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四月,四月杪

--------------------------------------------------------------------------------

[美国]托马斯·沃尔夫

  托马斯·沃尔夫(1900~1938)美国小说家。他短暂的一生中留下四部长篇小说:《天使,望家乡》、《时间和河流》、《珠网和岩石》、《何不能再回家》;还有数十篇中、短篇小说。他仅以这些作品在美国文学史上获得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刘易斯、福克纳和海明威差不多同等的地位。

  沃尔夫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山区小城阿什维尔。父亲是雕凿墓碑的石匠,母亲当过书籍推销员和教员。在父母所生的八个孩子中,存活下来六个,他是最小的一个。他在大学期间即开始创作,写过几个独幕剧。他的小说被认为有很强的自传性质,他的家庭和他个人都成为他的小说人物的原型,因此有人说他的作品是他小说化的编年史。

  沃尔夫的作品感情奔放,文字流畅,气势磅礴;作者的主观感受强烈,以暗示和象征的手法有力地感染读者,甚至通过描述成功地传达给读者各种东西的声、色、气味、形状和触感。评论界有人认为,他试图把乔伊斯的意识流和惠特曼的豪迈、奔放的风格糅合在一起,而且能够这样做的,目前仅此一人。他的这些特点在《四月,四月杪》这个短篇中也有所反映。小说中的主人公激情充沛,不断地以种种食物来赞美他的爱人,以食欲的语言表达和宣泻情欲的热情,既可看作作者自身对爱情的感受,有自传性小说的痕迹,又符合作者一惯的小说创作的艺术风格。

  对他们来说,秋天是亲切的;对他们来说,冬天是漫长的——可是四月,四月杪,是一片黄金似的歌声。

  每天中午,他听到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在正常的正午,在一片健康和欢乐的亮光下,她是他所爱的人,他的凌乱的大房间里的女人,带来美味食品的人,动得出脑筋的厨师,她在他门外的活泼、细碎的脚步声能够在他的心中唤起跳跃的欣喜。她的脸在中午的亮光中像一道光和一支音乐;她的脸小小的,愉快而温柔,像李子一样娇嫩,像花朵一样红润;她的脸年轻、姣好、充满健康和喜悦;她的脸可爱,显示力量和庄严的美,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媲美。他吻过这张脸上千次,因为它是那么姣好、那么生气勃勃、那么光彩逼人的妩媚。

  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清晰地散发出希望、清晨的喜悦和美好的生活的音乐。她那张温柔的小脸上有上千种叫人高兴的幽默的神情,变幻无定,像孩子的脸那样迅速和活泼,然而脸上总是蕴藏着深沉和悲伤的美,像太阳上的阴影那样。她的双手是那么小巧、那么稳定、那么结实,可以做出叫人喜欢得发疯的饭菜,国王的膳食摆在她的菜旁边也会黯然失色,那样的饭菜没有人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听到过,或是想像到过。

  就这样,他中午听到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的时候,她的小巧的指关节轻快地嗒嗒敲门的时候,她给他带来了他经历过的最大的健康和喜悦;她从残酷、麻木的大街上进来,像一声胜利的呐喊,像血液中的一支响亮的音乐,像第一道晨光中的不朽的鸟鸣。她带来希望,送来鲜美绝伦的食物,捎来好消息。那天早晨她在街上看到的上百种情景和绚烂的风貌、十几件关于生活、工作和业务的叙述,都从她那两片可爱的嘴唇间滔滔不绝地倾吐出来,她像个孩子那样热切地讲个没完。他听她讲完,望着她,重新看到和感受到她的生气、青春和妩媚。

  她进入他的血管,她开始通过他的巨大的肌肉惯性歌唱和悸动,他却仍然受到极大的密密匝匝的睡意所重压,直到他跳起身来,抓住她,吞没她,咽下她,觉得世上没有他干不成的事情,世上没有他不能征服的东西。她赋予欢乐以语言,赋予春天的一切音乐以肯定,春天的伟大的悸动在空中金色和天蓝色的歌唱中颤栗。

  样样东西——一面旗子在杖型硬糖上拍拍飘扬,一个孩子的喊叫,陈旧、用坏了的木板在阳光中散发的气味,春天温暖的街上的冲鼻的柏油味,人行道上上千种跳动和交织的色彩和光点,市场的气味,水果的、鲜花的、蔬菜的和肥沃的土地的气味,礼拜六中午一艘大船离开码头的时候沉重的震动人心的汽笛声音——由于有了她,都被赋予强度、结构和欢乐的形式。

  她从来没有像在那个春天那样美过,有时候看到她这么生气勃勃和好看,他几乎忍不住要发疯。甚至在他听到中午她登上台阶的脚步声以前,他就知道她在那儿了。十二点,她沉沉入睡,中午,他陷在昏昏沉沉而警觉的睡眠中,他对她的知觉是那么大,所以她一走进屋子,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他顿时就知道了。

  她看来身内充满着世上所有的美好和欢欣的生活;她站在那儿,在中午的光彩夺目的亮光中,她那张小脸像花朵那样奇妙和娇嫩,像樱桃那样红润和柔软。而且她身上的每个部分都配合得既丰满又纤巧,她的小巧的骨头、她的骨肉亭匀而丰腴的体态、细长的脚踝子、丰满而摇摆的大腿、高耸的乳房、小小的笔挺的肩膀、鲜红的嘴唇和花一样的脸,以及她的亮得叫人眨眼的金发——她看来好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更出色、更高雅、更华丽。在中午第一眼看到她总是就给他带来希望、信心和信念,而且把汹涌的浪潮似的无敌的力量传送到他的肌肉的巨大惯性中去,而他却仍然受到具有巨大的镇静作用的睡意所控制。

  她会猛的用胳膊搂住他,发疯似地吻他;她会一下子倒在他的小床上,躺在他身旁,调皮地渐渐贴在他身上,把她那张光彩逼人的、逗人高兴的小脸凑过去,贪得无厌的接受亲吻,让上千次接吻盖住、粘住她的脸;她像早晨那样清新,像水芹那样鲜脆,像李子那样娇嫩和柔软;她像鲜嫩、柔软而多汁的佳果那样具有叫人没法拒绝的魅力,他觉得他可以把她一口吞下,永远把她藏在他的身内。接下来,等他称心如意地拥抱她以后,她会站起身来,手脚麻利地开始为他做饭菜。

  世界没有一个景象比一个美丽的女子为她喜爱的男子做饭菜的景象更有吸引力了。他的情人脸色红润而娇艳,她带着像举行宗教仪式那样热切、虔诚的神情弯着身子,凑在为他做的饭菜上,一看到这样的景象,他就被爱情和饥渴折磨得要发疯。

  在这样的时刻,他没法抑制自己。他会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产生一种无言语所能表达的销魂荡魄的喜悦。他会在脸上涂满肥皂泡沫刮脸,刮了一半,接着又开始在房间走来走去,唱歌,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的那棵树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念上一行、一页,有时候给在做饭的她念一节诗,接着就忘掉那本书了,把它撇在小床上,或是地板上,直到房间里铺满了书。然后,他会在小床边上坐上几分钟,心不在焉地盯着周围看,手里拿着一只袜。接着他又会跳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喊叫和歌唱。浑身涌出一股没法用言语发泄的痉挛的精力,最后他只得发出一阵发狂似的喜悦的山羊叫。

  他时不时地会走到厨房门口去;她站在厨房里炉灶旁;他会一会儿把叫人发疯的食物的香味吸进肺去。接着又会在房间里急速地走来走去,直到他没法控制自己。他看到她那张温柔的脸热切地凑近和对准她为爱情而做的工作上,看到她的得心应手的动作,看到她的丰满可爱的身段——加上那出色的食物的叫人疯狂的香味——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非言语所能表达的温柔感情和饥渴。

  他没法说出他希望说什么,可是他不再能控制自己。他的喉咙里会逼出一声疯狂的喊叫;他会扑到她身上去。他用亲吻吞没她的脸,用拥抱压扁她的身子,拉着她穿过房间,把她扔到小床上;她呢,尖声抗议,然而对他的疯狂劲儿感到高兴。

  要不,他会用两个膝盖紧紧地夹住她的一条柔软的大腿,搂着她,直到她痛得叫出声来;有时候,他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苗条的胳膊,抬起他那张洋溢着得意的神情的脸,在那独一无二的、销魂荡魄而非言语所能表达的狂喜的音乐中,使劲地把她摇来摇去。

  在这段时间里,那只猫颤抖着身子悄悄地迈着冷酷无情的大步在后院围栏顶上走过去。嫩叶在四月的微风中翻动和沙沙作响;阳光带着它所有的突然变化的色彩来来去去,射进被魔法禁制的、悸动的绿色中心。忒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在街上经过,情况永远是这样;上百万只脚在麻木的街上踩过,拥挤的人群在那些街上转悠和穿行;高高的、不朽的时间的声音低沉而连绵,经久不息,永远笼罩在这座城市的高得惊人的墙和摩天大楼的高空上。

  在这样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和饥渴的欢欣从心里涌起,传遍全身,他们就会讲这样的话,说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他现在爱啦!”她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喊叫。“我给他做饭的时候,他爱我!”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继续说,带着几乎会意和嘲讽的幽默。“这当儿,他爱我,没错儿!”

  “嗨——你!”他会痉挛地说,轻轻地把她来回摇晃,好像他再也没法说话似的。“嗨,我的……娇滴滴的……该死的……宝贝儿,”他下结论似地说,仍然慢腾腾地,可是声音里有一种越来越欢欣的意味。“嗨……我的娇滴滴的、李子色皮肤的小妞儿……爱你?……嗨,该死的……我的宝贝儿,我可喜欢你哩!……我爱你简直爱得发疯,我亲爱的,我会把你当饭菜吃掉,”他说,用充满柔情的爱慕的眼光盯着她看,轻轻地把她来回摇晃,显出温柔而野蛮的饥渴相。“嗨,你这个香喷喷的、汁水多的骚妞儿……让我给你这张红润的小脸来个吻吧,”他说,用膝盖把她紧紧地夹住,显出一种得意扬扬然而困难的神情,虔诚的俯视着她。“我要吻你一万次,我亲爱的姑娘,”他乐得简直要发狂,闷得她透不过气来,这会儿得意扬扬地喊叫,“因为你是给我做饭菜的——啊!你这该死的……李子色皮肤的……小妖精……会做饭菜!”他嚷着说。

  接着他会退后一会儿,放开她,缓慢而剧烈地喘着气。她那张娇嫩的、通红的脸被抬起来,显出孩子似的、像鲜花那样美的饥渴的神情,热切而没法遏制。他的眼光带着从容的、几乎是物质的视觉力量,吸了一会儿她的像新鲜水果那样鲜嫩的气息,他的下嘴唇肉感地突出;他的脸阴沉地绷着;他会短促而无意地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血液汹涌地翻腾,开始在血管里黏乎乎地发出砰砰的响声和跳跃,他的脉搏和太阳穴缓慢而沉重地悸动,使他的两条大腿带着野蛮的力量坚硬起来,他的耻骨地区越来越强烈地产生缓慢而受压抑的威胁,这种威胁一直传到他的手中,使他的手掌弯曲,使他的手指头中充满巨大的、撕裂一切的力量。

  他又会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用膝盖紧紧地夹住她的两条大腿,像黑沉沉的蕴藏着暴风雨的云团那样笼罩在她的头顶上。接着他会踌躇不决地抓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拉拉,像拉一只翅膀似的。

  “让这变成一只翅膀”,他会说,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一只炸得又鲜又嫩的翅膀,加上一点儿欧芹和黄油酱,好吗?要不,让这变成一块做得恰到好处的、汁多味美的腿肉,好吗?”

  “UndganzimButtergekocht①,”她嚷着说,脸色愉快。

  “GanzimbestenButtergekocht②,”他说。突然,他抬起她的脸,用一种丧失理智的、像野兽似的疯狂的声音得意地喊叫:“啊,可不是!啊,这还用说!”

  “要不,让这变成瘦肋肉,好吗?”他马上接着说。“要不,就变成在四月里叫人难忘的甜瓜,好吗?”他嚷着说,“要不,这会儿就变成一些味美可口的女人手指头,好吗?”他说,心里涌起越来越强烈的欢乐,“一些加上红辣椒的味美可口的指关节!”他嚷着说,把她的手指塞进他的嘴去,“要不,就变成滋润的嘴唇,好吗?”他说,吻她,“要不,变成肚子、脊背、肋肉、喉咙——或是像她该死的红苹果那样鲜嫩的脸颊!”

  他嚷叫,使劲用两个手掌紧紧地按住她的通红的脸,贪婪地用上百个野蛮的吻袭击她。

  “别咬我的脸”!”她尖叫。“你不知道那有多痛!上一回,脸给咬得好痛,还尽是印子!”她怨恨地说。

  “嗨,你这该死的,我亲爱的,”他嚷着说,“我要把我的印子留在你身上,这样他们大家都会看到我干的事情。嗨,你这个可爱的小妖精,我要狠狠地咬你的红苹果当早餐,我要永远啃你的柔软的嘴唇。我要把你当蜂蜜吃掉,你这可爱的小骚货。”

  接着他们会再分开;她会带着有一点受伤害和责备的神情望着他,然后摇摇头,流露出一丝轻微的苦笑,她说:

  “上帝啊,你可是个怪人,你真是!你怎么居然忍心这么骂我!”

  “因为我是多么爱你!”他兴高采烈地嚷叫。“这就是原因。

  这是爱,纯粹的受,世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爱!”他会带着饥渴的欲望,时间比较长地望着她,然后又使劲把她紧紧地抓住。“嗨,你这个娇滴滴的、逗人的小姑娘!”他喊叫。“我要吃掉你,吞下你,把你装在我的肚子里;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不管我上哪儿去,都随身带着你。”

  她突然头向后一仰,她的脸闪闪发亮,显出炽热的、几乎夸张的激情;像一个神情恍惚的人那样,她扯着嗓门喊叫:

  “行!行!”

  “我会把你藏在我的身子里——对!这儿,现在——这样,你就会跟我的血液混合和搀和在一起。”

  “行!”她又喊叫,向上盯着看,带着一种集中的野蛮人的感情。

  “我要在你像红樱桃似的脸颊上粘上一万个吻,”他恶狠狠地说。“老天作证,我一定要!”接着他又向她的脸袭击。

  不久,他们又分开,这会儿两人的脸都通红,浑身发热,喘着粗气。她马上用柔和然而热切的声音说:

  “你喜欢我的脸吗?”

  他试着说话,可是一时说不出来。他转过身去,用强烈的痉挛动作猛地举起两条胳膊,突然用唱歌似的声音突然喊叫:

  “我喜欢她的脸;我喜欢她的步子;我喜欢她的风姿①!”

  因为他感到这时心中的饥渴的欲望是这么强烈,疯劲儿是这么猛,他接着又兴高采烈、得意扬扬地喊叫:“啊,可不是!

  啊,这还用说!”

  她呢,这会儿也跟他一样彻头彻尾地丧失理智了,抬起她那张闪闪发亮的脸,用低沉、热切而认真的声调说:

  “他还喜欢我的追逐;他喜欢我的住所;他喜欢我的屁股②!”

  接着两个人会各自在房间里跳起舞来——他跳跳蹦蹦,把头猛地往后仰起,发出山羊叫似的欢乐的叫声;她呢,比较文静地一边唱,一边像翅膀似地伸出两只手,按照圆舞曲的优雅的曲调打转和挪动步子。

  他会突然站住脚,他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她那句话的含意。他会带着严肃和谴责的神情回到她面前,可是内心里在涌起笑声,嘴角流露出一丝痉挛淫荡的表情。

  “嗨,这是怎么啦?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姑娘?喜欢你的屁股?”他会严厉地说,可是带着粗俗的强调语气。

  她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考虑,接着突然发出一阵笑得透不过气来的笑声:

  “可不是!”她尖叫。“啊,上帝!我刚才不知道这听起来会多有趣!”接着她的喉咙里充满了低沉、滑腻的尖笑声;她的眼眶里含着眼泪,笑声在这个房间的光秃秃的高墙周围引起了回声。

  “嗨,这是叫人大吃一惊的话,我的姑娘,”他会用表示不满和谴责的口气说。“嗨,女人,你的话把我吓了一大跳。”

  接下来,他们两人突然又进入各自的欢乐中;在这种欢乐状态中,他们的话似乎都不是跟对方,而是跟宇宙的原素说的;他会抬起头,又发疯似的唱出;“你的话把我吓得心神不安,目瞪口呆,魂飞魄散①,女人!”

  “他感到惊奇,受到告诫,被推翻和取消②!”她热切地把她那张通红的脸向天抬起,喊叫。

  “这一回,你错了;那些词儿不押韵!”他喊叫。“凡是你喜欢的词儿我都能押韵,我的姑娘!”他这会儿说,显出吹嘘的自信神情。“我是个诗人,你应该知道,给我一个词儿,我会像鸟儿那样歌唱!”他说。

  “天花板!”她马上说。

  “天花板没有感觉①,”他马上回答。“桌子?”他随即提出。

  “桌子不稳,”她回答。

  “地板?”

  “地板上没有门,”她得意扬扬地回答。

  “地板上有痰盂,”他说。“厨房?”

  “要是你想要吃午饭的话,我得去干活了,”她提醒他说。

  “你到那儿去后,那儿就有一只母狗了,”他喊叫,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你应该这么说的!”

  她的脸上又显出一丝责备和痛苦的神情。她用谴责的眼光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怎么能跟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说这样的话!”

  “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要看到我的迷人的姑娘到那儿去,”他会一边修正说,一边用胳膊搂着她,然后又把她吻了又吻。

  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傻话、爱情和欢乐;他们才不在乎世上任何人对他们的话会有怎样的想法——他们的话听起来多么愚蠢、疯狂和淫荡。他们怀着永不满足的欲望尽情享受生活,他们相爱,拥抱,偎依,盘问,想像,回答,相信,否认,淋漓尽致地过着各种生活,然后怀着永不消灭的饥渴全部重新再过——不过,那像一场一直在燃烧的大火。他们一起生活过上万个钟头,每个钟头都像一个挤得密密匝匝的生活的整个历程。而且它始终像饥饿:它开始的时候像饥饿;它像一场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饥饿那样持续着——他感到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永不满足的饥饿,可以活生生地把她吃掉。只要她跟他在一起,他就像发疯似的,因为他不可能没有她,他又不能像他所想望的那样把她整个儿吞下去;她离开他后,他会想念她想得发疯。

  她像个不容违拗的精灵,立宰着他生活中的每一个行动、每一种感受和每一个回忆。并不是他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念她。

  并不是他一时也没法使他的脑子摆脱那个使他陷入魂牵梦萦的境地的形象,他的全部生命的精力集中在那上面。不,她对他的征服比这要可怕一万倍。因为她要是只像一个骄傲的女皇在充满暂时的形象的脑子里登上宝座那样,盘踞在心灵的宫廷里的话,就可能被某种意志的努力,某种野蛮的使用暴力的排斥行动,某种放荡的遗忘,或是某种发自憎恨的心灵的故意的惩治所驱逐出去。可是她已经进入鲜血的门廊,她已经渗进一切肌肉的组织,她已经弥漫在脑子的旋圈里,直到现在,她置身在他的肌肉里,血液里,生命里,好像一个人不能把他母亲的血液从他身内排除出去,和向他自己隐瞒他父亲的生命的血液和组织那样,她已经像个狡猾而强大的精灵,永远不可能被驱逐出去了。

  就这样,不管他是不是有意识地想念她,她这会儿带着该死而无可逃避的必然性存在于他生活里每一个行动和时刻中。没有什么再是他自己的了,甚至最微细、最遥远的童年的回忆也不是他的了。她无情地居住在他的生命中,主宰着他的最遥远的生命根源,一再出现在他的回忆中,好像是一向属于他的每一件得意而秘密的事情的见证人。她现在被作为基础安排在他的生活中心,所以她一秒钟也不可能被遗忘了,而且好像她要永远居住在那儿似的,她已经同他的肌肉掺和、混合在一起,分散在他的每一条生命的渠道中,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带着鲜明的色彩来来往往,随着每一下脉息的搏动跳跃和移动。

  有时候,她是生活的狡猾和强有力的诱饵,骄傲而邪恶的城市的寓言中的诱物,狡猾地涂上天真和早晨的色彩,折断青春年少的脊背的阴险的圈套,腐蚀活着的男人的心,完全占有他们的视野和力量。

  有时候,她像早晨,欢乐和胜利,四月的光,和上好的食物的鲜美而卫生的汁水。就这样,他站在那儿,又会突然闻到和记起她在厨房里煮的食物,接着一阵发疯似的无限的食欲会从他身内涌起,不知什么缘故,他把她和她煮的食物混而为一了。他会野蛮地用膝盖和双手像老虎钳似的使劲地夹着她,用嘶哑而热情洋溢的声调喊叫:“吃的东西!吃的东西!吃的东西!

  ”接着他会放松对她像老虎钳似的夹紧;他们会比较温柔地拥抱;她会吻他,用柔和而热切的声调说:

  “你饿了吗,你饥了吗,我亲爱的?”

  “啊,要是音乐是爱情的食物的话,弹奏吧,麦克达夫,哪一个先叫:‘住手,别打啦!’就叫他万劫不复①。”

  “我会喂养你的,”她热切地说。“我会的,我会给你弄来吃的,我亲爱的。”

  “你就是我的食物!”他喊叫,又抓住她。“你是我的肉、饮料、黄油、面包和酒!”他说,心里涌起一阵饥饿和发疯的感觉。“你是我的蛋糕、我的鱼子酱,你是我的洋葱汤!”

  “我给你去做点洋葱汤好吗?”她接着热切地说。“你喜欢喝这汤吗?”

  喷香的食物气味又传到他的鼻子里了;他会说:“你是我的美式炖猪排、我的烤腰肉、我的鲜嫩汁多的排骨!”他来回摇晃着她,用亲吻掩盖她那张闪闪发亮的小脸。

  “我给你去做一份美式炖猪排好吗?你喜欢来块猪排吗?

  我给你去烤块牛排好吗?”她热切地说。

  “嗨,你——你——你!”他喊叫,显得动作痉挛而困难。

  “你是我的新鲜的水果沙拉,你是我拌沙拉用的黄色大碗,你是我的又脆又嫩的绿色生菜、我的成熟的大桃儿和橙子,我的芹菜、菠萝、樱桃、苹果,还是加在这些水果上的浓味的法式调料。”

  “我给你去做一份好吗?”

  “你既是我的饭菜,又是我的厨子,合为一体了;你是我的姑娘,有一颗狡猾的灵魂和一双灵巧得像有魔法的手,是你喂养我的,唷,我可爱的宝贝儿,唷,我娇滴滴的心肝,”他一边喊叫,一边抓着她,把她拉到他面前,“唷,我的快活而活泼的姑娘,我要吃饭了。”

  “行!”那个姑娘喊叫,抬起她那张闪闪发亮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前面看,带着神志恍惚的神情,用彻底投降的声调,把喊叫集中在一个字上。“行!”

  “你是我的姑娘吗?你是我的温柔、有趣、活泼的姑娘吗?”

  他说。

  “对,”她说。

  “你是我的娇滴滴的、该死的宝贝儿和亲人吗?”

  “对,”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儿和你的亲人!”

  “你是我的乖心肝吗?”他得意扬扬地喊叫,乐得心花怒放。“你是我的宝贝儿和乖心肝吗?”

  ’对,”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儿和乖心肝。我是爱你的乖心肝,”她说。

  “这是我的胳膊吗?”

  “对,”她说。

  “这是我的屁股吗?这是我的天鹅绒似的大腿吗?这是我的肋骨吗?这是我的柔软的、缎子似的皮肤吗?这是我的脖子吗?这是我的温暖的、圆滚滚的喉咙吗?这些是我的细长的手指和苹果似的脸颊吗?这是我的玫瑰一样鲜红的嘴唇用我的汁水多的舌头的甜蜜的口水吗?”

  “对!”她说。“对,这些都是你的!”

  我能打你吗,我的乖心肝?”

  “行,”她说。

  “我能吃你吗,我可爱的宝贝儿?我能烤你,烧你,炖,给你加上一点儿欧芹和金灿灿的黄油酱吃掉吗?”

  “行,”她说,“你爱怎么样都行!”

  “我能把你吞下去吗?我能拿你消除饥饿吗?我能把你永远装在我的肚子里吗?”

  他带着想狼吞虎咽的饥饿感把身子凑在她的身子上,有一刹那,一阵疯狂、羞耻和死亡的念头所引起的阴暗的震动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叫出了他所受到的憎恨和绝望的压力:

  “我能和我所有的生命的泉水喂养、补充和填满你的永不满足的火热的欲望海洋吗?啊,现在告诉我!我能从你那儿榨出充满虔诚的恳求、高度的满足的滑腻的喊叫,作为毁坏和失败的报酬吗?我现在能依赖你用羞耻、恐怖和失败逼得我发疯吗,能依赖你用一个人的生命和激情去喂养死人吗?你会在残酷的、充满绿色的春天折磨得我痛彻心肺吗,会懒洋洋地用表示崇高的情意的温柔的谎话转到你的情人们的怀抱里去吗,会在四月里背叛我,投向我的情人吗,用轻蔑的骄傲和古老的、没有信义的人类的毁灭性的欲望挫败我吗?”

  “啊,你疯了,”她喊叫,“你的脑子是阴暗的,而且其中纠缠着邪恶。”可是那阵死亡和恐怖的浪潮一下子就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同它的袭来一样快,好像他没有听到她的说话似的——

  他又会从心底里涌起欢欣和确信,说:

  “要不,我能用你的花一样的艳丽喂养我吗,把你的生命和艳丽一古脑儿吸进我的身子,把你带在我的身子里走来,把你像收获似的吸进我的肺部,吸收你,吃掉你,融化你,把你放在我的脑子里,心里,脉搏里,永远放在我的血液里,去挫败敌人,嘲笑死亡,爱和安慰我,用确信和智慧加强我的力量,使我的生活处处顺利,使我永远怀着你的爱情,变得健康、强壮、愉快和得意!”

  “对!”那个女人感情强烈地喊叫,表示对她的征服的最后的、狂热的和彻底的投降。“对!……对!……对!……永远!”

  那只猫颤抖着身子悄悄地迈着冷酷无情的大步在后院围栏顶上走过去。嫩叶在四月的微风中翻动和沙沙作响;阳光带着它所有的突然变化的色彩来来去去,射进被魔法禁制的、悸动的绿色中心。忒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在街上经过,情况永远是这样;上百万只脚在麻木的街上踩过,拥挤的人群在那些街上转悠和穿行;高高的、不朽的时间的声音低沉而连绵,经久不息,永远笼罩在这座城市的高得惊人的墙和摩天大楼的高空上。那个女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喊叫:“永远!”一切都好像跟一向一模一样;他们两人都确信这是真实的。

  鹿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