆脱这一切之后生活会怎样。从那以后,她所走过的道路我都十分清楚,我知道她已经在阳光下找到一片乐土……”

我们可以看见远处汽车旅馆的灯光,我们仍然没有摆脱困境,而且情况变得更糟了。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坚持说。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继续走你的路,不要理会她说什么,这些全都是徒劳的,过一会儿她就忘了。

“说说吧,为什么我总是在停滞不前呢,也许你该告诉我,我实在糟透了,所以眼看着梯子却爬不上去……”

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她等候着我。她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们想走出困境的话,最好别呆在这儿。”她说。

我从她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呼吸非常局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说我一无所知吗……你在胡扯什么呢?”

“妈的,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了给这件事画上个句号,我在路边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撒了泡尿。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我想她已经哑口无言了。我在黑夜里吐出一个蓝色的烟圈儿,心里寻思着,确实,与一个经常招惹是非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最终天平总是倾斜到她的一边。总之,她很可能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不过这不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我发现她带给我的所有好处,不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感到她在我的身后,几乎要沸腾了,我记不清这到底有多久了,我几乎感受不到有人跟我如此亲近。这确实有很长时间了。

我又打起精神来,把衣服的扣子系好。这一切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姑娘带来的,我对自己说,你无法避免这些头疼脑热的时刻,你不能逃避这一切。酒精让我的血液沸腾,身体围绕着一条腿转动着,我转向了她。

“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我说,“我的心情很糟,也许该温柔一些……”

她望着黑暗的天空叹息道:

“该死的……你想到过这种生活都从我们面前溜掉了吗,这难道不会让你时常感到恼火吗?”

“听着……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自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在虚度光阴。恰恰相反,我甚至觉得比过去更充实了……”

“噢,胡说八道!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我们应该尝试出去闯一下。没准儿在某个地方,好运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呢,关键是别错过机会。”

“你想得很简单。不过你错了。”

“上帝啊,人们还以为你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中找到了天堂呢,你不会是快要发疯了吧?”

我决定不再回答。我朝她走过去,不过倒霉的是,我脚底下被树根绊了一下,狼狈不堪地跌倒在路面上,我把脸摔破了。

第一部分第2章 37°2(6)

很明显,这个细节并没有令她感到不安。当我蜷缩在尘土里的时候,她仍在继续让我就八十年代典型的生活激情发表看法。

“你瞧瞧索妮亚,她是怎样摆脱困境的。如今她能够真正地去享受生活了……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一起往前奔的话,这些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贝蒂,上帝啊……”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感觉不到这里令人窒息呢?任何人都不会期望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妈的,快过来!快来帮我一下!”

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听不见我说什么。她呆在那儿,纹丝不动。现在她已经被这件事完全挡住了视线,她拼命地喘着粗气,两眼放射出光芒。

“你想像一下,在一个美丽的早晨,我们出发来到一片海岛上……”她补充说,“你想想看,不远的将来,某一天我们突然来到一片世外桃源……”

“我们赶紧回家睡觉去吧。”我说。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所有我们要做的,就是稍微努力一下,只要我们愿意就行了。”

“那你究竟要得到什么?你是怎么打算的……?”

“上帝啊,你设想过在一群海岛上生活,那会是怎样的吗?”

这种幻想简直让她头脑发昏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经质的微笑,沉醉在这些甜蜜的想像中,接着她甩下我就走了。我用膝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妈的!”我吼道,“不要拿你那些该死的岛来烦我了!”

第二部分第3章 37°2(1)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们整天都在埋头干活儿,这种情形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呢。这场可怕的飓风让我们再也闲不住了,而且我们已经算是倾尽全力了。方砖地上到处都是碎屑,各种垃圾和污物随处可见。面对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们和乔治面面相觑,他愁眉苦脸地挠了挠头,不过贝蒂却挺开心的。

于是,白天我就拎起那只工具箱,耳朵后面夹着一支笔,从一幢房子蹿到另一幢房子。贝蒂在城里来回穿梭着,为我买回装修用的钉子、乳胶和木板等等,此外还有一些防晒油,因为我多数时间都呆在户外,要么从梯子上爬上爬下,要么蹲在屋顶上干活儿。从早晨到晚上,天空始终是清澈的一抹蓝,或许只是一场大雨的洗涤,从此它就一劳永逸了。我连续几个钟头都沐浴在骄阳下,嘴里含着一把钉子,修理那些被毁坏的小木屋。

乔治对这种行当一窍不通,和他一起干活儿甚至有些危险,要么锤子突然从他的手中脱落,要么可能在你用力压紧一块木板时,他会把你的一根手指头锯下来。我要亲自盯他一个上午,然后只是让他在过道上照看着,同时让他离我的梯子更近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把工具箱从上面扔给他了。

渐渐地,这里开始变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我每天晚上都累得贼死。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电视天线,我一个人很难把这玩意儿重新修好,然后再把电缆接上。但是我不想让贝蒂到屋顶上来,我可不想她出什么事儿。有时候,我看见她出现在梯子顶上,手里端着一杯鲜啤酒,我已经热得头昏脑胀了,看见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我弯下腰去吻她一下,接着从她手上把酒瓶接过来。于是,这就可以帮我一直坚持到太阳下山了。然后我收拾好工具箱,回家吃饭,在夕阳的轻拂下,我步履艰难地走回木板屋,我发现她手里拿着我的扇子,神情落寞地躺在阳台上。每次当我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

“活儿干得顺利吗?”她问,“没把你累坏了吧……”

“马马虎虎……”

她站起来,跟着我走回屋去。她在厨房里忙活着,我赶紧跑去冲凉。我真的累坏了,同时也表现得有些夸张,我希望她能更关注我。疲惫给我带来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我希望自己被裹在襁褓里,像婴儿一样身上涂满爽身粉,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睡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的乳房,我发现这简直太刺激了。当她在我身后,按摩我的脖子和肩膀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我可爱的小旋风,我想像着,噢,我可爱的小旋风……

我们吃过饭,然后把桌子收拾干净。一切就像乐谱纸上划好的横线一样。当她在厨房里洗涮盘子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接着走到阳台上。我平静地走到躺椅旁边,然后坐了下来。我听见她不停地清洗碗碟,嘴里吹着口哨或低声哼唱着什么。我感到幸福满溢,沉浸在如此深沉的平静时刻里,我像个傻子似的,嘴角挂着微笑酣然入梦。突然烟头儿落在我的胸前,我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

“该死的,你怎么还在睡呢!”她说。

“嗯?”

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来到床上,一只手伸到我的腰间。她让我在床垫上来回滚动着,开始脱掉我的衣服。遗憾地是,十秒钟之后我就涨满得快要爆发了,我甚至连一只眼睛都睁不开,立刻倾泻出来了。

于是我们采取了一种新的方式:我们在早晨做爱。不过这会让人感到有些疲劳,开始之前我需要先去撒尿,她也一样,这样会减少一些吸引力,不过我们会开一些有点儿傻气的玩笑,互相纠缠着,很快就触及到最敏感的地方。早晨,贝蒂呈现出一副非常诱人的姿态,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整个夜晚,她都在反复思索着如何让我重新找到感觉呢,她想尝试一些有点儿怪异的姿势,她注入了一种激情,有时这令我大吃一惊,让我赞叹不已。我充满信心地工作着,再次向天堂和地狱发起冲击,我拖着乏力的双腿,又爬到屋顶上,把一根电视天线重新修好。

第二部分第3章 37°2(2)

一天早上,我比贝蒂提前醒了。阳光再次洒满了所有的角落儿,我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有一个人正面朝着我们的床,坐在一把椅子上,这家伙是汽车旅馆的老板,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们。确切地说,他正在瞧着贝蒂。我花了几秒钟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发现床单已经被我们蹬到一边了,贝蒂两腿向外分开。这家伙很胖,油头粉面的,他满不在乎地用手帕擦着脸,手上戴着几个戒指。在一个明媚的早晨,这样的家伙确实会令人感到恶心。

我用床单盖好贝蒂,迅速从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响地穿好衣服,心想这样可能也是他所期望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没出声,就像一只想拿耗子的猫。就在这时,贝蒂醒了,她猛地坐起来,乳房露在外面,她用一只手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

“该死的,怎么回事……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她问。

当她坐起来的时候,那家伙向她点头示意。

“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要让人太难堪啊!”她补充说。

在这件事还没有被一种可怕的方式彻底搞糟之前,我把老板拉到屋外,随手又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在太阳底下溜达了几步,清了清嗓子。他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的衬衫上露出一大块汗迹。我无法正常地思考问题,觉得身体不太舒服。通常这个时候,我也许正在平静地做爱呢。这家伙用手帕擦去他衬衫领上的汗水,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告诉我,”他说,“有人发现你上午十点钟还躺在床上,是不是因为这个年轻女人的缘故呢……”

我眼睛盯着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这让我流露出一种焦虑不安的表情,我尽可能不去看他的脸。

“不,不是,”我说,“她与这毫不相干。”

“太不像话了,看看你,尤其不应该的是,她让你忘记了你为什么呆在这儿,我为何要让你住这儿,付给你工钱,你明白吗……”

“是的,当然知道,不过……”

“你知道,”他打断我说,“我只需要登个小广告,明天早上就会有上百个人来排队,要求得到你的职位。我可不想让你陷入困境,毕竟你在这里干了很久了,我确实还没有听到过有人向我投诉你呢,但是这并不能令我感到满意。我不希望你让这种姑娘住在这儿,你要认真干好你的工作,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你已经和乔治谈过了?”我问。

他摇了摇头。这家伙矢口否认,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想利用这件事来要挟我。

“好吧,”我接着说,“他应该告诉你,她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我向你发誓,如果没有她,我们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你也许没见到这场飓风所造成的损失,几乎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被毁了,当我和乔治竭尽全力去尽快修复的时候,她整天忙着到处购买材料。她往窗户上刷油漆,清扫地上的枯枝败叶,跑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她几乎一刻都没有闲着,她……”

“我什么都不想说……”

第二部分第3章 37°2(3)

“先生,我想再补充一句,她从来没想过为此要一分钱。乔治可以告诉你,她为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总之,你希望我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吗?”

“听我说……也许今天早上我起得是有点儿晚了,但是这段时间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你应该好好瞧瞧,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了。通常情况下,天一亮我就出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这种事决不会再发生了。”

他在太阳底下流着汗,脑袋不停地四处转动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那双圆圆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眼。

“必须把这些木板屋全都重新粉刷一遍,”他说,“这样看上去就不会太差了……”

“是的,这样刷一下就不会太差了。而且它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我们和乔治已经考虑过了……”

“好吧,我也许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你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开始动手干了……”

这项工作实在太繁重了,我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嘿,您真会开玩笑……”我说,“这简直是一个企业的工程啊,你明白吗……我们永远都干不完……”

“你们俩儿干吧,你们已经算是一个小企业了。”他冷笑道。

我咬紧了嘴唇。这家伙把我们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中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为什么总是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处在相同的情况下呢?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我就已经感到疲惫了。

“好吧,不过我想知道该怎么给她算工钱呢?”我叹息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他把粗短的手指放在我的肩膀上。

“上帝啊,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他说,“五分钟前你还在求我忘掉这姑娘呢,难道不是吗?如果我打算付给她钱的话,我怎么会想出这种办法来呢?你瞧,我是决不可能给钱的!”

这简直就是一堆我们随处都能见到的臭大粪!它给你的嘴里带来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低头望着脚底下,有一种被钉在地上的感觉,我的下巴很不舒服。我闭着眼睛,轻轻地用一只手捂住嘴。这意味着我最终让步了。他也许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立刻心领神会。

“好的,棒极了!我放手让你们去干。我还会再过来的,看看你们的表现是不是很出色。我会和乔治一起负责安排刷油漆的事儿……”

他跑到旁边去拧手帕上的汗水。我呆了一会儿,有点儿不知所措,最后我决定回屋去。贝蒂正在冲淋浴,我隔着布帘儿看着她。实际上,我处处都在忍耐着。我坐在桌子跟前,喝了一杯热咖啡。这家伙实在太卑鄙了。

她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过来直接坐在我的膝盖上。

“好吧,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是谁允许他进来的……”

“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许可,”我说,“他就是房主……”

“那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们不能像这样暴露在众目暌睽之下,他简直昏了头了……”

“是的,你说得对。这正是我对他讲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一只乳房,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件苦差事正等着我们去干呢,我的天哪!我的腿开始发抖了。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她坚持说。

“没什么……全是扯淡……他想叫我粉刷几幢房子。”

“噢,来得正好……刷油漆,我喜欢这活儿!”

“这可是我竭力争取来的机会。”我说。

第二部分第3章 37°2(4)

第二天早上,一个人开着小卡车运来两三百公斤油漆和一些滚筒。

“好了,”他说,“这些够你们开始干的了。如果你们还想要,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尽快送过来,好吗?”

我们把油漆卸到车库里。看上去有一大堆呢,令我感到厌恶,我变得像一个火球似的,愠怒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我想起以前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滋味儿了。这真的很奇怪,确实有很多东西已经被我淡忘了。

送货的人吹着口哨开车离去了。天气好得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我用略带忧伤的眼神瞥了一眼木板屋,抱起一桶足有25公斤重的油漆,沿着小路走出去了。这无非是想把手指磨出点儿口子来。乔治站在接待室前面窥伺着我,我没有停下脚步。他跑过来和我一起干,脸上带着一个疯老头儿的微笑。

“嘿!我说……你这桶油漆,看起来太重了!”

“别来烦我了,”我抱怨道,“让我安静一会儿!”

“妈的,你说说,我怎么惹着你了?”

我倒换了一下手,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不小心把油漆桶碰到自己腿上了,眼前立刻冒出了金星儿。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上帝啊,我还从没见过你像这种样子呢!”

“也许是吧,”我说,“但是你有必要告诉别人贝蒂住在这儿吗……”

“上帝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是这个流氓哄骗我讲出来的!当他进来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是的,你从来没有完全清醒过。你简直是个四肢发达的傻瓜!”我说。

“嘿,告诉我,你真的要把房子都刷一遍吗?你把所有的活儿都接下来了?”

我停下来,把油漆桶放在地上,我注视着乔治的眼睛。

“听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一切告诉贝蒂,你听清楚了吗?”

“明白,别把手弄破了,老伙计,你可以歇一会儿……但是你怎么能不对她讲呢?”

“不知道。我还没考虑好呢。”

当我们在第一幢房子前再见到贝蒂时,我正急着去上厕所呢,于是不得不走开一会儿。艰巨的任务让我的肠胃痉挛了,我没有勇气对贝蒂讲这些。我知道她完全是被别人撵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委曲求全,她带着绝望的心情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但是这个可恶的家伙离开之后,我觉得更加郁闷了。最终我选择了忍耐,心怀恐惧并不等于世界末日来临,看来真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我从厕所回来时,贝蒂正和房客谈论着什么,我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

“呵,你来了,我正想告诉这些房客,我们要把房子粉刷一下……”

他们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疯狂的态度完全消失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了,每个角落里都摆满了花盆儿。我含糊其辞地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拉着贝蒂来到房子后面。我的嗓子干极了,贝蒂却是神采飞扬,她看起来劲头儿十足,脸上带着微笑。我用手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

第二部分第3章 37°2(5)

“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呢,说说都该干些什么?”她问。

“哎,你负责刷百页窗。我在附近刷其它的地方。”我说。

她无忧无虑地微笑着,在窗户底下把头发扎起来,眼前的这幅景象真的会让你为之倾倒。

“我准备好了!”她说,“谁先干完就去帮其他的人……”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不无感伤地向她苦笑了一下。

我们干活的时候,老人们会不时地过来围观。他们无所事事地站在我的梯子下面,乐呵呵地咧着嘴笑。快到11点的时候,一个女人给我们送来了小点心。贝蒂与她说笑起来,她觉得我们两个都是好人。不过我觉得他们挺讨厌的,我可不想随时随地与别人说笑。刷完房子的高处后,我从梯子上下来,走到贝蒂跟前,亮出了我的第二张底牌。当时她正在房子的一个角落里忙活着呢。

“上帝啊,你真的是一位高手,”我说,“我们实在不可能干得更好了……不过还是有点儿麻烦事儿,这是我的错,我忘了告诉你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好吧,问题在房子的拐角上……你刷得有点儿过了。”

“没错,当然我是刷得多一些!那你希望我应该怎么做呢?你看到这个刷子的规格了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现在先别管它,也许别具一格才是最棒的呢!”

“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她问。

我觉得自己在作茧自缚。

“怎么会这样呢……”我接着说。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甚至连房子的一个角落都没有刷过,所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等全部干完之后,就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说,“至少,这会令他们感到高兴的……他们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幢崭新的房子里,这一切全都是你的功劳啊。”

白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全都被牢牢地拴在这些该死的小木屋上了。

事实上,这个小小的玩笑差不多让我们耗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温度计只是向上攀升了一格,不过午后的一个小时里,到户外工作仍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呆在木板屋里,把窗帘全都拉上,冰箱像洗衣机一样鼾声如雷,它几乎在超负荷运转着,为我们提供日常所需的所有冰块。我们几乎一丝不挂,与路上的行人相比,这没什么稀奇的。我的一根儿手指沿着她的皮肤上由汗水交织的网移动着,我们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毛发粘连在一起,目光灼热撩人,我们把屋里的家具震得轰然作响。我意识到我们做爱的次数越多,欲望就会变得更加强烈,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我们所要面对的问题。令我担忧的是,贝蒂对刷油漆的兴趣在一天天减弱,她依然还是那样的活泼,点心送得越来越少了。我们还没刷完第一幢房子,她就已经开始厌倦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相信,像这样的折磨我们还要经受二十七次呢。晚上我难以入睡,当她睡着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吸着烟,听任我的思绪在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肆意狂奔。我想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我知道我已经坐在风口浪尖上了。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角斗场的中央,一道眩目的阳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我能够感受到危险的存在,却全然不知它会从何而来。这一切并没有让我感到好笑。

第二部分第4章 37°2(1)

一天傍晚,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刷完一对老人住的房子,刚好太阳就下山了。玫瑰色的百叶窗在白色底子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是一种虚幻的景致。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对眼前的这幅景象赞叹不已。我和贝蒂简直都累垮了,我们俩各自坐在一个油漆桶上,启开了啤酒,把杯子碰得咣咣直响。下午天空刮起了微风,所以外面变得非常凉爽。每当我们收工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些让人开心的事儿,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能从中得到快乐。四肢的疲乏与酸痛转化成一种特殊的开胃酒,我们漫无边际地嬉笑打闹着。

正当我们在互相挤眉弄眼的时候,房东突然出现在眼前,害得我们把啤酒洒了一身。他那辆破车刚好就停在我们面前,扬起一片尘土。我们有点喘不过气儿来,特别是我,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下了车,手里抓着那条湿乎乎的毛巾,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脸上带着十分夸张的笑容,眼睛紧紧地盯着贝蒂。夕阳给这家伙的脸涂上了一层淡紫色,有时候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能辨认出那些来自地狱的使者。

“不错,”他说,“看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工程正在向前推进……”

“是的,这些你已经说过了!”贝蒂答道。

“好吧,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但愿你们能继续保持下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从油漆桶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这家伙的胳膊,赶紧叉开了话题:

“到这边走近点儿来瞧瞧……看看这手艺,这油漆才五分钟就干了,真的太棒了!”

“不,等会儿再看,”贝蒂说,“我不明白他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大家都很满意,让我们去看看房客吧……”

“他刚才说的保持下去,指的是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我说,“走,我们到屋里去喝一杯吧……”

虽然我竭尽全力去阻拦,房东还是把头转向了贝蒂。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看上去没有那么恶毒吧,我可没有要求你们一刻不停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啊……”

“所有的什么?你说的所有的活儿是指什么?”

这家伙立刻吃了一惊,紧接着又笑起来。

“好吧……我想谈谈其它的房子,当然了……你还有什么事儿没弄明白吗?”

我已经不能动了,全身的血液都要漾出来了。贝蒂一直坐在油漆桶上,她抬起头望着房东。我觉得她在躲避着房东那张吐沫星子飞溅的嘴。

“你以为我在这里干活儿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她嘴里嘘了一声,“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问。

“我还没弄明白呢……我考虑一下,待会儿再告诉你。”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起一桶玫瑰色的油漆,盖子明晃晃地像个飞碟一样,从我们头顶一闪而过。一切变化得如此迅疾,以至于谁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简直担心死了。

第二部分第4章 37°2(2)

“别这样,贝蒂……”我恳求道。

但是这并没能阻止她,她径直向房东的车子奔过去,把一加仑玫瑰色的油漆,全都倒在车顶上。那家伙打了个嗝儿,贝蒂看着他,一咧嘴呲着牙笑了。

“你瞧,”她说,“刷你的车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一样地干脆利索……但是干别的嘛,我可能就会拒绝,至少目前我是不会干的。”

通过这几句话,她彻底摆脱了困境。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油漆已经刷在大半个车门上了。

“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可思议……用水一冲就干净了,棒极了!”我说。

我大概花了一个多钟头,把他的车子清洗了一下。为了能让他情绪平静下来,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告诉他保养车子该做哪些事儿,还说贝蒂正在来月经,所以她很疲惫,炎热的天气令她焦躁不安,她应该先说道歉。还有,为何我们总是会把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以及为什么我不顺便把所有的垃圾桶和路灯都粉刷一新等等……

他钻回到车里剔牙,我在他开车离开之前,又用一块破布把汽车的挡风玻璃擦了一下。然后我独自一人站在过道上,天快要黑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我深知更加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生活已不能再当儿戏,很多事情都需要你去正视它。贝蒂将要面对更加严峻的时刻。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独自走开了,我看见房子里灯光闪烁,在短短五分钟里,我的鼻子在空气中嗅闻着,觉察到一丝灾祸将至的气息。我觉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转变。

贝蒂把空酒瓶儿放在桌上,她低着头,两腿叉开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发全都垂下来。当我走进屋里的时候,她等了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望着我。我从没见到过她如此妩媚动人。我是天生敏感的人,所以马上意识到她不是在发怒,她非常伤心。像这样站在那儿看着她,我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声音低沉地说,“你和那个卑鄙的家伙串通起来干了些什么?”

我走到桌边,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我肩上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所以不得不赶快喘口气儿。

“他不许你呆在这儿,除非我们俩一起干活。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复杂。”

她差不多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放射出光芒。

“好吧,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为了被允许呆在这里腐烂掉,我必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刷这些破房子上……上帝啊,你不觉得这简直太卑劣了吗?”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这样的。”

她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也来了一杯。我开始冒汗了。

“我们不能整天躲着这些卑鄙的家伙,”她接着说,“当他们在街上招摇过市的时候,这时你必须给他们迎头痛击,决不能妄图去和他们讲理。让我快要发疯的是,你怎么能甘心情愿地被他羞辱,你怎么能像这样忍气吞声呢?”

第二部分第4章 37°2(3)

“我一直在权衡利弊。”我说。

“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告诉他,让他见鬼去吧!这绝对是关系到尊严的问题,妈的!什么东西!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们低贱得成了一对只配给他擦皮鞋的白痴吗?我真的太傻了,我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才是!”

“听着,如果为了让我们能在一起,我必须要去刷房子的话,那么我会去做,而且我会更努力去干好。我觉得这样做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

“胡说!你赶快睁开眼睛看看吧!依我看,你简直是疯了!瞧瞧我们住的这个破地方,那个混蛋用几个小钱就把你葬送在这里了。瞧瞧你自己!你已经活了半辈子了!你想告诉我,这就是你所得到的一切吗?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忍辱偷生吗?”

“够了……假如我们能在一起,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噢,求求你,别跟我胡扯了!如果我不能欣赏你、为你而感到骄傲,你以为我还会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嘛?我们是在这儿虚度光阴啊!唯一的一点儿好处,就是学会了如何去混吃等死!”

“好了,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你到底想怎样呢?双手插在兜里走开吗,然后到更远的某个地方,再继续到处瞎混?你以为我们逃出去,就能够从路边捡到钱吗?你认为我们值得去自讨苦吃吗?”

我们又各自喝了点儿酒,我们需要积蓄力量,以便能继续辩论下去。

“噢,上帝啊,”她说,“我们怎么能像这样活在世上呢:没有任何前途,身无分文,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妈的,我真的不明白,你还年轻、还很强壮,怎么看起来却好像被人阉了似的。”

“是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描绘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说,“世界就像是一个可笑的交易市场,我们可以尽量远离那些卑鄙的家伙,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有一个阳台和一间可以做爱的小屋,我觉得你一定会为之疯狂的。”

她望着我,摇晃着脑袋,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噢,妈的!”她说,“我还会再遇到一个傻瓜,那样我就会意识到,和男人在一起总是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我走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些冰块儿。整整一天时间都搭上了,我差不多已经赢得了这场辩论。然后我躺在床上,一只胳膊叉在脑后,把酒杯搁在肚子上。

她的下巴靠在椅子背儿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真的,你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吧?感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她问。

我把鞋子脱下来,举起酒杯和她干杯。这也许是一个不恰当的举动,感觉在发出一个挑战的信号。她一下子蹦起来,两腿分开立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拤在腰上。

“你不觉得呆在这里快要憋死了吗?不想出去透透气儿?那好吧,我出去。是的,我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向屋里扫了一眼,我觉得她想要做点什么,这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但是她的视线落在一堆纸箱子上。这些箱子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一个摞一个地堆放在墙角儿,其实我并没有忘记这个角落,不过这没有让我感到不安。我常常会把东西堆在一个箱子里,然后随便扔到一边就不管它了。

她尖叫了一声,接着从手底下一把抓起一个纸箱子,然后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插手去阻挡她。箱子立刻就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又像这样扔出去两个箱子,我放下手里的酒杯。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就会累坏的。

第二部分第4章 37°2(4)

“是的……”她说,“我需要新鲜空气!我要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她就去抢我的存放记事本的纸箱子。我站起来了。

“不,等一下,”我说,“把这个留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其它的都扔出去……”

她把一绺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她看上去似乎很惊讶,这场疯狂的洗劫让她显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手稿……”

“我发现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啊,这些纸片是什么玩意儿?”

我从她面前走过去,没有回答。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脸色开始变得阴沉了。

“我很想看一下……”她说。

说着,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堆记事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商店里甩卖的东西那样杂乱无章。我不愿意这样,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贝蒂随手从中抓起两个三本子,快速地翻阅着,我又咽下一大口酒。

“哎哟!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呀?”她问,“是谁写的?是你吗?”

“是的,听我说,这只不过是些令人乏味的老东西。我们最好谈点别的吧,我要把它们收起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嗯,是我写的。已经写了很长时间了。”

这玩意儿似乎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件事看来没有什么坏处,不过我还是宁愿去谈论些别的事儿。

“看来你不想告诉我在这堆本子里,你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才不相信你说的呢!”

“贝蒂,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我们该乖乖地去睡了。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该死的!”她打断我说,“但是我搞不明白,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些我空闲时随便乱写的东西罢了。”

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像碟子一样大,而且流露出一种悲伤和惊讶的神情。

“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关于我的……所有这些都是我脑子里想出来的……”

“那么,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呢?”

“我差不多都快把这些忘了……”

“好了,这话我听够了。你别再糊弄我了,这些是不可能忘的。”

她的手指像瞎子那样在每个本子之间摸来摸去,然后慢慢地把记事本收集起来。屋子里死一般沉寂,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该上床了。随后,她把这堆东西搁到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

“封面上的编号,是按顺序排列的吗?”她问。

“是的,不过你在干什么呢?不会是现在就想看吧……”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向我推荐吗?”

我本想评论一番,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当她打开第一个记事本时,我悄悄地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这些东西我从来没给别人看过,甚至都没有向人提起过,贝蒂是第一个看到的人。不管是谁都没看过,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睡觉前,我点了一支雪茄烟。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个人到了三十五岁,已经拥有非常丰富的生活经验。当你觉得能喘口气儿的时候,你就会对生活感恩了。

第二部分第4章 37°2(5)

第二天早晨,我在床上翻身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在我身边。她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桌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其中一个记事本。天已经亮了,灯却依然点着。房间里烟雾弥漫。妈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死的,她竟然整个晚上都坐在那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赶快把衣服穿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是不是该用点儿惊人之语,让一天有个美好的开端呢,或者最好什么也别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不时地翻过去一页,然后把手重新放在额头上。这令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去煮一壶咖啡。太阳已经爬到了墙上。

我用自来水把头冲了一下,然后把咖啡倒在桌上的两个小碗里。其中一碗是给她的,端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接着就端起了碗,也没有说声谢谢。她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肿起来了,头发乱糟糟的。我还没来得及抽空去加点儿糖呢,她就已经把杯子里的咖啡全都喝光了。她摇了摇脑袋,继续往下读。我等候着看是否会发生什么事儿,是否她会注意到我,或是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接着站起身来。

“好的,我想我现在该走了……”我说。

“哦,哦……”

我敢肯定她甚至都没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样……你喜欢吗?”我问。

这次她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话。她在桌上摸索着她的香烟。我想这至少能让她消遣一下,也许可以让她心情平静下来。我什么都不再问了。只想守候着她,让她和我在一起。

我走的时候,把灯熄了。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走到外面,走进一个崭新而美丽的早晨。天上泛起一道黄灿灿的光芒,一些角落儿仍然笼罩在阴影中。时间还早,外面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我独自一人,带着些许酒后的宿醉。

我走到库房里拿油漆,从最上面一排取下一桶,但却不小心从手中脱落了。我往后一闪,正好把腰碰到汽车的后视镜上,顿时眼前直冒金星。修车场里有个家伙,曾经想买下这辆差不多将要报废的破车,不过被我们拒绝了。现在我非常懊悔,因为这辆破车坏在自己手上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嘴里嘟囔着,站在那儿揉着屁股。 还有一个问题急需解决,欠款的账单开始变得相当严重了。我关上大门,拎着一桶油漆走出来,就像是一个背上有毛病的家伙似的,在太阳底下乜斜着眼。

我开始在二号的房子里干活,脑子里却想到贝蒂正屈身坐在桌前,旁边有我的记事本相伴左右。这无疑给我带来了一些干劲儿,我用刷子刷了第一遍漆,心里感觉轻松多了。

不过刚干了还没有五分钟呢,就看见百叶窗“啪”地一声被推开了,里面露出一张丑陋的脸,他就是这里的房客。看样子他很久没有刮脸了,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汗衫。这是一个专门做眼镜生意的经销商。

“噢,原来是你呀……”他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难道没瞧见吗?”

他打趣地摇了摇头。

第二部分第4章 37°2(6)

“看看,你干的活儿都让这里变样了,过一会儿你会到屋里来干吗?”

“是的,你可以先把家具搬出去。”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呵欠,接着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们聊了几句关于天气之类的话,接着我就回去干活了。刷子一下下地刷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吮吸声,我很想让动静变得轻一点儿。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着。除了我在梯子上来回地爬上爬下,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没过多久,天气就开始热起来了。我不慌不忙,甚至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麻木了,白色的油漆让我的眼睛有些发花。惟一令我感到别扭的,就是一些油漆顺着我的胳膊流淌下来,这着实让人心烦。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去掉它,我觉得身上很痒,这让我觉得有点儿恶心。说实话,我根本不喜欢干这种活儿,油漆弄得到处都是,很快就让人感到厌烦了。

不过今天早晨,我在这儿确实需要有点活儿干,这样我就可以不去思考别的问题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我甚至闭上半睁着的眼睛,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这种办法非常有效,以至于我都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了。只是看见一辆货车从眼前开过去,贝蒂就坐在方向盘的后面。

我觉得肚子上像被刀子刺了一样。她走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她走了,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魂不守舍,但却继续拿着刷子在墙上来回涂抹着,直到再也刷不出任何痕迹的时候才肯罢手。然后,我彻底解脱了,朝木板屋奔去,内心祈祷着最好她并没有离去,尤其是不要开着公司的车走。我气喘吁吁地像头野兽一样冲进房子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必须立刻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像这样我有可能会变得彻底疯狂起来。我重新站起来,再去抚摸一下她的衣服,她的短裙和体恤衫,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同时我还发现,我的小本子已经被她很仔细地放回到箱子里了。我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回去干活儿。

之后,我又回来吃点儿东西,不过她还是没有回家。我心想,每次她一跑出去就会像现在这样,而且出门总是要花点儿时间的。我给自己煮了一些鸡蛋,但我并不是很饿。我发现这里没有了她,房子里就变得十分龌龊,我自己也感到很不自在。一个人坐在这儿,呆上五分钟都会让人受不了的。我烧了几个菜,然后抽空出去把她扔掉的纸箱子捡回来,还照原来的样子放回原处。然而,某些方面我已经感到物是人非了,好像我身处一个陌生人的房间,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虽然天气很热,我却宁可回去重新拾起我的刷子,于是我倒退着从家里出来了。

我徒劳地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她只不过到城里办点儿事,但是我仍无法摆脱内心的焦虑,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了。我用力挥舞着刷子,油漆点子溅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我就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一样。有时候一辆货车从路边驶过,我就停下来站在梯子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不放。如果不是受到道路分岔的局限,我可以从屋顶上望见一英里以外的公路。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马尾藻海域的、某艘快要沉没的船上的瞭望员。由于长久地注视着道路,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在我的眼中,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里仿佛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像是地狱里的一个角落,此刻,我理解了这就是她说的那种鬼地方。从这个角度来看,某些方面确实不能令人感到愉快。我的天堂忽然变得像一片在太阳下烘烤着的迷失的荒原,一个谁都不愿涉足的地方。当然了,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如果一个姑娘能够把你的世界全部夺走,虽然你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但是,这仍然会让你感到非常痛苦。

第二部分第4章 37°2(7)

当我最终见到货车开回来的时候,我把刷子挂在梯子的横档上,然后点了一支烟。树上的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我竭力地克制着心里想去见她的愿望,当我感到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就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在房子的墙壁上,我手上的皮已经被百叶窗磨破了,但是我仍不肯罢休,我并没有从梯子上走下来。

推销眼镜的商人从房子里跑出来,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手里拿着一本色情杂志,我瞥见了那上面女人的酥胸。

“嘿……这噪音都是你弄出来的吗?”

“是的……我打死了一只蚊子。”

“你在开玩笑吧?白天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蚊子。”

“你自己上来瞧瞧吧。我看见它的脚还在一片血污中挣扎呢。”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卷起手里的杂志,用它当作望远镜来看着我。

“感觉不错吧?看上去你在上面很舒服啊……”

“我刚才打了一阵子,但是现在我觉得蚊子又飞回来了,飞得快极了。”

“该死的!”他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像这样大白天无所事事呢?说说你都干了哪些蠢事吧……”

他把金发裸女夹在胳膊底下回屋去了,我也重新鼓足了干劲儿,回去干活儿。我像个疯子似的,嘴边带着微笑,下巴紧绷着,全神贯注地粉刷起来。

我收工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会儿,但是我必须向自己表明,这正是我想要做的,根本不需要去拼命干活儿。等待使我陷入一种兴奋的状态,让我饱尝了世间的所有痛苦,我像往常一样朝木板屋走去。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像带了电似的,我已经进入状态了。

门刚一打开,贝蒂一下子就扑到我的怀里。我彻底被摧毁了,紧紧地拥抱着她,我从她的肩膀上面,看见桌子正中摆放着一大束鲜花,散发出一阵阵香味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是我的生日吗?”

“不,”她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情人晚宴。”

我亲吻着她的脖子,不愿意把眼前的一切彻底搞清楚,我不想问任何问题,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美妙了。

“来吧,”她说,“坐下,我来给你倒杯冰镇的啤酒。”

我依然对这意外的结果感到惊讶,温顺地听从她的所有安排。我微笑着向四处观望,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小晚宴,恰好可以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尽情分享。为了能让我们穿越地狱进入到天堂,她确实干得很出色,我想,她确实非常懂得如何去驾驭这一切。

在她去照看烤炉的时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背对着我蹲在炉子前面,继续讲她在城里的见闻,她的黄色连衣裙提到光滑的大腿上,暴露到极点。其实我并没有听,我正在看一只刚刚落在窗台上的小鸟。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开饭了!”她说。

她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互相碰杯对饮。我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这才是最美妙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想着把雪茄烟买回来。我在她的内裤周围飞快地抚弄着,但是她很快阻止了我。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身体往后退缩,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该死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非常兴奋,一动不动地听任她抚摸我的脸,这好像是她最喜欢做的。我喝了满满一大杯酒。

第二部分第4章 37°2(8)

“哦,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埋葬自己了,”她低声说,“因为你要来写这些东西!”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事实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搬到镇子里来不是为了写作,我心中甚至从来没有闪现过这种念头。不,我只是来寻找一片阳光普照、远离人烟的安静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令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已经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写作开始得很晚,大概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没有明确的理由,在你经受几个月的孤独之后,似乎这一切全都是必然产生的,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熬过不眠之夜的方法,而且我们也需要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你知道……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说,”她补充道,“你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上帝啊,我从来没读到过像这样的东西!我真的很高兴,这些竟然是你写的!噢,亲爱的,拥抱我一下……”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过我并不需要别人来安慰。晚上的气温凉爽适宜,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仿佛进入一间充满香水味道的、温暖的浴室里。我让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松弛下来。

贝蒂看上去兴高采烈的,她聪明伶俐、令人神魂颠倒,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太空,飘浮在一片真空里。我正等候着太空船的指令呢,然后突然坠落到床上。不过她所感兴趣的都是我的记事本,我的书,我为什么要写,是怎么写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发现那些从我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智慧的力量,把她慑服了,这种念头令我欣喜若狂。或许我真的成了神仙,也许我只需瞄她一眼,就可以让她俯首贴耳。

我想让她的狂热降降温,但是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她用温柔的眼神将我彻底覆盖,抚慰着这双作家的手。她那渴求的目光,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砸碎一块岩石、从中发现一颗钻石时的样子。人们为我提供一个很显赫的地位,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还是对自己说,我要充分利用我作为一个作家的长处,并且竭力挖掘我灵魂深处丰富的底蕴。生活像是一个自助餐厅,你必须懂得当饭菜从你眼皮底下经过时,立刻将它们抢到自己手中。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作家开始振翅飞翔了。他手里攥着两个酒瓶子,这样做比放在椅子上更方便些。他得意地微笑着,色咪咪地觊觎着这个姑娘。他再也弄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了,而且没有力气去叫她再重复一遍。酒精令他沉醉,快乐令他迷醉,惬意也令他陶醉,特别是这个长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的姑娘,在他面前晃动着乳房令他为之着迷。她让他开始产生一点儿渴望:想去把那些记事本全都再看一遍,是她赋予了它们新的价值。他在床上兴奋地用牙齿咬下她的内裤,她将他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从没象这样吸引过他,像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向他袭来,双腿交叉着钩在他的背上。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容地插进去,他两只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双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轻轻舔着她的乳房。他们一块儿抽着烟,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过了一会儿,姑娘用胳膊肘儿支撑着坐起来。

“当我想你的时候,你却在那儿刷房子呢……”她说。

作家不费吹灰之力就作出巧妙的回答,这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项内容。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呢!”他问。

“可这里并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噢,是吗?那么,你说我应该呆在哪儿呢?”

“进入上流社会。”她说。

“你真会开玩笑,”他回答说,“但是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专门为我量身订做的。”

她骑到作家的胸前,双手抱着他的脑袋。

“好吧,”她说,“这就是我们发现的东西!”

他没有留意她刚才说过的话。他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什么预言家。

第二部分第5章 37°2(1)

第二天,正当我们午睡的时候,房东露面了。我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撞见了他。很显然他是来找麻烦的。他看上去情绪不佳,脸色铁青。由于贝蒂仍然在床上,我没有让他进屋。几乎是把他推到门外来的,其实我不是故意的,这也许就是让他发怒的原因,他大概很想进来洗把脸。

“不,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吼起来,“那么,你每天早晨十点上班,然后下午四点收工,我没有特别为难你吧?”

“请原谅,”我说,“可是我每天下午都干到天黑啊,我敢说,这至少能多干好几个小时的活儿呢……”

“是的,我知道,你总是有话说,对不对?”

“你错怪我了。”我说。

话音刚落,贝蒂从屋里出来了。她慌乱中穿了一件我的白色体恤衫,往下一扯盖住她的半个屁股。她狠狠地瞪了房东一眼。

“你有什么权力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她问道。

“贝蒂,求你了……”我说。

“但是这些都是真的,”她接着说,“你以为能是怎么回事呢……”

这家伙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他望着贝蒂,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体恤衫,她的乳头尖尖的,修长的大腿暴露在外面。这家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用一块很大的手帕擦了擦脸。

“听着,我可不是在跟你讲话。”他说。

“啊,幸亏不是……但是你总该知道在和谁说话吧?”

“当然了,我在跟我的雇员说话。”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你的雇员?你这可怜的老家伙!你知道吗?你正在和当代最伟大的作家说话呢……”

“贝蒂,你太过分了……”

“我可不想听你胡扯。”房东说。

我发现贝蒂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在愤怒的刺激下,她突然把自己的体恤衫拽开,然后向上撩起了二十公分左右,我们可以瞥见她那一簇簇茂密的阴毛。这家伙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贝蒂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该死的……你究竟这是在看什么呢?”她吼道。

这家伙看得入迷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贝蒂向后推了他一把,他跌跌撞撞地从走廊的台阶上往下退了几步。

“嘿,你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女人吗?难道你还想动手吗?”

她露着半个屁股追赶着,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家伙脚底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刚好这一下让他清醒过来了。此刻,他羞得满脸通红。

“天底下我最不怕的就是色狼了!”她接着说。

眼前的这一幕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贝蒂竟然如此让人振奋,我惊讶得张着嘴,躲藏在自己的阳台上。在蔚蓝天空的映衬下,房东脸色铁青,他被打得节节败退。我忍不住笑起来了,特别是当他彻底倒下去的时候。

第二部分第5章 37°2(2)

他很快又站起来了,最后瞪了我一眼。

“我建议你赶快叫这个姑娘滚蛋!”他叫着说。

贝蒂仍然威吓着要向他发起攻击,于是他转身溜走了。他用力拍打着他的西服上衣,扬起一阵白色的灰尘。

贝蒂从我身边走过去,仍然气得浑身哆嗦,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一直等到这场风波彻底平息,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在这种时刻,甚至连作家都无计可施了。情况再一次发生逆转,我们又发现自己生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我听见她的脚踹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现在,该是我回去干活的时候了。

整个下午,我始终在梯子顶端窥视着她。只要我踮起脚尖儿,就可以越过二号的房顶,透过窗户看见我屋里的情形了。我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至少能看见五十米远的地方,这样我就能感到放心了。我想知道到底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姑娘的情绪才能稳定下来。我看见我的几个纸箱子被她从窗户里扔出来了,但是并非那只装着记事本的箱子,不是那只。嘿嘿,想到这里,我呵呵地笑了。

当然,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快,我没有心情投入到工作中去。我干得无精打采。这一天慢慢地熬过去了,此刻她正坐在桌前,双手抱着脑袋,她不再移动了。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是好还是坏。我把这个卑鄙的家伙制服了,他真的是罪有应得。那么我呢,这一切是不是我应得的呢?

房东的威胁在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我准备去找找劳资纠纷调解员,这让我的精神有点振作起来了。只是觉得有点儿累,似乎有些着凉了。我手边还有很多要刷的地方呢,当贝蒂出来走到门廊上的时候,我手里的油漆用完了。我躲在房顶的后面,等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沿着小路上走了,然后在拐角处转过去了。

我想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油漆刷到墙根儿的时候,我心里琢磨着,几乎想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不过,我真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担心,因为一分钟之后,她就回来了。我甚至都没有看到她回来,我看见她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在窗前晃来晃去。我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似乎在面前摇晃着什么。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一定是在搬什么东西。也许她为了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正在收拾房间呢。我觉得那东西亮得就像一个小太阳似的。

我心平气和地又干了一会儿,尽职尽责地把刷子上的油漆清洗干净,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也不那么炎热了,回家之前,我和眼镜经销商一起喝了杯啤酒。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惊讶的橘红色。我点了一支烟,站起来慢慢地往回走,眼睛紧盯着向前移动的双脚。在离家还有十来米远的地方,我又把头抬起来,看见贝蒂正站在门廊的前面。我没有继续往前走,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身边放着两只行李箱,在她投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热切的期盼。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手里拿着我的煤气灯,而且已经点亮了。落日的余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赋予了她一种残酷的美丽。这里到处散发着汽油的味道,我意识到她可能会把煤气灯扔到房子里。这种念头让我享受到一丝短暂的喜悦,随后就看见她挥动着胳膊,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儿,那盏灯像一颗流星一样从天上划过。

木板屋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这让我提前感受到一种地狱的滋味儿。接着,当火舌从窗户里冲出来的时候,她抓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

“噢,你回来了?”她问,“我们赶快走吧。”

第二部分第6章 37°2(1)

我皱着眉头从梦中醒来,因为路上太颠簸了,然后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风从卡车后面的平台上盘旋着,时间应该是早晨六点钟了,天空刚刚泛起一层曙色。贝蒂还在睡着,拳头紧紧地攥在胸前。真倒霉,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运送肥料的家伙,那种难闻的味道让我早晨刚醒过来就觉得恶心,感到有点想吐的意思。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堆满了大包小包,这就是我为何想钻到后面去的缘故了。我从行李箱里抓出一件羊毛衫,套在身上。同时我也找了件衣服披在贝蒂的肩膀上。我们正在穿越一片树林,外面有点冷了。那些大树高耸入云,让我看了有点眼晕。司机敲了敲玻璃,说要停车了。这个小伙子是我们在一个加油站逮到的,我给他买了杯啤酒,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刚从一个农产品交易会上回来。

他给了我们一些咖啡,我狠狠地亲了他一下。我抓起热水瓶,给自己冲了满满的一小杯。然后在我的一个包袱上坐下来,点着了第一支烟,望着道路消失在地平线上。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起来。到我这岁数了,脸上竟然又新生出来一个粉刺。还好,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确切地说,我随身什么东西都没拿,因为贝蒂已经把一些衣服带上了,而且把我的记事本都放在她的手提箱里,最舍不得丢掉的竟然是亨利·方达的鸭舌帽,我觉得这简直有点太滑稽了。这姑娘还是很有远见的,她从大火中把我的一点积蓄抢救出来了,是她让我觉得已经相当富有了,我们的生活可以轻松地再坚持一到两个月。我甚至对她说,妈的,我们不能保证在路上不遇到麻烦啊,我可以出得起路费的,我可不想让自己惹麻烦。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坚持认为我们不能浪费太多的钱,绝对不可以,她宣布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是事实上,我想,她心里其实很愿意这样的。她只是想把这些废墟全都抛在脑后,然后再像从前那样回到老路上。她想为此庆贺一下。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因为她正吊在我的胳膊上,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我一把抓住了手提箱,傻呵呵地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在路上过了两天,身上落满了灰尘。我开始为丢掉淋浴器感到惋惜。我打了一个让人讨厌的呵欠,贝蒂醒了。一转眼的功夫,她扑到了我的怀中,接着摇晃了我一下。即使我费尽多少心思去想,最终都得不出任何答案。看着她幸福的样子,哪怕只有一秒钟呢,也心满意足了。也许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和她一起去捞世界,就像她说的,我会发现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当你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作伴儿的时候,再泥泞的路也能继续走下去。

小伙子停车加点油,我们利用这点时间去买来一些三明治和啤酒。天气又开始热起来了。卡车有时刚好能跑到时速一百公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感觉到太阳在烘烤着我们的皮肤。在贝蒂眼里,风、道路和太阳,所有这一切简直太神奇了。我歪着脑袋,“砰”地一声把啤酒盖启开来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她让我买火车票的话,也许我们早已经到了,现在可好,仅仅是为了小伙子在回到城里之前,想顺便去探望一下他的哥哥,我们竟然拐了这么多弯儿,当然,我们也不舍得离开这么完美的卡车。不过他是唯一肯让我们搭车的司机,所以现在由他去吧,不管怎么说,最后能把我们送到城里就行了。我们的确没什么着急的事儿,毕竟我们还没有走上那条通往黄金国的大道呢。

第二部分第6章 37°2(2)

我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当小伙子去见他哥哥的时候,我们找了露天的小吃部,坐在阳伞底下,要了些清凉的饮料。后来贝蒂去澡堂洗澡了,于是我就在座位上打个盹儿。我发现几乎找不到可以让我烦恼的理由了,而且这个世界似乎从来都是荒谬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很安静,简直可以说是荒芜。

没呆多久,我们就上路了。但是我们还要一直熬到天黑,那时就可以看见城市的盏盏灯火了。贝蒂干脆站起来了,她焦急地在车上跺着脚。

“听我说,”她说,“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这简直太可笑了。你明白吗,在我的眼里,她始终是我的小妹妹。”

小伙子让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到时候我们就从车上下来,然后把行李拿走。所有的车子都在按喇叭,车上的人都从他们的车门里探出头来。那种场面我已经有些淡忘了:汽油渗漏的味道,明亮刺眼的车灯,马路上的反射出的光泽,小汽车发出的声音让你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这一切并没有令我感到特别兴奋。

我们拖着一堆行李过了很长一段路,虽然它们并不是很重,但是路上总会有一些磕磕碰碰的,而且它们的体积特别大。唯一的好处,就是当我们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歇一会儿。贝蒂一路上唠叨个没完,放佛是一条被重新扔进大海里的鱼一样,我不愿意让她扫兴。说实话,在这些看起来好像是一种处罚的红灯面前,即使让我等得时间再长一些,也绝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现在正好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人们下班后都急着往家赶。这时候,路边所有训练有素的妓女都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们必须通过挤眉弄眼,或者扭动着腰肢、炫耀着肩膀的曲线,把浑身的解数全都施展出来。我真的打心眼儿里憎恶这些东西,但是和贝蒂在一起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所有这些荒谬的东西甚至都不会让我厌烦。即使大多数的人都变得面目狰狞,在我看来也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丽莎,是贝蒂的妹妹,她居住城里一个安静的街区。这是一幢白色的小楼,里面分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六平方米的小阳台,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空地。当她把门打开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块鸡翅膀,顿时让我们感到饥肠辘辘。之后,她们互相拥抱了一下,贝蒂为我们作了介绍。我向丽莎打了个招呼,眼睛却觊觎着从翅膀上垂下来的那一丁点儿金黄色的鸡皮。一条短毛猎犬从房子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在黑暗中跑来跑去。这是邦果,丽莎拍着狗的脑袋说。邦果看着我,然后瞧着它的女主人,那块鸡翅膀最终落入它的口中了。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阴险的玩笑。

虽然丽莎一个人带着邦果住在这个脏乱不堪的地方,但是这幢房子却让人感到非常舒适,它色彩艳丽,到处挂满了装饰品,好像人们已经对它们视而不见了。丽莎穿着一件短小的运动服,我发现她的腿非常迷人,但是其他的方面,就算是再过五、六年,贝蒂也肯定会比她略胜一筹的。她们聊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杯酒,吃着带来的零食。

虽然我满不在乎,但是却显得非常疲惫,因为第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就完全溶入我的血液里了。我头晕目眩地,想站起来往浴室走的时候,差点儿踩到狗身上。我去用自来水冲了一下脸,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黑色的眼圈上落满了灰尘,我觉得两腿发软,样子看上去像一个被两杯葡萄酒放倒了的马路天使。

当我回来的时候,邦果把鸡腿儿啃光了,贝蒂也把途中的见闻说完了,丽莎为她鼓掌喝彩。

第二部分第6章 37°2(3)

“啊,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她说。“楼上的房子已经空了一个星期了!”

贝蒂似乎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慢慢地把杯子放下来。

“什么?你意思是说楼上没人住,你准备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当然。我觉得让你们住再合适不过了。”

“噢,老天爷,我在做梦吧,”贝蒂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然后跪在我的椅子跟儿前,我想她是不是眼睛里冒金星了。

“看看,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她说,“你瞧我们已经开始看到一点好兆头了,如果这还些奇妙的事儿不算是好运的话,那到底什么才算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问。

贝蒂把她的胸脯紧紧地靠在我的双膝之间。

“已经发生了,亲爱的,我们刚来这个城市还不到一个钟头呢,就已经找到一个很棒的公寓了,这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一张大床。”我说。

她用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我们举起了酒杯。虽然我什么话都没说,但是我承认能在这里住下来的确不错。总之,也许她是对的。或许世界这么轻易地就向我们张开了怀抱,我感觉事情真得开始在向好处发展了。

卖酒的地方离我们并不太远,我对她们说,别着急,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我下了楼,眼睛望着前方,双手插在衣袋里,一直走到街道拐弯的地方。我发现再往前走几步,路边就有一些商店。

一走进杂货店,我就向里面的人说晚上好。店里只有一个穿着背带裤的老人,坐在收款台的后面。我要了几瓶香槟酒、一些饼干,还有一个狗食罐头。老人计算了一下,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他的样子看起来都快睡着了。

“您知道,”我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我是刚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看来他对这个好消息完全无动于衷。他打了个呵欠,把账单递给我,我把钱付了。

“你真的很走运,”我开玩笑说,“我每个月都会往你这里扔一把钱的……”

他勉强冲我笑了一下,显然是在等着我离去。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表情,就像街上那些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一样,这种印象我觉得就像一个人得了麻风病似的。我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要了一瓶酒,付了钱就走出来了。

姑娘们开心地笑着迎接我的归来。把香槟酒倒出来以后,我把狗食罐头打开了。一公斤重的玫瑰色的混合肉冻,邦果歪着脑袋看着我。我知道与这类动物和睦相处的最好办法,就是口袋随时准备一些吃的东西。我心里盘算着我已经赢得了一分了。

然后,我们去察看一下了房间。我们沿着楼梯爬到楼上,丽莎用了几分钟时间,才把门上的锁打来,惹得我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第二部分第6章 37°2(4)

“这间房子平时是锁着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让它敞开了。哎,真的太高兴了,你们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住很冷清……”

这里有一间卧室,里面有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阳台。最妙的是,有一个用壁橱改建的浴室。当姑娘们铺床的时候,我来到楼顶上察看了一下阳台。邦果也跟着跑出来了,它的后腿站起来,差不多也和我一样高。阳台面朝着一片荒地,周围被栅栏封闭着。你可以看到另一边的房子,远处的山岗,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暗。我听见她们在卧室里嬉戏,发出一些尖叫声。我抽着一支香烟,让自己完全融入到这种氛围里。我朝邦果眨了一下眼睛。

后来,我们钻进被窝里,没过几分钟,贝蒂就搂着我睡着了。我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到何处去,但是我不能费太多心思去想这些。我大口地呼吸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我觉得仿佛会不知不觉地醒过来。

第三部分第7章37°2(1)

既然没有人催促我们,就无须风风火火地马上去找工作。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和丽莎还有邦果呆在一块儿,坐在楼顶的平台上聊天、玩牌,或者安安稳稳地呆在那儿看书;下午我们在快乐的气氛中结伴儿到外面闲逛,我真的感觉不出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了。贝蒂彻底被晒成了古铜色,丽莎看上去则不那么明显,因为一个星期以后她就去上班了,在一个大型的超市里做收款员。我时常会带着邦果在空地上玩一会儿,周围的鸟儿全都惊恐地飞走了。贝蒂从阳台上望着我们,我们互相招呼着,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更多的时候,我可以听到她在打字机键盘上发出的敲击声,以及她每次打到一行末尾时发出的铃声。

不过这东西也让我有点担心。她脑子里产生这样的念头,要把我的手稿全都打出来,然后寄给出版商,为此她想尽一切办法弄来一台打字机。但是,我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写的,并不是为了把自己重新放进一个野兽的牢笼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贝蒂正在为我准备一张进入角斗场的入场券。我挥动着一根木棍把邦果引过来,但是直到我头晕转向之前不会让它逮到,不过我还需要考虑晚饭该吃些什么,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当一个有点智慧的人花一整天时间来筹划一顿晚餐的时候,他根本用不着深思熟虑就能为你们创造出一些奇迹。我甚至还专门为邦果做了一道菜,如今我们已经成为真正的伙伴了。

晚上,当饭菜上了炉灶的时候,我带着邦果来到丽莎面前,在落日的余辉下,贝蒂仍然在用三、四个指头继续打字。这样还需要给我们留下一点时间,因为她打字出了许多错误,所有的修改工作加起来,可以让整个工作的进程翻两番,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厌烦。邦果飞快地蹿到我前头,街上的人们纷纷两边散去,这种场面非常气派。我总是在公共汽车站长椅上找个地方坐下,我们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温馨的秋天了。之后,丽莎和我谈起木板屋之前的发生的陈年往事,邦果在汽车中间钻来钻去,我帮她拿着东西。她又向我谈起她的生活,而我自己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从谈话中我知道她很年轻时就结婚了,两年之后她的丈夫死了。很显然,丈夫给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段难忘的回忆,还有就是邦果和这套房子了,于是她把楼上的套间租出去,来增加每月生活开支的结余。另外我还和她谈妥了一件事,因为房子里到处都有一些需要修理的地方,还有一些涉及到管道和电工的活儿需要解决,我们估算了一下这可以折算成三个月的房租,我们商定可以这样解决。大家都觉得很满意。

晚上,我们就从电视上物色一部有趣的电影,然后选定这个频道一直看到结束为止,到播出最后一个广告时,我们就开始为谁起来把电视关掉而犹豫不决了。不过千万小心,不要踩到一个易拉罐上。当节目让人觉得很乏味时,我们索性就关上不看了。我们拿出扑克牌来玩一把,或者回到房间里消磨时间,当我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想找点不太令人讨厌的节目时,姑娘们就促膝攀谈起来。有时候,我喜欢出去闲逛。我默默地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夹克衫,然后邦果就尾随着跑出来,一起穿行在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上。姑娘们很热衷这种消遣方式,当我宣称自己感觉就像是一只呆在瓶子里的老鼠时,把她们全都逗乐了,她们才不相信我的鬼话呢。我们向右转了又转,然后再向右,接着往左拐走,虽然沿途的环境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但是我们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无疑这对消化是很有好处的,通常我们回到家随手把房门一关,然后把冰箱里的冷饮一古脑儿都堆在桌子上。丽莎觉得困了,我们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们还从没有在凌晨三、四点钟之前睡过呢。如果我们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那么晚上就不大可能早睡了。

第三部分第7章37°2(2)

在我们没有做这些事的时候,贝蒂就保持着固定的姿势,重新坐在打字机前。我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邦果用它的嘴在我的膝下蹭来蹭去,我看见她皱起眉头辨认着记事本上的笔迹。我心想,我怎么才能历经艰辛再发现一个像这样的姑娘呢,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坚信假如有朝一日我被葬在北极的话,那么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再度与她相逢,那时我也许正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闲庭漫步,脖子四周呼啸着淡蓝色的风。我很喜欢像这样望着她,这让我几乎把我们所有隐藏在心底的烦心事都忘了。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想像着一支警察部队冲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了,那座燃烧着的房子,就像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利剑。幸亏我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我在幻觉中看见亨利和房客们在火光中一个个愁眉不展,当我们正提着手提箱神色慌张地跑出来的时候,我还听见从后面传来他们的呼喊声。当我听见远处传来警车发出的警笛声时,我喝了一杯水,接着五分钟后就完全清醒过来了,我重新审视着这个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女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此时此刻,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心中的不安就全都云消雾散了。我感到欣喜若狂,外面的天气变得更加趋于平静和纯净了。时而我起身去轻轻抚摸她一下,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还算顺利吗?感觉这事儿有意思吗……”我问。

“你别来烦我了。”

“这本书,可能永远都出版不了……”

“呵呵,你在取笑我还是……”

“谁都不会去阻拦你的。”

“那好吧,我倒是很想听你说说,怎么会是这种结局呢。”

“贝蒂,世上有很多事让我们无可奈何。”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只要知道去干就行了。”

这是个值得我去思考的问题,我又回到平台上,打字机随即又开始运转了,邦果又跳到了我的腿上,头顶上的星星都叽叽喳喳地亮起来了。

一天早晨我起来之后,决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管道维修上。我在贝蒂脸上亲了一下,从丽莎那里借了辆车子,去市中心听技术培训的讲座。回来的路上,小车上的一些管子露出来了。当我正准备去把它们拆下来的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过来。她脖子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十字架。

“劳驾,先生……请问您是管子工吗?”

“要看具体干什么了,”我说,“为什么问这个?”

“噢,先生,我的水龙头坏了,是厨房里的水管子。有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想找个管子工来,可是谁都不肯撂下自己手里的活儿来帮给我修理一下……埃,如果你能修的话,我想麻烦你……”

“好吧,我这就到你家去。”

她低下头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

“那您,先生……嗯,您不必担心,你知道这种问题也许一分钟就能解决……”

我考虑了几秒钟,看了看手表,装出一副要赶时间的样子。

“糟糕,时间有点紧张了,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不远,就在马路对面。”

“好,那我们赶紧走吧。”

第三部分第7章37°2(3)

我跟着她穿过马路,她看上去大概有六十岁,下身穿着一条没过腿肚子的裙子。房子看起来是那种专门为退休人员建造的经济住房,地上的瓷砖闪闪发亮,屋里到处都静悄悄的。她领着我来到厨房,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个水龙头,一股细细的水流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我走到跟前儿,用扳子向四周扭了两三下,然后我叹了口气,重新把腰直起来。

“没法子,”我说,“阀门有点儿卡住了,水龙头质量太差了,这种情况很常见。”

“噢。那么请告诉我,这是不是很严重……?”

“问题还不算太糟,”我说,“必须换新的。”

“啊,我的上帝!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然后把结果多说了两倍。

“仁慈的基督啊!”她嘴里念叨着。

“不过,我还没有把运费算进去呢,”我接着说。

“那你什么时候能帮我修好呢?”

“就现在,要不就算了,还有我不想收支票。”

我大约在四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都带上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跟贝蒂讲了一遍,她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埋头钻研我的那些记事本。一转眼,我又钻回到车上,一路躲避着两边驶过的车辆,买回了水龙头,接着又赶到老人家里。

“我干活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我,”我说,“我习惯在安静的环境中工作,如果我需要什么会叫您的……”

我把自己单独关在厨房里,开始动手干活儿。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收拾好工具,把残留的水迹打扫干净,然后朝着汽车走去。耶稣的孩子、玛德莱娜修女的姊妹高兴得跳起来了,她的厨房里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小伙子,”她说,“你走之前一定把电话号码写下来。我运气真好,希望今后还能得到你的帮助……”

接着她一直把我送到门口,然后不停地向我招手,直到我驾车离去。这一天我什么不顺心的事儿都没有碰到。

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察看一下炉子上的火,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贝蒂正在往桌子上摆放餐具。丽莎接了电话,她听了片刻,应了两三句话,然后笑着把电话挂了。

“嘿,是拐角儿那家杂货店老板,他说的我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一再坚持要和管子工讲话……”

贝蒂瞧了我一眼。

“我想人家要找的就是你,”她说,“一定是什么地方的管子坏了,要你去疏通一下……”

这件事像一件爆炸性的新闻似的,很快在附近的地区传开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消息,并且把我的电话号码迅速地泄漏出去。我觉得他们根本就看不起管子工,不过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发水,而且所有的水管都可能堵塞。我必须去找个专业人员咨询一下,然后再花一个上午时间,去排队买回一块有两米长的铜板和一截成直角形的弯管儿,顺便可以听到一些社会上流传的小道消息,都是些愚蠢之极的琐事,不过他们对这些并不发生兴趣。也许有个家伙会压低了嗓音对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根据人们给我打电话时透露的信息,我往往可以与别人协商一下,看看能否获得给别人装修浴室的机会。如果没有谈成,这也耽误不了我自己该干的事儿。

第三部分第7章37°2(4)

我很快就发现有一块市场可以开发:一些简单的清扫卫生的小活儿,而且可以支付现金。过了一段时间,我在这个地方混出了一些小名气,我很快就成了当地的知名人士。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自己所承受的压力,我切身体会到一个人感冒了,还能拚命地去和别人竞争。所以当厕所的下水道堵塞时,就等于把你的喉咙卡住了。为了挣钱只要我能干的活儿全都揽下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打遍天下。

在头半个月的时间里,可以是手忙脚乱,而且接下来也相当紧张,因为我总是在干完一个活儿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接下更多的差事。我把所有的约会都安排在上午,贝蒂不愿意见到我出门的时候头戴工作帽、手里拎着工具箱,这会让她变得烦躁不安。一天晚上,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我们甚至为了这个互相谩骂起来。

我刚刚干完一件非常棘手的紧急抢修工程,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头发落满了灰尘,眼圈儿发青。这是我一天之内第五次抢修了,十分疲倦。有人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暗的走廊,他的长筒靴踩在木制地板上噼啪作响,我弯着腰跟着他向里走。进入厨房以后,我被一股焦糊的味道和烧焦塑料发出的有毒气体熏得背过头去,我强忍着干活才没有半途而废。总之,每次到客户家去干活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总会出现这种让我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的时刻,后来我还是留下了。

那家伙手里拿着一根鞭子,一言不发地给我指了指那个洗碗槽。可是天都快黑了,我还在不停地忙活着,也没有人让我停下来喘口气儿。到快要完事儿的时候,我也没机会停下来休息了。洗碗槽里有三个赛璐硌的玩具娃娃,它们有一部分已经被滚烫的油溶解了,下水道让这些玩意儿给堵住了,它们都被浸泡在两三厘米深的油里。我打开下面的壁橱,里面全是垃圾。我发现排水管完全扭曲了,一些地方甚至都被扭成麻花儿了。我重新站起身来。

“是你用滚烫的油弄成这样的吗……?”

“喂,我可不想向你汇报工作,”他扯着嗓子喊道,“干你该干的事吧,赶快修好!”

“嘿……你别激动。你把玩具娃娃扔进滚沸的油里,这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每天遇到的比这更麻烦的问题还多着呢。我只想知道这管道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一块肉或一截被融化的塑料等等,你必须如实地对我说。”

他立刻摇了摇头说没有,然后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起初我还认为这儿的问题并不复杂,当然要换一个新的管子,问题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又到洗碗槽下面察看了一下,发现这根管子在伸入地底下之前,还要穿过两个嵌板。我明白要想把眼前这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还要再花点儿时间。

我回到车上找出一段管子,这种规格是我经常会用到的。这些管子原先是被用来固定在屋顶上,然后再连接到每根避雷针的末端。贝蒂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时候,发现了这种东西,这些都是一天晚上我出来散步的时候,从一个工地上捡回来的,而且自那以后我的利润就增加了不少。我从汽车前座底下取出一罐啤酒,在回去之前一扬脖儿全都喝下去了。

我需要花一个钟头儿把原来的管子拆下来,然后再用一个小时把新的装上,这活儿简直快要把我给逼疯了。我钻进壁橱里,手脚并用地到处敲敲打打。有时候我需要停下来,把眼睛闭上休息一分钟,但是时间都过了我还没睁开眼呢。我紧紧地贴在洗碗槽上往管子里打气,看到玩具娃娃被捅出来之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自言自语说,来吧,老伙计,再用加把劲儿,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姑娘们一定为你备好了庆功酒。我抓起地上的管子,截成一米多长,把它和存水弯连在一起。我正准备去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穿着土黄色制服的人来了。他起先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吭声。然后就钻到壁橱里,去检查一下安装的管子。每次遇到这样的人,我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我把工具箱的背带往肩上一挎,抓起我的那根儿管子,然后就等着他从水槽下面钻出来。

第三部分第7章37°2(5)

他皱着眉头站起来,一头扎进四周围观的人群中。

“不,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说,“这样的活儿让人该怎么说呢?”

我心想他钻到水槽底下这么半天,该不会是脑溢血了吧。不过我尽量保持冷静。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不能忍受呢?”我问。

他似乎要把眼睛牢牢地钉在我的脑门儿上似的。为了在当地的移民中树立起威信,他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初来乍到的年轻人。

“不行,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的管子不符合要求……”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是的……你安装的这一段管子,那不过是一段电话线的塑料外壳……下面还印着字呢!”

这话还是我头一回听说呢。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下面有字,不过我决不能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住嘴,你别在这儿耸人听闻了,”我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了,这玩意儿和别的管子没什么两样……可以说城里所有的下水道都是用这个连接的,这东西十年前就有了。这种产品的质量是很不错的。”

“不,不,不行!这玩意儿根本不符合要求!”

“行了,你别管闲事了……”

“别想哄骗我,我只是希望产品的质量都能符合要求!”

每天快要收工的时候往往会遇到这种麻烦事,当你感到彻底疲惫的时候,就会自认倒霉。我用手挠了挠了头。

“听着,”我说,“大家自己干自己的活儿,我不会问你开山挖隧道时用的是哪一种炸药。假如我使用了电话线的外壳,我当然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我需要规范操作,你能达到要求吗?”

“行,也许你把洗碗槽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这也算是规范操作吗?好吧,快给我工钱吧,你这人太讨厌了,这种管子用二十年都不会坏。”

“噢,可是在这儿,谁都不会相信!你一分钱没花,就不可能把这东西修好!”

我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疯老头儿,我发现这是在和他白白地浪费时间,我不能像这样再和他纠缠下去了,我想回到我的车上去,摇下窗玻璃,然后点一支烟,慢慢地开着车子回家,其他的东西都见鬼去吧。想到这儿,我就走到洗碗槽旁边,弯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水管狠狠地踹了一脚。几乎把它的一半儿都踹断了,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这家伙。

“好了,我该走了,”我说,“我想会有人来把这里弄好的,去叫个真正的管子工来吧。”

老家伙恶狠狠地朝着我的脸抽了一鞭子。我觉得嘴里像着火似的,火苗向上蹿到耳朵里。其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举起一根坚硬的管子朝他砸过去,那东西从他面前划过。他一直往后退缩到墙根儿,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胸前。我没有去给他找点急救药来,扭头就走了。

第三部分第7章37°2(6)

沿着公路向前行驶,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我看到自己脸上有一条细长的紫红色的伤痕,嘴角肿起来了,这让我更觉得要彻底垮掉了。这件事似乎是开启了某种进程,它让我长期以来积攒起的疲惫开始浮现在脸上,我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在一次交通堵塞中,我发现公路上那些同病相怜的哥们儿,我们看上去几乎都是一副模样,遭遇大致相同,情况非常类似。干了一个星期乏味的工作之后,大家都感觉到很疲劳、辛苦、疯狂和郁闷。每次信号灯变绿的时候,我们都一声不吭地向前行进几米。

我一进家门,贝蒂就发现我脸上的伤痕了。我的脸上油光锃亮的,浮肿得更厉害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编造一段动人的故事,于是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立刻就朝我发火了。

“瞧瞧,这就是说你出去忙活一天干的荒唐事儿。最后这种结局是必然的!”

“胡说,贝蒂……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你就拿着这些从垃圾箱捡来的东西,在那些该死的蠢货面前低三下四地,不是去疏通什么下水道,就是去给人家捣鼓浴盆,你这段日子都是这么过的……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我根本就不在乎,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坐得离我更近些,用一种甜蜜的语气对我说:

“告诉我……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你不会……不知道吧?好吧,我在把你的书稿打出来。这些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了;知道吗,有多少个夜晚,这件事让我彻夜难眠……”

她的声音变得有点伤感,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接着去抓了一把花生。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相信你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难道你自己不这样认为吗……”

“好了,别再提这些了,我累了。一个不能养活我们的人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家。我觉得你在这上面花费的心思太多了,你在头脑发热。”

“该死的!你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降低自己身份,你难道不明白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吗?”

“嘿,贝蒂……你头脑发昏了吗?”

她用背拱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手上端着的威士忌碰洒了。

“不,你才头脑发昏呢!你一点道理都不懂!看到你这样虚度光阴,真的让我心里很难受。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好好想想呢?”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这天遇到的麻烦事儿没完了。

“贝蒂……恐怕你把我错当成一个别的什么人了。”

“没有,笨蛋!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但是我不明白你竟然如此愚蠢!我更愿意看到你到处乱逛,或者呆呆地发愣,我发现这些都很正常。在这儿,你整天被那些浴盆弄得傻乎乎的,你还自以为很聪明呢……”

“我正在进行一项对关于人类关系的研究,”我说,“我想多积累一些素材……”

“行了,别干傻事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希望能为你感到骄傲,我渴望能仰慕你,但是看起来这似乎让你感到厌烦,我觉得你好像是为了让我难受,故意去这么做的……”

“不对,我决不会去干任何让你不开心的事儿。”

“好吧,我向你保证,以后不再这样说了。可是该死的,你要让我理解你才行啊。我们没有时间在生活中充当各种角色了,我不认为你用这些小伎俩就可以欺世盗名。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毕竟你是一个作家,不是什么管子工。”

“在人们眼里这会有什么区别吗?”我问。

第三部分第7章37°2(7)

我们面对面坐着。她的眼神就这样向我袭来,我想她已经扼住我的喉咙了。

“也许你给我找了个活儿,”她说,“是的,我想很有把握。但是现在,你我都一文不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挑明了,跟一个每天晚上七点回家,唉声叹气地把工具箱往桌子上一扔的人一起生活,简直令我感到恶心,我看不起那些不求上进的人!你想像一下,下午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打印你的书稿时,电话铃响了,有人来电话问你去哪儿了,因为一个笨蛋的厕所里出毛病了,你想我能不觉得心烦吗?你想想看,我挂断电话后能想些什么,你究竟算是哪路的英雄啊?”

“喂,你不觉得这太夸张了吗?幸亏有了管子工。而且我要告诉你,与其坐在办公室里工作,还不如干这份儿差事呢。”

“啊,天哪!你简直不可理喻!你不觉得这样做就等于是:你先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接着又把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吗?”

我差点儿对她说,这才是生活中一幅最精彩的画面呢,但是我忍住没讲出来。我只是摇了摇头,去给自己倒了杯水,眼睛向窗外望去,外面天快黑了。作家依然是默默无闻,管子工也彻底夭折了。

这场辩论之后,我自己放慢了生活的节奏。至少下午不再外出干活儿了,我没有期待着有什么结果。时间又一次在我和贝蒂之间凝滞不动了,我们之间卿卿我我,眉来眼去的,又找回了平凡生活的滋味儿。

几天以来,当作家凌晨三点才入睡的时候,管子工早晨就再也爬起不来了。他必须特别小心,不要把贝蒂吵醒了,而且在去煮咖啡的时候当心不要一头扎进去。他呵欠连连,差点儿把下巴都打掉了。他只有到街上散步时才会露面。他的工具箱上的背带已经断成两截儿了。

有时候,当他从外面回来时,贝蒂还没睡醒。他赶快去冲了淋浴,然后坐在一旁抽烟,等着她从梦中醒来。他注视着打字机旁的一堆稿纸,或者在一片寂静中聆听着什么,手里把玩着一双女人的连裤袜和一条裤衩,把它缠绕在床头上。

贝蒂醒来的时候,作家的内心世界正在进行一次深刻的反思,他的嘴边挂着梦呓般的微笑。通常他们会在这时候做爱,然后一起共进早餐。对作家来说,这种生活太美了,只不过稍稍有些疲倦。当太阳高高挂起来的时候,他很喜欢躺在楼顶平台上小睡片刻,倾听街道上传来的声音。作家很潇洒,他从来不用为钱的问题发愁。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是怎么写出这部书稿的,这似乎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了。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写出另外一部,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他不愿意去想这些。有一次,贝蒂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这简直太容易了,但是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就觉得很不自在。

次日清晨起床之后,管子工觉得头昏脑胀的。他等着房东扭头转回来,把咖啡吐到浴室的脸盆里,这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候,他十分憎恨这个倒霉的作家。

第三部分第8章37°2(1)

夜晚悄无声息地转凉了,入秋的第一批落叶簌簌坠下,铺满了道路两旁的水沟。当我转来转到找一些修修补补的零活儿,来维持我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时候,贝蒂正忙着打印最后一个记事本。一切进行都很顺利,只是夜里我常常会自己醒过来,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嗡嗡直响,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生吞了一条蛇似的。我把一个崭新的本子和一支铅笔藏在床边,放在那儿一伸手刚好就能摸到。但是这种凌乱不堪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多天了,我把自己的思想全都拧在一起,想从中挖掘出一点新的想法,不过最终什么都没有想出来,这真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获”了。于是每天晚上,大作家都在地毯上踱来踱去。他再也找不回一点儿灵感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真得没有什么创作欲望了,他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尽可能让自己相信这不过是一次暂时性的便秘,为了能给自己换换脑子,我一到下午就去干一些电工活儿。我更换了电线,安装了接线盒以及带电流强度调节器的开关,想通过这些去营造一种气氛,晚上屋里就有变幻莫测的灯光,最后刚好可以在微弱的光线中做爱。然而即使在我干零碎活儿的时候,精神也集中不起来,我必须经常坐下来喝一杯啤酒,直到夜晚来临之后,我的感觉才会好一些,变得差不多正常了。有时候,我甚至兴奋起来,那是酒精帮了我的忙。我走到贝蒂旁边,俯下身去看着她坐在打字机跟前。

“嘿,贝蒂……看把你累得整天晕头转向的,其实最受煎熬的是我,都快变成一个性无能的废人了……”

我觉得这简直太可笑了,在打字机盖上拍了一巴掌。

“快走吧,一边儿坐着去,”她说,“只要你别干蠢事儿,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笑眯眯地跌坐在扶手椅里,看着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把阳台上的门打开,我把空啤酒罐扔到外面去。从我内心深处发出的信息总是这样的:“地点?时间?故事情节?”,但是我现在最发愁的,是急于找到一个能把我的焦躁不安全都带走的人。我甚至没有更多的奢求,只要能有两三页让我起个头儿,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最重要的是先有个好的开头。我真想笑出声来,因为这简直太荒唐了。贝蒂摇了摇头,笑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家做饭,所有的烦恼都化为乌有了。我带着邦果出去买东西,新鲜空气可以让我清醒过来。如果在我打碎鸡蛋和炒韭菜的时候,还能够兴奋得胡言乱语、不知所措的话,那就真得不用担心什么了。我特别期待着能坐下来和两个姑娘一块儿吃饭,我尽可能也像她们那样充满活力。我看着她们聊天,不时地从房间里向她们频频放电。通常我总是会放很多调料,她们发现我是一个精通调味品的天才,每次都把饭菜打扫得干干净净。作为一个管子工,我也同样被公认为是个天才。而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苍蝇捕手,我到底还算不算是很勇猛呢?在经历了这些平静的年代之后,我有权利去思考一下,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好像是有人要我把一俩古老的机车从一堆荒草中重新开走一样,这简直太恐怖了。

这天,贝蒂把我的书稿全部打完了,我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两腿直发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修理一盏灯。我的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双手牢牢地扶着椅子背儿,慢慢地走下来。我故意装出不太在意的样子。

第三部分第8章37°2(2)

“该死的,时间可能有点儿晚了……喂,我必须出去一下,去买点儿保险丝!”

我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悄悄地去拿我的夹克衫,我就像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演员,虽然倍受观众的冷遇,却始终不肯从台上下来。我穿上衣服,从楼梯上下来,屋里憋得实在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直到推开大门才得以缓解。

我一来到大街上,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黄昏到来的时候外面刮起一阵微风,没过多久,就冒出了一身汗,于是我放慢了脚步。我发现邦果一直从后面跟着我,有时候它会冲到我的前面,然后等着我去赶上它,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盲目自信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很兴奋,同时也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

我走进一个酒吧,要了一杯龙舌兰酒,因为这种酒很冲,我需要来一点刺激。我总是会想到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显然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我又要了一杯酒,然后就感觉自己好多了。在我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已经完全喝醉了,手里端着杯子冲着我直发愣。我看出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就主动和他搭话。

“来吧……你打算和我聊点什么呢……”我问他。

每次当我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就会好一些。其实人人都会发疯,生活只不过是一块用荒谬织成的布罢了。幸运的是毕竟还有一些美好的时刻,谁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单单是为了这些,活下去就有了一种充足的理由,剩下的都无足轻重了。说到底,任凭你如何挣扎全都是徒劳的。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昙花一现的,半瓶龙舌兰酒下肚头就大了,我可以看见街上有很多棕榈树,风从我的身边来回穿梭着。

走进家门的时候,正有一件稀奇的事儿在等着我呢。一个有些秃顶的金发男人,挺着一个啤酒肚儿,看上去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正坐在我最喜欢的椅子里,丽莎斜坐在他的腿上。

丽莎当然是一个健全的女人,有一个屁眼儿和一对乳房,偶尔她也会利用一下它们的。有几回,她一晚上都没回来,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匆忙地换一下装束,然后喝杯咖啡就去上班了。我会在厨房里撞上她,一个整晚都在做爱的女人,一下就能看出来,这让我为她感到高兴,我希望她能彻底摆脱孤独,我一声不吭地与她共同分享这些短暂的时刻,这令我一天都觉得开心。我知道我是一个特别走运的人。有时候生活在我的眼睛上撒了一把金粉,然后不管遇到任何事儿我就都能忍受了。我们组成了一个绝妙的“三人世界”,我可以到城里所有的犄角旮旯中去修理下水道,只要在晚上五点收工的时候,能回去冲了澡儿,然后和姑娘们一起坐在饭桌前,她们笑容可掬地给我倒酒盛饭、嘘寒问暖。

一般情况下,丽莎很少谈及她认识的朋友,其中也包括那些和她上床的男人。她只是说那些根本不值得多说,然后就笑着叉开了话题。当然,她还从来没有把男朋友领回家来呢。她曾经说过,一个能让他跨进我家门槛儿的人,他身上一定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一进门就看到这人坐在那儿,卷着袖子,领带也解开了,我一下就愣在那儿了。当他端着杯子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稀客面前。

丽莎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她分别为我们作了引荐。这家伙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手,他的脸颊通红,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剃着光头、长着一双蓝眼睛的孩子。

“总之,”贝蒂问我,“你找到你一直在打听的人了吗?”

“是的,不过要等一会儿才能肯定。”

第三部分第8章37°2(3)

贝蒂递给我一杯酒。这家伙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笑了。短短的几分钟,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了。他的名字叫爱德华,但是别人都习惯叫他埃迪。他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比萨饼店,每隔半年就换一辆新车,这事儿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他身上开始有点儿冒汗了,不过看上去他在这儿玩得挺开心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彻底放松起来,好像和我们有二十年的老交情似的。当姑娘们在厨房里聊天的时候,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老伙计……有人说你在写东西?”他说。

“偶然会写一点儿。”我回答。

他狡猾地看了我一眼。

“能靠这个挣钱吗?”

“可以,但是收入不稳定。”

“不管怎么说,”他说,“听起来这主意不错啊。你漫不经心地把你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对你来说不太费劲,然后就可以去银行数钱了……”

“确实如此。”

“你的作品属于哪种流派呢?”他问。

“哥特式小说。”我说。

整个晚上我都在冥思苦想,姑娘们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深知有些东西是永远都弄不明白的。埃迪这小子,我实在想不出丽莎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除去酒量不错、能天南海北地瞎聊之外,就知道坐在那儿不停地傻笑。虽然我一生中曾有过许多轰轰烈烈的计划,但是我喜欢始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准什么时候你就能领悟出一两个绝招呢。埃迪让我明白了一点,往往最初的第一印象是不准确的,实际上埃迪就是一个天使。

后来他醉醺醺地和我聊到孩子,甚至还谈到了疾病和死亡。所有这些话题全都算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儿。我们嗓门有时很大,看上去有点儿可笑,只要时不时地来一根儿上等的雪茄,就可以一直坚持着不醉倒在地上了。埃迪带来一瓶香槟酒,他瞧着我把软木塞撬开,接着就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

“嘿,我特别喜欢让周围的人都听我一个人指挥。不,我发誓我一定能行,该死的,姑娘们,把杯子给我拿过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们正在吃早餐的时候,就看见他拎着一个大皮箱进来了。他朝我打了个飞眼儿。

“我随身带了点儿衣服……在这儿感觉就跟在家里一样……”

他从箱子里取出几件短小的和服式运动服,几双旧鞋,还有几件换洗的内衣。然后他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换上了一件运动服,姑娘们纷纷鼓掌喝彩。邦果扬起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埃迪的腿很短,皮肤白皙,身上长满了浓密的汗毛儿,他摊开双臂接受大家的赞许。

“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他说,“平时我在家最常穿的就是这种衣服。”

他过来和挨着我们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点咖啡,又开始聊起来。我觉得有点困倦,想回去睡觉了。

第三部分第8章37°2(4)

下午我头一件事就是和贝蒂一起,把我的书稿的包装起来;然后在电话号码簿上查找出版社的地址。现在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上头了,我带着某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去触摸,可是当我写下最著名的出版社的名字时,我注意到从我的指尖冒出一些小小的火花。我躺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贝蒂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的感觉好极了。不知为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像羽毛般轻盈,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听到楼梯上有动静的时候,我正在朝贝蒂抛眉眼儿,手上缠绕着她的头发。突然,埃迪出现在面前,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三个杯子,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手舞足蹈。

“嘿,你们两个,不要再说悄悄话儿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呢,最后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奇迹……”

该死的,丽莎……我心想,究竟是什么把你的魂儿勾走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们领到车上,然后一起乘车去赛马场。天上飘着一些云彩,姑娘们兴奋不已。埃迪和我们说笑的时候,收音机里没完没了地播着广告。

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第三组比赛就要开始了。我把姑娘们先领进一个酒吧,埃迪抓紧时间去买门票。我觉得这实在很乏味,场景总是固定不变的。人们去马场投注,然后赛马开始了,人们纷纷涌向围栏,最后赛马结束了,人们又跑到投注的窗口。场面大概像一场足球赛那样扣人心弦。多数情况下,在赛马冲到终点的时候,埃迪举起拳头朝天上挥舞着,耳朵涨红了,刹那间,他的头发也都竖起来了。他把门票撕得粉碎,嚎叫着一把扔到地上。

“你没有赌赢吗?”我问。

当我们离开看台的时候,天空开始变成了粉红色,等我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埃迪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还故意让自己失踪了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堆炸暑条。

一开始,他让我觉得疲倦,但是他说的话你不要太在意,等到他再讲的时候,你就能够忍受了。当他屋里来回溜达的时候,就开始放开嗓门说起来了,讲话的对象并不是非常明确,偶然我会朝他笑笑……他早晨出去得不算早,晚上睡得很晚,一般在午夜比萨饼店关门以后才回来。他总是带回一些吃的和喝的东西,然后我们和他一起吃夜宵。按照现有的生活水平,这些东西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的奇迹。埃迪还记得现实中我们面临的问题,有时候他会在谈话中映射到:

“嘿,我已经忘记了……你的书写的是什么内容?”

“科幻题材的。”

“哦,对了。那种书卖得不错……是不是能赚很多钱啊?”

“是的,可是要等很长久才能拿到版税。有时候他们甚至都忘了给钱,我可不是在向你哭穷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哪天觉得手头儿有点儿紧的时候……”

“谢谢你,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困难。现在我正准备写一本新书呢,再说写东西的开销并不大……”

又过了一天,我们开车出去兜风,我和埃迪呆在开着空调的车上,看着姑娘们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

“也许你应该改变一下你写作题材,”他说,“肯定能找到一些更有销路的东西……”

“不,我想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该死的,等等,我又忘了你写什么了……”

“侦探小说。”

“噢,没错。肯定有些书一定能卖掉上百万册呢。”

“是的。甚至有能卖掉几千万册的。”

“也许能达到几十亿册?”

“有可能,是有这样的。但是眼下,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我的新书上了,哪有功夫考虑这些啊……”

第三部分第8章37°2(5)

事实上,我的新书还八字没有一撇儿呢。我所有的钱都揣在口袋里了,只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张钞票,还有两三份已经预约的零活儿。如果我们还打算周末出去玩玩的话,那就必须动动脑筋去干点儿歪门邪道的行当儿,不过这还是很让人头疼的事。从贝蒂打完我的书稿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发现她整天围着屋子转来转去,每天至少要剪一两次指甲。虽然我们对附近的街道已经很熟悉了,但是下午我们还是很少出门,只是为了打破一天的沉闷,才带上老邦果穿行在街道的迷宫中。

我们一路上没说几句话,贝蒂看上去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走在街上,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们在一缕羞涩的阳光下,衣服领子翻起来,到处东游西逛。这种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几天了,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出书的事儿上了。偶尔我们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家,我和邦果跑了几公里路之后,走到贝蒂面前吐出长长的舌头。但是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她,就能明白她现在的劲头儿就是照原路再重新走一趟,也绝对不成问题。生活让我变得昏昏欲睡,对她来说却截然相反。一桩水火交融的姻缘,如此完美的结合注定将化为一片乌有。

一天晚上,我抢在她前面跑上了楼梯,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我发现她那晚特别迷人。我的手指头伸进了她的裙子底下,正准备纵身跳入万丈深渊的时候,她示意赶快我停下来:

“对埃迪的建议你是怎么考虑的?”

“嗯?”我一下子卡壳了。

“你原来在嘀咕这件事呢!”

我们一块儿到楼下喝了几瓶西昂蒂酒,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扶着楼梯爬上来。我看着她的腿,这双腿分明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回到房间里,我随手掩上了门,把她牢牢地按在了墙上。我已经完全沉迷于被激发的欲望中了,在凄冷的月光下把她的裤衩撕下来,我把舌头伸进她的耳朵里。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我们必须赶快答应下来。”

我抬起一条腿,把膝盖探进她的两腿之间,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屁股,吮吸着她的乳房。

“别,等一下……我想知道你……”她说。

“行,可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不管怎样,埃迪的建议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我正要把她的裙子往上撩起来,想证实一下里面是不是除了连裤袜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穿。这时候我脑子里,别的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什么都不要再想了,”我说。

我疯狂地吻着她,堵住了她的嘴。但是她接着又说,“与其在这儿干等着出版社的消息,还不如去干一段时间,反正又不是一辈子……”

“行,我同意……”我说,“等一下,我们到床上去吧……”

我们在床上翻滚着,这让我神魂颠倒了,我的手掠过她的尼龙袜,她的大腿像导弹一样炽热而光滑。

“你不觉得这样我们还能攒点钱吗?……我们现在还有点儿时间,可以去买点东西,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衣服穿了。”

我在床上扭动着身体,把裤子脱下来,我觉得她的灵魂突然从我身边溜走了。

“你这样认为吗??”我问。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了,特别是还有比萨饼吃。”

她抓住我的头发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了,继续向她的腹地深入。

“我希望你能照我说的做。”她说。

“好,听你的。”我说。

她分开双腿把我的脑袋夹在中间,我迎面从她的悬崖边上跌了下去。

第三部分第9章37°2(1)

我伸手推开一扇送菜专用的窗户,接着把脑袋全伸进去了,顷刻间,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饭菜的气味中,窗户里面要比餐厅这边安静多了。这是一个周末的夜晚,到处都挤满了顾客。我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都添了些桌子,我看着马里奥站在炉灶旁边,他眯缝着眼睛,脸上油乎乎的。

“赶快再炒一份蘑菇,要中盘的!”我嚷道。

尽管他没有回答,但是我们敢肯定他已经记下来了,这种事儿他准会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的。我又弯下腰抓起一瓶那种装在小瓶里的圣佩里吉诺酒,接着就自己来了一口。最近这段时间我很喜欢喝这个,餐厅关门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涨得不得了。这种酒我一晚上至少要喝掉十三、四瓶,埃迪对这事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埃迪负责收款,贝蒂和我在餐厅里做招待。依照我看,餐厅里最忙的时候至少需要四个服务员,但是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几乎所有的时间里我都在餐厅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向顾客点头哈腰。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实在累得快撑不住了。但是圣佩里吉诺酒还可以对我免费敞开供应,我很清楚,其实我们从这里面赚了不少便宜。

我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比萨饼,朝那两个点菜的年轻金发姑娘走去。他们看上去长得不难看,但是我可没有心思去跟她们调情,不能耽误正事儿。顾客们从四面八方招呼着我们。为了排解夜晚的沉闷,我可以走到阳台上,去感受一下周围的空间,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那种感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现在我必须非常小心地夹着尾巴,奔波在杯盘的碰撞声中、穿梭于人声嘈杂的漩涡里。

贝蒂经历过的场面要比我多,她很明白该怎么去应付。有时候,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会瞥我一眼,这让我重新找回了干劲儿,我尽量不去留意她额头上缀满的汗水,扭过头去不看这些。我偶尔会为她点着一支烟,放在厨房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期待着她能挤出一点时间去抽两口,而且希望她心里也能惦记着我,但是我觉得她恐怕很少这样。

我们已经在那儿干了三个星期了,但是我认为他们以前从没有像这样忙过。我们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最近几天我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我身上什么感觉都没了,我只知道当别人给小费的时候,决不能打瞌睡。我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就是看见门外仍然有一些顾客在等着进来呢。时间快到午夜了,看来我们还要继续加班,凤尾鱼的香味开始让我觉得恶心了。贝蒂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正拿着饼干往桃酱里蘸呢,我们被一片喧哗声包围着,她贴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妈的,”她说,“你赶快把五号桌的客人轰走,要不我就把那个女人从窗户里扔出去。”

“怎么回事?”

“我觉得她在找事儿,”她回答说。

我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张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个驼背的老头儿,另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不过仍处在虎狼之年的边缘上,而且似乎刚从美容院出来。一个典型的婊子,和一个干瘦得像面包棍一样的傻瓜。

“噢,你来啦!”她说,“这姑娘简直就是个白痴!我要了一份加凤尾鱼的比萨饼,她却给我送来一份加火腿的!马上把这个给我端走!!”

“你不喜欢吃火腿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点了一支烟,色咪咪地瞄了我一眼,鼻子底下冒出一股烟儿。我微笑着把火腿端走了,然后向厨房走去。途中,我与贝蒂擦肩走过。我很想去轻轻拥抱她一下,让她把那个骚货儿忘了,但是我没有马上这样做。

“好,你都看见了?”她问。

“当然。”

“开头儿,她让我换一副新的餐具,就因为她的餐叉上有一滴水!”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说。

我笑着离开她,走进了厨房里。马里奥皱起眉毛,双手拤在腰上,饭菜在炉火上噼啪作响,充满油脂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着,几乎所有细微的东西上都罩上了一股发亮的油烟。

“你到这来是为了喘口气吗?”他问。

第三部分第9章37°2(2)

“有点东西要重新做一下。”我说。

我走到他们堆放垃圾的地方,那里有三个带把手的大桶,里面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儿让人简直无法靠近。我弯腰从里面抓出一个餐叉,放在一个脏兮兮的盘子里,然后把一个比萨饼切碎了,再把火腿翻过来。接着又从旁边找来两三个西红柿,我把比萨做成成原来的样子。找到西红柿并不难,通常人们剩下最多的就是这个,但是要找到四条凤尾鱼就麻烦多了,更不用说那些亮晶晶的用干酪搓碎的花边了。为了能撒上点烟灰,我必须在水龙头底下赶制这一切。马里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把油亮的头发往后一推,头屑立刻从额头上簌簌地落下来。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那儿摇晃什么呢,”他说。

我把所有的配料都压扁了混在一起,然后拯出一个小小的奇迹来。

“把这个放在炉子上烤一分钟,”我说。

“噢,该死的!”他摇着脑袋。

他把烤炉的门打开,我们站在炉火前,眯起眼睛看着。

“有些人就应该让他们吃点这个,”我说。

“没错,你说的对。今天晚上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老伙计,我想我们还要再熬一个钟头才能完事呢。”

我把比萨饼取出来,端着它给那个女人送过去。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我敢说它就跟新做的一样,热腾腾地、松脆可口。那个女人似乎根本没感觉到我站在那儿,我等着看到她咽下去第一口,然后就如愿以偿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仍然不能有半点儿松懈。甚至埃迪也不得不来帮我们一把,然后餐厅里的顾客就纷纷散去,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这才点着了那晚的第一支烟。

“该死的,那玩意儿做得太棒了。”贝蒂说。

她闭着眼睛,倚在墙上,头向前歪过去一点儿,她尽可能把手里的烟抽得久一些。我们都呆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人们可以从餐厅里看到我们。不过她看上去真的累坏了。有时候疲惫可以让生活变得更痛苦和感伤,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不再向她卑躬屈膝了,最终我们赢得了胜利。其实我干过的每一份儿工作都是在找机会证明,尽管生活总是带来一些沉重的打击,但是人类天生就有一种强烈的抵抗能力。我捡起那根儿递给贝蒂的烟头儿,虽然这不算什么好烟,但却是妙不可言的。

最后还要上一些餐后的点心,外加几只烤熟的香蕉等等。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去兜一圈儿了,埃迪驾驶着汽车,我们可以坐在后面带靠背的椅子上。我发现她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正在漫不经心地把鞋子脱掉。我的脑门儿倚在窗玻璃上,望着空旷的街道悄然地向后溜去,

脑子里构思着下一部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

最后一批离去的顾客中,其中就有那个女人和她的老情人。这个老头儿吃东西很费劲儿,而那个女人早就把两份比萨饼都吃光了,然后她又喝了点儿酒,眼睛闪闪放光。现在她已经在喝第三杯咖啡了。

接下去发生的事儿完全是我犯的错。这一天看起来比较平静,我也把注意力放松下来了。我让贝蒂一个人留下来照看餐厅,把剩下的东西清理干净。我最后犯了愚蠢的错误。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背上冒出一丝冷汗,接着就听见了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贝蒂正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桌子已经被掀翻了。贝蒂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而那个女人的脸红得像阳光下一朵颤动的罂粟花一样。

第三部分第9章37°2(3)

“不要脸的东西!”那女人涨红着脸说,“马上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你听见了吗?!”

埃迪脸色阴沉地出来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其他的人纷纷涌进大厅里,一些还没有走的顾客都感到很满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一点都不冤。每逢店员与顾客发生纠纷的时候,对老板来说处理起来往往会感到很棘手,埃迪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

“好了,大家都冷静一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几乎都说不话来了。

“整个晚上这儿的服务都让人难以忍受,临走的时候,这个白痴竟然拒绝给我把大衣拿过来,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她的老情人伤心地扭过脸去。贝蒂好像愣住了。我把洗碗布扔到地上,走上前来。我冲着埃迪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把他们的帐记在我头上,然后让他们立刻滚出去。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

“该死的,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知道谁是这个破饭店的老板!”

“那好,告诉我,你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我问。

“别在这儿比比划划的!回去找你的洗碗布吧!”她说。

“别着急,有话儿慢慢说……”我说。

“够了!赶快从我面前滚开!”

话音刚落,贝蒂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跟野兽的动静差不多,那种声音让你心惊肉跳。

我发现她从一张桌子上抄起一把餐叉,餐厅里立刻亮起来了,她动作迅捷地一跃而起,向那个女人冲了过去。

贝蒂疯狂地用叉子扎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她尖叫了一声。贝蒂拔出餐叉,在她胳膊上又换了个地方重新扎下去。那个女人仰面跌倒了在一把椅子上,她的胳膊上粘满了血迹。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当这个女人看到贝蒂挥舞着餐叉再次向她冲过来时,嚎叫声变得更大了,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逃到别处去。

这时,我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最危急的关头了,眼前的这一切把我彻底惊醒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将贝蒂拦腰抱住,以免让她真得干出什么傻事儿来。我从后面拼命地把她拽住,我们纠缠在一起,滚到了一张桌子底下。我的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地,感觉就像是怀里抱着一个青铜塑像栽倒在地上一样。当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把叉子刺到了我的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冲到我的头上。但是我没能抓住她的手,只好扭着她的胳膊让她把手里的叉子松开。那玩意儿明晃晃的、上面沾满了鲜血,咣啷一声落到地板砖上,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人们立刻凑过来把我们围住了,我眼睛能看见的只是他们的腿,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当我感觉到贝蒂在我身子底下发抖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贝蒂,”我说,“事情都过去了……安静点儿,全都结束了……”

我躺在地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我脑子里全都空了,只知道不能把手松开,我感到忧心如焚。

埃迪把头伸到桌子下面来,我可以看见他身后簇拥过来的那些人的脸。我来回挥动着胳膊,不让他们看到她,然后疯狂地向埃迪使了个眼色。

“埃迪,求你了……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儿!”

“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说。

第三部分第9章37°2(4)

“必须让她安静一会儿,埃迪,我要发疯了,妈的!赶快让所有的人都出去!”

他站起来,我听见他在讲话,然后把他们全都赶到门口。勇敢的埃迪,神奇的埃迪,我明白我让他去做的事儿并不容易。这些像疯狗一样的家伙,当你试图把他们嘴里的骨头拿走时,他们就会疯狂得咬你。当我支支吾吾地说出一些最蠢的话时,诸如: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儿,感觉哪儿不舒服啊等等,贝蒂脑袋就像一个节拍器似的摇晃起来。

我听到大门被关上了,接着埃迪又返回来了。他靠在桌子旁边蹲下来,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妈的真该死!她究竟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她现在平静点儿了。我留下来陪着她。”

“我们应该带她去洗洗脸。”

“行,我会的,让我自己来吧。”

“不需要我来帮你?”

“不,我能行,没问题……”

“那好吧,我出去到车上等着你。”

“不,不必等我了。别担心,我会把门关好的。埃迪,你回家去吧,让我一个人陪她吧。”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

“我从厨房出去,”他说,“马里奥走后,我会把门关上的。”

他走之前,把大厅里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吧台后面的一盏小灯。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后院的大门被关上了。寂静像胶水一样在餐馆里流淌着。

她的头不再摇摆了,但是我觉得她的身体在我下面像石头一样僵硬,这简直太可怕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横卧在铁轨上似的。我轻轻地松开了她,这样感觉会舒服一些。我轻轻地从她身边掠过的时候,发现我们被汗水湿透了。地板上很凉、脏兮兮的,我隐约地看见上面落满了烟头儿。

我触摸到她的肩膀,她奇妙而娇小的肩膀,可是我并不想这样做。其实,她的反应太可怕了。我的触摸不知道触动了她脑子里的哪根筋。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突然呜呜地啜泣起来。这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桌底下用匕首刺到了我一样。

我偎依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她,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像一只被抢击中的狗一样蜷缩在那里,她蓬头垢面的,头发全都披散着;拳头紧紧地攥着,贴在嘴唇上。她哭泣着、呻吟着,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地,仿佛里面藏着一只活的小动物一样。我们就像那样呆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远处街道上昏暗的灯光投射到地板上,似乎全世界所有的忧伤都集中到这张桌子底下了。我的心碎了,完全崩溃了。这种情况下对她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我虽然想尽千方百计地去尝试,但是我的声音似乎已经丧失了魔力。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悲哀的事情。我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知道我在那儿——正守候在她身旁。

当我在那儿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站起来把桌子移到一边去。我艰难地把贝蒂从地上扶起来,她的体重好像有三百公斤似的,我一个踉跄闪到了吧台后面,虽然我在这些酒瓶中定了定神儿,但是这仍不足以消除我内心的忧虑。我往后倒退着屁股靠在不锈钢的水槽边上,然后拧开水龙头把凉水放出来了。

第三部分第9章37°2(5)

上帝可以饶恕我,因为我对她的头发还是很崇拜的,我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当我感觉到有把握控制住她的时候,就把她的脑袋按到水龙头底下。

她拼命地挣扎着,我慢慢地从一数到了十,水溅得满地都是。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但是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主意,现在我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我总是捉摸不透女人的心思,可以说一无所知。

我让她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接着就把她放开了。她猛烈地咳了一阵儿,然后冲着我扑过来。

“流氓!”她吼道,“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有点歇斯底里了,抬手扇了我一记耳光,我躲过了她打过来的第二巴掌,还有朝我腿上飞来的一脚。她把头发重新向后披散开了,瞧了我一眼,然后就沿着吧台栽倒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但是我没有惊慌失措,我知道这种怒气一旦释放出来就会好了,现在需要耐心等一会儿。我趁此机会去倒了一杯圣佩里吉诺酒,我触动了在空中倒悬的酒瓶下面的剂量器开关,一下、两下、三下……我仰着脖子大口地喝着,我向后退了一步,慢慢地倚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她总是不停地在哭,我已经听够了,我要好好放松一下。

我刚松了一口气,接着不小心碰到我的伤口上,忍不住疼得叫起来。我咬着牙从她的身边走开,又去喝了几杯酒,然后回来挨着她坐下。我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凝视着灯光在酒杯上映射出的一丝反光,然后把它放下了。

此刻,她的鼻子抽动起来,感觉好些了。她坐在那儿,双膝紧紧地抱在胸前,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用手替她把头发往边上拨一下,接着递给她一杯酒,她摇了摇头。眼下我手里就只有这一杯酒了,我把两条腿全都伸直了,这样感觉会更舒服一些。我已经度过了最疲劳的阶段,现在觉得自己有一点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一个小时前要好多了,疼痛基本上熬过去了。我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刚才她还是冷冰冰的,现在却变得活泼起来了。我喝了口酒庆贺一下,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通常,人们喝醉的时候只能从吧台另一侧跌下去,”我说,“能摔得别出心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晚上,我和贝蒂做爱时有一种新奇的激情。奇怪的是,我们从餐馆里走出来的刚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去,然后回家的路上就再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了。为了避免回去打搅丽莎和埃迪,我们在外面兜了一圈。房子里一片漆黑、静悄悄地,我们一回到屋里就上床了。虽然我们之间甚至都没说上两句话,却通过其他方式全都弥补回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冲撞在她的阴道最深处。

之后她便睡着了,但是我并不是很想睡。我独自在昏暗中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得老大,一点睡意都没有。即使彻底死过去,也不可能把眼睛闭上。我在那儿躺了很久,思考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我认为只要能让那个女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其余的就无所谓了。其实,贝蒂不过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姑娘。周末的夜晚,总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我起来去撒泡尿,可是一见到马桶的时候,却觉得直想吐出来。我心想,上帝啊,也许这就是我睡不着的原因了。于是我漱了漱口,又回到床上。片刻之后,我就顺利地进入梦乡。我梦见了一片丛林,在丛林的深处迷失了方向。天上下着雨,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第三部分第10章37°2(1)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较早,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动静,让她继续睡着。我从楼上下来,丽莎已经上班去了,埃迪正坐在那儿吃早餐,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报纸。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服,前后分别印着一只白色的鸟,看上去很舒服。

“该死的……”他说,“你在这儿呢,睡得好吗?”

“嗨!”我说。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邦果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腿。

“怎么样了?”他问,“她在干吗?在睡觉?”

“当然了,她还睡着呢。你想说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儿去。他从桌子上欠了欠身子。

“嗯,跟我说说,昨晚上是你唆使她干的吧?你看看这篇报道……”

“妈的,你的怨气怎么还没消啊?看看这些新闻,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血腥,你觉得这事儿值得我去小题大做吗?不过她揍的那个疯女人,我真该亲手去掐死她!”

他伸出一只手把脸捂住了,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但是很显然有些事儿让他烦躁不安。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好吧,确实她让我感到很害怕。”他又说。

“上帝啊,她已经垮掉了,这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她把桌子掀翻的时候,正好被我看到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想你应该也看到了,那种场面确实很可怕。”

“当然了,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姑娘。你已经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等你拿到稿酬之后,最好赶紧带她出去散散心……”

“啊,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别拿这话来烦我了。我没有写过什么书,只写了一本。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写书,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写下去。也许就现在,没准哪个家伙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我的书稿呢,但那不意味着它最终能被出版啊。所以你看,我不会马上挣到一笔大钱的。”

“妈的……我还认为……”

“是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碰巧有一天我的书稿被贝蒂发现了,打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异想天开了,认为我是一个天才,而且一直不肯丢掉这个念头。埃迪,你看我,来这儿以后竟然连一行字儿都写不出来,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就呆在这儿,我们在等出版社的回音儿,我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个。这件事儿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你明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在下午写作呢?你应该有时间啊……”

“你都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需要的可不是时间啊。”

“那是什么呢?你在这儿静不下心来?”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唉!我也弄不明白。大概我必须要等灵感降临到我头上,你怎么能确信我知道呢?”

又过了很多天,这件事遗留的痕迹才彻底消除。每天晚上,我都被餐馆的工作搞得晕头转向,大部分顾客都需要我来应付,像个疯子一样四处瞎跑。如果我看见那些蠢货和想捣乱的家伙,我就赶紧跑过去招呼,决不让贝蒂去靠近他们。通常情况下,到晚上打烊的时候,我的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一样,贝蒂会对我说,你简直发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在旁边都闲得无事可做,你却忙得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

“我只是想让自己忙出点毛病来,没别的意思。”

“我想你是担心我再和别的顾客打起来……”

“贝蒂,你别瞎说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我现在一点都不累,你不想步行回家吗?”

“当然,好主意!”

第三部分第10章37°2(2)

我们向埃迪挥手告别,他的那部豪华轿车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在一片幻觉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一起事故中受伤了,我的腿被锯掉了,所以我只能步履艰难地走回家去。虽然我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这是在通往天堂去的路上呢,当然会充满艰辛了。我的手插在裤兜里,领子翻起来,然后就上路了。年轻的天才脑子空空的,双脚又酸又痛,尽管如此我还在硬撑着。唯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在餐馆服务员和管子工之间,她怎么会觉得有如此大的差别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好像和她在一起生活,什么事儿都要再琢磨一下,反正没什么更要紧的事儿去做。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我竟然睡得像根儿木头一样。我站着窗前喝了杯咖啡,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外面天很好,阳光明媚,但是透过窗玻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我下楼去瞧瞧,除了邦果在门口趴着睡觉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又回到楼上。房子里的沉寂困扰着我,我去冲了个淋浴。当我从浴室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已经被拆开了。下面落款的地方印着地址,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信封上还有我的名字,印在右上角,是用很小的字体打上去的。这就是我们期盼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第一封回信,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抽出来。

回信说不。很遗憾,这本书不能出版。写信的人解释说,“我很喜欢你的构思,但是你的写作风格让人无法忍受。你有意让你自己置身于文学圈之外。”我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尽量去琢磨他信上说的,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但是很难从中找到答案。我把信放回原处,想去把脸刮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当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我想到了贝蒂,情绪马上就变得低落起来。这封信显然是她拆开的,我眼前顿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她站在那儿忐忑不安地把信封撕开,心中满怀着希望,最后写信的人表示说他很遗憾,于是她身边的这个世界轰然坍塌了。

“噢!该死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我趴在浴室的洗脸盆上,闭上了眼睛。现在她去哪儿了?她心里可能会怎么想呢?我仿佛看见她在街上奔跑,我沉浸在这样的画面中,就像一个冰镐砸在我头上。她冲进拥挤的人流中,当她在街上乱跑的时候,汽车喇叭响个不停。她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扭曲着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和我的书,我和这个从我脑子派生出来可笑的人,

所有那些夜晚的构思,只是为了最终得到这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我们总是品尝到自酿的苦果呢?

我呆坐在那儿,思绪全都乱了,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了一瓶墨水,被悬挂在一个噼噼啪啪、烟雾弥漫的火盆上。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仿佛已经老了十岁。一个清新自然、美丽动人,鼻子尖儿冻得通红的女王驾到了。

“嗨,嗨……”她说,“该死的,外面开始冻冰了!你怎么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我刚起来。我没有听见你从楼梯上来。”

“你已经老了,耳朵开始变聋了。”

“是的,最不幸的是,这种情形还会每况愈下……”

我装出一副机智幽默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窘迫不安。我很清楚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定会抱怨和嚎叫起来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她的这种满不在乎和轻松的表情。我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子往后一靠,顺便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也许今天太阳真得从西边出来了?也许让她对这件事表现得如此轻松和不屑一顾,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过没准我们摸彩票中了巨额大奖呢?对我来说,这杯啤酒产生的影响决不亚于一瓶海洛因的作用。我觉得我的嘴上,开始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你出去溜达了一圈儿?”我问,“跟我说说,你到远处去了?”

“太好了,为了让身上变暖和点儿,我出去跑了几圈儿。嗨,来摸摸我的耳朵,是冰凉的!”

第三部分第10章37°2(3)

当然有另外一种假设,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呢。该死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妈的,她一定看到这封信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她到底在等什么呢,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才能流下来,然后接着把家具从窗户里扔出去呢?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凉意,还有外面新鲜的空气的味道。我站在那儿,手捂在她的耳朵上。

“那么,你发现了……它们都冻坏了,难道不是吗?”

我把手放下来,又去抱住了她的双臀,我把头贴在她肚子上。一缕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她抚摸着我的头。当我要去吻她的手时,我发现她的手指被染红了。我觉得这非常奇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我说,“宝贝儿,到底是怎么弄的?”

她鼻子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花板。

“啊,没什么……是油漆……沾了点儿红油漆。”

一个警报信号灯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闪烁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非常勉强地咧着嘴笑了。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机器都在超速运转着,我却找不到制动开关在哪儿。

“怎么会有油漆呢?你整个上午都在刷油漆吗?”

她的眼神突然一亮,脸上凝滞了一丝微笑。

“对,我刷了一点儿。”她清楚地回答,“我练习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接着就紧张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该死的……你可别干蠢事啊……”

她直率地笑起来,同时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没错,是我干的,当然是我了。”

我呆呆地望着地板,摇晃着脑袋,两眼直冒金星儿。

“不,我不相信……”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有什么让你难以忍受的吗?你不喜欢红色?”

“但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就这样做了。我感觉好极了。”

我站起来,在桌子旁边比划起来。

“那么,每当一个出版商拒绝我的书稿时,你就用红油漆把他的门染成红色,是这样吗?”

“是的,很可能会那样。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们那副嘴脸。”

“依我看,那简直是发疯!”

我愤怒和钦佩得身体哆嗦起来了。她笑着抖动了一下头发。

“生活中你必须懂得享受,你根本不明白它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

她脱掉了夹克衫,把围在脖子上的那条像五彩斑斓的蛇一样的围巾解下来。

“我想来点咖啡,”她接着说,“瞧瞧我的手,必须要去洗一洗了。”

我走到窗前,用手指把窗帘轻轻地掀起来。

“嘿,有人跟着你吗?你肯定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他们都吓呆了。没有人来得及把他的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

“下次警察也许会来把这座房子团团围住,我现在就已经看到了……”

“该死的,你总是想着最倒霉的事情!”她说。

“是的,我当然会感到有些不舒服。你悄悄地溜出去把半个城市都染成红色,难道我会不担心吗……”

第三部分第10章37°2(4)

“你听着,”她叹息道,“至少这个世界上应该讲点儿公道,对吗?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就被别人侮辱!”

第二天,这件事刊登在报纸的最末一版上。目击者描述,他们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泼妇携带着两枚油漆炸弹突然出现了”,文章的最后说,目前还没有任何恐怖组织宣称对这次行动负责。我把这篇文章撕下来,塞进我的皮包里。然后趁卖报纸的商贩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把报纸又放进报纸堆里,因为报上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让我感兴趣了。我买了一些香烟和口香糖,接着就从商店里出来了。

贝蒂正在马路对面等着我,她坐在一个露天咖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热朱古力。外面天气很好,有点儿冷。贝蒂的眼睛微闭着,一缕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手插在衣袋里,夹克衫的领子竖起来。她看上去很迷人,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有些东西并没有离我远去,它让我在早晨的阳光中面带微笑,似乎我脚踩在了一捆钞票上似的。

“掌握好时间,”我告诉她,“只要你决定了我们马上就走。”

她俯下身来吻了我一下,然后继续喝她的热朱古力。我们不着急,我要去商店的橱窗里瞧一瞧,买一些过冬的衣服,以免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都穿着狼皮、野猫皮、银狐皮的外套,大部分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这是气温下降的最明显的象征。毛皮销售商们又开始大把地捞钱了。

我们手挽着手,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小时,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其实真的不知道想买的是什么。当我们忙活着把一堆衣服重新叠好,放回到原处的时候,所有的女店员都瞧着我们,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显然我们给她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我们最后去的地方就是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场。刚一进门,我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掉进艳阳下一个盛着阿拉伯香味点心的盒里似的。那些浸着淡淡芳香的音乐飘散在空气中。我从来不愿把这种气味儿吸进嘴里,于是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可以嚼两块儿含叶绿素的口香糖来缓解一下。我跟着贝蒂来到了专门经营妇女服装的地方。

这里的顾客不算多,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妇女内衣柜台转悠了一会儿,浏览着摆放在最显眼地方的几种款式,其中有一些让我看着比较顺眼的新产品已经脱销了。我在来回的穿梭中隐约地感觉到,那个站在一旁的柜台负责人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守望者。她大概五十岁左右,她的脸上总是涨得通红,身体里散发出无穷的欲望,也许她一辈子跟男人干过两三次,和谁干的她都记不得了。每次我把手伸进一盒女人内裤中,看看它的弹性是否令我感到满意,她总是紧紧地盯着,似乎想用眼神来阻挡我,不过我脸上总是面带微笑。最后当她向我走过来时,脸上已经变得像基督的血一样红了。

“好吧,请问,”她说,“你到底在找些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一下。”

“有可能,”我说,“我想给我的母亲买几件内裤,必须要那种能隔着裤衩露出毛的……”

她发出一声可笑的尖叫,但是我没来得及看到接下来会怎样,因为就在那一刻,贝蒂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问,“快过来,我想去试几件衣服。”

她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去试衣间的路上,我瞥了一眼那堆衣服上坠着的摇摆不定的价签。看到上面的价格,像一棵树被雷击了一样,我几乎要晕倒在地上。接着,我一咧嘴笑了。

第三部分第10章37°2(5)

“嗨,你看到价格了?”我说,“你没搞错吧,那可是一个人半个月的薪水啊……”

“那要看是谁了。”她回答说。

我站在试衣间外边等了很长时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是被她抛弃在烈日下,脑袋上光秃秃的,两条腿也瘸了,感觉糟透了。我身上甚至连一半的钱都拿不出来,可怜的贝蒂,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价格,就匆忙地把衣服拿进去了。我心想,除了给她一个苍白的微笑之外,还能怎么安慰她呢?我很清楚,世界还没有被我们踩在脚下呢。隔着一道屏风,我听到贝蒂在里面喘着粗气,身体来回移动着。

“好了吗?”我问。“知道吗,你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根本用不着去过分地修饰打扮。”

她突然把屏风拉开了,我一下子被惊呆了,用手捂住了脸,她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身上了,她看上去像一个体重有一百公斤的胖女人,脸颊凹陷着,目光异常的坚定。

“妈的,别胡闹了……不行。”我说。

我迅速地把屏风关上,然后向四周察看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我张开嘴大口地喘气,屏风马上又被打开了。

“行了,别犯傻了,”她说,“我们必须马上从这儿出去。”

“求你了,贝蒂。我可不想卷进去,我敢说,我们会被抓去坐牢的……”

“哈哈,”她说,“你在开玩笑吧?你和我会被抓去坐牢?”

她抓着我的胳膊,兴奋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她说,“尽可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们开始行动了,感觉好像在穿越一片稻田,周围的树林里埋伏着一些越南鬼子。我肯定我们已经暴露了,我想喊出来:快出来,你这鸡奸痞!让我们决一雌雄吧!!我每向前移动一步都很困难,心都快要被揪出来了。越来越接近出口了,紧张的气氛也在不断加剧。贝蒂的耳朵变得通红,我的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心里念叨着,仁慈的上帝啊,再向前走两三米,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家了。

外面光线变得很刺眼。当贝蒂伸手去开门的一刹那,我被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笑声震住了,全身抖动了一下。最终一切都令人感到骄傲。我紧跟在贝蒂身后,子弹已经上膛了,当我感觉到有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时,她的一只脚已经落在大街上了。我心想,我真他妈没用,这下可死定了。我仿佛看见血从自己身上喷射出来,流淌在林中的空地上。

“站住!赶快停下!!”商场的雇员说。

贝蒂像一架喷气式飞机似的,从门口冲了出去。

“别停下来,把他甩掉!”她劝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像个傻瓜一样转过身去。我们两个都沉浸在一种失败的感觉中,那家伙有两只胳膊和两条腿儿,身上还带着一个徽章。他大概以为是我就是贝蒂身后的主谋,但是他搞错了。我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想到了应该提醒他遵守日内瓦公约,不要随便乱来。尽管这家伙以前听说过相关的法规,但是他还是朝着我的右眼狠狠地来了一拳。

我的头被打破了。我拍打着胳膊,开始往后退。门被撞开了,我的腿扭到一起,仰面跌倒在大街上。我躺在那儿望着天空,就在这时那家伙的脸挡住了我的视线,像一团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样。我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这一切,整个过程都是在慢动作中进行的。他弯下身来,揪住了我的衣服领子。

“站起来!”他说。

第三部分第10章37°2(6)

一些行人在路边上站住了,反正不用花钱买票。当那家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我牢牢地抓住了他胳膊。为了捍卫一个伟大天才的荣誉,我准备囫囵地踹他一脚,但是我没有必要那么做。当他还在得意的俯视着我的时候,一个肥胖的姑娘飞快地绕到他的身后,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当这家伙撞在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门上时,我又一次仰面倒在地上。一片刺眼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这个胖妞儿向我伸出了手。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我说。

“我们走着瞧吧,”她回答说,“赶快离开这儿!”

我爬起来,跟着她逃跑了。她那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着,像一面悬挂在海盗船上的旗帜。

“嘿,贝蒂……是你吗?”我问,“是你吗?贝蒂……”

当她去找纱布的时候,我喝了杯啤酒,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仰起头来帮我处理着所有的伤痕。我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受伤的海葵一样。所有这些愚蠢的事儿,都快把我烦死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受够了,”我说。

她拿着绷带走过来,坐在我腿上,然后把纱布敷在我眼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她说,“因为你被人打了一顿。”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有挨打呢,顶多是脸上挨了一拳罢了。”

“好吧,这又不是世界的末日。看起来不算太严重……只是周围有点儿红肿……”

“没错,只是肿起来了,”她说,“已经开始变红了……”

我用剩下的那只眼看着她,她笑了。是的,她确实在微笑。而我丝毫没有能力去阻挡这一切,世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也不再去责备我了。为了挽回点儿面子,我本来可以抱怨几句,但是酒精的作用已经冲到我头上了。她身边的这个冷酷和乏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除了她的头发、呼吸、膝盖,和全身的颤抖,其他的东西还有什么价值呢?我还能干别的事情吗?也许我驾驭不了那些轰轰烈烈的、令人激动的场面……有时候,幸亏有她的帮助,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得不随时准备着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没有按照贝蒂期望的那样去改变这个世界,其实我根本没拿它当回事儿。她笑了,我的怒气如同烈日下的一个湿脚印儿,转眼之间就没了。这种事每次都让我吓得半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穿上一件偷来的衣服,围着我转来转去,摆出各种姿势。

“那么……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先把手中的啤酒喝光,然后用受伤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我渴望用我的两只眼睛看着你。”我低声说道。

第四部分第11章37°2(1)

当我收到出版商寄来的第六封退稿信时,我意识到我的书永远不可能出版了,但是贝蒂却仍然执迷不悟。她又把自己关在屋里,神情忧郁,两天都没有开口讲话。我想尽千方百计去劝解她,最终全都是白费力气,她根本听不进去。每次她都立即把我的书稿重新包好,再寄给别的出版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真了不起。这好比是一份可以预定痛苦的菜单,明知道是一杯毒酒,还要硬着头皮一直喝光了才肯罢休。当然我没有和她这么说,我的那部可爱的小说每次从空中飞过,翅膀上总是都被打得千疮百孔。但是让我感到焦虑的不是小说,而是她。自从她发誓不再把那些人的房子涂成红色了,我就开始为她无处发泄而惴惴不安了。

遇到那种时刻,埃迪总是尽最大努力把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他经常有说有笑的,把房子里到处摆满了鲜花;他总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我确实需要一个真诚的朋友,那我一定会选择他。但是人的一生中不能只去索取,我可以给予的东西太少了。

丽莎同样很了不起,温柔而善解人意。我们都尽力去帮助贝蒂,让她振作起来。但是总是收效甚微。每次当我们从信箱里找到我的书稿时,就会望着天空唉声叹气,之后她又开始萎靡不振了。

外面天气变得很冷了,刺骨的寒风席卷着街头,圣诞节临近了。一天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风雪。晚上,我们在泥泞中行走着。有时候,这座城市令我们感到失望。我开始梦想着到更遥远的地方去,那里寂静而荒凉,我的目光可以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静静地构思我的新小说,或者计划着晚饭该吃点什么,要不就把耳朵借给夜莺的第一声鸣唱,慢慢地直到天荒地老。

我很清楚贝蒂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该死的小说将她牢牢地钉在地板上,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像一匹桀骜不逊的野马,跨越一堵石墙时碰伤了腿,想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她想往一片阳光明媚的牧场,如今却是一堵忧郁和阴暗的围墙,她从来不了解一头困兽的感觉;她可不想这样活着。她还要全力以赴去拚搏,她心里充满了怨怼,每天忙活得手指都磨破了。看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但是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她已经将自己封闭在一个谁都无法企及的地方。那段日子里,我可以喝点啤酒,可以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去玩拼字游戏,我敢肯定她是不会来打搅我的。当她觉得需要我的时候,我仍然可以呆在她身边。等待,对她来说是最糟糕的事情。可以肯定地说,写这本书是我做的一件最愚蠢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想像到她每次收到这种令人沮丧的退稿信时的感受,所有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通过这件事开始更了解她了。我发现她对逆境的忍受力更强了。一次又一次地听任别人撕扯着你的胳膊和腿,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决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当然,对我来说,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于是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这有点像我听到从火星上传来的消息一样,这不会让我晚上睡不着觉。在我写的东西和这本书之间,我很难发现它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所以它被扔进垃圾箱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发现自己就像是一个商贩,正煞费苦心地向一伙冻僵的爱斯基摩人兜售廉价的浴衣,但是却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

实际上,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贝蒂最终对这件事感到厌倦,把作家从脑子里彻底撵走,重新找回过去的生活:在太阳底下狼吞虎咽地吃红辣椒,站在走廊上傻乎乎地望着外面被烘烤着的一切。也许这件事真的能够美梦成真,也许她的希望会在某一天早晨,像一根枯死的树枝那样彻底腐朽断裂,不,这决不可能。只有那些愚蠢的家伙,才会为之动怒呢;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底下有谁能不历经挫折就可以获得成功的呢。

第四部分第11章37°2(2)

终于,我们从第六次退稿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经过两天的郁闷之后,她的脸上慢慢地开始有笑模样了。房子里又逐渐找回了生活的气息,降落伞最后终于打开了,我们平稳地着陆了。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吹干了我们的泪水。一天,当贝蒂拿着一封信出现眼前的时候,我正在煮一壶工序繁琐的地道的苦咖啡。那只是一封信,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被这些该死的信搅得乱七八糟的。我厌恶地看了一眼贝蒂拿着的那封拆开的信。

“咖啡这就煮好了,”我说,“宝贝儿,有什么好消息吗?”

“没什么。”她说。

她走过来,眼睛却没有看我,然后把信塞进我羊毛衫的领口儿里。她轻轻地在那封信上敲打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窗前,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咖啡开始沸腾了,我赶紧把火灭掉。之后我把信拿出来,这是一封上面有署名和地址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先生,

我在这个出版社做编辑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实说,我编辑过的书稿质量有高也有低,但是我从没有见到过,像你寄来的书一样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呢。

我经常给年轻作者写信,表达我对他们作品的由衷赞赏。直到现在我从没做出相反的举动。但是你,却让我打破了常规。

对我来说,你写的东西引起我的警惕,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这种毒害有可能到处蔓延。带着深深的厌恶,我把这本你用小说呈现出的恶之花退还给你。

大自然有时候会孕育出一些畸形的东西,我想你会同意我的观点,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有责任去消灭这些扭曲的东西。我有必要把这些意见向你表达出来。唯一感到的遗憾是,这种东西永远都不该回到它不该在的地方——我想说的是你思想中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

接下去是那种神经质的人特有的签名,字迹歪歪斜斜得偏离到信纸外面去了。我把信折叠起来,慢悠悠地扔到水池底下去了,它就像是一则产品推销广告似的。我继续忙着煮咖啡,从眼角的余光里看了一眼贝蒂。她站在那儿没动地方,似乎正在关注着外面街上发生的一切。

“知道吗,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我说,“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蠢货,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做出一个厌烦的手势,似乎在空中驱赶着什么。

“好吧,别再提这件事了,”她说,“噢,我都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

“我约好了要去见一个妇科医生。”

“哦,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去检查一下我的避孕环,看是不是快脱落了……”

“行,去吧……”

“你不想陪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顺便出去走走……”

第四部分第11章37°2(3)

“当然可以,我可以在外面等你。另外,我还想翻阅一下旧杂志,我觉得这可以让人定下心来。”

我觉得这次,我们的情绪变得平和多了,这真令我感到高兴。那个白痴和他写来的信把我们气得够呛。

“你约好时间是几点?”我问。

“噢,我想走之前我还来得及化化妆。”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天她打扮得确实很漂亮。

外面有点太阳,空气干燥而寒冷。我正好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妇科医生的诊所门口,让我感到纳闷儿的是门上竟然连个招牌都没有,但是贝蒂已经按响了门铃,我的脑子反应变得迟缓了。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把门打开了,他的那身衣服不禁让人联想到,他似乎是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走出来的,衣服的料子像一片银色的湖面闪烁着光芒。迷人的白马王子两鬓已经斑白了,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用象牙制成的烟斗。他的眉毛仰起来,望着我们。我觉得,如果这家伙能做一个妇科医生的话,那么我就可以成为文坛的偶像了。

“你们好,有什么事儿吗?”他问。

贝蒂盯着他没有答话。

“我妻子和您事先约好了。”我说。

“请原谅,你说什么?”

刚说到这儿,贝蒂就从口袋里把那封信掏出来了,她把信举到了这人眼前。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她问。

我没有听到她说话,我仿佛看到一股火山岩浆喷发出来。这家伙把烟头从嘴里取出来,紧紧地握在胸前。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许刚从梦中醒来,所以我没有过于惊慌。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像真的一样——宽敞、安静的走廊,我脚底下的地毯,这个人轻轻地咬着他的嘴唇,那封攥在贝蒂手里的信,像一团永远扑不灭的鬼火一样。我完全惊呆了。

“我问你一句话,”贝蒂又尖声说道,“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到底是不是?!”

这人装出一副想走近点儿、仔细地把信看看的样子,接着他挠了一下脖子,迅速地扫了我们一眼。

“好吧……你知道,我整天都在写信,这不奇怪……”

当他继续跟我们讲话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想做什么,就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很明显他在往后退,打算逃到里面去。我在想他是否真要这么做,因为他看上去不是很灵巧。

在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之前,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转身动作太慢的话,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贝蒂趁机去用肩膀把门顶开,我们的角斗士踉踉跄跄地在门厅里倒退着,他的一只胳膊被抓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简直疯了!”

一个巨大的蓝色花瓶安放在底座上。贝蒂挥舞着钱包围追堵截,包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了。我听到了瓷器爆裂的声音,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激烈的冲突中,贝蒂的钱包全都裂开了,你可以看见那些女孩专用的东西,与一些瓷器的碎片全都散落在地板上。

“等等,我去帮你拾起来。”我说。

她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妈的,别去管那些东西!!告诉他你对那封信的看法……”

这人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弯下腰从脚底下捡起一管口红。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我说。

第四部分第11章37°2(4)

我继续从地上捡起一些东西,肩膀似乎被重物压得都抬不起来了。

“你是在耍弄我么?”她问。

“没有,他想的问题我根本不感兴趣,我还有很多事要操心呢……”

这个人竟然没有发现,当时他正好可以趁机逃走。看来这人什么都不懂。他呆在那儿,保持沉默,听任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为所欲为。我不知道他被什么虫子咬了,也许是意识到我不会朝他扑过去,所以这种突然消失的威胁,让他有点儿冲昏头脑了。他冲着我们过来了。

我敢肯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贝蒂竟然把他的事儿忘了。她把所有怨气都撒到我身上。我们正在地毯上扫荡着,准备把她钱包里撒出来东西全都找回来。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他的,因为当时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我身上。她急促着喘着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痛苦中产生出来的变异的狂怒和绝望。这个人从她后面冒出来了,他的动作非常愚蠢,手指尖碰到她的肩膀上。

“听着,我看不惯你们这种野蛮的行为,”他宣称,“我只会运用一种武器,那就是我的智慧……”

贝蒂没有转身,她闭上了眼睛。

“别碰我,”她说。

但是这家伙却陶醉在自己的勇敢举动中了。一种疯狂的灾难眼看就要降临在他头上,他的眼神里闪着光芒。

“你们的这种行为令我无法忍受,”他说,“很明显,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因为对话,就如同写作一样至少需要一些优雅,看起来你们太缺乏这个了……”

这一席话之后,屋里陷入一段短暂的沉寂中,那是一种将闪电与雷鸣分隔开来的令人颤栗的间歇。她刚从地上捡起一把梳子,正好握在手里。那是一把廉价的、有很锋利的锯齿的红色的梳子。她从地上站起来,突然转过身,胳膊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形。一梳子砍下去,就把他的脸扎破了。

这家伙刚开始只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用手捂着伤口往后退,血流出来了。那种场面太戏剧化了,只不过他似乎已经把他的那句格言忘了,唯一的反应就是动了一下嘴唇。一切开始变得令人忧虑了:贝蒂像一座炼钢炉似的轰鸣着向他靠近,但是我的胳膊抢先一步伸出来了,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腕上。我用力拽着她,似乎在从地上拔起一棵大树,我发现她的两只脚已经离地了。

“行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说。

她想挣脱出去,但是我拼尽全力压制着她,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必须要说明的是,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如果那不是她的胳膊的话,早就被我压成一堆肉酱了,而且碎末儿呼啸着能喷洒到几百米远的地方。我咬紧了牙关把她拖到门口,出去之前,我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看那家伙,他呆呆地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想他也许正在看我的小说呢。

我们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快到一楼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让她重新站稳脚跟儿。她大声吼叫起来。

“上帝,你这卑鄙的家伙,为什么你总是让他们为所欲为呢?”

我突然停下来。让她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然后看着她的脸。

“这家伙没有怎么样我,”我说,“他什么都没做,你明白吗?”

悲愤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顿时我觉得全身的力气全都没了,好像有人用喷箭筒向我射出了一根毒箭似的。

“妈的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人家会说你这辈子一事无成的!!”

“你错了,”我说。

“那好,这算怎么回事呢?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

我把脸转过去,眼睛看着别处。

“难道我们要在这儿呆一晚上吗?”我问。

第四部分第12章37°2(1)

两天以后,警察把她带走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在家,当时我和埃迪在一起。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当时我们开着车子跑遍了全城,到处寻找橄榄油呢,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而且直到头天晚上我们才发现,餐馆库房里的存货已经用光了。好像是马里奥忘记把厨房的订货单送来了。他希望我能向埃迪解释一下,但是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要求他把月亮摘下来吧。那天外面乱着风,气温顶多不超过三、四度,温度马上就降下来了。

我们不急着赶路,埃迪把车速放慢了。沐浴着清冷的阳光,开车出来兜兜风是很惬意的。汽车行驶得很正常。通常在没遇到特殊的情况的时候,我的心情就非常愉快。我们开车跑遍城里的每个角落,最后终于找到一些橄榄油。对于一个即将来临的重大时刻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或许只是为了让我的心情安静下来,它就像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一个心如死灰的男人心间。

确切地说,我们最终是在唐人街找到的橄榄油。店主看到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于是给我们每人各来了一杯日本米酒。这样在回去的路上就不会觉得太冷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得更起劲儿了。埃迪又打起精神来,他的两只耳朵涨得通红。

“你看,我运气真好,比萨饼里如果没有橄榄油,就好像花生去掉壳,里面是空的一样!”

“没错,还要注意看着你的前方。”我说。

我们把车子停在房子对面,丽莎冲着我们跑过来的时候,我刚好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我们在座位全身上都冻僵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毛衫,上来一把揪住了我。

“噢,我向你发誓,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他们把她带走了……”她哭着说。

“怎么回事儿?你在说什么呢……”我问。

“是的,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带走了!”

我咬紧了嘴唇,埃迪从车上看着我们。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丽莎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她的牙齿发出格格的响声,太阳开始暗然失色了。

“好吧,”我说,“我们回去再说,如果像这样呆在外面,你会被冻死的。”

一个小时后,经过短暂的讨论和几通电话之后,事情的经过我全都清楚了。我喝了一杯烈酒,然后把衣服重新穿上。

“我跟你一起去,”埃迪说。

“谢谢,不用了。”我说。

“那好,最好还是开车去吧。”

“不,我想还是走路更好些。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接着我就出发了,时间还不算太晚,但是夜幕已经降临了。我走得特别快,手插在口袋里,脑袋缩在两个肩膀之间。大街上只有一串蹩脚的灯光,不过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我在一栋楼房的边上撒了泡尿。记得以前我肩上挎着工具箱到处跑,就不愿意从警察局门前走过,我总是觉得他们在盯着我。

当我走了一半儿路程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上有个地方不舒服。我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觉得马上要摔倒了,于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太不可思议了,好像倒霉事儿还不够多。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关于贝蒂被控告的事儿,警察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他说这件事确实很棘手。我忧心忡忡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头都要炸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对警察来说“很棘手”意味着什么呢。路上的行人和我都喷吐出一些白色的热气,至少这是证明我们还活着的一点凭据吧。

第四部分第12章37°2(2)

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前,发现路边还一个商店没有关门,于是就钻进去了。在我看来给她买些桔子似乎有点儿滑稽,但是我不知道去一个看关在班房里的姑娘时应该买点什么。我已经不能集中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桔子含有大量的维生素,最后我决定买两箱柠檬汁。产品商标上印着一个跳舞的半裸的姑娘,背景是碧海蓝天,我觉得有很多人都喜欢吃柠檬。

有人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警官正坐在那儿等我,看样子他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他照例指着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面带微笑。我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那好,我们开始吧……”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他打断我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是我记下的口供,我已经和你的女友谈过了……”

“噢!”我说。

“是的。”他继续说,“依我们看,这是个性格有点暴躁的姑娘……”

“这要看具体情况,她并不总是这样。你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说……这种情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们这种处理方式,我们实在难以理解,真叫人想不通……”

“我理解,不要太过分了……”

“当然,你说得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接着就笑起来。虽然我仍心存疑惑,不过感觉好多了。他看上去人不坏,也许我这次真得很走运。

“这么说……你写小说?”他说。

“对,是的……其实,我正在寻找出版机会……”

有好一会儿,他都在不停地点头。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然后站起来去看看门后面是否有人,接着找了把椅子放在我面前。他横跨在椅子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听着,”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出版社的人……都是一帮蠢货……”

“真的吗?”

“对了,等一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文稿,把它放在桌子上。看上去看有几公斤重呢,外面用一根橡皮筋儿勒着。

“你觉得这像是什么东西?……你猜不出来?”

“不知道,”我说,“是一部书稿?”

我以为他要来拥抱我一下呢,但是他在我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天真得笑起来。

“你说对了!知道吗,伙计,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我很荣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用手抚摸着书稿外面的纸包。

“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说,“他们已经把我的这部书稿退了二十七次了。”

“二十七次?”

“是的。我想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应该拿出充分的理由,这帮家伙全都是白痴!”

第四部分第12章37°2(3)

“妈的,二十七次……我的上帝啊!”

“然而我对这本书很看好,觉得它会成为一部畅销书,是人们最喜欢看的东西。伙计,我花了十年功夫啊,不断地修改、力求完美,它是最出色的,这是一部惊世之作。也许我不喜欢看《霸王卡邦》或者《狂人比埃洛》之类的东西,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东西实在太糟糕了!”

“说得对。”

“现在,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他们没有出版我的书,问我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认识一些警察,他们出版的回忆录可以卖几百万册呢,那么他们只是昙花一现?难道侦探小说过时了吗”

“是的,根本没必要去想这些。”

他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我买的橙汁。

“我可以……?你不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

当时的情况使我没法拒绝他。我强装着笑脸,从箱子里取出一瓶递给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有二十厘米长的刀子,去开启果汁的瓶盖。那是一把锋利的剃须刀,不过我一点儿都不紧张。接着他拿来两个塑料杯子放在桌子上,还有一瓶伏特加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当他往杯子倒酒的时候,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为了我们的成功干杯!”他说,“我们不会被埋没掉的。”

“当然了!”

“知道吗,你的女朋友……我没有告诉她原因,但是我没有说她做错了。那些家伙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没过五分钟就把别人花一年时间写的东西毙掉了。可是你不能跟我说侦探小说已经过时了,现在不能轻易下这种结论!!”

他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开始觉得来精神了。我身上米酒和烈酒的作用还没过去呢,不过在这间办公室里我心里很踏实,看来事情正在往好处发展。

“该死的,当那家伙来电话讲这件事的时候,让我心里就憋着一团火。最好对着他的脸上来一下!为了表示庆贺,我接连喝了好几杯酒。最后,我对自己说,他们中的一个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是的,这不过是一点轻伤,没必要小题大做。”

“对,如果是我,早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了。那些家伙,他们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人了?……我们再来点儿酒吗?”

伏特加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在我的脑袋里升腾着。我笑眯眯地端着酒杯。有时候生活是很美好的,让人惊奇的是,有时候甚至比女人还要温柔可爱,为了这个必须不停地喝下去。我把手放在警官的书稿上,然后看了他一眼。我们都喝得晕晕乎乎地了,最好还是坐下来。

“知道吗,”我说,“这种事情上我的判断是很准的,而且我要告诉你,你的书一定能够出版,我的感觉不会错。到时候希望你能签名送我一本。”

“你真这么认为吗?”

“找不到任何不能出版的理由,你的书让我很受鼓舞,它是一架正要腾空而起的飞机。”

警官的表情看上去象是在一个在马拉松赛跑中,最终冲过终点线的运动员似的。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妈的!”他说,“这件事简直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说,“好吧,贝蒂的问题该怎么办呢?也许过一段时间,人们会把这件事忘掉的,你说呢?”

“该死的,也许最终我能把这家伙从这儿轰出去……”

第四部分第12章37°2(4)

“好的,肯定行。那现在我能去见她吗?”

我还需要等几分钟,让他亢奋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向着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希望这一切能快点儿结束。他用手挠了挠头,然后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喝下去了。他坐在那儿,等候着把最后一滴酒咽下去。

“关于你的女朋友……还是有点儿麻烦,”他皱着眉头说,“毕竟这家伙控告她了。你明白吗,我不能随便乱来啊。”

“该死的,你忘了吗?”我说,“她所做的一切可是为了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啊,正是因为她牺牲了自己,所以那些蠢货才有可能在毙掉我们的书之前,再重新考虑一下啊。她是为了我们才受这份罪的。现在轮到我们应该为她做点儿什么了!”

“上帝啊,我当然知道。是的,我太清楚了,但是现在有人控告她,我也很为难……”

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我了,他忙着去擦裤子上一块看不见的污迹。这些伏特加酒让我全身发热,于是提高了嗓门儿,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警察局里。

“那么,在这儿到底是谁说了算?”我说,“那么就让这个该死的家伙作出裁决吧!我们今后还可以继续写下去,不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书稿腐烂掉!”

“你还是不理解,指控是有法律效应的……”

他看上去很为难的样子,最终他还是柔弱得像一把烟草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牢牢地捆住了。我憋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听好了,”我说,“别对我说,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毕竟这是在警察局啊,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难道不是吗……”

“你说的对,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是一桩诉讼,是有案可查的。”

“那好,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伙计,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很抱歉。唯一的解决办法是……”

我们两人互相凝视着对方。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纠缠着,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这种场面很有趣,难道就不为从事警察这种职业感到羞耻吗?我估计他已经喝醉了……

“我觉得现在你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说。

他慢吞吞地走移动着,眼睛盯着脚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也许这简直是在说梦话,只要让这家伙撤回他的指控就行了。”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抱起那箱纯天然的柠檬汁。

“我能见见她吗?”我问,“这有可能吗……”

“可以,我来替你安排一下。”

“我会为你的书稿向上帝祷告的。”我说。

第四部分第12章37°2(5)

还有一个女人和她关在同一间牢房,脏兮兮的床单铺在一条长椅上。屋里的光线很暗,条件十分简陋。不过她的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甚至稍稍有些发胖了。我真想去要求一下,干脆把我们两个一起关起来算了。我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微笑,递给她一瓶果汁,然后紧紧抓着牢房的栅栏。

“你怎么样?”我问。

“还好,你呢?出什么事了?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要尽快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宝贝儿,一定要挺住……”

铁栏杆很粗,即使我喝了酒以后,也不可能把它们弄弯。她的头发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伸出手去触摸它。

“如果我能随身带着你的一绺头发,感觉会好一些。”我支吾着说。

她愉快地晃动了一下头发,顷刻间,这不再是一间普通的牢房,突然变成了阿里巴巴的神奇洞穴。我大概有点神情恍惚了,不过我喜欢疯狂,那样就能进入一种欲仙欲死的状态,然后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把一个姑娘拉过来,接着立即从这些围困着我们的、愚蠢的事物中逃出去。

就在那一刻,她让我产生这样的幻觉,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然后警觉地笑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她还是这么活泼,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嘿……”她说,“你都站不稳了!快到这儿来……”

我没有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嘿,”我说,“你想像不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对你的思念一刻都没停过。”

“是吗,可是你并没有伤心得死去呀,不是吗?时间没有白白的浪费掉……”

我感到自己站在一条滚动的电梯上,它正把我向门口拖去。我贴着墙向后退,我必须面带笑容地离去,我已经找到了一件神奇的法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现在我得走了,我发誓你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因为我会全力以赴,我会把所有的问题解决掉。”

“好吧,我知道,我想你会处理好的。嘿,别就这么快就走啊……”

然而我必须离开了,我一点一点地往后移动,直到自己完全消失在走廊里,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别忘了,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我喊道,“别害怕……”

有一种咚咚的、十分沉闷的声音,好像是她用脚踹铁栏杆时发出来的。

“哈哈!”她说,“你以为我会害怕这些东西吗??”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地一直走回家去,为了不去打扰埃迪和丽莎,我从后门进去。进屋后直接上了床,没有开灯。我听到他们在楼下说话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吸了一会儿烟,呼吸慢慢地均匀了。像往常一样,每当她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总会带来长久的喜悦。之后我感觉好极了,我的脸上溅上了一点水,然后我下了楼。

刚下了一半楼梯,就发现他们在仰着头看我。

“别担心,”我说,“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你已经回来很久了吗?”埃迪问。

“我不想再给你们添乱了,但是我要提醒你,马里奥只有一瓶橄榄油,现在几点了?”

我们跳上了汽车立即出发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拼命地干活,但是我总是心不在焉,连一分钱小费也没得到。

第四部分第13章37°2(1)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之后,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件事。起床的时候,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煮咖啡的过程中,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然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连续做了二十来个俯卧撑。正常情况下,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做过。而且我丝毫都不感到惊讶,从地上爬起来,我开始向窗户移动,看到一缕阳光迎面射过来,我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那只是临战前的一阵摩拳擦掌,为自己打气罢了。我想把炉子上的火关掉,结果用力过猛,把炉灶的开关掰坏了。我自我感觉良好,虽然当时浑然不觉,但是后来这些感受都详尽地写进我的记事本了,而且这都是在远程遥控器的指挥下完成的。我觉得要把这件事办好一点都不难。而且它让人感到很惬意,有时候,这种感觉让人变得有些麻木。我看着自己把衣服穿起来,房间里的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了,一转眼的功夫,盘子就清洗干净了。在出门之前我抽了一支香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以说是罪犯的烟,只是这罪犯并不是我,为了节省时间我替他抽了。

当他问我话的时候,我已经穿过大门进去了。我回答说我是电视台的,正在制作一档关于纯文学的电视节目。他开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他的脸上缠着绷带,当我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用双手捂着肚子,我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又上去打了他一拳。这拳打过去,他一下就跪在地上了。看到他像这种样子:眼睛瞪着、嘴巴扭曲着,不时地发出无声的啜泣,我心里都为他感到难受。我追赶着用脚踢他,他连滚带爬逃到客厅里去了。

他蜷缩在一张桌子下面,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是我用双脚倒替着踢他。我揪住他的衣服领子,挥动着胳膊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咳嗽着,吐着口水,脸全都变红了。我把他拖到一把扶手椅旁边,然后我坐下了。我的手松开了一点儿,让他可以稍微喘口气儿,但是同时我又用膝盖去撞了一下他的鼻子,让他的精神达到崩溃的边缘。我飞快地向两边躲闪着,尽可能避免鲜血溅到我的身上。

“你认为我这么做是因为你把我的书说得一钱不值吗?如果只是为这个,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我解释说。

他的呼吸渐渐地恢复了正常。他满脸都是血,血是从他那撞破的鼻子里流出来的。我牢牢地控制着他。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我重复道,“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明白吗?”

我突然抡起拳头砸在他的头顶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也不想为这件事为难你,后来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的书并不是给你这样的人看的。所以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你瞧,从今以后再不会有麻烦了,你和我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吧。你同意吗?”

他向我表示说他同意了。我抓住他的头发向上一扯,我们两人的目光聚合在一起。

“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似乎你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我又说。

我一拳打在他的耳朵上,接着把电话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简单地跟你解释一下,”我说,“那个姑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为了避免我干出一些不冷静的事情来,你现在就打电话把你那该死的指控撤回来,你同意吗?”

所有这些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这座路易十六时代建造的房子里,就像是在死人的床上抛洒的花瓣一样。他马上点了点头,嘴边挂着一丝血迹。我用电话线做了个绞套,绕在他的脖子上,我对他更加蔑视了。当他故弄玄虚地向警官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旁边仔细地监听着。

“很好,”我说,“来,现在你再重复一遍……”

“可是……”

“我说了,再说一遍。”

第四部分第13章37°2(2)

他用一种疲惫的声音重复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话语,然后我向他示意说行了,让他把电话挂上。我站起身来心里寻思着,是不是在走之前再打碎点儿别的东西呢,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的冲劲儿开始减退了。我只是把电话线拉紧点儿,卡住了他的喉咙。

“如果你不肯就此了结的话,那么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呢,”我说,“也就是说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在我们两人中间,当然是我更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手指死死地抠着电话线。他鼻子上的血开始干了,血这种东西是保存不了多久的。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心里问我自己,到底我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那种转折,我可以从一个道德标准滑入另一个,整个过程简单得如同一片叶子飘落到一条河上,在从二十米高的瀑布上掉下来之后,然后重新回到优雅的步伐中。这家伙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一幅廉价的速写画,甚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边框和尺寸。

我出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悄悄地随手把门关上,在外面,一阵刺骨的寒风鞭打在我的脸上。

圣诞前夜,我们的比萨饼店赚了很多钱,我们狠狠地敲了一笔。埃迪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我们全都拼命地干活,头天晚上,我悄悄地从库房拿出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香槟酒,现在外面只剩下一瓶了,每个角落都堆满了钞票。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们累坏了,丽莎搂着我的脖子,她和我们一起忙活了一个晚上,确实出了不少力。我拦腰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吧台上。

“嘿,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我要喝点儿特别的东西。”她回答。

贝蒂叹了口气,瘫倒在一把椅子上。

“同样的东西,也给我来一杯。”她说。

我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有点儿夸张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听见身后传来他们的笑声,但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尽情地享乐着,我发现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感觉更加美妙了。我给了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吻,然后我继续忙着倒酒。马里奥过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太累了不想呆在这儿。他只是吻了两个姑娘,然后就溜了。我给五个人分别倒了一大杯酒,其中有四杯满得都漾出来了,这是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鬼点子——往里面掺入了一些烈性酒。

埃迪马上就被我放倒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其他的人都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关于在雪山上看日出的事儿,让我们感到厌烦。他一再坚持要去踏雪看日出,好像不去看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怎么会想起拿这件事来烦我们呢?”我说。

“老兄,你说说看,还有别的更美的景色值得我们去看吗?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多乏味呀?”

“就像剥开花生的壳儿,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嘿,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去,别让我太扫兴了,好吗?”

姑娘们已经开始动心了,看来她们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妈的,你想过到雪山上会有多冷吗?你是不是酒喝多了?”

“当第一缕曙光透过雪片射出来的时候,我想看看你的表情会怎样,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变得豁然开朗了……”

第四部分第13章37°2(3)

“但是这些跟我想说的扯不上一点关系,景色一定是很壮观的,太阳,雪山,以及那里所有的一切。这些都是可以预见到的,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埃迪,我想知道的是,你要领我们去那儿的这个想法,是你在什么状态下想出来的?”

“妈的,”他说,“该死的,你只需明白一点,那就是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自己会晕得开不了车呢。”

他的眼睛像旋转的飞碟一样闪烁着光芒。我心里对自己说,这全是杜松子酒惹的祸。后来我才发现,喝了杜松子酒我的手就有点不听使唤了,我终于泄气了。

“你会让我们送命的!”我说。

大家都笑了,当然只有我除外。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坐在车子里,等着埃迪找他的车钥匙。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他说,“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今天是圣诞节,所以别的不要去想了!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嗨,我找到了……”

他把那串钥匙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其中一把发出忧郁和凄冷的光。我想那把钥匙是一个可怜小笨蛋,让它见鬼去吧。我往后一仰,舒坦地坐在靠背椅上了。

凌晨时分,我们从城市里穿过,大街上特别冷清,显得更加可爱了。于是在经过城市中心地区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车开得更快些,这样就能从黎明的薄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到远处的灯光了。当姑娘们在后面座位上发出一阵阵笑声的时候,我心想,如果人们没有在夜里被吞没在人行道上的话,那么他们此刻又会到哪儿去呢。我们告别了城市,向远处闪亮的地平线驶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全都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虽然大家都感到特别疲惫,但是一股新的动力不知不觉地钻进了车里。我们驱车环绕着海角行进着,这里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浣纱女之路”。我们正在向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太阳逼近,当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烟,漫无边际的闲聊着。

我们驾车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到达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四周几乎没有特别起眼的建筑,当然更不可能有工业区了。但是我们来不及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其实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我们把车子停靠在路边。这里的天空很开阔,感觉气温特别可恶,外面寒气袭人,温度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从车上下来了,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

还没过两秒钟呢,我就发觉鼻涕和眼泪都流出来了。对于这样沉闷的早晨,饭店里的座位是多么宝贵啊,简直让你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自从那晚之后,我们就开始打算自己干了。这里的安静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埃迪把他的帽子拉下来,盖在眼睛上。他抽着烟,坐在汽车的发动机盖上,他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

“他妈的,”我说,“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别说话,快看……”

第四部分第13章37°2(4)

他示意让我转过身去,就那一瞬间,一缕霞光放射出来,铺洒在覆盖着白雪的原野上。我们亲眼目睹了一个闪耀着金黄色和蔚蓝色光芒的节日,可是我却从中找不到一点灵感。我必须捂着嘴,强忍着让自己打呵欠。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那样的早晨,我更愿意浑身打着寒战,把鞋子底下的那些可爱的小雪片磕下来。我不想去体验那些很深刻的东西,只想着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然后眯缝着眼睛消磨时间,或者干一点儿不太费力的活儿。贝蒂从拘留所放出来两天了,我已经有三个晚上没合眼了,肯定还有其他的东西比一缕阳光更能激发我的热情;我之所以还没有倒下,是因为上帝在保佑着我。一个晚上我和贝蒂促膝谈心,另一个晚上为了过节把餐厅装饰起来,最后这个倒霉的圣诞夜,我们在饭桌之间钻来钻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现在仍然不能笑出来,不能让一丝凉风从我的牙缝里溜进来。

我都快冻僵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马上离开。姑娘们想去给小鸟喂食儿,现在既然她们拿定了主意,不达到目的是决不会回头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气温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我觉得快要撑不住了。姑娘们意外地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些过期的饼干,她们脸颊绯红,嘴角露出了圣诞老人的微笑,接着就看见她们在雪地上跑来跑去,相互之间大声招呼着说“到这儿来”、“嗨,在那儿呢”,“我们把它掰碎了,全都抛洒到空中去吧!”

我坐在汽车上,车门敞开着,我的脚露在外面。当一群麻雀飞过来,像雨点般落在雪地上时,我正在无精打采地抽烟。

埃迪也加入到姑娘们的行列中了,我看见他们都在笑着,把很多吃的东西朝着可怜的麻雀头上扔过去,联想到每块碎屑对小鸟来说都相当于一块肥肉和法国馅饼,突然想到,也许像那样给鸟喂食会把它们撑死的,接连不断地给它们送上十五盘或二十盘饭菜,而且它们还再不停地要吃的。

“伙计们,圣诞快乐!”埃迪叫着说,“来吧,再来一杯酒吧!”

在其他的鸟儿飞过之后,又一只鸟儿飞过来了。我发现它是从天空的尽头飞来的,突然它毅然地掉转了方向,它的两只爪子向前伸着,落在距离其他鸟儿比较远的地方。显然它对伙伴们热衷的事情不感兴趣。当一块肥肉落在它背上的时候,它把头转过去。我想这一定是个从乡下来的傻鸟儿,也许再过一会儿它才能明白过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开始朝我这边来了,两只脚并在一起,一蹦一跳的。它在距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我们相互观察了几秒钟。

“是的,”我说,“也许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傻。”

我有种预感,在我和这只鸟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我必须把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上,我让她们给我扔过来一块蛋糕,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外面似乎比先前冷得差一些了。生活中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温暖着你的心灵,不要总想着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我用手指把蛋糕掰碎了,然后悄悄地向前探出身来,那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就好像一个人丢了钱包似的。我开始把蛋糕的碎屑洒到它的眼皮底下,我微笑着去接近它,我明白自己正在完成一件奇迹,我正在让它的脚下隆起一座食物的小山。它翘起了小嘴儿,注视着我。

“是的,”我说,“这可不是在做梦……”

第四部分第13章37°2(5)

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这个小精灵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在他面前是一截装满货物的车厢,但是它却视而不见,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是不是蛋糕有问题呢。这一小堆食物在阳光下闪耀着,就像一座屋顶落满了金黄叶子的宫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么面对这样的景象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它索性转过头去,对我的东西不予理睬。后跳到一块四周无人的地方,而且那里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径直奔向悬崖边的企鹅。

我从车上下来,嘴里嚼着蛋糕,尾随在它的后面,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我的鞋上粘满了雪,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我也随着止步不前,最后当它突然飞起来时,我只能呆在那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步,然后我回到车上,心中充满了这些徒劳之举所带来的沮丧。是的,最终是我把蛋糕吃下去了,而且感觉味道不错。不是我吹牛,如果再抹上点樱桃酱味道就更棒了……

后来我们回到家里,埃迪去拿香槟酒的时候,我把脚伸到暖气底下,姑娘们把酒瓶外面的玻璃纸剥下来。

“需要我帮忙吗?”我说。

不,他们并不需要我帮忙,其实没有什么可做的。我最好是乖乖地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手里端着酒杯,闭上眼睛。根本不需要哪个蠢货在我耳边说三道四,说什么生命只能有一次等等诸如此类的蠢话,他一定会遇到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开饭了。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没吃东西呢,但是我不觉得饿。我用香槟酒来代替吃饭,这可以刺激一下我的神经,我不想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最终,我的坚持得到了报偿。我觉得自己轻轻地从椅子上飘起来了,然后又平稳地降下来,滑进完全的快乐中去,一路上发出几次令人惊讶的笑声。

“你怎么不吃东西呢?”埃迪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你别为我担心,我正准备去吃点儿圣诞节的蛋糕呢。”

埃迪的脖子上围着一块餐巾,他满意地斜眼看着我。我喜欢他,并不是到处都能碰到像他这样关心别人疾苦的人,所以能遇到这样的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想抽一支烟,大家都坐在那儿,脸上带微笑,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支烟。某些关键的时刻,你必须要把它们点着,当你知道该如何行事的时候,生活就可能会消失在一团蓝色的烟雾中。我带着那些心满意足的人惯有的轻松,安稳地坐在椅子上,耳边可以听到转动香烟的动静。虽然白天很短,我却呆着消磨时间。我的脖子都快坐硬了,但是只要活动几下就好了。我对他们说,现在人们过节都不愿走动,就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我想一个人去吃点蛋糕,我不想在半路上被让别人撞见,有些事情需要一个人去完成。

于是我站起来,朝着电冰箱走去,我正准备把蛋糕取出来的时候,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埃迪去接电话。蛋糕上插着一些小矮人,旁边还有一棵圣诞树,小人排成一行,最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锯,其余的跟随在他后面,向那棵有三个苹果高的可怜的圣诞树逼近,目标很明确,他们看上去都沉浸在节日的快乐中。然后,会怎样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会不会蓄谋已久呢?他每天早晨都砍一棵树,他是用锯子把树锯下来的,为什么不用面包刀呢?我用手指把这些小人转过来,最后的那个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在空中回荡着,好像我把他的一只胳膊扭下来似的。他的喊叫声萦绕在我的耳边。

第四部分第13章37°2(6)

我抬起头看见了埃迪,他在电话机旁摇晃着,眼看就要跌到了。他的嘴还张着,脸色很苍白。丽莎从桌子上起来向后退,把她的杯子碰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腿被一条响尾蛇咬了。接电话的人在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之后,全身就颤栗起来了。正好有这样一幅画面从我的脑子里闪过,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战斗机把你吓了一跳,你转过身来,眼前似乎被一片黑布蒙住了,旋即从吊床上滚到地上。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秒钟时间。埃迪目光呆滞,他用手挠了挠头。

“这些该死的家伙……”他呻吟道,“上帝啊,该死的……”

丽莎从地上蹦起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将她牢牢地固定在那儿了。

“埃迪,你怎么了?”她问,“埃迪!”

我看见他跌倒在地上,头发凌乱不堪。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们一眼。

“这不是真的,”他嘴里嘟囔着,“我亲爱的妈妈——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呢……”

他把餐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接着用手揉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像喷泉一样在他的心中奔涌着。我们守候在一旁,看着他嘴巴扭曲着,不停地摇着脑袋。

“我没有胡说,她死了!!”他尖叫道。

一个人从路边的人行道上走过,他身上带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出一条清洁剂的广告,称赞它可以让家务事变得更加愉快轻松。当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时候,我们跑到埃迪跟前,抓住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疲惫,酒精以及圣诞夜母亲的过世,这一切都超出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心理负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双手并拢伏在桌上。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我们面面相觑,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丽莎吻了他的前额,轻轻舔着他脸上的泪水。

贝蒂和我默默地呆在那儿,不停地变换双脚的位置,转移着身体的重心,似乎我们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不可能只去拍一下他的肩膀,也许作为老朋友这样做是可以的,不过我从没有像那样安慰过别人,面对死亡往往让我无话可说。我想给贝蒂使个眼色,我们该让他们两人单独呆一会儿。但就在那时,埃迪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了,他低着脑袋,挥起两个拳头敲打在桌子上。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他说,“葬礼明天举行,我必须得去……”

第四部分第13章37°2(7)

“对,你当然要去,”丽莎说,“但是走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一下。你不能像这样走呀。”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走不了多远就会倒下的。丽莎是对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先睡上几个小时。事实上我们都需要休息,我想这一点任何一位母亲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去换件衣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衣服换一下……”

他正在试图从痛苦的深渊中摆脱出来,对他来说,在那种时刻剥掉一只香蕉皮都会紧张的不得了。我想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听我说,埃迪,你应该冷静下来。睡上几个钟头,然后我替你喊一辆出租车。你应该明白,那样做会更好。”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笨手笨脚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

“你怎么会想到让我坐出租车去呢……”

“嗯,其实我也不清楚,你总不会走着去吧,路远吗?”

“如果我现在立即出发,我想大概在天黑之前可以到达。”他说。

这次是我呆坐在椅子上了。我用手捏了一下鼻梁,然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埃迪,你在开玩笑吧?你想想,当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还能连续七、八个小时开车吗?你认为我们能让你那样做吗?伙计,你简直疯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挨在我身边,嘴里抱怨着。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她仍然在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是你不明白,”他说,“她是我的母亲,伙计,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眼睛望着别处,望着桌子、地板,望着窗外正期待着我的白光,眼下我就停在那儿。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猥琐得像一只老鼠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恐怖的时刻。这是一种让人非常憎恶的感受。

第四部分第14章37°2(1)

我们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时,就停下来歇歇脚儿。我们把车子停在一排油泵前,一声不吭地走下车来。

在酒吧里,我要了三杯浓咖啡,让他们摆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烫了一下,但是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我全身都痛,更不必说红肿的眼睛了,至少比原先增大了两倍。最微小的电灯泡对我来说都像一颗超新星一样。已经有九十个小时没有好好睡过了,我被卷入了一股时速900公里的龙卷风里了。这难道不是一出惊人的表演吗?我难道还不算是一个二十世纪英雄吗?是的,除了为了生存在比萨饼店工作之外。我没有像一个地狱天使一样到处乱蹿,我只是要去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在旅程的终点,死亡正在等待着我,当然不是我的。时代发生了变迁。

我开始一个人傻笑起来,有些神经兮兮的,情绪有些失控了。柜台后面的家伙不安地看着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抓起盐瓶子和一个生鸡蛋,向他示意一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蛋壳磕在柜台上,动作有点猛,鸡蛋全都碎了,在我的手中化成一团浆糊。那小子跳起来,我用一只手抓起鸡蛋往旁边一扔,接着用另一只手去擦已经涌出来的眼泪。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家伙什么都没说,过来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了。

当贝蒂进来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的时候,我马上就平静下来了。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说。

“是的,感觉还行……”

“埃迪刚刚睡着了,可怜的家伙,他实在熬不住了……”

我又开始傻笑了。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我实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已经喝了三杯了。她点了一支烟。

“我很喜欢这儿,”她说,“和你一块儿呆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我们即将扬帆远航……”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我向她抛了个媚眼儿,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实在挺不住了。

我们从酒吧出来,向停在那边的汽车走去,像两条冻在冰块里的沙丁鱼,紧紧地贴在一起。

邦果跑过来冲到我们身上,这条笨狗让我栽倒在雪地上,我必须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许再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盘后面。埃迪在后面的座位上睡觉,身体半躺在丽莎的腿上。汽车发动之前,我摇了一下脑袋,当我联想到埃迪这家伙打算一个人跳上车的时候……这一切我现在都明白了。当然,在你偏离安全线之前我就会放倒,然后说声再见亲爱的。这是平生头一次,紧张得心怦怦直跳。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开口讲话。

第四部分第14章37°2(2)

几个小时以后,车上的人都睡着了,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天气特别好,随着我们不断往前行驶,沿途的积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旷,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决定沿着田野边上的小路行驶。汽车错综复杂的道路上来回穿行着,不时地前后颠簸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去察看一下里程表,这样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我有点儿犹豫。这个问题困扰着我,现在没心思去想那个了。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接着就听见有人平静地对我讲述基督的生平,他坚持认为耶稣将我们舍弃。我希望他说的是对的,希望他没有完全搞错,因为天空总是呈现出令人绝望的空寂,甚至找不到一丝神迹。更何况,我很清楚,如果有朝一日他真地远离我们,那么不管是谁照样还会活得好好的。

我微笑着面对从心灵深处冒出的一丝火花,为了打发时间,我嘴里嚼了几块干巴巴的蛋糕,一只眼睛盯在转速器上,让指针保持在贴近红色区域的地方。我很惊讶,真的对自己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股力量,让我现在仍然能保持清醒。当然,总的来说,我的身体是相当紧张的,脖子僵硬,喉咙很痛,两眼直冒火,但是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开着车子越过一座座山丘。我停下车喝了几杯咖啡后,接着又出发了,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精力充沛。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个缩影——有起有落。外面的景色变化很大,一阵孤独的凉风呼啸着从车窗的一丝缝隙里溜进来。

贝蒂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没有问自己这是往哪儿去,也没有问和她一起在干什么——我心里从来没产生过这种疑问。我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在心里问个为什么的人。我宁愿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当我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我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扔到垃圾箱里。这时,一个工人过来帮我擦挡风玻璃,我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傻笑了。我倚靠在座位上,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零钱,我的眼睛湿润了,随手把钱递给了那个工人,他迷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为了走完后面剩下的两、三公里的路程,我必须把眼睛擦亮。

在快要到那儿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问他们休息得好不好。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起眼儿的小镇,不过看上去挺可爱。我们开着车子慢慢地从镇上驶过,埃迪俯下身来给我指路,姑娘们拿出小镜子来照照自己的脸。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道宽阔而整洁,大部分建筑物都不超过两层楼高,让人觉得比较呼吸比较顺畅。埃迪示意我到地方了,我们把车停靠在一家钢琴商店的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她是卖钢琴的,”他说。

我转过来脸来对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我们直接来到楼上。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楼梯向上还没走完呢,墙上有花纹的壁纸让我感到头晕。房间里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由于光线很暗我看不太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墙角儿点着一盏灯。他们一看见埃迪就站起来了,他们握住他的手,去拥抱他,然后低声说着什么,抬起头来打量着我们。这些人好像与死者生前交往密切,埃迪为我们逐个作了介绍,但是我不想弄清楚谁是谁,或者我是谁,我只是面带微笑就够了。几分钟之后,当我下来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时,觉得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现在我必须拖着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身体到处移动,我的胳膊都不敢抬起来,我知道那样做会让我哭出来的。

第四部分第14章37°2(3)

当大家走进灵堂的时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后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埃迪扑到床前,他的肩膀挡住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从床单下面伸出来的两只脚,就跟石笋一样。他又忍不住哭起来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还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给捂住了。这时一个女人回过头来,我闭上了眼睛。

无意中,我发现自己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后面。我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我可以倚在墙上,我低下了头,胳膊交叉起来。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舒服一点儿了。我还要尽力去保持身体的平衡,只要再把腿向前伸一下,一切就安排妥当了。我听见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寂静就要来临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海滩上,两只脚浸泡在水中。月光下我斜眼望过去,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涌现出一片巨大的海浪,最上方有一些白色泡沫与天空相接,像一个由群蛇组成的大军,它们全都盘绕在自己的尾巴上。它们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发出冰冷的嘶嘶声,一下子倾泻在我的头顶上。我睁开了眼睛,头朝下令人震惊地跌倒在一把椅子上,胳膊肘碰伤了。其他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我惊慌失措地看了埃迪一眼。

“对不起,”我说,“我也不想这样……”

他向我示意说他明白我不是故意地,我站起来,然后走出房间,随手轻轻掩上了门。我从楼上下来,一直走到车上取一些香烟。外面不是特别冷,那里与我熟悉的七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没有多少差别。我点了支烟,带着邦果到街上走走。在这条空旷的马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像是一个生怕把自己的股骨摔断的老太太一样。

我一直走到街道的拐角儿的地方,把烟头扔到我对面的便道上,四周空无一人,然后我就转回去了。我必须承认,有一点贝蒂说得没错:换换环境对人有好处。至少对我来说,我更愿意看到身边那些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东西,全都被我们抛到脑后,哪怕只是一两天时间呢……想到这些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当我回想起自从贝蒂纵火烧掉房子之后开始的这段生活,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儿,这让我惊讶不已。的确,每天再也听不到那么多笑声了,但是生活中仍然有许多美好的时刻,而且一个聪明的人很难期望能有比这更多的。不,很明显是我的书稿给我们带来这些特殊的体验,并给它蒙上一层淡紫色的朦胧的阴影。而且,假如你随手把门一关,然后跳上车去外面忙活一天,这不等于又回到起点了吗?那样生活会变得更好吗?变更简单一些?在那种特定的时刻,我总是想去尝试一下,抓住贝蒂的肩膀说,好吧,宝贝儿,现在我们要去干点儿别的事情了,再也不去想比萨饼店,再也不去想城里,再也不去想我的书稿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沿着平静、宽阔的街道往前走,心里想着这些,感到非常惬意。光是为了这样一些景色,就可以说不虚此行。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都不想回家了。心里想了这么多,已经感到筋疲力尽了,但是那些在梦中庇护着我们的圣人,并没有打算去安歇。我没有悲观厌世的念头,恰恰相反,我和贝蒂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关于书稿的坏消息了,也不需要每天早晨忐忑不安地去察看信箱了……所有幸福和悲伤的时刻,都将一去不复返,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逃避的,这就是那种生活:可以让我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每天从外面干完活儿回到家里时候,所有这一切都悄悄地融化在我得嘴里了。

第四部分第14章37°2(4)

我再次爬上楼梯往楼上走,感觉楼梯比上次更陡了,我不得不抓着楼梯的扶手。客厅里空荡荡的,他们一定在隔壁死者的卧室里,把那间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我不想去给他们添乱了。我坐下来,从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我把水壶轻轻地歪一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提起来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要为死者彻夜守灵,所以不会有人担心我是否会睡着了,我有种模糊的感觉,似乎他们已经把我忘了。客厅的尽头有一个窗帘。我至少斜眼盯着它看了十分钟,想去揭开其中的秘密。最后,我起身走了过去。

窗帘后面有一个楼梯,沿着它往下走可以通到商店。那天晚上,我一定是昏了头了,被这该死的楼梯深深地诱惑着,我战战兢兢地像一个进入到地狱的家伙,从楼梯上东张西望。就这样,我来到了楼下。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很多钢琴中间,它们在街上灯光的辉映下闪着微光,就像瀑布下一堆黝黑的石头似的,但是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它们是一些沉默的钢琴。我随便选择了一架,从它面前坐下来,我打开琴盖,正好琴键后面有块儿地方,我可以把一个胳臂肘撑在那儿;就这样,我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注视着这些琴键,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呵欠。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钢琴面前,我会弹琴,只不过弹得不够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可以用三根指头弹一段节奏比较慢的曲子。我开始先弹了一个“叨”,接着竖起耳朵去听它,我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它,在商店里来回穿行。当寂静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又开始弹。在我看来,这是一架神奇的钢琴,它知道我喜欢弹什么,不仅如此,它还将自己最重要东西交付给我,奉献出它最美的声音;遇到一架知道如何将它发挥到极致的钢琴,这太让人感到高兴了。

我接着又弹了一段很简单的曲子,这可以让我以一种相对舒服的姿势,让我的身体和脑袋放松一下。我轻轻地弹奏着,尽可能发挥出最高水平,渐渐地,我又什么都不去想了。我只是看着我的手——当我把手指落下来的时候,肌腱在皮肤下来回转动,像那样我又弹了很长一段时间,翻来覆去弹奏着那首曲子,好像我就会弹那一首似的,似乎每次都能弹得比以前好一些,而且这首很普通的曲子能给我的心灵带来一些慰籍。不过,我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下,错误地把一个萤火虫当成了一盏神灯,我开始沉醉在幻觉中。而且,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事情变得糟糕了。

我开始哼唱一些我最喜欢的旋律,这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当时我好像听到了最和谐的伴奏声,演奏风格越来越来明晰。这确实给我带来洋溢着激情的快乐,让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开始有些疯狂了,声音越来越大,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唱得更加起劲儿了。一般的人用双手弹奏的水平,我只用三根指头就能达到了。这简直太棒了。我身上开始觉得发热了。我以前弹钢琴的时候,从没有遇到过像这样的事,还从没有达到过这种境界呢。当我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添加进来的时候,于是我心里对自己说,那肯定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揪住了你的头发。

我重新挺直了腰,继续弹奏下去,我突然发现贝蒂坐在旁边,她一只手插进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按在琴键上。她唱得很出色,眼里放射着光芒。她当时向我投来的眼神让我永远难以忘怀,但是我什么荣誉都没得到,就像那样,我只是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有几分钟,我们全身心地投入,情绪十分高涨,感觉到幸福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已经听不到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了,但是这种感觉不可能完全不受约束,那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我已经完全被释放了,我想这永远不会改变。

第四部分第14章37°2(5)

然而就在那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楼梯的顶端,用力作出一些制止的动作,于是我们就停下了。

“嘿,你们发疯了吗?”他说。

我们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仍然喘着粗气。

“知道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吗?”他接着说。

埃迪紧跟着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回去了。

“让他们自己呆着吧,”他说,“没事儿,随他们去吧,他们不会惹事的,这是我的朋友……”

他们转身消失在帘子后面,我的耳边又陷入一片沉寂中。我把脸转向贝蒂,就好像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穿过大街,走到太阳底下似的。

“该死的,你怎么一直向我隐瞒着你有这种本事呢?”我说。

她笑着把头发撩起来,她带着令人厌恶的耳环,大概有十公分长,像霓虹灯一样闪烁着光芒。

“你别开玩笑了,我不会弹琴,”她说,“只懂得一点皮毛罢了……”

“这算是懂得一点皮毛吗……”

“对,是真的,这太复杂了。”

“你真会开玩笑,你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只想去抚摸一下,如果可以,我真会把她吞下去。

“你知道,”我接着说,“我总是追求一些可以让我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和你一起生活,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说得多动听啊,这是因为你累了才会这样讲的,如果见到别的女人,你还会把眼珠子瞪出来的。”

“不,我真是这么想的。”

她过来坐到我的膝盖上。我用胳膊搂住了她,她贴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假如是我写了那本书,”她低声说,“我就不会去想,是否我的生活有意义。我不想去弄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你……你却截然不同,你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话,接着就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这样会让我发疯的,”我叹息道,“更何况这还会给我们带来一些麻烦。”

“上帝啊!问题绝不在这儿!”

“是的,就是这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只是为了让我难过吗……”

“才不是呢。”

“对你来说它真的无足轻重吗?”

“是的,我写书的时候,是全力以赴的,但是我不敢保证别人会喜欢。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去写,如果不成功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第四部分第14章37°2(6)

“那么,你把我当成是一个傻瓜吗?你以为随便哪本书就会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吗?你以为只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你吗?”

“我希望你不要拿这样的事儿和我开玩笑。”

“有时候,我在心里问我自己,不会是你故意要这样做吧……”

“做什么……”

“别人会说,很明显你根本就不在乎被人拒绝。因为你是个笨蛋作家,而且一事无成。”

“好吧,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后来连一行东西都写不出来了?”

“当然,因为你是个愚蠢透顶的人。”

我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可不想让我未来的读者们看到那种场面,温柔是一种不能被忽略的东西——它往往是需要冒一定风险才能得到的,就如同把手伸出来,从一只笼子的空隙里插进去一样。

要是我们能一起摔倒在地上,那就太棒了;贝蒂没有戴乳罩,而且我的凳子也没有后背,当我们发出一声恐怖的呼喊之后,我就完全可以不费什么周折了。现在,我觉得已经进入到最后时刻了,我的最后一丝力量像日本花园里的樱花一样凋谢了,就像那本名为《战争的艺术》的书中所写的那样,“勇敢的男人应当懂得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我疲倦地在她的羊毛衫里打着呵欠。

“你看上去很疲倦,”她说。

“不,我没事儿。”

我的头发让她沉湎于感官的享乐中,它们非常渴望她用手去抚摸。我自己则陶醉于她的整个身体压在我膝盖上的感觉。这样做似乎就感觉不是在梦中了,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就在那儿,而不是在别处。我可以爬起来,然后把她带走。不过,我觉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当他们要把我的书出版的时候,我会变得虚伪起来,那样我更愿意去死。反之,我的灵魂就会变得像羽毛一样无比轻盈,快乐而温顺,飘浮在最细微的风中或者世上最纤弱的气流中了。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楼上根本没有可住的地方,”她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种扫兴的话几分钟前可以让我彻底沮丧,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超越了,谈话气氛变得沉闷了,让人感到窒息。思考本身就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我还这样做。

“我想到车上去,”我说。

幸运的是,她也跟我一起来了。我个头比她高,所以很容易就把胳膊围绕在她的肩膀上。我担心商店的大门被锁住了,所以我们只能悻悻地按原路返回,再沿着狭窄的楼梯下去。在黑暗的走廊上,我吓得脸色铁青,眼前仿佛看见自己被一条蟒蛇吞噬了。当我走到汽车跟前的时候,一下子就瘫倒了,牙齿咯咯作响。贝蒂焦虑地看着我。

“你觉得不舒服吗?我的上帝,你看你是发烧了……”

我举起手来,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不,不,没什么。”

我把一条毛毯盖在腿上,这是我最清醒的一个动作了。

“贝蒂,你在哪儿?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在这儿!你怎么啦?你想抽支烟吗?”

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自己闭上了。

“没什么,我很好。”我说。

“嘿,你看见过这些星星吗?快看那儿……”

“嗯,真的很美……”我嘴里咕哝着。

“嘿,你睡着了吗?”

“不,没有。我很好……”

“你认为我们整个晚上都要呆在这儿吗……”

第五部分第15章37°2(1)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出发去参加葬礼。阳光明媚,天空一片湛蓝。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分享过这样的天气了,空气中散发着清香。我睡得很舒服,我们可以把腿全都伸展开,这就是豪华车的好处,而且座位也非常舒适。在那里,我站在太阳底下,身上不觉得冷了;当人们喘着粗气,吆喝着把棺材抬下去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我陷入了沉思中;我对自己说,人类只不过是宇宙的一分子,思考这些问题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心想,我们要等到几点钟才能吃上饭呢。

似乎没有人去关心这些,我们默默地回到那幢房子里,我走在后头。我们必须在钢琴上面溜达一圈儿,然后才有人想起去把冰箱的门打开。但是,她只不过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一个快要入土的女人,她的胃口差不多与小鸟一样。他们只是来一小块排骨、半包爆米花、一瓶过期的酸奶和一些干面包就满足了。埃迪看起来好多了。他脸色很苍白,眉头紧锁,不过已经恢复了平静,而且过了一会儿,他就用平静的语气向我要一点儿盐,接着他又说,还好今天天气不错。

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个装满照片的抽屉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些信笺,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我们打着呵欠瞧着他,然后把电视打开了,为了不时地转换频道,我们都不知道从座位上起来多少次了,直到最后夜幕降临了。我和贝蒂一起出去买点东西,我们把邦果也一块儿带去了。

这地方简直棒极了,路边的人行道上长满了树,街上很少能见到小汽车,我感觉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松口气了,走在街上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回来以后,我们把一个很大的沙锅放在炉子上。埃迪刮了脸,洗了个澡,把头发重新梳理一下。主菜上来之后,我们又摆上了一个三公斤重的干酪,和一个像桌子那么大的苹果派。饭后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去厨房干活儿了。姑娘们坚持要看一部电视上播放的西部片,我已经看过至少一百遍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厌烦,我的状态又恢复过来了。

我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等着邦果把火锅里的菜吃光。除了旁边燃烧的炉火,我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街上的寂静了,我已经深深地体会到夏夜的滋味。之后,我卷起袖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在厨房的水池里洗涮着,漾起很多白色的泡沫。

当埃迪进来帮我的时候,我手里正在拾掇一个花盆。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我的身后,低头看着脚下。我正在刮一块粘在墙上的东西。

“喂,我想给你们俩提个建议。”他开始说。

我盯着浸泡在水里的手,心里紧张起来;目光凝固在面前的瓷砖上,水已经溅到我身上了。

“贝蒂和我留下来负责经营这家商店。”我接着说。

“你怎么猜到的?”

“我还没想好呢。”

“好吧,我去问问贝蒂,看她是怎么打算的。就算她不干,那你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留下。”

他点了点头,回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又开始洗盘子。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重新把精神集中到手底下,这样刷完盘子的时候就不会打碎太多了,我很难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我正在干的事情上来。我变得更喜欢冲着哗哗流动的自来水发愣了,一幅幅我们未来生活的画面从我的眼前掠过。我时不时地会洗出一个盘子来,我不想被埃迪的建议冲昏了头脑,不愿意让自己被这些很明确的想法牵着鼻子走,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我更愿意维持一点悬念,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比较惬意的感觉中,别的什么都不去想。遗憾的是电影音乐太令人感到乏味了,我应该得到比这更完美的。

第五部分第15章37°2(2)

正像我期待的那样,贝蒂为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她总是很愿意去接受新鲜事物。她总是坚信一些东西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当我很难把某一方面的细微差别解释清楚的时候,对她说可是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在别处等着我们呢。她总是哈哈一笑,然后用眼睛瞪着我说,为什么你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儿呢?她问我,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我不想和她争辩,一般会把这件事搁置起来,然后慢慢地等着它烟消云散。

我们花了好几个晚上把这件事确定下来,我们尽可能把整个事情简单化。不难看出,这是埃迪给我们准备的一份馈赠,虽然看上去形式有所不同。

“总之,我已经完全失去她了,现在我和丽莎什么都不需要。马上就把房子卖掉是很难让人接受的,我不愿让任何人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

他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他的孩子似的。我笑着给他打开一瓶啤酒,当他向我们说明卖钢琴的问题时,我笑着给他开了几瓶啤酒。总之,这件事看起来不是特别复杂。

“知道吗,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表示说。

“我也一样。”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我们会把问题都处理好的,请你放心。”

“好吧,你们在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埃迪,有空就过来吧。”

他点点头,然后和贝蒂拥抱一下。

“你们两个真好……”他低声说,“真是帮我解了燃眉之急啊。”

这事儿明摆着是埃迪在成全我们,谁都能看得出。接下来是一段充满欢欣的沉默,好像夹在两片面包之间的一层奶油似的。

“我只要求你们做一件事,”埃迪说。

“没问题,你说吧……”

“如果你们不嫌麻烦的话,能经常去给她送上一束鲜花吗?”

他们是晚上启程回家的。当我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光的时候,贝蒂正眯着眼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这种举动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看到那边角落里有一个长沙发,”她郑重地说,“你觉得搬到这儿来行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

“好吧,我们试一下……”

我们在这座房子里从来没有单独呆过五分钟。我仍然能够听见埃迪祝福我们的话,以及车门关上时的声音,我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呢。

“现在……你现在就想开始干啦??”

她惊奇地看着我,她把耳朵后面的头发卷起来,用卡子卡起来。

“为什么不?时间还不算晚呢……”

“不,但是我想说这些也许可以等待明天去做……”

“呵呵,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只要一分钟就行了……”

第五部分第15章37°2(3)

这东西是二次大战时期制造的,它至少有三吨重。我们必须把地毯卷起来,然后一点点地向前移动,穿过整个房间,因为轮子被卡住了;说实话,那天干这种苦差事,时间确实有些晚了。不过,当你和一个值得你去爱的姑娘一起生活的时候,某些事情你一定会毫无怨言地去干。当我去把碗橱搬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去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表面上我牢骚满腹,但是心里却乐滋滋的。甚至在我困得特别想去睡的时候,我也能再为她搬个两、三件家具,说真的,假如我知道该如下下手的话,为了她我会把几座山都搬走的。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是不是为她做得够多了,不过有时我想恐怕做得还很不够——毕竟要做个称职的男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认识到女人们都有点儿怪,而且令人捉摸不透,如果她们较起真来,那么就很难与之和睦相处。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去想是不是为她竭尽全力了呢。我多半是在晚上干完活儿之后才去想这些的,当我先躺到床上的时候,就看见她从浴室的架子上把洗面奶取下来。总而言之,任何东西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要想在这样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强者,就必须不辞劳苦地去努力拚搏。

我们两人忙活得身上都出汗了。坦率地讲,我已经累得两个腿肚子都发软了,也许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目光环顾着四周,显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现在,这里又是别有天地了。”我说。

她挨着我坐下来,不断地轻轻咬着嘴唇,膝盖抬起来放在下巴底下。

“是的……我还不能确定……必须尽可能变得和过去不一样。”

“那我的屁股呢?”我问。

她打着呵欠,抓住了我的手。

“不,其实我也累坏了。我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床前了。当我把被子掀起来的时候,她挡住了我。

“不,我不能这样睡……”她说。

“为什么,你想说什么呢?”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这张床。确实,有时候她会呈现出一种完全突兀的表情,我真地没有转过弯儿来,她的表情让我感到惊奇。但是我并不担心什么,这是一种姑娘们惯有的举动,它常常会让我感到迷惑,慢慢地我也就司空见惯了。我从来都无法彻底理解,但是我最后还是接受下来。我保留自己的意见,然后悄悄地观察她们的举动,我不露声色,没准过一会儿,她们就能干出一些离谱的事儿:那是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目瞪口呆的行为。我发现自己就像是来到一座坍塌的桥面前,漫不经心地往空中扔几块石头,然后又转身回去。

当然,她没有回答我。但是她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了。

第五部分第15章37°2(4)

“你到底不能做什么呢?”我说。

“睡在那张床上……我不能睡在那儿!!”

“听着,这张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房子里只有一张床。想想看,这简直太可笑了。”

她摇着脑袋,一直向后退到门口。

“不,我不能这样做。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逼我了……”

当她转身溜走的时候,我乐呵呵地在床边坐下。透过窗子,我看见天上有两、三颗星星,天空变得晴朗起来了。我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里,她正在晃动沙发上的支架。她停了一会儿,向我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得把这东西展开,”她说,“我确信,我们会把它搞好的。”

我二话没说,握住了其中的一个支架,像撼动一棵李子树那样使劲晃动着,直到它完全被我控制在手中。这张沙发好像已经闲置了很多年了。她看起来没能把另一个支架搞掂,于是我过去给她帮把手。

这个支架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必须借助一根椅子腿儿作杠杆,去把它撬起来。我听见贝蒂吱嘎一声把壁橱门拉开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搞好,我躺在地板上去察看沙发底下。有一些很粗的弹簧朝各个方向支棱着,是那种十分锋利的废铁合成的。总之,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东西,一种让人有些厌恶的机械装置,一不留神它就会把你的手指切下来。这时,我发现边上有一块很大的踏板。我站起身来,从沙发旁边腾出一块地方,手牢牢地扣在椅子背上,用脚踩在踏板上。

但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东西纹丝不动。我又重新再来,猛地蹦起来用全身的份量去踏踩,但是我没法把这张该死的沙发床打开,各种办法都尝试过了,还是不行。当贝蒂手里拿着床单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头上开始冒汗了。

“怎么……你还没弄好啊……”她说。

“你看……也许这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人用过。我必须多花点儿时间,我手边甚至连工具都没有,真是这样……听我说,我们就在床上睡一个晚上,我们不会送命的,她似乎不是得什么传染病死的,你不这样认为吗,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径直朝厨房走去。

“我记得好像厨房的水槽下面有个工具箱,”她说,“没错,我记起来了……”

我朝桌子走过去,一只手拤在腰上,转眼之间就把一瓶啤酒喝下去了。然后,用瓶颈儿对着贝蒂说:

“你明白你在要求我做什么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你以为我在随便摆弄这个破烂儿吗?”

她微笑着走到我身边,用床单把我裹住,搂在她怀里。

“我知道你累了,”她温柔地说,“现在我所要你做的,就是去找个地方歇着,让我留下来干吧。我来负责把这东西搞好,这样行吗?”

她没有给我机会去向她解释,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今晚为沙发作祷告。当她钻到厨房的水槽底下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堆床单,站在屋子的中央。

第五部分第15章37°2(5)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帮她一下。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捡起从身边滑落到地上的锤头,然后从贝蒂手里把木柄拿过来。

“好了,让我来吧。你会伤到自己的。”

“嘿,这东西自己脱落的,那又不是我的错,我根本就没碰它……”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只是我不想半夜三更、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汽车,疲惫不堪地到处找医院,而且看上去神色慌张,因为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正在流血不止。你最好离得远一点儿……”

我开始先用一把凿子在几个地方敲打一番,表面上看我似乎是有意选择了一些部位,但是实际上,对于机械结构的奥妙我简直一窍不通,我根本看不出那些弹簧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贝蒂提议把整个沙发翻个底朝天。

“不,”我吼道。

尽管这东西很顽固,而且一行汗水从我的背上淌下来了。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这堆垃圾彻底砸个稀巴烂;但是贝蒂在看着我呢,另外我不能被一个沙发床逐出门去。我又躺在地上检查沙发的底部,我用手指在废铁上摸索着。突然,我觉得有些东西不大对劲儿,我把坐垫移开,然后我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大概你得去把隔壁的邻居叫起来了,”我说,“我需要一个电焊枪……”

“问题很复杂吗?”

“不,不复杂。这玩意儿至少有二十厘米被焊在一起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最后,我们把一些沙发的坐垫铺在地板上。我们把它拼成一个床,这让我联想到一盘硕大无比的水饺,上面洒满了一种近似条纹状的调料。贝蒂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们将会像狗一样睡在这上面,但是如果这能让她感到高兴,觉得这次挺有趣儿,我也会欣然接受。我开始体会到一点儿在自己家里的感觉,一想到我们在这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睡在地板上,甚至更增添了几分情趣。这简直太可笑了,但是这其中并不缺乏一种我们能够在寻常巷陌中发现的廉价的诗意。躺在这里,不禁让我回想起当我十六岁的时候,在一些特别的聚会中遇到的情景,那时候能有一个枕头和半个姑娘,我就觉得很幸福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过去走过的路是多么漫长啊。现在我拥有这么多沙发的坐垫,还有贝蒂在我的面前脱得赤条条的。在我们四周的镇子都进入了梦乡。我来到外面,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抽了最后一根烟。几辆汽车悄无声息地从街头经过,天空非常纯净。

“似乎所有的人都把汽车开出来了,”我说。

“你想要说什么呢?”贝蒂问。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敢打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嘿,你不觉得吗,可是我已经累死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比她早。我悄悄地爬起来,然后出去买了一些羊角面包。天气非常好,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回家的时候手底下拎了一个袋子,从钢琴店门口捡起几封邮件看了一眼,是一些广告和募捐信之类的东西。当我弯下腰的时候,注意到橱窗玻璃上有一层灰尘,于是我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我直接走进厨房,把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忙活起来。电动粉碎机磨咖啡的声音把她给吵醒了。她打着呵欠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

第五部分第15章37°2(6)

“那个卖牛奶的,是个白化病人,”我说。

“噢,是吗?”

“想像一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白化病人,两只手里分别拿着一瓶牛奶?”

“嗯,这会把我吓得手脚冰凉的。”

“确实,我也会这样。”

当煮咖啡的水在炉子上沸腾的时候,我迅速地把衣服脱了,我们先是贴着墙边,然后一起滚到沙发软垫上。这中间水都煮干了,就这样,我们第一次把锅底烧坏了。我冲进了厨房,她钻进了浴室。

快到十点的时候,我们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然后用抹布把碎屑抹干净。房子是座北朝南的,这样我们就有很充足的光线。我望着贝蒂,伸出手来挠了挠头。

“好吧,”我说,“我们开始先做点儿什么呢?”

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我才能闲下来,再坐回到一把椅子上。

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来苏水的味道,由于味道特别重,我心里不由得想到,点一支烟该不会有危险吧。光线逐渐变暗了,虽然这天过得很好,但是我们还没出去转转呢。我们在一些最隐蔽的地方围剿着死亡的气息——在壁橱里,墙壁上,和盘子底下,还特别注意到了厕所的小窗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还能采取这样的清洁方式,房子里再也不会残存着那个老太太的痕迹了,甚至连一根头发,一根汗毛都没有了;甚至连悬挂在窗帘上一个眼神、喘息之间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抹掉了,感觉就像是我又一次把她杀了似的。

我听到贝蒂在卧室里擦东西。她一刻不停地干活儿,她一手拿着三明治,另一只手在窗户上擦来擦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了简·芳达在影片《孤注一掷》中的一个场景,当时她已经在险恶的处境中呆了三天了。但是她,我说的是贝蒂,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直到最后,我还是这样认为。最让人头疼的是,当她擦洗东西的时候,纷繁的思绪像一条瀑布似的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脑袋里。有时候,我会听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吭声,悄悄地走到跟儿前去聆听,这种情形会让你感到不寒而栗。

真的能让我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要等到把床垫拖到楼下扔到街上之后。在楼梯上我吃尽了苦头儿,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它被头顶上的吊灯勾住了,这中间我浪费了不少力气。我把它横过来,放进街上的垃圾桶里,然后再回去清理一下战场,弯着腰用拖把来回拖几下。忙完这些,当自己想坐下来歇歇的时候,心里就不会觉得不踏实了。这一天,真的把我累坏了。不过,贝蒂必须马上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是不能等的,她说,你怎么就不能立即打个电话呢?你现在还等什么?嗯……

于是我赶紧抓起了电话,房子里敞亮得如同一枚崭新的硬币,我拨通了埃迪的号码。

“喂!是我们……你们早就到家了吧?”

“是的,你那边,一切都好吗?”

“我们正在收拾屋子,把几件家具挪了挪地方……”

“很好,太棒了。明天,我会把你们所有的东西,用火车运过去的……”

“这事儿全拜托你了。喂……贝蒂和我想问问你,我们能不能在厨房里挂一幅画,就在这几天吧……”

“可以,没问题。”

第五部分第15章37°2(7)

“哦,我们一定会布置得很漂亮的,是的,我们很快就干完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错,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我想和你谈谈走廊里的壁纸,知道吗,就是那种带花纹的壁纸……”

“我知道,怎么啦?”

“也没什么……但是你看,如果能找机会更换一下,换上一些颜色更鲜亮点儿的,你没发现那东西灰蒙蒙的吗?你觉得蓝色怎么样?”

“我说不好……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有点太沉闷了。”

“那好,按照你想的去干吧,我看不出有什么缺点。”

“行,太好了。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你明白吗,我只想征得你的同意,你知道这就是我要说的。”

“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

“好的,我明白了。”

“那好……”

“等等,有件事,我忘了问你了……”

“嗯?”

“是贝蒂,她想打通一两堵墙。”

“……”

“你在听吗……当她脑子冒出一个主意来的时候,你可以想得出会怎样。最后我想对你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是什么大工程。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活儿……”

“好吧,不值一提的小活儿。这可不算是小事情了……把几堵墙推倒,其程度远远超过小活儿了。你们可真会开玩笑啊……”

“埃迪,听我说,你是知道我的,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是不会来麻烦你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吗,埃迪,你知道一粒灰尘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想想看,这些隔墙就像是一道竖起的屏障,阻挡在我们与阳光普照的林中空地之间。你不觉得让那些可笑的屏障继续留在那儿,是对生活的一种亵渎吗?当你从那些不祥的砖头旁边经过的时候,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恐慌吗?埃迪,你没发现生活中到处充满了令人恐惧的象征吗?”

“那好,你们干吧。不过千万要当心啊……”

“别担心,我不是疯子。”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贝蒂正在瞧着我,脸上带着一丝菩萨的微笑。我发现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道刺眼的光芒,它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远古时代,当时人们流着汗、大声喊叫着,为他们的女人开凿出一个可以藏身的洞穴,她微笑着站在旁边的树荫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让我高兴得浮想联翩,不知不觉地产生出一种回到从前的渴望。我感觉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在为人类浩瀚的长河奉献出我的一滴水。更何况一桩小活儿不会把人累垮的,而且那些愚蠢的家伙们不会再鄙视一个先进得用电锯和电钻干活儿的人了。当你从商店货架上拿东西的时候,就能够把头抬起来了。真正的秘诀,决不会是无所事事,就能把一根根保险丝都烧断的。

“好,现在,你该满意了吧?”我问。

第五部分第15章37°2(8)

“是的。”

“你不觉得饿吗?”

我们边吃东西,边看一部恐怖电影,一些家伙从坟墓里钻出来,发出恐怖的喊声,在夜色中拼命逃亡。快到结尾的时候,我开始打瞌睡了,甚至没过几秒钟,我就睡着了。当我再把眼睛睁开时,可怕的场景仍在继续,他们在空旷的街头发现一个老女人,于是就把她的一条腿吃掉了。他们有镀金的眼睛,在我看来像是剥了皮的香蕉。我们一直等到他们所有的人全被火焰喷射器烧焦,才去上床睡觉。

我们把沙发坐垫搬到卧室里,我发誓明天早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个床垫,我拿自己的脑袋向天起誓。我们默默地铺好了床,我们把床单都洗干净了,当床单搅动着屋内的空气,像降落伞一样落下来的时候,上面一尘不染。我们可以放心地去睡了,完全不必担心有被病菌传染的危险。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听见有人在砰砰地敲门。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看见黎明苍白的微光,羞怯地徜徉在窗户后面,而且闹钟的表面依然闪着亮光。我必须得起来了,虽然我觉得肚子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迅速地穿好衣服,我没有把贝蒂叫醒,自己下楼去了。

我打开了门,早晨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寒战。一个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头上戴着一顶大盖帽,大概两天没刮胡子了,他微笑着看着我。

“嗨,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他说,“是你把那些床垫扔到垃圾桶里的吗?”

我发现在他身后有一辆运送垃圾的自动装卸车,正在缓缓地移动着,上面安装着桔红色的旋闪灯。终于我把它与老人联系到一块儿了。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运送这种东西,我们甚至都不想听人说起。”

“那么,那么我必须该怎么办呢?把它切成一块块的,然后每天吃下去一块?”

“我不知道。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床垫,对吗?”

街上空荡荡的,一片寂静。白天似乎在伸展着四肢,像一只从安乐椅上跳下来的猫一样。老人点了一支香烟,烟头儿上冒出金色的光芒。

“我明白这会使你厌烦,”他接着说,“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去想,没有什么比扔掉床垫更让人烦恼的了……但是之后谁来对博比负责呢?我们不想再碰这种东西了。更何况,那个床垫也同样是灰色带条纹的,我又看到博比把它装进汽车的翻斗里,接着五分钟后,他的胳膊被炸没了。你见过那样的场面吗?”

他简要地对我讲了一遍,我的眼睛带着睡意,还有一半没睁开呢。说了半天,博比究竟是谁呢?当我正想问他的时候,那个坐在汽车驾驶室里的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在马路对面向这边叫喊起来。

“嗨,怎么回事?有什么人等得不耐烦了吗?”

“是他,他就是博比。”老人说。

博比继续坐在卡车上,他把头从窗子里伸出来,四周冒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

“就是这个人拿这该死的床垫惹我们心烦吗?”他叫着说。

第五部分第15章37°2(9)

“别发火,博比。”老人说。

我觉得很冷,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呢。外面到处被层层薄雾笼罩着,在早晨的空气中漂浮着,我的脑子反应比较迟钝。博比嘴里抱怨着,打开车门,从卡车上跳下来。我浑身颤栗起来。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运动衫,袖子卷得高高的,我看到他的一只胳膊没有了,末端是一个巨大的钩子。那是一种外面镀铬的廉价的人造假肢,一般是由保险公司赔偿的,尺寸与汽车减震器差不多。我一下子被惊呆了。老人叉着腿站在那儿,目光停滞在他的烟头儿上。

博比转动着眼睛,向我们走过来,他撇着嘴露出一副怪相。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电视机前,正在看恐怖片里的一个场面,只不过我现在经历的是活生生的现实。博比看上去彻底疯狂了,幸好他走到床垫面前时站住了。一束灯光正好照在他的头上,就像刻意安排好的一样,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他脸上的泪水看起来像是激光刺上的。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想他是在向床垫发出怒吼。老人抬起头注视着天空,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接着又慢慢地吐出来。

“我们很久没看到这东西了,”他对我说。

博比发出的哭声像一支标枪似的,深深地刺穿了我的耳朵。我看着他用那只健全的手举起床垫,就像他抓住了一个人的脖子似的。他凝视对方的眼睛,仿佛眼前他抓住的这个人,把他的一生都给毁掉了。他挥动着胳膊狠狠捶在床垫上,铁钩从里面穿出来,卷起一些碎棉花撒到路边的人行道上。旋闪灯让我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蜘蛛正在我们周围编织着它的网。

当博比把他的假肢从哭泣的床垫中抽出来的时候,老人把他的烟头儿碾碎了。可怜的博比踉踉跄跄地,但是始终没有倒下。太阳升起来了。他又发出一声尖叫,这次他瞄准得低了一点,大概在肚子的高度上,他挥起胳膊像一颗炮弹一样洞穿了它。床垫被劈成了两半。博一刻不停地抽出假肢,又对准了头部。布料已经撑不住了,“啪”的一声裂开了,就像杀猪的时候,猪的喉咙被人割破了一样。

在博比持续地攻击下,床垫已经化成了一堆碎块儿,老人把脸转向了别处。路边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没什么人。我有种感觉,似乎我们正在等待着什么。

“好,现在这东西该报销了,”老人说,“你愿意来帮把手吗?”

博比已经精疲力尽了,他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好像才从放满水的浴盆里钻出来一样。他乖乖地被我们带到卡车面前,我们把他安置在方向盘后面。他问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了他一盒,是那种黄色烟丝的上等香烟。他摇晃着那颗梦游者的脑袋,嘲弄地对我说。

“嗨,那可是一盒男同性恋者专用的香烟啊!”

“你说的没错。”

我看得出来,他甚至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为了让自己更放心,我检查了一下床垫,因为这些人会让你对事情的真实性产生疑问,正常情况下是很难弄成这样的,没有必要再增加一些麻烦了。现在我的脚都冻僵了。老人把一桶垃圾倒进翻斗车里,我默默地回家把鞋穿上。贝蒂一直在睡觉。我听见他们发动了汽车,沿着街道缓缓地开走了,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跑回来把鞋穿上呢,而那时才早晨七点钟,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可做的,却还感到多少有些疲倦。

第五部分第16章37°2(1)

我们花了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来拾掇房子,贝蒂自始至终都令我吃惊。对我来说,和她一起工作是一种乐趣,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接受了我干活儿的节奏。当我觉得不想说话时,她就让我静静地呆着,而且我们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喝几瓶啤酒。外面天气很好,她让我把钉子含在嘴里,她头脑很清醒,没有干出什么傻事儿来。而且她会抄起板刷亲自干一会儿,直到油漆流到她的胳膊肘上。我发现无论多么繁琐细微的活儿她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她简直是个天才。遇见像她这样的姑娘,你不禁会问自己,到底她们神奇的帽子里还藏着多少手绢儿啊。在这种情况下,和一个姑娘一起干活儿,你只能自叹不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你有足够的才能去买来一块有三十五厘米厚的纯橡胶床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怎么去运用它,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她从梯子上跳下来了。

我们每天要步行去商店买东西,而且我们以前还剩下一点积蓄,我开始觊觎着二手车。当我浏览报上刊登的购车信息的时候,贝蒂就俯下身来,趴在我的肩膀上。大车的价格很有诱惑力,因为人们都害怕耗费汽油。大车是一个文明社会最后的激情,现在我们发挥它作用的时候到了。每跑一百公里耗费二十五升,或者三十升汽油,从这里面能赚到多少利益呢?是不是只有头脑正常的人,才会去关注这种问题呢?

我最终买下了一辆梅赛德斯280型小汽车,这辆车已经跑了十五年了,外面被重新漆成了柠檬黄色。我对这种颜色并不是特别喜欢,但是它运转得非常出色。晚上睡觉之前我从窗户里望着它,常见到有一缕月光正好沐浴它身上,至少目前它是这条街上最酷的车子了。车前的挡泥板有点儿凹陷,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让我最烦恼的是车头的标志不见了,我尽可能不往那儿看。后面的四分之三,看上去像新的一样。如果都像这样,那么生活中所有的事情就不只是幻想了。每天早晨起来,我都要确认一下看它是否还在那儿,于是我天天保持着这种习惯动作,一直延续到我和贝蒂吵架的那天,记得当时我们刚从超市购物回来。

她刚刚平安地闯过一个红灯,我们差点儿没被压成一块薄饼。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你再用点儿力,那我们就会手里攥着方向盘走回家去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天早晨,我们起得特别早,准备向一块面积很大的墙发起进攻。上午七点钟,我朝着那堵把卧室和客厅隔开的墙上砸下了第一锤,之后我很轻松地就将它打穿了。贝蒂守候在另外一边,当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彼此透过窟窿看到了对方。

“你瞧这儿!”我说。

“对了……你猜这让我想起了什么?”

“没错,是史泰隆在《洛奇》第三集中的场景。”

“你书稿里写的东西,可比这棒多了。”

第五部分第16章37°2(2)

她常常会像这样提起书稿的事,我开始习以为常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她还想用这种方式刺激我一下,看看我是否会对此作出反应。但是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一想到这些,就会有一种子弹射在背上的感觉。她事先没有警告就行动了,让我感到发自内心的痛楚。我背过脸去,眼睛看着别处。不过那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生活有时候就像一片缠绕着藤蔓的树林,当我们一只手松开的时候,另一只必须牢牢地抓住,否则我们就会跌倒在地上,把两条腿摔断。其实,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甚至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明白。和她一起生活时我感悟到的东西,比我心潮胸涌地坐在一张稿纸面前想到的还要多。所有这些都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它会让你终生受益。

我用手把一块眼看就要掉下来的碎砖从头上移开。

“我真的看不出推倒一堵墙和写一本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说。

“这算什么呀,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她回答说。

我默默地又回去砸那堵隔墙。我知道那样说会伤害她的感情,让她觉得很扫兴——但是我别无选择,感觉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上午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忙着把一堆堆瓦砾装进纸箱子里,然后扔到路边的便道上,她没有再吭一声。我不想惹她心烦,我甚至没话找话,故意发点儿议论,不指望能有回答。比如说,一月份天气竟然如此暖和,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还有,如果能用真空吸尘器吸一下,我们就什么脏东西都看不见了;至少她该停下来歇会儿,抽出点儿时间喝杯啤酒;该死的,如果整个房子都搞得面目全非的话,那么当埃迪来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定会目瞪口呆的。

为了能让她快活起来,我正在尝试做一个马铃薯煎蛋卷,但是没有成功,那些该死的马铃薯像火罐一样牢牢地粘在锅底上了。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他死死地抓住一根树枝,直到最终断裂仍不肯撒手,我想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感到沮丧的了。

从这以后,再想回去心平气和地干活就很困难了,我觉得应该出去换换环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开着汽车,向位于市中心的超市行进。我需要再买些油漆,而且我知道她要去买两三样东西,姑娘们身边是不能缺少洗面奶和润肤霜的,而且她们不想去商场购物也是很少见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就能够用一管口红,两三条女式裤衩儿,或者一板杏仁巧克力,把头顶上笼罩的阴云彻底驱散。

我们让车窗半开着,慢悠悠地把车子开到城里繁华的大道上,正午的阳光像涂抹在圣饼上的一层厚厚的花生油一样。我把车子开进了停车场,一路上她什么话都没说,可我并不担心,不出三十秒,我就可以把她领到化妆品专柜前,到那时这场游戏我就赢定了。由于她扭过脸去,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所以只好由我来推购物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过了二十秒了。

第五部分第16章37°2(3)

超市里的人不算多。我呆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让她挑选商品,看着她把一个又一个盒子扔进我的铁筐里。我心想如果在交款处不能给我打折的话,我就要找些借口,说这些包装盒看起来是多么地凹凸不平。但是现在我默不作声,毕竟我手里还攥着几张好牌呢。

我们直冲着美容专柜走过去,最终只是从那里经过,甚至都没有停下脚步。我立刻就不知所措了。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阵狐步舞曲,也许她决定就这样板着面孔直到天黑,至少这种状况要一直持续到回家的路上。看来必须要谨慎出牌了。

在内衣柜台前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她甚至都没有放慢脚步。不过没关系,我无论如何要停下来。我在第二排货架旁站住了,匆忙地选择了两条裤衩儿,是那种颜色很鲜艳的,然后重新赶上了她。

“你看,”我说,“我给你买了38码的。挺好看的吧?”

她甚至都没转过头来。好吧,我抓起了裤衩儿,当我们经过冷冻食品柜的时候,我随手就把它们扔进去了。我对自己说,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黑了,然后她会不停地谩骂。我明白我必须要忍耐着这一切,我放慢了脚步,在卖油漆的柜台前面停下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当我仔细地看标签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鸟翅膀的拍打声,紧接着传来了轻微的撞击声。我抬起头来一看,只有我和贝蒂站在过道上。她站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正在看书。周围的一切似乎很平静。大约有五、六个可以旋转的货架依次排列在那儿,上面陈列着很多书。正好在电脑控制炉和微波炉的前面,然而附近只有一个可爱的姑娘,没有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到这里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敢发誓我确实听见了……当我低下头看着一罐丙烯酸涂料的时候,那种翅膀拍打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总共响了两声,而且先听见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我不知道这会是何等轻盈的芭蕾舞步,或是来自一出多么神秘的戏剧的序幕,一个人影儿在墙根儿闪了一下,被我突然撞见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贝蒂,她挑选了一本很厚的书。她随便翻了几页,接着就愤怒地从头顶上扔过去了。这次扔得不算远,正好落在我脚边上,书脊被摔裂了,它滑落到过道的中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决定不予理会,当一本又一本书向四面八方飞去的时候,我把油漆桶一歪,沉下心来,仔细地阅读着标签上的使用说明。

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就站起身来,拎起我的油漆桶,把它放进购物车里。短短的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撞了一下。超市里很闷热,我突然觉得很想喝点什么。她把所有的头发晃动了一下,然后抓住眼前的第一个旋转货架,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它。随着一声可怕的撞击声,货架顷刻之间被掀倒在地上。她几乎没有挪动几步,就把其他的架子相继都推倒了,然后她仓皇逃走了。我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似乎双脚被固定在地板上。当我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把购物车转个弯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白色工装的人从我的身后跑过来。他的表情非常凶悍,我猜想他是商场里专门负责盯梢的人。他的脸红得像罂粟花一样,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喂,”他说,“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部分第16章37°2(4)

我先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移开。

“我不清楚,”我说,“你应该自己过去看看……”

他不知道是应该放我走,还是去察看一下遭受洗劫的地方,我发现这是个让他感到左右为难的问题。他瞪大了眼睛,轻轻地咬着嘴唇,一下子没了主意。我听到了几声细微的呻吟,不过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有时候生活中会遇到一些让人不堪忍受的事情,你完全有理由把你的愤怒和无奈向天空吼出来。我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因为他也许就出生在这儿,也许他的童年就是从这里度过的,而且他的全部生活就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所了解的世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可以在这儿再工作二十年。

“听我说,”我说,“别紧张,这根本不是什么灾难。我全都看见了,你没有什么麻烦。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把几个书架碰倒了,但是你们没有损失什么。是的,你过于恐慌了……”

他勉强向我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是吗?这是真的吗?”

我向他递了个眼色。

“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我一直向前走来到收款机旁,我把钱付给一个浓妆艳抹、咬着嘴唇的姑娘。我朝她笑笑,然后等着找钱,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是一个星期以来第五千个像那样朝她微笑的人。我拿起找回的零钱扭头就往外跑。当我出来的时候,阳光还是那么灿烂。事情还算是幸运的,如果确实有什么令我感到憎恶的,那就是我同时被所有的人抛弃了。

贝蒂正在等着我呢。她坐在汽车的前盖上,感觉就像是五十年代产的。我不记得那个年代的车前盖会是什么样子,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人们都会有愚蠢的时候,我自己没什么遗憾的。我不想让她把车子的外壳坐扁了,如果我们当心一点的话,这辆车可以一直开到2000年。五十年代,我的妈啊,我可不想穿着那种皱皱巴巴的背带裤,那个部位包裹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家伙,裤子的背带把我的屁股绷得紧紧的。

“你在这儿等了很久了?”我问。

“没有,刚把屁股坐热。”

“你别满不在乎的,当心不要把油漆蹭下一块儿去,修车行的人正巴不得去给我们的车子上光呢……”

她对我说她来开车,我把车钥匙递给她,当我愉快地把买的东西囫囵地放进后备箱里的时候,她得意地钻到方向盘后面去了;顷刻间这里所有静止的东西都被强烈地穿透了,我手里死死地抓住一包意大利细面条,我听见它们在我手中像玻璃一样被捏碎了。但是我没有抱任何幻想,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能在超市的停车场上领受圣恩呢,尤其是当你身边有一个手指在方向盘上疯狂地胡乱敲打的姑娘,还有从购物车上卸下的包括了啤酒在内的57件商品在一起的时候。

第五部分第16章37°2(5)

我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在汽车启动之前,她就把发动机速度打到最高了。我打开了我身边的窗玻璃,点了一支烟。我戴上了墨镜,俯身去放点儿音乐。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漫长的街道行驶,阳光直射在挡风玻璃上。贝蒂像一个眼镜微闭着的金色雕像,路旁的人们纷纷在路边停下来,看着我们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驶过。但是他们一无所知,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估计的车速还要快得多呢。我让风轻轻地从我的胳膊上掠过,天气差不多暖和起来了,收音机里播放着一段段还能入耳的音乐。这种情景实在太少见了,我觉得这一定是某种预兆。我想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我们可以在车上言归于好,然后在笑声中结束这次行程,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在我身后飞的是一群鸟儿,根本没有什么人在恶作剧。

我抓起一绺她落在椅子背上的头发,在手里把玩着。

“你整整一天都对我撅着嘴,这实在太可笑了……”

这种场面我早就在影片《人体入侵者》里看过了,片中操纵着方向盘的姑娘不是别人,就是那些没有灵魂的怪物中的一个。我把手伸到贝蒂面前,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连面部的肌肉都不动一下。我希望有一天有谁能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女人会这样做呢,她们怎么扭转这令人绝望的时刻呢。尽量从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中分享到快乐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想无论什么人都会那样做的。

“嗨?”我又问,“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没有回答。看来是我错了。我被一缕阳光和一阵微风冲昏了头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从我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像一块变质的糖果封住了我的嘴。现在应该是四点钟了,在我们的前面没有一辆汽车。现在,我心情有些焦躁不安,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超市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是不是想让自己安静地呆一会儿?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眼看就要到了。等了好一会儿,绿灯才亮起来,我觉得时间实在太长了。正当我们要经过的时候,红灯突然亮了。

于是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就从红灯底下冲过去了。接着我就对她说,如果她再像这样蛮干的话,那么我们只能步行回家了,于是我们就停在那儿。这一次,我坚定地呆在车上。她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手扶着门瞧着我,似乎所有这些蠢事都是我强迫她干的。

“我决定再也不回到这车上来了。”她说。

“别说傻话了!”我说。

当她重新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我坐到了方向盘后面,我一踩油门,开着车子尾随着她。我又行驶在大街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没必要这么风风火火的。我绕了个弯儿,把车子开到了修车场。一个人叉着双腿,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脸被一张报纸遮挡着。我认识他,他就是这里的老板,我的这辆梅赛德斯就是他卖给我的。外面天气很好,到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包打开的口香糖,是那种我喜欢的牌子。

“你好,”我说,“能帮我检查一下汽油吗?”

当报纸折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倒着看上面的头条新闻呢,他的胖脑袋露出来了。他的头比正常人的大很多,我心想,这家伙的眼镜到底是从哪里地方买的。

“噢,上帝啊……怎么回事?”他说。

“好吧,不可能缺油啊……”

第五部分第16章37°2(6)

“最近这几天,你已经是第五次到这儿来了,每次我们检查都在同一刻度上,不缺油啊,我可不是在蒙你,一点儿都不少……你现在天天都到这儿来,你让我跑断了腿儿,就为了让我告诉你这辆车一滴油都没了?”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说。

“不过,你要理解我的难处,我照这样的价格卖出一辆汽车,不可能从此就不愁吃穿了。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明白吗?”

我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儿:

“等我这辆车跑到2500公里的时候,我会来再买一辆新的。”

他叹了口气,这个白痴,可是如果整天都像这样,那我真的什么都别干了。一连好几天你一滴油都不漏,然后突然有一天早晨,你的汽车把油漏得满街到处是。他把一个机灵的小子喊过来,那人拿着一个喷壶过来了。

“嗨,你……把喷壶插进去,然后检查一下车上的油的计量器。”

“好吧,明白了。”

“别担心,计量器是很准的,但是客户都不放心。去仔细瞧瞧吧,在太阳底下看一下。把它擦干净,然后再开始,你可以很明显看到它的水平已经上升到两个刻度之间了。在你把那东西恢复到原来位置之前,你肯定就能确认我说得没错了。”

“没错,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我说,“你能给我来一块儿口香糖吗?”

我和一个学徒工一块儿走到车子旁边,把发动机罩打开。我告诉他计量器的位置在哪儿。

“我一直梦想能得到像这样一辆汽车!”他说,“老板什么都不懂。”

“你说的对,”我说,“不要相信一个年过四十的人说的话。”

时间还早呢,于是我坐在酒吧里喝一杯。就在我准备付账的时候,那则印有关于贝蒂和油漆炸弹文章的剪报从我的钱包掉出来。我又向酒吧的招待要了一杯酒,后来,我出来在一个报摊前站住了,随手翻阅着所有的头条消息。最后,我晕晕乎乎地买了一些关于烹饪的报纸,另外还有一份是关于其它内容的。

在路上,我确实把车子开得离家很远了,这是一个连我也说不清楚的地方。我缓慢地行驶着,当我发现太阳下山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开到镇子的边缘地带了。我默默地回到家里。当我把车停在钢琴店旁边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天黑得这么快,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一个我至今还能想起的夜晚。

事情很简单,当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电视机前,喝一碗麦片粥,手里还掐着一支烟。屋里有很多烟味儿,似乎还夹杂着一股硫磺味儿。

电视上有三个身披羽毛的女郎在跳舞,还有一个歌手抱着麦克风吼叫着,似乎有点儿异国情调,软绵绵的。我注意到屋子里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气氛,毕竟我不是漫步在一片的荒凉的海滩上,周围绵延几公里都是黄沙,中央是一个旅馆的平台,一个酒吧的招待站在荫凉处,他在用柑香酒为我勾兑一杯非常特别的鸡尾酒。这一切当然不存在了,我不过是在一幢房子的二楼上,和一个憋着一肚子火的姑娘在一起,而且天已经黑了。事情接下来就转化成一片暗无天日了。我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厨房里去,顺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一点儿。当电视的声音又变得震耳欲聋的时候,我甚至都打不开电冰箱的门了。

之后便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情节,几乎没有什么新意。我喝了一杯啤酒,为了发泄一下,把啤酒罐使劲往垃圾桶里一扔。有谁会想到和一个姑娘共同生活,竟然会经历这么多磕磕碰碰呢?也许做梦也想不到这会是真的……

第五部分第16章37°2(7)

我们已经达到一种令人佩服的水平了,眼睛里的怒火持续不散,厨房的门突然开启,接着又碰地一声合上了;对我来说,能呆在那儿已经感到很知足了,我开始胆怯地反击了,体温正在趋于稳定。如果能避免进入加时赛的话,我对零比零的平局就感到非常满足了。

我一向对她的某些举动感到无法解释,越来越感到难以理解了,所以我最终无法逃避。于是当她抬眼看着我,来回晃动着拳头的时候,我退缩在墙角儿喘着粗气,等着终场的锣敲响。这令我感到吃惊,因为我们过去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不过我离她至少有三、四米远,所以我没有慌了手脚;我觉得自己像是热带丛林里的一个土著,希望了解的就是白人捕猎者的枪口瞄准了什么目标。起先,她把拳头对准了自己的嘴,似乎要去吻一下拳头,接着一秒钟之后,她举起拳头打穿了厨房的窗户,就在那一刻,我想那扇窗户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血喷射出来,接着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好像她将手中的一把草莓捏碎了似的。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觉得浑身乏力。我的脑袋上冒出一丝冷汗,像是用止血带挤出来的。我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口哨,接着她就笑起来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这让我联想到一个黑暗中的天使。

我像一个光明天使一样,朝着她扑过去,同样令人厌恶地抓住了她受伤的胳膊,感觉就像抓住了一条响尾蛇似的。她的笑声震碎了我的耳朵,而且她一直不停地用拳头捶着我的后背,不过我还是尽可能挣扎着,去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

“该死的,简直太蠢了,这次算你走运……”我说。

我扶着她走到浴室里,打开龙头用水冲洗着她的胳膊。我身上开始热起来了,我开始感觉到她在用拳头打我,我无法断定她究竟在笑还是在哭,不过她全都在我的背上释放出来了。为了帮她把手洗干净,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她。就在我把绷带取出来的那一刻,她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地把我的头往后拽。我大吼一声,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当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特别是他们用力往死里整的时候,这让我疼得无法忍受。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于是我用胳膊肘往后一捣,我好像碰到了什么,她立刻就松手了。

我转过头来一看,她的鼻子在哗哗地流血。

“噢,妈的,怎么会这样……”我抱怨道。

不管怎么说,这让她平静下来了。我几乎是很平静地给她包扎好了,只是她在最后一阵发作中把紫药水全都碰洒在地上。我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昨天晚上,我刚把我的皮鞋上涂上白色上光剂,现在其中一只已经变成了鲜红色,另外一只显得更加白得刺眼了,这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效果。她的手还在流血,但是鼻子已经好多了。她低声抽泣着。我不打算去安慰她,我想要做的只是抓住她,摇晃她,让她为对自己的手所做出的举动,向我表示道歉。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这种局面不能遏制住的话,那就听任她继续一天天哭下去算了。

我又在她的手上缠了一圈儿绷带,离开之前我还给她一块手绢儿,让她擦去鼻子上的血迹。然后我一句话没说,就走进厨房把碎玻璃清理干净。准确地说,我点了一支烟,站在那儿看着碎玻璃像一群飞鱼一样,在瓷砖上闪烁着光芒。一股冷风从窗口吹进来,不一会儿我就开始颤抖了。我心里想着接下来怎么把这里弄干净呢,最重要的是把真空吸尘器搬来,不然的话,有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就行了。这时,我听见楼下的门突然“砰”地响了一声,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搁下了。一秒钟之后,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街头,他怒气冲冲地,脚上穿着一只红色的皮鞋。

第五部分第16章37°2(8)

她至少领先了我五十米左右,我一边跑一边吼叫着,她的劲头十足,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得不对她表示敬佩。我们像火车头一样喘着粗气。街上空无一人,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野草的芳香,但是我来不及去欣赏这种美景。我正气势汹汹地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耳边响起了电影中一段段追逐的音乐。我喊了她两、三声,后来我想最好还是把嘴闭上。几个无所事事的人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对面的马路上有两个姑娘胡乱叫嚷着,为贝蒂加油;当我们从街角拐过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的喊声;我对一个迎面走来和我撞在一起的人抱怨着,责怪他出门的时候把眼睛忘在家里了。

当我发现离她只有三、四米远的时候,感觉到胜利的微风正从耳边掠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要抓住她了,已经胜券在握了,老伙计,冲刺的时候到了。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沸腾,她肯定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她仍然不肯回头,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一个垃圾桶突然横在我两腿之间,我纵身从上面跃了过去,脚着地的时候一不留神滑倒在地上,一团无名的烈火从胸中燃起。

我尽量快点儿从地上爬起来,她至少已经超过去三十米远了。当我喘过气来的时候,这让我心急如焚,但是我马上又开始追赶了。我当时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管怎样我都要把这个姑娘抓住。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已经下定决心,她大声叫嚷着,也许她根本就没指望用一个小小的垃圾桶就让我停滞不前,她只是尽量拖延时间罢了。

我的膝盖很痛,这是我摔倒时受的伤,不过她逐渐放慢了脚步,我落在她后面距离不太远。不知不觉地,我们跑过了很长一段路,发现自己正呆在一个有很多仓储罐的地方,一条铁路从仓库中间穿过。然而这不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地方,到处都是锈迹斑斑的东西,杂草丛生,这里的一切都沐浴在神奇的月光下,我们没有逃离这片被人遗弃的充满荒蛮之美的地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新的,周围的地上堆满了沥青,我不知道是谁在支付这里的电费,不过看上去这里的灯光亮如白昼。

贝蒂从一个夹杂着蓝色和粉红色的仓库边上拐进去了,那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粉红色,她确实太能跑了。我的膝盖肿得像一个小葫芦一样,我咬紧牙关,步履艰难,呼吸急促,脑袋发昏。让我感到放心的是,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在我前面已经没有多远了,这个仓库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她常常要倚靠在墙上,或者用手一推,借着这股劲儿继续往前走。现在我开始感觉到冷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我觉得全身一下子就都被这寒冬的夜晚紧紧地捆住了。我垂下眼看着我的羊毛衫,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停下了。我没有趁机朝她扑过去,只是像平常那样走过去——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我想最好等到她呕吐完了再过去。当一个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呕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简直要把人活活地勒死。

至于我,我膝盖周围的蓝色牛仔裤膨胀得像一个香肠一样。我们开始坠落到地下三十六层深的地方,走进一座恐怖的博物馆里。像两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疯子,在酒吧最后关门的时候被人里面赶出来。外面灯光很刺眼,我觉得就像我们在拍电影一样,或者是一部夫妻生活的纪录片。我等着她打完最后一个嗝之后,才决定开口说话。

“嗨,我们就要冻死了!”我说。

第五部分第16章37°2(9)

她的脸全被她的头发盖住了,我几乎看不到她。我这样说丝毫不夸张,我很难抑制住牙齿发出的格格响声。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埋入厚厚积雪中的人,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夕阳。

在我们完全冻僵之前,我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立刻将我推开。这件事从早晨就已经开始了,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且还是在寒冷的冬天,我觉得这一天我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现在我一个铜板都不想再花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毫不犹豫地揪住了她的衣服领子,她的胳膊还没有来不得及放下呢。我紧贴着仓库的墙壁,把她截住了,感觉到鼻涕流出来了。这天晚上把我搞得狼狈不堪。

“要想留点儿面子,就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我说。

这个夜晚让我变得阴险了。她在那儿不仅不听我劝,还拼命地挣扎着,我把她紧紧按在了弯曲的钢板上,而且我觉得力气更足了。就算我愿意,也不能轻易地把她放了。这些她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她开始吼叫起来,接着就不停地往钢板上撞。仓库就像地狱门口的一口大钟被敲响了。

看见她那副模样让我彻底崩溃了,她的嘴扭曲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不能像这样支撑太长时间,她的愤怒,和喊叫,这一切似乎都想把我牢牢钉死在那儿,这个姑娘全部愤怒似乎都集中在胳膊上,和爪子上了。为了让她清醒一下,重新恢复理智,我打了她一个耳光。我从没那样做过,但是为了把附在她身上的魔鬼驱赶出来,我带着几分疯狂和愤怒,抡起胳膊打了她一巴掌。

就在那时,一辆警车像旋转的飞碟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放开了贝蒂,车门打开的时候,她一下子滑倒在地上。这辆汽车像一个儿童玩具似的,发出蓝色的光芒。我看见一个年轻的警官在地上翻了个筋斗,然后手里端着一个东西对准了我。一个年长的警官从车子另一边走下来,手里拎着一条很长的警棍。

“好吧,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

我实在难以启齿,所以讲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的。

“她心情不太好,”我说,“我没有揍她,我担心她有些精神失常了……我知道这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

年长的警官微笑着把他的警棍放在我的肩膀上。

“为什么会让人难以置信呢?”他问。

我抽着鼻子,转过头来看着贝蒂。

“现在她看上去好多了,”我叹了口气,“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他把警棍放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我又开始觉得快要冻僵了。

“是这个特殊的地方可以让人精神失常吗?”

“我知道。不过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的……”

“是的,但是你们还年轻,跑步对心脏很有益处。”

警棍的分量让我的锁骨微微颤动着。我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愿这样去想。我觉得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人在紧盯着锅炉的压力不断向上攀升,他希望阀门能尽快自动关闭。我已经麻木了,被彻底冻僵了,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憎恶。年长的警官俯下身子看着贝蒂,但是并没有把我放开。我觉得他的警棍似乎挪动了一下,从我的肩膀上滑下来,擦着我的肚子掉下去了。

“那么,这位年轻的夫人……她的感觉如何呢?”他问。

她没有回答,用手把挡在眼前的头发移开,看了警官一眼,我发现她看上去好多了。当我等着锅炉把我的脸炸飞的时候,把这当作是一个小小的奖赏。我让自己沉浸在这绝望的温柔中。经历了这样的一天之后,我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

“我想我们的事儿已经完了,”我喃喃自语,“你们没必要让我等下去……”

第五部分第16章37°2(10)

他慢慢地站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响,全身上下到处都不舒服,当我等着年长的警官站起来的时候,时间一秒一秒缓慢地延续着,就像几个闲得无聊的人在参加一场嚼口香糖比赛一样。他看了看我,然后转向那个年轻的警官,他闭着一只眼睛,纹丝不动,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些家伙一定练就了一双不锈钢的腿。年老的警官叹息道:

“该死的,理夏尔,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想见到你用那玩意儿对着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那个家伙的嘴唇动了一下:

“别担心,我瞄准的不是你,是他。”

“是的,但是谁都不会知道,我看你最好还是把那玩意儿放下……”

年轻的警官看起来不愿这样做:

“和这种疯子在一起让我不大放心。”他说,“你看见他鞋上的颜色了?看到了吗?”

年长的警官点了点头。

“是的,但是你还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碰到一个头发染成绿色的家伙吗……必须抓要有证据才行,你知道,现在的世界就像这样……不能仅凭这些细节就轻易下结论。”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儿。”我接茬说。

“呵呵,现在你明白啦?”年长的警官说。

那个年轻的警官不情愿地把他的枪放下来,手伸进头发里抓挠着。

“最近这些天,如果不多加小心的话,我们很可能会遇到麻烦。你这是在自己找麻烦,你没想到在这小子身上搜一下?不,当然没有,你不会想到的。你感兴趣的只是叫我把枪收起来,难道不是吗?”

“听着,理夏尔,别把这事儿闹大了……”

“去你的吧,那又能怎样……妈的,事实如此!每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弯下腰去,愠怒地捡起他的大盖帽,接着钻回到车上,“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他扭过脸去看着别处,嘴里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年长的警官似乎很生气。

“该死的!”他说,“告诉你,我已经当了四十年警察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好,你自己处理吧,这种事儿我才懒地管呢……”

“嗨,你看看他们……这姑娘几乎都站不起来了,如果这小子敢乱动的话,我会把他的脑壳敲碎的……”

“让我一个人呆着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知道吗,你的脾气实在太坏了!”

年轻的警官俯下身迅速地把车窗摇上来。接着他警报器打开了,然后把胳膊交叉起来。年长的警官脸色变得铁青,他冲到车子跟前,但是年轻的警官从里面把车门锁住了。

“快把门打开!马上把这玩意儿关掉!”年长的警官吼道。

贝蒂用手捂住了耳朵,可怜的姑娘,她刚刚恢复了理智,她一定感到很困惑。事情非常清楚了,这是警察的一次例行巡逻。年老的警官弯着腰趴在发动机罩上,透过挡风玻璃往汽车里面看,他脖子上的青筋像绳索一样暴露出来。

“理夏尔,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给你两秒钟时间,赶快把那玩意儿关掉,你听明白了吗?”

这惊骇的场面又持续了几秒钟,之后理夏尔把警报器关了。老家伙又朝我走过来,把手抚在额头上。他目光呆滞地摸了摸鼻子,沉默又一次降临了。

“唉……”他说,“现在新来的都是些年轻的冒失鬼,不过这次也许可以挫挫他的锐气……”

第五部分第16章37°2(11)

“很抱歉,这都是我造成的。”我说。

贝蒂在我身后擤了擤鼻涕,年长的警官把一个裤腿儿往上提了一下。我抬头仰望着星空。

“你只是从这里经过吗?”他问。

“我们接管了一家钢琴店,”我说,“我们和店主很熟。”

“噢,你说的是埃迪?”

“是的,你认识他?”

他愉快地向我微笑一下。

“我认识这儿所有的人。二次大战结束后,我一直都呆在这里。”

我浑身颤抖着。

“你很冷吗?”他问。

“嗯?对,是的。我已经冻僵了。”

“那好,你们两个一起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没关系,我不想看到有人在这些仓库附近转悠,天黑以后不会有人来这里办事的。”

五分钟之后,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家门口。当我们走到路边的时候,年长的警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嗨,希望你们今天晚上的家务纠纷,就到此为止吧,嗯?”

“好的。”我说。

贝蒂打开房门,先上楼了,我看着他们驾车离去,一直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街头。如果我不是这么冷的话,就不会立即从人行道上逃走了。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做完脑叶切除术后,才睁开眼睛一样。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空特别晴朗,寒冷的空气袭卷着街道,让我倍受折磨。我抓住这个机会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然后扭头回到家里,上了楼。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膝盖上了楼,这件事确实让我受到致命的打击,但是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还是尽可能露出一丝微笑,去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感觉就像是掉进了一块苹果馅饼里了。

贝蒂正躺在床上,她仍然穿着衣服,扭过头去背对着我。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膝盖伸直了,一只胳膊从椅子背上越过去。看着她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在心里说,真他妈的见鬼了。沉默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缀满金饰玉片的雨,落在了一片烤糊了的面包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生活仍在继续。我站起来,到浴室里检查了一下腿上的伤。我把裤子脱下来,我的膝盖肿得很粗,油光锃亮的,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可爱。我又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脑袋和膝盖的关系太密切了,它们两个可以说步调一致,当其中一个让你流泪的时候,另一个就会让你发出怒吼。我在开玩笑,但是另一方面,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我和膝盖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我的药箱里根本找不到什么灵丹妙药。最后,我又尽可能小心地把裤子穿上,然后吃下两片阿斯匹林,从另一个房间把剩余的红药水取回来,还有一些医用外科药棉,和一条很长的绷带。

第五部分第16章37°2(12)

“我觉得,必须用绷带重新给你包扎一下,”我说。

我站在那儿,似乎是一个在等候指令的人。但是她没有动弹。她依然保持着以前习惯的姿势,不过这次她的膝盖与胸部贴得更近了,她仍然保持绝对的沉默,一绺头发散落到肩膀上,但是我不太肯定。我被眼前的这种场景深深地感染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醒过来,看上去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

她睡着了,我坐在了她的身边。

“你睡了吗?”我说。

我弯下腰把她的鞋脱掉,像那样的网球鞋,穿着它跑遍整个镇子再理想不过了,这些细节能够让你对事物的逻辑性产生联想。就在昨天,她还穿着高跟鞋晃来晃去,后来我在楼梯下面等着去抱起她的时候,当时她还笑容满面的。我把掉在床跟儿的白色纱布之类的东西捡起来扔掉了,然后把她上衣的拉链拉开了。她一直在睡觉。

我去拿一些纸巾擤鼻涕,在我洗手的时候,吸了两瓶止咳糖浆。此刻,夜晚像一场暴风雨似的,把森林大火浇灭了。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接着闭起眼睛停了几秒钟,让热水从我手上轻轻地流过。

之后,我又回她身边,去处理一下她的绷带。我轻轻地包扎,就像给一只小鸟的爪子上夹板一样。我把纱布一点一点地取下来,没有把她从梦中惊醒。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伸展开来,看看伤口是否干净,然后用小吸管把紫药水涂上,接着我又耐心地缠了一层绷带,缠得够紧了。我把粘在她指甲上面的血迹清理干净,尽可能全都去掉,我想我一定是爱上她的小伤口了,这一点我能感觉到。

我从厨房里喝了一大杯热朗姆酒,虽然我的身上很快就开始出汗了,但是我必须采取一种别的方式来为自己治疗。我花了点儿时间,把窗台上的碎玻璃清理干净,然后又回到她身旁。我抽了一会儿烟,我心想,我是不是没有选择更艰辛的道路呢;是不是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的感受,比起和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来,并不算是最可怕的经历呢;是不是她的灵魂已经出卖给魔鬼了,或者最终她会长出第三只眼睛来。我陷入了矛盾和困惑的深渊中,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贝蒂醒来的那一刻。她在睡梦中轻轻的翻了个身,一股清新的气息从我的心中流过,把所有晦暗的思想驱散了,就像在气味儿难闻的口腔中,喷入了一股有薄荷清香的喷雾剂一样。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应该让她脱了衣服睡,像这样她一定会觉得不太舒服。我从地板上捡起一本杂志,然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翻动着。我的占星图预言说,我会和办公室里的同事度过艰难的一周,但是目前却是谋求升职的好机会。我已经意识到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狭窄,再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惊奇的了。我起来吃了一个桔子,它亮得如同灯泡一样,里面充满了维生素C ,然后我又像子弹一样飞驰而来,回到她身边。

我用魔术师的手指把她的衣服脱掉了,我正在玩一场大规模的彩棒游戏,每玩一次都要用嘴吹一口气,她的羊毛衫让我觉得很头疼,特别是要让她的脑袋从领子里钻出来。眼看要脱下来的时候,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我觉得汗珠儿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了,这只是我的一根头发引起的一场虚惊。之后,我甚至都不想去把她的体恤衫和乳罩脱下来了,我不想在两根内衣吊带上消磨时间,只要把搭扣解开就行了。

在我看来,裤子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袜子自己就可以脱落。扯下她的裤衩儿,对我来说就像儿童游戏一样。在我的眼皮底下把脱下来,噢,黑色的花蕊,噢,布满沟坎的小东西,在一个男人的手上,这些揉皱的花瓣全都闭起来了,在早晨的一个小时当中,我让你贴在我的脸上仅仅一秒钟,那感觉棒极了。品尝到这种滋味之后,我就不会再想到死了。为了治好我的支气管肺炎,我去找来了朗姆酒。

第五部分第16章37°2(13)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为了让我倍受折磨的腿,我干了一杯。接下来的一杯是为了她的手喝的。再一杯是为了终于熬过去的这个夜晚,还有一杯为了整个世界。我不想忘掉任何人。我发现如果我把头往后一歪,头顶就会贴在贝蒂的大腿上。我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身体在浩瀚的宇宙中游荡着,像一个掉了头的玩具娃娃一样。

当我觉得精力充沛的时候,就站起来,接着用胳膊把她轻轻托起来。我把她托得高高的,这样我只能低着头,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慢慢地,她身体的热量温暖着我,我想尽可能站得长久些。我的胳膊僵硬得像摩天轮的钥匙一样,但是这样可以让我的心灵得到休息,这也是我能发现的最好的事情了。于是我一直坚持着,我弯着腰,用半个鼻子轻轻地摩娑着她的皮肤,温柔地呻吟着,当我正要把体内的毒素清出来的时候,朗姆酒让我的背上冒汗了,我什么问题都不去想了。

片刻之后,她微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我大概像一片叶子一样颤动着,我的胳膊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嗨……嗨,你在干什么呢?”

“我正要把你放到床上去,”我低声说。

她很快又睡着了,我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把被子盖在她身上。我开始在房子里来回转悠。我后悔已经把桔子吃了,我很疲劳,但是我不觉得困倦。我去冲了个澡。偶然把一些凉水溅到了膝盖上。这可不妙,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最后,我撤退到厨房里。我站在窗户边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我望着从别的房子里照过来的灯光,灯光反射到阴暗处,仿佛从水底下的发出的微光一样。我咕咚一下把一罐啤酒咽下去了。那辆梅赛德斯刚好就停在下面。我将窗户打开一点儿,把一个空啤酒罐扔到车顶上,它发出的声音让我完全无动于衷,接着我又把窗户关上。总之,也许这辆汽车就是引发这场冲突的导火索。此外,这件事发生之后,每天早晨起来,我再也不站在窗户旁边去察看它是否还在那儿了。

第五部分第17章37°2(1)

当我们卖出去第一架钢琴的时候,我才把这种局面完全控制住。那天一清早,我就起来了,仔细地把商店的橱窗擦干净,然后站在我的梯子上,用手指甲把最后残留的污迹扣下来。贝蒂站在人行道上,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她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就像一个冒着热气的小小的火山口似的。我对她说,你会看到这样做的结果,这种事你一窍不通。

我突然停了下来,直接跑进鲍勃的店铺里。鲍勃是个患有白化病的乳品店老板,其实,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长着一头金发、皮肤雪白的人。店里有两三个女人,无聊地在货架前转来转去。鲍勃在收款台后面,把一些鸡蛋堆积起来。

“鲍勃,你现在有空吗?”我问。

“你说吧。”

“鲍勃,你能给我来点儿那种白色的东西吗,就是外面橱窗上写着的‘降价出售的奶酪’?”

我拿着一个小罐子和一支画笔回来了,然后蹬在梯子上,在最上方横跨整个橱窗写了几个大字:“钢琴进价销售!”,接着我退后一些看看效果如何。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商店看上去就像是阳光照耀在一条波动不安的小河中似的。在我的视线中,可以看到路边一些行人突然放慢了脚步,然后认真地看起来。做生意的秘诀,首先是要让别人知道你在卖什么,其次是一定要大声吆喝出来。

我走到橱窗跟前,在下面写出了一行字:“闻所未闻的价格!”。这似乎没有引起贝蒂的注意,幸好她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而且,她又从门上补充了“大减价”的字样。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说。

我整个上午都呆在店里,用一瓶蜂蜡和一块碎布条儿,把每架钢琴从头到脚都擦得光亮如新。我差不多给它们全都洗了个澡儿。

当贝蒂叫我去吃饭的时候,我刚刚忙完。我在店里巡视了一番,它们个个都焕然一新,在光线照射下颤巍巍的,我感觉仿佛与一支威武之师不期而遇了。我沿着楼梯向上走,上到一半儿的时候又转过头来,举起手向它们敬礼:

“伙计们,我可全指望你们了,”我说,“不要让那个姑娘嘲笑我们。”

当我大口地喝着滚烫辛辣的丸子汤的时候,脸上尽可能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姑娘们都对这种东西非常痴迷。

“嗨,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说,“为什么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呢?”

“为什么?因为我决定要干出点儿名堂来,就这么简单!”

她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我的膝盖:

“知道吗,我这么说只是不想让你泄气,不想让你太扫兴罢了……”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

身为一个作家,我还没有获得过什么荣誉呢。不过作为一个钢琴推销员,我要尽可能不让别人看不起。我敢说,生活不会把你的活力全都摧毁的。

“不过我们还没有沦落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接着说,“我们再坚持一个月是没问题的。”

第五部分第17章37°2(2)

“我知道,但是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赚钱,是想证实一种理论。”

“哎哟!看看天空多么蓝啊,我们最好出去逛一圈儿……”

“不行,”我说,“你看,我们已经闲逛了五、六天了,我开始对汽车有点厌烦了……今天商店开张了,我不能撇下收款台一走了之啊。”

“那好,随便你了。我还没决定呢,也许会出去走走,谁知道呢……”

“当然……你别为我操心了。宝贝儿,太阳只为你一个人发光。”

她给我的咖啡里加了点儿糖,微笑着搅拌了一下,她的眼睛注视着我。有时候,它们会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沉;有时候,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和她一起抵达了顶点。那时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头晕眼花了。

“你就不能来些小甜点吗,外加一些用玫瑰花瓣儿做的果酱?”我问。

她笑着说:

“怎么……我难道没有权利看你一眼吗?”

“可以,只是这会给我带来甜蜜的诱惑。”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去把店门打开了。我出来到街上转了一下,估量一下气温大概是多少。外面天气不错,如果我想买一架钢琴的话,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我回到商店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儿坐下,眼睛紧盯着那扇该死的大门,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像一个饥饿的蜘蛛一样。

时间在不停地流逝着。我拿着铅笔在一个订货登记簿上随便乱划,最终把铅笔掰成了两截儿。我几次跑出来走到路边的人行道上,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是这的确让人觉得很烦。太令人绝望了。我的烟灰缸已经塞满了,抽再多的烟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最终还不是注定要为一无所获而烦恼吗?这已经算得上是马戏团小丑的精彩表演了。我憎恶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背上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似的。一个推销钢琴的人想卖掉一架钢琴,这种难道真是一种该被扼杀的愚蠢的妄想吗?是不是我太贪心了?也许对一个想投机取巧的不法商人来说,这算是一种应得的报应?一个卖不掉钢琴的钢琴推销员,如果这不算是对世界的嘲弄,那又是什么呢?苦恼和荒谬是世界的两只乳房,我戏谑地这样大声喊道。

“你在说什么呢?”

我转身一看,原来是贝蒂,我没有听见她走过来。

“你这就走?出去溜跶一会儿?”我问。

“噢,只是去散一会儿步,外面天还好着呢……嘿,你在跟自己说话吗?”

“没有,是随便乱讲的……我想去买点儿烟,你能帮我在这儿看一会儿吗,这样我就可以抽出空来了……”

“当然可以。”

一切还是按照老样子进行着,当那个女店员匆忙地从橱柜里取出一条高级香烟的时候,我没能抵挡住苏格兰威士忌的诱惑,另外又追加了两杯可乐。她红着脸,重新站起来,发髻稍稍歪了一下。我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面前。

第五部分第17章37°2(3)

“对了,你那些钢琴,卖得怎么样了?”她问。

我没心思去开什么无聊的玩笑。

“不好,这种生意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我说。

“噢,你知道吗,现在大家都会守口如瓶的。”

“噢,是吗?”我问。

“是的,这段时间大家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我还想要一块儿奶油水果馅饼,我要带回去吃。”

当她去取的时候,我抓起了放在柜台上的钞票,又塞进我的口袋里。她用一张薄纸把我的馅饼包好,然后摆到我的面前。

“这样就行了?”她问。

“是的,谢谢你。”

这是一次冒险的机会。有时候可以干得很顺手,这是一种不用花钱投注的赌博,可以让你的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女店员迟疑了一下,我像个天使一样对她微笑着。

“别找给我太多零钱,”我说,“我妻子不愿再听我说起裤子口袋上的窟窿了……”

她有点儿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收款机的抽屉,把零钱找给我。

“有时候,我忙得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说。

“是的,所有的人都会这样的。”我安慰她说。

我不慌不忙地回到店里,一丝细小的苹果饼像一颗泪珠儿悬挂在纸包上。我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中间,嘴里倒吸了口凉气。这次太幸运了,馅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事情的发展也许才开始有了转机。一个男人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原则呢?当然不能靠武力胁迫去卖掉两、三架钢琴了,这绝对是在开玩笑,当然不能为了这个把我的一生断送掉。我没有把这件事和一小块苹果饼等同起来,而且像春天的早晨一样那么温馨。我意识到我把卖钢琴的事儿看得太重了,被这些钢琴搞得神魂颠倒。但是很难摆脱这些疯狂的举动,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足够的清醒。

“来尝尝苹果馅饼吧!”我说。

她满意地笑了,脸上好像被氨水洗过了一样。别人会以为我刚向她求过婚似的。

“知道吗,”我继续说,“还是不要太异想天开了。我听说最近这些日子经济很萧条,这很正常。如果我们今天一无所获的话,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一个全球经济紧缩政策的受害者。”

第五部分第17章37°2(4)

“哈哈,”她笑了。

“我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料,不过现在我必须面对现实。”

她脸上露出的表情和眼前的这张订货单,让我感到有些蹊跷,尤其是现在是冬天,虽然天空很蓝,但是天气并不是很暖和。我觉得有一阵微风从耳边呜呜地吹过,我一下子愣住了,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仿佛脚踩到了钉子上一样。

“这绝不可能!”我说。

“是真的。”

“妈的,这是不可能的,我只不过让你在这儿呆了十分钟!”

“是的,没错。这已经足够了……你想看看订货单吗?”

她举起这张订单,我的视线已经无法回避了。我惊呆了,手背狠狠地敲在那张订单上。

“上帝啊,为什么这东西不是从我手上卖出去的?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她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噢,这是你卖的,这全都是你的功劳……”

“是的,当然了。不过……”

我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看看是否会有一个机智的神灵,正躲在钢琴后面暗自冷笑。我又一次发现,生活总是在通过各种方式来折磨你,我要向它表示祝贺,感谢它处心积虑地带来这么多打击。我把贝蒂的一丝毛发吸到嘴里去了,是的,我也知道如何去弄虚作假,我不愿这么轻易地被打败。为了更确信无疑,我咬了一口苹果馅饼,奇迹终于被证实了。暴风雨低声吼叫着,从我的身后消失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幅关于大海的油画前。

“依我看,我们应该好好庆贺一下,”我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噢,我想吃中国菜。”

“好,去吃中国菜吧。”

我二话没说就把店门关了。其实时间还早着呢,但是我不想再去挥霍我的好运了,卖出一架钢琴,就应该感到很知足了。我迎着太阳,走在人行道上,听她给我讲述卖钢琴的经过。我尽量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实话,这让我觉得有点儿烦,我没有认真去听她讲的话,我考虑得更多的是,将要吃到嘴里的蟹肉吐司。这个姑娘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让我联想到池塘中一群银光闪闪的小鱼。

当我们路过鲍勃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好从里面跑出来,神情有些古怪。

“你好,鲍勃……”我说。

他的喉结突出来像一个畸形的关节,我们真想把将它推回到脖子里去。

“该死的!阿尔切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他出不来了……妈的,这孩子太蠢了!我正想从窗户里钻进去呢,可是该死的,窗户太高了!”

“你是说阿尔切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吗?”我问。

“对,安妮在门后头已经喊了他十分钟了,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而且我们还听见水管子在哗哗地流水……妈的,我正在安安稳稳地看电视呢,我们怎么会养出这种孩子啊……”

贝蒂走进屋里的时候,我跟着他跑进房子旁边的院子里。草坪上放着一个很长的梯子,我帮他把梯子贴着房子墙跟儿竖起来。天空很敞亮,犹豫了片刻,鲍勃就爬上了梯子,刚爬到第二个横档,他就停住了。

“不行,我上不去,这东西让我觉得头晕……”他哀号道。

“你怎么了?”

第五部分第17章37°2(5)

“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有该死的恐高症,我发誓,我真的爬不了……就跟爬到断头台上一样。”

虽然我不是什么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但是一幢有二层楼高的房子不会让我感到很恐惧。

“那好,你下来吧。”我说。

当我爬到窗户边上的时候,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我看见阿尔切了,而且旁边的水龙头开得很大。我转过头来对鲍勃说:

“我看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我说。

他在下面做了一个泄气的动作。

“是的,我明白……你去把这该死的玻璃敲碎。”

我用胳膊肘把玻璃捣破,打开了窗户,然后跳到屋里。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我把这天的损失都弥补回来了。我朝阿尔切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水龙头关上,他的鼻涕顺着嘴边直往下流。

“你玩得过瘾吗?”我问。

洗脸盆堵住了,水漫出来流得满地都是。我把它处理好,然后把门打开了。我看见安妮怀里抱着婴儿站在门口,她看上去不算太糟,嘴角儿显得有些柔弱,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你好,”我说,“当心脚下的碎玻璃。”

“噢,阿切博尔德,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鲍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他看着地板上脏兮兮的水,然后转过头来仰望着我。

“你想象不到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干出哪些蠢事儿来,就在昨天,他还想把自己关在电冰箱里呢!”

婴儿开始哭了,他扭动着紫色的小脸,作出一副可怕的怪相。

“哎哟,到了该喂奶的时候了。”安妮叹息道。

她转过身去,去解开连衣裙上的钮扣。

“好吧,”鲍勃说,“现在谁来把这些脏东西弄干净呢?除了我,还能是谁呢!我整天都跟在这小妖精屁股后头打扫战场。”

阿尔切盯着自己的脚,在水里踩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的父亲又开始唠叨起来,这是最后一件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了。贝蒂抓住了他的手:

“过来,现在我们要开始读书了。”

贝蒂带着阿尔切回到他的房间里。鲍勃让我去把酒杯拿过来,这只是他一时产生的念头。我走进了厨房,发现安妮正坐在椅子上,把她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我朝她微笑一下,接着把杯子取出来,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桌上。我们听到浴缸里的水被清空了。我觉得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就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我发现她的乳房很丰满,让人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忍不住去盯着它。

“嗨,”我笑着说,“这活儿不是那么轻松吧!”

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回答我:

“噢,我敢说,你根本想像不出它们有多硬……知道吗,它们简直把我害苦了……”

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然后撩起衣服把另一只乳房露出来。必须承认它确实很诱人,我点了点头。

“摸一下,”她说,“你会感觉到的,来摸一下……”

我考虑了一秒钟,然后从桌子上把手伸过去。她的乳房温暖而光滑,里面渗透着蓝色的血管,是那种让人很想用手去抚摸的类型。她闭上了眼睛,我把手放开了,站起来去看了一眼浴缸里的金鱼。

第五部分第17章37°2(6)

整个房子里都可以闻到奶酪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乳品店有关,或者是因为婴儿的缘故。对于我这样不喜欢奶制品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有点儿恶心。这时,婴儿已经饱得打起嗝来了,小家伙瞧见了我的皮鞋油,接着就把一口奶吐在他的兜兜上。我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幸好这时鲍勃进来了,他拿来一瓶酒。

“你发现了吗,这孩子总是在我睡午觉的时候惹麻烦,”他明确地说,“俄狄浦斯不仅和他母亲乱伦,还杀死了他的父亲。”

“鲍勃,这孩子该去睡觉了。”安妮叹息道。

“鲍勃,你不能来点儿可吃的东西吗?”我问。

“当然……你想吃点儿什么,随便去店里拿吧。”

安妮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下楼之前,我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得像一块歪倒的墓碑一样,我不希望被别人当成一个浅薄的人。我经常对别人说,生活中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是个有良知的人,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种事,所以这从来不会让我觉得心烦。事实上,只有这一次让我真的发生了兴趣。

店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发现点心存放在这个阴暗的地方。烤杏仁儿一直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它们被放在货架的最底层。我蹲下去,把它装进一个小口袋里。我想我一定是在做白日梦呢,因为我没有听见她进来,只感觉到一阵轻风吹到我的脸上。转眼之间,她就搂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的脸深入到她的两腿之间,我把杏仁儿往旁边一扔,迅速地摆脱了她,然后站起身来。

安妮似乎处于某种疯狂的躁动中,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栗着,用一种灼热的眼神注视着我。在我找到合适的托词之前,她突然从衣服里把她的乳房掏出来,使劲地让它贴在我身上。

“快点儿,”她说,“该死的,你快动手啊!”

她把一条腿伸进我的双腿之间,她的阴部紧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往旁边一闪躲开了。她像跑了上千米远的路一样喘着粗气,她在胸脯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肥硕了,她身上是一种淫荡的白色,两个乳峰正对着我,我的一只手举起来了。

“安妮……”我说。

但是她紧接着抓住了我的手腕儿,然后把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又一次和我摩擦起来。我一把将她推到货架上。

“对不起……”我说。

我觉得一股狂怒从她的腹部迸发出来,像射出一颗鱼雷似的,让这间店铺陷入一片火海。她的眼睛也变成了金黄色。

“是什么人把你的手脚捆住啦?您到底哪儿出毛病啦?”她嘘了一声。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我改变了称呼,这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我都忘了回答她。

“我究竟是哪儿不好啊?”她继续说,“我很糟糕吗?对你没有吸引力?”

“我不能完全听从欲望的驱使,”我说,“这样我会觉得太放纵自己了。”

她咬着嘴唇,手轻轻地在肚子上抚摸着,像个孩子似的尖叫了一声。

“我已经厌烦了。”她说。

第五部分第17章37°2(7)

当我把一盒盒杏仁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她靠在堆满罐头的货架上,重新把衣服穿起来。她那白色的裤衩像一道闪电似的,从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其实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手伸过去,但是我必须让自己相信,这样做对我来说太消耗体力了。但是我对自己说,如果你这样去做的话,那么你就是个下流胚,也许你是个想入非非的伪君子。在最终做出决定之前,我又瞧了一下眼前的这种场面。虽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些道德良知对他们还是有一些约束力的。这种观念让我又开始强硬起来,对我来说,它就像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温柔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别再想这些了,”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找个地方坐下来,与别人一起好好喝一杯,你说好吗?”

她把裙子重新放下来,然后低着头把上面的扣子系上。

“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太多奢求,”她低声说,“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有点儿激情……”

“别为这个烦恼了,”我说,“其实不管是什么人,有时候都需要通过某些方式发泄一下。”

我冒昧地用几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但是这种愚蠢的举动像火上浇油一样。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鲍勃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碰过我了,”她哭着说,“从医院回来之后,这几乎要把我逼疯了!你不觉得这种需求是很正常的吗?你认为我应该像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不知道。我想这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她叹息着用一只手挠了挠头。

“是的,当然会有所改变的。我估计也许就在这几天的某个晚上,当我正在睡觉的时候,他最终会决定的。一定会是在我感到特别疲惫的时候,睡得像石头一样死的晚上。他会悄悄地过来,从后面把那玩意儿塞进我的身体里,我现在就预见到了,他永远不会想到去看看我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最初,总觉得是一些小小的裂痕,但是当人们俯下身来,走近点儿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面前是一个万丈深渊。有时候,人类的孤独是深不可测的。人们为此感到了不寒而栗,但是还要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把一包炸土豆片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我们就上楼去了。厨房里一个人影都不见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两杯,等着别人进来。我端着酒杯和鱼缸碰了一下。

最后,鲍勃和安妮留我们吃晚饭。他们一再挽留,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对贝蒂说,现在由你来决定吧,是你提出来想去吃中国菜的,然后贝蒂说,那我们就留下吧。

“现在孩子们都睡了,我们可以安稳地吃顿饭了!”鲍勃说。

我和鲍勃一起又来到楼下,到商店里挑选一些食品。我发现这非常实际,我想,如果是在战争年代,这比起钢琴来更能让人觉得心里踏实。甚至那些存了好几年的面包头也会成为人们的抢手货,最理想的食品要算是冻干的鱼汤了。

“我来付酒钱,”我说。

他把我的钞票放进收款机里,接着我拿起找回的零钱,然后一起回到了楼上。

姑娘们在厨房里忙活着,这样她们会更加用心。我们给她们送去一些橄榄果儿。在她们做饭的时候,鲍勃拉着我走进他的卧室,让我参观一下他收藏的侦探小说。整整一面墙上全都摆满了书,他双手拤着腰站在书架前。

“如果你每天读一本,至少还要花五年时间呢!”他说。

“除了这些书,其他的你都不看吗?”我问。

“在书架的最底层还有一些科幻小说……”

“知道吗,”我说,“我们像傻子一样受到别人的愚弄。为了不让我们吃到真正的肉,他们就随便扔给我们几根骨头。我说的仅限于读书,他们之所以能发迹,就是因为我们甘心情愿地为他们做垫脚石……”

第五部分第17章37°2(8)

“嗯……?总之,如果你想借几本书的话,那么你无论如何都要小心点儿,别不当回事,特别是这些精装书。”

我朝凌乱不堪的床上瞥了一眼。其实,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现实生活,最终,很多不错的机会,都是我们没有好好去把握才错过的,问题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花时间去做。

“现在可以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儿了,”我说,“我们最好过去看看……”

“好吧,不过你得承认,我让你大吃一惊了吧。”

晚饭后,我们留下来玩一种比较平静的纸牌游戏。每人都倒了一杯酒,而且人人面前都放了烟灰缸,大家都在想各自的心事。从我坐的地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月亮。其实这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但是这让我很感兴趣,而且这就像是在演戏一样,必须全力以赴,所有的惊人之举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这局游戏并没有让我过于激动,当我不去看月亮的时候,我就会去看别的东西,神秘的事物看上去总是深不可测,它的源头都是错综复杂的,当一块不起眼的云彩几乎要把月亮全部遮住的时候,如果你站起来去掀开窗帘的一角,有可能会让你惊讶得晕倒在地上。慢慢地,我沉浸在一种迟钝的甜蜜的氛围中了,这种感觉经常会遇到。

我差不多是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唤醒的。鲍勃气愤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安妮也站起来了。我的面前几乎没有什么筹码了,我也不明白怎么这样。接着阿尔切也醒了,跟着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哭泣,就像是一个聋子在大声叫喊似的。

安妮和鲍勃怀抱着这两个啼哭的孩子,又回到厨房中。我要在三秒钟时间里,迅速地从那里逃出来。

“那我们就不给你们添乱了,”我说,“两个小宝贝儿,你们乖乖地睡吧。”

我机灵地把贝蒂往前面一推,接着我们就溜走了。当我们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就听见鲍勃喊道:

“嗨,和你们俩在一起真快乐!”

“鲍勃,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感觉好极了。回去之前,我和贝蒂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她摇晃着脑袋,挎着我的胳膊。树上已经长出一些嫩叶来了,微风把它们吹得皱皱巴巴的,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嫩芽的芳香,越来越浓郁地飘散在街道上了。

我们默默地走在大街上。两个人之间,当这种沉默的时刻降临的时候,便可拥有一种犹如钻石一般的澄明,在这种状态下,一切尽在不言中。街道已经不再是街道,灯光变得像梦境一样脆弱,人行道上格外干净,微风刺着你的脸,让你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让你觉得惊讶,它可以让你冷静地停下脚步,然后背过身去把一支烟点着,手上没流露出一丝颤抖。

这样的散步是可以让生活都变得充实起来,它能让你的所有欲望都化为一片乌有。一次触电般的散步,我想说,它能够迫使一个人去承认,他热爱自己的生活。不过我不需要有人来督促我。我昂首阔步向前走着,保持着最佳的精神状态。我甚至看到一颗流星,但是我没法向星星许个愿,如果能那样做的话,天哪,也许我就能进天堂了,而且看上去跟这里的情况差不多。能保持这种状态真好,让你心里觉得很轻松,这让我回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一次聚会中,当我兴奋地用枪向罐头盒射击时的场面。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想到过死呢。那时,我是一个喜欢说笑的孩子。

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我们在一个垃圾桶跟前站住了,里面装着一棵橡胶树,虽然它已经被扔掉了,但是却依然很美丽,上面有很多树叶,唯一缺的是水,于是我心里立刻产生了把这棵橡胶树搬走的想法。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一棵生长在一片肮脏的群岛上,濒临死亡的可怜的椰子树。

第五部分第17章37°2(9)

“你能告诉我,人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吗?”我问。

“嗨,你看,它长出一个新叶来了!”

“……还有,为什么这棵老橡胶树会让我觉得这么伤心呢?”

“我们可以把钢琴放在树底下。”

我把这棵不幸的橡胶树从里面拖出来,把它夹在我的胳膊底下,接着我们就回家了。树叶像护身符一样发出沙沙地摩擦声,像云母一样闪闪发光。它在风中摇曳着,就像圣诞夜的舞蹈一样。这是一棵懂得感恩的橡胶树,我赋予了它又一次生命。

当我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微笑着仰望着天花板。

“多么美妙的一天啊!”我说。

“是的。”

“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开业的第一天,我们就卖掉了一架钢琴,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兆头吗?”

“这么说一点儿都不夸张……”

“是的,我说得并不夸张。”

“你这样说好像是某些东西从天上降临到我们身上似的。”

感觉道路从身边飞快地掠过,我行驶在一条通往修车场的路上:

“怎么,你不觉得卖掉一架钢琴很开心嘛?”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羊毛衫的袖子卷起来。

“是的,确实很好。”

第五部分第18章37°2(1)

“喂,埃迪,我没有扯着嗓子大声讲话,不过她离我很近,她正在冲淋浴呢……”

“噢,好的,那我该怎么办呢?给你写封信?”

我把电话听筒稍微拿远一点儿,证实一下看是否还能听到浴室传出的水声。

“不,”我低声说,“我听不太清楚,埃迪,我已经在电话簿上把名字记下来了,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你只要把下面的地址寄给我就可以了。”

“妈的,还是这么倒霉……”

“是的,也许要等到我五十岁时才能出版吧。”

“那么钢琴的事呢,生意进行得怎样?”

“还行,到昨天上午我们已经卖掉三架了……”

最后我们互相作别,然后我把电话挂了。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就在今天,一个这么美好的日子,他们竟然又一次把我的书稿退回来了。我情不自禁地摇晃着脑袋,很难把我心中这片突然出现的阴影驱散。幸好春天来临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还好,贝蒂对这件事仍一无所知。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十点了,我要去看看她在忙什么。

她正在往屁股上抹一种护肤霜,我知道这种东西,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渗透到皮肤里,每次我一粘上它,就不得不去洗手。但是姑娘们清楚她们在做什么,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效果。

“听着,”我说,“动作快一点儿,我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加快了速度。

“好吧,没问题。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呢?最后你选择了什么?”

我宁可把自己的腿打断,也不愿意吐露一个字。于是我又和她老调重弹。

“听我说,”我叹息道,“我们两人在一起生活,不管遇到什么好事儿,都要尽可能去共同分享。那么如果我对你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的话,那么这东西一定不会令你感到失望的。”

“好的,没问题,我马上就好了。”

“真要命,我到车上等你吧。”

我一把抓起夹克衫,跑下楼去了。外面微风吹拂着,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我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像原子钟一样精确无误。我预料到她会磨蹭一会儿,但是这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切都计算得毫厘不差。那小子向我发誓说,这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至少可以保存两个小时。我看了看手表,我们还剩下四十五分钟。我用手使劲地按了一下喇叭。

十点钟刚过,我看见她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接着我们就出发了。我正在用一双大师的手亲自导演着这场游戏。昨天,我就把车子洗过了,车上的座垫已经用吸尘器吸了一遍,烟灰缸也清空了。我已经把这一天的每个环节都模拟了一遍,可以说万无一失。或许我希望在那一刻到来时,夜幕刚好可以降临,这样我就可以有一片天空去尽情描绘,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一切可以按照我的意愿去做了。

为了把心中涌出的喜悦隐藏起来,我戴上了墨镜,我们开车离开了市区。这是一个比较干旱的沙漠地区,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大地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颜色,这使我想起我们以前住在平房里的那段日子,让我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发觉她并没有紧挨在我身边。呵呵,可怜的人啊。她点了一支烟,脸上似笑非笑,神经兮兮的。

“该死的,跑这么远……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说,“别问那么多了……”

第五部分第18章37°2(2)

她烦躁了一会儿,乡间风景的单调乏味终于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她倚在座位上,脑袋歪向了一边。我放了一点音乐,音量开得不算大。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把汽车开到90迈,甚至达到了时速100迈。

最后,我们向一座小山丘发起冲击,那里长着一些树,在这种地方树是非常少见的,人们不禁会问,它们怎么会长在这里呢。我没有惊讶得用手抱住脑袋,我发现这个地方实在太奇妙了,从来没有什么地方,能给我带来如此虚幻的感觉。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迂回前进,我把车子转到右边的一条小路上。贝蒂睁大了眼睛,从座位上站起来。

“喂,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呀?”她嘴里嘟囔着。

我偷偷地乐了。汽车在最后一百米路上来回颠簸着,终于我把车停在了一棵树底下。阳光太充足了,我等候着寂静的再次降临。

“好了,现在,我们下车吧。”我说。

“你让我憋得透不过气来,要向我揭示的秘密,就是这儿吗?”

“是的,我想你会喜欢的。”

她推开了车门。

“如果这让你觉得很失望的话,不如你现在就明白地告诉我吧。”

“可以,但是我必须要先看一下。”

我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斜坡底下,四周非常空旷,土地的颜色逐渐变暗,从浅黄色转成了深红色,视觉效果太棒了。确切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下来欣赏这种景色了。贝蒂嘴里吹着口哨,紧挨在我身边。

“嗨,你看这儿有多美啊……”

我分享着成功的喜悦,用手捏着鼻子尖儿,倚在我的梅赛德斯车的一个挡泥板上。

“到这边来。”我说。

我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

“你看左边这棵老树,在它的顶上,有一根树枝已经折断了?”

“对,没错。”

“再看那儿,右边那块巨大的岩石,看上去像是一个斜卧着瞄准的枪手?”

我发现她开始有点儿感兴趣了,好像我在她的脑子里点亮了一盏灯似的。

“是的,我确实看到了,你说的没错!”

“还有中间的小木屋,你看见了吗?不觉得很可爱吗?”

她像一把爆米花似的蹦起来了,我在她的周围燃起了一堆火。她点点头,把手插入了我的怀中。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想来这儿呢?”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说,“你不喜欢?”

她一只手伸进头发里,手链像一条瀑布那样发出刺耳的响声。我看见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金黄色的羊毛领子上。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是的……感觉这里的每样东西都适得其所,而且应有尽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给我看的,但是我承认,这的确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到了。

第五部分第18章37°2(3)

“好吧,这里的一切都归你了。”我说。

她什么话都没讲。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举到她面前。

“大体上说,你的土地是从那棵老树开始,一直到这块看起来像一个躺着的人的岩石,然后往下延伸到这儿。小屋的门上安了把锁,有一把钥匙。”

我发誓,当她意识到这份合同已经签字生效的时候,惊喜得发出一声尖叫。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但是我伸出一根指头让她冷静下来。

“别急,再等一会儿。”我说。

我去把汽车的后备箱打开,如果那小子没有瞎说的话,时间应该还来得及。我拿出一个外面包着一层果酱的夹心蛋糕,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插到里面。真的太神了,这玩意儿还没有化。我把它拿到贝蒂面前,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生日快乐!”我说,“我们必须得赶快吃了。这是为了你三十岁生日定做的。”

我顾不上去看她的脸上有什么反应。我把蛋糕放在汽车发动机盖上,然后一伸手把她拉过来。

“现在,来看看行李箱里都有什么。”我说。

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准备好了,我从超市里买来了很多生活必需品,成功地把一些高档商品的价格标签替换上去。

“这些东西加起来够我们用三天的,”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请我到你的小屋里去吧。”

她靠在汽车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这样持续了至少五分钟,如果不是我主动脱身的话,或者说,如果我头脑不清醒的话,也许我们还会在那儿呆得更久些。

“我们不能让冰激凌蛋糕都化成一滩水啊……那样就太傻了。”

为了把车上的东西都运到小屋里,我们来回跑了两趟。这里确实是一段斜坡儿,而且当时日头已经毒起来了。贝蒂兴奋地到处乱跑,她从地上捡起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偶尔停下来,把手搭在额头上向远处眺望。她嘴里唠叨着,该死的,这儿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对我来说,我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现在算是大功告成了。这座小屋也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虽然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但是她却轻轻地咬着嘴唇,在屋里转来转去,伸出手指抚摸着窗户的边缘。我再也不把烟灰抖落到地板上了。我很快就想到,我们可以在这个可爱的房子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我们确实那样做了,当然不会一无所获,只不过香槟酒是用简易的纸杯喝的。

“我突然想到……”她低声说,“我已经等了整整三十年了,终于有人送给我一份如此珍贵的礼物!”

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心里感到十分欣慰。有人把这片荒地卖出了好价钱,而我呢,为了能傻呵呵地睡上一觉,却买到了天堂的一个角落,这件事让我来回折腾了一个星期,天天都在打电话联系。是鲍勃让我想出这个点子的,一天早晨,当我们开车出去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这么干了,我对他说,鲍勃,最初我只是想到买一株绿色的植物,但是我发现这礼物也许太少了点儿,其实我真的应该给她在乡间买一块地,或者是在海边买一片港湾,你知不知道哪儿有一块类似的地方?

第五部分第18章37°2(4)

我把香槟重新放到冰块里,接着我们出来散会儿步。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它的味道简直棒极了。当她躺在睡袋里的时候,我又回到车上打开了收音机,从座椅下面翻出一堆我事先藏在那儿的杂志。我们一旦被文明套上了枷锁,就不可能彻底从里面摆脱出来。我把一包香烟塞进口袋里,然后又往回走,嘴里轻轻地吮吸着一根青草。

我们在屋里嬉笑打闹了一会儿,然后出来坐一块岩石上,喝了一点儿开胃酒。天气非常炎热。我眯缝着眼睛坐在夕阳下,扔进几颗乌黑的橄榄果,把波旁威士忌的浓郁味道冲淡了一些。这种感觉是我最喜欢的,果核轻易地从果肉中自动脱落了,四周几乎没有一点儿动静。我慢慢地躺下来,就在那种时刻,我发现大地上有些细小的东西闪闪发光。当太阳即将隐身而去的时候,大地就像一位公主的长裙似的,放射出光芒。我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道,天哪,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太奇妙了。

贝蒂选择了一种最经典的姿势,她像睡莲一样挺直了腰板儿,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的牛仔裤快要崩裂了,我记不清是否曾给她买过一条可以替换的裤子。我们望着一只小鸟从天空中飞过。我完全沉醉在我的威士忌中了。但是在她三十岁生日这天,谁还会来责怪我酒喝得太多呢?

“能买到一些像这样的东西,实在太离奇了,”她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别担心,这份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不,我意思是说能把一个地方全都买下来,包括它的土地、气味儿、声音、光线,所有的一切!”

我默默地啃着一根烤鸡腿儿。

“是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说,“这里的一切都归你了。”

“你认为悬挂在树梢的夕阳也属于我吗?”

“当然,这毫无疑问。”

“你觉得这里的寂静,还有从山上刮下来的微风,也属于我吗?”

“是的,这些全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噢,那个把这些都卖给你的家伙,他一定是疯了!”

我没有回答。我在鸡腿上留下一条酱色的牙印儿。不过,还有的人会这样想,能买下像这样一片土地的人准是个疯子。我手中的鸡腿儿已经啃了一半儿了,仿佛整个世界不幸被劈成了两半。

晚饭之后,她打算生一堆火。我本来想去帮把手儿,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爬不起来了。我只好为自己找点儿借口,我告诉她说,我最好不要摸着黑在山上乱跑,万一不小心跌倒了,那你只好到山脚下找我了。她笑着从地上站起来。

“知道吗,并不是只有男人才懂得如何生火。”

“当然了,不过,一般来说只有他们知道怎么才能将火扑灭。”

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一直躺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侧着脸紧贴在岩石上。在黑暗中,我听到一些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实在太清晰了。我还听见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把火生起来的时候,我的体力也渐渐地恢复过来。我成功地站起来了,嘴里干得要命。

“你要去哪儿?”她问。

第五部分第18章37°2(5)

“去车上拿点儿东西。”我说。

火光映照在我的眼睛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过我还记得地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我想起了战争中部队行军的场面,于是我把腿抬得高一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一路上有好几次我险些跌倒,不过总得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半路上我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中,不过我始终没有倒下。我感觉到背上开始冒汗了。当我决定要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想停下来的打算,不过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种念头。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做的没错,我完全可以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当人们努力去超越自我的时候,决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总是能让你打起精神来。

我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又重新上路,我伸了伸胳膊,心里轻松多了。我知道也许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就能把我绊倒在地上,我确实这么认为,否则我的脚步怎么会快得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呢,我怎么会想到一袋散落的弹子,脑子里立刻就变成一片空白呢?在我坠落在地上之前,脑子里突然清醒了片刻,我的身体随之抱成了一团,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几乎摔得不省人事了。

我恰好滚到了汽车底下,头撞在了轮胎上。我没有伤到任何地方,不过我还是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想弄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一个六十岁的人摔成这副模样,那绝对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失误。不过对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这事儿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了。虽然天很黑,我还是能看见头顶上的汽车门把手,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拉住门把手,从地上爬起来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我想起了要来找的东西,一罐粘虫子的胶似乎全都洒在我头上了。这件事也许全是由蚊子引起的,是的,没错!我就是来找一种消灭昆虫的产品的,我想起来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我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喷雾器。然后对着后视镜照了一下,我只是用手捋了捋头发。我坐在位子上歇了一会儿,把两只脚伸到外面,望着山丘上燃起的篝火,小屋在火光的后面曳动着,好像位于世界的巅峰一样。我不愿意去考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至少,我不会在途中迷失方向。我会一直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除非我发现自己已经抵达喜玛拉雅山的山脚下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醒过来。我起来煮点儿咖啡,水烧开的时候,我从贝蒂的手提包里取出几片阿斯匹林。我发现里面还有几盒药。

“这些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药?”我问。

她把头抬起来,接着又躺下了。

“噢,没什么……这些是我失眠的时候吃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晚上睡不着觉吗?”

“真的没什么,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东西我不经常吃。”

发现这些药盒让我感到很苦恼,不过我不想多说什么。她知道我会对她说,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了。我把药盒逐个放回到她的钱包里,然后吃了两片阿斯匹林。我想打开收音机放点儿音乐,让自己轻松一下。我的一只胳膊都擦伤了,头上肿起了一个包,不过问题不是很严重。

第五部分第18章37°2(6)

下午,贝蒂开始出来活动了,她把小屋前面的一小块地清理干净。我想她准备在我们下次来的时候种点东西,她用一种年代久远的铁器在草地上挖坑,那是我们出去散步时捡到的。她总是搞得到处尘土飞扬,看到这种情形,我就躲得远远的,找本儿书看。那天天气很好,我必须不时地活动一下四肢,以免让自己睡过去。这种时候大概什么书都看不进去。当那些像白痴一样的家伙在不停地写东西的时候,我却呆在这儿无所事事,为此我感到万分羞耻。这让我突然清醒过来,感到十分震惊。我去拿一罐啤酒,顺便走到贝蒂跟前儿,帮她把额头上的汗擦掉了。

“怎么样,宝贝儿,快干完了吗?”

“嗨,我也想喝一杯!”

我回去拿了两罐,发现储存的啤酒已经不多了。不过对我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早就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不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必须要学会节衣缩食。当我们从镜子里窥见到自己的时候,就会明白这一点。

我对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罐。灰尘已经落尽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快一年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知道当机遇到来的时候,怎么才能将它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也不想到三十五岁的时候,还是两手空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去尝试一下。以前那种生活我已经厌倦了,真的让我感到很压抑。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街上闲逛。

“我想出一个办法,可以不让我们的垃圾桶满得漾出来。”我说。

我把空酒罐扔到斜坡上,然后看着它滚下去。它落在了靠近汽车跟前的地方。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这主意不坏……但是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让人觉得不能忍受了。”

“明白了,亲爱的。”

为了给自己找点活儿干,吃午饭的时候,我忙着收拾碗碟,然后又喘着粗气提来一桶油。在太阳快要落山之前,我们兴奋地爬上了山丘,迎面吹来一阵阵凉风。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的书出版了。”她说。

“别再提这件事了。”

她抓着我的胳膊,没有再说什么。我们默默地坐着,察看着周围的景色,过了好一会儿。远处的公路上,一辆汽车正在缓缓地驶去,它的车灯开着,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它的踪影。片刻之后,灯光彻底消失了。又过了几秒钟,我们才开始说话。

“去吃点儿东西吧?”我提议说。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有一只獾钻进了我们的垃圾桶里。我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家伙,我们离它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我把刀子掏出来了。

“别动,”我说。

“当心点儿。”

我把刀子举在头顶上,然后大吼一声从斜坡上冲下来,我尽可能回想起人们是如何去把一只熊杀掉的,但是还没等我冲下去的时候,那只獾就消失在夜色中了。这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心情糟透了。我扔过去一块石头,看看它有什么反应。

第五部分第18章37°2(7)

这段小插曲勾起了我的食欲,我饿得就像一只狼似的。我准备用面粉做些爽口的奶油沙司。我发现这一天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其实这种状况找不出任何确切的理由,如果一个人看到很多人都窗户里冲出来,而且接二连三地发生类似的事儿,那么即使没有缘由地感到疲惫,也丝毫不令人感到吃惊。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很合乎情理的。对此我并没有感到不安。

吃过晚饭后,我抽了一支烟,接着当贝蒂开始梳头的时候,我就打瞌睡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往后倒下去的。深更半夜的时候,我突然睁大了眼睛。那只獾就在窗户后面,我们互相对峙着,它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发出亮光。我又闭上眼睡着了。

第二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下午天气变坏了。我们看见厚厚的云层压过来,把天空填得满满的,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我们板起了面孔,因为我们的末日降临了。土地好像突然变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似乎所有的鸟儿和昆虫都在草丛中消失了。外面起风了,我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雨点噼噼啪啪地掉下来,我们赶紧跑回屋去了。贝蒂弄了点儿茶。我看见外面笼罩着一层雾气,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暗了。这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它的中心大概位于一公里之外的地方。一道道闪电划破了天空,贝蒂开始有些恐惧了。

“想玩拼字游戏吗?”我提议说。

“不,真的不想玩。”

每次当雷声响起来的时候,她都会僵硬地愣在那儿,把脑袋蜷缩在肩膀里。雨水持续地冲刷着屋顶,必须提高嗓门对方才能听得见。

“总之,情况还不算太糟,只要我们呆在屋里就没事儿了,而且还可以一起品茶。”我说。

“该死的!你认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雨吗?这绝对是暴风雨啊!”

其实,她说得一点儿不错。这场暴风雨变得越来越危险了。猛然间,我意识到它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早不晚正好让我们遇上了。我们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坐在鸭绒的睡袋上。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在房子上面撞击着,要把小屋从地上连根拔起。我们时不时地从窗户里看见它的眼里闪着电光。贝蒂又把她的双膝抱在胸前,两只手捂在耳朵上。这样就安全了。

当一颗硕大的水珠落在我手上时,我正在抚摸她的后背。我抬起头向上瞧,发现屋顶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海绵似的。我仔细一看,墙上也开始渗水了,窗户底下出现了一些细细的水流,一股泥浆眼看就要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涌起来了。此刻,这间房子已经处在地狱的中心了,它的四周全都被闪电和雷声包围着。我本能地低下了头,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现在去讨论上帝和人类没有差别的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我为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感到追悔莫及。

当一颗水珠掉在贝蒂头上的时候,她一下子蹦起来了。她惊恐地瞥了一眼天花板,就像是见到魔鬼一样。她把睡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噢,不要……”她啜泣着,“噢,求求你……别过来!”

暴风雨转移到几百米外的地方去了,但是雨下得仍然很大。外面是一片可怕的喧嚣。她哭起来了。

现在,我们仅存的一线希望都寄托在屋顶上了。我迅速地估计了一下,漏水的地方大概有六十处之多,而且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它们正在向四处蔓延。地板上已经像一汪湖水似的波光粼粼的。我看了一眼贝蒂,然后就站起来了。我知道,现在想让她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唯一能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就是让她赶快离开这儿,我们很可能在路上会被淋成落汤鸡,不过现在只能豁出去了。我抓起一些重要的东西,把它们塞进包里。我把夹克衫的拉锁全都拉上,接着就去招呼她。我毫不犹豫地让她站起来,根本不去想她是否愿意,我托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把头抬起来。

第五部分第18章37°2(8)

“我们肯定会把身上淋湿的,”我说,“但是不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命了。”

我看了她一眼,渴望与她达成一种默契。

“不是吗?”我接着说。

我把睡袋盖在她头上,然后把她推到了门口。直到临走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忘了拿收音机了。我把它塞进一个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里,然后在上面撕了个口子,这样用手提着就很方便了。贝蒂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我把门打开了。

透过灰蒙蒙的雨幕,我们隐隐约约地看见那辆停在山脚下的汽车。看起来我们冒着大雨跑到那儿,几乎是不可能的,一阵雷声像波浪似的从我们头上越过去了,我们甚至都看不见天空了。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俯下身去对她说:

“冲到汽车上去!”我喊道。

我不能等着她像火箭一样飞出去。我拉着她,从屋里出来。然后我回去把门锁上,这时我发现她已经往下跑过了四分之一的路程了。

感觉我好像站在一个淋浴下面,两个阀门儿都已经开到最大了。我把钥匙塞进口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出发了。我希望半路上别再像上次那样栽跟头了,不过说实话,地上确实非常滑,上面淤积了两公分深的雨水。

我的头发全都淋湿了,身上也找不出一块没有沾水的地方了,我用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往山下冲去,看上去就像是奋不顾身地冲进浴室里一样。那些来自地狱的狗都尾随在我的身后,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贝蒂在前面领先了很长一段路。我看见她头上顶着银色的睡袋,像一块铝片似的,踉跄地朝着汽车奔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一秒钟,她就脱离险境了。刚想到这儿,我脚底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但是我左手向后用力撑着地,身子一歪又站起来了。我差不多要摆脱困境了。之后我又伸出了右手,尽可能避免再像刚才那样跌倒。不过,我的收音机却脱手了,在空中划了圆弧儿,然后掉在一块岩石上。

收音机的中央裂开一个窟窿,一些五颜六色的铜线从里面露出来。我喊了一声,虽然我的嗓门很大,但是雷声彻底盖住了我的声音。我抓起收音机,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愤怒,尽可能把它扔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感到很沮丧。我甚至不急于把剩下的一段路走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触动我了。

我坐在方向盘的后面,让刮水器来回摇摆着。贝蒂还在抽噎,不过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她拿出一块餐巾纸,擦去头上的水。

“像这样的暴风雨,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呢。”我说。

这件事是真的,而且那地方确实让我破费了很多钱。但是,我忘不了我们脱离了险境,损失毕竟是有限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凝望着窗外。我弯下身子,看看她望见了什么。我们隐隐约约看到山顶上的小屋,泥泞的洪水从斜坡上流下来。土地的颜色逐渐褪却了,大地像钻石的粉末一样闪着亮光,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总的感觉更让人联想到一个下水道的出口,一些脏东西不断地从里面流出来。我没有吭声,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镇上。雨已经停了。我们遇到了一个红灯,贝蒂打了个喷嚏。

“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倒霉呢?”她问。

“因为我们是一对可怜虫。”我笑着说。

第六部分第19章37°2(1)

又过了几天,一天上午,我又回到山上的小屋,在房顶上铺了一层油毡纸。我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儿,周围一片寂静。完事之后,我又行驶在寂静的公路上,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当地一家电台的时尚节目,喇叭里发出一阵阵劈哩啪啦的噪音。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贝蒂正忙着把家具的位置调换一下。

“你听说了吗?”她问,“阿尔切被送到医院去了!”

我把夹克衫扔到一把椅子上。

“妈的,到底出什么事啦?”

我帮她把长沙发推了一下。

“真要命,他把一锅煮开的牛奶碰翻了,全都洒在了他的膝盖上!”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你走了没多久,鲍勃就打电话叫救护车了。他想让我们下午帮他把商店照看一下。”

我们把地毯挪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铺好了。

“该死的,这孩子整天晕晕糊糊的。”我说。

“你错了,不是这么回事儿。他是因为担心保姆在路边磨蹭时间,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房间里整体的效果如何。

“你觉得怎么样,喜欢这样安排吗?”

“还行。”我说。

“这样会有点儿变化,对吗?”

下午我们在床上亲热了一会儿,接着我就感到无精打采了,于是就躺在床上抽烟,当贝蒂擦窗户的时候,我抱着一本书啃起来。当钢琴销路不错的时候,我们就不必着急上火了。空闲的时候,你绝对有功夫去拜读《尤利西斯》,而且不会在书里折起很多角儿。总之,我们对这种生活感到很满足,我们买东西全都用现金付账,而且根据我们的需要,想用多少桶汽油都可以。埃迪从来不过问钱的事儿,只是要我们维持商店现有的客流量,每卖出一架钢琴,就及时补充好库存。这些我们都做到了。除此之外,我还要忙着到处送货,这笔钱就落入我自己的腰包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账目搞得太复杂。

值得一提的是,有时我们甚至还能得到一些预付款,这笔钱差不多够我们一个月的开销呢。生意能做到这种程度,我觉得就什么都不愁了。就算再找不到活儿干,身上还会有几个吃饭的钱呢,不过对我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提前一个月为自己的生计作打算,就好像是给自己提前挖好一个防空洞似的。我很难再奢望能拥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我再也不想逃避现实了。

所以我不会感到坐立不安了。我看着贝蒂靠在窗户边上修指甲,当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的时候,指甲上也涂上了一层非常刺眼的红色。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儿。

“这要等很久才会干吗?”我问。

“不,根本不用。我要是你的话,到商店开门的时候就赶快过去看一眼。”

时间还来得及,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裤子穿好,然后在她的脖子上亲一下。

“你真的认为一个人就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第六部分第19章37°2(2)

“没问题。”我说。

这时候,已经有四、五个女人站在路边等着了。她们透过商店大门的玻璃往里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还不开门呢,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从后院拿了把钥匙,然后就匆匆地走进鲍勃的房子去了。我在厨房的地板砖上发现了一滩牛奶,里面躺着一只玩具狗熊。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放到桌子上。此刻牛奶已经凉了。

楼下的情况似乎已经沸腾起来了。我匆匆地下了楼,先把店里的灯点亮。女人们纷纷摇着脑袋,其中那个长得最丑的女人,为了让我看到她的手表,还故意把胳膊伸到我的面前。我赶紧把店门打开了。

“大家沉住气儿,别着急。”我说。

当她们拥进来的时候,我躲避到商店的一个角落里。等到最后一个人进来时,我已经坐在收款机后面了。我想起了阿尔切,还有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熊,此刻它面无血色地躺在厨房的桌子上。

“你能给我来一块馅饼吗?”

“当然可以。”我说。

“老板呢,他还在这儿干吗?”

“他会回来的。”

“嘿,当心点,不要把你的手碰到我的馅饼上!”

“噢,真该死,”我说,“对不起……”

“好了,那就再给我换成两块火腿吧。要那种圆形的,因为我不喜欢方的。”

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在用刀把一些东西切成片儿,然后马不停蹄地从这家商店再跑到另一家去,好像自己长着三头六臂一样。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能理解鲍勃了。我意识到如果我天天都干这样的活儿,就没有旺盛的精力去碰女人,晚上我感兴趣的事就只有看电视了。也许这样说有点夸张,尽管如此,有时候生活确实向你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景象,不管你望哪儿看,到处都是疯狂与荒谬。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你一天天活下去,等待着衰老、生病和死亡,这简直就是走向一场暴风雨,每往前走一步,我们与黑夜的距离就更近了。

卖完最后一公斤西红柿,我就打烊了,我的状态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我面无表情,这种反应把你拖进无底的深渊,如果你不去对别人点头哈腰的话,那么你的心就会被恐惧牢牢地抓住。我转过身去,一口气吃下三根香蕉。然后,我觉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于是就到楼上启开了一瓶啤酒。我发现还有点儿时间,就去把地上的牛奶擦掉,然后把小熊洗干净,夹住它的耳朵,把它挂在浴缸上晾干。它的脸上露出一种虚假的微笑,与今天的感觉完全相符。我在它的旁边坐了一会儿,把余下的啤酒喝完了。不过在觉得耳朵有点儿不舒服之前,我已经离开了。

到家的时候,我发现贝蒂躺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只约有一米高的大象。这是一只长着白色的耳朵的红象,外面包着透明的塑料纸。她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了。

“如果我们去医院看看他,也许会让他高兴起来的。瞧瞧我给他买了什么……”

熬过了刚才那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时间,我发现房子里洋溢着一种愉快的气氛,我很想静静地沉浸在里面,去仔细体味一下。但是眼前这只摆在客厅中央的红象,让我的想象全都化为一片乌有了。它稳稳地竖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好的,我们走吧。”我说。

不过我还能去朝她眨一下眼,这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走之前你不想先去吃点东西吗……你不觉得饿吗?”

“不,我肚子不饿。”

第六部分第19章37°2(3)

我让贝蒂开着车子。我把大象放在腿上,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对自己说,当人们把一杯绝望的酒端到自己嘴边的时候,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酒后的不适而感到震惊了。街上的灯光呈现出一种无名的狰狞。我们把车停在医院的一个停车场里,然后向门口走去。

当我们从门口穿过的时候,我竟然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其实,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到医院来了,我知道这里的气味儿,所有的人都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我甚至还知道死人的样子有点儿奇怪,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所以当我听到耳朵里嗡嗡响的时候,没有人比我更感到惊讶了。我觉得自己的腿都绷得紧紧的,同时又有些发软,我身上开始出汗了。大象突然摔在地板上。

我看到贝蒂在我面前用手比划着,她在朝我不停地说着什么,除了能感觉到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之外,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倚在一面墙上,感觉糟透了。一道冰冷的栅栏从我的脑子里闪过,我很难再保持身体的平衡了,脚下一滑跌倒了。

几秒钟之后,渐渐地又能听见一点儿声音,最后完全恢复过来了。贝蒂用一块手绢儿给我擦了擦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们依然在来回穿行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

“噢,这不会是真的吧,你到底怎么啦……你真的把我吓坏了!”

“是的,也许是因为我吃了一些不消化的东西。一定是那些该死的香蕉……”

当贝蒂去问讯处打听情况的时候,我从自动售货机上取出一瓶可乐。我什么都弄不明白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香蕉的缘故,或许是一种有更深层意义的预兆。

我们一起上楼,走进一间病房。屋里的光线不是很充足。阿尔切正在睡觉,鲍勃和安妮分别坐在病床的两边。安妮怀里的婴儿也睡着了。我把大象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然后鲍勃站起来告诉我,他说阿尔切刚刚睡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折腾惨了。

“这次的情况是非常严重的。”他接着说。

我们默默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见阿尔切在睡梦中轻轻地摇动着,他的头发紧贴在太阳穴上。我为阿尔切感到难过,不过我还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这似乎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虽然我竭尽全力,但是我收到的这种无法解读的信息,仍然在困扰着我,让我无法从焦虑不安中解脱出来。我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当你无缘无故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往往会闷闷不乐。我轻轻地咬着嘴唇。

我发现情况还没有好转,就向贝蒂做了手势,然后我问鲍勃是不是可以帮他做点什么,还安慰他不要太着急,但是他说不用了,同时向我表示感谢。我往后退到门口,好像有一条蛇正从天花板上冲下来一样。我迅速地沿着走廊往外跑,贝蒂吃力地跟在我身后。

第六部分第19章37°2(4)

“嘿,究竟是哪种苍蝇盯上你了?别走得这么快!”

我们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医院的大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从左边冒出来,我差点儿和他撞在一起。老人把轮椅掉转了方向,不过我没有听到他嘴里说了什么,两秒钟以后,我走出了大门。

夜晚凉爽的空气让我的精神放松下来,我马上就觉得好多了。我觉得自己像是刚从鬼魂出没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贝蒂双手叉腰,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微笑。

“怎么回事?”她问,“这该死的医院,它到底把你怎么啦?”

“一定是我没吃东西的缘故,我感觉有点儿虚弱……”

“刚才,你还说是吃香蕉造成的呢。”

“我也说不好,现在很想去吃点儿东西……”

我们沿着台阶往下走,到最底层的时候,我又转过身来,贝蒂没有等着我。我仔细地审视着这座大楼,但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这里干净整洁、灯光辉煌,周围有很多棕榈树,和一排排整齐的篱笆。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我击中的。也许是我吃了有毒的香蕉,施了魔法的香蕉,可以让你的肚子里充满了恐惧。然后再加上一个被烫伤的孩子,他摇晃着脑袋呆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你已经给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没有比这更让人难以琢磨的了。

虽然我编了个谎话,隐瞒了一些仍然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最终这还是可以被察觉到的,我并没有被这件事搞得心烦意乱。

我知道城北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家可以吃烧烤的小店,而且是可以通宵营业的。老板认识我们,我曾经卖给他的妻子一架钢琴。我们在柜台后面坐下来,接着他取出了三个酒杯。

“怎么样,钢琴用得还可以吗?”我问。

“是的,它弹出的音阶把我的神经衰弱都治好了。”他说。

餐厅里的人不算多,有几个孤零零的人和几对热恋中男女,还有一帮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都留着小平头,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贝蒂的心情很好。牛排烤得相当不错,让素食主义者们都蠢蠢欲动了。我的烤肉上醮满了番茄沙司,美味的诱惑让我把医院里发生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净。我的心情很轻松,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膨胀。贝蒂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也随意地说笑。之后,我们就手持两个专用的工具,向几块巨大的火山岩发起冲击。现在桌上只剩下一个有半公斤重的尚蒂伊鲜奶油了。

第六部分第19章37°2(5)

我喝了两大杯水,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忙着往厕所里跑了。墙边悬着的小便器是粉红色的,我选择了当中的那个。每当我站在一个像这样的东西跟前的时候,就会让我想起一天在男厕所里,一个有一米九零高的金发女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骑在小便器上笑着对我说,别担心,宝贝儿,只要一分钟我就能让你那玩意儿缩回去。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姑娘,现在这个时代,人们经常会谈论起妇女解放的问题,他们不停地向你唠叨这些,但是这个姑娘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必须承认现在某些观念已经发生了转变。

我伸出一只手去把裤子上的纽扣解开,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个女人,这时一个留着寸头的家伙进来了。他走到我的旁边站住了,眼睛盯着那个可以用来控制水流的银色按钮。

我的旁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他那边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他时不时地朝我这边瞥一眼,看我到底在干什么,接着他干咳了两声。他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和一件颜色醒目的衬衫,我的身上,却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体恤衫。他约摸有十八岁吧,而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紧绷着牙齿,腹部的肌肉挛缩起来。我觉得他也一样。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了。

沉寂终于被我面前迸发出的噼啪声打破了。我笑了。

“嘿嘿,”我说。

“噢,不过我没想撒尿。”他嘴里咕哝着。

当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凯鲁亚克曾对我说,让你的生活充满爱意柔情吧。我撒尿速度比别人快,这算不了什么。我可不想背上一个胜利的包袱,让自己停滞不前。

“看来,我必须得好好利用一下,”我说,“也许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了……”

他用手挠了挠头,当我去洗手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照了一下。

“对啦,”他说,“我想告诉你,也许我手里有一点儿东西会让你感兴趣的。”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把手上的水吹干。我心情不错,把所有的规矩都抛开了。

“哦?是吗……”我说。

他走过来,接着在我的鼻子底下摊开一张小纸。

“有好几克呢,”他低声说。

“是好货色吗?”

“当然。不过你还是别问我了,我还从来没尝过呢。我干这个是为了攒钱出去旅游,我想去海边冲浪。”

我心想,上帝啊,这么小的岁数就能让人误入歧途了。还有,他上完厕所甚至连手懒得去洗。上面有很多纤细的晶体,我品尝了一下,我问他要多少钱,他告诉我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碰过这玩意儿了,他说的价钱比过去翻了两番,我站在那儿,吃惊地张着嘴。

“你肯定没搞错吗?”我问。

“要买就赶紧拿钱,不买算了。”

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如果你买我的,你还会出这个价钱吗?”

这小子看上去无动于衷,我有点儿强硬地对他说:

“这些钱,够你到百慕大玩一次的了。”我说。

第六部分第19章37°2(6)

他笑了。我们钻进厕所的一个隔间,然后把门插上,他把那玩意儿给我放在水箱盖上。在把他打发走之前,我故意地擤了擤鼻子。之后,我感觉即将面对崭新的一天,好像我的状态突然好起来了,分手之前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

“记住这句话,”我说,“一个只有沙滩和海浪的地方,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血腥。”

他看着我,好像我为他解答了一道数学难题似的。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他说。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说,“当你到三十五岁的时候,肯定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幽默感……”

确实,我觉得这个世界一年不如一年,变得越来越让人感到忧虑了,不过这种变化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我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尽可能不让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觉得这样已经是很不错了,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极限。想比这更好决非易事。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我一直努力去做个正派的人。我不能对自己有过多的要求,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我抽着鼻子又回到贝蒂身边。我用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差点儿让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家都在看着我们。

“嗨,我可不想把你惹恼了,”她悄悄地贴在我耳边说,“这里并不是只有我们俩……”

“我才不在乎呢,”我说。

我相信我可以抄起一个凳子来,立刻把它劈成两半儿。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正驾驶着一辆装甲车,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贝蒂喝多了,这天晚上,整个世界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独我一个人还算是清醒的,仍然坚守自己的岗位,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所有的白痴都冲我呼喊,让我把车前灯打开。贝蒂把一支点着的香烟,塞进我的嘴里。

“如果你把前面的灯打开的话,也许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她朝着汽车控制板俯下身去,把车前灯打开了。确实比刚才好多了,不过这没什么稀奇的。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和我做爱,”我说,“我发现外面就像是在白天一样。”

“好的,你说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不要因为现在是晚上,我们就该像瞎子一样乱摸,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对,对,说得太好了。”

“该死的,事实就是这样!”

我很想去干一些不寻常的事儿,但是我们很快又回到镇上了,我只能傻乎乎地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躲避着路上的行人,见到红灯就赶快停下来,像疲软的鸡巴一样,而此刻我全身的血管里却像滚动着炸药似的。

我把汽车停在房子前面。在月光的衬托下,夜色温柔而宁静,悄无声息。但是整体的感觉却是一片掺杂着蓝色和银灰色、令人震惊的暴力气氛。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走过街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下车之后,贝蒂一直在打着呵欠,我不想去留意这些。

我们上了楼,她一下就倒在床上,我想去叫醒她。

“嗨,你不能就这样睡!”我喊道,“你不觉得口渴吗?想让我给你倒点儿什么?”

贝蒂挣扎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已经闭上了,而我却可以喋喋不休地神侃一个晚上,噢,太棒了!我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同时向她解释说,我已经把事情完全想清楚了。她用手挡在自己的嘴上,以免说错了什么让我感到不快。当她钻到被子底下的时候,我轻轻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的乳头像烟叶一样松软无力。我甚至都没有必要钻到她的两腿之间去浪费激情了,她已经睡着了。

第六部分第19章37°2(7)

我拿起收音机,然后到厨房里坐下来,喝一杯啤酒。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些新闻,但是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死去了。当他们开始播报每日体育新闻时,我干脆把它关了。月亮几乎是圆的,正好高悬在我的桌子上方,月光如此皎洁,我都没有必要再点灯了。四周特别安静。我马上想到了要去洗个澡。我脑子里像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的天空那样清澈,而且我可以用眼神去触动一些事物,我可以听到百米之外一根麦秆折断的声响。最后,啤酒带着激流的冲劲儿,全都从我的喉咙里灌下去了。我很想看到这样做能取得什么效果,但是结果却让人感到彻底绝望,我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仍然坐在那儿,只是身体有些前倾,我紧盯着两腿之间,想看看我的睾丸是不是还在。我举起一把刀子抵住我的喉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呼吸有点儿急促。我去找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又回到桌边坐下。

过了一小会儿,我匆匆地写出了三页纸。然后我停下了。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写作的能力,至少先写出一页吧,我并没有奢望能写出一本洋洋万言的小说。我抽了一支烟,抬头仰望着天花板。我没有彻底摆脱困境,现在还差得远呢,我感到无比的震惊。我慢慢地又看了一遍刚才写的东西。确实,我越来越感到吃惊了,我不记得以前曾经写出过这样的东西,即使在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让我更坚定了信心。就像是一个人过了二十年后,重新骑上一辆自行车一样,而且发现只要蹬上一下就不会从车上摔下来了。这给我带来了一些鼓舞。我把双手向前伸出来,看看它们是不是在发抖。人们也许会以为,我在等着别人给我戴上手铐吧。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想被别人耻笑,同时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了。所以我善始善终地把这几页稿纸烧掉了,不过我并没有后悔。因为凡是我写过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判断一个作家是否有才华的标志。

快到凌晨两点了,一只猫在窗户外面喵喵叫起来。我让它进到屋里来,然后打开一个茄汁沙丁鱼罐头。可以肯定地说,目前在这条街上只有我们两个还醒着。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我轻轻地抚摸它,它嗷嗷叫起来。接着它爬到了我的膝盖上。在我站起来之前,我想让它在上面呆一会儿,把肚里的食儿消化一下。我觉得黑夜已经停下了脚步。我小心谨慎地把身子往后一歪,用手指尖儿捏过来一袋薯片,里面盛得满满的。我倒在桌上一些,这样就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了。

一袋薯片全吃光了,我心想,这只猫不会是打算一整夜都坐在我身上吧。我把它撵走了。它来回蹭着我的腿,我去给它倒了一小碗牛奶。至少可以这样说,这天已经置身于牛奶的氛围中了,同时还夹杂着一些甜蜜和灼热,神秘而无法预知,沉浸在一片深不可测的白色中,另外还有一只小熊、红象和可爱的猫咪,你还会能要求些什么呢。对于一个讨厌牛奶的人来说,我总是给别人倒来倒去的,从来没有剩下一滴。如果再施加点儿压力的话,你能把一大杯奶全都喝下去。我慢慢地又给猫咪倒了一些牛奶,丝毫没有溅出来。我觉得这是今天最后一次考验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总是会有一些预感。

我把小猫重新放回到窗台上,它伸了个懒腰钻进一片天竺葵丛中,我随手把窗户关上。我放了点儿音乐。临睡之前,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觉得想要干点什么,但是又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身体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把贝蒂身上令人着迷的地方都集中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征服了。

我把烟灰缸倒空了。

我驱赶着一只蚊子。

第六部分第19章37°2(8)

我随意地调换着电视的频道,但是没什么可看的,如果同一部片子你已经看了二十遍,就算内容不怎么乏味,你还是会受不了的。

我把头洗了一下。

我坐在床脚下,读了报上的一篇文章,上面提醒我们注意,万一遭到核武器攻击,需要采取一些基本防范措施,其中特别强调一定要远离窗户。

我用指甲刀把一个长得不整齐的指甲锉一下,顺便也修了修其他的指甲。

我估算了一下,目前桌上的盒子里还存放着一百八十七块方糖。我现在不想去睡觉。那只猫咪在窗户外面喵喵叫起来。

我起来去看了一下温度计,目前的室温是摄氏十八度,不算太低。

我拿起一本《易经》,翻出了“山泽损”一章。不会再有什么厄运了。贝蒂呻吟着翻了个身。

我发现墙上的一幅油画不翼而飞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陷入了沉思中,嘴里抽着烟,大脑又开始兴奋起来。我们这代人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一种对孤独和虚无的最深刻体验。幸运的是,生活依然是美好的。我静静地在床上伸展着四肢,外面好像穿着厚重的盔甲一样。我想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这股像电流一样穿行在我身上的、愚蠢的力量平息下来。我开始逐渐趋于平静了,一座房子的屋顶又被修缮一新。贝蒂的膝盖无意间碰到了我屁股。

我不可能手里仅攥着一只小辣椒,去迎接未来。我已经像这样生活了一万三千多天了,我浑浑噩噩地活着,既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终点。我希望能把柏油纸能再多支撑一会儿,毕竟这盏小灯只有二十五瓦,不过我已经把衬衣脱下来了。

我从贝蒂的提包里摸出一条口香糖,我从中取出一块,用手指把它像春卷一样折起来。虽然我费了不少脑筋,却还是弄不明白,为何他们要在一条里放十一块呢,似乎他们只是为了开心,才把问题搞得复杂起来。我把枕头抓过来,然后趴在床上睡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一块接一块地吃口香糖,吃到最后一块,我的痛苦就从这时候开始了,我嘴里拼命地咀嚼着,然后一不小心就把它咽下去了。

第六部分第20章37°2(1)

几天以来,警官们一直神情紧张。他们从早到晚都在附近巡逻,警车在艳阳下频繁地在公路上穿行。小镇的主要银行遭到抢劫,这必然会引起一阵骚动。要想在周围十公里以内的地区的道路上避开检查,唯一的办法就是挖掘一条地下隧道。我正赶着去和一个女客户见面,她想知道一架小型钢琴能否从她的窗户里搬出去。我沿着一条僻静的公路默默的往前行驶,当一辆警车从我旁边路过的时候,车上的人示意我停下来。这就是那天晚上在仓库遇到的年轻警官,一个长着不锈钢的腿的人。我事先没有料到是他,不过我还是冷静地把车子停在路边。路边的斜坡上长着一片蒲公英。我还没来得及下车,他就已经站在我旁边了。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认出我了。

“你好,还保持着高度警觉吗?”我打趣说。

“请把你的驾驶执照给我看一下,”他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把手伸过来,带着一副疲惫的神情,四处察看着。我把驾照拿出来。

“我觉得,那帮抢银行的家伙并不是本地人,”我接着说,“至于我,你一看就该知道了,我正准备去干活儿呢。”

我察觉到,他已经对我感到非常厌烦了。他用手轻轻地在发动机罩上敲打着,奏出一种爵士乐的旋律。他的手枪皮套在阳光下像一只黑豹一样闪着亮光。

“我要检查一下汽车的后备箱。”他说。

我明白他知道我并没有到他那该死的银行里去过,他也知道我心里有数。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这一点显而易见,对于其中的原因,我一点儿都弄不懂。我把车子钥匙从点火开关里拔出来,然后举到我的面前。他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过去的。我觉得我肯定要迟到了。

他拿着钥匙插进锁眼里,然后来回扭动了几下。我从汽车上下来了,随后“砰”地一声把门撞上。

“好了,”我说,“等等,让我来开吧。这么干实在可笑了,我可不想把这辆车弄出毛病来,我还要用它来干活儿呢。”

我把后备箱打开,然后就闪到一边,这样他可以察看一下里面。箱子里只有一盒过期失效的火柴,放在最深处。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他才把后备箱重新关上。

“我可以利用这点儿时间出去散散步了。”我说。

我回到车上,正准备把车子发动起来,但是他抓住了车门,朝我俯下身来。

“嗨,等一会儿再走!”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他用手在我的轮胎上摸了一下。

“这太明显了,绝对是一块香蕉皮,”他说,“我甚至都不想把花草弄到轮胎上。”

我心里一下就凉了,恐怕要有麻烦了。

“对,我知道。”我说,“早晨我出发之前就发现了,我正打算马上清理掉呢。”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接着站起来。我想和他说两句好话。

“我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他说,“你是一个对公众安全构成威胁的人。”

“不,我不打算到远处去。我会把开车开得慢一些。我一回家就立即把这个轮胎换下来,你放心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第六部分第20章37°2(2)

他带着一脸倦怠从车子边上走开了。

“好吧……我可以放你一码。但是,你必须先把备用轮胎换上。”

我觉得胳膊和腿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在一个警官的眼里,我的备用轮胎根本不符合要求,它大概已经行驶了十五万公里了。他要我换掉的那个轮胎,在我看来差不多还是新的呢。我觉得喉咙有些发毛。我赶紧给他上了一支烟。

“噢……你吸烟吗?……银行那件案子,一定把你们忙坏了吧……我可不想给那些小流氓做替罪羊啊……呵呵……”

“没错,不过现在,你先把这个轮胎拆下来。反正我现在也没别的事。”

我取出一支烟,看来没什么指望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道路向远方伸去,我点了一支烟。年轻的警官斜眼看着我。

“也许你希望我来帮你一下……”他问。

“不用,”我叹息道,“没必要这么干,我们这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备用轮胎还不如这个呢,也必须更换一下。”

他用手抓住了我的车门。一绺儿凌乱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垂下来,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按照惯例,我应该把你的车扣住,”他说,“我甚至可以让你步行走回去。现在我们从这里向后转,你可以把汽车停在最近的修车场里,然后把轮胎换一下。我会跟你一起去的。”

看起来我至少要耽误一个小时了,但是,我们想卖掉一架小型钢琴是很不容易的。我真想告诉他,妨碍别人工作不可能让他月底加薪,但是阳光已经渗透到他的表情里了。

“听着,”我说,“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我要和一个客户碰头。我现在不能开车去兜风,我正要卖掉一架钢琴,况且你应该明白,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言而无信。最近这段时间,生意非常难做……我向你保证,我一回到家就会把轮胎清理干净。我可以发誓。”

“不行,必须马上换!”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抓住方向盘,其实我没打算使劲把它攥在手里,但是我的胳膊却僵硬得像根木头一样。

“好吧,”我说,“既然你执意要给我开罚款单,那么我们就赶快走吧。至少我知道今天为什么必须干活儿,只是这件事我别无选择……”

“我不想谈论罚款的事,我只想告诉你,必须马上更换你的轮胎!”

“好吧,我明白了。不过,如果这会让我丧失一笔生意的话,那么我宁愿交罚款。”

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睛注视着我,大概有十几秒钟,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拔出了手枪。周围几公里以内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

“要么照我说的那样去做,”他吼道,“不然的话,我就先在你这该死的轮胎上来一枪!”

我丝毫都不怀疑他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一分钟之后,两辆汽车飞快地向镇上驶去。我可以从我的日程表上把这个上午勾掉了。

修车场的门口放着一辆报废的汽车。我按了一下转向信号灯,然后驶进修车场的院子。一条黑得像润滑油一样的狼狗,朝捆住它的锁链咆哮起来。一个人正在车库里挑选螺钉,他看见我们进来了。这是春天里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很暖和,没有一点儿风。这里到处都是成堆的汽车骨架。我从车上走下来,年轻的警官也下了车。这个整天与破烂打交道的家伙擦了擦手,朝那条狗身上踢了一脚。他乐呵呵地看着年轻的警官:

“嗨,理夏尔!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他说。

“伙计,我在执行公务呢,一天到晚总是在工作……”

“我是为了换轮胎,才来这儿的,”我说。

这家伙挠了挠头,然后他告诉我们,在废车堆里有三、四辆梅赛德斯牌小汽车,但是需要去亲自把它找出来。

第六部分第20章37°2(3)

“还是让我去找吧,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儿。”我冷笑着说。

当我在废车堆里四处搜寻的时候,他们一起到车库里喝啤酒去了。我差不多已经延误了一个半小时了。汽车的骨架摸起来热乎乎的。战场上的局势全都控制在敌人手里了。接下来我有好几次爬到汽车的顶蓬上,最后终于找到了一辆。

左前方的轮胎是好的,但是我忘记把千斤顶拿来了,不得不又跑回去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汽车泄出的油脂的芬芳。我把工具从汽车上取回来了。另外那两个人正坐在木箱子上谈论着什么。我先回去把羊毛衫脱下来,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结果发现这辆梅赛德斯汽车的顶上,被一辆小型卡车压住了。为了不给自己丢脸,我必须拿着千斤顶在这里多费些周折,当我把该死的轮胎拆下来的时候,我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而且体恤衫也变颜色了。太阳总是笔直地从头顶上照下来。现在,我必须把同样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似乎我可以把一块巨大的岩石撼动了。

车库里的气氛十分活跃,警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那个收购废车的人正满脸堆笑地拍他的马屁呢。我抽完了一支烟,接着又回去干活儿了。门拴有些卡住了,我伸出手臂在额头上擦了一下。我竖起耳朵听着,没准儿他们会喊我去喝一杯呢,但是我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热闹,当我把拆下的轮胎端在手里的时候,听见他们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最后,我把钱交到那家伙手里。转眼之间,钱就消失他的口袋里了。年轻的警官得意地看着我,我对他说:

“如果有朝一日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

“也许我会的。”他说。

我没有再说别的,又回到我的车上。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我开着车向前行驶了几步,然后掉转方向,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走了。不一会儿,我又回到了公路上。对我来说,这样的经历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发现只要遇上一件倒霉事儿,那么就能引来一连串的麻烦。

我的手上都被染黑了,体恤衫上也一样,而且脸上被蒙上了一层油污的面纱。我本能地意识到一个推销钢琴的生意人,应该避免陷入这些琐碎的事情中,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我已经耽误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忘了先拐个弯儿回家一趟,看来实在是别无选择了。我甚至不得不在驾驶汽车的时候,把每只手里各垫上一块纸巾,以免把方向盘弄脏了。

我慌慌张张往楼梯上跑,不小心把体恤衫刮破了,接着我一阵狂奔冲进了浴室。贝蒂身上只穿着一个裤衩儿,她正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的体形呢。她惊讶地跳起来了。

“该死的,你把我吓坏了!”

“哎呀,你根本想不到我是怎么把时间耽误的!”

等我把裤子脱下来的时候,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大致对她讲了一遍,接着我赶快去冲个淋浴。我先用某种高效去污剂把身上最脏的污迹洗掉,浴室里渐渐地充满了水汽。贝蒂仍然在对着镜子自我欣赏。

“嗨,”她说,“你不觉得我有点儿发胖嘛?”

“别开玩笑了,我觉得你现在的体形很完美。”

“我觉得我的肚子隆起来了……”

“唉,你这是怎么啦……”

我从浴罩里把头伸出来。

“嗨,能帮我个忙儿吗?给那个女人打个电话,告诉她我马上就出发,顺便为我编造一些失约的理由……”

第六部分第20章37°2(4)

她走过来,紧紧地贴在浴罩上。我向后退到了水龙头旁边。

“不,别干蠢事,”我说,“现在不是时候……”

她朝我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开了。我的手上已经打过二十遍肥皂了,我听见她拿起了电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笔生意吹了,那么这一天我算是倒霉透了。

当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才把电话挂上,我的头发湿漉漉的,不过很干净,而且身上的体恤衫也一尘不染。我走到她的身后,歉疚地用双手托起她的乳房,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

“对了,她是怎么对你说的?”我问。

“没问题,她在家等着你呢。”

“一个小时后我就会回来的,顶多两个钟头……我得赶紧走了。”

她把手伸到后面抓住了我,然后笑了。

“你最好早点儿回来,”她低声说,“我要给你看一些东西,今天早上,你走得太急了……”

“听我说,我只能给你三十秒钟。”

她转身去了,然后又拿着一个玻璃试管回来了,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我可不想把这件事儿藏在心里,整天忐忑不安的……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把试管举到我的面前,好像里面隐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似的。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从一瓶洗涤液里倒出来的一样,她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微笑。不仅如此,她整个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让我猜一下,”我说,“这是从亚特兰蒂斯岛上发现的一片灰尘。”

“不对,这是那种能检验出我是否怀孕的东西。”

我的血压骤然间降下来了。

“那么结果如何呢?”我接着问道。

“我已经有了。”

“好吧,可是,你不是戴着该死的节育环吗?”

“是的,不过这种情况有时也会发生……”

我不知道像那样不知所措地,在她面前呆了多久,至少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的大脑重新清醒过来。我发现房间里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眼神一直在盯着我,这对我多少有点帮助。我慢慢地张开了嘴。接着她笑起来,我也笑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产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们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不过,可能她是对的,这也许只是一件我们该做的事儿。这件事让那些老魔鬼全都呆住了。接着我们放声大笑起来,我都快把肚子笑疼了。当我和她一起笑的时候,人们甚至可以让我把一盆毒药吞下去。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手指去抚弄她的皮肤。

第六部分第20章37°2(5)

“听着,”我说,“让我把这桩生意处理完,然后再回来照顾你,行吗?”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很多衣服要洗呢。我可不想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的。”

我跳上了汽车,开着它离开了镇子。路边有一些女人推着带蓬的童车,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五个。我的喉咙干得要命,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一幅幅画面像放烟火一样,从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

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开车上。路上顺利极了,当我超过前面一辆警车的时候,车速已经达到了每小时160公里,而我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过了一会儿,警车追上来命令我停下来。这次还是理夏尔。他长着一口健康而整齐的牙齿。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现在,只要我一见到这辆车,就知道自己有事可做了。”他抱怨道。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甚至都不记得刚才自己干了些什么。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也许他每天早上一爬起来,就头顶着太阳站在那儿了……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接着说,“也许你以为换了轮胎之后,你就可以像个疯子似的驾着车子在公路上横冲直撞了?”

我把大拇指往里一卷,接着伸出食指对准了眼角儿。我摇了一下脑袋。

“该死的,我刚才走神了……”我叹了口气。

“别着急,如果我发现你嘴里有一点儿酒味儿的话,那我立即就把你从车上揪下来。”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我说,“那我告诉你,我不过是刚刚得知我就要当爸爸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笔往本子中间一插,合上了笔记本,接着把本子又塞进衬衫的口袋里。他俯下身子对我说:

“你能给我来一支烟吗?”他问。

我递给他一支烟,然后他平静地倚在我的车门上,一边抽着香烟,一边饶有兴致地向我说起他那只有八个月大的儿子,现在只会在客厅的地板上爬来爬去,还谈及各种不同牌子的奶粉,以及当爸爸的诸多乐趣等等。当他针对婴儿的奶嘴儿,向我发表一番议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后来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表示他可以从宽发落,而且我可以出发了。于是,我开着车子离开了。

在最后几公里的路上,我想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考虑,我心里想,是不是该要一个孩子呢,我真的会有一种迫切的愿望吗。但是,我还是无法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

这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在房子前面停了车,然后拎着我的黑色公文包,从车上走下来。其实公文包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发现这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就为了会见客户时把手插在衣服兜儿里,我已经丢掉了好几桩生意了。一个有点儿古怪的女人出现在台阶上,我向她打了个招呼。

“夫人,很愿意为您效劳……”

我跟着她走进房子里。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这真是贝蒂想要的,我没有权利拒绝她;也许这只是人生中必然要经过的一道门槛儿,或许它并不是最后的终点。另外,如果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许真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尽管如此,迎面还是吹来一阵暗含着恐惧的微风。这种情形下往往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我们又回到客厅里,我瞥了一眼窗户,然后确认钢琴可以从窗户里搬进来,绝对不成问题。我开始有些眉飞色舞了。

不过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五分钟之后,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不是需要通过生孩子来实现自我呢?”我问。

女主人迷惑地眨了几下眼睛。我接着又把话题转回到钢琴的生意,还没等她作出反应,我已经说到送货的具体细节了。其实我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这件事好好考虑一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我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实在想不出一个孩子有什么理由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而且麻烦事儿会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这个女人围着客厅转来转去,她正在为钢琴寻找一个最佳的摆放位置。

第六部分第20章37°2(6)

“你看,我把它放在屋子的南面,这样可以吗?”她问。

“这要看你是否弹奏蓝调音乐了。”我媚俗地说。

我仍然是个十分卑鄙的家伙。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但是人们真的是因为缺乏勇气才变成卑鄙的人吗?我偶然间在房子里发现了一个酒柜。我带着鳕鱼船长的神情,悲凉地看了一眼。当我想起那该死的节育环出毛病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倒霉,然后我就觉得全身都不对劲儿了。我突然陷入一阵极度的苦恼中。难道我只是一件被人利用的工具?最终,是不是只要女人高兴就可以了,我就没任何决定权吗?我不知道是否能有一次机会让人可以从中脱身呢?当女主人端出几个酒杯的时候,这种烦恼突然消失不见了。

“您太客气了,”我说,“我通常没有下午喝酒的习惯……”

我忍不住一口气把这杯酒全喝下去了,不过我还期待着能再多喝几杯。我又看见贝蒂穿着裤衩儿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开始有些头昏脑胀了,这一切正是人们想要的,这样就可以把情绪保持在最佳状态了。我还知道,当人们决心把一件事干到底的时候,往往会痛饮一番的。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酸樱桃酒。

在回家的路上,我尽可能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我非常小心地开着车子,尽量贴着右侧行驶。唯一能从我身上抓到的把柄,就是以妨碍道路畅通为名开一张罚单。但是,这条公路上根本见不到别的车辆,我独自一人默默地逃离这个世界,仿佛一粒尘埃,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回到镇上,我停下车子,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个果汁冰激凌,另外还有几盘刚刚上市的音乐磁带。看上去我似乎要去医院探视病人一样。必须承认一点,我的情绪确实有些低落。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电视机打开了。

“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劳瑞和哈代的影片,”她告诉我。

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看的片子,我几乎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棒的。我们立刻就从沙发上坐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嘴里吃着冰激凌,喝着葡萄酒,下午余下的时间,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度过了,我们没有再讨论什么话题,嘴上都挂着微笑。她看上去状态很不错,无忧无虑的,似乎这天像往常一样,只不过是个吃些零食,看看电视的平凡的日子。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起先,我对她能保持沉默感到很庆幸。我担心我们也许会卷入琐碎的事情中,然而我需要花一些时间好好把这件事弄清楚。随着夜晚一点点地逝去,我意识到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晚饭后,当她漫不经心地喝一瓶酸奶的时候,我把手指关节捏得格格作响。

之后我们上了床,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大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告诉我……你对怀孕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噢,我还没想好呢。为了能尽快确认,我必须去医院化验一下……”

她把两腿分开,紧紧地靠在我身上。

“好的,如果最后真的确认了……你会感到高兴吗?”我坚持说。

此刻,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她的阴毛,但是我马上停住了。她可能还在轻轻地扭动着身体,而我需要一个明确的回答。最后她终于领会了。

“好吧,我最好不去想得太多,”她表示说,“但是我最初的感觉是,这不是什么坏事……”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继续向她的腹地深入,这让我明显地感到一阵晕眩。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我觉得她的节育环儿就像是一扇被撬坏的门,被风吹得咣咣直响。

第六部分第20章37°2(7)

第二天,她去医院化验了一下。又过了一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一家特种商品专卖店门口,仔细浏览着橱窗里摆放的各种商品。这确实有些令人生畏,但是我想迟早会有一天,我必须要到这儿来。为了让自己提前进入角色,我进去买了两件孕妇服。其中一件是红色的,另一件是黑的。售货员向我保证,说我一定会感到满意的,衣服绝对不会缩水。

白天的空闲时间,我都在守候着贝蒂。她走起路来像踩了高跷一样。当她准备做苹果馅饼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种希腊悲剧的氛围中,我去把垃圾倒掉。

走到外面时,天空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红色,晚霞投来一片火药般的亮光。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又像从前那样变得黝黑起来,头发几乎成了金色的。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街上看不到什么人,也没有人发现这一切。最后只有我还在。我在商店的橱窗前蹲下来,慢慢地抽了一支烟。我们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些低沉的声音,但是街上一片寂静。我轻轻地把烟灰抖落在两脚之间。生活不只是一种简单的荒诞,它是极其复杂的。有时候,让人感到很疲惫。我站在太阳底下,看上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屁股上被划开一道二十公分口子的傻瓜一样。我呆呆地望着街头,直到眼里充满了泪水,接着一辆汽车从面前开过,我站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街上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个人把可怜的垃圾倒完之后,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走回家去了。

又过了两、三天,我已经对这件事适应了。我的脑子又恢复了正常的运转。我觉得房子里出现了一种反常的平静,一种让我觉得很陌生的气氛。这不算太糟。我觉得贝蒂的呼吸更加顺畅了,似乎她已经抵达了一次长跑的终点,我注意到,那种长期萦绕在她心中的紧张不安,开始有所松动了。

比如说,有一天,我正在和一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打交道。对一个卖钢琴的人来说,像这样的顾客,一辈子也就能碰上一两回吧。这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体重大概在九十公斤左右。她挑选了一架钢琴,接着又去摸弄另一架,她心不在焉地问了我三次价格,每次她把琴盖掀起来,然后使劲地把踏板踩下去;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发现又转回到原来的地方,店里到处散发着汗臭味儿,我觉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讲话的嗓门大了一点儿,贝蒂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姑娘说,“这架钢琴与另一架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这架钢琴的腿儿是圆的,另一架是方的,”我叹息道,“糟糕,马上就要到打烊时间了。”

“其实,我还没有最后作出决定,究竟是该买钢琴呢,还是买萨克斯。”她接着说。

“如果你能再等几天的话,我们马上会进一批笛子……”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但是她根本没听见,她把脑袋伸进一架钢琴里面,看看其中都有些什么。我向贝蒂做了手势,告诉她我只能在这儿熬着。

“我真想赶快离开这儿,”我低声说,“告诉她我们要关门了。”

我上楼去了,没有再回来。我喝了一大杯凉开水,突然觉得很懊悔。我很清楚,也许再过五分钟,贝蒂就会把这个丑八怪从橱窗里扔出去。我本来想再回去瞧瞧,不过我改主意了。因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打碎玻璃的声音,甚至没有一声叫喊。我感到很惊讶。不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过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当贝蒂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很平静。

“她确实很烦人,”她说,“对付这样的人,你应该尽量保持冷静。”

那天晚上,我玩拼字游戏的时候,意外地拼出了“卵巢”的字样,而且可以把分数增加三倍,但是我马上把字母打乱了,又重新组合了一下。

第六部分第20章37°2(8)

一般来说,当我早晨去送货的时候,会起得特别早。这样下午我就可以在家休息了。我需要和那些专门运送家具的司机打交道。我头天晚上给他们打电话,约好第二天一大早在街道拐角的地方碰头。我们把钢琴搬到租来的小型卡车上,然后他们开着货车跟我走。钢琴送到之后,我就付给他们工钱。这时他们脸上总会露出相同的微笑。那天早晨,我们本打算按部就班地把钢琴送过去,但是事情并不像我们预计的那样顺利。

我们约好早晨七点钟碰头,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等了很久,嘴里叼着一支烟,来回地在路边踱来踱去。天空阴沉沉的,看来今天要下雨了。我没有把贝蒂叫醒,我像一条懒散的蛇似的,从床上溜走了。

十分钟以后,我看见他们慢悠悠地从街角儿拐过来,紧贴着路边,冲我开过来了。他们把车开得特别慢,我心想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呢。汽车开到我旁边的时候,竟然都没有停下来。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皱着眉头向我做了个手势,另一个人挥动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老板把我们解雇了!”我马上就明白了。我看上去好像在系鞋带。五秒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身边经过,开车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他的嘴巴绷得紧紧的。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好玩。交货日期一旦确定,我就必须按时送到。我考虑了一下,然后一阵狂奔来到鲍勃的商店。楼上的灯亮着。我抓起一把石子向窗户里扔去,鲍勃从里面探出头来。

“真该死,”我说,“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他说,“我早晨五点钟就起来了,你知道我得去哄哄孩子。”

“鲍勃,听我说,我遇到麻烦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要去给客户送一架钢琴。你能抽空过来帮我一下吗?”

“空闲的时候?这我可说不准。不过给你帮忙,绝对没问题。”

“那太好了。鲍勃,一个小时后我会把你送回来的。”

我觉得有我们三个人,就能把钢琴从窗户里搬进去了。卡车司机自己就能把一个壁橱搬到六楼上去。但是如果只有鲍勃和我,那就难说了。我回到货车上,然后出发去租赁公司。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的脖子上系着带花纹的领带,裤子上的折痕像刀刃一样。

“好吧,”我说,“我把卡车交还给你了。我需要更高级一些的,有卸载装置的那种。”

这家伙认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太巧了。我们刚好有一辆载重二十五吨的车被还回来了,是那种有自动装卸功能的货车。”

“这正是我迫切需要的。”

“不过问题是,你要懂得如何去驾驶它。”他笑着说。

“没问题,”我说,“我甚至能把一辆刹车失灵的半挂车开走。”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难驾驭的令人讨厌的家伙,这玩意儿我以前还从没开过呢。我开着它平安地从镇上穿过,其实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你只要把它开起来,别人就会主动给你让路了。这是一个乌云笼罩的早晨,天上的云似乎全都贴在一起了。我买了一些羊角面包,然后提着去找鲍勃。

我们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我和他们一起喝了杯咖啡。外面光线很暗,所以他们把灯打开了。灯光有点儿刺眼。鲍勃和安妮似乎有几个星期没睡过觉了。正当我们狼吞虎咽地啃面包的时候,婴儿突然发起脾气来了。阿尔切把他的饭碗撞翻了,碗里的牛奶都洒在桌子上。鲍勃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第六部分第20章37°2(9)

“等我五分钟,我去换换衣服,我们马上就走。”他说。

阿尔切正在用桌边流下去的一股牛奶的细流洗手呢,另一个小家伙大声地哭叫起来。这些糟糕的场面为什么总是被我撞见呢?安妮从平底锅里取出一个婴儿的奶瓶,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

“嗨,你和鲍勃相处得比以前好一些了?”我问。

“对,只能说比以前好一点儿,仅此而已。怎么会问这个,你想要说什么?”

“没有,”我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

我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小家伙,他正把小馅饼从粥里捞出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你是一个古怪的人。”她说。

“恐怕并不是这样……很遗憾……”

当我们走到外面的时候,鲍勃愁眉苦脸地望着天空。

“我知道……”我说,“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把钢琴搬出来,放在人行道上,接着用绳子捆起来。之后,我从汽车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本操作指南,然后翻阅了关于装卸手臂的说明。为了能让它运转起来,需要操纵一堆控制杆,可以上下左右移动,缩进或者伸展,而且还要操纵卷扬机。把所有的环节都协调起来就可以了。我在路上把它开动起来。

初次尝试,我差点儿把鲍勃的脑袋砍下来,他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着我摆弄这玩意儿。操纵装置特别灵敏,我花了十几分钟演练一番,才可以比较准确地控制它。最困难的是要尽量避免来回抖动。

我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做的,不过我还是把这架钢琴装上车了。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我们像护送病人一样把它安置好,然后就开着货车上路了。

我觉得这种紧张的状态,就好像我们去运送炸药一样。暴风雨已经笼罩在我们头顶上了,照理说,我决不能让一滴水落在这架贝森多夫牌钢琴上,但是我真的无能为力。不幸地是,这辆卡车行驶得非常缓慢,最快只能达到时速70公里,天上已经悄悄地落雨了。

“鲍勃,我觉得我们已经大难临头了。”我说。

“是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把遮雨布铺上呢?”

“噢,你发现什么啦?你找到一些遮雨布吗……上帝啊,给我点一支烟吧。”

他把身子探过来,给我点了一支烟。他察看一下汽车控制面板。

“嘿,这些按钮都是干什么用的?”

“唉,我连一半儿都说不上来。”

我踩足了油门。一股冷汗从背上流下来了。又过了十五分钟,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脱险了。焦急的等待让我倍受煎熬。当第一个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时,我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真想大声喊出来,但是我始终没吭一声。

“嗨,我发现前窗喷水器的按钮了。”鲍勃说。

终于到地方了,我开着车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儿,然后从花坛之间滑行了几步,贴着窗户把车停下了。女主人乐呵呵地,她手里攥着一块手绢儿,围着卡车转来转去。

“到最后一刻,所有的伙计都变卦了,”我解释说,“所以我只好亲自开车送过来。”

“噢,我想象得出,”她妩媚地说,“现在想找到可靠的帮手实在太难了……”

第六部分第20章37°2(10)

“你说得没错,”我接着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干掉。”

“呵呵。”她笑了。

我从卡车上跳下来。

“我们开始干吧!”我说。

“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把窗户打开。”她解释说。

有时候,外面会刮起一阵凉爽而潮湿的风。我明白现在必须分秒必争。钢琴的表面闪着微光,犹如一片湖泊。我的心里惶惑不安。当你的耳朵里充斥着定时炸弹的嘀嗒声时,这种气氛有点像灾难片中的某个场景。

我把钢琴从卡车上卸下来,它沉甸甸地左右摇晃着;天空眼看就要崩溃了,我全神贯注地用意念抑制着它。这时,窗户被打开了,我小心地对准了目标,把钢琴从窗口推进去。伴随着一块玻璃的破碎声,雨点噼噼啪啪地掉在我的手上。我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脸上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我发现这些雨点变得越来越可爱了,现在钢琴安然无恙,一点儿没有被淋湿。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从卡车上跳下来,去看看究竟碰碎了什么东西。

我要求女主人把窗玻璃的损失记在我的帐上,然后向鲍勃打了个招呼,告诉他现在我们可以把绳索解下来了。鲍勃要去把绳索打成结。于是我伸手抓起一根儿,仔细地给他作了个示范。

“鲍勃,你瞧,”我低声说,“去解开一个像这样的绳结时根本不需要太费劲儿,它系得太紧了。我估计其他的绳子,你都是这么系的……”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西部牛仔刀,叹了一口气,一根接一根地把绳子割断了。

“真该叫魔鬼把你吃下去。”我说。

这架钢琴终于被放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而且它搬进来时没有丝毫损伤。我没有理由去抱怨什么了。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望着狂怒的暴风雨吞噬着乡间的田野,我体验到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快乐,我成功地逃离了险境。当女主人爽快地把钱交给我的时候,这桩生意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在返回途中,我先把鲍勃送回家,然后就到租赁公司把卡车还了。我乘坐公交车回家。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都有一些淤积的水坑儿。上午的紧张忙碌让我的身体消耗殆尽,但是回家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却装满了钞票,总算是得到一些补偿。不仅如此,在公交车上,我还在司机身后抢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这样我就可以望着沿途经过的街道,无需被车上拥挤的人群搞得心烦意乱了。

回到家后,我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不记得贝蒂是否说过她要去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昨天发生的事似乎已经时隔多年了。我径直向电冰箱走去,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放在桌子上。啤酒和一些煮鸡蛋全都冻成冰了。我去冲了一个淋浴,等待着眼前的这个世界重新恢复到正常的温度。

返回厨房的时候,我偶然在地板上踢到一个揉皱了的纸团。对我来说,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像现在这样,总是会有一些东西掉在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一点点地展开,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份医院的化验报告。结果是否定的,根本没有怀孕!

第六部分第20章37°2(11)

我在开啤酒盖的时候把手指划破了,但是我却没有立刻察觉。我一口气把啤酒全都喝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说,所有令我绝望的东西都是从邮局寄来的。这简直太粗暴了,是一种残酷的平庸,这是来自地狱的不经意的一瞥。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贝蒂的消失给我肩膀上带来的压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了。我觉得,如果我还坐在那儿不动弹,最后一定会被压成一堆碎片。我按住椅子背儿站起来,手指已经流血了。我想去用水冲一下,也许这就是我感到全身难受的原因。我走到水池旁边,这时我发现垃圾桶里有一些红色的斑点。我能想象到里面会是什么,不过我还是用手去捞一下。其中夹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那是孕妇服的碎片。也许已经被漂洗过了,我们永远都说不清这究竟是些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眼前的这些东西,都是被剪刀剪碎的。这些琐碎的东西让我坠入无底的深渊。这让我想到了贝蒂是在何种状态下采取这种行动的。从表面上看,血只是从我的手指尖儿往外流,但是事实上我的全身到处都在流血。地球已经偏离了它运转的轨道。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去用水把手指冲干净,然后用纱布包扎起来。糟糕的是,我同时忍受着双重的痛苦,我对贝蒂感受到的东西,有一种特别敏锐的直觉。我的思维处于一种半瘫痪状态,身体里发出汩汩的响声。我明白我应该去找她,但是现在,我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几乎要瘫倒在床上了,期盼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使我变得麻木起来,把我所有的思想全都清除干净。我呆呆地伫立在屋子中央,口袋里塞满了钱,手指被割破了。之后,我锁好了门,来到了大街上。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盲目地四处寻找。我几乎把镇上所有的街道都跑遍了,而且每个地方至少找了两三回。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我追随着所有长得像她的姑娘们,每次遇见一个露天的咖啡座,我就放慢了速度,仔细地搜索着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我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不觉地夜晚就降临了。我来到加油站把汽车的油箱加满,到该付钱的时候,我不得不拆开一捆钞票。那个工人头上戴一顶大盖帽,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刚去抢劫了一座教堂的捐款箱。”我对他说。

此刻,她也许已经跑到五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了,我这次出来搜寻的结果,全都转化为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头疼。或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看看,就是郊外的那座小屋,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我觉得假如到那儿还不见她的踪影,那么可能就永远找不到她了。就在我即将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我犹豫了。也许我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过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在霓虹灯照耀下,我又开着车在周围转了一下,然后返回家里,去找一把手电筒,顺便再换一件衣服。

我发现楼上的灯亮着。不过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我经常会把炉子上煮的东西忘了,或者打开水龙头之后就扬长而去。我目前的这种状态,如果发现房子着火了,很可能会去找一支天使之箭将它射灭。我飞快地跑上了楼。

她正坐在厨房的桌边。她脸上的妆抹得像鬼一样,头发乱蓬蓬的,随意披散着。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是另一方面,也让我感到了窒息。我一时都想不起该说什么了。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去给我端来一盘菜。这是一份西红柿肉肠。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她的脸色很憔悴,我甚至都不忍心去多看一眼。如果那时我能够开口说话,我肯定会发出一声叹息。她的头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绺头发,脸上的面霜和口红流得到处都是。她注视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把我的心撕碎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然后俯下身去给她盛菜。盘子里的菜很烫,我舀了几根肉肠,西红柿汤溅到我的手指上,我把它全都弄到脸上了,接着又蔓延到眼睛上,鼻子上,还有头发上。我被烫伤了,但是我把它抹得到处都是,它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一直流到我的腿上。

我用手背擦去脸上夹杂着西红柿汤的泪水。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我们像这样呆着,过了好一会儿。

第六部分第21章37°2(1)

“上帝啊!”我说,“如果你不让我随意行事的话,我永远不会这样做的!”

我们站在敞开的厨房窗户旁边,灼人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她的头发如此耀眼,让我很难看清楚。

“把头往前低一下……”

经过一番修剪,我把她两边残留的头发都剪齐了。我花了三天时间去说服她,她才同意让我给她把头发修剪一下。其实,我们正等着埃迪和丽莎那天下午过来,这才是她让我替她剪头发的原因。熬过三天之后,她才重新恢复过来。

不过在我深褐色的眼中,她的短发感觉好极了。这也是上帝的一个小小恩赐。我的手指间夹着她的一绺头发,就像修剪黑色的麦秆一样。当然,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但是我确信,只要稍微化妆一下,就会让她有所变化的。我应该给她鼓鼓劲儿,让她不必担心。那些从城里来的人们,他们脸上看起来总是像死人一样苍白。

我猜对了,埃迪又换了一辆新车,这是一辆顶蓬可以折叠的桔红色轿车,不过他们一路上饱尝了许多灰尘的苦头,看上去他们就像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样。丽莎从汽车上跳下来。

“噢,亲爱的,你把头发剪了?这样感觉太棒了!”

一起交谈的时候,我们开始不停地喝五味酒,不是我吹牛,这玩意儿劲儿够猛的。丽莎想去洗个澡,于是姑娘们端起酒杯钻到浴室里去了。埃迪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大腿。

“嘿,你这坏小子,见到你太高兴了!”他说。

“我也是……”我说。

他点了点头,又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没错,时别三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去给邦果开了一个罐头。埃迪和丽莎的出现让我感到有点儿泄气。我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了。在这三天当中,我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今后我们还能再过下去吗,我能否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引领着她一步步走向光明呢?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了。我拼命地战斗着,像一个极端分子似的;我看不出她到底陷得有多深,这种东西是人们很难揣测到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奇思妙招能让我们摆脱困境;也不知道会有何等神奇的浪潮把我们冲到海滩上。我很疲惫。经过这样的磨练之后,在我看来,打开一个狗食罐头差不多跟撬开一个保险柜一样费劲儿。喝下两杯五味酒之后,我又开始走向光明了。我聆听着从浴室中传来的姑娘们的笑声,一切都变得近乎于完美了。

当重逢的热情逐渐平息的时候,埃迪和我开始行动起来了。姑娘们更愿意在家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所以需要去买些吃的东西,必须在路过鲍勃家时停一下,去向他借一个床垫和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轻巧的屏风。五味酒差不多要喝光了,当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吹着轻柔的风,如果能把愚蠢的想法从心底驱散的话,我就会感到非常惬意了。我明白自己很无奈,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点差异吧。我忍不住又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它给我们带来的痛苦是截然不同的。对我来说这有点儿让人捉摸不透。我感觉似乎在我的喉咙里憋着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于是我们去鲍勃家借来了床垫和屏风,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它拖到路边的人行道上,不过这东西太费劲了,累得我们气喘吁吁的,里面的弹簧嗡嗡直响,最麻烦的是我们不能拖着这可恶的东西在路上走,必须把它抬起来。旁边的屏风,却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

我们把它搬到楼上的时候,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姑娘们看到这种情形,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的。当我歇过来的时候,我觉得酒劲儿开始上来了,全身的血液急速地奔涌着。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这是最近三天以来,我的身体第一次完全恢复知觉。姑娘们列出一个购物清单,接着我们又从楼上跑下来了。

第六部分第21章37°2(2)

我们一出现在镇上,商店的生意立刻就火起来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已经塞满了,最后,当我们从一家糕点铺走出来的时候,每人手里各拎着一盒蛋糕。这时,一个人朝埃迪走过来,伸出手臂和他拥抱了一下。我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了,参加葬礼那天见过他。他和我握了握手,他个子很矮,看上去岁数不小了,似乎还很强壮。我有意走得远一点,让他们单独聊一会儿。我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抽了一支烟。我偶尔能听到他们的一两句话。从谈话中我发现,这家伙不想让我们马上回家,他坚持让埃迪去看看他新建的体育馆,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觉得我们不可能连五分钟时间都拿不出来。

“我们要去干什么呢?”我问埃迪。

“不要多问了,你们跟我走就是了!”那家伙笑着说。

我们把蛋糕放进后备箱里。埃迪对我说,我不好推辞,我认识他至少有二十年了。当时我经常帮助他组织一些小型的拳击比赛,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呢。我对埃迪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现在时间还不算晚呢,我根本没觉得厌烦,真的没有。我们把箱盖关上,就和那家伙一起出发了,我们开着车从街角拐了过去。

这是一座小型的体育馆,里面能闻到一种皮革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儿。两个小子正在进行拳击训练。我们能听到一些手套击打在皮肤上发出的呯呯响声,以及淋浴器底下哗哗的流水声。老家伙把我们领到一个吧台的后面。他从里面取出了三瓶汽水。他的眼睛里似乎要漾出气泡来了。

“埃迪,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问。

埃迪轻轻地用拳头在老家伙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不错,我觉得你把这儿管理得井井有条……”

“穿绿色短裤的那个是乔·阿提拉,”老家伙接着说,“他是这里的后起之秀。最近这几天,你也许会听到关于他的轰动消息……这小子很有前途……你看他浑身是劲儿……”

他朝着埃迪的肚子上打出一记佯装的右钩拳。我慢慢地跟不上他们谈话的思路了。我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观看乔·阿提拉在他的陪练对手,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裤、年龄稍大的选手身上演练着拳击技巧。他像个火车头一样向年长的选手发起一连串的攻击,那小子在手套后面躲闪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样的,乔,接着再来,很好,就这么打,乔尽可能像他要求的那样去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种场面非常着迷,我的脑子兴奋起来了。我走到围绳边上,我对拳击一窍不通,也许以前我看过一两场拳击比赛,但是从没有发生过兴趣。记得有一次别人的血还溅在我的裤子上呢。但是,当我看到那个年龄稍大的选手被一阵组合拳击中的时候,我的舌头像一个吸毒者那样停滞在外面。我只是看到拳击手套闪烁着光芒,像一支支离弦的箭一样,我被彻底迷住了。

当乔完成一个回合的训练的时候,埃迪和他的朋友走到我身边。我身上冒汗了,我揪住了埃迪的衣角儿。

“听我说,埃迪,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戴上手套,登上一个拳击场,哪怕只有一分钟呢,然后就可以像职业拳手那样上去比试一下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笑了,其中乔笑得最凶。我仍然在坚持,我对他们说,就当是朋友之间随便玩玩,只是为了消遣一下,如果这辈子不能尝试一次,我真是觉得死不瞑目。埃迪搔了一下脑袋。

“你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吧……”

我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埃迪把脸转向了他的老朋友。

“好吧,我不知道……你觉得这件事能给安排一下吗?”

第六部分第21章37°2(3)

老家伙扭过头去看着乔:

“乔,你觉得怎么样?你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乔的笑声让我联想到一棵大树从山坡上滚下来,不过我当时太兴奋了,所以没有太在意。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我有些晕眩了,接着又清醒过来。乔紧紧地抓住围绳,朝我使了个眼色:

“好吧,为什么不呢?只来一个回合,大家乐一下……”

就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几乎全身都在发抖。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开始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前走到一块空旷的地方。我的脑子想最终挣扎一下,在一阵慌乱中它彻底疯狂了,它做出一些威胁的举动,试图把我彻底摧毁。它对我说,不要这样做,虽然发生这件事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最终还是发生了,死亡也许正在拳击场上等着你呢,乔也许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呢?在酒精的帮助下,我感到自己从病态的疯狂中逃出来了,令人惊骇地纵身跳进一片阴暗而冰冷的湖中。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每次都是如出一辙。所有的恐惧都在撕扯着我,对黑暗的恐惧,对疯狂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最后是一片狼藉。像这样的恐怖时刻,时不时地会突然降临到你头上。但是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新鲜,最终我找到了医治的办法。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弯下腰把鞋带解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热爱死亡吧,热爱死亡吧,爱上你的死亡吧!

在我的努力下,这个办法非常奏效。我又重新抬起头来,其他的人都在谈论着什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正在帮我热身,我发现自己手上戴着一副白色的皮套,我的脑子已经屈服了。我登上了拳击场。乔·阿提拉亲切地朝我微笑。

“你对这行懂得一点儿吗?”他问。

“不,”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戴上拳击手套。”

“好吧,你别害怕,我尽可能下手轻一点儿。我们不过是消遣一下,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感觉身上忽冷忽热。乔和我的个头儿差不多,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我的头比他的大,他的肩膀比我的宽一些,他的胳膊跟我的大腿一样粗。他开始来回地跳跃起来。

“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感觉自己飞起来了。我把最近几天积攒起来的所有的悲愤与无奈,都集中到我的右拳上了,我尖叫了一声,挥起拳头向乔的身上猛击过去。我打在了他的拳击手套上。他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喂,放松一点儿,好吗?”我说。

我的体温大概已经升到39度或40度了。他又开始玩腿上的把戏了,但是我已经很注意脚下的移动了。他向左虚晃一下,然后一个右钩拳打在我的下巴,就像拍死一只苍蝇似的。我听见身后传来一片笑声,乔像一只蝴蝶一样围着我转来转去,轻轻地击打在我的手套上。这时,他把脸转向台下的人,朝他们眨了眨眼。我趁其不备,挥起拳头打在他的嘴上。这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结果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我拼命挡住了冲我脸上打来的一两拳,脚底下一滑,跌到围绳底下去了。在距离我只有三公分远的地方,埃迪出现了。

“嘿,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再说这个了,”我说,“快告诉我,我的脸上出血了吗?”

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他和我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境里传来的。我气喘吁吁的。

“妈的,”我低声说,“我身上是不是流血了?”

“没有,如果你像这样继续下去,很快会头破血流的!来吧,把你的手套摘下来。”

我手扶着围绳,又重新站起来。除了感觉自己的身体重达200公斤,脸上有烧灼感之外,别的地方还算不错。乔不停地左右晃动着,在拳击场的中央等候着我。他看上去像一座无法企及的山峰。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了。

第六部分第21章37°2(4)

“我很想消遣一下,但是不能太过分了,”他说,“这样的把戏别再重复了。”

我二话不说,用尽全身的力气给他来了一拳。他很轻易地躲过去了。

“小家伙,别玩了……”他说。

我又给了他一拳,但是这次什么都没碰到。我真想让他立刻停下来,别再晃来晃去了。我很吃力地把胳膊抬起来,几乎要招架不住了,突然我向他猛扑过去,用尽最后的力量给他一记右直拳,我相信这次会给他带来致命的一击。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我的头爆裂了,就好像我一阵狂奔冲入一扇玻璃门似的。我在半空中摇晃了一下,然后跌落在地毯上。

我没有昏过去。埃迪的脑袋在我身边摇摆不定,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苍白,一丝焦虑,还有一丝疲倦。

“埃迪,老伙计……你看到我流血了吗?”

“该死的,”他回答说,“你的鼻子底下像是按了个水龙头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不过还能喘气。我不仅没有死去,而且堵在我喉咙里的那口气也消失了。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躺一会儿。

我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记不起现在的时间,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想找一块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然而我的胳膊却不听使唤了。那个穿红色运动裤的人过来照看我,他用水擦去我脸上的血迹,然后把一个棉球儿塞进我的鼻孔里。

“不错,甚至都没有伤到骨头,”他说,“乔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完全可以把你打得更重一些……”

埃迪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扶着我去冲个淋浴。温水让我的身体感觉舒服一些了,冷水让我的脑子清醒一点儿了。我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把衣服穿好,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看上就像是一个经过可的松治疗的人。我重新回到别人中间,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完全清醒过来了。乔穿着一身运动服,肩膀底下挎着一只背包。他看见我走过来,脸上露出了微笑。

“怎么样,”他说,“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感觉不错吧?”

“太棒了,”我说,“现在我心里平静多了。”

我发现自己坐在敞篷车里的时候,感觉就更好了,汽车沿着一条大街向前行驶,一阵微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手指间轻轻地夹着一支香烟。埃迪悄悄地从旁边瞥了我一眼。

“记住,”我说,“千万别对姑娘们提起这件事。”

他的喉咙有些被哽住了,接着把后视镜歪过来对着我。

“噢,是吗?那我们该如何解释呢……说你被蚊子咬了?”

“不,就说我光顾着往前走路,不小心撞在一扇打开的窗户上了。”

第六部分第21章37°2(5)

一天早晨,刚到四点钟的时候,闹钟就响了。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悄悄地把衣服穿上。埃迪已经在厨房里等着了,他把东西收拾好之后,坐下喝了杯咖啡。他看了我一眼:

“想来一点儿吗?还是热的呢……”

我打了个呵欠,很想喝点儿咖啡。外面仍然一片漆黑,埃迪把头发弄湿了,然后用梳子梳理了一下。他看上去精神不错。他站起来,去把杯子冲洗干净。

“别耽搁太久了,”他说,“路上至少要走一个多小时呢。”

五分钟之后,我们就从楼上下来了。这么早就爬起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不会感到后悔的。夜晚最后的时刻感觉很特别,当你看到黎明第一道曙光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心情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埃迪让我驾驶着汽车,由于外面天气很好,我们把顶蓬打开了,一路上我把夹克的扣子全都系上。这是一辆让人心惊肉跳的小汽车。

埃迪对这个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不时地给我指引方向,道路上似乎撒满了他童年的回忆。只要能遇见一个路牌,或者穿过一个沉睡中的乡村,他会感到很兴奋;一路上他不停地讲述着许多儿时的趣事,渐渐地把黑夜全都驱散了。

最后我们来到一条乡间的土路上,把车子贴着路边停下,我们钻到了一棵大树底下。夜色慢慢地消退了。我从后备箱里取出了渔具,接着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河流出发了,水流很急,到处传来汩汩的声响。埃迪走在前头,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一些有关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了,那里是河道开始由窄变宽的地方,一些岩石上长满了鲜花,周围有很多树,草地、树叶、嫩芽,还有天上飞着的蜻蜓,到处都是这种景色。我们就在那儿坐下来。

当埃迪把鞋子脱掉的时候,天色刚刚亮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里的一切看起来让人心情舒畅,我觉得心里很踏实,完全放松下来了。每次一来到有水的地方,我的心情总是会像现在这样。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然后就开始行动了,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好像是在水上穿行一样。

“你会明白的,”他说,“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复杂,仔细看着我……”

其实,我到这儿来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他开心。钓鱼从来都不是令我最着迷的一项娱乐活动,为了避免自己厌烦的时候无事可做,我随身带了一本关于日本诗歌的书。

“嗨,如果你不仔细看的话,那么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我会坐在旁边一直盯着你。”

“伙计,看这里,最关键的地方是在手腕上。”

他让钓鱼线从头顶上旋转起来,然后把它抛到空中,线轴转动的速度非常快。我听见一个很小的东西掉进水里了。

“嗨,就像这样,你懂了吗?”

“是的,”我说,“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一缕阳光飘忽不定地潜入了茂密的树叶中。我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一个三明治,给自己补充一点儿热量。我尽量不让自己在这儿打瞌睡。埃迪背对着我,像这样他大概有十分钟没吭声了。他看上去似乎在凝视着那条尼龙线。他没有转过身来,但是他突然开口讲话了。

“我想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他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第六部分第21章37°2(6)

这些三明治里夹的是火腿。当你看到三明治的边缘上挂着一丝肥肉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沮丧的了。我把它重新包起来,而且它已经有些发软了。由于我没有答话,他继续讲下去:

“上帝啊,我不想说这些让你心烦,但是你注意过贝蒂的脸吗?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个幽灵。她可以咬着嘴唇,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儿,半天不说一句话。该死的,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一个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也许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看着埃迪的钓鱼线往下游漂去,它溅起一些水花,渐渐地绷得越来越紧了。

“她以为自己怀孕了,”我说,“后来才知道我们弄错了。”

有一条鱼咬住了鱼钩,这是今天钓到的第一条鱼,但是我们没有发表任何议论,它的死似乎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埃迪把鱼杆牢牢夹在胳膊底下,然后伸手把鱼从钩上取下来。

“是这样,不过你们真的快把我笑死了。这种事儿不可能每次都成功,也许下次就行了。”

“不会有下一次了,”我说,“她甚至不想再听到别人说起此事,而且我可不是那种威猛得能穿透一个节育环的男人。”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阳光投射在他凌乱的头发上。

“埃迪,知道吗,”我接着说,“她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就像一个受伤的野兽。你看,她的情绪总是会很低落。我觉得对她来说,世界实在太狭小了。埃迪,这就是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源……”

他把钓鱼线抛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以前还从没抛出过这么远呢,他的嘴角上流露出一种苦涩的表情。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做点儿什么……”他嘴里嘟囔着。

“是的。当然了,必须让她明白,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也不会有天堂,所以更谈不上什么得与失,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而且如果你认为最终这一切只剩下绝望的话,那么你又想错了,因为绝望也是一种幻觉。你能够做到的,就是晚上上床睡觉,然后早晨再爬起来,如果可能的话,嘴边再带着一丝微笑。另外,你可以这样认为,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最终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而且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敢说,假如我去问老天爷,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呢,那么他只会对我说,最好让一颗子弹从她的脑子里穿过……”

“不对,决不会是这样。我想说的是,生活可不是集市上的打靶摊位,那里摆着一大堆啤酒等着你去赢取;如果你疯狂得可以跑去赌钱,那么你会明白车轮永远不会停止转动。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承受痛苦的煎熬了。在生活中确定目标,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

埃迪又从河里钓上来一条鱼。他叹了口气。

“从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里的鱼多极了。”他咕哝着说。

“我小的时候,总以为未来是充满希望的。”我说。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返程了。整个过程中,我甚至都没去亲自尝试一下,我对钓鱼丝毫不发生兴趣,最后我们拎着三条不幸的鱼回来了,来到了鲍勃的房子里。他们全都在花园里,三个女人正忙着准备晚宴上的酒水。鲍勃在旁边看着,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我纵身一跃,从栅栏上翻过去。

“现在我们有个难题,”我说,“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我真想不出怎么才能用三条鱼去填饱三、四十个人的肚子。”

“噢,上帝啊,你们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

“一言难尽啊。也许这是一个灾荒之年吧……”

第六部分第21章37°2(7)

虽然河里钓不到几条鱼了,不过幸运的是,附近的牧场上还养着一些牛,别的还有什么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至少还有办法吃到烤牛肉。最后由我和鲍勃来张罗这件事。

确实有很多琐碎的小事需要安排一下,最终我稀里糊涂地,把一个下午都搭进去了。我很难让自己对正在进行的事情发生兴趣,一般来说,我必须对每件事重复两到三遍才能记住。我只是站在旁边往面包上涂黄油,这是我最喜欢干的事儿,这样就可以让我的情绪保持镇静了。经过与埃迪的一番辩论之后,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为即将到来的晚宴兴奋不已了。说实话,我知道自己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最好还是让我一个人呆着吧。但是繁忙的事务把我拴住了,根本无法脱身。当人们在逃避和忍耐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选择前者往往是很草率的决定,即使不这样,很快也会让人感到厌倦的。在一种愚蠢的状态下,天气显得特别好,阳光甚至都不那么刺眼了。这是仅有的一次,当我走到贝蒂身边,把手伸进她的短发中时,心里感到暖洋洋的。余下的时间里,我的心里很失落,用手指把吐司掰碎了扔给邦果。

当人们到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我认识,另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人,也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形形色色的人全都混在一起了。加在一起大概有六十多个人,鲍

勃从人群中蹦来蹦去的,像一条飞鱼一样。他得意地搓着手,朝我走过来了。

“上帝啊,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说。

鲍勃离开之前,把我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了,我还一点儿都没碰呢。我发现自己手里端着空酒杯,站在距离人群有点儿远的地方,不过我还是没有挪窝儿。我什么都不想喝,也不想吃东西。贝蒂看上去很开心,丽莎、埃迪、鲍勃和安妮他们也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尽情地分享快乐,只有我一个人呆在自己的角落里,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嘴角儿露出一丝微笑,甚至嘴部的肌肉都有点儿痉挛。是的,简直妙极了,也许我是晚宴上唯一一个面无苍白的人。还有,但是当我回过头来看见那一张张面孔时,发现除了疯狂、不安与苦恼之外;还有痛苦、恐惧和绝望;要么是苦闷、孤独;还有愤怒与无奈,麻烦的是,我真看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我重新打起精神来……这简直太可笑了,难道不是吗?我发现其中有几个可爱的姑娘,不过对我来说她们实在太丑了,而那些男人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愚蠢,最后我把问题全都简化了,但是我不想卷入到琐碎的细节中去,只想让自己退缩到黑暗的角落里,我需要一个忧郁而冷酷的世界,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那里空无一物,一片漆黑,这就是我所要的。我不想让自己消失在别人的视野中,我一点儿精神都没了,有时候,真想让自己淹没在喧嚣的人流中,然后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总之,我就处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而且一滴酒都没有喝。

由于我不再担心会被别人认出来,所以我开始到处乱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忙人似的。过了一会儿,贝蒂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呢?”她问,“我已经观察你一会儿了……”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对我感兴趣,”我开玩笑说,“姑娘们看到我眼圈儿发黑,都不愿意搭理我了。”

她冲着我笑了,我正徘徊在地狱的门口呢,就在这时她朝我笑了,噢,上帝啊,全能的上帝,天哪……

“你太夸张了,”她说,“这种情况几乎都看不到了……”

“牵着我的手,”我说,“领我去把杯子里的酒倒满……”

我刚刚把杯子里的酒满上,这时鲍勃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把贝蒂拉走了。

“鲍勃,你他妈的真是一个混蛋,”我说,“而且还……”

第六部分第21章37°2(8)

但是他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的耳朵迸发出亮光,就像汽车的反光镜一样。我发现自己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幸亏有了贝蒂,才让我觉得情绪不那么低落了,我的脸上渐渐地又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我转过身来,一刻不停地朝着酒吧走去,想重新把杯子里的酒满上。但是这的确不容易做到,因为大家讲话的声音都比我大得多,我甚至看到他们的胳膊从我的头顶上来回穿越。所以我只好出去兜一圈儿,自己照顾好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热闹了。不知道是谁又把音乐的声音放大了一些。我从身后的草地上搬了把椅子,然后把它放在一棵树底下,坐在那儿像个老太太似的,只是手里没有什么编织物,不过在我酣然入梦之前还要再熬一会儿呢。尽管如此,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很疲乏,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人们来来往往地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尽情地畅谈着,但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如今人们关注的问题似乎只停留在穿着打扮上,而且根本不用特意走进商店,询问在橱窗里见不到的东西。唉,多么可怜的一代人啊,他们默默无闻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既不知道拚搏也不懂得反抗,绞尽脑汁地去空想一番,最终还是找不到任何出路。我决定为自己的健康干一杯。我的酒杯放在草地上。就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鲍勃飞起一脚把它踢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怎么老是坐着……”

“告诉我,鲍勃,你的头脑不清醒了吗,你没发觉你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吗?”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而我却是晚宴上唯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我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我没有必要花时间去向他讲道理。我把他手里的杯子抢下来,然后一只手抓住他,让他把身子转过来,我推了他一下。

“好了,安静一会儿吧!”我说。

我这一代人正在走向沉沦,而且我不得不坐在那儿,等着这个白痴去给我端一杯酒。我可以肯定地对自己说,今天晚上我们一定会把酒喝得精光。好在夜色很温柔,我在那儿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分享到一些味道不错的烤肉串儿,感觉比刚才好一点儿了。当然,鲍勃没有再回来,不过我自己想办法去倒了一杯酒。我牢牢地把杯子攥在手里。我站起来向人们跳舞的地方走去,我发现其中有一个姑娘,虽然相貌不是很出众,但是她那妩媚动人的身体,在萨克斯的乐声中来回扭动着。她穿着一条紧身的裤子,很明显她的下身里面什么都没穿,上面也一样,只穿着一件体恤,里面的乳房不停地晃动着,你可以目不转睛地盯上半天,而且决不会感到厌烦。这简直就像是刮起一阵飓风一样。我眯起眼睛,咽下了第一口酒。但是我只是喝了一口,因为当萨克斯演奏到高潮的时候,姑娘全身都兴奋起来了,她竭力地向四面八方舞动着四肢。我当时正坐在她身后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确切地说,我恰好被她的胳膊碰到了,我把杯子里的酒全洒在自己脸上,而且把杯子磕到我的牙齿上了。

“噢,基督啊!”我喊道。

我感觉到酒正从我的胸前滑过,一滴滴地从头发上落下来。我一只手紧握着空酒杯,然后伸出一只手擦了擦脸。这个姑娘把手捂在她的嘴上。

“哎呀,这些都是我干的……?”

“不,”我说,“我只是因为一时心急,才把这杯酒泼在自己脸上的。”

这个姑娘很善良,她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然后跑着去找来一些餐巾纸,让我赶快把身上擦干净。这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又给我带来一次打击。我耷拉着脑袋,等着她回来,但是一个人的痛苦是没有止境的,我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没有人注意到我。

她拿着一卷儿带花纹的纸出现了,我坐在那儿,任她随意去做。当她站在我面前,帮我把头发擦干的时候,她的裤子完全展现在我的视野中。如果不闭上眼睛,我很难再去看其他任何地方了,只见到她的两腿之间,那隆起的部位和有褶痕的地方,还有大约一毫米厚的裤子的布料;我荒谬地联想起阳光下一只被剖开的水果,或许是一只被整齐地切成两半儿的柚子,我很容易地用一根指头将它掰开了。这简直太疯狂了,但是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咬紧了嘴唇,但是我仍能感觉到它就在眼前。不过我还没有彻底变成疯子,对我来说一个姑娘就已经足够了。我在心里问自己,当我想到这样的姑娘在街头与别人亲热时,还会再产生激情吗。看看她们跳舞就应该满足了,我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当大家都拥挤着等候在商店门口时,你最好不要停留在橱窗跟前。

第六部分第21章37°2(9)

我撇开了姑娘,来到楼上的房间里。我对自己说,也许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房间的角落里坐下来,然后安安稳稳地喝一杯了。其实与其他的途径比较起来,酒精也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它可以让你喘口气,避免被子弹击中要害。接着生活就让你变得疯狂起来了,这决不是酒精带来的。我的天哪,楼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必须赶紧往回走,不过我还能去哪儿呢?他们全都围在一台电视机前,正在激烈地争论着,想知道是否该收看一场网球比赛的决赛,还是只身飞越大西洋的着陆实况。就在他们准备举手表决的时候,我找到了一瓶酒。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立刻就把它搞到手了。表决结果是双方势均力敌,其中有些人弃权了。在相对平静的时候,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时,一个头顶上垂着一绺卷发,两鬓光秃秃的家伙站起来,他满脸堆笑地冲着我走过来了。我悄悄地把酒杯藏在身后。他用胳膊搂住了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我很讨厌别人碰我,于是梗起了脖子。

“嗨,老伙计,”他说,“我想你都看见了,我们遇到一个小小的难题,我想在坐的人都知道你很公正,请你来给我们裁决一下吧……”

我一低头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他把那绺头发又往后一撩。

“好吧,老伙计,”他接着说,“我们现在就听你的啦……”

他们全都屏住呼吸等着我发言,似乎我只要讲一句话就能拯救全人类一样。我不想让他们等得太久了。

“其实,我到这儿来是想看吉米·凯格尼主演的影片。”我说。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端起酒杯溜走了。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到处碰壁的时候,必须毫不犹豫地赶紧走开,而且他必须一直往前,继续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我走进了厨房里。这里还有一群人围坐在桌边,他们在兴致勃勃地聊天。贝蒂就坐在他们中间。她看见我进来了,接着向我伸出了胳膊。

“瞧,他就在这儿!”她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位作家!他也许是当今几个有实力的作家中的一个!”

我的反应极其神速,狡猾得像一只狐狸一样,而且很难被人抓到,就像是一条鳗鱼,或者是一块涂了橄榄油的香皂。

“别走开,”我说,“我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当他们站起来准备给我鼓掌的时候,我已经冲到花园里去了。我没有呆在灯火通明的地方,我跑到离窗户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把杯子里的酒基本上都洒在路上了,剩下的我只能用嘴唇抿一下了,不过我终于保全了作家的屁股。这样说也许太轻浮了。我觉得现在可以找一块毛巾擦擦汗了。夜已经很深了,这种氛围就像是伫立在一个码头上,所有的售票窗口都关闭了。

周围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慢慢地向外走,来到一艘快艇前,从栏杆上翻过去,悄悄地钻进一艘快艇的底部。我一只手割断了缆绳。在这个消息像火药似的扩散到整个房子之前,我像闪电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当我独自回到家里的时候,感觉到周围特别安静。我坐在厨房里,默默地呆在黑暗中。刚好有一道蓝色的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我一脚把冰箱的门踢开,一个方形的发光的东西翻落我的膝盖上。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取出一瓶啤酒。如果我不这样干的话,那么对于一个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的人来说,最终谁会说出一个啤酒罐有如此奇特的魅力呢?针对这个问题,在找出两、三个准确的答案之前,我不打算去睡觉。我打了喷嚏,把冰箱门关上了。

第六部分第22章37°2(1)

一辆小型缆车发出呜呜的呼啸声,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缆车在风中轻轻曳动着,我们大概已经在距离地面两百米高的地方了,车上只有我们和一对老夫妇,我们可以随意支配上面所有的地方,不过贝蒂却紧紧地靠在我身上。

“噢,上帝啊,上帝……我很害怕……”她说。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泰然自若,但是我对她说,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这辆该死的缆车不会碰巧今天突然掉下来的!已经有上百万的人乘坐过它了,而且他们都平安无事。也许十年之后它才会坠毁,要不就是五年以后,哪怕是再过一个星期呢,但是决不会就是现在,马上的事!!最终,我的话让她信服了,我向她眨了一下眼。

“别担心,”我说,“这比坐汽车安全多了……”

老人微笑着瞧着我们,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他说,“从二次大战结束以来,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呢。”

“时间应该很准的,”贝蒂说,“可是我发现我们有点儿晚点了……”

“别说这个了!!”我吼道,“为什么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看看风景呢?”

她低声抽泣起来……

我拿出一瓶维生素C,然后递给她一片。她皱起了眉头,瓶子上写着每日服用八片,我已经吃了十二片了,这就等于每小时吃一片。不过味道不算难吃……有一种桔子味儿,我一直在坚持服用。

“嗨,我快烦死了!”她嘴里唠叨着,“已经快两天了,嘴里都是这种味道……”

我没有让步,把一片黄色的药片塞进她的嘴里。我估算了一下,到晚上睡觉之前,我应该让她把瓶子里最后一片吃下去。按照瓶子标签上说的,这是通常的服用剂量。在山里多呆上些日子,加上正常均衡的饮食,我就能很有成效地让她的气色恢复正常。这一点在他们从这里回去的那天,我已经向丽莎保证过了。我们互相亲吻告别的时候,她叮嘱我一定要当心,不要让贝蒂病倒了,我想她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哭吧、哭吧……按照我的推断,他们不是有意把这玩艺儿弄得这么龌龊的。不过他们忙着把游客运上来,再送下去,反反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你们看来,一部缆车应该就这样报废了。或许那些负责维修的工人,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把螺丝拧松了以此取乐呢。每个月要拧一小下,在生活艰熬的日子里只要拧一圈儿,那结果就完全不同了。我倒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但是这样的玩忽职守,未免还是太捉弄人了。

“他们应该每隔两个星期就换一次班,”我说,“缆车里应该总留一个负责看护的人。”

“你正在说谁呢?”她问。

“那些手里攥着所有人命运的家伙。”

“嗨,看下面,其中一些都是小绵羊!”

“该死的,在哪儿呢?”

“你没看见那些细小的、白色的圆点嘛?”

“噢,老天爷!”

第六部分第22章37°2(2)

一个头上戴着顶帽子、口袋里插着一份报纸的家伙,正在终点等候我们呢。他把车门打开了。虽然他样子很憨厚,我发现他竟长着一副貌似杀人犯的面孔。有几个人正等着乘坐缆车返回山下,这里没有那些充满生活激情的年轻人,只有一些看上去六十岁光景的老人,他们头上戴着小帽子,一些崭新的大客车正在山底下等着接他们呢。这给此地带来一点枯萎的花朵的味道。我们不能在这里消磨时光了。

我看了一眼时刻表,这口活棺材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好极了,在厌恶得死去之前,正好有时间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我自己到处转转,欣赏了一下周围的美景。这里实在太美了,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我从牙缝里吹着口哨,关于这个地方的特色我知道一些,不过能举出来的就少得可怜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没有什么吸引力。除了那些指派到缆车上的、清一色的施虐者之外,眼下就只有这对老夫妇和我们两人了。

我把一个背包放在上面带罗盘标志的水泥桌子上,接着一转眼的功夫,就把拉链拉开了。我把贝蒂喊过来,叫她把番茄汁喝下去。

“那,你呢……”她问。

“贝蒂,听我说,这太可笑了……”

她让我把杯子放回去,于是我不得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一种折磨,我厌恶这玩艺儿,感觉像是在喝一杯粘稠的血浆。但是如果我喝下去,贝蒂就会喝掉她自己的那份儿。虽然这种讹诈太轻易了,我还是乐意去接受。于是,我们天天都要忍耐着,一次次经受这样小小的死亡。

幸运地是,我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效果。她的气色慢慢地恢复正常了,看上去脸颊的凹陷比以前少多了。最近三天以来,天气变得棒极了,我们几乎走遍了每个角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每天晚上至少睡十二个钟头。我们开始眺望着索道的尽头。我敢肯定,如果现在丽莎能清楚地看到如此美丽的一幕:她坐在太阳底下,笑容可掬地吮吸着番茄汁,那么她一定会惊呼这是奇迹的。就我个人来说,也会为此感到心满意足的。但是当我走近她仔细观察一下,总是会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看起来,我似乎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同时我坚信那些是永远无法找回来了。可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心想,希望这不过是一些凭空想像出来的东西。

“噢,真该死!嗨,快点儿过来看看这个……”

她正在趴在一架固定在底座上的望远镜上,必须时不时往这架机器里塞一个硬币。镜头瞄准了临近的一座山峰。我走过来了。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她说,“我看到鹰了!上帝啊,我看见其中有两只正栖息在它们的窝儿里呢!”

“没错,一只是爸爸,另一只是妈妈。”

“噢,妈的,太奇妙了!”

“真的吗?”

她给我腾出一块地方,就在我弯下腰去看的时候,那玩艺儿突然停止工作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们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但是一个硬币都没有了。我掏出了小指甲刀,胡乱地往投币孔里乱插,但是没有用。天很热,我开始有些恼火了。我简直无法相信,离天堂只有咫尺之遥,却不得不忍受一种来自机械的卑劣行径。

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脸颊全都塌陷了,但是眼睛却非常有神,看起来她懂得保护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她在我面前把手摊开,里面有三枚硬币。

“我就找到这么多,”她说,“拿去吧……”

“我只需要一个就够了,”我说,“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的笑声像一股涓涓的小溪,从青苔边流过。

“不,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她说,“我的眼神再也赶不上你的好了。”

第六部分第22章37°2(3)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收下了这些硬币。我看见鹰了,我把看到的东西和她说了几句,然后就把望远镜还给了贝蒂。我想她描述得可能比我还要好些。现在一点儿雪都没有,但是在我心中,高山就是雪崩同义词。我总是随身带着一小瓶朗姆酒,我从背包里取出来,喝了两口。那位老人正坐在那边的桌子旁,他微笑着坐在太阳底下,把鞋子上的泥巴磕下来。几绺白发在他的脖子上微微颤动着。我把酒瓶递给他,可是他婉言谢绝了。他动了动下巴,向我指点着他的妻子。

“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向她发誓说,如果我们一起生活超过十年的话,那么以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我敢打赌她一定还记得这件事。”我说。

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也许你认为这有点愚蠢,但是我和这个女人已经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了,如果可以从头再来,我还是会很乐意的。”

“我觉得这并不可笑,我自己也是个很传统的人,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做。”

“是啊,能完全从孤独中摆脱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背包里的东西完全可以养活一家人,不过都是一些零食,像杏仁酥,圆形软糖,杏脯,高热量的饼干,和那些很容易碎的芝麻糖,另外还有一串无污染的香蕉。我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邀请老夫妇和我们一起分享。感觉非常好,这种安静令人心情舒畅。望着老人正在咀嚼饼干的样子,让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我想也许五十年后我也会像他们那样。最后我夸张地说,三十五岁时看起来就已经离我的理想不算远了。

我们漫不经心地聊着,等着缆车开回来。终于,它呻吟着开过来了。我弯着腰俯视着令人眩目的缆车缓缓落地。我后悔不该去看,我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咽喉上,以消除心中的恐惧。两个女人跟随着一群孩子从缆车上走出来,其中一个女人看上去吓得惊魂未定,她的学生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当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汇聚在一起。

“如果一个小时后,你还没见到这个现代科技的奇迹开回来,”我说,“那么你就会明白今天是你最幸运的日子,但却不是我的。”

让人担心的是,向上的行程已经很让人难以忍受了,向下简直可以说是恐怖。刹车装置一秒钟一秒钟的慢慢松开,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摩擦声。我确信它们快要冒烟了,伴随着摩擦,钳口不久就会变得通红,可能现在还没有到那种程度。缆车的负荷太重了。我认为应该把身上所有非必需品从缆车上扔出去,甚至包括座位和所有的附带部件。按照我的估算,缆车大约有一吨重。一旦刹车装置失灵,我们的速度将会达到每小时1550公里。就在终点线后面,有一个巨大的用特种混凝土制成的缓冲装置。结局,将会摔得粉身碎骨,需要花费很多天时间才能把零散的尸骨收集起来。

我一直在盯着刹车装置,仿佛它是伊甸园里的禁果似的。她乐呵呵地拽着我的胳膊。

“嗨,你没事吧?放松点儿!”

“如果事先一切都准备充分的话,就不会出问题了。”我解释说。

一天晚上,在旅馆里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对此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原因。我真的累坏了,我们到处闲逛,一天竟然走了二十公里,中途只是停下来喝了点儿番茄汁。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左右,我身边的床上空无一人,从浴室地门缝里露出一丝亮光。女人常常是天刚一蒙蒙亮就会起来撒尿,有些事情往往我碰上几回就可以证实了,但是半夜三点钟起来,似乎不大多见。好吧,我打了个呵欠,我仍然在黑暗中躺着,等着她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儿。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下来了。

我推开浴室的门,她正坐在浴缸的边上,仰望着天花板,双手抱在脖子后面,胳膊肘儿悬在空中。屋顶上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只是一片空白。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身体轻轻地来回摇晃着。我不愿意看到她这副模样。

“亲爱的,你知道,如果明天要到那座非常出名的冰山上去,我们最好去好好睡一觉儿……”

第六部分第22章37°2(4)

她转过头来,眼睛却没有立即看我。我有充足的时间去证实我的努力都付之一炬了。她脸上苍白得吓人,嘴唇的颜色发灰。当她挥舞着拳头打在我的脖子附近时,我已经沉溺于那种竹签钻到指甲下面的切肤之痛中了。

“噢,这不是真的!”她说,“我听见声音了!!”

我让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抚摸着她身体,用竖起耳朵聆听着。确实,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我说,“是收音机里的广播。每个旅馆里都会有几个疯子,他们必须随时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即便是在凌晨三点钟也不例外。”

她开始掉眼泪了。我觉得她在我的怀里变得僵硬起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打击比这个更严重的了,让我感到心力衰竭。

“不,上帝,我听见它们就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脑袋里!!”

屋子的角落里冰冷刺骨,某些东西真的很反常。我清了清嗓子,显然这是一种十分愚蠢的举动。

“喂,冷静些……”我低声说,“来和我说说……”

我把她扶起来,然后抱着她回到床上。我把一盏小灯点亮了。她转过脸去背对着我,一个拳头含在嘴里,看上去似乎一触即发的样子。我迅速地去取回来一块毛巾,动作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把毛巾折起来敷在她的额头上。我在她的身旁跪下来,吻了她一下,把她的手从嘴边挪开,然后我去吮吸它。

“现在,你还可以听见那个声音吗?”

她摇了摇头说不。

“别害怕,都过去了……”我说。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一个可怜的傻瓜,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我能向她断言这是什么?说我的脑袋里听见那些声音了?那些可恶的声音?我使劲咬着嘴唇,要不只好走开,当然我可以给她唱一支摇篮曲,或者给她泡一杯罂粟花茶。这样我就可以呆在她身边,心里既紧张,又很平静,这样的效果差不多就像一个放在北极的电冰箱那样。她睡着以后,过了很久我才把电灯关掉。我仍旧守护在那儿,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一个女妖精到来,发出一声撕破黑夜的怒吼。我很清楚,我已经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们回到家中,我立即约好了时间去看医生。我觉得很疲乏,而且舌头上起了很多水泡。他让我面对面坐在他的两腿之间,他穿着一件练柔道的制服,脑门上绑着一个闪亮的灯泡儿。我张开了嘴,脑子里马上想到了死亡,这样持续了大约三秒钟。

“维生素服用过量了,”他说。

当他填写病例的时候,我用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嗯,大夫,我想告诉你……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困扰着我……”

“啊?”

“有时候,我听到一些声音……”

“没关系,”他回答说。

“你能肯定吗……”

他俯在办公桌子上,把处方递给我。他把眼睛眯成两条黑缝儿,接着嘴边露出了笑容。

“听我说,年轻人。”他冷笑道,“或许你一生中有四十年时间,可以听到钟表指针的声音,要么躲藏到一块旗帜后面的时候,要么去看股票交易市场的报告时,或者在太阳灯下把自己皮肤晒黑的时候……对你来说,这些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不,相信我吧,别再为这件事杞人忧天了,我们都出现一些小问题的。

第六部分第22章37°2(5)

过了几天我嘴里的水泡就消失了。时间似乎变得有些紊乱了,现在还不到夏天呢,白天却已经很热了,街道上一天到晚都洒满了白色的阳光。在这样的天气里运送钢琴,简直就像挥洒自己的血泪一样,但是事情像往常一样照旧进行着。尽管这些钢琴开始让我为之操劳,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出售棺材一样。

当然,我不会随意把这种感觉大声说出来,特别是当贝蒂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喜欢拿着刀子在伤口上晃来晃去,我要连续不停地在水里游动着,看看此刻她的头是否露在水面上。我把日常生活中所有令人烦恼的琐事都留给自己,从来不向她吐露一个字。一看到那些让我感到非常可恶的人,我的眼神里就迸发出一种异样的火花。当一个人有能力将这些邪恶铲除掉的时候,人们马上就能意识到。

最终,我把她身边的环境都清理干净了,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天空发呆时的样子,我不得不去喊她两三遍,或走过去摇一下她的身体,让她清醒过来。同样这也造成了一些问题,比如锅底烧坏了,浴缸的水漾出来了,洗衣机转着,里面却什么都没放。总之,这还不算太糟。我明白,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一丝波澜。大部分时间我都活得很轻松,一切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不想和任何人交换自己的位子。

像这样活着,我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虽然最终我没有成为她梦寐以求的作家,而且我没有把这个世界掀翻在她的脚下,如果我能变成一个巨人,就可以做到了,现在再想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仍然相信自己能够给予她这一切,一定可以做到。可是这谈何容易呢,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每天都酿造出一点蜂蜜,但是却不知道该拿它来做什么。它们在一点一点地积攒,最后生成一块小小的岩石,让我的肚子膨胀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手里捧着一件厚礼的人,却发现东西根本无处可送。似乎老天爷白让我长了一个强壮的身体,或者就好比我带着一堆黄金到了火星上一样。就这样,我马不停蹄地到处运送钢琴,一直干到血管最终彻底破裂的那一天,呆在木板屋里干活儿,到处跑来跑去,干得让自己彻底累垮了,觉得浑身酸疼为止。对我来说这样做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根本不能触及到问题的根源,像这样活着结果适得其反,我身体的疲惫似乎更加重了。就连贝蒂也不能加以利用,有些东西是分明我给她带来的,可是我却根本不能去碰。我开始慢慢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的感受,虽然他手里预备了很多炸弹,可是这场战争永远没有等来。

我应该对自己再关注一点儿,更加仔细地照顾好自己。守护着这个令我躁动不安的宝贝。一天早晨,我差点为了这个和鲍勃翻脸。本来我是要到他的店里帮忙的,我们跪在一堆纸箱子中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们是怎么谈起女人来的。可能是他先说起来的,因为这的确不是我喜欢议论的话题。大概的内容就是,他无法完全满足女人的需要。

“别发愁,不要想得太远了,”他叹了口气,“瞧瞧,我的女人欲望强得不得了,而你的女人差不多快要疯了……”

我二话没说,从一滩蛋黄酱和土豆泥之间爬起来,身体倚在墙上,用手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掐得够呛,快喘不过气来了。

“不要让我再听见你说贝蒂快要发疯了!”我吼道。

当我把手松开的时候,我仍然气得浑身哆嗦,他一个劲儿地直咳嗽。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到家以后,心里平静了许多,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懊悔。贝蒂正在厨房里准备做饭呢,于是我趁着这个机会,拿起电话到床边坐下来。

“鲍勃,”我说,“是我啊……”

“你忘了带什么东西吗?”他问,“还是想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鲍勃,我不想收回我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我不想那样做……请你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了吧……”

“感觉喉咙周围像被火烧了一样……”

“我知道,非常抱歉。”

“妈的,你不觉得这有点过分了吗?”

“看情况了,只有当你坠入爱与恨的深渊时,才能真的不顾一切。”

“是吗?那好,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写出那本书的,好吗?”

“好,我喜欢那本书,鲍勃,我真的太喜欢它了!”

第六部分第22章37°2(6)

鲍勃是为数不多的看过我书稿的人中的一个,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最终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我把藏在旅行包最底下的唯一一部书稿取出来,然后带着它悄悄地从房子溜出来,当时贝蒂正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嘴里哼唱什么。我确实很喜欢你的写作风格,他看完后告诉我,但是为什么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呢?

“鲍勃,我不大明白你说的,怎么叫没有故事情节呢?”

“嗨!你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不,真的请你告诉我,鲍勃,每天早晨你翻开报纸,那上面能看到的故事还嫌少吗?当你读那些侦探小说,还有漫画书和科幻小说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滑稽吗?这些东西你到现在还没看够吗?伙计,你不想换换胃口吗?”

“呵,其它所有的东西都让感到厌烦。最近十年来出版的这些小说,我甚至连前二十页都没看完就扔到一边去了……”

“这很正常。如今大部分写作的人都丧失了信心,我们应当从一本书中体验到力量和信心。写出一本这样的书就像把一个两百公斤重的杠铃举起来一样,当你可以通过阅读看见一个人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的时候,那就是最棒的东西。”

这次谈话差不多发生在一个月后,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意识到我的读者实在太少了,这样就可能把自己活活得憋死。尤其是现在,我需要有人来帮我把屋顶盖好。确实有些事情我不可能一个人去完成。虽然贝蒂也愿意做,实际操作起来,只能我一个人来做。

这个工作就是把一个六平方米地屋顶拆掉,然后在原来的位置装上一块玻璃。

“你认为这件事能行吗?”她问。

“如果我说不,那一定是在说谎。”

“噢,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干呢?”

“假如你真的很想做的话,我倒是非常愿意试一下。”

她拥抱了我一下。接着我来到阁楼上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我明白这简直太难了。我又从楼上下来,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我想还有足够的时间,应该再出去转一圈儿,”我悄悄地说。

现在,这个工程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剩下的活儿就是把边上的缝隙密封好,然后把窗玻璃装上。本来鲍勃下午可以过来,然后帮我们把玻璃搬上去,不过今天早晨发生了一点小事之后,我担心他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但是我想错了。

当我们两个呆在房顶上的时候,天气炎热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贝蒂给我送上几罐啤酒。一想到我们即将在星光下度过第一个夜晚,她就感到无比地兴奋,她偶尔会笑出声来。上帝知道,假如她要我把木板屋变成瑞士干酪的话,我也会义不容辞地去做。

沐浴着最后一缕晚霞,我们把干活儿的工具收拾起来。贝蒂带着几瓶嘉士伯上来了,加入到我们中间。我们在屋顶上呆了一会儿,我们山南海北地闲扯,在夕阳下挤眉弄眼。事实上,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鲍勃走了以后,我们把阁楼清理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我们把床垫搬上来,同时还有一些零食、香烟和一切可以解渴的小东西。我们把床垫正好放在天窗下面,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抱起来枕在头底下。夜空就在我们上头,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有两颗星星高挂左边的天空上。干了一个星期的活儿,天空把这笔钱支付了。我问自己,我们是去吃点东西呢,还是先做爱。

第六部分第22章37°2(7)

“嗨,你认为我们能看见月亮从天上经过吗?”她问。

我已经开始把裤子上的钮扣解开了。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我说。

我的想法太简单了。我没有必要从天空中搜寻那些手边就有的东西。像我这样的男人,不用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就可把她情绪撩拨起来。我已经对她的裤衩太熟悉了,所以不需要费多大劲儿,就可以爱抚它们。我往她的裙子底下瞥了一眼,就有点儿按耐不住了,不过我发现自己还没有彻底硬起来呢。

“我发誓,我看见流星从天上划过了……”她说。

“我知道这才是我想要的,”我说,“别再节外生枝了。”

“不,我说的是真的!”

我马上就明白了,现在是天空和我之间的较量,可是我不想退缩,我决心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一开始,我把头扎进她的两腿和裤衩之间,舔噬着她。问题出在哪儿呢,最近这些日子积攒的劲头儿都到哪儿去了?天堂在哪里?地狱在哪里?这架把我们碾碎的可怕的机器把到哪儿去了?我把她的缝隙分开,把脸深深地埋进去。我对自己说,爸爸,你就在海滩上,在一个无人的海滩上,躺在湿漉漉的沙土上,海浪涌过来了,轻轻地咂着你的嘴唇。

嘿,爸爸,我明白你怎么不想再站起来了。

当我勃起的时候,像星星一样放射着光芒,接着我的眼睛全都闭上了。

“感觉有点儿不舒服,看起来更凸出了,”我说。

她笑了。她把我拉到跟前,紧贴着她,用舌头舔着我的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趁势进入她的体内。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听到天空开口讲话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星星从我的背上划过。

那天晚上,贝蒂表现得特别出色。我不需要为得到赞誉,干得比以前更好。让我激动的是看见她那么投入,我甚至放慢节奏想持续得更久一些,在我射出之前她就已经大汗淋漓了。当我感觉到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想起了大爆炸的学说。之后我们躺在那儿,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再往后就去吃炖鸡了。我又拿了一瓶酒上来。晚饭结束的时候,她的脸颊绯红,眼睛里亮闪闪的。我很少见到她像这样平静和放松,我该怎么形容呢。可以说是幸福吧……是的,几乎就是幸福。就因为这个,都让我忘了往酸奶里加糖了。

“为什么你并不总是像这样呢?”我问。

她用这样的方式看着我,我都不想再重复这个问题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去问呢,我们至少已经讨论过一百次了,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呢?我是不是还相信语言的魅力呢?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最近一次讨论这个问题时的情景。时间过去并不很久,我仍然记忆犹新。该死的,她战栗着对我说,你没有发现生活在处处和我作对吗,需要我做的就是通过一些事情认识到,我不该去奢望任何东西,我甚至都不能拥有一个孩子……

相信我,当她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周围的许多扇门都“砰”地一声关上了,而且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爱莫能助。回过头来,用一个失败者的想法去教训她,指责她错了,不该在一些事情上向生活妥协,这是完全是徒劳的。总是会有一些笨蛋,他们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泼到严重烧伤的人身上去。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第七部分第23章37°2(1)

这是一座位于城郊的新建的小楼,附近人烟稀少,非常荒凉。我看见几个人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晃过,恰好就在车库的上方。虽然夏天刚刚开始,外面荫凉的地方,气温也已经达到三十度了。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穿过马路,来到车库门前站住了,假装蹲下来系鞋带。

我到那儿还没过一分钟呢,就看见一个穿着鸡腿儿裤的家伙,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即使作为一个男人,我也看不惯这样的家伙,这个笨蛋脸色红润,肚子上松松垮垮的,色咪咪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嘲弄的表情,这样的人到处都能碰到。

“看样子你那糟糕的鞋带出问题了……?”他嘴里咕哝着。

我立刻站起来,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然后悄悄地伸到他的鼻子底下。

“不要脸的东西,快滚开!”我吼道。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脸色吓得脸色苍白,他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老大。他的嘴唇像两片腐烂的花瓣一样。我装出一副要朝他扑过去的样子,他仓皇地逃走了。跑到街道拐角的地方,他停下来骂我了一句,接着就消失了。

我又俯下身去摆弄鞋带。时间已经超过两点了,我发现他们一般要晚十分钟才会出来。我所能做的,就是再忐忑不安地忍耐一会儿,默默地祈祷着可不要碰上别的花痴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镇定,这些伪装的东西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当看到卷帘门升起来的时候,我紧贴着墙跟儿站在那儿。我听见一辆小型卡车从车库里发动起来了。我把挎包搂在胸前,然后屏住了呼吸。阳光变得让人颤栗起来了,四周空无一人,我咬住了嘴唇。我觉得嘴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味道,确切地说像是化学药品的气味。

货车缓缓地开出来了。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就是车上的人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即使想到这些,我还是大胆地期望,在车子从里面开出来,行驶到大街上的过程中,最好司机的眼睛能一直盯着前方。总之,我必须把全部赌注都压在这上头,当送货的卡车开出来的时候,我迅速地钻进了车库。我退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直等到大门重新关上。我咽了口唾沫,容易地好像咽下一口花生油一样。

我纹丝不动地在那儿呆了五分钟,但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我终于松了口气。我揪住了已经下垂的乳房,让它们恢复到最理想的位置。我的胸围大概超过了一百一十公分,小小的乳头从我的衬衣里十分明显地向外突出来。这让我觉得身上热乎乎的。为了走在街上不太惹人瞩目,我外面套了一件夹克衫,不过没有把拉链全部拉上。为了遮住手上的汗毛,我戴上一副白色的手套,下半身全被裤子遮挡起来了。头顶上我选择了一种金黄色的短发,感觉这种款式有点儿符合我的胃口,不管是这种样式的假发,还是有四十公分长的卷发,至少到下个星期之前,任何地方都买不到了。我把墨镜摘下来,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镜子,看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需要修补一下。

没问题,所有的地方都完美无缺,我干得漂亮极了。我接连刮了三遍脸,然后抹上了一些洗面奶,还有一层厚厚的粉底霜,最后在嘴上涂了点儿很艳的口红。总之,我觉得看上去效果还不错,炽热的身体和冷冰冰的脸蛋儿,恰好是那种会令我感到躁动不安的姑娘。我把眼镜又推到鼻子末端,我差点儿忘了把眼睛修饰一下。再稍稍等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完全放心的时候,然后就开始行动了。

车库的边上有一扇敞开的门,里面是一个明亮的休息室,这扇门面对着一条荒谬之极的走廊。我的左边是一个出口,旁边堆放着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木头和插销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右边,还有一个更加愚蠢的楼梯,可以通到楼上的办公室。这里的一切竟然如此简单,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发现这简直就像是天佑神助一样。我从挎包里摸出一把手枪,这是一把仿真的,一支完美的仿真手枪,它甚至都能让我感到恐惧。我像一只饥饿的豹子似的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到了楼上,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要找的男人。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这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他的脖子上长着很多疙瘩,看上去他刚刚步入社会没多久。他正在贪婪地翻阅一本关于明星罗曼史的杂志。我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的嘴前滑过,接着把枪管插进他的耳朵里。他立刻就明白了,至少他没有看上去那么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的耳朵变得热乎乎的,我让他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然后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卷胶带,是那种特别牢固的,大概有五公分宽。当你被这样的东西捆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几乎能让你彻底疯掉。我用牙从胶带上咬下一块儿,然后用一只手缠在他的手腕儿上。虽然这花了点儿工夫,不过我们还有一下午时间呢。之后我把他的枪取下来,接着又把这家伙绑在椅子上。

第七部分第23章37°2(2)

“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他保证说,“我可不想受到伤害,你不必担心……”

我俯下身去把他的腿捆起来。我发觉他正在觊觎着我的胸部。我直起身来,好像他已经碰到我一样,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给他一记耳光。但是糟糕的是,我最终还是打了他一巴掌。他叫唤了一声,我又竖起一根手指头,贴在自己嘴上。

现在我必须等候着。先仔细地考虑一下,然后就只能等着了。我瞥了一眼大门的控制系统,所有的环节都弄明白了。我悠闲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抽了一支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哎呀,……真了不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佩服你,”他结结巴巴地说,“干这种事儿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呀……”

他搞错了。其实这里面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勇气。我发现贝蒂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从这点来说,简直能让人去抢银行,或者可以把半个地球炸掉,对我来说这就跟小孩玩游戏一样。

准确地说,这还算不上一个银行呢,这是一家专门经营监控系统和交通运输装备的公司,他们每天都能从一些百货公司和高速公路收费站收来一些现金。我已经跟踪他们好多天了,我意识到如果在半路上下手,那绝对是很愚蠢的举动。这些家伙非常警觉,也许你只打个喷嚏,他们立刻就能把你放倒在地。这就是我最终选择来这里等候他们的原因,毕竟在他们的老窝里可以感受到一种比较轻松的气氛。

“如果你想来点儿咖啡的话,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电热杯。”我的崇拜者提议道。

他用贪婪的目光盯着我。我作出一种不屑一顾的样子,去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只想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发誓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让我感到厌烦,不过他的表现一直都很老实。后来,他又夸我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女人,告诉我应该把留在这儿的痕迹全都毁掉。我觉得对付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摸弄一下我的胸部,然后就能发现他脸色都变了。

“上帝啊,我们能打开窗户透透气吗?”他问道。

我时不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一下。街上非常平静,我没想到事情竟然进行得如此顺利,我甚至能听见小鸟在树上歌唱。电话铃一次都没有响过,也没有人从楼下大门外按门铃。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玩笑。我打了一两个呵欠,天气很闷热。那小子看见我伸了一下舌头,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变得神魂颠倒了。

“把我松开吧,”他说,“我会对你有所帮助的,我可以把这些卑鄙的家伙稳住。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干下去了,我跟你一起逃走,我们可以去所有的地方抢劫……为什么你不肯跟我说句话呢?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为了让他把嘴闭上,我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蜡,幸好我还戴着手套。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冲着我伸出了脖子。

“噢,请你注意,”他哭着说,“千万要提防着三个人中间最胖的那个家伙,不要轻信他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打倒在地;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他曾经打伤过路上的行人,对了,这个坏蛋叫亨利,小姐,你最好让我来收拾他,我决不会让他动你一根儿头发的……”

第七部分第23章37°2(3)

虽然我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头脑依然很冷静。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不会为什么事所触动了。除了贝蒂之外,其他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在意。我很高兴能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这样可以让我的精神放松一下。更何况就算是真地出点儿乱子,他们也不会为一桩普通的抢劫案而大动干戈的。最后,为了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一些,我在他的身后坐下来,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枪。这玩意儿,确实是一个真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摸起来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我比划起来,想象着它正朝着我的嘴里射出一粒子弹,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只有当我说不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的时候,这种事才有可能会发生,现在我只不过想摆弄一下。小伙子把头扭来扭去的,他想尽可能看到我。

“为什么你要呆在我身后呢?”他哭着说,“我到底干什么啦?只是让我能看见你,行吗……”

洗手间在楼梯底下。我下去撒了泡尿,顺便把假发摘下来,用它扇了扇风。我没有制定十分周密的计划,也没有带来一颗定时炸弹,或是催泪弹之类的东西。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不过是跟着感觉走,见机行事罢了。其实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这样需要我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我必须尽量避免被琐碎的细节困扰。我明白当我们准备去抢一家银行的时候,那么钱就是你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但是,我是不是正处在这种情况下呢?对我来说一座金山是否能让生活发生一点儿变化呢?最终我们也许能够实现目标,无论如何我都要尝试一下。即使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我也无怨无悔。为了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去做,这就是我的想法。

当我返回办公室的时候,小伙子激动得几乎要掉眼泪了。

“噢,天哪!”他说,“我担心你不会回来了,我真的伤心死了……”

我戴着手套给他打了一个飞吻,然后朝着他吹了口气。他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叹息。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其他的人随时都可能回来。我抓住了“罗密欧”的椅子背儿,向后一歪,让它的两条腿翘起来,接着我把它拖到房间的角落里,这样开门的时候就可以把他藏起来了。半路上他想去吻一下我的手,但是我迅速地躲开了。我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我尽量站在离窗户比较远的地方,密切关注着大街上的动静。

从他们开着车出发之后,到现在似乎已经过去四十年了,自那以后,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这条老街上并没发生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世界,与其被它关在封闭的牢笼中,还不如尝试从里面冲出来。当一个人活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就不想经历太多的生活波折了,这就要求你拥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富。与这个世界发生一些冲撞,这就会创造一些崭新的疯狂的纪录,去那些遥远的地方,意味着要你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这会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安宁,我很愿意和她一道远走他乡。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

那个神经错乱的小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个主意……”他说,“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人质呢?我可以给你当盾牌……”

这让我猛然想起来,我差点儿忘记了一些东西。我走到他的身边,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住,绕着他的脑袋缠了三圈儿。趁我没有防备,他把脖子往前一伸,额头刚好贴在我的胸脯上。我本能地向后一跳,避开了他。

“噢,圣母玛丽娅啊!”他的眼睛似乎在说。

第七部分第23章37°2(4)

五分钟之后,另外三个人回来了。当那辆小货车行驶在街上的时候,我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它。现在它出现在车库的门口了,我启动了开门的按钮。接着我默默地数了十下,又把关门的控制钮按下去了。我知道第二次冒险的旅程开始了,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埋伏在门后头,这次我手里拿的不是仿真手枪,而是一把真家伙。我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就听见几个人在楼下谈论着什么。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听我说,老伙计,”其中一个说,“当你晚上想去操你的女人时,她却找借口说,她觉得有些头疼,那么你就对她说别担心,你会让她的脑子保持清静的。”

“妈的,你真会说笑话,你觉得问题就这么简单吗?你知道玛丽娅……”

“没错……她跟其他的女人没什么差别。她们迟早有一天会说头疼的……你注意过没有,当你月底把薪水拿回家的时候,她们怎么从来没向你要过阿斯匹林呢……”

我听见他们像一窝蜂似的拥到了楼梯上。

“是的,亨利,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妈的,随你怎么做吧。如果你想一辈子让你的鸡巴无所事事,那她们正巴不得呢……”

他们一个个全都进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小麻袋。我立刻认出了那个名叫亨利的胖子,他脚上穿着一双凉鞋。至于另外两个家伙,人们也许会问,他们会束手就擒吗。不等他们发出惊讶的喊声,我就飞起一脚把门踹上了。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瞧着我。刹那间,我和亨利的目光碰到一块儿了。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瞄准了他的脚,一枪打在他的大脚趾上。他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另外两个家伙把麻袋扔在地上,全都举起了手。我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当亨利还在地上翻滚着的时候,我扔给他们一些绳子和胶带,让他们把自己的同伙绑起来。他们立刻就动手了。虽然他在竭力挣扎着,但是他们一再叮嘱他不要干蠢事,只用了三秒钟就把他捆起来了。然后,为了节省时间,我就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自己的脚绑起来。这两个家伙就像商店里倒霉的伙计一样,只需瞪他们一眼,就可以让他们对你言听计从了。我望着其中一个长得最猥琐的家伙,然后用我的白色手套向他发出指令,让他赶紧对自己的同伴动手,把那个老家伙的手绑起来。当他干完的时候,我用手指了指他。他悲哀地笑了。

“小姐,我不可能把自己绑起来呀……”

我把枪口顶在他的鼻子上。

第七部分第23章37°2(5)

“别,别,”他说,“等等,我马上就试一下!”

他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挣扎着,把他的脑门儿,牙齿和膝盖全都用上了,最后终于成功了。现在他们三个全都绑好了,我把他们的手枪都解下来。我又直起腰来,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我的那位崇拜者。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喜悦。

亨利不停地悲嗥着,咆哮着,当一滩口水从他嘴里流到地板上的时候,他开始咒骂起来。由于我想安静一会儿,于是抓起一卷胶带,走到他身旁蹲下来。他的脚上仍然在流血,凉鞋已经坏掉了。我心想幸亏胶带买得多一些,至少还剩下十米多长呢。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不知道如何系绳结儿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理想的东西了。当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立刻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不要脸的婊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抓住你,一定会让你吮吸我的鸡巴!”

我把枪口塞进他的嘴里,把他前排的牙齿撬掉了。也许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娼妇,不过我这样做是为了所有那些感到头痛的女人,为了玛丽娅和其他的女人们,为了那些有同样悲惨命运的姐妹们,所有那些被压迫的女人们,她们在地铁里遭受别人的辱骂,她们发现自己的生活中都有一个像亨利这样的恶棍。如果我手上有丹碧丝卫生巾的话,那么我发誓一定要让他把一盒全都吃下去。当我看到这些家伙的时候,有时候真想去问候一下全世界的女人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亨利咳出了一点儿血。在愤怒的影响下,他眼睛里的血丝突然不见了。我觉得应该把枪从他的嘴里拔出来了。这让他有机会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已经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下了你的名字!”他吼道。

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呆一会儿了,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地把泪水流到室内的家具上,我甚至还用胶带在他的眼睛上缠了两圈儿。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个瞎子一样,只不过还能看见点儿亮光,而且脚上还受了点儿伤。另外两个家伙比他安稳多了,我只是象征性地用一块胶布贴在他们肮脏的嘴上。我重新站起来,心想最难熬的时候终于过去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我不想自寻烦恼,似乎我根本就不明白,最艰难的时刻永远都在后头。

尽管我在面对如此严峻的考验时,心里依然保持镇定,但是我可不想继续呆在这儿了。我捡起地上的布袋,拆掉上面的铅封,把里面的钱都倒在桌子上。六个布袋里装满了钞票,最底下还有一堆卷成筒的硬币。我把钞票塞进自己的挎包里,然后把零钱都留下了,因为我觉得它们实在太沉了。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为了引起我的注意,那个小伙子发出嘶哑的喊声。他的下巴动了一下,向我示意墙上还有一个保险柜。这个小伙子简直太可爱了,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但是我已经得到一大堆钞票了,我不想成为一个靠吃利息过活的人。我向他做了手势,表示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发现他看上去几乎要哭了。由于其他的人都看不见我,所以我从桌子上拿起一只圆珠笔,接着走到他的身后。我把他的一只手摊开,然后在上面写下了“若斯菲娜”几个字。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合上,仿佛手里捧着一只折断了腿的蝴蝶一样。在从窗户里跳出去之前,我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颗硕大的泪珠正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第七部分第23章37°2(6)

这是一座被遗弃的花园,到处长满了杂草。我从一片长得很高的荒草中跑出来,接着又兴高采烈地跨过了四周的木栅栏。我的嗓子里干极了,也许是因为整个下午一句话都没说的缘故。我把手紧紧地捂在两个乳房上,朝着右边拐过去。虽然沿途经过两、三个花园,但是却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后来我穿过一大片靠近铁轨的空地。我一刻不停地爬上一个斜坡,再跨过一条铁路,从另一侧跑下去了。我的肺里火烧火燎的,不过幸运地是,超市的停车场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跑到这儿来,目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把我那辆淡黄色的小汽车隐藏起来。

当我钻进车里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我。在一座超市的停车场上,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种地方可以让人变得疯狂起来。我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把挎包放在身边,然后坐下歇了一会儿,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不远处有一个胖女人正试图把一块烫衣板放进一辆菲亚特500型小汽车里。我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我呆在那儿等了一会儿,随后她敞着一扇车门,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现在我可以放松一下了。我打开汽车的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些纸巾,往脸上擦了些卸妆用的乳液,渐渐地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其中有百分之二十的化妆品是免费促销的产品,其余的就不可能免费了。

我把展开的纸巾放在自己腿上,眼睛时刻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我把乳液全都洒在纸巾上。 由于周围没有人路过,我屏住了呼吸,低下头忙活起来。那天下午,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烦躁不安,我挥动着胳膊,把弄脏的纸巾从车窗里扔出去。塑料瓶被挤压得发出淫荡的声音,不时地喷射出一些白色的乳液,我拼命地擦拭着,好像要褪掉一层皮一样。之后我把眼镜扯下来,接着又把假发、白色的手套和假乳房全摘下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塞进包里。当我把车上的后视镜扭过来对着我的时候,已经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不过额头上还残留着的一点儿污痕,我迅速地擦掉了。现在若斯菲娜残留的痕迹,彻底消失在一块小小的纸巾里了。在我驾车离开之前,我把它揉成一个纸球儿,用手指轻轻地弹到了车轮下。

我悄悄地开着车子返回家中。之所以及时地赶回去,是为了把锅底下的炉火熄灭。我看着那些黑色的开关扭动了一下,最后发出“啪嗒”的响声。我打开厨房的窗户,然后上了楼。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坐在床垫上玩一种搭木棍的游戏。一道金色的阳光从屋顶上流泻下来,在它的辉映下,满屋的尘埃开始翩翩起舞。我悄悄地走过去,把挎包往床上一扔。她突然蹦起来了。

“噢,该死的,你让我移动了。”她抱怨说。

我情不自禁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上帝啊,我的美人,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我说。

我把手伸进了她的头发里,她笑了。

“好了,生意进行得还算顺利吗?”她问,“你不觉得饿嘛?我下去把水饺给你热一下。”

“我很好。你别为我操心了……”

我喝了一瓶放了很久的、有点儿变质的啤酒。然后打开了挎包。

“看看我在公路上捡到了什么……”我说。

她用胳膊肘儿支撑着站起来。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这可是一大堆钱啊!”

“是的,确实不少……”

“不过能用它做什么呢?”

“好了,你自己来决定吧。”

当她的手触摸到我的假乳房时,惊讶得尖叫了一声。她一件件地,把我用来装扮的东西都从包里拖出来了。这些东西似乎比我弄来的钞票更具吸引力,她的眼神看上去就跟过圣诞节一样。

第七部分第23章37°2(7)

“噢,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耸了耸肩膀。

“我也不清楚。”我说。

她拎起一根吊带,轻轻地把乳罩提起来。在笼罩着我们的无限温柔的光线中,它轻轻地旋转着。这种把戏就像在施行催眠术一样。

“圣母玛利亚啊,你一定是把它戴上了,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再装模作样了,我面无表情,这件事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

“该死的,你快说……”她嘴里咕哝着。

我抓起一件体恤衫,然后把它套在身上。贝蒂在床上爬来爬去为我喝彩。我眨着眼睛故意摆出几个姿势。也许这正是她期待的,我发现自己把假发和白色的手套都戴上了,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这样做。不过,这确实是一件能让人消遣一下的稀罕事儿。

“嗨,你知道还缺点儿什么吗?”她问。

“是的,我还可以操纵一个塑料的阴道。”

“一个小型的化妆舞会。”

“噢,别玩了……”我抱怨道。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彻底兴奋了。

“别走开,我去把化妆盒拿过来!”

“好吧……”我叹了口气,“宝贝儿,你别高兴地从楼梯上摔下去……”

凌晨一点钟左右,当我发现她在我的怀里打瞌睡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总之,我觉得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将来有人问起你,今天我干什么了,你必须记住,我们全天都在一块儿……”

“好吧……我甚至还可以说,在和一个金发女人鬼混呢。”

“不,你没有必要讲这些。千万别这么说……”

我一直等到她完全睡着了,才站起身来。我去洗了个澡儿,把身上的化妆品全都冲干净。我去厨房吃了点儿东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将来会怎样,今天都没有白忙活。我甚至发现挎包里的这些东西,可以把她重新带回到过去,让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这并非是我可以用金钱买来的东西,我想这一点她不会看不出来,不过,这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诚然,我的努力获得了上百倍的回报,我激动得流出了喜悦的泪水,不过那只是两、三只不起眼儿的蜻蜓罢了,我可以把它们掩藏在脚底下。

我必须提醒自己,就在两天之前,我发现她神情沮丧地蹲在卧室的角落里,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木头一样,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总是听到一些刺耳的响声,所有这一切仍在继续蔓延着,把房子里的东西烧得乱七八糟的,这一切根本不需要我去描绘,谁都可以想象出来。

我用刀子切下一片白色的火腿,把它像一张薄饼一样卷起来,然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这东西一点味儿都没有。我现在还活着,这简直太棒了。

第七部分第24章37°2(1)

这是个令人乏味的星期天,但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神圣的日子。我们起得相当早,因为时钟刚刚敲过九点,就有人在楼下不停地敲门。我赶紧穿了条短裤,下楼去看看是谁。一个穿着西服、头发梳得很整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光亮如新的黑色皮包。而且,他的脸上还带着崇高的微笑。

“您好,先生,您信上帝吗?”

“不信。”我说。

“那好,我很愿意和你讨论一下……”

“等等,”我说,“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当然信了。”

他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崇高了。

“正好,我们出版了一本小册子……”

“多少钱一本?”

“从中赚得的钱全都用作……”

“当然,我明白,”我打断他的话,“需要多少钱?”

“先生,大概相当于五盒香烟的价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他,随手把门掩上了。“砰!砰”,我又把门打开。

“你忘了拿小册子……”他说。

“不,”我说,“我不需要。对我来说,这好像是从你那里买到天堂里一个角落,难道不是吗?”

我再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缕阳光正好照在我的眼睛上。如果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那么我会说:“当我把门关上的时候,一块酸溜溜的糖果滑进了我的嘴里。”突然,大海的幻象,伴随着汹涌的潮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急忙跑上了楼,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床单弄得乱七八糟。

“上帝啊,我很想去看看大海,”我喊道,“难道你不想吗?”

“太远了,但是如果你真想去……”

“再过两个小时,你就可以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回答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从床的中央爬起来,裸着身子,好像从一些有斑纹的蛋里孵出来一样。我暂时把这件事放一放,过一会儿再去想它。不过,太阳并不等候着我们。

这是一个很别致的海滨疗养地,建筑风格非常新颖,但是这里同时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有一些蠢货,他们甚至一年到头都呆在这儿,所以那些商店和餐馆旅游旺季过后,仍然对外营业。要想找一块不太龌龊的沙滩,那就必须花钱。于是,我们就花钱找了个地方。实际上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我们在那儿除了游泳就是游泳,然后继续泡在水里,后来肚子就有点儿饿了。接着还必须把车子从停车场取回来,我们还必须从这儿到那儿,到处跑来跑去。最后,我手里要准备好一把零钱,尽可能不花得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这个地方好像一个巨大的赚钱机器,我还没来见到过有不花钱的地方呢。

我们在露天咖啡馆吃点东西,坐在一个假装用稻草做的太阳伞底下。对面的马路边有大约二十个年轻女人,她们身边分别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这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他们的爸爸在外面忙着做生意,妈妈还很年轻、长得也很漂亮,她们呆在家里觉得无聊,又不愿意出来干活儿。服务员向我解释说,她们都盼望着她们的小宝贝能交上好运。原来,这些脸上流着鼻涕的孩子有可能会让人们产生一点同情心,接着就会对一项题为:“为他们营造一个美好未来”的保险广告动心了。这简直太滑稽了,因为当我们发现眼前这些孩子,似乎个个都是快乐、健康,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们不可能为他们的未来感到担忧,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第七部分第24章37°2(2)

当我们埋头吃蜜桃冰激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太阳底下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了。女人们变得焦躁不安了,孩子们到处乱跑。她们有时会把孩子喊过来,帮他们梳梳头或者把头上看不见的灰尘抖落。一场精神高度亢奋的阵雨骤然转化成似火的骄阳,就像是220伏电压的热水器里喷出的淋浴一样。

“该死的,她们真的想骗取别人的同情,然后得到这些可恶的支票。”贝蒂说。

我从太阳镜底下瞥了一眼这些女人,她们贪婪地把一勺勺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鲜奶油送进嘴里,奶油上面点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

“不仅仅是支票啊,她们想为自己的美貌树立起一座纪念碑。”

“她们怎么能让孩子们像这样在太阳底下乱跑呢……”

有时,这些女人身上佩带的首饰会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可以听见从马路对面传来的她们发出的叹息和抱怨声,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刻意去聆听。我垂下眼睛,目光集中到我的冰激凌上,因为这个世界上愚蠢的行为实在太多了,在你的眼皮底下,人间的惨剧可以说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不必把它说成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当某个小杂货店里与某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或当你开车的时候或当你在看报纸的时候或当某天下午当你闭上眼睛倾听着从街上传来的声音的时候或当你的目光落在一包口香糖上的时候,对你来说,只要回味一下其中的某个细节就已经满足了。说实话,面对这个世界根本没必要去装出一副笑脸。我已经把这些女人从我的脑子里彻底驱除了,因为我对她们太了解了,不需要再举出更多的例子。我觉得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当然不,如果她们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呆在这儿,但是我们要回到沙滩上去。那里除了大海和天空,什么都没有。陪伴着我们的只有一个巨大的遮阳伞,和一些让人消除疑虑的、玻璃杯中冰块发出的咔嚓声。我的双脚在马路上划出一条斜线,迈开大步径直向浴室走去。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我低估了对手的能力。可是,我们的脑袋后面怎么可能长出眼睛来呢。

我离开了好长时间,因为浴室是需要投币的,可是我身上的零钱不够了。我不得不去银行把一张整钱破开。而且当里面的水用光之后需要再次投币才能重新启动,这一切操作起来非常麻烦,总之,我在那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当我回到桌子旁边的时候,贝蒂已经不在了。我坐下来的那一刻,心里蒙上一丝不祥的阴影,我心想是不是天气突然阴转多云了?我注意到她没有吃完甜点,一盘香草冰激凌都化了。这玩意儿可是最令我着迷的。

当街对面的女人们大声叫嚷起来的时候,我才撂下盘子的东西把头抬起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阳光下只有一群海鸥在无缘无故地嘶鸣着。接着,我看到它们真地拍动翅膀朝我这边飞来了,其中一只看上去特别地惊恐不安。

“噢,汤米!我的小汤米!”她喊叫着。

我想小汤米也许中暑了,要不就是像一堆雪一样蒸发了。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贝蒂到底去哪儿了。

第七部分第24章37°2(3)

当这些女人正穿越马路的时候,我几乎想冲她们喊,说我不是医生。我想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某些事情阻止了我,让我没能说出来。她们跨过一堵把咖啡馆和马路分隔开来的矮墙,然后把我团团围住了。我想尽量装出一副微笑的样子。汤米的母亲看上去简直要疯了,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夸西莫多一样,她的姐妹们脸色也不太好看,她们看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大吼一声向我扑过来了,要我立即把孩子还给她。我顿时感到一头雾水,一屁股跌在座位上,把胳膊肘擦伤了,接着我又重新站起来。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犹如光速一般,但却始终理不出一点头绪。那个女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伴随着她的哭声,好像要把我绑在一个木桩上用火烧死似的。她们在我四周围成一个圈,她们长得不算丑,但是在这种非常时刻,我不可能是他们需要的那种男人,我明白,也许一眨眼的功夫,她们就要把我打倒在地上。我还明白,我要为给她们带来的愤怒、等待、烦恼,以及其他不该由我承担的责任作出经济赔偿,这些把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其中有一个女人还把指甲涂成了天蓝色,这种装扮平时就让我感到很恶心了。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她嘴里嘟囔着,“我看见她把这个孩子领走了!”

“哪个姑娘?”我问道。

我的话音刚刚进入到她们的耳朵里,人就已经从几张桌子上跳过去了,像跑百米冲刺一样冲到餐馆里面。我几乎把这些肮脏的女人全都闪在那儿了。过了几秒钟,才听见她们在我身后咆哮着,可是我已经趁机钻进了男厕所里,随即把门倚在了背后。她们没有钥匙。我把门死死地抵住,眼睛迅速地环顾着四周。一个服务员刚撒完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掏出一叠钞票,他同意替我把门守住。在这扇用两层薄纤维板做成的破门后面,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那群女人的撞击声和嗥叫声,如果用脚去踹这样的门,简直就像洞穿一片年糕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门而入了。于是我又往他口袋里塞了两张钞票。之后就从窗户里逃走了。

我发现自己正在通往厨房的小院子里。垃圾桶满得都溢出来了,外皮被太阳晒得锈迹斑斑。一个大师傅从里面走出来,用毛巾擦脖子和背上的汗水。我想出该怎么办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微笑着往他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钞票。他也朝我笑笑,然后走开了。我觉得好像我有一根魔术棒,随便耍两下,就可以让鸽子飞到天上去。等了一下,我就朝后门走去,出来以后进入一条小巷中。

不需要说我是怎么一路拼命狂奔过来的,总之,我又回到了大街上。在十字路口我拐弯了,当你三十五岁的时候,如果还保持着原来的体形,那么这种事情你还可以胜任,比如说飞身从一辆停在那儿的车子上跃过,或者打破你个人四百米跑的纪录,回头看看是身后跑着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想已经把她们甩掉了。我停下来喘口气。正好有一把椅子,我就坐下了。后来我就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在给我擦皮鞋。当我低头看他的时候,听见他嘴里吹出的口哨声。

“喂……”他说,“这鞋可是尊贵的喇嘛穿的。”

“没错,”我说,“我把拖鞋搁在车上了。”

“现在这个季节穿这个不觉得有点热吗?”

“不,就像穿着芭蕾舞鞋一样,很轻便。”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他的目光可以觉察到他非常聪明,而且看上去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你瞧,”我说,“想不像别人那样愚蠢往往不太容易做到。我们不可能尽善尽美,这太累了。”

“是的,我明白……”

第七部分第24章37°2(4)

“不错,不过还要注意不要把太多鞋油弄到我的小星星上,哎,慢一点……”

我想利用这点时间把发生的一切好好安静地考虑一下。但是我一想到她,就感觉到有一条龙在我的脑子里喷吐着火舌,试图把一切都化为灰烬。我所能做的就是重新站起来,根据我的判断,其他的麻烦还会接踵而来。把钱给了那个小伙子以后,我就沿着墙根儿朝着海滩的方向走去。一阵暖风迎面吹过来,进入到沿海的林荫道上,我想嘴里一定吸入不少棉絮。老远就看到我那辆车子停在那儿了,我脑子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开车把整个城市搜寻一下,接着我自言自语道,好啊,……可找到你了,你带着一个小家伙到处乱跑,就因为他的母亲是个笨蛋,才让他在烈日下独自走了两个小时,接着就看见汤米伸出三寸长的舌头,那么你怎么办?既然你不是那种找个阴暗的角落、把小男孩掐死的姑娘,那么你在干什么呢?

在一个偏远的地方,有一个卖冰激凌的商贩坐在树荫下。我四处张望着,穿过马路朝他走去。他看见我走来,把冰柜的盖子掀开了。

“来一个,两个,还是三个?”他问。

“不,谢谢。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满头黑发的、可爱的姑娘,身边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她们没有过来买冰激凌吗?”

“对,可是那姑娘看上去没你说的那么可爱……”

我常常会遇到一些对美的感觉非常迟钝的人,我不明白他们毛病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总是很可怜他们。

“可怜的老家伙,”我说,“你没看到他们往哪边走了吗?”

“我看见了。”

我等了一下,然后焦急地从口袋里拿出一迭钞票为自己搧搧。当地人的性格实在令我难以忍受,我真想把钞票全都塞进他的嘴里。一股冷气从冰柜里冒出来,我眼睛看着别处,递给他两张钞票,感觉到钱从我的手上悄悄地滑过。

“后来,他们进了一家玩具商店,就在那儿。小男孩眼睛是蓝色的,他大概有一米多高,他要了两份草莓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奖章。时间大概是三点左右,关于那个姑娘……”

“好了,”我打断他说,“别太罗嗦了,会耽误你做生意的……”

这家玩具商店一共有三层。一个年轻的女店员走过来招呼我,她眼中闪动着的火花,我曾经在那些低薪阶层的人身上遇见过。我和她没说上几句话就进去了。商店里面的人不算多,我在一楼巡视了一番,然后上楼去了。这地方简直出奇的安静,我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我没有忘记身后那伙捉拿我们的人,我知道她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座小城翻个底儿朝天。我慢慢地开始适应了这种气氛,它已经让我和贝蒂深深地陷进去了。呵,我心想,我们要闯过最艰难的时刻,生活中有时候需要忍耐一下才行。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我觉得身上慢慢热起来了,感觉已经在燃烧了。我一直爬到了楼的最顶层,感觉好像登上了神圣的西奈山似的。

我看见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店员,一只手放在一堆礼品盒上。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夹克,衣服上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从里面露出一块手绢儿。他一点都不年轻,眼睛下面的皮肤耷拉着。手绢儿看上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似的。他一看见我就走过来了,既皱着眉头又面带微笑,接着他的两只手在面前搓来搓去的,让我觉得有些费解。

“先生,请原谅,这层已经打烊了。”

第七部分第24章37°2(5)

“关门了?”我问。

我的眼睛环顾着这层楼,看上去似乎已经空了。这层楼是专门经营兵器的,有投掷的飞镖、牛仔服、弓箭、机器人、踏板车等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我觉到贝蒂就在这儿。

“也许晚上重新营业的时候你可以来看看……”他建议说。

“你知道,我只是想买一个导弹发射器,不需要什么礼品盒。给我一分钟就够了……”

“这恐怕不行。我们已经把这层楼都租出去了。”

“贝蒂!”我大声喊道。

那个店员想阻止我进去,但是我一下子就溜进去了。当我在货架中间来回穿梭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后面追着我跑,但是我让他无法靠近我,因为我身体的热量正在向四处扩散。找遍了整个一层楼,仍然一无所获。我索性停住了脚步,店员差点和我撞到一起。

“她在哪儿?”我问。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勒住了他的脖子。

“上帝啊,她是我的妻子!!我要知道她在哪儿!!”

他用手指了指一个搭建着印第安人村庄的平台。

“他们在首领的帐篷里,但是她不愿被别人打扰。”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哪一个?”

“就是正在促销的那个,设计得非常棒……”

我松开了他,然后进入到营地里,直奔那间首领的帐篷。掀起门上的布帘一看,贝蒂正坐在里面,抽着印第安人的和睦烟斗。

“进来吧,”她说,“来和我们坐在一起。”

汤米戴着一个头巾,头顶上插着一些羽毛。他看上去无忧无虑的。

“嗨!贝蒂,这是谁啊?”他问。

“是我生活中的男人,”她笑着说。

我一弯腰钻进了帐篷。

“帐篷的料子是抗皱的,”另一个店员在我身后说。

我点了点头,看着贝蒂。

“嗨,你知道他的妈妈在到处找他吗?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

她叹了气,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吧,再给我们五分钟。”她说。

“不,绝对不行。”我坚决地说。

说着,就把汤米拉到我的身边。一只印第安战斧向我的耳朵飞来,被我一把抓住了。

“来吧,汤米宝贝儿,别把事情闹大了。”我皱着眉头说。

我来到商店的经理跟前,他像小锡兵一样身体僵硬地立在那儿。

“我们打算把他留在这儿,”我说,“他的母亲五分钟后会来把他领走的。请告诉她我们不等她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可能以为我在向他宣布要开始进行税务检查呢。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我把汤米轻轻推到他的怀里,然后就感觉到贝蒂的手滑落到我的肩膀上。

“等一下,”她说,“我要把所有礼物的钱付了。”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儿,绕过所有的暗礁险滩,准备应付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我按耐住内心的焦躁从身上掏出了钱,感觉全身的温度升高到了极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彻底发疯,要么就会突然听见从楼下传来的喧哗声。

“好吧,一共多少钱?”我问。

第七部分第24章37°2(6)

为了集中精力把账算清楚,老顽童把孩子丢在一边。他闭上了眼睛,在我的噩梦中,楼梯在一阵剧烈的脚步声中撼动了。汤米一把抓起了一张弓和一些箭,她看着贝蒂说:

“嗨,我还想要这个!”

“闭嘴,安静点儿。”我吼道。

经理又睁大了眼睛。他笑着好像刚从美梦中醒来似的。

“我不知道……可以再把弓箭算进去吗?”

“不行,没可能。”我说。

汤米开始哇哇地哭起来。我把弓箭从他的手上夺过来,尽可能把它扔得远远的。

“现在,你从我面前滚开。”我对他说。

就在这时,我觉得脚下的地板开始颤动了。当一种气势汹汹地吵闹声从地板上席卷过来的时候,我转过身去推了商店经理一把,从他手中抢下了购物账单。尽管如此,一簇簇轻微的火花还是从地板上噼噼啪啪地爆发出来了。我有些绝望地看了贝蒂一眼。

“宝贝儿,你快跑,赶快跑啊!”我说。

在贝蒂跑到紧急出口之前,我希望能和她们纠缠一会儿,然而她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发出一声叹息,两只脚被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不,这没有用的……我太累了。”她低声说。

女人们叫嚷着眼看就要跑过来了,一片四处飞溅的口水奔涌在货架之间。我抓起一叠钞票往空中一抛,那个下贱的女人赶紧过来伸出了双手,光顾着去抢那些最大面额的票子。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脚底下加速,动作之快简直有些离奇。我扶着贝蒂向紧急出口奔去,逃到了商店外面,前后只用了不到四秒钟的时间。

我甚至都没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追上来,“砰”地一声随手把铁门关上了。我们发现自己正处在距离地面两米高的一个带梯子的金属平台上,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我不时地回头看看贝蒂,用力顶着那扇铁门。刚才我还在面临和现在同样的问题,不过这一次,我非常走运,我用不着拿钱去买通别人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墙角儿有一个破旧不堪的梯子,中间的横档已经开焊了,就在门的另一边开始响起撞击声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了它。我想说只有天使才能把梯子横档的长度切割得如此恰到好处,因此我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支撑,当他们把门踹了几脚之后,最终我还能将门把手死死地卡住。现在她们只能继续不停地吼叫着。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轻轻吹着口哨,完全被眼前这令人眩目的阳光吸引住了。贝蒂微笑着伸了伸懒腰。这件事简直都快把我们逼疯了。我大吼一声从台阶上跳下来,接着踮起脚尖爬上去。我发现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贝蒂差点笑出声来,我向她做了一个姿势,让她不要出声。

“我们不能下去,可以爬到楼顶上去。”我低声说。

事实上,屋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平台,中间是一个铺满阳光的游泳池。我们越过了栏杆,撞门的声音最后响了一下,然后楼里又是一片沉寂。我马上走到离阴影远一点儿的地方坐在下来,在那儿只有我的两条腿可以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我把手伸向贝蒂,让她坐到我身边来。她似乎对眼前所在的地方感到很惊讶。

我的计划不是非常奇妙,甚至具有一定的危险。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其实从很多方面都能发现确实她们有点儿歹毒,我们已经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了,而且在危险的边缘上吉凶未卜。但是我已经真的别无选择了,为了设法跑到我们的车上,我需要身边有一个头脑非常冷静的姑娘。目前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身边的姑娘已经为自己做好了一双用铅制成的鞋子。我等了几分钟,然后非常小心地站起来,朝下面的街上瞄了一眼。人群都跑到马路上来了,而且有两个人单独从街角拐过来。天空一片蔚蓝。大海平静下来,泛起绿色的波光。远处地平线上甚至连一瓶啤酒都看不到,没有任何值得我感兴趣的东西。我穿过平台去看看是不是危险已经蔓延到扶梯边上了。顺便,我用下巴颏去蹭一下她的脸,算是把情况向她概括一下。

第七部分第24章37°2(7)

“我想回家。”她嘴里咕哝着说。

“好,”我说,“等五分钟,我们就走。”

我隐蔽起来,想看看那些女人是否已经到了。在我看来,她们这种过激的行动是不健康的,似乎她们在处理一个种族争端似的。问题在于无法正确做出判断,我把自己压缩成一片薄饼,躲在一段墙的后面,我尽量克制着没有抽一根儿烟,听见下面有人在说话。之后,就听到奔跑的脚步声,我贴着街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她们,谁知道呢,或许这些身体下端流着白沫的小贱人们,去找和她们鬼混过的上层人物去了。

我又回来紧挨着贝蒂坐下,心想我们最后终于有机会摆脱她们了。我把她的手放我的手心里,想和她玩一会儿。我感觉到她在拒绝我。不过,太阳已经平息下来了,从它的歇斯底里的发作中脱身了,它已经不再拼命地去追赶阴影了,让它们随意地四处扩散,光线从刺耳的高音滑落到中音区,楼顶的平台重新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铺满油毡的岛屿。一切差不多都恢复正常了。说实话,我知道有些地方比这儿还要糟糕,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瞧,我们看见大海了……”我说。

“嗯,嗯……”

“看那里,一个人在作单腿滑水呢!!”

她的眼皮没有抬起来,我点了一支烟放进她的嘴里。我盘腿坐下,目光凝视着地平线上的某一点,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我个人喜欢这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我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多说什么,让我们把这件事都忘掉吧。”

她没有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回答已经让我很满足了。无论是睫毛的一次眨动还是手指的一次触摸,对我来说都一样。某些人对我讲的话我可能永远都听不懂,但是她就不同了,即便是我陷入无限的遐想中,也不可能漏掉一丝一毫。这就像我漫步在街头,和那些老朋友问候致意一样,在非常熟悉的环境里我总是面带微笑。在这个世界上贝蒂可以说是我了解最深的人,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也许我永远都不能肯定,但是至少面对眼前这片大海时是这样的。所以当我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我常常不能确定她的嘴是否在动。有时人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样的生活给你带来惊讶,而且她知道最终会得到你。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为她花费太多的力气。

我们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奇怪地是,我发现自己有点飘飘然了,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在我的眼睛里,世界已经被扭曲了,我很轻易地就能把它像一块口香糖那样拉得长长的。只有在那时,我才能有这种感觉,只在那一刻,感觉才十分明显,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掌着船舵,我的不安已经降低到最低点了。在那一刻,在楼顶的平台上,我的感觉从来没有像这么好过,我知道我们的压力丝毫都没有消退,我对落在油毡上的一片小小的树叶感到由衷的喜悦,像一个进入耶路撒冷城门的朝圣者一样。稍微推敲一下,我就能写出一首温馨的小诗,但是现在必须考虑更重要的问题,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当务之急就是从那儿逃出去。

“好吧,”我说,“你觉得自己还能跑吗?”

“可以,”她回答。

“不,我是说跑,我说的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跑,你明白吗,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决不能像你刚才那样。”

“行,我能跑,懂你的意思了,我又不是傻子。”

“太棒了,你看上去已经好多了。我们跑起来就全都明白了。如果你跑不动,那么就在这里等我。我冲出去把车子开回来,然后把你接走……”

她朝我作了个鬼脸,立刻从地上蹦起来了。

“等我活到八十岁的时候,再像这样唠叨吧。”

“我发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了。”我咕哝着说。

第七部分第24章37°2(8)

在翻跃栏杆之前,我先去仔细侦察一下街上的动静,但是那些女人都看不见了。我和贝蒂敏捷地顺着楼前面的扶梯下来,一刻都没停留。还剩下一个台阶的时候,我们纵身跳到路边的人行道上,然后重新来到大街上,去赶乘一列从地狱开来的列车。

贝蒂在我认识的姑娘当中,是跑得最快的一个。能和她肩并肩地一起跑步,可以说是我感到最惬意的一件事儿了。只是我更喜欢在安静的地方跑,但是在那种非常时刻,我甚至没有心思往身边瞥上一眼,去欣赏她的乳房在风中曳动的样子,也顾不上朝她那绯红的脸上抛个媚眼儿,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一门心思地、疯狂地向我们的汽车奔去。

关上车门,我转动着钥匙,把车子发动起来了。当我驾着车子上路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地笑起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笑。几乎在同一时刻,有一个女人突然从人群中蹿出来,转眼之间汽车的挡风玻璃被击破了,碎玻璃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腿上。我本能地把一块飞进我嘴里的玻璃碴子吐出来,我骂道,去你妈的,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这辆汽车简直可以说是迂回曲折地在林荫道上行驶着,后面的司机一个劲儿地在按喇叭。

“去死吧!操你妈的!”我叫喊着。

“我们的一个轮胎爆了?”

“没有,不过他们一定是雇用了一个神枪手。”

她俯下身去从脚底下拾起了一个东西。

“现在你可以开慢点儿了,”她说,“瞧,她们只是扔进来一罐啤酒而已。”

“一罐没开封的吗?”我问。

我们迎着风,披头散发地行驶了五十公里。我们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但是天气非常好,太阳悄无声息地下山了。我们俩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扯着,说那个发明了第一辆汽车的人一定是一个聪明而又孤独的天才。贝蒂把脚踩在汽车的工具箱上。我们把车停在一个自称可以“即时安装挡风玻璃”的修车场里,当工人干活的时候,我没有从汽车上下来。也许这让他们觉得有点儿别扭,我却根本没有感觉到,我已经失去理智了。

第七部分第25章37°2(1)

这件事过去之后,没过多久我又开始写东西了。我不需要给自己施加压力,这种写作冲动是自然产生的。不过我非常小心地进行着,因为我不想让贝蒂知道。通常我都是在夜间工作,当贝蒂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把记事本藏到床垫下面。我不想让她抱有任何幻想,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不想再按照五十年前的套路去写了,这样做的结果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无形之中又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我个人以为,继续墨守陈规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世界已经改变了。我的这种写作风格不会让人感到乏味,恰恰相反,由于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所以他们才会令我感到十分厌恶。

随着夏天的不断深入,钢琴的生意也开始日渐衰退了。说实话,我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沮丧。我每天早早地就把店门关了,心情好一些的时候,我会思考一下晚上要写的东西,或者与贝蒂一起出去闲逛。我们还剩下一大笔钱呢,但是她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她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如果我们不需要马上结清货款,或是等着卖掉钢琴来维持生计的话,那么这笔钱对我们来说,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为了活下去,这简直太可笑了!金钱永远都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东西。

既然白天我没有拼命地去工作,于是到半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就能很从容地就把记事本拿出来了,然后我可以一直干到天亮,而且一点儿不觉得累。我早晨休息一会儿,有时候下午会睡上几个小时。我慢慢地写下去,感觉自己就像一节充足了电的电池。早晨来临之前,我就把夜里留下的痕迹全都清理干净,把喝光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一根烟头儿刺痛了我的眼睛。在上床睡觉之前,我总是要看看贝蒂,想知道我写的几页东西是否能得到她的赞许。我很喜欢像这样扪心自问,这会让我更加努力地工作,同时也会让我变得更加谦卑。

这段时间里,我的大脑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高速运转着。我明白自己还应该写得再快一些,甚至达到极限;但是完成一本书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大脑超负荷的运转会让我紧张地透不过气来。我埋怨自己没有早点儿下手,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向这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活页记事本发起冲击。活页记事本,妈的,我对我自己说,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你认为这件事很容易吗?你以为只要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写出东西来吗?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我从沉寂而灰暗的沙漠中穿过,甚至连一丝星光都没有看见,我独自游荡在一片乏味的男人的沙漠中,你真的认为,这些只是为了自我消遣吗……

事实上真是这样,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疯狂地想到了相反的一面,我抱怨老天爷没有更早地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一切也许来得太迟了,这是一种额外增加的负担。幸亏我还能挺得住,对我来说,也许成功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是每天晚上我的稿纸都像砖头一样堆积起来,我在努力建设一座为她遮风挡雨的屋宇。甚至可以这样说,当我发现一阵飓风从地平线上涌起时,就把房子里的百叶窗全都牢牢地钉死了。经历了如此糟糕的开局之后,人们也许会问,最终作家能不能克服所有的困难呢?这家伙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扭转局面呢?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天气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不记得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周围方圆几公里的地方,甚至连一棵青草都看不到了。一种麻木的感觉笼罩着这座小镇,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焦虑不安地仰望着天空了。晚上七点钟左右,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是大街上,人行道上,房顶上,以及房屋的墙壁上还是热得灼人,所有的人都汗流浃背。我一个人跑到外面买东西,这样贝蒂就不用出来干这份儿苦差事了;我慢慢地开着车子往回走,后备箱里塞满了活页记事本,胳膊底下全都湿透了。快要到家的时候,一辆救护车与我擦肩而过,朝相反的方向开走了,车顶的警报器呜呜地响起来,闪烁的灯光犹如一枚崭新的硬币一样。

我在座位上挺直了腰,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连续超过了两辆行动迟缓的汽车。我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当我把汽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紧张得浑身颤抖起来,就好像有人把一根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似的。我记不清到什么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不过这种细节已经不重要了。当我冲到楼梯上时,心里就像被一根针刺到似的。上楼之后,我被鲍勃绊了一下,他正好跪在地板上呢,我从他的身上跃过去,突然撞在一把椅子上,跌倒了。我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袋上流下来。

“鲍勃!”我大声喊道。

第七部分第25章37°2(2)

他从上面向我扑过来。

“你最好别进去!”他说。

我一把将鲍勃推翻在地,他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用一只胳膊支撑着站起来,这才发现我们碰翻了一盆水。我的头发被水弄湿了,而且还有一些肥皂水。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们几乎同时又站起来了。我四处张望着寻找贝蒂,但是房间里只有鲍勃一个人,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转动着眼睛朝我这边看。我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她到底去哪儿啦?”我问。

“你先坐下吧。”他说。

我冲到厨房里,里面没有人。我转过身来,鲍勃正好堵在门口,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我像一头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公牛似的,用肩膀顶了他一下,迫使他倚靠在墙上。我的耳边响起一种奇怪的嘶嘶声,我立刻冲向了浴室,我觉得这幢房子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我抓住浴室的门,把它彻底推开。

浴室里空无一人,墙上的小灯还亮着。洗脸盆里全是血,地上溅得到处都是。我觉得背上好像被一根枪头刺中了,差点儿跪倒在地上。我已经喘不上气了。我的脑袋里响起一种玻璃杯被打碎的声音,是那种水晶玻璃。我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门重新关上,因为有一群面目狰狞的魔鬼,正从门的另一侧拼命拉扯着。

鲍勃揉着肩膀进来了。我想这一定是鲍勃。我正在大口地喘粗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帝啊,”他说,“我想把这儿赶紧清理一下……我不能呆得太久了。”

为了能站稳当些,我把腿挪动了一下。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见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但是我只看见他在移动,我的身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简直太可怕了,不过还不算太严重,”他接着说,“我本来是去拿搅拌机的,幸好回来的时候,路过这儿停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

“我把走廊里的血迹擦干净吧……”

就在这时,我向前伸出了胳膊,疯狂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喊道。

“她把一只眼睛抠出来了,”他说,“没错……是她亲自动手干的。”

我慢慢地顺着门边往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现在我终于松了口气,不过情绪仍然很激动。鲍勃在我的面前蹲下来。

“好了,情况不是特别严重,”他说,“一只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好起来的,嗨,你听见了吗……”

他从橱柜里抓出一瓶酒,接着吞下去一大口。我一点儿都不想喝。我只想站起来,然后把鼻子贴在窗户上。当他端起一盆水,冲到浴室里去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耳边只听见哗哗地流水声。大街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好些了。我的脑子里还是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但是我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我走进厨房喝了杯啤酒,两条腿还是站不太稳。

“鲍勃,送我去医院吧。我开不了车了。”我说。

“现在去帮不上什么忙,你不能马上去看她,等等再说吧。”

我抓起酒瓶使劲往桌上一摔,瓶子碎了。

“鲍勃,快带我去那该死的医院!”

他叹了口气,我把那辆梅赛德斯的车钥匙递给他,然后我们走下楼去。夜色完全降临了。

第七部分第25章37°2(3)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鲍勃跟我说的话,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叉起胳膊,身子微微地向前倾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有事了,我觉得紧绷着的下巴慢慢地有些松动了,最后我又能把唾沫咽下去了。我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好像一辆汽车横着连翻了三个跟头似的。

穿过医院大门的时候,我意识到为什么上次来看阿尔切时,会有那种糟糕的感觉了,为什么我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一切当时就有预感了。我几乎又晕过去了,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一股可怕的气流从我面前吹过,我几乎要把头低下去了,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在最后一刻我挺住了,不过这并非来自我个人的力量,完全是在她的帮助下才挺过来的。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甚至能让我从一堵墙里穿过去,我嘴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就像念一句咒语似的,这样就可以穿墙而过了。如果谁能掌握这种魔法,那么他一定会感谢上苍,而且会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现在我只是身上有些发抖,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医院的大厅里,又降落到这个该死的星球上。

鲍勃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先去坐一会儿,”他说,“我去打听一下。走吧,去坐一会儿……”

旁边正好有一个空着的长椅,于是我就照他说的坐下了。我想即使他让我躺在地板上,我也会顺从的。如果有需要,我立刻就能把自己像一堆干草似的点燃起来,让我全身的血液像一把蓝色的冰块似的马上凝固起来。我不需要任何过渡,就可以从一种状态转变成另一种。当我坐下的时候,身体还处于冬眠阶段。我的脑子里轻飘飘的,死一般的沉寂。我往后一仰,把头靠在墙上,我静静地等候着。我也许距离餐厅的厨房不算远,因为我闻到一股大葱的味道。

“一切都很正常,”他告诉我说,“她正在睡觉呢。”

“我想去看看她。”

“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填写几张登记表就行了。”

我觉得身体又暖和过来了。我站起来,让鲍勃从我的面前闪开,我的头脑又恢复正常了。

“好吧,这些事儿可以等会儿再做!”我说,“她在几号病房?”

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对面的一间玻璃房子里,她正在朝我这边张望,她的手里抓着一堆表格。她随时都可能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然后跑到楼梯上把别人抓回来。

“听我说,”鲍勃叹息道,“你必须这样做。何必把问题搞得复杂起来呢,而且她现在已经睡了。现在,你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把表格填好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很正常。你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

他说得没错,但是我心中的焦躁不安还是没有缓解。那个女人挥了挥手里的表格,示意让我过去。我发现在这家医院里,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护士随处可见,而且其中有一个已经走到我面前了,他长着棕色的头发,胳膊上覆盖着浓密的汗毛,下巴的轮廓棱角分明。我想最好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否则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的。我过去看了看那个女人要我填写的东西,在如此可怕的家伙面前,最终我还是屈服了,我可不想被它碾成碎片。

她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在谈话的过程中,我心里一直在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是男扮女装啊。

“你是她的丈夫?”

“不是。”我说。

“你是她的亲戚吗?”

“不,我什么都不是。”

她的眉毛扬起来了。我想她一定在思考着如何去解决一道复杂的建筑难题,毕竟这不是那种可以随便填写的表格。我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无聊的家伙一样。我尽可能把头低下,希望这样能赢得几秒钟宝贵的时间。

“我和她在一起生活,”我接着说,“也许我能告诉你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她满意地吐了一下舌头。

“好吧,那我们接着说,她叫什么名字?”

我把贝蒂的名字告诉她。

第七部分第25章37°2(4)

“叫什么?”

“贝蒂。”

“伊丽莎白?”

“不,是贝蒂。”

“‘贝蒂’,这不会是她的真名吧。”

我尽可能把手指的关节拉得格格作响,向前探过身去。

“那么,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呢?一种新出产的牙膏的牌子?”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一直在对我严加拷问,我无奈地坐在椅子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漫不经心地坐在那儿盘问着,看来要见到贝蒂还需要经过一条漫长的道路。没过多久,我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我向她保证,过一会儿我就把填好的表格再送回来。这样那样的数字令我感到非常乏味,更不用说那些我根本不了解的履历了。她拿着钢笔在嘴边转动了一会儿,然后阴险地对我说:“这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人,我发现你对她了解得太少了……”

关于这一点,贝蒂,我是不是应该掌握你的全部身世呢?还有你出生的那个村庄的名字,你童年得过的所有疾病,还有你母亲的名字,以及你对抗生素反应如何?也许她说的没错,也许我对你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是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然后我站起来,点头哈腰地从房间里退出来,为自己给她带来不少麻烦说抱歉。当我把门关上的时候,甚至还朝她微笑了一下。

“对了,请问她的房间号码是多少……”

“她在二楼,七号病房。”那个女人说。

鲍勃正在大厅里等着我。我对他开车送我来医院表示感谢,然后让他开着那辆梅赛德斯回家,我让他不要为我担心,告诉他我很快就会回去的。我一直看着他走出医院大门,然后到盥洗室里洗了洗脸。我觉得精神好多了。我开始接受了她把一只眼睛挖掉的事实。我还记得她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在早晨蓝色的天空下,我仿佛出现在一片小小的牧场上,在一场暴风雨过后,轻轻地抚慰着她的枝叶。

当我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护士从里面出来。这是一个满头金发、屁股扁平的女人,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她马上就明白我是谁了。

“一切都很正常,她需要好好休息。”她说。

“但是我想进去看看她。”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过去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盯着地板走进病房。我走到床边站住了。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灯,贝蒂的眼睛上缠着一条很宽的绷带。她睡着了。我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又垂下了眼睛。那个护士一直站在我身后。我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用鼻子吸了口气。之后,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我想自己和她呆一会儿。”我说。

“可以,不过时间别太长……”

我没有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听见房门关上了。昏暗的桌上摆着几束鲜花,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抚弄它们。从眼角的余光里,我注意到贝蒂在喘气,是的,这一点确信无疑。我拿出刀子把花的枝叶修剪一番,尽管我不能肯定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不过也许能让它们活得久一些。我坐在她的床边,把胳膊肘儿放在我的膝盖上,用两只手托着脑袋。这样就能让我的脖子放松一下,然后我就感觉到可以接触到她的手背了。这双手,简直太奇妙了,我从内心里希望,她是用另外一双手干出那件肮脏的事情来的,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第七部分第25章37°2(5)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向外面望了一下。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是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在照常运转。人们必须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要在人世间走一回。你经受着白天和黑夜,欢乐与悲哀,你挥霍着所有的力量,每天早晨都要喝上一大杯酒。只有这样,你才算是一个男人。老伙计,你最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会发现生活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充满忧伤的美。

当我发现一根手指落在肩膀上的时候,我正在擦去脸上流下的一滴汗水。

“走吧,现在让她休息一下。到明天中午之前她不会醒过来,我们给她注射了一些镇静剂。”

我转过身来看着和我低声说话的护士。我记不清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但是现在我觉得几乎要累垮了。我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会按照她说的去做。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的身体正顺着一股熔岩流往下滑。我们从病房出来之后,她随手把门关上了。我发现自己站在走廊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拉着我的胳膊,领着我向大门口走去。

“你可以明天再来,”她说,“嘿,走路当心点儿!”

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我想也许这会让我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外面的空气潮湿而闷热,这是一个典型的赤道之夜。我大概还要走两公里远的路才能到家。我穿过马路,从街角的一家餐馆里买了一块比萨饼,然后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买了两瓶啤酒,还有一条香烟。虽然这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让人感到十分惬意,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然后,我跳上一辆巴士回家了。那块比萨饼的形状,看上去与我红肿的膝盖倒是很贴近。

到家之后,我先把电视机打开了。我把比萨饼扔在桌子上,然后站在那儿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我很想去洗个澡,不过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让自己再回到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能去。我想看看电视上正在播出什么节目。一帮年迈的老人正在介绍他们最近出版的著作。我抓起那块比萨饼,然后坐在扶手椅上。我紧紧地盯着这几个家伙,他们正故弄玄虚地围绕桔子汁大发议论,眼睛里露出得意的表情。这些家伙非常赶时髦。说实话,一个时代的确需要这样一批作家,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受到了很多启发。我的比萨饼还有点儿热乎,而且非常油腻。也许今天晚上,他们无聊的谈话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质疑。或许这个节目的主题应该是:当一个人无话可说,没有才气,思想空洞,而且不懂得什么是爱、何谓痛苦,甚至在别人面前连句话都不会说,连让人打个呵欠的本事都没有的情况下,是怎样成为一个拥有几十万读者的畅销书作家的。其他的频道也没什么可看的,我索性把声音关了,只保留着电视上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有点儿头晕了,不过我现在还没打算去睡呢,尤其不能睡在这儿,不能掉进这个疯狂的陷阱中。于是我带上一瓶酒去找鲍勃了。当我进门的时候,安妮正在屋里砸东西呢。她看见我进来,手里抓起一个色拉盆,接着举到了头顶上,地板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鲍勃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我待会儿再过来。”我说。

“不,不用,”他们说,“贝蒂怎么样了?”

我不慎闯入了这场冲突的中心,我把手里的酒瓶放在桌子上。

“她已经没事了,”我说,“伤势不太严重。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只是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很烦……”

安妮抓住我的胳膊,她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来。她穿着一件浴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愠怒的红晕。

“当然了,”她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

鲍勃把杯子拿出来。

“嗨,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我问。

“快别说傻话了……”他说。

第七部分第25章37°2(6)

安妮挨着我坐下来,她用手把挡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拨到一边。

“孩子们在哪儿呢?”我问。

“在这家伙的母亲家里。”她回答说。

“那好,”我说,“你们不用在这儿照顾我,忙自己的事吧,就当我没在一样。”

鲍勃把杯子里的酒倒满了。

“没事儿,我们只是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确实没什么,”她说,“这个混蛋错怪了我,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

“上帝啊,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鲍勃说。

话音刚落,他赶紧往旁边一闪,结果那个色拉盆砸在墙上,“啪”地一声摔碎了。之后,我们举起了酒杯。

“来吧,为了健康干杯!”我说。

当我们喝酒的时候,只不过暂时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他们又开始争吵起来,而且这场冲突愈演愈烈。我觉得这种气氛实在太过瘾了。我把两条腿伸到桌子底下,然后双手叉起来放在肚子上。说实话,我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我觉得周围的一切乱哄哄的,我听见他们叫喊着,不时会有一些东西坠落在地板上,但是我发现,那种伤心的感觉渐渐地平息了,就像一块蛋糕被压成了碎屑。我甚至都想去赞美这种最令我厌恶的东西,一种用灯光、人类、热情和噪音调制成的鸡尾酒。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蜷缩在椅子上。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争吵、相爱着,彼此折磨着对方;但是人们写出的小说,竟然没有爱,没有疯狂,也没有活力,甚至没有自己的风格,全都如出一辙。这些卑劣的家伙想把我们拖入悲惨的境地。当我发觉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时候,正在就这个问题对我的作品进行反思。今天月亮很圆,看上去很庄重,呈现出一片桔黄色。渐渐地,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小鸟伊人,她的眼睛被一株含羞草的刺伤了,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那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碗碟在屋里来回穿梭。

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我将它牢牢地抓住了。当那些晦暗的时刻过去之后,这也算是一些补偿吧,我的嘴边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尽管安妮左右开弓,频频地向鲍勃发起攻击,但是他总能及时地躲过。安妮虚张声势地要把装芥末酱的瓶子抄起来,其实她已经把一只糖罐子扔出来了。我猜得没错,这次鲍勃的脑袋被击中了,他立刻瘫倒在地上。我把他扶起来了。

“好了,请原谅,”他说,“不过我想去睡了。”

“别为我担心,”我说,“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我扶着他走到卧室里,然后又返回来,到厨房里坐下。我看了一眼安妮,她正在清理战场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谁会来做呢?”

最后,我帮她捡起一些大块的碎片,接着我们一声不吭地把碎片扔到垃圾桶里,之后我点了一支烟,把划着的火柴递到她面前。

第七部分第25章37°2(7)

“安妮,我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下,今晚我能不能睡在这儿。当我一个人呆在那幢房子里的时候,感觉很不舒服……”

她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儿。

“该死的,这种话你根本没有必要问,”她说,“至于我和鲍勃,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就不会像这样大打出手了。你难道没有发现,问题已经变得很严重了吗?”

“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的。”我补充说。

我们谈论着雨水和天气,基本上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我想说,这种可怕的酷热几乎把这座小镇熬成一锅棕色的枫汁了。干完活儿之后,我们身上都开始冒汗了。当她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时候,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你在阿尔切的床上将就一晚上吧,”她说,“还需要什么东西吗?要不要给你找本书看?”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

她把遮盖在大腿上的睡衣掀开了。我发现她的下半身里面什么都没穿。也许她期待着我会有所表示呢,但是我一句话都没说。所以她也许会认为这样做还差得远呢,于是她把那玩意儿全都露出来了,然后把两条腿分开,抬起一只脚蹬在椅子上。她下面的缝隙长短适中,胸部要比普通女人的更丰满一些。我几乎没敢去看一眼,但是我没有愚蠢地把酒杯撞翻在地上。我只是喝了一杯,然后就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我找到几本杂志,然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一篇讲述南北战争发生过程的文章。她的睡衣现在已经扣上了。

“我觉得你的做法很愚蠢,”她开始说,“你认为这会发生什么事儿呢?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了……”

“是的,确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会带来一些麻烦……”

“该死的,”她说,“够了,你别再胡扯了。”

我站起来,去看一下窗外有什么动静。但是除了茫茫的夜色和一根树枝之外,什么都没看见,炎热的天气让树上的叶子全都无力耷拉下来了。我拿起报纸用力在腿上拍了一下。

“告诉我,”我问,“如果我们在一起做爱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你能提出一些令我感兴趣的建议吗?能说出一点儿新鲜的东西吗?”

我背过身去,觉得脖子后面像被烫伤了似的。

“听我说,”我接着讲下去,“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再也没有心情到处去沾花惹草了,永远都不可能。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做,不过只像他们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对这种事很厌恶。最好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不要干出格的事,关键时刻决不能动摇,不要给自己找借口说,因为你自己长着诱人的屁股,或者说有人用金钱来刺激你,还有你特别经不起诱惑等等。这样你就可以挺住了,这会让你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告诉她一个人生的秘诀:

“告诉你,为了能分散精力,我必须更加专注。我只有一次生命,所以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事,就是让它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用手捏着鼻子尖儿,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好吧,我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如果睡觉前你想吃一片阿斯匹林的话,药瓶就放在抽屉里。另外,我还能给你找一件睡衣,也许你不会光着身子睡吧。”

“噢,别麻烦了。我睡觉的时候通常只穿一条裤衩儿,而且还把手放在被子外面。”

“上帝啊,为什么我没有遇到亨利·米勒呢?”她嘴里咕哝着。

她转身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当你一个人呆着,并且不想被别人打搅的时候,就不需要多大的空间了,阿尔切的这张床一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做成的。当我躺在上面时,发觉身子底下的橡胶床垫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把床边的小红灯点亮了,然后倾听着寂静,像一片看不见的、令人麻痹的奶油一样充斥了整个夜晚。

第七部分第26章37°2(1)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对我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并且表示对她的伤势一点儿都不担心。后来当我想去搞清楚,为什么她白天总是在睡觉呢,于是他们总会找个人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一下,向我解释说他们很清楚现在该做什么。

当我从这家可怕的医院门口经过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被一种致命的痛苦困扰着,感觉几乎要被它摧毁了,我必须拼命地与它展开搏斗。有时候,会过来一个女护士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从走廊里穿过。男护士们从来不肯帮我一下,也许他们预感到一旦和我发生一点儿摩擦,最终将会导致一场激烈的冲突。我的脑子反应非常迟钝,感觉就像是在看幻灯片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一堆没有说明的图片,其中的深刻意义总是距离我很遥远。

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下,最省事的就是搬一把椅子来,紧挨着她的床边坐下,然后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尽可能保持沉默,不用去考虑时间,就像一个飘浮在大海上的人,没吃没喝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除了能浮在一块木板上之外,其它的任何事都干不了。有时候,那个屁股扁平的女护士,也会温柔地抚慰我一下。

“至少当她睡着的时候,可以恢复一下自己的体力。”她对我说。

我常常对自己重复这样的话,我开始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了。即便如此,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也没有兴奋得跳起来。感觉似乎有一根钢筋在我的肚子里来回搅动着,为了避免从椅子上掉下来,我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我想去端详一下她那只健全的眼睛,但是我却没有从中发现一丝火花。我只能自言自语地和她说点儿什么,然后她的手就像一根松树枝一样垂下来,或者她干脆就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肚子里开始翻腾起来,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每天一到探视时间,我就跑到医院看望她,希望她会等候着我的到来,但是每次都空欢喜一场,错失了一次良机,惟有一片白茫茫的大沙漠。我仿佛是一个沉默的幽灵,独自徘徊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中。

“你瞧,最令我们感到不安的,还是她的心理健康!”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医生明确地对我说。我觉得他更担心的是我的健康,这样也许会让他少费很多口舌,尽可能把时间拖下去,不让某些事情过早得暴露出来。这是一个秃顶的家伙,脑袋两边长着几撮头发。他是那种可以拍着你的肩膀,把你从屋里撵出去的人。于是你开始感到困惑,两腿直打哆嗦;接着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木然的表情。

是的,也许再过几天,最终沸腾的水就会把壶盖彻底冲开了。

当我发现自己又置身于自由的空间时,感觉就好多了。我甚至觉得被我舍弃在医院里的人不是贝蒂,这些事情也许我永远都记不起来了。她似乎是一天早晨离开的,走的时候连一个地址都没有留下。我尽可能让房子里保持一种井然有序的状态。幸好作家不是一个很邋遢的人,我只是用吸尘器在桌子周围吸两下,把烟灰缸清理干净,然后把空啤酒罐扔到垃圾桶里。闷热的天气已经夺走了镇上两、三个人的性命,最后它突然变得有些疲软了。

我把商店关闭了。我很快发现,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时刻,就是当我无意间发现最近写完的几个记事本的时候,而且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的。然而,现在房子里的温度,即使在关上百叶窗的时候,也可以达到摄氏三十五度。不过这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地方了。走到外面去,我还是觉得全身麻木,好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除非钻进一堆木炭里,否则我是不会觉察到有火的。其实只要稍微吹来一阵风,就能燃起一堆熊熊大火了。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迟早有一天会来的。

第七部分第26章37°2(2)

那天早晨,一开始事情就特别不顺。本来我想去煮一壶咖啡,结果把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正当我感到十分沮丧的时候,我看见鲍勃来了。

“喂,”他说,“你是不是把汽车停在我的房子前面啦?”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说。

“那好,现在有人怀疑汽车的后备箱里藏着一具尸体……”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在我发现贝蒂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我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些食品。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在阳光的照射下,汽车后备箱里的温度至少在五十度以上。像这样的事我想起来就会感到心烦了,不过还必须亲自跑一趟,硬着头皮去经受这种考验,这确实会让人恶心得吐出来。我心里琢磨着,为了让自己完全醒过来,是不是应该站起来走走呢。于是,我就喝了一大杯水,然后跟着鲍勃来到街上。在我正要关门的时候,我听见电话铃响了。我没有去接,让它继续响下去。

我已经不开着车子去医院看贝蒂了。我每天步行过去,这样锻炼一下对我很有好处。我渐渐地意识到生活并没有停滞不前。年轻姑娘的连衣裙就像一阵花瓣雨一样,我尽可能迫使自己去看看它们,尽量去躲开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不过那种灵魂的丑陋,更让我感到厌恶。每次当我步行的时候,我就进行一种长时间的深呼吸锻炼。在我的心目中,汽车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但是有些东西,当我们把它遗忘的时候,它又会萦绕在你心头。

坦率地说,我发现那种腐败的气味儿简直太可怕了。鲍勃好奇地走过去,想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但是我对他说,这根本不值得去看,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告诉我最近的垃圾场在什么地方。”我说。

我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从镇上驶过。柏油路被太阳烘烤得快要融化了,上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车辙,马路上闪烁着光芒。也许这就是进入黑暗世界的起点,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吃惊了。为了让自己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我把收音机打开了。“噢,宝贝儿,我的小野花,再给我一个吻吧……”喇叭里传来一段撩人心弦的歌声。

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垃圾处理场里。耳边到处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我们呼吸到的空气,糟糕得跟原子弹爆炸后的状况差不多。我刚刚从汽车上下来,就看见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朝这边走过来了,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镐头。过了一秒钟,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来找什么东西吗?”他说。

“不是。”我说。

他的眼白让人觉得有些反常,白得就像广告里的洗涤剂一样。

“出来散散步?”

“不是,我只是路过这儿,顺便把后备箱里的几件东西扔掉。”

“噢,那好,”他说,“我就不耽误你时间啦。”

我俯下身去,把车钥匙从点火器上拔下来。

“既然没什么可捡的东西,”他接着说,“那就没我什么事了。不会像那天一样吧,我刚一离开,一个家伙就把一台洗衣机上的发动机搬走了……”

“是的,不过我是不会干这种事儿的。”我说。

接着我就把后备箱打开了。我发现这堆食品的体积比原先扩大了两倍。肉食的颜色全变了,一盒酸奶也膨胀起来了,奶酪流得到处都是,黄油只剩下外面的箔片了。总之,所有的东西都发酵、膨胀、从里面流出来了,它们重新组合成一堆特别结实的东西,与后备箱的地毯粘连在一起。

我皱了皱眉头,那个流浪汉把眼睛瞪起来了。

“这些就是你要扔掉的东西?”他问。

第七部分第26章37°2(3)

“是的,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说,“最近我的情绪不太稳定,我遇到麻烦了。”

他挠了挠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唉,尽可能往好处想吧,”他说,“嗨,老伙计,你不介意我们把这堆东西全都掀到地上吧?我想把里面的绳子挑出来……”

我们每个人揪住地毯的一角,然后把它轻轻地提起来,扔到附近一堆垃圾袋的边上。一群黑色和金色的苍蝇像靠近磁铁的铁屑一样,全都俯冲下来了。

流浪汉朝我微笑了一下。很显然,他在等着我离开呢。我接着给他腾出了地方,一声不吭地回到车上。离开之前,我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他还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那堆食品旁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似乎是为一次难忘的野餐摄影留念,故意摆出那样的姿势。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酒吧停下来,要了一杯薄荷饮料。从我的那堆东西里,他至少能拣出一些黄油、咖啡、方糖和一盒巧克力粉。还有一个可以转头的电动剃须刀,一些灭蚊片,另外还有一桶润滑油。

当我把汽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像一只凶悍的猫一样,伸出了锋利的爪子。这时,我听见电话铃响了。

“喂,请问是哪位?”我说。

电话那头儿有一些杂音,我几乎一句话都没听到。

“嗨,你先把电话挂上,过会儿再打过来,”我叫嚷着,“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脱掉鞋子往墙角儿一扔,抓紧时间去冲了个淋浴,回来之后我点了一支烟,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来电话的人口气生硬地说了个名字,然后就问这是不是我。

“是的。”我说。

然后他又告诉我,他自己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找我有事吗……”我问。

“你的书稿在我手上,明天我会把一份出版合同寄给你。”

我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上。

“好的,我想要百分之十二的版税。”我说。

“给你百分之十吧。”

“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我很喜欢你写的东西,书稿很快就要送到印刷厂去了。”

“好的,最好能快点儿。”我说。

“很高兴能与你通话,希望我们能很快见面。”

“没问题,不过我恐怕还要再忙一段时间,才能抽出空来呢……”

“不着急,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报销你的全部费用。目前我们已经开始安排这件事了。”

“太好了。”

“好吧,我不多说了。你现在开始写新的作品了吗?”

“是的,正在进行……”

“很好,加油干吧。”

当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拦住了他。

“嘿,请等一下,”我说,“麻烦你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他又重复了一遍。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我把最近发生的一切,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包红肠,让它解冻。接着又在炉子上烧了一锅水。我坐下喝了杯啤酒。当我等着的时候,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我以前还从没像这样笑过呢。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笑。

第七部分第26章37°2(4)

还没到探视时间,我就提前赶到医院了。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早了,或者是因为走得太快的缘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她。最后我终于可以把她期待已久的消息带给她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她欢呼雀跃吗?也许她会用仅存的那只眼睛给我使个眼色呢?我径直向洗手间奔去,就好像肚子里憋着一泡尿似的。从那里我观察了一下接待处的值班员,他似乎正在打瞌睡呢。楼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悄悄地溜进去了。

我走进病房里,向前跨了一大步,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床边的栏杆。眼前看到的一切,简直令我难以相信,我一个劲地摇着脑袋,真希望这可怕的场面立即消失,但是这根本不解决问题。贝蒂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可以看得出,她一点儿都不能动弹,她被用皮带绑在床上了,带子至少有五公分宽,上面有铝制的锁扣。

“贝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

我平时总是随身带着那把西部牛仔刀,它的尺寸正好可以塞进口袋里。一阵风把窗帘吹开了,一道柔和的阳光射进病房里,周围一片寂静。我经常把刀子磨得很锋利,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皮带割断了。我和刀子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伙伴儿。

我抓住贝蒂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头上又开始冒汗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擦汗了。这次还是出了不少汗,与以往不同的是,它更像是一种冰冷、透明的血液。我把她的枕头垫高了,让她从床上坐起来。我发现她还是那么漂亮。我刚一松手,她就向旁边歪过去了。我重新把她扶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身体的一部分几乎要栽倒在床脚下了。不过我用另一部分,吃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听着,”我说,“我承认这件事拖得太久了,但是现在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我们从困境中走出来了!”

我猛然清醒过来,我觉得现在可不是猜谜语的时候。也许你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但是你只要简单地讲一句话就行了,你甚至都不需要再喘一口气。

“贝蒂,我的书马上要出版了。”我说。

也许我还可以加上一句:你难道没看见海平线上扬起一面小小的白帆吗?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不过她最好被封闭在一个钟型的玻璃罩里,那样我就能在玻璃上留下我的指纹了。遗憾的是,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我就像一阵微风,想在冰封已久的池塘里吹起一片涟漪。一阵徒劳的微风……

“我没有开玩笑!而且我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正准备写一本新书呢!”

我把手里所有的牌都打出来了。让人感到厌烦的是,我还从没有一个人玩过牌呢。白白浪费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到早晨大家准备撤退的时候,把自己的牌摊开一看,这才发现手里还有一张“同花大顺”呢,有谁会接受这样的结局呢?有谁能控制住自己,不把屋里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然后全都从窗户里扔出去呢,甚至还会抄起厨房里的菜刀,把墙上的挂毯划得支离破碎的。

第七部分第26章37°2(5)

上帝啊,她根本就没看过我,也没有听懂我的话,甚至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话,如何哭泣和微笑,也不知道该如何使性子,或者把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在被窝里纵情声色了。因为床单纹丝不动,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对我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对她来说,我的书稿将要出版的消息,与我为她送来一包炸薯条所产生的效果是一样的。我亲手捧来的这束美丽的鲜花,如今只剩下几枝枯萎的花朵,和一些枯草的气味儿。短短的一瞬间,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从此将天人永隔;从那以后,每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便会对人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就在我三十五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而且这决不是耸人听闻,我确实听见了死神吹着口哨从空气中穿过。这让我感到手脚冰凉,身上冷得直打哆嗦。我经受了一个极度恐慌的时刻,但是恰好在那一刻,一个女护士走进来了。我还呆在那儿,甚至一步都没有挪动。

她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护士,她长得胖乎乎的,有一头黄色的头发。她看到了我,接着用严谨地目光瞥了一眼她的手表。

“请原谅,”她嘴里嘟囔着,“不过,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到探视的时间呢……”

接着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贝蒂身上,然后她那衰老而又松弛的下巴垂下来。

“噢,圣母玛利亚啊,这是谁给她解开的?”

她眉头紧锁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往门口移动。但是我突然像老虎一样跳了过去,接着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尖叫了一声,像蚊子一样哼哼着。我一把抓起托盘上颠簸的药片,把它们举到她的眼皮底下。

“这些玩意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它突然低了八度,而且变得彻底嘶哑了。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扼住她的喉咙。

“我又不是大夫!”她嗷嗷地叫唤着,“你放我出去吧!”

我拼命地把自己的目光深深地铭刻在她的眼睛里。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

“不行……你必须和她在一起,我马上就走。”我吼叫着。

走出病房之前,我又转过身来,匆匆地看了贝蒂一眼。她的身子已经歪到一边去了。

我像一枚火箭一样从走廊里穿过,没有敲门直接冲进了医生的办公室。那位医生正背对着我,在日光灯底下察看着一张X光片。当他听到门的撞击声时,就把扶手椅转了过来。他扬起了眉毛,我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走到他的办公桌旁边,把那些药片扔在他面前。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你给她服用的是什么药?”

我不敢肯定,此刻我的整个身体是不是在发抖,也许只是一种糟糕的感觉。医生想尽可能把事情处理得圆滑一些。他从桌上拿起一把手术刀,然后放在手里摆弄起来。

“噢,年轻人,”他说,“我正好想和你谈谈呢,坐下吧。”

我被一种疯狂的愤怒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在我的眼里,这个家伙几乎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痛苦与不幸的根源,我撕下了这个伪君子的面具,然后将他牢牢地堵在他的巢穴里,这种人实在太令人憎恶了,他决不是什么医生,他的身上集中了全世界所有恶棍的卑鄙与歹毒。

遇到一个像这样的家伙,真是会让你哭笑不得。不过我仍然克制着自己,想听听他到底要和我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于是我坐了下来,我的腿已经很难打弯儿了。只要看一眼我手上的颜色,就会知道我的脸已经像死人一样苍白了。不过我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可怕。他想先给我来个下马威。

“首先我们要澄清一下,”他说,“你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家庭成员,所以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任何问题。也就是说,我还会坚持这种治疗方案,因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做,你明白吗?”

第七部分第26章37°2(6)

我在心里命令自己说,你距离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千万不要退缩,再忍耐一下,这是最后一鞭子了。我点了点头。

“很好。”他说。

他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然后微笑着把手术刀扔进去。很明显,这个蠢货还以为他自己无懈可击呢,就算是这样,上帝也会站在我这边的。他把手指交叉着放在胸前,在继续谈论别的话题之前,大约有十几秒钟时间,他一直在不断地点头。

“我不想向你隐瞒什么,她的情况确实令人担忧,”他突然开口说,“昨天晚上,由于她的病情发作得很厉害,我们不得不把她绑起来。”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帮面目狰狞的家伙扑到她身上,他们将她牢牢地按住,然后用皮带把她绑在床上。这种可怕的场景,简直就是一部限制级的恐怖片,而且观众席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耷拉着脑袋,把两只手塞到大腿底下。他现在又开始说话了,但是有人把他的声音抹掉了。在一片沉寂中我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越来越糟了。

“……如果我对你说,未来某一天她会完全恢复理智,那肯定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我觉得这种希望非常渺茫。”

奇怪的是,他说的这句话,我却听得特别清楚。每个字都深深地刺痛了我,像一条响尾蛇一样不停地扭动着,最后它钻进了我的皮肤底下。

“不过,我们会细心照料她,”他继续说,“知道吗,有时候化学药物会加快治疗的进程,而且通过电击疗法,我们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这种治疗是非常安全的。”

我的身体向前倾斜,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了。我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落在地面的某一点上。

“我这就去见她,”我说,“我要去见她,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我听见他笑了。

“年轻人,别开玩笑了!”他说,“也许你没有完全弄明白。我的朋友,看来我应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姑娘是个精神病患者。她的病情很严重,必须对她采取强制措施。”

突然,我像一根放松的弹簧一样,并起双脚蹦到他的桌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我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脸上。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戴着一排假牙,因为它们像飞鱼似的,从他的嘴里一下子迸出来了。我心想,上帝啊,太感谢你了。他向后歪倒在扶手椅里,嘴里吐出一点儿鲜血。打碎玻璃的声音,是因为他的脚撞在书柜的玻璃上发出来的。听到他开始吼叫起来,我就扑到他身上,接着像疯子一样揪住他的领带。我把他又拽起来了。我的手里就像拖着一株常春藤一样,或许是同类的其他什么植物吧,最终我身上负载着八十公斤的份量,向后倒退着站稳了脚跟儿,我刚一松手,他就在地上扑腾起来了。墙壁被震得晃动起来了。

我正准备逃出去的时候,三个男护士一个接一个地冲进来了。最前头的那个家伙用胳膊肘捣在我的脸上,第二个把我按在地上,最后一个骑在我的身上。三个人中间属他长得最胖了。他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还用手揪住我的头发。我愤怒地尖叫起来。我看见医生用手扶着墙,又从地上站起来了。那个最先进来的家伙俯下身子,冲着我的耳朵来了一拳。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响起来了。

“我去打电话报警!”他皱着眉头说,“他们会立即把他抓起来的!”

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的一只鞋不见了,不知道掉在哪个角落里。

“不行,”他表示反对,“不能报警,这样会造成不良影响。你们把他轰出去,让他永远别想再踏进这家医院的大门!”

他们把我从地上拖起来。那个想去报警的家伙打了我一个耳光。

第七部分第26章37°2(7)

“你听见了吗?”他问。

我飞起一脚,正好踹在他的命根子上。他立刻就倒下去了,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趁他们还在犹豫的一刹那,我挣脱出来了。我又一次向医生扑过去,这次我想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彻底完蛋。他和我一起从椅子上滚下来了。

一帮家伙冲上来把我掀翻在地,我听见几个女护士尖叫起来,在我的手指还没有碰到医生咽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无数双大手举起来了,接着就被人从办公室里扔出来。我在走廊上挨了一顿臭揍,不过伤势并不是很严重,因为他们手下留情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打算把我干掉。

他们一路狂奔着从大厅里穿过,其中一个人使劲地扭着我的胳膊,另外一个同时揪住了我的头发和耳朵,这样就让我觉得更难受了。随后他们打开了大门,把我从台阶上扔下去了。

“今后如果再让我们从这里看到你,那么就有你好瞧的了!”其中一个家伙喊道。

这帮狗杂种,他们几乎要让我哭出来了。一滴眼泪落在台阶上。它就像一滴盐酸一样立即蒸发了。

就这样我被彻底打败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被永远挡在医院大门外了。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去医院看她了,而我的心里却始终对她放心不下,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所知道的禅宗教义,内心充满了绝望,就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可以肯定地说,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写出了自己最精彩的篇章,后来被舆论界称之为“倍受冷遇的未名作家”,如果我写得更加努力,或者经验更丰富一些,那样我就不会误入歧途了。这段时间,我已经密密麻麻地把半个记事本都写满了。

我甚至还可以写得再多些,但是我不可能整天都呆在家里。我时不时地要去冲个淋浴,喝下大量的啤酒,吃掉很多根儿香肠,而且不知道在地毯上来来回回踱了多少步。当我疲倦得熬不住的时候,就出去溜达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经常在医院附近转悠。我明白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了,一次他们甚至从五十米之外的地方,把一个啤酒罐朝我扔过来。是的,他们非常警觉。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能看见她的窗户我就感到很知足了。偶尔我还能看到她的窗帘在动呢。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会跑到鲍勃家去喝一杯。当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长时间地沉浸在黄昏中,这种时刻是最让人感到沉闷的。对于一个自己心上人被别人从身边抢走的人来说,也许他真的会感到不知所措了。我和他们在一起差不多呆了一个钟头。鲍勃看上去就跟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妮总是千方百计地向我显露她的私处,这让我消磨了一段时间。等到天黑下来,我就回到家里,把屋里的灯打开。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晚上写作,有时候我发现这样的感觉太好了,因为我会觉得她仍然和我在一起。贝蒂是那种可以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人,当然,写作也是同样重要的。

一天早晨,我开着汽车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整天。我把一只胳膊伸到窗外,在微风中眯起了眼睛。快到晚上的时候,我把车子停在了海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路上我所能遇见的,只有一张张加油站服务员的脸。我到附近的酒吧买了两个三明治,然后坐在海滩上吃起来。

这里连一个人影儿都见不到。太阳已经落到水平线下面去了。这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我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海浪的声音亘古不变,我发现这让我得到片刻的宁静,感到鼓舞和放心,并且惊讶不已。我的蓝色星球,噢,小小的蓝色星球啊,这老不死的东西,上帝会赐福于你的!

第七部分第26章37°2(8)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想重新体验一下孤独,回味着我的痛苦。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月亮也同样升起来了。我把鞋子脱掉,开始沿着岸边漫步,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沙土依然是温暖的,这样的温度对一个苹果馅饼来说,简直妙不可言。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跟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大鱼不期而遇了,它是被海水冲到岸上来的。它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骨架了,不过从残存的肢体仍然可以辨别出,它曾经是一条非常罕见的大鱼。至少和一条腹部发出珍珠般亮光的银枪鱼比起来,它是毫不逊色的,简直就像是一种可以游动的钻石一样。如今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往日的美丽早已荡然无存了。在月光下,几乎很难见到鳞片发出的微光了,偶尔会闪过几丝绝望的火花。当你发现自己又出现在曾经像星光一样灿烂的地方,像这样正在悄悄地腐烂时,对你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当黄昏来临之际,如果你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尾巴向太阳一甩,然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好吗?假如我是你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海中。

我发现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就把这条鱼埋葬了。我用手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儿。虽然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心里总是有点儿不踏实。不过,现在干这个确实不是时候。

就这样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不过我还在犹豫。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考虑了整整一夜,我竭力想把它从脑子里驱除掉,但是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于是我对自己说,好吧,就这么办。这是一个星期天,不过一般周末那里会有很多人,所以我又推迟到明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家里,这种情形看起来就像暴风雨将要来临一样。我根本就没心情去写东西,因此不需要装模作样。也许现在我什么事儿都不可能去做了。像这样熬过去一整天,简直快要把人闷死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时间都快到中午了。不知不觉地,房子里已经被我折腾得凌乱不堪了。我开始把凌乱的东西收拾起来,渐渐地我把所有的地方都整理好了。我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在驱使着我,我甚至还掸去了窗帘上的灰尘。随后,我去冲了个澡儿,把脸刮一下,然后吃了点儿东西。当我去洗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天上划过几道白色的闪电,接着雷声就开始轰鸣了。天空干燥得就像奶粉一样,浮云在灼热的空气中聚集起来。

午后空闲的时间里,我都坐在电视机前,我把腿放在长沙发上,手里端着一大杯水。我心里可以放松一下。房子里非常整洁,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在生活中,如果你经常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归置得井然有序时,你会感到非常惬意。

接近五点钟的时候,我开始给自己化妆,一个小时之后,我又装扮成若斯菲娜,突然从街上冒出来了。人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期待的这场暴风雨,始终没有来临,天上一直刮着风。透过我的墨镜往外看,外面变得更加阴沉了,感觉就像世界末日一样。我走得非常快。如果聪明的话,其实为了谨慎起见,我应该开车过去,但是我却完全置若罔闻,把所有的恐惧全都抛在脑后了。最后我把贝蒂的一个挎包带上,里面装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我让它紧紧地贴在身上,这样就能避免让我的假乳房滑下来。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密切注视着路边的动静,根本没有去留意那些街头的小流氓,这些家伙往往一看见有姑娘单独从路上经过,嘴里便会无聊地讲出一些污言秽语来,这种情况永远都不会终止。我现在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脑子里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

当我快要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先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嘴里长出了几口气,仿佛一阵风从树枝上掠过。然后我把提包挎在胳膊底下,抬着头来,拿出一副女人惯有的那种君临天下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向医院的门口走去。当我穿过大门的时候,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感到一丝恐惧不安。只有这一次,我的肩膀没有再碰到带电的围栏上,我没有中毒晕倒,也没有遇到催泪瓦斯,或者身体受到麻痹等等。我甚至还没有转过身来,看看后面有什么情况呢,就不知不觉地走到楼梯上了。

第七部分第26章37°2(9)

上了二楼,我发现迎面走过来一群男护士。虽然我为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他们似乎只对我的乳房发生兴趣。我知道它们确实很丰满,现在这帮家伙全都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为了让自己尽快脱离险境,当我经过第一间病房时,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胳膊上插着一根管子,还有一根插在鼻子上。他的体型看上去不是很强壮。然而当我进屋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我要等那帮家伙完全离开,然后才能出去。虽然我们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但是我们还是彼此打量着对方。过了几秒钟,我想离开这儿了。在我还没有开始挪动的时候,这个人就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留下来。最终我还是撇下了他。我把房门敞开一条缝儿,然后向外观望一下,看看走廊里是不是有什么人。

贝蒂住在七号病房。我悄悄地溜进去,接着随手把门关上。天已经黑下来了,至于外面到底是阴云密布呢,还是由于夜色降临的缘故,确实很难说清楚。在她的病床上方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如此微弱的灯光,已经让人感到手脚冰凉了。当夜晚尚未真正到来的时候,一盏夜间的照明灯,就好像一个孩子被锯掉一只胳膊一样。我用一把椅子把房门牢牢地卡住。我扯下了假发,接着又把墨镜摘下。我坐在她的床边上,此刻她没有睡觉。

“你想吃块儿口香糖吗?”我问。

我枉费心机地试图去回忆起点儿什么,我记不得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大约是在什么时候了。我同样也记不住我们最后说的是哪几句话了,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对话:

“嗨,我实在没办法把这些该死的糖找出来!”

“你已经翻过最下层的那个抽屉了?”

我把一些蜜饯之类的糖果重新包起来,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吃。相反地,我抓起床头橱上的暖水瓶,接着把半瓶水都喝下去了。

“想喝点儿水吗?”我问。

他们没有绑着她,皮带悬挂在床边上,像被人丢弃的巧克力条一样。在我的心目中,她似乎从来没有离我而去,好像她一直就呆在家里似的。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知道吗,给你把衣服穿上,是最让人感到头疼的事,”我说,“特别是当你不肯让我帮忙的时候……”

我摘下手套,把手伸进她的衬衫底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乳房。一头大象脑子里存储的记忆是不是能超过我的呢?我对她皮肤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记忆犹新。即使把它们的次序全都打乱,我还是能够让它们重新恢复原貌。我摸弄着她的腹部、胳膊和大腿,最后我把手停留在一片毛茸茸的地方,那里似乎一点儿没变。就在那一刻,我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快感,这是一种纯粹的感官享乐,简直就是动物的本能。随后我又把手套戴上了。当然,如果她还能有一点儿知觉的话,这种快乐给她带来的作用,应该比过去还要强烈一千倍。但是,如今这种表现我究竟还能从哪里发现呢?是从一则电视广告中吗?还是在圣诞老人的背包里?或是在巴别通天塔的最顶层?

“好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我们要上路了……”

我捧起她的下巴,然后把我的嘴唇贴过去。她的嘴始终是闭着的,不过我还是发现感觉很美妙。我把一点儿唾液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轻轻地舔了一下她的嘴。我把手伸到她的脖子后面,让我紧紧地靠着我,我用鼻子在她的头发里磨娑着。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自己会彻底崩溃的,然后立即摔倒在地上。我拿出一块纸巾,给她擦了擦嘴,上面沾满了口红。

第七部分第26章37°2(10)

“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我说。

一个温顺、沉静的玩具娃娃。他们不断地往她的嘴里填入各种药物,直到满得溢出来才肯罢手。现在他们开始用铁锨往她的身上扬土了。我只能悄悄地埋伏在他们身后,然后伺机扑上去,割断他们的喉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有的医生,护士和药剂师,全都是一丘之貉。不要忘记所有这些恶果都是他们造成的,这些家伙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把你折磨得垂头丧气的,让你忍气吞声地活着,他们用花言巧语哄骗你,想尽千方百计去利用你,他们绝对是那种让你感到头疼的人,他们这种荒谬的行径昭然若揭,这些肮脏的家伙让你感到窒息,就像给你戴上沉重的枷锁一样。不过,我的痛苦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我们快要被困在一片鲜血的河流中了,我再也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不管我是不是愿意,不幸的事情还是会发生的,而且我不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完全退缩的人,我很清楚,有时候世界会变得像地狱一样可怕。这完全取决于你如何去对待它。如果我说自己此刻一点儿不觉得痛苦,那么我真应该被送上绞架。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我坐在她的床边上,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刻,我从没遇见过像这样阴暗和卑劣的事情。在我们头顶上,暴风雨突然倾泻下来,我全身颤栗起来。

“请你最后再用点儿劲儿吧。”我叹息道。

最初的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好像一些昆虫撞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一样。我轻轻地朝她俯下身去,然后伸手抓起一根皮带。我把皮带的末端从铝制的扣子里穿进去,然后把它拉紧。我用这根皮带绑住了她的腿,这样她就不能动弹了。

“怎么样?我没有弄疼你吧?”我问。

外面已经变成一场滂沱大雨了,我们仿佛置身于影片《鹦鹉螺》的一个场景中。我又捡起一根皮带,缠绕在她的胸前,恰好绑在她的乳房底下。同时,我把她的胳膊也牢牢地固定住了。她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无论我做什么,似乎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现在是时候了,我必须集中全部力量,完成最后一击。

“有些事儿我必须得跟你说一下……”我终于开口了。

我从她的脑袋底下取出一个枕头,是个有蓝色条纹的。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无论为她做什么事儿,我都不会觉得紧张,这一点我早就验证过了。我只是感到身上有点儿热。

“……你和我,我们就像一只手上两根指头一样,”我继续说,“不管明天发生什么,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总之,我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措辞,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只是在那种非常时刻,我的这几句话显得有点儿愚蠢,而且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了。她决不会喜欢这种方式的。这更像是订做蛋糕的时候,用生奶油写出的一些甜言蜜语。这简直太草率了。

我一直数到第七百五十下,然后重新站起来。我把枕头从她的脸上移开。暴风雨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喧嚣。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身体几乎要歪倒了。我没有看她的脸,默默地把皮带解下来。我把枕头放回了原处。

第七部分第26章37°2(11)

我转过身来面朝着墙,考虑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外面的雨在不停地宣泄着。那盏小灯仍然亮着,四周的墙壁也依然如故,还有我,仍然呆在那儿,戴着白色的手套和人造的乳房,等待着死亡发出最后的讯息,但是最终一无所获。我现在是不是该拖着沉重的躯体,从这里逃出去呢?

我重新戴上了假发。在离开之前,我转过身来最后望了她一眼。我本以为能看到一些可怕的景象,但是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发现,直到最后她仍然想给我带来一点儿安慰。这一点,她还是有能力做到的。她的嘴微微地张开了。我发现床头橱上放着一包纸巾。我马上就明白了,接着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是的,她仍然在庇护着我,虽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她还在为我指引前进的方向。这最后的示意让我彻底地沦陷在一片火海中。

我再次冲到床边,去亲吻她的头发。随后抓起那包纸巾,使劲地填入她的嘴里,最后全都塞进去了。其间,我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差不多要呕吐出来了。最后我终于平息了。她曾经说过,她想要的,就是能为我感到骄傲。

我离开的时候,也许正是人们去餐厅吃饭的时间。走廊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儿,而且大厅里的人也所剩无几。我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外面已经是晚上了,大楼四周的排水沟水都满得溢出来了。这种气味儿很难闻,那些干枯的草地又一次被水淋湿了。大雨就像一盏明亮的照明灯一样。我把领子翻起来,把挎包顶在头上,然后匆匆地钻进雨中。

我神色慌张地往外跑。感觉到身后有一个人端着火焰喷射器在追赶我。我应该把眼镜摘下来看看周围的动静,但是我不敢放慢脚步。正如我所期待的那样,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不必为脸上的化妆担忧,幸亏这次我没有涂睫毛膏。我想去把脸擦一下,但是手指上沾满了化妆品,最终弄得一塌糊涂。幸好雨下得特别大,在距离三米之外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冲进一片珍珠织成的雨幕中。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放慢脚步。雨哗哗地落下来,我啪嗒啪嗒地奔跑着,雷声隆隆地响起来。雨点笔直地倾泻下来,鞭打在我的脸上。有一些雨点被我咽下去了。我正在去赶乘一列开往地狱列车的路上。我全身都在冒着水汽,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街上到处都能听见我拼命喘气的声音。当我从一盏路灯下经过的时候,灯光一下子就变成蓝色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突然遇上了一辆汽车。我本来可以先过去,但是我停下来让它开过去。我趁机把假发套扯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跑。这场暴风雨仍不足以扑灭我胸中燃起的大火。虽然我拼尽了全力,但是我必须强迫自己跑得再快一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发出的呐喊实在太惊人了。我之所以要跑,并不是因为我杀死了贝蒂,我之所以跑是因为我渴望奔跑,我之所以跑是因为我不需要别的东西了。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看起来我并没有干什么违心的事,难道不是吗?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1)

警察对这件事根本不感兴趣,至少我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谁曾流露出这种迹象。一个疯狂得可以把一只眼睛抠出来的人,最终吞下一大堆纸巾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显然他们不会对这种结局感到大惊小怪。不过,在我去公司打劫的那段日子里,据报纸上说,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几乎每个角落都设置了关卡。针对眼前这件事,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即使我再干五百回,他们也不会惊讶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的。

对我来说,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最终怎么可能在警察局里划上句号呢?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而且,它也决不像所有愚蠢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简单。你一定会期待着飞得更高一些,而你脑子的思想却轻如鸿毛……总之,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来找过我的麻烦。没有人令我感到不安,我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最让人感到头疼的是,我要尽可能避免在隆重的葬礼上发生任何意外,不管人们脸上的表情有多么可怕,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他们与医院掌握着所有的细节,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最后他们将她火化了。我总是让她的骨灰陪伴在我身旁,而且我不知道能用它做些什么,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

我腾出一点儿时间,给埃迪和丽莎写了封长信。我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向他们讲述了一遍,只字未提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请求他们原谅,毕竟我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同时希望他们能理解,因为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最后我对他们说,盼望着能尽快与你们见面。还有一件事:这段时间我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吻你们。在我去邮筒发信的路上,我发现天气又开始变得可爱了。沉闷与潮湿的盛夏已经过去了。天气晴朗而干燥。回家的路上,我的手里又攥着一个冰激凌。可以肯定地说,只有一个。

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可笑,不过有时我还是动手烧两块牛排,或者提前为她把浴盆里的热水预备好,然后在饭桌上摆出两套餐具,要么就在屋里大声地说话,而且我总是开着灯睡觉。有很多细节感觉就像是在阴间一样,所有悬挂在树枝上的小东西,隐隐约约的,就像一块带花边的连衣裙上的碎片似的。每次遇见这样的东西,我都会愣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它出神。当我不幸把壁橱打开的时候,看见里面全是她的衣服,立刻就觉得嗓子被哽住了。每次我都尽量去回想一下,是不是痛苦的感受比以前少一些了。其实这种状况是很难讲清楚的。

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没有死去。一天早晨,我跳到磅秤上称了一下,发现自己的体重只减了三公斤,这简直太可笑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狠狠地咬自己的手,但是这不会让人变得消瘦起来的。我的气色甚至没有太多的改变。有些人,当他们从你身边消失的时候,会令你觉得难以忍受。贝蒂却正好相反,她把一切都留给了我。所以当我觉得她又出现在我身边时,我一点儿不感到惊讶。时下当一个姑娘写书的时候,往往会用大量篇幅去讲述她如何让某个男人拜倒在她的脚下。幸好我现在会避免与她们发生冲突,并且不再到处大吵大嚷,这样她们就不可能再干傻事了,这也是一种寻求安宁的生活方式。我一定要拼命地大声喊出来,就是这个姑娘给了我一切,我真不知道失去了她该怎么活下去。不过眼下我无法把这一切大声地向别人倾吐出来。是的,我还想再重复一遍,正是这个姑娘给了我一切……这让我联想到一只小鸟的啁啾,它开始接近一队幼稚的巡警了,然而我没有为此紧张得脸红起来。遗憾的是,我已经过了这种天真的年龄了。

我一个人独处了几天,任何人都不想见。为此我向鲍勃和安妮解释了一下,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我。鲍勃想拎着一瓶酒过来找我,我告诉他,不管谁来敲门,我都不会开的。我决定过几天就撤退到山上去。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我能清静一下。我把电话线切断了,电视整天开着。一天早晨,我收到了书稿的校样,需要赶紧修改一下,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毕竟这也是她所期待的东西,我的行动有点儿迟缓,说心里话,也许正是这件事最终让我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当我重新翻阅那些记事本的时候,我可以从头到尾地再看一遍,把其中的几个句子再仔细斟酌一下,当我体验着他们发出的奇异的芳香时,当我看到它们像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嬉戏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虽然我步入文坛所走过的路充满了艰辛,但是我已经走出了低谷。未来似乎完全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2)

确实如此,第二天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化是从我躺在床上舒展身体时开始的,接着当我起床的时候,立刻就感觉到了。我平静地望着房间里的一切,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到厨房里坐下来喝杯咖啡,这样的举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更多的时候我会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某个地方或者靠在水池边上。我把窗户打开,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于是我跑出去买一些羊角面包。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为了能出去兜兜风,我特意到镇上去吃点儿东西。自助餐厅里人声鼎沸,女服务员的胳肢窝底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我和贝蒂以前干过这活儿,所以对这行太熟悉了。我坐在一张小桌旁吃我的土豆炖鸡肉和苹果馅饼。我花了很多时间,注视着四周的人们。生活就像一股奔腾的激流一样。我不想在伤口上再扎一刀了,这简直就是我守候着贝蒂时的情景,就像一股奔腾的激流一样,想到这里我变得豁然开朗了。如果我可以选择,那么我希望她仍然活着,这一点当然无庸讳言,但是我必须承认,事实上她并没有远离我。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再钻牛角尖儿了。于是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心里想着,还是把座位留给那些正在挨饿的人吧。

我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的路上,我遇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正在隔着橱窗往商店里张望。她伸出双手遮住玻璃上的反光,几绺闪亮的金发垂在她的胳膊底下。我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儿里,她立刻直起腰来。

“噢,我以为这家商店已经关闭了呢。”她说。

“没有,”我说,“为什么要关闭呢?如果没有开门,那只是因为我向来不太守时罢了。”

她看着我,呵呵地笑了。我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我已经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你一定陷入困境了。”她笑着说。

“是的,不过我正在想办法补救呢,我采取了一些新的措施。你想进来看看吗?”

“好的,可是现在我恐怕没有时间了……我会再来的。”

“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这个星期我每天都在这儿。”

当然,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姑娘,不过从那天起,生活似乎又变得充满阳光了。那天,我把电话线重新接好了;那天,我微笑着把脸贴在她的一堆体恤衫上;那天,当我看见一包纸巾时浑身不再发抖了;也就是那天,我明白了人生的课程永远不可能结束,而且台阶永远看不到尽头。在上床睡觉前,当我把一个西瓜切开的时候,我扪心自问,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些什么呢?我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笑声,这声音是从放瓜子的地方发出来的。

贝蒂死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的书出版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的合作伙伴是个效率很高的人。但是他目前仍然是一个小出版商,而且我碰巧赶上了他最清闲的时候。一天早上,我终于发现这本书摆在我的面前了。我把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抚摸着,我翻开这本书,闻到一股油墨的清香,接着我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嗨,宝贝儿,看看最终我们等来了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鲍勃决定要庆贺一下,于是他把孩子交给母亲照看着,我们出去做了一次短程的郊游。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他们就开车把我送回家了。后来他们对我说,我们真的不知道,当时你到底应该大哭一场呢,还是应该放声大笑。我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呢。在生活中,有时候你很难搞清楚,你是在参加一个葬礼呢,还是在出席一个孩子的受洗仪式。由此看来,作家并不比其他人聪明多少,千万不要认为他们的脑子比别人的发达。至于我自己,尽管我已经成为一个作家了,不过我还是与大家一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除了那些大家经常遇到的问题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让我感到很迷惘。对于一个有点儿萎靡不振的作家来说,必须要有一种圣克里斯托弗式的精神。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3)

后来,有人在当地一家小报上撰文说,我肯定是个天才。我的出版商把这篇文章转给我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把其他的文章寄给你,那些评价确实很糟。在一个地方受到赞扬,在其他的地方却招来一片嘘声。就这样,夏天在一片平静中度过,而且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节奏,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来了。商店又恢复营业了。我在二楼安装了一个门铃,当有人打开商店的大门时,它马上就能提醒我。这种情况不是经常发生。虽然我不止一次地考虑过离开这里,但是最终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再过些时候,等我把书稿完成之后,当冬天来临的时候,也许我就不这样想了。现在,我只想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白天,房子里的光线太奇妙了,除了那些大块的光斑之外,你还能找到一些阴暗的角落。这样的氛围一定会让你惊叹不已。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最理想的环境了。

黄昏时分,我会出去溜达一会儿,如果心情不错的话,我还会到露天咖啡馆坐一下。我懒散地坐在那儿,默默地注视着那些飘忽不定的眼睛,这样可以让我放松一下;我听见其中一些人在低声交谈着,我慢慢地吮吸着饮料,在我决定起身回家之前,把杯子里最后一点儿饮料分成几十次喝下去。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做,确实没有任何人能约束我了。

自从我把电话线重新接好之后,埃迪就经常打电话过来。

“该死的,最近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不能去乡下看你了……”

他几乎每次都重复这样的话。然后丽莎把电话接过去,对我说她很想念我。

“我很想你。”她说。

“是的,丽莎,我也一样……”

“好好地守护着贝蒂,”她接着说,“别把她忘了……”

“不会的,你别担心。”

她把电话又递给埃迪。

“嗨,是我。好吧,你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会立刻赶过去……你应该知道,你并不孤单,你明白吗……”

“当然了,我知道。”

“也许再过两个星期,我们会来看你的……”

“好的,埃迪,这太令人高兴了。”

“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的。”

“好吧,老伙计,我也想你。”

“那好,丽莎让我对你说,她会惦记你的……”

“好的,告诉她,我也会想她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肯定一切都好吗?”

“没错,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好,我们会经常想念你的。总之,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埃迪,我会等你的……”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4)

这样的通话让我觉得很伤感,就好像我突然接到一张从大洋彼岸发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爱你”,难道你不会激动得心潮澎湃吗?如果电视节目不算太糟的话,更多的时候我会坐在电视机前,腿上放着一盒点心。当我要去上床睡觉的时候,往往也是心情最难受的时刻。丽莎对我说,别忘了她。埃迪问我,你肯定一切都好吗?我回答说,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就是因为这几句话,一张大床又变成了双人床,而且我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堆煤上一样。后来,很多人问起我,当我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我告诉他们,你们不必担心,你们太客气了,为什么我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你们呢?你是不是对有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呢?人们总是想了解名人的隐私,否则他们晚上就睡不着觉。这简直太愚蠢了!

所有这些都说明,我又恢复正常的生活了,而且摈弃了固有的模式,我对上帝既心存几分信仰,也持有几分怀疑。我写作,我上街买东西,每周换洗一次床单,我心情舒畅,四处闲逛,与鲍勃一起喝酒,偷窥安妮的私处,维持商店的生意,定期给汽车加油,我从不给热心的读者回信,当然也不给别人写,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会默默地想着她,我常常发现她就在我的怀里。在这种状态下,我根本不希望自己有什么改变。这件事对我产生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当你打开收款机抽屉时,你永远不会再感到惊讶了,永远不要幻想这一切能完全获得补偿。

这天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我给自己炒了一大盘红辣椒。下午的时候,我好几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品尝一下它的滋味儿。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我的手艺没有丢掉。我察看了一下,发现辣椒没有粘在锅底上。当我写东西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得很顺利,我总是心情很舒畅。该死的,一只辣椒掉进了我的喉咙里。我兴奋得快要发疯了。刚吃下一只红辣椒,我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笑声。

当我发现夜色降临的时候,就把手里的记事本合上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同时必须要加点儿冰块。当我去摆放餐具时,手里的酒杯一直没有搁下。天上依然残留着一些红色的微光,不过我感兴趣的还是红辣椒的颜色,它看起来简直太让人惊讶了。

我为自己端上一盘炒辣椒。这东西太烫了。我只好安静地坐下来,先喝了几杯酒。然后我放了一点儿音乐,这不是什么无聊的东西,是那首我非常喜欢的《一定就是这个地方》,我听得很入迷,把眼睛都闭上了,这太令人心醉了。我摇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的声音像闹钟的铃声似的。

我完全沉浸在里面了,所以没有听到有人进来。我从没有像这样放松过,房子里到处充满了辣椒的味道。我的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它几乎都不能动弹了。我疼得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想死死地抓住桌子,但是却把一些饭菜打翻在地,掉在地板砖上。我估计他们一定是用铁棍打了我一下。我大声叫唤起来。我肚子上被人踹了一脚,这几乎让我喘不过起来了。我趴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嘴里抱怨起来。尽管屋里扬起很多灰尘,不过我还是能看见他们。这是两个家伙,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认出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穿着制服,而且这件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你再大声叫嚷,我马上就把你剁成碎片!”那个胖子说。

我想尽快缓过气来,感觉就像是有人把汽油喷洒在我身上一样。那个胖子把前排的假牙摘下来,然后用双手捧着它。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5)

“也许像这样你更容易认出我吧。”他说。

我悄悄地蜷缩在地板上。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令我难以置信,噢,实在太可怕了!那个胖子就是亨利,他就是被我开枪把脚趾蹦掉的家伙,另外一个,是对我痴情的小伙子,他被我搞得神魂颠倒的,还想跟着我一块儿逃走呢。刹那间,我仿佛又看到自己拎着一只装满钞票的提包,神色慌张地奔跑在一片田野上,只是眼前的这一切发生在黄昏,而且是在一片冰封的湖面上。亨利尖叫了一声,把假牙放回到嘴里,接着他朝我走过来,脸上涨得通红。我的嘴上被他踢了一脚。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当时像他这种人,都穿着很笨重的皮鞋,那我肯定会躺在医院里了。如今,当他们散步的时候穿着网球鞋,而且穿着裤腿儿特别肥的长裤。这双鞋令他显得清白无辜,上面有绿色的条纹,鞋底是用塑料制成的,我在超市里见到过这种牌子的产品,这顶多相当于买一公斤糖的价钱。他只不过让我的嘴角儿划破点儿皮。他看上去特别激动。

“妈的,该死的,我不能太鲁莽了,”他抱怨道,“必须掌握好分寸,时间还多着呢!”

他从桌上抓起那只酒瓶子,转过身来,冲着正在盯着我的年轻人说:

“过来,我们先喝一杯。不要像个傻子一样,总是站在那儿发愣。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不是女人。”

当他们喝酒的时候,我重新直起身子来。我基本上可以喘过点儿气了,但是我的胳膊一点儿知觉都没有,鲜血把我的体恤衫染红了。亨利微笑着用眼角儿斜了我一眼,然后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

“很高兴看到你又活过来了,”他说,“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话音刚落,我发现他从腰间摸出了一个东西,刹那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一把极具杀伤力的带消音器的手枪。我敢肯定,他已经用这家伙击中了我的胳膊。我的喉咙几乎被噎住了,感觉就像吞下一只癞蛤蟆一样。真希望能立即从这儿消失。那个年轻人似乎被雷击了一样,他的嘴唇已经很难碰到酒杯了。亨利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的皮肤油光锃亮的,就像一个人在沉闷的夏夜,刚刚吃掉几块三明治,并且喝下半打啤酒似的。

他劲头十足地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喂,你见到我不感到很吃惊吗?”他问,“难道这不是一次意外的打击吗?”

我只想把头低下,眼睛盯在地板上,但是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

“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你已经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了。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我从来不跟别人说笑。”

他用力将我的脑袋往墙上撞去。眼看我就要晕倒了。

“当然了,”他继续说,“你也许会觉得有点儿纳闷,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呢?不过我并不是整天闲得无事可做,所以我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找你。”

他又过去倒了一杯酒。返回的途中,他用手指在辣椒碗里蘸了一下。

“嗯……味道不错!”他说。

那个年轻人仍然纹丝不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亨利推了他一把:

“妈的,你究竟是怎么啦?你在等什么,难道还想把整个房子都探寻一遍吗?”

他看上去有些不大对劲儿。他把大半杯酒又放在桌上,然后转过头来望着亨利:

“噢,上帝啊……你真以为那个人就是他吗?”

亨利轻率地眯起眼睛来。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6)

“听着,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让我心烦了!臭小子,你听懂了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叹息着从厨房里走出去了。他不是唯一想要叹气的人。亨利从我的身边拉过一把椅子,然后他坐下了。我想他大概有揪住别人头发的癖好。不过他并没有太折磨我,人们大概认为他会像拔草一样,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如果说他还有一半的力气没使出来,我根本不会为此感到惊讶。他向我俯下身来。房子里再也闻不到辣椒的味道了,丧钟似乎就要敲响了。

“嗨,你没发现我有点儿瘸吗?因为我少了一根脚指头,身体就失去平衡了。”

他用胳膊肘儿捣在我的鼻子上。无疑这会让我的胳膊变得更不听使唤了,我的嘴唇也破了,脑袋后面肿起一个大包。时间还不算太晚呢,而且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困。我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迹。他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并没有忍受极大的痛苦,只是全身到处都感到疼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把我扔进一个滚烫的浴缸一样。我无法冷静地把当时的情况描述出来。我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了。

“等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接着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你真够倒霉透的,偏巧遇上了我,我从前当过六年警察。”

他把揪着我头发的手松开了,然后点了一支烟。我心想,他也许会把香烟塞进我的耳朵里。他冲着我吐了几个烟圈儿。他看上去就像是中了彩票似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

“一开始,我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你会从后面出去呢,而且我们并没有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件事让我迷惑不解。我对自己说,这个婊子决不会步行来这儿,她一定把车子停在远处了,她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是不想被人发现。你研究过那些聪明人的成功秘诀吧……”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让他感到不快,我想让他忘掉自己手里的香烟。我非常后悔把他的脚搞成这样。我对那天晚上,当我正想去品尝一盘红辣椒时,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十分懊悔,本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惬意的夜晚。像他这样的家伙,无论我怎么去哀求他,他也不会让我把小说写完。

“于是我到后面的院子里察看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仔细地琢磨着,然后我爬上了那条铁道。嗯,臭小子,你猜我究竟发现了什么?一家超市的停车场!没错,你猜对了。而且我还要对你说,这主意实在太狡猾了。当我走到停车场时,我的脚疼极了,尽管当时找不到你,不过我还是要向停车场表示敬意!”

他把烟头儿往窗外一扔,然后冲着我弯下身来,露出一副非常下流的表情。我可不想面对着一张如此丑陋的嘴脸死去。毕竟我是一个作家,而且只热衷于美好的事物。亨利轻轻地摇晃着脑袋。

“我无法向你描述,当我发现你扔掉的一堆纸巾时,内心的真实感受。它们似乎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召唤着我呢。当我把它们捡起来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全明白了。我对自己说,在女人眼里,你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家伙……”

我希望他能再讲点儿别的事情,不要总是围绕着我议论下去了,因为人们永远不可能了解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听见那个年轻人在房间里把抽屉拉开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生活的碎片修补好,如今老天爷却把这两个家伙派过来,把那些沉淀在我心底的可怕的记忆又勾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提醒我不要忘记过去吗?

亨利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他用手擦了擦脑门儿。他脸上的油脂立刻又冒出来了,光亮得犹如月光下一片铺满石英的广场。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7)

“你知道后来我干了些什么吗?好吧,你太不走运了,因为碰巧那家超市的经理就是我老婆的表弟,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可能把我拒之门外。于是,我把那天下午在那里停车的所有人的姓名和地址全都搞到了,然后我逐个地去拜访他们,问他们当时在停车场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糟糕的是,我当时没能看清你的模样。所以直到这时,可以说我们两人还是机会均等的。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切,简直太让我兴奋了……”

他转过身去,抓起桌子上的酒瓶,一口气全都喝光了。我真后悔,怎么没在桌子上放一大杯凉水呢,然后在里面放一把安眠药。其实,我不是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可不是一个侦探小说迷。但是除了洗耳恭听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现在我只能用嘴喘气儿,我的鼻子全被血堵住了。他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然后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揪住了我的头发。

“快到这儿来,”他说,“我几乎都看不见你了!”

他把我拖到桌子旁边,让我坐在灯底下的一把椅子上。我的鼻子里流出了几滴血,落在盛着红辣椒的盘子里。他转了一圈儿,然后坐在我的面前,接着拔出了手枪。他瞄准了我的脑袋,为了端得稳一些,他把两只手靠在桌子上。他的手指全都握在枪柄上,只有两个食指紧紧地贴在扳机上。它们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了,我希望他现在千万不要打喷嚏。时间每过去一秒钟,我似乎都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吧,现在把我的故事给你讲完,”他接着说,“后来我遇到了一个那天去买过烫衣板的女人,她对我说,‘噢,是的。先生,那天我看见一个金发女人,坐在一辆黄色的小汽车里等了很久。我当时还留意了一下,那是一辆黄色的梅赛德斯轿车,车牌照是本地的,而且她好像还戴着墨镜’。好了,我还是都告诉你吧。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时间不算太晚,我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里,认真地思考着你的事,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给我的工作提供了很多方便。像你这样的汽车,这个地方很少见到,确切地说只有这一辆!”

我的身体突然滑稽地晃动了一下,这就像是一个人站在中国的万里长城上,飞起一脚踹在城墙上一样。我尽量表现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我摇了摇头。

“我还是弄不明白,”我随口说,“我的这辆车,已经被人偷过不下二十次了……”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8)

这句话突然把亨利激怒了。他揪住了我的体恤衫,然后猛往桌子上拽。我感觉到消音器的顶端抵在了我的咽喉上。他向我发出了死亡的威胁。如果我竭力为自己辩白的话,也许事情的结局会发生一些变化,不过我没有任何把握。他的岁数比我大,而且现在有点喝醉了。如果我真的豁出去了,没准还能把不利的局面扭转过来呢,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感觉这种可能性很少。我的汽车半路抛锚了,已经发动不起来了。我耷拉着脑袋,完全丧失了锐气。我从没有感到过如此疲惫。此刻我真希望能在路边坐下来歇一会儿。为了能见到点儿亮光,时间最好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天气不要太热。然后嘴里再含上几棵青草,这样就足够了。

当亨利正要跟我说话的时候,那个小伙子返回来了。他又把我推到椅子上,由于动作过猛,我的身体往后一歪,仰面朝天地栽倒在地板上。我这只僵硬的胳膊一点感觉都没有,看来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这种情形似乎已经重复多次了。我想还是先在地上躺一会儿吧。在那些庸俗的作品中,作家往往会这样描写,我应该重新站起来,面对严刑逼供面不改色心不跳等等。我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的腿甚至还扭曲着,悬在半空中呢。那把椅子翻倒在地上,我的脚后跟被椅子腿卡住了。

我寻思着灯泡一直都悬在天花板上吗,也许这只灯泡根本就没有200瓦。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为什么我总是眨巴眼睛呢,或者是因为那个小伙子手里拿着挎包的缘故。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慢慢地把它托起来,可是它的份量似乎不是很重,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决定把这个挎包放在桌边上。我和亨利都感到很纳闷,这小子到底怎么啦,他为什么会全身打哆嗦呢?

“瞧,我发现了这个。”他嘴里咕哝着。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让我感到不安起来,他似乎不再想信任何事情了。看上去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亨利并不想去安慰他一下,他一把抓住这袋子钞票,然后把它完全打开了。

“噢,太棒了!”他说。

他把手伸进包里面,我听见了钱币的摩擦声。但是他手里抓出来的,却是我的假乳房和假发套。他在灯光下转动着这些东西,仿佛一条钻石的河流一样。

“我的上帝啊!”他喘息着说。

我没法讲清楚,为何至今还保留着这些东西,以及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回到挎包里。我相信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能干出让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有时候一些事情完全是由自己造成的,并且最后让你彻底毁灭,先把你搞得晕头转向,接着你拼命地去挣扎,后来会发生什么,只有上帝才会知道。难道我会在这间厨房的地板上断送自己吗,确实我已经酿成了苦果。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9)

“真的是若斯菲娜……”小伙子叹息道。

“妈的,你还在耍我!”亨利吼着说。

突然厨房里的颜色转变了,它完全变成了一片白色。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了,但是还没等我把腿移开,亨利就对准我的大脚趾,开枪了。剧烈的疼痛一直上升到我的肩膀,而且我看见鲜血从我的鞋上冒出来,仿佛一股有毒的喷泉一样。令人不解的是,与此同时,我的胳膊又重新恢复了知觉。我的脑门儿紧紧地顶在地板上,双手抱住了那只受伤的脚。亨利扑到我的身上,又把我翻了过来。他急促地喘着气,眉毛上坠满了汗珠,滴落在我的脸上。他的那双眼睛,仿佛是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小嘴一样。他扯住了我的体恤衫。

“到这儿来,我的美人,快来呵,我的宝贝儿!我们还没有说完呢!”

他把我从地上拖起来,然后把我扔在一把椅子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同时却又眉头紧锁,看来这件事让他变得更加强硬了。他飞快地吐了一下舌头,接着对那个年轻人说:

“好吧,现在我们带他去兜一圈儿。你找根儿绳子把他绑起来……”

小伙子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像一只挨打的狗一样往后退。

“听我说,亨利,我觉得像这样已经够了。我们还是把警察叫来吧……”

亨利用嘴发出一种猥亵的声音。我看见自己脚上的维苏威火山爆发了。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看来你真的有点儿傻,你太不了解我了……”

“可是,亨利……”

“该死的,你听着,既然你要我带你一起来,那么你就该照我说的去做!我可不想把他交给警察,那样最多关他三个月,然后他就没事了,这种事儿我太明白了!上帝啊,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报复我,噢,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亨利,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这样干是违法的……”

亨利开始变得疯狂起来了,我想他正要动手去打那个小伙子。他们在互相谩骂着,可是我根本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发现一股冒着热气的火山岩浆,正从我的鞋西侧流出来。它让人感到如此地灼痛,以至于我无法用手去接近它。当我把头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最终达成了什么交易,只看见亨利给我戴上了假乳房,他兴奋地把吊钩扣好了。那个小伙子站在我面前。我们彼此面面相觑,我向他传递了一个无声的讯息。我似乎在对他说,帮帮我吧,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亨利硬是把假发戴在我的头上。

“好了,现在你认出他来了吗?”他大声喊道,“你认出这个小娼妇啦?难道你就为了她而魂不守舍嘛?是为了她吗?”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10)

小伙子咬紧了嘴唇。我还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很明显,现在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感到愤怒了,我心想,这样的情形是否我还会再次遇到呢。就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股汹涌的潮水中,淹没在一片汪洋里。亨利看上去就像一口着火的油井。愤怒让他的脸变成了桔红色。他抓住了小伙子的胳膊,把他的头使劲地按在我的胸前,然后他开始剧烈地摇动着我们了。

“该死的!”他吼叫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心中向往的,就是这种小贱人吗?”

小伙子想尽快挣脱出去。从他的头发上能闻出一种廉价香水的味道。他大声叫喊起来,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我担心他会压在我受伤的脚上。随后,亨利把他往后一拉,把他撞在桌子上。一盘红辣椒差不多全洒在他身上。小伙子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的脸上到处是红色的斑痕。亨利把手拤在腰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微笑,他身上的臭味儿充斥了这间屋子里。

“好吧,你这个蠢货……”他说,“现在去给我找根儿绳子来吧?”

亨利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一粒子弹很轻易地就能穿透这只胳膊,然后射穿你的头颅,如果后面除了一扇打开的窗户什么都没有的话,它就可以呼啸着刚好落在屋顶上了,这会让你彻底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加入到你祖先的墓地里。亨利滑倒在地板上。小伙子把枪放回到桌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就在这时,一片淡蓝色的沉寂突然笼罩在我们身上,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去面对一个人的死亡。

他一个胳膊肘儿支撑在桌子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地板。我把假发套摘下来,随手扔到屋子的角落里。然后我扯断了胸罩的吊钩,它们滑落在我的腿上。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必须停下来喘口气。厨房像一块悬浮在空气中的半透明的树脂,它在不停地旋转着。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热爱生活,不过直到我用嘴唇轻轻地吮吸磨破的手指时,才产生这种想法。这让我感到有点儿难受。为了能减轻全身的疼痛,我必须打起精神来,伸出无力的手去取一些止痛片。

这种药在冰箱顶上就有一瓶,平时我手边总会放一些止痛片,这说明我还是有点儿生活经验的。我从中取出三片放进嘴里。

第八部分第27章 37°2(11)

“你想来点儿吗?”我提议道。

他摇了摇头,没有抬眼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就不再坚持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弯下腰去拾掇我的鞋。我似乎有一种感觉,就像是在黎明来临之际,我把自己的一条腿遗忘在野营的篝火中了,丢弃在一堆燃烧殆尽的木炭里。我抓住袜底儿,小心翼翼地脱下来,仿佛是在给一只熟睡的蜻蜓脱衣服似的。我发现这简直就是个奇迹,我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那颗子弹刚好从两根脚趾之间穿过,只是擦破点儿皮,我觉得这一定是上帝在保佑我。我站起来,从亨利身上跨过去的时候,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然后我去喝了一大杯水。

“我会帮你把他抬到楼下去,”我说,“尽量把他扔到很偏远的地方……”

他没有动弹。我向前走了几步,扶着他站起来。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声不吭地靠在桌子上。

“我们最好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我建议说。

我从挎包里抓出一把钞票,塞进他的衬衫里。他的胸前顶多长着两三根毛儿。他什么话都没说。

“你必须要学会见机行事,”我说,“把他的腿抬起来。”

我们拖着他,就像是拖着一条死去的鲸鱼下楼似的。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月光非常暗淡,只有一点儿微风吹过。他们的车子就停在房子前面。我们把亨利塞进后备箱里。我飞快地跑回楼上,从桌上抓起那支手枪,藏在我的体恤衫下面,然后一瘸一拐地跑下了。他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等着我了,我敲了敲窗玻璃。

“把窗户打开。”我说。

我迅速地把枪递给他。

“完事之后,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埋起来。”我说。

他的眼睛一直平视着前方,点了一下头。

“开车的时候千万当心,”我补充说,“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知道了。”他嘴里咕哝着。

我把两只手放在车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大街上。

“记住凯鲁亚克说过的这句话,”我叹息道,“一块宝石,它真正的核心恰恰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当他要把车子开走的时候,我用力在汽车上拍了一巴掌。然后我就回家了。

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就是立刻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把房子里清理干净。说实话,我很难去想象,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我把红辣椒重新倒进锅里,用温火热了一下。然后我去放了一段音乐,那只猫咪从窗户里钻进来了,夜晚又恢复了平静。

“我看见屋里的灯亮着,”它说,“你在写东西吗……”

“不,”我回答,“我只是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