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钟了,游艺剧院的演出厅里仍然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到的观众在楼厅和正厅前座里在等候开演,在枝形吊灯的昏黄光线下,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坐在紫红丝绒套的座椅里,在一片昏暗之中,幕布被笼罩着,犹如一大块红色的斑点. 舞台上静寂无声,成排的脚灯熄灭了,七零八落地摆着乐师们的乐谱架.只有四楼楼座里,发出阵阵喧嚣声,还混合着呼唤声和笑声. 在金色框架的大圆窗下,坐着一些戴无沿帽或鸭舌帽的观众,在天花板上的圆形拱顶四周,画着一些女人和裸体儿童在天空中飞翔.煤气灯照耀下的天空,显现出一派绿色.不时出现一位女引座员,手里拿着票根,忙着将走在她前边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领到座位上. 男的穿着礼服,女的身材颀长,挺着胸脯,他们把目光缓缓向四周扫视.正厅里来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站着,环顾四周.“埃克托尔我对你是怎么说的?”年龄大的青年说道,这是个高个子,嘴上蓄着小黑胡子的青年.“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抽完雪茄再来.”
一个女引座员打他们旁边经过.
“哟!
原来是福什利先生,“她亲切地说道,”再过半个钟头,戏才会开演呢.“
“那么,他们贴出的广告上为什么说是九点钟呢?”埃克托尔瘦削的脸上露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低声埋怨道,“今天早上,在剧中担任角色的克拉利瑟还向我保证说,八点钟就开演呢.”
他们沉默了片刻,抬头察看昏暗中的包厢. 不过,因为包厢壁上贴的是绿纸,里面显得更黯淡. 向下看,在一片漆黑之中隐没着楼下包厢. 楼厅包厢里,只有一位胖乎乎的妇女,疲乏地趴在罩丝绒的栏杆上. 舞台的左右两侧,高高的柱子之间的包厢里没有一人. 包厢外壁上挂着带有长长流苏的垂饰. 金色和白色的大厅,衬托着嫩绿色,在水晶大吊灯的微弱灯光照耀下,空中仿佛弥漫着微尘.“你给吕西买了边包厢票吗?”埃克托尔问道.“买了,”另一个青年回答道,“但是,这票可很难买啊!
哦!别担心,吕西不会来得太早的.“
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沉默了一阵,说道:“你真走运,你还没有看过首场演出……今年的一件大事要算是《金发爱神》的上演了,这场戏人们已经谈论半年了.啊!亲爱的,多么动听的音乐!这出戏真吸引人!博尔德纳夫确实精明,这出戏被留到博览会期间才上演.”
埃克托尔认真地听着,他问了一个问题:“娜娜这个新明星,她应该演爱神,你认识她吗?”
“问吧!问得好!还会有人问我!”福什利把两只胳膊向上一举,嚷道,“从今天早上起,人们就缠住我,问娜娜的情
况. 我遇到不下二十个这样的人,问娜娜这样,问娜娜那样!
我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我认识巴黎的所有风骚娘儿们吗?
……
娜娜是博尔德纳夫的新发现. 她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平静下来. 可是,空荡荡的大厅里,分枝吊灯发出的光线昏昏暗暗,一片教堂般的肃穆气氛,窃窃私语声,开关门的声音,这一切都使他烦躁不安.“啊!
不对,“他突然说道,”在这里呆下去,人会变老的.我马上出去……我们下楼去,也许遇到博尔德纳夫,他会仔细跟我们讲的.“
在设在楼下铺着大理石的前厅内的检票处,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 从敞开的三道栅栏门望出去,只见马路上非常热闹,在这晴朗的四月的夜晚,灯火通明. 一辆辆马车在剧院前嘎的一声停下来,打开的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场,在检票处滞留一会儿,然后走到前厅尽头,从左右两边的楼梯上楼,妇女们扭动着腰肢慢腾腾地上楼. 前厅里有一些拿破仑时代的装饰,看上去颇像圣殿里纸板制成的列柱廊. 灰白的墙壁上光秃秃地贴着黄色巨幅海报,大黑体字写的娜娜的名字. 在煤气灯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 一些男人经过那里,停下来,在那里看海报,另一些男人则站在那里聊天,堵在门口. 而在靠近订票处的地方,有一个宽面颊,胡子刮得光溜溜的粗壮男子,正在粗声粗气地回答一些人的问题,他们在恳求他卖票给他们.“这就是博尔德纳夫.”福什利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经理已经瞧见了他.“喂!
你真够讲交情啊!“经理很远就对他大声嚷道,”原
来你是这样给我写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一看,连一个字也没有.“
“再等会儿吧!”福什利回答,“在写文章介绍她之前,你的那位娜娜得让我先认识一下才行……何况,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
然后,为了不让经理再缠住他,他就把他的表弟埃克托尔. 德. 拉法卢瓦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 这是个到巴黎来求学的青年. 经理看了青年一眼. 埃克托尔却心情激动地观察着经理. 原来他就是博尔德纳夫,这是个对女人像对狱卒一样耍女人的人,这是个头脑里总是想着做广告,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又吐唾沫,又拍大腿,是个厚颜无耻、专横跋扈的人. 埃克托尔认为对这样的人得说句客套话,恭维恭维他.“您的剧院……”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博尔德纳夫是一个喜欢说话直接的人,他用一句粗俗的话毫不掩饰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尽管叫我的妓院就是了.”
这时,福什利赞同地笑了,而拉法卢瓦兹的恭维话还没说完,被堵在喉咙里,他觉得经理的话很刺耳,却竭力装出一副欣赏这句话的样子. 这时,经理急忙走过去与一个戏剧评论家握手,这是位专栏文章在社会上颇有影响的评论家.当经理回来时,年轻人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担心自己显得过分拘谨,被别人看成乡巴佬.“人家告诉我,”他很想找些话来说,又说道,“娜娜有个好嗓子.”
经理耸耸肩膀,高声说道,“她呀,她有一副破锣嗓子.”
年轻人立即补充道:“而且听说她是个优秀的演员呢.”
“她呀!
……简直是一堆肥肉,演戏时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儿.“
拉法卢瓦兹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弄得不知所措,结巴道:“无论怎样我也不会错过今晚的首场演出.您的剧院我早有耳闻了……”
“就叫我的妓院好了.”他的话又一次被博尔德纳夫打断了,态度冷漠而又固执,像一个非常自信的人.这时候,福什利一声不吭,他在注视着那些正在入场的妇女. 当他发觉他的表弟呆在那儿,被弄得啼笑皆非,就过来替他解围.“你就按博尔德纳夫的意思叫好了,他叫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这样他才高兴呢……而你呢,老兄,别让我们在这儿久待了. 如果你的娜娜既不会唱,又不会演,那么你的戏就肯定失败,只会失败. 而且,我正担心这事呢.”
“失败!失败!”经理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叫道,“难道一个女人必须要会演会唱吗?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别的长处,这是真的!
这个长处抵得上任何长处.我已经发觉了,这是个在她身上很突出的长处,如果我觉察不出来,我就是白痴……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看吧,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观众就会垂涎三尺.“
他兴奋极了,举起两只粗大的手,手都发抖了.然后,他感到很欣慰,低声自语道:“是的,她前途无量.啊!
真见鬼!
是的,她前途光明……
她是个婊子. 啊!她是个婊子!“
接着,在福什利的诘问下,他便答应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他的粗俗不堪的言辞,埃克托尔. 德. 拉法卢瓦兹听后,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认识娜娜后,就想把她推上舞台. 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缺少一个人演爱神. 他是不会太久地把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因此希望她很快地被观众欣赏.不过,这个新来的高个子姑娘,在他的戏班子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以前的明星叫罗丝. 米尼翁,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也是一个受人崇拜的歌星. 她感到来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非常恼火,便用甩手不干来威胁他.为了海报上排名的问题,天哪!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他决定两个人的名字都用同样大的字体印在上面.别人别想来惹麻烦,只要他的小娘儿们——他是这样叫她们的——有一个人,不管是西蒙娜还是克拉利瑟,行动稍有差错,他就朝她们屁股上狠狠踢过去. 不这样,他就没法维持生计. 她们被他用来换钱,这些婊子,他懂她们的身价!
“看!”他说完换了话题,“米尼翁和斯泰内来了,他俩总是形影不离. 你们知道斯泰内开始讨厌罗丝了,因此,她的丈夫总是寸步不离斯泰内,生怕他溜走.”
剧院檐口上的一排煤气灯发出夺目的光芒,人行道被照得雪亮. 两棵碧绿的小树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楚,强烈的灯光把一根柱子照得发亮,人们很远就能看见海报上的字,清楚得和大白天一样;远处街上的暮色越来越浓,星星灯火闪闪发光,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许多人还滞留在外面没有马上进场,一边聊天,一边抽雪茄. 他们的脸被排灯的光线
照得灰白,他们缩短了的身影在柏油马路上十分清晰. 米尼翁是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的汉子,长着一个江湖艺人的方形脑袋,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挽着银行家斯泰内的胳膊;斯泰内身材矮小,大腹便便,圆圆的面孔,下颔和两颊上长着一圈灰白色的络腮胡子.“怎么?”博尔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你昨天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见到过她.”
“啊!原来就是她,”斯泰内嚷道,“我想到是她. 不过,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往外走,我几乎没有看清她.”
米尼翁耷拉着眼皮听着,一边使劲转动着手指上的大钻石戒指,他明白了,他们谈论的是娜娜. 随后他的新来的明星的模样被描述了一番,银行家的眼里燃起了欲火. 米尼翁终于插话道:“不要谈了,亲爱的朋友,一个娼妇!
她会被观众赶走的……斯泰内,我的小老弟,你知道我的太太正在化妆室里等你呢.“
他想把斯泰内拖走,但斯泰内不肯离开博尔德纳夫. 在他们面前,排成一条长龙的观众,挤在检票处,发出一阵阵喧闹声. 在喧闹声中,不时响起娜娜的名字,这两个字就像唱歌一样响亮有力. 男人们伫立在海报前,娜娜的名字被高高拼读着;另一些经过那里的人也用询问的口气把那名字读一遍. 而妇女们呢,个个心情焦急,脸上挂着微笑,用诧异的神态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读着娜娜的名字. 可是谁也不认识娜娜. 这个娜娜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于是,流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有些人还窃窃私语,开种种玩笑. 这个名字,这个
小名叫起来既亲切,又好听,所有的人都爱叫它. 只要一发出这两个音,人们就高兴,脾气也好起来. 人们被一种好奇的狂热驱使着要知道娜娜,这是巴黎人的好奇心,其疯狂程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简直像热病发作似的. 每个人都想看看娜娜. 一位太太被挤掉了袍子的边饰,一位先生的帽子也被挤掉了.“啊!你们问得太多了!”博尔德纳夫大声说道,他被二十来个人围着提问题,“你们马上就会看见她的……我走啦,人家有事在等我呢.”
他见观众的兴趣被激起来了,非常高兴,一眨眼不见了.米尼翁耸耸肩膀,提醒斯泰内,说他的太太罗丝正在等他,让他去看看她在第一幕里穿的服装.“瞧!吕西,她在那儿,她正在下车.”拉法卢瓦兹冲福什利说道.那个人果然是吕西. 斯图华,她个儿不高,长相丑陋,大概四十来岁,脖子很长,面孔瘦削,两片厚嘴唇;但她性格活泼,态度和蔼可亲,反给她增添了很大魅力. 卡罗利娜.埃凯和她的母亲被她带来了. 卡罗利娜是个花容月貌、表情冷漠的女子;她的母亲态度庄重,行动缓慢.“你跟我们坐一起吧,我给你留了一个座位.”吕西对福什利说.“啊!不!这里什么也看不清!”福什利回答道,“我有一张正厅前座票,我喜欢到正厅前排去坐.”
吕西生气了,难道他不敢在公众面前与她一起露面吗?
接着,她很快平静下来,换了一个话题: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认识娜娜呢?”
“娜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这是真的?有人向我保证,说你同她睡过觉.”
站在他们前面的米尼翁,将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中间,暗示他们别吵了. 吕西问他为什么,他指着一个走过去的年轻人,低声说道:“他是娜娜的情人.”
大伙望着那个年轻人. 他很和蔼可亲,福什利认出他来了,他叫达盖内,在女人身上挥霍掉三十万法郎,此时只能在交易所里做些小投机,赚点钱,不时给她们买些花束,或请她们吃吃晚饭. 吕西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啊!布朗瑟来了!”她嚷道,“就是她对我说过,你同娜娜睡过觉.”
布朗瑟. 德. 西弗里是一个胖胖的金发女郎,漂亮的脸蛋儿胖乎乎的,陪她来的是个衣着考究的瘦弱男子,表现出一副高雅的神态.“他就是格扎维埃. 德. 旺德夫尔伯爵.”福什利对德.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伯爵与新闻记者握了手. 这时布朗瑟和吕西两人激烈地议论起来. 别人的去路被她们镶边饰的裙子挡住了,一个穿着蓝裙子,另一个穿着玫瑰红裙子;娜娜的名字又回到了她们的嘴里,娜娜的名字被她们叫得那么响,以至别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她们的谈话.德. 旺德夫尔伯爵领着布朗瑟走了.人们等得越久,想见娜娜的心情就越急切. 此时,娜娜的名字就像回声一样,在前厅的每个角落里回荡,而且声音越来越高. 为什么还不开始?
男人们掏出表来看. 还没等车子停稳,
迟到的观众就蹦下来,观众成群结对地离开人行道,过路人漫不经心地穿过煤气灯光下的一片空荡荡路面,伸长脖子朝剧院里张望. 一个吹着口哨的顽童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面用嘶哑粗俗的声音叫道:“喂!娜娜!”说完就扭着腰,趿拉着旧拖鞋走了. 大家看见他那副样子,都笑起来.一些身份高贵的先生也跟着他叫起来:“娜娜!
喂!
娜娜!“观众拥挤不堪,检票处有人吵起来,嗡嗡嘈杂声一阵高过一阵,娜娜的名字被人叫着,要求见娜娜,这是人群中突然产生的愚蠢想法,也是一时性欲冲动的表现.在这片喧嚣声中,开演的铃声响了. 喧嚣声马路上也听得见:”铃响了,铃响了.“接着人群中你推我搡,每个人都想挤进去,检票处增加了维持秩序的人. 米尼翁表现出焦急的神态,最后拉着斯泰内走了,他没有去看罗丝的演出服装.铃刚响,拉法卢瓦兹就拉着福什利,从人群中挤出来,生怕误了序曲. 吕西. 斯图华被观众迫不急待的样子惹怒了. 这些粗野的人,竟然对妇女们也推推撞撞!她和卡罗利娜. 埃凯母女两人走在人群的最后. 前厅里的观众都进场了,大门外边马路上,仍然传来接连不断的隆隆声.”好像他们每出戏都精彩似的!“吕西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嘀咕道.在演出厅里,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在他们的座位前面站着,双眼又环顾四周.此刻,大厅里已经灯火通明. 高高的煤气火头,发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焰,多枝水晶大吊灯被照得雪亮,灯光从拱顶上成细雨状地反射到正厅里. 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跟漆一
样闪闪发光,那些金色装饰闪烁着光芒,天花板上的色彩过分强烈,那些嫩绿色的装饰使耀眼夺目的光芒也显得柔和了.舞台前的一排脚灯被升高了,立即发出一大片光亮,幕布被映得通红,沉沉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中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跟舞台上的旧陋框架形成鲜明对照,有一道道裂缝的金色框架,露出了里面的泥灰. 剧场内开始热起来了. 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的音色,笛子的轻快颤音,法国号的低沉呼鸣,小提琴的悦耳奏音交织在一起,在越来越高的嘈杂人声上空荡漾. 每个观众都在讲话,彼此推推搡搡,竭尽全力找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过道里非常拥挤,以至每个过道口好不容易才能放进来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观众相互打招呼,衣服相互摩擦,在女人们的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或燕尾服. 一排排座位上逐渐坐满了人. 一个穿着浅色服装的女人被人看得特别清楚,她的面颊俏丽,低着头,头上留着发髻,发髻上的首饰闪闪发亮. 一个包厢里,一个女人裸露着一角肩膀,白皙得像白绸缎.其余妇女安静地坐着,无精打彩地摇着扇子,瞅着拥挤的人群. 一些年轻先生们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敞开着,钮扣洞里别着栀子花,用带着手套的手拿着望远镜观看.此时,两个表兄弟寻找熟悉的面孔. 米尼翁和斯泰内一起坐在楼下一个包厢内,手腕靠在栏杆的天鹅绒罩上,并肩地坐着. 楼下的一个侧面包厢被布郎瑟. 德. 西弗里一个人单独占了. 拉法卢瓦兹特别注意达盖内,达盖内坐在他的前面,两人隔了两排座位,他坐在一个正厅前座内. 达盖内的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岁,模样如同逃学
的中学生,一双小天使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被福什利笑眯眯地打量着.“坐在楼厅里的那位太太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就是坐在穿蓝衣服姑娘身边的那位太太.”
他指着一个胖女人,她的胸衣裹得紧紧的,过去头发是金色的,后来变成了白色,此时又染成黄色. 圆圆的脸上涂了胭脂,额上留着小姑娘式的刘海,脸像肿了一样.“那是加加.”福什利简短地回答.表弟听了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惊讶,于是他又说道:“你不认识她吗?
……她在路易. 菲力普在位初年,还是走红人物呢. 现在,她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她的女儿.“
拉法卢瓦兹看也不看姑娘,却动情地把目光盯着加加;他认为她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只是没敢说出口来.此时,乐队指挥把指挥棒一举,乐师们便奏起序曲. 还有不断进场地观众,骚乱和嘈杂声依然有增无减. 特地来看首场演出的仍然是那些老观众,有的甚至关系还相当密切,他们见了面,非常高兴. 一些老观众由于互相熟悉,态度很随便,有人不脱帽子就互相打招呼. 这时,剧场成了巴黎的缩影,成了汇集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和寻欢作乐的人的场所.那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一些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也有一些轻佻的女人,她们比正经女人还多. 他们奇异地聚集到一起,其中什么人都有,他们都染上了种种恶习,脸上都现出同样疲惫、同样兴奋的神态. 福什利在他表弟的询问下,把报馆和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并把那些戏剧批评家的名字都告诉他;其中一个人面孔瘦削,长着两片险恶的薄嘴唇,神
情冷漠;他还特地指给他一个胖子,那人脸上露出一副和善的神情,懒洋洋地倚在身旁一个女人的肩上,用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这个天真纯朴的姑娘.他看见拉法卢瓦兹与坐在对面包厢里的人打招呼,便不再说下去了. 他感到有点诧异.“怎么!”他问道,“你不认识缪法. 德. 伯维尔伯爵吗?”
“哦!
我早就认识他了,“埃克托尔回答,”我家的田地同缪法家的田地相距不远. 我常到他们家去……伯爵与妻子和岳父德. 舒阿尔侯爵住在一起.“
见表兄感到很惊奇,他心中暗暗高兴,他说得更加详细了:侯爵是国务参事,伯爵刚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利拿起望远镜,看着伯爵夫人,她满头棕发,皮肤白皙,肌肉丰腴,长着一双美丽动人的黑眼睛.“你在幕间休息时给我介绍一下”福什利最后说道,“我已经见过伯爵,不过我希望每星期二到他们家去.”
从最高几层楼座里发出几声嘘声,叫人安静下来. 序曲开始了,观众还在不停地进场,晚来者使得整排的观众站起来给他们让路,包厢的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人粗大的嗓门在走廊里争吵. 谈话声还没有停下来,犹如傍晚时分的一大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叫着. 场内一片混乱,人头攒动,胳膊在挥舞,一些人为了舒服一点就坐下去,另一些人则执意站着,想向四下再看上最后一眼.“坐下!坐下!”震耳欲聋的喊声从光线昏暗的正厅后排发出来.每个人都感到身上在颤抖:他们终于要见到这位著名的娜娜了,巴黎已经为她忙了一整个星期了.
虽然谈话声已渐渐停下来,但是偶尔还听到一些深沉不清的谈话声.在窃窃的低语声沉寂下来、叹息声正在消失时,乐队以欢快的小音符倏地奏起了一段华尔兹乐曲,曲子的节奏粗俗,里面还夹杂着猥亵的笑声.大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都笑出声来. 坐在后座前几排的剧院雇来的捧场者,使劲地鼓起掌来. 幕布拉开了.“看!”一直不停说话的拉法卢瓦兹说道,“有一位先生与吕西坐在一起.”
他瞅瞅包厢的右侧,卡罗利娜和吕西坐在包厢的前边.后面人们看见卡罗利娜母亲的端庄面孔和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的侧影,他长着一头美丽的金色头发,衣冠整齐,无处可挑剔.“看呀!”拉法卢瓦兹又说道,“吕西和一位先生坐在一起”
福什利决定把望远镜转向侧边包厢. 可是,马上又掉过头来.“哦!
那是拉博德特.“福什利用毫不介意的语调嘀咕道,好像对观众来说这位先生在场是很自然的事,并且是不重要的.有人在他们后面嚷道:”别说话喽!“他们不得不静下来.此时,观众都静静地坐着. 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层层脑袋伸得笔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金发爱神》的第一幕发生在奥林匹斯山,用硬纸板做成山,山后乌云密布,右边是朱庇特的宝座,第一个出场的是彩虹女神和司酒童,他们在一群天上侍者的帮助下,一边唱着大合唱,一边为天上众神布置会场. 发出阵阵喝彩声的只有剧院雇来的捧场者. 观众感
到迷惑不解,为什么金发爱神还不出场. 但是,拉法卢瓦兹为克拉利瑟. 贝尼鼓了一阵掌,她是博尔德纳夫的一个情妇,在剧中扮演彩虹女神,她身穿浅蓝色衣服,一条宽大的七色彩虹带子系在她腰上.“你知道,她为了系那条彩虹带,把衬衫全脱了,”拉法卢瓦兹向福什利大声说道,好让别人都听到,“今天我们在早上已经试过了……如果不脱掉衬衫,那胳膊下面和背上就露不出来.”
场内有点骚动起来.扮演月神的罗丝. 米尼翁出场了.月神既黑又瘦,丑得像巴黎的可爱顽童;即使她的身材和面孔都不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但却显得很迷人,似乎是在嘲讽剧中的这个角色. 她上场时唱的调子和歌词差得简直要让人哭起来;唱词中,她埋怨战神玛尔斯,因为玛尔斯正要抛弃她去追求爱神. 她唱时的神态拘谨而腼腆,拘谨中是那样充满轻佻的暗示,以至全场观众都活跃起来. 她的丈夫和斯泰内并肩地坐在一起,并且十分得意地笑着. 当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演将军一登场,全场观众都大笑起来,他演的玛尔斯是田舍花园里的战神,头上插着一撮羽毛,腰间挂着一把军刀,军刀高得齐肩. 月神对他大摆架子. 他受尽了月神的气,月神发誓要监视他,并对他进行报复. 他们的三重唱以一支滑稽逗乐的蒂罗尔山歌调结束,普律利埃尔唱得很好,也很逗趣,他发出如同被激怒了的公猫的声音. 他是一个走鸿运的演青年角色的演员,显出一副自鸣得意神态,转动着眼睛,装成一个好汉,惹得包厢里的妇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
然后,观众又冷静下来;下面几场戏令人厌倦. 老演员博斯克出场了,他扮演笨蛋朱庇特,头上戴着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脑袋象要被帽子压碎似的;为了厨娘报帐的事他与天后朱诺发生了口角,这时观众的愁眉舒展了一会儿. 天神接二连三地出现,几乎把整个戏搞糟了. 天神中有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等等. 人们显得不耐烦了,越来越高的低语声令人不安,观众个个扫兴,向大厅内四处张望. 吕西与拉博德特微笑着. 德. 旺德夫尔伯爵待在布朗瑟的宽大的肩膀后面,将头伸出高高的;福什利眼睛瞟着缪法夫妇,缪法伯爵表情严肃,好像还没看明白戏里的内容. 伯爵夫人似笑非笑,耷拉着眼皮,她在沉思.在一片寂静之中,倏然间,捧场者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劈劈啪啪,就象一排士兵在放枪. 娜娜终于使人们将目光转向台上. 这个娜娜让人等得好苦呀.此刻,出场的是一群凡人的代表,由司酒童和彩虹女神领着,他们是一些受人尊重的资产者,都是戴绿帽子的丈夫,来向主神控诉爱神的,他们断言他们的妻子的欲火是被爱神煽燃的. 他们的大合唱悲怆而逼真,中间还混合着充满忏悔的沉默,观众听了妙趣横生. 剧场里只听见一句话:“他们是乌龟大合唱,他们是乌龟大合唱.”对这句话观众感兴趣,大声叫道:“再来一次!”每个合唱者的面孔都很古怪,观众觉得他们的脸都配得上乌龟这个称号,尤其是一个胖子,脸圆乎乎的,极象一轮满月. 此刻,火神怒气冲冲地来找他的妻子,她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 合唱又开始了,这一次是他们向当乌龟的火神恳求. 火神这个角色是丰唐扮演的,他是一
个丑角,擅长演粗俗下流的角色,并富有独创性. 他有极为丰富的想象力,走路时使劲扭动着腰部,他一幅乡村铁匠模样,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胳膊裸露着,上面刺着纹身:若干被箭刺穿的红心. 一个女人嗓门提得高高的,嚷道:“啊!
真是丑极了!“女人们都笑着一块鼓掌.下面的一幕似乎长得没完没了. 主神朱庇特不断地召集众神会议,把那些戴绿帽子的丈夫的诉状提交会议讨论. 还是不见娜娜的踪影!难道她在闭幕时才出场吗?等了这样长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 剧院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声.”这下糟了,“
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你等着瞧吧,观众会让她看到厉害的!”
此时,舞台后部的云散开了,爱神出现了. 娜娜,对于她这个芳龄十八的女子来说,个子未免显得太高了,体格显得很壮. 她身穿女神的白内衣,肩坎上自然地披散着长长的金发,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向观众嫣然一笑,接着,她开始唱起主题歌:
“黄昏时分,爱神在徘徊……”
她唱到第二句歌词时,观众都面面相觑. 难道是在开玩笑吗?难道是博尔德纳夫的标新立异吗?观众从未听到过唱得如此走调的歌声,简直没有一点音法.她的经理说得好,她一唱就走调. 她甚至连在舞台上如何站立都不会,她把两只手往前摆动,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观众认为很不得体,有失雅观.“哟,哟”的叫声从后座和廉价座里发出来,还有人吹起口哨.此刻,前座里响起了一个少年发育期变嗓的声音,
正经地嚷道:“真是棒极了!”
全场观众都将目光转向他,原来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看见娜娜,金发下的面孔就兴奋起来. 他见自己正被大伙盯着,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不禁为自己无意识地高声嚷叫而羞愧. 达盖内坐在他的旁边,笑着打量他,观众都笑起来,好象心情平静下来了,再也不想吹口哨了;娜娜的线条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弄得神魂颠倒,开始鼓掌.“对!真棒!好极了!”
此时,娜娜看见全场人都在笑,自己也笑起来. 气氛变得更加愉快了. 这个漂亮的姑娘,仍然有吸引人的地方,她一笑,下巴上就出现一个逗人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无拘束,随随便便,很快就与观众融洽起来;她眨眨眼睛,好像在说,演戏的本领连一个子儿都不值;然而,这倒没关系,她还具备别的长处. 她向乐队指挥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奏吧,我的老先生!”她于是开始唱第二段:
午夜里,爱神经过……
她的声音一直那么酸溜溜的,不过,现在观众的胃口已被她掌握了,她能使观众兴奋得不时发出轻轻的颤抖. 娜娜一直满面笑容,这让她的樱桃小口发出光彩,浅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当她唱到某些比较欢快的歌词时,感到美滋滋的,鼻子也往上翘起,两边的玫瑰红鼻翼一起一伏,此刻,两颊上泛起红晕. 她继续摇晃着身体,她只会做这个动作. 恰恰相反,观众不认为这种动作难看,男人们拿起望远镜对准
她看. 她刚唱完这段歌词,就连一点声也发不出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到底. 而她并不慌张,将屁股一扭,屁股在薄薄的内衣下露出圆圆的轮廓,她又把腰一挺,胸部向前挺起,随后把两臂向前伸去. 这时,掌声四起. 她又马上转过身子,把颈背朝向观众,向舞台后部走去,颈背上长着棕红色的头发,就象动物的绒毛;这时响起更热烈的掌声.这一幕结束时,气氛变得比较冷落. 随后众神举行了会议,决定由众神到人间去进行一次调查,再次对当乌龟的丈夫们作出令其满意的回答. 此刻,月神偷听到爱神和战神在谈情说爱,就发誓要在下凡期间密切监视他们. 这一幕里还有一场戏,由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扮演爱神,她对任何问题,都用呜啦呜啦的哭丧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朱庇特发火了,他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将小爱神关在一间黑洞洞的房间里,让她把动词“爱”变位二十次. 观众对结尾还是很感兴趣的,那是一场大合唱,演唱者和乐团都演得非常出色. 帷幕落下来了,雇来捧场的人发出一阵掌声,想让演员谢幕一次,但是观众都站起来了,纷纷向外走.观众挤在一排排坐椅中间,互相推推搡搡,一边交换看法.他们都同声地说:“真糟糕.”
一个批评家说:“这出戏得大大删节.”但是,人们谈论的重点是娜娜而不是剧本本身.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是第一批走出去的,他们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碰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 这条走廊既矮又窄,很像煤矿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里面让人感到窒息. 他们在右边楼梯脚下停留一会
儿,那儿是栏杆的拐弯处,这样,经过的人挤不着他们. 楼上廉价座位的观众正向楼下走,皮鞋声响个不停,穿黑礼服的人流在向前移动;一个女引座员生怕被人推倒,拼命抓住一把椅子,因为她把观众存放的衣服都堆在椅子上面.“我可认识她!”斯泰内瞥见福什利时大声说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相信是在俱乐部里,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挽扶着她.”
“我也记不大清了,”新闻记者说,“我和你一样,肯定见到过她.”
他压低声音,笑着又说道:“也许是在拉特里贡家里.”
“当然罗!
那是个肮脏的地方,“米尼翁有点生气地说道,”让一个妓女上台演戏,观众还热烈鼓掌,真叫人恶心. 不要太久,演戏的就没有正经女人了……对,终有一天,我将不让罗丝上台演戏.“
福什利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时,楼梯被沉重的皮鞋弄出的声响还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拉着长长的声调说道:“噢!拉,拉,她长得又高又胖!可有吃的啦.”
在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衣着很讲究,卷曲的头发是烫过的,脖子上套着两角往下翻的假领,在那儿争论. 一个人连声说道:“糟糕透了!”但并没有说出理由.另一个人只用一个词来回答:“精彩!精彩!”他也露出一副不屑讲出理由的样子.拉法卢瓦兹认为娜娜演得很好;于是又壮着胆量提了一
个建议:如果娜娜再把嗓子练一练,那就更好了. 斯泰内本来已不再听他们讲话,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就象从睡梦中惊醒. 一切还得等着瞧. 说不定在以下几幕里砸锅呢. 这出戏让观众表现出了兴趣,但肯定没达到被它扣住心弦的程度. 米尼翁断言戏演不到头,在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去楼上休息室时,他挽起斯泰内的胳膊,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贴着耳朵说:“亲爱的,你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里穿的服装吧……真是下流的服装!”
楼上休息室里,三盏水晶分枝吊灯发出耀眼光芒. 表兄弟俩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透过打开的玻璃门,可以从走廊的一头望到另一头;只看见,分成进出两股人流,不停地流动着. 他俩终于进去了. 里边有五六群人在指手画脚地高声侃侃而谈,在人流中不肯挪动一步;别的人排成队走着,打蜡的地板被他们的脚后跟重重地踩着. 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的圆柱中间,一些女人坐在红丝绒垫子的长凳上,用疲惫的神态看着过往的人流,似乎热得精疲力竭;在他们身后,有几面高大的镜子,她们的发髻也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在屋子的尽头,一个大肚的男人在一张台子前喝一杯果子露.福什利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到阳台上去. 拉法卢瓦兹在仔细观看照片框内的女演员们的照片,柱子中间相间地挂着照片框和镜子,最后,他也跟着福什利走到阳台上. 剧院正门上边的一排煤气灯刚刚熄灭了. 阳台上黑糊糊的,气温宜人,他们以为上面没人. 在右边的门洞外边,一个青年独自呆在黑暗中,胳膊肘撑在石栏杆上,抽着烟,烟头不时地闪出火光. 福什利认出他是达盖内,于是,他们握起手来.
“亲爱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新闻记者问道,“你躲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每回看首场演出,你都不离开前排的座位.”
“我在抽烟,你看见了吗.”达盖内回答. 福什利想令他难堪,于是问道:“那么,你对这位新明星有什么看法?
……在走道里,人们对她的看法都不太好.“
“哦!”达盖内嘀咕道,“他们都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他对娜娜的天才的全部评价就是这些. 拉法卢瓦兹弯下身子向大街上望去. 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的窗户里灯火辉煌;而在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群饮客围坐在马德里咖啡馆的桌子周围. 夜已深了,行人依旧拥挤不堪;人们只能迈着碎步走路,从儒弗鲁瓦胡同里不停地拥出人流,街上车辆排成长龙,行人需要等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真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拉法卢瓦兹连连说道,巴黎还在使他吃惊哩.电铃已响了好长一阵子,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 走道里走着急勿勿的观众. 幕布已拉开,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已经坐下来的观众很恼火.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神采,又聚精会神地看戏了. 拉法卢瓦兹首先看看加加;当他看见一个高个金发男子坐在加加身边时,他惊讶了一阵子,他那会儿还坐在吕西的边包厢里哩.“那位先生叫什么?”他问道.福什利还没看那位先生.“噢!看见了,他叫拉博德特.”福什利终于用毫不在意的神态说道.
第二幕的布景令人意外. 那是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舞场是用栅栏围成的.时间正值封斋前的星期二,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人们戴假面具边唱轮舞曲边跳轮舞,唱到叠句时,就跺脚作伴奏. 穿插这样粗俗的场面,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们却看得那样投入,居然要求再来一次. 虹神吹嘘自己熟悉尘世,愿为众神领路,结果众神都迷了路,于是,众神就在这里开始调查. 为了隐姓埋名,众神都化了装.朱庇特化装成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入场,他倒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 太阳神摇身一变,变为朱莫驿站的马车夫. 智慧女神装成诺曼底的奶娘. 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迎接了战神,因为战神穿着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诞服装.可是,等到海神一出场,人们笑得更欢了. 只见身着工作服的海神,头上戴着一顶鼓鼓胀胀的高大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穿着拖鞋,他用沉浊的声音说道:“什么!
一个人既然是美男子,就该有人爱!“此刻,场内发出了一阵”噢!“”噢!“声. 妇女们把扇子轻柔地摇着. 吕西坐在包厢里,她笑得那样响亮,卡罗利娜. 埃凯便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扑了她一下,让她安静下来.从这时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已经有望. 这种众神参加的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戏谑整个宗教,戏谑诗情画意对观众来说,似乎是一种不可言状的享受. 这种亵渎神祗的狂热已经蔓延到一些看首场演出的文人墨客身上. 传奇遭践踏,古代的人物形象遭摧残. 朱庇特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而战神变得疯疯癫癫. 众神的王朝变成了笑剧,军队则成了戏谑的对象. 朱庇特一下子爱上了一个身
材苗条的洗衣女,开始与她跳起狂乱的康康舞来. 洗衣女是西蒙娜扮的,她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地叫他:“我的胖老头!”这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剧院都差点被笑声震动了.在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几盆色拉酒;海神则端庄地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神色严肃. 她们在请他吃糕点.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并加上一些猥亵的话语,一些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池座里发出叫喊声,就改变了原来的意义. 很久以来,观众没有在剧院里沉醉在比这更低级的荒唐举动中,这令他们感到闲适.这出戏就在这疯狂胡闹中继续下去. 火神装扮成漂亮小伙子,穿一身黄色衣服,手套也是黄色,一只眼夹着单片眼镜,一直在追求爱神. 爱神终于打扮成女鱼贩子上场,头上披着一块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了大块金饰. 白白胖胖的娜娜演这种大屁股、大嘴巴的人物是那样自然,她很快就征服了狂热的观众,并赢得了全场观众的赞叹.看到娜娜,人们就把罗丝. 米尼翁忘了. 罗丝扮演一个有趣的娃娃,头上戴着一顶柳条编的软垫帽,身着一条平纹细布短裙,她刚刚用迷人的音调诉说了对月神的怨恨. 另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娜娜拍着大腿,跟母鸡一样咯咯叫着,向她的周围洋溢着一种生命的气息,散发出一种女人的无限的征服力,观众为之倾倒了. 从第二幕开始,她随便怎样演都可以,她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可以忘记台词;她只需扭扭身子,笑一笑,就能博得一阵喝彩声. 每当她把尽人皆知的扭屁股动作一做,池座里的观众的情绪就沸腾起来,这股热情从楼座上一层层升上去,一直升到楼顶为止.所以,当
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领舞时,就会取得辉煌的成功. 她在舞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一手叉腰,是那样自如,仿佛把爱神搬到了道旁的阴沟里. 音乐也仿佛是为了她那郊区口音而伴奏的,那是一种芦笛的吹奏声,使人联想到圣克卢集市上的卖艺人的音乐,还搭配上单簧管的喷嚏声以及短笛的欢快的颤音.有两段乐曲又重奏了一遍.开幕时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节奏放荡,这时故技重演,把众神送走. 扮成农妇的天后当场抓住朱庇特和洗衣女,撮了他耳光. 月神突然看见爱神正在与战神幽会,她连忙去把他俩约会的地点和时间告诉火神,火神嚷道:“我自有办法.”下面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 这次下凡调查最后以加洛普舞曲结束. 接着,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王冠也没有戴,他宣布说,人间的小妇人们都是甜美可爱的,而男人们都是有过错的.幕布落下来了,响起一阵喝彩声. 另外还有一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全体演员都出来!全体演员都出来!”
这时候,幕又升起,演员们手挽着手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娜娜和罗丝. 米尼翁紧靠着站在中间,向观众连连行屈膝礼. 观众中响起一阵掌声,那些雇来捧场的人欢呼着,狂热无比. 然后,场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半观众.“我得去向缪法伯爵夫人问好.”拉法卢瓦兹说.“对了,你把我给她介绍一下,”福什利说,“然后我们一起下楼.”
可是要走到楼厅的包厢里真不容易.在楼上的走道里,观
众非常拥挤. 在人群中间,要想往前走,必须侧转身子,用肘子开道,要有见缝插针的精神. 那个胖胖的批评家背靠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面,在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前面评论这出戏. 经过的人互相低声转告他的名字. 据走廊里的人传说,他在整整一幕演出中,笑个没完没了;然而,现在他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评论这出戏的风格和伦理问题. 稍远一点,有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满怀善意地评论这出戏,但言词中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如同变酸的牛奶的味道.福什利用目光环顾了一下每个包厢,通过包厢门上的洞眼向里边看. 德. 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想找谁;当他知道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缪法伯爵夫妇问好时,他便对他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儿出来. 接着,他对新闻记者耳语道:“喂,亲爱的,这个娜娜一定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普鲁旺斯街的一个拐角上遇见的那个女子……”
“噢,你说对了,”福什利嚷道,“我说过我认识她!”
拉法卢瓦兹给缪法. 德. 伯维尔伯爵介绍了他表兄,但伯爵的态度显得很冷漠.而伯爵夫人一听到福什利的名字,便抬起头来. 她用一句有分寸的话来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把双肘撑在丝绒罩着的栏杆上,轻盈地一扭肩膀,转了半个身子;然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话题是万国博览会.“那博览会肯定很精彩,”伯爵说道,他那端端正正的方脸上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表情,“今天我到玛尔斯广场去过,我回来以后,对它赞叹不已.”
“听说博览会还没有筹备好,”拉法卢瓦兹大着胆子说,
“准备工作还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伯爵用严肃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会准备好的……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福什利兴致勃勃地说,有一天他到那儿去,为了搜集一篇文章的素材,那时,水族馆还正在兴建,他差点被困在那里.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 她不时向楼下场子里张望一下,抬起一只戴白手套的胳膊,那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扇子. 空无一人的大厅好象昏昏欲睡了;正厅前座里的几位先生在漫不经心翻阅报纸,妇女们无拘无束地接待来问好的人,跟在家里一样. 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知心朋友的窃窃私语声;吊灯的光线,透过幕间休息时观众随意走动扬起的灰尘,亮度减弱了. 男人们聚集在各个出口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留在座位上的女人. 他们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脖子伸得老长,白衬衫在胸前露出来.“下星期二,我们等你来.”伯爵夫人向拉法卢瓦兹说.她还邀请福什利,他向她鞠了一躬.他们不谈那出戏了,也不提娜娜的名字了. 伯爵的脸上故意保持冶冷漠而庄重的神态,别人还以为他在参加立法会议呢. 他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简短解释为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只好总开着,因为刚才德. 舒阿尔侯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来访者,出去还没回来. 他站在包厢外,挺着高大的老人身躯,在宽边帽子下他的脸显得既松弛又苍白. 他用模糊的目光瞧着过往的女人.福什利刚刚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便告辞了,因为他觉得再谈那出戏是不合适的. 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 刚才
他在德. 旺德夫尔伯爵的边包厢里,看见端端庄庄地坐着一头金发的拉博德特,他与布朗瑟. 德. 西弗里紧坐在一起说话呢.“啊!
是这样,“他一赶上他的表哥就说,”这个拉博德特认识所有的女人吗?……他此刻又与布朗瑟凑到一块了.“
“当然罗!所有的女人他都认识,”福什利平静地回答,“亲爱的,难道你是外星人吗?”
这时走道里的人已经少了些. 福什利刚要下楼,吕西.斯图华便叫住他.她呆在走廊一头的她的边包厢门口.她说,包厢里太热了,于是她同卡罗利娜. 埃凯母女俩留在宽宽的走廊里,嘴里嚼着糖杏仁. 一个女引座员跟她们亲热地交谈着. 吕西与新闻记者争执起来,她说他真殷勤,宁愿上楼去看望其他女人,也不问一问她们的感受!
然后,她随口说道:“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觉得娜娜演得非常好.”
她想让他留在她的包厢里,陪她看完最后一幕;但是,他还是走了,只是同意等散场后在出口处等她们. 在楼下剧院门前,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点燃了香烟. 观众一个接一个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挤在人行道上,在马路上渐弱的喧闹声中,享受着夜晚的新鲜空气.此刻,米尼翁拉着斯泰内进了游艺咖啡馆. 他见娜娜获得了成功,便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一边瞟着银行家,他对银行家了如指掌.他曾两次帮助银行家欺骗自己的妻子罗丝,等银行家的情欲一消失,他又把他带到罗丝的身边,这时银行家表现得既后悔又忠诚. 咖啡馆里顾客很多,他们都挤在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些人匆匆忙忙站着喝咖啡;横动的人影映
在高大的镜子里,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狭窄的大厅里,三盏吊灯、仿皮漆布面子的长凳和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被无限放大了. 斯泰内走到第一厅里,坐到一张桌子旁,这个厅由于临着大街,门已拆了,按时令来说,拆得未免早了一些.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从那里经过时,银行家叫住他们,说道:“和我们一起喝啤酒去吧.”
但是斯泰内的头脑里,总是有一个念头:他想叫人把一束鲜花递给娜娜. 他终于叫来一个侍者,他亲密地管他叫奥古斯特.米尼翁一边听着,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斯泰内.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期期艾艾说道:“去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那个女引座员,两个女主角各送一束,要在合适时交给她们,听明白了吗?”
在咖啡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姑娘,看上去年龄至多只有十八岁样子,她把颈靠在一个镜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一只空杯子前,她仿佛长时间等人未等到,神态迷惘了. 她有一头美丽、灰色天然鬈发,模样像是处女,一双天鹅绒般的眼睛,显得温柔天真又可爱;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绿绸袍子,头上戴一顶圆帽,由于经常挨耳光,帽子变破了. 夜晚的凉风吹得她脸色苍白.“哟!原来是萨丹在这里.”福什利瞥见那个姑娘小声说道.拉法卢瓦兹问福什利怎么回事. 哦!她是大街上的一名暗娼,算不了什么. 不过,由于她很下流,大家总爱逗她谈话. 于是,新闻记者提高嗓门说道:“萨丹,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无聊呗!”萨丹眼都不眨,若无其事地回答.四个男人听了,开心得笑了.米尼翁向大家说,不用赶紧进场,因为第三幕布置布景要花二十分钟. 可是表兄弟俩喝了啤酒,身上有些冷,因而想进场暖暖身子. 于是,只剩下米尼翁和斯泰内两人,米尼翁把肘支在桌子上,面对面地对他说:“嗯?
这就说定了,我们到她家里去,我给你介绍……你知道,只有我们知道这事,不必告诉我老婆.“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回到座位上后,看见第二排包厢里坐着一位衣着端庄的美貌妇人. 陪她看戏的是一个神态严肃的男人,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拉法卢瓦兹认识他,他在缪法家里见过他. 而福什利呢,他确信这位太太就是罗贝尔夫人,一位正经女人,她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她的情人是一位总是受别人尊敬的人.他们只得转过身来. 达盖内向他们得意一笑. 现在娜娜已经获得了成功,达盖内不再躲躲闪闪了,那会儿他在走廊里还洋洋得意呢. 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的逃学中学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崇拜娜娜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 他想女人就应该像娜娜这个样子.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情不自禁地把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 接着,他听见邻座上的观众在谈论娜娜,他便壮着胆子问道:“对不起,那位演戏的女子,先生,您认得吗?”
“对,有点认识.”达盖内对他的问话感到惊讶和犹豫,小声回答.“那么,她的地址你知道吗?”
他这样生硬地问他,他气得真想打他一记耳光.“不知道.”他用冷淡的口气回答道.接着他转过身子. 那个金发少年觉得刚才问题问得有些唐突失礼,脸变得更红了,感到惴惴不安.开幕的铃声响了三次,女引座员非要把存放的衣服还给观众不可,她抱着皮大衣和短外套,在进场的人流中走动着.雇来捧场者一见这一幕的布景就开始鼓起掌来.布景是埃特纳火山金火山的一个山洞,山洞开凿在一个银矿里,山洞的两侧就象新铸的银币闪闪发光,在山洞的尽头,火神的锻炉里也发出光芒. 在第二幕中,月神同火神商量好,让火神假装出外旅行,以便让出位置来给爱神和战神幽会. 随后,场上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出场了. 观众见娜娜身上一丝不挂,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坦然大胆的、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舞台上,对自己的肉体的无比威力确信无疑. 她裹着一身薄纱,她那圆圆的肩膀,高耸的乳房,像喷嘴一样挺直的粉红色的奶头,极其肉感并不停摆动的宽大臀部,肥胖的金发女郎的大腿,以及全部身体,在那轻盈的白得像泡沫的料子下面都能让人想象出来,看得清清楚楚. 她犹如正从波涛中显露出来,除头发外,没有任何东西遮掩身体. 每当娜娜举起臂膀时,在排灯的照射下,能清楚地看见她腋窝下的金色腋毛.这时舞台下没有掌声,笑不出来了.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严肃的神态,肌肉绷得很紧,鼻子收缩,口干舌燥.好象有一阵微风吹过,风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威胁.突然间,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出现了成年女人的特性,她变得使人烦燥不安,身上带着女性的狂热,开放了情欲的不可
知的门户. 娜娜一直微笑着,那是一种犀利的微笑,就象要把男人吞噬掉.“真没想到!”福什利简短地对拉法卢瓦兹说.此时,头上插着翎毛的战神,匆忙去幽会,他受到两个女神的夹攻. 有一个场面,普律利埃尔演得很出色. 战神一面受到月神的爱抚,月神在把他送交给火神之前,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另一方面,他又受到爱神的爱抚,因为情敌当前,爱神更愈精神. 战神沉醉在这些脉脉温情之中,显出一副因受到百般照顾而怡然自得的神态. 随后是一部三重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 就在这时候,一个出现在吕西. 斯图华的包厢里的女引座员,向台上扔下两大束白丁香花. 大家一块鼓起掌来. 娜娜和罗丝. 米尼翁向观众鞠躬致谢,普律利埃尔拾起两束花. 池座里的一部分观众转过头来,冲着斯泰内和米尼翁的楼下包厢微笑. 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下巴的肌肉微微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接下来的情节使全场观众昏昏欲醉. 月神愤愤走了. 爱神倏地坐到一张苔藓长凳子上,召唤战神到她身边来. 人们从没有赶上演过这样大胆勾引男人的场面. 娜娜用胳膊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演火神的丰唐此时出现在山洞的深处,他扮演一个当场抓住通奸妻子的丈夫,他那滑稽、愤怒的神态,把戴绿帽子丈夫的表情夸张了. 他手里拿着那著名的铁丝网. 他把网摇了一会儿,就如同渔夫撒网时的动作;他用一个巧妙的技法,使爱神和战神上当就擒.他们被铁丝网裹在里面,不能动弹,依旧保持一对幸福情人的姿势.
低语声越来越响,就象一阵叹息声在慢慢高起来. 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爱神. 娜娜慢慢地引起观众的仰慕,此刻,每个人都接受了娜娜. 从她身上发出的一股春情,如同从发情期的动物身上发出来似的,总是在不断地扩散着,充斥了大厅. 在这时,她的每个微小的动作都使人们能燃起欲火,连她的小指头的动作都能引起人们的肉欲. 一些人弓着背,背在颤动着,好像有若干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上抽动;长在他们颈后的细发,好象被不知从哪个女人嘴里吹出来的温暖而飘忽的气息吹得微微飘动. 福什利看见那个逃学的中学生,情欲的冲动,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出于好奇心,他看看德. 旺德夫尔伯爵,伯爵面色苍白,嘴唇抿得很紧,又看看胖子斯泰内,他那中风般的脸简直像死人一样,再看看拉博德特,马贩子似的,用神奇的神态用一只望远镜在欣赏一匹完美无缺的母马;而达盖内呢,两耳涨得通红,乐得摇头晃脑. 随后,他又向后边看了会儿,他对在缪法夫妇的包厢里所看到的情景感到惊讶:在皮肤白皙、表情严肃的伯爵夫人后面,坐着伯爵,他把身子拉得高高的,张着嘴巴,脸上布满红色斑点;他的旁边,舒阿尔侯爵坐在黑暗里,混浊的眼睛变成了猫眼睛,发出闪闪金色磷光. 人们感到窒息,大家的头上流着汗,头发变得沉甸甸的. 观众在那里已经呆了三个钟头了,人身上的气味夹杂着呼出来的气息,使场内的温度升高了.在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照耀下,空中的尘埃在大吊灯下变浓了,整个大厅开始摇晃起来,观众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感到疲乏而兴奋,充满午夜时分的卧室中的朦胧睡意. 对着一千五百个济济一堂、昏昏欲睡的观
众,面对着这些演出结束时精神疲惫和神经异常的观众,娜娜凭借着她那大理石般的白皙的肌肤和她那强烈的性感,获得了胜利,这种性感足以毫无损害地摧毁全体观众.戏演完了. 听到火神的胜利的呼唤,奥林匹斯山众神列队一边从一对情人面前走过,一边发出“啊!
唉!“
“啊!
唉!“
等惊讶和快乐的喊声. 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让我们来看这个,我觉得你有些轻浮了.”下面,情节变得有利于爱神.被虹神带来了的乌龟合唱队,哀求主神不要审理他们的诉状了,因为自从他们的妻子呆在家里后,男人们简直没法在家里生活,他们当乌龟,反而高兴.这出戏的主题就是这样.于是,爱神被释放了. 火神被判处夫妻分居. 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 为了让家庭生活安宁,小洗衣女被朱庇特送到一个星座上去. 人们总算把爱神从她的囚室中拉出来,她在那里时并未练习动词“爱”的变位,而是折摺纸鸡. 闭幕时剧情发展到最高潮,乌龟合唱队跪在爱神面前,唱感恩歌;爱神微笑着,她那具有无比吸引力的裸体让她显得高大起来.观众站起来,走向门口. 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有人叫着剧作者的名字,观众两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娜娜!”
的叫声震响着. 接着,观众还未走完,大厅内就暗下来,成排脚灯熄灭了,大吊灯的光线变得暗了,从舞台两侧的包厢上落下来长长的灰色布罩,盖住了楼厅的金色装饰. 那样炎热、人声鼎沸的大厅,仿佛顿时沉睡了,发出一股霉味和尘土的味道.缪法伯爵夫人站在她的包厢边沿,等待观众离去;她站得挺直,身着柔软暖和的皮衣,看着暗处.在走廊里,观众向女引座员们催要衣服,面对那些倒下
来的衣服,她们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匆匆走在前头,想亲眼看一下观众散场时的情景. 前厅里男人们排成一行,在两边的楼梯上,还有两队整齐而密集的观众没完没了地往下走.斯泰内拉着米尼翁,走到前边的人群中.德. 旺德夫尔伯爵挽着布朗瑟. 德. 西弗里走了. 加加与其女儿似乎不知该怎么走,拉博德特赶紧去为她们找了一辆马车,她们上车后,他还殷勤地为她们关上车门. 谁也没有看见达盖内走过. 那个逃学的中学生,脸上火辣辣的,决定到门前等演员们从剧场中出来,他向着全景胡同跑去,结果发现胡同的栅栏关着. 萨丹站在人行道上,走过来用裙子撩擦他;由于心情糟糕,他粗暴地拒绝了她. 她眼里噙着欲望和无奈的泪水,消失在人群中. 一些观众抽着雪茄,边走边哼着:
黄昏时分,爱神在徘徊……
萨丹又到了游艺咖啡店前面,侍者奥古斯特让她吃客人吃剩下的糖. 最后,她被一个高高兴兴的胖男子带走了,一起消失在逐渐沉睡下来的大街的暗影中.还不时有观众从楼梯上走下来. 拉法卢瓦兹在等候克拉利瑟. 福什利曾经答应过等候吕西. 斯图华和卡罗利娜. 埃凯母女俩.她们来了,前厅整整一个角落都被她们占据了,在那儿大声说笑;而这时,缪法夫妇正神态冷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博尔德纳夫正好推开一扇小门出来,福什利正式答应他,要给他的戏写一篇评论文章. 这时,博尔德纳夫汗流满面,满面红光,就象被成功陶醉了.
“这出戏可以接连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巴结他道,“巴黎人都会络绎不绝地来你的剧院看戏.”
可是博尔德纳夫生气了,他猛然抬起下巴,示意拉法卢瓦兹看看拥挤在前厅里的观众. 这群吵吵嚷嚷的男人,都口干舌燥,眼睛红似火,他们浑身发热,心里还想着娜娜. 接着,博尔德纳夫嚷道:“就称我的妓院吧,食古不化的家伙!”
二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娜仍然在睡觉. 她住在奥斯曼大街的一座高大的新房子的第三层楼上. 房东把它租给一些单身女子,她们成为新房子的第一批房客. 一个莫斯科富商来到巴黎过冬,帮娜娜预付了六个月房租,把她安顿在那里.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里面的家具好象从没有配齐全过,陈设豪华但刺眼,几张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几张椅子与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旧货——几张独脚桃花木制小圆桌、几盏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菱形大烛台摆在一起,显得非常不协调. 这令人联想到她早就被第一个正经丈夫抛弃了,后来又落到一些行为不正的情人手中.可谓旗开失利,第一次下海就失败,告贷无门,被人赶出住宅的威胁也缠绕着
她.娜娜趴着睡觉,两只赤裸的胳膊搂着枕头,睡得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 整套住宅里,只有卧室和盥洗室两个房间被本区一个装潢工人精心装潢过. 一道熹微的光线从窗帘下照进来,照亮了卧室内的红木家具、帷幔和罩着锦缎套的椅子,锦缎的底色是灰色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大蓝花.在这间沉睡、空气湿润的房间里,娜娜突然醒来,感到身边仿佛空空的,顿时大吃一惊. 她看看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在镂空花边枕套中间,还留下人头压陷了的痕迹,她用手摸摸,还有点热呢. 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索着,按了一下床头的电铃.“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女仆.“对,保尔先生走了,还没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疲劳,他不想打扰您. 他让我转告太太,他明天就回来.”
贴身女仆佐爱打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射进来. 佐爱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头上扎着许多小头带,一副长长的脸,嘴巴长得像狗,脸色苍白,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扁鼻子,厚嘴唇,两只黑眼睛滴溜溜一直转.“明天,”
睡眼蒙胧的娜娜重复道,“明天该他来吗?”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嗳,不对,我想起来了!”年轻女人坐起来,大声叫道,“情况都变了.我原本想今天早上告诉他的……他如果星期三来,就会遇上那个黑鬼. 我们可就麻烦喽!”
“太太事先没有对我说,我无法知道,”佐爱嘀咕地说,“如果太太更改日期,最好事先告诉我一下,好令我知道……
那么,那个老吝啬鬼就不是星期二来喽?“
她们两人背后正经地用“老吝啬鬼”和“黑鬼”两个绰号来称呼两个花钱买嫖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天生吝啬;另一人是瓦拉几亚人,自称是公爵,他从来没按时付过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 达盖内让娜娜把他自己的日期安排在那个老吝啬鬼的后一天,因为那个商人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必须回到自己家里. 这样,达盖内就能在佐爱的厨房里窥伺着,等老吝啬鬼一走,就钻进她的暖烘烘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十点钟才醒;然后,他再去办自己的事情. 娜娜和他都以为这样安排很合适.“算了!”娜娜说,“今天下午我写信给他……假如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他来了,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来.”
此时,佐爱在卧室内轻轻地走着. 她谈起前一天演出的巨大成功. 太太表现了超人才华,她唱得那么好!啊!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抵在枕头上,一声没出,只点头作答. 她的睡衣滑了下来,头发松开,乱蓬蓬的,披散在双肩上.“也许吧,”娜娜露出沉思的样子,低声说道,“可是怎么来得及呀?今天我会碰到种种麻烦事……喂,今天早上,门房上过楼了吗?”
接着,两个女人就一本正经地侃起来. 娜娜欠了三期房金,房东扬言要扣押她的财产.此外,她还有一大群债主:一个马车出租人,一个洗衣妇,一个裁缝,一个卖煤的,还有别的人. 他们每天都来,来了就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上赖着不走.她最害怕的是那个卖煤的,他上楼梯时就大声嚷叫.但是,娜娜最伤心的事还是她十六岁时生的男孩小路易,她将
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请一个奶娘照管. 奶娘让她付三百法郎才肯把小路易让她带回来. 上次她去看望孩子后,大发母爱之心,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还清奶娘的帐,将孩子放到住在巴蒂尼奥勒的姑妈勒拉太太的家里;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孩子,可是她现在不能实现这个计划,所以感到很失望.这时候,贴身女仆提示她,说她早应该把经济拮据情况告诉老吝啬鬼.“唉!这情况我跟他讲过了,”娜娜嚷道,“他对我说,他有几大笔到期的票据要付款. 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不超过一千法郎……另外,那个黑鬼吧,此时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他是赌输了……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还急需向别人借债呢;股票价格暴跌,他的钱损失得干干净净,连买花送我的钱都没有.”
她说的是达盖内. 她才醒来,朦朦胧胧的,竟对佐爱吐露了真情.佐爱对这些知心话也听多了,听时总是很恭敬,对她还带着几分同情. 既然太太愿同她谈知心话,她就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首先,因为她很喜欢太太,因此才特意离开布朗瑟太太,谁知道布朗瑟太太动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她相当有名气,不愁找不到活干!但是她要留在太太家里,哪怕太太现在经济有些拮据,因为她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 最后,她把自己的建议说得比以前更加明显了.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干些蠢事. 可这次,太太应当看清楚了,因为男人们只想寻欢作乐并不考虑其它东西. 啊!太太很快就会如愿以偿!
只需太太说句话,债主们就会消气了,她
所需要的钱也就有了.“这番话一点不错,但现在怎么才能弄来三百法郎,”娜娜重复道,一边将手指头插进她散乱的发髻里,“今天我就需要三百法郎,而且立即就要……连一个弄到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真无用!”
她思索着. 她原本约好早上等勒拉太太来,让她到朗布依埃去接孩子. 但现在她临时想出的计划落空了,昨晚的成功,她觉得也没有味道了. 向她喝彩的所有男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十五个金路易!再说,我也不能平白接受别人的钱. 天呀!她是多么不幸呀!她在谈话中,总是离不开孩子. 她的孩子有一双碧蓝眼睛,像小天使,他才牙牙学语:“妈妈”
,声音那么让人发笑,真笑死人!
就在这时,大门上的电铃响了.佐爱出去看了又回来,神色神秘地说道:“是个女人.”
佐爱见过这个女人许多次了,可是她装作从来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与那些手头拮据的女人之间的关系.“她将名字告诉我了……她是拉特里贡太太.”
“拉特里贡太太!”娜娜大声说,“喂!真是她,我早把她忘记了……把她请进来吧.”
佐爱带进来的老太太,高高的个子,满头鬈发,模样简直像一个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随后,佐爱不见了,她没出声响地走了,她从房间出去的动作像水蛇一样敏捷,如同来了一个男客,她立刻退出房间一样. 不过,她不走也不要紧,因为拉特里贡太太连凳子都没坐,她只跟太太说了几
句话.“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客人……你答应吗?”
“同意……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来?”
“三点钟来……好,就这样决定了?”
“就这样决定了.”
尔后,拉特里贡太太说起天气,她说现在天气很干燥,出去走走倒挺惬意的. 因为她还得去拜访四五个人,她打开一个小笔记本,看了看就走了. 剩下娜娜一个人,她似乎松了口气.她的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然后又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生生象一只怕冷的猫.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把小路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颜. 她又入睡了,跟昨天晚上一样,她又作起狂热的梦,梦中一片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持续了很久的雷鸣般的喝彩声,犹如低沉的音乐伴奏,淡淡消除她的倦意.到了十一点钟,佐爱带着勒拉太太进来了,这时娜娜还在梦中. 不过,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立刻说道:“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专为这事来的,”姑妈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 我坐这班车还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钱.”少妇伸个懒腰,挺着胸脯说道,“你先吃午饭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佐爱带来一件晨衣.“太太,”她低声说,“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愿到梳妆室去理发. 她亲自叫道:“请进来吧,弗朗西斯.”
门被推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进来,鞠了个躬.这时,娜娜正好赤裸着腿从床上下来. 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让佐爱把晨衣的袖子套上. 弗朗西斯呢,神态自如,表情严肃,站在那里等待着,并未转过头去. 然后,她坐下来,弗朗西斯用梳子梳第一下时,说道:“太太可能没有看报吧……
《费加罗报》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勒拉太太把眼镜带上,站在窗户前,大声朗读那篇文章.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样挺得笔直;她每读一个美丽的形容词,鼻子就抽缩一下. 这是一篇专栏评论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戏后写的,整整两栏都被占去,文章措辞热烈. 作为演员,他对娜娜作了幽默的讽刺;作为女人,他却大加赞赏.“妙极了!”弗朗西斯连连喊道.文章中讽刺她的嗓音,娜娜毫不在乎!这个福什利,为人倒挺好;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一定要报答的. 勒拉太太又把那篇文章念了一遍,接着,她宣称道:所有男人的腿肚里都藏着魔鬼;她不想对这句轻薄的讽喻作解释,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然后绑好. 他鞠了个躬,平静地说道:“我还会留心晚报上的文章的……跟平常一样,还是五点半钟来,是吗?”
“带一瓶发蜡和半公斤糖杏仁来,我要布瓦西埃店里的!”
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关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冲他喊道.这时候,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在房间里了,她们想起来见面时没有拥抱,于是她俩相互在脸上用力吻了几吻. 那篇文章使她们兴奋不已. 娜娜一直昏昏欲睡,听姑妈读了文章后,立即欣喜若狂,这时又被胜利的喜悦所包围. 啊,妙极了!罗丝. 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难过啦!她姑妈不愿到剧院看戏,据她说,她的情绪一激动,就会伤胃,于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况告诉她,她一边讲,一边还洋洋得意呢,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 突然她收住话头,笑着问道:当年她在金滴大街扭着屁股闲荡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说她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呢. 勒拉太太摇摇头. 不,不,人们从来没有预料到她会有今天的好光景. 现在勒拉太太开口了,她神态庄严,深情地叫娜娜“女儿”
;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见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难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
娜娜听到姑妈这样叫她,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 但是勒拉太太反复强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啊!那是肮脏的过去,不要再常提它了. 她很久不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她在家里,有人责备她,说她经常同娜娜在一起,会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毁了.真是天晓得!
什么秘密的事情她都没问过娜娜,她总认为她过去生活得很规矩.现在呢,她看到她情况非常好,对儿子又怀着一片爱心,也就感到欣慰了. 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诚实和工作才是最珍贵的.“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她换了话题,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娜娜感到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沉默了须臾,回答道:
“是一位绅士.”
“啊!
听说这个孩子是你跟一个泥水匠生的,你还经常遭他毒打哩……总之,你终有一天要把这事说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来照料孩子,我要将他当成亲王的儿子来照料.“
卖花原来是勒拉太太的本行,现在不卖了,依靠自己的积蓄生活. 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蓄起来的.娜娜允诺过,给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还要付给她一百法郎. 一听到这样的数目,姑妈心里美滋滋的. 她大声对侄女说,说他们既然已被她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要紧紧卡住他们的喉咙;她所说的“他们”
,指的是那些男人. 接着,她们拥抱起来. 然而,娜娜在高兴之时,又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一件事闪现在她脑海中,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这不是麻烦事吗?三点钟时我还得出去一趟,”她嘀咕道,“真是受苦役!”
这时,佐爱进来了,叫太太去吃饭. 大家走进餐厅,发现餐桌边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 她没脱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颜色模糊不清,处于棕褐色与浅绿黄之间. 娜娜见她在那里,并不感到诧异,只问她为什么没到她的卧室里来.“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 我想你肯定有客人.”
她是马卢瓦太太,举止庄重,大家看上去很尊敬她. 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时陪伴她,外出时陪她一起走. 起初,勒拉太太在场似乎使她忐忑不安. 后来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淡淡一笑,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 此刻,娜娜
说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拿起一根小红萝卜,还没等到面包端上来,就大口嚼起来. 勒拉太太变得讲究礼节起来,她不愿吃萝卜,说吃萝卜会生痰. 不一会,佐爱端来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但津津有味地吸骨髓. 她朋友的帽子不时闪现在她的视线中.“这是我送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开口说道.“是的,它被我改过了.”马卢瓦太太嘀咕道,嘴里塞满了食物.这顶帽子的样子非常古怪,前面的帽边很宽大,帽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 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她把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的帽子对她才合适. 眨眼间,她就把一顶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顶鸭舌帽. 娜娜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别给自己丢脸,现在她把帽子改成这样子,她差点发火. 她嚷道:“你一定要把帽子取下来!”
“不用取,谢谢,”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我丝毫不觉得它碍事. 我戴着它吃饭挺好.”
上过排骨之后,又上了一道花菜,还有一点剩下来的冷鸡. 但娜娜在上每道菜时都撅着嘴,犹豫一会,用鼻子闻闻,盘子里的菜她一点也没吃. 这顿午饭她只吃了点果酱.餐后点心吃了很久,餐具还没被佐爱端走,咖啡就端了上来. 太太们把自己的盘子一推. 她们总是谈昨天晚上精彩的演出. 娜娜卷了几支烟,她边抽烟边摇摆着身子,接着往椅子上一躺. 佐爱留在那儿没走,背靠着餐具橱,闲着没事干,大家就要求她讲一下自己的身世. 她说自己是贝西一个
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行当很不景气. 开始一个牙科医生雇她到家里干活,尔后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那里当帮工;但是这两处的活对她全不适合,然后她还带着几分傲气列举了她为其当贴身女仆的一些太太的名字.佐爱说起这些太太时,认为她们的命运攥在她的手里. 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她,不止一个人要闹出笑话来哩. 比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奥克塔夫约会时,布朗瑟老爷从外边回来了;佐爱的对策是什么呢?
她在经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头子连忙赶过来,跑到厨房里端来一杯水,于是奥克塔夫先生趁机溜了.“啊!她真好!”娜娜自言自语道,她听得津津有味,对佐爱非常佩服.“我吗,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开口说话了.她把身子贴近马卢瓦太太,方糖被她俩蘸过咖啡后吃了.但是马卢瓦太太只愿了解别人的秘密,对自己的隐私却一向只字不提. 有人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生活,谁都没有进过她的卧室.忽然,娜娜生气了.“姑妈,别玩弄刀子了……你知道,我会为此伤心的.”
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之中把两把刀子摆成十字架形状. 虽然娜娜不承认自己迷信. 例如,盐打翻了,她不以为意,星期五干什么事情也不忌讳,但是刀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毫无疑问,她会碰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态说道:“已经两点钟了……我应该出去一下. 我真是烦死了!”
两位老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三个人点了点头,没
吭一声. 的确,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称心的. 娜娜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婆很知趣,抿着嘴唇,一声不出.“你出去吧,我们来打一会牌,我们等你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很久,说道,“这位老太太会打牌吗?”
当然,勒拉太太不但会打牌,而且打得很好. 佐爱已经出去了,不用麻烦她了;只要桌子的一块角落就够了;于是,桌布被她们往上一撩就盖住脏碟子了. 但是,在马卢瓦太太去拿碗橱抽屉里的牌时,娜娜说,在打牌之前,马卢瓦太太如果替她写一封信,就帮了她的忙了. 娜娜很怕写信,另外,她对单词也拼不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却能从她的老朋友手中随手而就. 她到房间里找了一些好信纸,一张桌子上放着价值三个苏的一瓶墨水,一支积了墨锈的羽笔. 这封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没问娜娜一句,便用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
,然后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不是时候”
;但是,“不管他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她时刻都在惦念着他.”
她喃喃说道.“我要拿‘一千个吻’来结尾.”
马卢瓦太太每写一句话都点点头,自我赞赏一番. 她的眼睛射出熠熠光芒. 她对别人恋爱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 况且,她也想把自己的话写到信里,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浮显在她脸上,喁喁私语道:“一千个吻,吻你漂亮的眼睛.”
“是的,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又喃呢了一遍. 两个老太太的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神态.娜娜按了一下电铃,让佐爱来,叫她把那封信拿到楼下,
交给一个当差送去. 当时,佐爱正在同剧院的一个跑龙套的人谈话,他给娜娜送来一张剧院的赠券,他早上忘记送了.娜娜叫他进来,让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带给达盖内. 接着,他被娜娜问及一些问题. 啊!
博尔德纳夫先生非常开心;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订完了.太太没想到,从今天早上起,有那么多人在打听她的住址. 那个跑龙套的人走后,娜娜说顶多她在外面待半个钟头. 要是有人来拜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出租人;他一来便一屁股坐在候见厅里的长凳上,这个人能在那里什么也不干,神态闲怡的一直呆坐到天黑.“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 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没动. 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 姑妈说她手上已有四张A,够一百分了. 娜娜手托下巴,看得入了迷.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他妈的!”一句粗话无意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此时,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我的小宝贝,你最好立即出去一趟,算了事.”
“快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在四点钟之前你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不能耽搁.”娜娜自语道.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 穿好穿坏她也不介意. 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 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 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寂寞不再笼罩
着她们了. 但是,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跑了. 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她可以原谅任何事情.”
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人.“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简直着了迷.于是,两个人没完地打下去.还没有谁把桌子上的餐具拿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混合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 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响了三次,佐爱突然跑进来,跟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她们推开.“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要是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赶快走吧,越快越好!”
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将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则紧紧地被勒拉太太拿在手里. 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旁坐下来,恰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轮到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现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 大伙静默了
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谁来啦?”
“啊!
没有人来,“
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
我真想把他撵走,不过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我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有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若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
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她被方糖整得口干舌燥. 佐爱顺便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仿佛有胆汁似的.“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哼!
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个箱子和一张桌子,我每次都让没有教养的人待在那里.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使劲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 他妈的!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若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但是,门还是由她打开的. 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便说道:“没什么,是一束花,一个男孩送来的.”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相互点头致意. 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铃声又连续响了两次. 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 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形告诉太太们,她又说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没有什么,不就是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
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都笑了起来.太太回来后,会瞥见梳妆台上这些花. 只可惜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 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每天无数打的花由男人的手转到女人的手,花了那么多钱,若这些钱给我,我就高兴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小声说,“你只要搞到一子子儿,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 佐爱感到蹊跷,不明白太太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忙办完事情就回来. 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 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的确会碰到一些障碍. 等待是最佳的选择;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让她回不来,是吗?何况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 厨房里很舒服. 勒拉太太正好手中没红桃了,打了一张方块.铃声又响了. 佐爱回来时激动得脸都红了.“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小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位先生. 他是否正在抛弃罗丝. 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种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 不过,她来不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嘀咕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
……我们本来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四点一刻,娜娜还没回来. 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 这时又有人送来了两束花. 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 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会主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 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单调的很,差点要睡着了.已经四点半钟了.太太肯定是出了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谈论着.忽然,马卢瓦太太高兴地叫起来:“我满五百分了!……我有了王牌大顺子!”
“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被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何体统?”
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娜娜可回来了. 她还没推开门,就已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 她进来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 裙子的束腰肯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一定是从二楼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一个邋遢鬼.“你终于回来啦!这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仍然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儿,你可高兴喽!”
“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加了一句.娜娜早已经不高兴了,又受到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
“住嘴!哎,让我安静会儿!”她大叫道.“嘘!太太,有人在等你.”女仆说.
这时,娜娜压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磕磕拌拌说道:“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
这事还没有了结呢.如果你们在场就好了……我可被气坏了,我真想打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幸好离这儿不远.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你拿着钱了吗?”姑妈问道.“哎!这问题!”娜娜答道.她在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两条腿跟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盛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从信封上折道宽宽的裂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 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信封已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又脏. 时间不早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 娜娜开始详细讲起事情的经过.“太太,有客人在等您.”女仆又说.娜娜又发火了. 客人可以等一等. 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办完,就去接待客人. 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啊!不行,不能全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剩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零钱. 家里连十个法郎都没有. 马卢瓦太太漠不关心地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 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去看看箱子里是否有零钱,她总共拿来面值是一百个苏的一百法郎. 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数了一下. 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
易带回来,说完活就走了.“听你说有客人?”娜娜又说,她仍然坐着休息.“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第一个说到银行家. 娜娜撅了撅嘴.这个斯泰内,是不是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可以让他来烦她吗?
“再说,”她说,“我受够了. 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 出去对他说,叫他走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佐爱没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愚蠢的事,很生气.然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想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
“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和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我宁可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糟糕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
她不让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时,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我已告诉他们太太会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就在客厅里.”
娜娜愤怒地站起来. 可是当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 德. 伯维尔伯爵的时候,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阵.“这两个人是谁?”娜娜最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那个老一点的.”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起嘴.见女主人还是不相信地望着他,她又说道:“我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
这句话仿佛使娜娜下了决心. 她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处,在那里,她们可以聊天,可以沉湎于正在残余的炭火上热着的咖啡的气味之中. 她剩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现在用纸牌占卜;她一直没脱头上的帽子,只是为了舒服一些,她那会儿解开帽带,把帽带扔到肩上.在梳妆室里,佐爱帮娜娜很快穿上了晨衣,娜娜低声骂了一些粗话,报复那伙男人,因为他们给她带来很多烦恼.这些话贴身女仆听了心里难过,因为她还不安地看到,太太还没很快改掉当初的放荡生活. 她便大胆地请求太太要冷静一点.“啊!呸!”娜娜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些下流货,他们才喜欢听粗话哩.”
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经常这样自诩自己的神态. 她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挡住她,她自愿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缪法伯爵带到梳妆室来,她说这样做好一些.“先生们,”娜娜用比较自然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了礼,接着坐下来. 一条绣花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 这是这一套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墙上挂着浅色的帷幔,有一个大理石梳妆台在里面,室内有一面细木镶边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和几张蓝缎扶手
椅. 梳妆台上有许多花束,有玫瑰,丁香,风信子,花堆得像要坍塌下来,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室内空气湿润,洗脸池中散发出的一股淡淡气味中,不时飘出一阵刺鼻的香味,那是从一只高脚杯底部的九根碎干广藿香茎中发出来的. 娜娜蜷缩着身子,把未扣好的晨衣扣好,样子很像梳妆时被人突然撞见似的:潮湿的皮肤,满面的笑容,身上裹着花网眼花边,见人进来,吓了一跳.“太太,”缪法伯爵正经地说道,“请您原谅,我们执意要见到您,因为是为募……这位先生和我,我们俩都是本区赈济所的成员.”
德. 舒阿尔侯爵赶忙恭维道:“我们知道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位大艺术家后,就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请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人物总是有慈悲心的.”
娜娜装出谦虚的样子. 一边微微点头作答,一边在迅速考虑他们的问题.她想肯定是那个老家伙把另一个人带来的;老头子的眼神很好色. 不过,另一个人也值得怀疑,他的太阳穴高得出奇;他也可能是一个人来的. 对了,他们一定是从门房那儿知道她的名字的;于是,他们就相互怂恿着来了,他们来找她,都有各自的目的.“当然罗,二位是无事不来的.”她和蔼地说道.这时电铃又响了,她哆嗦了一下. 又来了一个人,佐爱光开门就够忙的了!她继续说道:“我是很愿意帮助别人的.”
事实上,她是受人恭维后,才会说这话的.“啊!太太,”侯爵又说,“您知道,他们是多么的穷!我
们区里的穷人有三千多,居然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哩!您想象不出他们穷到何种地步:孩子们没饭吃,妇女们疾病缠身,又无人救助,眼看就要冻死啦……“
“他们可真是可怜!”娜娜怀着一颗同情心,大声说道.她那样怜悯他们,美丽的眼睛里不禁含满了泪水.这时,她也无心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一下子弯下身子;晨衣敞开了,露出了脖子;双膝一伸直,圆圆的屁股从一层薄薄的料子下露出来. 侯爵的灰色面颊上露出微微红晕. 缪法伯爵刚要开口,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房间里热得如同暖房,闷热又不通风.玫瑰花凋谢了,高脚杯底发出一股广藿香味,让人陶醉.“遇到这种情况,我巴不得自己很有钱,”娜娜补充说,“总之,每个人应当尽自己的全力……请二位相信我,若我早知道的话……”
她感动得差一点脱口说出蠢话来. 因为经济拮据,她才没把话说完.她尴尬了一会儿,她想不起来在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个地方了. 接着,她突然想起来了:那钱可能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上,上面压上了一只倒放着的发蜡瓶子. 她刚站起身来,门铃又响了一大阵. 好呀!又来一个!这可没有个完了. 伯爵和侯爵也跟着站起来,侯爵向大门口竖起耳朵,他们可能熟悉这种按门铃的声音. 缪法瞅瞅他;接着,他们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但立刻又镇静下来.他们当中,一个虎背熊腰,健壮的体格,浓密的头发;另一个挺着瘦削的肩膀,头上光秃秃的,一圈稀疏的白发披在肩上.
“实在不好意思,”娜娜说,她拿来十枚大银币,心里就要笑出来了,“劳驾二位了……这是我送给那些穷人的……”
她的面颊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她的样子显得非常天真,毫无做作的样子. 一只手掌上放着一摞埃居,伸手把钱递给两个男人,好象在说:“喂,谁拿这些钱?”伯爵动作较敏捷,他伸手拿了那五十法郎;不过还剩下一块,他又伸手去拿,手不得不触到少妇手掌的皮肤上,那皮肤又温暖又柔软,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娜娜快乐极了,笑个没完.“就这点钱,两位先生,”她又说,“下次,我会多给一点的.”
此时他们不得不走了,他们施了礼,向着门口走去. 然而,他们正要出门时,门铃又响了. 侯爵不禁淡淡一笑,伯爵脸上显出了阴郁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娜娜让他们稍留一会儿,以便让佐爱再找一个地方把新来的人安顿下来. 她讨厌客人在她家里相互碰面. 不过这一次,家里可能坐满了吧. 当她看到客厅里还空着时,才松了口气,难道佐爱将客人都藏到衣柜里了吗?
“再见,先生们.”她站在客厅门口说.她在他们的面前笑个没完,并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们.缪法伯爵鞠个躬,他的阅历虽然很丰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感到头晕目眩,花香和女人身上的香味令他窒息. 他向梳妆室外走去,舒阿尔侯爵跟在他后边,他认为伯爵不会看见自己,便壮着胆子向娜娜眨眨眼,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娜娜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 她一边
哈哈大笑,一边嚷道:“这两个穷鬼居然抢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不过,她觉得男人们拿走她手中的钱,是件可笑的事. 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不过,她看见那些信件和名片时,她又生气了.写信嘛,还说得过去,都是昨天晚上给她鼓掌捧场的先生们写来的,现在他们向她求爱了.至于那些拿着名片来访的客人.可以滚蛋喽!
佐爱把访客四处塞;她对大家说,这套房子很适用,每个房间的门都通走廊. 这和布朗瑟太太家不一样,进出房间必须经过客厅,所以给布朗瑟太太带来诸多不便.“你把客人统统给我撵走,”娜娜按自己的想法说道,“要先从黑鬼开始.”
“黑鬼嘛,太太,我已把他撵走很长时间了,”佐爱嫣然一笑,说道,“他只想跟太太说一下,他今晚来不成了.”
娜娜听后,非常高兴,拍起手来.他不来,可真走运!
这样,她就自由了!
她深深地舒了几口气,她感觉轻松多了,仿佛被从最残酷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她首先想到的是达盖内.这只可怜的小猫咪,她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等到星期四哩!
快点!
叫马卢瓦太太马上再写一封信!
但是佐爱说,马卢瓦太太跟往常一样,不告而辞了,谁也没发现她走了. 于是,娜娜说派一个人去告诉达盖内,说了这句话后,她又犹豫起来. 她非常疲惫. 要能睡上一整夜觉,那该多好呀!轻松舒服一下的想法终于在她的头脑中占了上风. 她能轻松一下啦!
“今晚我从剧院一回来就睡觉,”她用贪婪神态嘀咕道,“中午之前别来叫我.”
然后,她提高嗓门叫道:“去吧!给我把其他人都赶下楼!”
佐爱没有走. 她不敢直接地向太太提建议,但是,每当太太好像要发火时,她总是设法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说服她.“包括斯泰内先生吗?”她口气生硬的问道.“那当然!”娜娜回答道,“头一个就是他.”
女仆仍然呆着不走,想让太太再考虑一会儿. 如果太太能从她的情敌罗丝. 米尼翁手中将这位如此有钱、在每家剧院里都赫赫有名的先生抢过来,难道不感到自豪吗?
“你快去,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女仆的想法,“去告诉他,我不喜欢他.”
但是,她突然又改变想法了;明天,她也许会要他的.她像个淘气的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又是笑,又是眨眼睛,大声叫道:“总之,要使我得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还是先把他赶出去.”
佐爱感到惊讶.她瞧瞧太太,产生了一种油然的敬佩,接着,她便毫不犹豫地去驱赶斯泰内.娜娜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就如同她平常所说的,给女仆一点时间“清扫地板”。
她真没想到受到这么多客人的突然来访. 她伸出头望望客厅,里面已空无一人. 餐厅里也是空荡荡的. 她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最后确信客人都走光了,才放下心来. 当她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时,忽然看见
一个小家伙. 他安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样子挺乖的,膝盖上有一大束花.“哎哟!天哪!里面还有个人呢!”
小青年一看见她,就跳到地上,顿时脸涨得通红. 他把花束从一只手里推到另一只手里,不知放在哪里是好,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见他那样年轻,那样尴尬,又是那副滑稽样子,娜娜的心软了,她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么说,就连孩子也来找她了?难道襁褓中的小男孩也来找她吗?她一下子变得无拘无束,露出一副亲切、慈母般样子,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逗趣地说道:“你要我给你擦鼻涕吗,小宝宝?”
“要的.”小家伙用低沉、恳求的声音说道.这样的回答使她很开心.他名字叫乔治. 于贡十七岁.昨天晚上,他也在游艺剧院里看戏. 现在他来看她.“这些花都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
“那就递给我吧,小傻瓜!”
然而,就在她伸手去拿花时,他以青春期的那股贪婪劲儿猛扑过来吻她的手. 她只得打他一下,让他松开手. 这个淌鼻涕的毛孩子干事可犟呢!
她边骂他,边脸上泛起了红晕,嘴角上挂着微笑. 她将他打发走了,不过允许他再来. 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高兴地都找不到门了.娜娜刚刚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接着也来了,他是来给她完成最后一道理发工序的. 娜娜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 她坐在镜子前,低着头,听任理发师一双灵巧的手来梳剪,她
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之中,佐爱此时进来了,说道:“太太,有一个人不愿走.”
“那么,让他留下来吧.”娜娜平静地回答.“这样下去,会不断有人来.”
“嘿!
就让他们等吧.等他们肚子饿了,他们自然会走的.“
她的思想开窍了. 让男人们空等,她才开心呢. 最后她想出一个开心的办法:她从弗朗西斯的手下溜出来,跑去亲手把门闩上;现在,让他们在隔壁屋子里挤在一起,他们不会把墙凿穿吧. 佐爱可以从通到厨房里的那道小门进来. 此时电铃响得越发频繁了. 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铃声急促而又清脆,并且颇有节奏,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 娜娜为了轻松一下,数着电铃响的次数. 但是,她忽然记起一件事:“给我买的糖杏仁呢,带来了吗?”
弗朗西斯也把糖杏仁的事忘了. 他赶紧把糖杏仁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掏出来,跟上流社会的男人,小心谨慎地送礼物给女友那样,把糖杏仁送给了娜娜. 不过,如同记每笔帐一样,他把糖杏仁记到了帐上. 娜娜把那包糖杏仁放在双膝中间,开始嚼起来,理发师轻轻的推动她的头,转来转去.“真见鬼!”她沉默一会后,低声说道,“来了一大帮人.”
门铃接连响了三下,铃声越来越急促. 这些铃声有些是温柔的,跟初次求爱者那样,吞吞吐吐,颤颤栗栗;有的放肆,铃被手指头猛一按就颤动起来;有的铃声很急促,急速的震荡声划破天空. 佐爱说得好,这是真正的大钟齐鸣,它的声音足以传遍全区,许多男人接踵而来,按那象牙电钮.爱开玩笑的博尔德纳夫,果然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太多的人,昨
晚全剧院的观众都要来了.“噢!对啦!弗朗西斯,”娜娜说,“你有五个路易吗?”
他往后退了一下,仔细地瞧瞧她的头发,然后平静地说道:“五个路易,这要看具体情况.”
“啊!你知道,”她继续说,“如果你要担保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将手一扬,指了指隔壁的几个房间.弗朗西斯借给她五个路易. 在理发间歇当儿,佐爱进来给太太梳妆. 她马上就要给太太穿衣服了,而理发师还在那儿等着,他还要把她的头发再最后梳理一下. 但是,电铃响个不停,干扰了女仆,她给太太系带子,只系了一半,袜子只穿了一只,就跑去开门. 她虽然有丰富经验,这时也搞得晕头转向了. 她把客人安置在各个地方,连最小的角落都利用上了,她刚才不得不把三四个男人安顿在一起,这是违背她的原则的. 要是他们相互吃了,活该!这样可以腾出地方!娜娜把门闩得紧紧的,待在屋子里嘲笑他们,她说她还听到他们的喘息声呢.他们的相貌一定非常和善,人人伸着舌头,就像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一群狗.这是她昨晚成功的继续,这群男人像猪似的跟着她追来了.“只要他们不打碎任何东西就行.”娜娜小声说道.他们热乎乎的呼吸透过门缝传进来,使她感到惴惴不安.佐爱把拉博德特引进来,少妇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 他想告诉她,他在治安裁判所里,为她结了一笔帐. 她并不听他讲话,连声说道:“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再从那儿,你陪我到
游艺剧院,九点半钟才有我的演出哩.“
这个好心的拉博德特,他来得正好!他从不向女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只做女人们的朋友,连女人们的一些芝麻小事,他也肯帮忙.他刚才经过候见厅时,把那些债主都打发走了.而且,这些老实的债主并不是来讨债的;相反,他们呆着不走,是因为太太昨晚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来对她表示祝贺的,并亲自来为她提供新效劳.“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娜娜说道,她已把衣服穿好了.这时,佐爱进来了,嚷道:“太太,我不去开门了……楼梯上排满了人.”
楼梯上排满了人!弗朗西斯尽管平时装得像英国人那样冷静,也笑起来了,他在整理他的梳子. 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推着他走向厨房. 她终于逃出来了,摆脱了男人们的纠缠,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拉博德特单独与自己在一起,不管在哪儿,也不会有麻烦事了.“回来时你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他俩下便梯时,娜娜说道,“这样,我就会安全了……你会想到吧,我真想安安稳稳睡上一整夜觉,我一个人睡一整夜. 这是我一时的愿望,亲爱的.”
人们习惯于把缪法. 德. 伯维尔夫人称为萨比娜伯爵夫人,以避免与前一年逝世的伯爵母亲的称谓相混淆. 萨比娜伯爵夫人每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 这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住了百余年了. 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一直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比石板瓦房顶都高.本周星期二,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如果来的客人都是亲朋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 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能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开关,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依旧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可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露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安的帷幔和椅套.
进了这间客厅,好象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已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中.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去世时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在壁炉的另一边,即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如同鸭绒. 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氛围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非常不协调.“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将到我们这里来喽……”
她们谈论着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们. 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 杜. 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此刻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你有点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 她是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不,一点也不,”
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有点发冷……
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久才能热起来!“
她目光忧郁的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 她的十八岁的女儿爱丝泰勒,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 但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 谢泽勒太太高声说道:“啊!
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
至少,你可以拿它来
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很冒失,手舞足蹈. 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屋内的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 据说,她偷人从来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不太正常.“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的一笑.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表达的想法.当然,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此时,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别人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会来的.”
“是的,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 荣古瓦太太说道.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被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 德. 谢泽勒领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新动向了. 缪法伯爵站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难看. 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 德. 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 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 在屋子的中间,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坐
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增大嗓门说道:“你是个完全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说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 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后代,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抑制不了. 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是一项高得惊人的花费;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使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我劝你干脆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怀疑一切,”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腾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对,”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从我这儿吸取经验教训.”
此刻,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到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的年届花甲的小老头,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 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 他摆摆手,说他并没生气. 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郑重地接着说道:“韦诺先生非常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好象很满意.坐
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也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显出郑重的样子,没有什么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非常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往下说道:“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种年龄,精力还算旺盛的.”
“俾斯麦伯爵会陪同他一道来,”杜. 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
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吃过午餐.哦!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只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接连取得成功,我真搞不懂.“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老天爷!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没有教养. 而且,我认为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说起俾斯麦伯爵来. 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而且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但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 德. 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夫人,对您的热情邀请,我永远铭记在心……”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说了句客套话.新闻记者行过礼后,在客厅中间站了一会儿,他觉得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认识斯泰内. 旺德夫尔转过身子,走过来和他握手. 遇到旺德夫尔,福什利顿时高兴起来,他想跟他说句心里话,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
“定在明天,你去不去?”
“当然罗!”
“夜里十二点去她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布朗瑟一块去.”
他打算离开福什利,回到太太们那儿去,提出一个新的证据,为俾斯麦辩护,但被福什利拉住了.“你肯定猜不出她托我邀请谁到她家里去.”
接着,他将头冲着缪法伯爵微微一指,这时伯爵正在与参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民预算上的一个问题.“不可能!”旺德夫尔惊喜交加地说.“我敢发誓!
我还得向她保证把斯泰内带到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目的.“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尔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们圈子里来,他大声嚷道:“我可以肯定,正好相反,俾斯麦先生是非常风趣的人……比如说吧,有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了一句逗人的话……”
他俩讲话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小,但拉法卢瓦兹都听见了. 他注视着福什利,希望他过来解释一下,但福什利一直没过来. 他们说的是谁呢?明天半夜他们要干什么呢?
于是,他再也不离开他的表哥.福什利走过去坐下来.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萨比娜伯爵夫人. 以前时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岁结婚的,现在大概三十四岁了,婚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成天见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 在上流社会里,有人说她冷若冰霜,像个虔诚的信徒,也有人
非常同情她,说她在嫁到这座深宅老院前,笑声朗朗,目光炯炯有神. 福什利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思量着一件事. 他有个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战死,死时是上尉,就在他出发前夕,同福什利共进晚餐;饭后,他无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隐情,这种隐情,即便是最谨慎的男人,在某些时候,也是会泄露出来的.但是,这事在福什利的回忆中已变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此刻,他见伯爵夫人坐在古色古香的客厅的中央,身着黑色衣服,安详地微笑着,心里起了怀疑. 她身后有一盏灯,把她那丰腴、微黑的面孔侧面照得轮廓分明,脸上只有嘴唇有点厚,显出一种急切的情欲要求.“他们总谈俾斯麦,有什么用!”拉法卢瓦兹嘀咕道,他装出一副在社交场合中露出的那种无聊的神态,“在这儿,真要命. 你的想法真怪,偏要到这里来.”
福什利突然问他道:“喂!伯爵夫人不同任何人睡觉吗?”
“啊!不,啊!不,亲爱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显得不知所措,忘了做出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生气有失风度,就往长沙发里一躺,补充说道:“当然罗!
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那边有个小家伙,名叫富卡蒙,四处都能见到他,也许他比我知道的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见过.我吗,是不管这种事的……总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为来消
愁解闷,她就够机灵了,因为这件事没张扬出去,也没有人谈起过.“
还没等福什利开口问他,拉法卢瓦兹就告诉他自已所知道的缪法家的事. 太太们继续围着壁炉交谈着,他们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说话;倘若她们看见他俩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她们还以为他俩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呢. 拉法卢瓦兹很了解缪法伯爵的母亲,她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风流老太婆,总是呆在神甫们家里;此外,只要她摆摆架子,做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于缪法,他是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一位将军晚年所生之子,因此十二月二日以后,他当然得宠了. 他也是一个神情忧郁的人,但他却以诚实、正直著称.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陈腐的观念,对他在宫廷里所担任的职务,他的尊严和德行都认为了不起,把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圣人. 是缪法老太给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须做忏悔,不许逃学,不让犯青年人易犯的过失. 他参加宗教仪式,他有一种多血质型的强烈的对宗教狂热,发作时就跟热病一样. 最后,为了用最后一个细节来形容他,拉法卢瓦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不可能!”表兄说道.“别人还向我赌咒发誓,说是真的……他在结婚的时候,还有这种事哩.”
福什利笑着,一边瞧着伯爵.伯爵的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上唇上却没留小胡子,脸显得更方了. 这时,他把次数都报给了斯泰内,神态很冷漠,斯泰内在尽力反驳他的话.
“老实说,他的长相很像是这样的人,”他低声说道,“这算得上他送给他的老婆的一件漂亮礼物!……啊!可怜的小娘们儿,她一定已厌烦他了!我敢打赌,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哩!”
就在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讲话.他似乎没听见,因为他觉得缪法的事是那么有趣,那么不寻常. 她又对福什利问一遍:“福什利先生,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吗?……你跟他谈过话吗?”
他赶紧站起来,走到夫人们那边,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才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话:“我的天!
夫人,坦率对你说吧,我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一些传记本写的……我没见过俾斯麦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他边和她谈话,边继续思索着.她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要让别人说,绝对不超过二十八岁,特别是她的一双眼睛,依然保持着青春的光焰,长长的睫毛在眸子里投下了蓝色的影子. 她生长在一个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她同舒阿尔侯爵生活过一个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过一个月;她母亲死后,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也许是她的父亲促成的,因为她在他的身边很碍他的事. 侯爵是个可怕的人,虽然他很虔诚,但是外面流传着他的一些风流韵事!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会见侯爵. 她的父亲肯定会来的,不过,也许很迟才会来;因为他非常忙. 这位新闻记者知道这个老头子晚上会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却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 他大吃一惊,发现伯爵夫人左面颊靠近
嘴巴长着一颗痣. 娜娜的脸上恰好也有一颗. 这真奇怪. 痣上还长着鬈曲的汗毛. 只是娜娜痣上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 这倒没关系,因为这个女人与娜娜不同,没听说过有男人同她睡过觉.“我一直想能有幸认识一下奥古斯塔王后,”
伯爵夫人说,“听说她为人很好,又非常虔诚……你认为她会陪同普鲁士国王一起来吗?”
“夫人,我想是不会的.”他回答.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这可以看出来. 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圆凳子上的女儿,再看看她那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样子就知道了. 这间阴森森的客厅,隐隐地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表明她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一直过着怎样的呆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潮湿的古老住宅里,她没有亲自安排任何陈设,一切都由缪法作主. 他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 但是,福什利忽然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满是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个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 这个人物他认识,是泰奥菲尔. 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处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都对他毕恭毕敬. 人们甚至对他有一点畏惧,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能感觉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 此外,他还表现得异常谦逊,他是圣玛德莱娜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依他而言怕闲得无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 真是活见鬼!伯爵夫人被团团
围住了,任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对他的表弟说,他已从夫人们的圈子里走出来了,“我们走吧.”
缪法伯爵和参议员刚刚离开了斯泰内,就看见斯泰内气乎乎地走来,他满头是汗,小声嘟哝道:“他妈的!
他们什么都不肯说,那么,他们就不说呗……
我会找别人对我说的.“
说完,他拉新闻记者到一个角落里,换了种语气,高兴地说道:“喂!那就明天吧……老朋友,算上我一个!”
“哦!”福什利感到纳闷,低声应道.“你还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为这事,米尼翁还拚命盯住我哩!”
“但是米尼翁夫妇也要去呀!”
“对,她告诉我了……总之,我被她接见了,她也邀请我了……午夜十二点整,剧院散场后.”
银行家脸上喜气洋洋. 他眨眨眼睛,又加上一句,每个字都被他故意说得带有特别含义:“这回你可得手了吧!”
“你说什么?”福什利说道,他假装不懂他的话的意思,“为了感谢我的那篇为她捧场的文章,她才到我家来的.”
“是的,是的……你们都有福气,人家总得酬谢的……对啦,谁明天做东道?”
新闻记者把两只胳膊一伸,表示这个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此时旺德夫尔呼唤斯泰内,因为他是认识俾斯麦先生的.
杜. 荣古瓦太太这时差不多服气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给我的印象很不好,我觉得他有一副凶相,……不过我承认他很聪明,要不然他怎么会取得那么多成就.”
“可能是这样,”银行家幽幽一笑,说道,“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此时,拉法卢瓦兹壮着胆诘问他的表兄,他搂着他的脖子紧紧跟着他:“明天晚上是在一个女人家吃夜宵吗?
在谁家里,嗯?
到底在谁家里?“
福什利打了一个手势,暗示要他注意点,有人听见他们讲话. 这时,客厅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身后边跟着一个小伙子,新闻记者认出他就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演《金发爱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声“妙极啦!”
,现在还被人们传为佳话呢.老太太刚到,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萨比娜伯爵夫人连忙迎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并称呼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太太.”拉法卢瓦兹瞅见他的表兄好奇地看着这一场面,为了感动他,便简略地向他介绍老太太的情况: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目前隐居在她家的老庄园丰垡特,离奥尔良不远;可她在巴黎还保留一个落脚点,在黎塞留街拥有一座房屋. 目前她在那儿,要住几个星期,以便把读法科一年级的最小的儿子安排好. 她以前是德. 舒阿尔侯爵夫人的挚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结婚之前,她曾经邀请她在家里住了整整几个月,至今她还用“你”字称呼她哩.“我为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我相信
他已经长大了.“
年轻人模样颇像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有一双明澈的眼睛,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 他大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还提醒她说,两年前,他们还一同在丰垡特打过一场羽毛球呢.“菲利普现在在巴黎吗?”缪法伯爵问道.“哦!不!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驻防在布尔日.”
接着,老太太坐下来,洋洋得意地说起了菲利普他的长子;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出于一时的兴致,入了伍,进步很快,不久前晋升为中尉.她周围的太太们都用敬佩、赞赏的神色看着她.大家又接着谈话,不过谈话变得更亲切,更高雅了. 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她两鬓染霜,慈祥的脸上显现着和善的微笑,福什利不禁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的行为不端未免太可笑了.然而,他对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绸软垫椅子有一些特别的思考. 他觉得在这间雾气腾腾的客厅内,这张椅子显得很不入眼,而且使人想入非非,扰乱人的思绪. 可以断定,这件给人以安逸淫乐之感的家具绝不是伯爵添置的. 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尝试,是欲望和享乐的开始. 这时他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沉思,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饭店的小客厅里,他的上尉朋友对他吐露的那段隐情. 他急切盼望到缪法家里来,是因为他受到这种色情的好奇心的驱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经长眠在墨西哥,又有谁会知道呢?
等着瞧吧.他到这里来可能是干了一件蠢事,不过,他一直被这个愿望缠住,他意识到自己着了迷了,他身上的恶习又死灰复燃了.此刻,他看见那张大椅子垫面旧得起皱,椅背向后仰得很厉
害,他觉得蛮有趣的.“怎么样,我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他打算出门后,就要问明白到哪个女人家去吃夜宵.“等会儿再走吧.”福什利回答.他并不急于马上就走,借口说人家托他邀请一个客人,但此时提出来还不合适.太太们这时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仪式非常动人,三天来感动了所有巴黎上流社会人士. 她们说的是德. 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受了不可违抗的神召,前不久入了加尔默罗会当修女. 尚特罗太太与福日雷家有点表亲关系,听她说,男爵夫人由此伤心得泣不成声,举行仪式后的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我当时观看的位置很好,”莱奥妮德说,“认为这情景很稀奇.”
但是,于贡太太怜悯那位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失去她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啊!
“我被人指责太虔诚了,”她安详而又坦率地说道,“尽管如此,孩子们这样固执地去自杀,我仍觉得太残酷了.”
“对呀!这算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低声说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身子往对着火炉的那张大椅子里缩了缩.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 但她们的声音放低了,她们严肃的谈话不时被轻轻的笑声打断了. 壁炉上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将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笼罩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让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 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 平常他只叫她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
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看看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非常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居然很奇怪的发觉,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 客人们在卡罗利娜. 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 这方面的题材足够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好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居然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 泰奥菲尔. 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出声,露出满口坏牙齿,很明显他是作为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 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 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不外乎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譬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身上紧紧的衣服,简直不能动弹一下. 差不多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 莱奥妮德. 德. 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就是剩下来的他们跟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 于是,福什利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文章也就蕴酿好了.“还有一次,”斯泰内低声说,“莱奥妮德的男高音歌手被她叫到蒙托邦,她自己却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住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凑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大家又沉默了,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有了片刻的肃穆气氛.窃窃私语的两个年青人,但立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灭了,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被阴森的光线笼罩着;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 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似乎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仍旧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 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总之,流言蜚语……那个小伙子可能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 此外,这桩婚事从来末曾被福日雷先生同意.”
“外面传说的事情可真不少啊.”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 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赶紧用手绢掩嘴笑起来. 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 很明显,裂痕就从这里开始. 此刻,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不同的看法被杜. 荣古瓦太太提出,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一直没办. 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 客厅内,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都混在一起,一起讲话,各抒己见. 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劈柴被拿了些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好象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似乎感到自己在微笑中起来了.“自然喽!
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
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 他听腻了这个争来争去的问题,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低声说道:“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到底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到底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要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变了个话题:“这个杜. 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瘦得可怜的是丝泰勒,将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顿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在这些场合,令人扫兴的是,老有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
我记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被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兴致勃勃地听他们交涉. 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明白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真正感情. 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这不可能.他说他发誓她是个正派女人.她肯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见过她在洛尔饭店.”
“怎么?你也经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那类地方你竟然也敢去?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应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形. 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被肥胖的洛尔. 彼尔德费尔留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 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
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此刻,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 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 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延伸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 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 自从他被妈妈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 但是,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晚,”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 对啦,我的确已有十年末去游艺剧场了. 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音乐嘛我是没有兴趣的,但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并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你不喜欢音乐,太太!”杜. 荣古瓦仰头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 但是大家都避而不谈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善良的于贡太太全然不懂这出戏;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 忽然,大家把话头全
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侃侃而谈对大师们的看法,引得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几乎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 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的作品,可是尚特罗太太却喜欢意大利音乐家. 这时太太们的声音柔和、微弱起来,可能有人会说,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喂,”旺德夫尔嘀咕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
斯泰内呀!“记者说道,”他要是能搞到一个女人那一定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四下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人.“等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同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得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富卡蒙被他叫到. 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 可能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 他们走进一个窗口,跟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 福什利一人呆在壁炉那儿,这时杜. 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一听到韦伯的音乐,她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你太不友好了.”
“什么?”他叫道,一边掉过头来,认出那个人是拉法卢瓦兹.“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来能叫人通知我一声,让我也参加.”
福什利刚要说明,旺德夫尔走到他面前,说道:“那个女人看起来不是富卡蒙的朋友,而是那儿一位先生的姘妇……她不能来. 真不够劲!……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抓住了富卡蒙. 他总该设法把路易丝从王宫剧院里带来.”
“德. 旺德夫尔先生,”尚特罗提高声音问道,“是上星期天举行的瓦格纳音乐会上被人喝了倒彩的那个女人吗?”
“哦!倒彩喝得可厉害呢.”旺德夫尔走上去恭敬地回答道.说完,太太们再没人与他谈话,他便离开了,接着与记者耳语道:“我再去拉几个人来……那边几个年轻人一定认识一些小娘儿们.”
此时,只见他微笑着兴高采烈的样子,走到客厅里每个角落,努力地找男人们谈话. 他钻到人群中间,同每个人附耳说一句话,又回过头来眨眨眼睛,打个暗号. 他那副不慌不忙的神色,像在传递一道口令. 他的话传开了,大家都同意赴约;不过,女士们兴致勃勃的高谈阔论声把这种热情拉人赴约的悄悄谈话声给淹没了.“行了,不要谈你那些德国音乐家了,”尚特罗太太叠叠不休说道,“唱歌,快乐,这才是光明……你听见过帕蒂唱的《理发师》吗?”
“好极了!”莱奥妮德低声说道,“这些轻歌剧曲子她平时只在钢琴上弹.”
萨比娜夫人按了铃. 每逢星期二,若来访客人不多,茶点就摆到这间客厅里来. 伯爵夫人一边叫一个男仆收拾小圆
桌,一边看着旺德夫尔. 她一丝微笑渐渐挂在她的嘴角,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当伯爵走过她身边时,她责问道:“德. 旺德夫尔伯爵,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搞什么啦,太太?”他镇定地回答,“我没有搞鬼呀.”
“啊!
……我看你那忙碌的样子……行啦,你来帮我吧.“
一本照相簿被她放到旺德夫尔的手中,让他递到钢琴上面. 但是他仍然想出一个办法低声告诉福什利,说他明天将塔唐. 内内也带来,在冬季里,她是胸部袒露得很美丽的女人,还有玛丽亚. 布隆,不久以前,在游乐剧院她首次登台演出. 然而,他每走一步,拉法卢瓦兹都跟着他,等待旺德夫尔的邀请. 最后,他等得没耐心了,只好毛遂自荐. 旺德夫尔马上同意邀请他;不过,让他答应把克拉利瑟也带去;当拉法卢瓦兹装出一点顾虑时,他立刻安慰道:“既然我邀请你了,还担心什么!”
拉法卢瓦兹非常想知道女主人的名字. 这时伯爵夫人叫旺德夫尔过去,问他英国人沏茶的方法. 因为他经常到英国去,他的马还曾经在英国参加过比赛呢. 据他说,只有俄国人才会沏茶;因此他就告诉她俄国的沏茶秘诀. 之后,他在说话的时候,好象心里还在盘算着怎样沏茶,他转了个话题,问道:“顺便问一句,侯爵呢?我们今晚可能见到他吧?”
“你们会见到他的,我父亲明确答应我他一定回来,”伯爵夫人回答道,“我此刻担心起来了……他一定有公务在身,无法走开.”
旺德夫尔悄悄地笑了,他仿佛想到德. 舒阿尔侯爵在做
什么样的公事,他想起有时一位漂亮女子常被侯爵带到乡间去. 也许明天他会来吧.福什利认为现在该是邀请缪法伯爵的时候了,可以试试看. 因为晚上活动已进行一段时间了.“真的吗?”旺德夫尔问道,他还认为福什利在开玩笑.“当然是真的……假若我完不成这个差使,她会把我的眼睛挖掉的. 她暗恋上他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就帮你一下吧,亲爱的.”
已经到十一点钟了,在她女儿的帮助下,伯爵夫人才将茶点端来. 因为来的都是知交密友,茶杯和盛点心的碟子都很随便地传递下去. 太太们不离开自己的扶手椅,坐在火炉前,不经心地品尝着茶,嚼着指头抓着的点心. 话题从音乐一下子换到供应商身上.卖易溶于口的糖果的只有布瓦西埃,供应冰淇淋的应数卡特琳店的好;但尚特罗夫人却认为拉丁维尔的最好. 她们谈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客厅里的人都疲倦了,个个昏昏欲睡. 斯泰内将那位众议员扶在一张椭圆形的双人沙发的一端,又开始对他做工作. 韦诺先生可能是爱吃甜食,弄坏了牙齿,一口一口地吃着干点心,如同老鼠啃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而那个内务部办公室主任,嘴巴不离杯子,不停地喝茶.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每个人面前,给客人们送茶点,客人们吃不吃,自便,她在每个人面前站上一会儿,用询问的神色瞅瞅客人,然后嫣然一笑就走开了.壁炉里的旺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乍看上去像是她女儿的姐姐,她女儿与她相比显得即干瘪又呆板. 福什利正在和她的丈夫旺德夫尔谈话,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发现他们闭口不说了,
所以她又走过去一点,将那杯茶递给了乔治. 于贡.“想请你们吃夜宵的是位夫人.”新闻记者高兴地对缪法伯爵说.缪法伯爵一晚上脸色都灰沉沉的,听了这话,不禁惊讶起来,问道:“是哪个夫人?”
“哎!是娜娜!”旺德夫尔说道,他希望缪法伯爵快点接受邀请.伯爵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眨了几下眼,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从额头上看出,似乎偏头痛发作了.“可是我不认识她.”他低声说道.“行啦!你还去过她家哩.”旺德夫尔提醒他.“怎么!我去过她家!……啊!对啦,有一天,我是代表赈济所去的.我记不起来了……去过又怎样,我不认识她,不能接受她的邀请.”
他脸上显出一副冷漠样子,想让他们知道,和他开这种玩笑,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到那样的女人家里吃饭的.旺德夫尔大声说:“这是艺术家招待的夜宵,天才人物是原谅一切的.”福什利说,曾经有一次晚餐,苏格兰王子,坐在一个在咖啡歌舞厅里曾当过歌手的女人旁边. 伯爵对他的话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再三拒绝接受邀请. 虽然他是很讲礼貌的人,但是仍显出气乎乎的样子.乔治和拉法卢瓦兹面对面地站着喝茶,听到了旁边的谈话.“哦!
原来是在娜娜家里,“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我早该料到!“
乔治没出声,但是他的热情已经燃起来了,他的金发飘拂着,他的蓝蓝的眼睛像蜡烛似的闪闪发光. 几天以来他所陷进去的堕落念头,让他激动,让他心绪不宁. 他终于进入他所梦想的境界了!
“可惜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拉法卢瓦兹说.“她住在奥斯曼大街,在拉卡德路与帕基埃之间的一幢楼的第四层楼上.”乔治没停顿地说出来.拉法卢瓦兹惊异地看看他,满脸绯红,既得意又尴尬,说道:“我也接到了邀请,是今天早上邀请我的.”
此刻,客厅里骚动起来. 旺德夫尔和福什利无法继续劝说伯爵了. 舒阿尔侯爵进来了,大家都连忙站起来迎接. 侯爵两腿发软,步履艰难地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两眼一眨一眨,好像刚从光线暗淡的胡同里出来,被刺眼的灯光照得无法睁开眼睛.“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爸爸,”伯爵夫人说道,“您要是不来,我会担心到明天哩.”
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好象没有听懂她的话.他的鼻子非常大,在他那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上,鼻子像肿起来的大疙瘩;而他的下嘴唇下垂着.于贡夫人见他这样疲乏,对他很同情,说道:“您太劳累了.您应该好好休息……像我们这样的年龄的人,应该把工作让年轻人来做.”
“工作,啊!是的,工作,”侯爵结结巴巴说话了,“我总是有许多工作……”
他的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驼着的背挺直了,用习惯的动作,把一只手放在白发上捋了捋,那稀疏的几绺鬈发在他的耳后飘动着.“您做什么工作,做到这么晚?”杜. 荣古瓦太太问道,“我还认为您去出席财政部长举行的招待会了呢.”
伯爵夫人打断道:“我父亲正在查阅一项法律草案.”
“对的,是一项法律草案,”他说,“一项法律草案,一点也没错……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研究,是有关工厂的法律. 希望大家都遵守星期日的休息.政府不愿全力执行这项制度,这种做法的确不够体面. 星期日教堂里空无一人,我们正在走向灾难.”
旺德夫尔看看福什利. 他们都待在侯爵的身后,他们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 旺德夫尔终于找到了机会,把侯爵叫到一边,问他带到乡间去的那个美人儿是谁,老头子装出诧异的样子,也许有人看见他和德克尔男爵夫人在一起,有时他到维罗弗莱去,在她家里住几天. 旺德夫尔对他搞忽然袭击,这是他独特的报复办法:“告诉我吧,您去哪儿啦?您的臂肘上都是蜘蛛网和石灰.”
“我臂肘上,”他神色慌张,支吾道,“哦!真是这样……
有点脏……大概是我在家里下楼时弄脏的.“
有好几个人告辞了. 时间已近午夜. 两个仆人一声不吭地把空茶杯和盛糕点的碟子端走,太太们在壁炉前面又围成一圈,但圈子小了,在无精打采的气氛中,晚会快结束时,她
们聊得更随便了. 连客厅好象也昏昏欲睡了,一道道阴影从墙上慢慢投射下来. 于是,福什利要告辞了. 不过,他看着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将时间忘记了. 她作为东道主操劳了半天,这时她做在她经常坐的椅子上休息着,她默默不语,凝望着木柴烧成炭火,她的脸色那样苍白,表情那样不好理解,使福什利心里又生起疑窦. 在炉火的照耀下,她嘴角上的那颗痣上的黑毛映成了金黄色. 那就是娜娜的痣,连颜色都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凑到旺德夫尔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说实话,旺德夫尔从来没有注意到. 因此,他们两人继续把娜娜和伯爵夫人作比较.他们发现她们的下巴和嘴巴也有些相像,不过,两只眼睛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另外,娜娜看上去是个天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呢,却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几乎可以说她是一只正在熟睡的母猫,爪子缩进去,几条腿有点神经质般地在微微颤动着.“不管怎样,和她睡觉还行.”福什利说道.旺德夫尔用目光透过她的衣服看着她的肉体.“是的,还是可以的,”他说道,“但,你知道,我怀疑她的屁股长得怎样. 她的屁股一定不丰满,你敢打赌吗!”
他住了嘴. 福什利猛地撞了他一下胳膊肘,向他指向爱丝泰勒,她坐在他们前边的一张圆凳子上. 刚才他俩大声说话,没有看见她,她或许听见了. 但是,爱丝泰勒的身体依然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这个长得特快的姑娘的瘦脖子上,没一根汗毛动一下.因此他们走开了三四步.旺德夫尔说,他保证伯爵夫人是个正派的女人.这段时间,壁炉前面的说话声音大了起来. 杜. 荣古瓦
太太说道:“我已经同意您的看法,俾斯麦可能是一个聪明人……不过,如果您还要把他说成天才……”
太太们都重新回到她们最初的谈话题.“怎么!
又谈俾斯麦先生呀!“福什利嘀咕道,”这次我可真的要走啦.“
“等一下,”旺德夫尔说道,“我们必须让伯爵给我们最后一个的回答.”
缪法伯爵同他的岳父和几个神态严肃的人在说话. 旺德夫尔把他拉过来,再一次向他发出邀请,支持他去,并说他也将参加夜宵活动. 一个男子汉到处都可以去嘛,不会引起风言风语,最多引起人们的好奇. 伯爵耷拉着眼皮,默默听他讲道理. 旺德夫尔觉得伯爵有些动摇了,这时候,带着疑问的神态的德. 舒阿尔侯爵走过来. 侯爵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福什利邀请他也参加,他悄悄瞟了瞟自己的女婿. 大家显得很尴尬,沉默了许久. 他们两人这时都鼓起了勇气,倘若缪法伯爵没有瞥见韦诺先生使劲地注视着他,他们也许接受邀请了.这个矮老头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发灰,两眼跟钢一样寒光逼人.“不去.”伯爵马上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接受邀请了.于是,侯爵用更加严肃的语气拒绝了邀请,他说起了道德的问题. 上层阶级应当树立榜样. 福什利淡淡一笑,他握了握旺德夫尔的手,也没等他,转身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到他的报社里去哩.
“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对吗?”
拉法卢瓦兹也要跟着走. 斯泰内与太太们挥手告别. 其他男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告辞. 在走向候见室去拿外套时,大家都说相同的话,都重复道:“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乔治站在门口等着和他妈妈一起走,告诉大家娜娜的确切地址是在四层楼,左边的门. 不过,福什利在离开客厅前,又回过头望了最后一眼.旺德夫尔再次坐到太太们中间,与莱奥妮德. 德. 谢泽勒开玩笑. 缪法伯爵和德. 舒阿尔侯爵又参加她们的谈话,而那个慈祥和善的于贡太太却在打瞌睡.韦诺先生消失在女人们的裙子后边,身子显得更小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颜. 在宽大而庄严的客厅内,十二点钟慢慢地敲响了.“怎么!”杜. 荣古瓦太太说道,“你们认为俾斯麦先生会来打我们,来打我们……这说得太严重.”
尚特罗夫人周围的人都笑着,因为俾斯麦要打仗之事是她刚才说的,是在阿尔萨斯听到的,她的丈夫在那里有一座工厂.“我们有皇上,真幸运.”缪法伯爵用一副官员的神态说道.这是福什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又一次回头看了萨比娜伯爵夫人一眼,然后把身后的门拉上. 她与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正在漫不经心地谈话,而且看得出对这个胖子的谈话很感兴趣. 显然,福什利搞错了,这个家庭很团结. 真遗憾.“喂,你还不下来吗?”拉法卢瓦兹从前厅里向他喊道.大家到了人行道上,便分道扬镳了,口里都说:
“明天在娜娜家里见面.”
四
一大早,佐爱就让一个大饭店的侍应部的领班去布置整个套间,他是布雷邦饭店派来的,还带来一班助手和侍者.布雷邦饭店提供一切:将夜宵,餐具,水晶玻璃杯,餐巾,台布,鲜花,甚至还包括椅子和圆凳. 娜娜的橱子里,几乎连一打餐巾也没有,在她初次演出成功后,还没来得及配齐各种用品,但她又不愿意到饭店去请客,宁愿把饭店搬到自己家里. 这样在她看来好象显得别具一格. 她想用夜宵来庆祝她作为明星的伟大成功,好让世人传为佳话. 因为她的餐厅太小,侍应部领班就把饭桌摆到客厅里,桌上摆了二十五套餐具,未免显得挤了一些.“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娜娜半夜回到家里,问.“啊!我不知道,”佐爱语气好象很恼火,生硬地回答,“谢天谢地,我什么都不管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房子弄得天翻地覆……见此情景,逼得我和他们吵了一架. 另外,那两个老家伙又来了. 说实话,他们被我赶走了.”
佐爱所说的老家伙是以前供养娜娜的两位先生,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瓦拉几亚人.娜娜早已决定把他们打发走,因
为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又如她说的,她希望改邪归正了.“两个厚脸皮家伙!”她嘀咕道,“如果他们再来,你要吓唬他们,就说去报告警察局.”
然后,她去叫达盖内和乔治,他们落在两个老家伙的后面,还正在候见厅里挂外套. 她碰见他们两人都是在全景胡同的演员出口处;于是,她就叫出租马车把他们一起带回来了. 因为还没有一个客人到,她便叫他们到梳妆室里,这时,佐爱正在准备给她梳妆打扮. 娜娜的连衣裙也没换,就匆匆忙忙撩起头发,将几朵白玫瑰在发髻上和胸衣上别上. 梳妆室里塞满了从客厅里搬过来的家具,那是不得已. 几张独脚小圆桌,几张长沙发,几把扶手椅,全都四脚朝天,聚在一起. 她刚匆忙打扮完,裙子被一件家具的小脚轮钩住了,撕了一道口子. 于是,她发火了,破口骂起来;这倒霉事情恰巧都被她碰上. 她气乎乎的,脱了连衣裙,那是一件白绸缎裙,款式很简单,既软又薄,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长衬衫.但是,马上她又穿上它,因为她找不出其它更合适的裙子.她气得几乎哭起来,说自己如同个捡破烂的. 达盖内和乔治不得不用别针把那道口子别起来,佐爱则给她梳头,他们三个人在她身边忙个不停;尤其是小家伙乔治,他跪在地上,将两只手插在她的裙子里. 达盖内安慰她说,由于她省略了台词,跳过了一些唱段,草率演完了《金发爱神》的第三幕,所以现在时间不超过午夜一刻,此刻她才平静下来.“对这一群群傻瓜来说,演得太好了,”她说道,“你看见了吗?今天晚上这样的人很多!……佐爱,我的姑娘,你呆
在这儿,别去睡觉,我可能还会叫你……哎哟!
时间到了,已经有人来了.“
她走出去,乔治还跪在地上,他的衣服的底摆拖在地板上. 他看见达盖内在注视着他,霎时脸变得通红. 不过,他们却彼此产生友情. 他们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将领带结结好,互相刷掉对方从娜娜那里沾上的白粉.“人家还会说这是白糖哩.”乔治嘟囔道,笑得如贪食的婴儿.那天晚上客人们被临时雇来的听差,领到小客厅里,客厅很小,只有四把扶手椅没搬走,以便容纳更多客人. 旁边的大客厅,传来了摆放碗碟和银餐具的声音,门底下的细缝里透出来一道强烈的光线. 娜娜一进门,就发现克拉利瑟.贝尼已经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拉法卢瓦兹带来的.“哟,你是第一个!”娜娜说道,自从她演出获得成功后,和克拉利瑟亲热起来.“嘿!
就怪他,“克拉利瑟回答,”他总是担心迟到……要是全听他的话,我不等卸装就来了.“
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次见到娜娜,他对她鞠个躬,并说了一番客套话;接着,他说起自己的表哥,由于他十分彬彬有礼,内心的不安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但是,娜娜根本不听他讲话,因为不认识他,只同他握手,就很快向罗丝. 米尼翁走去. 她顿时显得高贵起来.“啊!
亲爱的太太,你真赏脸!
……我多么希望你光临呀!“
“我跟你说真话,高兴的应该是我.”罗丝说道,态度也很温柔.
“请坐……您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谢谢……啊!我把扇子忘在皮大衣里了.斯泰内,你去看看右边口袋里有没有.”
斯泰内和米尼翁是跟在罗丝后面进来的. 银行家转身出去,很快,他拿着扇子进来了. 此刻,米尼翁正亲密地拥抱娜娜,并一定让罗丝也去拥抱娜娜. 说实在,在戏院里,大家还不都是一家人吗?接着,他眨眨眼睛,似乎在鼓励斯泰内也象他一样做;但是罗丝用炯炯的目光瞟了瞟斯泰内,他心里有点发乱,只在娜娜的手上吻了一下.这时,旺德夫尔伯爵与布朗瑟. 德. 西弗里来了. 彼此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娜娜显得非常客气,把布朗瑟带到一张扶手椅坐下来. 同时,旺德夫尔笑着对大家说,福什利正在楼下与人争吵,因为门房不让吕西. 斯图华的马车进来.人们听到吕西在候见室里骂门房是没有教养的贱货. 但是,等到听差把门打开,她便笑眯眯地走进来,一边拉娜娜的手,一边作自我介绍,说她第一次见到娜娜就喜欢她了,并说娜娜是值得自豪的天才.娜娜第一次充当东道主,心里很高兴,感谢他们光临,但确实有些不好意思,福什利来到后,她好象有些惶惶不安. 她一走到他面前,便低声问道:“他还来吗?”
“不,他不愿来.”记者唐突回答道,尽管他事先编了一段话,关于缪法伯爵不来的解释,但被她突然一问,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见娜娜的脸色一下变白了,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于是竭力想纠正刚才说的话.
“他不能来了,今晚他要带伯爵夫人去参加内务部举办的舞会.”
“好吧,”娜娜喃喃说道,她怀疑福什利办事不尽力,“我的小宝贝,我以后要跟你算这笔帐.”
“啊!
随你说吧,“福什利接着说,这种威胁伤了他的心,”这类差使,我不喜欢你去找拉博德特干吧.“
气得他们两个人都转过身子. 这时,米尼翁把斯泰内推到娜娜旁边.等到娜娜旁边没人时,米尼翁就悄悄对娜娜说,他是在帮朋友寻找乐趣,说话时露出天真无邪、恬不知耻的神态.“你知道,他快想死你啦……不过,我老婆能吓怕他. 你会保护他的,不是吗?”
娜娜的表情跟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 她瞧着罗丝,她的丈夫和银行家. 接着,她对银行家说:“斯泰内先生,过会儿你坐到这儿来.”
笑声、私语声和一阵阵快乐谈话声,从候见厅中传出来.如同一所修道院女子寄宿学校的女生都躲到了那里. 拉博德特来了,他的后边跟着五个女人,用吕西. 斯图华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全体寄宿女生都来了. 她们中间有加加,她穿着紧紧裹在身上的蓝色天鹅绒长裙,神态庄重;有卡罗利娜. 埃凯,她总是穿着一件镶着尚蒂伊网眼花边的黑缎裙;有莱娅。德. 霍恩,她跟平常一样,穿得怪模怪样的;有胖子塔唐。内,她是一个胸部发达得像个奶娘的善良的金发女郎,人们经常嘲笑她;最后是玛丽亚. 布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很瘦,脾气很坏,像个小淘气鬼,是游艺剧院首次登台的
明星. 她们经拉博德特的邀请同乘一辆马车;她们还笑刚才在马车里拥挤的那番情景,玛丽亚. 布隆被挤得坐在别人的腿上. 但是她们见了娜娜,都抿紧嘴唇,互相握手,互相行礼,都显得举止得体. 她们装作一副孩子模样,由于她太矫揉造作,说话连字都吐不清楚.只有塔唐. 内内感到不快乐,因为在路上时,有人告诉她,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为娜娜侍候夜宵,她要求见见这些黑人,她被拉博德特称为笨蛋并让她闭嘴.“博尔德纳夫呢?”福什利问.“唉!
你不知道我多么遗憾,“娜娜道,”我们的活动他不能来参加了.“
“是的,”罗丝. 米尼翁说道,“他的脚踩到舞台地板上的一个活板门里,扭伤得非常厉害……你们没有看他那副样子,一只伸在椅子上的腿被绑着!嘴里骂这骂那!”
于是,大家为博尔德纳夫的缺席而遗憾. 他不来,夜宵就像少了什么.最后,大家尽量不谈他了.大家换了话题,此时,听见一个嗓门粗大的声音叫道:“什么!什么!你们就想这样将我埋葬掉!”
接着,听见一声叫声,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脸色通红的博尔德纳夫.他脸色通红,一条腿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倚在西蒙娜. 卡比罗什的肩上. 目前,西蒙娜与他同居了. 这个小女孩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讲英语,体质娇弱,头发金黄,娇小可爱,博尔德纳夫身体沉重,将她压弯了腰,不过,她还是笑眯眯的,一副乖顺的样子. 博尔德纳夫觉得他俩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便在那里干脆呆了一会儿.
“嗯?我还喜欢你们,不管如何.”他继续说道,“我怕闷得慌,便对自己说:还是去吧……”
他说到这儿,骂了一句:“臭狗屎!”
西蒙娜一步迈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他那只受伤的脚上.他把她猛一推. 她依然满脸笑容,低下她那娇美的脸庞,活像一头驯服的牲口.她使出一个金发女郎的所有力量来搀扶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大伙都匆忙走过来帮忙. 娜娜和米尼翁推来一张扶手椅,博尔德纳夫一屁股坐下去,其他女人又推过来一张让他搁脚的扶手椅.在场女演员自然都挨个过来吻他.他还在唉声叹气,小声埋怨.“他妈的!他妈的!……不过,你们走着瞧吧,我的肠胃总还算好,你们等着瞧吧.”
别的客人也到了. 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碗碟声和银刀叉的响声已经停止;从大客厅里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大动肝火的侍应部领班,在那里训斥人. 娜娜没有什么客人好等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还不开饭,便叫乔治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她看到又有一些人进来,有男客,也有女客,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感到很惊讶. 她很尴尬,就问博尔德纳夫、米尼翁和拉博德特是否认识这些人. 他们也不认识. 她又去问旺德夫尔伯爵,他突然回忆起来了,这些年轻人是来自拉缪法伯爵家中. 娜娜很感谢他们,连声说:很好,很好. 只是,这样一来,到用餐时就太挤了,她便请拉博德特去叫人再拿七套餐具来.她才走,听差又带来三个客人.这次可不成了,实在挤不下了. 娜娜神色傲慢,生气地说,这
太不像话了. 但是当她看见又来了两个人时,却笑起来,她觉得这太滑稽可笑了. 活该!要挤到什么样子就挤到什么样子吧.大家都站着,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把扶手椅,只有加加和罗丝. 米尼翁两人坐着. 屋子里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小声说话,气闷得打起呵欠来.“你说吧,姑娘,”博尔德纳夫问道,“客人不是到齐了吗?
该入席了.“
“呵!是的,客人总算到齐了.”她笑着回答道.她四下张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感到很奇怪,似乎还有一个人未到.可能是缺了一位她根本没有提到过的客人.还得再等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客人们在他们中间,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他面容庄重,蓄着漂亮的银须,最令人奇怪的是不知从那儿走来的,他可能是从卧室的一扇门溜进小客厅的,那扇门一直是半掩着的.客厅里先是鸦雀无声,后来是窃窃私语. 旺德夫尔伯爵无疑知道他是谁,他们俩刚刚联系过;可是,旺德夫尔对女士们问那人是谁,她们都一笑了之. 于是,卡罗利娜. 埃凯低声断言道,那是一位英国爵士,第二天就要回伦敦去结婚;她对他很熟悉,她还曾经把他弄到手;这种说法在女客中间不胫而走. 不过,玛丽亚.布隆说他是一位德国大使,根据是他经常跟她的一个朋友睡觉. 在男客当中,寥寥数语,就对他作出了评价. 看样子他是一位严肃的人.他可能付了今晚的夜宵帐.这非常可能,看起来像,管它呢!只要夜宵丰盛就行!最后,大家依然蒙在鼓里,等到侍应部领班打开大客厅的门时,人们已经把白胡子老人忘了.
“夫人该入席了.”
娜娜挽起斯泰内伸过来的胳膊,没有答理老头子伸胳膊的动作,于是他就一个人走在娜娜的后面. 而且,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乱糟糟地往大客厅里走,没有排成行,还以小市民那种天真而不拘礼仪的做法大开玩笑. 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走了,大厅里只摆了一张长桌,桌的长度与大厅一样长,这样大的桌子还是显得太小,因为盘子摆得一只紧挨一只. 四盏枝形大烛台,放在桌子上. 每盏上点十支蜡烛,照亮桌上的餐具;其中有一个烛台是包金的,左右两边还饰有花束. 这样的奢华是饭店式的:瓷器上用金线作装饰,没有以主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器已经用旧了,失去了光泽,水晶玻璃杯也是在任何市场上都可以买到的东西. 这种情景让人联想到一个暴发户,一切还没安排就绪,就开办宴席欢庆搬迁之喜. 屋子里缺少一盏枝形大吊灯;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太高,烛花根本没剪过,发出淡黄色的光亮,在对称、间隔地摆好的高脚盘、平底盘和缸子上,分别盛着水果、蛋糕和蜜饯.“请吧,”娜娜说道,“各位随意入座……这样会更有意思.”
娜娜站在餐桌边的正中间,当她安排斯泰内在她的左边就座时,那个大家不认识的老先生已经在她的右边坐下来.有的客人开始入座了,这时竟听见小客厅里有人在骂人. 原来人们把博尔德纳夫忘了. 他从扶手椅上用尽全身力气才站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呼唤无用的西蒙娜,她竟然不声不响地与别人溜走了. 于是女人们都跑过来,都对他很同情. 博尔
德纳夫被卡罗利娜、克拉利瑟、塔唐. 内内、玛丽亚. 布隆搀搀抬抬进了客厅. 他被大家花了不少的气力才安顿下来.“让他坐在中间,坐在娜娜对面的位置上!”有人喊道,“博尔德纳夫坐在中间!请他来主持!”
于是,那几个女人就把他安顿在中间. 但还需一张椅子给他搁脚. 两个女人把他的一条腿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平放在椅子上.这可没有什么妨碍了,他可以侧着身子吃嘛.“他妈的,”他抱怨道,“到底是脚不灵便啦!……啊!我的小猫咪们,爸爸就全靠你们照顾啦!”
罗丝. 米尼翁坐在他的右边,吕西. 斯图华坐在他的左边. 他们两人答应很好照料他. 此时大家都全入座了. 旺德夫尔伯爵福什利坐在罗丝. 米尼翁和卡罗利娜. 埃凯中间.桌子的对面,埃克托尔. 德. 拉法卢瓦兹不顾克拉利瑟的召唤,匆忙坐到加加旁边;与斯泰内之间只隔着布朗瑟,寸步不离斯泰内的米尼翁左边是塔唐. 内内,再旁边一个位置上就是拉博德特. 最后,在长桌的两头,是一些年轻男女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他们中间有西蒙娜,莱娅. 德. 霍恩,玛丽亚. 布隆. 愈加亲密的他们在那儿了,两人都笑眯眯地瞧着娜娜.只是,还有两个人没有座位,不得不站在那里. 有人开起玩笑来. 男人们说,他们的膝盖可以作凳子. 被挤得连胳膊肘都动弹不得,克拉利瑟对旺德夫尔说,她指望不着他给自己喂饭呢. 而这个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张椅子的位置,最后大家又尽量挤紧一些,这样,大家才全坐下来;只是,米尼翁又打趣说,大家就像挤在罐头中的沙丁鱼.
“伯爵夫人式笋酱,德司里尼克清炖肉汤.”侍者边报菜名,边端着盛得满满的碟子在客人们的身后送菜.博尔德纳夫大声建议喝清炖肉汤,此时,门外传来叫嚷声,接着是抗议和发火的吵闹声. 门打开了,天哪!又进来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三个迟到的客人. 啊!不行,这几个人实在坐不下了!娜娜没有离开座位,眯着眼睛看他们,竭力想弄清自己是否认识他们. 那个女人名叫路易丝. 维奥莱纳. 而她却从来没见过那两个男人.“亲爱的,”旺德夫尔说,“这位是富卡蒙先生,海军军官,我的朋友,是我请他来的.”
富卡蒙向大家落落大方地施了礼,接着旺德夫尔说道:“我又冒昧地带来了我的一位朋友.”
“啊!太好啦,太好啦,”娜娜说,“请坐……喂,克拉利瑟,你们那里坐得太松了,你往后退一下,……那边尽量挤一下……”
大家又坐紧了一些,就在桌子的一个小小边角上富卡蒙和路易丝挤下来,而富卡蒙的朋友只好坐得不紧靠自己的刀叉,吃东西时,就伸长胳膊,越过邻座客人的肩膀去取菜.侍者将汤撤了,又端来茭白烩小兔肉灌肠和巴马乳酪拌通心粉.博尔德纳夫用打趣的话说,他曾经一度想把普律利埃尔、丰唐和老博斯克也带来. 娜娜板起了面孔,冷冰冰地说,如果他们来了,她会不会好好接待他们,她还拿不准. 如果想请同事们,她自己会邀请的. 不行,不行,那些蹩脚演员不会被请的.老博斯克总是喝得半醉,普律利埃尔过于自命不凡;至于丰唐呢,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大声嚷嚷,说些蠢话,叫
人受不了. 而且,你们也清楚,这些先生与那些蹩脚演员在一起,总是合不来的.“对,对,真是这样.”米尼翁说道.围着餐桌而坐的先生们,个个打着白领带,身着礼服,端庄得体,他们的脸色苍白,面带倦容,更显得高雅. 那位老先生举止慢条斯理,总是笑吟吟的,如同在主持一个外交官会议. 旺德夫尔像在缪法伯爵夫人家里一般,彬彬有礼的对待他两旁的女宾. 早上,娜娜还对姑妈说,她的男客再理想不过了,都是贵族或富人,总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至于女宾们呢,则都举止文雅,衣着得体. 只有布朗瑟、莱娅、路易丝几人,是穿着袒露得过分了一点的衣服来的,加加是尤其过分了一点,因为对于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一点不袒露为好. 现在,每人终于都有位子了,笑声和逗趣声渐渐听不见了. 乔治在想,他在奥尔良的一些市民家里,参加过的一些晚宴的欢乐气氛比这里浓多了.在这里,大家很少交谈,男人们都互不相识,只是互相打量,女人们也寡言少语,这不能不令他诧异. 现在他觉得他们太“规矩”了,他本来还以为他们一见面就会立即拥抱哩.接着又端上两道菜来,分别是尚波尔式莱茵河鲤鱼和英国式狍子里脊,这时,布朗瑟大声说道:“亲爱的吕西,星期天我遇见了你那又长高了的奥利维埃.”
“当然罗!
他已经十八岁了,“吕西回答道,”这可不会再让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他昨天回学校去了.“
她一提到他是海军学校学生,就非常得意. 于是,大家
便把话题转到了孩子身上. 每个太太都动了感情. 娜娜说孩子是她的最大快乐:他的宝贝小路易眼下放在她的姑妈家里,每天上午快到十一点钟时,姑妈就会把他带来,她将他抱到床上,让她的卷毛狗吕吕同他一起在上面玩,看见他们两个钻在被窝里的样子,真笑死人了. 真没想到小路易会变得那么调皮逗人.“啊!可真令人感到愉快呀!”罗丝. 米尼翁接着说道,“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到夏尔和亨利的寄宿学校去找他们,他们非要我晚上带他们到剧院去看戏……他们跳着,拍着小手说道: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
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
……啊!
那副高兴的样子,高兴的样子.“
米尼翁乐滋滋地微笑着,眼眶里含着父爱的泪水.“观看演出的时候,”米尼翁继续妻子的话题说道,“他们表现出跟大人一样严肃的神态,眼睛盯着罗丝不放,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光着大腿.”
这一句将全桌的客人都说得笑起来,当父亲的自豪感得到了满足,米尼翁感到乐不可支. 他宠爱他的孩子,但唯一使他操心的事情,就是用管家人的严格办法,管理好罗丝在剧院和其他地方挣来的钱,使他们的财富不断增加. 他是在当歌舞杂耍咖啡馆里的乐队指挥的时候娶的她,她则是里面的一名女歌手,他俩热烈地相爱着,目前他们还是一直相亲相爱. 他们商定:她呢,尽一切努力多干工作,充分施展她的才智和花容月貌的作用;他呢,为了更好地帮助他,他放弃了小提琴手的职位,让她在演员和女人方面都做出成就来.到哪儿也找不到比这对夫妻更讲实际、更和睦的夫妻了.
“大孩子今年多大了?”旺德夫尔问他说.“亨利九岁了,”米尼翁回答,“哦!
他长得非常壮实哩!“
然后,因为斯泰内不喜欢孩子,他与斯泰内开起玩笑来,他大着胆子冷静地对斯泰内说,他一旦当了父亲,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自己的财产了. 他边说,边把目光从布朗瑟的肩膀上面投向银行家,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与娜娜也如胶似漆. 可是,看到正在和福什利交头接耳谈话的罗丝,他恼火了. 罗丝可能不会花时间干这样的蠢事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要进行干涉的. 他用他那漂亮、戴着钻戒的手扎了一块狍脊肉吃起来.他们继续谈孩子的问题,坐在加加旁边,感到坐立不安的拉法卢丽兹,询问加加她女儿的情况,说他还是在游艺剧院看戏时,才有幸见到她的女儿. 莉莉身体很好,只是,她还是孩子气十足!
他听说莉莉已经十九岁了,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加加变得更使人肃然起敬了. 他问她为什么不把莉莉也带来,她沉着脸回答:“啊!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她好不容易才从寄宿学校中出来,出来还没三个月……现在我想马上把她嫁出去……
可是她是那么的爱我,我只好再养着她,唉!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她边谈她女儿的婚事,边不停眨着她那有着蓝蓝的眼皮和焦黄眉毛的眼睛.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竟然还没有积下一个子儿,总是不停地接待男客,特别还要接待一些年轻男客,她简直能当他们的祖母,确实,她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肯定比现在强得多. 说着她把身子向拉法卢瓦兹侧过去,她把
裸露、搽了粉的宽厚肩膀向他压过来,他被羞得脸通红.“你知道,”她小声说,“如果她要步我的后尘,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是非常古怪的.”
不少人在餐桌周围走动. 侍者们忙个不停. 汤后的那道菜上过后,端来了正菜:元帅夫人母鸡、酸辣鳎鱼脊肉和鹅肝片. 侍应部领班叫人斟的都是默尔索酒,尚伯坦酒和莱奥维尔酒被侍者拿出来. 在换菜的轻轻嘈杂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盖内,这些太太是否都有孩子. 达盖内觉得他问得很有意思,便向他作详细介绍. 吕西. 斯图华是一个英国血统的加油站工人的女儿,父亲在巴黎北火车站工作;女儿今年三十九岁,天生马脸一张,可是挺可爱的,患有肺结核,但总是死不了,这些女人中她是最风流的一个,还接待过三位亲王和一位公爵哩. 卡罗利娜. 埃凯,出生在波尔多,她的父亲是小职员,女儿的行为使他羞愧而死;她非常幸运,有一个有头脑的母亲,她开始常被母亲骂,但是经过一年的考虑,最终还是与她和好了,因为母亲想,这样至少能捞回一笔财产. 当年女儿二十五岁,冷若冰霜,以花容月貌而闻名遐迩,她的卖身价格不变;她的母亲做事非常有条理,负责帐务,管帐很严格,把收入和支出记得一清二楚.她还负责料理家务,她住的房子比她女儿的高出两层,房间很小,她还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专做裙子和内衣的裁缝铺. 至于布朗瑟. 德. 西弗里,她的真实姓名是雅克琳. 博杜,她来自一个亚眠附近的村庄,她很美丽,可是很蠢,爱扯谎,自称是一个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有三十二岁;俄国人很赏识她,因为她长得很富态. 随后,别的女人的情况达盖内就
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克拉利瑟. 贝尼,是被一个太太从海滨圣欧班带来作女仆的,之后她被那个太太的丈夫送出来当了烟花女;西蒙娜. 卡比罗什是圣安托万郊区的一个家具商的女儿,在一所很大的培养小学教员的寄宿学校中长大;玛丽亚. 布隆、路易丝. 维奥莱纳和莱娅. 德. 霍恩都是被迫走上巴黎街头,沦为娼妓的. 还没说到塔唐. 内内呢,直到二十岁,她还在穷乡僻壤的香槟省放牛呢. 乔治边听,边瞧这些女人,他的耳朵里被灌进这些赤裸裸的介绍,不禁使他惊讶与兴奋;这时,在他的背后,侍者们用恭敬的口气连连说道:“元帅夫人式母鸡……酸辣鳎鱼脊肉……”
“亲爱的,”达盖内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乔治说,“别吃这鱼,在这样的时候吃鱼没有意思……尽管喝莱奥维尔酒好了,这酒的后劲不大.”
从几盏大烛台上,从递送的菜盆上,从整个桌子上,一股热气升起,三十八个人简直感到喘不过气来;侍者忘记了一切,只顾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油渍被滴在地毯上.但是,这顿夜宵吃得并不开心.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吃,肉剩下一半.只有塔唐. 内内一个人狼吞虎咽,什么都吃.在这深更半夜里,肚子饿只是神经性的,是胃功能不正常的象征. 那位坐在娜娜旁边的老先生,端给他什么菜他都不愿吃;他只喝了一匙肉汤,坐在他的空盘子前一声不出,向四处张望. 有人在暗暗打呵欠. 不时有人耷拉着眼皮,面色变得灰白. 拿旺德夫尔的话来说,人总是被这种夜宵搞得精疲力竭. 这类夜宵要吃得有趣,就不应该正正规规这样地举行. 否则的话,都讲
礼节,都讲派头,到上流社会去吃也是一样,在那里,倒不感到那么乏味. 若不是博尔德纳夫在那里大叫大骂,说个不停,大家可能睡着了. 博尔德纳夫这个畜生,把腿伸得长长的,做出一副苏丹的架势,被他的邻座吕西和罗丝两人侍候着. 她们专门为他服务,照顾他,体贴他,注视着他的杯子和盘子. 尽管如此,还免不了受他的埋怨.“这块肉谁来帮我切?……我够不着,桌子离我有一里远.”
西蒙娜立刻站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替他切肉和面包.他吃的东西被全体女人关心着. 大家不时把侍者叫过来给他添菜,将他塞得喘不过气来. 西蒙娜给他揩嘴,而吕西和罗丝则给他换餐具,他觉得这样做很好,高兴的神色这才露出了,说道:“这样非常好!
你做得对,我的姑娘……一个女人嘛,就该这个样子.“
大家都稍稍清醒了一些,每个人都谈话了. 吃完了桔子冰糕,一道热菜被端上来了,是茭白烧里脊肉,一道冷菜是冻汁珠鸡. 娜娜见客人们都无精打采,有些不高兴,便开始大声说话:“你们知道吧,一个包厢已被苏格兰王子订好了,他来参观博览会时,要观看《金发爱神》哩.”
“我非常希望所有王子都来看戏.”博尔德纳夫说道,嘴里塞满了食物.“大家在等波斯沙赫星期日来看演出.”
吕西. 斯图华说.于是,罗丝. 米尼翁谈到了波斯沙赫的钻石,他的一件
衣服上被宝石缀满了,那确实是奇观,像闪闪发光的星星,价值几百万.这些女人脸色苍白,眸子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还提到要来看戏的其他国王、皇帝,她们都梦想某一国王心血来潮,跟自己睡上一夜,给她们一大笔钱.“喂,亲爱的,”卡罗利娜. 埃凯转过身子去问旺德夫尔,“俄国皇帝有多大年纪?”
“啊!
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微笑着回答道,”我告诉你,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啦.“
娜娜装作受了伤害的样子. 这句话似乎太刺耳了,大家都嘟嘟囔囔表示抗议. 但是,布朗瑟还是介绍了意大利国王的详细情况,在米兰她曾见过他一次;他的长相并不漂亮,这倒没关系,他能把任何女人弄到手. 她被福什明确告之,维克托. 伊曼纽尔不能来,她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则喜欢奥地利皇帝. 突然,人们听见小玛丽亚. 布隆说道:“普鲁士国王是个干瘪的老头子!
……去年我在巴登时见到过他. 人们总是看到他与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啊!俾斯麦,”西蒙娜截住道,“我认识他,他是不富有魅力的男人.”
“我昨天就是这么说的,”旺德夫尔嚷道,“我说的大家还不相信呢.”
跟那次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聚会一样,俾斯麦伯爵被大家长时间谈论着. 旺德夫尔反复说他说过的那几句话. 好一阵,大家仿佛又回到缪法家的客厅里,所不同的,仅仅是女客们是另外一些人而已.正好,话题又被人转到音乐上面.
随后,富卡蒙随口说出一句全巴黎人都在纷纷谈论的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事,娜娜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德. 福日雷小姐进修道院当修女的具体情况. 啊!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生生地被葬送掉啦!可是,如果她是被上天召唤,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桌旁的女人都为她惋惜.乔治又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感到非常不耐烦,便向达盖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习惯,这时候,很自然的大家的谈话又回到了俾斯麦伯爵问题上. 塔唐. 内内凑到拉博德特耳边,说她对这个俾斯麦还不认识,他究竟是什么人也?拉博德特便慢条斯理地向她介绍俾斯麦的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个俾斯麦专门吃生肉,在他的巢穴附近他如果看见一个妇女,她便会被他背回去,正因为如此这般,因此他在四十岁时就有三十二个孩子了.“四十岁就有三十二个孩子!”
塔唐. 内内听了信以为真,惊叫道,“那么,他看上去肯定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喽.”
大家哈哈大笑,她才知道她被人家捉弄了.“难道你们就不笨!
原来你们是在开玩笑!
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时,加加还在想着博览会的事.同其他的女人一样,她兴高采烈,等待博览会举行. 这是商业旺季,外省人和外国人将云集巴黎. 总之,如果生意做得好,博览会后,可能她就退隐到儒维西去,买下一幢早就被她看好的小楼.“你是怎么想的?”她对拉法卢瓦兹说道,“到现在我还一事无成……如果现在还有人爱我就好了!”
加加变得含情脉脉,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他的贴近着.他的脸变得通红;而她呢,一边在吐字不清地说话,一
边瞟了他一眼. 他个儿不高,又不壮实;但是,现在她要求并不高,于是,她便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拉法卢瓦兹.“你看,”旺德夫尔对克拉利瑟喃喃说道,“我看你的埃克托尔正在被加加抢呢.”
“我才不在乎呢!”克拉利瑟回答道,“这个小伙子是个傻瓜……他已经三次被我赶出了门……我吗,你是清楚的,我看见那些黄口小儿上老太婆的圈套,我就恶心.”
说到这儿她住口了,头微微转向布朗瑟,暗示他瞧瞧布朗瑟. 布朗瑟从晚宴一开始,就一直斜着身子,让人看了非常不顺眼,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想让她的肩膀被与她三个座位相隔的那位有身份的老先生看见.“人家不是也不要你了吗,亲爱的.”克拉利瑟又说.旺德夫尔狡黠地笑了,并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当然,不可能是他去阻止布朗瑟取得成功. 斯泰内在全桌人面前现出的丑态让他更感兴趣. 这位银行家的风流韵事大家都知道;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日理万机、双手创造了几百万财富,一旦迷恋上一个女人,就会变成一个傻瓜. 只要是女人,他都要.只要在舞台上出现的女人,他都要弄得手,不管花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花在弄女人上的钱,有人能一笔笔说得出来,因为追逐女性他曾两次破产. 如同旺德夫尔所说,那些女人用洗劫他的钱财的方式来为道德报仇. 在朗德盐场他做了一笔大生意,令他在交易所中恢复了势力. 六个星期以来,米尼翁夫妇死命抓住盐场不放. 不过,有人在打赌,说最后吞下这块肥肉的不是米尼翁夫妇,娜娜已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斯泰内再一次坠入情网,并且陷得那么深,
以至他坐在娜娜旁边,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都没有胃口吃饭了,嘴唇耷拉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这时,只要娜娜说出一个价钱就好了.可是,娜娜不慌不忙地逗着他玩,把笑声送进他的毛茸茸的耳朵里,看到他肥厚的脸上一阵阵打着战栗. 把这个家伙拴住,什么时候都行,如果吝啬鬼缪法伯爵一定像约瑟那样不动心的话.“要莱奥维尔酒还是尚贝坦酒?”一个侍者将头伸到娜娜和斯泰内中间问道,这时,斯泰内正在悄悄与娜娜说话.“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有点晕头转向,“随便什么酒,我不在乎.”
旺德夫尔用胳膊肘轻轻推推吕西. 斯图华,这个女人一旦被人挑动起来,就变得口毒心狠. 那天晚上,她被米尼翁气坏了.“你知道米尼翁从中牵线搭桥吗?”她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对付小戎基埃的花招会再次被他耍弄……你没忘吧,戎基埃是罗丝的顾客,同时又对大块头洛尔一见钟情……米尼翁帮戎基埃把洛尔弄到手,然后又同戎基埃手挽手地回到罗丝家里,如同一个得到妻子允许刚刚干了一件荒唐事的丈夫一样……可是,这个办法这次可行不通了. 娜娜不会把人家借给她的男人交还出来的.”
“米尼翁怎么啦?为什么他的妻子被他拼命盯着?”旺德夫尔问道.他侧过身子,只见罗丝对福什利含情脉脉. 他这下才明白他身旁的女人为什么那样恼火. 他笑着说道:“见鬼!你妒嫉了吗?”1
“吃醋!”吕西愤愤地说,“好呀!如果罗丝要莱昂,我很愿意给她. 他也只配这样!……每星期送一束花来而已,说不定有时还没有呢!……你瞧,亲爱的,这些戏子都是一路货色.罗丝读了莱昂写的那篇关于娜娜的文章,被气哭了.这事我了解. 那么,你知道吧,她也想有一篇文章来写她,现在也有人给她写了……我呀,莱昂会被我赶出去的,你等着看吧!”
她停下来,对站在她身后拿着两瓶酒的侍者说道:“莱奥维尔酒.”
然后,她继续压低嗓门说道:“我不喜欢大吵大嚷,我不是那种人……但是,她毕竟是个自鸣得意的臭婊子. 他的丈夫要是我的话,就狠狠揍她一顿……哼!她这样做不会给她带来幸福. 她还不了解我的福什利,他是一个更卑鄙的男人,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他跟女人姘居,……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旺德夫尔尽力让她平静下来. 博尔德纳夫呢,罗丝和吕西对他的照顾稍有疏忽,他就发火. 他大吵大嚷,说她们让爸爸饿死了,渴死了. 这下可让气氛活跃起来了. 夜宵时间拖得很长,东西谁也不吃了;盘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蓬巴杜脆皮菠萝馅饼胡乱被大家糟踏了.可是,因为从上汤时,大家就喝香槟酒,现在都有些醉意,慢慢兴奋起来.最后,大家的举止有点不雅观了. 女人们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眼前是一堆狼藉的餐具;男人们把椅子往后挪动,以便透透气,于是他们的黑色礼服隐没在女人们的浅色的短上衣当中,女人们侧转发出丝绸般的光亮的半裸的肩膀. 房间里太热,桌子
上空的蜡烛的光亮越发黄了,并渐渐昏暗下来. 不时,一个颈背上披盖着金色鬈发的脖子向前一弯,缀满钻石的发扣发出熠熠光芒,照亮了高高的发髻. 大家愉快得热情高涨,每个人眼里浮现着笑意,洁白的牙齿时隐时现,燃烧着的蜡烛映在香槟酒里. 有的人在高声谈笑,有的人在指手画脚,有人提出问题,但没人回答;有人在屋子这一头呼唤另一头的人. 侍者们被叫得最厉害,他们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餐馆的走廊里,相互挤来挤去,一边拖着长长的喉音叫喊,一边给客人们端来冰淇淋和甜食.“孩子们,”博尔德纳夫叫道,“你们知道明天我们还得演戏……要当心点!香槟酒不要喝得过多!”
“我吗!”富卡蒙说,“世界五大洲的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哦!包括平时少见的一些酒,当场醉死人的烈性酒……
嘿!我喝了没有一点反应. 我不会喝醉的,我尝试过了,我是不会喝醉的.“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神态冷漠,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不管如何,”路易丝. 维奥莱纳嘟囔道,“别喝,你喝得不少了……如果后半夜要我来照顾你,那就可笑了.”
吕西. 斯图华已经喝得半醉,面颊绯红,仿佛是个肺结核患者;而罗丝. 米尼翁眸子里水汪汪的,显得更加温情了.吃的太多的塔唐. 内内,头脑昏昏沉沉,脸上露出几分傻笑.其他几个女人,如布朗瑟,卡罗利娜,西蒙娜,玛丽亚,她们才知道她们被人家捉弄了. 她们一起讲话,每人都讲自己的事情,比如马车夫吵嘴啦,打算到乡下去啦,情郎被人抢
走又被放回来之类情节复杂的故事. 一个坐在乔治身旁的小伙子想去拥吻莱娅. 德. 霍恩,让她拍了一掌,她气乎乎地说道:“喂!你!放开我!”乔治醉醺醺的,他瞅着娜娜,兴奋异常,一个计划正在被他仔细思量着,不过是否付诸实现,他还犹豫不决. 他想钻到桌子下面,四“爪”着地,像只小狗蜷缩在她的脚边,乖乖地呆在那儿,谁也不会看见他. 但是,应莱娅的要求,达盖内叫那个呆在莱娅旁边的小伙子安份些时,乔治立刻感到很伤心,仿佛刚才他自己被达盖内责备了.在他看来,现在什么都是愚蠢的,什么都是悲哀的,也没有一点开心的事儿. 达盖内依旧跟他开玩笑,他被强迫喝下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把他醉倒在地,要是他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他该怎么办呢.“听我说,”富卡蒙又说道,“在哈瓦那,野浆果被人们用来酿造烧酒;喝那种酒就像咽火似的……可是,一天晚上,我喝下一立升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比这还厉害的酒哩!有一天,我在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当地土著人让我们喝一种不知名的酒,像是一种掺了胡椒的劣质烧酒;我喝了也一点没醉……我是不会醉的.”
有一阵儿,他很反感坐在对面的拉法卢瓦兹的面孔. 他冷笑着,说了几句令人刺耳的话.拉法卢瓦兹有点昏头昏脑,身子不停地动动,并渐渐凑近加加. 但是,他猝然不安起来:他发现手帕不见了. 他拿出醉汉的一股固执劲儿,一定要把那块手帕找回来,问邻座客人见到没有,接着弯下身子,在客人们的椅子下、脚下到处寻找;这时,加加竭力劝他冷静下来.
“我真傻!”他嘀咕道,“手帕的一个角上,还绣着我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和我的冠冕……丢了我就糟啦.”
“喂,法拉卢莫兹,拉马法瓦兹,马法卢瓦兹!”富卡蒙叫道,他觉得年轻人的名字的字母被颠来倒去乱摆一通倒挺有趣呢.拉法卢瓦兹生气了. 说起自己的祖先他结结巴巴. 他威胁富卡蒙,说要把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子扔到他的头上. 德。旺德夫尔伯爵只得出来进行调解,以肯定的口气对他说,富卡蒙一向是个滑稽可笑的人. 被他这么一说,果然把大家都逗笑了. 这样,双目瞪得圆圆的年轻人才软了下来,重新坐下来. 他的表哥福什利大吼一声,责令他吃饭,他便乖乖地吃饭了,跟小孩一样. 加加把他拉得靠近自己;只是,他还不时地用阴郁、焦虑的目光扫视全桌客人,不停地寻找他的手帕.此刻,富卡蒙又灵机一动,攻击坐在桌子对面的拉博德特. 路易丝. 维奥莱纳全力劝他住口,她说,因为别人每次被他这样捉弄,到头来总是她倒霉. 富卡蒙又找出一种方法奚落别人,他称拉博德特为“夫人”
,这个玩笑使他觉得很愉快,还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拉博德特则不以为然,每次只耸耸肩膀了事,一边说:“闭嘴吧,亲爱的,你开这种玩笑太愚蠢了.”
但是富卡蒙还是继续这样奚落他,最后居然莫名其妙以恶语伤人. 拉博德特不再理睬他,他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先生,叫你的朋友闭嘴吧……我可不想发火.”
富卡蒙曾经两次跟人打过架,但是他们不管在哪里,都
还尊重他,有什么活动都还邀请他. 可是这次,大家都说他不对. 全桌人都被他逗乐了,觉得他很有趣,但不能因为有趣而让这次宵夜的欢乐友好气氛被他破坏掉;此时旺德夫尔漂亮的面孔变得铁青,他强烈要求富卡蒙恢复拉博德特的真正性别. 别的男人,如米尼翁,斯泰内,博尔德纳夫等几个知名人士也都起来进行干涉,他们大叫大嚷,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 只有娜娜身旁的那位被人忘却的老先生,仍旧保持着高傲的神态,让疲乏、静静的微笑在脸上浮现着,用无神的目光,观察着这种乱哄哄的正餐结束后的场面.“我的小宝贝,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好吗?”博尔德纳夫说道:“在这里还挺惬意的.”
娜娜没有立刻作答. 自从夜宵一开始,她就像不是在自己家里. 她被这些客人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他们呼喊侍者,大声嚷嚷,随随便便,跟在酒店里一样. 她自己忘记了是女主人,只顾照料胖子斯泰内,将他弄得几乎中风猝死在她身旁.她听着他说话,还以摇头来拒绝他提出的要求;不时发出胖金发女郎挑逗男人的笑声. 她喝下肚的香槟酒让她的面颊上泛起玫瑰红,她的嘴唇湿润,目光炯炯;每当她的肩膀撒娇地一扭,脖子肉感地微微鼓起,银行家就提一次价钱. 他一看见她耳边的一小块娇嫩、细腻的部位,心里就乐开了花. 有人跟她讲话时,她才想到她的别的客人,夜宵接近尾声时,她已醉得很厉害;她很恼火,喝了香槟酒,反应真快.因此,一个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她不禁恼怒起来.在她家里这伙女人这样胡闹,一定是想往她脸上抹黑. 啊!她现在看明白了!吕西在向富卡蒙眨眼睛,怂恿他去攻击拉博
德特,而罗丝、卡罗利娜和其他几个女人,则挑动那些男人.现在吵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了,这岂不是让人抓住把柄,说在娜娜家里吃夜宵,可以为所欲为吗?好吧!让他们等着看吧. 她尽管醉了,仍然是最漂亮、最得体的女人.“我的小猫咪,”博尔德纳夫继续说道,“叫人端咖啡到这儿来吧……我喜欢在这里喝,因为我的腿不方便.”
可是娜娜突然站起来,走到愣在那儿的斯泰内和那位老先生身边,凑到他们的耳边,悄声说道:“这样也好,给了我一个教训,下次我不会请这伙下流胚了.”
接着,娜娜用手指着饭厅的门,大声说道:“你们知道,如果你们要喝咖啡,那也有.”
大伙离开餐桌,向着饭厅你推我搡地走去,却没有觉察出娜娜在怄气. 不一会儿,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了在客厅里,他用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嘴里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现在她们撑饱了肚皮,就把他扔下不管了. 在他身后,侍应部领班在大声地发号施令,侍者们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 他们匆匆忙忙,推推搡搡,一眨眼的工夫桌子就被抬走了,就像舞台上的神奇布景,布景师哨子一吹,就被全部撤走了. 喝完咖啡后,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还要回到客厅里来的.“哎哟!这里倒并不怎么热.”加加走进餐厅,微微打了一个哆嗦,说道.这个房间的窗子是一直开着的. 桌子由两盏灯照着,上面已经摆好了咖啡和饮料. 屋子里没有椅子,客人们就站着
喝咖啡,这时,隔壁侍者们的喧哗声越来越高. 娜娜不见了,她不在场,大家并不愁,少了她完全可以;每人自己动手,如果茶匙不够,就到碗橱的抽屉里自己去找.客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聚在一起,吃夜宵时坐得分开的人,现在又聚到一起来了. 大家互相交换眼色,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三言两语地叙说着各方面的情况.“奥古斯特,”罗丝. 米尼翁对她丈夫说道,“我们应该近日内邀请福什利先生来吃顿午饭,是吗?”
米尼翁正在玩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瞪了记者一会儿. 罗丝真是发了疯. 他是一个好管家,他得阻止这种浪费行为. 为了感谢他的那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吧,但是以后可得下不为例. 不过,因为他知道老婆脾气很坏,另外,必要时,他应该像慈父一样允许她干点傻事,于是他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回答说:“当然,我非常高兴……明天就来吧,福什利先生.”
吕西. 斯图华正在与斯泰内和布朗瑟聊天,听到这个邀请,她提高声音,对银行家说道:“她们全是疯子.我的狗甚至还被他们当中一个偷了……
喂,亲爱的,她被你抛弃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罗丝转过头来. 她啜着咖啡,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斯泰内,她被他抛弃后,憋在内心的怒火,霎时间集中到眼里,犹如燃烧的烈火. 她比米尼翁看得清楚,对付戎基埃的故伎会被重演,是很愚蠢的,这些把戏只能演一次,两次就不灵了. 活该!福什利是属于她的,从夜宵一开始,她就迷恋上他了;假若米尼翁不开心,就算是给他的一个教训吧.“
“你们不会打架吧?”
旺德夫尔走过来对吕西. 斯图华说.“不会的,你别担心. 不过,她得放规矩些,否则,她会被我狠狠教训.”
说完,她向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快点过来,随后她又接着说道:“我的小宝贝,在我家里还有你的拖鞋呢!
明天我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里去.“
福什利想跟她开开玩笑,但她却带着王后般的神态,转身走了. 克拉利瑟倚在墙上,想安安静静地喝杯樱桃酒,见了这个场面,只是耸了耸肩. 这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招来的麻烦事!当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情郎面前,她们最先想到的难道不是把情郎抢过来吗?这是规律. 就以她来说吧,如果她愿意,为了埃克托尔,加加的眼睛也许会被她挖出来.啊!
呸!
她犯不着这样做. 然后,拉法卢瓦兹走过她旁边时,她只是对他说:“你听着,她们被你爱的太早了!
她们还没有成熟呢,那些熟过了的烂货方是你应该爱的.“
拉法卢瓦兹听了显得很恼火,他一直局促不安……他被贝克拉利奚落了,他开始怀疑她了.“别开玩笑了,”他嘀咕道,“你一定拿了我的手帕,把它还给我吧.”
“你为手帕把我们快缠死了!”她大声说道,“喂,白痴,我为什么要拿你的手帕呢?”
“哟!”他疑虑未消,说道:“如果把它寄到我家里,我的名誉会被他败坏的.”
这时候,富卡蒙正在一个劲儿地喝酒,他继续冷笑着,一边望着拉博德特,拉博德特混在女人中间喝咖啡. 他信口雌黄,一些没头脑的话会被他说出来:一个马贩子的儿子,还听一些人说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常常口袋里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娼妇们的当差,从来不睡觉的家伙.“从来不睡觉!从来不睡觉!”他愤愤地连声说道,“不,瞧吧,我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把一小杯查尔特勒酒一饮而尽. 他喝下去这种酒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自己也说没有什么反应. 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放在牙齿边上敲得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时,他的脸变得灰白,一下栽倒在碗橱前面. 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路易丝. 维奥莱纳看了很难过,她曾经说过,这样喝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他要由她来照料了. 加加安慰着她,用她那富有经验的女人的目光仔细看着醉倒的海军军官,说没有什么问题,这位先生会这样睡上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富卡蒙被人抬走了.“瞧!娜娜到哪里去了?”旺德夫尔问道.是的,娜娜离开饭桌以后,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 这时,大家都想起了她,都嚷着要她回来. 斯泰内愁了一会儿,他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也不见了.不过,伯爵安慰他说,老先生刚被他送走,他是个外国人,就没必要说名字了;他很有钱,夜宵的全部费用他很乐意支付. 尔后,娜娜又被大家忘记时,旺德夫尔瞥见达盖内打开一扇门,探出头来叫他进去. 于是他走进卧室,发现东道女主人坐在
那里,身子一动也不动,嘴唇发白,而达盖内和乔治则站在那里,神色沮丧地注视着她.“你怎么啦?”旺德夫尔惊讶地问她.她不回答,连头也不掉过来.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我呀!”她终于嚷道,“我只是不愿意人家瞧不起我.”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被她脱口说出来. 是的,是的,她并不是傻瓜,她很清楚地看到,吃夜宵的时候,大家都瞧不起她. 大家说了一些粗俗不堪的话来蔑视她. 那些下流女人,远远比不上她!她经常花了很大力气做好事,到头来别人反而指责她!她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把这群下流货赶出门. 她愤怒极了,再也说不下去了,最后终于呜咽起来.“瞧,姑娘,你喝醉啦,”旺德夫尔说道,他用亲昵的人称称呼她,“你应该理智些.”
不,她开始不听他的劝说,她要继续坐在那里.“我可能醉了,但是我要人家尊重我.”达盖内和乔治恳求她回到饭厅里去,白白劝说了一刻钟.但是她却执意不走,她的客人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太瞧不起他们了,所以不愿跟他们回去. 决不回去!决不回去!既使她被剁成一块块的,她还是要呆在卧室里.“我早就应该有所警惕,”她补充道,“这一定是罗丝这个泼妇搞的鬼. 我今晚等候的那位正派女人之所以没有来,肯定是罗丝不让她来.”
她说的是罗贝尔夫人. 旺德夫尔用荣誉向她担保,罗贝尔夫人是自己不想来的. 他一边听娜娜讲话,一边说出自己
的不同意见,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见得很多这样的场面,女人们处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们.然而,等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往饭厅时,她便火上加油了,拼命挣扎着. 嘿!她怎么也不相信缪法伯爵今晚不来,如果不是福什利从中作梗的话. 这个福什利,真是一条毒蛇,是个嫉妒心十足的男人,对付一个女人他会不择手段地毁掉她的幸福. 因为说到底,她知道缪法伯爵已经迷恋上自己了. 她原本可以得到他的.“他呀,亲爱的,你就别想了.”旺德夫尔大声说道,得意忘形地笑了.“为什么?”她严肃地问道,她现在有点醒酒了.“因为神们已牢牢控制了他,他如果用手指头碰你一下,第二天他就会因这事而去忏悔……我的忠告你还是听听吧,另一个男人别丢掉.”
她沉默了一阵子,沉思着. 然后,她站起来,走过去洗眼睛. 不过,当她被旺德夫尔带往餐厅时,她还是拼命地叫喊“不去”。旺德夫尔于是不再坚持要她走了,他笑着离开了卧室. 而旺德夫尔刚走,娜娜就大发柔情,一头扎进达盖内的怀里,连声说道:“啊!
我的咪咪,世界上只有你……我爱你,我真的打心底里爱你!
……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啦.我的上帝!女人是多么不幸呀!“
接着,她见她们的拥抱被乔治看见了,涨红了脸;于是,她也拥抱了乔治. 咪咪不会对一个孩子吃醋的. 她希望保尔和乔治能够永远和睦相处,如果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相爱,并
且一直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呀.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扰了他们,在卧室里有一个人打鼾. 于是,他们寻找了一会,发现是博尔德纳夫;他喝过咖啡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了. 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枕在床沿上,两腿伸得笔直,张着嘴巴,打一个呼噜鼻子就动一下. 娜娜觉得他那副样子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 她走出卧室,身后跟着达盖内和乔治,他们穿过餐厅,走进客厅,笑得越来越厉害.“哦!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向罗丝走过去,差点扑到她的怀里,“你们真想不到,快跟我过来看看吧.”
在场女人只好同意跟她一块去. 每个人的手她都亲热的拉一下,拼命拖她们走;她是那样开心,那样真心诚意,所以她的话大家都相信,跟着她笑起来. 接着,这伙人离开客厅,进了卧室,发现博尔德纳夫大模大样地躺在那里. 她们在他身边屏住呼吸,呆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时大家才大笑起来. 接着,她们当中一个人叫其他人安静下来,这时,她们又听见远处传来的博尔德纳夫的鼾声.快到四点钟了.一张餐桌在餐厅里摆好了,旺德夫尔、斯泰内、米尼翁和拉博德特已经坐在桌子旁,吕西和卡罗利娜站在他们后面押注;布朗瑟很困倦,这一夜觉得过得很窝囊,每隔五分钟,他就催问旺德夫尔一次,问他们是不是马上就回家.呆在客厅里的人都想跳舞,达盖内已经坐到钢琴前面,娜娜叫它“五斗柜”
,她不想让蹩脚钢琴手来弹,希望大家要咪咪弹,他只能弹出华尔兹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来. 但是,舞跳得没精打采,女人们都深深地躺在长沙发上闲聊,个个精
神不振. 突然间,听见一阵嘈杂声;有十一个青年结伴而来,他们到候见厅时就放声大笑,到了客厅门口时又互相推推搡搡;他们刚刚参加了内务部的舞会,每个人穿着晚礼服,戴着白领带,衣服上佩戴着一串大家都不认识的十字勋章. 娜娜感到很生气,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进来. 她呼唤呆在厨房里的侍者,叫他们把那群人赶出去;她发誓说,这帮人她从来没见过. 福什利、拉博德特、达盖内等所有男人一起走上前去,叫他们要尊重女主人.霎时间,他们破口大骂粗话,也伸出了拳头. 那一刻,大家真担心会大打一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面带病容、金发、矮个子的小伙子连声说道:“你要知道,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家的红色大客厅里……你还记得吧!我们是被你邀请的?”
一天晚上,在彼得斯家里?
她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呢?
首先,得知道是哪一天晚上?金发小伙子告诉她,那一天是星期三. 这下她可回忆起来了,星期三在彼得斯家她的确吃过夜宵,可是她却没有邀请任何人呀,她几乎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不过,姑娘,如果他们真的被你邀请过呢?”拉博德特喃喃说道,他开始有点怀疑了,“也许当时你有点高兴了吧.”
于是娜娜笑了起来. 这倒也可能,但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总之,这些先生们既然已经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问题都解决了,在客厅里有好几个新来者还见到了自己的朋友,最后这场风波以握手而告终. 那个面带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兰西的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 新来的一帮人还声称,另外还要来一些人;果然不错,门不时被打开,又进来一些先生,
他们都戴着白手套,身着礼服. 这些人也是从内务部的舞会上来的. 福什利开玩笑说,是不是内务部长也要来. 娜娜对此很恼火,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都比不上她家. 她只字不提的事情,是一个埋在她心底的希望,她希望在这群进来的人中,缪法伯爵是其中一个.缪法伯爵可能改变主意了吧.她一边同罗丝谈话,一边注视着门口.五点钟敲响了. 大家不再跳舞了. 只有打牌的人还在坚持打牌. 别人替了拉博德特的位置,女人们又重新回到了客厅里. 灯光朦朦胧胧,长时间熬夜的困倦气氛在客厅里越发变浓,灯罩被燃烧的灯芯映红. 此时此刻,她们不禁触景生情,油然而生隐隐忧伤之感,感到需要讲一讲自己的身世.布朗瑟. 德. 西弗里谈起她的祖父,他是一位将军;克拉利瑟则胡诌了一则故事,说有一次她在她的伯父家里时,有一位公爵去猎野猪,同时如何引诱她.她们两人都把背朝着对方,听了对方的话,一边耸着肩,一边思量着:天哪!这样的谎言她怎么能编造出呢. 至于吕西. 斯图华,则平心静气地讲了自己的出身,她很乐意谈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她的父亲是巴黎北火车站的加油工人,每逢星期天都能让她吃上美味苹果酱馅饼.“啊!
让我来说说吧!“小玛丽亚. 布隆突然叫道,”我家对面住着一位先生,他是个俄国人,是位富翁. 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可是一篮子水果呀!有硕大的桃子,有这么大的葡萄,还有这样的季节里罕见的东西……在水果的中间,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那个俄国人……当然啦,我都退还给他了.不过,我心里倒真有些舍不得那一篮水果!“
太太们都抿着嘴唇,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以她这样小的年龄,居然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凭着这样的脸皮,所以那么多类似的事情才发生在这类贱货身上!她们彼此都恨之入骨. 她们尤其嫉恨吕西,她们怄气三个亲王被她勾上了. 自从每天早上吕西骑马到布洛涅树林兜风,大出风头以来,她们也都骑起马来,像得了疯病一样.天就要亮了. 娜娜的希望破灭了,便不再盯着大门口张望. 大家无聊得要命. 罗丝. 米尼翁不愿意唱那首《拖鞋歌》,他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一边同福什利低声交谈,一边等候米尼翁,他赢了旺德夫尔五十来个路易. 一位肥肥胖胖的先生,神态严肃,身挂勋章,刚才用阿尔萨斯方言朗诵了《亚伯拉罕的牺牲》。当他朗读到上帝发誓时,他朗读的是“以我的圣名”
,而以撒总是回答:“是的,爸爸!”因为谁也没有听懂,所以这故事未免显得过于荒谬. 大家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起来,怎样才能尽情欢乐地度过这一宵. 拉博德特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凑到拉法卢瓦兹的耳边,说是女人们拿了他的手帕. 拉法卢瓦兹就跑到每个女人身边转转,看看是否有人拿了他的手帕,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有人发现碗橱里还剩下几瓶香槟酒,那伙年轻人又大喝起来. 他们相互呼唤,兴奋异常;可是,那种醉得无精打采,醉得无聊得令人落泪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大厅,难以改变. 这时,那个金发小个子,就是那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由于缺乏灵机,任何逗人的方法都想不出来,有些气馁,便突发奇想,抓起他那瓶正在喝的香槟酒,一下子全都倒在钢琴里,大伙逗得捧腹大笑.
“看呀!”塔唐. 内内见此情景,惊讶地问道,“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在钢琴里呢?”
“怎么!姑娘,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拉博德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钢琴来说,没有比香槟酒再好的东西了.香槟酒可以使钢琴的音质听起来更好.”
“哦.”塔唐. 内内低声说,对此她还信以为真呢.然后,大家都笑起来,她生气了. 她怎么知道呢?她总是被大家捉弄.情况显然不妙. 这一夜看样子到结束时还是那样乱糟糟的.玛丽亚. 布隆呆在一个角落里,同莱娅. 德. 霍恩斗嘴.她被玛丽亚指责她尽跟一些不富有的男人睡觉,一些粗话竟然被她们骂出来,甚至连对方长相好坏也不放过. 丑陋无比的吕西劝她们住嘴. 面孔长相并不怎么要紧,身材漂亮才算得上漂亮. 再过去一点,在一张长沙发上,一位大使馆的随员用一只胳膊搂着西蒙娜的腰,硬要吻她的脖子. 西蒙娜疲惫不堪,心情又不好,每次总是把他胳膊推开,一边说道:“你真讨厌!”并用扇子在他脸上猛打几下. 没有一个女人想让男人碰自己一下. 有谁愿意让人家把自己当成婊子呢?不过,加加却抓住拉法卢瓦兹不放,几乎把他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而克利拉则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大家几乎看不到她;她神经质般地笑得身子直颤,像一个被人胳肢的女人. 在钢琴旁边,还在继续进行恶作剧,简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伙年轻人互相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瓶里喝剩下来的香槟酒倒在钢琴里. 这种玩法真是既简单又逗人.“喂!老朋友,来喝一口吧……喔唷!这钢琴渴了!……
注意!这儿还有一瓶;不要漏掉一滴.“
娜娜背朝钢琴,这帮人的胡闹他没看见. 她现在只能打定主意,选择胖子斯泰内了,他就坐在她的旁边. 活该!这是缪法的过错,是他不愿意来的. 她穿着一条白绸裙,又轻又绉,像件睡衣. 她已有几分醉意,脸色发白,眼睛周围发青,带着一种淳厚姑娘的神态,委身于斯泰内了. 她戴在发髻上和上衣上的玫瑰花的花瓣已经凋谢了,只剩下花梗. 斯泰内突然把一只手从她的裙子里缩了回来,因为手刚才触到了乔治别的别针上,还流了几滴血呢,有一滴血滴在裙子上,在上面染了一个红点.“现在,就算做签约了吧.”娜娜一本正经地说.天渐渐亮了.从窗户射进来朦胧而凄清的光线.于是,大家开始分手,分手时大家心里很不痛快,满肚子气. 卡罗利娜. 埃凯非常恼火,她觉得白白度过了这一夜,说如果谁不想看那些胡闹的事,就该走了. 罗丝撅着嘴,因为有人损害了她的女人的荣誉. 跟这帮婊子在一起,总是这个样子;她们不知道怎样才算得体的言谈举止,所以一开始与人接触就让人讨厌. 米尼翁大赢旺德夫尔,他输得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米尼翁夫妇临走前再次邀请福什利第二天到他们家里去吃午饭,压根儿不把斯泰内放在眼里. 吕西坚决拒绝新闻记者送自己回家,他还被她大声打发到那个蹩脚女演员那边去. 罗丝回过头来,低声骂了一句:“臭婊子”。但是米尼翁把她推到了门外,劝她不要再骂了. 每当女人吵嘴,他总是像父亲一样,表现得比她们又有经验又有见识. 吕西独自一人走在他们后面,神态庄重地走下楼梯. 在她后面,是
拉法卢瓦兹,他生病了,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他呼唤克拉利瑟,原来她早就跟两个先生溜了,他只好由加加带回家.西蒙娜也早就不见了. 现在只剩下塔唐、莱娅和玛丽亚,于是拉博德特自告奋勇送她们回家.“我一点都不想睡觉,”娜娜连声说道,“现在应该找点事情干干才好.”
透过窗子她仰望天空. 灰蒙蒙的天空,乌云滚滚. 已经六点钟了.在对面的奥斯曼大街上,一座座房屋还在沉睡,晨曦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潮湿的屋顶. 这时,在空荡荡的便道上,走来一群清洁工,他们脚上的木鞋嘎吱嘎吱响着. 面对巴黎这幅清晨的凄怆景色,柔情在娜娜心头顿生,她向往乡村、田园,以及所有赏心悦目和洁白无瑕的东西.“啊!
你不知道吗?“她回到斯泰内身边说道,”你马上带我到布洛涅森林去,我们将在那里喝牛奶.“
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拍起手来. 还没等到银行家回答,就跑去拿了一件皮大衣. 斯泰内当然会同意去的,其实,这时银行家感到很无聊,正想干点别的事情. 在客厅里,与斯泰内在一起的,只有那帮年轻人了. 杯子里的酒全部被他们倒在钢琴里,一滴也不剩;他们正在谈到要走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拿着一瓶酒,得意洋洋地跑过来,那瓶酒是在厨房里找到的.“等一等!”他喊道,“这儿还有一瓶查尔特勒酒!
……查尔特勒酒正是钢琴需要的;喝下去它就恢复健康啦……现在,孩子们,我们赶快溜吧. 我们都是傻瓜.“
在梳洗间的一张椅子上佐爱睡着了,娜娜只好把她唤醒.
煤气灯还亮着,佐爱打了一下哆嗦,帮助娜娜戴上帽子,穿上那件皮大衣.“总算完了一件事啦,我做的正合你的意,”娜娜用亲昵的人称呼佐爱,她高兴极了,因为主意她已拿定了,这下可松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找银行家与找别人都一样.”
睡意未消的女仆,心里很不痛快. 她埋怨娜娜,说太太头天晚上就该拿定主意了. 随后,她跟着娜娜进了卧室,问她还有两个人该怎么办. 博尔德纳夫一直在那里打鼾. 乔治是悄悄进来的,他把头埋在一个枕头里,已经睡着了,像小天使那样轻轻打着呼噜. 娜娜回答道,就让他们睡吧. 但是,当她看见达盖内来时,又动了感情. 在厨房里她一直被他窥视着,他看上去很纳闷.“喂!我的咪咪,理智一些吧,”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种种温存的方法吻他,“我一点也没有变心,你知道,我的咪咪总是我的钟爱,不是吗?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向你发誓,我俩今后会更亲热的.你明天就来吧,我们在一块呆上几个小时……快,拥抱我吧就像你爱我那样……啊!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从他的怀里她挣脱出来,跑到斯泰内身边,她又想到将去喝牛奶,心里很高兴. 在那套空荡的房子里,只有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朗诵《亚伯拉罕的牺牲》的人. 他们两人死呆在赌桌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天已大亮也没看见.而布朗瑟已经打定主意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了,她想睡一会儿.“啊!
布朗瑟还在这里!“娜娜大声地说道,”咱们去喝牛奶,亲爱的……跟咱们一道去吧,回头你再回来找旺德夫尔
吧.“
布朗瑟懒洋洋地爬了起来. 这一次,银行家的通红的脸一下子气得发白,要他带这个胖姑娘一起去,一定会碍手碍脚的. 但是,两个女人已经抓住了他,连连说道:“你知道,当我的面挤出的牛奶才是我们要喝的.”
五
游艺剧院里,《金发爱神》正在上演,这出戏到现在已经演到第三十四场了. 刚刚演完第一幕. 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一面镜子前,这面镜子是装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面的. 桌子两边,均有一扇角门,通往演员化妆室的斜对着走廊. 她独身一人端详着自己,用一只手指在眼睛下轻轻涂抹着,竭力把自己装扮得更好一些. 镜子两边的煤气灯,发出强烈的光芒,她身上被照的暖暖和和的.“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问道,他刚刚走进来,身上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服,佩带着一把军刀,脚穿一双大皮靴,头上插着一大撮翎毛.“谁呀!”西蒙娜问道,只是对着镜子笑,身子一动也不动,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王子.”
“我不知道,我就下楼……啊!
他肯定会来的. 他每天不是都来嘛!“
普律利埃尔走到桌子对面的壁炉旁边,壁炉里正燃着焦炭;壁炉两边各有一盏煤气灯,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他抬头看看左边的时钟和右边的晴雨计,上面都饰有镀金的狮身人面像,时钟和晴雨计都是拿破仑时代的款式. 接着,他往一张很大的扶手椅里一躺,椅子上的绿绒套经过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发黄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模糊不清,那副疲乏而又顺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老演员,正在等着上场.博斯克老头也来了. 他拖着脚步,咳嗽着,一件黄色旧外套在身上套着,外套的一个角从肩上滑了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特王穿的饰金银箔片的上衣. 王冠被他往钢琴上一搁,一声没吭,不悦地跺了一会脚,不过,样子还像是诚实人.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这是长期饮酒后的最初征兆. 那副酒鬼的红红的面孔上被他那条条的银须增添了可尊敬的外貌. 在寂静中,骤然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在朝向庭院的那扇方形大窗户的玻璃上,他做了一个显得很厌烦的手势.“这鬼天气!”他嘟囔着说.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 煤气灯熏黄了四五幅风景画,一幅演员韦尔内的肖像. 一根柱子上雕刻着波蒂埃的半身像,他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现在一双眼睛茫然向前方注视着. 这时外边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 原来是丰唐,只见他穿着第二幕上场的戏装,浑身上下都是黄色,连手套也都是黄的.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着,“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你们知道吗?”
“是吗!”西蒙娜问他,一边笑着走过去,好像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住了他,“你的圣名是阿喀琉斯吧?”
“一点都不错!
……我要让人告诉布龙太太,让她在第二幕演完时,拿香槟酒上来.“
远处响起了铃声. 悠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然后又响起来. 当铃声停止时,我们可以听见一个人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喊着,最后喊声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喽!
……第二幕上场喽!……“这喊声越来越近,一个面色苍白、矮个头男人走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拉高嗓门尖尖的嚷道:”第二幕上场喽!“
“真棒!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好象没听到那叫喊的声音,“你好吧!”
“我要是你,我就会叫人送咖啡来.”博斯克老头慢吞吞说道,他坐在一条绿绒软垫长凳上,头倚在墙上.西蒙娜说应该让布龙太太收小费. 她拍着手,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丰唐被她目光死盯着. 丰唐戴着山羊面具,只有眼睛、鼻子、嘴巴动个不停.“啊!
这个丰唐!“她喃喃说道,”只有他才能胜任这个角色,只有他才能演这个角色!“
演员休息室朝向走廊的两扇门,一直敞开着,走廊直通向后台. 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发黄的墙壁通亮,墙上飞快地闪着一个个人影,有身穿戏装的男人,有身着披肩的半裸体女人,还有在第二幕中演群众角色的全体演员,以及光
顾“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的那些人. 在走廊的一头,可以听见演员踏着五级木板下楼上舞台的声音. 高个儿克拉利瑟跑过时,西蒙娜叫她,她说她马上就回来. 她果然马上就回来了,她穿着虹神的薄薄的紧身上衣,披着虹神的披肩,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哎呀!”她说道,“我把毛皮大衣留在化妆室里了!
这里一点也不暖和“
然后,她站到壁炉前面去烤腿,火光把拖到大腿的紧身上衣映成了玫瑰色,闪闪发光.“王子来了.”她又加了一句.“啊!”其他人都惊奇地叫了起来.“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事才跑过去的,我想去看一看……
他坐在右首台口第一个包厢里,就是星期四坐的那个包厢.嗯?一周内他第三次来看戏了. 这个娜娜真是走运……我还打过赌,说他不会再来了呢.“
西蒙娜刚一开口说话,演员休息室旁边发出的又一阵声音盖下她的声音. 催场员拉高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喊道:“已经敲过开场锣啦!”
“来过三次啦,真够呛,”西蒙娜等到能开口时说道,“你们知道,他不肯到她家里去,而要把她带到自己家里. 听说要为此付出不少代价呢.”
“当然罗!人家出的价钱总要高一些嘛!”普律利埃尔怪声怪气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往镜子里看了几眼,自我欣赏一下被包厢里的观众宠爱的美男子的仪表.“敲过锣了!敲过锣了!”催场员不停地喊着,喊声渐渐
减弱,他跑遍了每道走廊,每层楼.丰唐知道王子同娜娜第一次接触的情况,于是,详细情况被他告诉了两个女人. 她俩紧紧靠在他的身边,当他弯着身子讲到某些细节时,她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博斯克老头一动也不动,露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类事情不会引起他丝毫兴趣. 他在抚摸着一只红色肥猫,那猫静静地蜷缩在一张长椅子上. 抚摸到后来,猫竟被他抱在怀里,他那善良、温存的面容,很像一个年老糊涂的国王.猫把背拱得高高的,接着嗅了好一阵子他那长长的白胡子;大概厌恶白胡子上的胶水味,又回到长椅子上,把身子缩成一团睡觉了. 博斯克还是那副严肃而沉思的样子.“喝点香槟酒倒没什么关系,我要是你,我要喝咖啡馆里的香槟酒,那里的香槟酒好一些.”丰唐刚讲完故事,博斯克突然对他说道.“开场啦!”
催场员拖着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开场啦!”
叫声停止了,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门骤然打开了,一阵音乐声和在远处发出的嘈杂声传来了.于是,门被人一关,塞垫料的门扉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一片宁静重新笼罩了演员休息室,寂静得好像离掌声四起的演出厅足有百里之遥. 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还在谈论着娜娜. 娜娜总是慢吞吞的!昨天她又误了上场. 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伸头向屋里张望,她们立刻住口了,接着,她发觉自己找错了房间,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她是萨丹,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脸上蒙着面纱,装扮成一副来找人的样子.
“一个地道的婊子.”普律利埃尔咕哝道,一年来,他在游艺咖啡馆经常见到她. 于是西蒙娜开始对大家说,娜娜昔日寄宿学校的同学萨丹是怎样被她认出来的,怎样对她着了迷,又怎样缠住博尔德纳夫,开始他把自己推上舞台.“喂,晚上好!”丰唐一边说,一边和刚进来的米尼翁和福什利握手.博斯克老头也伸出手来同他们握手,而两个女人则双双拥抱了米尼翁.“今晚观众看得起劲吗?”福什利问道.“啊!
好极了!“普律利埃尔回答,”观众看得可着迷喽!“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你该上场了!”
他们都知道了,不过还要等一会儿. 他们要到第四场才上场呢. 只有博斯克本能地站起来,他是老演员,演戏很卖力,他准备上场. 就在这时候,催场员再次来到了门口.“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他叫道.西蒙娜匆匆把一件皮袄往肩上一披,就出去了. 博斯克则去找他的王冠,不慌不忙地,然后往前额上一戴,再用手一拍. 然后,他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袍,步履蹒跚地走了,嘴里嘀咕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被人打扰了似的.“你最近的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丰唐对福什利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说喜剧演员都爱虚荣呢?”
“是啊,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米尼翁嚷道,他用粗大的手掌往记者瘦削的肩上一拍,把他的腰都拍弯了.普律利埃尔和克拉利瑟几乎同时失声大笑起来. 一个时期以来,在后台发生的事情令全体演员很感兴趣. 他妻子的
朝三暮四令米尼翁很是恼火,看到福什利带给他们夫妻的仅仅是一些引起争论的广告性小文章,于是一种方法便被他想出来进行报复,那就是对他表示过分亲热. 每天晚上,当他在台上碰到福什利时,就会对他拍拍打打,好像亲热得很,而在米尼翁这个巨人旁边的福什利则显得很孱弱,为了不跟罗丝的丈夫闹翻脸,他只得强笑忍受着.“啊!
好家伙,你竟敢侮辱丰唐,“米尼翁跟他开玩笑,说道,”当心!一,二,嘭!打在胸口上了!“
他做了一个击剑时冲刺的动作,对他这样一击,福什利脸色变得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克拉利瑟向其他人眨眨眼睛,示意罗丝. 米尼翁正站在演员休息室门口. 刚才的一幕已被她看到. 她径直朝新闻记者走去,仿佛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似的;她身着娃娃服装,裸露着双臂,踮起脚尖,让记者亲吻她的额头,就象孩子撅嘴撒娇一样.“晚安,我的宝贝.”福什利说道,亲切地吻了她一下.这是对福什利的痛苦的补偿. 米尼翁假装对这个吻没看见. 因为在剧院里,大家都可以吻他的老婆. 但是,他笑了一下,向新闻记者瞟了一眼;罗丝同他这样对着干,福什利将来肯定还要吃大亏的.朝向走廊的带软垫的门开了一下,马上又关上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一直传到演员休息室里. 西蒙娜演完之后走了进来.“哦!演得真叫棒,博斯克老头!”她叫道,“简真使王子笑弯了腰,他同其他人一齐鼓掌,好像他是被雇来专门捧场似的. 喂!坐在台口包厢里王子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先生你认
识吗?他真是个美男子,神态多么庄重,颊髯真是美极了.“
“他是缪法伯爵,”福什利回答道,“我知道前天他被王子邀请在皇后那里吃晚饭……晚饭后,他会带他出来散散心.”
“哦!
原来他就是缪法伯爵,他的岳父咱俩认识,不是吗?
他叫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你知道,他就是舒阿尔侯爵,我不是还到他家里唱过歌吗?……恰巧他也在这里看戏,我看见他了,他坐在包厢的后面一排. 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普律利埃尔刚刚把那一大撮翎毛插上,这时转过头来叫她:“喂!罗丝,现在该我们上场喽!”
她跟丈夫的话还未说完,就跟着他走了. 这时,剧院门房布龙太太走到门口,一束花捧在手里.西蒙娜开玩笑说,这束花是不是送给她的;但是女门房没有吭声,只是用下巴指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妆室.这个娜娜,鲜花简直把她埋住了.接着,布龙太太走回来,交给克拉利瑟一封信,她随口轻轻骂了一声. 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该死的讨厌鬼写来的!这个男人就是缠住她不放!当她知道他还在门房那儿等她时,她连忙大嚷道:“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会下来……我会让他吃我的耳光的.”
丰唐匆匆跑了过来,连声说道:“布龙太太,听我说……听清楚啦,布龙太太……幕间休息时,你拿六瓶香槟酒来.”
催场员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家都赶快上场啦!……丰唐先生,你也应该上场了!
快点!快点!“
“知道喽,知道喽,我这就去,巴里约老爹.”丰唐惊慌失措地回答着.随后,布龙太太又被他跑上去追看,又叮嘱她一遍:“嗯?!
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一定要拿来,送到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只听裙子一阵响,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走了. 屋子里又寂静下来. 当朝向走廊的门关上后发出一声闷响,又下起阵雨来了,窗户上的玻璃被雨滴打的啪啪响,打破了演员休息室的一片沉静. 巴里约这个面色苍白的矮个子老头,在剧院里已经三十年跑龙套了,他随便地走近米尼翁,递给他打开的鼻烟盒.他常常在楼梯上和化妆室的走廊里奔走如梭,他献上鼻烟盒,让人吸吸鼻烟,这样他就可以好休息片刻. 还有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他还没有叫她呢,她是一贯自由放任,我行我素,总是想误场就误场,对处罚毫不在乎. 他去叫她时却停下了脚步,他感到很惊讶,喃喃地说:“瞧!
她也准备上场啦,她出来了……她大概知道王子来了.“
娜娜果然出现在走廊里,她身穿女鱼贩子服装,胳膊、面孔白皙,两块玫瑰红斑抹在眼睛下面. 她没有进来,只向米尼翁和福什利点了点头.“你们好,你们大家都好吧?”
她伸过来的手被米尼翁握住了. 随后,娜娜继续神态庄重地往前走,女服装员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不时弯下身
子,把她裙子上的皱褶抹平,萨丹殿后,紧跟在服装员的后面;她竭力装出一副情绪正常的样子,而实际上她心里烦恼透了.“斯泰内在哪儿呢?”米尼翁突然问道.“斯泰内先生昨天到卢瓦雷去了,”巴里约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时,说道,“我想他可能要在那儿买一座乡间别墅.”
“啊!对了,我知道,那是为娜娜买的.”
米尼翁脸色变得很阴沉. 这个斯泰内,曾经许愿给罗丝买座公馆!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啥!算了,犯不着跟任何人闹别扭,另找机会就是了. 米尼翁心绪不宁,却仍然露出高傲的样子,踱来踱去在壁炉和蜗形脚桌子之间. 现在演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和福什利两个人了. 新闻记者疲惫不堪,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 他静静地呆在那儿,眼皮半开半闭,米尼翁踱步走过他面前时,总要瞟他一眼. 每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米尼翁压根儿不想对他拍拍打打;既然这种场面没有被任何人看到,拍拍打打又有什么意思呢?这种角色由他自己扮演嘲弄人的丈夫,仅仅为了给自己取乐,实在毫无意思. 福什利可以这样休息几分钟,他很高兴. 他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眼睛凝视上方,从晴雨表一直望到挂钟. 米尼翁踱步时,在波蒂埃的半身像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半身像,然后转过身,回到窗户前面,窗外院子里一块地方黑洞洞的. 雨已经停了,屋里一片沉静,大量的热量被炭火和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散发着,使屋里更加寂静了. 听不到后台一点声音. 楼梯上和各条走廊里死一般地沉静. 这是一幕戏接近尾声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个时
候全体演员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进行最后的演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阒无一人的演员休息室沉睡过去了.“啊,这些家伙!”突然,博尔德纳夫用他嘶哑的嗓子叫道.他一来到,便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差点跌在舞台上. 当他瞥见米尼翁和福什利时,便跟他俩打招呼,告诉他们刚才王子表示,在幕间休息时,他会到娜娜的化妆室来,向她表示祝贺. 但是,在他带着米尼翁和福什利走向舞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你该去狠狠地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废物!”博尔德纳夫气急败坏地说道.随后,他竭力平静下来摆出一副高贵家长的尊严架势,他用手帕擦擦脸,接着说道:“我现在去迎接王子殿下.”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下来,演员们随即乱哄哄地退下场来. 舞台上的光线变得昏昏暗暗,因为台口的成排脚灯已经熄灭了. 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仓促地回到他们的化妆室里,布景被置景工人们迅速撤走. 然而,西蒙娜和克拉利瑟仍然滞留在舞台的后边,在悄声谈话.刚才演出时,利用念台词中间的空隙时间,商定了一件事情. 经过一番周密考虑的克拉利瑟,不想去见拉法卢瓦兹,这个人始终下不了决心放弃她,去与加加要好. 西蒙娜将去向他解释,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住一个女人不放. 最后,她只好答应去转达克拉利瑟拜托的事.于是,演喜剧中洗衣妇的戏服还没有被西蒙娜脱掉,就
披上一件皮袄,踏上那道狭窄的旋转楼梯;这道楼梯的梯级上满是油垢,两边的墙壁很潮湿,楼梯一直通到门房室. 这个房间位于供演员上下的楼梯和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两边是两大块玻璃隔板,看上去颇像一只硕大的透明灯笼,里面点着两盏闪闪发光的煤气灯. 信纸和报纸堆满了房间的一只架子上,桌子上放着几束等人来取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记拿走的脏盘子,还有一件女门房正在缝补扣眼的旧女短上衣. 在这间杂乱无章的楼梯下的小房间的中间,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整齐,他们坐在四张旧草垫椅子上,一副漫不经心、听其自然的样子被表露出来. 每当布龙太太带着答复从舞台上下来,他们就迅速转过头来看看. 一封信刚被她交给一个年轻人,他立即走到前厅里,在煤气灯光下,匆匆忙忙打开信,脸色顿时微微变白. 他看到信里仍然是那句话,在这个地方他这样的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次了:“今天晚上不行,亲爱的,我有事要办.”拉法卢瓦兹坐在里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他似乎下定决心夜里呆在那儿不走了;然而,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把两条腿缩回来,因为在他身边一窝小黑猫拼命地钻来钻去,那只老母猫则坐在他的后边,用它的黄眼睛盯着他看.“哟!原来是你呀,西蒙娜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女门房问道.西蒙娜请她去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 但是,布龙太太不能马上为她效劳,因为长溜柜子被她安放在楼梯口,开了一间小酒吧,那些群众演员幕间休息时都来这儿喝酒. 这时就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馆”化装舞会里穿的服装,
他们渴得要死,匆匆忙忙在那里喝酒;布龙太太忙得晕头转向. 壁柜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已打开了盖子的酒瓶被摆在搁板上面. 只要把这个脏乎乎的房间的门打开,就会有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里面还掺杂着门房室里的残羹冷炙的异味和桌子上鲜花的扑鼻香味.“那么,”女门房在接待完群众演员后,说道,“在那边那个棕色头发的矮个子先生是你要找的吗?”
“不是他,可别叫错人!”西蒙娜说道,“是坐在炉子旁边的那个瘦子,你的母猫正在闻他的裤子呢.”
布龙太太听清楚后就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里,而另外几位先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着等待. 那几个穿着戏服的群众演员正沿着楼梯边走边喝酒,他们用醉汉的嘶哑嗓门互相打闹,说说笑笑.在楼上的舞台上,布景工人令博尔德纳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们还未把布景撤完. 他们是故意这样干的,好在王子来时,让一个背景屏碰到他的头上.“往上拉!再往上拉!”工头大声嚷道.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上空空的. 福什利被米尼翁死死盯着,又抓住机会对他又推又撞. 他用粗壮的胳膊把他挟得紧紧的,大声嚷嚷道:“千万当心啊!这根吊杆差点把你砸碎喽.”
接着,福什利被他抱了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把他放到地上. 福什利见布景工们捧腹大笑,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刚要翻脸时,米尼翁马上又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他差点被拍成两截,他说道:
“我可关心你的健康啊!
……唉呀!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啦.“
这时听见一阵低语声:“王子!王子!”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大厅的小门口. 但是大伙看见的只是博尔德纳夫的圆滚滚的肩背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 他频频点头哈腰,弯腰时,背上的肉就会鼓得高高的. 然后,王子出现了. 他身材高大,身体健壮,胡子金黄,皮肤白里透红,颇具风流、健壮公子哥儿的高雅气派. 从他那合身的礼服上可以看出来他的四肢健壮发达.他身后紧跟着缪法伯爵和德. 舒阿尔侯爵.剧院的这块地方光线暗淡,大批竞相观看王子的人晃动的影子淹没了这几个人.面对这位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博尔德纳夫讲话时用耍狗熊人的腔调,装得很激动,声音颤颤抖抖的. 他反复说道:“请殿下随我来……请殿下走这边……请殿下当心……”
王子从容不迫,兴致很浓,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布景工人干活. 布景灯刚被他们放下来,这排煤气灯外面都罩着铁丝网,吊在高处时可以向舞台洒下一大片亮光. 缪法从未到过戏院后台,因此特别感到惊奇同时心里几分踌躇又有几分害怕. 他抬头仰望舞台上空,上面还有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都捻小了,宛若一群淡蓝色的小星星在闪烁;上面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布景格架、粗细不一的电线、吊梁、升在上空的幕布乱糟糟地悬挂在舞台上面,幕布像晾晒着的大床单.“放下!”布景工头突然叫起来.王子不得不提醒伯爵注意.一块幕布正被工人们放下来.
他们又忙着布置第三幕布景,也就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根根柱子被插在布景滑槽里,另外一些人则去把放在舞台几面墙边的框架拿过来,然后又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 为了使火神的炽热的炼铁炉发出火光,一个照明工人安置了一个灯具撑架,他点燃了罩着红玻璃的撑架上的灯头. 那里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那里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人们事先安排好的;然而,在这片忙乱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一下腿脚.“殿下真使我受宠若惊,”博尔德纳夫说道,并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剧院并不算大,但是凡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尽力做到……现在,请殿下随我来……”
缪法伯爵已经向通演员化妆室的走廊走去. 他很吃惊舞台的坡度如此之大,但他更担心的是他脚下的那块地,他觉得它是可以活动的. 从布景滑槽的槽缝望下去,可以看见下面燃着的煤气灯;再下面是一派地下生活的景象,看下去像黑沉沉的深渊,人声可闻,并刮着微风,风像从地窖中吹出来似的. 可是当他再往上走时,有一件事情使他停步了. 身穿戏服准备演第三幕的两个小娘儿们,在幕布的孔眼前聊天.其中一人挺着腰,用手指把幕眼扒大,想看个清楚,她正在向场内四下张望.“我看见他了,”她突然说道,“哦!这副嘴脸!”
博尔德纳夫真是气极了,憋住气才没有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 然而,听了这句话,王子却莞尔一笑,样子显得既高兴又激动. 他打量着那个蔑视王子殿下的小娘儿们,可她仍放肆地笑着. 博尔德纳夫只好请殿下跟他走. 缪法伯爵热得
汗流浃背,他脱下帽子;令人窒息的空气更令他感到不舒适.这里的空气里面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既混浊又闷热.这是后台传出来的怪味,有煤气的气味,有布景上的胶水的气味,有阴暗角落里的脏味,还有女群众演员的不干净的内衣的气味. 走廊里的空气更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化妆用过的水的酸味,肥皂味,呼吸排出来的气味. 伯爵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向楼梯间看了一眼,一道亮光从里面传出,并有一阵热浪向他的后颈扑来.上面响着面盆的碰撞声、笑声、呼唤声和门不停开开关关的砰砰声,从门缝里飘出一阵阵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是化妆品的麝香味掺杂着头发上难闻的气味. 伯爵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达到了几乎跑步的速度,刺激性的东西使他很敏感.他带着寒战走了,因为他从这个火热的缺口,看到了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嗯!
剧院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德. 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很愉快,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神态.博尔德纳夫终于来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妆室.他不慌不忙地把门上的把手一扭,然后,自己让到一边,嘴里说道:”殿下您请进……“
这时,听见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随后,只见娜娜裸露着上半身,很快躲到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只得拿着毛巾,举着手,呆在那里.“啊,这样进来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别进来,难道这样进来不知道不好吗?”
博尔德纳夫见她躲着不出来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别躲开,亲爱的,这没什么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来吧,别耍孩子脾气.”
但娜娜还是不肯出来,仍有些害怕,但已开始笑了,博尔德纳夫便用慈父般的严厉的粗暴口气说道:“我的上帝!
女人是什么样子这些先生都知道.你不会被他们吃掉的.“
“那可不一定.”王子巧妙地说道.大家都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有些夸张,显然是为了讨好王子. 正如博尔德纳夫所说的那样,这是一句妙语,一句完全巴黎式的妙语. 虽然娜娜没有回答,却见帷幕动了,她大概已打定主意出来. 这时缪法伯爵脸上涨得通红,他仔细察看这间化妆室. 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很低,四周墙壁上全挂着浅栗色的装饰布. 帷幔也用同样的料子,吊在一根铜杆上,屋子后边被隔成一个小房间. 两扇宽大的窗户朝向剧院的庭院,离窗户最多三公尺的远处,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围墙. 夜色中,屋子里的灯光被窗户上的玻璃射出一块块方形的黄色亮光,映在那堵围墙上. 一面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一些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瓶子和水晶盒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 伯爵走近穿衣镜,看见自己脸色发红,小滴汗珠从额头上沁出;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站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内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散放着,海绵湿漉漉的,一时间,他似乎被吸引住了. 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得软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
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 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这气味变得热乎乎的,浓度好象增加了百倍.一时间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 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 晚香玉凋谢时,能散发出人体的气味.“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同时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 舒阿尔侯爵讲话,后者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 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处女般的纯洁容颜呈现在脸上,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爱神的紧身内衣. 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就象那些年轻时谁也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娘. 化妆室的灼热空气使她变得憔悴,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她常常穿着一件褪色的黑长袍,她的胸部扁平,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在她胸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我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子. 她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胸衣的扣子扣好,还没穿衣服,胸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有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下女鱼贩子衣服.裤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裸露着乳房,这些都充分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腴金发女郎的丰采. 她
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会立即拉上帷幕.“我没有准备好,我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着,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通红,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怩样子,扭动着身子,像被人搔痒似的,连连说道:“殿下对我真是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个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来向您祝贺的愿望……”
这时,她想到梳妆台那边去,便穿着衬裤从先生们中间不慌不忙地穿过,他们连忙给她让路. 她的臀部很大,裤子被撑得鼓鼓的;胸脯隆起,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边走边向大家致意. 突然,她似乎认出了缪法伯爵,她向他伸出手去,像朋友一样. 然后,她埋怨他不来参加她的夜宵. 王子殿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 缪法支支吾吾,激动得打着哆嗦,他刚刚用他热乎乎的手握了她的小手,那手刚刚用香水洗过,还有点凉呢.伯爵在王子家里饱餐了一顿,王子也是个能吃能喝的人. 现在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是他们的举止还很得体.缪法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激动过分流露,于是找出一句话来打岔:“老天爷!这儿真是热,”他说道,“夫人,这么热,您在
这儿是怎么过的.“
大家正要谈论这个话题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化妆室门外传来了. 博尔德纳夫拉开门上修道院式的带铁格子的小木板. 原来是丰唐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 丰唐敲了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买了几瓶香槟酒请客. 娜娜瞧了瞧王子,想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如果殿下不想干涉他们进来,她就太高兴了.但是,还没等到王子开口,丰唐就进来了,他用吐字不清的语调连连说道:“我可不是阿巴贡,我是来付香槟酒的帐的……”
突然间,他发现了王子殿下,原来他不知道王子殿下在那儿.于是,突然话头被他收住,露出一种丑角的郑重神态,说道:“达戈贝尔特国王现在走廊里,他请求和王子殿下碰杯.”
王子嫣然一笑,大家都认为这个场面太妙了. 然而,化妆室太小了,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大家不得不挤一挤,萨丹和朱勒太太被挤到屋子的最后面,紧靠帷幕,半裸的娜娜的周围则挤着男人们. 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服装. 普律利埃尔脱下了瑞士海军上将的帽子,如果不摘下帽子,天花板会折断帽顶上的大长翎毛. 博斯克身穿紫红色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他那两条醉汉的腿好不容易才站稳,然后向王子施了礼,俨然是一位君主在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 大家的酒杯里都斟得满满的,现在大家开始碰杯.“为王子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郑重说道.“为我们的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为可爱的爱神干杯!”丰唐也高声叫道.
王子很有礼貌地频频举杯. 他行了三次礼,嘴里喃喃说道:“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接着,他一饮而尽. 缪法伯爵和德. 舒阿尔侯爵也跟着举起了杯. 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仿佛都置身于宫廷. 在煤气灯的热烘烘的水气之下,演出这幕严肃的滑稽剧,可以说是舞台世界被延伸到现实世界里了. 娜娜忘记自己穿着一条衬裤,裤子边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成了维纳斯王后,她正在打开她的小小居室,迎接国家要人. 她每句话里,都脱口带上“王子殿下”几个字,她真心诚意地行着屈膝礼,两个丑角演员——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分别视为君王和陪同君王的大臣. 这位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竟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这王国的化装舞会上,居然自由自在地呆在服装员、妓女、布景工人以及玩弄女性的人群中间;对于这种奇怪的混合,谁都没有发笑. 这次演出令博尔德纳夫振奋了精神,他思量着,倘若王子殿下愿在《金发爱神》的第二幕里这样露露面,将会给他增加多少收入.“喂!”他叫道,口气开始变得很随便,“我们去叫我的小娘儿们下来.”
娜娜不赞同她们下来. 不过,她自己却放肆起来. 她被丰唐的滑稽可笑的面具吸引了. 她用身子碰了他一下,目光直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一个馋嘴的孕妇想吃一种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她突然用亲昵的口吻对他说道:“喂,斟酒呀!大笨蛋!”
杯子都被丰唐斟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举杯反
复说那几句祝酒词:“为王子殿下干杯!”
“为我们的军队干杯!”
“为可爱的爱神干杯!”
这时,娜娜做了一个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 杯子被她举得高高的,说道:“不,不,我们要为丰唐干杯!
……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为丰唐欢呼祝贺. 王子看见娜娜的目光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也向他致意.“丰唐先生,”王子彬彬有礼地对他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这时候,殿下礼服的后摆扫到梳妆台的大理石上. 这间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屋子,也像一间狭小的洗澡间,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湿海绵散发出来的水气,浓郁的香水气息,还夹杂着一点醉汉呼出来的香槟酒酸味. 娜娜紧紧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中间,他俩不得不一直举着手,否则,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能碰到她的屁股或乳房. 朱勒太太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里. 连萨丹这样生活堕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几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同几个身穿戏服的演员站在一起,与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厮混,都感到很是惊讶,不禁暗暗思忖着,大人先生们也已经不那么干净了.这时候,在走廊里巴里约老爹的铃声由远及近. 当他走到化妆室门口时,发现第三幕的演员居然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他猛然愣住了.
“啊!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请你们快点……观众休息室里的铃已经响过了.”
“唔!”博尔德纳夫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让观众等着好喽!”
于是,大家又举杯祝了一阵酒,直到喝光了酒瓶里的酒,演员们才上楼去换衣服. 博斯克喝酒时胡子沾湿了,他干脆把它摘了下来;少了这把令人起敬的胡子,立刻露出一副酒鬼相. 他面容枯槁,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是个贪杯的老家伙.他们走到楼梯脚下时,他那酒徒的嗓音还依然听的见,同丰唐谈论王子哩.“他对我的样子感到惊讶吧,嗯?”
在娜娜的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王子殿下、伯爵和侯爵了. 博尔德纳夫与巴里约一块走了,他叮嘱巴里约不要敲开幕铃,在没有通知娜娜太太前.“先生们,请原谅.”娜娜说道,她开始化妆双臂和面部,这两部分她化得非常仔细,因为在第三幕里她得裸体上场.王子和德. 舒阿尔侯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只有缪法伯爵站着. 他们喝了两杯香槟酒,加上房间里又闷又热,两人醉得比较厉害.萨丹看见几位先生和她的女友关在屋子里,觉得自己还是隐蔽一下最好,便躲到帷幕后面去了. 她坐在一只箱子上,心绪不宁地等待着,而朱勒太太悄悄地踱来踱去,一声也不吭,看也不看她一眼.“你那首圆舞曲唱得实在妙极了.”王子说道.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了;不过,他们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时还沉默一会儿.娜娜顾不上对王子的话每句都作出回答.
冷霜被她用手抹在膀子上和脸上,然后用毛巾一个角往上搽底粉. 有一阵子,她不对着镜子照自己,不时笑吟吟地瞟上王子一眼,手仍在搽底粉.“我可能被殿下宠坏了.”她悄声说道.德. 舒阿尔侯爵见化妆是如此复杂,就一直注视着娜娜的每一个动作,他那神情好像从观看化妆中得到了某种莫大的享受. 他也开腔了:“乐队给你伴奏时,难道不能轻一些吗?
你的声音被乐器的声音盖住了,这个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这一次,娜娜没有转过身来. 她拿起粉扑,在脸上轻轻地、仔细地扑着,身子在梳妆台上方弯得很厉害,圆圆的屁股鼓了起来,连绷得紧紧的白内裤都看得出来,还露出一小角衬衫. 但是也应该对老头子的恭维话有点反应,她就摇摇身子,屁股也随着扭几下,这就算是对老头子的回答.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朱勒太太发现娜娜的右裤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就在自己的衣服胸襟上取下一根别针,然后跪在地上,在娜娜的大腿周围忙了一阵子. 娜娜好象并不知道她在那儿,仍然搽她的香粉,她小心翼翼地搽,生怕粉搽到颧颊上. 这时候,王子说,如果她愿意到伦敦去演唱,全英国的人都会给她鼓掌的. 娜娜莞尔一笑,她把身子转过来一会儿. 她的左颊搽得雪白,周围飘着白粉. 接着,她突然严肃起来;她开始往脸上抹胭脂. 她又把脸对准镜子,在一个罐子里浸了一会手指,她先把胭脂涂在眼睛下面,然后再把它慢慢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这几位先生们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观看.
缪法伯爵还没有开口说话. 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 孩提时代他的卧室很冷. 后来,到了十六岁时,每天晚上他睡觉前都要亲吻他的母亲,这个冷冰冰的吻被他带进睡梦中. 有一天,他走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口时,发现一个女仆在擦身子;从他的青春期到结婚时,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忆. 结婚以后,他发现妻子严格尽她做妻子的本分. 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两性生活感到反感. 他长大了,变老了,还没有享受过肉体的快感,屈从严厉的教规是他的信条,在生活中,按照教训和教律行事. 而现在他却被人突然带到了这间女明星的化妆室,置身于这个赤身裸露的年轻女子前面. 过去,他连缪法伯爵夫人怎样系袜带都从没见过. 而现在却在这个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这如此浓郁和芳香的气味中,女人化妆时的隐秘细节被他亲眼目睹. 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反感,一段时期以来,娜娜对他的潜移默化,令他恐惧起来. 他回忆起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儿童时代所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 魔鬼的存在,他是相信的. 他隐隐约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她的乳房,她的屁股,无不充满了罪恶. 不过,他下定决心做一个强者. 他是能够自卫的.“那么,就这样说定啦,”王子坐在沙发里神态自若地说道,“明年你到伦敦来,我们将盛情接待你,叫你永远不想回法国……啊!原来如此,我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那些美人儿不够重视. 她们要被全部带走了.”
“他才不在乎这些呢,”德. 舒阿尔侯爵低声调侃道,他在知己人当中说话常会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见谈到伯爵的德行,就用奇异的目光瞧瞧他,强烈的反感缪法随之产生了. 接着,他对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很奇怪,便责怪起自己来. 在这个婊子面前,为什么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她早该被揍一顿. 这时,娜娜要去拿一支画眉笔,却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当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赶紧跑过去捡,于是两个人的呼气汇合在一起了.他的手碰到了爱神披散的头发. 顿时他感到一种快感,快感中又夹杂着愧疚,这是一种天主教徒的快感,由于怕因犯罪而入地狱使这种快感变得更加强烈了.这时,巴里约老爹在门外喊道:“太太,我现在可以敲开场锣了吗?
在大厅里观众都等急了.“
“等会儿再敲.”娜娜若无其事地回答.她把画眉笔放在黑色颜料罐子里蘸了一下,接着鼻子靠近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在睫毛上描过去. 缪法站在她身后注视着. 他看见镜子里的娜娜,肩膀滚圆,胸部淹没在一片玫瑰色的光影中;他竭力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目光仍然不能离开她的脸庞. 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心荡漾,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欲.当她闭上右眼,用眉笔描画时,他知道她已征服了自己.“太太,”
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叫起来,“观众急得跺脚了,这样下去,座位会被他们砸烂的……我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
……我还没有化好妆,让他们等着好了.“
她心情平静了下来,转过身去,笑着对几位先生说道:
“真是的,我们连聊一会儿天都不行.”
现在,她的面部和手臂都化妆完毕. 用手指在她嘴唇上涂了宽宽两道口红时,缪法伯爵感到更加心神不定,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化妆把他迷住了,被这个化妆的少妇的淫荡欲念俘获了. 她的脸白皙,双唇鲜红,眼睛涂了黑圆后,显得更大了,眼里燃烧着淫欲的火焰,仿佛因情欲而变得憔悴了.这时,娜娜到帷幔后面呆了一会,她脱下衬衫,爱神的紧身衣穿上了. 然后,她毫不害羞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钮扣,把两只胳膊伸向朱勒太太,让她给自己穿上短袖上衣.“快点!观众都已经生气了!”她悄声说道.王子的眼睛半睁半闭,她隆起的胸部的轮廊被他以内行人的目光欣赏着,而德. 舒阿尔侯爵则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缪法不想再看她,两眼盯着地毯.爱神已经化妆好了,她只在肩上披一块薄纱. 朱勒太太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木偶小老太婆似的神态,眸子无神,却很明亮. 她突然从自己胸前的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下几根别针,把爱神的紧身上衣别好,她的干瘪的手触到娜娜的丰腴的裸体上时,并未勾起她任何回忆,仿佛女性毫不引起她的兴趣.“行啦!”娜娜对着镜子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说道.博尔德纳夫焦急地跑了回来,他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好喽!我现在就去.”她说道,“这也算回事情!平时总是我等别人.”
几位先生走出化妆室,他们与娜娜不告而别. 王子已经表示过,演第三幕时,他想呆在待台观看. 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娜娜一个人了,她感到很吃惊,向四处张望.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她在寻找萨丹. 她发现萨丹在帷幕后面呆坐在一只箱子上等候着,她平静地回答她道:“你和这些先生呆在一起,我当然不想妨碍你!”
萨丹说,她马上就走,但是被娜娜留住了.萨丹真蠢!
博尔德纳夫已经同意录用她,这事演完这场戏就可以定下来.萨丹有些举棋不定. 这里人多,不像她生活的圈子. 不过,她最后还是留下来了.王子正由一道木头小楼梯上往下走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斜台那一边传来,像是有人在低声谩骂,还听到顿足的声音.原来是发生了一场纠纷,吓坏了等待上场的演员.刚才米尼翁又同福什利开玩笑,他以亲热为借口,对福什利拍拍打打. 他还想出了一个小把戏,用手指头轻轻地弹着福什利的鼻子,说这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上面. 当然这种玩笑演员们看了非常开心.米尼翁对自己成功的一招感到得意忘形,他又突发奇想,伸手打了新闻记者一记耳光,一记真正的耳光,而且打得很重.这一次,米尼翁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福什利不能含笑忍受这样一记耳光. 于是两人翻了脸,个个脸色铁青,满腔怒火,彼此扑向对方,抓住脖下的衣服,扭打起来. 接着两人在一根布景撑架后边的地上滚打着,并彼此谩骂对方是拉皮条的家伙.“博尔德纳夫先生!博尔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恐万分,跑来说道.博尔德纳夫说了一声“失陪”
,便跟着舞台监督跑过去.他看见在地上的是福什利和米尼翁,就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
确实,他们选择了一个好时机,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另一边,整个大厅都听得一清二楚!更糟高的是罗丝. 米尼翁来了,她气喘吁吁,而这时恰巧是该她上场的时候. 火神已经念了台词,下边就应由她接下去.但是,罗丝却愣在那儿,看着丈夫和情人在她的脚边撕打,互相掐脖子,揪头发,用脚踢,礼服上满是灰尘. 她的路被他们挡住了. 在扭打中,福什利那顶该死的帽子差点被扔到舞台上,幸亏被一个布景工人一把抓住. 这时,火神胡诌了一些插科打诨的台词,以引观众开心. 罗丝呆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两个男人.“别再看了!”博尔德纳夫在她耳边恼羞成怒地低声说,“走吧!走吧!……这些与你无关!你误场啦!”
博尔德纳夫把罗丝一推,她从两个男人的身上跨了过去,走到舞台上,在台前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 她真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什么要在这地方殴斗.她身上打着哆嗦,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向着脚灯走去,脸上浮现出钟情月神的甜蜜的微笑. 她开始唱二重唱中的第一句,嗓音是那样热情奔放,观众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布景后边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还可以隐隐约约被她听到. 他们还一直滚到了舞台的檐幕旁边,所幸的是他们在布景框架下面殴打的响声被音乐淹盖了.“他妈的!”博尔德纳夫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难道你们不能在你们自己家里打吗?
你们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这样……你吗,米尼翁,我的话你要听,呆在这里,在院子这一边;而你,福什利,如果你不呆在花园那一边,你就会被我赶出剧院大门……嗯?就这样说定了,一
个呆在院子一边,一个呆在花园一边,否则的话我就不准罗丝带你们到这里来.“
他回到王子面前时,王子问他出了什么事.“哦!什么也没发生.”他神态镇静自若,喃喃说道.娜娜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裘皮大衣,一边等着上场,一边同这几位先生谈话. 缪法伯爵又上来了,他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再看舞台一眼. 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走路脚步要轻些. 一股炎热的空气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降下来,这里显得很宁静.一片强烈灯光照耀着后台,只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 他们停留在那里,即使走动也蹑手蹑脚. 管煤气灯的工人一直忠于职守,呆在装备复杂的煤气灯光控制板旁边;一个消防队员倚在一根撑架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看演出;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坐着拉幕工,一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副忠心尽责的样子,他对演出的戏一无所知,他在等铃声一响,就去拉幕绳. 在这让人窒息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中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到这里,变得十分古怪而又沉闷,失真得让人难以置信. 另外,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是乐声嘈杂的乐队的另一边,好像阵阵巨大的呼吸声传来.这是全场观众的呼吸声,这种声音有时变大,甚至有时变成喧哗声、笑声和掌声. 在这里观众虽然看不见,却仍然知道有观众,即使大厅里一片寂静时,也会有这样感觉.“好像有哪扇门窗没关上,”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大衣裹紧,“你去看看,巴里约.我保证,有人打开了哪扇窗户……
人在这里简直能被冻死!“
巴里约向她保证,说他是亲手关上门窗的. 窗户上有玻璃打碎了,这倒很有可能.演员们总是对穿堂风怨声载道.丰唐说得好,煤气灯把这里照得又闷又热,加上阵阵冷风吹过,呆在这个窝里,不得肺炎才怪呢.“你们也穿得袒胸露背试试看,会有什么感觉.”娜娜气乎乎地说道.“嘘!”博尔德纳夫小声说道.在舞台上,二重唱的每句唱词被罗斯唱得那样优美动听,观众的喝彩声淹没了乐队的伴奏声.娜娜一声不吭,沉着脸.这时,伯爵冒冒失失地钻进天幕后边的通道,巴里约连忙拦住他,告诉他说那儿有一块空隙,能让观众看见的. 他看见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布景架的后面糊着一层厚厚旧海报,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岩洞陷在一座银矿里,舞台的最后边有火神的炼铁炉. 涂有浓重色彩的金属板被悬挂下来的布景照明灯照着,就象着了火似的. 若干装着蓝色玻璃和红色玻璃的布景撑架,利用精确的反差效果,使反射的灯光就像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在舞台上的最里边,一道道瓦斯灯光闪烁着,黑岩石的岩坝被照得清清楚楚,就在那里一道用实物制成的缓坡上,坐着扮演天后朱诺的德鲁阿尔老太太,她的周围亮光闪闪,酷似节日夜晚放在草丛中的一盏盏小油灯,她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呆呆坐在那里等待入场.这时,发生了一阵骚动.西蒙娜正在听克拉利瑟讲故事,她突然叫道:“瞧,是拉特里贡来了!”
果然是拉特里贡来了,她的鬓角上烫着鬈发,神态很像一位伯爵夫人去拜见她的诉讼代理人. 她瞥见娜娜后,径直朝她走去.“不,”她们之间三言两语后,娜娜说道,“现在不能.”
老虔婆把脸一沉. 普律利埃尔这时从那儿经过,同拉特里贡握了握手. 普律利埃尔和娜娜激动地打量着她. 拉特里贡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叫西蒙娜过来.随后,她们开始了简短的对话.“可以,”西蒙娜终于说道,“再过半个钟头.”
西蒙娜正向化妆室走去时,布龙太太又拿着一些信件走来走去,便递给她一封. 博尔德纳夫见拉特里贡来,很是生气,低声责备女门房不该放她进来;这个女人!偏偏在这个晚上来,他对这件事特别恼怒,因为王子殿下今天晚上来了.布龙太太她尖声怪调地回答道:她怎么知道王子来了呢?拉特里贡老虔婆跟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做交易,经理先生遇到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什么. 这时博尔德纳夫骂出一些难听的粗话,拉特里贡呆在那儿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子. 她这个女人,一个男人是否好色一眼就能掂量出. 微笑从她那蜡黄的脸上浮现. 随后,她从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娘儿们中间慢悠悠地走出去.“一会儿就来,是吗?”她掉过头来对西蒙娜说道.西蒙娜看上去很烦恼. 一个青年写来的那封信,她原本答应今晚与他相会. 她草草写了个便条递给布龙太太,里边写道:“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但她心里仍然很不放心,怕他看了条子还会等下去.因为在第三幕中她不上场,
她想还不如马上离开一会儿去见见他,于是就请克拉利瑟去看看那个青年走了没有. 克拉利瑟要到第三幕快结束时才上场,所以就下楼了,这时西蒙娜赶紧走到回她俩共用的化妆室.在楼下布龙太太的酒吧里,在那里一个扮演冥王的配角演员独自饮酒,他身穿一件大红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金光闪闪的装饰. 看来女门房经营的小生意一定很兴隆,因为在这个地窖般的角落里,洗脚县的楼梯脚下湿漉漉的. 克拉利瑟下楼梯时,那虹神的裙子被她撩起,生怕裙子的下摆拖在油垢的梯级上.当走到楼梯的转弯处时,她小心地收住脚步,向门房室里伸长脖子张望一下. 果然不出她所料,拉法卢瓦兹这个傻瓜不是还呆在那儿,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的椅子上吗?
他装作见到了西蒙娜,溜走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再说,男人们总是坐满门房室里,他们戴着手套,衣冠楚楚,态度温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他们一边等,一边神态严肃地互相打量着. 布龙太太把最后送来的几束花已经送走了,所以桌子上只剩下一些脏盆子. 只有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花掉在那只黑母猫旁边,母猫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几只小猫在那些先生们的腿下狂奔乱跳. 克拉利瑟一时间真想把拉法卢瓦兹赶出去. 这个傻瓜不喜欢动物,这就看出他的为人. 胳膊肘已被他缩起来,生怕猫会碰到他.“他会缠住你的,你要当心!”冥王说道. 他可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着嘴唇.这时,克拉利瑟丢掉了让拉法卢瓦兹出丑的想法. 她看着西蒙尼的信被交给了那个青年. 他到前厅的一盏煤气灯下
面看信:“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他看后显得很平静,大概对这样的话早已习以为常了,接着他便走了. 不管怎样,他还算是知趣的人,不像其他男人,坐在布龙太太的破椅子上,在这间灼热、奇臭的玻璃大灯笼般的屋子里呆死等. 堂堂男子汉们就呆在这种鬼地方!克拉利瑟很反感地上楼去了,她穿过舞台,轻捷地走上楼梯,一步跨三级,回化妆室给西蒙娜回话去了.舞台上,王子单独与娜娜呆在一起,同她谈话. 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眯缝着眼睛瞧着她. 娜娜眼睛不看他,脸上堆满微笑,点点头就表示同意他的话. 缪法伯爵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详细讲解绞盘和鼓筒怎样操作,突然,他内心一阵冲动,扔下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想打断王子和娜娜的谈话. 娜娜抬起头来,就像对王子殿下笑的那个样子,对他莞尔一笑;不过,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注意听台上的台词.“我觉得第三幕最短.”王子说道. 伯爵在场,他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对王子的话娜娜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变了,她突然想到她演戏的事上来. 她的肩膀猛然一动,皮衣滑落下来,朱勒太太正好站在她的背后,一把接住了. 她赤身露体,把两只手放到头发上,像要把它弄平整,接着她进场了.“嘘!嘘!”博尔德纳夫悄悄示意道.王子和伯爵感到很惊讶. 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深沉的叹息声和远处发出的喧哗声. 每天晚上,当赤裸着女神般的身体的爱神进场时,产生的效果是同样的. 这时缪法想瞧一瞧,就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 台上的脚灯排成一道弧形,发
出夺目的光芒,显得昏昏暗暗脚灯背面的大厅里,似乎弥漫着黄橙橙的烟雾,在这昏暗的背景中,一排排观众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又模糊不清,而舞台上的娜娜则显得分外清楚. 她浑身白皙,变得高大了,楼上楼下的包厢被全部遮挡了. 缪法从她的背后看着她,她的腰绷得紧紧的,双臂张开;而在地板上,与她的脚平齐的高度,露出一个提台词老人的头,那个头像被割下来似的,样子看上去既可怜又老实. 上场后她唱第一段唱段时,每唱一句,脖子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这样起伏向下波及到腰部,并一直延伸到裙子的下摆. 当最后一句被她唱完后,全场立刻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声,她向观众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了起来,长长的头发披落到腰部. 缪法看见她弯着腰,撅着屁股往后退,方向正好朝向那个洞眼,他正在那儿观看呢,顿时他直起腰来,脸色变得煞白. 舞台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是布景的背面映入他眼帘的,五颜六色的旧海报乱七八糟地被贴在上面. 在一排排煤气灯照耀下,在一道斜坡上,奥林匹斯山诸神又找到了德鲁阿尔太太,她正在打盹. 他们在等待这幕戏的结束. 博斯克和丰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还没上场就伸懒腰,打呵欠. 大家都满面倦意,眼睛通红,想赶紧回家睡觉.博尔德纳夫下过命令,不准福什利走到院子这一边,于是他就一直在花园溜达,这时,为了掩饰他的窘相,便抓住伯爵,自愿带他去参观演员化妆室.缪法越来越优柔寡断,遇事拿不定主意,他用目光四下寻找德. 舒阿尔侯爵,始终不见踪影,便跟着新闻记者走了. 他呆在后台,娜娜的演唱仍能被听见,现在离开了那里,既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
福什利先爬上了楼梯,这种楼梯在二楼和三楼都装有用于关闭楼梯的木头转门.在蹩脚的房屋里这种楼梯常常见到,缪法伯爵曾以赈济所委员的身份,去贫民家里走访过,他看见过这样的楼梯,上面装饰全无,破陋不堪,漆成黄色,梯级被脚上上下下踏损了,人们的手磨平了铁栏杆. 每道楼梯的平台边,贴近地面都有一扇低矮的窗户,方方正正地凹进去,看上去像是气窗. 一些悬挂在墙壁上的灯笼,发出煤气光焰,强烈地照射着这种种贫寒景物,一股热气被散发出,向上升腾,并聚积在各层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伯爵走到楼梯脚下时,感到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吹到他的后颈上,热气中夹有一种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股香味从化妆室里随着光线和声音一起传下来的;他每上一个梯级,那香粉的麝香味,他身上梳洗水的酸醋味变得热乎乎的,他感到头晕目眩. 二层楼上,有两条长长的走廊,转弯处转得很陡然,两边的门都漆成黄色,上面有白色粗体字母号码,看上去很像带出租家具、有暗娼出入的旅馆的房间;走廊上的地砖都活动了,一块块鼓起来,可见这座旧楼在下陷. 伯爵壮着胆子从一扇半开半掩的门边往里面瞟了一眼,房间里很脏,活像郊区的一个理发棚,里边只有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张带有抽屉的条桌,桌面上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黑乎乎的. 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肩上冒着热气,正在那里面换衣服;而旁边那个同样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正在戴手套,准备出门;她的头发又直又潮湿,像刚刚洗过澡. 伯爵走到三楼时,福什利叫住他,这时听见右边走廊里有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原来是马蒂尔德这个小邋遢鬼脸盆被他
打破了,脸盆里的肥皂水一直流到楼梯的平台上. 这时一间化妆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穿着胸衣的两个女人一跳越过走廊;还有一个女人,用牙齿咬着衬衣的边沿,闪现了一下就走了. 随后,可以听到一阵笑声、争吵声和刚唱就突然中断了的歌声. 沿着走廊,透过每个化妆室的门缝,伯爵向里面看,他看见裸体的一些部位,白皙的皮肤,浅色的内衣,两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互相让对方看自己身上的痣;一个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姑娘裙子被她撩到膝盖上面,正在缝补她的衬裤,这时候服装员们瞅见两个男人走进来,布帘就被一个个轻轻地放下来,以免有失体统. 现在演出马上要结束了,人们忙碌不堪,演员们忙于洗脸上的白粉和胭脂,室内空气中白粉如雾,人们换上平时穿的礼服,浓烈的臭味从不时开开关关的门里散发出来. 到了四楼,缪法浑身渐渐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群众演员的化妆室就在这一层;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香水瓶放得杂乱无章,很像城门入口处的检查大厅. 缪法走过一扇紧关着的门口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洗涤声,暴风般的声音从脸盆里的水发出. 然后,他上了最高一层楼,他出于好奇心,透过一个开着的窥视孔,壮着胆量向里边张望一下.屋子里空无一人,在煤气灯光下,仅有一只被人遗忘的便壶,放在被人胡乱扔在地上的裙子中间.这个房间是他这次观看的最后一个房间. 在这最高的第五层楼上,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里涌到了各种气味和全部热量.黄色的天花板像被火烧焦了似的,在黄橙橙的云雾中,一盏灯笼点燃着. 他在铁栏杆边站了一会,觉得铁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于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
了一会女人的全部性感,而这种性感他还不知道,现在正向他的脸上袭来.“过来一下吧,”福什利喊道,他刚才离开了一会儿,“有人正找你呢.”
克拉利瑟和西蒙娜的化妆室在走廊的一端,这间屋子狭长,建得很粗糙,在屋顶下面,墙角倾斜,墙上布有裂缝.光线是从屋顶上两个深深的洞眼射进来的.在夜晚这样的时刻,煤气灯的光焰照亮了化妆室,每卷值七个苏的纸贴在化妆室的墙上,上面印着爬在棕色架子上的玫瑰花. 有两块木板并排放着,一块漆布被盖在上面,是当着梳妆台用的. 漆布被泼散的污水染黑了,木板下面乱糟糟地放着一些碰瘪了的水罐,盛满污水的水桶,黄色粗陶水罐. 一些劣质日用品摆在屋子里,都被用得歪歪斜斜,肮脏不堪,脸盆有缺口,梳子缺齿. 两个女人在卸装和洗脸时,匆匆忙忙,随便乱放,把她们周围的东西搞得凌乱不堪,这个地方不过是她们的暂时停留之处,肮脏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过来吧,”福什利像呆在娘儿们家里一样,用种亲昵的男人口吻,又说道,“克拉利瑟想亲亲你呢.”
缪法终于进了屋子. 他突然愣住了,他发现德. 舒阿尔侯爵正坐在两张梳妆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 侯爵早就躲在这里了. 他叉开两只脚,因为有一只水桶漏水,流出一潭灰白色的水. 他看上去挺自在的,好的地方他都知道. 他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浴缸般的地方,精神抖擞地呆在这些心安理得、不知廉耻的女人中间;她们在这个脏地方变得天真而又放荡.“你会跟那个老头子去吗?”西蒙娜在克拉利瑟的耳边问
道.“我决不会干!”克拉利瑟大声嚷道.她们的服装员是一个其貌不扬、不拘礼节的姑娘;她正在帮西蒙娜穿大衣,听到她们俩人的谈话,笑弯了腰. 三个人互相推推撞撞打闹着,嘁嘁喳喳,显得非常快乐.“来吧,克拉利瑟,过来吻吻这位先生,”福什利又说,“你知道他很有钱.”
然后,他又转向伯爵,说道:“你等着瞧吧,她非常可爱,她会吻你的.”
然而,克拉利瑟对男人不感兴趣. 她咒骂在楼下女门房那里等待的那些混蛋. 另外,她又急着要下楼,她再跟他们呆着就要误场了. 但是,因为门口被福什利挡住了,她就在缪法的脸颊上吻了两下,一边说道:“无论如何,两个吻不是送给你的!
而是给缠住我的福什利的!“
说完,她一溜烟地走了. 伯爵在他的岳父面前,显得非常尴尬,一股血涌到了他的脸上.刚才在娜娜的化妆室里,面对那些华丽的帷幔和镜子,倒没有感到强烈的兴奋;这时在这间被两个女人弄得乱七八糟、令人羞愧的寒碜陋室里却感到这样兴奋. 这时侯爵跟在急着下楼的西蒙娜后边走了,他贴在她的耳边说话,而她却总是摇摇头. 福什利跟在他们后边笑着. 这样,只有伯爵一个人和服装员留下来,服装员正在洗脸盆. 接着,伯爵也走了,他下楼梯时,两腿发软,他再次吓跑他前面几个穿衬裙的女人. 他走到她们门口时,她们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跑了四层楼,每层都有卸了装的
姑娘,她们三三两两,到处乱跑. 他只看清一只猫,那是一只大红猫,在这个散发着香粉臭气、热得像火炉的地方,沿着梯级乱窜,把背贴在栏杆的扶手上擦痒.“唉!”一个嗓子嘶哑的女人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下台呢!……这些该死的观众,还一次接一次鼓掌要求我们谢幕呢!”
演出结束后,幕布落了下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楼梯间一片呼喊声,大家都匆匆忙忙穿衣服,急着回家.缪法伯爵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看见娜娜和王子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 娜娜停下脚步,接着莞尔一笑,放低嗓门说道:“就这样吧,咱们等会儿见.”
王子回到舞台上,博尔德纳夫在那里等着他呢.于是,只有缪法一个人和娜娜在一起,在怒气和性欲驱使下,跑到娜娜的背后,当她朝化妆室走去时,她的后颈上被他狂吻了一下,吻的部位是在两肩中间长得很低的卷曲、毛茸茸的一撮撮短发上. 这个吻好像是对他在楼上受到的吻的回报. 娜娜生气了,抬起手来想打人. 但当她认出伯爵来时,嫣然一笑.“哦!你可把我吓坏了.”她只说了一句.她笑得挺可爱的,露出一副羞答答、乖顺的样子,好像原来对这一吻已经不抱希望了,而现在居然得到了,心中感到欣喜万分. 但是,他的要求她仍不能去迎合,今天晚上和明天都不行. 必须让他等待一个时期. 即使可以,她也要吊吊他的胃口. 从她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个意思. 她最后说道:“你知道,我有房子了……是的,我买了一座乡间别墅,
靠近奥尔良,你有时去那个地方去玩,这是宝宝告诉我的,就是小乔治. 于贡,你认识他吗?你到那儿来看看我吧.“
伯爵是个胆小的人,对刚才自己的唐突行动感到害怕.他向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并答应她一定接受她的邀请.然后,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想那.他赶上了王子,当走到演员休息室门前时,听见萨丹叫道:“你真是个下流的老头子!请让我安静点吧!”
她骂的是德. 舒阿尔侯爵,他不得已而找上了萨丹. 但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令她特别讨厌. 娜娜刚才把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 不过,像这样呆着,嘴上贴上封条,生怕说出蠢话,这真叫她受不了;现在她想得到补偿,正巧她在后台碰到了过去的情人,就是扮演冥王的那个配角. 此人是糕点师,她曾经被他人给过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 她在等着他,侯爵把她当成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同她讲话,使她非常恼怒. 所以,最后她摆出一副十分尊严的样子,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丈夫就要回来了,你等着瞧吧!”
这时候,演员们穿着大衣,面容疲乏,一个接一个走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三五成群从小螺旋楼梯上往下走,在昏暗中,一顶顶破旧的帽子依稀可见,一条条起皱的披肩和卸装后的一张张群众演员的灰白、丑陋的面孔. 舞台上,边灯和布景照明灯全都熄灭了,王子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讲一件轶事. 他想等娜娜. 当娜娜终于来到时,舞台上已经一片漆黑,值班消防队员提着灯笼在作最后巡逻. 为了不让王子殿下绕道从全景胡同走,博尔德纳夫就叫人打开了门房室通往剧院前厅
的那条走廊. 沿着这条通道,小娘儿们乱哄哄地奔走,她们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样在全景胡同正在等待她们的男人就可以被避开了. 她们你推我搡,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到了外边才舒了口气;然而丰唐、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却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嘲笑那些装得严肃的男人们. 他们还在游艺剧院的门廊下踱来踱去,这时候小娘儿们已跟着她们的情郎从大街上溜走了.克拉利瑟特别机灵,她对拉法卢瓦兹严加提防.拉法卢瓦兹果然还没走,在门房室里呆着,同一些先生坐在布龙太太的椅子上死命地等着. 他们每个人都仰着脸,眼巴巴地等着. 于是,克拉利瑟就躲在一个女友的身后,一下子溜走了. 这些先生们眨着眼皮,看到那些旋涡般的裙子从狭窄的楼梯脚下过去,他们等了那么长的时间,看见她们一个个走过去,却没有认出一个人来. 那一窝小黑猫贴着母猫的肚子睡在漆布上,母猫伸长爪子,怡然自得;而那只大红公猫则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伸长尾巴,用黄眼睛看着那些逃走的女人.“请殿下往这边走.”他们到了楼梯底下,博尔德纳夫指着走廊说道.在走廊里还挤着几个女群众演员.王子跟在娜娜后面,缪法和侯爵殿后. 这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在剧院和相邻的房屋中间,屋顶是倾斜的,上面开了几个玻璃天窗,潮气从墙壁上渗出. 过路人踏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像在地道里行走的声音.这里堆满了应该放在阁楼里的东西,有一个木工台,门房常在上面刨布景架,另外还有一堆木栏杆,晚上放在剧院门口,供观众排队入场.娜娜经过一个界石形水龙头前时,
只好撩起裙子,因为水龙头关不严,水流出来了,淹没了石板地. 到了剧院前,大家互相施礼告别. 后来,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时,他耸耸肩膀,对王子的蔑视,对王子的所有评价全被这个动作充分表达了.“虽然他是王子,还有点缺乏教养.”他对福什利说道,但并未详细解释. 福什利和罗丝的丈夫被罗丝领来,她想带他们两人到她家里,劝他们言归于好.缪法伯爵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 王子殿下刚才不慌不忙地扶着娜娜上了他的马车. 侯爵跟在萨丹和她的配角后面走着,跟在那对不正经的男女后面他非常兴奋,高兴地心里抱着一线得到萨丹青睐的希望. 这时候,缪法的头脑发胀,决定步行回家. 他头脑里的一切斗争停止了,一种新生活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年的观念和信仰.他沿着一条条大马路走时,夜间最后几辆马车的车轮的辘辘声,好像是呼唤娜娜名字的声音,简直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 在煤气灯光照耀下,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娜娜那晃动的裸体,出现了她那柔软的胳膊和白皙的肩膀;他认为他被娜娜占有,只要他在当天晚上能占有她一小时,什么他都会抛弃掉,什么都会被他卖掉,也在所不惜. 他青春时期的情欲终于重新燃起,一股贪婪的青春烈火在他冷淡的天主教徒的心中骤然燃烧起来,也在他成年人的尊严中骤然燃烧起来.
昨天晚上,缪法伯爵偕同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到了丰岱特庄园,只有于贡夫人和她的儿子乔治呆在庄园里,他们被她邀请到庄园来住上一个星期. 他们的房屋是十七世纪末建造的,四周是方方正正的大围墙,房子外观朴实无华;但花园里却绿树成荫,几口池塘里的水都是清水,从山泉流来.庄园坐落在从奥尔良通往巴黎的公路旁边,树木葱葱绿绿,宛如一片碧浪,打破了这个平原地区的一望无边的农田的单调景色.十一点钟,午饭的钟声敲响第二下时,大家便聚到一起,慈母般的微笑在于贡夫人脸上浮现,她在萨比娜的脸颊上吻了两下,说道:“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于住在乡下……看到你来了,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这一夜,你睡得好吧?”
接着,还没等到萨比娜回答,她又转向爱丝泰勒,说道:“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天亮吧?……过来吻我一下吧,我的孩子……”
在一间宽敞的饭厅里大家已经坐了下来,饭厅窗户都面
向花园. 大家坐在大餐桌的一头,互相靠得很紧,这样显得更加亲热些. 萨比娜兴高采烈,此时此刻她对年轻时代的回忆被唤起:在丰岱特她曾经住过几个月,在那里作过长距离的散步,夏天的一个夜晚,不小心掉进一口池塘里,在一个衣柜里发现一本旧骑士小说,冬天她坐在葡萄枝点燃的火堆前读这本小说. 乔治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看见伯爵夫人了,他觉得她有点古怪,容貌似乎有些变化;相反,这爱丝泰勒象根瘦竹杆子,却显得更加平平常常,沉默寡言,很是呆板.大家吃得很简单,只吃了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 于贡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她抱怨肉店太不像话,送来的肉合她意的没有一块,她只好一切都到奥尔良去买. 另外,这次客人们吃得不满意,要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姗姗来迟,错过了好时节.“你们真是没有常识,”她说道,“我从六月份起就一直盼望你们来,眼下已到了九月中旬……所以,你们瞧,没有什么景色可以欣赏了.”
她用手指指了指窗外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里的树木. 天空阴沉沉的,远处在一片淡蓝色的雾气笼罩中,一派恬静、寂静景色,令人感到惆怅.“啊!
我还得等几个客人,“她继续说道,”客人来了我们就会快乐起来……乔治邀请的客人首先是福什利先生和达盖内先生,你们可能认识他们吧?
……还有德. 旺德夫尔先生,在五年前他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他会下定决心来吧.“
“很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那怕只邀请到旺德夫尔一个人也好!他非常忙.”
“那菲利普呢?”缪法问道.“菲利普请过假了,”老太太回答道,“等他回来时,你们也许就不在丰岱特了.”
咖啡端上来了. 大家一下子又谈到巴黎,斯泰内的名字又被有些人提到. 听到这个名字,于贡夫人轻轻叫了一声.“顺便问一声,”她说道,“斯泰内先生,那个胖子是不是,就是前一天晚上在你家里遇到的,是个银行家?……这个人真是不光彩!他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近居米埃尔那边!这个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反感……我的朋友,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缪法回答说,“哦,斯泰内在附近买了一座别墅!”
乔治听到她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正在低头喝咖啡;他抬起头来,瞧了瞧伯爵,他的回答令他感到很惊讶. 他为什么这样公然撒谎呢?
而伯爵呢,年轻人的动作他也注意到了,他以怀疑的目光瞧了他一下.于贡夫人继续说得更加详细了:这座取名“藏娇楼”别墅,沿舒河而上,一直到居米埃尔,再过一座桥,就到了. 这样走,多走整整二公里;不然,就要涉水过河,要冒着落水的危险.“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伯爵夫人问道.“啊!对了,有人向我提起过她,”老太太喃喃说道,“今天早上园丁告诉我们的时候,乔治,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一副记不清楚的样子. 缪法一边用手指转动着一把汤匙,一边等待乔治回答. 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道:“与游艺剧院的女歌星娜娜相好的那个人是否就是斯泰
内先生?“
“娜娜,正是她,真是讨厌!”于贡夫人气愤地说道,“在‘藏娇楼’里有人等她来呢.园丁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你说对吗,乔治?园丁说她今天晚上就来.”
伯爵惊讶得身上轻轻打了一个哆嗦,乔治抢先说道:“哦,妈妈,园丁不了解情况……刚才车夫说的情况恰好相反,后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楼’。”
乔治竭力做出神态自然的样子,一边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 伯爵这时又转动起小汤匙来,看样子他放心了. 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处花园的淡蓝色薄雾,似乎不再听他们的谈话. 随后一丝微笑浮现在脸上,她的思路跟着突然唤起的秘密想法转动;这时爱丝泰勒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大家谈到娜娜的情况,她的白皙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我的天哪,”于贡太太沉默了一会,她恢复了纯朴善良的脾气,悄悄说道,“我不该生气……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嘛……这个女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她,不和她打招呼就行了.”
大家散席时,她还埋怨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让她等得那么久. 但是伯爵夫人连连为自己辩护,来迟的过错被她推到丈夫身上;有两次连箱子都收拾好了,临走前他又变挂了,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后来,看来旅行计划完全要告吹了,他却又突然决定来了. 于是,老太太又说,乔治也一样,两次说要来,结果都没能来,后来她已不指望他来了,结果在前天晚上他却突然来到了丰岱特. 大家走向花园,两个女
人则走在中间,两个男人则走在左右两边,他们低着头,静静地听她们讲话.“不过这也不打紧,”于贡太太说,在她儿子的金色头发上她吻了吻,“小治治真乖,这次他肯来到这个偏僻的乡间,同妈妈在一起……这个好乔治,我没有被他忘记.”
下午,她感到焦急不安,乔治刚刚离席时,就说头脑发沉,似乎慢慢地变成剧烈的偏头痛. 快到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就会什么病也没有了.他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上床睡觉.但她刚出了房间,乔治就从床上跳下来,门被他反锁了,以免别人来打扰他;然后,他亲热地叫道:“晚安,妈妈,明天见!”同时他答应一觉睡到天大亮. 事实上,他下床后没有再躺下,脸上毫无病容,目光炯炯,他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 晚饭钟声敲响时,他窥伺着向饭厅走去的缪法. 十分钟后,他觉得人们肯定不会发现他了,就敏捷地爬上窗户,抓住一条下水管溜到室外;他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朝向房子的背面. 他钻进一片树丛中,出了花园,向着舒河方向而去,他的肚子里空空的,激动得心里怦怦直跳. 夜幕降临了,开始下起毛毛细雨.这天晚上,娜娜确实要到“藏娇楼”来. 自从斯泰内五月份给她买下这座别墅以来,她常常想到这里来居住,为这事她还流过泪呢;可是,每次她要来,博尔德纳夫却总是连最短时间的假也不批准,说是要到九月份才能让她走,借口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来代她演出,那怕一个晚上也不行. 快到八月底时,他又说得等到十月份才行. 娜娜恼火
了,宣称九月十五日她要到“藏娇楼”来. 她甚至跟博尔德纳夫对着干,并且当着他的面,邀请一大群人同往. 对于缪法对她的追求,她一直巧妙地拒绝,一天下午,他在她家里,浑身哆嗦着苦苦哀求她,他的要求她终于答应了,但是得要她去了“藏娇楼”才行;她也要求他在九月十五日到那里.到了十二号,她心血来潮,突然一个人带着佐爱走了. 如果博尔德纳夫事先知道了,或许会想出办法不让她走. 她捎去医生开的一张证明给博尔德纳夫,把他扔下不管,这样做她觉得很开心. 她第一个到达“藏娇楼”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的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时,她就催促佐爱收拾行李,把她推上出租马车. 在马车里,她对佐爱非常亲热,一边请求她原谅,一边吻她. 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吃部,她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通知斯泰内. 如果他希望他们见面时她精神充沛的话,她让斯泰内在大后天与她见面. 接着,另一个想法又突然出现在她的头脑里,她又给她的姑妈写了一封信,请她立刻把小路易带来. 这样对小宝宝很有好处,大家在树荫下一起玩玩,那该多好啊!从巴黎到奥尔良,在车厢里她一直谈着这件事,谈着谈着,她的眼睛都流泪了,突然大发母爱之心,竟把花呀、鸟呀和她的孩子夹在一起大谈特谈.“藏娇楼”别墅距火车站三法里有余.娜娜雇到一辆马车竟花了一个小时,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敞篷四轮马车,车速很慢,车轮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车夫是一个不爱言谈的矮个子老头,她马上缠着他,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从“藏娇楼”别墅前经过?
“藏娇楼”是否就在这座小山岗的后面?那儿是否树木很多?那座房子是否在老远的
地方就能看见?
矮老头子被问得支支吾吾.娜娜坐在马车里,高兴得坐立不安;而佐爱则不然,还在为匆匆忙忙地离开巴黎而怄气呢,她坐在里面直撅撅的样子,脸色阴郁. 马突然停步了,娜娜以为到了目的地. 她把头探到车门外,问道:“我们快到了吗?嗯?”
车夫没有回答她,扬起马鞭赶马. 娜娜喜出望外地眺望灰色天空下的那片一望无边的原野,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啊!
佐爱,你瞧,这是一片草地!
……这是麦子吗?
……
天呀!多美的景色!“
“人家一看太太就知道不是乡下人,”
女仆终于开口了,但仍绷着脸,“我呀,我对农村倒是很熟悉,我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做过事,他在布吉瓦尔有一座房屋……所以,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很冷,这一带天气很潮湿.”
他们到了树丛下面. 娜娜像只小狗一样嗅着树叶发出香味. 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她忽然瞥见露在树枝中的房屋的一角. 大概就是那儿吧;接着,她又跟车夫谈话了,车夫总是摇着头,意思是她说得不对. 后来,当他们下山岗的另一道坡时,车夫用马鞭一指,低声说道:“瞧,就在那边.”
她站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伸到了车门外.“哪儿?哪儿?”她什么也没看见,脸色发白,大声叫道.她终于看见一角墙壁. 于是她在马车里又叫又跳,情绪非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佐爱,我望见了,我望见了!
……你来这边看看……啊!
屋顶上还有一个砖砌的阳台呢. 那是一个暖房!啊!这座房
子真叫大……啊,我多么高兴!看吧,佐爱,看吧!“
马车在栅栏前面停了下来. 一扇小门打开了,一个瘦高个子园丁走出,一顶鸭舌帽拿在手里. 娜娜又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紧闭嘴不说话,但样子却像是在暗暗发笑. 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向里面跑,站在那儿听车夫讲话.园丁是个很爱唠叨的人,他请太太原谅没有收拾整齐,因为他早上刚刚收到太太的信. 娜娜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她走非常很快,佐爱赶不上她.走到小路的一头,她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看了整座房子一眼. 这是一座颇具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旁边有一座比较小的房屋,是一个英国富翁居住在那不勒斯两年后,到这里建造的;建后不久他就住厌了.“我领太太去看看吧.”园丁说道.娜娜抢先走在前头,她大声对他说,叫他不必去了,她想一个人去看,她喜欢这样. 帽子都没有被她摘下来,就跑进了房间里,一边喊佐爱,一边发表议论,声音从走廊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使她的喊声和笑声充满了这座几个月无人居住的空荡荡的房子里. 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前厅,里面有一点潮湿,不过,这倒没什么关系,在这里没有人睡觉. 客厅的窗户都朝向草坪,显得十分雅致;只是红色的家具非常难看,她将把家具换掉. 至于饭厅,嗯,漂亮极了!如果有这样大的一间饭厅在巴黎,什么样的婚筵酒席都能摆!她走到二楼时,突然想起厨房还没有看,就又下楼了,一看就惊叫起来,洗碗槽那么漂亮,炉膛那么大,简直能烤一只整山羊在里面,佐爱看了肯定会赞不绝口. 她又爬上了二楼,她的卧室更令
她兴奋不已,一个奥尔良的地毯商人布置的这间卧室,里面挂的全是提花装饰布,款式是路易十六式的,颜色是粉红色的. 啊!在里面睡觉该是多么惬意啊!果然是一个明星演员的安乐窝!另外,还有四五间客房;然后再往上去是漂亮的阁楼,里面很适合放箱子. 佐爱很不乐意,总是慢吞吞地跟随在夫人后面,冷淡地看着每一个房间. 她看着太太向阁楼上爬,等她爬到陡直的梯子顶端时,佐爱看不到她了. 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在太太后边摔断腿呢. 可是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好像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佐爱!佐爱!你在哪里?快上来吧!……你真想象不到……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嘀咕着往上爬. 太太正站在屋顶上,手撑在砖头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看似越发广阔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边,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狂风夹着细雨拂来. 娜娜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帽子,生怕它被风吹跑,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拂着,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噼啪作响.“啊!不,我不上来了!”佐爱一边把头缩回来,一边说道,“太太会被风刮跑的……这倒霉的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的话. 她俯视脚下的这片产业:占地有七八阿尔邦,四面由围墙围着. 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急忙向楼下奔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园子里长满了白菜!
……啊!
白菜居然有这么大!
……
还有生菜,酸模,葱头,应有尽有!快快来吧.“
雨下得更大了. 她打开她的白绸太阳伞,跑上菜园的小
径.“太太,快回来,你这样会生病的!”佐爱静静地停留在石阶的遮檐下,大声叫道.可是,娜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对每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想看看,都惊喜地叫喊起来.“佐爱!这里还有菠菜!快来看呀!……这里有朝鲜蓟!
它们的样子真古怪. 这些朝鲜蓟会开花吗?……瞧!这是什么?我不认识……,佐爱,来看看吧,或许你知道.“
女仆听了一动也不动. 太太大概看得着迷了. 现在,下起了滂沱大雨,把那白绸小阳伞已经完全变黑了;它小小的面积根本遮盖不住娜娜,她的裙子正淌着水. 可是,这一切一点不影响她的兴致. 她在冒着滂沱的大雨好奇地观看菜园和果园里的一切,在每棵树前面都要停下来看看,在每一棵蔬菜前都要弯下腰来看一下. 接着,她跑到每口井边,望望井底,她又掀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见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南瓜,她出神地看了一小会儿. 她真想走遍每条小径,看一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些正是她过去拖着破旧的女工鞋走在巴黎街道上时所梦寐以求的.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但她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些,她所遗憾的仅仅是天就要黑下来了. 现在她看不清楚了,不得不用手去摸,以便弄清楚是什么东西. 突然,在黄昏中,她辨认出那是草莓来,于是,她竟像孩子一样大声叫道:“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到了!……佐爱,快拿一只碟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阳伞,任凭暴雨打在身上. 她采摘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手上滴
着水. 然而,佐爱并没有拿盘子来. 娜娜站起来时,吓了一跳. 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她面前闪过.“一头牲畜!”她喊道.她惊愕得站立在小路中间. 那个影子是个男人,而且她认出他来了.“怎么!原来是宝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宝宝?”
“是我,没错!”乔治回答道,“我过来了.”
她吃惊得目瞪口呆.“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在这儿吧?
……啊!
你这个孩子!
你全身都湿透了!“
“啊!告诉你吧. 我在路上遇到了雨. 后来,我觉得沿河而上去居米埃尔过桥太费事,所以就涉水过了舒河,但我掉进一个讨厌的深潭里.”
娜娜顿时把草莓忘记了. 她浑身打着哆嗦,心里对乔治充满怜悯.可怜的治治掉进了深潭里!
她把他拉到屋子里,说要给他生一炉旺火让他烤烤.“你要知道,”在昏暗中,乔治截住她的自言自语和叹息,喃喃说道,“我到了这里后,就躲起来了,因为我怕像在巴黎那样,没有约好就过来看你,会挨你骂.”
她没有回答就笑了起来,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直到这一天,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从来不把他那些真诚、热烈却又有些稚气的话当真,因为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也只是在无聊的闲暇中逗弄逗弄他而已. 怎样把乔治安顿下来,现在却成了件麻烦事. 她真想把火生在自己的卧室里,因为那里面会舒服些. 佐爱看见乔治并不感到
惊讶,因为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园丁送柴禾上楼时,看到这位浑身湿漉漉的先生,便愣在那儿,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没给这样一位先生开过门,这是肯定无疑的.女主人这时用不着园丁,就把他打发走了.一盏灯将整个卧室照得通亮,炉子里熊熊的火苗愉快地跳跃着,使屋子更加温馨和暖和了.“快烤干你身上的衣服,否则会得重感冒的,你会感冒的.”娜娜见乔治打了一个哆嗦,说道.可是这里连一条男人的裤子也没有!她正想叫园丁,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叫佐爱把她的衣服拿来. 佐爱到梳妆室里打开箱子,给太太送来替换的内衣,有睡衣,裙子和一件晨衣.“这可太好了!”娜娜叫道,“这些衣服乔治全能穿. 嗯?
你不会嫌弃吧……等衣服烤干了,再换上你的衣服,然后你赶快回家,免得你妈妈骂你……赶紧换上衣服吧,我也要到梳妆室里去换衣服了.“
十分钟以后,她穿着睡衣走出来,高兴得拍起手来,叫道:“啊!你这个小宝贝,扮成小娘儿们,真是逗人!”
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镶边睡衣,一条绣花长裤,外面罩着一件长长的带衣边细麻布晨衣. 他穿着这一身衣服,这个漂亮的金发青年裸露着肩膀,浅黄色的没有全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活脱脱像一个女孩.“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着他的腰说道,“佐爱,过来看看吧!
你瞧这身衣服他穿得多合身……嗯!
这真是好极了,
除了胸部太宽大外……他的胸围还比不上我的胸围大呢,不过这是当然的噢,可怜的乔治.“
“啊!当然啦,我这里瘪了一点.”乔治莞尔一笑,低声说道.他们三个人都笑了. 娜娜替他把晨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上,好让他看上去显得端庄整齐. 她把他当作洋娃娃转过来,转过去,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好让裙子的后部鼓起来.然后,她又向他问这问那,问他穿上这身衣服舒服不舒服,暖不暖和. 当然喽,他觉得非常舒服. 穿什么不会比穿女人睡衣暖和,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永远穿着这身衣服. 这身衣服料子很细软,衣服显得很宽松,而穿这身衣服,最让他感到高兴的是有一股香味,他似乎从衣服里找到了娜娜一点温暖的生命似的.这时,佐爱已经把湿衣服拿到楼下厨房里去了,放在用葡萄藤生起的火前,以便尽快烤干. 这时,乔治往沙发里一躺,壮着胆子开始说老实话了.“喂,你今天晚上难道不吃饭了吗?……我可饿得要命.我还没有吃饭哩.”
娜娜听了生气了. 真是一个蠢孩子,空着肚子从妈妈家里溜出来,还掉在一个水潭里!可是她自己也饿得发慌. 真得应当开饭了!不过,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 于是,他们把独脚小圆桌推到了火炉前面,临时凑合了一顿古怪可笑的晚餐. 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已经做好了白菜汤,准备给太太吃,他们觉得也许在来这里之前,娜娜还没有吃晚饭. 而太太在信里也忘记告诉他应该准备些吃的东西. 幸而地窖里
还有不少存货. 他们有了白菜汤,加上一块肥肉. 后来,娜娜又在她的包里找出了不少东西,那是她在临行之前,考虑周全而塞进去的食品:一小听鹅肝酱,一袋糖果,几个橙子.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胃口好得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温馨而友好的气氛使他们像朋友那样,无拘无束. 娜娜叫乔治:“亲爱的小妞儿.”她觉得这样叫显得更亲昵,更温情. 饭后吃甜点时,为了不打扰佐爱,两人用同一把汤匙,轮流着吃,把在衣柜上找到的一罐果酱吃得光光的.“啊!
我亲爱的小妞儿,“娜娜把独脚小圆桌推开,”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
然而现在已经很晚了,她想让孩子赶快回去,因为她不想遭受别人的非难.乔治呢,连连说他有的是时间.另外,衣服还没有完全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衣服才会干.由于旅途的劳累,佐爱站在那里打盹,他们就打发她去睡觉.于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这真是一个暖烘烘的夜晚. 炉火已经化成火炭. 在这间蓝色的大房间内,热得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佐爱上楼前,就已经把床铺好了.娜娜热得受不了,她站起来,打开窗子.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多美啊!……快来看吧,我亲爱的小妞儿.”
乔治走了过来.他似乎嫌窗栏太窄,他搂住娜娜的腰,深情地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 天气已经起了一番变化,经过大雨冲洗的夜空深邃而清朗,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升起来了,向原野洒下一大片银辉. 大地上万籁无声,山谷逐渐开阔,一直延伸到广袤无垠的平原. 平原上的一丛丛树木宛如月光照
射下的平静湖上昏暗的小岛. 这时娜娜触景生情,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她可肯定自己曾经在某个时候梦想过这样的月夜,也许还不止一次,但到底是在她的一生中的哪个时期,她已回忆不起来了. 她下火车后,所看到的一切,广袤无垠的原野,芬芳馥郁的野草,这座房子,和那些让人称奇的蔬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神魂颠倒;她甚至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了,仿佛昨天的一切已成了尘封的往事,在记忆中遥远而模糊了.她感受到一些她过去不曾知道的事物,然而在她的心灵那些情景又是她渴望的,热爱的,衷情的.这时候,乔治在她的脖子上温柔的吻了几下,这使她显得更加精神恍惚了. 她迟疑地用手推开他,好像推开一个亲热劲儿使她厌腻的孩子,她一再催他走. 他也不说不走,只是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走.一只鸟儿鸣了几声后又停了. 那是一只栖息在窗户下的一株接骨木上的知更鸟.“再等一会儿吧,”乔治喃喃说道,“灯光使鸟儿受惊了,我去把灯熄了.”
接着,他走了回来,又搂着娜娜的腰,说道:“等一会儿我们再点上灯.”
乔治紧紧地贴在娜娜的身前.她一边听知更鸟的啼鸣,一边回忆起往事. 是的,眼前的情景,她在一些抒情歌曲里曾领略过. 过去,倘若有这样的皎洁的月光,有这样啼鸣的知更鸟,有这样满腔爱情的小伙子,她早就恋爱了. 天啊!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她几乎流下了眼泪. 毫无疑问,她天生是个正经女人,乔治越来越大胆,她
不得不把他推开了.“不,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子……这不是个好孩子应该有的样子,您才这么大,还是个孩子呀,……你听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她害羞了,脸涨得通红,虽然这时候谁也看不见她,在他们背后,房间里黑洞洞的,前面原野上也没有一点声音,一派寂静与安宁的夜景. 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害臊,尽管她很难为情,并竭尽全力挣扎,她仍然渐渐地感到浑身酥软下来.乔治穿着这身女式的衬衫和这件晨衣,还在引她发笑,就如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一样的.“啊!这样子不好,这样不好.”她作了最后的挣扎,喃喃说道.最终,在这样月色美好的夜晚,她像处女一样投进这个男童的怀抱. 整座房子也随之沉睡了.第二天,在丰岱特庄园里,午饭的钟声敲响后,餐厅里的饭桌再也不嫌太大了. 第一辆马车把福什利和达盖内两人一起带过来了,紧接在他们后面的,是乘下一班火车的德.旺德夫尔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带着黑圈. 他疲倦地应付着别人的问候,他的病好多了,可是由于这次病势来得猛,现在还感到头晕. 于贡夫人带着不安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替他理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今天早上没有理好. 这时,他不自然的往后退了一下,好像对这样的爱抚有些难为情. 席间,于贡太太亲切地同旺德夫尔开着玩笑,说她等他来丰岱特,已经等了五年了.“你终于来了……你是怎么来的呢?”
旺德夫尔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回答.“昨天我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
,他说,“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巴黎”。来外省为自己安排归宿.“说真的,我同意你的想法,假如你在此地为我找一个女继承人……这儿大概有的是美女吧.”
老太太又向达盖内和福什利道了谢,感谢他们乐意接受他儿子的邀请. 这时,她看见德. 舒阿尔侯爵乘第三辆马车来了,她感到又惊又喜.“哎哟!”她嚷道,“看来你们今天早上是约好的吧?
你们互相约好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呀?有好几年我都没让你们来这里聚一聚,今天你们居然一起来了……哦!我不再责怪你们了.“
饭桌上增添了一副餐具. 福什利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的旁边,使他惊讶的是,她今天似乎格外高兴,而他过去在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严肃的客厅里见到她时,他看到她是那样无精打采. 达盖内坐在爱丝泰勒的左边,他对身旁的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沉默寡言,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胳膊肘尖尖的,感到很不舒服.缪法和舒阿尔互相使了一下阴阳怪气的眼色.这时,旺德夫尔仍然在说笑话,说他不久就要结婚.“说到女人,”于贡夫人终于对他说道,“我有一位新来的女邻居,你也许认识她.”
随后,她提到娜娜的名字. 旺德夫尔显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态.“怎么!娜娜的别墅就在附近!”
福什利和达盖内惊讶地叫道. 德. 舒阿尔侯爵正在吃一
块鸡胸脯肉,没有一点的吃惊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的脸上露出笑容.“此时是的,”老太太又说道,“而且这个女人昨天晚上到了‘藏娇楼’,这件事我已经说过了. 你们知道,园丁总会了解到这些的.”
这下子这些先生的确感到很惊讶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了,抬起头来. 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他们还以为她第二天才到呢,他们还以为自己来得早呢!只有乔治满面疲乏的样子,低着头,对着杯子发呆. 从午饭一开始,他就在打盹儿,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愣愣地望着一处发呆.“你还感到不舒服吗,我的治治?”她的母亲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乔治身上战栗了一下,红着脸回答说,他现在完全好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苍白,就像一个跳舞过多的姑娘,脸上却还露出没有满意的神色.“你的脖子怎么啦?”于贡夫人惊骇地说道,“脖子上全都红啦.”
乔治有些惶惶不安,不知如何回答地结巴起来. 他不知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衬衫领子往上提了提,说道:“哦!对了,只是被虫子叮了一下.”
德. 舒阿尔侯爵对那个小红块瞟了一眼. 缪法也瞧瞧乔治. 午饭吃完了,大家就商量安排远足的事情. 福什利越发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所打动.他递一只水果盘子给她时,他们的手接触了一下,于是她用乌黑的眼睛打量他一会,这
使他又回忆起了那天晚上醉酒以后听到上尉那段真情的表白. 从那之后,她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在她身上,某种东西在明显地改变着,她的灰色薄绸裙子,软软地贴在肩上,为她原本纤弱而敏感的优雅增添了些许放任的色彩.散席的时候,达盖内与福什利走在后边,以便不忌讳措词地地拿爱斯泰勒开玩笑,他们称她是一个粘在男人怀里的漂亮扫帚!但是,当新闻记者告诉达盖内,爱斯泰勒的嫁妆要求达到四十万法郎时,他又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了.“还有她的母亲呢?”
福什利问道,“嗯!
也颇有风韵的嘛!“
“啊!她妈,只要她愿意!……但是想动她的脑筋,似乎没那么简单了,我的朋友!”
“嘿,谁知道呢!……咱们走着瞧吧.”
这一天,大家被滂沱的大雨困在屋里,无法出门游玩.乔治匆匆忙忙走了,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这几个先生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聚会在一起,但互相之间都刻意避免谈及这样的话题. 旺德夫尔的确赌运不佳,真想到乡间来休养一段时间,他希望有一个女友做邻居,这样不至于太寂寞. 这时罗丝很忙,福什利利用她给他的假期,准备与娜娜商量,写出第二篇专栏文章,当然放弃乡间生活会使他们有些不迥常的感受的念头. 而达盖内自从娜娜和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在生她的气,现在他想与她言归于好,在她那儿录一些旧日的温情,假如有机会的话. 至于德. 舒阿尔侯爵,他正在等待时机. 在这群追求粉脂还没洗净的爱神的男人当中,缪法热情最高;但这又使他痛苦不堪,欲望、恐惧和愤怒等新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交织着,这使他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得到娜
娜的正式诺言的,娜娜在等着他. 那么,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来这里呢?他决心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到“藏娇楼”别墅走一趟.晚上,当伯爵去走出花园的时候,乔治也紧跟在他后面溜了出来. 他指点伯爵绕道走居米埃尔那条路,自己则涉水过了舒河,当他到娜娜那里时,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更象个孩子似的眼里噙着泪水,气得发慌. 啊!他非常清楚,正在路上的那个老头子是来和娜娜约会的. 娜娜面对眼前这个吃醋的大男孩,不禁发起愣来,她看到事情起了变化,心里很不平静,她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 她告诉他,她没有让任何人来,也不会在这儿与别人约会;那位先生来这儿,并不是她的过错. 这个治治,真是一个大傻瓜,为了一点点小事,竟自寻了那么多的烦恼!她用自己儿子的脑袋发誓,她只爱她的乔治. 接着,她吻了吻他,替他擦干眼泪.“听我说,你会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在他稍平静一些后,她接着又说道,“斯泰内来了,现在他在楼上.亲爱的,这个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赶走.”
“是的,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人.”小伙子低声而又委屈地说道.“好了,我已经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我告诉他我正在生病. 他正在开他的行李箱子……既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你来,你赶紧上楼,躲到我的房间里去,在里面等我.”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她着实有点爱他了,这是真的了!
那么,还会像昨天那样?
可以在没有灯的黑暗中,只有两个人,一直呆到天亮. 这时,门铃响了,他蹑手蹑脚
地溜上楼,进了娜娜的房间,因为害怕弄出住所响动,他脱了鞋子,然后躲在一块帷幔后面,坐在地板上,乖乖地等着娜娜.娜娜接待缪法伯爵时,还是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她已经向他许下了诺言,她只有信守诺言,因为她觉得缪法是严肃而认真的. 但是,说实话,谁会料到昨天发生的事情呢?这次旅行,这座陌生的房屋,这个到来时已浑身透湿的小孩子,这一切在她看来是多么美好,即使在记忆中也是那么美好,更何况现在似乎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能阻止这种幸福继续下去!这位先生该他倒霉!她已经让他等了整整三个月,她原本装出一种循规蹈矩的女子的样子,目的是让他的欲火燃得更旺一点. 好吧,让他继续等着吧,如果他不高兴,他就滚蛋吧. 从昨夜起,治治似乎成了她的全部,她宁愿什么都抛弃,也不想欺骗乔治.伯爵坐了下来,神态很像一个乡下邻居来访那样彬彬有礼,只有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似乎在说明他内心的狂热. 他天生多血质,至今仍是童男,他那被娜娜巧妙煽引起来的情欲,久而久之,使他受到了可怕的精神折磨. 这位如此严肃的人物,这个迈着庄重的步子经常出入于杜伊勒里宫的各个客厅的王室侍从,现在却因情欲的折磨而整夜咬着枕头呜咽;他非常恼火,眼前总是出现同样性感的图景.但是,这一次,他决心结束这种局面.在来这里的路上,在暮色苍茫的寂静中,他下定决心,要采取任何手段,哪怕是最可耻的暴力也无所谓,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他见到了娜娜,刚说了几句话,就伸出双手去抓娜娜.
“不,不,当心点.”娜娜只是这样说,却并不显出生气的样子,脸上还挂着微笑.他又抓住了她,牙齿咬得紧紧的,当她挣扎时,他就变得粗俗毕露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来和她睡觉的.她一直微笑着,抓住他的双手,显得有些尴尬. 她用爱称“你”来叫他,以使自己拒绝他的气氛松缓下来.“瞧你,亲爱的,你得冷静一点……说真的,我不能够……
斯泰内就在楼上.“
可是,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她从来未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子. 她有些害怕,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嘴上,不让他因激动而咆哮出来;逐渐地,他在她的一再央求下低下声来,并将她放开. 这时响起了斯泰内下楼的脚步声. 这样做实在是太蠢了!当斯泰内进来时,娜娜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他听见她说道:“我呀,我真是爱乡村……”
她中断了话头,转过头去,看见是斯泰内,说道:“亲爱的,这是缪法伯爵,他散步时看见了灯光,就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缪法把脸面向暗处,好一阵子不说一句话. 斯泰内的表情也阴郁不悦. 他们谈到巴黎;生意非常难做,交易所里的情况很糟糕. 一刻钟以后,缪法起身告辞. 随后,娜娜送他出门,他要求第二天晚上约会,但娜娜找了些借口推掉了. 斯泰内几乎立即就上楼去睡觉了,嘟嘟囔囔埋怨这些小娘儿们怎么有生不完的毛病. 两个老家伙终于被她打发走了!于是她急切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看到他坐
在帷幔后面等着她,觉得他很乖. 房间里黑咕隆咚的. 他让她坐到地板上,坐在他身边;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在地板上闹着打滚,每当他们光着的脚碰到一件家具上,他们便紧张地停下来,连连接吻,以免笑出声来. 缪法伯爵走远了,他在居米埃尔大路上,慢慢地走着,他摘下帽子,让发热的脑袋裸露在夜间的清新空气和寂静中.在这以后的几天里,生活是甜蜜的. 每当娜娜躺在男童的怀抱里,就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年龄. 她早已习惯于男人的爱抚并且对此渐渐感到厌腻;然而,现在爱情之花在这个少年的爱抚下又在她心中重新开放了.她有时面孔羞得通红,有时又兴奋得浑身直打颤,有时想笑,有时又想哭,这都是因为她那少女纯真的感情在情欲的侵袭下引起了一些不安,她似乎从未品尝到情欲所引起的羞耻感,而此时,她真切地体味到这一切. 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温情中. 小时候,她就期望着与一只山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因为有一天,她在城堡的斜坡上,看见一只山羊拴在一根木桩上,在咩咩叫着.现在,这座别墅,这整片土地都属于她的了,想到这些就使她激动不已,这一切远远超过了她对未来及生活的种种奢望.她重新领略了女童的新奇感觉.白天的户外生活让她销魂,花草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会找到躲在楼上帷幔后面的治治.这种情景对她而言,似乎像一个离开学校的寄宿女生在度假,她像在与一个表兄弟谈恋爱,她将嫁给他,生怕被父母听到,只要有一点声音就吓得浑身颤抖. 她任自己放情地沉溺在初次失足时的那种甜蜜尝试和心惊肉跳的快感中.在这段时间以内,娜娜产生一种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幻想.
她时常几个钟头凝视着月亮出神. 一天夜晚,整座房子沉睡过去,她还要乔治同她一起下楼到花园里去,他们相拥着在树下漫步,然后两个人躺在被夜露打湿的草地上,任凭衣服被浸透. 还有一次,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沉默一会后,搂住小伙子的脖子呜咽起来,抽泣着说她怕死. 她常常吟唱勒拉太太教她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尽是花儿鸟儿的,她却禁不住为此而感动地落泪;她不唱时,就热情地把乔治紧紧地搂在怀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所承认的,她在爱情的滋润下有点傻. 当他们又成了伙伴时,便光着脚在床沿一边抽烟,一边用脚踵踢床板.可是,最终令少妇心碎的是小路易的到来. 她的母爱之情大发作,甚至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她把儿子带到阳光下,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她让儿子穿得像个小王子,与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他刚刚来到,她就让他睡到贴近自己的地方,睡在隔壁勒拉太太的房间里,勒拉太太对乡村感触很深,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如雷. 小路易的来到对治治丝毫没有影响,相反她将过剩的母爱倾泣到治治身上,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了,她对两个孩子都一样温情,同样深情地对待他们. 夜里,她不止十次丢下治治,去看看小路易的呼吸是否正常;可是,回来以后,她总是把治治重新搂在怀里,用剩余的母爱来抚爱他,她把自己当成他母亲;而治治呢,放荡成性,他喜欢装成一个小孩,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来抚慰自己.这种生活实在太美妙了,不禁使她陶醉,她甚至一本正经建议他永远不要离开乡村.他们拟定种种计划,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仅留下乔治,她自己和孩子.就这样,他
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愉快的夜晚,一直到黎明,根本没有听见勒拉太太的鼾声,她白天采摘野花,太累了,睡得非常甜.这样甜蜜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缪法伯爵每天晚上都来,但每天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发胀,两手发烫. 有一天晚上,他甚至还吃了闭门羹;那天斯泰内到巴黎去了,有人告诉缪法伯爵,说太太生病了. 娜娜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去欺骗乔治,就感到内心不安. 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是那么信任!如果她欺骗他,她就会把自己看成是最卑劣的女人. 而且,这样做也是她所厌恶的. 佐爱目睹了太太的这次风流韵事,她默默不语,不屑一顾,心想太太实在是愚笨极了.第六天,一群来访的客人突然闯入,打破了这田园般生活的宁静. 娜娜在此之前已经对许多人发出了邀请,她认为他们不会来的. 因此,一天下午,她看见一辆载满乘客的马车停在“藏娇楼”的门口,一下子惊呆了,心里非常不高兴.“我们来了!”米尼翁叫道,他第一个跳下车,然后是他的两个宝贝儿子亨利和夏尔.接着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回过头来用手扶着一长队的太太们下车,她们是吕西. 斯图华、卡罗利娜. 埃凯、塔唐。内内、玛丽亚. 布隆. 接着,拉法卢瓦兹从脚踏板上跳了下来,回过头来用颤抖的胳膊把加加和她的女儿阿梅莉抱下车来,娜娜希望不要再来人了. 因为一下子要把十一个人安顿下来确实是伤脑筋的事.“藏娇楼”共有五间客房,一间已不得不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住了. 加加和拉法卢瓦兹一家住进了最大的那间,即便这样,还是很拥挤,于是她的女儿阿
梅莉睡在旁边的梳妆室的一张帆布床上. 米尼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住到第三间房间里;拉博德特则住进第四间. 剩下的一间改成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只好让吕西、卡罗利娜、塔唐和汤丽亚挤一挤了.至于斯泰内,只好睡客厅的长沙发了.一个小时以后,她把全部客人都安顿好了,起初怒气冲冲的娜娜,现在成了别墅的主人,心里乐滋滋的. 女人们都祝贺她拥有了“藏娇楼”这座别墅:“亲爱的,这真是一座令人倾慕的别墅!”另外,她们还给她带来了一股巴黎的气氛,告诉她最近一个星期的各种传闻,她们争着开口,一边笑着,叫着,还相互打闹. 顺便提一下,博尔德纳夫怎么样了?他对她的出走说了些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大事. 开始他咆哮了一阵子,说要叫警察抓她回去,到了晚上,他只不过派小维奥莱纳来代演她的角色,她演金发爱神,很成功. 这个消息使娜娜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才刚四点钟,有人建议到附近去走一走.“不如我们去捡土豆,”娜娜说道,“你们来到时,我正要去捡土豆.”
于是,大家都要去捡土豆,连衣服也不想换. 大家进行了一场比赛. 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已经到了这片土地尽头的田里. 太太们跪在地上,连戒指也不脱,就用手在土里挖着,每当她们挖到一只大土豆时,就大声叫了起来.在她们看来,这是件相当有趣的事!塔唐. 内内挖得最多,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挖过无数的土豆,现在捡起来忘乎所以,她把别人都当成笨蛋,于是不停地指点这个或那个应该怎么干. 男人们干得不太起劲. 米尼翁呢,俨然是个正人君子,他想利用到
乡间来居住的一段时间,给他的儿子作些课外教育,他向他们讲讲帕芒蒂埃的故事.晚上,晚饭吃得快乐极了. 一个个狼吞虎咽. 娜娜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她告诉他们她与侍应部总管拌了嘴,而那个总管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里当过差. 喝咖啡的时候,妇女们都抽起烟来. 楼房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喧闹声震耳欲聋,从每扇窗户传出去,消散在远处而宁静的暮色之中,晚归的农民禁不住滞留在篱笆外面,回过头向这座灯火辉煌的别野里张望.“真遗憾,你后天就要走了,”娜娜说道,“不过,我们倒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大家决定第二天星期天去参观七公里外的夏蒙修道院的遗址. 他们在奥尔良租了五辆马车,马车午饭后来带大家出去游览,晚上七点钟再把他们送到“藏娇楼”别墅来吃晚饭.这样真惬意.那天晚上,缪法伯爵像以往一样,他登上小山,想去按大门的门铃. 可是他看见窗户里面都灯火通明,又听见一阵阵哈哈笑声,他很惊讶. 他听见米尼翁的声音,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走开了,这个新的障碍使他恼怒万分,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决心采取暴力行动. 乔治平时走的是边门,他有一把这扇边门的钥匙,他开了边门,沿着墙边走,悄悄地摸进了娜娜的房间. 不过,他要等到午夜十二点钟才能看到她. 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喝得酩酊大醉,但却比其它任何夜晚显露出更多的母爱;她每次喝了酒以后,总是变得更加多情,缠住人不放. 所以,她执意要乔治陪她去参观夏
蒙修道院. 乔治不想去,如果让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同坐一辆马车,而那个女人是娜娜,那将会变成一件糟糕透顶的丑闻. 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绝望地大吵大闹,哭得像个泪人. 乔治最终答应同她一起去.“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她喃喃说道,“再说一次,你真的爱我……说呀?
我亲爱的小宝贝,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很伤心的,是吗?“
在丰岱特庄园,因为有娜娜这样一位邻居,整个庄园都不得安宁. 每天上午,吃午饭时,善良的于贡太太总是不由自主地提到这个女人;从园丁的讲述中,她了解了一些情况,她甚至觉得,这些烟花女像使魔法一样,居然把最高尚的夫人也纠缠住了. 她是一个宽容的人,但这次她隐约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她非常愤怒,甚至有些恼火,夜里常常莫名地恐惧起来,仿佛有一头刚从动物园中逃出来的野兽正在附近徘徊,并准备时机捕捉猎物. 所以,老太太找碴儿与客人们拌嘴,指责他们在“藏娇楼”别墅周围别有用心地溜达. 她说有人看到德. 旺德夫尔伯爵在一条大路上和一个不戴帽子的夫人在调情说笑;但他为自己辩护,否认那个女人是娜娜,因为事实上那人是吕西,她只是陪他走走,并告诉他,她是怎样把第三个王子赶出门的. 德. 舒阿尔侯爵也每天出来溜溜,他说他只是遵照医嘱这样做的.对于达盖内和福什利,于贡太太的指责则有失公道. 达盖内一直没有离开过丰岱特庄园,他放弃了与娜娜重归于好的计划,而是对斯泰勒大献殷勤. 福什利依然和缪法母女待在一起. 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怀里抱满了鲜花的米尼翁,他正在给儿子们上植
物课. 两个男人见面后,握了一下手,谈到罗丝的情况;罗丝身体很好;他们俩早上都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请他们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下乡村的新鲜空气. 在所有客人当中,老太太只放过了缪法伯爵和乔治;伯爵说他有重要事情得到奥尔良去办理,不可能去追逐那个婊子;至于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使她担心起来,每天晚上,他的偏头痛病就发作得很厉害,他只能在白天睡觉.伯爵每天下午都要外出,而福什利则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忠实的男伴. 他们会时常到花园的尽头去,他总是替她拿着帆布折叠凳和阳伞. 另外,福什利那种小记者所具有的古怪机灵使她感到很有趣. 他利用乡村的气氛促使萨比娜很快变成自己的知己. 有这个小伙子作伴,萨比娜似乎变得很有生气,有时她甚至有青春再现的激动,他喜欢大声开着玩笑,却又不至于给她招惹是非. 有时,他们会单独在灌木丛后边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有时,他们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深沉而严肃,好像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彼此非常了解了.星期五吃午饭的时候,需要添一副餐具. 因为泰奥菲尔。韦诺先生来了. 于贡太太记得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里,她邀请过他. 此时他弓着背,装出一种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模样,仿佛没有发觉大家对他表示出的敬意中带着明显的不安.他的沉默终于使大家忘记了他在场,饭后吃点心时,他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察看达盖内把草莓递给爱斯泰勒,一边听福什利讲着逗得伯爵夫人开怀大笑的趣闻轶事. 如果有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报以恬静的微笑. 散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
膊,说要他带自己到公园里走走. 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对伯爵有很大的影响. 有关这位做过诉讼代理人的人对这个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经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并不胫而走. 他的来到可能对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乔治和达盖内解释了他的巨额财富的来源,他因被委托,为耶稣教会办了一件重大的诉讼案件,而发了大财. 据福什利说,这位老好人,看似温和而肥胖,实际上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现在那些传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径他都要介入并做他们的代言人. 两个年轻人开始拿这个小老头儿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 过去在他们想象中,充当神职人员的诉讼代理人的韦诺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现在觉得这种想象非常滑稽可笑. 缪法伯爵来了,他们就不吭声了. 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苍白,两眼红红的,像哭过一样的.“我敢断言,他们将会谈到地狱.”福什利低声挖苦道.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并且久久相互地注视着,这是一种在进行冒险之前,互相作出谨慎的试探.平时,客人们吃过午饭后,便到花园一头的平台上,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平原. 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宜人,将近十点钟时,大家曾担心要下雨,现在天空虽然没有完全晴朗,云层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 于是,于贡太太建议从平台的侧门下去,散散步,他们一行人就沿着舒河向居米埃尔那边走;她喜欢散步,虽然已年届花甲,然而步履依然矫健.
再说,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到了河上的木桥边,队伍已经拖了很长,有些散乱了. 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夫人母女俩走在最前面;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紧随其后,落在最后边的是旺德夫尔,他抽着雪茄烟,神态庄重,他有些厌倦这次散步. 韦诺时而慢吞吞地,时而加快步伐,一会儿跟这群人走,一会儿又跑到另一群人那里,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想听到每个人的谈话.“可怜的乔治现在还在奥尔良!”于贡太太连声说道,“他不得不去看看他的偏头痛了,我让他去找塔韦尼埃老大夫,他已经不出诊了……是的,七点钟前他就动身了,那时你们还没有起床呢. 我想这样走走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指着前面的那些人,问道:“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来呢?”
几位夫人、达盖内和福什利的确伫立在桥头上,神色迟疑不决,仿佛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心神不定. 但是,路上什么也没有.“咱们往前走吧!”伯爵嚷道.他们仍然一动也不动,望着正向他们移动的什么东西,大路在这里转弯,道旁浓密的白杨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所以其他人尚无法望见. 一阵嘈杂声隐约传来而且越来越大,那是车轮的声音,夹杂着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 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简直快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浅色的,有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他们吵吵嚷嚷,快乐得很.“那是什么?”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当她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时,她对这伙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非常气愤.“啊!原来是那个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当没有看见……”
可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 那五辆马车已经载着娜娜和她的一帮人来到了小木桥边,他们是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母女只得往后退了一下,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下来,在道路旁自然地排成行. 那行车队真是气派. 车内的笑声已经停止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好奇地张望着. 沉静的空气中只有马匹有节奏地疾走的声音,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打量着. 坐在第一辆车里是玛丽亚. 布隆和塔唐. 内内,她俩像公爵夫人一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面飘了起来,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瞅着这些徒步的正经妇女.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快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露出他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 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 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最后驶来,里面坐的是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一张折叠座位上坐的是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装作没有认出娜娜.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 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彼此瞧了瞧,即使那审视只是倾刻之间发生的,但似乎已经看透了双方,表明了一切. 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伪装得都无可挑剔地正经. 福什利和达盖
内态度显得很冷漠,似乎不认识车上的任何人. 侯爵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着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要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提醒他.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然而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呼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 他只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快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竟然能得到他所不能得到的东西,他实在受不了!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 过桥时,要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会羞愧得投河自杀了. 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 他低着头,希望路上的人们会忽视他的存在,或根本不曾看见他.“啊!
我的天哪!“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治治和她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群表情尴尬的人中间驶过去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然是眨眼工夫,但在无声地尴尬中,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时间很长. 现在,车轮载着这些烟花女在冷风中远去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也重新扬起,她们不时转过头来,调侃、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
遏的循规蹈矩的人. 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会子,他们并没有过桥,而是垂头丧气地按原路返回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前去安慰她.“喂!”娜娜向邻近车子上的吕西喊道,吕西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
瞧他那副鬼样子!
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没有礼貌!“
斯泰内却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闹了一场.难道她们不配他们脱帽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难道他们是可以让粗俗的人随便侮辱的吗?谢谢吧,他原本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的货色. 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提高嗓门问道.“她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好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亲爱的,其实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她也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
你们知道,我的眼力一向很不错. 现在,她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你们谁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
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这种事只有女人看得清楚.“
斯泰内耸了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感受对他实在没意思.“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
着,气喘吁吁,突然心软起来.“你觉得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这是我的过错. 他本来不想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我想我可以给你妈妈写封信?她那种样子很值得人尊敬. 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过来的. 当然,只要你同意”
“不,不,千万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会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想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 五辆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在平原上行驶. 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 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 女人们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 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扶着邻座男人的肩膀,四处眺望,而且怎么也不肯坐下,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 卡罗利娜. 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另一番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不得不把别墅卖掉,于是卡罗利娜私下里委托拉博德特用低廉的价格替她把别墅买下来. 而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着加加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 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非常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 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想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就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为吕西背诵一则拉封
丹寓言;亨利非常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而不打一个绊子. 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 布隆,对塔唐. 内内这个笨蛋说了许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直到她自己说得这样的玩笑已不再能提起她的兴趣. 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经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
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然后她又说道:“你们大家知道吗,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可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约瑟夫从前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有了. 现在她只能在神甫之间厮混喽.”
“她叫什么名字呢?”吕西问道.“德. 昂格拉斯夫人.”
“伊尔玛. 德. 昂格拉斯,我认识她!”加加大声喊道.于是一连串的赞叹声从车行中发出来,随着跑得更快的马蹄声一路传过去. 许多人探出头来看加加;玛丽亚. 布隆和塔唐. 内内转过头来,跪在座位上,用手抓着挂下来的车篷,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加加问这问那,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风凉话,但被暗暗的敬佩冲淡了. 加加早就认识伊尔玛. 德.昂格拉斯,虽然这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但在大家惊讶之余还是不禁对加加肃然起敬.“啊!那时我还很年轻,”加加说道,“不过,这也没什么
关系,我回忆起来了,我碰见过她走过去……有人说她在家里很惹人讨厌.但是坐在马车里,她那么有风度!
关于她,流传着一些精彩动人的故事,还是肮脏下流的事情,还有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径……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 她可以把一个男人的钱财搜刮殆尽,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 德. 昂格拉斯居然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应该快有九十岁了.“
女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九十岁!正如吕西所说,她们个个体弱多病,根本无法奢望活到那么大年龄.不过,娜娜声称,她不愿活到那样一把老骨头,人老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们快要到达了,车夫们扬鞭赶马,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然而,在这嘈杂声中,吕西继续她的谈话,她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 博览会就要闭幕了,这些太太们该回巴黎了,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期待的还要好.但是娜娜却执意不走.她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她眷恋乡村给她带来的甜蜜满足的生活,而对巴黎,此时,她只有厌恶.“你说是吗?亲爱的,我们一定要留在这里.”娜娜紧紧夹住乔治的膝盖说道,无视斯泰内就在旁边.五辆马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在一座小山丘脚下,他们下了车,然而满目的荒凉使他们不由一惊. 一个车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们看见了隐没在树丛之中夏蒙修道院遗址,这使他们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她们这次旅行是愚蠢的行为;几堆瓦砾,上面长满了荆棘,一半倒坍了的钟楼,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遗址!说真的,这的确不值得跑两法里来参观. 车
夫这时向他们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园从修道院附近开始,他建议他们可以沿着那条环墙的小路去溜达一下,马车驶到村子的广场上去等着他们. 这是一次很有趣味的散步. 大伙接受了他的建议.“啊唷!伊尔玛混得真是不错!”加加说着,她停在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朝着大路,在花园的一个拐角上.大家默不作声地看着栅栏门口的一大片矮树丛.然后,他们又踏上一条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向前走,一边抬起头来,欣赏路旁的树木,高高的树枝伸了出来,在空中交错着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另一道栅栏门前;透过栅栏门,看见里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两棵百年橡树,树下形成两大块荫影;又走了大约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展现在他们眼前,里面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林荫道,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形成了一条无尘的黑色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阳洒下耀眼的光点. 起初,大家默不作声,惊奇地欣赏着,接着便赞赏起来. 他们很想说几句风凉话,大发泄一下内心的嫉妒;但是,眼前的景色实在让他们感慨万千.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从这些足已看出这个女人有胆识. 树木延绵不断,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有些亭阁的屋顶露了出来,茂密的榆树和山杨树后面,紧接着的是一排排白杨树. 难道这些树木真的没有尽头吗?
太太们本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子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在每道栅栏门口,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屏障,看不到内部的任何结构,她们也渐渐地厌烦起来. 她们用两手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妄图从无边无际的树海中隐约窥见古堡的真面目;然而,她们被无情地抛
在墙外,什么也看不见,想看却看不见,不禁心中产生一种敬佩之情.因为她们从来不走路,没走多久就觉得疲倦了.可是围墙依然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小径上延伸,她们每走到一个拐弯处,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仍然是那堵灰色石墙. 有几位太太对到达终点感到失望了,说要掉过头来往回走. 可是她们走得越累,心里越是充满敬佩之情,她们每走一步,这座古堡的寂静、宏伟气派就会在她们的心目中增添一分.“总之,我们这次出来,真是傻!”卡罗利娜. 埃凯咬着牙说道.娜娜耸了耸肩膀,示意她住口. 她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严肃一声不吭,转过最后一道弯子,大家来到了村子的广场上,围墙也终于到了尽头. 古堡出现了,远立在深深的主庭院的尽头. 大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一副景象吸引住了:气势雄伟的宽阔石阶,建筑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筑有三个侧翼,边上的装饰层全是用石头砌成. 亨利四世曾经居住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当中,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亚那丝绒作罩面的大床都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一样叹了口气.“我的天呀!”她低声地赞叹道.大家都非常激动. 加加突然说,伊尔玛本人就站在教堂前面. 加加还说不可置信,她简直是个妖精,尽管已到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当她摆起派头来时,眸子依然炯炯有神. 人们刚做完晚祷,走出教堂. 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停留了片刻. 她穿着一位朴素的淡赭色的丝绸衣衫,却显得格外大方而得体,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很像一个逃脱了恐怖
的大革命而幸存下来的侯爵夫人. 她的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书面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在她后面,十五步的地方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跟着她. 教堂里的人都走着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个老头子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来. 在这里她简直是一个有权势的、德高望重的王后. 最终,她们身影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消失在台阶的尽头.“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就能达到这样的境地.”米尼翁自信地说着,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儿子,仿佛在教育他们.于是,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 拉博德特说她保养得很好. 玛丽亚. 布隆说了一句下流话,吕西生气了,说应该尊敬老年人. 但无论怎么说,她们都承认她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大家坐上马车返回“藏娇楼”。
一路上娜娜一言不发.她两次回过头去看那座古堡. 在吱嘎吱嘎作响的车轮的摇晃下,她似乎感觉不到斯泰内就在她身边,也看不见乔治就在她的前面. 在苍茫的暮色中,伊尔玛的容貌总是在她面前浮现,她是那样威严端庄,很像一个有权势的、年高德劭的王后.晚上,乔治回丰岱特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也古怪起来,她打发乔治回去向他妈妈认个错,得到她的谅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而且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甚至还要求乔治向他母亲保证,今天夜里不再回来和她睡觉;她感到很疲倦,而他听她的话,只不过是尽尽儿子的责任而已.乔治虽然对这种道德教育很反感,但当他回到她母亲身边时,依然忧心忡忡,耷拉着脑袋.幸亏他的哥哥菲利普回来了,他
是一个高个子、乐天派军人,他的到来使乔治避免了一场他所担心的责骂. 于贡太太两眼噙着泪水注视着他;而菲利普知道这件事情后,吓唬他说,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里去,他就去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 乔治暗自盘算着,怎样和娜娜商量以后怎么约会的方式.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丰岱特的客人们都显得拘拘束束.旺德夫尔已经宣布他要走了,并打算把吕西带回巴黎. 他们相识已有十年了,他却不曾对她产生过丝毫欲念,这次把她带回巴黎,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德. 舒阿尔侯爵低着头吃饭,心里想着加加的女儿;他还记得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颠着玩的情景;而现在这个小姑娘已经很丰满了,孩子们长得真快啊!
但是缪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把目光盯着乔治好一阵子. 散席时,他说有点发烧,上楼把门关上了. 韦诺大步跟在他后面;伯爵一上楼就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呜咽起来,而韦诺用温柔的语气称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听他的话,急促地喘着气. 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期期艾艾地说:“我现在就去那里……我再也不能……”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路.现在,正当福什利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留下达盖内,让他帮助爱丝泰勒沏茶时,伯爵却在大路上走得飞快,他的伙伴得跑步才能跟上他. 韦诺先生跑得气喘吁吁,他不断地叫他不要被肉欲所诱惑.伯爵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儿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娇楼”
,他只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能……请你走吧.”
“那么,但愿上帝的意愿能够实现,”韦诺先生嘟囔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使他的意愿得到实现……你的罪孽同时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楼”里,吃晚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争执. 娜娜收到了一封博尔德纳夫的来信,他在信中劝她继续休息,对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因为小维奥莱纳演得十分出色,每天晚上得谢两次幕.而米尼翁则催促她第二天与他们一块走,娜娜恼怒了,她宣称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在今晚的餐桌上,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格外可笑. 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立即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允许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妈在她面前说脏话. 然后,她天真地描绘着自己美好的愿望,说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经话,比如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养自己行为规范的整套计划,大家被她正经的样子和喋喋不休的计划弄得厌烦透了.大家发笑时,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良家女边说边点头. 她说她不愿在贫困中死去;相反,她要发迹,而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女人们听得厌烦极了,都叫嚷道:娜娜变啦!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娜娜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双目无神,脑海中出现一个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来.大家上楼去睡觉时,缪法来了. 拉博德特首先发现他在花园里. 他立刻明白了缪法来的目的,他帮缪法打发走斯泰内,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卧室. 拉博德特碰到这种事情,总是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乐于促成别人幸福似的. 娜娜对缪法的到来并不怎么
感到惊讶,只是对缪法追求她的那股疯狂劲儿感到厌恶. 在生活里应该严肃些,难道不是吗?
跟治治搞恋爱太愚蠢了,什么也得不到. 更何况治治的年纪很轻,她也有所顾忌;确实,她过去的行为不够地道. 好了!她现在又回到正道上来,去接受一个老头子.“佐爱!”她对一心想离开乡村的女仆说道,“明早起床后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回巴黎去.”
夜里她同缪法睡了觉,但她没有得到丝毫快乐.
三个月后,在十二月的一天夜晚,缪法伯爵漫步在全景胡同里. 那天晚上,一场暴雨之后气温宜人,行人都跑到胡同里来避雨. 店铺之间,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的人群,形成了一条长蛇阵,人们只得艰难地缓缓而行.球形的白色灯罩、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一排排脚灯、用灯管做成的巨大手表和扇子的模型在夜色中发出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灯光把玻璃橱窗照得通明. 橱窗里的商品花花绿绿,珠宝店的黄金制品,糖果店的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的鲜艳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全映在明洁的镜子里. 在这些五光十色、杂乱无章的招牌中,远处有一只紫红色手套的图案的招
牌清晰可见,它看上去血淋淋地酷似一只被砍下来的手,被拴在一只黄色的袖口上.缪法伯爵慢悠悠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慢慢走了回来. 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结成明亮的水气. 雨伞上滴下来的水将石板地淋得湿漉漉的,只能听见上面响着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听不到一个人讲话. 每当他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要对他打量一番,他的脸总是板着,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灰白. 于是,为了避开行人的好奇目光,缪法伯爵站立在一家文具店门前,出神地欣赏着镇纸玻璃橱窗里的玻璃球,球里浮现着山水和花草.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在想娜娜. 她为什么再次说谎呢?
早上,他收到她的一封信,叫他晚上别再来打扰她,她说小路易病了,她必须去姑妈家照料他,并在那过夜. 可是伯爵起了疑心,他跑到娜娜那里,门房说太太去剧院了.他对这件事感到很诧异,她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娜娜在说谎?今晚她在游艺剧院里干什么呢?
伯爵被一个行人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上心. 他离开了镇纸橱窗,站到一个小摆设橱窗前面,全神贯注着里面陈列的笔记本和雪茄烟盒,这些东西的一个角上都印着一只蓝色燕子的图案. 毫无疑问,娜娜变了. 她从乡下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她的温柔几乎把他搞疯了,她吻遍他的脸,吻他的胡子,他觉得她温顺得像一只小母猫. 她还向他发誓,说他是她最爱的小狗,她唯一钟爱的男人. 他再也不担心乔治会来了,因为乔治不得不留在丰岱特庄园,留在妈妈身边. 现
在只剩下胖子斯泰内,伯爵想取他而代之,可他又不敢对他公开说出来. 他知道,斯泰内在经济上重新陷入极度困境之中,在交易所里几乎破了产,现在竭力从朗德盐场的股东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 他每次在娜娜家碰到斯泰内时,娜娜总是用合乎情理的口吻对他说,斯泰内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还不想把他像条狗一样赶出去. 另外,三个月以来,他在性生活中昏昏欲醉,除了占有娜娜,他不再有别的什么明显需要. 因为他的肉欲迟迟才觉醒,他像贪吃的儿童一样,心中根本不存在虚荣和嫉妒,只要满足就好. 现在唯一的明显感觉令他震惊:娜娜不再那么热情了,她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忐忑不安. 他思量着,他是一个不大了解女人的人,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不能使她满意. 他认为自己已经满足了她的所有欲望. 他又想起早上那封信,想到她编造谎言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只不过想到剧院去过一夜. 人群中又拥挤起来,他不得不站到胡同对面的一家餐馆门前,眼睛瞅着一个橱窗里掉了毛的云雀和一条横放着的大鲑鱼苦苦思索着.最后他似乎不再注意橱窗里的那些东西了. 他让自己振作起来,抬头一看,发觉快到九点钟了. 娜娜马上就出来了,他将要求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接着他又踱起步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以往晚上到这里来接娜娜的情景.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店铺,即使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也能辨别出每家店铺的气味,如俄罗斯皮革的浓重的气味,从巧克力店的地下室里飘上来的香草味,从化妆品店敞开的大门里散发出来的麝香味.柜台里脸色苍白的女店员似乎都认识他,常
常静静地盯着他看,所以他不敢在她们面前停留.有一阵子,他仿佛在研究商店上面的一排小圆窗户好象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似的,以往他们似乎淹灭在杂乱无章的招牌中了.然后,他又一次走到大街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他的手上,凉冰冰的,他逐渐镇静下来. 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她住在马孔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勒夫人也住在古堡里,从秋天开始,她病得很厉害;马路上的马车,像在泥泞的河道中间行驶,这样的鬼天气,在乡下可就糟糕了. 他再次回到闷热的胡同里,他在人群中大步流星地走着,如果娜娜戒备他,她或许会从蒙马特长廊那面溜走. 想到这儿,他不安起来.从那时候起,伯爵就跑到剧院门口窥伺着. 因为害怕被人认出,所以他不愿在胡同口等候. 在游艺剧院的走廊和圣马克走廊的交汇处,光线暗淡,店铺里黑乎乎的,有一家无顾客光顾的鞋店,几家家具上积满灰尘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浓浓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晚上,灯在灯罩里发出绿色的光亮;演员、醉酒的置景工人和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在这里进出剧院. 也只有一些衣著齐整、耐心十足的先生们在那里游荡. 在剧院的前面,一盏灯罩粗糙的煤气灯照亮着大门. 有一阵子,缪法想去问一下布龙太太,却又担心起来,怕娜娜听到风声,从马路那边溜走. 他又踱着步子,下定决心一直等到关栅栏门,人家不得不把他赶走为止,而这种事情对他已不止一次了.一想到一个人回去躺在寂寞的床上,他心中不禁有些凄凄然. 每当有不戴帽子的姑娘和衣衫肮脏的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时,他便回到阅览室前面,从贴
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映入他眼帘的还是同样景象:一个小老头子僵直地坐在一张硕大无朋的桌子边独自一个人,在绿色的灯光下,用绿色的双手捧着一张绿色的报纸阅读着. 但是,在十点还缺几分钟的时候,一个高高的先生也开始在剧院门口徘徊,他相貌标致,一头金发,戴着一副不大不小的手套,他们两人每次相遇时,都会用怀疑的神色斜着眼看上对方一下. 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那儿有一面高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表情严肃,举止得体,顿时产生羞愧、恐惧之感.十点钟敲响了. 缪法忽然想到,要知道娜娜是否在她的化妆室里,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越过三级台阶,穿越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然后穿过一道只上了插销的门,再潜入院子里.这时,狭窄的院子很潮湿,猛看上去像一口井的井底,周围是臭气熏人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还有女门房胡乱堆放在那里的草木. 这一切统统笼罩在黑色烟雾之中;但是,开在两堵墙上的各扇窗户里面却灯火辉煌. 楼下面是存放道具的仓库和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演员化妆室在右边和楼上. 那一扇扇窗户酷似井壁上的一张张的炉口. 伯爵立即看见了二楼上娜娜的化妆室里亮着灯火;于是,他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两眼仰视天空,他甚至忘记了这座巴黎的百年老屋后面的污泥,飘散着臭味的空气. 大滴大滴的水珠从水管的裂缝中滴了下来. 一道煤气灯的灯光从布龙太太的窗子里射进来,把一段长满了苔藓的路面、一段被厨房的排水沟的污水侵蚀了的墙根及整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映成了黄色,垃圾中有旧水桶和破坛碎罐,一棵瘦小的卫矛,竟在一
口破锅中长出来. 伯爵听到开插销的声音,急忙退了出来.娜娜肯定就要下楼了. 他重新回到阅览室前面;他一动不动地呆在一盏夜明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影的一部分映在报纸上. 接着,他开始踱步了. 现在,他往远处走去,他越过大走廊,沿着游艺剧院的走廊一直走到费多走廊,这条走廊上很冷,阒无一人,隐没在凄凄黑暗之中;然后他向回走,经过剧院门口,绕过圣马克走廊,壮着胆子一直走到蒙马特走廊那里,有一家杂货店,切糖机把他吸引住了. 可是,当他转到第三个来回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的背后溜走,这使他抛弃了人类的一切尊严. 他便和那位金发先生木立在剧院门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忍辱的目光,虽然那其中还流露着些许不信任的神色,因为他们都怀疑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情敌. 幕间休息时,一些置景工出来抽烟斗,把他俩撞了一下,谁也不敢出声,三个披头散发、身着脏裙子的高个子姑娘来到门口,啃着苹果,把果核随地乱吐;他们耷拉着脑袋,忍受着她们放肆无礼的眼光和粗俗不堪的话语的侮辱,她们故意挤到他们的身上,推推搡搡,他们被这些臭娘儿们溅污、弄脏了衣服,而她们还觉得这样做挺有趣呢.正在这时,娜娜下了三级台阶. 她看见缪法时,顿时脸色变得煞白.“你怎么在这等.”她期期艾艾地说道.正在冷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时,害怕地站成一行,表情呆板而严肃,像一群正在做坏事的女仆被女主人撞见了似的. 他见那个高个子金发先生站到一旁,这时他才放了心,但心里多少怀几分忧虑.
“好吧,挽着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伯爵本来想好一些问题要问她的,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娜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在姑妈家呆到八点多,后来她看小路易的病好多了,于是,她就想到剧院里来看一看,于是就来了.“你到剧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问道.“当然有,剧院要演一出新戏,”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他道,“大家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心里非常明白她在撒谎. 但是他从紧紧地挽着自己的她的胳膊中感到了一种让他浑身酥软的感觉. 他因长时间等候她,而聚积的怨气和怒火,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已把她抓在手里,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也许明天,可以用别的方式了解一下她为什么到化妆室来. 娜娜一直在迟疑不决,明显地看出她的内心很痛苦,她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打定主意,她在游艺剧院走廊的拐弯处停了下来,站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瞧!这把扇子真是漂亮,镶着珍珠贝,又饰有羽毛.”
接着,她又用冷漠的口吻说道:“那么说,你要陪我回家喽?”
“当然罗,”他惊奇地说道,“因为你孩子的病好多了嘛.”
她现在后悔不该撒谎. 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她说她想回巴蒂尼奥勒看看. 但是,他自愿同她一同去,她再也没有办法了. 有一阵子,她的脸都气白了,她讨厌被他死死缠住的感受,而自己还要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忍到最后,
她决心争取时间尽快摆脱他,只要在午夜之前摆脱伯爵,一切就可能按照她的意愿安排.“今晚你要当单身汉了,”她低声说道,“你的老婆明天早上才要回来,是吗?”
“对.”缪法回答,他不喜欢娜娜这样随便谈到伯爵夫人,这使他很不自在.但是娜娜又追问,火车几点钟到达车站,她还想知道他是否到车站去接她. 她又放慢了脚步,店铺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又不走了.“你看!”她又停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说道:“这手镯真好玩!”
她非常喜欢全景胡同. 从她少年时代起这种感情就伴随着她,她喜欢巴黎的假货,假珠宝,镀金的锌制品,用硬纸板做成的假皮革. 现在,每当她经过一个店铺前时,她总舍不得离开店铺的橱窗. 就像过去一样,当她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拖着旧拖鞋,站在巧克力店的糖果柜台前,出神地看着,或听隔壁一家店里弹风琴的声音,而那些价格便宜的小玩艺儿尤其吸引他,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篓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 可是,那天晚上,她心绪不宁,看什么都心不在焉. 她不能自由行动,这让她苦不堪言;隐约反感在她内心,燃起一阵怒火,她真想干出一件傻事来. 与举止大度的男人相好就不愁没钱花!她以孩子般的任性已经把王子和斯泰内的钱财花得精光,然而她却不知道钱花到哪里去了. 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里的家俱还不全;只有客厅的家俱全都罩上了红缎子,但由于装饰得太过分,家俱
摆得太满,厅内显得很不协调. 但是在她没有钱的时候,债主向她逼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这一直使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一向自诩为节约的典范. 一个月以来,她时常威胁斯泰内这个牟取暴利的投机家,说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给她,她就会把他赶出门,斯泰内总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来一千法郎. 至于缪法,他是个大傻瓜,他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出来,因此她也不能责怪他小气. 啊!如果她不是每天把循规蹈矩的格言念上很多遍的话,她就会把这些人统统赶走!佐爱每天早上都说,做人要通情达理,在她头脑中也常常出现一个具有宗教色彩的回忆,那就是夏蒙那样富丽堂皇的景象,由于她不断回忆,这种景象变得壮观了. 所以,尽管有时她气得发抖,却依然得强压住怒火,正象此刻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少的行人中间,一个橱窗挨着一个橱窗看过去. 外边的路面已经干了,一股凉风沿着走廊吹来,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各种颜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光辉夺目的巨型扇子吹得摇摇晃晃. 在餐馆门前,一个侍者正在关灯,而在已无顾客、灯光如昼的店铺里,女售货员依然一动不动,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又回头走了几步,“啊!
这真是可爱!“他对着一只素瓷猎兔狗赞叹道,猎兔狗抬起一条腿,准备扑向前面的隐没在玫瑰丛中的野兔窝.他们终于离开了胡同,娜娜说天气很好,而且也没有什么急事,这样步行回到家倒挺惬意的. 然后,他们到达英格兰咖啡馆前,她说她想吃牡蛎,小路易生病,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缪法不敢违抗她的意志.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
公开场所与她在一起,于是他要了一个单间,娜娜似乎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她跟在他后面,沿着走廊向里面去. 单间的侍者拉着门,他们正要进去时,隔壁客厅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叫喊声,达盖内突然从里面走出来.“看!原来是娜娜!”他嚷道.伯爵一溜烟地跑进了单间,门半开着. 当他的圆圆的背部进去时,达盖内眨眨眼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真是见鬼!
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连杜伊勒里宫的男人你都能找到!“
娜娜嫣然一笑,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住嘴.她认为他话太多,不过,在那里碰见他,她还是很高兴的. 尽管他行径卑劣,与一些正派女人在一起时,装着不认识她,但在她心里,对他仍然怀有一些柔情.“你过得怎么样?”她亲切地问道.“我想结束我的单身汉生活.怎么说呢,我想我该结婚了,我很想结婚.”
她用同情的神态耸了耸肩膀. 但是他用开玩笑的口气继续说,他在交易所赚的钱,只够给女人买点鲜花,他不想为保持一个正派单身汉的名声,而毁了自己的生活和快乐. 他的三十万法郎只是维持了十八个月. 所以他要现实一些,像他父亲一样,娶一个带来一大笔嫁妆的妻子,最后当省长结束一生. 娜娜总是笑咪咪的,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她用头指指他的房间,问道:“你和什么人在那里面?”
“哦!一大帮人,”他说道,一阵醉意上来,他把所有的
计划忘得一干二净,“你想象出来吧,莱娅正在讲她在埃及的旅行见闻呢,真是有趣,她讲了一个洗澡的故事……”
于是,他把这个故事转述了一遍.娜娜听得非常高兴.然后他们倚在长廊上,面对面地谈起来了. 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燃着,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隐隐约约的菜肴气味. 餐室里的嘈杂声不时变大,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他们不得不把脸凑近一些.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个侍者端着盘子走过,看见走廊堵住了,就请他们让开一下. 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中断谈话,只是朝安静的墙边贴紧一些,继续谈着,像在家里一样谈话. 他们不顾吃夜宵者的吵吵嚷嚷和侍者的挤挤撞撞,“你看!”达盖内喃喃说道,一边用手指一下缪法进去的那间小房间的门.娜娜看见那门在微微颤抖着,似乎被一阵风吹动着. 最后,门慢慢地关上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个人不出声地相互笑了笑. 伯爵一个人呆在里面,那副样子大概是很好看的.“好了,”她问道,“你读了福什利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没有?”
“读过了,叫做《金色苍蝇》,”达盖内回答说,“我没有跟你谈这篇文章,是怕你难过.”
“难过,为什么呢?他的文章写得很棒.”
她非常得意,写她的那篇文章,竟然登在《费加罗报》上.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了一份《费加罗报》,他告诉她那篇写的是她. 达盖内一边偷偷地瞅着她,一边用揶揄的神
态嘲笑她. 总之,她本人对这篇文章非常满意,所以别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很抱歉!”一个侍者手里端着一盘冰淇淋,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分开.娜娜终于想起缪法还在那边等他.“好了,再见了,”达盖内说道,“去找你那个王八吧.”
娜娜停下了脚步.“你为何叫他王八呢?”
“他是个王八,难道这还用问!”
她又回来倚靠在墙上,对这个叫法很感兴趣.“啊!”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他的老婆同福什利睡觉,我亲爱的……大概在乡下时就已经开始了……刚才我一到这里,福什利就走了,我估计今天晚上他们一定在他家里约会. 他们说她外出旅行,我才不信呢.“
娜娜听了,竟然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我早料到了!”她终于开口了,一边拍着大腿,“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就猜到了. 竟然真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正经女人,同福什利这样的色鬼睡觉!这回他肯定要把自己的经验传给她.”
“啊!”达盖内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这可不是她的第一次尝试了,说不定她们所知道的一样多.”
娜娜听了,气愤得叫了起来.“真是这样……世界怎么了?变得如此肮脏!”
“对不起!”一个手里拿着瓶子的侍者嚷道,一边让他们
让路.达盖内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把她的手拉住一会儿. 接着,他用清脆的嗓音对他讲话,他把女人搞到手全凭这样的嗓音:“再见了,亲爱的……你得知道,我永远爱你.”
她把手抽了回来,脸上挂着微笑,她的讲话声淹没在从餐室里发出来的雷鸣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 房屋似乎也随之震动起来了.“你真傻啊,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是这没关系,最近几天你来吧,咱们聊一聊.”
随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用良家女那种愤怒的口气说道:“啊!他是王八……那么,亲爱的,这就让人讨厌了,我一直讨厌王八.”
她终于走进单间,看到缪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脸色苍白,两手颤抖. 他一点也没有责备她. 娜娜心里很激动,她忽然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这个可怜的男人,竟受到一个下流老婆如此卑鄙的欺骗!她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 可是,这对他来说,仍然是公平的,因为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傻乎乎的;这件事也该给他一个教训吧. 但是,在她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怜悯. 吃了牡蛎后,她并未像她原来计划的那样放他走,而是把他留下来. 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逗留了一刻钟,然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奥斯曼大街. 这时已是十一点钟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午夜之前想出一个婉转的方法把他打发走.
为了谨慎起见,她在候见厅里吩咐佐爱说:“你可要注意一点,如果他来时发现另一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叫他别作声.”
“可是太太,我让他呆在哪里呢?”
“让他呆在厨房里,那儿比较安全.”
壁炉里已经燃起旺火,缪法进卧室后就脱掉了礼服. 这间卧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家俱全是红木的,壁毯和椅套都是灰底大蓝花的织绵.娜娜曾经两次想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第一次她想把它们都换成黑丝绒,第二次又想换成带粉红色结子的白缎子. 但每当斯泰内答应后,并付给她她问他索要的钱时,她就把钱花掉. 她只有一次心血来潮时,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又买了一盏水晶吊灯悬在天花板上.“我还不困,不想睡觉.”他们把门关上以后,娜娜说道.伯爵像个乖顺的男人依从了她,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不要惹她生气. 再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睡不睡觉随你的便.”他悄声说道.替她脱掉了她的高帮皮鞋. 娜娜有种乐趣,就是对着衣橱上的镜子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一番. 她连衬衫也一起脱掉,全身一丝不挂,久久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甚至忘记了一切. 她很迷恋自己的肉体,她时常对那软缎般的肌肤和线条柔软的腰身自我陶醉,这时的她显得庄重严肃,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一种自爱之中. 她的理发师常常撞见她这样,但是她连头也不掉. 缪法见到这种情况就生气,而她对他生气感到很奇怪,缪法怎么啦?她这个样子不是让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看的.
那天晚上,她为了尽情自我欣赏一番,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支蜡烛都点燃了. 可是,她刚要脱下衬衫时,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有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你读过《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吗?
……报纸在桌子上.“
她回忆起达盖内的冷笑,她被一种不详的预感缠绕着.如果这个福什利诽谤她,她就要对他进行报复.“有人认为文章里写的是我,”她说道,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爱的,你又怎么想呢?”
她松开手,让衬衫落下来,她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等待缪法读完文章. 缪法读得很慢. 福什利的那篇叫《金色苍蝇》的文章,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里,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在郊区,在巴黎街头长大,她个儿高大,花容月貌,肌肤细嫩,犹如一棵生长在粪土上的植物. 她似乎天生就为那些乞丐和被抛弃阶层的人复仇的. 她把那些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烂物带到上层社会,腐蚀着贵族阶层.她变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一种起破坏作用的酵素,虽然这种作用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却使巴黎在她的两条白皙的大腿中间堕落、解体. 她使巴黎翻转,就如家庭主妇每个月搅拌牛奶一样. 在文章的结尾,作者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色的苍蝇,一只叮在被扔在路旁的尸体上的苍蝇,它嗡嗡地叫着,飞舞着,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它从一座座宫殿的窗户飞进去,只要落在男人身上,就会把男人毒死.
缪法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怎么样?”娜娜问他.他并没有回答. 他好像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 一种寒冷的感觉从他的头部一直传到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草率,句子也不太不连贯,措辞极度夸张,所用比喻稀奇古怪. 但是,文章还是使他感到震惊,他读了这篇文章,几个月来他一直排斥思考的问题,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挥也挥不开.这时,他抬起眼睛. 娜娜正陶醉在自我欣赏之中. 她转动着脖子,对着镜子端详着右腰上部的一颗棕色小痣;她大概觉得这颗痣长在这个部位既古怪又漂亮. 所以禁不住用指头摸了它一下,然后她把身子往后再仰一些,让那颗痣突出出来,然后,她又研究自己身体的其它部位,她觉得这样很有趣,那种孩提时代的邪恶的好奇心又在她身上复苏了. 一种惊异的感觉总是在她看见自己身体时产生;她像一个姑娘发现自己发育那样既惊奇又着迷.她慢慢地伸开两只臂膀,展现她那丰腴的爱神的上身,她弯下腰,打量自己的背面和前面,目光停在乳房的侧影上,注视着由粗到细的大腿,最后竟奇怪地扭动起来,双膝分开,左右扭摆,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那样扭动着腰肢的上部.。
缪法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她让他恐惧. 报纸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于是他蔑视自己了;的确是这样,在三个月时间里,他的生活被娜娜腐蚀,他感到自己被脏东西腐蚀到了骨髓,但这些东西他简直不曾怀疑过.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快要腐烂. 他顿时意识到这种邪恶所产生的
危害,他看见了这种酵素所引起的解体作用,他被它毒害了,他的家庭被破坏了,社会的一个角落发出哗啦一声响,接着崩塌了下来. 他无法把视线从娜娜身上移开,他一直盯着她看,竭力想让自己对她的裸体痛恨起来.娜娜现在不再扭动了. 她用一只胳膊支住后颈,一只手钩住另一只手,仰着头,两肘分开. 缪法看了一眼她那半闭的眼睛、她那半张的嘴巴和堆满柔情微笑的面孔,散开了的金色发髻像母狮的鬃毛披在背上. 她挺着胸脯,胁部绷得紧紧的,显示了她那女战士般的结实腰肢和硬挺挺的乳房,在软缎般的皮肤下面,这两处肌肉健美而发达,一条柔美的线条从一个胳膊肘一直延伸到脚上,只有肩膀和臀部稍稍有波峰. 缪法注视着此动人的侧面像,注视着被淹没在金色光线中的她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烛光下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丰满的乳房. 他想起自己过去对女人怀有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所描写的怪兽,一只淫荡而又臊臭的怪兽. 娜娜浑身毛茸茸的,橙黄色的汗毛使她的整个身躯变成了丝绒. 而在她那良种母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在她富有肉感、有深深褶缝的隆起的肌肉上,蒙罩着一种令人动心的女性的阴影,兽性就隐藏在那里. 她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仅仅身上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缪法像着了迷、被麻鬼附揣似的一直盯着她,他合上眼皮,不想再看时,那个怪兽又出现在黑暗的深处,而且变得更大,更加可怕,姿态更加迷人. 现在,这只怪兽将永远出现在他的眼前,并永远留在他的肉体中.娜娜蜷缩起身子. 因为动情,四肢似乎战栗了一下. 两
眼湿润了,身子被她蜷得更小,这样仿佛可以更好地闻闻自己. 接着,她把钩紧的双手松开,手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移动,一直移到乳房上,随后死命地捏紧乳房.她挺起胸脯,抚摸全身,这时她浑身酥软了,她温存地轻轻地摩擦着面颊,她用面颊时而轻轻摩擦右肩,时而轻轻摩擦左肩. 她那淫荡的嘴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火.她伸长嘴唇,在腋窝旁吻了好久,对着镜子中另一个正吻着自己的娜娜笑.这时,缪法懒洋洋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对娜娜的自我行乐非常恼怒. 突然间,他内心的种种想法消失了,好像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似的.他猛冲上去,一把搂住娜娜,她被他摔倒在地毯上.“放开我,”她大声叫道,“你把我弄得太疼了!”
他觉得自己失败了,尽管知道娜娜是个愚蠢、淫荡、说谎的女人,可是他仍然想占有她,即使她满身沾满毒素.“啊!
你真是蠢!“他放她站起来时,她怒气冲冲地说道.缪法在她平静下来之后走了.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睡衣,在火炉前的地板上坐下来,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 当她再一次问起福什利的那篇文章时,缪法很想避免一场风波,所以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她. 她声称她也抓住了福什利的一个把柄. 然后,她沉默了良久,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把伯爵打发走.作为一个善良的女子,她想用友善的方法,她觉得给别人制造痛苦,也给自己带来烦恼;更何况他还是个戴绿帽子的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软下来了.”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吗?“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惫,四肢无力的他只是点头作答. 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 她盘起一条大腿坐着,大腿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了皱,一只脚被她用两只手抓着,无意识地把它转来转去.“你结婚很久了对吧?”她问道.“有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啊!你的老婆,她很可爱吧?你们很和睦吗?”
他沉默一会后,神色尴尬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
这是为什么呢?“她气乎乎地嚷道,”只是随口说说你的老婆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还不都是半斤八两……“
她只说了几句就停住了.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 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大毒蛇!
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一条毒蛇.“
她笑得更加欢了,放下脚,拖着身子,走到伯爵身旁,把胸脯贴在他的膝盖上.“你想想看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男……嗯?
你还是童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着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终于他用严肃的口吻说道.娜娜听后,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这不可能,这真是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 可是,亲爱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要是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吗?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不仅向他提出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下,又被她撩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色. 结果伯爵就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了出来. 他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对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 娜娜听得已经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其他情况. 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只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要吃醋了.”
娜娜不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 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对.”
“为什么呢?”伯爵惊讶地问道.“这是因为……”她一本正经地慢吞吞地说道.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 但是,她最
后作了明确的解释.“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傻头傻脑的男人.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会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些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她的话似乎他没听懂.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 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同他谈一谈.“我的天哪!
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对吗?
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想换个位置,她觉得身上烤得很热.“嗯?
太热了. 我的背上要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胸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腿的下面.“喂,你不再同你老婆睡觉了吗?”
“是的,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又找他麻烦,连忙说道.“你认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算为肯定的回答.“那么,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喜欢上我的吗?
……回答呀!
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了点头.“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经料到了. 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
……你认识我的姑妈勒拉太太吗?
等她来了后,你可以听她讲讲那个水果商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水果商就住在她家对面……他妈的!这火真热. 我得转一下身子,我现在想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面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子看起来胖胖的,皮肤微微发红,她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就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嗯?
我像一只鹅……哦!
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
我转动着,转动着. 你瞧我在用原汁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传来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 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 她又严肃起来,神色惴惴不安. 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爱的那只猫,那该死的畜生打破了几乎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 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 这时,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掉.“你刚才说什么呢?”伯爵殷勤地问道,他高兴地看到她那副和蔼的样子.由于娜娜急着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粗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都不碰一下对方,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望非常强烈,你知道吗. 而他呢,呆头呆脑的,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就到别处去
寻花问柳,同一些婊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同样去寻求那些下流快乐,都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这方面我是非常了解的.“
缪法脸色变得煞白. 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 可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不,别打扰我说话!
……假如你们是有教养的绅士,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爱;你们的老婆都不是蠢货,他们会费尽心机地将你们拴在身边,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不关教养的事……我说的就是这些,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我的小宝贝.“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并不了解她们!
……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说不上!对,她们根本不干净!在她们当中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子,把身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把我逼得太厉害,小心我说出我们事后都后悔的话.“
伯爵只是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 娜娜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 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 尔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要是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来.
“那么,要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了耸肩膀,悄声说道.的确,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 她本来只想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所以在谈话一开始,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 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可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也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究竟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的目的是什么……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去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把地址都告诉你了.”
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要是正经女人插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就够规矩的了!”
可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把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 她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好一会儿缓过来. 他气得晕头转向,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 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不禁流下了眼泪. 她后悔得要死. 随后,她将身子蜷缩在炉火前,一边让火烤身子的右边,一边安慰他.“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否则,我是决不会说的……再说,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并没有去核实.只是听别人说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
算了吧,你犯不着自找烦恼了. 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
人呢!
你也知道,女人嘛!
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都是一些穷奢极欲的婊子.“
她大骂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精神打击的痛苦,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 可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然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接着,仿佛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 娜娜非常恼火.“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的,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没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我却先改变了态度,还一再向他表示道歉,我真是够客气的了.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很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腿上搔痒.终于,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妈的!他戴了绿帽子,那又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爱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 外面刚才下了一场暴雨,他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天空,只见团团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挑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个婊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欺骗他. 刚才他的脚跟应该对准她的脑袋,并且把它踩得粉碎. 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发誓永远也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
是孬种. 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啊!这个赤身裸体的妖精,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居然敢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 他很失望、惊慌,似乎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我的天!”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大步流星地从他身旁走过. 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个婊子胡诌的事又开始出现在他的热乎乎的头脑中,他迫使自己逐一分析一下其中的真实程度. 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 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了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 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 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有可能的. 最后,他觉得自然而且必然的会发生这种事. 当他自己在一个婊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人的卧室里宽衣解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 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疯狂的肉欲中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的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裸体的萨比娜. 在这种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同样寡廉鲜耻的女人相提并论. 同样受淫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 从一
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 这时,他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 他不想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乎乎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像个孩子似的一边走一边哭.“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叹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很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急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碰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抽动,猜出他干的丑事. 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他被街上的如昼的灯光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往回走. 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看样子他是向着一个目的地走去,虽然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但是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 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现自己到了泰布街和普鲁旺斯待的交接处,也就是他的目的地. 他本来只需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近一个小时. 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他的名字曾在文章中提到. 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了出来,窗户被分成
两部分. 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又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 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黄色的雾气把远处的灯光吞没了. 缪法一动不动. 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边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 灯大概是搁在右边的壁炉上. 他们也许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先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当场把还没来得及松开膀子的他们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 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 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非常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 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
他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又怀疑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 但是,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绵绵的.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 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 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雨把他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 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接二连三的影
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 他再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胃里火辣辣的他感到难以忍受,可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 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又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 可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好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极度焦虑不安中拿不定主意.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于是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虽然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斥责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又重新构思了那篇关于毒蝇的毒蝇的福什利的文章,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会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点. 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 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 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仍然等待下去.时钟敲过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污泥浊水溅满了腿. 这时候,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 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可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夜明灯一般的微弱光亮依然从窗口发出.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候,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
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 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 用这办法不仅简单,而且也不会闹出什么笑话,而且证据确凿可靠. 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 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 可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需要等待多长时间. 在将近九点钟时萨比娜会到达火车站. 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 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挺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突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 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 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要睡觉了. 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 但是他很恼火,因为他不再对那扇黑洞沿的窗户感到兴趣. 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然后,他觉得厌腻了,于是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 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 死一般地寂静从那扇窗中里传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 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一种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块上,这时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 自寻烦恼,实在不值得. 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 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
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各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 再呆在街上他将无法忍受越
来越冷的天气;有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 没有什么,这事这样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吞吞地走着. 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渐渐变大接着又渐渐变小的影子,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 后来,他丝毫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似乎觉得他还拖着脚步在跑马场里兜了几个小时的圈子. 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着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他并没有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 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空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 他执意呆在那里. 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诧异地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居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内心极度哀伤的他失望地感到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天终于亮了. 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分外凄凉. 缪法又回到了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 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个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
一下. 巴黎在阳光中醒来. 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 人们吃惊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好大一会儿靠在栅栏边.这时候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这时,他想到了上帝. 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那张肥胖的脸和满嘴的坏牙的面容.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这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会很高兴. 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 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会走进教堂,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更加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会去祈祷求助;他的灵魂被各种淫乐侵袭,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 现在他一想到上帝,就感到震惊. 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 他想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然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隐没在晨雾之中的圣三教堂的钟楼. 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似乎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
纳斯雕像. 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 教堂里非常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布满了高高的拱顶. 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快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 晕头转向的缪法,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 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 他双手合一,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整个身心被热情的驱使而奉献出来. 可是,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 他连声祈祷着,“啊,我的主,来拯救我吧!
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
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的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 远处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妨碍他祈祷. 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没有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 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何要扑到不能带他解脱危机的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
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 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是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 被雨淋得太厉害的他终于疲乏不堪,冷得不堪忍受. 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
线暗淡的公馆里,他心都凉了. 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着门房来开门. 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个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 她说昨夜太太偏头痛发作得非常厉害,一夜没有合眼. 不过她仍然可以上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 可是,听到她的通报之后,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似乎很匆忙甚至光着脚,头发也乱蓬蓬的,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已经破了.“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嚷道,脸都涨红了.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去,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一丝怜悯之情又油然而生.“哎哟!你可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
你去捉奸,却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 不过,她似乎看出来他并没有拿到什么有利的证据;为了使他平静下来,她说道:“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我敢担保!
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现在,我的小乖乖,你应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 你应该睡眠.“
他却一动也不动.“走吧,走吧. 我不能留你在这里……这时候,你或许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去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哄他走的想法. 因为,她的耐心已用尽了. 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再次说了一遍.“我不想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她勃然大怒.“你真是讨厌……你明白,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让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你放开我?“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拢双手央求她道:“求求你,和我睡觉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抽抽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 归根结蒂,是人家奸污了她!那他老婆的好坏与她有何相干?的确,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 而现在他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再善良,但不会好到这种程度.“他妈的!
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
我竭力忍着,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能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 他会为她而马上付诸实施的,只要她满意. 他的所有财产都是属于她的.“不可能,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些让我开口才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即使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
责任. 我可会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 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逼得大动肝火,她觉得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她有这样的权利,甚至她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 这时,门突然开了,斯泰内来了. 这真是火上添油. 她惊叫了一声:“你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声,斯泰内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 缪法在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他不想听缪法为此做任何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摇摆着身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 他气喘吁吁,兴奋得发红的脸色完全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没想到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情.“你要干什么呢,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故意用亲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内,想以此来奚落伯爵.“我……我……”斯泰内结结巴巴地说,“我搞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自己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 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把他赶出门去,永远不见他了. 两天以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面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这件事娜娜已经忘却了.“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个乞丐吗?……瞧!你以为
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甩去. 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神,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喂!
你们还想干什么!
……你呀,我真高兴,你也来了,我亲爱的斯泰内,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
走吧,好了,都滚吧.“
他们并不着急,一动也不动. 她又说道:“嗯!
你们会说我正在干一件蠢事吧?
这很可能!
但那又怎么样?
你们把我烦死了!
……呸!
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
要是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让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等着瞧,我还有人呢.”
她使劲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 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 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满身黑皮. 然而这出乎意料的亮相方式并没有使他惊慌失措,因为在舞台上他什么惊险的场面没有经历过. 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 他那副下流的色鬼嘴脸,将他淫荡的恶习暴露无遗. 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妓那样,疯狂地爱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你们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缪法什么气都忍受但却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真是个婊子!”他嘟哝道.娜娜已经走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你说什么,婊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呼地关上门,然后哐啷一声插上门栓. 门外只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 佐爱进来了,她并不想赶他们走;相反,她似乎很理解他们,并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些过分.不过,她又说太太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儿过了再说. 两个男人走了.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回到家. 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阴森森的墙壁,两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抬起头来,望看彼此.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色苍白,神态慌张,好像在外面干了丑事. 而伯爵夫人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眶发黑.
在蒙马特区韦龙街的一幢房子的五层楼上,娜娜和丰唐准备请来几个朋友吃三王来朝节饼,借此来庆祝乔迁之喜,他们搬到这里已经有三天了.他们本来并没打算住在一起,这是在蜜月的热恋中突然决定的. 在她大动肝火地把断然把伯爵和银行家赶出门去的第二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她对自己的前景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会涌进他的会客厅,扬言拍卖她的一切,也许他们还会干涉她的爱情,要是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的话她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为了让他们给她留下四件家具,必须要同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一直到吵得头昏脑胀. 但是为了爱情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另外,她已经住厌了奥斯曼大街的那套住宅. 这套房子的色调非常简单,几个大房间全都涂刷成金黄色. 在她与丰唐热恋的时候,她只梦想拥有一间漂亮、明亮的卧室,仿佛她过去当卖花姑娘时的理想一样,不过那时所理想的只是一个带着穿衣镜的红木衣柜和一张挂蓝色棱纹布帐子的床. 两天之内,她卖掉了她能够卖掉的所有东西,如小摆设和珠宝饰,随后,她带着一万法郎悄然离去,甚至没有和女门房打一声招呼.娜娜溜走了,离
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这样一走,即使那些男子想再缠住她不放也不可能了. 丰唐很听话. 娜娜要搬走,他连个“不”字都未说. 她爱怎么做就让她怎么做. 他甚至像一个好伙伴那样行事. 他有将近七千法郎,尽管有人说他很吝啬,他还是同意拿出来,与娜娜的一万法郎放在一块. 在他们看来,这笔钱是似乎足以建立一个牢固家庭的资金.从此,他们花钱便从两人放在一起的钱中拿,租下韦龙街的两间房子,而且在里面配备了家具,像老朋友一样分享着一切. 开始,这样新鲜的日子过得很甜蜜.三王来朝节那天晚上,勒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来到.因为丰唐没有回来,她就大胆说出了她对侄女的担心,她为娜娜放弃了大好的发财的机会而感到惶惶不安.“啊!姑妈,我那么爱他!”娜娜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这句话对勒拉太太产生了不寻常的效果. 她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水.“这句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疑地说,“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接着,她对几个房间的雅致漂亮,赞不绝口. 娜娜带着她去看卧室,餐厅,连厨房也看了. 当然罗!卧室并不宽敞,但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又更换了糊墙纸;阳光射了进来,给人以惬意之感.勒拉太太让小路易呆在厨房里,他站在女佣人后面,看她烤制母鸡,而她把娜娜留在了卧室里. 她有些话想跟娜娜直截了当地谈谈,佐爱刚刚去过她家.她对女主人一片忠心,
娜娜出走之后她一直留在原来的住宅里大胆地应付各种局面. 工钱吗,太太迟付一些,她也无所谓. 在奥斯曼大街那套凌乱不堪的住宅里,是她对付了许多债主,组织了体面的撤退,挽救了一些残存的东西,她总是对债主们说,太太出外旅行去了,却又不告诉他们她的去向.由于害怕被人跟踪,她放弃了来看望太太的计划. 然而,今天早上,新的情况出现了,她不得不找到勒拉太太家. 昨天晚上,一些债主来了,他们当中有地毯商、煤炭商、洗衣妇,只要太太能回到她的住所,他们提出可以放宽还债的期限,甚至说可以借一大笔钱给太太,当然她要保证以后做事放聪明一些. 姑妈转达了佐爱的话,说这件事情背后,很可能有一个男人在出谋划策.“绝对不行!”
娜娜愤怒地说,“这些商人实在是卑鄙龌龊!
难道他们以为我会卖身来还他们的债吗!……你知道,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欺骗丰唐.“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勒拉太太说道,“我的侄女心肠实在太好了.”
然而,娜娜仍然很恼火,她听说“藏娇楼”被出卖了,拉博德特以低廉可笑的价格为卡罗利娜. 埃凯买下来. 她对这帮人特别气愤,她们装腔作势,她们是真正的婊子. 嘿!实际上,她比她们所有的人都要好!
“她们可以吹牛,”她下结论说,“但金钱永远不会给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况且,姑妈,我真怀疑这帮人是否还活着. 我现在生活得实在太幸福了.”
就在这时,马卢瓦太太来了,她戴着一顶只有自己才说得出来是什么形状的奇怪的帽子. 她们再次见面,大家都非
常高兴.马卢瓦太太说,以前她对大场面感到有些不自在;从现在起,她可以不时来打打牌了. 她们再一次参观房子;在厨房里,她们看见女仆在烤鸡上浇卤汁,娜娜当着女仆的面,她说为了节省开支,她要亲自操持家务,因为雇女仆的花费太大了. 小路易出神地盯着那台烤肉器.一阵谈笑声中.丰唐领着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进来了.大家可以入席了. 汤已经端上桌子了. 这时娜娜第三次带领客人们参观好的住宅.“啊!孩子们,你们住在这里真是舒适!”博斯克再三地说. 他是在说客套话,奉承一下请客的主人,因为归根结蒂,他对自己所说的“窝”的问题毫无兴趣可言.在参观卧室时,他的恭维话说得更动听了. 平常,他把女人当作畜生,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男子汉被这样一个肮脏的畜生约束的事实. 虽然这件事在他身上也可能发生. 这是唯一能引起他愤怒的事情,因为他总是像醉汉那样,用蔑视的态度来看待世界上的一切.“啊!
这两个人,“他眨着眼睛说道,”他们瞒着大家筑了这个安乐窝……说老实话,你们做得对. 他妈的!我们以后常来看你们,这比我想得要有趣得多.“
这时小路易骑着一把扫帚进来了,普律利埃尔冷笑着说:“啊!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是你们两个人的了?”
这句话仿佛很逗人.勒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弯了腰.娜娜并没有生气,反而温情地笑了,她很遗憾小路易不是她与丰唐所生的,为了孩子和她自己的幸福,她宁愿这是事实;可是将来他们也许会再生一个孩子. 丰唐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
样子,他一下抱起那个孩子,模仿他牙牙学语,逗他玩.“这没什么关系,他喜欢他的小爸爸……小坏蛋,叫我爸爸吧!”
“爸爸……爸爸……”孩子结结巴巴叫起来.大家都去抚摸小路易. 博斯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在他看来,吃饭才是正经事,于是他叫大家赶快入席. 娜娜让小路易坐在她的身边. 吃饭时的气氛很愉快. 然而,博斯克因为要随时提防身旁的孩子把他的盘子打翻而有些不痛快. 勒拉太太也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她感情缠绵,悄声悄气地告诉他一些秘密,她噙着泪水,说有些有身份的先生还在追求她自己;而且他只好推开她的膝盖以防止她靠紧他的身体. 普律利埃尔对马卢瓦太太也不礼貌,他一次也没有为她递过菜.他只注意着娜娜,他因娜娜和丰唐在一起而怏怏不乐. 何况这对年轻的情侣又频频接吻,这着实令人讨厌. 他们置一切请客的礼仪于不顾,两人居然紧挨着坐在一起.“真是见鬼!
你们还是吃饭吧,你们有的是时间接吻!“博斯克连连说道,嘴里塞满食物,”等我们走了以后再继续接吻吧.“
可是娜娜控制不住自己. 她陶醉在爱情之中,两颊绯红得像处女.她不停地笑着,用充满温情的目光凝视着丰唐,用一连串的亲昵称呼呼唤着丰唐: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小猫儿. 当他递水或递盐给她时,她就侧过身子,不顾一切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子和耳朵;要是有客人责备她,她就会装出猫挨打后的一副谦恭而又温顺的样子,坐直身子,暗暗抓起他的手,紧紧捏住不放,还要亲一亲.她
一定要接触到他身上的某个部分. 拱着背的丰唐,得意地任凭她抚爱.由于享受到性爱的快乐,他的大鼻子一张一合.他既难看,又滑稽的山羊脸,像个丑八怪,由于受到这位白白胖胖女子的诚挚的爱慕,神态显得洋洋自得. 他不时回报她一个吻,就好像一个男人享受着种种乐趣时,想表现一下自己可爱的样子.“总之,你们两人真是讨厌!”普律利埃尔嚷道,“你从这里滚开吧!”
这时候,丰唐被打发走了以后,他换了套餐具,坐到娜娜旁边的丰唐位置上.这一行动赢得了大伙的喝彩、鼓掌,他们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丰唐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露出火神哀哭爱神的神情.普律利埃尔马上对娜娜大献殷勤,在桌子底下用脚寻找娜娜的脚,娜娜对他猛踢一脚,让他放老实一些. 不,和他睡觉她肯定不会. 上个月,因为他长相好,开始娜娜对他钟情过. 而现在呢,娜娜恨他了,要是他装着捡餐巾去捏她的脚,酒杯就会被扔到他的脸上.不过,那天晚上总算过得愉快. 大家很自然地谈到了游艺剧院. 博尔德纳夫这个恶棍难道还没有死吗?由于复发了下流病,使他痛苦不堪,他的脾气坏透了,别人都不敢碰他.昨天晚上,排演时,他不停地骂着西蒙娜. 全体演员不会为他的死流一滴眼泪!娜娜说如果他要她扮演一个角色,她会一口拒绝的;另外,她还说她不会再演戏了,因为剧团生活总是比不上小家庭生活. 丰唐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他在正在排演的戏中任何角色也没有担任,他还夸大其词地谈着他的幸福,他说自己现在完全自由了,晚上可以陪
着他的小猫咪,坐在炉火前烤脚. 在场的人都赞叹不已,装出一副很羡慕他们的样子,说他们是幸运儿.大家分吃了三王来朝节饼. 勒拉太太分到了蚕豆,蚕豆被放到博斯克的杯子里.这时候,大家齐声叫道:“国王喝酒!”
娜娜趁大家笑声不绝的时候,又搂住丰唐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但是漂亮小伙子普律利埃尔露出恼火时的笑容,大声说他俩这样做并不符合游戏的规则.在两张椅子上小路易躺着睡着了.快到十一点钟时,大伙终于分手了. 大家走到楼梯上时,互相说声再见.在三个星期里,这对恋人的生活过得相当甜蜜. 娜娜仿佛感受到当初她第一次穿上丝绸裙子时的那种快乐,她体味到清静而简朴的家庭生活,深居简出. 一天早晨,她很早亲自下楼去拉罗什福科菜市场去买鱼,不料迎面却撞见了她昔日的理发师弗朗西斯,她吃了一惊. 他像往常一样,全身穿得笔挺,上好料子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身穿晨衣的娜娜,头发蓬乱,趿着一双旧鞋. 她这副样子被他在街上撞见,娜娜感到很尴尬. 但是理发师很懂分寸,反而对她更加谦恭礼貌.他什么也没有问她,装作以为太太在外出旅行.啊!
肯定让不少人为太太这次出来旅行的决定伤心!这是大家的一大损失. 不过,少妇出于一种好奇心,竟忘了一见面时的尴尬相,终于对他问这问那了. 因为在人群中他们很受挤,她便被他拉到一扇门下,她手里拎着小篮子,站在理发师的对面. 人们对她这次出走有什么议论呢?我的天!请他理发的太太们,有的说这,有的说那;总而言之,风声很大,影响不小. 那么斯泰内呢?景况很不佳的斯泰内先生,如果找不
到一笔新交易,那后果就糟了. 而达盖内呢?哦!这个人生活得很好;达盖内先生善于安排生活. 娜娜由于对往事的回忆兴奋起来,她张口还想问他问题,但她感到说出缪法的名字,难于启齿. 于是,弗朗西斯微笑着首先开口. 说到伯爵先生,他真是可怜,自从太太走后,他痛苦万状,像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他去过了凡是太太可能去的地方. 最后米尼翁先生遇见了他,把他带到家里去了. 这则消息引得娜娜大笑起来,但她笑得很勉强.“啊!罗丝现在与他在一起,”娜娜说道,“好吧,弗朗西斯,我不在乎!……你知道吧,他是个伪君子!他已经养成习惯了,连一个礼拜也熬不住了!而他还向我发誓,说在我之后,任何女人他都不会去找了!”
其实,她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只是我吃剩下的东西,”她说道,“罗丝把他这个坏蛋捡去了!
哦!
我明白了,我从她身边抢走了斯泰内这头野兽,她想对我进行报复……把一个被我赶出门的男人勾引到家里,她是多么恶毒啊!“
“事情据米尼翁先生说不是这样,”理发师说道,“据他所说,是伯爵先生赶走了你……是这样,而且驱赶的方式极其粗俗下流,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
娜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嗯?什么?”她嚷道,“是他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
实在太过分了这个女人!但事实上,亲爱的,他是被我推到楼梯下的,这个王八!
因为他是王八,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他的伯爵夫人同什么人都睡觉,让他戴了绿帽子,甚至还同福
什利这个无赖睡觉……米尼翁在马路上荡来荡去,给他那奇丑无比的老婆拉客,他的老婆太瘦了,没有谁要她!……这些人真肮脏!这些人真肮脏!“
她气得哽住了. 她喘着气说道:“啊!
他们这样说……好吧!
亲爱的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问个清楚……你愿意马上同我一道去吗?……是的,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胆量说踢了我的屁股几脚……踢了几脚!我从来没有容忍过这样的行为. 永远不会有人敢打我,你明白吗?
因为谁敢动我一下,他就会被我吞掉.“
但是,她还是平静下来了. 总之,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把他们看得跟她的鞋子上的泥土一样. 她问心无愧就行了,与这些人斤斤计较,简直玷污了自己. 这时候,弗朗西斯同她谈得随便了,看到她这样穿着家庭主妇的晨衣出来买菜,与她分手时,冒昧地对她提出一些忠告.她错了,为了一时的热恋而牺牲了一切,自己的一生会被一曙的热恋毁掉的. 她低着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弗朗西斯说话时,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他像个过来人,看见这样漂亮的姑娘如此糟蹋了自己,心里很难受.“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终于开了口,“但是,你还是值得我说谢谢,亲爱的.”
她与弗朗西斯握了握手,虽然他衣冠楚楚,但手还是有点黏糊糊的;随后,她去买鱼了. 整整一天中,她被踢屁股的事总是出现在她脑子里. 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丰唐,她又装出一副泼妇的样子,说她决不允许别人的手指弹她一下.丰唐摆出一副智力超人的样子,说人们应该鄙视他们,因为
一切大人先生都是一些衣冠禽兽. 从那时候起,娜娜心里对他们充满了蔑视.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丰唐认识的一个小娘儿们第一次登台演出,这个角色的台词仅有十行. 已快到深夜一点钟了,他们步行到蒙马特高地. 他们在当丹河堤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回到家里在床上吃,因为天气并不暖和,在床上吃,这样可以免得生火. 他们并肩坐着,被子盖在肚子上,枕头垫在背后,他们一边议论那个小娘儿们,一边吃夜点心. 娜娜觉得她相貌丑陋,没有风度. 丰唐趴卧着,切成块的蛋糕放在床头柜边沿上的蜡烛和火柴之间,娜娜接过来丰唐递过来的蛋糕. 他们最后争吵起来了.“哦!
如果要说的话!“娜娜大声说道,”她的眼睛就像钻子钻出来的两个洞,她的头发的颜色就像亚麻的颜色一样.“
“闭嘴!”丰唐连声说道,“她目光炯炯有神,她的眼睛漂亮极了……你们女人之间总是互相诽谤!”
他看上去非常气愤.“得啦,你说得不少啦!”他终于用粗暴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人家来烦我我最不喜欢了……睡觉吧,再争论下去就没有什么好结果了.”
丰唐吹熄了蜡烛. 怒气未消的娜娜继续说话,说她不愿意别人用这样的口吻跟她说话,她习惯于受人尊敬. 因为丰唐不理睬她,她也只好住口了. 但是她不能入睡,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妈的!你动来动去,还有没有完?”他大声喊道,猛然跳了起来.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搞上去的.”她冷冰冰地说道.床上的确有蛋糕屑,她感觉到大腿底下都有,她浑身发痒. 就连一粒蛋糕屑也使她感到身上发痒,她搔痒,把皮肤都搔破了. 在床上吃糕点,吃完以后,难道被子不该被抖一抖吗?
丰唐憋了一肚子气,点燃了一枝蜡烛.两人都起来,穿着睡衣,光着脚,把被子掀开,用手把床单上的蛋糕屑掸掉.丰唐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连忙又睡到床上,娜娜叫他擦擦脚,他叫她见鬼去. 最后,她睡回原处,但是刚一躺下,由于床上还有蛋糕屑她又乱动起来.“当然啦!
肯定还有,“她反复说道,”碎屑又被你带到床上来了……这我可真受不了!我对你说,这我可受不了!“
说完,她想从丰唐的身体上面跨过去,跳到地上. 而丰唐很想睡觉,被她闹得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 打得那样重的耳光,使娜娜一下子把头枕到枕头上,只好乖乖地睡觉了. 她被打得晕头转向.“哎哟!”她只喊了一声,像个孩子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问她还敢不敢再动弹,若再动弹一下,他就再掴她一记耳光. 接着,他吹熄了蜡烛,仰面躺下,马上打起鼾来. 娜娜呢,她把脸贴在枕头上,低声呜咽起来. 孬种才滥用武力. 可是,她心里的确害怕起来,刚才丰唐的那副滑稽面孔一下子变得多么可怕. 她的火气慢慢消了,似乎是那记耳光让她平静下来. 现在他反而得到了她的尊重,她把身子贴在紧靠巷子边的墙壁上,尽量多让出一些地方给他.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汪汪,虽然疲惫不堪,却感到有味
道. 被制服了的她,疲倦得连蛋糕屑也感觉不到了,最后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时,她用赤裸的双臂搂住丰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再也不会打她了,是吗?再不会打她了. 挨他的耳光,也觉得有意思,她太爱他了.于是,他们又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一句话不投机,丰唐就会掴她几记耳光.她也习惯了,挨打就忍受着,有时,她也会大声叫喊,威胁他;但是,当她被他硬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时,她就软下来.通常,她挨打以后,倒在椅子上,呜咽五分钟. 事后便把一切都忘了,又快乐起来,唱呀,笑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满屋子里都听到她的裙子飘拂的声音.现在最糟糕的却是丰唐的踪影整天不见,他晚上要到深更半夜才会回来;他经常逛咖啡馆,会见他的哥儿们. 娜娜平时战战兢兢,对他温柔体贴,唯一担心的事是,她责备他几句,他就一去不返. 有些时候,马卢瓦太太没有来,姑妈和小路易也没有来,她一个人寂寞得要死. 因此,一个星期天,她去拉罗什福科菜场买鸽子,正在讨价还价时,遇见了萨丹,她高兴坏了. 萨丹买了一把萝卜. 自从丰唐请王子喝香槟酒那天晚上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原来是你,怎么?你也住在这个区吗?”萨丹说道,在这种时刻,她看见娜娜穿着拖鞋走在马路上,一下子愣住了,“啊!看来你也混得不怎么好!我可怜的姑娘”
娜娜皱了皱眉头,示意她住口,因为那儿还有别的妇女,她们都穿着室内便袍,内衣也不穿,披头散发,头发上沾满了白绒毛. 每天早上,在这个地区烟花女刚把过夜的嫖客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 她们拖着破鞋睡眼惺忪地走路,一
夜的烦恼把她们弄得疲惫不堪,个个心情沉重,她们从十字路口的各条街走向菜市场,有的还很年轻,脸色十分苍白,神态从容迷人;有的则又老又丑,腹部鼓起,皮肤松弛,这副样子被人看见,在接客以外的时间里也觉得无所谓. 在人行道上,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看她们,可是她们当中谁也不露出一丝笑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态像高傲的家庭主妇,在她们眼里,男人似乎不存在似的. 就在萨丹为买一把萝卜付钱时,有一个年轻男子,样子很像一个上班迟到的职员,走过她的身边,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她猛然直起身来,像尊严被冒犯了的王后,说道:“这个蠢猪着了魔了吧?”
后来她想起来好像此人自己认识. 三天前,将近午夜时分,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往回走时,在拉布吕耶尔街的拐角处同他交谈了将近半个钟头,她想拉他到家里过夜. 她心里为这件事更加气愤.“这些没教养的人,大白天对你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她又说道,“人家在干正经事时,就该尊敬人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娜娜虽然怀疑鸽子不太新鲜,最后还是买下来了.这时,萨丹想带她到家里看看,她住在附近的拉罗什福科街. 等到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她自己对丰唐怎样钟情. 到了自家门口时,矮个子萨丹停下脚步,站立着,手臂下夹着那把萝卜,饶有兴趣地听娜娜把最后一件事讲给她. 她也撒谎了,赌咒说是她把缪法赶出门的,还向他的屁股上狠狠连踢几脚.
“哦!踢得好!”萨丹连声说道,“踢得好!他什么也没敢说,是吗?他真是个胆小鬼!我要是在场并看到他那副脸就好了……亲爱的,你做得非常对. 得了,金钱算什么!我呀,如果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我宁愿为他而死去……嗯?你要常来看看我,你答应我吧,敲三下左边那个门我就知道了,因为经常有很多讨厌鬼来捣乱.”
打那时起,每当娜娜感到太烦闷时,就来看萨丹. 萨丹在十点钟前是从来不出门的,娜娜总有把握见到她. 她一个人住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怕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为她添置了家具;但是,刚过了一年,她就把家具捣坏了,椅子被弄出了洞眼,窗帘也被搞脏了,东西堆在屋子里,杂乱无章,就好像被一群疯猫住过似的. 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觉得屋子里脏得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清扫一下,可是清除污垢时用力过大,不是椅子的横档被拉下,就是一块窗帘被撕坏. 在那几天里,房间里比平常更脏,别人简直难以进去了,因为有一些东西堵在门口. 所以,她最后干脆不收拾了. 再说,在灯光照射下,带穿衣镜的衣柜、挂钟和残剩下来的窗帘,嫖客们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幻想. 况且六个月以来,房东一直威胁要把她赶走. 那么,她为谁维护好这些家具呢?莫非是为了那个药剂师?她决不这么干!她早上起来脾气好时,就大声喊:“吁!驾!”一边把脚伸得长长的,衣柜和五斗柜的侧面被她猛踢几脚,它们被踢得简直快要裂开了.娜娜每次来了以后,几乎都发现她躺在床上. 即使下楼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她也感到疲乏极了,往床边上一躺就睡着了. 白天,她总是无精打采的,常常躺在椅子上打盹,直
到黄昏时分,她才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 娜娜觉得在她家里挺自在的,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什么事也不做,眼看着脸盆随便摆在地上,沙发被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上沾满泥斑.她们推心置腹,聊个没完没了,萨丹身穿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脚翘得比头还高,一边抽烟,一边听娜娜讲. 下午,她们觉得烦闷时,就喝苦艾酒,用她们的话来说,这样一切烦恼可以被忘掉;萨丹不下楼,她甚至连裙子也不穿,就走过去把身子俯在栏杆上,吩咐女门房去买酒. 女门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她一边端来一杯苦艾酒,一边瞄着太太赤裸的大腿. 男人总是她们最后谈到的话题,说男人怎样肮脏. 娜娜谈起丰唐,让人厌烦;她说不上十句话,就要噜苏一次,说丰唐是怎样说的,丰唐是怎样做的. 萨丹是个好姑娘,她不厌其烦地听娜娜讲述:她在窗口怎样等他呀,一碗肉烧焦了怎样发生口角呀,一连几个钟头赌气不说话呀,上床后又怎样和他和好了呀,那些没完没了的琐事. 娜娜感到需要谈这类事情,竟然向她讲到她怎样被他打耳光的事:上个星期,他把她的眼睛都打肿了;昨天晚上,他找不到拖鞋,一个巴掌打在她的头上,她一下子栽在床头柜上.萨丹依然抽她的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在插话时,才停止抽烟,说要是她的话,总是把头一偏,让那位先生和他的巴掌落个空. 两个人都沉湎于这些挨打的故事中,她们非常快乐,甚至为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蠢事飘飘然,她们还说被辱挨打后,浑身感到软绵绵、热乎乎、疲倦得很. 娜娜回味丰唐怎样打他,直到他怎样脱靴子,对她来说,那是一种乐趣,因此,她每天来找萨丹,更何况最后她们感到相互有同感. 萨丹还举出自
己被打得更厉害的例子:一个糕点师傅把她打得晕倒在地上,但是她仍然爱他. 从那以后,娜娜来了就哭,说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 萨丹每回都要送她回到家门口,在街上待一个钟头,观察丰唐会不会来杀害她. 第二天,娜娜和丰唐又言归于好了,两个女人高兴了整整一个下午,不过,她们尽管嘴上不说,挨揍的日子却让他们喜欢,因为她们对这种日子更有兴趣.她俩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 但是,娜娜家里萨丹从来未去过,丰唐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婊子在他家里. 她俩总是一起出去,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她就是罗贝尔太太.自从那次被谢绝来家里吃夜宵,娜娜一直挂虑着她,并对她产生了某种敬佩之情. 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街,这是一条新街,很是幽静,属于欧罗巴区,街上没有一家店铺,房屋都很漂亮,里面的套间既小又窄,这里住的都是女人.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不见任何其他行人道路旁全是高大的白色房屋,非常宁静,充满了贵族气派.街上停放着一辆辆交易所投机家和商贾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些男人来去匆匆,一边举目向窗户里张望,女人身着晨衣伫立在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她神态矜持,说她不认识这位太太.可是萨丹坚持要她上楼.带一个朋友在身边总是可以的,更何况萨丹只想作一次礼节性拜访. 萨丹是昨天晚上在一家餐馆才认识罗贝尔夫人的,她的态度和蔼可亲,她还叫她保证一定过来看她. 娜娜终于同意上楼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忪的矮个子女仆告诉她们,太太还没有回来. 不过,她们仍被带到客厅里,在那里等待
罗贝尔太太回来.“哎哟!这房子真是漂亮!”萨丹喃喃说道.这是一个套间朴实无华,墙上挂着深色布幔,很具一个发迹后退休的巴黎店主住房的风貌. 娜娜感触很深,想开个玩笑.萨丹却生气了,她保证罗贝尔太太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挽着她膀子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全是上了年纪、作风正派的.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他很严肃. 他每次来时,常要羡慕房子的陈设大方,叫仆人通报姓名,叫她为“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张放在挂钟前的照片.娜娜端详了一阵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妇女,长长的脸,双唇紧闭,暗暗地笑着. 看过照片她完全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不过,表情显得有些拘谨.“真是有意思,”娜娜终于嘟哝道,“我肯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副面孔. 究竟在哪里?我记不起来了. 或许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哦!不,肯定不是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她转向她的朋友,接着说道:“她叫你保证来看她,她要你来干什么呢?”
“她要我来干什么?
当然罗!
或许是聊聊天,要不在一块坐坐……
这只是表示礼貌嘛.“
娜娜眼睛盯着萨丹;接着,她把舌头轻轻地咂了一声.总之,这对她无关紧要. 这位太太还要让她们久等,娜娜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一块走了.
第二日,丰唐告诉了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消息,所以她就很早去找萨丹,请她到饭店去美餐一顿. 究竟到哪家饭店倒成了一个大问题. 萨丹建议几家小饭店,娜娜觉得那些饭店条件太差. 最后她说服了娜娜到洛尔饭店. 这家在殉道者街的饭店专卖客饭,吃一顿饭只需花三个法郎.她们等着吃晚饭的时间,等得不耐烦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干什么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 没有人来到这三间餐厅.她们进了一间餐厅,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老板娘洛尔. 彼尔德费尔端庄地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高凳子上. 这个洛尔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体态臃肿,把皮带和胸衣紧紧地束在身上. 女客们鱼贯而入,她们踮起脚尖,从柜台上的茶托上面探起身子,亲切而温存地吻一下洛尔的嘴巴.而洛尔这个老怪物,眼睛里湿润润的,对待每个人都很热情,尽量不让有人产生嫉妒心. 而那个侍候这些女客的女招待则相反,她又高又瘦,满脸麻子,眼皮发黑,眸子里发出暗淡的光芒.三间饭厅里很快就坐满了客人.大概有一百来顾客,她们随便找张桌子坐下,她们当中大部分人大约四十来岁,她们都是大块头,肌肉臃肿,因为过分纵欲,浮肿的脸把松软的嘴巴都淹没了. 然而,在这些胸脯滚圆、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间,也有几个姑娘身材苗条,她们尽管举止轻浮,但神态还非常天真. 她们是从低级舞场里挑选出来的新手,是一个女顾客把她们带到洛尔饭店来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就围住她们,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们大献殷勤,竞相给她们买甜食.饭店里为数不多的的男客,在这潮水般的裙子中间,他们的态
度非常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看看这一场面的,他们说说笑笑,无拘无束.“你说对吗?”萨丹说道,“这个店里的烩肉做得很好.”
娜娜点了点头,样子很满意. 晚餐像过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样充实:有金融家式鱼肉香菇馅酥饼,鸡肉米饭,果汁云豆,焦糖香草冰奶油. 女客们对鸡肉米饭非常感兴趣,简直吃得快把上衣都要撑破了,她们用手慢慢地擦嘴唇.起初,娜娜担心遇见过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但是后来安静下来了,因为这人群非常混杂,她重未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脚的帽子和华丽的服装混杂在一起,她们在同样的变态性欲中,结成姐妹情谊.一会儿,娜娜对一个男青年产生了兴趣,神情傲慢的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短发,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死,个个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他把胸脯一挺,大笑起来.娜娜轻轻叫了一声“看,这是个女人!”。
萨丹嘴里被鸡肉塞满了,一边抬起头来,一边嘀咕道:“啊!
对了,我认识她……她真是漂亮!
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非常反感,撅了撅嘴. 这事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她用通情达理的口气说道,人各有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 所以她仍然神态达观地吃她的冰淇淋,这时候,她完全注意到萨丹那双处女般的大蓝眼睛使邻桌的人大为震惊.特别是她旁边的一位身体壮实的女客,一头金发,态度和蔼可亲;她对萨丹满怀热情,拼命地往她身边挤靠,娜娜气得差点出来干涉.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让娜娜见了大吃一惊. 她认出她就是罗贝尔太太,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妇,容貌俏丽. 她向那个金发、又高又瘦的女招待点点头,她们仿佛很熟悉,然后走过来倚在洛尔的柜台上,接着与老板娘接了个长吻. 这样身份高贵的妇女,竟然与一个饭店老板娘如此亲热,娜娜觉得挺滑稽可笑的. 更何况罗贝尔太太的神态丝毫不庄重,显得很随便. 她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与老板娘低声交谈起来. 洛尔又坐了下来,再次拱起背,摆出一副老荡妇偶像式的尊严,苍老的面颊已经被信徒们吻得油光发亮.她高高地坐在柜台后边,一盆盆满满的菜肴被搁在下面,她俯视着那一群肥胖的女顾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还要肥,她坐在女掌柜的宝座上,这个宝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结果.这时萨丹被罗贝尔太太发现. 她撇下洛尔,跑到萨丹这边,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说萨丹昨天来访时她不在家,是多么遗憾. 萨丹被她感动了,执意要挤出一点位子来让给她坐,可是她坚持说吃过晚饭了,她只想来这里看一看. 她站在这位新朋友的后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亲切地和她谈话,问道:“喂,什么时候我再过来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可惜,娜娜不再想听这样的谈话了,听了使她非常恼火,她真想对这位正经女人斥责一番. 可是,这时候她看见来了一群女人,她顿时愣住了. 新来的女人个个穿戴时髦,浓妆艳抹,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她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她们受一种反常心态的驱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着的价值数十万法郎的珠宝首饰,才到这里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饭,好让那
些身上脏兮兮的可怜的女孩子见了这种现象既惊讶又眼馋.她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把外边的阳光带了进来. 娜娜赶紧转头一看,认出她们当中有吕西.斯图华和玛丽亚. 布隆两人,顿时心里颇不高兴.这些女人,与洛尔太太聊了近五分钟之后走进隔壁餐厅,其间,娜娜一直低着头,在台布上搓着面包屑.后来,当她回过头来时,不禁呆若木鸡,她身边的椅子上没有人了,萨丹走了.“哎哟,她会到哪儿去呢?”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叫道.刚才目光盯着萨丹的那个大块头金发女人,因为心里有气,冷笑了一声,娜娜被这一笑惹怒,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她,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拖长嗓音说道:“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她被另一人从你身边带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就不再吭声了. 她索性继续坐了一会儿,免得让人看出她在怄气. 从隔壁餐厅里传来了吕西。斯图华的爽朗笑声,整整一桌年轻姑娘都应她邀请来吃饭,她们都来自蒙马特和圣堂舞会. 餐厅里非常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鸡肉米饭气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盘子端走,那四个无拘无束的汉子已经给六对女人灌了美酒,他们一心想把她们灌醉,以便她们酒后讲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现在让娜娜气愤的是,她还要付萨丹的饭钱.这个小婊子,酒足饭饱后,就随便跟什么人跑了,连声谢谢都不说!
虽然只是三个法郎,但是这种做法粗鲁得太叫人恶心了. 然而,她还是付了钱,向洛尔扔过去六个法郎,现在她把这个老板娘看得连阴沟里的污泥都不如.出了门,走在殉道者街上的娜娜,心里越想越怄气. 当
然喽,她不会再去找萨丹了,这个下流胚,根本别去理睬她!
可是那天晚上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她漫不经心地向蒙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罗贝尔夫人,这个厚颜无耻,装出上流社会女人的样子的婆娘,她只是废物堆里的上流!
现在,她断定她在蝴蝶舞厅里曾见到过她,那是鱼市街的一家低级舞厅,在那儿,男人们只要花上三十个苏她便可以伴舞. 这样的女人还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一些办公室的头头骗得团团转,别人请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装正经,不肯赏光!真是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目!总是这些假正经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洞穴里,尽情寻欢作乐.娜娜边走边想着这类事情,不知不觉到了韦龙街家里.她看到家里有灯光,顿时大为震惊.丰唐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原来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甩掉了他. 她怕他打她,就对他作解释,他板着面孔听她讲. 本来她以为他在午夜一点钟之前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看到他在家里,真有点胆战心惊;她编了一段谎言,她说她花了六个法郎,请马卢瓦太太吃了一顿晚饭. 丰唐听后,还保持着那副严肃的样子,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的是娜娜的地址,但信已被拆开了. 这是乔治写来的信,他一直被关在丰岱特庄园里,每个星期写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来,以解解心中的郁闷. 娜娜喜欢人家给她写情书,尤其喜欢那些表达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情书. 她还把情书念给大家听. 丰唐熟悉乔治的文笔,并且对它评价很好. 但是那天晚上,她担心闹出一场风波,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神态忧郁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随即又扔到一旁.这么早就睡觉丰唐不喜欢,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晚上时间,
于是在玻璃窗上敲起归营号. 突然间,他转过身来. 说道:“我们立刻写封回信给这个孩子好吗?”
回信常常由丰唐替娜娜代写. 他很讲究文笔. 每当信写好后,他就大声读给她听. 娜娜听后,总是兴奋地搂着他亲吻,大声说,这样漂亮的句子只有他才能写出,他听了也很高兴. 这事使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爱得更加深了.“随你的便,”娜娜回答道,“我去泡茶,喝完茶,我们就睡觉吧.”
于是丰唐坐到桌子前面,把笔、墨、纸都摆开,弯着胳膀,趴在桌子上,伸长了下巴.“我的心肝,”他大声地念出头一句.他集中精力写了一个多钟头;有时,他为了一个句子埋头思索很久,不断地推敲、润饰,当他想出一个表达温情的词语,就暗暗笑了起来.娜娜一声不吭,两杯茶已被渴光.信写完后,他用舞台上那种语调平直的声音朗读这封回信,朗读时还做了几个手势. 信共写了五页,信中提到在“藏娇楼”别墅里度过的甜蜜时光,“这段犹如沁人肺腑的芳香,将永远留在我的回忆中,”他发誓说“永远忠于这个爱情的春天”
,信尾这样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新开始那段幸福的生活,如果它能够重新开始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这样写完全是出于礼貌,既然这是为了取笑他……嗯!我认为这封信写得很感动人.”
他颇为得意洋洋. 但是,不够机灵的娜娜,总怀疑这怀疑那,这次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马上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叫好.她觉得信写得非常好,却未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于
是,他恼怒了. 如果这封信她不喜欢,她自己可以再写一封;他们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一些倾吐衷肠的句子反复念几遍后,就接起吻来,两个人态度冷冰冰的,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 不过,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这茶真是糟糕!”他用嘴唇沾了一点茶之后,大声叫道,“你在茶里放盐啦!”
娜娜耸了耸肩,这可惹了祸. 他顿时怒不可遏.“啊!今天晚上什么事都让人不称心!”
接着,争吵发生了. 挂钟上的时针才到十点,吵架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他气急败坏,对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给她加了各种罪名,一个接一个,不容娜娜开口为自己辩护.她下流,她愚蠢,她到哪里都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尔后,谈到钱的问题他更起劲了. 他是不是也花六个法郎在外面吃饭?总是别人请他吃饭,没有人请,他宁愿回家吃他的蔬菜牛肉汤.何况她请的人又是马卢瓦这个拉皮条的老女人,明天她敢再来,他一定要把她赶出门!好吧!要是每天不管是他还是她,把六个法郎扔到马路上,那么,他们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首先,我要看看帐!”他大声说道,“喂,把钱拿出来,来看看我们究竟花了多少?”
他那可鄙的吝啬本性一下子暴露无遗. 娜娜这时克制住自己,她惊慌失措地赶忙从写字台里把剩下的钱取了出来,放到他的面前. 直到这时为止,钥匙插在共用的钱柜上面,两人可以自由取钱.“怎么!”他算了帐以后说道,“一万七千法郎怎么现在剩
下不足七千法郎,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一起生活才三个月……“
他自己又跑了过去,把写字台一推,把抽屉端过来,在灯光下面翻找. 但是,只有六千八百零几个法郎在里边. 于是,他开始大发雷霆.“三个月就用了一万法郎!”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妈的!
你是怎么花的?嗯?快回答我!……这些钱全被你姑姑这个老骨头给拿走了,嗯?或是给你的野男人用了,这是明摆的事……你肯回答我吗!“
“啊!
你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娜娜说道,”帐是很好算的……家具还没算进去;另外,我也不得不买些衣服,安好一个家,花钱是很快的.“
他一边要求她解释,一边又不想听她解释.“是的,钱花起来很快,”他平静了一些说道,“我的小乖乖,你知道,我们这种在一起吃饭的生活,我实在是受够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我把它弄到了手,我就把它留下来,我不想把自己搞得破产,把各人的钱还归各人吧.”
于是,钱被他冠冕堂皇地塞进衣袋里. 娜娜呆呆地望着他. 他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着:“你知道,我也并没有那么傻,花钱供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的钱,你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这是你的事;但是我的钱,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后你烧一条羊腿,我付一半钱. 晚上,咱们把帐算清,就这样办!”
娜娜一下子火冒三丈,她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
“喂,我的一万法郎被你吞了……你这样做,实在卑鄙!”
丰唐没有和她争吵下去,隔着桌子,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说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娜娜虽然挨了一记耳光,可她又说了一遍,于是他朝她扑过去,拳打脚踢. 不一会儿,他把她打得那么厉害,最后娜娜只好像往常一样,脱了衣服,哭着睡觉了. 丰唐气喘吁吁. 他正要上床睡觉时,发现桌子上由他代写给乔治的那封信. 于是,他把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把身子转向床边,用威胁的口气说道:“这封信写得非常好,我亲自拿去寄,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爱情……别哼了,烦死我了!”
娜娜本来抽抽噎噎的,这时屏住了呼吸.丰唐上床后,她感到憋得更加难受,便一下子钻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们打架后,总是这样和好的;她生怕失去丰唐,不管怎样,她忍气吞声,希望看看他对她是否还有感情. 他傲慢地两次把她推开,可是,这个女人像头忠于主人的牲口,她的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哀求他,温柔地拥抱他,终于引起了他的性欲.他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但决不降低身份迁就她;他任她抚摩,任她拼命求欢,他摆出一副架势,要得到他的宽恕,总是要花点力气的. 然后,他又不安起来,怕娜娜耍花招,想把抽屉的钥匙要回去. 这时候,蜡烛已经熄了,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自己的意愿.“我的乖乖,你知道,说句正经话,钱我可要留着.”
他的脖子被娜娜搂着昏昏欲睡了,她说了一句大方的话:
“留着吧,你别害怕……我去干活儿.”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们在一起生活越来越难,一个星期从头到尾,不断听到耳光声,仿佛是滴嗒滴嗒的时钟声,调节着他们的生活. 娜娜由于常常挨打,变得像细腻织物一样柔软,耳光使她的皮肤变得细嫩,白里透红,摸上去光滑,看上去很明亮,变得更加漂亮了. 因此,她被普律利埃尔拼命追求,丰唐不在家时,他就过来了,他把她推到角落上吻她.但是娜娜马上怒不可遏的挣扎着,脸羞得通红;她觉得他欺骗一个朋友,调戏朋友的情人简直可恶. 普律利埃尔神色愤怒,冷笑着. 她确实变得太愚蠢了,怎么会爱上一个丑八怪?
因为说到底,一个丑鬼般的丰唐,那个大鼻子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他是一个下流坯!他还常常狠狠揍她呢.“这很可能,那丑样子就是讨人喜欢.”一天,她坦然回答道,她承认自己有这种恶劣的趣味.博斯克常常在娜娜家里吃饭,对此他感到很高兴. 他经常在普律利埃尔后面耸耸肩.普律利埃尔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他不够严肃. 他好几次目睹了他们的家庭纠纷,那都是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丰唐打娜娜的耳光,他却继续一个劲儿吃着,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 他总是赞美他们的幸福,以此作为对他们请他吃饭的报答. 他以达观者自诩,把一切包括荣誉都舍弃了. 有时,普律利埃尔和丰唐躺在椅子上,在餐具已经收拾了的桌子跟前,用演戏的手势和语调怡然自得地叙说各自的舞台成就,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而博斯克则在一边想其他事情,偶尔才蔑视地哼一声,一声不吭地喝他那瓶白兰地,当年的塔尔玛还留下什么了呢?
什么也没有,他
早就被人们忘记了,现在谈论他,这真是太愚蠢了!
有一天晚上,博斯克见娜娜眼泪汪汪. 娜娜脱掉她的短上衣,让他看她的背上和胳膊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看着她的皮肤,用教训人的口气说,如果那个愚笨的普律利埃尔在场,他也会这么说:“姑娘,哪里有女人,哪里就会有耳光. 我记得这是拿破仑说过的话……用盐水洗一洗吧. 对这样的轻伤,盐水效果很好. 还是算了吧,以后你会有男人打你的,只要没有什么地方被打断,就不要埋怨……你知道,今天我不请自来,因为我看见你们家里买了羊腿.”
可是,博斯克这种人生哲学观点勒拉太太却很难认同.每次她把雪白的皮肤上那刚被打得发青的伤痕让她看时,她总是连连大叫几声. 人家要杀害她的侄女,这样的事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事实上,勒拉太太曾被丰唐赶走过,赶她时他还说,他不愿意她再到他家里来. 打那以后,每当勒拉太太在娜娜家时,丰唐一回来,她就只好从厨房那边溜走了,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因此,她不断斥骂他,骂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露出那一副神色,似乎她受的良好教育谁也比不上.“哦!
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她对娜娜说,”他一点礼貌也不懂. 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人;你不要否认,这当然是看得出来的!
……不是仅仅为了自己才这样说,尽管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你,说句实话,你怎么能忍受他的粗野举动;我不是自夸,我一向教育你要注意举止,你在自己家里得到了最好的告诫. 我们全家人都相处得很好,是吗?“
娜娜低着头听她说,并没有反驳她的话.“另外还有”姑妈继续说道,“你只认识一些有身份的人……就在昨天,我还同佐爱在我家里谈过这件事. 她也和我一样的不明白,她说:‘太太怎么会让伯爵这样十全十美的人俯首听命.’——这里没有别人,我觉得他被你弄得团团转——她还说:‘太太怎么能听凭一个小丑糟蹋,任意打骂?
‘我还说,打骂还可以忍受,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不尊敬……
总之,这个人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我甚至不愿意我的房间里留有他的照片,可是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就毁了自己.你确实毁了自己,亲爱的侄女,你要的男人多得很,有富翁,也有政府官员……够了!这些话不该我说. 不过,下次他要再干坏事的话,我就叫你抛弃他,并且还说一声:‘先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啦?
‘你知道,只要你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那会大杀他的威风.“
这时,娜娜抽抽噎噎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哦!我的姑妈,我是多么爱他呀.”
勒拉太太看到娜娜的景状日益不安起来,她看见侄女费了好大劲才能凑足二十个苏,来支付她的小路易的生活费,而且每次拖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当然罗,她要作出一些牺牲,不管怎样,她还得把小路易留在身边,慢慢等待侄女的经济情况好转. 但是她一想到丰唐不让孩子、娜娜和她动用他们的钱,她就会火冒三丈,甚至叫娜娜否认与丰唐的爱情关系.最后,她严肃地提醒她:“听着,总有一天他要剥掉你的皮,那时,你来敲我的门,我会开门欢迎你的.”
不久,钱让娜娜伤透了心. 丰唐就把那七千法郎藏起来了,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她又从来不敢问他,因为在这个被勒拉太太称为家伙的人面前,她是羞于启齿的,生怕他以为她看中他几个钱才缠住他不放. 他曾答应过家庭开支由他支付. 开头几天,每天早上,他拿出了三个法郎. 但是,男人付了钱,条件是很苛刻的;他拿出三个法郎,什么都要吃到,黄油,肉,时鲜蔬菜和水果,她若胆敢对他提点意见,说三个法郎不可能买下来菜场里的东西,他就大发雷霆,骂她是个没用的女仆,只会瞎花钱的女人,该死的蠢货,钱都被那商人骗去了.他还经常威胁她,说他要到别处去搭伙.后来,一个月后,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柜上. 她壮着胆子,婉转地向他要. 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轩然大波. 他动辄找碴儿,闹得娜娜不得安宁,以致于后来在家庭开支上,娜娜不再指望他了. 而丰唐呢,恰恰相反,即使他不能拿出每枚合二十个苏的三个法郎,却照样有饭吃,他就非常快乐,使劲地吻娜娜,并抓住椅子跳华尔兹舞. 而娜娜呢,也很高兴,她巴不得看不到五斗柜上有钱,虽然她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 有一天,她甚至还给他三个法郎,撒谎说,前一天的钱还没有用完. 因为前一天他没有给钱,他便犹豫了一阵子,生怕娜娜教训他. 然而,她却含情脉脉地瞅着他,吻他时仿佛要献给他整个身心,他把钱币放进口袋,抓钱时手微微颤抖着,就像一个吝啬鬼攫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一样. 从那天起,他就不为钱而担心了,他再也不问家里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吃土豆时,他就板起那阴郁的面孔,吃火鸡或羊腿时,他就几乎把下巴笑掉. 但这并不妨碍他狠狠
给娜娜几个耳光,即使在他很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为的是经常练练手劲.娜娜找到了能满足家庭需要的办法,有些日子,食品摆满了整个家. 每个星期,博斯克总有两次吃得消化不良. 有一天晚上,勒拉太太看见炉灶里煮着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临走时气乎乎地,不禁用生硬的口气问娜娜,钱是谁付的. 娜娜吃了一惊,被问得张口结舌,哭起来了.“哼,这钱来得不干净.”姑妈说,她明白了一切.为了家里能平平静静,娜娜只好听天由命. 再说,这是拉特里贡老虔婆的过错. 有一天,丰唐嫌鳕鱼烧得不好,怒冲冲地走了,娜娜在拉瓦尔街遇上拉特里贡,她就答应了,拉特里贡正好经济也拮据. 因为丰唐在六点钟前从不回家,娜娜可以自由安排整个下午,她有时赚到四十法郎,有时六十法郎,有时就更多一点. 如果她善于像从前那样要价,她大可要价十个或十五个路易;但是眼下只要有饭吃,她就心满意足了. 到晚上,一切都被她忘了. 博斯克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丰唐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让娜娜吻他的眼睛,他神气十足,似乎他是一个理所当然被人爱的男人.娜娜热恋着他的宝贝,她那可爱的小狗,因为盲目地爱他,为此现在付出了代价,以致重新陷入了初次坠入风尘时的处境. 她又像以前当烟花女那样,拖着一双旧鞋子,到处游荡,跑遍每条马路,为了赚一枚一百个苏的银币. 一个星期天,在拉罗什福科菜场娜娜碰到萨丹,愤怒地冲到她的跟前,当着她的面,把罗贝尔夫人骂了一顿,然后两人又言归于好了. 萨丹听了她的责备,只是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不喜
欢什么,但他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不喜欢.心胸宽广的娜娜,接受了这一富有哲理性的观点,谁也不明白自己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因此也就原谅了她. 她突然起了好奇心,她询问萨丹关于她们鬼混的地方的情况,除了在她这样的年龄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以外,萨丹又告诉她一些事情,这让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哈哈大笑,惊叫起来,觉得很新奇,然而也产生几分反感,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她看不顺眼不合她习惯的东西. 因此,每当丰唐不在家吃饭时,她就到洛尔饭店吃饭.她在那里津津有味听一些故事、爱情趣闻和争风吃醋的趣事. 女客们都兴致盎然地听着,但她们还是照样吃东西. 然而,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永远不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 胖老板娘洛尔待她像慈母一样,娜娜经常被邀到她在阿斯尼埃尔的别墅住几天,那是一栋乡村别墅,有好几间卧室,可以供七个妇女居住. 娜娜不愿去,她有些害怕.但是萨丹断言她错了,说巴黎的先生们已抛弃了娜娜,而去玩投饼游戏了. 过了一些日子,娜娜答应了,等她家里没事时再去.这段时间娜娜很烦恼,心思压根儿不在游玩消遣上. 她手头拮据.当拉特里贡不找她时,她就不知道去何处卖身,这种情况常发生.于是,她就像发疯似的,同萨丹一道出去,在巴黎的街上乱逛,在社会低层卖身,她们走在泥泞的街道上,在昏暗的煤气灯光下寻找嫖客.娜娜重去城关的低级舞厅了,她是当年在这里失身的;她又见到了环城林荫大道的阴暗的角落,还有那些路碑. 她十五岁时,一些男人就在这些路碑上吻抱她,而她的父亲到处寻找她,恨不能打烂她的屁股.她
们两人在这个区里无处不到,在这个地带的每家舞厅和咖啡馆出没,爬着让痰和打翻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楼梯;或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不时伫立在车辆进出的门口等待着. 萨丹当初是在拉丁区沦为烟花女的,她把娜娜带到去比里埃和圣米歇尔林荫大道的一家家小酒店.但是,到了学校放假时,在拉丁区很难拉到嫖客,她们就再回到那些林荫大道上,还是在这些地方,她们拉到的嫖客最多,从蒙马特高地到天文台高地,她们就这样把全城跑遍. 晚上下雨,鞋跟跑破了;碰上炎热的晚上,短上衣粘在皮肤上,长时间的等候,没完没了的溜达,推搡和争吵,领一个行人上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忍受了最粗野的蹂躏,然后,一边走下油垢的楼梯,一边咒骂.夏天就快过去了.这年夏天时常下暴雨,夜晚闷热难熬.晚饭后,她们经常在将近九点钟时一道出去. 在洛莱特圣母院路的两边人行道上的两队卖笑女子,她们靠着一家家商店,行色匆匆向林荫大道走去,她们提起裙子,低着头,连橱窗里的东西都不看. 在华灯初照之时,布雷达地区的妓女们如饥似渴地纷纷走上街头. 娜娜和萨丹总是顺着教堂出来,然后踏上勒佩尔蒂埃街,在距里克咖啡馆一百米处,就到了她们的活动地带,这时她们就把一只手一直小心翼翼提起的裙子放下来;她们不管地上的灰尘,任凭裙子拖在人行道上,她们扭着腰,迈着碎步,慢腾腾地走着,她们走到灯火通明的一家大咖啡馆门前时,把脚步放慢了. 她们挺起胸部,放肆大笑,回过头来向盯着她们的男人们频送秋波,好像在家里那样肆无忌惮. 她们搽粉的脸蛋,鲜红的嘴唇,画黑的眼皮,
在夜色中,颇像露天市场上的廉价珍珠,光泽美丽,令人眼花缭乱. 直到十一点,她们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但是她们仍然很快乐,有时遇上莽撞的男人,脚跟踩了她们裙子的边饰,等他们走了很远时,“没有教养的畜生!”她们在他们后头骂一声. 她们和咖啡馆的侍者亲热地打招呼,站在一张桌子前聊天,让侍者端来咖啡,高兴地坐下来,慢慢地喝着,一边等待剧院散场. 但是,到了夜深人静时刻,假如在拉罗什福科街她们还没有拉到一两个嫖客,她们就变成了下贱妓女,拉客的方式也就更加粗野了. 在行人越来越少、光线阴暗的林荫大道上,可以听见从树底下传来激烈的讨价还价声、谩骂声和厮打声. 有些家庭循规蹈矩,父母带着女儿,从路旁经过,因为他们看惯了这些场面,所以视而不见,慢悠悠地走过去. 娜娜和萨丹在歌剧院和体育馆之间来回跑了十次后,夜已经越来越深,男人们断然离开那里大步流星往家走时,娜娜和萨丹仍然坚守在福布尔—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 直到深夜两点,饭店、酒吧、肉食店里仍然灯火辉煌,妓女们仍然拥在咖啡馆门口,这里是巴黎夜间最后一个灯火通明、热闹的地方,人们总是在这公开市场达到公开交易. 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对对男女在直截了当地谈交易,像在一家妓院的时时对外开放的走廊里一样. 有些夜里,她们一无所获而归,于是两人就要吵嘴.院街很知名的洛莱特圣母,整条街上黑漆漆的,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女人的影子在晃动.现在是本区人最后一批回家的时候,那些没拉到客的可怜妓女,很恼火,仍不甘心一无所获,迷路的醉汉被她们拦在布雷达街或丰台纳街的拐角处,用嘶哑的声音同他们讨价还价.
不过,有时她们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从一些有身份的先生的身上搞到一些金路易,他们上楼时,就把勋章拿下来,揣进口袋里. 萨丹对这些尤为敏感. 潮湿的晚上,潮湿的巴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气味,那气味仿佛是一间不整洁的放床大凹室里散发出来的. 她知道这样酷热而潮湿的天气和由昏暗角落里飘出来的恶臭,会让男人们烦躁万分. 她注视着那些衣着最漂亮的男人,她从他们的暗淡无神的目光中,就能看出他们需要性欲的发泄. 这时候,仿佛疯狂的肉欲席卷了巴黎全城. 她有些害怕了,因为那些最道貌岸然的男人往往是最卑鄙的人. 这时,他们的假面具摘下来了,兽性大发作,他们作爱很苛求,有一些古怪的趣味要求,他们的性欲很反常. 因而,萨丹这个婊子不尊敬他们,经常当着坐在马车里的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们大声嚷嚷,说连他们的马车夫都要比他们好,由于他们对妇女尊敬,不会用上流社会人的坏点子来坑害她们. 这些上层人物也沉醉在荒淫放荡的生活中,使娜娜感到吃惊,娜娜对他们还保留着一些好的看法,萨丹这样一说,娜娜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正如同她在闲聊时一本正经地所说的那样,这样说来就不存在道德了吗?由上到下,人们都陷在堕落的泥坑中. 唉!从晚上九点钟到早上三点钟,巴黎城里一定是肮脏不堪. 娜娜以嘲笑的口气大声说,如果能看一眼所有卧室里,就会目睹一些有趣的情景,小人物都在尽情淫乐,然而不少大人物呢,哪儿都一样,一头钻进肮脏的勾当里,并且比别人钻得更深. 娜娜对社会认识得更清楚了.一天晚上,娜娜来找萨丹,在上楼梯时她碰见德. 舒阿
尔侯爵. 他像断了腿似的,手扶着栏杆拖着脚步朝下走,脸色煞白,他假装擤鼻涕,没看见她. 上了楼,她发现萨丹家里肮脏透了,房间里似乎整整有一个星期没有打扫了,床上臭气熏人,到处乱放着瓦罐.她很奇怪,萨丹竟认识侯爵.啊!
对了,她认识他,甚至在她与糕点师傅在一起瞎混时,他还给他们惹过麻烦呢!现在他不时来找萨丹;他一来就缠着她不放,他都要用鼻子去闻一闻不干净的地方,连她的拖鞋他也要闻.“对了,亲爱的,我的拖鞋他也要闻……哦!
他真的是个坏蛋!他总是要求这样,要求那样……“
尤其使娜娜深感不安的是萨丹坦率地对她讲那些荒淫无耻的事情. 她回忆起当初沦落风尘时淫乐的可笑事情;然而现在她看见自己周围的那些姑娘,在淫乐生活中,每天都有人毁了自己.另外,萨丹还令她对警察怕得要死.这方面,萨丹经历过不少事情.从前,她曾经同一个风化警察睡过觉,目的是避免有人找她麻烦;果然一连两次那个风化警察阻止了对她进行登记. 目前,她胆战心惊,如果警察来抓她,她的妓女身份就暴露了. 应当听她讲讲这方面的事情. 警察为了得奖金,就尽量多抓妓女,他们见一个抓一个,谁叫喊,就给谁一个耳光,让你闭嘴,在一大群娼妓中,他们即使错抓了一个正经女人,也会受到支持,得到奖赏. 每到夏天,他们就十二个人一群,或者十五个人一组,在环城林荫大道上包抄一条人行道进行大逮捕,一个晚上,最多才能抓到三十个妓女. 不过,萨丹熟悉地形;只要她一发现一个警察的面孔,拔腿就跑,其他妓女也惊恐万状地随着四下逃跑,在人
群中形成几条长长的队伍. 她们怕法律和警察局怕得很,当警察在一条马路上对她们进行大搜捕时,一些妓女就呆在咖啡馆门口,吓得不敢动弹. 而萨丹最害怕的是被人告发,那个糕点师就是个没有教养的家伙,当她离他而去时,他威胁要把她出卖;一点不错,一些男人就是使用这样的伎俩,让姘头来养活他们. 还有一些卑鄙妓女,她们见别人长得比自己漂亮,就会背信弃义地出卖别人.娜娜听她说这些事情,越听越害怕. 听到“法律”两个字娜娜就打哆嗦,法律的威力是不可知的,男人们可以用法律来报复她,把她置于死地,但世界上却不会有一个人来为她辩护. 圣拉扎尔监狱在她心目中似乎是一座坟墓,是活埋女人的黑坑,女人在被活埋之前还要被剃光头发.她想她只要甩掉丰唐,她就能找到保护人.萨丹对她说,警察局有几份附上照片的妓女名单,警察抓人时都要检查这些名单,他们是从来不碰一下的有保护人的妓女的. 尽管萨丹这样说,对她并未起作用,她浑身仍旧打着哆嗦,警察仿佛老是推着她走,拖着走,第二天就被拉去进行卫生体检. 她一想到那张检查时自己坐的那张椅子,就感到惶惶不安,又感到羞耻,尽管她常常不顾廉耻,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就在快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与萨丹在鱼市大街上闲逛,萨丹忽然撒腿就跑,娜娜问她为什么跑.萨丹气喘吁吁地说,“警察来了!”“快跑,快跑!”
于是,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妓女们拼命地跑起来. 裙子飘拂着,有些已被撕破. 只听见打人声和尖叫声. 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一群观众笑着观看妓女被警察进行的突击大搜捕,
看着他们很快把包围圈缩小.这时,娜娜发现萨丹不见了.顿时,她的两条腿发软了,她就要被抓住了,这时一个男子上来把她的胳膊抓住,把她从怒气冲冲的警察前面带走了. 这个男人就是普律利埃尔,刚才他认出了娜娜. 他一句话也没说,带她转过弯子,到了卢日蒙街. 这时,那条街上空荡荡的,她在那里喘了口气;她浑身无力,普律利埃尔只好搀扶着她. 但他却连声谢谢都没得到.“怎么样,”普律利埃尔最后终于说道,“这回你该听我的话了……上楼到我家里去吧.”
他就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这时,她的腰立即挺起来,说道:“不,我不想去.”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大起来,说道:“既然我家里大家都能去……嗯?为何你不想去?”
“由于.”
她认为只要说出“因为”两个字,就全部表达出来了她的全部想法. 她太喜欢丰唐了,不能同他的朋友干背叛他的事. 其他男人不算数,由于那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生活所迫. 普律利埃尔看她迂腐透顶,觉得美男子自尊心上大受伤害,就做出了卑劣的举动.“那,就随你的便吧,”他声称道,“那么,我就不能帮你的忙了,你自己想法脱身吧.”
接着,她被他丢下了. 她又惊慌起来了,她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蒙马特.她顺着一家家店铺,挺着身子飞速往前走,见到一个男人朝她走来时,就吓得脸色苍白.
第二天,娜娜对前一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所以她就到她姑妈家去. 在巴蒂尼奥勒的一条幽静小街的尽头,她遇上拉博德特迎面走来. 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拉博德特向来讲话很随便,但是这一次却似乎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说出来. 不过,还是他第一个恢复了常态,他对这次巧遇感到惊喜交集. 真的,娜娜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对此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 大家都想再次见到她,老朋友们因挂念她而变得憔悴了. 最后他用慈父般的口吻教训她道:“我只同你一个人说说,亲爱的,坦率地讲,你这样做也太蠢了……你凭着一时的热情,迷恋上一个男人,大家是理解的.只不过,你竟然爱他爱到这种地步,钱财全被骗光,得到的只是耳光!……你是不是为了将来获得贞节奖才这样做.”
娜娜神色尴尬地听他讲. 不过,他又谈到罗丝,说她使缪法伯爵俯首贴耳,这时娜娜的眼里射出了一股爱情的火焰,她嘟囔道:“哦!假如我要……”
他想做个助人为乐的朋友,马上在他们之间进行斡旋.但是被娜娜拒绝了. 于是,他又从另外一件事上来劝说她. 他告诉她博尔德纳夫正在准备上演由福什利完成的一个剧本,剧中有一个绝妙的角色很适合她来演.“怎么了!
剧本里有一个角色!“她惊叫道,”他不是也在这个戏里担任角色嘛,他竟然对我一个字也不说!“
她说的是丰唐,但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再说,提到演戏的事,她立刻平静下来了. 难道她永远不会重返舞台!拉
博德特似乎什么不相信,他嫣然一笑,劝她重操旧业.“你知道,我做事你不必担心. 我去说服你的缪法,你回到舞台上,然后我就把他揪到你面前.”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她说完就走了. 她的英雄气概使自己也深为感动. 倘若一个混蛋男人作出了这样的自我牺牲,就要大肆宣扬了. 不过,她感到蹊跷的是,拉博德特刚才对她的劝告与弗朗西斯的劝告完全一致. 晚上,丰唐回家后,就被质问他福什利的剧本的事. 丰唐回到游艺剧院演戏已经有两个月了,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戏里缺一个角色的事呢?
他用冲犯的口气说道,“什么角色?”
“你说的大约是那个贵妇人的角色吧?……啊,这个角色,你以为自己有能力演吗!这个角色,我的姑娘,你是不能够胜任的……你的想法真可笑!”
他从自尊心上使她受到了严重伤害. 整个晚上,他总是跟她开玩笑,称她为马尔斯小姐. 他越是奚落她,她越能忍受,她从热恋的英勇行为中尝到了一种苦甜的乐趣,在她看来,这种乐趣使她变得伟大而又钟情. 自打她靠出去卖身来养活他的时候起,她满带疲倦和厌恶从外回来,这时她更加爱他了. 他成了殴打她的坏蛋,她还要养活他,他成了她的需要,在耳光的刺激下,她还少不了他. 他看她很傻,就滥施威风. 他觉得她让人心烦,他对她恨得要命,竟然连自己得到的好处也忘记了. 有时候博斯克指出他的过错,他便勃然大怒,大叫大嚷,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他说他对娜娜这个女人和她所提供的丰盛膳食全不在乎,只要有朝一日他把自
己的七千法郎作为礼物送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赶走.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样被打破的.一天晚上,快到十一点钟时,娜娜回到家里,发现门上了插销. 她敲了第一遍,没有人答应;敲了第二遍,还没有人在答应. 只不过,她看见了灯光,而丰唐在里面,他就是不走两步来开门. 她又拼命地敲门,叫丰唐的名字,她发怒了. 终于听见了丰唐说话了,那声音缓慢而又沉浊不清,他脱口只说了一句:“他妈的!”
她拼命地敲门.“他妈的!”
她擂得更厉害了,简直要把门都给擂破了.“他妈的!”
娜娜敲了一刻钟门,里面传出来的总是这句脏话,她猛擂一下,就听到这样一句话,如同嘲讽人的回声一样. 后来他知道她不把门敲开,决不会罢休,就猛然把门开了,抱着双臂,傲慢地站在了门口,用冷酷、粗暴的声音说道:“他妈的!
你还有没有个完……你究竟要干什么?
……嗯!
你敢不让我们睡觉?你难道不知道今晚我有客人.“
的确,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 娜娜发现里面有个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个子女人. 她穿着睡衣,亚麻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眼睛像用钻孔器钻出来的窟窿,笑吟吟地站在娜娜买的家具中间. 丰唐又在楼梯上走了一步,神色可怕的,伸出他那钳子般的大手,大声吼道:“滚开吧,不然我就会掐死你!”
娜娜听后,嚎啕大哭起来. 她顿时怕得要命,撒腿就跑.这次倒轮到她被赶出门了. 她突然想起缪法;说真的,不管怎样,她不应该被丰唐赶出门.她走在人行道上,首先想到的就是到萨丹那里去睡觉,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 在萨丹的门前她遇过她,她的房东赶了她出来. 房东在她的门上又加了一把挂锁,他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萨丹自己买的. 萨丹边走边骂,说要拖他到警察局去. 这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得想办法找个睡觉的地方.萨丹觉得还要谨慎一点,先别去惊动警察,最后娜娜被她带到拉瓦尔街,来到了一个女人开办的带出租家具的一家小旅馆. 老板娘让她们住在二楼一间临院子的小房间里. 萨丹连声说道:“我要住到罗贝尔夫人家里就好了,她那里总有我睡觉的地方……可是同你一道去,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醋可厉害啦,一天晚上,她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了门,娜娜怒气还未消,就泪流满面,丰唐的卑鄙行为被她三番五次诉说. 萨丹同情地听她叙说,还安慰她,她比娜娜还要气愤,她还狠狠咒骂男人.“哦!他们是猪猡!哦!他们是猪猡!……你知道了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说完,她帮娜娜脱衣服,在娜娜身边她还露出一副殷勤、驯服的小娘儿们的神态. 她一再温存地对她说:“咱们快睡觉吧,我的小猫咪. 过一会儿,我们就平静下来了……啊!你跟这种人怄气,实在犯不着!我跟你说,他们都是卑鄙龌龊的家伙!别再想他们了……我很喜欢你. 别
再哭了,看在你的小亲亲的面子上,别哭了.“
她们上了床,娜娜就立刻被萨丹搂在怀里,想让她平静下来. 她不愿意再听到娜娜说丰唐的名字了;一旦这个名字到了她朋友的嘴边,她就被她送上一个吻,并撅起美丽的小嘴,做出生气的样子,不让她说出来. 她的头发蓬乱,模样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对娜娜满怀着温情,于是,慢慢地,在她的温情搂抱下,娜娜揩干了眼泪. 她很感动,并用抚摩来回报萨丹.两点钟敲响了,蜡烛还燃着;两个人情语不绝,低声地笑着.忽然间,一阵喧闹声传到旅馆里,萨丹半裸着身子立刻坐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警察!”她脸色煞白,说道,“啊!
他妈的!
真倒霉!
……
我们要完蛋啦!“
从前,警察搜查旅馆的事她曾多次向娜娜说过,而恰巧在这天晚上,她们两人逃到拉瓦尔街时,谁也没有提防警察.听到警察两个字,娜娜吓得魂不附体.她从床上猛然跳下来,穿过房间,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像一个丧魂落魄疯女人似的,准备往楼下跳. 幸而院子有玻璃顶棚,上面装着一层铁丝网,与房间的地面平齐. 于是,她丝毫没有迟疑,跨过栏墙,消失在了黑暗中,睡衣飘拂着,两条大腿露在夜空中.“别动,”萨丹惊恐万分地说,“你会摔死的.”
接着,警察砰砰敲门了. 萨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窗户被她关上了,把朋友的衣服塞到衣柜下面,她已听天由命了.她思考着,不管怎样,如果她的名字被写到登记卡上,她就是明娼了,不必这样心惊肉跳地躲避警察了. 她装成困乏
不堪的样子,一边打呵欠,一边同门外的警察谈了一会儿,然后开了门,一个彪形大汉走进来,胡子很脏,他对她说:“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针眼,你是不劳动的. 喂,穿上衣服吧.”
“我不是裁缝,我是磨光工.”萨丹无耻地说.不过,她还是乖乖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知道和警察是无法争辩的. 这时候,旅馆里叫喊声四起,一个女人拼命地抱住房门,坚决不走;另一个女人和他的情夫正在睡觉,情夫保证说她不是妓女,于是她就装成一副被人侮辱的正经女人的样子,说要控告警察局长. 旅馆里的人被唤醒了,将近一个钟头,大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声,拳头擂得门摇摇晃晃,嚎啕大哭声盖住了尖锐的争吵声与裙子拂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 三个警察带走了一群惊恐万状的妓女,领队的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个子金发警. 一切都结束了,旅馆里又回复了寂静.没人出卖娜娜,这次逮捕她逃过了.她摸索着回到卧室,浑身哆嗦着,她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的脚被铁丝网划得流血了. 她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侧着耳朵听四处的动静. 然而快到早晨时,她还是睡着了. 但是,到了早上八点钟,她醒来后,离开了旅馆,跑到她姑妈家. 这时勒拉太太与佐爱正在喝牛奶咖啡,看见她浑身脏兮兮的,面色如土,勒拉太太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嗯!吃苦头了吧!”她大声道,“我早对你说过,你会被他们剥掉皮的……好了,进来吧,我这里总是欢迎你的.”
佐爱站起来,用尊敬又亲切的口气低声说道: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旁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回来.”
勒拉太太要娜娜马上亲亲小路易,因为她说,母亲的明智悔悟就是孩子的幸福. 小路易还在睡觉,一副病态,他患了贫血症. 娜娜俯身去吻他那患病的苍白小脸时,这几个月来的烦恼一起涌上了心头,她说话时喉咙都哽咽了.“哦!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抽噎地说道.
九
游艺剧院里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刚排演完毕第一幕,第二幕即将开始. 福什利和博尔德纳夫坐在舞台边的旧扶手椅上,正在谈论剧中的问题. 提台词的矮个子驼背老头科萨尔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嘴上咬着一支铅笔,在翻阅剧本手稿.“喂,还等什么?”博尔德纳夫忽然叫道,一边愤怒地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敲着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儿去了,”巴里约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监督.”
一场风波这下可引起了. 大家都叫博斯克,博尔德纳夫破口骂道:
“他妈的!
还是老样子. 摇铃也没用,他们老是到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如果过了四点钟还在排演,他们就嘀咕.“
此时博斯克大摇大摆回来了.“嗯?
什么?
要我干什么?
啊!
轮到我出场啦!
……好吧,西蒙娜说到末尾那句台词‘客人们来了.’我就上场……我该从哪里上场呢?“
“当然是从门口上场.”福什利恼怒地说.“对,但是门在哪里呢?”
这次,火被博尔德纳夫发到巴里约身上,他又骂起来,并用手杖猛敲地板,简直要把地板敲穿了.“他妈的!
我说过要放一张椅子表示门在那儿.每天都应安排好……巴里约呢?巴里约在哪儿?又一个人不见了!他们全溜啦!“
巴里约亲自搬一张椅子来,放在地板上,听到博尔德纳夫那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他驼着背,一声不吭. 排演开始了.西蒙娜戴着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摆出一副女仆的样子,正收拾家具. 她停下来说:“你们知道,我并不感到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笼里.”
说完,她换了演戏的语气,轻轻说了一声,欢迎博斯克:“瞧!原来是伯爵先生. 你是第一个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会高兴的.”
博斯克穿着一条泥迹斑斑的裤子与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头戴一顶旧帽子,一条大围巾围在脖子上.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一本正经地用拖得长长的低沉的声音说道:“别惊动你的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去吓唬她.”
排演还在继续进行. 博尔德纳夫面有愠色,把身子缩到椅子里,面带倦容地听着. 福什利则烦躁不安,不停地在椅子里动着,心里时刻发痒,想打断排演,但还是忍住了. 在他身后,大厅里空荡荡的,他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她来了吗?”他转过身子,问博尔德纳夫.博尔德纳夫仅点头作答. 他让娜娜演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戏再说,因为她对是否还演荡妇,心里有点迟疑不决. 她盼望演正经女人. 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的包厢里;拉博德特尽量替她帮忙,替她在博尔德纳夫面前说情. 福什利用目光寻找了她一下,马上又继续看排演.全场只有舞台口的灯亮着. 只有一盏小灯在那儿,一个煤气灯头被安装在脚灯交叉处,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镜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 煤气灯头的光焰在昏暗中,就如一只睁大的黄色眼睛,无精打采地闪烁着. 剧本手稿被科萨尔捧得高高的,身子贴近细长的灯杆,这样看得更明白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驼了. 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已经隐没在黑暗中. 舞台犹如一艘硕大无朋的船只,那盏灯就象挂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风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船中间方圆几米的一块地方. 在灯光下演员们,像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幻影,在不断晃动着他们的身影. 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烟雾,很像一片拆除建筑物的工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地面被梯子、架子、布景塞满,布景全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废弃物;挂在空中的布景,看上去像大店里挂在屋梁上的破布.在空中布景的高处,从窗户照进来一束阳光,像
一根金棒劈断舞台上空的黑暗.在舞台后边,演员们一边闲聊,一边等待上场. 他们讲话的声音逐渐大起来.“喂,瞧你们这个样子,住嘴好吧!”博尔德纳夫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听不见一句话……你们要说话就滚出去说;我们这儿正在有事……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不管什么人,都要罚款!”
演员们安静了片刻. 他们聚集到一起,坐在一条长凳和几张简陋椅子上. 那些椅凳是晚上演第一幕时的布景,要放在花园布景的一个角落上,现在正准备安放. 丰唐与普律利埃尔在听罗丝. 米尼翁讲话,她说刚刚游乐剧院的经理表示愿以高额报酬聘请她. 这时听到一个人喊道:“公爵夫人!
……圣菲尔曼!
……公爵夫人与圣菲尔曼上场喽!“
听到第二遍叫唤时,普律利埃尔才想起自己是演圣菲尔曼的,罗丝扮演公爵夫人埃莱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场. 在空荡、发出响声的地板上博斯克老头缓慢地拖着脚步,走回台后. 克拉利瑟见他来了,赶忙给他让出半条长凳.“他为什么那样咆哮?”克拉利瑟问,她说的是博尔德纳夫,“排演秩序马上就会好的……现在,他不管演哪出戏都要发火.”
博斯克耸耸肩膀,这些大吵大闹他是不管的. 丰唐低声说:“这出戏他预感到要失败. 我看这出戏差劲.”
说完,他又对克拉利瑟谈起罗丝的事:
“嗯?
游乐剧院愿出大价钱,你相信吗?
……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为何不说还要送她一座乡间别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给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博尔德纳夫会被她一脚踢开!“
克拉利瑟相信每晚三百法郎是真的. 这个丰唐总是喜欢在背后诽谤自己的同事!
此时,他俩的谈话被西蒙娜打断了.她冷得全身直打哆嗦. 大家都把衣扣扣得紧紧的,脖子上还围着围巾,抬头望着空中闪烁的阳光,可是阴暗、冷冰冰的舞台上阳光却照不到.外边已结冰了,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空一片明朗.“休息室里没生火!”西蒙娜说道,“真讨厌,他成了阿巴贡了!……我真想走,我不愿在这里冻出病来.”
“安静!”博尔德纳夫大声吼道,那吼声酷似雷声.于是,有好几分钟时间,只听见演员们朗诵台词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们几乎不做动作,声调平直,尽量省点气力.然而,每当他们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时,就举目向大厅里扫视几下. 他们面前的大厅,像一个大洞,里面飘着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间没有窗户的高高的阁楼,里面飘着微尘.大厅里的灯全灭了,舞台上的若明若暗的灯光照亮了,仿佛沉睡了,里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凄凉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画全都隐没在黑暗中.舞台两边的包厢,从上到下挂着大幅灰布,用来保护墙饰.一切东西都套上罩布,连栏杆上的丝绒套上都盖着罩布,整个楼座像裹上了双层裹尸布,和大厅里的一片黑暗罩布的灰白色显得很不协调. 整个大厅里都是褪了色的色调,只能隐约看到凹陷进去的、光
线暗淡的包厢,每层楼的骨架由包厢构成,里面的坐椅像一个个黑点,坐椅上的大红丝绒看上去象是黑色. 大吊灯完全放下来了,全部的正厅前座被它的水晶坐占据了,这种景象令人想到搬家,联想到观众出外旅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在这时候,由罗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误入一个妓女家里,她向脚灯处走去. 她抬起双手,向着大厅撅起逗人的小嘴,一片漆黑空荡的大厅里,像灵堂一样阴森.“我的上帝!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她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确信在观众中能产生良好的效果.娜娜裹着一条宽大的披肩,躲进包厢里听着排演,两眼却盯住罗丝. 她转过身子,拉博德特悄声问:“你肯定他会来吗?”
“可以完全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来,这样好有个借口……他一来,你就到楼上马蒂尔德的化妆室去,我把他带到那儿去见见你.”
他们说的是缪法伯爵. 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处的一次见面.这事他早已跟博尔德纳夫一本正经地说过了.博尔德纳夫已有两次演出失败,现在处境艰难. 因而,他急于把剧院提供给他们,当作他们会面的场所,并让娜娜扮演一个角色,企图讨好伯爵,向他借一笔钱.“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你认为如何?”拉博德特又说道.但,娜娜不动声色,他的问题没有回答. 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 博里瓦热公爵欺骗他的妻子,与金发女郎、轻歌剧明星热拉尔迪娜通奸;在第二幕里,公爵夫人埃莱娜一天晚上到女明星家里,想利用化装舞会的机会,了解她们的
丈夫究竟被这些太太用什么妙计征服了,并把他们留在身边.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奥斯卡. 德. 圣菲尔曼,他想诱使她堕落. 她得到的第一个教训让她大为吃惊,她听到热拉尔迪娜像个泼妇,和公爵大吵大闹,而公爵呢,却很温顺,以笑脸相待;公爵夫人不禁大声喊起来:“噢!
对男人应该是这样讲话!“在第二幕里,只在这场戏中热拉尔迪娜出现. 至于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刻受到了惩罚:老风流德. 塔迪沃男爵把她当成轻佻女人,她被狂热地追求;而在另一边,博里瓦热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亲吻着热拉尔迪娜,和她言归于好了. 因为这个角色排演时还没有人担任,就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念台词,他念着念着,根据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怀里演这场戏的. 整个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这时,福什利从椅子上霍地立起来. 他一直耐着性子,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演得不对!“他嚷道.这时演员们停止了排演,个个垂着双手.丰唐皱皱鼻子,嘲讽大家的神态在脸上露出,问道:”什么?怎么不是如此?“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根本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福什利补充道. 他做着手势,大步走来走去,亲自表演起来.“喂,丰唐,你应当知道塔迪沃这时很激动;你应该弯下身子,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罗丝,这时应当愣一下,突然愣一下,像这样,但是不要愣得过早,要在听到接吻的声音时才……”
福什利解释得正起劲时,猛地停下来,对科萨尔大声说
道:“热拉尔迪娜,接吻吧……吻得响一些,让大家都听到!”
科萨尔老头向博斯克转过脸去,在他的嘴唇上猛吻一下.“亲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说,“再吻一次……看到没有,罗丝?
我刚才走过时看见了,我轻轻地叫一声:‘啊!她吻他了.’不过,要练好这个动作,塔迪沃应该再上场一次……来吧!试试看,整个重来一遍.“
这场戏被重新排演. 但是丰唐内心很不乐意,以致这场戏几乎排不下去. 福什利不得不再重新指导两次,而且每次热情都表现出极大. 演员们都没精打采地听他讲,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们低头走路一样的;随后,他们刚笨拙地试演,马上又停下来,动作呆板得像断了线的木偶.“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丰唐用傲慢的口气说道.博尔德纳夫没有开口. 他把身子紧紧缩在椅子里,在那盏小灯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看见他的帽顶,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从手上落了下来,在肚子上横放;大家以为他睡着了. 这时,他忽然把身子坐直了,说道:“小伙计,你真蠢.”他对福什利心平气和地说.“怎么!蠢!”作者脸色变得煞白,大声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亲爱的!”
博尔德纳夫立刻勃然大怒. 他又连说几次“愚蠢”
,在脑子里他搜索比“愚蠢”两个字更加恶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与“傻瓜”两个词来谩骂福什利. 大家要起哄了,这出
戏是排演不到底的. 他们每次排演一出新戏,这类粗话在他们中间是经常骂来骂去的,福什利并不觉得受到伤害,可是他这一次确实恼火了,他干脆骂博尔德纳夫是畜生. 博尔德纳夫气得抑制不住自己,手杖被他抡得团团转,他像牛一样喘着气,叫道:“他妈的!
让我安静点……你说了那么多蠢话,让我们白浪费了一刻钟……你确实说了很多蠢话,你连常识都不懂……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丰唐,你别动. 罗丝,你稍稍动一下,别动得厉害,你知道吧,然后你走下来……好了,这次就这样演吧. 科萨尔,接吻吧.“
结果排演得混乱不堪,并不比刚才排得好. 这次轮到博尔德纳夫来做示范动作了. 他像一头大象,却硬装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福什利耸耸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接着,丰唐也来干预继续排演了,博斯克斗胆提了一些意见.罗丝精疲力尽,最后一下坐到代替门的椅子上. 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为听到了该她接的尾白,过早地入了场,结果秩序一片混乱;这下博尔德纳夫被惹怒了,他把手杖抡得飞转,西蒙娜的屁股上被猛打了一下. 他常常与女演员睡过觉后,到排演时又打她们. 西蒙娜逃跑时,博尔德纳夫还气冲冲地喊道:“这一棍你就受着吧,他妈的!
再有人敢来烦我,我就关闭这个破剧院!“
福什利把帽子朝头上一戴,装出马上要离开剧院的样子.他走下舞台,看见博尔德纳夫重新坐下来,满身是汗. 在另一张椅子上福什利坐下来. 他们并排坐了一会儿,黑暗的大
厅里一片寂静.演员们等了约两分钟.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好象刚刚干了一件繁重的活儿.“好吧,咱们继续演吧.”博尔德纳夫终于用正常的语调心平气静地说.“对,继续演下去.”福什利说,“明天这场戏再作调整.”
他们朝椅子里一躺,演员们又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进行排演. 刚才经理剧作者争吵时,丰唐和其他演员快乐地坐在后面一条长凳上与几张简陋的椅子上. 他们暗暗笑着,还说些挖苦话. 但是,当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泣不成声向后面走来时,他们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说,假如他们是西蒙娜,就把那个猪猡掐死. 她揩着眼泪,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话. 她说她同他的关系就这样结束,她要离开他,况且斯泰内昨天还向她表示,她会被他大力捧为明星的. 克拉利瑟听后很诧异,因为这位银行家已经一文不值;但是普律利埃尔却笑起来,提醒大家注意,这个该死的犹太人诡计多端,以前他缠住罗丝不放,目的是把他的朗德盐场弄到交易所做投机. 现在,他正在抛出一项新计划,要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开凿一条隧道. 西蒙娜兴致勃勃地听着. 至于克拉利瑟,一个星期以来,一直怏怏不乐,她抛弃拉法卢瓦兹这个畜生后,一头钻进了老女人加加的怀里,就要继承一个富翁伯父的财产吗!她没指望了,倒霉的事全让她碰上了. 另外,博尔德纳夫这个下流家伙让她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台词一共只有五十行,好像她不能演热拉尔迪娜一样!
她盼望演这个角色,她希望娜娜拒演这个角色.“那么,我呢?”普律利埃尔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台词还
不到二百行. 我想推掉不演……让我扮演这个圣菲尔曼,真让我丢脸,这个人物写得太失败了. 朋友们,是什么样的风格剧本!你们知道肯定没人看这个戏.“
西蒙娜和巴里约老头谈了一会儿话,现在走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们不是谈到娜娜吗,她正在大厅里.”
“她在哪里?”克拉利瑟立刻问道,一边站起来向四处张望.这个消息立刻被传开了. 每个人都俯身张望,排演中断了一会儿.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博尔德纳夫清醒过来,叫道:“怎么?
发生什么事啦?
把这一幕演完……那边安静下来,这样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厢里,一直在看排演. 拉博德特两次想和她谈话,她感到很不耐烦,他被她用胳膊肘推开,叫他住嘴.第二幕就快结束了,这时在舞台后面出现了两个人影. 他们蹑手蹑脚从舞台上下来,生怕发出声音. 娜娜认出他们是米尼翁与缪法伯爵. 他们默不作声地与博尔德纳夫打招呼.“啊!他们来了.”娜娜叹了口气,喃喃说道.罗丝. 米尼翁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这时博尔德纳夫说,在排演第三幕之前,第二幕还要重演一次;这时,他不看排演了,用过分热情的态度去欢迎伯爵,福什利却假装注意力被完全放在围在他周围的演员身上. 米尼翁吹着口哨,双手反剪着,目光盯着他的老婆,罗丝有些神色慌张.“怎么样?
我们上楼好吗?“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带到化妆室,然后我再下来叫他.“
娜娜立即离开了包厢. 在黑暗中,她沿着正厅前座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 博尔德纳夫猜到在黑暗中走的是娜娜,便赶上去,把她拦住在过道的一头. 这条过道很狭窄,在舞台的后面,煤气灯昼夜不熄. 为了赶快把事情定下来,他开门见山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嗯?
这是多么好的角色!
多么富有魅力!
这个角色最适合你演……明天就来参加演出吧.“
娜娜态度冷漠. 她想看过第三幕排演再说.“哦!
第三幕才精彩呢!
……公爵夫人在她自己家里打扮成荡妇的样子,博里瓦热见了很讨厌,从此他便改邪归正了.另外,还有滑稽可笑的一个误会场面,塔迪沃到她家时,还认为到了一位舞女的家里……“
“那么,在这一幕中热拉尔迪娜分量怎样?”他的话被娜娜打断,问道.“热拉尔迪娜?”博尔德纳夫神色尴尬地说道,“有一场戏她要出场,不太长,但很精彩……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我坦白告诉你,你签字吧?”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后,她回答道:“等会儿再说.”
说完,她就走了,赶上了在楼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 全剧院的人都认出她了. 大家都在悄悄议论她,对她回剧院普律利埃尔很反感,克拉利瑟生怕娜娜抢走她的角色. 至于丰唐,他假装无所谓,态度冷淡,觉得没必要在背后说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坏话;其实,过去的热恋现在已经变成了仇恨,由于他有一种恶魔般的反常情欲,他一想到她过去对他
忠贞不渝,想到她的娇媚容貌,想到他们的那段共同生活,仇恨就会充满心中.娜娜的到来已使罗丝. 米尼翁警觉起来,看到拉博德特从楼上下来,走到伯爵身边,现在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够讨厌缪法的了,可是再想到他这样抛弃她,心里就更怄气了. 平常在这类事情上,她与丈夫从不罗嗦,可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发誓,如果她再耍抢走斯泰内那样的花招,我就要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听后,泰然自若,态度傲慢,他耸耸肩,好像他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闭起你的嘴吧!”他嘟哝道,“嗯?请你别作声!”
他知道什么事该认真. 缪法的钱已被他掏得精光,他预料到了,只要娜娜招招手,缪法就会躺下来,让她把自己当地毯踩. 缪法已迷恋上她了,这种恋情是无法抑制的. 他是很了解男人的,所以现在他头脑里考虑的是怎么充分利用有利局面. 应当见机行事,他在等待时机.“罗丝,上场!”博尔德纳夫叫道,“前面的两幕我们重新开始排演吧.”
“喂,去吧!”米尼翁道,“让我一个人来应付吧.”
他现在还不忘嘲笑别人. 他觉得恭维一下福什利的剧本倒是挺有趣的. 这个剧本写得太好了,唯一不足之处是,那位贵夫人为什么被写的那么正派呢?
这样写很不自然.接着,他冷笑起来,问那个对热拉尔迪娜俯首贴耳的博里瓦热公爵的原型是谁. 福什利一点没生气,却微微一笑. 博尔德纳夫
向缪法那边盯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这使米尼翁感到惊讶.“咱们开始吧?他妈的!”经理吼道,“开始吧,巴里约!
……嗯?博斯克不在这里?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然而,博斯克大模大样地回来了. 伯爵被拉博德特带走时,大家又继续排演了. 缪法伯爵一想到要再去见娜娜,心里就惶恐不安. 他俩断绝关系后,他感到生活异常空虚. 被人带到罗丝家里,在那里整天无事可做,内心很痛苦,他认为是生活习惯被打乱了的原因. 他成天昏头昏脑,什么都不想知道,克制自己,不去找娜娜,这样就可避免伯爵夫人问他和娜娜在一起的情况. 他觉得是他的贵族身份使他把什么都忘记了. 但是他内心在暗暗地斗争着,娜娜似乎重新征服了他. 他怀念她,由于意志薄弱他又想到了她的肉体,对她产生了一种新的专一的感情,这种温柔感情几乎成了父爱之情.在他的脑海中他们决裂时的那一幕可憎景象渐渐消失了,丰唐的影子不再在他的眼前浮现,娜娜把他驱逐出门、拿他老婆偷人的事来触怒他的声音不再在他的耳畔萦绕. 这些言辞统统飞到九霄云外了;而他的内心却保留了一种使他伤心的压抑,这种痛苦紧紧地攫住他,几乎使他窒息. 他又产生了一些天真的想法,他责怪起自己,心想当初如果他真心爱她,她也许不会背叛他. 想到这里,他的痛苦立刻变得难以忍受,他太不幸了. 犹如昔日的创伤,这种痛苦复发了,剧痛起来,不过,它不再是一种盲目的、迫不及待的、将就一切的欲望. 他怕失掉这个女人,他只需一个人,他需要得到她的头发、她的嘴巴、她的肉体,他无时无刻不被这种需要缠绕着.每当他忆起她讲话的声音,他的四肢就颤抖起来.他
怀着吝啬鬼般的苛求与无限柔情想重新得到她. 这种情恋早已侵扰着他,使他痛苦万状,因此,拉博德特刚说了开头几句撮合他们会面的话,他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接着他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认为像他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居然做出这样一个放任随便的动作,太可笑了. 不过拉博德特懂得如何看待一切. 他做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楼梯口就和他告别了,随后悄声道:“在三楼走廊右边,一推门就开.”
在剧院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只有缪法一个人. 他从演员休息室门口经过时,从敞开的门望进去,只见这间宽广的房间里一派破败景象,在阳光照射下,里面的又脏又破旧的东西,令人看了羞愧. 但是最使他吃惊的是,他刚走出黑暗、人声嘈杂的舞台,就见楼梯间里光线明亮,一派安静景象,和他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截然不同. 那天晚上,他只见里面煤气灯雾腾腾,散场后,女演员们在楼上楼下跑个不停,楼梯被踩得咚咚响.现在化妆室里空无一人,走道里空空荡荡,听不见一点声响,十一月份的淡淡阳光,从楼梯旁的方形窗户里照进来,把一片黄灿灿的光亮洒在梯级上,尘埃在空中的阳光中飞舞着,从楼上传到楼下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这么宁静,缪法感到很高兴,在楼梯上他慢慢拾级而上,尽量让自己喘口气.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等会儿像孩子一样唉声叹气,眼泪汪汪. 此时,他走到二楼楼梯平台上,确信没有人看见他,他便倚在一堵墙上;随后,他用手帕捂住嘴,两眼瞧着歪歪斜斜的楼梯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铁栏杆、墙上剥落下来的石灰. 这儿如同一所妓院,在
下午这种时刻,妓女们正在睡觉,在淡淡的阳光下这种破败不堪的景象暴露无遗. 到了三楼,他看到一只大红猫蜷缩在一个梯级上,他只好从猫身上跨过去.那只猫半闭着眼睛,单独守着这座剧院;每天晚上,女演员们留下冷却了的闷味,这只猫就在这种怪味中昏昏欲睡.走廊的右边,化妆室的门果然没有关上,娜娜在等候他.那个小个子马蒂尔德是个天真的邋遢鬼,她弄得化妆室里肮脏不堪,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妆台上一层油垢,椅子上布满红点,仿佛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垫上. 糊在墙上与天花板上的纸,从上到下都溅上了点点滴滴的肥皂水. 还有一种臭味弥漫在屋里,是一种发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不推开窗户. 她把胳膊肘搁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俯着身子盯着下面,她听见布龙太太用扫帚正在忙碌地打扫狭小的、淹没在昏暗中的院子里的发绿的石板地的声音. 一只挂在百叶窗上的鸟笼,里面的一只金丝鸟发出刺耳的鸣叫,在这儿,听不见林荫大道上和邻近街道上的马车声,像在外省一样,太阳仿佛在广阔的空间打盹儿. 她抬起头来,瞥见胡同里的一座座低矮房屋与长廊上的玻璃天棚. 她再望过去,是维也纳街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映入她眼帘的是这些楼房的背面,它们巍巍耸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空无人烟. 每层楼都有阳台,在一幢大厦的屋顶上一位摄影师搭了一个蓝玻璃摄影棚. 这片景色令人心旷神怡. 她正看得入神,似乎听到有人敲门. 她掉过头去,喊道:“请进!”
一见伯爵进来,窗户便被她关上了.因为房间里并不热,再说,别让好奇心十足的布龙太太听见.开始气氛很严肃,两人面面相觑.随后,见他僵直地呆着,样子像透不过气来,娜娜笑了,说道:“怎么,你来了,大傻瓜!”
这时他是那么兴奋,身子却像冻僵了.他称呼她太太,说他能重见到她,觉得很高兴. 娜娜露出更亲切的样子.“别装成高贵的样子. 既然你想见我,嗯?
我们就不必要像木头人一样呆着,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们两人都有错,哦,我是原谅你的!“
于是,过去的事儿两人同意再也不提. 她的意见缪法点头赞成. 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他虽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伯爵态度显得有点冷淡,这使娜娜感到诧异,她便尽量想办法引导他.“算了吧,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莞尔一笑,又说道,“现在我们握握手吧,我们和好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怎么,只是好朋友?”他立刻不安起来,嘀咕道.“对,这也许是傻话,但是,因为我尊重你……现在,现在过去的事都被我们说清楚了,以后如果我们见了面,至少不要如同傻瓜一样,连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个手势,想打断她的话.“让我把话说完……没有一个男人,听见了吧,我干过不道德的事没有一个男人会遣责我.你竟是头一个谴责我的人,真让我生气……每个人都有面子,亲爱的.”
“情况不是这样!”他大声叫道,“你坐下来,听我说呀.”
他好像生怕她走掉,她被推坐到一张椅子上. 他越来越激动,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小小的化妆室里,门窗关得严严的,阳光充沛,气温宜人,令人感到宁静而湿润,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入,只听到金丝鸟发出刺耳的叫声,仿佛是远处的笛子吹奏出来的颤音.“听我说,”他伫立在娜娜面前,说道,“为了再次得到你,我才来见你……是的,我想一切重新再来. 你明白了吧,你为什么要那样同我说话……回答我,你同意吗?”
她低下头来,用指甲抠着她屁股下的红草垫,草垫好象在她身子下面流着血. 她看见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反而从容起来. 她变得严肃的脸最终抬起,在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眸子里,成功地露出一丝忧伤.“哦!
这不可能,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和你姘居.“
“为什么?”他结巴道,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露出不可名状的痛苦.“为什么?
因为……这不可能,这是全部理由.我不愿意.“
她又被他贪婪的注视了一会儿. 随后,他把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 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一句:“哎!别耍小孩脾气了!”
不过,他已经耍小孩脾气了. 他跪在她的脚下,她的腰被他一把抱住,把腰搂得紧紧的,脸埋在她的双膝之间,紧紧贴在她的肌肉上. 这样他感觉触到了她的肌肉,感觉触到了她薄裙子下面的丝绒般柔软的腿上的肌肉,浑身不禁痉挛起来,像发热病一样,直打哆嗦,疯狂地在她的腿上乱碰乱撞,好象要钻进她的身体里. 那张旧椅子咯吱咯吱作响. 在
低矮的天花板下,在过去香粉染臭的空气中,强烈的肉欲要求让他泣不成声.“得了,还有什么?”娜娜一边说一边任凭他发泄情欲,“这一切做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
你真年轻!“
他平静下来了. 但他仍跪在地上,不放开她,抽抽噎噎说道:“你至少应该听我说,我来这里要送给你什么东西……我已看好了一座公馆,紧靠蒙梭公园. 你的一切愿望我都会实现. 如果你能被我一个人占有,把全部财产拿出来我也在所不惜……是的,唯一的条件是:一个人占有你,你听见了吗?
如果你同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要让你成为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马车、钻石、化妆品……要什么有什么.“
娜娜每听到他说一样东西,都傲慢地摇摇头.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当他最后不知该说把什么东西送给她时,此时,娜娜不耐烦了,说道:“得啦,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有没有?
……我是个好心肠的女子,看你这副痛苦的样子,就让你摸一会儿,可是,你现在该摸够了吧?……让我起来吧. 我被你累垮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不,不,不……我不情愿.”
于是,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脸. 现在轮到娜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了.好一会儿,她望着斑迹点点的糊墙纸、布满油垢的梳妆台、沐浴在淡淡阳光下的这个肮脏的小房间.
然后,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脚步,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真滑稽可笑,有钱男人总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能得到……那么,假如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礼品,我全不在乎. 即便你把整个巴黎献给我,我还是不愿意,永远不愿意……你瞧,这间屋子不大干净,不过,要是我同你生活在这里很快乐,我就觉得它很好;如果一个人住在宫殿里,而心却不在宫殿里,他会郁闷死的……啊!
金钱!
我可怜的宝贝,你知道吧,金钱,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朝上面吐唾沫!“
她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 接着,她动了感情说话,用忧伤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有的东西比金钱的价值更高……啊!
假如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东西给我……“
他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烁着一线希望的光芒.“哦!这事你做不到,”她接着说,“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你说一说……总之,我们是在聊天……我想扮演他们那出戏里的那个正经女人的角色.”
“哪个正经女人?”他听后很惊异,喃喃说道.“就是他们戏里的埃莱娜公爵夫人!
如果他们以为我会演热拉尔迪娜!
那就错了,我决不干,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这个角色只有一场戏中才有!主要问题还不在这儿,我演荡妇角色够多了. 我老演荡妇,人家真会说我肚子里只有演荡妇这点货色. 总之,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似乎总被认为缺乏教养……嘿,我的宝贝,他们这样看我就大错特错了. 我想摆出高贵的样子时,我会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这样子.“
接着,她一直退到窗户边,然后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过来,那谨慎小心的神态,就像一只犹犹豫豫的肥母鸡,生怕弄脏爪子似的. 缪法眼泪汪汪,注视着她的每个动作,在他痛苦的时候,突然看到这一喜剧性场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动了一阵子,以显示她的全部表演技能,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不断眨眨眼睛,摆动着裙子,最后立在他面前,说道:“嗯?表演得还可以吧.”
“哦,很好.”他结巴道,嗓子还有点哽塞,眼睛模糊.“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
我在家里已演过,我蔑视男人们的那副神态,没有一个女演员演得比我好. 你注意到了吗,当我走过你面前时,总是睨视着你?这种神态是我生来就有的……何况,这个角色我自己又乐意演;这个我做梦也想,我想得好苦啊,这个角色我一定要演,你听到没有?“
娜娜变得一本正经了,说话语气生硬,情绪激昂. 她被这个愚蠢的愿望折腾得很苦. 缪法刚才说什么都被拒绝,现在还不明白该怎么回答,所以还在等待着.他们沉默了良久,空荡荡的屋子里寂静得连苍蝇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说了,“你去替我把这个角色弄到手.”
缪法听了愣住了. 接着,做了个失望的手势,说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你自己说过,这事不由我作主.“
她耸耸肩,打断他的话:“你下楼对博尔德纳夫说,你要这个角色……别这么天
真!钱现在是博尔德纳夫最需要的. 那么,你借钱给他,既然你的钱多得要往水里抛.“
他还犹疑不决,娜娜生气了.“好啦,我明白了,你怕得罪罗丝……你跪在地上哭的时候,她没有被我提到;说到她,我的话可多呢……是呀,一个男人发誓说他要永远爱一个女人,第二天遇上的第一个女人. 哦!这就是我的创伤所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此外,亲爱的,米尼翁吃剩下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味道!你应该先断绝和这些肮脏家伙的关系,再跪在我的膝盖前面,不是吗?”
缪法大叫起来,终于插上一句话:“唉,她压根就不被我瞧得起,我马上就同她断绝关系.”
娜娜在这一点上,好象很满意. 她又说:“那么,你还有什么难处?
博尔德纳夫是老板……你或许会说,除了博尔德纳夫还有福什利……“
她拉长了说话声,因为事情的微妙之外她现在说到了.缪法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 对于福什利和伯爵夫人的频繁接触,他假装不知道,天长日久,他心里倒平静下来了,希望在泰布街的一家门口度过的一个可怕的夜晚他是弄错了. 但对福什利这个人他一直很反感,怀恨在心.“唉,什么,福什利又不是魔鬼!”娜娜试探着说,想知道伯爵和他老婆的情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什么程度,“至于福什利吗,总能说服他的. 实际上,我向你保证,他是一个好青年……嗯?就这样吧,你对他说,这个角色是你为我要的.”
他想到要为这种事去奔波,心里就反感.
“不,不,这绝不行!”他大声叫喊.娜娜等待着.有一句话到了嘴边:“福什利怎么也不会拒绝你的.”但她又觉得拿这句话作为理由,说出来有点生硬.她只淡淡一笑,那句话的意思被包含在这古怪的一笑中. 缪法抬起眼睛盯着她,随即又把眼睛垂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心里忐忑不安.“啊!别人的忙你就是不愿帮.”娜娜嘀咕道.“我真的做不到!”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除了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哦,亲爱的,我求求你!”
于是,娜娜不再多花时间与他磨嘴皮,用两只手把他脑袋往后一推,弯下腰来,把两片鲜嫩的嘴唇凑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好一会儿. 他在她身子下面打了一下哆嗦,这时他已神魂颠倒,两眼紧闭. 随后,他被她拉一把拉起来.“去吧.”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他抬步向门口走去. 但是,当他要出门时,他又被她搂在怀里,装出谦恭、温存的样子,抬起脸,用下巴像母猫一样在他的肩上来回蹭着.“你说的那座公馆在哪里?”她悄声问道,表情羞羞答答,粉面含春,像个天真的孩子,刚才给她好东西她说不好意思要,现在又要了.“给您的公馆在维里埃大街.”
“那里有马车吗?”
“当然有.”
“有花边吗?还有钻石吗?”
“当然也有.”
“哦!你真好,我的小猫咪!你知道,刚才我的拒绝都是因为嫉妒……但是这一次,我向你保证,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你现在懂得了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你什么都能献出来,是这样吗?那么,我现在不要任何男人了……瞧!只有你一个男人占有我的吻!来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娜娜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缪法的手上和脸上,把他吻得身上发热了,便把他一把推到门外,这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天哪!
怎么有股怪味弥漫在这化妆室. 马蒂尔德真懒!
不过,人在里面倒是很惬意的,像在普鲁旺斯的卧室里,冬天的阳光照进来,既暖和又安静,不过,变质的香水味,还有其它脏东西的气味,的确太浓了. 她打开窗户,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出神地瞧着胡同里的玻璃天棚,这样来打发时间.缪法踉踉跄跄下楼梯,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还要说什么呢?对于这件同自己根本无关的事用什么作开场白呢?他到了舞台时,就听见有人在争吵,第二幕快要演完了,普律利埃尔在大发脾气,因为福什利说他的一段台词必须被删掉.“全部删掉吧,”他吼道,“我求之不得!……怎么,我的台词还不足两百行,还要删!不,我受够了,这个角色我受够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弄皱了的笔记本,在激动得颤抖的手里转来转去,样子好像要把它扔到科萨尔的膝盖上. 他很痛苦,别人伤害了他那脆弱的虚荣心,他苍白的脸抽搐着,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内心的激动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他呀,普律利埃尔,是观众热烈崇拜的偶像,竟然演仅有两百行台词的小角色!
“怎么不让我扮演端托盘送信的听差呢?”他用辛辣的口吻说道.“行啦,普律利埃尔,别生气了,”博尔德纳夫平静地说道,他对普律利埃尔还是很客气,因为他对包厢观众很有吸引力,“别再闹情绪了……可以为你增加效果,好吗?
福什利,你给他增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里,你甚至还可以再多演一场嘛.“
“那么,”普律利埃尔声明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我理所当然要这句台词.”
福什利一言不发,像是同意了,普律利埃尔把本子放进衣袋里,仍然心绪不宁,很不高兴. 博斯克和丰唐在他们争吵时,漠然的表情明显地浮现在脸上. 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这与他们没有关系,所以他们丝毫不感兴趣. 所有演员把福什利团团围住,向他提问题,都希望他赞扬自己几句. 米尼翁则听着普律利埃尔的最后几句埋怨话,同时眼睛盯着缪法,伯爵回来了,他在他的注视下回来了.伯爵走进黑漆漆的舞台,在舞台的后面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阵,不想介入别人的争吵中. 但是博尔德纳夫已瞥见他在那儿,连忙跑过去.“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跟这些人相处有多困难.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个个爱虚荣;他们还是骗子,简直是疥疮,老是来找我的麻烦,都想搞垮我的剧院才高兴……请原谅,我刚才火气上来了.”
博尔德纳夫停口了,他们沉默了片刻. 缪法想绕个弯子说明来意. 恰当的措辞就是爬不到他的舌尖,为了尽快结束
这件事,他终于直截了当地说道:“娜娜想要演公爵夫人.”
博尔德纳夫听了大吃一惊,大嚷道:“什么?简直疯了!”
接着,他瞅见伯爵,发觉他面色那样苍白,神色那样惶恐不安,于是,马上冷静下来.“真见鬼!”他只吐出了这么一句.两人又沉默起来. 其实,真让娜娜演公爵夫人,经理也无所谓,这个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爵夫人,说不定还挺有趣呢.何况,通过这件事,缪法就会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心.因此,他马上作出决定,他转过身子,喊道:“福什利!”
伯爵做了一个手势,想不让他跟福什利讲. 福什利没有听见叫他,丰唐把他拉到舞台的檐幕边,耐着性子听这位演员讲他对塔迪沃这个角色是如何理解的. 丰唐认为塔迪沃是马赛人,因为他讲话带南方口音;于是他就模仿南方口音.他背了整整几段台词,问福什利有什么差错?看来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对不对,他还没有把握. 可是福什利态度显得冷漠,并且提出一些不同看法. 丰唐马上发火了. 很好!既然他领会不住这个角色的精神,为了替大家着想,最好这个角色还是别分给他.“福什利!”博尔德纳夫又大声叫道.于是,福什利拔腿就走,摆脱了这位演员,感到非常高兴. 丰唐见他突然走掉,觉得他的面子被深深地伤害.“别呆在这里,”博尔德纳夫又放低声音说道,“先生们,
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丝毫话语钻入好奇的耳朵,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面的道具库. 米尼翁见他们忽然不见了,感到蹊跷. 他们走下几级楼梯就到了道具库.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两扇窗户朝向院子. 一道好象从地窖里射出来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射进来,光线显得很暗淡,天花板很矮. 屋里摆满了带格子的架子,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各种道具,很像拉普街旧货商摆设的摊铺,有杂七杂八的说不出名字的盘子,金黄色硬纸杯,红色旧雨伞,意大利罐子,以及款式各异的挂钟、托盘、墨水瓶、火枪和灌注器;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一寸厚的灰尘,看了难以辨认,有的缺了口,有的破碎了,全都堆在一起. 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废铁味、破布味和潮湿纸板味从这里的一堆堆东西中散发出来,这些演戏用的破烂东西堆在这里,已有五十年了.“请进吧,”
博尔德纳夫喋喋不休,“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没有人来打扰.”
伯爵有些尴尬,只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以便让剧院经理单独大胆向福什利提出这项建议. 福什利惊讶地向他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博尔德纳夫终于说道,“一个新的想法闪现在我的脑海……你听了千万别发火,说件正经八百的事情,公爵夫人的角色让娜娜来演,你看怎么样?”
福什利听了惊愕不已. 接着,他果然大发雷霆.“啊!
不行,这简直是在开玩笑……观众会笑破肚皮的.“
“唉!观众能发笑,就算不错嘛!……你考虑一下,亲爱
的,这个主意很受伯爵赞赏.“
缪法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一块积满灰尘的木板上拿下一样他似乎不认识的东西,那是一只吃带壳糖心蛋用的蛋杯,是重新用石膏塑的杯脚. 他无意识地把杯子拿在手里,向前走了几步,悄悄地说道:“对,对,这个主意真妙.”
福什利向他转过头去,马上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伯爵同这出戏毫不相干. 随后,他直截了当地道:“绝对不行!
……让娜娜演荡妇,要演多少都行,可是让她演上流社会的妇女,这绝对不行!“
“这回你错了,我向你保证,”缪法大胆说道,“刚才我还亲眼领教过她饰演的正经女人呢……”
“在哪里表演的?”福什利问道,他更觉得奇怪了.“在楼上一间化妆室里……她真的表演过.哦,出色的表演!尤其是她那瞟人的眼神才像呢……你知道,她经过别人面前时,眼睛就像这样子……”
急于说服两位先生的他,一时忘记一切,手里还拿着蛋杯,就模仿起娜娜的表演了. 福什利呆呆地瞧着他. 他明白了,不再生气了. 伯爵从福什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既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怜悯,脸一下子浮起了红晕,连忙停止了表演.“我的上帝!说不定真可以,”作者为了讨好伯爵,喃喃说道,“她可能演得很好呢……不过,演这个角色的人已经定了,罗丝不可能让我们再要回来.”
“哦!
如果只这一点困难,“博尔德纳夫说道,”事情由我
来负责处理.“
这时候,年轻作者见他们两人一唱一合,反对自己的意见,便觉察出博尔德纳夫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他也不甘示弱,便加倍地反对他们的意见,差不多使商谈破裂.“哎!
不行;哎!
不行.即使没有哪位女士适合这个角色,我也决不让娜娜演……这一点,你们明白了吗?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实在不愿毁了我的剧本.“
僵持之下,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沉默. 博尔德纳夫觉得自己再呆在那儿就成了多余的人,便主动走开了. 伯爵耷拉着脑袋. 随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换个口气说道:“亲爱的,就算我恳请你帮个忙吧,你看怎么样?”
“我的确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利竭力拒绝,连声说道.缪法的语气也渐渐强硬起来.“我请求你……我一定要这样办!”
他把目光盯住福什利. 从那愤怒的目光里,福什利看出他在面对着缪法的威胁,年轻人忽地让步了,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当然,我本来也无所谓……哎!
你太过分了. 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这时候,气氛显得更尴尬了.福什利倚在一个架子上,一股劲儿地跺着他的脚,缪法一直转动着手中的那只蛋杯,似乎在专心捉摸它.“这是一只蛋杯.”博尔德纳夫又走过来,殷勤地说道.“你说对了!这是一只蛋杯.”伯爵淡淡地说道.
“对不起,把你身上搞得满是灰尘.”经理一边继续说道,一边把蛋杯放回木板上,“你知道,如果每天打扫灰尘,我们也打扫不完灰尘……所以,这儿不大干净.哎?
乱七八糟!
……
不过,你也许会相信我的话,这里面还有些值钱的东西. 看吧,你把这里的东西都看看吧.“
缪法在他的引导下从一个个架子前面走过去,借着从院子里照进来的淡绿光线,他把那些道具的名称一一告诉伯爵,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像是个卖破烂的商人,在盘点,想以此引起伯爵对他的道具的兴趣.随后,他们回到了福什利身边,他用轻快的口气调侃:“听我说吧,既然我们大家都同意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正好米尼翁也来了.”
米尼翁在走廊里逛了好一阵子了. 米尼翁对于博尔德纳夫谈到要修改合同的事刚刚听了几句,就大发雷霆;这真无耻,这是要葬送他老婆的前途,他要进行诉讼. 然而,博尔德纳夫很冷静,他讲了很多道理来劝服他;他觉得这个角色分给罗丝是大才小用,他想把罗丝抽出来,等《小公爵夫人》演过后,让她主演一出轻歌剧里的角色. 但是,由于罗丝的丈夫总是大吵大嚷,博尔德纳夫便断然提出一定要解除合同,因为游乐剧院聘请了这位女歌手. 这一下把米尼翁弄得不知所措. 他并不能否认聘请这件事,但他又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既然已经聘请了他的老婆演埃莱娜公爵夫人,她就一定要演,他米尼翁即使丢了财产也在所不惜,这是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荣誉的问题. 争论到这里,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经理总是抓住这条理由:既然游乐剧院愿意每晚演
出付罗丝三百法郎,总共要演一百场,而她为他演出每晚的进帐一百五十法郎,这样,他把她放走后,她就能总共多挣一万五千法郎. 但是丈夫又提出艺术方面的问题,并抓住不放:如果人家看到他老婆被取消演这个角色,会怎样议论她呢?人家会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所以不得不把她换掉;因此,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就蒙受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声誉就会下降.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荣誉比金钱还重要!接着,他突然又提出一项妥协方案:根据合同,罗丝如果自动退出这个角色,她要付一万法郎违约金;现在她是在别人压迫下退出,那么,只要能赔偿她一万法郎,她就会去游乐剧院.博尔德纳夫听了,一下子愣住了,米尼翁的眼睛盯住伯爵,静静地等待他的答复.“这样,一切都解决了,”缪法松了一口气,悄然说道,“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啊!
这怎么可以呢!
如果我们这样做,就太愚蠢了!“博尔德纳夫凭他生意人的直觉,火冒三丈,嚷道,”放走一个罗丝,花一万法郎!这是在捉弄我.“
但是,伯爵连连点头,叫他接受米尼翁的要求.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 经理还在嘀嘀咕咕,舍不得那一万法郎,虽然这笔钱一个子不要他出. 末了,他又粗声粗气地说道:“不管怎样,我同意啦. 这下子你们可控制不了我了.”
丰唐对这件事十分好奇,从舞台上下来,立在院子里听了一刻钟. 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便跑到舞台上把这件事告诉罗丝,并引以为乐. 哎哟!她被人家暗中算计,这下她可要完了. 她立刻跑到道具库. 见她来了,大家都不说话了.
她盯着那四个男人. 缪法耷拉着脑袋,福什利失望地耸耸肩膀,作为对她的询问的目光的回答. 米尼翁呢,他正在忙着与博尔德纳夫讨论合同中的条款.“发生什么事啦?”她用很生硬的口气问道.“没什么,”她丈夫说道,“博尔德纳夫要花一万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她浑身哆嗦起来,面色苍白,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 她憋了一肚子气,直愣愣地瞅着她的丈夫,平时碰到生意上的事情,她对丈夫总是言听计从,由她丈夫作主,由他与经理和她的情夫签订合同. 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叫一声,这叫声像是一根鞭子抽在她丈夫的脸上.“啊!瞧你,你是孬种!”
说完,她就走了. 米尼翁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追上去.怎么回事,难道她疯了?
他轻声向她解释,一边得一万法郎,另一边得一万五千法郎,共计有二万五千法郎. 这可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不管怎样,缪法抛弃了她,最后从他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这是巧妙的做法. 罗丝却怒不可遏,一声不吭.米尼翁不愿与她多费口舌,便离开了她,任她去发泄女人的怨气. 博尔德纳夫与福什利和缪法已经回到那舞台上了,米尼翁对博尔德纳夫说道:“我们明天早上就去签合同,你要把钱准备好.”
拉博德特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娜娜,正巧,这时她得意洋洋走下来. 她要演正经女人,摆出一副高贵的派头,目的是要让她的同事们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向这伙笨蛋证明,只要她想演,哪一个女人也没有她演得漂亮. 但是,她差点出
个洋相. 罗丝瞥见了她,便向她冲过去. 她气得透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呀,我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你的……我们这笔帐总是要算的,你听见了吗?”
娜娜受到这样突然攻击,顿时把什么都忘了,她想马上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她是婊子. 但她克制住了,摆出一个侯爵夫人差点踩到桔子皮时的神态,过分尖声尖气地说道:“嗯?怎么啦?你疯了,亲爱的!”
接着,罗丝气走了,娜娜依然保持着优雅大度的神态,米尼翁紧跟着罗丝,她那副气乎乎的样子,几乎使他认不出她来了. 克拉利瑟很高兴,她刚从博尔德纳夫那里得到了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 福什利面色忧郁,气得直跺脚,却又下不了马上离开剧院的决心;他的剧本完蛋了,他正在想方设法补救. 这时,娜娜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靠近自己,问他是否觉得她心肠狠毒. 她不会毁掉他的剧本. 这句话把福什利逗笑了. 她还暗示他,像他那样在缪法家的处境,如果与她闹别扭,他就太愚蠢了. 倘若她台词记不牢,她就找个提台词的人;剧场里是会座无虚席的. 另外,他错误地估计了她,她会让他看到,她演出时是怎样卖力. 于是,大家都同意了,叫作者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稍加修改,给普律利埃尔增加一些台词,普律利埃尔也高兴了. 娜娜的参演自然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唯有丰唐态度冷淡. 他伫立在那盏小灯的黄色光圈中间,他的尖长的山羊脸的侧影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他装出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 娜娜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同他握了握手.
“你现在好吗?”
“我还好,不坏. 你呢?”
“也很好,谢谢.”
他们就说了这些. 他们仿佛昨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才分手的. 这时候,演员们都还在等待排演,但是博尔德纳夫说第三幕不排演了. 恰巧,博斯克老头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埋怨道:他们常常被毫无必要地留下来,使他们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 大家走了. 他们到了下面人行道上,阳光刺得他们直眨眼睛,他们像在地窖下面度过了三个钟头,又发生了口角,神经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到了外面就直发呆.伯爵呢,他疲乏不堪,头脑里空空的,与娜娜一起登上马车走了;拉博德特则拉着福什利一道走,边走还边鼓励他.一个月后,《小公爵夫人》第一次上演就给娜娜带来了极大的失败,她演得蹩脚透顶,她本来满怀希望,以为能得到很大的喜剧效果,结果却使观众发笑.观众倒并未喝倒采,因为他们觉得很有趣. 罗丝. 米尼翁坐在楼下的侧包厢里,每次她的对手一登场,她就尖声尖气地大笑一番,这样全场观众都跟着笑起来. 这只是她的初次报复. 到了晚上,娜娜单独与怏怏不快的缪法在一起时,她愤怒地对他说道:“哼!
多么阴险的诡计!
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啊!
他们可知道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难道我现在还需要他们!……
等着瞧吧!我愿花一百个金路易,把嘲笑过我的人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一定要演贵夫人给你的巴黎看看!“
于是娜娜变成了一个时髦女子,一个依靠男人的荒唐和堕落来生活的寄生虫,一个颇具贵妇仪态的高等妓女. 她的失足虽然是偶然的,却决定了她的终身. 她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的风流女子,尽人皆知的一掷千金、肆无忌惮地卖弄姿色的女人. 她很快在要价最高的妓女中成了王后. 她的照片陈列在橱窗里,报纸上经常见到她的名字. 每当她乘坐马车经过大街上时,人们都掉过头来看她一眼,呼唤她的名字,兴奋之情犹如民众见到王后一般;而她则身着轻飘飘的服装,悠然自得地倚靠在车子上,脸上挂着微笑,十分高兴,金色的细雨般的一缕缕细小鬈发垂挂到涂蓝的眼圈边和搽口红的嘴唇边. 说来奇怪,这个胖姑娘在舞台上是那么笨拙,扮演正经女人是那样滑稽可笑,但在街上扮演一个迷人的女子,却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身体像水蛇一般柔软自如,衣着得体,看起来是随意穿戴,却显得风度翩翩,像一只矫捷超群的纯种母猫,堪称烟花女中的佼佼者. 她很高傲,又富有叛逆精神,像一个权力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把整个巴黎踩在脚下. 她随意穿上什么款式的服装,贵妇们便纷纷仿效她.娜娜的公馆在维里埃大街,卡迪内街的拐角处,所处地
段是一个高尚豪华地区. 这里原来是蒙梭平原,一座座建筑在这空阔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这座公馆当初是由一位青年画家所建,这位画家由于在绘画艺术上初露锋芒,一下子兴奋得飘飘然起来,便建了这座公馆,可是房子刚刚粉刷完毕,又不得不把它卖掉. 房子颇具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的风貌,外观很像一座宫殿,内部布局也别具一格,舒适的起居设备都是现代的,但又有着不落俗套的特色. 缪法伯爵买下了这座配备家具的公馆,里面摆了许多精美的小摆设,配上了华美的东方帷幔,古色古香的餐具柜,路易十三时代的大扶手椅;因此,娜娜不期而获得了颇具艺术特色的家具,家具都是经过精心挑选过的,富有不同时代特色. 不过,占据公馆中央的画室,对她来说毫无用场,于是她就把楼上楼下通通改造一番,在底层添了一间温室、一大间客厅、一间饭厅,在二楼靠近她的卧室和梳妆室的地方,设了一间小客厅. 她的设想令建筑师们也惊讶不已,她似乎生来就要过奢侈的生活,作为巴黎街头妓女,追求时髦豪华是她的天性. 总之,她并未把公馆搞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使富丽堂皇的家具上增添了一些摆设,仅在某些方面留下雅致得有点可笑、华丽得有点刺目的痕迹,由此可以看出她往日是个卖花女,曾经在商店的橱窗前构想自己未来生活的蓝图.院子里,在大雨罩遮盖下,门口的石阶上铺着地毯;一到前厅就闻到一股紫罗兰的甜香味,四壁上的帷幔很厚实,屋内的气温宜人.一扇彩绘大玻璃窗,上面的玻璃有黄色的,也有玫瑰色的,射进淡黄色的肉色光线,照亮着宽大的楼梯.楼梯脚下,摆着一个木雕黑人,手捧一只银制托盘,盘里摆满
了来访者的名片;还有四个白色大理石女子,乳房裸露,手举高脚台灯. 前厅里和楼梯平台上,陈列着中国青铜器皿和景泰蓝瓶,里面插满了鲜花,还有垫着波斯坐毯的长沙发,铺着古色古香毯子的扶手椅,这些陈设把前厅和二楼平台装饰成了候见厅. 厅内经常放着男客的大衣和帽子,帷幔和地毯把房间包得严严的,发不出一点声响,一进门就觉得是在屏息冥思,仿佛进了一座小型教堂,因虔诚而浑身战栗不已.每扇门都关得严严的,屋内一派寂静气氛使人产生神秘的感觉.大客厅具有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陈设显得过分豪华,只在举行盛大晚会时,娜娜才打开它来接待杜伊勒里宫的达官显贵和外国宾客. 平时,她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有时她一个人单独在饭厅里就餐时,失落之感油然而生.餐厅很高,墙上挂着巴黎戈贝兰壁毯,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食具橱,里面放着各式古老的瓷器,令人赞叹的老式银餐具,这些东西令人赏心悦目. 她吃完饭后,便赶快上楼. 她住在二楼,占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梳妆室和一间小客厅. 她的卧室已经重新布置过了两次,第一次用的是淡紫色的缎子,第二次用的是镶花边的蓝色绸料;但是她还不满意,觉得这样平淡无奇,她还在想新的花样,却始终未想出来. 一张垫软垫的床矮得像沙发,床上的威尼斯针钩花边值二万法郎. 家具都漆成白色和蓝色,上面还镶着银色细丝;屋子里到处都散放着纯白熊皮,多得把地毯都盖住了.娜娜有一种怪癖,这也是一种穷奢极欲的表现,她喜欢坐在地上脱长袜子,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掉. 在卧室旁边的小客厅里,小玩意儿摆得杂乱无章,但它们全是精美的艺术品;墙上挂的是浅玫瑰红
丝绸帷幔,即一种褪了色的土耳其玫瑰红颜色,上面织着金线. 沿着帷幔,摆放着各个国家、各种风格的物品,显得分外醒目:有意大利珍品收藏柜,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小箱子,中国的小宝塔,日本的珍贵屏风,还有瓷器,青铜器,绣花丝绸,细针钩花边的地毯;扶手椅宽大得像床,长沙发很深,颇像放床的凹室,坐在上面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不禁使人联想到后宫里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生活. 这间房子保持着淡黄褐色的基本色调,辅色是绿色和红色;除几张椅子格外舒服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充分显示这里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只有两尊本色瓷器女人塑像,一个女人穿着衬衫在捉跳蚤,另一个身上一丝不挂,两脚朝天,双手着地行走. 这两件原始、愚蠢之作,犹如一个污点,把整个小客厅的艺术格调破坏了.透过一扇几乎总是开着的门,可以望见那间梳妆室,映入眼帘的尽是大理石和镜子,里面有白色的浴缸,银水壶和银脸盆,还有各种水晶和象牙饰物. 从一块垂落的窗帘中,射进来一道白色的微光,这道微光仿佛被紫罗兰的香味熏得昏昏欲睡,从娜娜身上发出来的这股撩人的香味散发到整个公馆和院落里.给这座公馆配备必要的用品是一件大事. 娜娜幸亏有了佐爱. 这个女仆对她的发迹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很敏感,坚信娜娜一定会发迹,几个月来,她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忽然来到. 如今佐爱洋洋得意成了公馆的女管家,她通过忠心耿耿地侍候太太,让自己发了财. 但是娜娜仅有一个女仆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一个膳食总管,一个马车夫,一个门房和一个厨娘. 此外,还得再建几个马厩. 于是,拉博德
特便成了非常有用的人,伯爵不愿意干的各种跑腿事情,他都承担下来了. 他用不正当的手段买下了几匹好马,跑各个马车商店,为少妇挑选东西出谋划策,人们经常看见他挽着娜娜的膀子出入于各家店铺. 他甚至还带来一班仆人:一个是夏尔,是个身材魁梧的马车夫,来自德. 科布勒兹公爵家;一个是朱利安,矮个子,满头鬈发,总是笑咪咪的,他是膳食总管;还有一对夫妻,妻子名叫维克托里娜,是厨娘,丈夫叫弗朗索瓦,是当门房和听差的. 弗朗索瓦穿着短裤,脸上搽了粉,上身穿着娜娜特别规定的浅蓝色和银色饰带的仆人制服,站在前厅里接待客人. 这样的穿着和端庄的神态无异于王公贵族的府邸.到了第二个月,公馆里的一切都配备齐全了. 总计花掉三万多法郎,马厩里有八匹马,车库里有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带着银饰的双篷四轮马车,一时吸引了全巴黎的人. 娜娜就在这样的财富中安顿下来,建立了自己的家. 她演了三场《小公爵夫人》,便离开了剧院. 她抛弃了博尔德纳夫,让他在破产的边缘上苦苦挣扎,伯爵的资助对他也无济于事. 然而,这次演戏的失败使她苦不堪言. 加之与丰唐的那段共同生活的教训,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卑劣的. 因此,她认为自己现在很坚强了,不至于因热恋上一个男人而不顾一切了.但是,她的头脑很单纯,复仇的想法并没有坚持太久. 除了生气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总是怎样花钱,因此她对拿钱供她不断挥霍的男人,天生怀着蔑视,她对情夫们的破产而总是感到洋洋得意.娜娜首先确定了伯爵在公馆里的地位. 她制订了他们的
关系规章.伯爵每月拿出一万二千法郎,礼物还不算在内,作为回报,他只能要求她对他绝对忠实. 她发誓忠实于他. 但她也要求他尊重她,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她还要有主妇的全部自由. 这样,她每天接待自己的朋友,而伯爵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来;总之,对于一切事情,他对她要盲目信任. 每当他因嫉妒而惴惴不安,犹豫不决时,她便摆出一副有尊严的样子,威胁说要把一切东西还给他,或者用她的小路易的脑袋发誓.这样伯爵就满意了,没有尊重就没有爱情.直到第一月末,缪法的确是很尊重她的.但是,娜娜得寸进尺,不久,她就像忠贞女子一样对他施加更深的影响. 当伯爵怏怏不乐时,她就逗他高兴,让他说出内心不快乐的原因,然后开导他. 渐渐地,他内心的烦恼,他妻子和女儿的事情,他内心的想法和金钱上的问题,她都要一一过问,而且表现得合情合理,非常公正,非常诚实.只有一次,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起火来. 那是一天伯爵告诉她,达盖内可能要向他的女儿爱丝泰勒求婚. 自从伯爵与娜娜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以来,达盖内认为最巧妙的办法就是与娜娜断绝关系,把她看成淫妇了事,并发誓要把他未来的岳父从娜娜的魔爪中抢夺回来. 因此,她就拼命讲她过去的咪咪的坏话:他是一个好色之徒,与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鬼混,把家当挥霍殆尽;他没有道德,他虽然不用女人的钱来养活他自己,但是他经常利用女人的钱,只是不时给女人送一束鲜花或请女人吃一顿晚饭;但是伯爵听了她的话,似乎可以原谅他的这些缺点,于是,她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达盖内同她睡过觉,并且讲了一些不堪入耳
的细节. 刹那间,缪法脸色变得苍白. 这个年轻人与他女儿的婚事就不必再谈了. 这次给了忘恩负义的达盖内一个很好的教训.然而,公馆里的家具还没有完全配备齐全.一天晚上,娜娜滔滔不绝地对缪法作了许多山盟海誓以后,竟然把格扎维埃. 德. 旺德夫尔伯爵留下来同宿. 旺德夫尔伯爵已苦苦追求她两个多星期了,每次来看她都带着一束鲜花. 她终于答应了他,她这样做并非因为一时迷恋上了他,而是为了证明她是非常自由的. 从他那里捞好处是事后才想到的,就在她接待旺德夫尔的第二天,他替她还了一笔债款,这笔债她是不愿意向其他男人讲的. 从那以后,她每月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八千至一万法郎;这笔零花钱对她很是有用. 旺德夫尔一时头脑发热,把他的全部家当挥霍殆尽. 他为马匹和吕西已经花掉了他的三个庄园,娜娜又要一口吞掉他靠近亚眠的别墅;他急于要把全部财产一扫而光,连他的祖宗在菲利普—奥古斯特治下建造的古堡的残垣断壁也不放过. 他渴望破产到了疯狂的地步,以至于他觉得把象征他的家族的徽章上的最后一枚金色圆形图案也拱手交给这个全巴黎为之垂涎的妓女是一件崇高的事. 他也接受了娜娜的全部条件,她有完全行动自由,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享受到她的温情,甚至连叫她发誓的天真热情也没有.缪法对娜娜的誓言毫不怀疑.而旺德夫尔呢,对这些全部一清二楚;不过,他从不流露出来.他假装全然不知,脸上总是堆着寻欢作乐、玩世不恭者微妙的笑容,他对办不到的事情总不提出要求,只要他在规定的时间与娜娜寻欢作乐,全巴黎的人都知道这事,他就满足了.
从那以后,娜娜的家里真正是应有尽有. 各种仆人都有了,马厩里、厨房里、太太的卧室里的仆人都有了. 佐爱负责统管一切,对一些最错综复杂的甚至出乎意料的事情,她总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家里安排得像剧院里一样有条不紊,像大行政机关里一样井井有条,一切都运转得如此准确无误,开头两个月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不协调现象. 只是太太时常犯轻举、冒失、心血来潮和冒充好汉的毛病,给佐爱招惹来太多的麻烦. 因此,这个贴身女仆也就慢慢变得办事懈怠了,而且她还发觉在乱糟糟的时候,即太太做了蠢事而需要补救时,她就能从中捞到较大的好处. 这时候,礼物像雨点般地落了到她手中,她就趁势混水摸鱼,从中捞到一些金路易.一天早上,缪法还没有走出卧室,佐爱便把一位哆哆嗦嗦的先生领进了梳妆室,娜娜正在里面换衣服.“瞧!是治治!”娜娜十分惊讶地说道.进来的人确实是乔治. 可是,他见娜娜身穿睡衣,金发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就一下子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得紧紧的,在她身上到处吻着,娜娜怕被伯爵看见,拼命挣脱着,压低了声音,嘟囔道:“行啦,他在房间里!
真荒唐……而你呢,佐爱你疯了吗?
把他带走!叫他呆在楼下,我马上想办法下来.“
佐爱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把他推走.娜娜到了楼下饭厅里,见到他们时,又把他们两人训斥了一顿. 佐爱撅着嘴,气乎乎地走出去,一边说她本来是想让太太高兴一下的. 乔治再次见到娜娜,感到非常高兴,眼睛一直盯着她,里面含满了
泪水. 现在,他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母亲觉得他有理智了,便同意他离开丰岱特庄园;他在火车站刚下车,就坐上一辆马车,想尽快赶来吻一吻他的心肝宝贝. 他说以后要生活在她身边,就像过去生活在“藏娇楼”别墅那样.他光着脚,在卧室里等她. 他饱尝了一年辛酸离别之苦,现在急切需要摸摸她. 他一边讲自己的情况,一边伸过手去,他抓住她的手,在她睡衣的宽大衣袖里乱摸,一直摸到肩膀.“你一直在爱着你的小宝贝吗?”
他用孩子似的口气问道.“我当然爱他喽!”娜娜回答道,却又猛然挣脱他,“可是你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来了……你知道,我的小宝贝,现在我已经是身不由己啦,你得聪明一点.”
乔治下马车后,以为长期的欲望终于可以得到满足了,顿时心花怒放,连他到了什么地方都没看一看. 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他仔细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餐厅,装饰一新的高高的天花板,戈贝兰挂毯和餐具柜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餐具.“啊,你说得对.”他不由得伤感地说.于是娜娜告诉他,以后早上不要来.下午四点至六点,他要来可以来;这段时间里她接待客人. 接着,他用询问、恳求的目光瞅着她,但并未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便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表示自己是一个心肠很好的女人.“听我的话,我要尽可能让你来.”她低声喃喃说道.其实,她这句话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觉得乔治很乖,只想让他来作个伴儿,并没有其它想法.不过,他每天四点钟来时,似乎总带着一副沮丧的神情,她便再作一
点让步,她把他藏在衣柜里,让他继续享受别人享受过后残剩下来的美色. 他再也不离开公馆,同女主人亲亲热热,像那条小巧玲珑的狗一样,躲在女主人的裙子里. 即使她和别的男人睡觉的时候,他也能分享到她的一点点爱宠;在她孤独寂寞时,他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她会对他很甜蜜,并且抚爱他.于贡太太大概不久就知道了她的儿子又投入了这个坏女人的怀抱,因为她跑到巴黎,去向他的另一个儿子菲利普中尉求助,他当时驻扎在万森. 乔治做事总是瞒着哥哥,这一次他感到绝望,生怕哥哥会揍他. 每次当他向娜娜一古脑儿倾吐爱情时,便什么也不隐瞒,所以他很快就向娜娜谈到他的哥哥,说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子汉,什么事都敢做.“你知道吧,”他解释道,“妈妈不会到你家里来的,而她会派我的哥哥来……当然喽,她会派菲利普来找我.”
娜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很生气. 她用非常强硬的口气说道:“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
他是中尉又怎么样,弗朗索瓦会不客气地把他从这儿赶出去!“
后来,由于这个孩子总是谈论他的哥哥,她终于也关心起菲利普了. 一个星期后,她对他从头到脚都了解了,他个子很高,身体健壮,性格开朗,有点粗暴;此外,他还有一些外人不知的小细节,胳膊上有毛,一个肩膀上长了颗痣.她对他的情况了解得那么多,一天,她对这个她要赶出门的男人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她嚷道:“喂,治治,你的哥哥不来了吧……他真是个不守信用的
人!“
第二天,当乔治和娜娜单独在一起时,弗朗索瓦上楼来,问太太是否接待菲利普. 于贡中尉. 乔治马上脸色苍白,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早料到了,妈妈早上还对我说过这件事.”
他哀求少妇派人去回话,就说她此刻不能接见任何客人.但是娜娜已经站起来了,激动地说:“为什么不接见呢?不接见他,他还以为我怕他呢. 啊,这回我们可要看笑话啦……弗朗索瓦,把这位先生带到客厅里,让他等一刻钟左右. 然后,你再带他来见我.”
她没有再坐下来,而在在壁炉上的镜子和一面威尼斯镜子中间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那面威尼斯镜子挂在一只意大利小匣子的上方;每走一次,她都要朝镜子里望一眼,竭力微笑一下. 乔治则精疲力竭,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想到马上就会发生的一场风波,浑身颤抖起来. 她一边踱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让这小伙子等上一刻钟后,他就自然平静下来了……另外,如果他以为来到的是一个妓女家里,这间客厅就能使他大开眼界……对了,对了,好好看一看吧,我的好好先生.这里可没有一样是假货,仅这一点就足以叫你尊重这里的女主人. 对男人来说,他们是还应当尊重女人……嗯?一刻钟过了吗?不,还没有到十分钟. 哦!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一刻钟到了,她打发乔治离开,一边叫他保证不在门外偷听,因为如果他被仆人们看见,就有失体统. 乔治走出卧室时,壮着胆用哽塞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他是我的哥哥……”
“别担心,”她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态说道,“如果他懂讲礼貌,我也讲礼貌.”
弗朗索瓦领着菲利普. 于贡进来了,他身着礼服.开头,乔治听少妇的话,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但是他俩谈话的声音又让他停下脚步,这时他迟疑不决,忧心忡忡,两腿发软.他想象这下子他要遭殃了,一定会挨耳光或类似的令人讨厌的事,使他以后跟娜娜在一起时,总是心里不痛快.因此,他克制不住一心想偷听的念头,便又走回来,把耳朵贴到门上.他听得很不清楚,厚厚的门帘使声音变低了. 然而,他毕竟听见了菲利普的几句话,他的话说得十分严厉,话里有“孩子”
、“家庭”
、“荣誉”几个词讲得很清楚. 立时他心里惶惶不安,想听到他的心上人怎样回答. 他的心怦怦直跳,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肯定一开口就骂“下流坯”或“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声息也没有;娜娜好像死在里面了. 过了一会儿,他哥哥的声音却变得温和了. 他懵住了,这时候,一阵古怪的低语声使他吃了一惊. 原来娜娜啜泣起来. 有一阵子,他内心的矛盾折磨着他,既想逃走,又想扑到菲利普的身上. 然而,恰巧这时候,佐爱走向卧室,他急忙从那扇门边走开,但还是被她撞见了,他神态非常尴尬.佐爱不发一声,开始整理衣柜里的衣服;他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把额头靠在一扇窗户的玻璃上,心里惴惴不安.佐爱沉默了一会后,向他问道:“在太太那边的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的.”孩子用哽咽的声音回答.他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在这里使你感到非常不安,是吗?乔治先生.”
“是的.”他仍然用痛苦、说话费力的声音回答道.佐爱从容地理着花边,她慢吞吞地说道:“你不必担心……太太会妥善处理的.”
他们两人就谈了这些,再没有继续说下去. 佐爱没有离开卧室. 又过了整整一刻钟,她掉过头来,假装没有看到孩子发火,这时他行动不能自由,事情究竟怎样,他蒙在鼓里,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他向客厅里瞟了几眼. 他俩在客厅里呆了那么久,究竟在干什么呢?也许娜娜一直在哭. 菲利普是个粗鲁的人,他一定打了她几个耳光. 佐爱终于走了,他又跑到门口,想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这下子他可慌了,显然是被吓昏了头. 因为他突然听见一阵欢声笑语传来,那是温柔的窃窃私语声和女人被人搔痒时抑制不住的笑声. 紧接着娜娜亲自把菲利普送到楼梯边,分别时彼此还说了几句亲热话.乔治壮着胆子走进客厅,少妇正站在镜子前,自我打量着.“事情怎样啦?”他惊愕地问道.“什么怎样啦?”她连头也不转一下,就说道.然后,她依然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以前对我是怎么说的?你的哥哥真的为人挺好嘛!”
“那么,问题都解决了?”
“当然解决了……啊!
你干吗这样问我呢?
人家还以为我
们要打架呢.“
乔治还是不明白娜娜的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似乎听见……你刚才没有哭吗?”
“我哭了!”她大声嚷道,眼睛盯住他,“你在做梦吧!你为什么会想到我哭过呢?”
娜娜大发雷霆,责备他不听她的话,躲在门边偷听,孩子被她责备得惶惶不安. 既然娜娜跟他生气,他便装出很顺从的样子,走到她身边,想知道个究竟.“那么呢,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立刻就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你该明白,如果我真是一个婊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你家庭的荣誉,他出来干涉是对的. 哦!我是理解这种感情的……他到这里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以他表现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样,你就别担心了,一切事都结束了,他回去会劝服你妈妈放心的.”
她又笑着说道:“而且,你会在这儿见到你哥哥的……我已经邀请过他了,他还会来的.”
“啊!他还要来这儿.”孩子说道,脸色变得煞白.他下面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再谈论菲利普了.接着,她穿衣服准备出去,他睁着一双忧愁的大眼睛瞅着她. 显而易见,他对事情的顺利解决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宁可死也不愿跟娜娜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旧埋藏着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不安和深深的痛苦,他从来不敢对人讲出来. 他怎么也不知道菲利普用什么方法使他母亲放心的. 只
知道三天后,他的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丰岱特庄园. 就在她回家的当天晚上,他还在娜娜家里,弗朗索瓦跑来通报中尉来了,他听了不由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中尉很高兴,开玩笑似地说,他把乔治当成一个逃学的顽童,他还在母亲面前为他逃学开脱过失,所以母亲才会不继续过问. 乔治心里仍然感到很紧张,不敢动弹一下,即使听到无关紧要的话,也像女孩子一样,脸羞得绯红. 他哥哥比他大十岁,过去对他很少表现出兄弟般的情谊;乔治像怕父亲一样怕他,他与女人在一起鬼混的事,直到现在还瞒着他. 他看见菲利普坐在娜娜旁边,身体是那样健壮,他自由自在,放声大笑,尽情欢乐,他就感到羞愧而又尴尬. 不过,后来他哥哥也天天到娜娜家里来,他终于有点习惯了. 娜娜精神焕发,满面春风,但这是她荒淫无度的风流生活的尾声. 这座公馆里满是男人和家具,好象异乎寻常地总是设宴庆祝乔迁之喜.一天下午,于贡兄弟都在娜娜公馆里,缪法伯爵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来了. 佐爱告诉他太太在会见客人,他便装成一副谨慎大度的绅士模样,没有进门就走了. 等到他晚上再来时,娜娜像受了侮辱的妇女,憋着一肚子气,冷冰冰地接待了他.“先生,”
她说,“我没有什么做得不对,让你来侮辱我……
以后我在家里,请你也像别的客人一样进来,你听清楚了吧!“
伯爵听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但是,亲爱的……”他竭力想要作些解释.“因为我可能有客人!
是的,客人中还有男人,你以为我和这些男人在一起能干什么?……有人装出一副知趣情人的
样子,大肆编派一个女人怎样怎样,我可不愿别人这样来宣扬我!“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谅解,其实,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娜娜就是用这种发脾气的办法使伯爵顺从,并相信她是忠于他的. 她强使伯爵接受乔治已有很长时间,她说乔治是个能逗她喜欢的孩子. 她又叫伯爵同菲利普在一起吃饭,伯爵也高兴地接受了;吃过饭后,他把年轻人拉到一边,询问他母亲的情况. 从那时起,于贡兄弟、旺德夫尔和缪法公然成了一家人了,他们一见面就握手,像是极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样,样样事就好办了. 只有缪法一人行动谨慎,避免来的次数太多,保持着陌生人来访时的言谈举止. 晚上,娜娜坐在地上的虎皮上脱袜子时,他总是亲切地说到这几位先生,谈得最多的是菲利普,他认为他是忠厚的化身.“这倒是真的,他们为人都很好,”娜娜坐在地上换睡衣,一边说道,“不过,你知道,他们都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
他们敢说我一句不好,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然而,娜娜虽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四周又有一群阿谀奉承的人,仍然烦闷得要命. 她每天夜里男人不离身,富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都塞满了钱,与梳子、刷子混放在一起.可是这一切她还不感到满足,她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虚,什么地方不充实,让她想打呵欠. 她成天无所事事,每天都过着同样的单调的生活. 她想不到明天会怎样,她如鸟儿一样生活着,不愁没有吃的,随时准备栖息在任何一根树枝上.她确信有人供养她,便整天躺着,不干一点事,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在闲逸与顺从中昏昏欲睡,仿佛她是妓女职业中的囚
徒. 她有腿不走路,出门就坐车. 她恢复了儿童时代的兴趣,从早到晚没完没了地亲着小狗珍宝,把时间消磨在无意义的事上. 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男人,她以表面殷勤、实质厌倦的态度忍受男人们的玩弄. 在这种自暴自弃中,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娇艳容貌,她常常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身体,观察自己怎样洗澡,怎样往身上洒香水. 她洋洋得意,她能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把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并且不认为害羞.每天早上,娜娜十点钟起床,总是那只苏格兰卷毛狗舔她的脸,把她唤醒;接着,她和狗玩五分钟,让狗在她的胳膊上与大腿上乱跑乱窜,缪法看了很恼火. 小狗成了他吃醋的第一个小男人. 让一只小畜生把头伸进被窝里,真不像样子. 然后,娜娜走到梳洗室去洗澡. 将近十一点钟时,弗朗西斯来给她卷头发,复杂的梳理,要等到下午才做. 她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吃午饭几乎总是马卢瓦太太作陪. 马卢瓦太太早上总戴着形状古怪的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晚上回到她那神秘生活的地方,谁也不去打听. 最难度过的时间是午饭后到梳头之间的那两三个小时. 平常她总是主动提出与马卢瓦太太玩玩纸牌,有时她也看看《费加罗报》,她对报上有关戏剧方面的报道与上流社会新闻颇感兴趣;她偶尔也会打开一本书,因为她自诩爱好文学. 头发梳理一直要到近五点钟时才告结束,这时她才从长时间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然后乘马车出去,或在家接待一大群男人. 她常常在外面吃晚饭,晚上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床后,浑身仍然疲惫不堪.她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去巴蒂尼奥勒,到姑妈家里看望她的小路易. 她常常半个月忘了他;然后,像发疯似的,徒步去看他,她心里满怀慈母般的歉意与慈爱,像去医院探望病人一样,带去一些礼物,有给姑母的烟草,有给儿子的桔子与饼干;有时她坐着自己的双篷四轮马车,去布洛涅森林,回来时去看儿子,她的衣着打扮轰动了那条僻静街道上的居民.自从侄女发迹以后,勒拉太太的虚荣心总是压抑不住要表现出来. 她很少到维里埃大街来,装腔作势地说那里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在她家的那条街道上,她总是自鸣得意,每次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的裙子到来,她就乐开了怀,第二天整天忙得不停,把侄女给她的礼物拿出来给左邻右舍看,还把每样东西的价值一一说出来,邻居们听了,个个惊讶得目瞪口呆. 一般娜娜总是与家人在一起过星期天,这天如果缪法邀她出去,她就像市民主妇那样微微一笑,谢绝他的邀请,说这不可能,她要到姑母家去吃晚饭,并去看她的小宝贝.尽管如此,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总是生病. 他快满三岁了,该长得很结实了. 然而,他的后颈上生了湿疹,现在耳朵里又出现脓肿,令人担心的是头盖骨上再生出骨疽来. 当她见他脸色苍白,血气不佳,肌肉松驰,上面有黄色斑点时,她就愁眉不展;她心里尤其感到奇怪. 这个小宝贝怎么啦,为何身体坏到这个样子?
而她自己,他的母亲,身体竟然如此健康!
不去看孩子的日子里,她依然过着一种繁忙而有规律的生活,到布洛涅森林散步,到剧院看首场演出,到金屋餐馆或英吉利咖啡馆吃晚饭或夜宵;此外,她还去所有公共场所,观看大家竞相观看的节目,如马比耶舞会、黄色歌舞演出与
赛马. 尽管这样,她仍然有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像胃痉挛一样痛苦. 虽然她不断地热恋上一个个男人,但当她孤零零一个人时,她总是伸懒腰,好像疲乏不堪与寂寞马上使她忧愁起来,因为她又感到空虚,对自己感到厌倦. 她的职业和她的天性决定她快乐地生活着,但是这时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经常在两个呵欠之间,喊出足以概括她的生活的话来:“啊!男人真让我讨厌!”
一天午后,娜娜听音乐会回来,她瞥见一个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在蒙马特街的人行道上,她的高帮皮鞋的鞋跟磨破了,裙子很脏,帽子被雨淋得不成样子. 娜娜倏地认出她来.“停车,夏尔!”她对车夫喊道.接着,她又叫她的名字:“萨丹!萨丹!”
路上行人都转过头来,街上的人都看着她们,萨丹向她走过来,衣服碰到车轮上,弄脏了.“上车吧,我的姑娘.”娜娜不顾旁观的人,若无其事地说.尽管萨丹全身脏得叫人恶心,娜娜还是让她上了自己那辆浅蓝色的双篷四轮马车,把她带回家;萨丹紧挨着她的镶着尚蒂伊花边的珠灰色绸裙子坐着. 街上的人看到车夫自命不凡的样子,个个都露出了笑脸.自那以后,娜娜有了迷恋的人了,她的生活变得充实了.萨丹成了她的同性恋对象.她在维里埃街的公馆里住下来后,梳洗干净,换了衣服,她对娜娜整整讲了三天圣拉扎尔教养所里的情况,里面的修女如何令人讨厌,那些混蛋警察怎么
把她列入暗娼名单. 娜娜听了很愤怒,她安慰她,她发誓要亲自去找部长,把她从那里搭救出来. 现在不必急,警察肯定不会到她家里来找萨丹. 于是,她俩在一起度过了几个甜蜜的下午,她们情语绵绵,互相又是吻,又是笑. 这回是前一次在拉瓦尔街玩的把戏的继续,那次她们在玩时,警察忽然来了,把她们冲散了,这次又重新开始,像开玩笑似的.后来,一天晚上,她们真正作爱了. 娜娜在洛尔餐馆那儿见过这套把戏,起初很反感,现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被萨丹弄得晕头转向,如痴如醉,使她丧魂落魄的是,第四天上午,萨丹失踪了. 谁也没有看到她出去. 她穿着新裙子溜走了,她一心想呼吸新鲜空气,还迷恋她的街头生活.那天,公馆里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所有仆人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 娜娜气得差点揍弗朗索瓦一顿,责备他没有看好门,让萨丹溜走了. 但是她还是竭力克制住了,没有发出火来,她骂萨丹是臭婊子,以后不再到阴沟洞里去捡这类烂货了,这事给了她一个教训. 当天下午,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里,佐爱听见她在啜泣. 晚上,她突然叫人把她的马车备好,把她拉到洛尔饭店去. 她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也许能在殉道者街的那家饭店的餐桌上找到萨丹. 她不是想重新见到她,而是想打她的耳光. 果然,萨丹和罗贝尔夫人在一张小餐桌上吃饭. 她瞥见娜娜走来,笑起来了. 娜娜内心很激动,但并未与她吵起来,态度很和蔼,很柔顺. 她请大家喝香槟酒,把五六桌人灌得醉醺醺的,趁罗贝尔夫人上卫生间之际,把萨丹拉走了. 刚上马车,娜娜咬了她一口,并威胁她,如果她再犯,就把她杀死.
但是,这样的把戏又继续发生了,并且发生过好多次,娜娜很伤心,作为一个被欺骗的女子,她很气愤. 娜娜跑出去到处寻找这只野鸡,她所以老是飞走,是为了寻找一时的热恋,另外,对公馆里的舒适生活她也感到厌倦. 娜娜扬言要掴罗贝尔太太的耳光;有一天,她甚至希望与她决斗,因为她们三人中有一个多余的人.现在,她每次去洛尔饭店吃饭,总要戴上她的钻石戒指,有时还带上路易丝. 维奥莱纳、玛丽亚. 布隆、塔唐. 内内一同去,她们个个身着盛装,光艳夺人. 洛尔饭店的三间餐厅里,灯光昏暗,弥漫着蹩脚菜肴的气味,这些女人大摆阔气,附近的小婊子们看了诧异不已,这使她们飘飘然起来,她们在饭后就把小婊子们一个个带走.每逢这样的日子,洛尔总是穿着光彩夺目的紧身衣,露出一副宽厚大度的慈母的神态,亲吻每个人. 只有萨丹,每当遇到这些麻烦事时,总是保持冷静,睁着蓝蓝的眼睛,显露出处女般的纯洁的面容;她常被两个女人争夺,她被咬,被打,被拉来拉去,而她只说这太可笑了,劝她们最好和解得了.掴她的耳光又有什么用呢,尽管她很乐意让大家都高兴,但是她又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 最终还是娜娜占了上风,她对萨丹说了无数温柔的话,又送给她很多的礼物;为了报复,罗贝尔夫人给自己的情敌的每个情夫写了恶毒的匿名信.一段时期以来,缪法伯爵似乎焦虑不安. 一天上午,他很激动,把一封匿名信放到娜娜的面前.娜娜看了头几行,就知道信中控告她欺骗伯爵,与旺德夫尔跟于贡兄弟私通.“这是胡说!这是胡说!”她以极其坦诚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嚷道.
“你敢打赌吗?”缪法问道,他已松了一口气.“啊!
你让我用什么来赌咒都可以……好吧,就用我的儿子的脑袋来赌咒吧!“
这封信很长. 下面写了她和萨丹的关系,措词极其露骨下流. 她看完信后,嫣然一笑.“现在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她仅简单地说了一句.缪法听后,要求她辟谣,她心平气和地说:“萨丹这件事,亲爱的,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这对你有什么害处呢?”
她对这事并不否认. 缪法说了一些气愤的话,她听后耸了耸肩膀. 他是哪个时代的人?这种事司空见惯,她说出了她的几个女友的名字,她发誓说上流社会的妇女都是如此.总之,照她说来,没有什么事比这种事更普遍、更自然的了.不符合事实的事她才生气,因此,刚才关于她与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的事,他看见她是多气愤. 啊!如果这事是真的,他完全有理由把她掐死. 但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对他说谎有什么好处?她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呢?”
争吵还没完,她倏然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了缪法的话:“何况,亲爱的,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么极简单……门是开着的……就这样,你要我就得要本来面目的我.”
缪法低下头来. 实际上,娜娜对他发誓,他很高兴. 她看到自己占了上风,就不再对他客气了. 从此以后,萨丹被公开收留在她家里,跟先生们平起平坐. 旺德夫尔不需要收到匿名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常常拿萨丹开玩笑,嫉妒她,
找碴儿同她吵架,菲利普和乔治却把她当成同伴,同她握手,对她讲些不堪入耳的笑话.一天晚上,娜娜又经历了一段艳遇. 萨丹这个婊子扔下娜娜不管了,娜娜便到殉道者街去吃晚饭,同时寻找萨丹,后来没有找到她. 当娜娜一个人在吃晚饭时,达盖内来了. 他虽然准备结婚,但有时老毛病复发,到这里逛逛,以为在巴黎的这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不会碰见什么熟人.因此,见到娜娜在那儿,他好象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他不是一个见了女人就退却的男人. 他笑吟吟地走到娜娜前面,问太太是否允许他同她同桌吃饭.娜娜见他在开玩笑,便摆出一副庄重、冷淡的神态,语气生硬地说:“先生,你喜欢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我们现在是在公共场合.”
谈话开始是用这样的语调,显得很有趣. 但是在吃餐后点心时,娜娜忍不住了,巴不得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便把双肘放在桌子上,之后用亲昵的口气问道:“喂,宝贝,你的婚事进展得如何?”
“不太顺利.”达盖内承认道.事实上,他正鼓足勇气向缪法家提出求婚时,他感到缪法伯爵对他态度很冷淡,他就小心翼翼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件事告吹了.娜娜的明亮眼睛盯住他,用手托着下巴,嘴唇微微一翘,以示讥讽.“啊!
我可是个荡妇,“她慢吞吞地说,”你该把你未来的岳父从我的魔爪中夺走……怎么!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怎么胡涂到这种地步!怎么啦!你居然跟一个钟爱我、对我无
话不说的男人说我的坏话!……你听着,我的小宝贝,只有我同意,你的婚事才能成功.“
这一点他刚才已觉察出来了,他正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娜娜顺从自己的意愿. 然而,他总是开着玩笑,不想一本正经地谈这件事. 他戴上手套,装出严肃的样子,正式请求娜娜允许他向爱斯泰勒. 德. 伯维尔小姐求婚. 她好象被人搔痒似的,一下子笑起来.哦!
这个咪咪!
对他恨也恨不起来.达盖内在女人面前获得成功的原因,是他说话温柔,嗓音纯正,悦耳得像音乐一样,所以妓女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丝绒嘴巴”
,在他那温柔、抚爱的声音的包围下,女人们都顺从他. 他明白自己这种本事的威力,就用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给她催眠,给她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他们离开时,娜娜的脸泛起红晕,挽起他的胳膊,浑身瑟瑟抖抖,被他重新征服了. 因为天气极晴朗,她把马车打发走了,陪他一直步行到他家门口,随后,又自然地陪他上了楼. 过了两个小时,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说:“那么,咪咪,你一定要和伯爵的女儿结婚吗?”
“太太!”
他悄声说,“这还算是我的最好选择……你知道,我现在穷得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她让他帮她结鞋带. 沉默片刻后,她说道:“天哪!
我呀,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我来出面给你帮忙……这个小姑娘瘦得像干柴. 不过,既然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情……哦!我是乐于助人的,我就给你撮合吧.“
她的胸部还裸露着,她笑起来,说:“不过,你拿什么报答我呢?”
他对她感恩戴德,一把搂住她,在她的肩膀上使劲吻着.娜娜兴高采烈,浑身哆嗦着,头向后仰,挣扎着.“啊!我明白了,”她被他吻得兴奋了,大声嚷道,“你听着,我要你来答谢我的,就是你结婚的那一天,要把你的初夜权给我……就是说,在你同你老婆作爱之前,听见了吗!”
“好的!好的!”他说道,笑得比她更响.他们对这笔交易很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事这样处理很好.恰巧第二天,娜娜家里举行晚宴,这是星期四的例行晚宴,缪法、旺德夫尔、于贡兄弟与萨丹都出席了. 缪法伯爵老早就到了.他必须拿出八万法郎来为少妇还清两三笔债务,还要给她买一条蓝宝石项链,她非常羡慕这样的项链. 他已动用了他的很大一部分财产,但还不敢出售他的不动产,所以想找一个放债的人. 他听从娜娜的话,去找拉博德特;但拉博德特觉得这笔交易数字太大,就去对理发师弗朗西斯说,弗朗西斯很愿为自己的顾客效劳. 于是伯爵委托两位先生去办,但他明确表示,不能显出是他借钱的丝毫迹象. 两位先生答应,把十万法郎本票放在公事包里拿回来,让伯爵收到后再签字. 这十万法郎中有两万法郎是利息,他们请求伯爵理解他们,并大骂那些放高利贷的坏蛋,但是,用他们的话来说,要借钱就只好去叩他们的门. 缪法来后,叫人传话时,弗朗西斯刚刚替娜娜梳好头. 拉博德特也在梳妆室里,他像一个不太重要的朋友,随意地呆在那里.他看见伯爵进来,就小心翼翼地把一大捆钞票放在香粉和香脂中间,之后,伯爵就在大理石梳妆台的本票上签了字. 娜娜要留拉博德特吃晚饭,他谢绝了,他要带一个巴黎的阔佬客人出去逛逛. 这时,
缪法把他拉到一边,请求他到贝克的珠宝店里走一趟,把那条蓝宝石项链买回来,他想当晚送给娜娜,让她惊喜一下.拉博德特满口答应完成这个差使. 半个小时过后,朱利安悄悄把珠宝匣子交给伯爵.吃晚饭时,娜娜烦躁不安. 她看到八万法郎,心里很激动. 想不到,这样一大笔钱统统要交到售货商的手里!这真让她烦心. 上汤后,她就伤感起来,在这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银餐具和水晶器皿闪闪发光,她不禁感慨万千,赞美起贫穷的幸福. 男人们都身着礼服,她自己穿一件绣花白缎裙子,萨丹则穿得很简朴,穿一件黑绸裙子,脖子上只挂着一只金心坠子,那是好朋友娜娜送给她的礼物. 站在客人们背后的是朱利安与弗朗索瓦,他俩在佐爱的帮助下,侍候客人们,三个人表情都很严肃.“当然,从前我一贫如洗的时候,比现在更愉快.”娜娜说.娜娜叫缪法坐在她的右边,叫旺德夫尔坐在她的左边;可她几乎不看他们一眼,却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萨丹. 萨丹的两边坐着菲利普与乔治.“是吗,我的小猫咪?”她每说一句话,都这么问萨丹一声,“当初我们在波隆梭街若斯嬷嬷寄宿学校上学时,生活得多快乐!”
烤肉端来了. 两个女人仍然大谈往事,好像不谈过去的事情就觉得恐慌,突然感到需要把少年时代的污泥浊水搅动一下;尤其是有男人在场时,她们似乎控制不住这种狂热,把她们过去成长的粪土也讲出来,硬要他们听一听. 在座的先
生们听得脸上泛白,眼里露出尴尬的神色. 于贡兄弟竭力想笑,旺德夫尔神经质地捻着胡子,缪法神态越发严肃起来.“你还记得维克多吗?”娜娜说道,“他是一个坏孩子,常把小女孩带到地窖里!”
“你说的一点不错,”萨丹答道,“我记得很清楚,你家有一个大院子,有一个女门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扫帚……”
“她是博什老太,已去世了.”
“我还记得你家的店铺……你妈很胖.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玩时,你爸爸喝醉回来了,醉得很厉害!”
这时候,旺德夫尔企图把话题岔开,在他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插了一句:“喂,亲爱的,我还想吃点块菰……块菰味道真鲜美. 我昨天在德. 科布勒兹公爵家里吃过,但味道没有这儿的好.”
“朱利安,来点块菰!”娜娜粗声地说.接着,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啊!
天哪,爸爸真胡涂……所以他失败得那样惨!
如果你见到这样的情景,破了产,经济拮据!……我可以说我各种苦都吃过,我没有像爸爸和妈妈那样死掉,真是奇迹.“
缪法神经质般地拿着餐刀在玩,这一次他竟壮着胆插话了.“你们讲的都是不令人高兴的事.”
“嗯?什么?不令人高兴!”她嚷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也觉得这些是不令人高兴的事!
……可是,我们那时得有人给我们面包吃呀,亲爱的……哦!我呀,你知道,我是个老实姑娘,事儿是怎样,我就说怎样. 妈妈是洗衣妇,爸爸
酗酒,后来因醉酒而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假如你们听了认为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出身的家庭不光彩的话……“
大家都说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这些,究竟要找什么碴儿呢!大家都尊重她的出身. 但是,她还是继续说:“假如你们觉得我的家庭不光彩,那么,你们就离开我好了,因为我不是连父母都不认的女人……你们要我,就得连我的父母一起要,知道了吧!”
他们要她,也必须要听她讲她的爸爸、妈妈、她的过去、她要回忆的一切,四个男人现在都缩着身子,眼睛看着桌面.她像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盛怒之下,把他们都踩在她过去在金滴街穿的旧鞋子底下. 这时她还未息怒:即便有人送她财产,给她建造宫殿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要怀念过去啃土豆的时代. 金钱是蠢货,只能用来开玩笑!它是为商人而造的. 最后,她这股火气以一种感伤的愿望而了结,说她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诚恳待人,生活在普通的善良的人们中间.这时,她看见朱利安垂着双手,在那里侍候.“喂,怎么啦?斟香槟酒呀,”她说道,“看我干什么?像个呆瓜.”
在太太发火时,没有一个仆人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好象没听见,太太越唠叨,他们越显得庄重. 朱利安乖乖地开始斟香槟酒.弗朗索瓦端水果时,不小心把水果盘子歪了一下,苹果、梨子和葡萄都滚到了桌子上.“该死的笨蛋!娜娜骂.弗朗索瓦不该辩解,他说水果原来摆得不稳,佐爱拿橙
子时碰过了.“那么,”娜娜说,“佐爱是笨蛋.”
“可是,太太……”贴身女仆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低声道.太太站起来,摆出王后般的威严,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行了,对吧?……统统滚!……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赶走了仆人,她平静了下来. 她立马显得温柔可爱. 餐后点心味道很好,先生们都自己动手,吃得挺高兴. 萨丹削了一只梨,走到娜娜身后来吃,靠在她的肩上,靠在她的耳边说了一些话,说完两人纵情大笑;之后,萨丹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块梨分一半给娜娜,萨丹用牙齿咬着梨,送到娜娜的嘴边,两个人的嘴靠到一起,在接吻中把梨吃掉. 于是,先生们提出了令人发笑的抗议. 菲利普大声叫大家不必看不顺眼. 旺德夫尔问他们是不是该出去一会儿. 乔治跑过来抱住萨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你们真笨!”娜娜说道,“你们把我可怜的宝贝的脸都弄红了……别睬他们,姑娘,让他们开玩笑好了,这是咱们的私事.”
缪法神态严肃地瞅着她们,娜娜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说对吗,我的朋友?”
“对的,肯定对.”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喃喃道.没有人再抗议了. 这些先生都出身于名门望族,都受过正统教育,她们坐在他们中间,面对着面互相含情脉脉,泰然自若地滥施女性的淫威,公然表示对男人们的蔑视,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她们,承认她们的主宰地位. 他们还为她们的行动拍手称好.
大家到楼上小客厅里喝咖啡.两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粉红色的帷幔、暗金色的漆器小摆设. 在夜间这样的时刻,在一些小箱子、青铜器与瓷器中间,一道幽暗的光线照亮了一件白银或象牙镶嵌的饰物,把一根有发亮的雕刻图案的小棍照得更醒目,把一块镶板也照得发出丝绒般的反光.下午生的火已成火炭,窗帘与门帘遮得严严的,房间里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这间屋子里充满了娜娜的私生活的气氛,乱扔的手套,落在地上的手绢,一本打开的书,还常常看到她在屋里穿着睡衣,身上散发着一股紫罗兰的香味. 她的没有条理的妓女生活,在这富丽堂皇的氛围中,产生了一种迷人的效果. 那些宽大得像床的扶手椅,深得像凹室的长沙发足以让人昏昏欲睡,把时间置之脑后,诱惑人坐在暗淡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笑吟吟地倾吐衷肠.萨丹走近壁炉边,躺到一张长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旺德夫尔和她开玩笑,装出吃醋的样子,拼命跟她争吵,威胁她说,如果她再缠住娜娜,不让她尽主人的职责,他就要派证人来揭发她.菲利普和乔治也凑过来帮腔,一起捉弄她,使劲捏她,最终她叫起来:“亲爱的!亲爱的!叫他们规矩一些!他们总缠住我.”
“喂,放开她,”娜娜严肃地说,“你们知道,我不愿看到别人纠缠她……而你呢,我的小猫咪,既然他们这样不懂情理,你为什么总是和他们混在一起?”
萨丹脸都气红了,她伸伸舌头,到梳妆室去了. 梳妆室的门开着,透过那扇门,可以看见一只毛玻璃球形灯罩,里面燃着一盏灯,射出的乳白色的光线把大理石梳妆台照亮了.
此时,娜娜以充满魅力的女主人的身份与四个男人交谈起来.她在白天读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妓女的身世. 她读完后很气愤,她说故事很不真实,并且对这种标榜描写现实生活的淫秽文学表示反感和愤慨. 好像什么内容都可以写一样!好像小说写出来不是让人娱乐消遣似的!关于书籍和戏剧,娜娜有自己的独有的见解,她希望读到描写爱情的高雅作品,所写的内容能留给她想象的余地,并使她的灵魂变得高尚. 之后,他们的话题倏地转到震动巴黎的骚乱上来,报纸上刊登的煽风点火的文章,每天晚上都有公共集会,有人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散会后就出现骚动,她愤怒地攻击共和派人. 这些从来不洗澡的脏汉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人们生活得还不幸福吗?难道皇帝办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
老百姓是下流坯!
她了解老百姓,她能够评论他们;她竟忘记了刚才吃饭时她要求人家尊重金滴路上的那些小人物阶层,现在又以发迹女人的身份,带着厌恶与恐惧的情绪来攻击自己人. 恰好就在那天下午,她在《费加罗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一次公共集会的报道,集会很滑稽,会上讲话者用的是俚语,有一个醉汉洋相百出,被人赶出了会场,她看后还认为好笑.“嘿!这群酒鬼,”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说,“不,你们等着瞧吧,他们的共和国对大家来说,将是一场大难……啊!上帝保佑皇上坐稳江山,坐得越长越好!”
“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的,亲爱的,”缪法一本正经地答道,“行了,皇上的江山坐得很稳.”
他很喜欢见到她发表这些正确的看法. 在政治上他们两人观点一致.旺德夫尔与于贡中尉也不停地对这些“流氓”进行冷嘲热讽,说他们是一群大吵大嚷的人,一看到刺刀就逃之夭夭. 那天晚上,乔治脸色苍白,怏怏不乐.“这孩子怎么啦?”娜娜看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态,问道.“我呀,没什么,我在听你们谈话.”乔治低声说道.他心里极难过. 吃完饭后,他就听到菲利普跟少妇开玩笑;而现在又是菲利普而不是他自己坐在娜娜的身边. 他气得胸口发胀,像要爆炸似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不能忍受他们两人在一起,一些难于启齿的想法哽在他的喉咙里,他感到羞耻与苦恼. 他讥笑萨丹,因为她先后在娜娜家里接受了斯泰内、缪法与其他人. 他很恼火,一想到菲利普可能有朝一日会摸娜娜,就气得发狂.“喂!抱抱珍宝吧.”娜娜为了安慰他,对他说,一边把在她裙子上睡觉的小狗递给他.乔治又快活起来,他抱着还带着娜娜膝盖上的热气的小狗,就像抱着娜娜身上的某一部分.他们又说到旺德夫尔,他在前一天晚上,在帝国俱乐部赌输了一大笔钱,缪法不会赌博,听了大吃一惊,但是,旺德夫尔仍笑吟吟的,暗示自己即将破产,巴黎全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人吗,怎样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死得漂亮.一段时间以来,娜娜发现他有些烦躁不安,嘴角上有了一条衰老的皱纹,清澈、深邃的目光里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但他仍然保持高傲的贵族派头和没落了的名门望族的翩翩风度.他已经为赌博与女人绞尽脑汁,这种翩翩风度犹如短暂的眩晕症发作. 一天晚上,他睡在娜娜的身边,对她说了一番可
怕的话,她听了吓得要命:等他把财产挥霍光时,就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放一把火,和马同归于尽. 现在他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身上,他正在对它进行训练,让它在巴黎赛马中夺得头奖. 他就是靠这匹马活着,他已动摇了的信誉全靠这匹马来维持住. 每当娜娜向他提出要什么东西,他都说要等到六月份,等吕西尼昂在赛马中赢了再说.“算了吧!”她开玩笑地说,“也有可能输掉,因为它要把所有的马都淘汰了才行.”
他只用一丝神秘的微笑作答. 之后,他轻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给了我的一匹小母马,它获胜希望极小……娜娜,娜娜,这个名字很响亮,你不生气吧?”
“生气,为什么?”她说道,其实她很快乐.他们继续谈话,谈到最近要处决杀人犯,娜娜急于要去看,这时候萨丹出现在梳妆室的门口,用央求的语气叫她.娜娜立刻站起来,离开这些先生,走向萨丹,丢下几位先生不管. 那几位先生都懒洋洋地躺着,一边抽雪茄烟,一边讨论严肃的问题:一个患有慢性酒精中毒的杀人犯,应负多大杀人罪责. 佐爱倒在梳妆室的一张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萨丹竭力劝她,她也不听.“怎么啦?”娜娜惊讶地问.“啊!亲爱的,你劝劝她吧,”萨丹说道,“我已劝她好长时间了……因为你叫她笨蛋,她才哭的.”
“是的,太太……骂得太重了……骂得太重了……”佐爱结结巴巴地说,又被一阵啜泣哽住了.
娜娜见此情景,心一下子软了.她说了一些好话安慰她.佐爱还没有平静下来,娜娜就蹲在她面前,用手搂住她的腰,做出亲热又深情的样子.“你真死心眼.我说笨蛋跟说别的话一样.难道我是有意的吗!我是在气头上……好啦,我错啦,你就消消气吧.”
“我这样热爱太太……”佐爱嘟囔道,“我替太太干了那么多的事……”
于是娜娜拥抱了佐爱. 然后,为了表明她并没有生她的气,就把一件才穿过三次的裙子送给佐爱. 她们每次口角都以娜娜送礼物而告终. 佐爱用手绢揩干眼泪,把裙子放在手臂上拿走了,走时还说厨房里有人很不开心,朱利安与弗朗索瓦吃不下饭,太太发脾气,他们倒了胃口. 太太又叫佐爱给他们每人捎去一个金路易,作为和解的表示. 只要她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她就会难过.娜娜回到客厅里,平息了这场风波,她很高兴,不必为第二天的事而暗暗发愁了,这时萨丹凑到她的耳边,没完没了地和她说话. 她向娜娜告状,并威胁说,如果这些男人再捉弄她,她就要走了. 她要求娜娜那天夜里就把他们统统赶走,这样好教训教训他们. 再说,只有她们两个人,那该多好!娜娜听了有点发愁,断言说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萨丹就像一个粗野的孩子对娜娜耍赖,坚持要娜娜听她的话.“我要这样,听见了吗!
……要么把他们赶走,要么就是我离开这里!“
说完,萨丹就回到客厅,往窗户边的长沙发上一靠,一个人呆在那儿,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双大眼睛盯着娜娜,
等娜娜回答她.这些先生们的讨论结果,一致反对刑法学家有关犯罪的新理论. 根据这种瞎编出来的所谓理论,某些病理状态的罪犯就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这样说来,就没有罪犯,只有病人了. 娜娜一面点头赞同先生们的结论,一面考虑用什么办法把伯爵打发走. 其他人马上就会走,但伯爵一定不肯走. 不出娜娜所料,菲利普刚站起来要走,乔治也马上站起来,他唯一担心是怕他哥哥比他晚走. 旺德夫尔又呆了几分钟,观测风向,看看缪法是否因为有什么事而走掉,这样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后来他看见伯爵干脆不走,要留下来过夜,也就不再坚持了,识相地告辞了. 但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发觉萨丹两眼发愣,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感到很有趣,就走过去同她握手.“嗯?
我们没有闹翻吧?“他喃喃道,”请原谅我……我用名誉担保,你是最漂亮的姑娘.“
萨丹不屑于和他讲话. 这时,娜娜和伯爵两人单独呆在一起,萨丹一直注视着他俩. 缪法不再有所顾忌,就过来坐在娜娜身边,抓起她的手指亲吻着. 娜娜想打个岔,问他的女儿爱斯泰勒的身体是否好了一些. 昨天晚上,伯爵还抱怨这个孩子性格忧郁;他在家没有一天生活得愉快,他的妻子成天不在家,他的女儿冷冰冰的,一声不响. 对于伯爵的这些家庭问题,娜娜总是出一些好主意. 那天晚上,缪法觉得身心轻松愉快,就对她诉起苦来.“如果你把她嫁出去呢?”她想起了对达盖内的许诺,说道.
她马上说出了达盖内的名字. 伯爵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怒不可遏. 他听过娜娜对他讲的那些关于达盖内的情况,他永远都不会把女儿嫁给达盖内.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说道:“啊!你吃醋啦,难道这是真的!……你仔细想一想. 当时他对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气坏了……今天我觉得很抱歉.”
她从伯爵的肩上看过去,目光正好和萨丹的目光相遇.她感到心慌,立即松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朋友,这门亲事一定要促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 这个青年很好,你是找不到这样的好青年的.”
接着,她大谈达盖内的优点. 伯爵抓住她的手,他不说不行了,他再考虑一下,以后再谈这事. 然后他提出要上床睡觉,娜娜压低了嗓门,对他说出一些理由,不能奉陪,她说月经来了,假如他真的有点爱她,就不应强求. 然而,他很固执,坚决不走,她有点软下来了,这时她又遇到了萨丹的目光,于是,她的态度强硬起来.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伯爵非常激动,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他站起来,找他的帽子,然而,他才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那条蓝宝石项链,因为他感觉到口袋里的首饰匣子. 他原来打算把它藏在床里边,等她上床后,一伸腿就可以碰到项链,这是大孩子送礼物让对方惊讶的一种方法. 他从吃晚饭时就在想这个方法. 他现在这样被打发走,心里很不安,怏怏不乐,他生硬地把首饰匣给她.“这是什么?”她问道,“瞧!这是蓝宝石……啊!真的,
就是这条项链. 你真可爱!……喂,亲爱的,你相信就是我看见的那一条吗?把它放在橱窗里,更好看.“
这就算她对他的全部答谢,她还是让他走了. 他看见萨丹躺在那儿,在静静地等待着. 于是他瞧瞧两个女人,只好听从,不再坚持留下来了,他走下楼去. 前厅的门还没有关上,萨丹就一下子搂住娜娜的腰,一股劲儿跳呀,唱呀. 之后,她跑到窗口,说道:“瞧他走在人行道的那个样子!”两个女人在窗帘的遮掩下,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 一点钟敲响了. 维里埃大街上空荡荡的,在这三月的潮湿的夜色中,两排煤气街灯延伸到远处,狂风夹着雨扑打在煤气灯上. 一块块空地上,看上去就象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穴,正在建筑中的公馆的脚手架耸立在漆黑的夜空中. 缪法弓着背,顺着潮湿的人行道走着,他穿过巴黎这片新开辟的冰冷、空荡荡的平地,向前走去,连他的身影好象都充满忧伤. 她俩见他那副狼狈相,失声大笑起来. 这时娜娜叫萨丹住口:“小心,警察来了!”
于是她们压低了笑声,心里隐隐感到恐惧,瞧着马路对面迈着整齐步伐走过来的两个黑影. 娜娜虽然过着豪华的生活,像女王一样受人尊敬,但对警察还是怕得要命,不喜欢听人讲到警察,就像不喜欢听人讲到死亡一样. 看见一个警察抬头瞧瞧她的公馆,她心里就发慌.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对待她. 如果他们听见她们在夜间这个时分狂笑,就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妓女. 萨丹把身子紧紧贴在娜娜身上,微微打着寒战. 然而,她们依然呆在窗口,被一盏渐渐靠近她们
的提灯吸引住了,那盏灯光在马路边的一片片水洼中摇晃着.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妪在水洼中捡东西.萨丹认出她来了.“哎哟,”萨丹说,“原来是波玛蕾王后,她披一条柳条开司米围巾.”
此时,一阵风夹着毛毛细雨,打在她们脸上,萨丹向娜娜讲述了波玛蕾王后的身世. 哦,过去她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妓女,她的花容月貌,巴黎无人不夸;她富有魅力,又有胆量,男人像牲口似的听她使唤,一些大人物还在她的楼梯上哭泣!
如今她酗酒,同区的女人们为了逗趣,总灌她苦艾酒;她酒后走在街上,顽童们跟在她后边朝她扔石块. 总之,她真正是一落千丈,一个王后跌到粪堆里了!娜娜听着,浑身都冷了.“你看看吧.”萨丹说.她像男人那样吹了一下口哨. 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到了窗户下面,她抬起头往上看,在她的提灯的微弱昏黄光亮下,她被看得清楚了.她浑身衣衫褴褛,颈上的围巾已破成碎片,面色发青,脸上布满伤痕,牙齿都脱落了,嘴像一个空洞,两只眼红红的,还有伤痕. 娜娜面对这个沉湎于酒的可怕的老妓女,突然产生一个回忆:在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夏蒙古堡,仿佛看见了伊尔玛,当昂格拉斯这个年高德劭的妓女,正踏在古堡的台阶上,全村居民都俯伏在她的脚下. 萨丹又吹起口哨,嘲笑那个没有看见她的老妪.“别吹了,警察来了!”娜娜低声道,她吓得嗓音都变了.“快回到屋里来吧,我的小猫咪.”
警察又迈着整齐的步伐回来了. 她们把窗关好. 娜娜回
过头来,浑身打着哆嗦,头发湿漉漉的,在客厅前愣了一阵,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觉得那里的空气那么温暖,那么芳香,立刻感到很幸福. 这里堆满了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金丝绸料,象牙,青铜器,这一切都在粉红色的灯光下沉睡着;幽静的整座公馆给人无比豪华的感觉,会客厅庄严肃穆,饭厅宽敞舒适,楼梯宽阔宁静,地毯与座椅舒适而雅致.这一切是她自身的倏然膨胀,是她的主宰和享受欲望的膨胀,是她的占有一切进而毁掉一切的欲望的膨胀.她从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性的威力.她举目慢悠悠地环顾四周,用哲学家的严肃神态说:“对呀!一个人年轻人及时行乐还是对的!”
这时,萨丹躺在卧室的熊皮上打滚,一边叫她:“快来呀!快来呀!”
娜娜在梳妆室里脱衣服. 为了快点到萨丹身边,就用手抓住她那厚厚的金发,在银盆上面抖动,长长的发夹像冰雹一样落在发亮的银盆子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六月的一个星期日,天气刚开始炎热,天空昏昏暗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巴黎的跑马大奖赛正在布洛涅森林举行.
清晨,太阳在橙黄色的尘雾中升起.但是,快到十一点时,马车都到了隆尚赛马场时,猛然刮起一阵南风,把乌云驱散了;灰蒙蒙的雾霭散成长长的碎片,随风飘去,蓝莹莹的云隙不断伸扩开来,染蓝了整个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彩中照射下来,照在赛马场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灿烂. 草地上渐渐挤满了马车、骑师与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阒无一人,只有裁判员的岗亭、终点标志杆与用于挂赛马成绩表的柱子. 对面,在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中央,有五座对称的观众看台,看台是用砖头与木架搭成的,其形状颇像长廊. 赛马场外面,一片广阔的平地沐浴着中午阳光,周围长着小树,西边是长满树木的圣克鲁山丘与絮伦山丘,背后耸立着瓦莱莲峰.娜娜兴致盎然,好象大奖赛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终点标志杆旁边紧靠栅栏的地方观看. 她很早就来了,是到得最早的观众之一. 她是坐一辆镶银的双篷四轮马车来的,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这辆车是缪法伯爵赠送给她的. 当她到草坪入口处时,骑在左边两匹马上的两名车夫驾车疾驶,两个跟班站在车子后部一动不动,这时人群中你推我挤,人人竞相观看,就像王后经过那里似的. 她穿的服装是旺德夫尔赛马服的两种颜色,即蓝色和白色,看起来别出新裁,蓝绸短上衣和蓝绸紧身褡紧紧裹在身上,腰后高高凸起一个裙撑,这样,大腿的轮廓被明显衬托出来,当时流行时是穿宽大裙子,这样的穿戴打扮是有超凡脱俗之感的;外面套一件白缎长裙,袖子也是白缎的,肩上披着一条白缎子三角围巾,全身穿戴都镶着银色镂空花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此外,为了使自己更像骑师,她又大胆地在发髻上戴上
一顶蓝色无边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发髻上的一缕缕金发垂挂到背上,酷似红棕色马的长尾巴.十二点钟敲响了. 还得等三个多小时,跑马大奖赛才开始. 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靠栅栏边停放后,她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 她一时心血来潮,竟把它们珍宝和小路易也带来了. 小狗躺在她的裙子里,虽然天气很热,还冷得哆哆嗦嗦;身上披着彩带和花边的孩子样子很有趣,一声不吭,一张可怜的蜡黄小脸被风吹得变得苍白. 而娜娜旁若无人,高声与乔治和菲利普谈话,兄弟两人坐在娜娜对面的一张长凳上,两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蓝色的勿忘我,花堆放得与他们的肩膀一样高.“唉!”
她说道,“他把我烦死了,于是,我就叫他离去……
可已经两天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说的是缪法,但她没有对于贡兄弟说出他们第一次口角的原因. 一天晚上,缪法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一顶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时糊涂干的傻事. 为了解心中烦闷,她把一个过路男人带回家了.“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么滑稽可笑,”她继续说道,津津乐道地讲了一些细节,“实际上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因为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祷. 这可一点不假. 他还以为我没有看见,因为我不想妨碍他,总是先上床睡觉,其实我一直在盯着他,他口中念念有词……上床时还要画一个十字,从我身上爬过去,在床里边躺下……”
“啊!
他真恶心,“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后都祈祷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是这样,上床前后都祈祷. 当我模模糊糊想睡时,又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了……不过,最令人讨厌的是,我们每次争吵,他还装出一副教士模样. 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们怎么笑我都没关系,反正不影响我所信的宗教……他太讨厌了,他抽抽噎噎,还说他心里很内疚.前天就是这样,我们争吵后,他歇斯底里大发作,弄得我不得安身……”
说到这,她突然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你们看,米尼翁夫妇来了. 瞧!他们把孩子也带来了!
……小家伙们穿得怪模怪样!“
米尼翁夫妇乘坐那一辆颜色素净的双篷四轮马车,是暴发户的豪华奢侈品. 罗丝穿一条灰色绸裙子,裙子镶着红色绉泡饰带和花结,满面笑容,她看见亨利和夏尔挺快乐,心里很高兴. 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凳子上,穿着过分宽大的中学生制服,看上去有缩头缩脑之态. 双篷四轮马车停放在栅栏边时,罗丝瞥见娜娜喜气洋洋地坐在鲜花中间,她的车子由四匹马拉着,还有穿号衣的跟班和车夫,她抿着嘴,板起面孔,扭过头去. 米尼翁的态度则恰恰相反,他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 女人之间发生争执,他一般是不介入的.“对啦,”娜娜又说道,“那个矮老头,你们认识吗?那个穿得挺干净、满嘴坏牙齿的韦诺先生……他今天早上来看过我.”
“韦诺先生吗?”乔治惊奇地说道,“这不可能,他是耶稣会的会士.”
“你说得很对,我也感觉出来了. 啊!
你们真想不到我们谈了些什么!太有趣了!……他向我谈到伯爵,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和,恳求我把幸福还给他们家庭……不过,他倒是很懂礼貌,说话时笑吟吟的……于是,我回答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证叫伯爵和他的妻子言归于好……你们知道,我这样说不是开玩笑,看到他们幸福,我由衷的高兴!
另外,我也可以轻松一下,因为前些日子,说实在的,我被他缠得够呛!“
这发自内心的呼声道出了她最近几个月来的厌倦情绪.此外,伯爵似乎手头非常拮据;他心事重重,他签给拉博德特的支票很可能兑现不了.“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儿.”乔治说道,他扫视了一下看台.“她在哪里?”娜娜大声问道,“这孩子的眼睛真好!
……
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阳伞.“
乔治的动作快,抢在他哥哥的前头把伞接过去,他能替娜娜拿那把带着银色流苏的阳伞,心里非常高兴. 娜娜眼睛对着一只很大的望远镜,向看台上四处张望.“啊!我看见她了,”她终于说道,她在看台右边,在一根柱子旁边,是吗?她穿着淡紫色衣服,她女儿穿着白色衣服,坐在她身边……瞧!达盖内走过去跟她们打招呼了.“
于是,菲利普便谈起达盖内不久要同瘦高个爱丝泰勒结婚的事来了. 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教堂的结婚预告已经登出来了. 起初伯爵夫人反对女儿的婚事,但是伯爵强迫她同意. 娜娜听后笑了.“我知道,”她低声说道,“对保尔可是件大喜事.
他是个好男孩,他配得上这门亲事.“
她弯下腰,对小路易说道:“你觉得好玩吗?……看你那正儿八经的样子!”
孩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看着周围的人,神情像个大人. 他心情沮丧,想着他所看到的一切. 娜娜动个不停,小狗从她的裙子里跳了出来,跑到孩子身边,浑身哆嗦着.草坪上的车马和人越来越多. 马车陆续不断地从瀑布门那边驶来,一辆挨着一辆,简直成了一条长龙. 其中有从意大利人大街开来的波利娜式公共马车,里面坐着五十名乘客,驶到看台右边停下来;还有运送猎犬的马车、四轮敞篷马车、豪华双篷四轮马车,它们和由劣马拉着的摇摇摆摆的破旧出租马车混在一起;有一人驾驶的四马马车,有邮车,车主人高高坐在座位上,仆人们则在车里照管香槟酒篮子,还有两轮轻便马车,巨大的钢轮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有双套的轻便双轮马车,其部件精巧得像钟表的零件,跑起来时,车上的铃铛叮叮作响. 不时有一个骑马人,还有一群行人行色匆匆地从马车中走过. 从遥远的布洛涅森林那边驶来的车子,一路上发出隆隆的声音,一到草坪上,隆隆声便立刻变成低沉摩擦声;现在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耳畔只响着嘈杂声、喊叫声、呼唤声、鞭子在空中飞舞的劈啪声.劲风吹散乌云,太阳从一片云角上又露了出来,道道金光倾撒下来,把马具和上了油漆的车身照得通亮,女人们的服装也被照得红彤彤;在耀眼的光雾中,车夫们高高坐在驾驶座上,他们的身子和长长的鞭子都像着了火似的.拉博德特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上钻了出来,车上还坐着
加加、克莱利瑟和布朗瑟. 德. 西弗里,拉博德特的座位是他们留给他的. 他行色匆匆,正要穿过跑道,进入测量体重处时,娜娜让乔治把他叫过来. 当他走过来时,娜娜笑着问道:“我的牌价是多少?”
她指的是那匹取名叫娜娜的小母马,这匹马在狄安娜奖比赛中惨败,而且即使在今年四月份和五月份举行的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中,也没能获得名次,获胜的是旺德夫尔的一匹名叫吕西尼昂的马. 于是,吕西尼昂顿时成了人们的谈话中心;从前一天起,人们就普遍以二比一为它下赌注.“你的比数总是一比五十.”拉博德特答道.“真见鬼,我太不值钱了,”娜娜又说道,她觉得这种玩笑很逗趣,“那么,我不拿自己来赌了……绝不赌自己!
我连一个金路易也不押在自己身上.“
拉博德特忙得不亦乐乎,说完转身就走,娜娜赶忙把他叫回来,她想问问他的看法. 他与赛马训练师和骑师们一直有联系,对于参赛马匹的情况特别熟悉,他的猜测已经多次准确无误,人家都叫他灵通赛马王.“你说,我该押哪匹马?”娜娜一再问道,“那匹英国马的牌价是多少?”
“你说的是那匹精灵马吗?是一比三……瓦勒里奥二世,也是一比三,他的马,如科西尼是一比二十五,幸运是一比四十,布姆是一比三十,皮什内特是一比三十五,杏仁奶油是一比十……”
“不,我不赌那匹英国马了,我是一个爱国者……嗯?
我
可能押瓦勒里奥二世,德. 科布勒兹公爵刚才喜形于色……
哎!不!还是不行. 拿五十个金路易押在吕西尼昂上,你认为怎样?“
拉博德特用惊异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娜娜俯着身子,低声询问他,因为她知道旺德夫尔委托拉博德特到赛马赌注登记人那里为他下赌注,以便更方便些. 他若有什么消息,就会说出来. 可是拉博德特什么也不透露,叫她相信他第六感觉是敏感的,他将根据自己的判断,把她的五十个金路易押上去,她对此是不会后悔的.“你押在哪一匹马上都行!”她高兴地叫道,让他走了,“但是千万不要押在娜娜身上,那是一匹劣马!”
马车里的人都哄然大笑. 两个年轻人觉得她这句话很风趣;小路易不懂他们在谈些什么,抬起他那泛白的眼睛瞧着他的妈妈,他妈妈响亮的话声使他吃了一惊. 拉博德特还是不能脱身. 罗丝. 米尼翁向他招了招手,关照他几句话,他把数字记在笔记本上. 随后,克拉利瑟和加加又叫住他,她们在人群中听到一些话后,想改押赌注,她们不想押瓦勒里奥二世,而想押吕西尼昂.他的表情镇定自若,只顾记录.最后,他总算脱身了,大家看见他在跑道另一边的两个看台之间消失了.这时还有马车不断到来. 现在,车子已经排了五排,马车沿着栅栏不断延续,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里面还夹杂着一匹匹白马,远远看去像一个个浅色的斑点. 这片马车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停放着另一些马车,这些马车都散放着,好像搁浅在草地上,车轮子、套车的牲口看上去乱
糟糟的,毫无秩序,有并排的,有斜放的,有横放的,还有头对头的. 在没有车辆、马匹的草坪上,骑师们在骑马训练,步行的人三五成群地来回走着. 在这集市般的场地上,在这闹哄哄的人群中,卖饮料的流动摊子上都撑起了遮阳的灰色帆布篷,在阳光下帆布篷在泛着白色. 但是在那些赌注登记人的身边,人群涌动,拥挤不堪,无数帽子在移动着,赌注登记人站在敞篷马车上,像牙医一样不停地摆动着两只手,在他们身边的高大木架上,贴着中奖的牌价表.“我真蠢,自己都不知道押哪一匹马,”娜娜说道,“我应该自己押上几个金路易来试试运气.”
她站起来,想挑一个中意的赌注登记人. 然而,她发现周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便把刚才的想法抛在脑后了. 除了米尼翁夫妇、加加、克拉利瑟和布朗瑟,在她的右边、左边、后边,现在还有许多马车把她的双篷四轮马车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塔唐. 内内和玛丽亚. 布隆的四轮敞篷马车;卡罗利娜. 埃凯与她的母亲和两位先生坐的敞篷四轮马车;路易丝。维奥莱纳一人单独乘坐的篮式小马车,车身上披着梅尚家赛马号衣的橙、绿两种颜色. 莱娅. 德. 霍恩高高地坐在一辆邮车的座位上,身边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再远一些,在一辆颇具贵族气派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吕西. 斯图华穿着一件素雅的黑绸连衣裙,露出一副高贵的神态,她身边坐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身着海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服. 让娜娜吃惊的是,她看见西蒙娜来了,她坐在由斯泰内驾着的双套二轮马车上. 她身后站着一个听差,他一动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她穿得光彩耀人,上下都穿着带黄色条纹的白
缎子,从腰带一直到帽子都缀满宝石. 银行家挥动手中的长鞭子,赶着两匹马像箭一样飞奔着,前面是一匹栗黄色矮马,跑起来像只老鼠,后面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奔跑时,蹄子抬得很高.“哎哟!娜娜说道,”斯泰内这个盗贼又一次洗劫了交易所!……嗯?西蒙娜穿得真倜傥!他也太过分了,他要被人抓住的.“
不过,她还是老远就与他打了招呼. 她挥着手,春风满面,扭动着身子,向每个人打招呼,好让众人都看见她. 接着她又说道:“吕西带来的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他穿着制服,挺可爱的……所以她装成那副样子!你们知道她怕她儿子,所以冒充演员……小伙子怪可怜的!他似乎一点也不怀疑.“
“唔!”菲利普笑着嘀咕道,“只要她愿意,她还能在外省给他找一个女遗产继承人做老婆呢.”
娜娜不吭声了. 她在密密麻麻的车辆中,瞥见了老虔婆拉特里贡. 拉特里贡坐的是出租马车,她坐在里面,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悄悄爬到车夫的座位上. 她坐在高处,把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显出一副高贵的神态,鬓角上的鬈发留得很长. 她俯视人群,仿佛俯视着她的妓女臣民. 妓女们都悄悄地对她微笑着. 而她却神态傲慢,装作不认识她们. 她这次不是来拉皮条的,而是出于兴致来看赛马的,这个狂热的赌徒,最爱看赛马.“瞧!那是傻瓜拉法卢瓦兹!”乔治突然说道.大家都很惊奇. 娜娜认不出她的拉法卢瓦兹了. 他自从
继承了那笔遗产后,变得非常时髦. 他带折角硬领,浑身上下穿着浅色衣服,在他瘦削的肩膀处绷得紧紧的. 他头戴无边软帽,装出疲倦的样子,身体摇摇晃晃,说话嗲声嗲气,满嘴是俚语行话,一句话总是留半句,生怕多花了气力.“可是他挺有风度的!”娜娜说道,她对他着迷了.加加和克拉利瑟把拉法卢瓦兹叫过去,扑过去拥抱他,想把他再次弄到手. 但他把腰一扭,马上就离开她们,这个动作既表示开玩笑,又表示轻蔑. 他已经被娜娜迷住了,他跑到她旁边,站在马车的踏板上;娜娜同他开玩笑,说他与加加要好. 他嚷嚷道:“啊!不,我和那个老太婆的关系早断了!别再提她啦!
我告诉你,你知道,现在我的朱丽叶是你……“
拉法卢瓦兹极富表情地把手放在心口上.娜娜开怀大笑,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她倾吐起爱慕之情. 不过,她接着说道:“唉!
事情不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让我忘记下赌注了……乔治,你看见那个赌注登记人了吗,在那边,那个红脸胖子,满头鬈发. 他那油头滑脑的模样,我倒挺喜欢的……
你去叫他押……嗯?不过,押哪匹马好呢?“
“我吗,我不是爱国者,啊!不!”拉法卢瓦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押那匹英国马了……如果英国马赢了,那可太好了!法国人就滚蛋吧!”
娜娜听了非常气愤.于是,大家便议论起每匹马的优点.拉法卢瓦兹装得挺内行,他把所有的马都说成劣马. 他接着评论起来:“韦尔迪埃男爵的那匹杏红奶油,说真的,倒是一
匹高大的枣红马,要不是训练时弄得筋疲力尽,倒是有希望获胜的. 至于科布勒兹的那匹瓦勒里奥二世,在四月份患了绞痛病,不能参加比赛;噢,这些情况人家都不说出来,不过,他用名誉担保,他说的情况是确实无疑的!他最后劝娜娜押幸运,它是梅尚家的,大家认为那是最差的一匹马,谁都不肯押它. 真了不起!幸运体形漂亮,行动敏捷!这匹马保准会让大家吃惊!“
“不!”娜娜说,“我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十个金路易,在布姆身上押了五个多路易.”
拉法卢瓦兹马上喊道:“亲爱的,布姆糟透了!
别押它!
连加斯克自己都不押它……而吕西尼昂,永远不能赌它!简直是开玩笑!我向上帝起誓,你好好想一想!不行,我向上帝发誓,它们的腿都太短了!“
他急得透不过气来. 菲利普指出,吕西尼昂获得过飞车杯奖和良种幼马大赛奖. 拉法卢瓦兹马上反驳说,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证明. 恰恰相反,应该对这一点产生怀疑. 何况骑吕西尼昂的骑师是格雷沙姆;你们竟然给它打包票!格雷沙姆是个倒霉鬼,它肯定赢不了.在娜娜的马车上掀起的这场争论,现在似乎已经扩大到整个草坪上. 一些人发出尖叫声,赌博的热情高涨了,人人的脸上都火辣辣的,大家挥舞着拳头. 赌注登记人高高地站在他们的马车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中彩牌价,记录着数字.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押小赌注的赌客,下大赌注的都在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进行;在这里进行激烈较量的,只有一些囊中
没有几个钱的人,拿一百个苏来冒冒险,觊觎的也不过是几个金路易.总之,一场大战将在精灵和吕西尼昂之间展开.一些英国人一看就认得出来,他们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个个满脸通红,流露出胜利者的神态. 里丁勋爵的那匹叫布拉玛的马,在去年的大奖赛中得了冠军,法国人还在为法国马的惨败而心痛不已,今年如果法国再次败北,将是法国人的一次灾难. 所以,出于民族自尊心,太太们都兴奋万分. 旺德夫尔的马变成她们荣誉的堡垒,大家都推吕西尼昂,为它辩护,为它欢呼. 加加、布朗瑟、卡罗利娜和其他人都押吕西尼昂. 吕西. 斯图华因为儿子在场,没有下注;有消息传说罗丝. 米尼翁委托拉博德特为她押了两百金路易. 只有拉特里贡一人坐在车夫旁边,等着最后再押赌注;她不管别人的争论,保持着冷静,周围的嘈杂声对她的情绪毫无影响. 嘈杂声中有人叫马的名字,在巴黎人轻快的谈话声中,夹杂着英国人的带喉音的叫嚷声,她神色庄重,一边听,一边把数字记下来.“娜娜呢?”乔治问道,“没人押它吗?”
确实如此,谁也不愿押娜娜;人们甚至连提都不提它.在旺德夫尔的马中,这匹原本就获胜希望甚微的马,随着吕西尼昂越来越有名,更显得销声匿迹了. 拉法卢瓦兹向空中举了一下胳膊,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押一个金路易在娜娜身上.”
“棒极了,我押两个金路易.”乔治说道.“我押三个金路易.”菲利普接着他们的话说道.他们提高了赌注的价码,对娜娜大献殷勤,他们不断喊
出一个个数字,仿佛在拍卖行里竞相购买娜娜似的. 拉法卢瓦兹还说要用钱把这匹马盖住. 而且大家都应该来在它身上押赌注,他们还要去再拉一些赌客来给它下注. 可是三个年轻人正要离开去宣传时,娜娜叫住他们,说道:“你们知道,我可不愿在这匹马上下注!
不管怎样我也不下赌注!……乔治,替我押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
可是,他们飞快地走了. 娜娜高兴极了,她看着他们在马车中间穿行,弯着腰从马头下面走来走去,跑遍了整个草坪,一看见哪辆马车里有熟人,便赶紧跑过去,竭力推荐娜娜. 当他们推荐成功了,就转过头来,笑容满面,伸出手指,表示数字多少,娜娜站在车上,摇动着遮阳伞,人群中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不过,他们的成绩相当可怜. 只有几个男人被他们说服了,例如斯泰内,只要他一看见娜娜,心里就真痒痒,他押了三个金路易冒冒险. 但是女人们都干脆拒绝下赌注. 谢谢吧,下了肯定要输!干吗急于去为一个娼妇扬名而卖力呢?这个婊子以她的四匹白马,她的跟班和她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她们都压垮了.加加和克拉利瑟很不高兴,责问拉法卢瓦兹是不是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乔治鼓起勇气走到米尼翁夫妇的马车前面,罗丝怒不可遏,转过头去,不理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匹马,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货!
米尼翁则不然,他兴致勃勃地听看乔治的宣传,说女人总是会给人带来好运的.几个年轻人跑了很长时间,去找赌注登记人了解情况,当他们回来时,娜娜问道:
“怎么样?”
“你是一比四十!”拉法卢瓦兹说道.“怎么啦?
我是一比四十!“娜娜惊愕地嚷道,”刚才我还是一比五十……这是怎么回事?“
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又来了. 跑道已经封闭了,一阵钟声宣告初赛开始.大家全神贯注地观看,发出阵阵的喧哗声.娜娜问拉博德特,她的牌价为什么骤然提高了. 但他只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可能是有人下她的赌注了. 她只能得到这样的解释. 另外,拉博德特显得忧心忡忡,他对她说,旺德夫尔若能脱身,马上就会来.初赛结束了,大家观看的兴趣似乎不大,因为每人都在等着看大奖赛. 这时跑马场上下起了雨. 太阳已被云遮盖了一阵子,天空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光线照在人群中. 顿时刮起风来了,接着又下起滂沱大雨,豆粒大的雨点瓢泼而下.人群中一片混乱,有人喊叫,有人开玩笑,也有人咒骂,徒步来的人四处奔跑,躲到饮料摊点的帐篷下避雨. 马车上,妇女们用手撑着阳伞避雨,跟班们匆匆忙忙跑过去撑车篷. 暴雨停了,灿烂的阳光照着还在飘飘洒洒的毛毛细雨,云层中露出了一道蓝天,乌云被吹到布洛涅森林上空去了. 天空仿佛又又笑逐颜开,妇女们放心了,她们都笑起来;马匹在喷鼻息,人群散乱了,人们抖动着湿透的衣服,金色阳光照射着雨滴莹亮的草地.“啊!可怜的小路易!”娜娜说道,“你给淋得很厉害吧,我的宝贝?”
小家伙一声不吭,让妈妈给他揩手. 娜娜拿出手帕,揩
了小路易后,又去揩哆嗦得更厉害的珍宝. 她的白缎衣服上有几滴雨点,这不算什么,她根本不在乎;车上的鲜花被雨一淋,像雪花一样闪闪发亮,她拿了一朵,兴致勃勃地闻一闻,她的嘴唇沾湿了,就像沾上了露水.这场骤雨使看台上挤满了避雨的人. 娜娜用望远镜向台上看去. 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看见台上密密麻麻的观众,看上去模模糊糊,他们乱糟糟地挤在一排排台阶上,在这昏暗的背景上,只有人的面孔发亮,像一个个苍白的点子. 阳光从看台顶上的角上射下来,只照亮了一部分坐着的观众,妇女们的衣服这时似乎暗淡下了来,娜娜感到特别有趣的是骤雨把坐在看台下面的沙土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妇女淋得四下逃散. 因为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是禁止妓女入内的,娜娜对这些得体的妇女说了一些刻薄话,她觉得她们衣着打扮怪模怪样,而且长相很滑稽.人群中一阵骚动,皇后走进正中间的小看台上,看台是瑞士山区的木屋式样,宽大的阳台上摆着一些红扶手椅.“瞧,是他!”
乔治嚷道,“我还以为他这个星期不值班呢.”
“啊,是夏尔!”娜娜叫了起来.缪法伯爵站在皇后的身后,他的表情呆板而又严肃. 于是几个年轻人开起玩笑来,遗憾的是萨丹没有来,不然她就会去拍拍伯爵的肚皮.娜娜在望远镜里看见了苏格兰王子,他也在皇后的看台上.她觉得王子发福了. 十八个月不见,他胖了. 接着她就详细讲起王子的情况:哦!他真是个壮实的汉子.在娜娜周围的车子里,女人们议论纷纷,说伯爵抛弃了
她. 她们编了一段故事,说什么自从伯爵因为同娜娜的关系而惹人注目后,杜伊勒里宫对这位王室侍从的行为非常不满.于是,伯爵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便断绝了与娜娜的关系.拉法卢瓦兹坦率地把这些话告诉了娜娜,并且毛遂自荐,称她为自己的朱丽叶. 娜娜莞尔一笑,说道:“这个笨蛋……你还不了解他,我只要对他叫一声‘喂’,他就会抛下一切跑过来.”
她把萨比娜伯爵夫人和爱丝泰勒端详了一阵子. 达盖内还在她们身边. 福什利来了,穿过人群去向她们打招呼,接着他也留在了她们身边,满脸堆着微笑. 这时,娜娜轻蔑地指着看台,继续说道:“再说,你们知道,我也不再把这伙人放在眼里了……我太了解他们了. 应当剥开他们的画皮来看!……这样,他们就没有尊严了!他们的尊严就完蛋了!他们从上到下都龌龊的,他们总是肮脏不堪,无一例外……我所以不愿意让他们来纠缠住我,原因就在这里.”
她用手指的人的范围扩大到把马牵到跑道上的马夫,直至和夏尔王子谈话的皇后,连王子也是个混蛋.“说得好,娜娜!……说得妙,娜娜!……”拉法卢瓦兹兴奋又激动地叫道.又敲响了一阵钟声,钟声消失在风中时,赛马又开始了.伊斯帕汗奖赛刚赛完,梅尚家的一匹名叫贝兰戈的马获胜了.娜娜把拉博德特叫到跟前,问他关于她那一百金路易的消息;他笑了笑,不肯把他的马的名字告诉她,据他说,那样运气就会跑掉. 她的钱押得稳当当的,过一会儿就见分晓了. 娜
娜告诉他,她自己也下了注,押了十个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押了五个金路易在瓦勒里奥二世身上,他听后耸耸肩膀,那表情的意思似乎是说女人总免不了要做傻事.娜娜愣住了,她被懵住了.这时,草坪上人声鼎沸. 人们在露天里一边吃午饭,一边等看大奖赛开始. 大家都在吃饭饮酒,到处都一样,在草地上,在一人驾驶的四匹马车的高座位上,在四匹马拉的邮车上,在四轮敞篷马车上,在双座轿式马车上,在双篷四轮马车上,到处都一样. 冷肉随处可见,跟班们从车箱里拿出一篮篮香槟酒,然后随处一放. 开瓶时轻轻砰地一声响,瓶塞就随风飘走了;开玩笑的声音随处可闻,酒杯的破碎声给这狂欢的气氛增添了不和谐的色调. 加加、克拉利瑟与布朗瑟在一起吃饭,她们一本正经地把盖布铺在膝盖上,上面放着三明治. 路易丝. 维奥莱纳也从她的篮式马车上下来,同卡罗利娜. 埃凯聚在一起;在他们身边,几位先生在草坪上撑起了帐篷,当作一个酒吧间,塔唐、玛丽亚、西蒙娜和其他人都走过来饮酒;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莱娅. 德. 霍恩的邮车上,一群年轻人在高处喝了一瓶又一瓶,在阳光下,他们醉醺醺的,在人群中装腔作势,大吹牛皮. 不一会儿,人们便涌到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前边. 娜娜站着,给来向她致意的男人们倒香槟酒,她的听差弗朗索瓦把酒一瓶瓶递给他们,拉法卢瓦兹竭力装出江湖艺人的腔调,大声吆喝:“过来吧,先生们……分文不要,大家都有.”
“住嘴吧,亲爱的,”娜娜终于说道,“你这样大声嚷嚷,人家把我们当成走江湖的人了.”
她觉得他挺可爱的,心里很高兴. 她突然想起叫乔治送一杯香槟酒给罗丝. 米尼翁,因为罗丝假装不会喝酒. 亨利和夏尔烦闷得发慌,很想喝杯香槟酒. 最后,乔治自己把酒喝了,因为他怕娜娜和罗丝为这事吵起来. 这时娜娜想起了小路易,她忘记了他就在她的身后. 他也许渴了,她硬要他喝了几滴酒,他喝过后直咳嗽.“过来呀,过来呀,先生们,二个苏也不要,一个苏也不要……我们免费请大家喝……”
娜娜突然大喊一声,打断了拉法卢瓦兹的吆喝:“哎哟!
博尔德纳夫在那边……让他过来呀,啊!
我请你去叫他,快跑过去叫他!“
果然是博尔德纳夫,他反剪着双手在溜达. 头上的帽子被太阳照得泛红,身上的礼服则油垢斑斑,缝线处已经发白,他被破产弄得年老色衰,但他内心仍愤愤不平,想让上流社会看看自己的贫困潦倒的样子,准备以他虎背熊腰的身体去向命运挑战.“天哪!真气派!”娜娜像一个好心的姑娘,向他伸过手去时,他说道.接着,他喝干了一杯香槟酒,不无遗憾地说道:“啊!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但是,他妈的!不是也不要紧!你愿意回到舞台上来吗?我有一个想法,我把快乐剧院租下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轰动巴黎了……嗯?你应该来帮我这个忙.”
他怨天尤人,不过见到娜娜他还是挺高兴的,他说,因为只要这个美人儿娜娜在他面前,他心里就有了安慰. 她是
他的女儿,她身上有他的血液.娜娜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现在拉法卢瓦兹在忙着倒酒,菲利普和乔治则拉朋友到这里来. 整个草坪上的人都涌过来了. 娜娜对每个人莞尔一笑,说一句逗趣的话. 一群群酒鬼都向她这边走来,分散在各处的香槟酒都集中到她这里. 不一会儿,草坪上只见一群挤在她身边的人,只听到一片喧闹声;她俯视着那些向她伸过来的酒杯,她的金发在空中飘扬,她的雪白的脸蛋沐浴着阳光. 为了气气那些对她的胜利感到气愤的女人,她站在高处,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摆出过去扮演胜利者爱神的姿势.这时,有人在她的背后拍了一下,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一看,是米尼翁坐在车座上. 于是她离开大家,坐到了米尼翁旁边,他是来告诉娜娜一件严重的事的. 米尼翁到处跟人说,他的老婆怀恨娜娜是可笑的,他认为她这样做是愚蠢的,也是无益的.“是这样的,亲爱的,”他悄悄说道,“你要当心,不要过分惹罗丝生气……你知道,这事我还是事先告诉你为好……
是的,她抓住了你一个把柄,而且她对《小公爵夫人》这件事还怀恨在心……“
“一个把柄,”娜娜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她大概在福什利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是缪法伯爵夫人写给那个坏蛋的. 当然,那封信里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里面尽是一些丑事……罗丝想把那封信寄给伯爵,对他和你进行报复.”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娜娜又重复了一遍,“真滑稽,这
件事……啊!行了,她与福什利相好,这样很好,她让我讨厌. 这下我们可有好戏看喽.“
“不,我可不愿意这样. 这可是一件大丑闻!另外,这样闹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娜娜大声嚷嚷,她绝不会去搭救一个正经女人的.因为米尼翁坚持自己的意见,娜娜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米尼翁之所以如此,大概他怕福什利同伯爵夫人断绝关系后,再插足他们的家庭.如果这样,倒正中罗丝下怀,又为她报了仇,因为她对这位新闻记者还怀有一片深情. 娜娜沉思起来,她想到韦诺先生的来访,头脑里冒出了一个计划,而米尼翁仍在竭力说服她.“假如罗丝寄出那封信,对吧?
那就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就会受到牵连,人家就会说你是罪魁祸首……首先,伯爵就要和他的妻子分居……“
“为什么要分居?”她说,“正好相反……”
这次是她收住话头. 她没必要把想的事情全都大声说出来.最后,她为了摆脱米尼翁,表面上装作赞同他的意见.米尼翁劝她对罗丝作点让步,比如到跑马场上,当着大家的面,去看看她. 她回答说,等等再说,她还要考虑一下.人群中响起一阵喧哗声,娜娜站起身来. 一群赛马一阵风似地到了跑道上. 刚刚举行的是巴黎市奖赛,一匹叫风笛的马获胜了. 现在大奖赛就要开始了,观众的热情高涨,他们急切地等待着,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观众急得跺脚,人群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到了最后的时刻,出现了意外的情况,这使赌客们大为吃惊. 旺德夫尔的那匹获奖希望甚微的娜娜
的牌价在不断上涨,不时有几位先生回来报告娜娜的新牌价:娜娜是一比三十,娜娜是一比二十五,娜娜是一比二十,娜娜是一比十五. 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匹在任何马场上都惨败的小母马,早上标价一比五十,都没有一个人愿押!
现在标价突然风涨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些人嘲讽说,凡是上了这个闹剧当的傻瓜都要输得精光.另一些人则态度严肃,心中不安,预感到其中有鬼,也许这是一个圈套. 有人含沙射影,提起一些赛马场上默许的舞弊行为;但是这一次,旺德夫尔的声名使人不敢提出指责,总之,怀疑派占了上风,他们预言娜娜一定会最后一个到达终点.“娜娜的骑师是谁?”拉法卢瓦兹问道.正巧这时,真的娜娜出现了. 于是,这些先生们大笑不止,理解了其中也含有淫秽的意思. 娜娜向大家招手致意.“是普里斯.”
于是大家又议论纷纷. 普里斯虽然在英国颇有名气,在法国却鲜为人知. 平时总是格雷沙姆骑娜娜,为什么旺德夫尔这次请来这位骑师呢?另外,人们惊讶的是他把吕西尼昂交给了格雷沙姆,据拉法卢瓦兹说,格雷沙姆从来没有跑赢过. 不过,所有这些谈论,都被开玩笑的话、反对的意见和各种不寻常的意见的嘈杂声淹没了. 人们为了消遣时间,又喝起香槟酒. 接着,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 旺德夫尔来了. 娜娜佯作生气.“嘿,你真讨人喜欢,这时候才来!……我都急死了,我想赶快去看看体重测量处那里的情况.”
“那么,你还就去吧,”旺德夫尔说,“现在看还不迟. 你
进去转一转. 我身上正好还有一张妇女入场券.“
接着他便挽起娜娜的胳膊走了,吕西、卡罗利娜和其他女人都用妒忌的目光注视着她,对此她倒感到非常得意. 于贡兄弟和拉法卢瓦兹仍然留在她身后的马车上,他们在继续畅饮她的香槟酒. 她向他们大声喊道,说她马上就回来.旺德夫尔一看见拉博德特,便跟他打招呼,他们交谈了三言两语.“你都收齐了吗?”
“是的.”
“一共多少钱?”
“一千五百金路易,全场各处都有一点.”
他们发现娜娜竖着耳朵好奇地听他们讲话,便不再说下去了. 旺德夫尔有些烦躁不安,明澈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天夜里,他说要放火和他的马匹同归于尽时,眼睛里也闪烁着这种光亮,当时她被吓得胆战心惊. 他们横穿跑道时,她压低了声音,用亲昵的语调对他说:“喂,你说说吧……为什么你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一直在上涨?大家都议论纷纷!”
他愣了一下,脱口说道:“啊!
他们在议论……这些赌客,真是无耻之极!
当我有一匹有希望获胜的马时,他们就蜂拥而上,把我搞得赢不了.等到我的一匹获胜希望很小的小母马被人们竞相押赌注时,他们又到处喧嚷,像被人剥了皮似的大喊大叫.“
“你应该预先告诉我,我已经下赌注了,”她又说,“娜娜有希望获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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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火来.“哎!
别烦了……每匹马都有希望. 牌价上涨,当然是因为有人下赌注. 谁在下注?我不知道……如果你再用这些愚蠢的问题来烦我,我宁愿离开你.“
这样说话的口气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的一惯作风,与其说她感到不快,还不如说她感到惊讶. 而旺德夫尔呢,他觉得有些羞愧,当她态度冷漠地要求他说话礼貌一些时,他立刻向她道歉. 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这样突然发脾气. 在巴黎的风流男女和上流社会中,没有人不知道他是在孤注一掷.如果他的赛马跑不赢,把押在它们身上的巨款全部输光,对他来说,将是一场大灾难,他就彻底完蛋了;他那长年累月树立起来的信誉,他那已受损坏、被债务和放荡掏空了的生命所维持的华丽外表,就要在这毁灭性的灾难中崩溃.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娜娜是吞噬男人的娼妇,是她葬送了他;她是在他濒临破产时,最后来到他生活中的女人,她把他的财产洗劫一空.据说他们疯狂地挥霍钱财,一次去巴黎旅游,她把他的钱花得精光,最后连付旅馆的钱也不剩;一天晚上,他们醉酒后,竟然抓起一把钻石扔进炭火里,想观察一下钻石是否也像煤炭一样燃烧. 娜娜以她粗壮的四肢和巴黎郊区妇女的下流笑声征服了这个精明、没落的古老家族的子弟. 现在,他已好色成性,连戒心也丧失殆尽了,只好铤而走险了.一个星期以前,她还要他答应她在勒阿弗尔和特鲁维尔之间的诺曼底海滨买一幢别墅,他只能用他的最后荣誉来保证他坚守自己的诺言. 不过,这一次她惹怒了他,他觉得她很愚蠢,很想揍她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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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放他们进入骑师体重测量处内,因为他不敢阻挡挽住伯爵胳膊的这个女人. 娜娜洋洋得意,终于踏上了这块禁地,她在那些坐在台下的妇女面前,装模作样,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里的十排椅子上坐着密密麻麻一大群妇女,她们浓艳的服饰与露天下的欢乐气氛显得和谐而融洽. 有些椅子移动了位置,一些人看到了熟人,便随便地坐到一起,像在公园里树荫下纳凉一样;孩子们无人管了,从这一群里跑到那一群里. 往高处看去,看台的梯级上挤满了人,浅色的衣服和看台架子淡淡的影子浑然一体.娜娜打量着那些妇女.她还紧紧盯着萨比娜伯爵夫人.随后,她走到皇后的看台前面,看见缪法直挺挺地站在皇后的身旁,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觉得挺可笑的.“哎哟,瞧他那副傻样子!”她大声对旺德夫尔说.她什么都想看一看. 公园的这个角落里有草坪,有浓密的树木,还值得一看. 一个冷饮商在栅栏边摆了一只大冷饮柜. 在一间茅草顶蘑菇状的简陋的亭子下面,一大群人挤在里面指手画脚,大声喧闹,这是赛马场里的赌客席. 旁边有些马栏是空的,她在那里只看见一匹警察的马,觉得有点扫兴. 再过去就是遛马场,周长有一百米,一个马夫牵着身披马衣的瓦勒里奥二世遛跑. 啊,不过就是这样!在那条细沙小路上有许多男人,他们衣服的扣眼上别着桔黄色的入场券,露天看台的走廊上不断有人在走动,这倒吸引了她一会儿;可是,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不准进来也好,不值得为这事生气.达盖内和福什利走过那里,娜娜和他俩打招呼. 她招了招手,他们只好走过来.她开口就猛然攻击骑师体重测量处.
接着,她停止了攻击,说道:“瞧!
德. 舒阿尔侯爵苍老多了!
这个老头子是在折腾自己!他还是那样好色吗?“
于是,达盖内讲了老头子最近的行动,这件事发生在前天,现在大家还都不知道. 他跟着加加转了几个月,不久前把加加的女儿阿梅莉买到了手,据说他为此花了整整三万法郎.“哎,真龌龊!”娜娜愤愤地嚷道,“你们以后尽生女儿吧!
……哟,我想起来了,在那边草坪上,与一位太太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的大概就是莉莉. 所以我觉得她面熟……老头子把她带出来了.“
旺德夫尔不愿听她讲,心里很不耐烦,恨不得摆脱她.但是,福什利临走时对她说,如果她没有看过赌注登记人,那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过. 尽管伯爵露出不愿意去的样子,还是不得不带她去看.这下子娜娜可高兴了;那里的确很吸引人.一个四周敞开的圆亭,周围有草坪环绕,草坪边上长着幼小的栗树;在嫩绿色的树叶遮盖下,一群赌注登记人紧紧地围成一个大圆圈,等待赌客的到来,就像在集市里一样.赌注登记人都站到木凳子上,以便俯视着人群;他们身旁的树上挂着赛马的牌价;他们仔细观察看人群中的一举一动,只要赌客打个手势,眨眨眼睛,他们就把赌注登记下来,其速度之快,令观众吃惊,他们的目光盯着他们,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里一片混乱,只听见喊叫一个个数字,如果赛马的牌价出乎意料地一变化,就会引起一阵骚乱. 不时消息报告人跑来,停在圆亭入口处,猛叫一声,报告赛马起跑和
到达终点的消息,顿时喧闹声越发高涨,于是在阳光下进行的这场狂热的赌博引起人们长时间的议论.“他们真有趣!”娜娜兴致勃勃,喃喃说道,“他们都神态异常……瞧,那个大个子,我真不愿意一个人在树林里碰见他.”
旺德夫尔用手指着一个人叫她看,那个人是时新服饰的推销员,他在两年中赚了三百万法郎. 他身材细长,体质纤弱,头发金黄,站在他周围的人都带着敬佩的目光注意着他,同他说话时都面带微笑,一些人还特意停下来看看他.最后,他们要离开圆亭了,这时一个赌注登记人冒昧呼唤旺德夫尔,伯爵向他微微点点头. 这个人是他以前的马车夫,身材高大,宽肩厚背,高额头,满面红光. 现在他带着来路不明的钱,到赛马场来碰碰运气. 伯爵竭力怂恿他,并叫他为自己下秘密赌注,他总是把他当作仆人,这一点伯爵没有隐瞒着别人. 尽管得到了伯爵的庇护,他还是连连输掉巨款,今天他也来孤注一掷,两眼充满血丝,随时都可能中风送掉命.“喂,马雷夏尔!”旺德夫尔低声说道,“你自己押了多少钱呀?”
“我押了五千金路易,伯爵先生,”赌注登记人也压低嗓门说道,“怎么样?
数额真可观吧……我对你说实话,我已把牌价压到了三.“
旺德夫尔马上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行,不行,我不愿意,你给我马上改押到二……其它没有什么可以关照你了,马雷夏尔!”
“哦!现在这对伯爵先生又有什么关系?”马雷夏尔谦恭地微微一笑,以同谋者的口气说道,“我必须吸引更多的赌客,才可能押满你的两千金路易.”
接着,旺德夫尔叫他住嘴. 但是,等到伯爵走远时,马雷夏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后悔没有问伯爵那匹小母马的牌价为什么上涨. 如果那匹小母马真有赢的希望,他就糟糕透了,因为他刚才以五十的牌价共押了二百金路易.伯爵与马雷夏尔咕咕哝哝说了一阵话,娜娜一点也听不懂,然而她又不太敢再问他. 伯爵神色更加紧张了,他们在过磅厅前遇见了拉博德特,他便突然把娜娜托付给他照顾一下.“你带她回去吧,”他说道,“我还有事情做呢……再见.”
随后他走进过磅厅,那间屋子狭小,天花板十分低,里面放了一个大磅秤,显得很拥挤,颇像郊区车站的行李房.娜娜非常扫兴,她本来想象中的过磅厅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放一台巨大的机器来称马的体重. 怎么!这里只称骑师的体重!
那么用过磅处这样的名字,值得这样小题大做的吗!
磅秤上站着一个骑师,一副傻相,膝盖上放着马具,等待一个穿礼服的胖子来量他的体重;一个马夫牵着一匹名叫科西尼的马,站在门口,周围挤满了一群人,全都一声不吭,出神地观看.就要关闭跑道了. 拉博德特催促娜娜赶快走,而他自己却又走回来,指着一个正与旺德夫尔谈话的矮个子的男人,对她说道:“瞧,这就是普里斯先生.”
“啊!我知道,就是骑我的那个人嘛.”娜娜微笑着低声说道.她觉得他相貌很丑. 在她看来,骑师的样子都像克汀病患者;她还说,这可能是因为人家不让他们长高. 就说这个人吧,已经四十岁了,样子好像一个干瘪的老小孩,脸又长又瘦,皱纹很深,呆板而无生气. 他的身体骨瘦似柴,身上的一件白袖子蓝绸赛马上衣像披在一根木头上.“不,你知道,”她离开时说道,“他要是我的男人,我是不会感到很幸福的.”
跑道上仍然挤满了乱哄哄的人群,潮湿的草地被人踏成了黑色.两块赛马一览表的牌子高高悬挂在一根铁柱子上面,牌子前面挤成一团,个个抬头观看,每次一览表上出现一匹赛马的号码,人群中就发出一阵喧闹声,号码是通过一根连结到过磅厅的电线在一览表上显示出来的. 一些先生面对着节目单指指点点;那匹名叫皮什内特的马被它的主人撤回去了,引起人们好一阵议论. 不过,娜娜仍然挽着拉博德特的胳膊,穿过跑道. 挂在旗杆上的钟敲个不停,催促人们赶忙离开跑道.“啊!孩子们,”娜娜回到马车上说道,“他们的过磅处,是他们自己胡吹出来的东西!”
她周围的人都为她欢呼,鼓掌:“好极了!娜娜!……娜娜又回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们过去是多么愚蠢!难道他们把她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她回来得正是时候. 注意!大奖赛立刻开始了,人们高兴得忘记喝香槟酒了.
娜娜吃了一大惊,发现加加坐在她的马车里,膝盖上放着小狗和小路易;加加打定主意再接近拉法卢瓦兹,但却对娜娜说,她想亲亲小路易. 她很喜欢小孩子.“噢,对了,莉莉现在怎么样?”娜娜问道,“坐在那边老头子的马车里的那个孩子是她吗?……有人刚才跟我讲了一件简直不堪入耳的事情.”
加加脸上露出十分沮丧的样子.“亲爱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气病了,”她难过地说道,“昨天,我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哭得厉害,我本来以为今天来不成了……嗯?你知道我的意见吗?我是不同意的,我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接受教育,就是为了将来为她找一个好丈夫. 我常常严肃地对她提出忠告,对她管教没有中断过……
哎,亲爱的,是她自己愿意的. 哎!我同她吵了一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还掴了她一记耳光呢. 她太烦了,她要结束这种生活……于是,她对我说:‘不管怎样,你没有权利阻止我这样做.’我对她说,‘你是一个贱货,你给我们丢脸,你滚蛋吧!
‘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我同意给她安排一下婚事……啊!我的最后一个希望成了泡影,哎,我曾经在她身上做过许多美梦!“
这时她们听见一阵吵架的声音,便站起来看看. 原来是乔治隐隐约约听见人群中有人诽谤旺德夫尔,他就为他辩护.“为什么说他放弃了他的马呢,”乔治嚷道,“昨天在赛马总会里,他还帮吕西尼昂押上一千金路易呢.”
“确有其事,当时我也在场,”菲利普作证说,“但他在娜娜身上一个金路易也没有押……如果娜娜的牌价升到一比
十,这与他毫无关系. 说人家有那么多的计谋,是十分可笑的. 这样说有什么好处呢?“
拉博德特静静地听着,然后耸耸肩膀,说道:“算了吧,让人家去说吧……伯爵刚才还押了五百金路易在吕西尼昂身上,而且他在娜娜的身上押上百来个金路易,这是因为马的主人总是要表示出相信自己的马会取胜的样子嘛.”
“真见鬼!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拉法卢瓦兹摆动着胳膊嚷道,“获胜的马将会是精灵……法国将吃败仗!
英国一定获胜!“
赛马场上又响起了一阵钟声,宣布赛马已进入跑道,人群中又出现长时间的骚动.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娜娜站到马车的座位上,把勿忘我花和玫瑰花都踩坏了.她向四周远眺,广阔的地平线全收眼底. 在观众热切盼望比赛开始的最后时刻,跑道上依然空荡荡的,未见到一匹赛马,跑道被灰色的栅栏关闭着,每隔两根柱子,站着两名警察. 在她面前的一块长条状草地上,靠近她的地方都是污泥,越往远看草地越绿,最后看上去非常像一片嫩绿色的地毯.然后她低下头来,把目光转到场地中央,只见草坪上人满为患,个个都踮起脚尖,有人爬到马车上,人人兴奋不已,互相推推搡搡,挺直身子观望. 他们的马匹发出嘶鸣,帐篷噼噼啪啪作响,骑马者驱马在步行者中间奔跑,步行者则奔向栅栏,趴在栅栏上面观望. 她又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朝看台望去,只见一张张面孔全变小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五颜六色,布满了过道、阶梯和平台,在蓝天下,呈现出一层层黑色的轮廓. 再往前看,
跑马场的周围是一片平川. 右边,在那爬满长春藤的磨坊后面,是一片低洼的草地,上面有一片片大的树荫;正面,公园里的林荫道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塞纳河边,塞纳河在一座山丘下流淌过,林荫道上停放着一排排马车;然后向左边布洛涅森林方向望过去,视野又开阔了,一条大路延伸到默车那边的蔚蓝天际,中间被一条两旁植满了泡桐树的小径隔断,泡桐树还未长出叶子来,树梢上呈现粉红色,看上去一片鲜艳光泽. 这时人们还不断拥来,人流像一群蚂蚁,沿着一条带状的狭长道路,穿过田野,从那边走过来,而在巴黎方向那边还很远的地方,那些没有买入场券的观众,像羊群一样集中在大树下,在布洛涅森林的边缘,看过去就像一条由无数黑点组成的流动线.在广阔的天空下,十万如痴如醉的观众聚集在这块土地上,好像昆虫一样动个不停. 倏然一阵欢乐的气氛顿时使他们振奋起来.太阳在云层里隐没了一刻钟,现在又出来了,太阳洒下一大片光线,宛如一泓粼粼湖水.一切都重放光明,妇女们的阳伞像无数金光灿烂的盾牌. 人们都为太阳出来而鼓掌叫好,用笑声向它致意,伸出胳膊,好像要用手臂来拨开乌云似的.这时候,一位治安官员独自走在阒无一人的跑道中间.左边更远处,出现了一个人,手里举一面红旗.“那是起跑发令员德. 莫里亚克男爵.”拉博德特回答娜娜提的问题.娜娜的身边挤满了男人,有的男人站在她的马车的踏脚板上,他们发出欢呼声,不停地讲着话,凭着各人自己的印
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菲利普、乔治、博尔德纳夫和拉法卢瓦兹一分一秒也不住口.“别推推搡搡了!
……让我来看看……啊!
裁判员走进他的岗亭了……你说他是德. 苏维尼先生?……嗯?在这样的比赛中,要有好眼力才能看清抢先半个马头的距离!……住嘴吧,已经举旗子了……赛马快出来了,注意!……头一匹出来的是科西尼.“
一面红黄两色旗在旗杆上迎风飘场. 马夫牵着一匹匹赛马进入场地,骑师们都坐在马鞍上,垂着手臂,他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个个明亮的斑点. 紧跟在科西尼后面的是幸运和布姆. 接着,一阵低语声中迎来了精灵,这是一匹漂亮的枣红大马,号衣的颜色很不柔和,是柠檬色和黑色,具有英国的阴森色调.瓦勒里奥二世的入场博得观众一阵喝彩,它的个头小巧,但是精神十足,号衣是嫩绿色,镶着粉红色花边. 旺德夫尔的两匹马还迟迟不出场. 最后,在杏仁奶油之后,才出现了蓝白两色的号衣. 吕西尼昂是一匹深色的枣红马,体态无可挑剔,但是由于娜娜引人注目,它几乎完全被人忘记. 娜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在金色阳光下,这匹栗色小母马很像一位金发女郎. 它像一玫崭新的金路易在阳光下闪闪发着亮,它的胸部深陷,头颈轻盈,背部细长而灵敏.“瞧!它的毛色同我的头发一样!”娜娜兴奋得叫起来,“喂,你们知道,我正是为此而自豪!”
人们都往她的马车上爬,博尔德纳夫差点就踩到小路易的身上,妈妈已经把孩子忘了. 博尔德纳夫像慈父一样埋怨
没人照管可怜的小路易,他把他抱起来,然后举到肩上,喃喃说道:“可怜的小家伙,应当让他也看看……等一下,我让你看看你妈妈……你看见了吗?看那边,就是那匹马.”
这时,小狗珍宝跑过来抓他的腿,于是他把它也抱起来;娜娜对小母马取了自己的名字而自鸣得意,她扫视了一下其余的女人,想看看她们对此反应怎样. 每个女人对娜娜都恨得要死. 坐在出租马车里的老虔婆拉特里贡一直都没动弹一下,这时候她在人群上面向一个赌注登记人挥挥手,叫他登记她的赌注,她已预感到了,她应当押娜娜才对.拉法卢瓦兹这时吵吵嚷嚷,真叫人难以忍受,他一时看好了杏仁奶油.“我突然想到,”他连声说道,“你们瞧杏仁奶油,怎么样?
它多灵活呀!……我以一比八押杏仁奶油,谁还要押它?“
“你安静一点好吧,”拉博德特终于说道,“你肯定会后悔的.”
“杏仁奶油是一匹劣马,”菲利普说道,“它浑身出汗了……你等会看它试跑吧.”
赛马都回到右边,开始试跑,跑到看台前时,都散开了,拉开了距离. 于是,观众的观看热情都再次高涨起来,大家一起议论起来.“吕西尼昂的背太长了,不过竞技状态还好……你知道,瓦勒里奥二世一个子儿也不可以押,它很紧张,跑时头抬得高高的,这是个不祥之兆……瞧!骑在精灵身上的是布尔纳……我告诉你,布尔纳垂肩膀,而骑师的肩膀好坏是至关重
要的……不行,这很明显,精灵精神十分不足……听我说,我可看见过娜娜,它在跑完良种幼马大奖赛后,浑身流汗,毛全粘在身上,喘得肋部简直要裂开来,我敢拿二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它一定排不上名次!
……够了!
这个家伙真讨厌,他一股劲儿吹嘘他的杏仁奶油!现在押赌注迟了,因为就要开始跑啦.“
拉法卢瓦兹正在拼命找一个赌注登记人,他急得几乎哭起来,人们全只好劝劝他. 人们都伸长脖子观看. 第一次起跑不算,因为那个远远看去像个小黑点的发令员还没有放下手中的小红旗马就跑了,赛马跑了一阵子后,又全都回到起跑点.接着又有两次偷跑.最后发令员又把赛马集中到一起,他巧妙地发出信号,马都飞奔起来,博得一阵阵喝彩.“好极了!……不,这次是碰巧的!……不管怎样,总算跑成了.”
欢呼声平息了下来,每个人都焦虑不安起来. 现在,押赌注已停止了,胜负就要在这宽阔的跑道上见分晓. 开始一片寂静,观众好像都屏住了呼吸. 一张张苍白的脸都抬得高高的,身上直打着哆嗦. 刚跑时,幸运和科西尼领先,跑在最前面;瓦勒里奥二世紧随其后,其余赛马则跑得乱成一团.跑到看台前面时,犹如忽地刮起一阵暴风,把地面也震动了,马群已拉开四十匹马身长的距离. 杏仁奶油落在最后面,娜娜却紧紧跟在吕西尼昂和精灵的后面.“真了不起!”拉博德特嘟囔道,“英国人想赶上去,跑得多起劲呀!”
在娜娜的车里,又重新发出说话声和欢呼声了. 大家踮
起脚尖,目光盯住奔驰的骑师,他们在阳光下,仿佛一个个色彩鲜艳的斑点. 上坡的时候,瓦勒里奥二世领先,科西尼和幸运落到了后面,吕西尼昂和精灵并驾齐驱,娜娜还是紧随其后.“当然罗,英国人注定赢了,这已是明显的事,”博尔德纳夫说道,“吕西尼昂已经快精疲力竭了,瓦勒里奥二世已经支持不住了.”
“哎,要是英国人赢了,那就太糟了!”菲利普大发爱国之心,痛苦地说道.拥挤在那里的人群也焦虑起来,这种心情使他们感到窒息. 这一次又失败了!每个人心里都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几乎虔诚的热情,希望吕西尼昂获胜;与此同时,人们都哭丧着脸,咒骂精灵和它的骑师.散在草地上的人,三五成群,像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只见一双双鞋底在空中闪现. 骑师们从草坪上飞驰而过了. 娜娜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只见脚下的人畜似波涛,人头似海洋,被赛马卷起的旋风吹到了跑道旁边,向远处看去,骑师们像闪电一样划破地平线.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的背部看,只见马屁股在渐渐远去,飞驰中伸长的马腿渐渐变小,甚至变得像头发丝那样纤细. 现在,他们已经跑到了尽头,他们的侧影在远处布洛涅森林的绿色景色的衬托之下,显得又小又细. 然后他们突然被跑马场中间的一大片树丛给遮挡住了.“得了吧!”乔治大声嚷道,他始终满怀信心,“现在还未跑完……英国人被赶上了.”
但是拉法卢瓦兹轻视本国的情绪又抬头了,他变得真令
人气愤,他竟为精灵喝彩:好极了!跑得好!一定要给法国一点颜色看看!精灵第一,杏仁奶油第二!让它的祖国苦恼去吧!他把拉博德特惹火了,他严肃地警告拉法卢瓦兹,说如果他再这样,他就把他扔到车下去.“看看他们要跑多少分钟吧.”
博尔德纳夫平心静气地说.他抱着小路易,从口袋中掏出怀表.赛马一匹匹从树丛后面出现了. 观众都愣住了,人群中嘁嘁喳喳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 瓦勒里奥二世仍旧领先,但是精灵渐渐要赶上了它,精灵后面是吕西尼昂,它慢下来了,另外一匹马取代了它的位置. 大家没有立刻分辨清楚,因为骑师的衣服的颜色很容易混淆. 后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那是娜娜吧!
……快跑,娜娜!
我跟你说吕西尼昂已经跑不动了吧……啊!是的,那就是娜娜. 一看见它那金黄色的鬃毛,便认出它来了……现在你看见了吧!它像一团火焰……好极了,娜娜!好家伙!……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它不过在为吕西尼昂助威而已.“
有一阵子,这种意见竟变成了大家的意见. 可是,小母马还一股劲儿往前跑着,越来越领先了. 于是,大家的热情顿时高涨起来. 谁也不看跑在后面的那些马了,一场激烈的较量在精灵、娜娜、吕西尼昂和瓦勒里奥二世之间展开了.人们叫它们的名字,他们絮絮叨叨,说这匹马快了多少,那匹马又落后了多少. 娜娜爬到车夫的座位上,就像被人托起来似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拉博德特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
英国马跑不动了,“菲利普高兴地说,”它肯定不行了.“
“不管怎样,吕西尼昂是完了,”拉法卢瓦兹大声嚷,“瓦勒里奥二世追上来了……瞧!四匹马跑到一起了.”
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话.“跑得多快!伙计们!……跑得快极啦,真见鬼呀!”
现在,四匹马风驰电掣地迎着他们的面跑过来了. 人们已经感到它们越来越近了,好像远处的喘息声、鼾声越来越近. 观众都迅猛拥到栅栏边;马还没有到,人们的胸膛里就发出一阵深深的呼叫声,叫声越来越大,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水声.这是一场数额宠大的赌博,已经进入最后的激烈争夺,十万观众的心中都怀着同一个念头,都急于看看自己的运气怎样,在这些奔跑的马的后面,有数百万的输赢. 人们互相推推搡搡,互相挤压,人人捏紧拳头,张着嘴巴都在用喊声和手势驱赶自己押赌的马快一些跑. 整个人群的喊声,是从那些穿礼服的人中间发出来的野兽般的喊声,越来越清晰:“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它们跑过来了!”
娜娜更加领先了,现在瓦勒里奥二世被它抛在后头两三颈远,它现在与精灵并驾齐驱了. 那雷鸣般的奔跑声越来越响了. 它们跑过来了,娜娜的马车上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咒骂声,以此来迎接它们.“吁,吕西尼昂,你是孬种,该死的劣马!……太棒了,英国人!再快一些呀,再快一些,老家伙!……这个瓦勒里奥二世真是令人讨厌!……啊!这废物!我的十个金路易扔下水啦!
……现在只有娜娜了!
好极了呀!
娜娜!
好极了!
小母马!
娜娜站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不由自主地扭起大腿和腰部来,好象她自己在跑. 她不时挺挺肚子,这样好象有助于小母马跑的速度.她每挺一下肚子,都感到疲倦,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费力地说道:“快跑……快跑……快跑呀……”
这时大家看见一个十分精彩的场面.普里斯站在马镫上,用铁一般的胳膊,高高扬起马鞭,抽打娜娜. 这个干瘪的老小孩,那张冷酷、毫无生气的长脸上仿佛在喷射着火焰. 在一种简直是狂热的大胆、必胜的信心的激励下,他把自己的心愿都寄托在这匹小母马的身上,他把它抽打得腾空而起,向前飞跃,口吐白沫,眼睛充血. 全部赛马风驰电掣而过,扬起一阵风,人们屏住呼吸;这时裁判员也显得非常镇静,目光注视着标杆,在等待着. 接着,听见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普里斯尽了最大的努力,驱赶着娜娜冲过标杆,以领先一头的距离战胜了精灵.这时,场上人声鼎沸,犹如海水发出的波涛声.娜娜!
娜娜!娜娜!喊声震耳欲聋,越来越响,犹如暴风骤雨,渐渐扩展到了天际,从布洛涅森林深处传到瓦莱里安山,从隆尚草原传到布洛涅平原. 草坪上爆发了一阵疯狂的叫喊声. 娜娜万岁!法兰西万岁!打倒英国!妇女们都挥动着阳伞,一些男人跳跃着,转动着身子,狂呼狂嚷;另一些男人发出神经质般的笑声,向空中扔着帽子. 在跑道的另一边,在体重过磅处的围墙内也沸腾起来了,看台上沸声盈天,人们只见拥挤的人群上空,空气在隐隐约约地颤动,犹如一堆炭火发
出的看不见的火焰.一张张脸上激动不已,他们挥动着胳膊,眼睛像一个个黑点,张着大嘴巴. 这种热情经久不息,不停高涨,一直蔓延到远处小径的尽头,蔓延到聚集在树荫下的人群中间,甚至扩展到皇家看台上,那里的人也很兴奋,皇后也鼓起掌了. 娜娜!娜娜!娜娜!喊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回荡着,阳光像金色的雨点洒在头晕目眩的观众的头顶上.这时候,娜娜站在马车上车夫的座位上,看上去变得更高大了,她以为观众欢呼的是她自己. 她一动不动地呆了一阵子,被她的胜利惊呆了,她注视着被人流占满的跑道,人群是那样的密集,连草都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帽子的海洋. 接着,人群站到跑道的一边,顿时形成一道人墙,一直延伸到出口处,再次向娜娜欢呼致意. 娜娜驮着普里斯离去,普里斯伏在马背上,疲惫不堪,茫然若失的样子. 娜娜忘乎所以,使劲地拍大腿,得意洋洋,粗言粗语地说道:“啊!他妈的!是我胜利了!可是……啊!他妈的!运气真太好!”
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心潮起伏的心情,看见小路易高高坐在博尔德纳夫的肩上,便一把紧紧抓住他,一股劲儿亲吻起来.“三分十四秒.”博尔德纳夫说道,一面把表放进口袋里.娜娜总是听到观众在喊她的名字,喊声在整个平原上荡漾,回声又传到她的耳畔. 这是她的人民在向她欢呼,她则屹立在阳光下,披散着星辰般的一头秀发,身着与天空浑然一色的蓝白两色的连衣裙,俯视着她的人民. 拉博德特离开她时没忘了告诉她,她赢了两千金路易,因为他把她的五十
金路易押在小母马的身上,比数是一比四十. 这笔钱固然使她激动,但还比不上这个意外获得的胜利更令她兴奋,因为这个辉煌的胜利一下子使她一举成了巴黎的王后. 其余妇女都输了. 罗丝. 米尼翁一气之下折断了阳伞;卡罗利娜. 埃凯、克拉利瑟、西蒙娜和不顾儿子在场的吕西. 斯图华见这个胖婊子走了好运,个个怒不可遏,悄声咒骂她.这时候,在赛马起跑时和到达终点时画过十字的拉特里贡挺着她那高大的、高出其余女人的身子,为自己的敏感嗅觉而洋洋得意,露出经验丰富的老虔婆的神态为娜娜祝福着.男人们还在不断拥向娜娜马车的周围. 车上一伙人歇斯底里地狂叫了一阵子. 乔治像哽住似的,一个人继续用嘶哑的嗓子叫喊着. 香槟酒喝光了,菲利普便带着几个听差,去饮料摊上买饮料. 娜娜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迟迟不肯过来的人见她胜利了,也决定来了. 人们纷纷拥了过来,顿时她的马车变成了整片草坪的中心,最后她竟被她的狂热的臣民尊为神——爱神王后. 博尔德纳夫在她的身后,怀着慈祥的父爱,嘴里骂着一些粗话. 斯泰内再次被她征服了,他抛开了西蒙娜,爬到娜娜马车的一个踏脚板上.香槟酒拿来了,娜娜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反复高呼:娜娜!娜娜!娜娜!观众都很惊讶,环顾周围,寻找那匹小母马. 大家都被弄糊涂了,自己心里所装的究竟是那匹马,还是那个女人呢.米尼翁不顾罗丝凶狠的目光,也跑来了. 这个走运的女子令他神魂颠倒,他很想凑上去吻她一下. 接着,他在她的两边面颊上都吻了吻,慈父般地对她说道:
“我烦恼的是,现在罗丝肯定要把那封信寄出去……她被气坏了.”
“那就太好啦!我巴不得这样呢!”娜娜随口说道.她见米尼翁发愣,连忙又改口说道:“啊!不对!我刚才说了什么呀?……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大声说了什么!……我有点醉了.”
她的确醉了,她被欢乐陶醉了,被阳光陶醉了. 她一直高举着酒杯,为自己欢呼.“为娜娜干杯!”她喊道,四边的喧闹声、笑声、喝彩声越来越高,渐渐响遍了整个跑马场.赛马已接近尾声了. 现在进行沃布朗奖赛. 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去. 这时,人们争吵起来,不断提到旺德夫尔这个名字. 现在真相大白了:两年来,旺德夫尔一直在准备这一样着棋,他让格雷沙姆看住娜娜,不让它出来,而只让吕西尼昂露面,以便让小母马最后一举闻名. 赌输的人个个垂头丧气,赢的人则耸耸肩膀. 到后来呢?
难道这不是被允许的吗?
马的主人可以随意调配他的赛马,这样的事例不是很多吗!
绝大部分人则认为旺德夫尔很有一手,他能通过朋友们找来足够下赌注的人,把大笔赌注押在娜娜身上,这就是娜娜牌价突然上升的原因;有人还说他下了两千金路易,平均比数是一比三十,一共赢得一百二十万法郎. 如此惊人的数字足以令人吃惊得对他肃然起敬,并原谅他做过的一切.然而,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从体重过磅处围墙内传来的坏消息. 从那儿回来的人们这个消息说得很详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高声谈着一件可怕的丑闻. 这个可怜的旺
德夫尔可完蛋了.他干了一件蠢事,用了极愚蠢的舞弊手段,这导致了他那高明的一招的失败. 他委托不可靠的赌注登记人马雷夏尔替自己押四万法郎,来赌吕西尼昂跑输,以便捞回他公开下的两万多法郎的赌注,这是一种卑鄙的做法,证明他的面临彻底破产的财产又露出了一条裂缝. 那个赌注登记人得知了吕西尼昂不会跑赢,于是在这匹马身上赚了六万法郎. 不过,拉博德特却没有得到旺德夫尔的任何准确而详细的指示,偏偏跑去向赌注登记人下了二百金路易在娜娜身上,因为马雷夏尔不知这一招的真正用意,继续以一比五十的比数押出,结果在小母马身上又输了十万法郎,抵销六万法郎赢数,实输四万法郎. 马雷夏尔感到头晕目眩,比赛结束后,看见拉博德特和旺德夫尔正在体重过磅厅里交谈,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昔日的马车夫,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勃然大怒,露出凶相,他便公开大吵大闹,用冷酷的字眼揭露这件事情的内幕,煽动周围的人. 有人说赛马评委会将开会处理这件事.菲利普和乔治悄声告诉娜娜这个消息,于是她信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仍然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样,这是很可能的事. 她还是联想到与此有关的事情;何况这个马雷夏尔有一副卑鄙的面孔. 不过,她还有几分怀疑. 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面色苍白.“怎么样啊?”娜娜悄声问道.“这次完蛋了!”他简单回答道.说完,他耸耸肩膀. 这个旺德夫尔简直是个孩子!娜娜做了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
晚上,在马比耶舞厅里,娜娜大出风头. 将近十点钟时,娜娜来了,那里早已经人声鼎沸. 这个传统的狂欢晚会把所有风流的青年都聚集到一起,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的行动像下等人一样粗俗、愚蠢. 大家在煤气彩灯下挤来挤去;黑色礼服,袒胸露肩的奇装异服,还有那些耐脏的旧裙子全都混杂在一起,人们旋转着,叫嚷着,人人都醉醺醺的.三十步远处的铜管乐声都听不见. 没有一个人在跳舞,胡言乱语在一群群人中传着,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些话. 谁都想表现得更加滑稽可笑,但是总是毫无效果,白费力气.七个女人被关在衣帽间里,哭闹着哀求把她们放出来. 有人找来一棵葱,进行拍卖,竟被人加价到两个金路易. 恰恰在这时候,娜娜来了,她身上仍然穿着观看赛马时的蓝白两色衣服. 在雷鸣似的掌声中,大家把那棵葱给了她.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有人把她一把抓住,三个欣喜若狂的男人把她举起来,穿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坪和惨遭破坏的树丛,一直抬到花园里;因为乐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便向乐队扑了过去,砸碎了椅子和乐谱架. 一名像慈父一样的警察在那里指挥这场混战.直到星期二,娜娜才从胜利的兴奋中平静下来. 早上勒拉太太来了,娜娜与她攀谈起来. 她是来告诉娜娜小路易的情况的,小路易在外面着了凉,生病了. 目前有一则新闻轰动了整个巴黎,娜娜听后,心里非常不平静. 旺德夫尔被开除出赛马场,这项决定是在赛马当天晚上,在皇家俱乐部宣布的,第二天他便在他的马厩里放了一把火,自己也与马匹同归于尽了.
“他早就对我说过,他要这样去死.”娜娜说道,“这个人真正是个疯子!……昨天晚上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我被吓坏了. 你知道,他简直能杀死我,一天夜里……另外,他哪一匹马可以跑赢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样做是对吗?
如果告诉我,我至少能发一笔财!……他对拉博德特说过,如果让我知道了,我就会立刻告诉我的理发师和许多男人. 这话说得多么不礼貌!……啊!不,说实话,对他的死我也不怎么惋惜.“
她越想越生气. 恰巧这时候,拉博德特走进来;他已算好了帐,给娜娜送过来四万法郎. 她见了这笔钱,这更是火上加油,因为她本来可以赢一百万法郎,对于这次投机勾当,拉博德特装得一身清白,干脆抛弃了旺德夫尔. 这些古老家族早就徒有其名了,最后都落得这样愚蠢的下场.“啊!不对,”娜娜说道,“把自己关在马厩里自焚,这种做法并不算太愚蠢,我倒觉得这样是挺有勇气的……啊!你知道,他与马雷夏尔的那件纠葛,我并不为他辩护. 我一想到布朗瑟想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御给我,我就回答说:‘难道我叫他去舞弊的吗?
‘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讨钱,并不是叫他去犯罪,你说是吗?
如果他对我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就会对他说,‘行了,我们分手好吧.’这样事情就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一点不错,”姑妈严肃地说,“男人固执己见,他们倒霉是活该.”
“不过他那稍具喜庆色彩的结局倒是很精彩的!”娜娜又说,“看上去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把自己关在马厩里,浇上汽油……接着烧起来,此景倒值得
一看!可以想象,一个几乎全部是木质结构的庞然大物,里面又堆满麦秸和干草!……火焰蹿得有宝塔一般高……最壮观的,是那些不愿被活活烧死的马.只听见它们尥着蹶子,拼命撞门,像人一样喊叫着……是的,人们对这幕恐怖情景还真让人心有余悸呢.“
拉博德特轻轻舒了口气,样子好像将信将疑. 他不相信旺德夫尔已经死了. 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他从一扇窗户逃了出去. 他是一时神经错乱才点火烧马厩的. 不过,到被烧到再也不能忍受时,他神智清醒了. 因为一个在女人圈子里鬼混、落到囊空如洗境地的蠢男人是不会这样勇敢自杀的.娜娜听后很扫兴,只说了一句话:“啊!他真不幸!可他的行为真高尚!”
十二
快到深夜一点钟了,娜娜和伯爵躺在那张铺着威尼斯针织花边床单的大床上,都还没有入睡. 他怄了三天气,那天晚上倒回来了. 卧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照耀惨淡,充满睡意,弥漫着温暖、潮湿和作爱的气氛. 镶银的白漆家具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白色.放下的帷幔把床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声叹息,随后一个亲吻,打破了寂静的气氛,娜娜忽地从
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腿在床沿上坐了片刻. 伯爵的头枕到枕头上,呆在黑暗中.“亲爱的,你信仰仁慈的上帝吗?”娜娜思索了一会儿才这样问道. 她离开情人的怀抱后,表情严肃,内心充满着对宗教的恐惧.从早上起,她就一直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正如她所说,她的一些愚蠢的想法,如对死亡和地狱的想法,在暗暗地折磨着她. 有时,她在夜里像个孩子一样害怕起来,头脑中产生一些可怕的想法,把她折磨得睁着眼睛直做噩梦.她又说道:“怎么样?你想不到我快要上天堂了吗?”
接着,她打了一个战栗. 伯爵感到蹊跷,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提出这些怪问题来,他觉得自己心中又萌发了一种天主教徒的悔恨. 这时,睡衣从她的肩上落下来,头发披散着,猛然扑到伯爵的怀里,紧紧搂住他,呜咽起来了:“我怕死呀……我怕死……”
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了她. 这个女人因为怕死,紧紧地抱住他,这种恐惧感是具有传染性的,他生怕自己的情绪也会受到她的精神错乱的影响,便劝导她.他说她身体很好,只要她行为规矩一些,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上帝宽恕的. 但是她摇摇头,说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是不容置疑的. 她胸前总是戴着圣母像,她还把一根红线系在两乳之间的圣母像指给他看;不过,上帝是安排好了的,凡是没有结过婚同男人同居的女人都要下地狱. 她想起了教理书中的零零星星的东西. 啊!人要能知道死后怎样,那该多好,但是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一个人带回来死后的消息. 确实,如果神甫们
说的都是蠢话,我们去烦这烦那,真是个傻瓜. 不过,她仍然虔诚地吻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圣像,她把那个圣像看成可以驱除死亡的祛邪物,她一想到死就会怕得浑身发冷.她到梳洗间去也要缪法陪同,即使开着门,她在那里呆一会儿,也要怕得浑身发抖. 缪法又躺到床上,她还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每个角落她都要自己看看,那怕听见一点点声音,便吓得浑身打哆嗦. 她在一面镜子前面停下来,像从前一样,她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就忘掉了一切.但是这一次,她虽然看见自己的胸脯、腰部和大腿,更加害怕起来,最后她抬起双手摸着脸上的骨头,摸了好一阵子呢.“人死后样子就会难看了.”她拖长声音说道.她用手挤压双颊,睁大眼睛,下颌向内收缩,想看看自己死后是什么样子. 接着,她把这一副鬼脸转向了伯爵,说道:“你瞧,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很小.”
伯爵见她那样子,立刻生气了.“你疯了,快点睡觉吧.”
他似乎看见她躺在坟墓里,长眠了一个世纪,只剩下一身白骨. 于是他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起来. 宗教信仰一旦征服了他,每天这种信仰发作起来,就像中风一样来势凶猛,把他弄得疲惫不堪. 他的手指格格作响,口中不停念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是他的软弱无力的叫喊,是他的罪孽深重的叫喊. 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但他却无力洗刷清自己的罪孽. 娜娜回到床上时,她发现他盖着被子,神色惶恐不安,指甲放在胸口,
眼睛仰望着空中,似乎在寻找天国. 娜娜又哭了,两人搂抱起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俩自己也莫名其妙,只能在愚蠢的顽念中打滚.以前他们已经度过类似这样的一个个夜晚;不过,这一次太荒唐了,娜娜不再害怕后,自己也这么说.她突然起了疑心,便谨慎地问伯爵:罗丝. 米尼翁可能已经把那封告发信寄出去了. 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不过是伯爵害怕而已,没有别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戴了绿帽子.缪法又一次离开娜娜出走,两天没回来,一天早上,他忽然来了;他从来不在这样的时刻回来. 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心绪不宁,内心还在激烈斗争着. 可是心里慌张的佐爱没有顾上发觉他忐忑不安的神态,便很快跑过来迎接他,对他说道:“啊!
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昨天晚上,太太差点死掉了.“
伯爵问她一些详细情况,她回答道:“这事说了别人真难以相信……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很长时间以来,她以为自己只是身体不适而己,但布塔雷医生却有点怀疑,后来他明确说她怀了孕.因为她觉得很烦恼,就竭尽全力隐瞒怀孕的真相.她神经质般地恐惧,心情忧郁,与这件事多少有那么点关系.她对怀孕之事守口如瓶,为没有结婚就怀了孕而感到很害羞,不得不把真相隐瞒起来.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意外事故,人家知道了这事会有损她的声誉,人家会取笑她. 哎?真是开玩笑!真倒霉!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怀孕了,这次偏偏又碰上了. 她惊讶不已,好象她的性器官的功能紊乱了,她一点不想要孩子,并把这东西作了别的用途时,她偏偏怀了孕.造
化令她恼怒,在她正当享乐的时候,竟然要让她当上严肃的母亲,在她把周围的男人一个个接着害死的时候,竟然给她一个小生命. 难道人不该少遇到一些麻烦,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吗?这个小孩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啊!天哪!这个孩子的父亲要有好心肠才肯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承认,如果一个人专门损害别人,他自己一生中肯定是不会很幸福的.这时,佐爱正把这件倒霉的事的经过讲给伯爵听.“将近四点钟时,太太肚子开始疼起来.我见她到梳妆室去很久不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是的,先生,她晕倒在地上,还有一摊血,像被人谋杀了一般……于是,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非常生气,太太应该把这事告诉我……当时恰巧乔治先生也在场. 他帮我把她扶起来,他一听到小产这个词,也难过了……说真的,从昨天起,我就一直为太太发愁!”
公馆里的确乱糟糟的,仆人们跑上跑下,每个房间里都有仆人进进出出.乔治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过了一夜.晚上,在太太平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乔治把这个消息一一告诉了太太的朋友们. 他面色苍白,带着惊愕和激动的神态,讲述事情发生的过程. 斯泰内、拉法卢瓦兹、菲利普和其他人已经来过了. 他们听到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这不可能!一定是在开玩笑!
接着,他们变得严肃起来了,目光盯着房门,神态惆怅,不停摇摇头,不再觉得这是可笑的了. 共有十二位先生坐在壁炉前,他们低声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为止. 他们都是朋友,每个人都在苦苦思索,究竟谁是父亲呢. 他们好
像彼此原谅,个个惴惴不安,觉得是自己做了蠢事.然后,他们弓起背,觉得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娜娜自己的事.哎!
这个娜娜真了不起!
人家从来没有想到她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又蹑手蹑脚地走了,仿佛这间卧室里死了人,不能笑出声来.“先生,还是上楼去吧,”佐爱对缪法说道,“太太身体好多了,她会接待你的……我们正在等大夫来,他答应今天早上会来看太太.”
这个贴身女仆劝说乔治回家睡觉了. 楼上客厅里只剩下萨丹一个人,她躺在一张长沙发上面,嘴里叼支香烟,眼睛望着上空. 娜娜意外小产后,公馆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倒无动于衷,肚子里憋着气,不时耸耸肩膀,说几句刻薄的话. 佐爱走过她面前时,跟伯爵说,可怜的太太这次可吃了大苦头. 萨丹脱口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这才好呢,这次可狠狠教训了她一下!”
他俩吃惊地掉过头来. 萨丹一动也没有动,眼睛一直盯住天花板,两片嘴唇死命地叼着那支香烟.“哎!你的心肠真太好!”佐爱说道.萨丹坐起来,气乎乎地瞧着伯爵,对准他的脸又说了一遍:“这才好呢,这次可教训了她一下子!”
说完,她又躺下来,吐出淡淡的一缕烟,仿佛事不关己并决心不介入这件事. 不管啦,真是太愚蠢了!
佐爱还是领缪法进入了卧室. 屋里温暖而又宁静,散发着一股乙醚的气味,维里埃大街上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发
出低沉的声音,有点打破室内的寂静.娜娜的头枕在枕头上,面色很苍白,还没有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沉思冥想. 她看见伯爵,一动没动,只嫣然一笑.“啊!
我的心肝,“她拖长声音悄声说道,”我原来以为永远再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身子去吻她的头发,她感动了,真心诚意地对他谈到孩子,好象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但我感到很幸福!我做过不少梦,我真希望他不愧是你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 我不想给你生活中添一点麻烦.”
当他听说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感到很惊讶,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 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把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 这时候,娜娜才发现他大惊失色,眼睛通红,嘴唇像发烧似的颤抖着.“你到底怎么啦?”她问道,“难道你也病啦?”
“没有什么.”他不无痛苦地说道.她用深情的目光瞧瞧他. 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把站在那里收拾药瓶的佐爱打发走.等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她一把把他拉到身边,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
……你眼泪汪汪,我看得很清楚……
说出来吧,你来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对我说.“
“没有事情,真的没有事情,我向你保证.”他结结巴巴说道.可是他痛苦得喉咙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了病人的房间,来了十分伤感,抽抽噎噎哭了,他把脸埋到被子里
面,试图不让痛苦迸发出来. 娜娜这下明白了,一定是罗丝。米尼翁下了狠心,把那封信寄走了.娜娜让他哭了一会儿.他哭得身子猛烈地抽搐着,连她躺着的床都被震动了.末了,她用慈母般的同情的口吻问道:“你的家里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停了一会,然后低声问道:“那么,你全知道了吗?”
他又点点头. 于是这间痛苦气氛甚浓的房间里顿时又沉静下来. 昨天夜里,他参加完皇后举行的晚会后,回到家里就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的情人的那封信. 他度过了痛苦不堪的一夜,他在思索着如何报仇. 他早上就出来了,想缓和一下杀妻的念头. 到了外面,他被六月早晨的风和日丽的气候陶醉了,报仇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便来到娜娜家里. 每当他在就生活中碰到不堪忍受的事情,就来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痛苦,娜娜安慰他一下,他就会消气,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算了,冷静一下吧,”娜娜露出很善良的样子说道,“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当然不应该由我来让你睁开眼睛.你还记得吧,去年你就产生过一丝怀疑. 后来由于我小心谨慎,事情才没有闹出来. 总而言之,你还没有证据……当然罗!
今天你有了一个证据,你心里很难过,这我能够理解.不过,这事不会影响你的声誉.现在你应该迁就这一既成事实.“
他不哭了. 可是他仍然感到羞耻,尽管他早就对娜娜谈过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事. 她不得不安慰他. 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什么话都听得进. 他用低沉的声音随口说道:
“你在病中,缠住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来这里真愚蠢.我走啦.“
“别走.”她连忙说道,“你再留一下吧,也许我会给你出个好主意. 不过,不要叫我说得太多,医生不让我多说话.”
最后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着. 于是,她问他:“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要去掴那个男人的耳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噘了一下嘴,表示不赞成他这样做.“这可真不是好办法……对你老婆呢?”
“我要去告她,我有证据的.”
“你一点也不高明,亲爱的. 你这样做很愚蠢,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这样做.”
娜娜用极微弱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他指出,决斗或打官司,不但无济于事,还会酿成丑闻. 那样,会在一个星期内,成为报界奇闻;这是在拿他的生命来孤注一掷,他的宁静生活、他在宫廷中的高官地位、他的姓氏的荣誉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是为了让别人来嘲笑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嚷道,“我要报仇.”
“我的心肝,”她说道,“这些肮脏的事不当场抓住,就永远也报不了仇.”
他不说话了,接着嘟哝了一阵子. 当然,他不是胆小鬼,但是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心一下里越来越感到不安,一种可怜感和羞耻感使他在狂怒之下,心软了下来. 她决计以坦诚相待,对他什么都讲,这样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打击.“亲爱的,你苦恼的原因你想知道吗?
……因为你自己也
欺骗了你的妻子. 嗯?你常常在外面过夜,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老婆可能起了疑心. 那么,你凭什么责备她呢?她会回答说,你给她作出了榜样,你的嘴一下子就被封住了……
亲爱的,你跑到这里气得踱来踱去的,不在家里把他们两人都杀死,原因就在这里.“
他被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说得垂头丧气,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终于把他说服了.娜娜住嘴了,喘了一口气;接着,她低声说道:“啊!我累坏了. 帮我往上躺躺. 我身子一直在往下滑,我的头太低了.”
他帮她躺高了些,她舒了口气,感觉舒服多了.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打官司离婚会有一场好戏看. 他应该能看出来,伯爵夫人的律师会提出娜娜来,让巴黎人都当作笑料吗?这样一来,我什么事都会张扬出去,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公馆,她的生活,无一例外. 啊!
不行,她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也许他会被一些下流女人怂勇着这么样做,借他的事为自己大肆宣传自己,但是,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幸福. 她把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按到枕头边,靠近自己的头,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温存地对他说道:“听我说,我的心肝,你与你的老婆还是和好吧.”
他听了火冒三丈. 这很难办到!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样太丢脸了. 然而她还是极温柔地劝他这样做.“你还是与你老婆和好吧……你听到了吧,你总不愿意四处听人说是我让你离开你的家庭的吧?我的名声都被这败坏了,人家会对我怎么去想呢?
……不过,你得发誓永远爱我,
因为有朝一日你若同另外一个女人要好时,你就……“
他被泪水哽住了. 他不停地吻她,打断了她的话,连声说道:“你疯了,和好是办不到的事!”
“不,不,”娜娜又说,“必须和好……我将迁就你们. 不管怎样,她是你的老婆,这人与你随便遇上一个女人就对我不忠诚是竭然不同的.”
她仍然这样说下去,以良言相劝.她甚至谈到了天主.他以为是在听韦诺先生在讲话,老头子在训诫他,使他从罪孽中拯救出来时,就是这样说话的. 不过,她并没有谈到要与他绝断关系,而是劝他左右逢源,在老婆和情妇之间做一个老好人,让她们两人各得其所,以致于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使每个人都没有烦恼,就像在人生不可避免的烦恼中,能够有幸福的睡眠一样. 他俩的生活将毫不受影响,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只不过他来的次数要略少一些,他不同她过夜时,就同伯爵夫人一起过夜. 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轻轻舒了口气,最后又说道:“总之,我觉得我真的做了一件好事……你会更加爱我的.”
房间又被寂静笼罩了. 她闭起眼睛,躺在枕头上,脸色苍白. 现在他听她的话了,说他不想让她说话太多,把她弄得太疲劳. 整整过了一分钟,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悄声说道:“再说钱吧,怎么办呢?
如果你发起火来,钱从那儿来呢?
……昨天拉博德特还来催讨那张本票的钱……我呀,什么也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快没有了.“
然后,她又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 一抹愁云从缪法的脸上掠过. 昨天晚上他受了大打击,他把不知怎样摆脱的手头拮据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张十万法郎的期票,延期过一次了,尽管持票人明确答应不转手,还是拿到市场上流通了.拉博德特装得一点儿也没办法的样子,把责任全推给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跟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 这笔钱一定要付,伯爵绝对不能拒绝支付自己签过字的票据. 此外,除了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要求以外,伯爵家里的花费也很铺张.伯爵夫人从丰岱特回来后,忽然变得奢侈起来,产生了上流社会自吹自擂中享受的欲望,他们的财产被这种欲望在吞噬着.人们在谈论她任性挥霍钱财,公馆被装修得焕然一新,花了五十万法郎来修缮米罗梅斯尼尔街的那座旧公馆,服装花费极其昂贵,大笔大笔钱不见了,象雪融化了,也可能送人了,伯爵夫人从不说钱到哪里去了. 有两次,伯爵鼓足勇气提出钱的问题,想知道花在何处,可是伯爵夫人微微一笑,用古怪的神情望着他,他吓得不敢再问了,害怕她会回答得太明确了. 他所以从娜娜手中接过达盖内作为女婿,是考虑到能把爱斯泰勒的嫁妆减少到二十万法郎,而年轻人负责其它一切筹办,自己毋庸操心,这门出乎意料的亲事,他还是很高兴的.然而,一个星期以来,缪法为了马上筹足十万法郎来应付拉博德特,他能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使他退缩了.那就是卖掉博尔德的住宅,这是一座华丽的住宅,估计价值五十万法郎,是伯爵夫人的一个伯父不久前遗赠给她的. 不过,遗嘱规定,也要签字才能出卖住宅,没有征得伯爵的同
意,她也不能转让住宅. 昨天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同妻子商谈签字的事,现在一切都完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这样的和解决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妻子偷汉的事给了他更加可怕的一个打击. 娜娜的目的他完全理解,因为他对她越来越推心置腹,这就使得他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与她商量,他向她埋怨过自己的处境,他要求伯爵夫人签字的事,他也向她吐露过.不过,娜娜似乎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他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便担心起来,劝她吸一点乙醚.她吸了一点儿儿,又提了个问题,但没有说出达盖内的名字.“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星期二签订婚约,再过五天就举行婚礼.”他回答道.娜娜的眼睛自然闭着,仿佛在夜间谈着自己的想法.“总之,我的宝贝,该办的事情你要看清你……我的愿望是让大家都能够满意.”
他抓住她的一只手,使她平静下来.是的,走着瞧吧,她要好好休息这才是要紧的事儿. 他不再生气了. 这间充满乙醚味的病人卧室是如此温暖,如此宁静,他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他正需要稍稍安静,心情舒畅一下. 就在这张温暖的床边,坐在他照料着的这个痛苦的女人的身边,她那热忱的激励,使他回忆起往日肉欲的快乐,他那受到侮辱后大发雷霆的男子汉脾气,渐渐烟消云散了. 他向她俯下身子去,紧紧搂住她,娜娜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一丝胜利的微笑挂在嘴角. 这时候布塔雷大夫来了.“怎么样啦,这个可爱的孩子?”他亲切地对缪法讲,他
以为缪法是她的丈夫,“真见鬼啦,你让她说了不少话吧.”
这医生是个漂亮男子,还很年轻,他常为风流女子中的漂亮女人治病. 他性格开朗,像朋友一样对那些女人笑脸相待,但从来不同她们睡觉.他收很高的出诊费,收得很高,而且必须分文不少. 不过,他总是随叫随到. 娜娜每星期总要派人去找他两三次,她一想到死就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惶恐不安地告诉他一些小毛病. 他便往往东拉西扯,胡诌一些故事来逗她,他用这种方式来给她治病.这些女病人都喜欢他.但是这一次,娜娜的病可真严重了.缪法要走时,心情非常激动. 他看见可怜的娜娜身体那样虚弱,油然而生了怜悯之心.缪法走时,她呼唤他回来,并把额头伸给他亲吻,接着用开玩笑的口吻低声威胁他:“允许你做的事情你该知道……回去同你的老婆和好吧,不然我一生气,你什么都完了.”
萨比娜伯爵夫人要求她女儿的婚约在星期二签订,是为了借此机会,庆祝一下油漆尚未干的公馆修缮竣工. 发出去了五百张请柬,邀请的人中,社会各界人士都有. 当天早上,挂毯商才忙着挂帷幔,快到晚上九点钟点亮水晶分枝吊灯时,心潮激荡的伯爵夫人陪同着建筑师,仍在作最后的指点.这是春天的一次庆祝会,富有温和的春天魅力. 六月的夜晚,天气炎热,敞开着,舞会的场地一直延伸到沙土地的花园里. 第一批到达的客人,在门口受到伯爵和伯爵夫人的热情欢迎,他们刚进门就感到眼花缭乱. 只要稍稍回忆一下过去客厅的情景,人们还记得伯爵夫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从前在这间颇具古老风范的客厅里,有很浓的宗教的肃穆气
氛,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只要一进前厅全部是帝国时代的款式,天鹅绒帷幔已经变黄,暗绿色的天花板湿漉漉的. 现在可全不一样了,只要一进前厅,映入眼帘的金色画框里面的镶嵌画,在高高烛台的蜡烛的光亮照射下烁烁发亮,大理石楼梯的栏杆上,镂刻着精美的花纹.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客厅,热内亚天鹅绒帷幔挂在墙壁上,天花板上还贴着布歇的一幅巨大的装饰画,这幅画在当皮埃尔古堡出售时,是建筑师用十万法郎的高价买下来的. 豪华气派的一面面镜子和一件件名贵家具. 简直可以说,萨比娜的那张长椅子,那张唯一的红绸椅子,过去是软绵绵的,与其它家具很不协调,现在似乎大了几倍,使整个公馆充满了淫乐、极度享乐的气氛,这种气氛像迟迟燃起的火苗猛烈地燃烧着.大家已经开始跳舞了. 花园里安顿着乐队,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面,正演奏着华尔兹舞曲,空中飘荡着轻快的节奏,传到客厅也变得柔和了. 在威尼斯彩灯的照耀下,花园笼罩在一片若明若暗的光线中,看上去似乎变大了,一顶紫色的帐蓬在草坪边沿上,里面放了一张酒菜台子. 这支华尔兹舞曲正是《金发爱神》中那支淫秽的华尔兹,里面还夹杂着许多淫荡的笑声,这座古老的公馆里,变成一种颤音,仿佛把墙壁都震热了.这支乐曲像是从街上吹来的一股股肉欲之风,把这座傲慢的公馆的整个死气沉沉的时代一扫而光了,把缪法家族的过去、在天花板下沉睡了一个世纪的荣誉和信仰,也吹得无影无踪了.伯爵母亲的老朋友们呆在壁炉边他们习惯呆的地方,他们好象感到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觉得头晕目眩. 不断拥进
来的嘈杂的人群中,他们形成一个圈子. 杜. 荣古瓦夫人穿过餐厅进来以后,那些房间已经辨认不出了. 尚特罗夫人神色惊讶地瞅着花园,花园似乎大多了. 不一会儿,呆在这个角落里的客人便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提出种种尖锐的批评.“喂,”尚特罗夫人嘟哝道,“老伯爵夫人要是回来一看……她会说什么呢?
你们想象一下吧,她来到这些人中间,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搞得这样富丽堂皇,又是这样乱哄哄的……
真是丢人!“
“萨比娜快要发疯了,”杜. 荣古瓦夫人附和道,“她在门口的那副样子刚才你看见了吗?瞧,在这里还看得见她……
她的钻石首饰全戴上了.“
她俩站起来,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伯爵夫妇. 萨比娜身穿白色衣服,漂亮的英国针钩花边镶在上边.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漂亮,她显得年轻、愉快,她不停地微笑,简直有点自我陶醉了.在她身边的缪法,则显得苍老,脸色苍白.但他也在微笑,神态安详而庄重.“想当年他是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连添置一张小板凳也必须得到他的许可!……现在却不同了,这改变了一切,他像在她家里……你还记得吧,那时候连装修一下客厅她都不肯!现在整个公馆都装修一新了.”
说到这里,她们忽然住嘴了,谢泽勒太太进来了,一群伙小伙子跟在她身后. 她出神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悄声地赞叹道:“啊!真漂亮!……多么精致!……真有审美观点呀!”
接着她又远远地对身后那群青年人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
这些古老的破房子,一经装修,可真没话说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漂亮吗?简直好像十七世纪的古建筑……萨比娜终于能在里面接待客人了.“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嗓门,谈论这门令许多人惊讶的婚事. 爱丝泰勒刚刚走过去,她穿着玫瑰红绸裙子,还是那样干瘪,那副处女的面孔上依然毫无表情,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达盖内做自己的丈夫,既不显得欢乐,也不显得悲伤,依旧像那年冬天向炉子里添木柴时那样表情冷冰冰的,脸色那样苍白.面对这次为她举行的庆祝活动,面对这灯光,这些鲜花,这音乐,她依旧无动于衷.“他是个冒险家,”杜. 荣古瓦夫人说道,“我从来没见到他.”
“注意,他出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道.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被达盖内看见了,连忙走上去挽起于贡夫人的胳膊;他笑意吟吟的,对她显得很热情,仿佛他这次交了好运,也有她一份功劳似的.“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坐到了壁炉旁边,“瞧,这个地方是我原来坐的.”
“你认识他吗?”达盖内走后,杜. 荣古瓦夫人问道.“当然认识罗,这个小伙子很有魅力.乔治很喜欢他……
他出身于一个有门第的家庭.“
好心肠的老太太觉得有人对他怀有敌意,便为他辩护.小伙子的父亲当年极受路易—菲利普的赏识,一直到逝世还在担任省长. 小伙子呢,生活上有些挥霍无度,有人说他是败家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叔父,是个富翁,有朝
一日,财产会留给他的. 几位老太太听了一直摇头,于贡太太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总是不断回到他家庭门第的话题上来. 她觉得很疲倦,埋怨自己腿疼. 她在黎塞留街住了一个月了,据她自己说,那里有一大堆事情还要她做. 说到这里,她那慈祥母爱的笑脸上,飘过一阵忧郁的阴影.“不管怎样,”尚特罗夫人最后说道,“爱丝泰勒本来是可以结一门比这好得多的亲事.”
铜管乐奏起来了,奏的是四对舞舞曲,人们都拥向客厅的两边,中间的地方被让出来.女人们的浅色裙子在摆动着,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明亮的灯光照在波涛般的人头上,只见珠宝首饰熠熠发光,白色翎毛瑟瑟颤抖,丁香花和玫瑰花则竞相开放.天气已经热了,在轻快的乐曲声中,妇女们洁白的肩膀裸露出来,从她们穿着的罗纱服和弄皱了的绸缎中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来. 从一扇扇敞开的门望进去一排排妇女客厅里的一个个房间里坐着,她们暗暗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芒,撅着嘴,手里摇动着扇子,扇出的风吹到她们的嘴上. 客人们还在不断到来,一个仆人专门通报新到客人的姓名,在人群里慢慢走着的男人们,竭力为女伴寻找位置;男人们的胳膊被女人们挽着,心里感到惴惴不安,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看是否有空椅子. 人们挤满了公馆,裙子碰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有些角落里,一大片花边、裙结、裙撑挡住了整个通道. 女人们习惯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拥挤场合,很有礼貌,能够容忍,仍然不失其风度.这时,一对对男女离开了让人窒息的客厅,跑到花园的深处.那里,威尼斯彩灯发出微弱的粉红色光芒,在草地边上轻轻飘拂着妇
女们裙子的暗影,好像伴随着四对舞舞曲的节奏,树丛后面飘荡的乐曲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悦耳的乐曲.斯泰内刚刚遇到富卡蒙和拉法卢瓦兹,他俩在酒菜台子前喝着香槟酒.“真是漂亮极啦,”拉法卢瓦兹一边察看着用金色长矛撑着的紫金色帐篷,一边说道,“我们还以为是在香料蜜糖面包集市里……嗯?确实这样,到了香料蜜糖面包集市!”
现在,他总是装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什么都经历过了,当今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严肃对待的了.“如果旺德夫尔还活着,他会感到惊讶的.”富卡蒙咕哝道,“你还记得吧,他以前在壁炉前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真没想到!别再嘲笑这里的变化了.”
“别再提旺德夫尔了,他是一个失败者!”拉法卢瓦兹轻蔑地说道,“他以为自焚可以令我们震惊,这是大错特错!
现在没有人再提他了.把旺德夫尔勾销了,完蛋了,埋葬了!
还是谈谈别人吧!“
随后,斯泰内走了过来同他握手,他又说道:“你们知道,娜娜刚才来过了……啊!
伙伴们,看她进来时的样子,简直惊人!她首先拥抱伯爵夫人,然后,新郎新娘走过来,她向他们祝福,并对达盖内说道:‘你听着,保尔,今后,你如果去追求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怎么?
当时你们没有看见这幕情景!啊!漂亮极了!她装得真像!“
两个男人目瞪口呆地叫着. 最后,他们一起大笑了. 拉法卢瓦兹很开心,觉得自己很有一套.“怎么?
你们相信真有其事……老天爷!
是娜娜促成了这
桩婚事. 何况她还是这个家中的一个成员呢.“
于贡兄弟走进来,菲利普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时几个男人谈论起这件婚事.拉法卢瓦兹信口开河,胡说一通,乔治很生气. 娜娜确实把自己过去的一个情人介绍给缪法做女婿,不过,说她昨天晚上还同达盖内睡觉,这是没有的事儿.富卡蒙竟然耸耸肩膀,意思是谁能知道娜娜何时同何人睡觉呢. 乔治盛怒之下回答道:“我,先生,我知道!”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最后,大家还是都认为像斯泰内所说的,这是一件永远都搞不清楚的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酒菜台前,他们让出一些地方,但几个人还呆在一块. 拉法卢瓦兹放肆地盯着女人们看,还以为自己是在马比耶舞厅里. 他们发现韦诺先生同达盖内坐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正在那儿谈话,感到非常惊讶. 他们信口说了一些笑话,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韦诺先生叫他们忏悔呢,韦诺先生教他们如何度过新婚之夜呢. 然后,他们回到客厅的一扇门口. 客厅里一对对男女在波尔卡舞曲声中翩翩起舞,他们摇摆着,在站着的男人中间,留下一阵风. 从外面吹进来的微风,蜡烛的火焰被风吹得直蹿. 每当一条长裙随着舞曲的轻快旋律飘忽而过时,就卷起一阵风,把水晶吊灯上散发出的热气驱散了.“哎!他们在里面一点不冷!”拉法卢瓦兹嘟哝道.他们从花园的神秘阴影中走了出来,眨着眼睛. 他们看见德. 舒阿尔侯爵一个人站在一群妇女当中,他身材高大,俯视着周围裸露的肩膀,他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在稀疏的银发下面,流露出一副高傲而尊严的神态. 他对缪法伯爵的行
为非常气愤,已经公开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再到这座公馆来了. 今天晚上他同意来这里的原因,全是因为他外孙女执意要他来. 他对这婚事是不赞成的,并用愤怒的言词攻击统治阶级对现代荒淫生活的可耻迁就,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导致统治阶级的垮台.“啊!完蛋了,”杜. 荣古瓦夫人对尚特罗夫人耳语道,“可怜的公爵被那个婊子迷住了,从前我们知道他就是那样虔诚,那样高贵!”
“他好象快要倾家荡产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我丈夫手里有过他一张借据……他现在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 这件事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我的天哪!我不能原谅萨比娜;不过,你也得承认,是他给她留下了许多话柄,哎!
如果萨比娜也任意挥霍钱财……“
“她何止只挥霍钱财!”
她的话被杜. 荣瓦夫人打断了,说道,“总之,两个人一起挥霍,他们就会破产得更快些……他们已经陷进泥潭里了,亲爱的.”
这时,她们的谈话被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 原来是韦诺先生,他就坐在她们的后面,他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时他向她们探过头来,嘟哝道:“为什么要说泄气话呢?
一切都要毁灭时,上帝就会自动显灵的.“
过去这个家曾让他管理,现在他看着它一点点衰败下去,却无动于衷. 自从他住过丰岱特庄园以后,他就听任邪恶行为发展,他明白自己也无能为力. 他什么都能接受,娜娜使伯爵迷恋,福什利呆在伯爵夫人身边,甚至爱丝泰勒同达盖
内的结合. 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他表现得更加灵活,更加神秘,现在他有一个想法,希望控制这对新婚夫妇能够像控制已经关系破裂的夫妻一样. 他知道大乱会带来对宗教的虔诚,到时天主自会显灵的.“我们的朋友缪法伯爵,”他继续低声说道,“他总是对宗教怀着美好的感情……他已向我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那么,”杜. 荣古瓦夫人说道,“他应该首先和他的妻子和好啦.”
“当然罗……正是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和解.”
于是,两位太太就诘问他. 但他又变得谦虚起来,上天才能安排这件事. 他想让伯爵与伯爵夫人和解,是为了避免一件丑闻被张扬到公众中去,只要人们按照礼仪行事,他们很多过错是会被宗教宽恕的.“总之,”杜. 荣古瓦太太又说,“这位冒险家的婚姻应当被阻止.”
矮老头子脸上立时露出异常惊讶的神色.“你错了,达盖内先生是一位有着很大长处的青年……他的想法我很了解,他希望人家忘掉他青年时代的错误. 你尽可放心,爱丝泰勒以后会引导他走上正路的.”
“嘿!
爱丝泰勒!“尚特罗夫人轻蔑地说道,”我倒觉得这个小姑娘意志薄弱,她是无能为力的!“
韦诺先生听了这样的意见,莞尔一笑. 新娘子的事他不想做太多解释. 他闭上眼睛,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他又走到他的角落里,消失在许多裙子的后面. 于贡太太虽然有些疲劳,心不在焉,却也听见了几句. 德. 舒阿尔侯爵同她打
招呼,她带着宽容的神态并以下结论的口气对他说道:“这两位太太也太苛求了.大家的生活学会太苦了……对吗,我的朋友?
一个人想被别人宽容,就应该学会宽容别人.“
侯爵尴尬了一阵,生怕于贡太太的话是指桑骂槐. 但是当他看见善良的老太太露出了忧郁的笑容,便稍稍恢复了常态,对她说道:“不,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宽容……社会就因为迁就错误,才在走向深渊.”
舞会进行得正热闹. 又重新开始跳一轮四对舞,客厅的地板在微微颤动,这座古老的住宅在这欢乐的震撼下似乎要塌陷了. 在一片模糊、攒动的人头中,一张女人的面孔不时被看到,她不停地随着舞曲旋转,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张开,她白皙的皮肤被水晶吊灯照亮了.杜. 荣古瓦夫人说,这真是丧失了理智,在一座勉强能容纳两百人的屋子里,却请来五百客人,简直发疯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卡鲁塞广场上去举行订婚仪式呢?尚特罗夫人说,这是受新风俗的影响,从前这样隆重仪式,只有家里人参加,可是现在呢,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要来,一条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进来,不挤成这样子,似乎晚会就显得冷冷清清.现在的人总是摆阔气,巴黎的社会渣滓都被请到家里来,来的人这样混杂,日后家风败坏,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些太太埋怨道,她们认识的客人总共不超过五十人.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呢?一些年轻姑娘穿得相当的袒胸露肩. 一个女人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一把金匕首,身着一件镶黑珠子的上衣,很像一件锁子甲.大家微笑着瞧着另一个女人,她出奇得大胆,裙子紧紧裹在
身上,样子很古怪. 在这里展现了冬末的豪华服装. 出席者有的还是声色犬马圈子里的人物,凡是女主人有一面之交的人都被邀请来了. 大家聚集一堂,有大名鼎鼎之士,也有声名狼藉之徒,他们的共同兴趣就是尽情享乐. 屋子里面越来越热,客厅中间挤满了人,四对舞的舞步既有节奏又对称.“伯爵夫人真漂亮!”站在花园门口的拉法卢瓦兹说道,“她仿佛比她的女儿还小十岁……对了,富卡蒙,旺德夫尔打过赌,说她没有屁股,你说呢.”
在场的男人们对这种下流话大为反感.富卡蒙只回答道:“还是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他正好进来了.”
“哟!
我有一个好主意,“拉法卢瓦兹叫道,”我用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她有屁股.“
福什利果然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怕各道门口人挤,便从饭厅绕个圈子进来了.初冬时候,罗丝又把他勾引上了,他同时与那个女演员和伯爵夫人相好,常常搞得疲乏不堪,不知道甩掉哪一个为好. 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罗丝则更讨他的欢心. 何况罗丝是真情爱他,对他像妻子对待丈夫那样温柔,米尼翁对这事很伤脑筋.“你听着,向你打听一个情况,”拉法卢瓦兹一边紧紧地抓住表哥的胳膊,一边说,“那个穿白绸衣服的美丽的太太你看见了吗?”
继承了那笔遗产后的拉法卢瓦兹,便变得傲慢而放肆,常常故意奚落福什利,因为他从外省初来巴黎时,受够了福什利的嘲弄,现在他想报复一下,以解心中的宿怨.“是的,就是那位衣服上镶着花边的太太.”
新闻记者踮起脚尖张望,还是不明白他的含义.“她就是伯爵夫人.”福什利终于说道.“正是她,我的好表哥……我曾经用十个金路易与人家打赌,赌她究竟有没有屁股.”
说完,他哈哈大笑,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教训了福什利这家伙,福什利以前问过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与任何人睡觉,这问话使他目瞪口呆. 可是这一次,福什利一点不感到惊讶,只是眼睛盯着他看.“滚开吧,你这蠢货!”福什利耸了耸肩膀,终于说道.随后,福什利同在场的几位先生一一握手,这时拉法卢瓦兹显得相当狼狈,他不再觉得自己说过的话有风趣味道了.大家聊起天来. 自从那次赛马以后,银行家斯泰内和富卡蒙也加入了维里埃大街的那一伙. 娜娜的病渐渐好了,每天晚上伯爵都要去向她问长问短. 福什利在听别人谈话时,好像忧心忡忡. 今天早上他同罗丝发生了一次口角,罗丝直截了当地承认那封信被自己寄出去了;是的,他应该到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夫人家里去了,他会受到很好的招待. 他迟疑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但是拉法卢瓦兹同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使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他表面上好像若无其事.“你怎么啦?”菲利普问他道,“你好像很不舒服嘛.”
“我吗,一点没有不舒服……我因为有事,所以才来迟了.”
然后,他带着一种勇气冷静地说道,人们往往忽视这种勇气,却能化解生活中的常见悲剧:
“男女主人我还没问候呢……一个人应该懂礼貌嘛.”
他甚至对着拉法卢瓦兹,大胆同他开了个玩笑:“笨蛋,你说这样做对吗?”
说完,他就挤出人群. 听差不再撕破嗓门一一通报客人的姓名了.不过,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刚进来的几个妇女拉住,站在门口同她们交谈. 福什利终于走到她们那里,在花园的石阶上仍然站着几位先生,个个伸长了脑袋,想看看他们见面时的这一幕情景. 娜娜大概搬弄了是非.“伯爵没有看见他,”
乔治悄悄说道,“注意!
他转身了……
已经看到了.“
乐队又奏响了《金发爱神》中的华尔兹乐曲. 首先福什利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她满面笑容,神态显得平静而快乐.接着,他又一动不动地在伯爵身后呆了一阵子,静静地等待着.这天晚上,伯爵保持高傲庄重的神态,高昂着头,显出一副高官显贵的派头. 当他低下眼睛去瞧着新闻记者时,摆出一副更加庄严的神态.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阵子. 首先福什利伸出手来,随后缪法终于也伸出手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在他俩面前嫣然一笑,睫毛低垂着,那支华尔兹舞曲继续响亮地奏出嘲讽、放荡的旋律.“他们俩人自动和解啦.”斯泰内说道.“他们的手粘在一起了吗?”富卡蒙问道,他见他们握手时间那么长,觉得很奇怪.一件往事在福什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使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他好象又看见了那间道具仓库,那暗绿色的光线,杂乱无章的道具上都堆满了灰尘;缪法站在
那里,手里拿着蛋杯,满腹疑虑. 可是,此时此刻,缪法不再疑虑了,尊严在最后一个角落彻底崩溃了. 福什利松了口气,不再惧怕了,他见到伯爵夫人那样爽朗快乐,真想大笑一阵. 这个场面在他看来很滑稽.“啊!这次她真的来了!”拉法卢瓦兹嚷道,他会脱口说出他觉得有趣的话,“娜娜在那儿,你们看见她了吗?”
“住嘴!你这个笨蛋!”菲利普低声说.“我不是已经对你们说过吗!
那支华尔兹乐曲就是为她而演奏的,她当然来了!……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把我表哥、我表嫂和伯爵夫人的丈夫都搂在怀里,他们被她称为她的小猫儿,这样一家人团聚的场面,真让我作呕.“
爱丝泰勒走过来了. 福什利也向她说了几句恭维话.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裙子,身子直挺挺的,像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用惊讶的目光瞅着福什利,同时瞧了瞧她的父母亲. 达盖内热情地同新闻记者握手.他们聚集在一起,微笑笑满了脸上,韦诺先生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用愉快的目光看着他们,对他们充满虔诚而温情的爱,为他们终于互相信任而高兴,认为这就是为实现天意铺平了道路.在华尔兹舞曲声中,人们继续欢快地跳着. 像上涨的潮水越来越高的欢乐气氛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公馆. 乐队里的短笛奏出颤音,小提琴好像在低声叹息;在热亚娜丝绒帷幔下,金碧辉煌的彩绘和水晶吊灯散发出腾腾热气,仿佛阳光中的灰尘. 成群的客人照映在镜子里,像多了几倍,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一对对男女搂着腰肢,坐在客厅四周观看的、面带笑容的妇女前面旋转着,把
地板震动得更加厉害了. 在花园里,威尼斯彩灯发出红红的灯光,犹如远处一场大火的反光,小路尽头呼吸新鲜空气的散步者的身影被照亮了. 墙壁在震动,灯光象红云,仿佛最后一场大火在公馆的每个角落都熊熊燃烧着,古老家族的荣誉在大火中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 四月的一个晚上,水晶玻璃摔破的声音被福什利在这里听到了,这种破碎声越来越厉害,几乎达到疯狂的程度,进而发展到举行今天的欢庆会.现在裂缝变大,裂缝遍及整个公馆,预示它将倒塌. 那些住在郊区的酒鬼,是因为他们嗜酒成性,把大笔钱财全挥霍殆尽,弄得一贫如洗,连面包也吃不上,被他们糟蹋的家庭才最后完蛋的. 而在这里,这个古老家族的丧钟被则华尔兹舞曲敲响了,将把积聚起来的财富付之一炬. 大家没有见到的娜娜把她那柔软的四肢伸展在舞会的上空,使他们腐烂解体,她身上的香味飘逸在热空气中,并随着音乐的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到他们的肌体中.那天晚上在教堂举行婚礼,缪法伯爵进了他妻子的卧室,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跨进这间房间了.伯爵夫人起初很惊讶,向后退了一下. 但是她依然微笑着,这种如痴如醉的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 伯爵觉得很尴尬,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被伯爵夫人教训了几句. 不过,他们两人谁也不敢把话说得明白. 这种互相谅解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他们认为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各人保持自己的自由为好. 到了要上床睡觉时,还在犹豫不决的伯爵夫人,便谈到卖房地产的事情.伯爵先开口,他说要把博尔德庄园卖掉,伯爵夫人马上欣然同意了. 他们都迫切需要钱,卖的钱两人平均分. 这件事使
他们终于和解了. 缪法本来心里非常内疚,现在感到真正轻松了.就在这一天,大约下午两点钟,娜娜正在睡觉,佐爱竟冒昧地敲她卧室的门. 窗帘垂落着,一股暖风吹进凉爽、静悄悄的卧室,室内的光线若明若暗.娜娜现在已经能起床了,身体还有点虚弱. 她睁开眼睛,就问道:“是谁呢?”
佐爱正要回答,达盖内强行进来了,他自己报了姓名.娜娜立即把身子支在枕头上,接着女仆被打发走了,并说道:“怎么,原来是你!
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
……你来干什么呢?“
他刚进黑暗的房间,还很不适应,只好在屋子中央站着.不过,他很快也就适应了,并向娜娜走过去. 他身穿着礼服,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 他连连说道:“是呀,对,是我……怎么,你一点想不起来啦?”
是的,娜娜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只好用一种开玩笑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来答谢你给我当媒人的……我现在把我的童贞初夜带给你.”
达盖内走到床边时,它被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搂住,她笑得浑身直发抖,差点流出泪来,她觉得达盖内简直太可爱了.“啊!这个咪咪,真滑稽!……他还想得到这事,我倒忘得干干净净了!
那么,你出了教堂,就溜掉了.一点不错,你身上还有一股圣香味呢……吻我吧!
啊!
使点劲,我的咪咪!
吻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卧室里光线幽暗,还可以隐约闻到一股乙醚气味,他们温情的笑声停止了,窗帘被一股热风吹拂着,他们听见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声. 随后,由于时间紧急,他们笑闹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达盖内在冷餐酒会后,立即同妻子出发新婚旅行去了.
十三
接近九月底了. 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突然有一项命令给他,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 公馆里还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 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闪烁着彩绘玻璃. 到了楼上,他悄悄地推开小客厅的门. 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色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 黑暗宛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 黑暗中,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瞥见娜娜正躺在乔治的怀里. 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 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
了.娜娜一跃而起,连忙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解释清楚……”
缪法当场看见使她很恼怒. 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 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其实他母亲管他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 真是倒霉!
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只能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铃被气冲冲地拉响了,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
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种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这春心.“我求求你,我的宝贝,放理智一点.”佐爱把灯送来后,她说道.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 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是浑身哆嗦着,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被他看见了,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后悔
了.这件事使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这次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十分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恨她.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爱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的一条理由:“懂得吧,亲爱的,人与人要试着互相理解……那些穷朋友我可不能拒绝.”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 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经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会相信. 过一天,娜娜还会欺骗他的;他要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再活下去.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巴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靠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有一座火光熊熊的大熔炉仿佛在她的公馆里,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十分罕见. 这座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的公馆,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不留下一点粉末的痕迹. 这个娼妇还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浪费让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酒被一桶桶地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
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 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汤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 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 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买进的东西被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都从后门卖出去. 在这普遍的浪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爱有最高的手段,她为了保全住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也能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 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浪费,路边到处扔着隔夜的饭菜,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墙壁都被烤裂了;还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种种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贪婪的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 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 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也不翼而飞,像在抽屉里化成了粉末;胡乱买东西,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大街上. 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常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 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被弄坏;她什么东西都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色,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 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
东西,经常有大笔需要支付的帐款: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又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内,她就欠下裁缝店总共十二万法郎. 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 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她被这个数字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 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了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地下陷着.然而,娜娜最近又一次心血来潮,她绞尽脑汁,想重新装饰一下卧室,怎样装饰她已考虑好了:卧室的墙上全都装挂上茶红色天鹅绒,上面装饰上小巧玲珑的银色边缝,这样的装饰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使卧室像帐篷一样,金线细绳和金丝流苏用作配饰.她觉得这样的布置是既豪华又雅致,这样的绝妙背景可衬出她的白里透红的皮肤. 不过,卧室是用来放床的,因此床就应该是奇妙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娜娜幻想有一张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它既像国王的宝座,又像神坛,使巴黎的人都到她的床前来竞相膜拜她那至高无上的裸体. 这张床将全部用金子和银子镶嵌而成,看上去很像一件巨大的首饰,若干金制的玫瑰花点缀在银制的框架上,床头放一些鲜花,鲜花丛中放一群小爱神,笑吟吟地探着身子,在幽暗中窥视着淫乐行为. 她已把这个计划对拉博德特说了,他给她找来了两个金银匠. 他们已经着手画图. 这张床共要花五万法郎,这张床将作为礼物馈赠给她.这位少妇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条流着黄金的河流中,它
的波涛简直把她的四肢都淹没了,而她竟然还常常感到手头拮据. 有些日子,她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金路易被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佐爱借,或自己想方设法去弄. 不过,在她不得已的办法被采取之前,她总是会用开玩笑的样子,向朋友们试探要钱,她总是能把男人们身上的钱掏得精光,连一个子儿也不剩. 三个月来,被她搜刮一空的主要是菲利普. 当她经济拮据时,菲利普每次来了,钱包都得被留下来. 时隔不久,她胆子更大了,竟然向他借钱,每次借两百法郎,或三百法郎,但是从未超过这样的数目,她用这些借来的钱去支付借据或偿还逼得很紧的债务;菲利普于七月份已被任命为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借他的钱,他总是在第二天就带来,并表示歉意,说他经济其实并不宽裕,因为于贡老太太现在对儿子管得很严. 三个月后,这些小额借款,到期经常不还,积累起来,已有一万法郎左右. 上尉依然笑得还是那么爽朗. 不过,他日渐消瘦,有时心绪不宁,脸上总浮现出愁苦的阴影. 但是,只要娜娜看他一眼,他就顿时春心似火,眉飞色舞. 她对他很温情,经常在门后吻他,他被弄得神魂颠倒,有时她突然向他调情,把他缠住,于是只要他走出兵营,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转.一天晚上,娜娜说她的教名叫泰雷兹,她的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 于是每个男人都给她送了礼物. 一个放在金底座上的古老的萨克斯瓷器糖果盒是菲利普上尉送来的礼物. 他来到时,见她一个人在梳洗室里,刚刚洗完了澡,身上只穿一件红白两色的法兰绒宽大浴衣,正在仔细观看那些摆在桌子上的礼物.她正打开一只天然水晶瓶子的塞子时,那
个瓶子被打坏了.“啊!你太热情了!”她说,“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你还真像个孩子,花钱买这些小玩艺!”
她责备他,既然手头不宽裕,干什么花钱买这样贵重的礼品,其实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看他把钱全花在她自己身上,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他爱她,她很感动.这时,她把那只糖果盒摸来摸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被制出来的,一会儿打开它,一会儿又关上它.“当心点,”他低声说道,“这东西很容易被打碎.”
娜娜耸耸肩膀. 难道他以为她的手笨得像搬运工人!忽然盒盖掉在地上打碎了,只有盒身在手上拿着.她惊呆了,眼睛瞅着地上的碎片,说道:“哎!真打碎了!”
接着,她笑起来. 在她看来,地上的碎片很有趣. 那是一种神经质般的笑声,傻笑,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打碎了东西,反而觉得好玩. 菲利普开始有些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知道他烦了多少神才弄到这个小玩艺. 她一见他变了脸色,就竭力忍住笑.“哎,我可没犯什么错……它本来就有裂痕了.这些老古董一点不结实……这只盖子本来就是这样!你看见它掉在地上蹦起来了没有?”
说完,她又狂笑起来. 年轻人虽然竭力克制自己,眼睛里还是流出了泪水,于是她就向他扑过去,温柔地把他的脖子搂住,说道:“你真傻!
我还是爱你的. 如果什么东西都不打坏,商人
就不要卖东西了.这些东西制造出来就是让人打坏的……瞧!
这把扇子不是被胶水粘起来的吗?“
她拿起一把扇子,把扇骨一拉,上面的绸布被撕成两块.仿佛这样她就高兴了. 她刚才打碎了他的礼物,为了表示她把其它礼物也不放在眼里,就干脆好好过过瘾,她就来了一场大破坏,她把所有礼物都打坏,以此来证明所有的东西都不结实. 她冷漠的眼睛里炯炯发着光,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一切都被她打成碎片以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又笑起来,张开手掌拍着桌子,然后学着淘气孩子的发音,含糊地说道:“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这时菲利普受她的影响,也变得疯狂起来了,他把她摔倒,吻她的胸部. 娜娜搂住他的肩膀,听凭他摆布,她非常快乐,她想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她把他搂住不放,用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喂,亲爱的,你明天还要给我带十个金路易来……又有了一件烦恼事,面包店的一张帐单快把我愁死了.”他的脸霎时变得很苍白;接着,他在她的额头上最后吻了一下,他只说了一句:“我尽量想想办法.”
他们沉默了一阵. 娜娜把衣服穿好. 菲利普把额头贴在一块玻璃窗上. 一会儿后,他走了回来,慢吞吞说道:“娜娜,你其实应该嫁给我.”
娜娜被这个想法一下子逗乐了,她笑得前仰后合.“我可怜的小宝贝,你简直病了!
……是不是因为我向你
要十个金路易,你就向我求婚?这永远不可能. 我真是太喜欢你啦. 啊!你这个想法真傻.“
然后,佐爱进来替她穿鞋子,他们不再谈这件事了. 女仆看见桌子上礼物的碎片.她问太太是否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太太叫她全部扔掉,她便用裙子兜着带走了.她到了厨房后,大家在这堆碎片中捡了一会,把碎片都分了.这一天,乔治视娜娜的禁令于不顾,偷偷溜进了公馆.弗郎索瓦清清楚楚看见他进来了,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讥笑女主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乔治一直溜到小客厅门口,他听见他哥哥说话的声音,便一下子停下脚步,伫立在门后,里面的动静他全听见了,甚至接吻的声音,连菲利普求婚的声音他也听见了.顿时,他浑身不寒而栗.他像傻瓜一样走掉了,头脑里感到空荡荡的. 他走到黎塞留街,回到他母亲的套间上面的自己的卧室里,才恸哭起来. 这一次,他不再有怀疑了.一幕可憎的景象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娜娜在菲利普的怀里躺着,他觉得这简直是乱伦行为. 当他觉得平静下来时,那幕可怕景象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妒火又一次发作起来,他一头扑在床上,紧咬着床单,骂下流话,越骂越疯狂.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他借口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夜晚一到,就更加可怕了,他不断做噩梦,心里萌生杀人的狂念.假如他哥哥住在家里,他就一刀子把他捅了. 天亮时,他想自己该冷静一下了. 他认为该死的是他自己,等有一辆公共马车经过时,他就爬上窗户跳下去,让车子碾死算了.不过,将近十点钟时,他出去了,他在巴黎到处走着,在一座座桥上徘徊,最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欲念,他想再次见到
娜娜. 也许她只要只要用一句话就能挽救他,当他跨进维里埃大街那座公馆时,时钟已敲响三点了.将近中午光景,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了,给了于贡夫人当头一棒. 菲利普昨天晚上已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公款一万二千法郎. 三个月以来,他不断侵吞小笔公款,用伪造单据的方法来掩饰亏缺公款,如果有人发现,就把款赔出来;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这种贪污行为每次总能得逞. 得知儿子犯了罪,于贡太太惊呆了,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娜娜;她完全知道菲利普同娜娜的关系,经常为这件事而焦心,生怕发生祸事,所以她才一直留在巴黎未走;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闹出这样丢脸的事,现在她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给钱给儿子,好象自己是儿子的同谋犯. 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倒看,两条腿像瘫痪了似的,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物,不能为儿子去奔波,只好呆在那里等死. 不过,她突然想起乔治,心里有了一点安慰,她身边不有乔治,他能出去奔走一下,也许能够救救她和菲利普. 于是,她决定不找任何人帮忙,希望这件丑闻不被外人知道,便拖着脚步上楼,心想自己还有一个心爱的孩子在身边.但是到了楼上,她见房间里没有人.她被告知,乔治先生早就出去了. 这间房子预示要出第二件祸事;床上乱糟糟的,床单上留下嘴咬过的痕迹,这都可以看出乔治是何等痛苦;一把椅子扔倒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中,像是一个死人. 乔治大概到那个女人家去了. 泪水在于贡太太眼中消失了,两条腿恢复了气力,她下楼去了. 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把他们找回来.从早上起,娜娜就有烦事遇身. 首先是面包商在九点钟
时拿着帐单来催帐,欠款只有一百三十法郎,在娜娜的富丽堂皇的公馆里,竟穷得付不起这笔钱. 他已来过多次了,自从他宣布不赊帐那天起,娜娜就不去他的店里买面包了,对此他很恼火;现在连仆人们都站在他一边讲话. 弗朗索瓦对他说,如果他不大吵大闹,太太是决不会付钱的,夏尔说他也要上楼,去算清一笔欠了很久的草料旧帐,维克托里娜劝他再等等,等有一位先生来,和太太正在谈话时闯进去,这样钱就会到手. 厨房里成了热闹的地方,所有供应商对公馆的事都了解,因为那些仆人终日过着闲适的生活,饱食终日,无事可做,他们把娜娜的丑事说出来,说太太把衣服剥掉,一丝不挂. 总之,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只有膳食总管朱利安一个人装着维护太太:不管怎么说,太太还是很漂亮的.这时,其他人便一起指责他同女主人睡过觉,而他立刻自命不凡地笑了. 这可把厨娘惹怒了,因为她对这类事极反感,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往这种女人的屁股上吐唾沫. 弗朗索瓦想了个坏主意,让面包店老板呆在前厅里等候,但又不把这事禀告太太. 吃午饭时,太太下楼,正好碰见他. 她把帐单接过,叫他三点钟前再来. 于是他一边骂一边走,发誓下午一定准时来,不管怎样,一定要把钱弄到手.娜娜很气愤,中饭也没吃好.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打发了. 她已多少次把钱准备好了,可是总是等不到他来就花掉了,不是今天用来买鲜花,就是明天用来捐助一个老年警察. 她盼望菲利普来,她还感到奇怪,怎么看不到菲利普带着两百法郎来呢?真倒霉,前天晚上她买了一些裙子和内衣给萨丹,花了近一千二百法郎,简直抵上一份嫁妆的钱,目
前她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将近两点钟,正当娜娜忐忑不安时,拉博德特来了. 他是带来床的设计图. 娜娜这时不再烦闷了,一下子快活得把什么都忘了.她一边拍手一边跳.之后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身子俯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把那张图仔细观察了一下,拉博德特向她解释道:“你看,这是一张船形床. 中间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这儿是一个用花朵和花蕾编织成的花环,叶子是金绿色,玫瑰花将用金红色……这是床头设计图,银制床架上有一群小爱神在跳轮舞.”
她被说得心花怒放,打断他的话:“啊!角落上的那个屁股朝天的小家伙真滑稽,……嗯?
他笑的样子真狡猾!他们的眼神都很下流!……你知道,亲爱的,我可不敢在他们面前干风流事!“
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自豪感. 金银匠说过,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 不过,这里有一个复杂的问题. 拉博德特让她看两幅床腿图,其中一幅是仿船形床的床腿图案,另一幅是人形图案,一个裹着薄纱的夜女神,让一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把面纱揭去,露出了光艳照人的裸体. 他又补充说,假如选择后一幅图案,金银匠就打算把夜女神制作得同她一样.这样大胆的构思,她听后高兴得脸都发白了,她好象看见自己被塑成银象征着温和、欢乐的黑夜的雕像.“当然,你只要把头与肩膀露出来给他们描摹就行了.”
拉博德特说道.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
……既然要塑造一件艺术品,雕塑家怎么塑造,我无所谓!“
这样事情就定下来了,娜娜挑选了人形床腿. 这时拉博德特叫住她.“等一下……这还要加六千法郎.”
“哎!
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她边笑边叫道,”我那个小傻瓜有的是钱!“
现在她在熟悉的人面前,总是用“小傻瓜”来称呼缪法伯爵,而那些熟悉的男人也这样问她:“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傻瓜了吗?”她还不敢用来当面叫,这样的亲昵称呼.拉博德特一边卷图纸,一边向她作最后解释: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交货,从下星期起,一位雕刻家就来给夜女神塑模型. 娜娜送他出门时,倏地想起面包店老板讨帐的事. 接着,她忽然问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身上有十个金路易吗?”拉博德特有一条自认为很好的原则,就是从不借钱给女人. 他和平常一样回答:“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是否要我去找你的小傻瓜.”
她让他不要去,去也没有用. 因为两天前,伯爵给了她五千法郎.不过,她又后悔自己太谨慎了.拉博德特走后,虽然才到二点半钟,面包商又来了. 他突然坐到前厅的一条长凳上,大声咒骂起来. 在二楼娜娜听到骂声,气得脸色发白,尤其让她难过的是,仆人们都在暗暗高兴,他们的谈笑声越来越大,一直飘到她的耳里. 他们在厨房里笑得要命;车夫
在院子深处向里面张望,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对着面包商会心地笑了,然后赶紧把这消息向其他仆人报告. 大伙都看不起太太,他们的笑声简直把墙壁都震动了. 娜娜感到很孤独,连仆人们也鄙视她,他们窥伺着她的举动,用下流的嘲讽语言侮辱她. 她本来想借佐爱一百三十三法郎,现在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已欠了佐爱的钱,她太自负了,不想去冒遭到拒绝的危险.这时她是那样激动,就回到了卧室,大声说道:“算了吧,算了吧,我的姑娘,还得靠你自己……你的身体就是你自己的,与其被人侮辱,还不如运用自己的身体.”
她连佐爱也没有叫,就急忙穿衣服,准备到拉特里贡家里去. 这是她每次陷入困境时的杀手锏. 她是抢手货,老虔婆拉特里贡常来求她,她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时拒绝,有时答应;她那豪华的生活排场,经常出现收支亏空,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只要到老虔婆那里去,一定可以弄到二十五个金路易. 去找拉特里贡,她已习以为常了,就和穷人进当铺一样.她才走出卧室,与乔治在客厅中间撞了个满怀,她没有注意他那张蜡黄的面孔和睁得圆圆的忧郁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觉得轻松多了.“阿!是你哥哥叫你来的!”
“不是.”小家伙回答,脸色更蜡黄.她听后做了一个失望的动作. 他来干么呢?他为什么挡住路?得啦,她还有急事呢. 接着,她又走过来,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没有.”
“果然不错,我真傻!
你是从来不带钱出来的. 连乘马车的六个苏也没有……你妈不给.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如此!“
她说完就走. 可是乔治把她拉住,他有事要同她说. 她挣脱了乔治,又说她有急事,这时乔治只说了一句话,她就立住了.“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
“哎!这真滑稽.”她躺在一张椅子上,尽情笑起来.“是这样,”小家伙继续说,“我才不愿意呢……你应该嫁给我……我就是因为这事来的.”
“嗯?怎么?你也这样子!”她叫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毛病……不行,绝对办不到!这是胡思乱想!难道我向你们提出过这样肮脏的要求吗?你们两人甭想,绝对不行!”
乔治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颜,或许是他自己偶然听错了?
他又说道:“那么,你要向我发誓你不同我哥睡觉.”
“哎!你真烦人!”娜娜站起来,有点不耐烦了,道:“真滑稽,你已经耽误了我一会儿了,我再三跟你说,我有急事!……只要我高兴,我就和你哥哥睡觉. 难道是你供养我吗?难道你在这儿花钱了吗?你凭什么来管我?……是的,我同你哥睡觉……”
他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很紧,简直要把胳膊捏碎了,他结巴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娜娜突然拍他一巴掌,挣脱了他.
“他现在居然打我了!
瞧这小家伙,你快滚,立刻就滚……
从前我留你下来,是出于好心,完全出于好心!你睁开眼看看就知道了!……你大概不会希望我当你的妈当到死吧,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只养孩子.“
他听她讲这番话,心里很难过,浑身发僵,却没有反驳她. 他的心被刺痛了,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他感到自己要死了. 她还没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她把早上的烦恼统统发泄在他身上了,心里感到极痛快.“你和你哥哥一样,你们两人都是坏蛋!
……他答应送二百法郎来给我. 嘿!呸!我可以等他……不是我一定要他的钱!
不是我无钱买发膏……是我在困难时他扔下我不管!
……
好吧!你想了解吗?怎么,就是因为你哥哥失言,为赚上25个金路易,我得出去同另一个男人睡觉.“
乔治听了她的话,吓得晕头转向,他站在门口挡住她;他合着双手,哭着哀求她,结结巴巴说道:“啊!别这样,啊!别这样!”
“我偏这样,”她说,“如果你有钱就用不着了?”
没有,乔治没有钱. 他如能弄到钱,那怕丢了命也在所不惜. 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像现在这样可怜,这样无能,这样年幼. 他浑身哆嗦哭得像个泪人,他是那么悲伤,她终于看出来了,开始怜悯他了. 她轻轻推开他,说:“喂,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一定要走……理智一些.你真是一个孩子,你已乖乖地呆了一个星期了,可是今天我得把我自己的事好好考虑一下. 你想想……你哥哥总算是个大人,这事我不跟他说……啊!
听我的话,别把这事告诉他.
他不需要知道我到哪里去. 我一发起火来,话就没完.“
她笑了,接着抱着他,吻他的额头.“再见了,宝贝,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完全完了,听见了吗……我走啦.”
然后,她把他扔下走了. 他伫立在客厅中央. 她的最后几句话像警钟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完了,完全完了;他感到脚下的地裂开了. 他脑子里空空的,刚才等待娜娜的那个男人消失了;只有菲利普还留在娜娜赤裸的怀抱里. 她不否认自己爱菲利普,她不愿让菲利普知道她对他不忠,以免让他伤心.完了,完全完了.他深吸了口气,扫视房间一下,好像被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在“藏娇楼”里度过的那些欢乐的夜晚,她抚摸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孩子,包括在这房间里的偷情欢乐. 这一去不复返一切不再有了!他太年轻,他没有很快长大;菲利普代替了他,因为他有胡子. 啊!完了,他不能活下去了. 他的淫乐充满了无限柔情,充满性爱,他把整个身心都陷进去了. 再说,他的哥哥仍然和她相好,他怎么能够忘掉呢?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的淫乐让他嫉妒得发狂. 完了,他想到了死.公馆里的门都敞开着,仆人们看见太太走出去,便吵吵嚷嚷,到处走动. 在楼下前厅里,面包商与夏尔和弗朗索瓦坐在一条长凳上,说说笑笑. 佐爱跑过客厅时,看见乔治在那儿,大吃一惊,她问他是不是在等候太太. 是的,他在等候太太,他忘了回答她一件事情. 等到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开始寻找什么东西,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在梳妆室里找到一
把锐利的剪刀,娜娜总喜欢用它来修饰自己,或修剪皮肤或剪汗毛. 接着,他把手放在衣袋里,手指使劲地捏着那把剪刀,耐心地等了一个钟头.“太太回来了.”佐爱回来后说道,她大概是从卧室的窗口窥见太太的.跑步的声音在公馆里回响,笑声戛然停止了,各扇门都关上了.乔治听到娜娜付钱给面包商,她只说了三言两语.随后,她上楼了.“怎么!你还呆在这儿!”她一见到乔治就说道,“啊!我的小宝贝,你这样下去,我们可要闹翻的.”
她往卧室走去,乔治在后面跟着.“娜娜,你愿嫁给我吗?”
娜娜耸耸肩. 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她没有回答. 她想猛然把他关在门外.“娜娜,你愿嫁给我吗?”
她猛地把门一关. 乔治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另一只抓住剪刀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 紧接着,对着自己猛刺一刀,剪刀刺进了胸膛.这时,娜娜感到出事了,把身子转过来. 她看见他把剪刀刺进胸膛,气得要命.“这蠢货!这蠢货!还用我的剪刀!……快停手,你这坏孩子!……啊!老天爷!啊!老天爷!”
娜娜被吓呆了. 小家伙跪了下来,又刺了一下,随即直挺挺地躺到地毯上. 他横在门口. 娜娜吓得晕头转向,拼命叫喊,她不敢从他的身上跨过去,被拦在屋里面,没法出来
找人救他.“佐爱!
快来呀……叫停住住手……真是愚蠢透了,这个孩子竟这样!……他在自杀,还是在我家里!谁见过这事!“
他的样子真让她害怕. 他脸色煞白,双目紧闭. 几乎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血,在背心下面消失. 她决定从他身上跨过去,这时来了一个人,吓得她直往后退. 在她前面,从客厅敞开的门走进来一位老太太. 她认出那是于贡太太. 老太太惊恐万状,连自己的来意也没说出.娜娜仍往后退着,手套与帽子都未来得及脱掉. 她吓得要命,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道:“太太,这可愿不得我,我发誓……他要娶我,我不肯,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身穿黑袍,面色苍白,满头银发,慢慢走过来.她坐上马车后,已不想乔治了,他的脑子里全是菲利普的错误. 她想娜娜也许能去向法官们求求情,让他们感动. 所以她想来央求娜娜,让她去向法官作些有利于儿子的证明. 她见公馆楼下的门都开着,她就进来了,来到楼梯边,因为腿有毛病,她迟疑了一下.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可怕的叫声,她就走向这个可怕的声音.到了楼上,见到一个人躺在地上,衬衫上有血迹,他是乔治,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娜娜用傻乎乎的语调连声说:“他要娶我,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太太一声都没哭叫,她弯下腰. 一点不错,那是她的另一个儿子乔治.一个儿子丢尽了脸,另一个儿子自杀了.
她不感到突然,她的一生完了. 她跪在地毯上,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看任何人,眼睛只注视着乔治的脸. 她把一只手在儿子胸口上放着,听听心脏的声音. 她觉得儿子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轻轻舒了口气. 这时她抬起头,仔细瞧着这间房子和这个女人,似乎现在才回忆起什么来. 立刻,她那茫然若失的眼睛炯炯发亮,她一声不吭,显得那样高大,那样可怕,娜娜被吓得浑身哆嗦. 她隔着乔治的身体,继续为自己辩解:“我向您发誓,太太……如果他的哥哥在这儿,他会会解释一切的……”
“他的哥哥贪污公款,坐牢房了.”老太太冷漠地说.立刻娜娜透不过气来. 究竟为何发生这些事呢?现在另一个居然又贪污了公款!难道这家人都成了疯子!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仿佛不是在自己家里,只能听凭于贡太太有意使唤. 几个仆人终于跑过来了,老太太硬要他们把昏迷的乔治抬下楼,放到她的马车里. 她情愿把他杀死,从这座房子里搬走,也不让他留下来. 娜娜用惊愕的目光瞧着可怜的乔治被仆人们抬着,他们有的抓肩膀,有的抓腿. 母亲跟在后边,现在她已精疲力竭,扶着家具往前走,仿佛她所爱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到了楼梯口,她呜咽起来,转过头,连说两次:“啊!你害了我们!……你害了我们!”
她无话可说. 娜娜坐着发呆,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 马车离去了,公馆里又恢复了寂静;她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唯有乔治自杀的事还在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一刻钟之后,缪法伯爵来了,发现她在那里呆着. 不过,她看到伯爵后,舒
了口气,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这件不幸事情的经过,三番五次地讲事情的细枝末节,还把染上血迹的剪刀拿起来,做治治自杀的动作,伯爵听后,心里恐惶不安. 她心里想到的是想让他们确信自己是无辜的.“喂,亲爱的,这是我的过错吗?如果你是法官,你会判我有罪吗?……我并没有叫菲利普侵吞公款,也没逼这个可怜虫自杀……在这些事件中,我是最倒霉的. 他在我家里干蠢事,给我添麻烦,还把我当作坏女人.”
说到这儿她哭了. 她松驰一下紧张的情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很不舒服,她很伤感,无限忧伤.“你也一样,你也显得不高兴……你问问佐爱,看我对这事是否有责任……佐爱,你说吧,你给先生说说吧……”
女仆已忙了一阵子,她从梳妆室里拿来一条毛巾,端来一盆水擦地毯,想趁它未干,把血迹擦掉.“啊!先生,”佐爱说,“太太太伤心了!”
这个悲剧让缪法伯爵震惊,他的心都凉了,头脑里总是想到那位在骂他的两个儿子的母亲.他知道她的心灵很高尚,他好象看见她穿一身寡妇服装,在丰岱特慢慢死去. 娜娜感到更加失望. 现在她还想着倒在地上的乔治,衬衫上有一个鲜红的洞,想到这儿,她痛苦不堪.“他是那样可爱,那样温顺,那样甜蜜……啊!你知道,我的宝贝,不管你生不生气,这个孩子,我爱他!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自拔……再说,现在他对你毫无影响了. 他已死了,你如愿已偿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你不会再撞到我们在一起了……”
她心里很懊悔说最后几句话,喉咙哽住了,缪法终于安慰她了. 算了吧,她应当坚强起来,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 娜娜不哭了,说道:“听我说,你代替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马上就去!
你得亲自去!“
他拿起帽子,去了解乔治的消息. 三刻钟后,他回来了,看见娜娜忧伤地在窗口趴着,他在人行道上对她大声叫道,小家伙没有死,甚至还有希望救活. 她高兴极了,马上跳起来;她又唱又跳,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 佐爱却不高兴,因为总是擦不掉血迹. 她一直瞅着血迹,每次走过时总说:“你知道,太太,血迹还没消失.”
的确,血迹仍在地毯上留着,呈现淡红色,印在地毯的白色蔷薇花图案上,就在卧室的门口,好象是横在门口的一道血线.“行了!”娜娜高兴地道,“以后走的人多了,自然会消失的.”
第二天起,缪法伯爵就忘记了这自杀事件. 他坐出租马车到黎塞留街去,坐在车子里的那一会儿,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女人的家里了. 上帝已给他敲了警钟,他把菲利普和乔治的不幸看成是自己被毁灭的征兆. 然而,不管是于贡太太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是那孩子发烧的样子,都不能让他产生信守誓言的力量. 这场悲剧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恐惧,现在留给他的是暗暗的高兴,因为他摆脱了情敌,乔治的青春魅力让他恼火. 现在他对娜娜的爱达到了独占她的地步,这是没有享受过青春的男人的爱情.他爱娜娜,他要求她只属于他,只
有他听她说话,扶摸她,听她的呼吸. 这种爱情超出了肉欲的范围,达到爱情的纯洁境地,这是一种焦虑不安、担心失去甜蜜的过去的爱情,有时梦想两个人跪在天父面前,得到赎罪与宽恕. 现在宗教每天对他的影响日益变大. 他又参加宗教仪式,做忏悔,领圣体了,但他的内心仍不时受到责备,因为他在悔恨之际,还常想到犯罪和受惩罚时的快乐.后来,他的神师允许他消耗情欲,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每天去淫荡一会儿,然后又满怀信仰、虔诚的谦恭去忏悔. 他很天真,把自己所受的可怕痛苦,当作赎罪的苦行,向天主奉献.这种痛苦愈来愈厉害. 他是一个对宗教有着严肃和深沉感情的信徒,却沉湎在对一个妓女的肉欲之中,所以他就登上了髑髅地. 他感到痛苦不堪的是,这个女人经常对他不忠,他不能容忍她被其他男人占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愚蠢,那样朝三暮四. 他但愿他们的爱情是长久而专一的. 娜娜以前发誓忠于他,所以他才供养她的. 可是他觉得她会撒谎,不可能保持贞洁,不管是朋友的要求,还是路人的要求,她都满足他们,她如一头驯服的牲口,天生就是赤裸着的.一天早上,他看见富卡蒙从娜娜家里出来,时间很不平常,他同她大吵起来. 她对他的嫉妒心非常厌恶,顿时怒气冲天. 以往有好几次,她表现得非常温顺. 那天晚上,他倏地撞见她和乔治在一起,是她第一个改变态度,承认错误,一边抚慰他,一边说了许多好话,才使他忍受下来. 可是他很固执,对女人一点不理解,一直缠住她,她终于撒起泼来.“对,不错,我同富卡蒙睡觉了.睡过觉又如何?
……嗯?
你心里不痛快吧,我的小傻瓜?“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小傻瓜”。
他的直截了当的承认惊呆了他;娜娜见他捏紧拳头,便向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瞅着他.“你感到受够了,嗯?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请你走吧……我不愿意你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要记住,我一向是自由的. 我喜欢哪个男人,就同哪个男人睡觉. 对,就是如此……你必须当机立断: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行啦,你可以走了.“
接着她走过去开门. 如今,她的这个方法能更好地控制他;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口角几句,她就逼他作出选择,或说一些令他厌恶的话. 哼!她总是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但是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外面的男人到处都有,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都不像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他们都是那样朝气蓬勃的人. 每次都把她说得低下头来,不过他等待着,一旦她需要钱用的时候,脾气就会好起来;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变得很温情,这使他忘记一切,一夜的欢乐可以补偿一个星期所受的折磨.他同妻子和解以后,他不堪忍受家庭生活.福什利又被罗丝勾引了过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情欲似火,烦躁异常,见了别的男人就如痴如醉,她总是神经不正常,在家庭生活中刮起一阵阵风浪. 爱丝泰勒自从结婚以来,一直没有见过父亲;这个平庸、毫不出色的姑娘,忽然成为一个专横跋扈的妇人,达盖内在她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现在达盖内皈依了天主教,常常领她去做弥撒,他的岳父为了一个妓女而毁了一家,这让他感到很气愤. 唯有韦诺先生对伯爵态度和蔼,等待着他改邪归正的时机的到来;
他甚至跑到娜娜家里,出没于两个家庭,人们常见到他在门后露着他的笑脸. 缪法在家里是个可怜的人,他被烦恼和羞耻逐出家门,现在他宁愿生活在维里埃大街,在那里被人辱骂.不久,娜娜同伯爵之间只剩下了一个矛盾,那就是金钱.一天,他正式答应给她拿来一万法郎,然而,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却空手而归. 两天以来,她对他无限的温柔,他竟然这样失言,她白白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柔,她气得脸色极其煞白,显出一副泼妇相.“嘿?你没有钱……那么,我的小傻瓜,你打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快滚蛋吧!你是个混蛋!还想吻我!……没有钱,什么也别想!听明白了吧!”
他作了解释,说他两天后就给他钱. 可是她粗暴地打断他的话.“那么我的票据到期了怎么办!
人家会扣押我的财产,但你这位先生来这里一个钱也不花……嘿!
你看看你那副模样,你以为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相貌长得好吗?一个长了像你这样嘴脸的男人,他要舍得花钱,女人才会容忍他……他妈的!
假如你今晚不把一万法郎拿来,连我的小指头也休想吻一下……我真这样干,叫你回到你老婆那里去!“
晚上,他拿来一万法郎.娜娜伸出嘴唇,他亲了个够,这一吻使他得到些许安慰,一天的苦恼都消失了. 使娜娜感到厌烦的是,他整天与她寸步不离. 她向韦诺先生诉苦,请求他将她的小傻瓜带回伯爵夫人那儿去;难道他们夫妻和解以后他还没一点改变?
她真后悔不该介入他们夫妻和解一事,因
为他依然缠住她不放. 她一发起火来,就忘掉了一切利害关系,发誓要让他丢丢丑,使他再也不能来她家. 然而,当她拍着大腿向他大喊大叫,即使对着他的脸吐唾沫,他还会说许多道歉的话,赖着不走. 这样,他们为了钱而不断发生争吵. 她向他要钱时,态度很粗暴,常常为了微不足道的钱就痛骂他一顿,时刻都把令人厌恶的贪婪表现出来,还经常恶狠狠地对他说,她同他睡觉,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得到他的钱,同他睡觉一点乐趣也没有,她真正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她需要他这类傻瓜来供养,是莫大的不幸!现在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据说宫廷让他辞职. 皇后已经说过了:“他太叫人讨厌.”这句话一点不错. 因此,他们每次吵到最后,娜娜总要说这句话.“哎!我真讨厌你!”
现在,她已无所顾忌了,重新获得了充分自由. 每天她都到湖边逛逛,在那里结识一些人,可是到了别处,结识的人又变成她的陌生人. 妓女们在此地大肆拉客,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名妓都来这里招徕顾客,她们在炫耀烟花女的微笑以及巴黎令人耀眼的豪华. 公爵夫人们互相用目光暗示她是娜娜,发迹的资产阶级太太们都模仿她的帽子的式样. 偶尔,她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一长队有权有势的人的车子停下来给她让路,其中有控制整个欧洲经济命脉的银行家,也有用肥大的手指扼住法兰西喉咙的内阁大臣. 娜娜是布洛涅森林的上流社会的,她在那里占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她已驰名各国首都,外国人到巴黎来都想当她的嫖客,她用疯狂的放荡来增添这群达官贵人的光彩,
仿佛这种放荡就是一个民族的光荣和最痛快的享受.此外,她还经常出入于各大饭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她经常去马德里饭店,寻找欢乐一夜和享受一下露水男女的乐趣,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便将这一切忘到九霄云外. 各国大使馆人员都川流不息地来找她,她同吕西. 斯图华、卡罗利娜. 埃凯、玛丽亚. 布隆经常陪同一些法语讲得蹩脚的先生共用晚餐. 这些先生花钱为了取乐,晚上把她们约出来,本想尽情淫乐一下,却因酒足饭饱,个个觉得麻木,头脑空空,最后连摸都未摸她们一下. 她们将这种约会称之为“出去玩儿”
,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躺到钟情的情人怀里,度过余下的销魄夜.只要娜娜在缪法面前不谈到那些野男人,他就假装不知道.使他感到痛苦不堪的倒是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小耻辱.维里埃大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变成了疯人院. 这里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事端,并引起令人感到厌恶的吵闹,有时竟然还发生娜娜同仆人打架事件. 以至有一个时期,她对马车夫夏尔态度很好. 每当她到餐馆吃饭,总要叫侍者给他送几杯啤酒. 每次发生交通阻塞,夏尔同公共马车夫吵架,她觉得他挺有趣,便非常高兴,同他坐在马车里聊起来.此后,她又无缘无故地把他当成傻瓜看待,常常为了草料、麸皮和燕麦同他争吵;尽管她很喜欢牲口,但她觉得她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在算帐时,她指责夏尔盗窃她的财物,夏尔一听怒火冲天了,他破口骂她婊子,并说她的马都肯定比她好,因为马不像她那样同所有男人发生关系. 她用同样的口气同他对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随后撵走了夏尔. 从
此,仆人们全离开公馆. 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在娜娜的钻石被窃之后走了. 朱利安不辞而别. 传说是由于他同太太睡觉,伯爵给了他一大笔钱,恳求他走. 厨房里,人每个星期都换. 这里从来没有如此糟糕过. 公馆就像职业介绍所的走廊,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匆匆而过. 佐爱留下来了,她看上去手脚干净,只需她还没有把钱攒够,没有实现她深思熟虑很久的计划,她就满心想制造混乱.这些仅仅是伯爵能够公开承认的烦恼. 他还得耐着性子听马卢瓦太太的蠢话,同她一起打牌,忍受她身上的哈喇味.他要忍受勒拉太太及她的闲话,忍受小路易和他悲哀的呻吟.这孩子病魔缠身,不知是那个父亲留下来的劣种. 可是,他还有比这更难过的时刻. 一天夜晚,他在一扇门后听见娜娜愤然对贴身女仆说,她被一个所谓富翁欺骗了:他确实是个美男子,自称是美国人,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其实他是个下流坯,他趁她熟睡时溜走了,一个子儿也没有留下,还偷了她一卷香烟纸. 伯爵听完后,脸都气白了,蹑手蹑脚下了楼,佯作不知道. 还有一次,他非弄清楚不行. 娜娜竟迷恋上一个咖啡歌舞厅里的男中音歌手,后来他把她抛弃了,娜娜怏怏不乐,痛苦不堪,心想寻短见. 她把一大把火柴头泡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她自杀不成,大病一场. 伯爵只好照料她,还要憋着满肚子气听她讲她的爱情故事,她还泪流满面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男人了. 他们被轻蔑地称作猪猡,然而她又离不开男人,总要有一个心爱的情人呆在身边,沉湎于无法解释的一时钟情和反常的趣味之中,以刺激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 自从佐爱心怀计谋地怠工后,以致公
馆里那种井井有条的管理变得混乱不堪,缪法连推一扇门,拉一块窗帘,开一个柜子也不敢了,他的那些诀窍全不灵了,到处都有男客,他们时刻都能撞个满怀. 现在他走进娜娜的房间时,必须先咳嗽一声,因为有一天晚上,理发师弗朗西斯就要给娜娜梳好头时,他离开梳妆室刚两分钟,去叫车夫套车,回来时差点撞见娜娜抱住弗朗西斯的脖子. 现在只要他不在,娜娜就会放任起来,无论在什么角落,不管穿着睡衣还是穿着礼服,只要碰上一个男人,她就要取乐他们一下,然后回到缪法身边. 她满脸通红,偷情后觉得非常高兴的. 她与缪法在一起,相反感到很厌烦,简直是在受苦刑.可怜的伯爵由于吃醋而惶惶不安,当他叫娜娜同萨丹呆在一起时,他就宽心了. 只要能把那些男人打发走,即使促成娜娜与萨丹搞同性恋也可以. 可是,就在这方面,也搞得异常糟糕. 娜娜欺骗萨丹就像欺骗伯爵一样,搞同性恋也达到非常疯狂的地步,见一个搞一个,连街头巷尾的野鸡也要.有时她乘马车回来,在路上碰见一个邋遢女孩,她就迷恋上了,欲火突起,想入非非,然后叫她上车,带到家里,事完之后,给她几个钱,然后把她打发走. 此后,她还装扮成男子去逛妓院,目睹一下那里的淫秽景象,借以消愁解闷. 萨丹常常被她抛在一边,恼怒万分,把公馆里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获得了胜利,叫娜娜俯首帖耳,十分尊重她. 缪法甚至幻想与萨丹联合起来对付娜娜,有时他不敢同娜娜说,就唆使萨丹出面. 她曾两次迫使娜娜与缪法言归于好;没有事先通知她,他对萨丹很热情,只是要萨丹向他做个暗示,他就赶紧躲开. 不过,他们之间的融洽相处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
疯疯癫癫的人.偶尔她把什么都砸烂,发起火来或爱起来,往往让别人把自己折磨得半死,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佐爱在背后怂恿她胡闹,因为她有时把萨丹拉到一个角落里,仿佛她要雇用萨丹去干件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过的大事.不过,缪法也有几次表现得不同寻常,进行了反抗. 容忍萨丹被她容忍几个月了,最后居然容忍一陌生男人在娜娜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他一想到他的同阶层的人或他熟悉的人在欺骗他,他就怒不可遏.当娜娜承认她与富卡蒙的关系时,他悲痛万分,感到他被这个小伙子欺骗了,真是太可恨了,他想去找他算帐,与他决斗. 因为他干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证人,便去找拉博德特. 拉博德特听了,惊讶不已,禁不住大笑起来.“为了娜娜去决斗……亲爱的先生,全巴黎的人都会嘲笑你. 不要因为娜娜去决斗,那样做太可笑了.”
伯爵刹时间脸色苍白,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说道:“那么,我要在大街上去打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不得不花了一个钟头说服他. 一记耳光会把事情闹成丑闻,一到晚上,大家都会知道你们打架的真正原因,各家报纸会拿它当笑料. 然后,拉博德特再三下结论似地说道:“不要决斗,这是极其可笑的.”
缪法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似有一把锐利的刀插进他的胸膛. 他竟然不能为自己所爱的女人去决斗,那样人家会笑掉大牙.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苦地感觉到,他的爱情是多么不幸,他一心想干的严肃的事情居然失败于嘲笑之中. 这是他的最
后一次反抗,他被拉博德特说服了,此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娜娜的那些朋友、那些男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自己的公馆里.在几个月内,娜娜就贪婪地把他们一个个吞噬掉. 她的奢侈生活让她的需要不断增长,她的欲望变得永无止境,她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掉. 头一个男人是富卡蒙,几天之内就被她吞掉了. 富卡蒙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好歹积攒了三万法郎,他原本幻想离开海军后,用这笔钱到美国去碰碰运气.他天生做事谨小慎微,甚至达到吝啬的程度,娜娜征服了这一些. 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通融票据上签了字,把他的前途给毁了. 娜娜把他赶出门时,他已一无所有. 娜娜露出心地善良的样子,劝他回到船上去. 现在赖着不走,有什么用呢?
他既然钱财已尽,就必须走了. 这一点他应该明白,并应该表现得通情达理.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从她的手上落下来,就似一只成熟的果子,掉在地上自行烂掉.接着,娜娜又把目标转向斯泰内,她对他并不反感,可也不怀温情. 她把他当成一个卑鄙的犹太人,她似乎要在他身上报复一下,以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宿恨. 斯泰内又胖又笨,她竭力压榨他,一口就咬掉他两块肉,巴不得尽快把这个普鲁士人吞掉. 斯泰内把西蒙娜抛弃了,他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计划已濒临破灭. 娜娜对他不断提出疯狂的要求,这就加速了他的破产. 他还挣扎了一个月,创造了一些奇迹;他的大幅广告、布告、启事和说明书在欧洲到处都是,他到最遥远的国家去赚钱. 他的全部积蓄,从事投机活动搞来的一笔笔巨款和从穷人身上榨取的一个个苏全部投进了维里埃大街这个无底洞. 此外,他还同阿尔萨斯的一个炼铁厂主合伙
经营这个厂. 工厂在该省的一个偏僻地方,那里的工人们浑身炭黑,日以继夜地干活,汗流如雨,他们肌肉绷得很紧,骨头格格作响,其实他们都是为了满足娜娜的享乐而干活. 她似一场大火,把一切都吞噬了,吞噬了斯泰内投机得来的巨款和工人们的劳动果实. 这一次把斯泰内榨干了,连骨髓也吮尽了,只剩下了空壳,他流落街头,不能再使出新花招来骗人. 他的银行终于倒闭了,他一想到要进警察局,就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浑身直打哆嗦. 这个曾经拥有百万的富翁,现在一听到“钱”字就惊恐万状,尴尬得像个小孩.有一天,他在娜娜家里哭了,他向娜娜借一百法郎来付女佣的工钱. 这个在巴黎这个地方搜刮二十年之久的可怕家伙,现在出现了这样的结局,娜娜见此情景,觉得既可怜,又开心,她给他拿来一百法郎,说道:“你知道,这钱我送给你了,因为这很有趣……不过,你听我说,我的宝贝,你年龄不小了,我不能供养你了. 你得去干点别的事.”
紧接着娜娜又开始吞吃拉法卢瓦兹. 他早就盼有朝一日被娜娜给毁掉,以便成为一个道道地地的风流人物,这是多么荣耀的事. 他所缺少的正是这个,他需要一个女人让他出名. 两个月内,全巴黎的人都会知道他,他会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其实上六个星期就足够了. 他继承的遗产都是不动产:土地、牧场、森林、农庄. 他只得把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卖掉. 娜娜每口要把五十亩土地吞掉. 在阳光下飘动的树叶,大片成熟的小麦,九月份的金黄葡萄园,牛腹高的牧草,这些都被投进了深渊,被吞没了;甚至一条小河,一座
石膏矿,三座磨坊也再也不见了. 娜娜似一支入侵部队,又似一大群蝗虫,她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洗劫一空. 她的小脚只要踏上哪块土地,哪块土地就会变成焦土. 她一个农庄一个农庄,一片牧场一片牧场地吃掉拉法卢瓦兹继承的遗产,她啃的时候仍旧显出一副可爱的样子,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就像她在餐前饭后,在膝盖上放着一包糖衣杏仁,慢慢啃嚼一样. 这不要紧,不过嚼点糖果而已. 一天晚上,当他只剩下一片树林,娜娜带着轻蔑的神态将它吞噬了,因为这简直不值得她张开嘴巴. 拉法卢瓦兹像傻瓜那样笑着,吮着手杖顶端的圆球. 他已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收入也没有了,他只得回到外省,投靠一个怪癖的叔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成了风流人物,《费加罗报》上两次出现他的名字. 他那向下翻的假领中间藏着他的瘦长脖子,弯腰弓背的身子穿着一件太短的上衣,走起路来就一扭一摆,嘴里发出虎皮鹦鹉似的惊叫声,装出一副疲惫的神态,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他的样子把娜娜惹怒了,她终于动手打了他.与此同时,福什利又被他的表弟带回到娜娜身边. 这个可怜虫现在有了个家. 自从他与伯爵夫人断了关系之后,被罗丝掌握在手中,她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使用. 米尼翁只是成了他太太的一个管家而已. 新闻记者像主人那样在她家里安顿下来后,他时常对罗丝撒谎,他欺骗她时,处处小心谨慎,像一个一丝不苟的好丈夫,希望自己以后过着的家庭生活是规规矩矩的. 娜娜取得了胜利,她把他弄到手,并吃掉他用朋友的资金创办的报纸.她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化,与
此相反,她却乐于把他当成一个暗地与她要好的男人. 每当罗丝被说起时,总是说:“这个可怜的罗丝.”在两个月内,那张报纸给她带来很大好处;她掌握了外省订户的钱,把什么东西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从专栏直到戏剧新闻栏;编揖部被他搞得一团糟,又把经理部弄得四分五裂. 此后,她又心血来潮,要在公馆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一个冬季花园,这样又吞没了一个印刷厂. 只是,这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罢了. 米尼翁知道这件事后,兴奋异常,他跑到娜娜家里,看看她是否可以把福什利完全接受. 娜娜问他是否在奚落她,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靠写点文章和剧本维持生活的人,她当然不会接受. 这种蠢事只有女才子、可怜的罗丝才肯干. 她随即又产生了怀疑,生怕米尼翁耍什么花招,他有可能将这些话告诉他的老婆. 如今福什利不能给她一个子儿,只能给她做做广告,她便把他赶走了.不过,福什利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以前一起嘲笑过傻瓜拉法卢瓦兹,如果不是因为捉弄了那个傻瓜而使她兴奋,她或许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他们经常当着他的面接吻,用他的钱花天酒地,他们还支使他到巴黎郊区去买东西,以便使他俩单独在一起;等他回来后,又拿他开心,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使得他莫名其妙. 一天,她被新闻记者的怂恿,她打赌要打拉法卢瓦兹一记耳光;当天晚上,她果然打了他一记耳光,后来她又继续打他,她觉得这样挺有趣,很开心,因为这表明了男人们是多么怯懦. 他被称为“巴掌柜”
,她还常叫他走近她挨巴掌,她的手都打红了,由于她还没有打人的习惯. 拉法卢瓦兹笑
得前仰后合,高兴得流出泪水. 这种亲热的举动使他高兴万分,他感到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你不知道,”一天晚上,他被打了几巴掌后,兴奋地说,“你应该嫁给我……嗯?咱们在一起真有趣!”
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暗暗准备与娜娜结婚,他想把全巴黎震动. 娜娜的丈夫,嘿!多好听!真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娜娜严肃地把他教训了一顿.“我嫁给你!
……嘿!
假如我愁这件事,我早就找到丈夫了!而且找到的男人要比你好几倍,我的宝贝……我收到一大堆求婚书. 喂!咱俩一起来数一数:菲利普,乔治,富卡蒙,斯泰内,这就是四个人,还未计算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你与他们唱同一个调子. 我不能对他们表示出热情,对他们热情了,他们就会马上唱起来:你就嫁给我吧,你嫁给我吧……“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竟至于发火了,说道:“呵!
不,我不愿意!
……我天生不是为结婚的?
你看我,如果老是让一个男人跟着我,我就不是娜娜……同时,这也叫人恶心……“
接着,她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打了一下嗝,似乎看见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东西都摊在她的脚下.一天晚上,拉法卢瓦兹找不到人影了. 一个星期后,有人得知他到了外省的一个叔叔家里,他的叔叔癖好采集标本;拉法卢瓦兹为他贴标本,希望有一天碰上好运气,娶一个长相丑陋却很虔诚的堂妹做妻子. 他走后,并未让娜娜流下眼泪. 她只是对伯爵说:
“怎么样?
我的小傻瓜,你又少了一个情敌. 现在你可高兴极了……这是因为他变得如此地一本正经!他想娶我!“
缪法听了脸上泛着白,她便把他的脖子搂住,笑着抚摸他,她每说一句令他伤心的话,就抚摸他一下.“你不能娶娜娜,这使你伤透脑筋,是吗?
……当他们缠住我,要求我同他们结婚时,你就在一个角落里怄气……我不能让你娶我,那要等你老婆归天之后……啊!
如果你老婆死了,你就会很快跑来,跪在地上,向我求婚,你还会耍一些花招,叹气啦,流泪啦,发誓啦!嗯?亲爱的,此类场面真动人!“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用很温情的态度把他捉弄着.他很激动,兴奋得脸都红了,拼命回吻她. 于是,娜娜嚷道:“他妈的!
真没想到我猜对了!
他果然是这样想的,他在等他的老婆死去……哎!他也太过分了,其他男人还没有他这样混蛋!“
缪法接纳了其他男人,现在,他要维护他的最后一点尊严,也就是要让这个家里的仆人和熟人称他为先生,他是花钱最多的男人,应算是正式情人. 他的情欲越来越强烈. 他维持现在的地位是花了钱,一切都是他用高昂的代价购买的,连微笑也不除外;甚至可以说他被抢劫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花的钱所买到的东西,他像被一种疾病折磨着,他无法压制自己的苦恼. 每次走进娜娜的卧室他总要把各扇窗户都打开一会儿,来驱散从金发和棕发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这间卧室就似一个十字路口,络绎不绝来这里的是男人们,他们在门槛上擦擦靴子,可是没有一个人因看见横在
门口的那道血迹而止步. 佐爱一直愁虑着那道血迹,这是爱清净的女人的一种怪癖,她见血迹总是消失不了,心里就不高兴,可是眼睛还得往上看,她每次走进太太的卧室总是要说:“这真怪,血迹还没有消失掉……虽然来的人够多了.”
娜娜听到过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现在处在康复期,他在丰岱特与他母亲呆在一起. 她每次听到佐爱如此说,总是这样回答:“啊!
当然罗,时间长了血迹当然就没有了,踩的人多了,颜色也就淡了.“
其实,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福什利,他们每个人的鞋底上都把一点血迹带走. 缪法像佐爱一样,总是愁那道血迹消失不掉,不由自主地观察那血迹,好似从那日益变淡的颜色中,看出有多少男人走过. 他内心老是怀着一种恐惧,每次都跨过上面,仿佛生怕踩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踏断一只横在地上的完全裸露的胳膊.他一跨进房间,就感到心醉神迷,把那一大群在这房间里进进出出的男人、留在门口的血迹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到了外面,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有时他也感到羞愧和愤怒,甚至流下眼泪,发誓再也不进那间卧室了. 但是,门帘一放下来,他又被迷住了,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他觉得自己被溶化了,身上被香气渗透,浑身充满强烈的肉欲要求. 他是那样虔诚的教徒,习惯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默默出神,在这间卧室里,他又完全产生了虔诚信徒的感觉,如跪在彩绘玻璃窗下,陶醉在风琴的乐声和香炉里发出的香味之中. 这个女
人似愤怒的上帝,对他专横而嫉妒,牢牢地把他控制着,时刻令他心惊肉跳. 她给他仅仅几秒钟痉挛般的强烈快感,接下来着给他几个小时的可怕折磨,使他看到地狱,体验到永恒酷刑的痛苦. 他像在教堂里一般,同样喃喃自语,同样祈祷,同样会感到失望,尤其同样有一种被诅咒的造物的自卑感,被碾碎在其出身的污泥之中. 他的肉体欲望和灵魂需要被混杂在一起,两者仿佛从他的内心深处产生出来,好象生命的树干上开放的一朵花朵. 在爱情和信仰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听凭摆布,这两种力量合成的杠杆足以把地球举起. 他不管如何用理智来克制自己,娜娜的房间总是使他如痴如醉,在威力无比的性的力量面前,他只能哆哆嗦嗦地隐没掉,好象昏迷在不可知的浩瀚苍穹下似的.当娜娜觉得他是那样自卑时,她就像暴君一样自鸣得意.她天生具有的狂劲可毁坏一切.她不满足于毁坏一切东西,还得玷污它们. 她那双如此纤细的手在各种东西上留下了罪恶的痕迹,她让被她打碎的东西自行腐烂. 缪法愚昧之极,对这一切容忍,隐隐约约想到有些圣徒让虱子咬自己,吃自己的排泄物. 每当她把他留在卧室里,她就关上门,叫他做男人的下流动作,用以取乐. 起初,他们在一起逗乐,她轻轻拍他几下,强迫让他做些滑稽的事,叫他像孩子那样吐字不清,只说句末的几个字.“跟着我说:‘……呸!宝宝无所谓!
‘“
他很听话,连语调都特别像.“……呸!宝宝无所谓!”
有时,她穿着睡衣,装狗熊,在地上的兽皮上爬着,还
吼叫着转着身子,似要吃掉他,甚至轻轻咬着他的腿肚,用以逗趣. 然后,她站起来,说道:“现在轮到你了,装装看……我敢打赌你装狗熊完全不如我装得像.”
这种游戏真迷人. 她装狗熊时,露出白皙的皮肤,披散着棕红的头发.他完全被逗笑了,他也趴到地上,吼叫着,把她的腿肚轻轻地咬着,她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拼命逃走.“我们都是野兽,嗯?”她最后说道,“你没有想到你是怎样丑,我的宝贝!啊!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杜伊勒里宫里让人看见了,会如何?”
可是很快就不玩这种小游戏了. 玩的时候娜娜对他并不很凶狠,而是对他很好;有一阵疯狂的风在这紧关着的房间里越刮越猛,淫荡之心让他们神魂颠倒,极度兴奋使他们想象肉体的快乐. 从前在不眠之夜对宗教的恐惧,现在变成了追求的兽性,疯狂地用四肢爬行,吼叫着要咬人. 后来有一天,他装狗熊时,她重重地推他一下,他撞倒在一件家具上,她见他额头上起了一个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她以对拉法卢瓦兹做试验所获得的乐趣,把伯爵当成动物,用鞭子抽他,追赶他,用脚踢他.“吁!吁!……你这匹马……驾,吁!肮脏的劣马,你怎么不走!”
有时,缪法装狗.她把洒了香水的手绢扔到房间的一头,让他用手和膝盖爬过去,把手绢用牙齿捡回来.“去捡回来,凯撒!
……等一等,你如果乱跑,我就罚你!
……好极了,凯撒!真是听话!真乖!用后腿给直立起来!“
他喜欢卑躬屈节,觉得当畜生是一种乐趣,也希望自己变得更低下一些,他嚷道:“再打得重一些……呜!呜!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心血来潮,她要他在一天晚上穿一件皇室侍从长官的服装来见她. 这样,他穿着华丽的服装来了,头上戴着帽子,身佩宝剑,还穿着白短裤,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左下摆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钥匙.娜娜见到他后,哈哈大笑,嘲笑了他一阵. 这把钥匙尤其使她开心,使她想入非非,对它做了一些的解释很下流. 她不停地笑着,对这位地位显赫的官员表现出不尊敬,她最快乐的是面对穿着这身豪华官服的官员,贬低他,摇他,拧他,对他嚷道:“呸!滚蛋吧,侍从长官!”她甚至还用脚狠狠踢他的屁股,她实在想把脚狠狠地踢到高高在上、人人惧怕、欺榨民众的王室身上. 踢到杜伊勒里宫,这就是她对社会的看法!这是她的报复,是一种遗传性的、无意识的家族仇恨心理. 之后,侍从长官脱下了官服,放在地上,她又命令他往官服上跳,他照办了;她又命令他朝上吐唾沫,他照办了;她命令他踏在金线绦子上,踏在鹰徽上,踏在勋章上,他也踏了. 接着,啪嚓一声,一切全破碎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踩碎一个侍从长官就像打碎一个小瓶或一个糖果盒那样,踩碎后竟成了垃圾,变成街角上的一堆污泥.然而,金银匠说话不讲信用,床到一月中旬才交货. 此时缪法正在诺曼底,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拍卖最后一点财产.他原本要过两天才回来,因为娜娜急需四千法郎,所以他刚把财产卖了,就赶回来了,连米罗梅斯尼尔街也没去,就直接
来到维里埃大街. 这时,时钟正敲响十点. 他有一把朝向卡迪内街的小门上的钥匙,他开了门便径自上楼. 佐爱正在楼上客厅里擦铜器,见他来了,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拦住他,就絮絮叨叨对他说,韦诺先生从昨天开始,就局促不安地寻找他,而且已来过两次了,他央求太太,说如果先生先到太太家,务必把他先叫回家. 缪法听了她的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见佐爱神色慌张,他本来认为自己不吃醋了,这时突然又嫉妒起来,他听见屋里发出笑声,便朝门上猛撞.把门撞开了,两扇门扉飞向两边,这时佐爱耸耸肩膀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变得如此荒唐,那就叫她一个人来收拾局面吧.缪法站在门口,看见了屋内情景,就大声嚷道:“我的老天呀!我的天呀!”
装饰过的卧室富丽堂皇,像王宫一般豪华. 茶红色的帷幔上,银扣子星星点点,熠熠发光.帷幔的颜色颇像肉色,每当晴朗的黄昏,明亮的天空慢慢暗淡下去,金星在地平线上升起,天空便显出这种颜色. 房间的四角上垂落金线细绳下来,板壁四周装饰着金色花边,很像淡红色的火焰,也像散开的棕红色头发,在它的遮掩下,卧室里的一切若隐若现,令淫荡的阴暗情调显得更加突出.对面是那张金银镶嵌的床,熠熠生辉新雕镂的图案. 这张床如宝座,一张宽大的宝座,足够娜娜在上面伸展赤裸裸的四肢;它也如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占廷式祭坛,配得上她那功能旺盛的性器官,在这样的时刻,她正把性器官展现在祭坛上,毫不掩盖,像一尊可怖的偶像,叫人不知羞耻地崇拜. 在她的身旁,在她雪白的胸脯发出的
光亮映照下,在这个胜利女神的怀抱里躺着那位厚颜无耻、年老体衰、可笑而又可怜、穿着睡衣的德. 舒阿尔侯爵.伯爵双手合十,气得浑身打着哆嗦,连连说道:“我的老天呀!我的天呀!”
难道那床上雕刻的簇簇金色叶丛中盛开的玫瑰是为德.舒阿尔侯爵而开的,难道那些爬在银床头架上、围成圆形、露出多情而调皮的孩子般微笑的小爱神,俯着身子在窥视德.舒阿尔侯爵,难道他脚头的那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在为德。舒阿尔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 这个夜女神在行乐之后,已经沉睡了,它的形象,完全是模仿娜娜的著名裸体雕刻的,尤其连过分发达的大腿也很像,让人见了就觉得是娜娜. 六十年荒淫无度的生活使侯爵已经衰老得很,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副枯骨,他躺在娜娜光艳照人的肉体旁边,令人联想起的一个角落陈尸所. 他见门开了,猛地坐起来,像个痴呆的老头,吓得魂不附体,经过作爱一夜他变得木呆呆的,似回到了儿童时代. 他半身发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颤抖着,一心想溜走,睡衣翻卷在骷髅般的身上,一条灰色的瘦腿露在被子外面,上面布满灰色的毛. 娜娜虽然心里很恼怒,见他这副样子,不禁失声大笑.“躺下来,钻到被子里去.”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按倒,他被用被子盖起来,就像盖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她跳下床预备关门.真不走运,偏偏碰上她的小傻瓜!
他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到来.他为什么要到诺曼底去筹钱呢?
她便依了他,因为老头子给她带来急需的四千法郎,她将门关上,嚷道:
“活该!这是你自己的错误. 你难道该不敲门就进来吗?
得啦,你走吧!“
缪法被关在门外,木立在那里,他刚才看到的情景,好像晴天霹雳,他浑身激烈得颤抖得,从大腿颤抖到胸膛,再颤抖到脑盖骨. 接着,他如一棵被大风吹动的树,摇摇晃晃,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他双手绝望地伸出,又结结巴巴地说:“这太不像话了,我的老天!这太不像话了!”
他把什么都容忍了. 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感到浑身精疲力竭,眼前是漆黑一片,仿佛连人带理智都栽倒在黑暗之中.突然间,他脑子冲动起来,把双手高举起,他在寻找上天,呼唤天主.“啊!
不,我不能忍受!
……啊!
来救救我吧,我的天主!
拯救我吧,最好还是让我死去吧!……啊!不,不要让我继续做人吧,我的天主!完了,接纳我吧,把我领走吧,别让我再看了,别让我再有感觉了……啊!
我是完全属于你的,我的天主!我们的天父!“
他继续祈祷着,他心中燃发着火一般的信仰,像热烈的祈祷词从他的嘴边出来. 这时一个人拍了他一下肩膀.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见他站在紧关着的门前祈祷,惊讶万分. 仿佛天主听见了他的呼救声,来到了他身边,伯爵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小老头的脖子抱住. 他终于哭了,他抽抽噎噎,再三说道:“我的老哥……我的老哥……”
这一喊他痛苦不堪的身心减轻了许多. 他的眼泪沾湿了
韦诺先生的面颊,他吻韦诺先生,断断续续跟他说道:“啊!
兄弟,我是多么痛苦呀!
……现在我唯一的知心人就是你了,老哥……将我永远带走吧,啊!发慈悲吧,把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也叫他为兄弟. 可是他又要给伯爵带来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他就到处寻找伯爵,要告诉他一件事,萨比娜伯爵夫人由于精神过分不正常,跟一家大时装店的一个柜台部经理私奔了,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丑闻,巴黎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见伯爵的精神正处在宗教狂热状态之下,觉得这正是有利时机,便马上告诉他这件不幸事件,这件事乃是他家庭的悲惨结局. 伯爵听了却无动于衷,他的老婆私奔了,对他不算什么,走着瞧吧.后来,他又忧伤起来,用恐怖的神态瞧瞧门,瞧瞧墙壁,瞧瞧天花板,他还是一股劲儿央求韦诺先生:“将我带走吧……我已受够了,将我带走吧.”
韦诺先生似领小孩一样把他领走了. 从那以后,缪法又完全属于他了.他重新履行严格的宗教责职.他的一生完了.他的行为把杜伊勒里宫激怒,他只得辞去了侍从长官的职务.他的女儿爱丝泰勒对他又提出了起诉,说她姑妈留给她六万法郎的遗产,她结婚时就必须拿到这笔钱. 他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只好缩紧裤带,靠昔日的万贯家产的残剩部分勉强渡日,而且听凭伯爵夫人把娜娜看不上眼的剩余财产一点一点花得精光. 萨比娜是受娜娜这个妓女的淫荡行为的影响而变坏的,任何有伤风化的事都干得出来,是家庭的腐蚀剂,以至家庭最后崩溃.她在外面风流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家里,
缪法带着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的宽恕胸怀,接受了她. 她跟他生活在一起,成了他的耻辱的活见证. 不过,他越来越无所谓了,居然对这类事情不感到痛苦了. 上天从娜娜的手里夺回他来,交到了上帝的怀抱里. 他现在享受宗教的快乐是享受娜娜肉体快乐的延续. 他像一个被碾碎在自己出身的污泥里的可诅咒的造物,口中念念有词,他祈祷,他觉得失望、自卑. 他在教堂后边的石板地上跪着,虽然膝盖都跪凉了,却重新获得了过去的快乐,他感到肌肉在抽搐,心灵在微妙地颤动,他的身心的不可名状的需要也同样得到了满足.那天晚上伯爵同娜娜决裂,米尼翁来到了维里埃大街.他已经习惯于同福什利共处了,终于发觉老婆有个野丈夫在家里,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 他能够把家里的一切家务琐事交给他干,让他地照管家庭非常积极,还可把他写剧本挣来的钱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此外,福什利为人也很通情达理,没有可笑的嫉妒心,对罗丝在外面另有情人,他像米尼翁一般好说话. 两个男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对他们的合作而带来的各种幸福觉得高兴,在一个家庭里,他们互不妨碍,齐心协力地各建自己的安乐窝. 一切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竞相干活. 为了共同的幸福,那天晚上,米尼翁听从福什利的建议来到娜娜家里,他要看看是不是能把娜娜的贴身女仆挖到自己家里,新闻记者很欣赏佐爱的超群智力. 罗丝非常烦恼,一个月来,她雇用的都是没有经验的女仆,总是把她搞得狼狈不堪. 佐爱出来接待他时,他马上把她拉到饭厅里. 佐爱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就笑着说:“这可不行.”她要离开太太,自己经营生意;她还带着几分自负
的口气补充说,她每天都有人来找,太太们都争着要她,布朗瑟太太说,要拿重金重新雇佣她. 佐爱真正想从事的是老虔婆拉特里贡那样的行当,这是她考虑已久的一项计划,她要把自己全部的积蓄用上去,来实现她的发财梦想. 她的思路很宽广,幻想把场面铺得大大的,租一座公馆,里面同时经营各种娱乐活动.她正是怀着这样的计划才竭力拉拢萨丹,可这个小蠢货却拼命把自己糟蹋,在医院里病得快要死了.米尼翁执意要她去,说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 佐爱并没有说出要做什么生意,只勉强一笑,嘴里像有一块糖果,说道:“啊!
奢侈豪华的东西总能赚钱的……你知道,我替人家干活干了好长时间了,我也要让别人到我家里来干干.“
她把嘴一噘,露出一副凶相.她最终要当“太太”了,她为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碟,她也要只花几个金路易,踩她们在脚下.米尼翁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说太太白天一天心情不好,叫他稍等一会儿.他只来过一次,对公馆里的一切很不熟悉.这间挂着戈贝兰挂毯,里面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非常谅讶.他信手打开几扇门,看到了了客厅和冬季花园,后来回到前厅. 这种穷奢极侈,这些镀金家具,这些绸缎和天鹅绒,他越看越羡慕,惊叹得心怦怦直跳. 佐爱下楼来叫他,带他去参观其它房间——梳妆室和卧室.米尼翁到了卧室,心潮激荡,无比兴奋. 这个神奇的娜娜叫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惊呆了.这个家已濒临崩溃,奢侈无度,仆人走马灯一样,他们大肆搜刮公馆的财富,然而这里堆积起来的财富还足以填
补亏空,这财富不容易耗尽.在这间金壁辉煌的卧室面前,米尼翁不禁回忆起一些宏伟工程. 曾经有人带他参观过马赛附近的一条引水渠,渠上的每座石拱桥横跨深渊之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建了十年之久. 在瑟堡,他参观过兴建中的其中一个港口,工地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些机器把大块石头往海里填,要筑起一道围墙在海里,时常有工人被压成肉酱. 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工程都算不了什么,娜娜令他更加兴奋.面对娜娜的成就,他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有一次,他参加了一个晚会,曾经产生过这种崇敬之情,那次晚会是在一座由一位炼糖厂主出资兴建的府邸里举行的. 兴建这座府邸的资金来源于唯一的东西——食糖. 同时娜娜靠的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人们可以嘲笑的小东西,她娇嫩的裸体上的一个小东西,这个不能见人、威力无穷的小东西足够把整个社会搅得天翻地覆. 她不需要工人,不需要工程师发明的机器,一个人用这个小东西,就能震撼了巴黎,建立了如此财富,无数尸体躺在这些财富里.“哎!
他妈的!
多么厉害的玩意!“米尼翁出神地观看时,脱口说道,还似乎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娜娜渐渐被极度忧伤所围. 首先,侯爵被伯爵撞见,使她神经很紧张,紧张中几乎带几分快乐. 此外,她还想到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坐着出租马车走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傻瓜,她惹怒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此,她不禁感到了一丝伤感. 再说,她听说萨丹在拉利布瓦兹埃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气得不得了,萨丹失踪已经半个月了,她是被罗贝尔太太折腾病了的. 她吩咐人去套车,准备去最后一次看
望这个小娼妇,这时佐爱不动声色地跑来要辞职离开. 很快娜娜的心都凉了,仿佛家庭失去了一个亲人. 天呀!她就要剩下一个人啦!接着她恳求佐爱别走,佐爱见太太露出一副沮丧的神色,心里乐滋滋的,最后吻了吻太太,意思是她走不是因为她生太太的气,却是因为她一定要去做买卖,同情太太也不行了. 这一天,烦恼的事接踵而至. 娜娜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出去了.她在小客厅里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这时拉博德特来了,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能买到漂亮的花边,可是谈话中无意说到乔治已经死了.娜娜霎时浑身凉了.“治治!他死了!”她大声喊道.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转到地毯上的那道淡红色的血迹上,但是血迹终于消失了,是被过往人的鞋底擦掉的. 然后拉博德特具体讲了一下:乔治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复发而死,还有人说是自杀身亡,是在丰岱特的一个池塘里投水自尽的. 娜娜连连嚷道:“死啦!死啦!”
从早上起,她的喉咙就像哽住似的,她嚎啕大哭了一阵,觉得轻松了. 她心里感到无限悲恸,仿佛觉得被什么巨大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对于乔治的死,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她向他摇摇手,叫他别说了,她哽咽着说道:“不仅是乔治,而是一切,一切……我真不幸……啊!
我懂了,他们又要说我是坏女人了……在丰岱特的那个心情惆怅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门前那个可怜的呻吟的男人,还有那些和我一起把钱花光、现在一无所有的其他男人……一点不错,让他们背后都骂娜娜吧,让他们骂这个畜生吧!
啊!
我才不在乎呢,我像在他们面前一样,他们说什么我都清清楚楚:这个臭婊子跟所有的男人睡过觉,她把一些男人的钱掏得精光,逼死另一些男人,给许多人酿成痛苦……“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不得不停住嘴,痛苦得一下子躺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埋在沙发垫子里. 她感到自己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不幸,给许多人造成了痛苦,不由无限惆怅,泪如雨下,像小女孩一样低声哭诉,声音越来越轻:“啊,我感到越来越痛苦!
啊,我真痛苦……我受不了啦,气死我啦……没人理解我,我太痛苦了,眼看着一些人一起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强大……不过,只要自己没有什么令人指责的,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唉!我受不了,唉!我受不了了……“
盛怒之下,她产生了反抗心理. 她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着,揩干眼泪.“嘿,我才不在乎呢!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没有过错!难道我是坏女人?我把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了,没打死过一只苍蝇……是他们自己的过错. 是的,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从来不想缠他们. 他们总是缠住我,如今他们的钱花光了,他们乞讨了,他们每个人都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接着,她在拉博德特面前停下,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说道:“喂,这些事你都看见过,你说句公正话……难道是我硬要他们这样做的?
他们一来总是一大批,想出最下流的花招,是吗?我讨厌他们!我总是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学他们的样
子,我真害怕. 喂!我举一个例子,他们都想娶我,嗯?想得美!是的,亲爱的,如果我同意的话,不知当了多少回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 嘿!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心里是清楚的……啊!
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肮脏的行为和犯罪机会!
……
不然,他们就会去抢劫,去杀人,去谋害父母. 我只要说一句话,他们就会去犯罪,然而我没有说……但如今你看到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回报. 就如达盖内吧,他的婚姻是我促成的,当时他穷得饿肚皮,是我收留了他几个星期,分文未取,使他有了现在这个样子.昨天,当我遇见他时,他把头一转.呸!滚你的蛋吧,猪猡!你比我脏多了.“
她又开始踱步了,她在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猛击一拳.“他妈的!
这太不公正了!
社会真不合理. 明明是男人们想出来干的事情,却御责任到到女人身上……好吧,现在我坦率地对你说,我同他们干那种事儿,我并没有得到快乐,一点快乐也没有,我可以保证,反而令我讨厌……那么,我要问你一下,我对这样的事负责任吗?……啊!是的,他们真把我厌烦死了!没有他们,亲爱的,如果不是他们把我搞成这个样子,我就进了一家修道院,向慈善的上帝祈祷,因为我向来是信仰宗教的……总之,他们花了钱又丧了命,活该!
这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当然罗.”拉博德特说道,娜娜说服了他.佐爱领米尼翁进来,娜娜笑吟吟地接待他,她已哭够了,现在不哭了. 但米尼翁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对屋内的陈设奉承了几句.但是娜娜却说,她对公馆里的一切都已感到厌腻,现在她另有打算,准备最近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尽快卖掉. 接
着,米尼翁借口说他这次是为博斯克老头筹备一次义演而来的,博斯克现在已瘫痪了,娜娜很同情博斯克,订了两张包厢票. 这时,佐爱告诉了她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她叫佐爱把帽子拿来,她一边结帽带,一边把可怜的萨丹生病的事告诉他们,她补充道:“我到医院去……她比谁都爱我.啊!
人家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谁知道呢?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不要紧,我去要求见她一次,我真想拥抱她.“
拉博德特和米尼翁都笑了.她又高兴起来,也跟着笑了,他们两个人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对她很理解. 她在扣手套的钮子时,两个男人一声不吭,神色敬佩地注视着她. 她独自站在公馆里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无数男人都在她的脚下倒毙了. 她就像古代的妖怪,在它们居住的可怕洞穴内,铺满白骨,脚下踩着头盖骨. 在她的周围灾祸频频发生:旺德夫尔放了一场大火自焚,富卡蒙凄惨地漂泊在中国海上,破产了的斯泰内必须老老实实地过平常日子,拉法卢瓦兹的痴心得到满足后,回到了外省,缪法一家悲惨地败落了,菲利普刚刚刑满出狱,在乔治惨白的尸体旁边守灵. 让人破产和丧命的事她已做完了. 这只从郊区垃圾堆里飞出来的苍蝇,带着腐蚀社会的酵素,只要落在男人名上,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 她做得好,做得对,她为自己的社会阶层报了仇,为乞丐和那些被遗弃的人们报了仇. 而她的性器官冉冉升起在荣耀中,照耀着被她迷倒的男人们,犹如一轮初升红日,照耀着杀戮后的战场,而她却像一头无意识的漂亮牲口,对自己所干的事全然无知,她始终只是一个善良的妓女. 她一直是
胖胖的,一副富态相,身体健壮,神情欢快. 她看不起公馆里的一切,她觉得公馆不像样子,房子太小,塞满了家具,碍手碍脚,一派寒碜景象,这只不过是她初次构思而成的. 她幻想更好的东西;她身着盛装出发了,她要去最后一次拥抱萨丹,她浑身整洁,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似乎不曾接过客.
十四
娜娜突然不见了. 她又一次溜走,离家出走,飞去异国他乡了.临行前,她心血来潮,搞了一次大拍卖,把公馆、家具、首饰,甚至化妆品和衣物都卖得精光. 据说,五项拍卖共得六十多万法郎. 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上演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娜》的幻梦剧里,这出戏是一文不名的博尔德纳夫大胆推出的. 这次她又与普律利埃尔和丰唐同台演出,她扮演的虽只是一个普通哑角,一个健壮、不说话的仙女,却成为戏中最精彩的部分,她在剧中只做了三个造型姿势. 这次演出最后获得了巨大成功,正当一向对宣传感兴趣的博尔德纳夫张贴了许多巨幅海报,向巴黎大肆宣传这出戏的时候,一天早上,有人通过小道消息得知她大概于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到开罗去了. 出走原因据说是因为她听了经理博尔德纳夫一句逆耳的话,同他发生了口角,这个
任性的、太富有的女人,忍受不了这口气,一气之下便走了.而且,这次她如愿以偿,因为她早就梦想着到土耳其去走一趟.几个月过去了,大家渐渐淡忘了娜娜,当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再次提起她时,种种离奇的传说不胫且走,众说纷纭,这些消息互相矛盾而又不可思议.有人说总督迷恋上了她,她住在深宫里,奴役着两百个奴隶,她还时常以砍奴隶的头取乐. 也有人说,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她同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鬼混,肮脏的热恋把她弄得钱财殆尽,连穿的衣服也没有,在开罗过着十分放荡的生活. 过了两个星期,又传来了有关她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曾在俄国见到过她. 于是这条消息逐渐被当作传说,说她成了一个王子的情妇,她拥有很多珠宝钻石,尽管谁也不知道消息的确切来源. 不久,女人们从不胫而走的绘声绘色的描写中,竟非常了解那些珠宝钻石. 她们说她拥有戒指,有耳环,有手镯,有一条两指宽的项链,还有一顶王后的冠冕,冠冕中央镶着一颗璀璨的钻石,足足有大拇指那么宽. 她虽然离国远去,却依然像一尊饰满珠宝首饰的偶像,放射着神秘的光芒. 现在人们提到她的名字时,都一本正经,带着几分敬意,对她在蛮族人那里发了迹感到十分迷惑不解.七月的一天晚上,将近八点钟时,吕西乘坐的马车行驶在福布尔. 圣奥诺雷街上,她在车里瞥见卡罗利娜. 埃凯从家里走出来,到邻近一家店里买东西,吕西把她叫住,连忙说道:“你吃过晚饭了吗?现在有空吗?……那么,亲爱的,和
我一道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罗利娜立即上了马车,吕西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现在在这里谈话时,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
你一定在胡说!“卡罗利娜听了后惊愕不已,大声嚷道,”她在哪里?怎么死的?“
“她在格朗旅馆……是出天花……啊!
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吕西叫车夫策马快奔. 于是,马急驰起来,马车驶过了王家大道和几条林荫大道,一路上,她用断断续续的语句,一口气讲述了娜娜的情况.“你真不会想到……娜娜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与她的王子吵了架……她把行里存放在火车站,跑到她姑妈家里,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老太婆……她刚到了姑妈家里,就一下子扑到了患天花的孩子身上. 第二天,孩子就死了,她同姑妈大吵了一顿,她姑妈大概接受过她寄的钱,但姑妈不曾收到一个子儿……娜娜认为孩子是因为没有钱医治才死的;总之,这孩子被她丢下了,又无人照料……
好啦!
她跑到一家旅馆,刚想去取行李时,遇见了米尼翁……
她突然感觉到浑身不舒服,打起寒噤,想呕吐,米尼翁把她领回房间,并答应去替她取行李……嗯?
这事说来真奇怪!
难道他们是事先约定好的!可是还有更妙的事呢:罗丝得知娜娜生了病,孤身一人呆在带出租家具的房间里,感到很难过,赶紧跑去照料她,还为她伤心流泪呢……曾记得她们过去相互敌视,是一对冤家对头!可是,这一次罗丝却找人把她抬
到了格朗旅馆里,心想即使她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天了,现在正在等死……这些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想去看望她……“
“你说得对,”卡罗利娜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赶快一起上楼去看看她吧.”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车辆和行人把林荫大道堵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 白天,立法议会表决通过了向普鲁士宣战的决议,现在民众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渐渐又蔓及了车行道. 在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夕阳已在一片血红的云彩后面隐没,余晖把高高的窗户映得火红. 夜幕降临了,此时此刻非常沉闷,又多么令人惆怅,暮色越发变浓了,条条通道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煤气路灯还没有发出闪闪光芒.在这些向前进发的人群中,说话声由远及近,人们个个面色苍白,目光炯炯,忧虑和惊愕犹如一阵狂风袭来,人人都惊慌失措.“米尼翁在这里,”吕西说道,“他会告诉我们娜娜的病情.”
米尼翁正站在格朗旅馆的宽阔门廊下,慌里慌张地注视着街上的人群. 吕西刚开口问他时,他就恼火了,大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罗丝已经两天呆在楼上了,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肯下楼来……她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总之,这样做是愚蠢的!
如果她传染上天花,弄成一张麻脸,那我们就遭殃了!“
他一想到罗丝会失去她的美丽容貌,心里就生气. 他干脆撂下娜娜不管,而女人们却愚蠢地尽心竭力去照顾别人,他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米尼翁刚到,福什利也穿过马路,向他这里走过来,他对娜娜也放心不下,来看看她的病情进展怎样.他俩你推我上楼,我推你上楼,谁也不肯自己先上去,现在他们说起话来,互相都用亲昵的称呼.“什么都是老样子,老弟,”米尼翁说,“你应该上楼去把罗丝硬拉下来.”
“哟!你真善良!应该你上去!”新闻记者说道,“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呢?”
这时,吕西问他们娜娜住在哪个房间,他们便央求她,请她把罗丝叫下来,说如果罗丝不下来,他们就要发火了. 然而,吕西和卡罗利娜并未立刻上楼,她们瞥见丰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在马路上闲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街上行人的一张张古怪面孔. 他知道娜娜在楼上病倒后,就装出一副同情的神态,说道:“可怜的姑娘!
……我要上楼去同她握握手……她得的什么病?“
“她得的是天花.”米尼翁回答道.丰唐本已向院子迈了一步,但马上又缩回来了. 他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咕噜道:“哎哟!我的天哪!”
天花可不是小病. 丰唐五岁时就差点儿染上天花. 米尼翁说,他曾有一个侄子就是得了天花死的. 说到天花,福什利更有发言权,他自己就得过天花,如今鼻根处还留下了三个麻点呢,他还把麻点指给大家看.米尼翁这时又推他上楼,说一个人不会得两次天花的.福什利却严厉驳斥了他的谬论,
他列举了许多人第二次生天花的例子,说医生们什么东西也不懂.这会儿吕西见街上行人越聚越多,便打断他们的话,说道:“看呀!看呀!人越来越多了.”
暮色越发浓了,远处的煤气路灯一盏接盏亮亮起来. 这时呆在窗口看热闹的人还隐约可见,树下的人流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从圣玛德莱娜教堂一直到巴士底狱,汇合成了一条巨大的人流.马车都徐徐行驶着.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发出吼叫声,大家都是为了加入群众的行列,才步行来到这里的,个个心情激动. 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人群连忙往后退了退.在推推搡搡中,人群向两边闪出一条路来,出现了一队头戴鸭舌帽、身穿白工装的人,他们有节奏地喊着口号,那喊声颇似铁锤落在铁砧上的声音:“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群众瞅着他们面带沮丧和不信任,不过他们也已经受到这种激昂情绪的感染和激励,就像看见一支军乐队经过似的.“好吧,好吧,让你们去战场上把脑袋丢了吧!”米尼翁十分激动,用哲学家的达观口吻,嘟哝了一句.丰唐却认为这样的行动很好.他说自己也要参军上前线.敌人已经打到边境线上了,全体公民都应该起来保卫祖国.他说话的姿势颇像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发表演说时的姿势.“喂!你是不是同我们一起上楼?”
“哦!
我才不上去呢,“丰唐答道,”上去会染上天花的!“
在格朗旅馆的门前,长凳上坐着一个男子,用手绢掩住
了面孔. 福什利一到这里,就向米尼翁眨眨眼睛,示意要他留心那个人. 那个人一直坐在那儿,是的,他未挪动过一步.新闻记者叫住两个女人,指着那个人叫他们看. 当那人抬起头来时,她们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两人不由惊叫了一声. 原来他是缪法伯爵,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楼上的一扇窗户.“你们知道吧,他从清早就呆在这里了,”米尼翁说道,“我六点钟时就看见他了,他没有走动过一步……拉博德特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就来了,他用手绢掩住面孔……但每隔半个钟头,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问楼上那个人的病是否好了一些,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了下来……当然罗!
那个房间里不卫生,一个人不管怎样的爱别人,也不至于想寻死吧.“
伯爵抬头望着楼上,似乎还未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 也许他还不知道宣战这件事,好像还没有发现自己周围有许多人,也没有听见人群中的喧嚣声.“瞧!”福什利说道,“他站起来了,你们看看他要往哪儿走.”
伯爵果然离开了长凳走到高大的门脚下. 门房终于认出他来了,还没等到他开口,门房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先生,她已经死了,而且是刚刚死的.”
娜娜死啦!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打击. 缪法听了却没吭一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到那条长凳上,用手绢掩着脸. 其他人又高声呼喊起来,但是喊声听上去断断续续,又有一群人经过了那里,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娜娜死啦!哎呀,她是多么漂亮的姑娘啊!米尼翁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多了;罗丝终于要下楼了. 大家沉默良久. 丰唐是一个天生的悲剧角色,他装出了一副悲伤的样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向上翻到眼皮边;而小记者福什利,虽然平时很喜欢开玩笑,现在也真的伤心起来,他在神经质地抽着雪茄. 不过,两个女人还在继续叫喊着. 吕西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时,是在快乐剧院. 布朗瑟也是在她演出《仙女梅侣茜娜》时才见到她的. 啊!亲爱的,她出现在一个水晶岩洞口,演得真棒!这几位先生都还记忆犹新. 丰唐扮演的是雄鸡公子. 几位先生的记忆被唤醒后,便没完没了地谈论起剧中的细枝末节. 嗯!她在水晶宫里,她那丰腴的裸体实在令人着迷!她一句话也没说,本来她有一段独白的,后来被剧作者删掉了,因为说话反而显得不自然;对,她什么也没说,这样才与众不同,她一出场,就把观众弄得神魂颠倒.她那漂亮身段,观众从来没见过,她的肩膀,她的腿,她的腰身都令观众如痴如醉!但是她竟然死啦,岂非怪事!大家都知道,她在台上时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系一条金色腰带,而前后几乎啥也没有掩盖住.她周围的岩洞全是水晶玻璃的,闪烁着光亮;钻石瀑布从洞顶飞泻而下,一条条白色珍珠项链在拱顶上乳石中间发出璀璨的光芒;她的周围全是一片透明,一道宽阔的电光照亮了泉水瀑布,娜娜宛如一轮红日,令人悦目,她的皮肤白净,头发火红. 巴黎人将永远看见她就像这样子,光艳夺目地出现在水晶玻璃中间,她仿佛是天上慈善的上帝,身居这样的地位,却死了,着实可惜!现在她躺在楼上,样子一定挺好看的!
“多少欢乐失去了!”米尼翁像一个不愿看到有用的、美好的东西失去的人,用沮丧的语调说道.他用试探的口气问了问吕西和卡罗利娜是否想马上上楼. 她们当然想上去,她们的好奇心越发的强烈了. 恰巧这时布朗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人群堵塞了人行道,她很恼火.她知道娜娜已死去的消息后,便惊叫起来,三个女人一起向楼梯走去,她们的裙子作响. 米尼翁紧随其后,大声吼道:“请你们告诉罗丝我在等她……叫她立刻下来,听见了吗?”
“天花究竟是开始传染得厉害,还是后来传染得厉害,现在还弄不清楚,”丰唐向福什利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实习医生,他甚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人死后天花的传染性更大……因为尸体散发出疫气……哎!她突然落到这样的结局,我真感到遗憾,我要能与她最后一次握握手,该会多么高兴啊!”
“现在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新闻记者说道.“是啊,说这话有什么用?”其他两个人附和道.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各个店铺里的灯都亮了,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人行道上的两股人流,无数帽子在移动. 在这样的时刻,群情越来越激昂了,许多人跑到了穿工装的队伍后面,人群不断涌到了车行道上,这时人群中响起了铿锵有力的口号声,它是发自每一个人的胸膛:“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五楼上的那间房子每天租金十二法郎,罗丝当时提出只
租一间普通的房子就行了,不需要很豪华,因为人在病痛中是不必要住豪华房间的. 房间的墙上挂着路易十三式的大花装饰布,家具与其它旅馆里一样,全是桃花心木的,红色地毯上点缀着一簇黑色树叶图案. 房间里一片寂静,不时的听见窃窃私语声,打破了这样的沉静.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我敢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走错路了. 茶房说向右拐弯……这儿却像是营房.”
“等一等,看看房号再说……四○一号房间,是四○一号房间.”
“喂!
从这边走……四○五,四○三……我们就要找到了……啊!终于找到了,四○一!……到了,嘘!嘘!“
说话声停了. 她们三个人先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 随后,悄悄推开门,吕西先进门,卡罗利娜和布朗瑟紧随其后.她们刚刚跨进了门间,便霍然止步,房间里已经有了五个妇女. 加加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那是一张红色天鹅绒的伏尔泰椅. 西蒙娜和克拉利瑟则站在壁炉前,和坐在椅子上的莱娅. 德. 霍恩聊天. 罗丝. 米尼翁却呆在门的左边,坐在一只装劈柴的箱子上,凝视着隐没在窗帘荫影中的尸体.几个妇女都戴着手套和帽子,就像到别人家作客一样;只有罗丝没有戴,她已经守了三天,疲惫不堪,面色苍白,面对娜娜的突然去世,她惊呆了,心里面充满哀伤. 在五斗柜的一个角上,有一盏带罩的灯亮着,强烈的光线照在加加的身上.“唉!她是多么的不幸啊!”吕西握着罗丝的手,喃喃说
道,“我们还想向她道别呢.”
吕西转过头来,想瞧娜娜一眼,可是灯离娜娜太远,她又不敢把灯挪近些. 只见床上躺着一大块灰色的东西,大家只看清了那红色的发髻,还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那大概就是脸. 吕西又说道:“我曾在快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也不曾见到她,那次她坐在水晶岩洞里……”
这时,罗丝已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嫣然一笑,连声说道:“唉!她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中,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大概可以看看娜娜了吧;三个女人走到壁炉边,同其他几个女人呆在一起. 西蒙娜同克拉利瑟悄声议论死者的钻石首饰. 她到底有没有钻石,谁也不曾见过,或许有人撒谎.可是莱娅. 德. 霍恩认识的一个男子说他见过那些钻石首饰. 哦!一颗颗硕大无比的钻石!何况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来不少别的东西,例如绣花衣料,贵重小玩艺,一套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呢. 确实,亲爱的,一共有五十二件行李,足足装了三车厢.这些东西现在都还留在火车站呢.唉!
她真倒霉,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行李就已经死了,据说,她还带回了很多钱,大概足有一百万.吕西问由谁来继承遗产,无疑由远房亲戚继承喽,肯定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太婆这下子倒交了好运. 她还一点不知道呢,病人却执意不让人告诉她,孩子死了,娜娜对她怀恨在心. 于是大家都可怜起那个孩子,记得赛马时大家都看见过他,那时他浑身是病,像被
病魔缠体一样,老是愁眉不展,总之,他像一个不愿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他在阴曹地府会更幸福的.”布朗瑟说道.“啊!
娜娜也是这样,“卡罗利娜补充道,”活着对她来说,没有多大意思.“
房间里一派的肃穆气氛,使她们不禁产生悲观的想法.于是,她们害怕起来,心想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真是有点傻,可是她们还想看看死者,所以谁也没有动弹一下.房间里很热,既潮湿又阴暗,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在天花板上,宛如一轮明月. 床底下有一只深底盘子,里面盛满了石炭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临街窗户上的窗帘不时被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了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她死时很痛苦吗?”吕西问道,她站在挂钟面前,出神地看着钟上的图案,那是裸体美惠三女神,嘴上挂着舞女般的微笑.加加好像被她的问话猛然惊醒:“啊!当然罗!……她死的时候,我在这里. 我告诉你,那时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唉!她全身还抽搐呢……”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楼下又响起口号声:“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感到一阵气闷,便把窗子全部打开,接着把胳膊支在窗台上. 这时天空繁星点点,外面微风阵阵,窗外很凉爽.对面,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灯光灿烂,街上的煤气灯光照射在商店的金字招牌上,熠熠反光. 俯视街道上,一派壮观景色,激流般的人群在横七竖八的马车中穿过,在人行道和车行道
上滚滚向前,手提灯和煤气路灯照在一大片人流黑影上. 一群人手擎火把,高呼着口号走过来;一束微弱的红光从圣玛德莱娜教堂那边照射过来,宛如一道火光穿过了乱糟糟的人群,映在远处的人群头上,仿佛发生了一场火灾. 吕西叫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走过来,她看得出了神,大声喊道:“快来看呀!……站在这个窗口看得很清楚.”
她们三个人都俯下了身子,兴致勃勃地往下看,被她们的视线被街上的树木不时挡住,火炬时隐时现. 她们一心想看清楼下的几位先生,但由于阳台遮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只只看得见缪法伯爵,他用手绢捂住面孔,看上去像扔在长凳上的一团黑黝黝的东西. 一辆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来,吕西认出走下马车的是玛丽亚. 布隆,这下又来了一个女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男人.“原来是盗贼斯泰内,”卡罗利娜说,“为什么还不把他遣送到科隆去呢!……等他进来时,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她们转过了身子. 但是整整过了十分钟,玛丽亚. 布隆才出现在她们面前,原来她两次走错了楼梯,不过,只有她一个人. 吕西觉得蹊跷,便问她为什么会一个人上来,她回答道:“他呀!嘿!亲爱的,你以为他真得会上来吗!……他能陪我到门口,就算不错了……他们大约共有十二个人,都在门口抽雪茄呢.”
确实,娜娜生前熟悉的男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都是出来逛逛的,想看看街上的热闹,他们见面后,互相打招呼.
大家对这个可怜姑娘的逝世都哀叹不已;随后,他们聊起政治和战略问题. 由于博尔德纳夫、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和其他人的到来,扩大了他们的阵容. 大家都在听丰唐讲解着在五天内如何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这时玛丽亚. 布隆在死者床前感到心情十分沉痛,这时的她像其他女人那样嘟哝道:“可怜的宝贝!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快乐剧院里,她站在那水晶洞里……“
“啊!
她真的变了样了,她变了样了.“罗丝反复说道,脸上露出了疲惫、沮丧的微笑.接着又上来了两个女人,她们是塔唐. 内内和路易丝.维奥莱纳.她们在格朗旅馆里跑遍了,整整找了二十分钟,打听一个茶房又一个茶房,上上下下跑了三十多层,遇到的人都是惊恐万状、迫不及待的要离开巴黎的旅客,他们被战争和街上群众的激昂情绪吓得乱作一团. 她俩一进门,就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她们毕竟太疲劳了,不能马上看死者. 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人在推箱子,敲家具,还听得见说话的声音,说的是外国话,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的. 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奥地利夫妇. 加加说,娜娜快要断气时,他们正在追逐嬉戏,因为两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封死的门,所以当一个人被另一个抓住时,还听见一阵笑声和接吻声.”喂!
我们该下去了,“克拉利瑟说道,”就算我们老呆在这儿,也不能使她生还……跟我一道走吧,西蒙娜?“
她们每人都往床上瞟着,但谁也没有离开那儿.不过,过
了一会儿她们都轻轻拍拍裙子,准备动身了. 吕西一个人又趴在窗台上. 她渐渐感到悲伤,胸口发闷,好像有一股凄切的气氛从街上怒吼的人群中袭来,使她触景生情. 火炬在街上不停地闪过,火光在游动;远处,人群像起伏的波涛,蔓延到黑暗之中,颇像夜间被赶向屠宰场的牲口群. 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的人群,犹如滚滚向前的波涛,令人恐怖之感油然顿生,对即将发生的大屠杀产生怜悯之情. 狂热情绪使他们被冲昏了头脑,声斯力竭地叫喊着,向着黑墙状的地平线冲去,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冲去.“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吕西转过身来,倚在窗口上,脸色变得煞白,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的上帝!还不知道我们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些女人一个个都摇摇头,神态严肃,对局势的变化都感到惴惴不安.“我呀!”卡罗利娜. 埃凯从容地说道,“后天我要到伦敦去……我妈妈已经在那里了,她已给我安排了一座公馆……
当然罗,我决不会让自己留在巴黎掉脑袋呢.“
她的母亲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妇女,已经把她的财产转移到外国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怎样. 玛丽亚。布隆却生气了,她是个爱国主义者,她说自己要跟军队一起战斗.“我是一个围猎能手!
……是的,如果他们要我,我就会穿起男人军装,朝着普鲁士人开枪,打死那些普鲁士猪猡!
……就算我们都死了怎么样?这样死才光荣呢!“
布朗瑟. 德. 西弗里听后勃然大怒.“别骂那些普鲁士人了吧!
……他们也是人,与其他人一样,他们不像你的那些法国男人们,老是一味的追逐女人……
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普鲁士小伙子,刚刚被人驱逐走了,他很有钱,性格又温柔,他并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这种做法真卑鄙,这下也毁了我……你知道,谁也不要再来烦我了,要不然我就到德国去找他!“
当她们正在争论时,加加用悲伤的语气低声说道:“这下可完啦,我真倒霉……我已在汝维希买了一座小房子,付钱还不到一个星期. 啊!
天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大气力!
还弄得莉莉不得不资助我……现在战争爆发了,普鲁士人马上打来了,他们会把所有东西都烧光……像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叫我从头再干起吗?“
“嘿!”克拉利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
我总是抱这种态度.“
“当然罗,”西蒙娜附和道,“打起仗来蛮有意思的……说不定会因祸得福呢.”
接着她莞尔一笑,以表达她还没有说出来的想法. 塔唐。内内和路易丝. 维奥莱纳都很赞同这种看法. 塔唐. 内内说,她同一些军人花天酒地快活过,哦!他们毕竟可都是好小伙子,即使为女人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 这些女人说话声音太高了,一直坐在床前箱子上的罗丝. 米尼翁轻轻“嘘”了一声,叫她们安静一些. 她们都愣了一下,目光瞟瞟死者,仿佛嘘声是从帐幔的暗影里发出来的. 房间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她们才想到她们身边还
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 这时候,街上又响起了口号声:“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忘记了那具僵尸. 莱娅. 德. 霍恩的家里过去曾经有过一个政治沙龙,一些路易. 菲力普时代的内阁大臣经常在那里说些讽刺话,针砭时弊. 她耸一耸肩膀,悄声说道:“发动这场战争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制造这场流血战争是多么的愚蠢!“
这时,吕西马上为帝国辩护. 她曾同王室的一个亲王睡过觉,所以辩护起来就像为了自家的事辩护似的.“得了吧,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人继续侮辱了,这场战争是咱们法兰西的光荣……哦!你们可知道,我这么说,并不只是因为亲王的原因.他真是个吝啬鬼!
你们想象得出吧,他晚上睡觉时,还总是把他的金路易藏在靴子里. 玩牌时,我同他开了个玩笑,说要把他的赌注拿来,以后他就用豆子来作赌注……不过,我不能因此就不说公道话.发动这次战争,皇上做得对.“
莱娅神态傲慢地摇摇头,像重复重要人物的话似的,提高了嗓门吼道:“这下可完蛋了. 杜伊勒里宫的人都快发疯了. 要知道,法兰西早把他们赶出去就好了……”
在场的女人都愤怒地打断她的话.这个疯女人怎么啦,她竟敢反对起皇上来了!大家不都是生活得很好吗?难道一切不是很好吗?没有皇上,巴黎人休想生活得这么快乐呀.加加顿时像从睡梦中醒来,怒不可遏,冲着莱娅叫道:
“闭起你的嘴!
你真是胡言乱语,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呀,我曾经经历过路易. 菲力普时代,那是穷光蛋和吝啬鬼的时代,亲爱的,后来到了四八年,唉!那是什么共和国,简直不是东西,令人讨厌!我对你讲,二月以后,我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你若也经历过这种生活,你也就会感激得跪在皇上面前,因为他待我们真像父亲,的确,他待我们像父亲……“
大家不得不劝她平静下来,但她仍然带着宗教徒的狂热劲儿,继续说道:“啊!
天主,保佑皇上打胜仗吧!
保佑我们的伟大的帝国吧!“
大家都重复着她的话. 布朗瑟还说她为皇上点蜡烛祈祷过. 卡罗利娜由于一时热情高涨,曾经在皇上经过的地方来回游荡了两个月,但是却没有引起皇上的注意. 其他人都言辞激烈地一起攻击着共和派,说应该把他们都消灭在国境线上,好让拿破仑三世打败敌人后,安安稳稳地治理国家,让全国人民过上快乐的生活.“这个卑鄙的俾斯麦,他真是个恶棍!”玛丽娅. 布隆提醒大家.“这个家伙我还见过呢!”西蒙娜说道,“如果我早知道发生在今天的战争,当时我就会往他的杯子里下毒药.”
然而,布朗瑟却一直惦挂着她那个被驱逐出境的普鲁士小伙子,她竟然为俾斯麦而辩护,说他也许不是坏人. 每个人都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嘛. 她补充说道:
“你们知道他是很崇敬妇女的.”
“这关我们屁事!”克拉利瑟说道,“我们也许还不想要他崇敬呢!”
“像他这样的男人毕竟太多了,”
路易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其同这种魔鬼打交道,还不如不理睬他们.”
她们继续争论. 她们恨不得扒光俾斯麦的衣服,每人踢他一脚,她们都是拿破仑三世的狂热崇拜者. 这时,塔唐.内内反复说道:“这个俾斯麦!
说起他来我就觉得恼火!
……啊!
我真是恨他!……这个俾斯麦,从前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一个人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人.“
“这没关系的,”莱娅. 德. 霍恩用一种作结论的口吻说道,“这个俾斯麦会把我们狠狠揍一顿的……”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大家对她群起而攻之. 嗯?
什么?
要狠狠揍我们一顿!这个俾斯麦将被枪托赶回老家去. 她说完了没有,这个法国坏女人.“嘘!”罗丝. 米尼翁提醒她们,她听到她们吵吵闹闹,心里挺恼火的.她们现在又想到了那具僵尸,大家倏地住嘴了,觉得有点尴尬,面朝死者,她们都怕传染上天花. 外面马路上,又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口号声:“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于是,她们决定离开这旅馆,这时外面走廊里有一个人叫道:
“罗丝!罗丝!”
加加吃了一惊,赶紧去开门.但她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道:“亲爱的,是福什利在那边,他现在呆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不肯过来,你一直呆在尸体的旁边,他正在生你的气呢.”
米尼翁终于撺弄着新闻记者上楼来了. 吕西仍然呆在窗外,俯着身子,瞥见那些先生们站在人行道上,抬着头,向她做着手势. 米尼翁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斯泰内、丰唐、博尔德纳夫和其他几个人张开胳膊,脸上露出焦虑、责备的神色;而达盖内却不愿把自己牵连进来,他反背着双手,一个劲的抽着雪茄.“说真,亲爱的,”吕西让窗户开着,说道,“我答应过劝你下楼的……他们正在楼下等我们呢.”
罗丝悲痛地离开了那只装着劈柴的箱子. 她嘟哝道:“我就下楼,我就下楼……当然罗,她现在是不需要我了……我要叫一个修女来……”
她转过身子,却没有找到自己的帽子和披肩. 她不由自主地往梳妆台上的脸盆里倒满了水,她一边洗手,一边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死给了我一个沉重打击……过去我们两人的关系很不好. 唉!你们瞧,现在我竟然痴心起来了……啊!
我头脑里想得很多,我真想死掉算了,反正世界末日来临了……对,我现在是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尸体开始在房间里散发出臭味.大家在里面呆了很久,刚才还没有注意到这股气味,现在却都惊慌起来.“赶快走,赶快走吧,我的小宝贝们!”加加连连说道,“这里很不卫生.”
她们向床上瞟了一眼,便急忙往外走. 吕西、布朗瑟和卡罗利娜还未走出房间,罗丝在房间里看了最后一眼,想把房间收拾得更整齐一些. 她把窗帘放了下来;但她觉得点灯不合适,应当点上一支蜡烛,便点燃壁炉上的一座铜烛台,把它放在了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 明亮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死者的脸. 真太可怕了,女人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于是拔腿就往外跑.“啊!她变了样了,她真的变了样了.”罗丝. 米尼翁悄声说道,她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出房间,把门关上.现在只有娜娜一个人留在那里.她在烛光下仰着脸,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一滩脓血,是一堆扔在垫子上的一堆腐烂的肉.脓疱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挨着一个,脓疱已经干瘪,陷下去,既像灰色的污泥,又像地上长出来的霉菌,附在这堆不成形状的腐肉上,面孔轮廓都已分辨不出来了. 左眼已经全部陷在糊状脓液里;右眼半睁着,深陷进去,像一个腐烂的黑窟窿.鼻子仍在流脓,一整块淡红色的痂盖从面颊延伸到嘴边,把嘴巴都扯歪了,像在发着怪笑. 在这张可怖、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秀发仍像阳光一样灿烂,宛如金色溪水飞流而下. 爱神在腐烂. 看来,她在阴沟里和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上染上了毒素,并毒害了
一大群人,这种毒素已经曼延到了她的脸上,把她的脸也腐烂掉了.房间里空荡荡的.这时从大街上刮来一阵凄凄的狂风,把窗帘刮得鼓了起来.“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