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
那种真正的绝望立刻而且总是超越了自己的目标。
我相信我能理解这种无能之感,但却不明白它的根源。
我也宁愿在朋友的圈子里打架,也不在外面自己去打架,可是这个朋友圈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呀,有一段时间我看见这个圈子是在地球上,就像和石灰一样一起飞溅了,可是现在它只是在我面前如此地飘来飘去,后来连飘也不飘了。
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怜的生活。
我要是废墟中的小民该多好啊,静静地谛听寒鸦的鸣叫,任头上飞过它们的影子,月亮下的寒意,即使我在我良好的性格的压力下一开始就有那么一点儿的孱弱,这个性格肯定随着野草的力量在我身上生长,被那个在废石堆之间从四面八方照在我这常春藤架子上的太阳烧焦了。
人们常常是从门旁佣人的脸上看清了自己,要是他注意的话。
他的生命说来是一条自我残害的生命,它只剩下了啃自己肉体的牙齿和给自己的牙齿啃食的肉体。
今天没有人能够认识那个时代,因为没有什么能像那个时代被如此地毁灭。
他所有的知识他双脚需要的那么多的地面,他所有的只是他双手盖住的那么多的支点,就是说比变化多端的空中飞人表演者还少得可怜,因为在这些表演者的下面还张有一张罗网。
未来在容量上先有的一切,过去在重量上取代了,而在它们的终点,这两者是不再有区别的了。最早的青年时代会在将来变得光辉的,就像未来,而未来的结果本来就已经与我们全部的叹息有了经验,未来的结束就是过去。这个圈子几乎就这样封闭起来了,但它只是在我们能抓住它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属于我们。
理解法语要有各种准备,并越过名人逸事的疑难。
我不会让自己累着。我要跳进我的小说里,即使这会划破我的脸孔。
颧骨下面的两颊肌肉常常像一束波浪上上下下地动。
我现在就像是石头人,我想是自己的墓碑。
我听见辅音如何像破锣似的互相摩擦作响,而元音就像展览会上的黑人和着这种响声在歌唱。我的疑惑围着每一个字转圈圈,我先看到的是疑惑,尔后才看见字。
我不会再丢下日记。在这里我必须紧紧地抓住自己,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到这些。我喜欢要说出这幸福的感觉,这种幸福的感觉有时好像恰恰就在现在充满在我的心中,它确实是冒着气泡并发出嘶嘶声的东西,它带着轻微而舒适的颤动整个地充满我的内心,它使我相信这些能力,但对于这种能力的存在我却无时无刻,包括现在不能完全肯定地确信了。
蔡诺随随便便地说了一格迫切的问题,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是静止的。是的,飞行的箭是静止着的。
如果法国人按他们的本性是德国人该多好啊,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德国人羡慕至极。
他的呼吸就像对一个梦境的叹息,在这个梦境里的不幸要比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不幸更容易忍受,以致使平常的呼吸已经变成满足的叹息。
如果人们失去约束的话,也许会更为恶劣。
我今天竟然不敢谴责我自己。向这个空空如也的白天喊去,这也许会有一种令人厌恶的回响。
独处的时候有一种永远也不会失灵的超越我自己的力量。我内心的东西跑出来了(暂时只是表面的),我准备将更深的东西挖掘出来。我内心中一种小小的秩序开始形成,我不再需要什么,因为杂乱无章伴随着平庸之才乃是最可恨的东西。
我的力量连写成一个句子都不够。
1911年
对于不幸生命的一些新认识使我领悟,并感慰藉,我就是这样的生命。
因为我看来彻底地完了——去年我每天醒着的时间连五分钟都不到——我每天向我要么肯定离大地而去,要么,即使我不能在里面看到最微薄的希望,我一定要重新从小孩开始。
何等的冷酷从我写的东西里整天追逐着我啊!
在这个家庭感情里,我本人就已深刻地认识到我们这个世界冰冷的空间,我一定要用一把火来温暖这个空间,这火正是我要去寻找的。
我如果也有靠山的话,我要去指望它就一定会以我现在的理解感到羞愧。
父亲,请让未来还是去睡它应该睡得觉去吧!要是人们提前去唤醒它的话,那人么得到的却是一个睡过头的当代。还得要你的儿子跟你说这个吗!
一般来说,在讲演的人那里说出来的句子都从它那个大的开头字母开始的,句子所经之处转弯抹角,走得那么遥远,超出听者之外,又以最后的结束点回到讲演人身边。
就像后来一样,我现在以28岁的年龄追补我的教育,在一种赛跑中,人们会称这为迟到的起点。
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就是我的鱼一般感觉的开始和结束。
这种永恒的大笑本来是令人遗憾的,因为人们会因此而把所有严肃的事情忘记了,可是正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必须要忍受严肃的事情。
这好像在于友谊的本质,追逐它就如影子一般——一个人会欢迎它,另一个人表示惋惜,第三个人根本没有发现……
女小说家在去观景楼的路上,她活泼的眼睛脱离瞬间的词语而满足地通观她的故事,直至它的结束。
歌德的日记。一个不写日记的人,对待日记会采取一种错误的态度。
公路对铁路来说,就像天然河流跟人工运河一样。
在这种变化里,我十分愿意相信自己眼睛本身的模糊不清。
我面临着如何重新入睡的状态,而且感觉到被睡意顶了回来。
有什么比清醒更为费力的呢?
我感到接近了撕裂我的更大发作的可能性,这种发作可能使我有能力做所有的事情。
我自我安慰地说,我虽然又压制了我身上出现的激烈的运动,但我不想如早先总是在这样的事件之后一样从自己的手中放弃我自己,而是,我想留在清除意识那种运动遗留下的疼痛感觉中,这是我早先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大概这样就能找到一种潜藏砸我身上的坚韧性。
我的上司秃顶出绷紧的头皮向他额头上可爱的皱纹的过渡是没有艺术性的。一种显而易见的、很容易加以仿制的大自然的弱点,纸币却不能这么去做。
在我看来似乎是,一个人他的职业里做出了好成绩,在他沉浸于叙述他职业经历的时候,肯定会变得神经错乱。
我的意志如铁,我把心筑成堡垒。
我什么事情都干不出来,因为我没有时间,而我心里却是那样紧迫。
开始的时候,在整体中,那一种强烈表现吉卜赛人文化相似的地方令人丢弃,大概是因为一个在舞蹈中如此疯狂的民族也只是在朋友面前安静地表现自己。
戏剧的本质在于一种不足,这是个命题。
(舞台上的)戏剧要比小说更有创造性,因为我看到的一切,后者我们却只能读到。
人们在旅途上结成友谊是多么容易啊。
这是我的老习惯,那就是不让纯净的印象——不管它们是痛苦的,还是欢乐的,只要它们达到了最高的纯净境界——惬意地走遍我的全身,而是用新的、意想不到的、微弱的印象奖它们搅混,并将它们驱逐。这并不是要伤害我自己的凶恶企图,而是在忍受那种印象的纯净中表现出来的虚弱 。但那种印象的纯净性与其说没有被承认,还不如说是在内心的静谧处由新的印象随意呼唤出来的,而不是那些也许是惟独正确的纯净印象自己显露出来,而是求救别的力量去支持它。
这个故事里的凌乱的句子带着许多空当,都可以将两只手伸进去了;一个句子听起来很响亮,一个句子却又低沉下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席勒在什么地方说过:主要的事情是(或类似于)将“感情转变成性格”。
这种欲求就好像是从胃里产生的,这种欲求就好像是被引入歧途的食欲。
和新认识的一些人进行一种自由的交谈我早就不行了,因为性 欲愿望的存在无意识地阻碍着我,而现在阻碍我的却是它的有意识的缺乏。
信念比瞬间的状况强有力得多。
我处在良好状态的时候,没有时间,也不容许自己去过那种天生的放荡不羁的生活。
写日记的人的一种优点在于:他对变化有着冷静清晰的意识,他无时无刻不面临这种变化。
日记中人们找得到这样的证明:人们本身就生活在今天看来是不堪忍受的处境里,环顾四周,记下观察的感受,这就是说执笔的右手像今天一样地移动着,今天我们虽然通过通观各种可能性对当时的状况变得更加聪明了,但因而更有必要去确认我们当时在纯粹无知的情况下却仍然不懈追求的那个无所畏惧的精神。
但文学是文学史的事情并不亚于是人民的事情。
1912年
(人们互相寻找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一开始人们总是要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的思想品质和信赖的程度)。
灵魂上下扑腾,躯体在战栗。
那是些什么样的夜晚啊,散步、躺在床上和长沙发上的绝望(2月7日),我所面临的事情比我已经克服了的还要糟得多!
我读歌德的句子,就好像用整个身体走遍了那些重读音节的地方。
从今天起抓住日记!定时地写!不放弃!即使不能得到精神与肉体上的拯救,那么,我想无论什么时刻它也是值得的。
在我的自我思考中,从近一个时期来,一种新的增强着的力量出现了,我现在才刚刚认识到这个力量,因为在上个星期我简直溶化在悲哀和无用的面前了。
自我意识越来越好。心跳接近了愿望。
我现在读福楼拜的信:“我的小说是我依附着的岩石,我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不满意的景象是一条街道,因为每一个人都要从他所在的那块地方抬起脚来离去。
我将这个月的时间闲混掉了,睡觉睡掉了。今日下午我还以梦般的谅解在床上舒展了三个小时。
由于虚弱的缘故
我们用新的力量
攀登,
神秘的主
在等待,直至孩子们
精疲力竭。
1913年
在隐语想象中产生的巨大威胁。
绝望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却没有地方接纳。
宁愿没有意识的孤独。只是面对着我自己。
通过结婚拓宽和提高生存的能力。这是说教箴言,但我几乎早就知道它的意义。
如果我说些什么,它便马上失去,最终失去重要性;如果我将它写下来,它也总会失去,但有时候便获得一种新的重要性。
不要怀疑。对你怀疑也不要怀疑。如果一切看来已经完结,那时还会有新的力量出来的,这就是说,你活着。这力量如果没有出现的话,那这里一切就完结了,而且是彻底地完了。
特别的思想方法。感觉上的渗透。一切都是作为思想去感受的,即使是在最不肯定的状况下(陀思妥也夫斯基)。
收集了所有赞成和反对我结婚的说法:
我必须常常独自一人。我所取得的就只是一种单独状态的成就。
所有那些与文学无关的事,我都仇视,交谈使我感到无聊(即使这交谈与文学有关),访问也使我感到无聊,我的亲戚德痛苦和欢乐使我感到无聊,直透心灵深处。交谈夺取了我思考的一切,重要性、严肃和真实。
害怕结合、害怕流去。以后我永远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虚弱。自我毁灭,一束地狱的火焰涌急得尖部穿过地面。
罗斯科夫的《魔鬼的故事》:在现在的卡利布族人那里。“在夜里工作的人”被尊为世界的创造人。
她要结婚,这是活着的人的惟一出路。
我喜欢她,如果我对此有能力的话,但爱情在恐惧和自谴中被扼杀而埋葬了。
性交时对在一起幸福的惩罚。尽可能禁 欲地生活,比一个单身男子还要禁 欲,这对我来说是承受婚姻的惟一可能。可是她呢?
我将和所有的人隔离开来,直至失去意识。和所有的人一起与我为敌,不跟任何人交谈。
我没有亲戚间的感情,我在拜访中看到的简直就是针对我的幸灾乐祸。
一种婚姻也许不能够改变我,同样,我的职务也不能够改变我。
在我自己的身上就有着没有人之间关系就没有看得见的欺骗。有限的圈子时纯洁的。
只是一直有死的愿望,而还在坚持,单单这本身就是爱。
从根本上来说我是一个没有能力的、无知的人,这种人,他如果不是被迫的话,他不会有任何自己的贡献,而且几乎看不到这种压力;他也许进了学校,也许刚好能蹲在一座狗舍里,如果有人将饲料放在了它的面前,它就跳出来,如果它将饲料吞食完了,它就又跳回去。
从一种秘密中接着出现的总是一种怎样更大的秘密呀!在最初的瞬间,人类的算术家就被弄得精疲力竭,人们也许肯定是本来就害怕走出房屋。
静静地忍受,不要鲁莽,像人们所必须地那样生活,不要奴性十足地四处奔跑。
注意并判断所有的事态时永远不可能的,这些所有的事态影响到瞬间的情绪,甚至在情绪中发生作用。最终也在判断中发生作用,因此,那样说昨天我感觉坚强,今天我却绝望了,这是错误的。这样的区别只是证明,人们情愿让自己受影响,并尽量地与自己隔绝,躲藏在偏见和幻想的后面,过一种做作的生活。
真的不需要撞击,只是拉回最后使用在我身上的力量,而我进入了将我撕成碎片的绝望。
天使们狂喜得如雷般吼叫。
在犹太风俗中产生了美好而有力的分离。人们有了位置,人们更好地看到自己,也更好地评判自己。
1914年
年轻时代的无意义。恐惧青年时代,恐惧无意义,恐惧不近人情的生活无意义的出现。
我的生活,随着它的时日越来越深地朝着细微末节里千篇一律化。
那么寻常,就如你忍受的那样。
人们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点着,在烈火中毁灭。
要维持自己,需要多少的艰辛啊!竖立一座纪念碑却不用花费如此多的力气。
尽管你认为你对我的感情还不够一种婚姻的感情,我对你的爱却是深得足够弥补这种不足了,而且也强大得足以将一切承担在自己身上。
每一天和每个微不足道的成绩都是一种礼物。
除了期待,什么也没有了,永远的孤立无援。
如果可能的话,便去柏林,成为独立的人,一天一天地生活,有时也挨饿,但可以让他的全部力量涌现出来,而不必在这里惜力,或更确切地说,将自己变为一无所有。
奥特拉和我,我们多么愤怒地反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
我如果不在一种工作中拯救自己的话,我是毫无希望的了。
我在人前害怕得躲藏起来,不是因为我要静静地生活,而是想安静地走向毁灭。
所谓的朋友们,他们将可怖的面孔埋在黑暗中以遮掩脸上的表情。
一句痛苦的话:你怎么想它的,你就怎么有它。
从文学角度来看,我的命运很简单。为描绘我梦一般的内心生活的意识将所有别的东西逼到了次要的位置,而且它们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变得枯萎,而且不断地枯萎。那个时候,什么别的东西都不能使我感到满意。
而我在上面摇晃着,遗憾的是死不了,但却留下死亡永恒的痛苦。
我可以又一次和自己对话,这样,我就不会呆呆地凝视到那个完全虚无的境界里去了。对我来说,只是在这条路上有了一种改善而已。
我不会离开自己的,我完全是单独一人。
寒冷与空荡。我对我能力的极限太有感觉了,如果我不是完全受感动的话,这种极限无疑只是收缩了。
旧有的迟钝还没有彻底离我而去,如我注意到的那样,心冷大约将永远不会离开我。我对屈辱无所畏惧,这可能同样意味着失去希望和给予希望。
我没有能力承受烦恼,而我大概生来就要在烦恼中毁灭。
人们认为,在世界的整个圈子里,一切都一定会使他们成功的恶,但这恰恰也属于他们的完美境界,他们超越不出他们的圈子。
空空如也的绝望,无法站立,只是在满足于痛苦的时候我才能站住。
诚然,人们从来不知道,是否人们感觉到的绝望是合理的绝望,或者是没有道理的绝望。
1915年
如果我不能通过好多的夜追逐这些故事的话,它们就爆发出来,然后消失。
任何一种幸运的承诺,好似对一种永恒生命的希望。从某一种距离来看,这些希望就停留在那里,人们却不敢靠近。
看来我是不能深入到世界去了,我只能安静地躺着、接受着,在我的内心,被接受的东西展开着,然后静静地呈现出来。
因为我的思想,或更为确切地说,我思想的内容,完全是模模糊糊的,因为我身在其中,走多远只是由我决定,我不受任何干扰地、有时自我满足地歇着,因为一种人之间的交谈需要变得剧烈,需要不断加强,需要持续的关联性,这些东西在我身上是没有的。没有人会和我一起腾云驾雾的,即使他想这么作,那么我也不能将云雾从我的额头驱散,它在两人之间溶化了,什么也不是了。
每个人都爱另一个人,就像这另一个人一样。但也如此像他一样,他相信,不能和他一起生活。
在这些隐念中,大约不单单涉及到自私自利的动机,自私自利这东西在这些隐念面前会作为善与美的理想出现。人们将要发现的这种龌龊,由于它自身的缘故将存在,人们会认识到,人们是充满了这个精神负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并且通过这个精神负担毫无认识地或者是过分善良地看透而又离去。这种肮脏将是人们要发现的最下层的地面,这最下层的地面大约将不包含火山的熔岩,而是污物。它会是最下层的东西,也会是最上层的东西,而且怀疑自我观察会立刻变得那么虚弱,那么沾沾自喜,就像一头猪在臭水中晃晃悠悠。
有什么使我为一种过去或未来坚持住呢?当今是阴森恐怖的,我不是坐在桌旁,而是在围着它转。虚无,虚无。荒芜,无聊,不,不是无聊,只是荒芜,无意义,衰弱。
我所喜欢的是这样少,这里没有人对我有这一般的理解。有一个有这种理解的人,比如一个妻子,这就是说在各方面有了依靠,有了上帝。
伴随着最后记入的许多不幸走向毁灭,就这样无意义地、没有必要地毁灭。
但如果他将手放在桌上一小会儿的话,人们看到的皮肤的白色,就如人么相信只有在孩童时代的想象中看到过的一种类似的白色。那个时候双亲当然也是纯洁的。
埋怨毫无意义。作为对此的回答是在脑袋里扎刺。
这不是要逾越的距离,因此提问与等待是毫无意义。
固然,人们将他的坟墓挖得越深,那就会变得越寂静;越少恐惧,就越寂静。
情爱的朋友,把你的一切倾泻出来吧。
对寒冷,对所有的事物的感伤。
1916年
我市怎样想将一个飘忽的故事从碎片中焊接起来呀?
一起生活的劳累。为陌生、同情、肉欲、胆怯、空虚所迫,而只有在深深的底处,大约是一条细细的小溪,才值得被叫做 爱,对探索来说是不充足的,如在一瞬间的瞬间里闪现一下而已。
那就敞开你的内心。人走了出来,呼吸空气和宁静。
我不想什么东西,只是想
从深渊伸出的双手里救出自己。
它将我这个无能力的人向下拖拽,
我重重地倒在了这双摊开了的手里。
在群山的远处响着滔滔不绝的
慢条斯理讲话的声音。我们倾听着。
如果我被判决,那么,我不仅被判结束,而且到被判结束的时候,我也要抵抗。
所有超越有关本性美丽的话语对于生命的原始威力来说均失去效用。
福楼拜、齐克加德完全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他们有着一往无前的意志,这不是算计,而是行动。
路是长的,力量是小的,对这样的仇视有着极充分的缘由。
1917年
我真欲把自己交托于死亡。一种信念的残余。回到父亲身边。伟大的和解之日。
1919年
虚构与真实,虚构在叹息之中,真实在束缚之中,在信赖之中、在安全之中。不安宁的心。
痛苦和欢乐、罪恶和无辜,就像两只难分难解互相交叠的手,人们要割断他们必须要穿过皮肉、血液和骨头。
1920年
道德的地域通过罪恶的天堂而获得。
1921年
我并不羡慕个别的夫妻,我只是羡慕所有的夫妻——即使我只羡慕一对夫妻,我其实是羡慕整个婚姻在无穷无尽、多姿多彩的幸福,在一种独特婚姻的幸福中,我本人即使在良好的情况下还可能会绝望。
永恒的童年时期,又是一种生命的呼唤。
这最后的希望可能只有这样描写的意义,一种怎样不完美的瞬间就是人的生命,不完美,是因为这生命的本身可能是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的,可是它得出的结果不是别的什么,无非是一瞬间。
某一个人,他的生命并没有生机勃勃便完结了,他需要一只手去稍稍地击退对他命运的绝望——这种发生很不完美——但他却能用另一只手记下他在废墟之下看到的东西,因为他比其他人看到的东西更为异样,以及更多,可是他在生前已经死了,而且是那种真正的幸存者。在这里,前提是,他不需要两只手和比他所有更多的东西去与绝望斗争。
无法逃避自我观察的责任:如果我被其他的人观察,我自然也必须要观察自己,如果我不被别人观察,那我就必须更仔细地观察自己。
最近设想,我作为小孩被父亲制服,并且由于虚荣心就是不能离开这个战场,穿过所有的年月,尽管我一再地被制服。
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是玩笑,是绝望。
1922年
第一,崩溃,没有可能睡觉,没有可能醒来,没有肯能忍受生活,更清楚地说,没有可能忍受连续不断的生活。钟表是不一致的,内心的时钟以一种魔鬼的或异常的或不管怎么说是非人的方法追逐着,外部的时钟断断续续走着它寻常的路。
勇敢大概需要的东西比力量更多,也就是说不是勇敢,而是无所畏惧,安详的、目光坦然的、
忍受一切的无所畏惧。不要把你自己逼上虚无,但你不逼着自己,对此来说也不见得不是不幸,或者对此来说,你必须强制你自己,如果你应该做那件事的话,那么那种强制的可能就不会不断贪婪地在周围跑动了。
生活面对高声的说服力在自身里没有为公正和不公正留下位置。如此,就像你在绝望的死亡的时辰不能去冥思苦想公正和不公正一样,在绝望的生活中也不能那么做的。箭头完完全全合适它所戳破的伤口,这就够了。
在这个幻想圆圈的中心点凝视从这儿开始的无数半径,这里对一个新尝试来说再也没有位置了,没有位置就是年纪大、神经衰落,而再没有尝试就意味着完结。
出生之前的犹豫不决。如果有一种灵魂的漫游,那么,我还不是在最低的阶段。我的额生命就是这出生之前的犹豫不决。
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生命的使者,如果通过不是别德什么,而是通过这种委托与他连接起来的话。
人比早晨更为纯洁,在疲倦入睡之前的时间是魔鬼的真正纯洁的时间,一切都被驱散了,只是随前行的夜来临,他们才走近,到了早晨,他们全聚集在那里,即使是面目全非了。现在他们白日的驱散又在健康人中间开始了。
永远年轻时不可能的,即使是没有其他的阻碍,自我观察使它变为不可能。
还有一个男子,在这个人世间找到了一个老师,她逐渐意识到:“我将注定要这么长期地在这世界上流浪,直到我被拯救,然后我才能回到故乡。
两个人的时候,他感觉比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还要孤独。如果他与两人中的某一人在一起的时候,这第二个人就会抓住他,而他无助地任他摆布。如果他独自一人,虽然整个人类都要逮住他,但无数伸出来的手臂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就没有人找到他了。
1923年
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里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像这样的一种短评完全是特殊的,而且如此永无止境。安慰也许只是:不管你想或是不想,这发生了。而你想的是什么,只是看不出游多少帮助。比安慰更多的是:你也有武器。
致父亲的信
最亲爱的父亲:
最近您问起过我,为什么我说畏惧您。
在您看来,事情仿佛是这样的:您一辈子含辛茹苦,为子女,尤其是为我牺牲了一切,我才得以过着“奢侈放纵”的生活。您要求我们至少态度亲近点,而我却从来就躲着您,埋头书本,与癫狂的朋友交往;我从来没有跟您推心置腹地谈过话。
但我不是说,单单由于受了您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夸大了。我有您这样的人做朋友、做上司、做叔父,甚至做岳父,我会感到很幸运的。可是您偏偏是父亲,而就我而言,您做父亲太坚强有力了。特别是我的兄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又是多年以后才出世,于是我一个人就首当其冲。而我又太虚弱,大有不堪消受之感。
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喝水,当然并非真的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您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儿站了很久。我不想说这样做不对,当时要保持安静也许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创伤。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
再譬如在三十六岁时,我宣布了我的最近一次结婚计划之后,您这样对我说:“多半她穿了一件什么迷人的衬衫,布拉格的女人就会来这一套,你当然就一见钟情,立刻要和她结婚。我不明白你,你是个成年人了,你在都市里,可你却什么能耐也没有,只会随便找个女人马上同她结婚。你要是害怕,我亲自陪你去好啦。”您拿话羞辱我,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当二十年前您用类似态度对我说话时,人们还能看到您对早熟的都市少年的一丝尊重。而今天,您对我的这种顾惜只会加强您对我的蔑视,您觉得我没有增长任何经验。
以上这些反驳毕竟是出自我的笔下,但是这一反驳也等于是做了修正,这是一种我既不能也不愿意详细阐述的修正。我认为,经过这一修正,我们取得了某些接近真理的东西,以致我们俩会稍稍受到安慰,我们会活得轻松些,也会死得从容些。
弗兰茨
1919年11月
甜美的滋味
赵登荣译
与密伦娜的相爱发生于1920年,当时,一个已是37岁的单身汉,一个还是25岁的少妇,双方都不是初恋,却比初恋更热烈。对于已进入生命晚年的卡夫卡,这是他多年为婚姻所作的努力失败后爱情的最后绝唱。但是好景不长,命运还是不能宽待这位命中注定的单身汉。半年多以后,他俩的关系就开始谈化了,不久就告吹。究竟为什么,读者从这少量的信件中,也许能看出一二。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卡夫卡在写给密伦娜的信中说写台头是一种“累赘”,所以在他以后的信里很少有台头。
今天我本想写点别的,可是做不到。这并不是说我真的那么想写别的事;假如我真这么想,我就会写别的了,但是园子里总该有个躺椅放在荫凉处为您准备着,在您的手够得着的地方应该放着十来杯牛奶。在维也纳也可以,尤其是这样的夏日,不过这地方必须是个安静的去处,且饮食不悉。这不能办到吗?难道就没人为您张罗这些事吗?医生是怎么说的呢?
当我从大信封中抽出这个本子时,我几乎失望了。我想听您说话,而不是想听那种从旧沟壑中冒出的我已经熟悉了的声音。这声音为什么要插入我们中间呢?直到后来我突然想起,这声音曾在我们之间起过媒介作用。此外,您对自己下了那么大的功夫,这使我感到难以理解;而您怀着如此真诚的感情做了这件事,这又使我非常感动。您来回调整句子的顺序,您这真诚的感情显示出的可能性和美妙的、天然的合理性,使我在捷克语中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德语和捷克语竟是如此相近吗?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故事。亲爱的密伦娜夫人,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整句整行地给您指出来,只是如果这样做,那就太使我反感了,您喜欢这个故事,这自然赋予它以价值,但却使我眼前的世界稍稍黯淡了一些。不说这些了。《乡村医生》卡夫卡于191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其中包括《乡村医生》等14篇短篇小说。将由沃尔夫系出版卡夫卡作品的出版商,全名为库尔特·沃尔夫。寄给您,我已写信跟他说了。捷克语我确实懂得。有好几次我曾想问您,您为何不试试用捷克语给我写封信来。我并不是说您的德语不熟练。在大多数情况下您的德语熟练得令人吃惊,偶尔发生错误的时候,德语会自觉地向您鞠躬赔礼,而后它就显得特别美;就是一个德国人也不敢奢望他的母语会给他这样的待遇,他们不敢无所顾忌地写自己的感受。我想读您用捷克语写的东西,是因为它是您的母语,在那里密伦娜才是完美无缺的(您的翻译已经证实了这点);而在这里,即在您写的德语里,则只有来自维也纳、或者为维也纳准备的那一部分密伦娜。因此用捷克语写吧,我请求您。还有您信中得到的那些小品文,就算它们是些鄙陋的东西吧,您不也通读了这鄙陋的故事了吗?读到哪里为止?我不知道。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但如果我不能这么做,我就会抱住我那最好的成见不放。
您问我订婚的事。我曾两次(说具体点是三次,因为两次与同一姑娘卡夫卡曾先后于1914与1917年与菲莉斯·鲍威尔订婚。1919年又与第二位姑娘尤利叶·沃津切克订婚,后因父亲反对而告吹。)订婚,三次解约时都离婚礼只有几天。第一门亲事已经完全过去(我听说她现在已结婚,并有个男孩),第二门婚事还存在着,但没有任何成婚的希望,因此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者说,它独立存在着,但却要人来为它付出代价。总之,我从这里和别的地方都发现,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遭罪更多,或者说(如果要这么看的话)比女人更缺乏抗拒的能力;女人都总是无辜地受罪,诚然,不是说她们对此“无能为力”,而是说,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讲,这显然最终仍要汇入到“无能为力”之中去的。再说,反复思索这些事是没用的。就好比您费尽力气要打烂地狱里的锅炉一样。首先,这是办不到的;其次,即使办到了,砸锅炉者虽然在飞流而出的热气体中焚为灰烬,地狱却仍丝毫不为所动,堂而皇之地照样存在。此事必须另寻途径。
不管怎么说,首先应该在一个花园里躺下,尽可能地享受这疾病(特别是假如这不是真病的话)的甜美。这里面有许多甜美的滋味呢。
您的弗兰茨·K.
与我的愿望相违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首先,我坦白地告诉您,免得您与我的愿望相违,直接从我的信中察觉出来:约两周来,我在日甚一日的失眠之中忍受着折磨。我并不把它看成是完完全全的坏事;这样的日子反反复复,还总有一些原因(可笑的是,照贝德克的说法,连美兰的空气都可能是起因);即使有时那些起因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总要叫人目瞪口呆,使你像林中兽一般烦燥不安。
有一点却是很大的安慰:您睡得很好,尽管是“奇怪地”,尽管昨天还有些“失常”,但毕竟是睡了好觉。当夜间睡意从我身边擦过时,我知道它此行何去,也给予默认。对此进行反抗是愚蠢的,睡眠是最无辜的事情,而失眠者则是罪孽深重的。
而您在上封信中恰恰对这么一个失眠者表示感谢。假如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读到这儿,他一定会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像完成了一件移山填海的伟业似的。”其实他在这期间什么也没干,连手指头都没能动一动(握笔的指头除外),靠牛奶和好些吃的东西度日:眼前并不总是放着“茶和苹果”(尽管经常如此)!此外,一任事物自由发展,一任山和海躺在它们的老地方。您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吗?这是个归纳了很多道理的故事,我在此引用,仅仅因为引用一个伟大人物的故事能使人快乐,而一个发生在周围的,甚至更近处的故事往往可以具有同样的意义。而且这故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更别提人物姓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穷人》时,同一个文人朋友格利戈罗维奇住在一起。这位朋友尽管数月之久一直看到桌上摊着写过的纸,却直到小说写完才得以一读。他读着小说,深深地被感动了,未经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意,他就带着文稿去找当时著名的评论家涅克拉索夫。夜间3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门铃响了。那是格利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他们闯进房间,热烈地拥抱着、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还不认识他的涅克拉索夫称他为俄国的希望,他们谈论着,主要谈这部小说,谈了一两个小时,早晨他们才告辞。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后来总把这一夜称为他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靠在窗旁,看着他们的背影,抑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他的基本感觉(我已经想不起来他在什么作品中写到过)大体上是:“多好的人啊!他们是多么善良而高尚!而我是多么卑贼。假如他们能看透我的内心,他们会怎么想啊!假如我实话告诉他们,他们是不会相信的。”我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至于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下决心向他们看齐,则是无须赘言的,这只是不可战胜的青年时代必不可少的结束语,而不属于我所想引用的故事。亲爱的密伦娜夫人,您觉察到了这个故事的匪夷所思的神秘之处吗?我想大概是:格利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肯定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尚,这是就总的方面而言。现在您不去看总的方面(陀氏在那个夜晚也并没有要求这一点,而且这在具体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用处),而只听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话,您就会相信格利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确实了不起,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不纯洁,卑贼得不得了,这当然使得他即使从远处看格利戈罗维奇和涅克拉索夫也不可企及,永远谈不上报答他们那宏伟的、受之有愧的壮举。他只能从窗台上看着他们远去,以此喻示他们是不可接近的。——可惜这个故事的含义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伟大的名字抹去了。我的失眠将把我引向何处呢?肯定引向子虚乌有,假如这“子虚乌有”含意不怎么好的话。
您的弗兰茨·K.
亲爱的密伦娜夫人:
只写几句话。明天我一定再写信给您,今天仅仅是为我自己的缘故而写,仅仅为了我为自己所做的某件事情,仅仅是想将您的信造成的日夜压迫着我的印象稍稍减轻一些。您很特别,密伦娜夫人,您住在维也纳那边,要忍受种种痛苦,却有时间对别人(譬如我)这一夜比上一夜睡得差一点表示惊奇。我这儿三位女友(三位妹妹,最大的5岁)的看法比您理智,只要一有机会,不管我们是否在河边见面,他们就要把我扔到水里去,而这不是因为我干了什么坏事,根本不是。假如大人这么吓唬孩子,这当然是开玩笑和爱的表示,它意味着:现在让我们说说最最不可能的事情来开心一下吧。但孩子们是严肃的,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十次扔不动,他们也不会相信下一次还不会成功;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十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假如用大人的知识来理解孩子的意图,孩子便让人感到无名的恐惧,这么一个4岁的小孩只能让人们去吻她、抱她,而她像个小熊一样强健,婴儿时期给她还留下个鼓鼓的肚子,假如她向您发起进攻,而两个姐妹一左一右地帮助她,而您身后已是栏杆,这时她那和善的父亲和温柔、美丽、胖胖的母亲(站在第四个孩子的摇篮边)在远处向您微笑,却不想插手助你一臂之力,这就差不多算完了,已经几乎不可能想象你会得救。明智的、或者说是感觉敏锐的孩子们要把我扔下去,没有任何原因,也许她们把我看成是多余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您的来信和我的回信的内容。
您不必为上封信中的“好意”害怕,这是一段对我来说并非少见的完全失眠的时间。我写下了这个经常与您不无关系的故事,但当我写完时,我左右太阳穴都已处于紧张状态,以致我已不能清楚地思考一下我为什么要叙述这个故事了。此外,当时我还有一大堆形象模糊的事要向您叙说,我在阳台的躺椅上曾想向您说这些,于是我只能把我的基本感觉写下来,就是现在我好像也只能这么做。
还有一封信在邮局
我早先出版的一切作品您都有。只有我最近出版的《乡村医生》一书您还未到手,这是一个短篇小说集,沃尔夫会寄给您的,至少我在一星期前就已为此事给沃尔夫写过一封信。现在没有什么正在付印的书了,我也不知道今后会出版些什么。您这这些书和翻译所作的一切都将是正确的,可惜我自己并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有价值,因此,将它们交给您就是真正表达了我对您的信任。能对《司炉》写几句您所希望的说明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真的可以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了。这将意味着预尝一下那种地狱刑罚的滋味,即:以睿智的目光重新审核一遍整个生活道路,从而看到,最坏的事情并不是识破那些显而易见的恶行,而是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写作总是好事。我的心情已经比两小时前拿着您的信躺在外面躺椅上的时候安宁些了。当时我卧在躺椅上,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只甲虫摔了个底朝天,绝望地挣扎着,翻不过身来。我很愿意帮它一把,帮它也很容易,只要跨出一步,用脚尖碰它一下就行了,但是您的信使我忘记了它,我也站不起来,直到一只壁虎出现才使我又注意到我身边的这个小生命。壁虎爬在路正通向甲虫那儿,甲虫则一动不动,我自己想道:这不是遭难,而是在同死亡作斗争,是天然的动物装死的罕见景象;当壁虎从它身上擦过去时,带着它翻了个身,它还是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超乎自然地沿着墙爬了上去。不知怎么的,我好象从中又汲取到一点勇气,站了起来,喝了牛奶,便开始给您写信。
您的弗兰茨·K.
明天我要寄给您的说明,内容将是很少很少,几页篇幅,空空洞洞,译文指密伦娜用捷克语翻译的卡夫卡的德语作品。那不言而喻的真实性(假如将“不言而喻”从我身上抖落下来)不断使我惊讶,几乎没有误解之处,单是这样恐怕还算不了什么,更有那总是那么强劲而坚实的理解。我只是不清楚,是不是捷克语给了您忠实的翻译能力;对我来说,这是翻译的最理想的语言(不是因为故事本身的要求,而是因为我自己);我的捷克语感(我也具有这么一种语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但这是带有特别强烈的偏爱的。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挑您的毛病,您可以将我的感激之情用来抵消您所受到的刺激。又及。
眼下我已经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密伦娜夫人,今天我也只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才提笔的。我不想为我的不写信道歉,您也知道,我对信是多么痛恨。我一生的一切不幸(我在此并不想抱怨,只是想总结出一条普遍的教训来)都来自信件或者来自写信的可能性,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人几乎没有欺骗过我,但是信总是在欺骗,并且不是别人的,而正是我自己的信。发生在我身上,这是一种特殊的不幸,对此我不想多说了,但同时也是一种普遍的不幸。单单从理论上看,由于写信想写就可以写,轻而易举,这就势必把可怕的灵魂紊乱带到世间来。这是一种同幽灵打交道的行动,不仅是同接信人的幽灵,而且也是同自己身上的幽灵。幽灵在写信的那只手下成长,在信件的连续性中,即在一封信证实着另一封信,并可将另一封信作为自己这一封的见证的连续性中成长。人们怎么会偏偏产生这样的想法:人与人可以通过信件互相交流!人们可以想起一个远方的人,人们可以抓住一个近处的人,其他一切都超出人的力量。但写信则意味着:在贪婪地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不会到达它们的目的地,而是在中途就被吮吸得一干二净。它们正是通过这种丰富的营养骇人听闻地繁殖着。人类感觉到这一点,也在与此斗争。为了尽可能把鬼性的东西与人隔绝,为了达到自然的交往,获得心灵的安宁,他们发明了铁路、汽车和飞机,但已经什么也起不了作用了,这显然是些在毁灭过程中产生的发明;其对立面则更平静,更强大了,它为邮政发明了电报、电话和无线电报话,幽灵们不会饿死,而我们将会灭亡。
我感到惊讶,怎么您还没有写到过这一点,并不是说,要通过公开见解来阻止或达到什么,这已经太晚了,但是至少要向“它们”显示,您是认出了它们的。
此外,从一些例外事情上可以认出“它们”来,有时他们让一封信不受阻碍地通过,这信会像一只友好的手那样到达目的地,轻柔而和善地握在自己手中。但是,这兴许也只是表面现象,这种情况也许是最危险的,对这种情况应比对其他情况更警惕;但如果这是一种错觉,那么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觉。
我今天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这正是我想起来要给您写信的原因。我今天收到了一位您也认识的朋友的来信指密伦娜自己写的信。;我们已经很久不通信了,这本来是最明智的。同上面说的有关的一点是:信是了不起的驱眠药。它们是怎么到达的啊!心中枯竭、空虚、激动、片刻的快乐,跟着是长时间的痛苦。在忘我地读着它们时,本来已经来临的那一点点睡意从洞开着的窗口飞了出去,久久不再回来。所以我们互相才不写信。我经常想到它指信。,但这思想一闪即逝,我的整个思想都是一闪即逝的。但昨天晚上我久久地想着它,长达几个小时。夜晚躺在床上的那些时间(这段时间正是由于它的敌意对我来说才特别珍贵)我都用来考虑如何在一封打算要写给他的信里,不断用同样的句子来重复我当时觉得特别重要的、需要告知的事情。早晨果然来了一封他仍按前面提到的“朋友”(阳性),所以用“他”。的信,信中有一条说明,说这位朋友一个月来,或者说得准确些,一个月前,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应该到我这儿来。这条说明与我的遭遇竟如此奇特地巧合。这个关于信的故事给了我写一封信的机会,而既然我已经写了那一封,那么密伦娜夫人,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也许是我最愿意给的人,也写一封呢(只要还愿意写信,何乐而不为呢?这话当然只是说给那贪婪地包围着我的桌子的幽灵们听的)。这也许是暗示。还有一封信在邮局。
意大利的明信片
我天始阅读《多那狄》了,但只读了一点,我还没有被吸引住,读过的他指《多那狄》的作者查理路易斯·菲利浦。的少量作品也没有给我多少亲近之感。人们称赞他的简朴,可是简朴本来就是德国和俄国文学的特色。他,这个祖父,是可爱的,可是他却没有力量阻止人们在阅读他的时候草草掠过。到现在为止我所读到的里面最美的(我才读到里昂那里),我觉得具有法国的特色,而不是菲利浦的特色,是福楼拜的风格,譬如在一个街角突然产生的快乐(您也许还记得这一段吧?),译文像是由两个译者合作的,一会儿很精彩,一会儿糟得简直看不懂(一个新译本将由沃尔夫出版)。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乐意读它的,我成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可是阅读速度非常慢的读者。读这本小说时阻碍着我的,是我在姑娘们面前会变得很困窘的弱点,这甚至使我不相信作者所描写的姑娘的真实性,因为我不相信他胆敢去接近她们。就好像作家做了一个洋娃娃,称它为多那狄,目的只是把读者的注意力从真正的多那狄那里吸引过来,这真正的多那狄是完全不同的,身处的地方也完全不同。我的头脑中对这种小姑娘岁月(尽管非常可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从这个模看问题,就好像这里所叙述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而是以后的事情,而这一段只是按照音乐规则补充创作的前奏,并按照真实的乐章调定了调子。在有的书中这种感受会一直持续到结束。
《在山路上》原文是捷克语。我没有读过。契诃夫我却非常喜爱,有时爱得完全发狂。《离开磨坊》也不知道,史蒂文生根本没读过,只知道您喜欢。《弗朗齐》M.勃罗德的长篇小说。我会寄去的。可是除了个别地方,您一定不会喜欢它的。这可以用我的理论来解释:活着的作家同他们的书有一种活的关系。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捍卫它们,或者反对它们的斗争。一本书真正独立的生命要在作者死后才开始,因为这些血性的人在他们死后还会为他们的书斗争一番。然后书就慢慢地孤单下来,只能依赖自己的心脏搏动了。所以,譬如说麦耶贝尔就做得很理智,他为了支持这种心脏的搏动,把他所有的歌剧都留给了蕾加特,也许还根据他自己的信任给它们分了等级,对这种理论还可以加一些补充发挥,即使没有什么重要的可以补充了。用在《弗朗齐》这儿便意味着:这位活着的作家的这本书真的就是那套住房尽头的那间卧室,供他亲吻用,如果这房间是供亲吻用的话。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可怕了。假如我说我喜欢它,或者您说(也许您不会这么说)相反的话,那么这简直算不上是对这本书的评价。
自从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后你突然地(但并不是出乎意料地)失踪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你的消息,恰恰是在我狼狈不堪的时候,在9月初。这期间,7月份我完成了一件有点伟大的事情(世界上有着多么伟大的事业啊!),我在大妹妹的帮助下到波罗的海边的缪利茨去了一趟,无论如何是离开布拉格,走出了这四壁紧锁的房间。刚开始我的情况很不好,后来在缪利茨才萌生了完全没有想到过的这件事的想法呢,这当然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只是一个幻想,就像一个明知自己永远下不了床的人所抱的幻想一样。既然我永远下不了床,我为什么不能至少到巴勒斯坦走一趟呢?可是在缪利茨我碰到了一个柏林犹太人大众疗养院的度假旅游团,多半是犹太人。这很吸引我,路就在我的前面。我开始考虑搬到柏林长住的希望。那时这个希望不比去巴勒斯坦那个希望大多少,后来却越来越大。无论从哪方面看,一个人住在柏林对我来说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不仅在柏林,在其他地方一个人生活同样是不可能的。可我在缪利茨找到了一位有着难以想像的好心肠的助手卡夫卡这里说的是指他生前最后一位女友朵位·迪曼特。朵拉忠诚地爱着他,照拂他,直至他病逝。。然后我于8月中旬到布拉格去,接着还在谢雷申我的小妹妹那里度过了1个月。在那里我偶然听到烧毁那封信的事,我绝望了,马上写了一封信给你,为了减轻我心灵的负担。可是我没有寄出,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后来在去柏林前也把它烧掉了。你提到的另外三封信我至今一点不知道。我对给任何人带来的任何耻辱都感到绝望,我不清楚这三者中涉及到哪一个。可是我当然绝不会是因为绝望(即使它是以其他形式出现的)而迁来迁去,就算我在缪利茨及时地收到那三封信也不会这样。
接着9月底我来到了柏林,出发前不久收到你寄自意大利的明信片。说到出发,我是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进行的,或说得更正确些,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像被抬进坟墓那样。
现在我在这里了;在柏林,迄今为止还不像你想的那么糟。我住的地方差不多是乡下,在一个有花园的别墅里,我好像还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地方,诚然,我也会很快地失去它的,对我来说它美丽过甚了,这已是我到这里后的第二处住宅。伙食至今与布拉格没有太大区别,当然只是我的伙食。健康状况同样如此。这便是一切。我不敢再说下去了,已经说得太多了,空中的幽灵们贪婪地把它们吞进了那贪得无餍的咽喉。而你自己在信中说得更少。你的整个状况是好呢,还是勉强可以?我猜不出。当然,我对自己的情况也是猜不出的,没有别的,“恐惧”而已。
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密伦娜:这是卡夫卡致密伦娜的最后一封信。
给您写的一段信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了,可是却写不下去,因为过去的烦恼又在这里找到了我,袭击了我,几乎把我摔倒在地上,于是我举止艰难,每一步都很艰难,我写下的所有的话我都感到太伟大了,我与我的力量较量着。当我写下“衷心的问候”时,这问候还真有力量出现在那喧哗、混乱、充满城市灰暗色调的L.大街上,而我和我的一切却连气都喘不上来。所以我根本不写,等待着更好或者更糟的时辰的到来。顺便说一下,我在这里受到了人间最大限度的温柔与周到的照料。对于世界我只是通过涨价,而且是深受震动地通过涨价去了解的。布拉格的报纸我收不到,柏林的报纸对我而言太贵,您能偶尔给我寄些《民族报》剪报吗?用以往那种使我欣喜的方式。我使用下列地址已经好几周了:施台格利茨,格鲁瓦尔德街13号,赛福尔先生转。现在又该致“最好的问候”了,如果它们刚到花园门口就摔倒了怎么办呢,或许您的力量会更大一些。
你的K.
叶廷芳黎奇译
致马克斯·勃罗德M.勃罗德(1884-1968),出生于布拉格的奥地利犹太作家,卡夫卡在大学年代与他相识,结为终身知交。1939以后他定居以色列。除了上面两位情人,卡夫卡致他的信是最多的。
亲爱的马克斯:
现在是午夜12点半,通常不是写信的时间,即使像今天这样炎热的夜晚也不例外。甚至连夜蛾都不飞到灯下来呢。
在波希米亚森林中度过了幸福的8天后——那里的蝴蝶飞得像我们这儿的燕子一样高——,我回到布拉格已经4天了,我是这样地孤单。任何人都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任何人,但第二点只是第一点的结果,只有你的书使我感到舒服,我现在终于正式地在读它了。我已很久不曾这样无法解释地深深陷在不快之中了。我读着这本书时,就紧紧抓住它不放,尽管它本身也根本没有帮助不幸者之意。就这样我无可奈何地要去找一个只是友善地抚摸我的人,所以昨天我同一个妓女在旅馆里。她太老了,已经不会产生忧郁之情,她只是感到遗憾(虽然她并不为此惊讶),因为人们对妓女不像对一种情爱关系那样亲切。我没有安慰她,因为她也没有安慰我。
1908年9月于布拉格
论众诗人——与雅诺斯谈话录中有关诗的言论
卡夫卡
谈文学与诗人的不同
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
谈表现派诗选《人类的曙光》
这本书是表示分离的非常真诚的见证。在这里,语言不再是黏合剂。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其实,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这本书的作者们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的破坏者,这是很严重的罪过。伤害语言向来都是伤害感情,伤害头脑,掩盖世界,冷却冻结。
谈贝歇尔的诗
我不懂这些诗。诗里充斥了喧闹,挤满了词句,使人无法摆脱自己。诗句没有成为桥梁,而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墙。人们不断撞到形式上,根本无法突进内容。语句在这里并没有凝聚成语言。那是叫喊,如此而已。
谈波德莱尔
创作是疾病,但是退掉热度,人还不能康复。相反!烈火能净化灵魂,照亮道路。
谈特拉克尔
他的想象力太强了,因此他不能忍受主要由于极度缺少想象而产生的战争。
再谈《人类的曙光》
这本书让我忧伤。诗人向人们伸出了手。但人们看见的却不是友好的手,而是痉挛地握在一起、对着他们的眼睛和心脏的拳头。
谈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理想国之外
这很容易理解。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以便改变现实。因此,他们是国家的危险分子。他们想变革,而国家和所有忠于国家的臣仆却只想维持现状。
谈阿波里奈尔及其长诗《区域》
……我反对任何一种熟巧。能手由于有骗子的熟练技巧而超越于事情之上。但是,一个作家能超脱事物吗?不能!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为了摆脱它,他把它从身上分离出来。这不是熟巧行为。这是一次诞生,一次生命的繁殖,与其它任何一种诞生一样。你听说过,妇女是生孩子的能手吗?
(“诞生和熟巧两字合不到一起”雅诺斯说。)
当然合不到一起,没有熟练的分娩。只有困难的分娩或顺利的分娩,无论哪种情况,分娩都是痛苦的。熟巧是给骗子保留的。没有艺术家的地方,这些骗子就出来活动。这一点你在阿波里奈尔的诗里也可看出来。他把他的种种空间经历凝聚成一个超人的时间幻觉。阿波里奈尔在我们面前展示的是一部文字电影,它是使读者产生轻松愉快的图像的骗子。作家是不会这样做的,只有耍花招的人,只有逗乐的人才这样做。作家总是力图把他的幻觉纳入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之中。为此,他采采用看似平淡、而读者非常熟悉的语言。
谈惠特曼
……惠特曼诗歌的形式在世界上得到了很大的反响。其实,惠特曼的意义在别的地方。他把对自然和与之明显对立的文明的观察融合成唯一的、令人陶醉的生活感受,因为他经常看到眼前的一切现象都是短暂的。他说:“生活是死亡留下的一点点残羹剩饭。”因此他把他的整颗心献给每一片草叶。所以他很早就令我神往。我钦佩他在艺术和生活两者之间的和谐一致。
……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比不上对他的生活的了解。因为生活就是他的主要作品。他写的东西,他的诗和文章,只是一个坚定地生活和劳作的信仰的火把留下的闪着火星的灰灶。
谈兰波
主观的自我世界和客观的外部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切艺术的首要问题。每一个画家、作家、剧作家和诗人都必定要探讨这个问题。其结果自然是现存各因素的不同混合。对于画家保尔.高更来说,现实只是运用形式与颜色创作独特艺术品的马戏团高架。而兰波则用语言做同样的事,而且超出了言词本身。他把元音变成颜色。通过这种声音与颜色的变换魔术,他接近了原始部族的神秘的宗教实践活动。他们怀着恐惧与不安,跪拜在各种各样木制或石制偶像前。然而由于进步,材料减价了。我们使自己成了偶像。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恐惧的阴影更强烈地钳制我们,折磨我们。
卡夫卡谈话录
谈话录
1920年卡夫卡结识了他的一个同事的儿子、17岁的青年古斯塔夫·雅诺施。雅诺施后来成为一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和作家。他以他青年人的敏感,察觉到卡夫卡是一个不寻常的作家和思想家,他主动和卡夫卡接近,留心记下他的一系列谈话内容,像爱克曼整理歌德谈话那样整理成书。后经M.勃罗德的鉴定,证实这些谈话内容是真实可信的,从而成为卡夫卡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常被研究者引用。这里摘采的约相当于这部《谈话录》四分之一篇幅。
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
1.“您这就错了。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晚上,我总感到十分诧异。”
雅:“晚上您一定很累。”
卡:“我是累,但也幸福。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纯洁的、摸得着的、到处有用的手工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匠铺,我在农村和花圃也工作过。那些工作都比办公室的徭役美好、有价值。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事情就是这样,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人群。可惜我不能到木匠铺或花圃里干活了。”
雅:“您不会放弃这里的位置吧?”
卡:“为什么不呢?我梦想到巴勒斯坦当农业工人或手工工人呢。”
2.1921年5月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发表在路德维希·温德尔路德维希·温德尔(1889—1946),小说家、剧作家,1928年前在布拉格《波希米亚日报》当编辑。他的长篇小说《犹太管风琴》出版于1922年。主编的《波希米亚日报》的星期日副刊上。
卡夫卡就此机会对我说:“您把作家写成一个脚踏大地、头顶青天的伟人。这当然是小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中一幅极普通的图画。这是隐蔽的愿望的幻想,与现实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以便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您也是这样?”我问。
“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弗兰茨·卡夫卡说,“我是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泰因霍夫煤店老板就养着一只,您看见过吗?”
“看见过,它常在店前乱跑。”
3.“您瞧,我的亲戚的情况比我还好呢。它的翅膀剪掉了,这是真的。而在我,翅膀无须剪掉,因为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因此,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他们非常怀疑地打量我。我可是一只危险的鸟,一个贼,一只寒鸦,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我是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不过这只是开玩笑,免得您觉察到我今天情绪很坏。”
4.“不,不!这不对。他并不比其他公务员坏。相反,他比他们好得多。他知识很丰富。”
我回了一句:“也许他只想拿它炫耀自己。”
卡夫卡点点头:“这是可能的。许多人都炫耀自己,实际上一件真正的事都没有做,而特雷默尔是个真正勤奋的人。”
我叹口气:“唉,您称赞他,而您却压根儿不喜欢他。您只是想用赞扬掩盖您的反感罢了。”
听了我的话,卡夫卡的眼睛闪出光芒。他把下唇向里抿了抿,我补充我的说明:“他对您是完全不同的异类。您把他看作是笼子里的异类动物。”
这时,卡夫卡博士几乎是恼怒地直瞪着我的眼睛,用一种因克制而显得严厉的声音轻声说:“您错了。在笼子里的不是特雷默尔,而是我。”
“这说得通,这种办公室……”
卡夫卡博士打断我的话:“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5.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英文书,把它放到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讲起我与巴赫拉赫的那次谈话。当我说加尼特的书模仿了《变形记》的写作方法时,他疲乏地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小小的表示不同意的手势:“啊,不对!他不是从我这里抄去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时代。我们两人都是从时代那里抄来的。比起人,动物离我们更近。这是铁栅栏。与动物攀亲比与人攀亲更容易。”
6.卡夫卡博士皱了皱眉:“这是个错误。书代替不了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这任务不可能完全由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比如说,一个人不可能由别的替补人代他体验生活。认识世界也好,读书也好,都同于此理。人们企图把生活关到书里,就像把鸣禽关进鸟笼一样,但这是做不到的。事情正好相反,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哲学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
他大笑起来,结果使他沉浊地大咳了一阵。咳嗽停息后,他微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您刚才听见了,也看到了。别人打两下喷嚏的事,我就得用我的肺来证实。”这话让我产生一种不舒适的感觉。为了消除这种感觉,我问他:“您是不是着凉了?您是不是发烧了?”
卡夫卡博士疲惫地微微一笑:“不……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7.我到办公室看弗兰茨·卡夫卡时,他刚从邮局收到他的小说《在流刑营》的样书。
卡夫卡不知道邮包的内容,他打开灰色的邮包。当他看见黑绿色封面的书,认出是他的小说时,他显得很窘迫。他打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我又把抽屉关上,把书递给我:“您肯定想看看这本书。”
他神情非常烦躁不安
我对他微微一笑,打开书,大略看了一下文字与纸张,就把书还给他,因为我感觉到他神情非常烦躁不安。
“装帧得很漂亮,”我说,“确实是精致的印刷品。您可以感到满意,博士先生。”
“可我真的不满意,”弗兰茨·卡夫卡说,顺手把书放进抽屉锁上,“每次发表我的拙著都让我感到不安。”
“那您为什么让人发表?”
“事情就在这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哲学家和政论家韦尔奇(1884-1964),是布拉格《复国主义周报》“自卫”的主编。我的这些朋友总能搞到我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就拿来谈妥的出版社合同对我突然袭击。我不愿给他们制造麻烦,所以这些完全是私人记录的东西,或者写着玩的东西最终都出版了。我的人生弱点的个人见证材料都印成书出售,因为我的朋友,以马克斯·勃罗德为首,一定要把我的东西变成文字,而我又没有力量销毁这些孤独的见证材料。”
稍后,他改变语调说:“我刚才的话当然不免夸张,也是对我的朋友们的小小不敬。其实我自己也已经堕落,不知羞耻,亲自参与出版这些东西。为了原谅自己的软弱,我把周围世界写得比实际的强大。这当然是欺骗,我是法学家,因此,我不能摆脱恶。”
8.“那两个乔装的警察一把抓住我。我想喊叫。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堵住了我的嘴。我一口咬住散发出汗臭的拳头。这时我醒了。我血液上涌,满头大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大的恶梦。”
卡夫卡用右手背擦了擦下巴。“这我相信您,”他俯身到桌面上,慢慢地把手指交叉到一起,“普通人的世界是地狱,臭气熏天的粪坑,臭虫窝。”他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我急于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却用平谈的语调说:“您现在要去您父亲那里,是吧?可我还要工作。”——他微笑着和我握手告别。“工作就是把渴望从梦中解脱出来,而梦常常使人眼花缭乱,它把人奉承得美不可言。”
9.弗兰茨·卡夫卡让青年人着迷。他的短篇小说《司炉》《司炉》为卡夫卡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充满了温厚和感激之情。我们在谈论登载在文学刊物《骨干》上、由密伦娜·耶森斯卡译的捷克文译文密伦娜·耶森斯卡(1895-1944),是一个将卡夫卡小说译成捷克文的译者。关于她和卡夫卡的关系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密伦娜书信集》,福兰克福费歇尔出版社,1952年。时,我对他说了上面这些话。
“这篇小说充满阳光,情调开朗,里面充满爱,虽然根本没有谈到爱。”
“爱不在小说里,而在途述的对象里,在青年身上,”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充满阳光和爱。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这种能力一旦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
“难道老年就有排除任何幸福的可能吗?”
“不,幸福排除老年,”他微笑着向前低下头,仿佛他要把头藏到高耸的肩膀之间似的,“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
他的微笑、姿势和声音表明,他以前是个安静快乐的男孩子。
“那么,在《司炉》里您很年轻,很幸福。”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就阴沉起来了。
“《司炉》很好,”我赶紧说。但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深灰色大眼睛已经充满了哀伤。
“我们最好谈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司炉》是梦呓,是对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卡尔·罗斯曼卡尔·罗斯曼,《司炉》中的人物。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下来说是老人。”
10.讨论他的书总是非常简短。
“我读了《判决》。”
“您喜欢这本书吗?”
“喜欢?这本书太可怕了。”
“您说得对。”
“我想知道,您怎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献给F.F.为菲莉斯·鲍威尔(1887-1960),弗兰茨·卡夫卡曾两次(1914和1917)与她订婚。题词背景参见《弗兰茨·卡夫卡致菲莉斯书信及订婚期的其他书信》,法兰克福费歇尔出版社,1967年。’的题词肯定不只是形式。您肯定想用这本书告诉某个人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种关联。”
卡夫卡窘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您无须道歉。一个人读书就是为了提问。《判决》是夜晚的幽灵。”
“为什么?”
“它是个幽灵,”他又说了一遍,眼睛直视远方。
“可是您却写下来了。”
“我只是把它固定下来,因而完成了对幽灵的抵御。”
11.“小说的主人公叫萨姆沙,”我说,“这听起来像隐喻卡夫卡。两个名字都是5个字母。萨姆沙中S的位置与卡夫卡中的K相同。字母A萨姆沙德文为Samsa,卡夫卡德文为Kafka。……”
卡夫卡打断我的话:“这不是暗记。萨姆沙不完全是卡夫卡。《变形记》不是自白,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披露。”
“这我不明白。”
“难道谈论自己家里的臭虫是体面的,明智的?”
“这在体面人家当然不常见。”
“您看,我不体面到什么程度?”
卡夫卡笑了。他不想再谈这个题目了。我却还想谈下去。
“我以为,在这里评价'体面’或'不体面’不合适。《变形记》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可怕的想象。”
卡夫卡停住了脚步:“梦揭开了现实。而想象隐蔽在现实后面。这是生活的可怕的东西——艺术的震撼人心的东西。现在我可要回家去了。”
他简短地向我告别。我把他赶走了?我感到惭愧。
12.一次,我给卡夫卡讲了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中国小故事。“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
“那么欢乐呢?高声诉苦是否也会吵醒欢乐?”
“不会。欢乐耳朵不好。它听不见隔壁房间的痛苦。”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得对,因此,人们常常做出高兴的样子。人们在耳朵里塞进欢乐的蜡球。比如我。我假装快乐,躲到欢乐的后面。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
“防御谁?”
“当然防御我自己。”
“可是墙是朝向外界的,”我说。
“它是朝外的抵御。”
但是卡夫卡立刻非常坚定地驳斥这种看法:“事情就是这样!每种抵御都是后退,都是躲藏,因此,把握世界总是意味着把握自己。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一种假象,迟早要坍塌的。内与外属于一体。它们互相分开时是一个秘密的两个令人迷惘的外貌,这个秘密我们只能忍受,而无法解开。”
不押韵的蹩脚货
13.“您在画画?”
卡夫卡歉意地微微一笑:“不,随便乱涂而已。”
“我可以看看吗?您知道,我对图画很感兴趣。”
“这可不是可以让人看的图画。这完全是个人的、别人无法辨认的象形文字。”
说着,他就拿起那张纸,用两只手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办公桌旁边的废纸篓里。
“我画的人空间比例不对。他们没有自己的视野。我试图画下这些人物的轮廓,但他们的透视是在纸的前面,在铅笔未削尖的那一头上——在我心里!”他伸手到废纸篓里拿出他刚扔进去的纸团,把它展开,撕成碎片,使劲扔进废纸篓。
“您过去学过画画?”
“不。我只是力图用某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把观察到的事物固定下来。我的画不是绘画,而只是一种个人的符号文字。”卡夫卡会心地一笑,“我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有跨过红海《圣经》故事,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逃离埃及,跨过红海,来到西奈,摆脱奴隶生活。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我笑了笑说:“过了红海,首先见到的是沙漠。”
卡夫卡点点头:“是的,《圣经》里是这么写的,而且生活里就是如此。”他用手顶住桌子边缘,把身体靠回到椅子上,他这样舒展着身子,神情急切地看着天花板。
“虚假的、通过外部措施去争取的假自由是一个错误,是混乱,是除了害怕和绝望的苦草外什么都不长的荒漠。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凡是具有真正的、耐久的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内心的礼物。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根本条件。这个条件不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气候,而是不断地通过斗争去争取的对自己和对世界的一种态度。有了这个条件,人就能自由。”
“一个条件?”我疑惑地问。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定义。
“这可真是个怪论!”我脱口喊道。
卡夫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说道:“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构成我们有意识的生活的火花一定要跨越矛盾的鸿沟,从一极跳向另一极,以便我们在闪电的火光中看见世界片刻。”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用手指了指画着画的纸,轻声问道:“那么这些小人,他们在哪里?”
“他们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消失,”卡夫卡说。他把画满图画的纸放进桌子抽屉,用听起来很随便的声调说道:“我的乱涂乱画是原始魔力的不断重复而不断失败的尝试。”我不知所云地看着他。当时,我肯定做了一个叫人好笑的怪脸,因为卡夫卡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显然他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抬起手挡住嘴巴,轻轻咳了几声,说:“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被赋予生命的图画。爱斯基摩人在他们要烧掉的木头上画上几条表示水浪的线条。这是具有魔力的火之画,他们不断用火石摩擦,唤醒它的生命之火。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我要通过我的画了解我所看见的那些人物。不过我画的人物形象不会着火。也许是我用的材料不对,也许是我的铅笔性质不对头,也许是我自己不具备必要的性质,只是我一个人不具备必要的性质。”
“这是可能的,”我附和他的看法,力图做出嘲弄的微笑,“况且您到底不是爱斯基摩人,博士先生。”
“这自然不错,我不是爱斯基摩人,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奇冷无比的世界,而我们既没有爱斯基摩人的生活基础,也没有他们的裘皮大衣和其他为生存而必备的辅助手段。和他们相比,我们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的。”他撮起嘴巴,“今天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穿着羊皮的狼。他们日子很好过。他们穿的衣服正合适。您说呢?”
我说:“谢谢您这番话。我宁可挨冻。”
“我也是,”卡夫卡博士大声说,用手指了指暖气片,上面一只椭圆形铁碗里的水冒着蒸汽,“我们既不要自己的裘皮大衣,也不要借来的。我们宁可保留我们的舒适的冰雪荒漠。”我们两人都笑了:卡夫卡博士为掩盖我的不懂而笑;而我笑,则是为了接受他的不言而喻的好意。
14.卡夫卡博士摇了摇头说道:“您别这样做!您不知道,沉默包含了多少力量。咄咄逼人的进攻只是一种假象,一种诡计,人们常常用它在自己和世界面前遮掩弱点。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忍受中。只有软骨头才急躁粗暴。他通常因此而丧失了人的尊严。”
卡夫卡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杂志,放到我面前。那是文学刊物《树干》德文版第四年第21期。
“我醉心于书名,”卡夫卡说,“书籍是一种麻醉剂。”
我打开我的公文包,让他看里头装的东西:“那我是吃大麻的人,博士先生。”
卡夫卡很惊讶:“全都是些新书!”
我把书全倒到他的办公桌上,卡夫卡一本接一本地拿起翻看,不时地读一小段,然后把书递给我。
他把书全看了一遍后问我:“我些书你全都要读?”
我点点头。
卡夫卡抿了抿嘴唇:“您何苦读这种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现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的闪烁耀眼的反映。这点光芒很快就熄灭。您应该多读古书。古典文学,如歌德的作品。古的东西把它最内在的价值表露到了外面——持久性。时新东西都是短暂的,今天是美好的,明天就显得可笑。这就是文学的道路。”
“那么创作呢?”
“创作改变生活,有时候比这更糟。”
15.卡夫卡几次要求我,让他看几篇我的“不押韵的蹩脚货”——这是我对自己写的东西的称呼。于是,我在日记里找出合适的段落,凑成一本小小的散文集,取名为《深不可测的瞬间》,交给了卡夫卡。
几个月以后,当他准备去塔特兰斯克·玛特莱里疗养院疗养时,他才把手搞还给我。
他就此机会对我说:“您的作品非常清新。您谈得更多的是事情在您身上唤起的印象,而不是事件和事物本身。这是抒情诗。您在抚摸世界,而不是去把握世界。”
“那我写的东西没有一点价值?”
卡夫卡抓住我的手:“我没有这样说。这些小故事对您肯定具有某种价值。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个人的文献材料。不过艺术……”
“不过这还不是艺术,”我苦涩地补充道。
“这还不是艺术,”卡夫卡肯定地说,“这种印象和感情的表达不过是对世界的小心翼翼的摸索,犹如还没有睡醒的眼睛。但是这很快就会过去,摸索地伸出去的手也许会缩回来,仿佛它触到了火。您也许会大喊起来,结结巴巴地乱说一通,或者咬紧牙关,睁大眼睛。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言论罢了。艺术向来都是要投入整个身心的事情,因此,艺术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
弗朗西斯修道院
16.这是我有一次和卡夫卡博士一起从工伤保险公司去老城环形道的路上,在泰因霍夫斜对面的雅各布教堂停下谈话时得到的认识。
“您知道这个教堂吗?”卡夫卡问我。
“知道。不过很肤浅。我只知道这个教堂属于旁边的弗朗西斯修道院,就这么多。”
“教堂里有一条铁链,上面挂着一只手,您肯定看见过吧?”
“是的,看见过好几次呢。”
“是不是一起去看看这只手?”
“好的。”
我们走进教堂,教堂有左中右三堂,是布拉格最长的教堂之一。左侧一进门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铁链,链子上挂着一根熏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头,按它的形状,这根骨头可能是一个人的下臂的遗骨。听说是1400年或30年战争后不久从一个盗贼身上砍下来挂在这个教堂里作为“永久纪念”的。
据古老的编年史和不断更新的口头传说,这件可怕的事情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雅各布教堂两侧有许多小祭坛,其中一个祭坛上有一尊圣玛丽亚的木雕塑像,塑像上挂满了一串串金币和银币。一个退役的雇佣兵看到这笔财富眼馋手痒难熬,就藏到一间忏悔室里,等到教堂关了门,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祭坛前面,登上教堂司事点祭坛蜡烛常用的凳子,伸出手,想摘下塑像上的金银首饰,但他的手变僵硬了。这个第一次潜入教堂的窃贼以为塑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点没有用。第二天早上,教堂司事发现他筋疲力竭地站在凳子上,就叫来了修道士。祭坛前很快聚集了一群祈祷的人,祭坛上的圣母像还一直紧紧抓住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窃贼;市长和布拉格老城的几个元老也在人群里。教堂司事和修道士想方设法想把窃贼的手从塑像上拽下来,他们也没能成功。于是市长叫来刽子手,他只一刀就把窍贼的下臂砍断了。这时,“塑像也松了手”,下臂掉到了地上。人们包扎好窃贼的伤口,几天以后,他因企图盗窃教堂财物罪被判多年监禁,刑满后,他加入方济各会当杂役。人们把砍下的手绑到教堂里老城市议员绍勒·封·绍伦巴赫墓碑旁的铁链上。在旁边的柱子上挂了一块反映这次事件的简朴的图画,并有一段由拉丁文、德文、捷克文组成的说明性文字。
卡夫卡博士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干桔的手臂,扫了一眼描述这次奇迹的小木板,向出口走去。我跟着他。
到了外面,我说:“这是可怕的。圣母奇迹当然只是强直性痉挛。”
“但这种痉挛是怎样引起的呢?”卡夫卡问我。
我说:“也许是由于某种突然产生的内心顾虑。盗贼渴望得到圣母装饰,被这种欲望掩盖的宗教感情突然被他的盗窃行为震醒了。他的宗教感情比他设想的要强烈得多,因而他的手僵硬了。”
“对!”卡夫卡点了点头,他的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对于神圣的东西的渴望,伴随而来的对亵渎圣物的羞怯以及人所具有的正义感,这一切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旦人违背这些东西,它们就在他身上顽强反抗。它们是道德上的调节力量。因此,一个人要在世界上进行某项犯罪行为,他总是先要压跨自己自上的这些力量。要犯罪,总是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那个要偷塑像上装饰品的盗贼未能做到这一点,因此他的手僵硬了。它是被自己的正义感麻痹的。对他来说,刽子手的那一刀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惊恐和痛苦给他带来的是解脱。灵魂的肢解为刽子手对他肉体上的伤害所取代。这样,这个连木偶也不能偷一个的可怜的退役雇佣兵就从良心的痉挛中解放了出来。他可以继续做人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续继前走。走到泰因霍夫和老环形道之间的狭窄小胡同中间时,卡夫卡突然站住问我:“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雅各布教堂里发生的小偷的故事今天是不是还可能发生?”我坦率地回答,探询地看着弗兰茨·卡夫卡。他只皱了皱眉。走了两三步后他说:“我想几乎不可能发生。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我们陷在骄傲自大的泥淖中。战争就是证明,战争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麻痹了人的道德力量,从而麻痹了人自身,使他多年不能清醒。我想,今天,盗窃教堂的人是不会发作强直性痉挛的。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不会砍去盗贼的半只胳膊,而是截去年了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进疯人院。在那里,人们会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感情冲动。”
我冷笑了一声说:“教堂盗贼会变成隐蔽的俄狄浦斯恐惧症或恐母症的牺牲品。他会想方设法盗窃圣母像。”
“当然!”卡夫卡点点头,“没有罪孽,没有对上帝的思念。一切都是世俗的,实用的。上帝在我们生命的彼岸,因此我们生活在良心普遍僵冻的状态中。表面上,一切超验的冲突都消失了,然而大家都像雅各布教堂里的木雕像那样保卫自己。我们一动不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甚至都不是站着。大多数人是被恐惧这种污泥胶着在廉价原则的东摇西晃的椅子上,这就是全部生活实际。就说我吧,我坐在办公室里,翻阅各种案卷资料,摆出庄重严肃的神态,企图以此掩盖我对整个工伤保险公司的反感,然后您来了。我们谈论各种各样的事,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雅各布教堂,观看砍下的手臂,谈论时代的道德痉挛症,我走进我父母的商店,吃点东西,然后给几个到期不还的欠债人写客气的催债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世界井然有序。我们只是像教堂里的木雕塑像那样僵硬呆板,只不过没有祭坛罢了。”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再见。”
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17.卡夫卡晃了几次抬起的手,以表示他的疑虑,接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实相符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个恶的时代。人们说的是'国际主义’这个词,指的却是'人性’,即道德价值,而国际主义这个词表示的主要是个地理概念。概念像去了核仁的空胡桃壳那样被推过来推过去。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谁这样做了?”
“我们大家都在这样做!拔根的事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推动力吧?”我固执地说,“这个人是谁?您想的是谁?”
“我谁也不想!既不想推动着,也不想被推动着。我只看发生的事件。人是完全次要的。而且——哪个批评家能正确地评价表演者的表演成果?因为他和表演者一起在舞台上。没有观察距离,因此一切都没有把握,一切都在摇摆。我们生活在一个正在下陷的谎言和幻想的泥淖里,那里降生了许多残酷的怪物,它们冲着记者的物镜友好地微笑,同时却已经像践踏讨厌的昆虫那样,从千百万人身上践踏过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
18.我给卡夫卡博士带去一本捷克文法国宗教诗歌选该书是约瑟夫·弗洛里昂主编的不定期丛刊“Nova et Vetera”的一本。卡夫卡的《变形记》的第一篇捷克译文和第一幅卡夫卡木刻像也在该丛刊发表。
卡夫卡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小心地从桌面上把书推还给我:“这类文学是精巧的奢侈品,我不喜欢。在这里,宗教被彻底地变成审美的东西。赋予生活以意义的手段变成了刺激手段,变成了像贵重的窗帘、图画、雕花家具、真正的波斯地毯那样摆阔气的装饰品。这类文学的宗教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您说得对,”我赞同他的看法,“由于战争,在信仰方面也有了代用品。这就是这一类文学。诗人像用彩色流行领带那样用上帝的思想打扮自己。”
卡夫卡博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脖套。就像人们常常把超然存在当作逃遁一样。”
19.在我的那本《乡村医生》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第四页黄色衬页上写有这么一段文字:“文学力图给事情蒙上一层舒适的、令人高兴的光,而诗人却被迫把事情提高到真实、纯洁、永恒的领域。文学寻找舒适安逸,而诗人却是寻求幸福的人,这与舒适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现在记不得这段话记的是弗兰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根据某次谈话所作的归纳。
20.“这本书是一盘骗人的语言凉拌菜?”
“不。相反,这本书是表示分离的非常真诚的见证。在这里,语言不再是粘合剂。每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语言只属于他们。其实,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们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这本书的作者们忘记了这一点。他们是语言的破坏者,这是很严重的罪过。伤害语言向来都是伤害感情,伤害头脑,掩盖世界,冷却冻结。”
“可是他们总是表现出热烈的感情之火!”
“只是用语言罢了。这不过类似库式疗法。爱弥尔·库(1857-1926),法国药剂师和医师,创立了一种以自我暗示为基础的疗法,被称为库式疗法,该疗法在20年代曾获得广泛重视。”
“这是欺骗,”我火了,“那些人是自欺欺人。”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他的脸表现出同情、耐心和原谅的迷人表情。“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些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推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权力和尊严。这一点,您在这本您父亲借给我的书里看得很清楚。诗人像冻僵的孩子那样呻吟哀诉,或者像疯狂的偶像崇拜者那样狂热地尖声怪叫,他们越不相信在其面前跳舞的偶像,就越加厉害地扭曲他们的语言和肢体。”
21.有一次散步时,阿尔弗雷德突然对我说:“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装饰实际上只有一个目的,用它们掩盖各种不同的事物的实用性,使人忘记功能性的东西,从而忘记自己与自然和世界的联系。不具目的的美使人产生一种自由的感情。装饰艺术是一种训练方法,文明开化的人用这种方法向自己身上的类人猿进攻。”阿尔弗雷德的话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我回家后把他的话记了下来,后来逐字逐句地讲给弗兰茨·卡夫卡听,他半闭着眼睛听我讲。我当时一点不知道,他在此以前早就写了《致科学院的报告》,内容就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段话时,我相当失望,他说:“您的朋友讲得很对。文明世界大部分建立在一系列训练活动的基础上。这是文化的目的。按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似乎是猴子的原罪,而一个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的。”
我笑了笑说:“总留下一截以前的猴子尾巴。”
22.卡夫卡眼睛里闪出淡绿色的小火星。他会心地微微一笑:“是的,我指的是字面意义。他是个包得紧紧的人,是个密不透风的人。德文中Dichter意为诗人、作家,eindichter Mensch意为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人,Dichter与dichter同意异义。”
我笑了:“头脑不开窍!”
卡夫卡举起双手表示反对,仿佛他要把我的笑声向我推回来似的。他说:“我没有这样说。他是密不透风的,现实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与现实完全隔绝。”
“用什么隔绝?”
“用一堆陈旧的言词和想法。这些东西比厚厚的装甲铁板还坚固。人就掩藏在它们背后,视而不见时代的变化。所以,空话是恶的坚强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的最持久的保鲜剂。”
永远不能获得真理
23.“您认为,博士先生,我们永远不能获得真理!”
卡夫卡默然。他眯起眼睛,变得阴沉了。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几次。他看了一会儿支撑在桌子上的指尖,然后他轻声说:“上帝,生活、真理——这些只是同一件事实的不同名字。”
我缠住不放:“我们能理解它吗?”
“我们时刻在体验它,”卡夫卡说,声音里隐含着些许不安,“我们给予它们不同名字,企图用不同的思想结构加以探讨的事实在我们的血管、神经和感官里流动。它存在于我们自己身上。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获得它的全貌。我们真正能理解的是神秘,是黑暗。上帝寓于神秘之中,黑暗之中。而这很好,因为没有这种起保护作用的黑暗,我们就会克服上帝。那样做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儿子废黜父亲,因此,上帝必须隐藏在黑暗中。因为人无法突入上帝,他只能攻击包围着神性的黑暗。他把大火扔进寒冷的黑夜,但黑夜像橡皮那样富有弹性。黑夜后退了,但仍在继续延续下去,而消逝的只是人类精神的黑暗——水滴的光和影。”
24.两天以后,我陪卡夫卡回家,在路上我给他讲了我父亲的话。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作了如下说明:“情况并不完全像您父亲所看的那样。基督教的博爱和犹太教之间不存在对立。相反,博爱是犹太人的伦理成果。基督是给全世界带来治疗福音的犹太人。此外,每一种价值——物质的和精神的——都与冒险相联系。因为每种价值都要求被考验。至于说到他人的羞愧感,您父亲的话是对的。我们不能激怒他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鬼蜮魍魉的时代,只能极其隐秘地行善和主持公道,仿佛那是违法的。战争和革命没有消逝。相反,由于我们的感情僵化冷漠,战争和革命之火更加炽热强烈了。”
我不喜欢卡夫卡的语调,于是我说:“据此说来,就像《圣经》里所描写的,我们是在炼狱里喽!”
“是的,”卡夫卡点点头,“我们还在那里,这是个奇迹。”
我摇摇头:“不是奇迹,博士先生,这是完全正常的。我不相信世界的毁灭。”
卡夫卡微微一笑:“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不相信明天的青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
“信仰什么?”
“相信一切事情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延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
25.弗兰茨·卡夫卡说:“儿子造老子的反,这既是文学中的古老题材,又是一个更古老的世界问题。人们就这个题材写过许多喜剧和悲剧,但在现实中,这是喜剧材料。爱尔兰人辛格辛格(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著有悲剧、喜剧多种。他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即为描写儿子反抗父亲的喜剧。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中的儿子是个爱吹牛的年轻人,他夸口说他打死了父亲。这时他老子来了,使这位要打倒父亲权威的年轻人出尽了洋相。”
“据我看来,您对这场青年人反对老年人的斗争持怀疑态度,”我说。
卡夫卡微微一笑:“但是我的怀疑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这场斗争实际上只是一场虚假的斗争。”
26.他把头往后一扬,目光对着天花板,说:“不仅是布拉格,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像罪犯被绑赴刑场那样,被赶往真理。”
“为什么?难道我们在破坏秩序?我们是和平的破坏者?”他说:“是的,我们是秩序与和平的破坏者。这是我们的原罪。我们置身于自然之上,我们不仅要作为族类死亡和复归,我们每人都要作为单个的人,尽可能长久地保持欢愉的生活。但这反而会使我们失去生活的一种反抗。”
“这我不懂,”我非常坦率地说,“我们愿意活着,不愿意死,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罪过?”
我的声音里有些许嘲讽的味道,但卡夫卡似乎没有觉察到。他很平静地说:“我们企图把我们自己有限的小世界置于无限的大世界之上。这样,我们就干扰了事情的正常循环。这是我们的原罪。宇宙和地球的一切现象都像天体那样绕着圆圈运动,永远地周而而始。只有人,具体的人,这种生物从出生到死亡走着一条直线。对人来说,不存在个人的复归。他只感觉到沉降。这样,他就与宇宙秩序相交错。这是原罪。”
他问我:“难道您要向上帝抗议?”
我看着地面。屋内静寂无声。
然后,弗兰茨·卡夫卡说:“否定原罪,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也许只有死亡才给人以自由。这一点谁知道?”
27.布拉格等级剧院上演恩斯特·魏斯魏斯(1884-1940),医生、作家。的革命戏剧《坦雅》。魏斯是马克斯·勃罗德的朋友之一。
当我向卡夫卡讲述我所看的演出情况时,他说:“最美的是梦见坦雅孩子的一场戏。在戏剧把不现实的事情变为现实时,它对观众产生的影响最强烈。这时,舞台就成了灵魂潜望镜,从内部照亮了现实。”
卡夫卡说的话
28.作曲空古斯塔夫·马勒尔的一位亲戚,我的同学格奥尔格·克劳斯借给我两本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巴比塞(1871-1935),法国社会主义作家,长篇小说《炮火》发表于1916年,《光明》发表于1919年。的书,一本是《炮火》,一本是《光明》。
这两本书我是为卡夫卡借的。他看后说:“炮火,战争的图像,符合真实情况。光明则只是梦想标题。战争把我们推进了扭曲变形的镜子组成的迷宫。我们在一个个假象之间跌跌撞撞,我们是被假预言家和江湖医生搞得晕头转向的牺牲品,他们用廉价的幸福药方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使我们像通过一道道窄门那样通过一面面镜子,从一个地牢跌进了另一个地牢。”
坦率地说,卡夫卡说的话,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不想让人看出我是个理解能力低下的人,于是就用提问掩饰自己:“什么东西使我们陷入这种处境?又是什么使我们无法脱身?难道我们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通往这镜厅的道路?是什么引导我们这样做?”
“我觉得您对我比对克劳斯和蔼亲切。这让我高兴,让我很高兴,但同时我对自己说,这也许只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
卡夫卡挽住我的胳臂:“您是个孩子。”
我的下巴颤抖起来。“您看,博士先生,我一直这样想,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傻孩子,您才对我这么亲切。”
“对我来说,您是个年轻人,”弗兰茨·卡夫卡说,“您有别人已经失去的各种前景。其他人离您这么近,使您不得不非常仔细地观察自己,免得消失于人群之中。我对您肯定比对克劳斯亲切。我和您说话,就等于和我的过去说话。这时当然必须亲切和蔼,况且您比克劳斯年轻,您需要更多的理解和爱抚。”
29.几个月以后,我和汉斯·克劳斯之间发生了一次冲突。我向卡夫卡讲述这次冲突时,他静静地听我讲,然后耸了耸肩膀说:“您想从我这里讨生意。我可不是个好顾问。对我来说,每个建议归根到底都只是背叛,是胆怯地逃避未来,而未来是检验我们的现在的标准。害怕检验的只能是内心有愧的人。不能完成他现在的任务的人就是内心有愧的人,但是谁能确切地知道他的任务?没有这样的人。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内心有愧,总想尽快入睡,摆脱这种负疚之感。”
我接着说,约翰·贝歇尔贝歇尔(1891-1958),德国诗人;希特勒上台后流亡国外,战后回到苏占区,曾任民主德国文化部长。《致睡眠》一诗发表于1918年。在一首诗里称睡眠是死神的友好拜访。
卡夫卡点点头:“这话很对。我的失眠也许就是害怕我欠了他性命的来访者。”
“您总是不参加的吧?”我不由自主地用坚信的语气爆出了这么一句,因为我无法想象卡夫卡博士当学生时能和其他人一起打群架。
可是卡夫卡博士笑了,头往后一扬说:“您问我是否参加了这些群架?虽然我没有打架的经验,心底里也害怕,但我总是挤进扭打成一团的人群,向我的同学表明,我不是他们所说的娇生惯养的宝贝疙瘩,而且我也不想站在一旁,被人看成是个软弱的犹太男孩。然而事与愿违,我没有能使他们信服,我通常都是挨揍。结果,我总是哭肿了眼,满身泥污地回家,衣服掉了扣,领子被撕得粉碎。当时我们就住在这里。”
卡夫卡博士在舒柏特楼巴洛克式门口旁的小环形道上停下脚步,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看对面那排房子中显得突出的中世纪式米努塔楼,这幢楼紧靠着把老城环形道和小环形道分开的市政厅。“我父母住在楼上,但他们只是晚上才在家里,白天他们在店里。他们把家务交给了厨娘和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每当我打完架,又脏又破,哭着回家时,她们总是很激动不安。女教师来回绞着手,哭着威胁说,她要把我的过错报告我的父母,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相反,她和厨娘一起尽快地消除掉我身上打架留下的痕迹。这时,厨娘嘟嘟哝哝地说了几次这样一句话:'你是拉瓦荷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她却只是说:'你就是这种人,你是真正的拉瓦荷尔!’这样,她就把我归入了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某一类人中了。她使我成了某个神奇秘密的组成部分,这秘密让我感到害怕。我是拉瓦荷尔!这个字眼像可怕的符咒那样镇慑住了我,使我紧张得无法忍受。为了摆脱这种压力,一天晚上趁父母在起居室里打牌的机会,我问他们什么是拉瓦荷尔。父亲连头也没有抬,继续看着牌说:'拉瓦荷尔是罪犯,杀人凶手。’我当时肯定非常吃惊,很难看,因为母亲很担心地问我:'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厨娘认出了我是个罪犯,这种意识使我舌头发硬,说不出话来。母亲探询似地看着我的脸。她把牌放到桌子上,准备审问我,可是父亲还想继续打牌,就粗声粗气地说:'还能从哪儿听来?不是在学校里就是在街上呗!现在到处都在谈论这些家伙。’我母亲接着说:'可不,跟这帮歹徒吵得太凶了。’这时,父亲'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牌,和啦。趁这当儿,我愕然地溜出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起烧来。请来的医生诊断为喉炎,他给我开了药。女教师拿着药方去药店买药时,厨娘坐到了我床上。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好心肠女人,我们都叫她安娜太太。她抚摸着我放在被子上的手说:'别害怕,就会好的。’我却把手抽回,放进被子,问她:'为什么我是罪犯?’厨娘瞪圆了眼睛,说:'罪犯?谁说的?’'您!就是您说的!’'我?’安娜太太把拳头放在隆起的胸前,生气地说:'这是从哪里说起?’可我说:'这一点不假,您把我叫做拉瓦荷尔。这是罪犯,我父母这么说的。’听了这话,安娜太太在头上把双手合在一起,哈哈笑着解释:'哈,拉瓦荷尔,这我说过。可是我这么说一点恶意也没有。拉瓦荷尔——大家都这么说说而已。我当时一点也不想侮辱你。’她抚摸我的脸颊,安慰我。我却扭过头,冲着墙。不一会儿,女教师买了药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拉瓦荷尔这个名字,但它却像一根刺那样留在我身上,或者说像一根断了的钉子尖在我身上移动。喉炎好了,但我依然是遭了内伤的病人,是个拉瓦荷尔。从外表上看,什么也没有变。家里人还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但是我知道,我是个被开除的人,是罪犯,简言之,是个拉瓦荷尔。这改变了我的整个态度。我不再参加男孩子的打架斗殴,我每次都乖乖地跟着女教师回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原来是个拉瓦荷尔。”
无政府主义者的生平
“这可真叫荒唐!”我脱口而出,“时间肯定把这些东西冲得一干二净。”
“完全相反!”卡夫卡苦笑着说,“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种毫无根据的负罪感更牢固地粘附在我的灵魂里,正因为它没有真实的理由,所以不管悔恨也好,弥补也好,都无法消除这种负罪感。因此,即便我后来似乎早就忘了厨娘那件事,也听说了这个词的真正意思,我依然还是拉瓦荷尔。”
“您研究了拉瓦荷尔的一生?”
“是的!而且不仅仅研究了他的一生,还研究了其他许多无政府主义者的生平。我深入探究了葛德文、葛德文(1756-1836),英国作家、社会思想家。蒲鲁东、施蒂纳、施蒂纳(1806-1856),德国哲学家,主张唯我论,无政府主义的前驱者。巴库宁、克鲁泡特金、塔克尔塔克尔(1854-1939),美国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著作译者。和托尔斯泰的生活和观点,参加了许多不同的社团和集会,为此事花了不少钱和时间。1910年,我参加了捷克无政府主义者在卡罗琳娜塔尔的'大炮十字架’餐馆“大炮十字架”餐馆在20世纪是捷克无政府主义者聚会的场所,在捷克反军国主义的《青年同盟》一案中曾起过重要作用。M.勃罗德和卡夫卡都曾参加在该餐馆举行的集会。举行的集会,在这里,无政府主义的青年俱乐部伪装成曼陀林俱乐部。马克斯·勃罗德陪我去参加了几次这些聚会,其实他对会议并无兴趣。他把它们看作青年人的某种政治上的迷惘。对我来说,这却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在追寻拉瓦荷尔的行踪。这些活动使我后来与埃里希·米萨姆米萨姆(1878-1934),奥地利社会主义诗人、剧作家。、阿图尔·霍里彻尔霍里彻尔(1869-1941),奥地利印象派作家。以及维也纳无政府主义者鲁道夫·格罗斯曼发生了关系,后者自称皮埃尔·拉莫,出版《共同富裕》杂志。他们都企图不借助上帝的仁慈实现人间幸福。我理解他们。然而……”卡夫卡抬起双臂,又像折断的翅膀那样无可奈何地垂下,“我不能再和他们并肩前进了。我依然和马克斯·勃罗德、费利克斯·韦尔奇和奥斯卡·鲍姆鲍姆(1883-1941),作实,双目失明后当音乐教师。主要写作自传体作品,重要的有:《岸边生涯——今天的盲人生活》、《黑暗中的生活》等。在一起。他们离我更近。”
他站住了。我们已经到了他住的房子前。他沉思地对我笑了一二秒钟,然后轻轻地说:“和我一样,所有犹太人都是被开除出社会的拉瓦荷尔。我现在依然感觉到在我回家的路上,那些恶少加诸于我的拳打脚踢,但是我不能再去斗殴了。我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力量。保护我的家庭女教师呢?这我也没有了。”
30.1919年,我曾和在布鲁克斯附近的上格奥根塔尔当铁路职工的哥哥汉斯漫游了厄尔茨山区厄尔茨山区位于德捷边镜。。我向卡夫卡讲述了山区里花边织工和玩具工匠的贫困生活。我在讲述结束时说:“贸易和工业,卫生和食品供应,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的世界里。”
卡夫卡却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把下唇向里抿紧,用牙齿按摩了一会儿下唇,然后很确定地说:“这话不对。倘若一切都已毁坏,那么我们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起点,但我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把我们引到这里的道路已经消失。因此,迄今为止的一切前景也都破灭了。我们只能毫无希望地滑下去。您向窗外瞥一眼就看到世界。人们往哪里跑?他们要做什么?我们已经无法认清事情的意义关联。尽管人群拥挤,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但对世界和对自己的评价却不能正确地交错吻合。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一切都像破帆船的索具那样嘎吱作响。您和哥哥看到的贫穷只是某种深重很多的苦难的表面现象。”
卡夫卡博士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担心地问我:“你懂我的话吗?我是不是把你搞乱了?”于是我赶紧提了一个问题:“您指的是社会的不公正?”
但卡夫卡绷紧了脸,叫人捉摸不透。他说:“我指的是公正的衰落。我们大家都参与其中。我们感觉到它。许多人甚至知道它,但谁也不愿承认我们生活在不公之中,因此我们发明遁词。我们谈论社会的、心灵的、民族的以及其他种种不公,为的是美化那唯一的罪责,我们自己的罪责。不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公’是'我们的公正’这几个字的连写德文“不公”一词为Ungerechtigkeit,“我们的公正”为unsere Gerechtigkeit。。只对我一个人适用的公正是暴力准则,是不公。社会不公这个名称只是无数掩盖真相的手段之一。”
31.“我们刚才谈论1913年和1920年的捷克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历史题目,而谈到历史题目,我要这样说,一个现代的犹太人的缺点马上就显露出来。”
我也许露出了十分迷惑不能的神情,因为从卡夫卡的声音和身体姿势判断,此刻他关注的主要不是所谈的事情本身,而在于我是否理解。他身体前倾,轻声地然而非常清楚地说:“今天,犹太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历史,即时间上的英雄故乡。他们渴望得到一个空间上的小小的、通常的家。越来越多的犹太青年回到巴勒斯坦。这是回到自身,追寻自己的根,回到生长之地。故乡巴勒斯坦对犹太人来说是必要的目的地,而捷克斯洛伐克对捷克人来说是出发地。”
参加集会的工人
32.由马萨里克马萨里克(1850-1937),原为布拉格大学教授,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致力于捷克复国运动。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后,四次当选为总统。领导的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于1920年4月宣布举行第一次会议和参议院选举后,各党派展开了非常激烈的竞选斗争,谁都不能不闻不问。竞选斗争也成了我们的话题,因为卡夫卡的多年好友马克斯·勃罗德作为捷克复国党的候选人参加竞选。这件事轰动了一时,因为大家只知道勃罗德是批评家、小说家和文化学家,而不是实际政治家。因此,大家对他发表在复国报纸《自卫》上的文章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我父亲则认为,勃罗德的党几乎不可能获得一个选区所需要的票数。在一定意义上,卡夫卡博士也同意这个看法。他说:“勃罗德和他的政界朋友相信,复国党肯定能在东斯洛伐克城市艾帕杰斯获得必要的票数。”
“您也这样看吗,博士先生?”
“说心里话,我不这样看。勃罗德认为那里存在复国主义者取得胜利的前提,他依据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战后,在艾帕杰斯有过一个只存在几天的捷克斯洛伐克苏维埃政府,主要因为得不到当地犹太人的支持而垮台。马克斯从这里得出复国党有发展前景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是完全错误的。像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艾帕杰斯的犹太人并没有民族意识,他们只有陈旧的宗族意识。他们只是内心是犹太人,而外表上,他们大多适应执政的合法政权。因此,艾帕杰斯犹太人不支持匆促拼凑起来的苏维埃政府。们们采取消极态度的根源不在于犹太民族主义,而主要在于犹太人依附强者的需要。我曾力图让马克斯·勃罗德明白这一点。但他不理解我。他不懂得,在复国主义中表现出来的犹太民族主义只是一种防御。所以,布拉格复国主义党报就叫《自卫》。犹太民族主义无非是严厉地由外部迫使在严寒的夜晚穿越沙漠的商队聚拢在一起。这支商队不想占领什么。它只想到达一个有坚固篱笆围绕的家园,在那里,商队的男男女女有自由生活、发展自己的可能。犹太人渴望有一个家园,这种渴望不是那种从根本上说,无论在内心还是在世界上都是没有家园的、因而愤怒地惊夺他人家园的进攻性民族主义,因为这种进攻性民族主义——还是从根本上看——没有能力使世界消除荒凉。”
“您指的是德国人?”
卡夫卡不作声了,他轻轻咳了几声,用手挡住嘴巴,疲乏地说:“我指的是一切掠夺成性的族类,他们摧毁和洗劫世界,他们并不能因此扩大他们的统治范围,而只是束缚了他们的人性。与此相比,复国运动只是回到自己的人类法则的艰辛摸索。”
33.我们谈论捷克人和德意志人的关系。我说,把捷克史译成德文出版会有利于两个民族之间更好的了解。
卡夫卡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否定我的看法。他说:“这没有用。谁会读这类东西?只有捷克人和犹太人。德意志人肯定不读,因为他们不愿承认,不愿理解,不愿阅读。他们只想占有,只想统治,而理解通常只能是占有和统治的一种障碍。不认识他人,就能更好地压迫他人。这时没有良心的谴责。正因如此,没有人了解犹太人的历史。”
我反驳他的话:“这不对。小学一二年级就教《圣经》历史,这是犹太民族历史的一部分。”
卡夫卡苦笑道:“是这么回事!犹太人的历史蒙上了童话色彩,人一旦长大,就把它和童年一起抛进遗忘的角落。”
34.我们遇见了一大群举着旗子去参加集会的工人。卡夫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人那样自信,情绪那样好。他们控制了街道,以为就控制了世界。其实他们错了。秘书、官员、职业政治家已经在他们后面窥视,他们全是现代苏丹,工人是在为他们开辟上台的道路。”
“您不相信群众的力量?”
“我看见了这种力量,群众的不成形的、似乎无法驾驶的力量,他们渴望被驯服,被塑造。每一场真正革命的运动结束时都出现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您不相信俄国革命会继续扩大?”
卡夫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洪水越向四周扩大,水就越浅,越浑。革命蒸发了,只留下新官僚体制的泥浆。束缚人类使其受苦的镣铐是办公纸做的。”
35.1922年英国逮捕印度国大党头号人物圣雄甘地时,弗兰茨·卡夫卡说:“现在很清楚了,甘地的运动一定会胜利。监禁甘地会给他的党以更大的推动。因为没有殉道者,任何运动都会蜕变为廉价投机者的利益集团。大河变成了小水坑,一切关于未来的美好思想都在这水坑里破灭。国为思想如同世界上一切具有超人价值的东西一样,只能以人的牺牲为生。”
36.“音乐产生新的、更加细腻、更加复杂、因而更加危险的刺激,”弗兰茨·卡夫卡有一次这样说,“而文学则要澄清纷乱复杂的刺激,把它上升为意识,加以净化,从而赋予它人性。音乐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而文学则压制感官生活,把它引到更高的层次。”
37.他对一本表现派诗人的选集反映诗选《人类之黄昏》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本书让我忧伤。诗人向人们伸出了手。但人们看见的却不是友好的手,而是痉挛地握在一起、对着他们眼睛和心脏的拳头。”
38.我反对柏拉图把诗人排除在他的国家共同体之外。
卡夫卡说:“这很容易理解。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以便改变现实。因此,他们是国家的危险分子。他们想变革,而国家和所有忠于国家的臣仆却只想维持原状。”
展览厅举行的法国画展
39.我和卡夫卡参观在护城河边的展览厅举行的法国画展。那里展出了毕加索的画:立体派静物画,玫瑰色的大脚女人。
“这是位肆意变形的画家。”我这么评论说。
“我不这么认为,”卡夫卡说,“他只是记下了尚未进入我们意识的各种畸形而已。艺术是一面镜子,它和钟表一样,有时也会'走快’。”
我表示不同意:“为什么?照相可不骗人!”
“这是谁告诉您的?”卡夫卡博士把头侧向一边,“照相把目光引向表层。这样,它通常就模糊了隐蔽的本质,这本质只是像一丝光、一片影子那样,通过事情的特征影影绰绰地透射出来。即使用最好的透镜,我们也看不清它,无法把握它。我们只能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以为,千百年来,成千上万的作家、艺术家、科学家和魔术家怀着惴惴不安的渴念和希望所面对的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一再往后退却的现实,我们只要按几下这架廉价机器的键钮就能把握?我很怀疑。这架自动照相器不是复杂的人眼,而只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之眼。”
40.“您是说,博士先生,这幅画是错的?”
“我不想这样说。这画既对又错。只有一个方面是对的,至于它把局部宣布为全景则是错的。戴礼帽的胖男子骑在穷人的脖子上,这是正确的。但是,胖男子是资本主义,这就不完全对了。胖男子是在某特定的制度范围内统治究人的,但他并不是制度本身,他甚至不是制度的统治者。相反,胖男子也戴着画上没有画出的镣铐。这幅画是不完全的,因此不是好画。资本主义是一系列从里向外、从外向里、从上向下、从下向上的依附关系的体系。一切事物都具有依附性,一切都受制约束缚。资本主义是世界和录魂的一种状况。”
“那么要是您来画,您将如何描画它?”
卡夫卡耸耸肩,忧伤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们犹太人原本不是画家。我们不能静止地描绘事物。我们总是看见各种事物在流动、运动、变化。我们是小说家。”
这时进来一个职员,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离开办公室后,我想继续谈论刚才已经开始的十分有趣的话题。卡夫卡却说:“不谈这个了。一个小说家不能谈论叙述。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箴言
——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这里译的一百余条箴言都是卡夫卡自己生前从他的笔记中选出来的,他加以誊清并编了号,但未加总标题。这里的副标题原为卡夫卡的挚友、卡夫卡遗稿的整理者和编纂者M.勃罗德所加。文中以“*”号起首的段落是被卡夫卡划掉,但未从中抽去。这是作者一生的思想、观点的高度提炼和浓缩,有极高的资料价值。
1.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2.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断,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3.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和其有关,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他们回不去。
4.许多亡者的影子成天舔着冥河的浪潮,因为它是从我们这儿流去的,仍然含有我们的海洋的咸味。这条河流对此感到恶心不堪,于是翻腾倒流,把死者们冲回到生命中去。但他们却欣喜万分,唱起感恩歌,摸着这愤怒的河。
5.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到达的。
6.人类发展的关键性瞬间是持续不断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的革命的精神运动是合乎情理的,因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7.“恶”的最有效的诱惑手段之一是挑战。
8.恶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
9.A目空一切,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各种至今不明方向的诱惑。
10 正确的解释却是,一个魔鬼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拥来为大魔鬼效劳。
11.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面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
12.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这种想法包含着一点残余的信念:在押送途中,主人会偶尔穿过通道进来,看着这个囚徒,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再关下去了,让他到我这儿来。”
13.假如你走过一片平原,假如你有良好的走的意愿,可是你却在往回走,那么这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但你如果是在攀登一座峭壁,它就像你自身从不往上看一样陡峭,那么倒退也中能是地理形态造成的,那你就不用绝望了。
14.像一条秋天的道路: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它又为干枯的树叶所覆盖。
15.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16.这个地方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呼吸与以往不同了,太阳旁闪耀着一颗星星,比太阳更加夺目。
17.如果当时有这种可能性:建造巴比伦之塔,但不爬上去,那么也许会得到允许的。
18.*别相信恶之所为,你在它面前不妨保守秘密。
19.豹闯入寺院,把祭献的坛子一饮而空;此事一再发生,人们终于能够预先作打算了,于是这成了宗教仪式的一个部分。
20.像这只手这样紧紧握着这块石头。可是他紧紧握着石头,仅仅是为了把它扔得更远。但即使很远,也仍然有路可通。
21.你是作业,举目不见学生。
22.真正的敌对者那里有无穷的勇气输入你的体内。
23.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
24.除非逃到这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
25.*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地多。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
26.似消极之事,正成为我们的义务;而积极之事已经交给我们了。
27.一旦自身接纳了恶魔,它就不再要求人们相信它了。
28.你自身接纳恶魔时所怀的隐念不是你的,而是恶魔的隐念。
*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挞自己,意在成为主人,但它却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
29.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30.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要在我的精神存在之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圈圈,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观看相反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了的力量回家就是。
31.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32.*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攀升。在这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33.他的疲惫是角斗士斗剑后的那种疲惫,他的工作是将小官吏工作室的一角刷白。
天空是他的见证
34.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35.以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提问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竟会相信能够提问。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
36.他对这一论断——他也许拥有,却不存在——的答复,仅仅是颤抖和心跳。
37.有人感到惊讶,他在永恒之路上走得何其轻松,其实他是在往下飞奔。
38.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么做。
可以想象,亚历山大大帝尽管有着青年时代的赫赫战功,尽管有着他所训练的出色军队,尽管有着他自我感觉到的对付世界变化的应变能力,他却在海勒斯彭特即达达尼亚海峡的旧称。(Hellespont)前停下了脚步,永远不能逾越,而这既不是出于畏惧,也不是出于犹豫,更不是出于意志薄弱,而是由于大地的滞重。
39.道路是没有尽头的,无所谓减少,无所谓增加,但每个人却都用自己儿戏般的尺码去丈量。诚然,这一码尺的道路你还得走完,它将使你不能忘怀。
40.仅仅是我们的时间概念让我们这样称呼最后的审判,实际上这是一种紧急状态法。
41.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关系。
42.把充满厌恶和仇恨的脑袋垂到胸前。
43.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
44.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45.马套得越多,就跑得越快——就是说不会把桩子从地基中拽出(这是不可能的),但会把皮带子扯断,于是就成了毫无负担的欢快的驰骋了。
46.“sein”这个字在德语中有两个意义:“存在”和“他的”。
47.他们可以选择,是成为国王还是成为国王们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们全要当信使。所以世上尽是信使,他们匆匆赶路,穿越世界,互相叫喊,由于不存在国王,他们传递的都是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消息。他们很想结束这种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职业誓言的约束,他们不敢这么做。
48.相信进步意味着这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49.A是个演奏能手,而天空是他的见证。
50.*人若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伐着的。这种潜伐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
51.*需要由蛇来居中斡旋;恶魔能诱惑人,却无法变成人。
52.*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53.不可欺骗任何人,也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
54.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的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55.*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56.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或寻求最高限度。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要使善的获取变得过于容易,从而欺骗善;通过给恶提出过于不利的斗争条件而欺骗恶。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人们即使在尘世生活中也不追求善,因为他们往往选择欺骗善。在第三种情况下,人们通过尽可能远远避开善而欺骗善,并由于希望能通过把恶抬高到极限使它无所作为,从而欺骗恶。这么看来,比较可取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善总是要被欺骗的,但在这种情况下,恶却没有受到欺骗,至少看上去如此。
57.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58.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着,而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59.*人们尽可能少说谎,仅仅由于人们尽可能少说谎,而不是由于说谎的机会尽可能地少。
60.*一级未被脚步踏得深深凹陷的楼梯台阶,就其自身看,只是木头的一种单调的拼凑。
61.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62.*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63.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64.我们的艺术是一种被真实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存在:那照在退缩的怪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其他的都不真实。
65.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被逐出天堂已成定局,在尘世生活亦不可避免。尽管如此,过程的永恒性(或照尘俗的说法:过程的永恒的重复)却使我们不仅期望有一直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事实上一直有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们在这里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点。
真理是不可分割的
66.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虽然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长度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有限,不容他越出地球的边界。同样,他也是天空的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类似于空中的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中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中去,地球上的那根就会勒住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缚时所犯的一个错误。
67.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那样,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
68.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为快活!
69.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的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70.不可摧毁性是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因此人际间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71.*同一个人的各种认识尽管截然不同,却有着同一个客体,于是又不得不回溯到同一个人心中的种种不同的主观上去。
72.他猛吃着从他自己桌上扔下的残食,这样他虽然有一阵子肚子比谁都饱,却耽误了吃桌子上的东西。于是后来就再也没有残食被扔下来了。
73.假如天堂中应该被摧毁的东西是可摧毁的,那么这就不是关键性的;但假如那是不可摧毁的,那么我们就是生活在一种错误的信仰中了。
74.*用人类来考验你自己吧。它使怀疑者怀疑,使轻信者相信。
75.有这种感觉:“我不在这里抛锚”——就马上感觉到周身浪潮起伏,浮力陡增!
*一个突变。回答问题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怀着希望、窥测着方向,绝望地在问题的那不可接近的脸上探索着,跟着它踏上最荒唐、亦即为回答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道路。
76.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77.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的时候,它才会自由。
78.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79.真理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它无法认识自己,谁要想认识它,那必定是谎言。
80.谁也不能要求得到归根结底对他有害的东西。如果在哪个人身上有这种表象——这种表象也许一直是有的——,那么可以这样来解释:某人在一个人身上要求某物,此物虽然对这个某人有益处,却对为评判此事而被牵扯进来的第二个某人文中的“某人”和“第二个某人”似指一个人心中的两种力量。有严重损害。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而不是直到评判时,就站在第二个某人一边,那么第一个某人也许就消失了,于是那种要求也随之消失。
81.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
82.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认识之树的果子,而且还由于我们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83.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是为我们的享受而存在的,如今我们的使命已经改变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随之改变呢?对此则没有人能说出。
84.恶是人的意识在某种过渡状态的散发。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恶,这恶在我们的眼里却呈现为感性世界。
85.自原罪以来,我们认识恶与恶的能力基本上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偏偏在这里寻找我们特殊的长处。但在这种认识的彼岸才开始出现真正的不同。这种相近的表象产生于下述原因:没有人仅仅获得这种认识便满足了,而一定要努力将这种认识付诸实施。但他没有获得这方面的力量,所以他必须摧毁自己,即使要冒这样的风险:摧毁自己后甚至可能会得不到那必要的力量,但对他来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作此最后的尝试(这也是吃认识之禁果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死亡威胁之真谛;也许这也是自然死亡的本来意义)。面临这种尝试时他畏惧了;他宁可退还对善与恶的认识(“原罪”这一概念可追溯到这种恐惧),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倒退,而只能搅混。为此目的产生了种种动机,整个世界为它们所充斥,甚至整个可见的世界也许亦只不过是想要安宁片刻的人们的一种动机而已。这是一种伪造认识之事实的尝试,是将认识搞成目的的尝试。
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86.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的斧,这样重,又这样轻。
87.死亡在我们面前,就像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写亚历山大战役的画,要通过我们这一生的行动来使之黯淡或干脆磨灭它。
88.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当他愿意过这种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过这种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生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
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
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一种意愿——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条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活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
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同时)是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89.*两种可能: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
90.*为避免用词上的误解:需要以行动来摧毁的东西,在摧毁之前必须牢牢抓住;自行粉碎的东西正在粉碎,但却无法摧毁。
91.最早的偶像膜拜一定是对物的恐惧,但与此相关的是对物的必然性的恐惧,与后者关联的方是对物负有责任的恐惧。这种责任似乎非常重大,以致人们不敢把它交给任何非人的力量,因为即使通过一种生物的中介,人的责任仍不可能充分减轻,仅仅同一种生物交往,也将会留下责任的许多印证。所以人们让每一种物都自己负责;不仅如此,人们还让这些物对人相对地负起责任来。
92.*最后一次心理学。
93.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94.有时恶握在手中犹如一把工具,它自觉不自觉地、毫无异议地让人撂在一边,只要人们想要这么做的话。
95.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96.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积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只有在这里,受难就是受难。那些在这里受难的人并非在别的地方会由于这种受难而升腾,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受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成不变,仅仅摆脱了它的反面)是极乐。
97.*关于宇宙的无限宽广和充实的想象是把艰辛的创造和自由的自我思索之混合推到极端的结果。
98.对我们尘世生活短暂性的理由的永恒辩护哪怕只有半点相信,也要比死心塌地相信我们当前的负罪状况令人压抑得多。忍受前一种相信的力量是纯洁的,并完全包容了后者,只有这种力量才是信仰的尺度。
99.*有些人估计,除了那原始大欺骗可能指亚当、夏娃对上帝的欺骗。外,在第一件事情中都有一个独特的小骗局在针对着他们,这好比是: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假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最后一排楼座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众的。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100.关于魔鬼的知识可能是有的,但对魔鬼的信仰却没有,因为再没有比魔鬼更魔鬼的东西了。
101.罪愆总是公然来临,且马上就会被感官抓住。这归结于它有许多根子,但这些根子并不是非拔出不可的。
避开这世界的苦难
102.我们周围的一切苦难我们也得忍受。我们大家并非共有一个身躯,却共有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们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就像孩子成长中经历生命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而这个阶段从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阶段——无论那个阶段是带着需求还是怀着畏惧——所无法接近的),我们同样在成长中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这同人类的关系并不比同我们自己的关系浅)。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正义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用对苦难的惧怕或将其作为一个功劳来阐述苦难。
103.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105第104条原文无。
这个世界的诱惑手段和关于这个世界只是一种过渡的保证符号,实际上是一回事。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世界才能诱惑我们,同时这也符合实情。可是最糟的是,当我们真的被诱惑后便忘记了那个保证,于是发现善将我们引入了恶,女人的目光将我们诱到了她的床上。
106.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地绝望着的人——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语言,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联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
*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了,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107.大家对A都非常友好,就像是人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张出色的台球桌,连优秀的台球手都不让碰,直到那伟大的台球手到来,他仔细地检查桌面,不能容忍在他到来之前造成的任何损坏。然后,当他自己开始击球时,却以最无所顾忌的方式大肆发泄一通。
108.“然后他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句我们熟悉的话,记不清在多少旧小说中出现过,虽然它也许没有在任何小说中出现过。
109.“不能说我们缺乏信仰。单是我们的生活这一简单的事实在其信仰价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这里面有一种信仰价值吗?人们总不能不生活。”“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在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
*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了。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自愿现出原形,不会是别的,它将如醉如痴地在你面前飘动。
友好地向我问候
卡夫卡是个哲人式的作家,勤于思考是他的本色。除了日记、书信里表达了他的大量思想和观点以外,他还写了不少思考性笔记,这些主要记载在他的所谓《八本八开本笔记簿》里,大部分写于1917年,少量的写在1918年。此外,还有一些笔记本和散页,一般都在这以后。这些内容无疑是卡夫卡的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是了解和研究卡夫卡的不可或缺的资料和读物。
1.我住房中有一扇门我至今没有注意到。它开在卧室中与邻房相连接的那道墙上。我从来没有为它动过脑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实际上它是非常显而易见的。虽然它的下半部被床给挡住了,可它远远高出于床,高出一扇门,一扇大门的高度。昨天它被打开了。当时我正在餐室里,与卧室还隔着一个房间。我去吃午饭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屋里已经没人了,只有女佣人还在厨房干活。这时卧室里传出了噪音。我赶紧跑过去,看见那扇门被慢慢地打了开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床推向一边。我喊道:“谁?想干什么?当心!注意!”期待着一队彪汉拥进来。可是进来的只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门缝刚够他通过,他就钻了进来,友好地向我问候。
2.那是乡间一个傍晚。我坐在我的阁楼里关着的窗后注视着那个牧羊人。他站在刚收割过的田野上,嘴里叼着烟锅,鞭子插在地里,好像对在远近深沉的寂静中平静地吃着草的牲口漠不关心似的。这时响起了敲打窗户的声音,我从瞌睡中惊醒,镇静了一下,大声说:“没什么,是风在撼动窗户。”当敲打声再次响起时,我说:“我知道,那只不过是风。”但在第二次敲打时响起了一个请求放他进来的声音。“那确实只是风,”我说着拿来放在箱子上的灯,点燃了它,把窗帘也放了下来。这时整个窗子开始颤抖,恰似一种卑屈的、无言的哀求。
3.来了两个士兵,抓住了我。我挣扎着,可他们抓得很紧。他们把我押到他们的主人那儿。那是个军官,他的制服好花呀!我说:“你们想要干什么?我是个老百姓。”那军官微笑着说:“你是个老百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抓你。军队拥有无上的权力。”
4.猎人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林中。他和他的条狗在那里过冬。可是这个国度中的冬天是多么漫长啊!差不多可以说长达如人的一生。
这个猎人心情很好,他不缺任何重要的东西,无须为缺这少那抱怨,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装备太富裕了。“假如有个猎人到我这儿来,”他想,“假如他看到我的设施和储备,他就会结束打猎生涯。可是这难道不也是结束吗?这儿没有猎人。”
他向他的狗走去,它们在角落里睡觉,下面铺着毯子,上面盖着毯子。这是猎犬的睡眠。它们并没有睡,它们等待着去打猎,而这看上去像是睡眠。
5.彼得有个未婚妻住在邻村。一天晚上他去找她,有许多事要商量,因为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商谈进行得很成功,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得到了安排。将近10点时,他嘴里叼着烟斗,心满意足地回家去。这条路他十分熟悉,他根本不在意。忽然,他在一片小树林里吓了一大跳,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他看见了两只闪着金光的眼睛,一个声音说道:“我是狼。”“你想要什么?”彼得说,由于紧张,他张开胳膊站着,一只手攥着烟斗,另一只手攥着手杖。“要你,”狼说,“我找吃的找了一整天了。”“求求你,狼,”彼得说,“今天放过我吧,过一个礼拜就是我的婚礼日,让我经历这一天吧。”“这我可亏了,”狼说,“我从等待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过后你可以吃我们俩,我和我的妻子,”彼得说。“婚礼前又有什么呢?”狼说,“在那之前我可也不能饿肚子啊。现在我已经对饥饿感到厌恶了,如果我不能马上得到什么,即使不愿意,我现在也得吃了你。”“求你了,”彼得说,“跟我来,我住得不远,这个礼拜我将拿兔子喂你。”“我至少还得得到一头羊。”“好的,一头羊。”还有五只鸡。”
城门前没有人,门拱下也没有人。我踏着扫得干干净净的石子路走过去。透过城墙上的一个方孔可以看到守门人的小屋内部,但小屋是空的。这虽然奇怪,可是对我很有好处,因为我没有任何身份证件,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件皮衣和一根手杖。
6.她睡着了。我不叫醒她。为什么你不叫醒她?这是我的不幸,又是我之所幸。谓之不幸,是我不能叫醒她,我的脚不能踩上她的屋子那滚烫的门槛,我不认识去她家的路,我不知道那条路所在的方向,我离她越来越远,无力地像一片叶子被秋风吹离它的树;再说,我从来没有在那棵树上待过,是秋风中的一片叶子,不错,但不来自任何树。——谓之幸运是,我没有叫醒她。如果她从铺位上站起来,如果我从铺位上站起来,像一头狮子从它的铺位上站起来,而我的吼叫闯进我战战兢兢的耳朵里,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窥视着她
7.“怎么样?”这位先生一边微笑着看着我,一边挪动着他的领带。这景象我的目光还能忍受得住,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主动地微微侧转点身子,越来越全神贯注地盯着桌面看,好像那儿开启了一个洞口,且越来越深,把我的目光往下拽去。这时我说:“您想考核我,但并不能证明您有这资格。”这回他大笑起来:“我的存在就是我的资格,我坐在这儿就是我的资格,我的提问就是我的资格,我的资格就是,您理解我。”“好吧,”我说,“权且算是这么回事。”“那么我就要考核您了,”他说,“现在我请您端着椅子退回去一点,您这样使我感到很挤。我还要请您不要看两边,而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对我来说,看着您比听您的回答更重要。”我照他的要求做了之后,他便开始了:“我是什么人?”“我的考官,”我说。“没错,”他说,“我还是什么人?”“我的叔叔,”我说。“您的叔叔,”他叫了起来,“回答得太棒了。”“是我的叔叔,”我强调地说,“不是什么更好的。”
8.我爱她,但不能跟她说话,我窥视着她,以便不与她相遇。
9.这是谁?是谁在码头上的树下走着?是谁完全失败了?是谁再不能得救了?谁的墓上滋长着草?梦来了,它们顺流漂了过来,沿着码头堤墙边的一个梯子爬了上来。人们止了步,跟它们聊了起来,它们知道一些事,只是不知道它们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这个秋日傍晚的天气很温和。它们向河流转过身去,举起胳膊。为什么它们要举起胳膊,而不是把我们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政治集会。奇怪的是,大多数大会都是在这个盖满马厮的场地上举行——在河岸旁。人的声音几乎无法从河流的咆哮中透出来。尽管我就坐在码头护墙上,离演说者很近(他们在一个由方石砌成的四方形的台基上居高临下地讲话),但我听明白的很少。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们要讲的是什么,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意见都一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一致的场面了,我也完全赞同他们的意见,这事情太清楚了,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始终像第一天那么清楚。一致性和清晰性让人心中发闷,思考力被一致性和清晰性堵住了。有时我宁可只去听河流的声音,别的什么也不要听。
10.有的人说他懒惰,有的人说他畏惧工作。后一种人对他的判断正确。他是畏惧工作。当他开始干一件工作时,他就会产生不得不离开家园的那种感觉。不是个值得爱的家园,但毕竟是一个习惯的、熟悉的、安全的地方。这个工作会把他引向何方呢?他感到自己被拽着走,就像一只幼小的胆怯的狗被人拽着走过大城市的一条街道。使他紧张的不是喧哗的噪音。假如他能听到这噪音,并能区别其组成部分,那么他马上就会需要这些声音。可是他听不到它,当然被人拽着从噪音中穿过,但却一无所闻。只有一种特殊的寂静,似乎从所有方向冲着他,倾听着他,一种想要由他滋养的寂静,只有它是他所能听见的。这是可怕的,既紧张又乏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他会走多远?两三步而已,不会更远了。然后他便厌倦了此行,跌跌撞撞地回家园去,回到那灰色的、不值得爱的家园。这使他对一切工作无不痛恨。
11.我站在大厅的门旁,在离我很远的墙壁背面是国王的卧榻。一个温柔、年轻、体态轻盈的修女在他身边忙活着,把枕头放正,把一张放着各种饮料的小桌子推过去,从中为国王挑选饮料,胳膊肘下还夹着她刚刚朗读过的一本书。国王没有生病,否则他就回到卧室中去了。但他必须躺下,某些激动的事把他给撩倒了,把他敏感的心带入了不安之中。一个仆人刚刚禀报了公主和她丈夫的到来,所以修女中断了朗读。我感到很困窘,因为现在也许将要听到亲密的谈话。但由于我已经身在此地,而谁也没有给我离开的任务,也许是故意的,也许是因为我的微不足道而被忘记了,我便认为我有义务留在这里,只是退到了大厅最远的角落里。国王近处的一道小门打开了,公主和驸马一先一后躬着身走了进来,进厅后,公主挽住驸马的胳膊,一起走到国王面前。
“我不能再干下去了,”驸马说。“你在婚礼前庄严地接受了这个义务。”国王说。“我知道,”驸马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为什么不能?”国王问道。“那外面的空气我无法呼吸,”驸马说,“我无法忍受那儿的喧哗,我不是不会头晕的人,在那高处我感到难受,简而言之,我再也不能干下去了。”“最后一点还有点意义,当然是坏意义,”国王说,“其余全是借口。女儿的意思怎样。”“驸马说得有理,”公主说,“他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是个负担,对他对我都是个负担。你可能没有好好地设身处地想一下,父亲。他必须始终准备着,实际上大约一周才发生一次,但他必须始终准备着。因为事情会发生在最不可思议的时辰。比如我们在一个小小的社交场合坐着进餐,人们多少忘却了一切烦恼,天真地感到高兴。这时守卫闯了进来,呼唤驸马,这时当然一切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他必须脱下身上的衣服,钻进那套窄小的、花哨得令人讨厌的、像小丑的、几乎剥夺尊严的规定的制服中去,然后这可怜的人飞快地向外跑去。于是聚会被炸散了,客人纷纷离开。也幸亏如此,因为当驸马回来时,他已经没有能力讲话,没有能力在身边容忍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有时他的力量刚够他跨进门来,然后就倒在了地毯上。父亲,难道有可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妇人之见,”国王说,“我不觉得奇怪,可是你,驸马,现在我明白了,居然听了妇人之见来向我推辞义务,这使我难受。”……
艾特霍费尔旅馆
12.住在艾特霍费尔旅馆,是叫阿尔比安—艾特霍费尔或曲普里安—艾特霍费尔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住了,可能我也不可能再找到它,尽管这是个很大的旅馆,而且设施和服务都特别出色。我再也想不起来,我几乎每天都要换房间,尽管我在那里只住了一个星期挂零;所以我经常忘了我的房号,当我白天或者晚上回去时,总不得不向服务台姑娘询问我当时的房号。当然,所有与我有关的房间都在同一楼层,而且都在同一条过道上。那里房间并不多,我还不至于迷失方向。也许只有这条过道是供旅馆使用的,而其他房间则用于出租和别的目的?我想不起来了。也许那时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事。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栋房子却用固定在墙上的、间距不小的老大的金属字母标出了旅馆这个词和所有者的名字,它们不很耀眼,且散发着微弱的红光。要不就是那儿只标着所有者的名字,而没有标出旅馆的字样?这有可能,如果是这样,许多事情就好解释了。可是今天从模糊的记忆出发,更大程度上我仍然宁可认定,“旅馆”的字样是标明在那儿的。许多军官在这旅馆中来来往往。我当然多半整天在城里,因为有许多事要干,有许多东西要看,所以没有很多时间来观察旅馆生活,但是我经常在那儿见到军官。旅馆旁边有个军营,实际上那并不是在旁边,那个旅馆和军营之间的连接是另外一种关系,既比在旁边松散,又比在旁边紧密。今天这不再是那么容易描述的了,其实,那时可能就不容易,但我没有认真下过功夫去弄明白这层关系,尽管这种不明白有时给我造成了困难。这么说吧,有时候,当我离开大城市的喧哗回去时,不能马上找到旅馆的入口。不错,旅馆的入口好像很小,也许(如果真是这样,当然就很奇怪了)旅馆本身根本就没有入口,当人们要进入旅馆时,必须通过饭店的门。那么权且算是这么回事吧,可是连那饭店的门我也并不是总能找到的。有时,当我以为是站在旅馆门口时,实际上却是站在军营门口,虽然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广场,比旅馆门前安静、清洁,可以说是死寂、洁净,但这两者确实是会搞错的。必须转过一个街角,才能到达旅馆门前。但是我现在觉得,有时候,当然仅仅是有时候,情况又不同了:从那个广场出发,比如在一个走同一条路的军官的帮助下,马上就能找到旅馆的门,而不是别的门;另一扇门,恰恰就是那同一扇门,也就是饭店入口的那扇特别高而狭窄的门,里面有一道镶着条子的漂亮白色门帘挡着。而旅馆和军营是两幢截然不同的建筑,这个旅馆有着通常的旅馆风格,当然有一点银行的特点,而军营则是一座罗马式的小宫殿,低矮而宽广。这座军营的存在已解释了不断有军官出现这一现象,但我却从未见过士兵的队列。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得知这座宫殿似的建筑是军营。同军营打交道的机会我倒是经常有的,刚才已经提到过,也就是我气恼地寻找着旅馆的门,在那宁静的广场上团团转的时候。可是一旦我到了楼上的走道里,就感到安全了。在那里我觉得很亲切,并暗自庆幸能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找到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
13.离开这儿,只要离开这儿!你不必告诉我把我引向何处。哪儿是你的手?咳,黑咕隆咚我摸不着它。假如我已经抓住了你的手,我相信你是不会不拉我一把的。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是在房间里吗?也许你压根儿就不在这儿。是什么把你引诱到这北方的冰冻和迷雾中来的,这种地方谁都不会想到有人迹的。你不在这里。你躲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我站立着,并且怀着不管你是不是在这里的决心而倒下。
14.可怜的、被废弃的房子!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住过?你不是祖先留下来的。没有人在研究你的历史。在你里面多么冷啊。风怎样畅通无阻地吹过你的走廊。如果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住过,那么它的踪迹弄得很模糊就不好理解了。
15.我们的头儿总是远离职工,有时我们整天整天都看不到他,他就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虽然也在商店营业区里,但有一人高的毛玻璃挡着,穿过商店或从房内走廊那头都可以进入这间办公室。他的回避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他自己也并不感到与我们有隔阂,但这完全符合他的个性。他觉得督促职工特别勤奋地去工作既无必要又无益处;谁要是不是通过自己的理智克尽职守,那么在他看来谁就不是一个好帮
手,谁就无法在一个平静地运作、或充分利用着一切机会的商店里站住脚,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配待在这里,以致他不会等待被解雇而主动辞职。这事会发生得很快,从而既不会给商店,也不会给这个职工带来多大的伤害。当然这么一种关系在商界中并不常见,但在我们的头儿那里却表现得十分明显。
林荫道上秋天的落叶
16.这是一家小商店,但却十分繁忙。小街那儿没有入口,必须通过一条过道,穿过一个小院子,才能到达商店门前。小店门上挂着一块写着店主名字的小板。这是一家服装店,出售成衣,但更多的是出售未经加工的布料。对于一个第一次进入这家商店的局外人来说几乎难以置信,这里卖掉了多少衣服和布料——或者,由于人们无法得知生意的准确结果,应该说,这里以何等的规模和热情在做着生意。刚才已经说过,街旁没有进入商店的直接入口,不仅如此,在院子里看不到顾客的到来,可是店里却挤满了人,并能不断看得到新人的到来和旧人的消失,当然也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虽然也有宽大的靠墙货架,但绝大多数货架是围绕着立柱安置的,这些立柱顶着许多凌乱的小圆拱。由于这种布置,从任何一处也无法得知店里有多少人。从立柱后面不断转出新面孔来,而频频的点头、活跃的手势、人丛中的碎步急行、供选择而摊放着的货物被翻弄时发出的沙沙声、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和争议,即使只涉及一个售货员和一个顾客,却总像是整个商店都卷了进去,这一切把这里的繁忙景象渲染得近乎不真实了。角落里有个木板隔开的小间,很宽,但不高,仅够人在里面坐下,这是账房。木板墙显得十分结实,门极小,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窥视孔,却里外都蒙上了布。尽管如此,在外面这样大的噪音中账房里居然还有人能静得下心来从事书面工作是令人惊讶的。有时,挂在门里的深色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于是人们便看见一个矮小的账房职员的身子填满了门洞,耳朵上夹着笔,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好奇地或者出于职责地观察着店里的混乱。可是这时间很短,他马上就缩了回去,人们还来不及哪怕只向账房里面投上一瞥,门帘已经飞快地落了下来。账房和商店账台之间有某种联系,后者设在店门旁,由一个年轻姑娘管理。她不像想象中那样有许多工作。不是所有的人都付现钱,其实只有极少的人这么做,显然还有有其他结账方式。
17.下述军事命令是在林荫道上秋天的落叶中找到的,无从得知它出自谁之手,是给谁的:
今天夜里开始进攻。迄今的一切,防御、撤退、逃跑、分散……
18.人们给我们带来一个小旧橱。邻居从一个远亲那儿作为唯一的遗赠继承了它。他各种办法都试过,可就是打不开它,最终便把它送到我的技师这儿来了。这个任务真不容易。不仅找不到钥匙,而且连锁都无从发现。要不就是哪儿有个秘密的机制,只有一个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的人才能解开它,要不就是这个橱根本就打不开,而只能砸开,这当然再容易不过了。
19.又是跟那同一个巨人进行的同样的搏斗。当然,他没有搏斗,只有我在搏斗,他只俯卧在我的身上,就像一个佣工趴在饭店桌子上那样,在我的胸上叉着胳膊,把下巴压在我的胳膊上。我能顶得住这个负担吗?
一只猫抓住了一只老鼠。“你现在想要干什么?”老鼠问道,“你的眼睛真可怕。”“嗳,”猫说,“我的眼睛总是这样的。你会习惯的。”“我宁可走开,”老鼠说,“我的孩子们在等着我。”“你的孩子们在等?”猫说,“那么就走吧,越快越好。我本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那就请问吧,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
20.一个棺材完工了,木匠把它装上了手推车,打算送到棺材铺去。从横街走来一位老先生,在棺材前停了下来,用手杖在上面划了一下,同木匠开始了一番关于棺材工业的小小的对话。一位拎着买菜包的妇人沿着主要街道走过来,碰了这位先生一下,接着认出他是个老相识,于是也站了一会儿。助手从工场里走出来,有几个有关他手头上的活儿的问题要问师傅。工场上方的一扇窗户中露出了木匠老婆,手中抱着最小的孩子,木匠开始远远地逗他的孩子,那位先生和提着买菜包的妇人也微笑着抬头看着。一只麻雀幻想着在这里找到什么吃的,飞落在棺材上,在那儿跳上跳下。一只狗在嗅着手推车的轮子。
这时忽然从棺材里面发出猛烈敲响棺材盖的声音。那只鸟飞了起来,害怕地在车子上空盘旋。狗狂吠起来,它是所有在场者中最激动的,好像是为失职而感到绝望似的。那位先生和那位妇人蹦到了一边,摊开着手等待着。那助手因一个突然的念头一下跃到棺材上,并坐在上面,他好像觉得这么坐着可不像看着棺材打开,敲击者钻出来那么可怕。也许他已经为这匆忙的举动感到后悔,但既然已经坐在了上面,他就不敢再爬下来了,师傅怎么赶也赶他不下来。上面窗口的女人可能也听到了敲击声,却无法判断声音来自何处,至少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声音来自棺材里,所以她完全理解不了下面发生的事,只是惊讶地注视着。一个警察,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心理的驱使下,又在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的阻止下,犹豫不决地慢慢踱了过来。
这时棺材盖被大力推开,那助手滑到了一边,一声短促的、异口同声的尖叫从所有人的口中发出。窗口里的女人消失了,显然她正抱着孩子顺着楼梯飞奔下来。
21.当他越狱逃跑,进入树林,迷失了道路时,天色已经黄昏。林边有幢房子,一幢城市建筑,完全照城市里的样子盖的,有一个城市或城郊风味的楼房和一个围着铁栅的屋前小花园,窗后挂着精致的窗纱。一幢城市建筑,却位于无边的寂寞孤独之中。这是个冬日的晚上,野外的天气是很冷的。但这不是野外,这里有城市的交通工具,角上有一辆电车在拐弯,可是这确实不是城里,因为这辆电车没开,而是很久很久以来就停在这里了,永远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它正在街角拐弯似的。它很久很久以来就是空的,并且根本就不是电车,而是一辆有四个轮子的车子,在透过薄雾朦胧地倾泻而下的月光中说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这里铺着城市里的柏油路,标准平滑的柏油路面,但这只是迷蒙的树影在积雪的公路上漂浮。
建造一座城市
22.这是一份委任状。根据我的天性,我只能接受一份委任状,即无人给我的那份。我生活在这个矛盾中,我永远只能在一种矛盾中生活。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因为人们活着死,死着活。这就好比一个马戏场由帆布围着,任何人如果不在这帆布圈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有人在帆布上找到了一个孔,那他就能在外面看。当然必须是在人们容忍他这么干的前提下。我们大家都有一瞬间得到这种容忍的活动。当然,这是第二个当然,通过这么一个孔人们多半只能看见立座席中的观众的背脊。当然,第三个当然,音乐还是能够听到的,还有野兽的吼叫。直到人们最终由于惊恐而昏厥过去,倒在警察的胳膊上——那警察例行公事地在马戏场外转圈,仅仅轻轻地在你肩上拍了一下,提醒你这种紧张的窥视是不正当的,因为你没有付钱啊。
23.一些人来到我这儿,请求为他们建造一座城市。我说,他们人太少了,有一幢房子就足够容纳他们,我不会为他们建造城市的。可他们却说,还有其他人要来,其中还有夫妻,他们将会生儿育女,而且也不需要一下子建成这座城市,只须先定下轮廓,然后逐步逐步地建。我问他们想把城市建在哪里,他们说,这就把地点指给我看。我们沿着河边,一直走到靠河岸的那个方向十分陡峭、而其他方向平缓下降的非常宽广的高地上。他们说想把城市建在这上面。那上面只稀稀疏疏地长着野草,没有树木,我对此是满意的,可我觉得河岸那边的坡度太陡了,我提请他们注意这一点。他们却说,这没有什么害处,城市可在其他方向的坡上扩展,会有足够的通往水边的口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会找到制服这陡崖的办法的,无论如何这不至于构成在这个地方建造城市的障碍。再说他们年轻力壮,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这陡坡上爬上爬下,他们立刻就要示范给我看。他们真的这么干了;他们的身躯像蜥蜴似地在岩石缝中晃悠着往上蹿,一会儿就到了上面。我也爬了上去。我问他们,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儿建造城市。从防卫角度看,这地方不太合适,只有朝河的那边堪称有天然的屏障,而恰恰那边是最不需要防卫的,那儿反而需要随时可以轻易撤走的条件;从其他所有方向看,则都能毫不费劲地来到这个高地上,并由于其广阔的延伸而难以防御。此外,这里土壤是否肥沃尚未经过检验。这座高地依赖于下面的平原,靠马车运输来维持供给,这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始终是危险的,更别说在不太平的年代了。而且这上面是否能找到足够的饮用水还很难说,他们指给我看的那个小水源看来不足为凭。
“你累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你不想建这座城市。”“我是累了。”我说着在水源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们把一块毛巾浸入水中,然后给我擦脸,我谢了他们。接着我说,我想要一个人在这高地上走走,便离开了他们。我转了很长时间。等我回到那儿,天已经黑了,大家都躺在水源边睡觉,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来。
第二天早晨我又问了一遍昨天的那个问题。他们未能一下子理解,我怎么会在早晨重复晚上的问题。但接着他们还是对我说,他们无法将他们选择这个地方的理由确切地告诉我,选择这个地方的想法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上上辈子的人就想要在此建城市了,但出于某些同样不曾传得很清楚的原因而未能着手。无论如何他们不是由于心血来潮而到这个地方来的,恰恰相反,他们并不十分喜欢这个地方,而且我所说的那些反驳理由他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并承认那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偏偏有那先辈的遗命,谁不听从遗命,就将被消灭。所以他们觉得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还要犹豫,而不是昨天就开始建城。
我决定离开,沿着陡坡向河边爬下去。可他们中有一个醒了,叫醒了其他人,于是他们便站到了崖边来,这时我刚爬到一半,他们请求我,喊我。我又爬了回来,他们帮着把我拉上去。这回我答应了给他们建这座城市。他们很感激,没完没了地向我阐述他们的心情,还纷纷吻我。
在教堂前的露天台阶上跪着一个牧师,他把到他这里来的信徒们的所有请求和诉苦都转化成祈祷,其实不如说他并不转化什么,而只是大声地、多次地复述人们对他讲过的话。比如,有个商人来到他这儿,诉苦说,他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他话音刚落,跪在台阶上的牧师便将双手平放在上面一级台阶上,祈祷时身子前后摆动:“甲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甲今天遭受了一次重大损失,破产了……”
24.我们是五个朋友。有一回,我们先后从一栋房子里出来,首先出来一个人,在门边站住了,接着第二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其实应该说是滑了出来,像水银球一般轻盈地滑了出来,在离第一个不远的地方站定了,接着是第三个,接着是第四个,再接着是第五个。终于,我们大家站成了一排。我们引起了行人的注意,他们指着我们说道:“这五个人是刚刚从这栋房子里出来的。”从此我们就生活在一起。要不是有个第六者老想插进来,这本来是一种平静的生活。这第六个人并没有对我们有所非礼,可我们觉得他烦人,这就够了。为什么他愣要挤到这不想要他的圈子中来呢?我们不认识他,因而也不想接受他。我们五个人以前互相也不认识,老实说,现在我们互相也不认识,可是在我们五个人可以做到和可以容忍的,在这第六者身上就是做不到。再说我们是五个,而不想成为六个。而且这种始终相处在一起的意义何在呢?
离开这儿
25.我们在滑溜溜的地上奔跑,有时有人滑倒在地,有时有人眼看就要摔倒,必须由另一个人帮他一把,但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他同样脚跟不稳。我们终于来到了一座人们称之为膝盖的小山丘下,尽管它不高,但我们却没法爬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滑下来,我们都绝望了,看来我们只能绕道而行,因为爬不上去。可是这也许同样是不可能的,并且还危险得多,因为一次尝试的失败在此将意味着失足坠落和结束一切。为了避免互相干扰,我们决定各试一个方向。我走了过去,慢慢挪步到崖边,我看到,这里根本就没有道路的影子,没有任何可以立足之地,一切都将毫无停顿地坠入深谷。我坚信,从这里是绝对过不去的;假如那边也不比这里情况好些(这只有看试探的结果了),那我们俩显然就完了。可我们必须闯一闯,因为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后面——像在驱逐我们似的——耸立着被人们称为脚趾的五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我再一次分别观察了一下地势——那段其实并不长,但却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然后闭上了双眼(睁着的眼睛只能给我带来坏处),并下定决心不再睁开,除非出现不可思议的事,而我竟然到达了那边。然后我让我的身子向一侧缓缓地倒下去,差不多像梦中那样,倒在地面后便开始向前挪动。我把双臂朝左右两边尽可能远地伸出,这样覆盖和包容了我身边尽可能多的土地好像能给我一点平衡,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一点安慰。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土地确实能给我某种帮助,它是平滑的,没有任何可以着手之处,可这不是冰冷的土地,有一种热力从它那儿向我涌来,从我这儿又向他涌去,这里有一种联系,但并不是通过手和脚造成的,可它存在着,毫不动摇地存在着。
26.“那伟大的游泳家来了!那伟大的游泳家来了!”人们呼喊着。我从安特卫普奥运会回来,我在那儿拼出了一个游泳世界纪录。我站在家乡城市火车站前的台阶上,这城市在哪儿呢?俯瞰着暮霭中模糊不清地攒动着的人头,一个让我顺手摸了一下脸蛋的姑娘利索地给我套上了一条绶带,上面用一种外语写着:献给奥运会冠军。一辆汽车开了上来,几位先生把我拥入车内,有两位也坐了进来——市长和另一个人。我们马上就进入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当我步入大厅时,楼厅上一个合唱团唱了起来。这里聚集着的几百个客人都站了起来,有节奏地喊着一个什么口号,我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我的左边坐着一位部长,不知道为什么介绍他的那个词竟会使我如此惊恐,我用毫无顾忌的目光打量着他,但马上就醒悟过来。右边坐着市长夫人,一个胖女人,我觉得她身上,尤其是胸脯以上,插满了玫瑰花和鸵鸟毛。我对面坐着一个胖男人,脸色白得引人注目,介绍他的名字时我没注意,他把两个胳膊肘都支在桌子上——人们给他留的地方特别大——茫然注视着前方,一声不吭。他的左右两边坐着两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她们很快乐,有着说不完的话,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尽管灯光十分充足,但其他客人我都看不太清,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在运动吧,只见跑堂们来回穿梭,菜端上桌子,杯子举了起来,也许是灯光过亮地照着一切吧。此外秩序还有一些混乱,即有些客人,尤其是女士们,背朝桌子坐着,而且不是椅背位于桌子和背脊之间,而是背脊几乎碰到了桌子。我把这现象指给我对面的两位姑娘看,可是本来话那么多的这两位这回却什么也没说,而只是长时间地微笑着看着我。有人摇响了铃,服务员们的身形顿时在座位之间凝住了,对面那胖子站了起来,开始发表讲话。这人为什么这样悲伤?他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帕擦着脸;这本来是无所谓的,像他这么胖,厅里这么热,再加上讲话时用劲,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清楚地发现,这是个骗人的幌子,是用于掩饰他擦去眼泪的动作的。他老是看着我,但他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敞开的坟墓。他讲完后,我当然就得站起来,也讲一番话。我正好有一种讲话的冲动,因为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在这儿,或许也在别的地方作出公开的、坦率的澄清,于是我说开了:
尊敬的与会者!我不得不承认,我破了一项世界纪录,但你们如果问我,我是怎么得到它的,我却无法给予你们满意的答复。其实我根本不会游泳。我一直想学,可始终没有机会。那么怎么会把我从祖国送到奥运会去的呢?这个问题也是我正在研究的。首先我必须肯定一点,我并不是在我的祖国,尽管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这儿说的话我仍是一句也听不懂。那么你们会想,最大的可能是搞错人了,可是并没有搞错,我是破了世界纪录,是回到了我的家乡,我的名字就是你们称呼我的这个,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没错。可是从这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我不是在我的家乡,我不认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还有一点也许虽然不能确切地,但总之是能够否认搞错了人的理由——我听不懂你们的话,这我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听不懂我的话你们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从我前面那位尊敬的发言者的讲话中我相信我只明白了一点,即这篇讲话是极其伤感的。明白这一点对于我来说不仅已经足够了,而且太多了。我到这里后所参加的所有谈话的进程大体上都是如此。现在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我的世界纪录上吧。
27.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我们纵马穿过夜色。这是个黑暗的夜晚,没有星月,比一般没有星月的夜晚更黑暗。我们负有一项重要的委托,由我们的向导装在一封铅封的信中带在身边。由于担心跟向导跟丢了,我们中不时有个人紧催其马,上前面去摸摸,看向导是否还在那儿。有一回,正好是我去摸索时,发现向导已经不在了。我们没怎么太惊惶失措,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一直提心吊胆。于是我们决定返回。
28.有个人怀疑皇帝是上帝的化身,他说,皇帝理所当然地是我们最高的主人。他不怀疑皇帝是上帝派来的,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他只是怀疑上帝化身一说。这些话当然没引起很大的轰动,因为,假如海浪把一滴水抛到岸上,那么对海洋永恒的波浪运动并无影响,所以不如说这是波浪运动本身所规定的。
一个秋日夜晚
29.人们羞于说,那位皇家军队上校是靠什么统治我们这座小山城的。我们如果想要动手,马上就能解除他那几个士兵的武装,即使他能够召唤援兵来(他哪能召唤呢?),那也几天、几个星期都来不了。也就是说,他的处境完全取决于我们是否顺从。可是他既不通过残暴手段来迫使我们,也不通过献殷勤来拉拢我们顺从。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令人憎恶的统治存在下去呢?毫无疑问:仅仅由于他的目光。当人们进入他的办公室时(一个世纪前这是我们这儿的长老们的议事厅),他一身戎装坐在写字台后面,手里握着笔。他不喜欢虚文甚或喜剧表演,他不会继续写下去,让来访者干等着,而总是立即中断工作,身子靠回到椅背上去,当然笔仍然攥在手里。于是,他便以这斜倚着的姿势,左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来访者。来访的请求者的印象是,上校看着的不仅仅是他这个短暂地从人群中冒出来的陌生人,否则上校为什么要这样仔细地、长时间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呢?再说,这也不是一种尖锐的、有穿透力的审视目光,即人们看着某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会发出的那种目光,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浮动的、然而却又绝不移开的目光,是人们观察远处一群人移动时的那种目光。不间断地伴随着这种长时间的目光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恍恍惚惚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30.一个秋日夜晚,天气清朗而微凉。有个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服饰和轮廓全都模糊不清,一出来就想向右拐去。女房东穿着一件宽敞的女式旧大衣,倚在一根门柱上,对他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却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穿过电车轨道时,他由于没注意而挡住了电车的路,于是电车从他身上压了过去。疼痛使他的脸和浑身的肌肉都抽紧了,以致电车过去后,几乎无法使缩小了的脸和抽紧了肌肉再松开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见在下一站有个姑娘下了车,转过身来招手,往回跑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重新钻入了电车。当他经过一个教堂时,台阶上站着一个牧师,向他伸出手来,身子弯得那么靠前,几乎有一个跟头栽下来的危险。但他没有去握那只手,他对传教士历来反感。那些孩子也使他恼火,他们在台阶上就像在一个游戏场上那样窜来窜去,互相喊着粗话,这些话的意思他们当然并不懂,他们只是吮吸这些粗话,因为没什么更好的东西——他把他上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继续走他的路。
31.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它向我露出了牙齿,我也被牙齿给缠住了,无法脱身。我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缠住我的,因为它们并没有咬合;我看到的也不是整齐的两排牙齿,而只是这儿几个,那儿几个。我想要抓住它们,从它们上面翻越出去,可就是办不到。
32.你说我应该继续往下走,可我已经在很深的深处了,如果非要那样不可,那我宁可留在这儿。这是什么样的空间啊!也许已经是最深的地方。但我愿意待在这里,只求别强迫我继续往下降。
33.在这个形象面前我一筹莫展:她坐在桌边,看着桌面。我围绕着她转圈,感到被她扼住了脖子。第三个人在围着我转圈,感到被我扼住了脖子。第四个人在围绕着第三个人转圈,感到被他扼住了脖子。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直到星星的运动,以至更远。一切都感觉到颈部被扼。
34.那是一个小池塘,我们在那儿饮水,肚子和胸部贴着地,由于狂饮的疲惫,前肢无力地浸泡在水中。可我们必须马上回去,考虑问题最多的那位忽然振作起来,叫道:“回去啦,弟兄们!”于是我们便往回跑。“你们上哪儿去啦?”他们问我们。“在小树林里。”“不对,你们在小池塘那儿。”“不,我们没在那儿。”“你们身上还滴着水哪,骗子!”
鞭子挥舞起来了。我们在充满月光的长长的走廊里猛跑,不时有一个挨上鞭子,疼得一蹦好高。到了先祖廊那儿,追逐结束了,人们带上了门,把我们单独关在这儿。我们大家依然十分口渴,便互相舔着毛皮上和脸上的水,有时沾上舌尖的不是水,而是血,那是来自鞭挞的伤口。
35.这抱怨是毫无意义的(他对谁抱怨?),这欢呼是可笑的(窗上的五彩缤纷而已)。显然他只不过想成为第一个祈祷者。但接下来这犹太属性就显得不正派了,接下来他在诉苦时只须终其一生地反复说:“我—狗,我—狗……”便足够了,我们大家都能够理解他。然而沉默足以导致幸福,而且是唯有沉默可能导致幸福。
36.“这不是光秃秃的墙,而是压成墙状的最甜美的生活,一串又一串紧挨着的葡萄。”“我不信。”“尝尝看。”“由于不相信,我的手无法抬起来。”“我把葡萄递到你嘴里。”“由于不相信,我不会去尝的。”“那就沉沦吧!”“我不是说过,面对这堵墙的光秃秃,人们必将沉沦吗?”
37.我像其他人一样会游泳,只是我的记性比别人好,就是忘不了以前的不会游泳。由于我不能忘记,会游泳对于我来说无济于事,到头来我还是不会游泳。
38.这就是那个拖着长尾巴的动物,一条长达好几米的尾巴,像狐狸那样的尾巴。我很想把这尾巴抓到手里,可是办不到,这动物老是动个不停,尾巴老是甩来甩去。这动物像一只袋鼠,但它那几乎像人那样扁平的、椭圆形的小脸上无特点可言,只有它的牙齿颇有表达力,无论是遮掩着还是龇咧着。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动物想要训练我,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在我下手去抓的时候把尾巴抽开,然后又静静地等着,直到我再度受到诱惑,然后它又一次跳走呢?
迷失方向
39.预感到有人要来,我便瑟缩在一个屋角,把长沙发横在我的前面。现在如果有人进来,一定会认为我神经不正常,可是真的走进来的这个人却没有这样认为。他从他的长统靴中抽出他的驯狗鞭子,在他周身一个劲儿地挥舞。接着,他跳起来,又岔开两腿落在地上,喊着:“从角落里出来!还想躲多久?”
40.我不断地迷失方向。这是一条林中小路,可是十分容易辨认,只有在它的上空看得见一线天空,其他地方全都是林木茂密,一片昏黑。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断地、绝望地迷失着方向,而且:一旦我离开这条路一步,便意味着深入林中一千步,并会绝对地感到孤独。于是我真恨不得倒下去,永远不再爬起来。
41.当野外工人晚上收工回家时,他们在路面斜坡上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老人。他半睁着眼睛在打瞌睡。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他喝醉了,可他并没有喝醉,看上去也不像生病了,也不是受着饥饿的折磨,也不是受了伤而精疲力尽,至少他对所有这些问题一概报以摇头。“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人们终于问道。“我是一个大将军,”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原来如此,”人们说,“原来这就是你的痛苦。”“不,”他说,“我真的是将军。”“没错,”人们说,“要不然你又能是谁呢?”“你们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他说,“我不会惩罚你们的。”“可我们根本就没有笑啊,”人们说,“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是上将。”“我确实是的,”他说,“我是上将。”“你瞧,我们已经看出来了。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是想提醒你,在这儿过夜会冻坏的,所以你应该离开这儿。”“我走不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你为什么走不了?”“我走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我能走,我在那一瞬间又将成为我军队中的将军了。”“他们把你扔了出来?”“扔一个将军?不,我是掉了下来。”“从哪儿掉下来?”“从天上。”“从那上面?”“对。”“你的军队在那上面?”“不。可是你们问得太多了。走你们的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42.他把脑袋转到了一边去,在这样露出的脖子上有个伤口,在火热的血和肉中沸腾着,这是一个闪电击出来的,这个闪电现在仍然持续着。
43.这不是牢房,因为第四面的墙完全不存在。当然,如果设想一下,这一面的墙也是砌好了的,或者将可能砌好,那将令人毛骨悚然,因为我所处的空间仅一米深,只比我高一点,简直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棺材。只不过它暂时没有被砌死,我可以自由地把双手伸出去。如果我抓住顶上的一个铁钩子,我还能小心地探出头去,当然只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小间离地面有多高。它好像很高很高,至少我目所能及的下方只是灰蒙蒙的雾气,向左,向右,向远方望去,都是这种情景,只有上空雾气似乎不那么浓。这种景观就像在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从一个塔上望出去那样。
我感到疲倦,便在边上坐了下来,让双脚自由地下垂。讨厌的是,我偏偏赤裸着身子,要不然我就把内外衣物一件一件地打上结连接起来,一头固定在上面那钩子上,缘着另一头就能在小间外面往下坠落一大段距离,或许能探出点什么名堂来。话又说回来了,幸亏我没有这么干,因为我必然会怀着不安的心情去着手,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最好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干。这个小间空空荡荡,由光秃秃的墙壁围绕着,偏偏后面地上有两个洞。位于一个角上的洞是用于解手的,而在另一个角上的洞前放着一块面包,一个拧上了盖子的盛着水的木桶,我的食物就是从那儿塞进来的。
44.情况并非是:你被埋在了矿井里,大量的岩石块把你与世界及其光线隔离了开来;而是:你在外面,想要突破到被埋在里面的人那儿去,面对着岩石块你感到晕乎,世界及其光线使你更加晕 眩。而你想要救的那个人随时都可能窒息,所以你不得不发疯一样地干,而他实际上永远不会窒息,所以你永远也不能停止工作。
45.我有一把强有力的锤子,但我没法使用它,因为它的把被烧得火红。
46.难道他斗争得不够吗?在他工作的时候,他便已经成为了失败者。这点他是知道的,他坦率地说:只要我停止工作,我就完了。那么他开始工作是个错误?几乎谈不上。
47.鞭挞先生们聚在一起,这是些强壮而不流于肥胖的先生,他们时刻准备着。他们被称为鞭挞先生,他们手中攥着鞭子,站在豪华大厅后壁的许多镜子前面和中间。我携着未婚妻步入大厅,这是婚礼的时辰。亲戚们从我们对面的一扇窄门中走了出来,旋转着走上前来,里边有许多女人,她们的左边走着矮小的男人们,一色身着礼服,扣子扣得高高的,迈着碎步。有些亲戚出于对我的未婚妻的惊讶抬起手来,但大厅里仍然是一片寂静。
48.他用上牙紧紧地咬住下唇,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你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生意不算太好,可也并不糟糕;再说,即使破了产——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你也很容易找到新的出路。你又年轻又健康,学过经济学,人很能干,需要你照顾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母亲,算我求你了好吗,振作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大白天把我叫来,又为什么这个样子坐着?”接着出现了小小的间歇,这时我坐在窗台上,他坐在屋子中央一把椅子上。他终于开口了:“好吧,我这就都告诉你。你所说的全都没错,可是你想想,从昨天开始雨一直下个不停,大概是从下午5点开始的吧,”他看了看表,“昨天开始下雨,而今天都4点了,还一直在下。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深思的事。但是平时街上下雨,屋子里不下,这回好像全颠倒了。你看看窗外,看看,下面是干的,对不对?好吧。可这里的水位不断地上涨着。它爱涨就涨吧。这很糟糕,但我能够忍受。只要想开一点,这事还是可以忍受的,我只不过连同我的椅子漂得高一点,整个状况并没有多大改变,所有东西都在漂,只不过我漂得更高一点。可是雨点在我头上的敲打使我无法忍受。这看上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偏偏这件小事是我无法忍受的,或者不如说,这我也许甚至也能够忍受,我所不能忍受的仅仅是我的束手无策。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我戴上一顶帽子,撑开一把雨伞,把一块木板顶在头上,可全都是白费力气,不是这场雨穿透一切,就是在帽子下、雨伞下、木板下又下起了一场新的雨,雨点的敲击力丝毫不减。”
生活在暮蔼之中
一位骑手驰聘在林中小道上,他的前面跑着一条狗,后面跟着几只鹅,由一个小姑娘用枝条驱赶着。尽管从前面的狗到后面的小姑娘,大家都在尽快地向前赶路,但速度并不是很快,每一位都能轻而易举地跟上。此外,两边的树也在跟着跑,好像总有点不太情愿,疲惫不堪的样子,这些老掉牙的树。一个年轻的运动员撵上了小姑娘,这是个游泳运动员,他以强有力的动作游着,脑袋深深地埋在水里,因为水在他的四周波涛起伏,而且无论他怎么游,水总是跟着他流动。接着是一个木匠,他得送一张桌子上门,他把桌子扛在背上,前面那两条桌腿牢牢地攥在手中。跟在他后面的是沙皇的信使,他由于在林中碰到这么多人而十分不高兴,不时伸长脖子向前张望,看看前面何处是尽头,为什么大家都行进得这么慢,慢得令人讨厌;可他不得不忍气吞声,他可以超过前面的木匠,可又怎么通过围绕着游泳运动员的那一片水呢。奇怪的是,跟上信使的是沙皇本人,这是个还算年轻的人,蓄着黄色的山羊胡子,长着线条柔和的圆圆的脸,表露出对生活的愉快心情。这种泱泱大国的缺点在此暴露了出来,沙皇认得他的信使,可信使不认得他的沙皇,沙皇正在借此短距离的散步散散心,可向前走的速度并不比他的信使慢,他其实完全可以自己把邮件送去的。
49.这实在的,我对这整个事情并不在意。我躺在角落里,看着,就像人们躺着能看的那样;听着,能听懂多少就听多少。此外,几个月来我就一直生活在暮蔼之中,等待着夜色降临。而我的狱友就不同了,这是个不屈不挠的人,曾经是个上尉。我能体会到他的思想观念。他认为,他的处境就像一个北极探险家,被冰雪封在了某个地方,可是一定会得救的,其实应该说,已经得救了,就像人们在关于北极探险的书中可以读到的那样。现在便出现了如下矛盾:他将得救,这一点与他的意志是无关的,仅通过他那无往不胜的身份的分量,他就将得救,可是他能否抱着这样的愿望呢?他有没有这个愿望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总会得救,可是他是否应该抱有这个愿望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这个似乎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使他一刻也无法平静下来,他苦苦思索着答案,把它摊开在我的前面,我们一起讨论它。他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提出最终决定了他的命运。我们根本不谈及拯救本身。要想自救好像光靠他那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小锤子就足够了。这是一把只能把钉子钉入画板中去的那种小锤子,更重的活它就干不了了,但他对它也不抱希望,只不过拥有这把锤子这一点使他兴奋不已。有时他跪在我的面前,把这把已经看了千万遍的锤子捧在我眼皮底下,要不就是把我的手抓过去,摊平在地上,一根根手指挨个砸过去。他明白,用这把锤子他连墙上的土屑都别想砸下一丁点儿来,但他也不作此想,只不过有时拿着这把锤子轻轻地在墙上刮过,就好像这样可以发出信号,指示庞大的、等待着的救援机器开始动作似的。事实上不可能正好是这么回事,拯救行动将根据它自己的时间表开始,跟锤子毫无关系,但锤子确实是某种东西,某种抓得着的东西,某种保障,某种吻得着的东西,而拯救行动是永远吻不着的。
我对他的问题的答复十分简单:“不,不应该盼望得救。”我不想阐述一般的法律,那是狱卒的事。我仅仅就我自己而言。拿我来说,如果我置身于自由之中,就比如将要到来的拯救会带给我们的那种自由,我将几乎无法忍受,或者说,我真的无法忍受,因为我现在坐在监牢之中。当然,我并非追求监牢生活,而只是笼统地希望离开一切,也许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先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再说。可是那儿的空气是能够呼吸的吗?我是否会像在这监牢里一样不至于窒息而死呢?这么看来,我即使追求监牢生活也是无可厚非的。
有时会有两个狱卒到我们的牢房里来打扑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减轻刑罚的方式。他们多半是傍晚时来,这时我总是有点轻烧,眼睛不易睁开,只是朦朦胧胧地看见他们坐在他们带进来的大油灯旁。如果连狱卒们都爱待在这儿,这到底还是牢房吗?可是这种想法并不能使我永远陶醉,囚徒的阶级觉悟很快就会在我的心中苏醒,他们混到囚徒中来意欲何为?他们待在这儿是令我高兴的,有这些强有力的汉子在场,我感到自己有了安全保障,我感到我通过他们而被抬举起来,超越了自己,但我又不愿意这样,我想要张开嘴,通过我呼吸的力量,而不是别的什么,把他们吹出牢房去。
当然,人们可以说,被囚使这位上尉神经失常了。他的思想圈子限制得那么小,以致连一个思想都已容纳不下。看来他已经把拯救的问题想完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尾巴,仅够用于痉挛地支撑着他不倒下来,但就是这个尾巴有时也被他甩开了,当然他又会伸长脖子去咬住它,然后便满怀着幸福的自豪喘息不已。可我并不因此而比他高明,在方法上也许还可以这么说,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也许可以这么说,其他方面就无从谈起了。
50.树林仿佛在月光中呼吸着,一会儿它收缩起来,变得很小,挤成一堆,树木高耸,一会儿它舒展开来,顺着所有的山坡向下铺开,成了低矮的灌木,甚至它还会变成朦胧的、遥远的影像。
51.甲:“坦率一些!你什么时候还能像今天这样,在一个愿意听你说话的知心朋友陪伴下畅饮啤酒呢?坦率地告诉我,你的实力何在?”
乙:“我有实力吗?你所设想的是什么样的实力?”
无人回答我的呼喊
甲:“你想要避而不答。你这不诚实的家伙。也许你的实力就存在于你的不诚实之中。”
乙:“我的实力!也许就因为我坐在这家小酒馆里,碰到了一个老同学,他坐到了我的桌边来,于是我便成了有实力的了。”
甲:“那么我换一种方式问你。你认为你是强有力的吗?这回你得老老实实回答,要不我马上就站起来,回家去。你认为你是强有力的吗?”
乙:“不错,我认为我是强有力的。”
甲:“你瞧。”
乙:“可是这只是我个人的事,任何人都看不到一星半点这种强大力量的痕迹,一点影子都见不着,就连我也见不着。”
甲:“可你却认为你是强有力的。那么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是强有力的呢?”
乙:“我认为我是强有力的,这么说不完全正确。这是夸大其辞。就像现在这样苍老地、颓丧地、肮脏地坐在这里的我,并没有认为我是强有力的。那种我相信其存在的力量我发挥不出来,而要通过其他人,而这些其他人是听我的。这当然只能使我感到十分羞愧,而不能带给我丝毫自豪感。也许我是他们的仆人,他们出于大事主的游戏心理把我视为高于他们的主人,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还不算糟糕,因为一切不过是假象。但也许我真的注定是高于他们的主人,那么我这个可怜的、无可救药的老家伙该怎么办呢?我要把杯子从桌子上拿起来,够到嘴边都没法让自己不哆嗦,那么现在我又怎么能够统治得了大江大河或者大海呢?”
甲:“你看,你是多么强大,而你却想隐瞒。可是大伙儿都认识你。就算你老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也没用,这儿的老主顾都认得你。”
乙:“那倒也是,老主顾们认得许多人,知道许多事,我只听到他们谈话的很小一部分,可我听到的却是我得到的唯一的金玉良言和信心。”
甲:“这话怎么说?难道你是根据你在这里听到的话进行统治的吗?”
乙:“不,当然不是这么回事。你难道也是那些认为我是统治者中的一个?”
甲:“刚才是你自己这么说的。”
乙:“我说过这种话吗?不,我只是说,我认为我是强大的,可是我并不能操纵这种力量。我不能操纵它,是因为,尽管我的助手们已经来了,可是还没有到他们的岗位上去,而且永远也不会到那里去的。这是些轻浮的人,尽在他们不该去的地方转来转去,他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一切我都得同意,得不断地向他们点头。这样我难道还没有权利说我不是强有力的吗?别把我再看成不坦诚的人啦。”
52.桌上放着一大块面包。父亲拿着一把刀子走了过来,想要把它切成两半。可是,尽管这把刀又沉又快,这面包既不太软也不太硬,刀却怎么也切不进去。我们这群孩子惊讶地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难道办成功一件事不比办不成一件事更怪吗?睡觉去,也许我到头来会成功的。”
我们躺下睡觉了,可是不时地,在夜间的不同时辰,我们中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从床上坐起来,伸长脖子,窥探父亲的动静。每回总是看到他,这个身着长外套的大个儿男人,仍然架着弓箭步,试着把刀子揿到面包里去。当我们清晨起来时,父亲刚刚把刀放下,他说:“你们看,我还是没有成功,这事情就是这么难。”我们想要表现自己,也都来试一试,他也允许我们试,但我们几乎没法子把刀子拿起来,只能勉强地使它翘起来,它的柄被父亲握得发烫。父亲笑着说:“放下吧,现在我要进城去,晚上我还要试着把它切开。我就不信会让一个面包给耍了。最终它一定会让人把它切开的,只不过它有反抗的权利,那就让它反抗吧。”可是当他说完这番话,这个面包忽然开始收缩,就像一个下定决心面对一切人的嘴巴那样收缩,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面包。
53.我磨快了镰刀,开始割起来。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在我面前纷纷倒下,我从它们中间走过去,不知道那是什么。村子里有警告的喊声传来,可我把它当成了鼓励的喊叫声,因此仍然向前走去。活干完了,我走到一座小木桥边,把镰刀交给了等在那儿的一个男子,他一只手伸出来接过镰刀,另一只手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摸了一下我的脸。走到桥中间,我开始怀疑起来,我走的路到底对不对,于是我对着昏暗的天色大声喊叫,但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我便走回到岸边来,想向那个男子打听,可是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54.“这一切都是毫无用处的,”他说,“你连我都没能认出来,而我正胸贴胸地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怎么走下去呢,因为你连面对面站在你面前的我都没能认出。”
“你说得对,”我说,“我也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因为我没有得到答复,于是便停留在这里。”
“我也一样。”他说。
“而我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你逊色,”我说,“所以对你来说同样可以说,一切都是毫无用处的。”
55.我在沼泽林的当中设了一个岗哨。但现在一切都空了,无人回答我的呼喊,这哨兵走失了,我不得不安排一个新的哨兵。我注视着那个骨胳突出男子的红润的脸。“前一个哨兵跑丢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这种不毛之地容易发生引诱哨兵逃离的事。所以你得小心才是!”他笔挺地站在我的面前,像阅兵时那样。我补充道:“假如你听任引诱,那只会给你带来伤害。你会在沼泽中沉没,而我会马上在这里安排一个新的哨兵,如果他又不忠实,就再换个新的,就这样,无穷无尽。即使我赢不了,至少我也不会输。”
我命令把我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我的仆人没听懂。我自己走到马厩里去,安上马鞍,跨上了马。我听见远处传来号声,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无所知,甚至什么也没听到。他在大门边拦住了我,问道:“主人,你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我说,“只想离开这里,只知道要离开这里,不断地拉开与这里的距离,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的。”“那么你是知道你的目的了?”他问我。“不错,”我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的。”“你没带干粮,”他说。“我根本不需要,”我说,“这旅途非常漫长,假如我在途中得不到吃的,那我非饿死不可。带多少干粮都救不了我。幸亏这是一次真正长得不得了的旅行。”
别指望女人有理智
56.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达了。一根木杆斜斜地插在地里,顶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坑道”。我该是到了目的地了吧,我猜测着,环顾四周。距我立足之地仅几步路的地方有一个不起眼的、爬满绿藤的小木房,我听到那儿传来轻轻的盘碟碰击声。我走了过去,把脑袋从低矮的口子里探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但我仍然问候里面的人,并问道:“您知道这坑是谁管的吗?”“我自己,为您效劳,”一个友好的声音说道,“我这就来。”现在我渐渐习惯了黑暗,辨认出了里面的人们:一对年轻的夫妻,三个额头几乎够不着桌面的孩子,一个拥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坐在小木屋深处的那个男人想要马上就站起来,挤出来,那女人却恳求他先把饭吃完了。他指了指我。她又说:“我会友好地等一会儿,而且会赏脸同他们一起吃这顿可怜的午餐的。”而我呢,我真是恨透了自己,竟然会跑到这鬼地方来,把一个快乐的星期天搅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不得不说:“遗憾,遗憾,亲爱的夫人,可惜我不能接受邀请,因为我必须在此时此刻,确确实实就在此时此刻让人把我放下来。”“好极了,”那女人说,“偏偏挑个星期天,而且还是吃午饭的时候。世上的人真是不可捉摸。这种无休无止的苦役实在是没法说。”“您别这样嚷嚷,”我说,“我不是出于恶意要求您的丈夫这么做的,假如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做,我早就自己干了。”“别听这女人的,”那个男人说道,他这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旁,边说边拽着我走,“您别指望女人有理智。”
57.这是一条狭窄、低矮、圆拱形的通道,墙壁刷得雪白,我站在它的入口处,它斜斜地通向深处。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走进去,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两只脚在入口处前稀稀拉拉的草上来回地蹭着。这时有位先生经过这里,这无疑是偶然的,他的背有点驼,可人却是够蛮横的,因为他一上来就想跟我攀谈。“上哪儿去,小家伙?”他问我。“现在还哪儿都不去,”我边说边看着他那乐呵呵而又高傲的脸,即使没有那眼镜,这张脸也已经够高傲的了,“现在还哪儿都不去,我正在考虑呢。”
58.有歌声从一家小酒馆里传出来。酒馆的一扇窗户敞开着,因为没有挂上钩子,所以在那里晃来晃去。这是一栋小小的平房,周围是一片空旷的地带。这里已经离城相当远了。这时来了一位迟来的客人,悄悄地走来,他穿着一套紧身衣服,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向前摸索,其实这时月光十分明亮,他侧耳在窗前倾听,然后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么美妙的歌声怎么会从这么一家酒馆中传出来。他双手一按窗台,背向跃了上去,可是他够不小心的了,竟然没能在窗台上坐住,而一下子掉进了屋里,但跌得并不重,因为有一张桌子紧挨着窗子。酒杯飞落在地,坐在桌旁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两脚还悬在窗外的新客人又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掉在了柔软的草丛中,一个跟头就站了起来,再度侧耳倾听,可是歌声已经停止了。
59.我陷入了一片无法通过的荆棘丛中,只能大声叫喊公园管理员。他马上就来了,但无法穿过荆棘走到我身边来。“您是怎么跑到这片荆棘丛当中去的?”他喊道,“您不能沿着同一条路走出来吗?”“不可能,”我喊道,“我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我刚才一边想着事一边平静地走着,突然就发现我在这个地方了,就好像是我走到这里来了以后,荆棘丛才长了出来。我再也走不出去了,我完了。”“您像个孩子,”管理员说,“您首先沿着一条禁止通行的路,愣穿过从来没人走过的树丛,然后您就叫起苦来。但您并不是在原始森林里,而是在公园里,人们会把您弄出来的 。”“可是公园里根本不该有这样的树丛,”我说,“而且人们又能怎样救我呢?谁也进不来。如果人们要试试看的话,那就抓紧了,天马上就要黑了,在这里过夜我可受不了,而且我已经给刺扎得遍体鳞伤,我的夹鼻眼镜也掉下去了,再也找不到了,没有眼镜我简直就是半个瞎子。”“这一切都很有道理,”管理员说,“可是您还是得忍耐一会儿,我总得先去把工人找来,让他们开出一条路来,而且在这之前还得获得公园主任的批准。稍稍拿出点耐心和男子汉气概来吧,好不好?”
60.有一个先生来到了我们这儿,这人我是经常见到的,可从来没有引起过我的重视。他和父母一起走进卧室,他们完全被他的言论给俘虏了,进去后神不守舍地带上了房门。我想要跟进去,可是女厨师弗丽达挡了我的驾,我当然是拳打脚踢,嚎啕大哭,可是弗丽达是我见过的女厨师中最强壮的一个,她懂得怎么用强有力的握力压住我的手,使我离她的身子有一定的距离,使我的脚踢不着她。然后我便无法可施了,只能破口大骂。“你是个母老虎,”我喊道,“不害臊,你是个姑娘,可是活像个母老虎。”可是什么话也没法使她激动,她是个心平如水、几乎有点伤感的姑娘。直到母亲走出卧室,到厨房里去拿点什么东西时,她才放开了我。我拽着母亲的衣角。“那位先生想要干什么?”我问。“噢,没什么,”她说着吻了吻我,“他只是要我们出门去。”这下我可乐坏了,因为我们假期里老是去的那个村子可比城里美多了。可是母亲却对我说,我不能去,我必须上学,现在不是假期,再说冬天快要来了,所以他们也不是到村子里去,而是到另一座城市去,比那村子可远多了。当她看到我惊恐的样子,马上改口说:“不是的,那城市不是更远,而是比那村子近得多。”她看出我不太相信,便把我领到窗前,说道:“那座城市真的很近,从窗子里看出去差不多就可以看得到。”可这话不对,至少在这个阴沉沉的日子里不对,除了总是看到的下面那狭窄的街道和对面那座教堂,别的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她放开我,跑进了厨房,端了一杯水出来。这时弗丽达又想朝我扑来,她挥了挥手,叫弗丽达走开,并推着我走进了卧室。父亲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已经伸出手要那杯水了。当我看见我时,微笑起来,问我对他们出门去有什么看法。我说我很想一起去。但他却说我还太小,而这是一次十分辛苦的旅行。我问,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又为什么非去不可呢?父亲指了指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的上衣扣子是金色的,他正用手绢擦着其中的一个。我请求他让我的父母留在家里,因为,假如他们走了,我就得跟弗丽达单独在一起了,可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我因迷误而走错了道
61.一辆金色车子的轮子滚动着,在石子路上吱吱嘎嘎叫着停了下来。一位姑娘想要下车,她的脚已经踏在踏板上了,这时她看见了我,便又缩回了车里。
62.有一个玩具需要耐心。这东西比怀表大不了多少,没有任何出人意表之处。在涂上了红褐色油漆的木板面上,刻了几道涂成蓝色的小槽,都通向一个小圆窝。要通过倾斜和摇动让那同样是蓝色的弹子先滚入其中一条小槽,然后滚入圆窝,一旦弹子进了圆窝,游戏便结束了;想要重新开始,就要把弹子重新从圆窝里晃出来。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块挺厚的圆拱形的玻璃之下,这个训练耐心的玩具可以揣在口袋里带着,随时随地都可以掏出来玩。
当这颗弹子闲着无事时,那么它多半就背着手在那高原上逛来逛去,避开那些个小槽。它的观点是,在玩游戏的时候,它在那些小径中受的折磨已经够多的了,所以在闲着时,它有足够的理由在自由的平地上休养生息。有时它习惯地抬起头来看看那笼罩在上方的圆拱形玻璃,但并没有辨认上方什么东西的意图。它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大,于是它声称,它不是为了那些小径而生就的。没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些小径差一点就容不下它了,但再想一想就又觉得毫无道理了,因为事实上它被制作得恰好与那些小径相吻合,当然这些小径对于它来说谈不上舒服,否则这就不能算是练习耐心的游戏了。
63.那是伊莎贝拉,一匹灰斑白马,一匹老马。在人群里我还真认不出它来,它变成了一位女士。最近我们在一个花园里举行的慈善大宴上相遇。那儿靠边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包围着一片绿荫凉爽的草地,若干条小径穿过这小树林,有时待在那儿是很舒服的。这个花园我以前来过,所以当我对那儿的社交感到厌烦时,就拐进了那片小树林。刚刚走到树荫下,我便看到一位高大的女士从另一边向我迎面走来;她的高大几乎令我目瞪口呆,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可以拿来跟她比较,可是我毫不怀疑,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个不比她矮好几个头。在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几乎认为任谁都要比她低无数个头。可当我走近了些,我的心情便平静了下来。原来是伊莎贝拉,我的老朋友!“你是怎么跑出马厩来的?”“噢,这并不难,我只不过由于主人的仁慈才仍然被留在那儿, 我的好日子过去了。我对我的主人解释说,与其毫无用处地待在马厩里,还不如趁我还有力量,让我出去看一眼世界。我这么对主人说了后,他就理解了,找出一些已故的人的衣服,还帮我穿上,然后说了一些美好的祝愿,就让我走了。”“你多漂亮啊!”我说,这话不完全诚实,但也不全是谎言。
64.就绝对而言,一切科学都是方法论。所以对这明显是方法论之物的任何恐惧都是没有必要的。它是套筒,但是不适用于一切,只适用于一个。
65.我们大家在进行同一场斗争(假如我受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攻击,而伸手到身后去抓取武器,我将无法在武器中选择,即使我能选择,我也只能拿“他人的”,因为我们大家只有一批武器储备)。我不能进行自己的斗争。如果何时我以为自己是自立的,发现周围没有别人,那么马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由于我不能立即到达,或根本不能到达大家的位置,我便必须接受现在这个岗位。当然,这并不排除先驱者、后来人、左右翼和战争的一切习惯和怪异特点的存在,但是的确没有自立的战争进行者。这是对虚荣心的〔打击〕?是的,但同时也是对其必要的、实事求是的鼓舞。
66.我因迷误而走错了道。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67.总是在虚荣心和自我陶醉的爆发之后才得以喘口气。阅读《狱太人》中的那篇小说时如痴如醉1917年10月,由马丁·布德编辑的复国主义刊物《犹太人》刊载了卡夫卡的小说“豺和阿拉伯人”,同年11月发表他的《为某科学院写的一份报告》。,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只松鼠。对活动保有的幸福感,对空间狭窄产生的绝望,外界的宁静又令人难以忍受。而所有这一切又是不断地更替着,始终在悲惨结局的污秽之中挣扎。
68.对细节和自己的世界观进程的记忆,只是整体中的一个残片。如果你不能这样地总结自己,在需要决断时把自己整个地握在手中,就像握着一块准备投出的石头,一把准备屠宰的利刃,那么,哪怕你只是想要触及那最伟大的任务,只是想嗅及它的临近,只是想梦到它的存在,只是想求得有它的梦,只是斗胆去学这种请求的字母,又怎么做得到呢。另一方面,在拳拢双手之前,并没有向手心吐唾沫的必要。
69.魔鬼有时会拥有善的外表,甚或完全化身其中。如果它不在我面前暴露,我当然只有败北,因为这种善比真正的善更吸引人。可是如果它们不用伪装而出现在我的面前呢?如果我在一场狩猎追逐中被魔鬼撵入善之中去呢?如果我作为厌恶的对象被周围的无数针尖翻入、刺入、逼入善之中去呢?如果肉眼可见的善的利爪纷纷向我抓来呢?那时,我会后退一步,软弱而悲哀地进入恶之中去,因为恶自始至终一直在我身后等待着我的决定。
70.这里还有个附带的说法流传了下来。人们说,奥德赛是那么的足智多谋,狡如狐狸,甚至连命运女神都无法进入他的内心最深处。也许他,尽管这已经超出了人的理解力,实际上已经发现了塞壬们的沉默,而他只不过将上述虚假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幌子在她们和诸神面前演示一遍而已。
71.认识你自己,并不意味着观察你自己。观察你自己是蛇的语言。其含义是:使你自己成为你的行为的主人。但其实你现在已经是了,已经是你的行为的主人了。于是这句话便意味着:曲解你自己!摧毁你自己!这是某种恶——只有当人们把腰弯得很低时,才能听见他是这么说的:“为了还你本来面目。”
斗争中要帮助世界
72.那是一群无赖,这就是说,这不是无赖,而是普通的人,他们总是聚在一起。比如他们之中如果有谁以某种无赖的方式(当然这又意味着不是任何无赖方式,而是普通的、通常的方式)欺负了某个外人,即不属于他们这伙的人,然后来向大伙忏悔,他们便加以审查,作出裁决,给予处罚,或予谅解,如此等等。他们的心不坏,个人和整体的利益得到严格的维护。忏悔者的行为根据其显示的色彩由大伙的裁决得到补充:“怎么了?你为此而烦恼吗?你只不过做了很自然的事,就像你应该做的那样。换了别的任何行为都将是不可理解的。你只是太激动了。冷静些吧。”他们就这样始终抱成团,直到死后他们也不放弃他们的集体,而是排着队升上天去。从整体上看,在他们往上飞的那个瞬间体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无邪。可是由于在进入天堂之前一切都按照不同的元素被击碎了,于是他们便落了下来,化成了岩石。
73.认识开始的第一个信号是求死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无法忍受的,另一种生活似乎又遥不可及。人们不再为想要死而感到羞愧;人们请求把他从这个他所憎恨的旧牢房里移到另一个他将学会憎恨的新牢房里去。一丝信念的残余在此也起着作用。在搬运他的过程中,主人也许会偶然地穿过走道,看看这个囚徒,说道:“此人你们别再关押了。他正上我这里来。”
74.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要帮助世界。
不能欺骗任何人,也不能从世界那儿骗去它的胜利。
只有一个精神世界,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为感性世界的,其实是精神世界中的恶;我们称为恶的,只是我们永恒的发展中一个必要的瞬间。
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它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欺骗的普遍程度,寻求欺骗的最高限度。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要使善的获取变得过于容易,从而欺骗善并通过给恶提出过于不利的斗争条件而欺骗恶。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人们即使在尘世生活中也不追求善,从而欺骗善,并由于希望能通过把恶抬高到极限使它无所作为,从而欺骗恶。这么看来,比较可取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善总是要被欺骗的,但在这种情况下,至少看上去如此,恶没有受到欺骗。
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75.心灵的观察者是无法闯入心灵的,可是却有一种擦过边缘的时机可以触及心灵。在一接触时所给予的认识是:心灵对自己也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它必须保持不被认识的状况。只有在除了心灵之外还存在另一种东西的情况下,这才是可悲的,但是并没有其他东西出现。
76.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体察真正的人的本质,这种本质无非是能够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相称的。
如果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正当亦非不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虽然夺去了我们的希望,但却给我们以确定性。
77.我有三只狗:“拽住它”、“抓住它”和“绝不”。“拽住它”和“抓住它”是普通的小捕鼠犬,当它们单独在那儿的时候,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还有“绝不”呢。“绝不”是一个杂种,看上去,即使经过几百年精心的训练,对它也不起作用。“绝不”是一个吉普赛种。
我所有的业余时间(本来是很多的,可是为了抗拒饥饿,很多时间我都得强迫自己以睡眠度过)都用于“绝不”了。在一张雷卡米叶夫人式床上雷卡米叶夫人(1777—1849)为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女作家,曾是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经常出入或举办政治、文化沙龙。。这件家具是怎么跑到我这个阁楼上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它本来是要搬到一个废物室去的,却偶然地(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了)留在了我的房间里。
“绝不”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找到一条出路。我实际上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在它的面前我却装出另一副样子。它在房间里东奔西跑,有时窜到椅子上,用牙齿撕扯我给它的香肠块,最后用爪子把肠子向我弹来,然后又开始了它的东奔西跑。
78.A:您所着手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年非常艰巨和危险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过高估计,因为世上还有更艰巨和更危险的事,而且也许就在人们根本没有估计到的地方正在天真又毫无准备地着手去干的事。这真的是我的看法,但我当然并不想以此看法阻止你去实践这些计划,也不想贬低这些计划。绝不是这个意思。你的事业要求付出很大的力量,也值得付出大力。可是你感到自己有这种力量吗?
B:不,我不能这么说。我体内感觉得到的是空虚,而没有力量。
那栋房子的寿命
79.在这座城市里建筑劳动从来就没有停息的时候。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扩大这座城市,因为现有的城市建筑已经满足需求了。很长时间以来城市的边界就一直没有改变过,甚至可以说这儿对扩大城市有一种畏惧,人们宁可限制自己的天地,改造广场和花园,在老房子上加层,可事实上这种新的建筑劳动根本就不是持续的建筑行为的主要组成部分。主要的部分,暂且这么表达吧:不如说是加固已存在的建筑物。并不是说以前建得比今天差,所以不得不不断地修改以前的错误之处。一定的疏忽大意在我们这儿是司空见惯的,很难区别什么是轻率,什么是迟钝烦躁造成的,但是恰恰在建筑方面疏忽大意的表现特别罕见。我们生活在一个采石业特别发达的国度,建筑物用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石头,甚至包括大理石在内,建筑中人可能会有疏忽的地方,自然会由这种材料的坚定性和固执性加以更正。而且在建筑方面没有时代的差别,这儿自古以来就贯穿着同样的建筑规则,即使说这些规则由于本国人民的特性而没有始终得到严格的重视,它却始终没有变化,并对最早的建筑和最新的建筑一视同仁。比如在城前的罗姆山上有片废墟,这是一栋乡间房舍的残留,据说是在1000多年前盖的。一个富有的、随着年龄变老、性格变得孤僻的商人让人在这儿盖了这栋房子,他死后不久房子就倒了,因为在我们这里很难找到什么人愿意住到离城那么远的地方去。几百年来,这个建筑便付诸摧毁的力量,它的工作无疑比建筑工人做得更细腻。如果今天在一个安宁的星期天到那山上去,穿过山坡上的灌木丛几乎不必担心会碰到什么人,到山上观察这片废墟,所看见的无非是几段基墙,最高的还不到一人高,然后在某处可以看到一根折成了几段的精细的柱子,由于长时间的压力被埋进了坚硬的土里,上面长满了几乎呈黑色的老藤,一个毫无价值的塑像躯干在闪光,与其说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这就是一切了,此外只有两三堆长成了一团的像岩石般坚硬的破片,山坡上不时有几块被埋在了土里的石头。其他一切都已被人搬走。可是现在仍能从布局上看出,传说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个面积很大的、宫殿般的建筑,在那荆棘丛生、几乎走不过去、一碰就会刺破手脚的地方,原先是个漂亮的花园,它所拥有的树木和台阶的年份已远远超出了那栋房子的寿命。
80.一个不完整的形象穿过林荫道,一件雨衣的碎片,一条腿,一顶帽子的前檐,匆匆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的雨。
81.又一次,又一次,贬往遥远的地方,贬往遥远的地方。群山,沙漠,遥远的大地有待长途的跋涉。
82.我是一只猎犬。我的名字是卡罗。我恨一切人,一切事物。我恨我的主人,那个猎人,尽管他,这个靠不住的人,并没有被我恨的资格。
83.梦呓般的,花在高高的茎上低垂。暮霭环绕着它。
84.没有阳台,只是由一扇门取代了窗,在这四层楼上直接通往户外。在现在这个春夜中,它正敞开着。一个大学生读着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当走到那扇门那儿,他总要把鞋跟在那个门槛上来回摩擦,就好像人们快速地在留待半夜享用的甜食上舔着那样。
85.丰富多采性在我们生活着的一个丰富多采的瞬间中丰富多采地转动着。而这个瞬间始终没有到头,看吧!
86.远远地,远远地行进着世界史,你心灵的世界。
87.永远不会,你永远不会再回到城市中,永远不会还有大钟在你头顶上方敲响。
88.说说看,你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
对关于我的状况的问话,我以违反世俗的态度给予坦率而实际的回答。我过得很好,因为同以前不同的是,我生活在一个大社交圈子里,生活在众多的关系之中,有能力通过我的知识、通过回答向我身边挤来的人群的问题给我自己带来满足,至少可以说,他们总是像第一次那样狂热地向我拥来。而我也反复地说:来吧,我永远为你们效劳。尽管我并不是始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但这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我的存在对你们是重要的,所以我的言语也是重要的,它们能强调我的存在,我这个估计肯定错不了,所以我听由自己在我的回答之中漂浮,希望能以此给你们带来快乐。
89.死亡我是可以做到的,忍受痛苦却做不到;通过逃避痛苦的尝试我反而明显地加强了痛苦的程度;我可以顺从于死亡,却不能顺从于痛苦,我缺乏这种心灵运动,就像是一切都装好了,把已经系紧了的皮带痛苦地又一次系紧,而车却不启动。最糟的是,这是非致命的痛苦。
90.我在青春初期就已经认识了他。他比我大7岁或8岁,但这本来不算小的年龄差距并没有显示出其意义,今天甚至是我看上去比他岁数大,他自己没有什么变化。当然这是逐渐发生的。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刚从学校出来,那是个阴暗的冬日下午,我是一个在上国民小学一年级的小男孩。当我拐过一个街角时,我看见了他。他身体强壮,敦实,长着一张骨盘大而又肉团团的脸。他那时和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体从童年至今已经变得简直像换了个人。
他通过手里的绳子使劲拽着一只幼小畏缩的狗。我停下来,看着他,不是出于幸灾乐祸的心理,而只是出于好奇,我那时是个很好奇的人,对一切都有兴趣。可是我的观看却使他不高兴了,他说:“管你自己的事吧,笨蛋。”
什么东西使我反感
91.我不得不继续纠缠您,尽管我很想避免。这种纠缠是从我对《施威格尔》的急不可耐的抗议开始的——那不是抗议,我还没有走得那么远,那只是一种抗拒——现在又卷土重来了。那天晚上的谈话事后沉重地压在我心上,通宵达旦,倘若不是第二天早晨有件偶然的事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了些,那么我一定会马上给你写信的。
从一开始我就看到那么一场谈话向我走来,从门一打开就开始了,糟透了,它几乎打消了我对您的来访的一切喜悦之情。那天晚上使我痛苦得翻来覆去的是,对于《施威格尔》我什么都没说,只嗦了一通;当您就一些细节进行辩解时(讲得很出色,出乎我意料之外,完全符合实情),我只是表现出执拗的劲头来。但您的辩解却不能说服我,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根本不可能被说服的,在想到细节前很久我就已是如此。假如说,尽管如此,我却无法把我的指责说得明白易懂(甚至我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么原因仅仅存在于我的弱点之中,这种弱点不仅反映在思维和言谈中,而且表现为一种醒着进入昏迷状态的现象。比如说,我试图说一些反对这个剧作的话,但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出现了由问题组成的昏迷状态,如:“你在说些什么?关于什么?这是什么?是文学吗?它从何处来?有何益处?多么成问题的东西!在这个成问题的东西上还得加上你成问题的申辩演变,于是便成了一个怪物。你怎么会走上这些高贵而毫无用处的道路的?对此值得提出严肃的问题,给予严肃的答复吗?也许是值得的,但不是由你提问和解答,这是更高的君主的事。快退回去吧!”而这个退回去意味着,我立刻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论反驳者的帮助或其他任何人的帮助都不能把我引导出去。您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一无所知,尽管您写过《镜中人》。当然,即使在休息状态中,我也举手赞成那个插话者的意见,您有时对他太严厉了,他只不过是风,嬉弄着空气中的物体,延长着落叶的生命。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完全保持沉默,试着说说《施威格尔》中什么东西使我反感。
首先我感到那里遮着一层纱幕,从而将《施威格尔》降格成为无疑是可悲的孤独体;而这整个剧作中的现实条件却不允许这种现象存在。如果有人在叙述一个童话,那么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把自己托付给了陌生的努力,而对当今的法庭一概置之度外,但在这个剧中,人们却体会不到这点。这个剧作想要唤起这么个印象;正是今天,正是这个晚上,施威格尔的情况偶然地而非有意识地发生了。而这一事件,比如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邻舍中也同样会发生。对这个剧作的这种意图我却不能相信;如果说,在这个围绕着施威格尔耸立着的奥地利天主教城市中,在其他房子里也住着人,那么每幢房子里住着的必然都是施威格尔,而不是其他人。剧中其他人物也没有自己的住所,他们同施威格尔住在一起,是他的伴随现象。施威格尔和安娜甚至没有可能引证何处存在一对幸福的夫妻,这一点被诚实地默认了,也许他们所要做的事一般说来无实现之可能,也许剧中无人有力量来反驳这一点。多瑙河船上的那么多孩子来自何处是个谜。那么为什么是这么个小城市,为什么是奥地利,在剧中沦落的孤独体为什么是这些?
但是您还要把这孤独现象弄得更孤独。好像您如何将它孤独化都不过分似的。您虚构了杀害儿童的故事。我认为这是对一代人的痛苦的侮辱。如果谁在这里除了心理分析学外无话可说,那就不要插嘴。与心理分析学打交道可不是什么乐事,我尽可能跟它保持距离远一点,但它至少像这一代人一样存在着。犹太民族的痛苦和欢乐与其所属的“腊希注疏”“腊希注疏”,腊希(1040—1150),犹太学者,他编纂的犹太教希伯来语注疏和巴比伦塔木德注疏被公认为典籍。几乎同时是与生俱来的。这里同样如此。
92.暴风,树叶的疯狂,沉重的门,在那上面轻轻的敲击,迎纳世界,引入客人,对他们如何的喋喋不休感到无比惊讶,奇怪的嘴,没法看得惯向后看着工作,锤击接着锤击,工程师们已经来了吗?没有,不知受到了什么阻碍,经理招待他们,于是发出了一声欢呼,年轻人这时正在小溪里玩水,一个老人愣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多么活跃,多么芬芳;可是这超凡的神仙般的青春,为了感受它,高贵的围着桌上的油灯振翅的蚊子,特别是我那小个子的、极小极小的、像稻草人似的、蹲在椅子上从而拔高了自己的同桌……
93.我们的经理是个年轻人,他有着宏伟的计划,他不断地催促我们,他所用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任何人对他来说都一样宝贵。他有能力在任何一个不足道的,我们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人身上泡上一整天,他会跟他坐在同一把椅子里,搂着他,膝盖抵着膝盖,把他的耳朵全部包了下来,这时任何人都无法干扰他,于是他的工作便开始了。
94.保持冷静;与狂热所向往的地方保持遥远的距离;认识潮流并因而逆流游泳;出于想获得被卷着走的快感而逆流游泳。
用树枝把梦扎起来。孩子们围着圈跳舞。弯下腰去的父亲发出的警告。在膝盖上把木柴掰成两半。半昏迷状态,苍白的,倚在棚屋的墙上,求助地仰望天空。院子里的一个小水洼,破破烂烂的农具在那后面。一条直泻而又拐弯地挂在山坡上的小径。有时下雨,有时又出太阳。一只叭儿狗窜了出来,扛棺材的往后退了几步。
95.是谁打扰了你?是什么使你的心失去了平衡?是什么在你的门把上摸索?什么人从街道上呼喊你,最终却没有进入这敞开着的门?啊,正是那个你打扰的人,是那个你使他失去心理平衡的人,是你在他的门把上摸索的那个人,是你在街上呼喊他,却又不走进他敞开的门的那个人。
96.活跃的伙伴们沿河下驶。一个星期天的渔人。生活的无可复加的充实。打碎它们!死水中的木头。贪婪地卷着的浪。激起渴望。
97.这座城市的特点是它的空空荡荡。比如这宽广的环城路广场永远空无一人。穿越广场的电车永远空无一人,它们的铃声响亮地、清脆地响着,表达着从瞬间的必要性中解放出来的心情。从环城路广场开始,绕过许多屋宇向一条遥远的街道延伸的集市永远空无一人。咖啡馆设在室外,排列在集市入口处两边的许多桌子旁没有一个顾客就坐。广场指米兰的主要广场,这里是幻想性的描写。中央那古老的教堂的大门大大敞开着,但没有任何人进出。通往大门的大理石石阶竭尽全力把落在其上的阳光反射回去。
这是我古老的故乡城市,我缓缓地、蹒跚着游荡在她的街巷之中。
肩负的任务
98.锻炼得十分结实的身子懂得它肩负的任务。我越来越愿意照料这个动物。褐色眼睛中的光泽对我表示感谢。我们是一条心的。
99.新鲜的充实。突突涌出的水。暴风雨般的、平和的、高大的、舒展的成长。幸福的绿洲。一夜咆哮之后的清晨。与天空胸贴胸。和平,和解,沉醉。
100.创造性的。前进!沿着道路过来!对我发表言论!让我发表言论!判决!杀戮!
101.合唱。——我们笑得痛快。我们年轻,日子美好,走廊高大的窗户外面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鲜花盛开的花园。有时那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的仆人会说一句话,要我们安静一些。我们几乎没有看见他,我们几乎听不明白他的话,只有他那在石砖上空空作响的脚步声使我察觉他遥远的警告的声音。
102.我们说不上来,我们是否有去看看一个神秘画家的心理要求。情况是,一种天生就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存在着的心理要求,在注意力日益集中的情况下几乎就要消失了,只通过随之马上就出现的真实才又留在了属于它的位置上。就是这样,我们很久以来就怀着那么一种难以察觉的好奇心,想要看见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她们用出自内心的、然而是陌生的力量画着一朵高于月亮的花,然后是深海植物,然后是留着巨大的发型、戴着头盔的变形的头颅,完全与本来面目不一样。
103.1920年9月15日。让他大为惊讶的,你往你的嘴里塞的不是吃的东西,而想把尽可能多的匕首捏成一束塞进去,尽你的嘴的容量。
104.疾病怀着难以捉摸的意图蹲在树叶下。如果你弯下腰去看它,而它发现被你发现了,它就会蹦起来。这个瘦小沉默的坏蛋,它不想被你压碎,而想受到你的滋养。
105.1920年9月16日。有时似乎是:你得到了一个任务,具有完成它所需要的恰到好处的力量(不太多,不太少,尽管你必须保持它,但又不必为之担惊受怕),你有足够的可以操纵的时间,工作的旺盛意志你也有。那么阻止这一巨大的任务成功完成的障碍又是什么呢?不要为寻找障碍耗费时间,也许一个都不存在。
106.人的根本弱点不在于他不能胜利,而在于他不懂得利用胜利。青春战胜一切,战胜原始欺骗、隐藏的魔障,可没有人在那儿适时地捕捉住那些胜利,使之变成活生生的东西,等到有这人出现,青春已经过去。老年不敢再去碰一下那个胜利,而新的青年则由于马上就要受到新的一轮进攻而痛苦,想要获得自己的胜利。于是魔鬼虽然不断地被战胜,但从来未能被消灭。
107.死亡必将把他从生活中端出来,就像人们把残疾人从轮椅里端出来那样。他是那样沉重地稳坐在生活中,就像残疾人坐在轮椅中那样。
108.我生来对我自己有一种怀疑,就像一个被收养的孩子对他的养父母的那种怀疑,即使人们细心地注意让他相信养父母是他的亲身父母。那儿总有一种怀疑存在,即使养父母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温柔和耐心一点都不少,这种怀疑也许只不过在很长的间歇时间后出现短暂的瞬间,在一些偶然的小事上表现出来,但它毕竟是活的,没有消失,并且还在积聚力量,在适当的时候从微不足道的不快中一跃而起,成为庞大、野蛮、凶恶的,没有任何束缚的怀疑,冲动地把怀疑者和受怀疑者的一切统统摧毁。我感觉得到它的蠕动,就像怀孕者感觉到肚子里孩子的蠕动那样,而且我知道,它真正降生的时候就是我的末日。万岁,美丽的怀疑,伟大强悍的上帝,让我死去吧,让我这个生下你的人,这个你让他生下你的人死去吧。
109.世界上存在着恐惧、悲伤和寂寞,他懂,但是这也仅仅是因为,它们都是含糊而一般的、只触及表面的情感。其余所有的情感他一概否认,说是我们所列举的如此种种都只是假象、童话、经验和记忆力的影子。
怎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呢,他说,因为真正的事件永远也不会为我们的情感所达到或者甚至超过的。我们只在那个真正的、转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一般的、只限制在我们身上的虚构的东西。我们生活在半夜里的寂静之中,我们转身向东或向西,经历着日出和日落。
110.某些苦行者是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绝食,想由此同时达到如下的目的——
1.一个声音应该说:够啦,你禁食已经够久了,现在你可以像别人那样吃饭,而且这不能算作吃饭。
2同一个声音应该同时说:现在你已经在强制下禁食这么久了,从现在起你将带着欢乐禁食,这将会比饭菜还香(可同时你将真的吃起饭来)。
3同一个声音应该同时说:你已经战胜了世界,我解除你的义务,即吃饭和禁食(可你将同时既禁食又吃饭)。
此外,还有一个一直都在对他们说着话的持续不断的声音:你虽然禁食不彻底,但是你有这个善良的愿望,这就够了。
111.我能经历死亡,不能忍受痛苦。由于试图逃脱痛苦,我明显地增强着痛苦。我能顺从死亡,不能顺从受难,我没有内心的激动,这就好比是全部行装都已经收拾好,已经拉紧的皮带折磨人地一再重新被拉紧,可就是不启程。这种不致人于死地的痛苦,是最糟糕的。
112.两个男子坐在一张制作粗糙的桌子旁边,一盏煤油灯挂在他们的上方。这里远离我的家乡。
“我落入你们的手里了,”我说。
“不,”一个男子说,他身子笔挺地坐着,左手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胡子,“你是自由的,所以你也就完了。”
“那么,我可以走了?”我问。
“是的,”那人说,一边对他的邻座悄悄说些什么,一边友好地抚摸他的手。那是一个老汉,身子直溜而且很强壮。
113.许多人在等待,一大群人,在黑暗中渐渐辨认不出了。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显然提出了某些要求。我将听取这些要求,然后作出回答。但是我不会到外面的阳台上去的。即使我想去也去不了。冬天阳台门是锁上的,钥匙不在手头。但窗户跟前我也不去。我不愿意见任何人,我不愿意让人搞乱了自己的思想。写字台前,这就是我的位置,双手支着脑袋,这就是我的姿势。
我不得不离开她
114.我在斗争。没人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有所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他们如同在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却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力量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史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予的要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
115.我爱一个姑娘,她也爱我,可是我不得不离开她。
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样子,就仿佛她被一批手持武器的人团团围住了似的。他们向外举着长矛,不管我什么时候趋近过去,我都撞在长矛尖头上,受到伤害,不得不退回。我吃了许多苦头。
姑娘对此不负责任吗?
我以为不负责任,或者说得确切些,我不知道。上述的比喻并不完整,我也被手持武器的人包围着,他们向里举着长矛,就是说,长矛是对着我的。每逢我向姑娘挤过去,我总是先被包围着我的武士们的长矛缠住,这一关就通不过。也许我从来没有到过围住姑娘的武士们的跟前,万一我去过的话,我也是已被我的那些长矛手刺得鲜血淋淋,失去知觉了。
姑娘保持独身了吗?
不,另外一个男人已经挤到她身边,轻而易举,未受阻挠。我过度疲劳,筋疲力尽,那样漠不关心地在一旁看着,仿佛我就是空气似地,他们的脸就在这空气中互相贴住,初次接吻。
116.他很强壮,越来越强壮。他似乎靠别人负担生活费用。人们不妨把他想象成荒野里的一头动物,晚上,它独自缓慢、悠闲、晃晃悠悠地去饮水。他的眼睛是混浊的,人们往往不觉得;他两眼盯着的东西他倒是真的看清了。可是妨碍他的不是精神涣散,不是工作繁忙,而是一种麻木不仁。他显然不是一个酒徒,但他的昏花的眼睛却是酒徒的眼睛。也许他受了冤屈,也许是这冤屈使他变得如此深沉,也许是他总是遭受冤屈。这似乎是那种不明确的冤屈,年轻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肩上压着这种冤屈,但是只要他们还有这个力气,他们终究是会把它摔掉的,可是他却已经老了,尽管也许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老。他现在老太龙钟,脸上布满着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自上而下的皱纹,隆起的西装背心罩在肚子上。
117.我们靠岸了。我上了岸。这是一个小码头,一个小地方。几个人在瓷砖地面上闲荡,我和他们搭讪,但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说的大概是一种意大利方言。我喊我的舵工过来,他懂意大利语,但是此地这些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否认那是意大利语。不过对这一切我并不很在意,我唯一的要求是,没完没了的在海上航行之后可以稍许休息一会儿。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都一样适合休息。我再次上船,进行了必要的安排。所有的都暂时留在船上,只有舵工陪伴我。我离开陆地太久已经很不习惯,占据了我的心灵的,除了对陆地的渴望以外,还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无法摆脱的对陆地的恐惧,所以我让舵工陪着我。我还到下面的妇女舱里去看了看。我的妻子正在给我们的小儿子哺乳,我抚摸她的柔嫩的热烘烘的脸,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她抬头向我露出赞同的微笑。
118.吃罢晚饭之后,我们还围绕桌子坐着,父亲向后靠在靠背椅里——我见过的最大家具之一。父亲半睡半醒地抽着烟斗;母亲在缝补我的一条裤子,俯身看着手里的活计,其他一概不注意;舅舅高高耸着身子,鼻子上架着夹鼻眼镜,就着灯光,正在读报。我在胡同里玩了一整个下午,晚饭后才想起有一项作业要做。此刻,我已经拿出本子和书来,可是太疲倦了,只有用歪歪斜斜的线条点缀本子封面的力气了,身子越来越下沉,几乎趴在练习本上了。这时,本来早就应该上床睡觉了的邻居家的小男孩埃德加悄没声地穿过房门走进来,奇怪的是,我从这扇门往外看到的竟不是我们那间黑乎乎的穿堂,而是高挂在冬季广袤大地上空的那轮明澈的月亮。“来,汉斯,”埃德加说,“老师在外面雪橇里等着呢。没有老师的帮助这作业你怎么做呀?”“他愿意帮助我吗?”我问。“愿意,”埃德加说,“机会难得,他正要去库梅拉,他坐在雪橇里心情非常愉快,他不会拒绝任何请求的。”“父母会允许我吗?”“你别去问他们……”
119.那是一道很难的习题,我怕是做不了这道题了。时间很晚了,现在着手做这道题已太晚了。在胡同里把一个下午都玩掉了,没有把这事告诉父亲,而父母本来也许会帮助我的。现在大家都睡了,我独自对练习本坐着发愣。“现在谁会来帮助我?”我轻声说。“我,”一个陌生男人边说边徐徐在我右侧桌子较短的一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就像在我父亲,在这位律师那儿,当事人蜷缩着身体坐在父亲的写字台的一侧那样,胳膊肘支在桌上,伸直着两条大腿。我曾想发火,可是这位原来竟是我的老师。他自己布置的作业,他做起来当然得心应手。他或友好或高傲或讥讽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看法,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是他真的是我的老师吗?从外表上粗粗一看他完全是的,可是走近细细一看,就有问题了。譬如他长着一副像我老师那样的胡子——硬挺、稀疏,凸出的灰黑色胡子盖住了上唇和整个下巴。可是如果向前朝他弯下身去,那么你便会觉得这是一副人造假胡子,而且,这位所谓的老师向我俯身过来,用手从下面扶住胡子,托起它供我检查,其实,这么做并不减少我的这种疑虑。
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
120该篇是《城堡》的一段习作。
如果你想让人引进一个陌生的家庭,你就找一个共同的熟人,请他帮忙。你找不到这样的人,那你就耐心等待良机吧。
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地方不乏这种机会,今天没有机会,明天就一定会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你也不会因此去摇撼世界这座大厦的柱子的。没有你,这一家人是忍受得了的,而你起码不会比人家还忍受不了。
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只有K,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最近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去我们庄园主的家里,他不采用社交的途径,而是单刀直入。也许他觉得通常的途径太无聊,这倒是对的,但是他试图采取的途径却是异想天开。我这么说,并不是夸大我们庄园主的意义,一个理智、勤奋、值得尊敬的人,但也不过如此而已。K.找他有什么事?他想在庄园谋一个职位?不,他没有这个意思,他自己就富有,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爱庄园主的女儿吗?不,不,他不在这样的怀疑之列。
121.不妨把这个片断看作是用讽刺体裁对《以色列和以色列在各族人民中间的和平使命》这个题目所作的一种改写。
一个农民在街上截住我,请我和他一道回家去,说是也许我能帮助他,因为他和他老婆吵架了,弄得他不得安宁,还说他的孩子们也都头脑简单不成器,只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或者胡作非为。我说,我愿意跟他走,但是我,一个陌生人,是否能帮他的忙,这恐怕就难说了。对孩子们我也许还可以指点一下,但是对女人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妻子好争吵,其根源一般都在于丈夫的性格。由于他不愿意这样争吵,他一定努力在改变自己,但没有成功,那么我怎么会成功呢。我充其量可以把这妇人的争吵癖引到自己身上。就这样,我与其说是在对他说话,毋宁说是在对自己说话。后来我坦率地问他,我付出的辛劳,他可以给我多少报酬。他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很容易取得一致,如果我顶点事,我想要多少,只管提出来好了。一听这话,我收住脚步说,这种一般性的允诺对我来说是不够的,他每月给我多少,必须达成明确的协议。他对我要求按月拿工资感到惊讶。我对他的惊讶感到惊讶。难道他以为,两个人一辈子造成的过失,我在两个小时内就能弥补过来,他以为,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就会接受一小袋豌豆当工钱,感谢涕零地吻他的手,穿上我的破衣烂衫,在寒风刺骨的公路上继续漫游?不!农民默默无语,低着头,但神情紧张地注意倾听着。相反,我这样说道,我将不得不长时间地待在他家里,以便先了解清楚情况,正式寻找使情况得到好转的方法,然后我还得继续逗留更长的时间,以便在可能的范围内,真正建立秩序,然后我就会年老体衰,压根儿就走不动路,只好歇息,享受他给我的报答。
“这可不行,”农民说,“你大概是想在我们家里定居下来,到头来还会把我赶走。这样的话,我就是在自己原有的负担上再添上这个最大的负担。”“没有相互的信任我们当然无法取得一致意见,”我说,“我对你不是也很信任吗?我无非只想得到你的一个诺言,这诺言你也可以违反的嘛。我把一切事情按你的愿望办妥之后,你可以不顾一切承诺把我打发走的嘛。”农民看着我说:“你不会走的。”“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说,“随便你怎么想我都可以,但是你别忘了——我只是出于友情才对你说这话,即使你不用我,你在家里也会忍受不下去的。你和这个女人以及这些孩子怎么继续生活下去?既然你不敢把我接到你家里去,那么你还不如立刻放弃你的家,放弃这个还将会给你带来烦恼的家。跟我来吧,我们一同漫游,我将不会对你的不信任耿耿于怀。”“我不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农民说,“我和我妻子共同生活了15年多了,难哪,我根本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尽管如此,我没有做过这种种使她变得可以让人忍受的试验,我不能离开她。这时,我在马路上看见了你,于是我就想,我可以和你一起做最后这次大的试验。来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什么呢?”“我要的不多,”我说,“我不想乘人之危。你只要时时刻刻把我当长工看待就可以,我什么活都会干,对你会有用处的。可是我不愿意当那种跟别的长工一样的长工,你不能给我下命令,我必须按我自己的意愿干活,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然后就什么也不干,一切都由我自便。你可以请求我干一样活儿,但是不要强求。你发现我不愿意干这个活儿,你得一声不响地忍受。钱我不需要,可是衣服、内衣、裤子和靴子,如果有必要的话,必须严格按我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个样子给我置办。你在村里弄不到这些衣物,那你就得进城去买。但是对此你不必害怕,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几年都坏不了的。我吃一般的长工伙食就可以,只是,我必须天天有肉吃。”“天天?”他赶紧插嘴问,仿佛所有其他条件他全都同意似的。“天天,”我说。“你也有一副特殊的牙齿,”他说,并试图以此来为我的特殊愿望开脱,他甚至把手伸进我的嘴里去摸我的牙齿。“这么尖利,”他说,“简直像狗牙。”“总之,我天天要吃肉,”我说,“啤酒和烧酒,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那就多了,”他说,“我必须喝很多。”“好就更好,”我说,“不过你可以少喝点,这样,我也就可以少喝了。也许你只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幸才喝这么多的吧。”“不,”他说,“这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不过我喝多少,你就应该喝多少。我们一起喝。”“不,”我说,“我不和任何人一起吃喝。”“独自一人?”农民惊讶地问,“我简直让你的种种愿望给搞糊涂了。”“这并不多呀,”我说,“我的愿望也几乎快说完了。我还需要油,点一盏小油灯,要整夜在我身边亮着。小油灯在我的包里,一盏极小的油灯,只需要一点点油。这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为了完整起见我才把这件事提出来,免得事后发生争执,付工钱时争吵起来我可是受不了。商谈好的东西你拒不给我,我这个一向慈和善良的人决不会善罢甘休,这一点你要记住。该给的你不给我,哪怕是一件小玩意儿,我就能够在你睡觉的时候放一把火把你这所房子烧掉。但是只要你不拒绝给我明文规定应该给我的东西,甚至你时不时还出于爱心添上一件小礼物,哪怕是不值一文钱的小玩意儿,那么我就会在所有事情上忠诚、矢志不移、竭诚服务。我的要求不超出我所说过的范围,另外,要在8月24日,我的命名日,给一小桶5升朗姆酒。”“5升!”农民大吃一惊说。“唔,5升,”我说,“这并不多嘛。你大概想压低我的要求,可是为了照顾你的利益,我已经尽量节制我的需求,以致有第三者听见的话,我简直非感到难为情不可。如果有第三者在场我决不会这样和你谈话。这件事也决不要让别人知道。喏,这件事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但是农民说:“你还是走你的路吧,我将独自一人回家并自己没法去和妻子和解。最近我经常揍她,现在我要放松一点,她也许会感激我的。我也经常打孩子,我总是拿马厩里的马鞭抽他们,我要收敛一些,也许情况就会变好。诚然,我已经有所收敛,情况却并没有好转。但是你的要求我无法满足,就算我想要满足你的话,我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不,不可能的,每天吃肉,5升朗姆酒,但是即便承受得了的话,我妻子也不会允许的,而如果她不允许的话,这件事我就干不成。”“那干吗还费这么多口舌,”我说……
一所企业学徒工夜校
122.那是一所企业学徒工夜校,他们得到了几道简单的计算题,现在他们必须进行书面演算。可是所有的座位上都在高声喧嚷,不管多么努力,谁也无法进行计算。最安静的是上面讲台上的教师,一个瘦削、年轻的大学生,他不知怎么地竭力相信学生们正在做他们的作业,所以他居然可以用姆指压着耳朵,去研读自己带来的期刊。这时有人敲门,来者是夜校的督学。孩子们立刻静了下来,他们的全部力量已经释放出来,现在才有可能安静。教师则将班级记录簿放在他的期刊上。督学还是个年轻人,不比年龄大的学生大几岁,用疲倦的、显然有点近视的眼睛扫视全班学生。然后,他登上讲台,拿起记录簿,不是为了打开它,而是为了露出教师的期刊来,他示意教员坐下,自己则坐在第二把椅子上,半傍着他,半对着他。然后进行了下面这场谈话,全班同学都注意倾听他们的谈话,后面几排学生为了看得清楚些,都站了起来。
督学:“这儿根本不在学习。我在楼下就听见吵闹声了。”
教师:“班上有几个特别调皮的孩子,但是别的学生都在做一道计算题。”
督学:“不,没有人在做作业,您坐在这上面研究罗马法,那人家还能怎么样。”
教师:“是这么回事,我利用学生做笔头作业的时间读点书,我想略微减轻些今天晚上的工作,白天我没有时间读书。”
督学:“好,这话听起来完全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不妨考虑一下,我们这儿是什么学校?”
教师:“企业合作社学徒工夜样。”
督学:“这是一所高级学校还是低级学校?”
教师:“一所低级学校。”
督学:“也许是最低级的学校之一?”
教师:“是的,最低级的学校之一。”
督学:“这是对的,这是最低级的学校之一。它比国民小学还低级,因为教材不是重复国民小学的教材内容,便是最简单的基础知识。所以我们大家,学生、教师和我这个督学,在一所最低级的学校工作和学习,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们应该按我们的义务在一所最低级的学校里工作和学习,这也许是有损名誉的吧?”
教师:“不,没有哪种学习是有损名誉的。况且,对于学生们来说,学校只是一块跳板。”
督学:“那么对于您来说呢?”
教师:“对于我来说其实也是。”
123.“你的权力以什么为基础?”
“你以为我有权力?”
“我以为你很有权力。我欣赏你的权力,同样也欣赏你行使权力时的那种克制,那种不谋私利,或者不如说,你对你自己行使这一权力时的那种决断力和信念。你不仅仅克制你自己,甚至同你自己作斗争。你为什么这样做,个中的原因我不打算问你,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只问你权力的来源。我以为我之所以有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我已经认识到这种权力,这是迄今许多人都未能做到的,并且我已经感觉到这种权力的威胁——由于你的自我克制,今天它还没有超出这个范围,感觉到它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的问题很好回答,我的权力以我的两个妻子为基础。”
“你的妻子?”
“是的。你认识她们吧?”
“你是说昨天我在你的厨房里见到过的女人吗?”
“正是。”
“那两个胖女人?”
“正是。”
“这些女人,我几乎没注意她们。她们看上去,对不起,就像两个女厨娘,不很干净,衣服穿得邋里邋遢。”
“嗯,她们是这样的。”
“唔,每逢你说什么,我总是立刻就相信,只是,现在我觉得你比从前,比我知道这女人的事之前更不好理解了。”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谜,这很明显嘛,我讲给你听吧。我和这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你在厨房里见过她们,但是她们很少做饭,饭菜大都是对面的饭店里买来的,这一次蕾西去买,下一次阿尔巴去买。其实也没有人反对在家里做饭,但是这太难了,因为这两个女人相处得不好。也可以说她们相处得很好,但是只有当她们平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如此。譬如她们一连数小时之久不睡觉,安安静静并排躺在狭窄的沙发榻上,凭她们那肥胖的躯体这也就已经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但是一干起活儿来她们就相处不好,她们立刻就要争吵,争吵马上就会变成殴打。所以我们达成一致意见——通情达理的话她们是很听得进去的,即尽可能少干活。而且这也符合她们的实际情况。譬如她们以为已经把寓所打扫得特别干净了,其实它脏得让我一跨进门槛就恶心,但是我一旦跨出这一步,我也就不难习惯了。
“一不干活,争吵的由头也随之消失了,尤其是对于嫉妒她们是全然陌生的。哪儿还会有什么嫉妒呢?我几乎区分不清她们了。也许阿尔巴的鼻子和嘴唇比蕾西的更带点黑人味儿,但是有时我又觉得恰好相反。也许蕾西的头发比阿尔巴少些——本来她的头发就已经少得够呛——但是难道我注意到这一点了吗?我几乎依然区分不清她们俩。
“我晚上才下班回家,只有星期天白天我见到她们的时间才多些。由于我喜欢下班后尽可能久地独自在外面逛荡,所以我很晚才回家。为了节俭,我们晚上不点灯。我确实没有这笔钱,为供养这两个能不停地吃东西的女人,我耗费掉了我的全部工资。于是,我在黑乎乎的寓所门口敲门。我听见,那两个女人怎样呼哧呼哧地来开门。蕾西或阿尔巴说,‘是他’,两个女人喘得更厉害了。如果在那儿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陌生人的话,她会对此感到害怕的。
“然后她们就开门,我一般总要开个玩笑,大门刚开了一条小缝我就挤进去,同时抓住两个女人的脖子。‘你,’一个女人说,这意味着‘你真不像话,’两个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她们就只顾着和我厮混,若不是我从她们身上抽出一只手来把门关上,这扇门整宵都会开着的。
“然后总是那条穿堂,这条几步路长、走半个多小时之久的路,她们几乎是抱着我走的。过了毫不轻松的一个白天之后我确实疲倦了。我时而把头靠在蕾西的肩膀上,时而又靠在阿尔巴的软乎乎的肩膀上。两个女人都几乎赤裸着身体,只穿一件汗衫,白天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是这样,只有当有客人来时,就像最近你来访时那样,她们才穿上几件脏兮兮的衣服。
“然后我们来到我的房间,通常都是她们把我推进去,但是她们自己却待在外面并把门关上。这是一种游戏,因为现在她们在争斗,谁可以先进来。这不是什么嫉妒,不是真正的争斗,只是逗着玩儿。我听见她们互相或轻或重的拍打声,喘气声,意味着真正呼吸困难的喘气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句话。最后,我自己打开房门,她们冲进来,情绪激动,身着撕碎的汗衫,带着呼出的呛人的气味。然后我们就滚到地毯上,然后就渐渐安静下来。”
绝无可能的事情
“唔,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离题了。刚才怎么了?你向我询问我的所谓的权力的来源,我举出了女人。喏,是这样的,我的权力来自女人。”
“来自于纯粹的与她们的共同生活?”
“来自于共同生活。”
“你变得这么沉默寡言了。”
“你看见了,我的权力有限度。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命令我沉默。再见。”
124.在我们的犹太教堂里有一头如一只黄鼬般大小的动物。它的模样常常可以看得很清楚,它容许人走近到两米左右的距离以内。它的颜色是一种浅蓝灰色;它的皮毛还没有被人抚摸过,所以对此无可奉告,人们几乎想断言,连毛皮的真正颜色也还是个未知数,也许这看得见的颜色只不过是粘在毛皮上的尘土和灰浆而已,这种颜色也像犹太人教堂内墙上的灰泥,只是稍许浅了一点。撇开它的胆怯不谈,这是一头极其安静的、懒屁股的动物,它若不是经常受惊吓的话,它大概根本不会换地方的。它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妇女部的栅栏,它带着明显的快意紧紧抓住栅栏的网格,伸展开躯体,望着下面的祷告室,这个大胆的姿势似乎令它感到高兴。可是教堂仆役却得到一项委托,就是不许这动物待在栅栏边上。它本来倒是会习惯这个地方的,可是由于妇女们怕这动物,人们不让它待在那儿。她们为什么怕它,这不清楚。诚然,第一眼看上去,它的模样是吓人的。特别是那个长长的脖子,那张三角脸,那一排几乎是水平方向突出的上端牙齿,上唇上方一排长长的、突出于牙齿之上的坚硬的浅色粗毛,这一切都可以令人感到害怕,但是不久人们便不得不承认,这头似乎令人可怖的动物并不具有危险性。它离人远远的,比林中的动物更易受惊,似乎除了与这栋楼房外与任何事物都没有联系,它自己的不幸大概就在于:这座楼房是一座犹太人教堂,一个有时十分热闹的地方。倘若人们可以使这头动物听明白的话,人们自然就可以安慰它说,我们的山区小城的这个教区一年比一年缩小,它已经难以筹措到维持这座犹太教堂的费用。过些时候这座犹太教堂变成一座谷仓之类的场所,这头动物便可以得到现在痛感缺乏的安宁,这并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当然,只有妇女们怕这头动物,男人早已对它漠然处之了。一代人把它指给另一代人看,人们经常能碰到它,最后不再看它一眼,连第一次见到它的孩子们也不再感到惊讶。它变成了犹太人教堂里的家畜,犹太人教堂为什么不可以有一头特殊的、哪儿也没见过的家畜呢?若不是因为那些妇女们,人们就几乎不会知道这头家畜的存在。但是甚至连妇女们也并不是真的害怕这头动物,日复一日地惧怕这样一头动物,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她们自我辩解说,这头动物通常离她们比离男人们近得多,这话也对。这头动物不敢到下面男人们那儿去,人们还从未在地板上见到过它。人们不让它到妇女部的栅栏边上去,那么,它就只好待在对面墙上同样高度的地方。那儿墙面有一个非常狭窄的突出部分,几乎还不到两指宽,环绕着犹太教堂的三面,这头动物有时就在这个突出部分上跳来跳去,但是通常都安静地蹲在妇女们对面某个地方。几乎不可思议的是,它怎能如此轻捷地使用这条窄道,还有,它在那上面走到一头后又转身返回的那种方式是值得一看的。它已是一头很老的动物了,但是它做起最危险的空中跳跃来毫不犹豫,这个动作也从来不会失败,它在空中一转身,便又顺着原路跑回。当然,这动作人们见过几次后,也就看厌了,就没有兴趣老是瞪着眼睛去看它。况且,激动妇女们的内心的,既不是惧怕,也不是好奇,一旦她们专心致志作祷告,她们就会完全忘却这头动物。虔诚的妇女们也是会这样做的,如果其他妇女们允许她们这样做的话,这些女人却总是喜欢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而这头动物则是她们达到这个目的一个很好的借口。如果她们能够,如果她们敢于这样做的话,她们就会引诱这头动物更靠近自己身边,以便可以吓唬别人。但是实际上这头动物根本不愿趋近她们,只要它不受攻击,它就不管男人、女人,一概不予理会,看样子它巴不得隐蔽起来呢。在做祷告以外的时间里它就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显然是在墙上的哪个窟窿里,就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罢了。当人们开始祷告时,它才受到嘈杂声的惊吓,跑了出来。它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它想保持警惕,想得到自由,它有能力逃跑。由于害怕,它跑了出来;因为害怕,它连蹦带跳,不敢在祷告结束之前退回去。它之所以喜欢待在高处,自然是因为那儿最安全,在栅栏以及墙上突出部位跑起来最痛快。但是它并不总是待在那儿,有时它也蹿到下面男人们那儿。约柜犹太人保藏刻有《摩西十诫》的两块石板的木柜。的帷幕装在一根闪亮的黄铜杆上,这根黄铜杆似乎很吸引这头动物,它相当频繁地偷偷溜过去,但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即使它在那儿紧挨着约柜,人们也不能说,它打搅了别人,它似乎在用它那发亮的、永远睁着的、也许没有眼皮的眼睛凝视做祷告的众教徒,但一定是没看任何人,而只是迎着它觉得正在威胁着自己的危险望去。
在这方面它似乎不比我们的妇女们明智多少,起码直至不久以前是这样的。有什么危险要害怕的呢?谁想拿它怎么样呢?难道它不是多年来一直活得挺自在的吗?男人们不理会它在场,多数妇女很可能会不高兴,如果它消失不见了的话。由于它在屋里唯一的一头动物,所以它根本就没有敌人。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本来是可以认识到的。声音嘈杂的祷告可能很是吓着了这头动物,但是这种祷告也只是每天重复一次,节日期间有所增加,始终有规律,不会有间断,即使是最胆小的动物也会习惯的。尤其是,如果它看到,这不是追踪者们发出的嘈杂声,而是一种它根本不理解的嘈杂声。可是它对这种嘈杂声却怕成这样。这是对早已过去的时代的回忆还是对未来时代的预感呢?也许这头老牲畜比分别在这座犹太人教堂聚集过的三代人知道的更多?
人们讲述说,据说许多年以前人们确实曾试图把这头动物赶走。这种说法可能是真的,但是更有可能仅仅是杜撰出来的故事而已。有案可查的倒是,当初人们从宗教法的立场出发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即可不可以让这样一头动物留在教堂里。人们取来各种著名犹太教经师的意见书,意见是相左的,多数人主张赶走它并重新举行教堂落成典礼。但是颁布不痛不痒的法令,这是容易的,实际上却不可能逮住这头动物,所以也就不可能将它赶走。因为只有当人们逮住了它并将它赶得远远的,人们才大体上可以有把握说已经把它甩掉了。
教堂仆役声称记得,他那位也当过教堂仆役的祖父就很喜欢讲这件事。说是这位祖父小时候就常常听说如何摆脱不了这头动物的故事,他是个爬墙能手,在虚荣心驱使下,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整座教堂都沐浴在阳光下,他曾偷偷溜进去,带着一根绳子,一把弹弓和一根弯曲的棍棒。
125.特别是在十年制完全中学的头几年里,我学习成绩很不好。对于我母亲来说,对于这位沉静的、骄傲的、不断用极大毅力控制着自己惶恐不安的本性的妇人来说,这是一种痛苦。她对我的能力抱有颇高的期望,但是出于害羞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所以也就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可以与之商谈并确认这种期望。我的不成功就更加令她感到痛苦。我的不成功当然是无法加以隐瞒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己主动承认的,并且制造出了一大批令人厌恶的知情人,这就是全体教师和同学。我成了她的一个不幸的谜。她不责罚我,她不争吵。我至少并不是过分不努力,这一点她是看到的。起先她以为这是教授们对我耍弄的一种阴谋,这个信念她从来没有完全摆脱过,可是转入另一所学校学习以及我在这所学校的成绩几乎更坏,这两点却有点儿动摇了她对教授们不怀好意的信念,当然没有动摇对我的信念。可是我在她的伤心地询问的目光下继续过着我那无拘无束的孩提生活。我不贪图功名,只要通过考试,我就满意了;要是考试通不过的话,将是一种威胁,整个学年都存在着的一种威胁……
126.你说,你在那个世界好吗?
对于这个探询我健康情况的问题,我违反习俗给予了坦率、具体的答复。我的身体很好,因为和从前不一样,现在我生活在一个上流社会圈子里,有众多的关系网,有能力用我的知识、用我的答复去满足大量急欲与我交往的人的要求,至少他们一再前来,热情如初。我再说一遍:你们来吧,我随时欢迎你们。虽然我并不总是明白,你们想知道些什么,但是也许这根本就没有必要。我这个人对你们来说是重要的,所以我的话也重要,因为它们有助于了解我这个人。我的这些猜想大概没错,所以我回答的时候就随便说,希望你们会感到高兴。
在你的回答中,有些事情我们不清楚,你愿意依次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你们怕什么,你们客气什么,你们这些孩子,你们只管问吧,问吧!
你谈到一个上流社会,你在那个社交界里活动,这都是些什么人?
是你们呀,是你们自己呀。你们这样的几个同桌就餐的客人呀,在另一个城市就有另一批这样的人,在许多城市都是如此。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在社交界里活动。可是你等一等,如你所说的,你是我们学校的老同事克里胡贝尔,你是不是呀?
当然,我是。
瞧,作为老朋友,你来看望我们,我们忘不了你,用我们的渴望把你拽来,减轻你一路上的劳顿,是这样吧?
是,是,当然是。
但是你却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我们不相信,你在我们这个城市之外,有过什么朋友或熟人。你在那些城市拜访谁呀,谁喊你到那儿去的?
127.在同学中我是笨的,但不是最笨的。有些老师仍不时向我父母和我断言我最笨,但他们这么说仅仅是出自许多人的狂想,这些人认为要是敢于作出如此极端的判断,他们便占有了半个世界。
但人们普遍地真的认为我是笨的,他们拿得出有力的证据。假如有一个陌生人一开始对我印象不坏,并把这种印象告诉别人的话,那么他就会从人家向他提供的这种证据中得到教训。
为此我经常生气,有时也哭泣。这是我在当时的窘境中感到不安和对未来的窘境感到失望的唯一时刻。当然,不安和失望那时只是理论上的,只要投入一项工作,我的心就安稳了,失望就消失了,简直像一个从幕后奔上舞台的演员,在离舞台中心很远的地方停顿了片刻,双手(比如说)放在额前,而这时激情(这马上就会成为必要的)在他心中不断高涨起来,尽管他眯着眼睛咬破嘴唇,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情。半消半留的不安感推起了正在上升的激情,激情又增强着不安感。一种新的不安不可遏制地形成了,包围了二者,也包围了我们。因此,结识陌生人,这是一件令人感到厌烦的事。有些人就像从一所小屋里用望远镜看湖面或看山脉和单纯的空气那样顺着我的鼻梁看我,这时,我就会烦躁不安。有人提出可笑的论断,统计学上的谎言,地理学上的谬误,异端邪说——既遭禁止又荒唐,抑或卓越的政治观点,评述当前事件的值得重视的意见,值得称道的主意,令讲话者及其同伴们几乎同样感到惊讶,而一切又通过眼神、握一握桌子边缘或通过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动作而得到证实。一旦他们开始这样做,他们便立刻停止止持续不断地、严峻地看一个人,因为他们的上身便会自动改变其通常的姿势前倾或后仰。几个人简直会忘记自己的衣服(屈膝折腿,只撑住脚尖,或者使劲把皱巴巴的上衣紧贴在胸口),许多人用手指头紧紧握住一副夹鼻眼镜,一把扇子,一支铅笔,一副长柄眼镜,一根香烟,而大多数人,不管身体多结实,都热得脸上直冒汗。他们的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犹如一只举起的胳臂放落下来。
攻击年轻人的逻辑
我被准许进入我的自然状态,我可以随意等候,然后在一旁倾听,或是离去,或是上床睡觉,这正是我一直期盼着的事,因为我常常打瞌睡,因为我腼腆。这就像舞会上的一次大休息,只有少数人决定休息时离去,大多数人都在某个地方站着或坐着。这时,被人们忘却的乐师们不知在什么地方进食以便振作精神,好继续演奏。只是,四周不怎么安静,多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休息,而是大厅里同时正在举行许多场舞会。我能离去吗?如果有一个人因我、因一个回忆、因许多别的事以及基本上因我的种种一切感到情绪激动,哪怕只是轻微感到情绪激动——也许听了一个人的讲述或受到一个爱国思想的激励,一开始便试图看清这种激动情绪?他的眼睛,甚至他的整个身体连同身上穿的衣服都变得昏暗起来,话语中断了……以下约缺两页。
通过这一切,我还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怕一个人,我曾毫无感情地把手伸给他,倘若不是他的一个朋友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的话,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并且说到底,我曾在这个人的对面坐了好几个小时,完全心平气和,只是有点儿感到疲乏。一如年轻人惯常的那样,这个成年人甚至很少把目光投向我。
有几次,我们姑且这样假设,我让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试图更久地注视他的蓝眼睛,我这么个闲散人,没有人指望我,无论是……或者是人们正式离开这伙人。如果这一点不成功,那么,这无非也就是证明了曾进行过尝试这一事实罢了。好,我没成功,我一开始便显示出这种无能,以后一刻也不能将其掩盖,然而即便是笨拙的滑冰者的双脚也都愿意滑向另一个方向,即两只脚一起从冰面上滑出去。假如……缺一段文字。有一个聪明人,他既不在这百人队伍的前面,也不在其旁边或后面,以便让人家一眼就能发现他,而是在这百人队伍的中间,人家只有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才能看见他,而且即便那样也只看见他怎样消失不见。我的父亲就曾经这样评价过我,特别是在我的祖国的政界,他是个很有声望的卓有成效的人。也许是在17岁那年,我开着房门在房间里读一本印第安人的书,我偶然听到了这个评语。这几句话当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们记住了,但是它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通常都是如此,对年轻人的一般性评价对他们本人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的。因为要么内心还完全平静,要么不断地受到外部刺激,他们感觉到自己的本性是响亮和强健的,就像一支团队乐曲。但是这个一般性的评价对于他们来说却有着未知的先决条件和未知的意图,所以,各方面便对它充耳不闻。它就像池塘里小岛上的散步者,水面上既没有船也没有桥,散步者听见音乐,自己却没有被人听见。
我说这话并不是要攻击年轻人的逻辑……
128.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并有义务发挥其独特性,但是他必须喜欢他的独特性。就我所知,人们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在努力消除人的独特性。这样会减轻教育工作的负担,但也会减轻孩子们生活的份量。当然在这之前,孩子们还得被迫经历痛苦,比如说,当一个孩子晚上正在读一篇扣人心弦的小说时,一种单单针对他的训诫不可能使他明白他必须中断读书去睡觉的道理。假如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对我说:时间太晚了,眼睛会看坏的,明天早晨会睡过头,很晚也起不来的,这个蠢故事是不值得这么读的。这样我虽然不会明确表示反对,但我之所以不表示反对,也仅仅是因为这一切训诫连值得考虑的边儿都没有达到。因为一切都是无限的,或者是不确定的,所以也等于是无限的。时间是无限的,因此不存在太晚的问题;我的视力是无限的,因此不会看坏;甚至夜也是无限的,因此不必担心早上起床的问题。而我对书不是根据愚蠢或者聪明来区分的,只是根据它是不是吸引我,而这一本是吸引我的。当然我那时不会这么说,结果是:我讨厌去请求允许我继续读下去,而决定在不允许的情况下我行我素。这是我的独特性。人们用关掉煤气灯而让我呆在黑暗中的举动压制了我的独特性,人们解释说:大家都睡了,所以你也必须睡觉去。看到这情况,我不得不相信他们,尽管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理解的。
强调独特性—绝望
谁都不像孩子们有那么多改革的愿望。尽管这种压制从某些方面看并不算错,但这事像其他任何类似的情况一样,化成了激励的力量,而强调这种情况的普遍性并不能磨钝这力量。因此,我坚信,正是在那个晚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爱读书了。当时,对我来说用所谓普遍现象的说法并不能驳倒这一点。当我看到人们不相信我对读书具有不可克服的欲望时,我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只是渐渐地,在很久以后,也许在这欲望已减弱了的时候,我才认为,许多人也曾有过同样的读书欲,但都被自己克服了。不过当时我只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悲伤地去睡觉,憎恨开始滋长起来。这憎恨是我在家庭中采用的生活方式,从某一方面讲,它从此成了我一生的基调。这禁止读书虽然只是一个例子,但它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例子,因为其影响是很深的。人们不承认我的独特性,但由于我感觉到它的存在,所以我在这方面总是十分敏感和警惕,于是在他们对我的这种态度中看到了一种最后的判决。既然人们对我这种外露的独特性都作了判决,那么我那些掩藏着的独特性的命运就更糟糕了,我掩藏它们,是因为我自己认识到其中有些小小的不合理之处。比如我有时没有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晚上就读起书来了。这作为对义务的耽误来看恐怕是很不好的,但不应就此对我作出绝对批评,而应作有分析的批评。作有分析的批评时应该看到,这种忽视义务并不比长时间的阅读糟糕,特别是由于我对学校和对权威的畏惧使这种忽视义务的行动本身大受限制。由于读书而没有准备的某些作业,第二天一早或者在学校里我会利用当时很好的记忆力很快补上的。问题是,我长时间读书的独特性所遭到的判决,现在通过我自己的手段延伸到那掩藏着的忽视义务的独特性上去了,结果使我的心情压抑不堪。那情形就好像某个人用一根鞭子打人,但不把人打痛,只是碰一碰以示警告,而他自己却把鞭子解开,把一个个尖头对准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刺进其内心并挠动,而那只陌生的手还一直静静地握着鞭柄。如果说,即便在那时我还没有这么厉害地惩罚过自己,那么无论如何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我从我的独特性中从来没有引出那种真实的好处:最后能具备持续的自信心。显示独特性的后果反而是:要么我恨压制者,要么我把这独特性视为乌有;这两种后果从自欺欺人的角度看也联系得起来。但是我如果那时只掩藏着一种独特性,那么后果是:我恨我自己或者恨我的命运,把我自己看成坏种或者可诅咒的人。这两类独特性的关系多年来表面上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越走近为我敞开的生活之门,那些外露的独特性就越增加。但这并没有使我得到解脱,那些掩藏着的独特性并没有因此而减少。通过细致的观察可以发现:人们是永远不可能坦白一切的。甚至往昔那些看上去似乎彻底坦白出来的事情,后来也显示出还有根子留在内心深处。即使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在我几乎不间断地进行着的松懈整个心灵结构的行动中,只要出现一种暗藏的独特性就足以深深地震撼我,使我到处都抓不住可以靠一靠的东西,使一切适应环境的努力付诸东流。即使我什么秘密也不保留,把一切都抛得远远的,从而得以干净清爽地立于世间,过去的混乱也马上会重新回到我的胸中,塞满我的心胸,因为照我的看法,那些秘密必然不能完全被认识清楚,被正确地评价,因而通常普遍化的方式又回到我的身上来,重新占据我的心灵。这不是错觉,而只是认识一种特殊形式,至少活着的人谁也摆脱不了它。比如说,有一个人向他的朋友承认说,他是吝啬的,那么他在此刻,在这个他寄托了评判权的朋友面前,似乎就从吝啬中解脱了出来。此刻这朋友将采取什么态度也是无所谓的,不管他否认这种吝啬的存在也好,或者建议怎么摆脱吝啬也好,或者为吝啬辩护也好。甚至即使这朋友由于他这一坦白而宣布结束与他的友谊,也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倒是,这人也许并不是作为悔过者,但作为诚实的罪人向公众说出了他的秘密,并希望通过此举能重新夺回那美好的和——这是最重要的——自由的童年时代。但他夺得的不过是一种短暂的愚蠢和以后长期的痛苦。因为在这悭吝人和朋友之间,在桌子上的某个地方放着钱,这悭吝人必须把钱搂过来,而且伸出手去的动作越来越快,在半道上那坦白的作用固然越来越弱,但还不失为一种解脱;在半道以后就不然了,情况就反过来了,那坦白就仅仅照亮着那只向前伸动着的手。坦白的作用只有在行动前或行动后才有可能是有效的。行动本身不允许任何东西与它并存,对于那只正在搂钱的手是没有言语或悔过可以解脱的。要么必须把这行动,即把那只手消灭掉,要么必须处在吝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