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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面对幽谷的谈话

  “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流过。……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却毫无觉察。无限的柔情充满我的心灵,它没有别种滋养,只有那依稀可见的身影。然而我觉得,那绿岸夹护、碧波粼粼的长长水带,那装点爱情之谷的摇曳多姿的行行白杨、那弯弯曲曲的岸边坡地的葡萄园中脱颖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渐渐远近而色调变幻的空濛天际,都在表述这种爱情。您想要观赏如未婚妻一般美丽而贞洁的自然风光,请您春天来吧;您想要平复您心灵上涔涔流血的伤口,请您晚秋再去那里吧。春天,爱情在那里振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里缅怀已经长逝的人们。”

  我们站在萨榭古堡的砂地庭院里,眺望绿油油的河谷,印证巴尔扎克的描述。

  不算开车带我们游览的法国友人S先生,我们是两个人:一个是正在攻读法国文学博士的Y女士,一个是我,《幽谷百合》的译者。我们慕名来游览卢瓦尔河两岸的古堡,萨榭古堡自然是重要的一站。

  看了一部名著,往往还要到现实里寻找书中的原型。我抱着这种好奇心,曾去古城昂古莱姆,由当地文学社负责人贝朗瑞夫人热心接待,参现了《幻灭》的背景地德·巴日东侯爵府,走进那不大的社交沙龙,想像一下野心勃勃的外省青年吕西安闻社会的情景。比起吕西安来,《幽谷百合》的男主人公,贵族青年费利克斯的命运要好上百倍,只因他遇到了这幽谷的百合花,他的守护神亨利埃特·德·莫尔索伯爵夫人。

  我和Y女士在初秋晴朗的一天,前来幽谷凭吊。我们伫立的地点,正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初见意中女子居所的地方。秀谷媚峦,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仿佛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和一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流露出的欲念的闪光。正是这种闪光,给这幽谷增添几分神秘而圣洁的气氛。

  “巴尔扎克这么多小说,你为什么挑选了《幽谷百合》翻译呢?”Y女士问道。

  “因为我认为,这是巴氏最动真情的一部小说,”我答道,“独有这部作品,可以称得上一首哀歌,一部史诗。其他小说都是现实主义的;惟独《幽谷百合》是理想主义的。你的博士论文写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女性,德·莫尔索夫人也算其中之一吧。”

  “是重要的一员。巴氏善于写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他认为到这种年龄的女子,感情更加深挚,思想更加成熟,既尝过幸福,也吃过苦头,但是仍然满怀强烈的愿望,珍视美好的情感,还能不自觉地流露出青春的激情。她们比起少女或少妇来,别有一种风韵,魅力更含蓄,也更丰满。”

  “到底是研究巴尔扎克的,”我笑道,“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巴氏偏爱这种年龄的女性,也和他本人的气质和经历有密切关系。他的头脑可以包罗万象,他的激情和欲望可以无限膨胀,自然也就喜欢能体现繁丰的美和繁丰的爱的女性。”

  “你说和他的经历有关,是指他与德·贝尔尼夫人的关系。巴?”

  “对。费利克斯入世之初,遇见了给他爱和指导的德·莫尔索夫人。同样,巴尔扎克二十几岁的时候,有德·贝尔尼夫人的爱和教诲。他在给母亲和韩斯卡夫人的信中,称德·贝尔尼夫人是天使,说她成为体大思想的母亲,未来的依托,宛若黝暗叶丛中的百合花,是黑暗中灿烂的阳光;还说他的大部分思想都来B她那里,如同鲜花散发出来的芳香……”

  “不错,她发现并培育了一位天才,而且为此感到骄傲。看来,德·莫尔索夫人就是她的影子。书中她给费利克斯的那封信,正是他立身处世、飞黄腾达的锦囊妙计,也是德·贝尔尼夫人智慧的结晶。年轻人都应当读一读。”

  我们边参观萨榭堡边议论。萨榭堡建于16世纪,既不很古老,又不算宏伟,却是我们参观的重点,就因为从1823年到1837年,巴氏几乎每年都来这里写作,躲避那些债主的追逼。他在这里创作了九部小说,如《高老头》、《幻灭》等;尤其是《幽谷百合》,整个故事就是在这个景区展开的。堡主曾是巴氏母亲的情人,爱屋及乌,将那份感情从母亲延至儿子身上。

  专门留给巴氏的房间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安德尔河谷。屋里布慢帐的床铺还是原物。他晚上十点钟睡觉,凌晨两点起来,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钟。在十五个小时的写作中,他吃下大量水果和烤面包片,不知喝下多少杯用酒精灯煮的咖啡;抬眼望望幽静的树林与河谷,就算是休息了。

  晚上他才下楼,同主人家共进晚餐。如果是接待邻里乡绅的日子,他就留下来陪客,而且用不着过分敦促,就给客人朗诵他正在创作的小说。宽敞的客厅点好几支蜡烛,他在烛光之间走来走去,许多怪影在四壁和天棚上晃动,仿佛书中人物都登台表演了。他全凭记忆讲述,同时扮演所有人物,有对话的段落,则模仿不同的声调和表情。他就是这样独自一人,表演他的《人间喜剧》。每次晚会结束,那些乡绅都热烈鼓掌,盛赞巴氏的精彩演出,认为度过这样一个愉快的夜晚,驱车一二十公里是值得的。

  我们伫立在巴氏写作的窗前,眺望秀丽的山林与河谷,凭吊那段感泣鬼神的恋情。我恍惚看见费利克斯游荡的孤魂、德·莫尔索夫人那凄婉的倩影,一时意绪恍惚,怅然若失……

  Y女士悠缓的声音,又传到我的耳际:

  “巴氏的《人间喜剧》,其实就是人生悲剧……”

  “喜也人生,悲也人生,这正是人生的伟大吧。”我又说道:“德·莫尔索夫人和情欲之间,在这幽谷展开的鲜为人知的战役,也许比规模最大的战役还要激烈……”

  “说到这点,我倒想起圣勃夫的小说《情欲》,写这位文学批评家和雨果夫人阿黛尔的恋情,展示肉体和精神的冲突……他花了四年写成的书,还不怎么成功。”

  “巴氏拾起这个题材,要给始终贬他的这个文学批评家一个教训,只用大约两个来月的时间,就创作出一部杰作。不过也招来一些批评,认为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过分理想化了。”

  “这朵百合花不是放在花店里展示美,而是半掩在幽谷的草丛里。在现实中,德·贝尔尼夫人并没有拒绝情爱的乐趣,而在书中,德·莫尔索夫人对幸福爱情的憧憬,从青春起就在她身上沉睡了,临终才惊醒,但是悔之已晚。”

  “情爱的乐趣,不可能全部展示给人,巴氏就着意渲染了诗意的一面。他一生创作了九十余部小说,却写不出一首精彩的诗,而《幽谷百合》这部爱情小说,却可以当作一首感人的长诗来读。”

                           李玉民

第一部分

            献给王家医学科学院院士

            J-B·纳卡尔①先生

  ①冉—巴蒂斯特·纳卡尔(1781—1854),著名医生,1815年开始同巴尔扎克家交往密切,对巴尔扎克来说,他既是忠实的医生,见解深刻的读者,又是多次慷慨解囊的朋友。

    亲爱的博士,这是我长期勤奋建造的文学大厦第二层基的精雕细琢的

  石头,我要在上面镌刻您的名字,既是为了感激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学者,

  又是为了颁扬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

                         德·巴尔扎克

         致娜塔莉·德·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

        

    我遵从你的意愿。如果我们爱一个女子胜过她爱我们,那她就有了特

  权,能使我们事事把情理置于脑后。若不愿意看到你们皱一皱眉头,若想

  拂去你们稍不如意便显露在朱唇上的怏怏神情,我们就必须奇迹般地跨越

  间距,奉献我们的鲜血,断送我们的前程。现在,你要了解我的过去,它

  全部在此。不过,娜塔莉,要知道,为了顺从你,我不得不践踏从未触动

  过的一段不愿回顾的隐情。的确,我就是处在无比幸福之中,有时也会突

  然沉入长时间的冥想,可你又何必生疑呢?作为受人爱恋的女子,对一阵

  沉默何必娇嗔呢?你就不能赏玩我性格上的种种矛盾,而不追问其缘由吗?

  难道你心里也有隐衷要取得谅解,就要探询我的隐衷吗?是的,你猜得不

  错,娜塔莉,也许最好全盘告诉你:对,我的生活是被一个幽灵所控制,

  一有只言片语涉及,它就会依稀现形,而且,它还常常不召自来,在我的

  头顶上晃动。往事如织,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宛如海中生物,在风平浪

  静时漂浮可见,一旦风暴袭来,就被波涛撕碎,抛上海滩。昔日的激情猝

  然苏醒会使我万分痛苦;尽管为清理思想所需的努力使那种激情受到抑制,

  但我在忏悔中仍可能因悲恸而伤害你,如果是这样,请你不要忘记,我是

  被逼无奈而服从你的。总不能因为我顺从了你而怪罪我吧?但愿我这样交

  心会使你的情意更浓。晚上见。

                          费利克斯

  用泪水滋养的何等才情,有朝一日能为我们唱出感泣鬼神的哀歌,描绘出幼小心灵默默忍受的苦痛?这些心灵的细弱根蘖扎在家庭的土壤中,碰到的尽是坚硬的卵石,刚长的嫩校就被仇恨的手折断,正在开放的花朵遭受寒霜的侵袭。童稚的嘴唇吮吸苦涩的奶汁,笑脸被凶焰一般严厉的目光扼杀。孩提的这些苦楚,哪个诗人能向我们诉说?这些可怜的心灵遭受周围人的摧残,而那些人安排在孩子周围本来是为了培养他们的情感。如果有一部描写这种事情的小说,那么它就是我青少年的真实写照。我,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能损伤谁的虚荣心呢?我生来身心有什么缺陷,母亲对我竟如此冷淡?难道我是义务的产儿?难道我的出生是一件意外的事?难道我这小生命构成我母亲的内疚?我被送到乡下哺养,足足三年家里无人过问。等我回到家中,家人视我若无,连仆役见此情景都心生怜悯。我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良机,无法从幼年失宠中振作起来:我童稚时无知,成年后也不谙世事。我哥哥同两位姐姐非但不给我一点慰藉,反而以折磨我为乐事。孩童们已经懂得要脸面,相互间有一种默契,隐瞒小过失,而这种默契对我却不适用。更有甚者,哥哥做了错事,我常常代他受罚,还不能呜冤叫屈。我的哥哥姐姐同样惧怕母亲,为了讨她欢心,他们就从旁助威,争着欺负我。这是儿童身上萌生的馅媚心理作怪呢,还是他们有摹仿的本能?是要试用他们的力量呢,还是缺乏怜悯心?也许这几种因素凑在一起,使我失去了手足之情。一切温情都与我无缘,天生就我一颗爱人之心,却爱无所施!这颗敏感的心灵不断遭到蹂躏,大使会听到它的叹息吗?如果说在某些人的心灵里,受压抑的感情会转化为仇恨;而我的感情却凝聚郁积,在心底深挖一个栖止的巢穴,等待在我日后的生途中迸发出来。从性格上讲,战战兢兢的习惯,使心弦松弛,酿成畏惧心理,事事退让,从而产生懦怯性。这种懦怯使人退化,并使人沾染上难以名状的奴性。然而,不断的折磨倒使我经受了锻炼,增强了毅力,使我的心灵富于韧性。犹如等待新打击的受难者,我时刻准备忍受新的痛苦,因而显得唯唯诺诺,完全像个受气包。儿童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天真烂漫的举动就被扼杀了;我看上去像个呆痴儿,这便证实了我母亲的不祥预言。我深知这是不公正的,于是幼小的心灵激起自豪感;无疑正是这一理性果实,煞住了这种教育助长的不良倾向。我母亲虽然撇下我不管,可良心上又不安,有时谈起我的教育,表示她要亲自安排。一想到天天和她接触,不知要受多少罪,我就不寒而栗。无人过问倒是我的福气,我乐于待在花园里玩石子,观察昆虫,仰望碧蓝的苍穹。人一孤独,固然好遐想,不过,我喜欢沉思却另有一段情由,而那个意外事件足以向您描述我幼年的不幸。我在家里是那么无足轻重,以致保姆经常忘记安置我睡觉。一天晚上,我静静地蜷曲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怀着儿童所特有的强烈好奇心,以及早熟的忧郁所引起的一种通感,凝望着一颗星。我姐姐在远处嬉戏;在我听来,她们的喧闹声仿佛是我思绪的伴奏。夜幕降临,四周沉寂下来。母亲仍然发现我不在屋里。我们的保姆卡罗琳娜小姐很凶,她既要逃避责怪,又为我母亲假惺惺的担忧找根据,硬说我讨厌家,若不是她盯得紧,我早就逃走了,还说其实我不傻不呆,心里有鬼主意,她看管过多少孩子,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乖癖的。她明明知道我在哪儿,却装模作样地找我,呼唤我。我答应了,她来到无花果树下,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看一颗星星。”“哪里是看什么星星,”我母亲在阳台上听见我们的话,便说道,“你小小年龄,懂得天文学吗?”“哎呀!夫人,”卡罗琳娜嚷起来,“他把贮水池的开关打开了,花园淹了水。”这下子可闹翻了天。其实,是我姐姐觉得好玩,打开龙头看流水,不料水猛地喷出来,浇了她们一身;她们慌了手脚,没有关上龙头就跑掉了。这场恶作剧,谁都认准是我干的;我母亲见我矢口否认,就斥责我说谎,给了我严厉的惩罚。但更可怕的惩罚是,我喜爱星星遭到大家的嘲笑,而且我母亲不准我晚上待在花园里。粗暴禁止会加剧人的渴望,这一点儿童比成年人表现得更为突出,因为儿童能一心想着禁物,觉得禁物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我时常为我那颗星星挨打。我的忧伤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只能以美妙的心声对我的星星倾吐,这是孩子结结巴巴表达的最初思想,犹如他从前咿呀学语。十二岁人中学之后,我仰望那颗星,仍然感到无法言传的酣美,因为生命之晨所得的印象在心田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了。

  夏尔比我大五岁,他小时候可爱,长大了英俊,是父亲的宠儿。母亲的宝贝、整个家庭的希望,在家里自然成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他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却有个家庭教师。我身材瘦小,体质孱弱,反倒五岁就进城里学校念书,由我父亲的贴身仆人早晚接送。我上学带的饭食很简单,同学们带的食品却很丰富。我的寒酸同他们的阔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令我痛苦万分。图尔的熟肉酱和油渣很有名,是学生午餐的主要食物。放学正赶上吃晚饭,因此,早晚我们都在家里用餐。那种熟肉酱,贪食的人特别喜欢,可是在图尔贵族人家的餐桌上却难得见到。进学堂之前,我固然听说过,但我从来没有福气看到给我的面包片抹上这种褐色肉酱。即使这不是同学们常吃的食物,我也照样渴望享享口福;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念头,就好比巴黎一位最风流的公爵夫人眼馋女门房的炖肉,出于女人的本性,非要得到满足不可。孩子们能从目光中看出贪嘴的欲望,正如您能从眼神中辨出爱慕之情,因而我成为他们绝妙的嘲弄对象。我的同学几乎都是市民家庭的孩子,他们把香喷喷的肉酱举到我的眼前,问我是否知道这是怎么做的,哪里有卖的,为什么我没有。他们咂着嘴,夸耀像炸块菰一样的油渣。他们查看我的饭篮,见里边只有奥利维①奶酪或干果,就说:“没什么好吃的?”一句话刺透我的心,使我看清了我和哥哥之间的天壤之别。别人那么幸福,我却被家里遗弃,这种鲜明的对比玷污了我童年的玫瑰,摧残了我青春的绿枝。有个同学见我十分眼馋,存心戏弄我,假惺惺地把抹了肉酱的面包递给我;我误以为他出于诚意,便伸手去接,不料他又把手抽回去,知情的同学哄堂大笑。这是我第一次上当。如果说最杰出的人尚有几分虚荣心,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个孩子被歧视嘲弄而哭泣呢?这种引诱,会使多少孩子变得贪吃,低三下四乃至卑怯啊!为了免遭人欺侮,我就动起手来。我这一拼命,使他们明白我不好惹,但也引起他们的仇视,对他们的暗算我防不胜防。一天傍晚出校门,我背上挨了一包石子。仆人狠狠地替我出了气,回去把这事禀报了我母亲。我母亲一听就嚷道:“这个该死的孩子,就会给家里惹麻烦!”如同在家里一样,我在学校也惹人讨厌,不禁对自己产生极大的怀疑;如同在家里一样,我在学校也郁郁独处。这第二场寒雪,又推迟了我心灵幼苗的发育。受宠的孩子都是淘气精,我的孤傲就是基于这种观察。因此,郁积在我可怜的心中的感情依然无法倾诉。老师见我终日神色怏怏,独来独往,被人憎恶,便肯定了我家庭的错误怀疑,认为我性情乖癣。等我能看书写字了,母亲就让我转入勒瓦桥中学。那所学校是奥拉托利会②办的,设有免修拉丁文班,招收我那种年龄的儿童和低能儿。我在那里学习了八年,举目无亲,过着印度贱民一样的生活。下面讲讲何以至此。我每月零用钱只有三法郎,刚够买学习必备的笔墨纸张、小刀尺子,根本买不起游艺用品,如高跷乐器等。同学们游戏没有我的份儿。要想参加,我就得讨好同年级的富家子弟,或者巴结身强力壮的同学。低三下四,这对孩子不算一回事;然而,我稍微有一点这种举动,就会感到耳热心跳。我常常待在树下,冥思遐想,自嗟自怜,或者阅读图书管理员每月分发的图书。在这种形影相吊的孤寂中,隐藏着多少痛苦啊!弃儿的境况又酿出何等凄惶的心情!我获得了最受重视的两门学科奖:法语译拉丁语、拉丁语译法语。想像一下,我第一次参加颁发学年奖大会,幼小的心灵是多么激动啊!台下坐满了家长,而我父母谁也没有来向我祝贺。在欢呼和鼓乐声中,我上台领奖,没有按照惯例亲吻发奖人,而是扑到他的怀中痛哭起来。当天晚上,我把花冠投进火炉里烧掉。发奖的前一周用来评奖,家长们都待在城里,因此,同学们一早都兴高采烈地离校,只剩下我和“海外生”——这是我们给家住在海岛或外国的同学起的称号;然而,我家就住在几法里远的地方。在做晚祷的时候,那些坏小子向我们大肆炫耀随同父母用的美餐。您会处处发现,我在人世涉足渐深,不幸也不断地增加。我做出多少努力,以摆脱与世隔绝的命运啊!怀着无限向往而长久酝酿的多少希冀,却毁于一旦!为请父母到校参加授奖仪式,我给他们写过几封充满感情的信。信虽说不免有些夸张,但何以招致母亲对我的责难、对我文笔的挖苦呢?我仍不气馁,保证满足我父母提出的来校条件。我还央求两个姐姐从旁说情,可是徒劳无益;而每逢她们的圣名瞻礼日和生日,我却像可怜的弃儿一样准时写信祝贺,从不疏忽。授奖日期临近,我催促父母,说我可望得奖。不见他们回音,我便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一定会来,不禁满心欢喜,翘首以待,并把这消息告诉给同学。家长们陆续到校的那段时间,老校工来传呼学生,脚步声在校园里回荡,我的心扑腾得几近病态;那老人一次也没有呼唤我的名字。在我忏悔诅咒过人生的那天,我的忏悔师指天对我说,主有圣训:“Beati qui lugent③!”这保佑了棕榈盛开。宗教思想奇幻的精神境界,很容易迷住青年;我初领圣体时,就完全沉浸在高深莫测的祈祷中。我受热忱信念的推动,祈求上帝为我重现我在《殉道圣徒录》中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奇迹。五岁时,我的心便飞到一颗星上;到了十二岁,我去叩圣殿大门。我心醉神迷,产生了难以描摹的幻觉,从而丰富了我的想像力,充实了我的情感,增强了我的思维能力。我常常把我看到的神奇的幻象归功于天使:正是天使陶冶我的灵魂,使之担负天降的大任,赋予我洞烛事物幽微的观察力,锤炼我的心,使之免中魔法;而诗人一旦有了可悲的能力,能对比感受与现实,对比索求的巨大与所得的微小,便会中魔而陷入不幸;天使在我的脑海里著了一部书,让我从中读到我应当表达的思想,还把放在先知嘴唇上的火炭放在我的双唇上④。

  ①奥利维,法国奥尔良省南部的小镇,以出产优质奶酪著称。

  ②奥拉托利会,由圣菲力浦·奈里于1575年在罗马创建的天主教士会。1611年,法国主教皮尔·德·贝吕尔效法意大利奥拉托利会,创建了法国奥拉托利会。

  ③拉丁文,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山上训众。

  ④典出《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以赛亚成为先知之前,一个天使用夹子从祭坛上夹一块火红的炭,放到他的嘴唇上,说道:“这炭沾了你的嘴,你的罪孽便除掉,你的罪恶就赦免了。”

  我父亲对奥拉托利会学校的教学水平有所怀疑,便从勒瓦桥把我接走,送进巴黎沼泽区的一所私立中学。那时我十五岁,经过考核,校方认为,我这个从勒瓦桥来的修辞班学生可以上三年级。我在勒皮特寄宿学校①学习期间,又尝到了我在家庭、小学校、教会学校所忍受的痛苦,只不过形式有所变化。我父亲根本不给我钱。父母知道我在学校可得到衣食,脑袋里能塞满拉丁文希腊文,就认为问题全部解决了。我在这所学校里先后认识了上千名同学,却没有看到一个家庭对孩子如此漠不关心的例子。勒皮特先生狂热地拥护波旁王朝,早在忠诚的保皇党人力图把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从神庙救走的那个时期,他就同我父亲有过交往,后来双方又恢复了联系。他觉得有责任弥补我父亲的疏忽,但不了解我父母的意图,每月给我的钱也少得可怜。校舍早先是“快乐”公馆,同所有旧贵族府邸一样,前面设有门房。鬼学监带我们去查理曼大帝中学之前,有一段休息时间,阔气的同学就到校工家去用茶点。校工叫杜瓦西,是个地地道道的走私犯;对他的生意,勒皮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默许。学生从切身利益出发,也都极力巴结他,因为他是我们违反校规的秘密保护伞,是我们超时返校的知情人,又是同禁书出租商联系的中间人。在拿破仑统治时期,殖民地食品价格上涨,十分昂贵,因此,用茶点时喝一杯牛奶咖啡,便有一种贵族派头。如果说在家长的餐桌上糖和咖啡成为高级食品,那么我们中间有人食用,就会产生优越感。少年贪嘴,好摹仿,容易赶时髦,即使这些因素还不够,单单优越感也足以激起我们强烈的愿望。杜瓦西同意赊账,他估计我们都有姐姐、姑姑、姨母,她们会代为偿付,以便维护我们的名誉。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抵制了那个酒吧的诱惑。如果评断我行为的人了解诱惑的力量,了解我的心灵对禁欲主义的毅然向往,了解我长期克己而压抑的怒火,他们就会擦拭我的眼泪,而不是惹我伤心哭泣。我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博大的胸怀,以蔑视回敬别人的蔑视呢?再说,我感到自己可能已染上好几种社会恶习,这些恶习由于我可望不可即而来势更凶,第二学年末,我父母来到巴黎。他们到达的日期还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就住在巴黎,却一次也没有来看我。姐姐们也一道旅行,我们全家要一起逛逛巴黎。头一天,我们计划到王宫饭店吃饭,然后就近去法兰西剧院。虽然这种意想不到的娱乐日程令我陶醉,但是风雨欲来的情势又迅即使我兴味索然;久经苦难的人,情绪特别容易受影响。我欠杜瓦西先生一百法郎,必须向父母申报,因为他威胁说要亲自向他们讨账。我打算让哥哥替杜瓦西传话,并让他在父母面前替我求情,转达我的痛悔。父亲有意宽恕我,可母亲一点也不容情;她那深蓝色眼珠一瞪,把我吓呆了。一连串可怕的咒语从她嘴里吐出来:我才十七岁,就这样胡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是她儿子吗?我要把家毁了吗?难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吗?我哥哥夏尔品行端正,为门庭增光,而我却要败坏家声;他已经有了职业,不是该独自掌握一份财产吗?我两个姐姐日后结婚,没有嫁妆能行吗?难道我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不知道我生活的糜费吗?白糖和咖啡,对学习有什么好处呢?这样下去,不就要沾染上所有恶习吗?同我一比,马拉②也成了天使了。这一通潮水般的责骂,使我的心灵恐惧万分。挨完训斥,我就被哥哥送回学校,丧失了到普罗旺斯兄弟开的饭店用餐的口福,也丧失了观看塔尔玛演出《布里塔尼居斯》③的眼福。这就是睽违十二载,我同母亲见面的情景。

  ①即法国人勒皮特(1764—1821)在沼泽区圣路易街创办的一所私立中学。

  ②冉—保尔·马拉(1743—1793),法国1789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群众领袖,被称为“人民之友”,贵族自然对他恨之入骨,视为魔鬼。

  ③法国古典主义代表作家拉辛的名剧。

  等我修完了人文学科,父亲把我置于勒皮特先生的监护之下:我要学习高等数学,上法学院一年级的课程,开始接受高等教育。我住进公寓,摆脱了课堂的束缚,满以为能暂时告别穷困。哪料到尽管我十九岁,或许正因为我十九岁,我父亲还是照老章程办事:送我上小学不给带像样的饭食,送我上中学不给零用钱,逼得我向杜瓦西赊账;上了大学,给我的钱还是少得可怜。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没有钱能干什么呢?再说,我的自由也受到巧妙的束缚。勒皮特先生派一名鬼学监送我上法学院,把我交给教师,课后再接回去。我母亲怕我出事,想出种种防范措施,就是保护一名闺秀也不至于如此。巴黎这个世界,理所当然令我父母担心。男生的心事,同样是住宿女生的情思。怎么管也管不住,女生口不离情郎,男生话不离淑女。然而,那时候在巴黎,同学间的聊天,主要是以王宫饭店为话题,说它是爱情的埃尔多拉多①,酷似东方苏丹的宫苑。那里的晚上,金币哗哗流淌;在那里,最纯贞的顾忌也会荡然无存;在那里,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王宫饭店和我犹如两条渐近线,只能接近而不能相交。请看,命运是如何挫败我的图谋的。父亲曾把我介绍给我的一位老舅母,她住在圣路易岛;每星期四和星期日,我必到她府上吃饭。这也是勒皮特夫妇出门的日子,不是先生就是太太把我送去,晚上回家顺路再接走。多奇特的消遣啊!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身份高贵,拘泥虚礼,从未想到给我一文钱。她老态龙钟像座古教堂,浓妆艳抹犹如画中人,身着锦绣华服,深居侯府,就仿佛路易十五依然在世。她只接待老贵妇。老贵族;在这些僵尸中间,我真有身临墓地的感觉。他们谁也不同我讲话,我也没有勇气先开口。我的青春似乎妨碍他们,那种敌视或冷淡的目光令我惭愧。不过,我觉得这种漠不关心倒是可乘之机,心里盘算哪天晚餐一结束,便溜出去,跑到木廊商场。我姑母一打上惠斯特牌,就不再注意我了。那个名叫冉的跟班也并不把勒皮特先生放在心上。然而事与愿违,这帮老朽腮帮乏力,牙口不齐,倒霉的宴席久久不散。一天晚上八九点钟,我总算跑到楼梯,只觉得心怦怦直跳,真像比昂卡·卡佩洛②逃跑那天的情景。可是,等门房给我打开门,我却看见勒皮特先生的马车停在街上,老先生气喘吁吁地叫我。也是命该如此,三次都有意外情况阻隔王宫饭店的地狱和我青春的天堂之间的道路。二十岁的人,还一无所知,我深感愧作,有一天把心一横,不管有多大风险也要去见见世面。勒皮特先生身体肥胖,又是畸型足,颇像路易十八,上车十分吃力,于是我趁机甩掉他。真巧!就在这当儿,我母亲乘驿车来到了。在她的逼视下,我停下脚步,不敢动弹,犹如小鸟见到蛇一般。怎么这样巧,偏偏撞上她呢?说来毫不足怪。其时,拿破仑正进行最后的挣扎。我父亲预见到波旁王室要复国,便携我母亲离开图尔,到巴黎来开导我那个已经在帝国外交部任职的哥哥。机灵的人都密切注视敌军的推进,看出京城已危如累卵。我母亲这次来,就是要接我离开险境。我在巴黎正要失足的时候,顷刻之间就被带走了。长期以来生活拮据,只好克制欲念,可又断不了胡思乱想,精神不免痛苦,终日愁闷不解,于是潜心学习,犹如从前幽居在修道院里的厌世之人。青年应当发扬青春的天性,投身到赏心乐事中。然而在那个时期,我读书成癣,自身幽禁,这可能对我终生都有影响。

  ①埃尔多拉多,西班牙语为“黄金国”,位于南美洲,是虚构的地方。王宫饭店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帝国时期和波旁王朝复辟初期,是娟妓麇集的地方,故而巴尔扎克这样描述。

  ②比昂卡·卡佩洛(1542—1587),威尼斯贵族出身的妇女,十五岁跟她情人皮埃特罗·波纳旺图里私奔到佛罗伦萨。

  要说明那个时期对我未来的影响,描写几笔我的青少年时期是不可或缺的;您必能体会出其中的无限哀怨。由于受导致病态的种种因素的影响,我过了二十岁,依旧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不过心灵却坚韧不拔。按图尔的一位老医生的话说,我的身体貌似羸弱,但融进了钢铁般的气质,而这种融合已臻完成。我博览群书,勤于思索,保持童稚的身躯,却有老成的思想;因此,在要望见生活的山间崎岖难行的小路和平野沙路之际,我就已经超验地纵观通晓了生活。异乎寻常的际遇使我滞留在人生的美好时期。人到这个时期,心灵初醒,开始萌发冲动和欲望,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我处在交替时期:一方面,学习延长了我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成年期的绿色枝叶却迟迟不发。我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比哪个青年都善于感受,富于情爱。要想透彻地理解我这段叙述,您还是重温一下锦瑟年华吧;人在妙龄时,嘴还没有被谎言法污,尽管因为羞怯同欲望相矛盾而眼帘低垂,目光却是无邪的,思想绝不肯屈服于世俗的诡橘,内心胆怯,又能见义勇为。

  我同母亲从巴黎到图尔的行程,就不向您叙述了。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我的感情受到压抑,难以迸发出来。每从一站出发,我都暗下决心开口讲话。可是,她一瞪眼,一句话,就把我仔细打好腹稿的开场白给吓回去了。到了奥尔良,母亲临睡觉时,责备我一路无话。我一下子扑到她的脚下,搂住她的双膝,热泪滚滚而下,向她倾诉满怀的感情。为了打动她,我剖白心曲,诉说自己多么渴望母爱,那声调足以感化一个继母的心肠。可是,我母亲硬说我装模作样。我抱怨被家里抛弃,她则称我为不肖之子。我心痛欲裂,但求一死;到了布卢瓦时,我跑到卢瓦尔河桥上,想跳水自尽,只因栏杆太高才自杀未遂。

  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根本不认得我了,对我的态度是七分惊奇,三分亲热。不过,后来相比之下,她们对我倒显得挺有手足之情。我的卧室在四层楼,只要告诉您一个情况,您就会了解我寒酸到了何等地步、我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一身还是在巴黎穿的那套服装,身边只有我住校时的那点简陋衣物,母亲没有给我添置一点东西。如果我从客厅一端跑到另一端,殷勤地为她拾起手帕,她就像贵妇对待仆人那样,只对我淡淡地道声谢。我不得不观察母亲,以便确认她的心是否还有松软之处,能植上我的感情的嫩枝,结果发现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非常自私,喜欢捉弄人,跟利斯托迈尔府的所有闺秀一样,傲慢无礼的程度是以嫁妆衡量的。她在生活中,只看重职责;我认识的冷若冰霜的女人,无不把职责视为立身之本。她接受我们的崇敬,俨如神甫做弥撒时接受香火;她心中仅有的一点母爱,仿佛被我哥哥全部耗尽了。她说话尖酸刻薄,总是奚落我们,明知道我们不能反驳,却使用心肠狠毒之人的这种武器对付我们。尽管有这些榛莽阻隔,骨肉之情依然根须相连;况且,对母亲丧失希望,感情上也难以接受;母亲引起的宗教式的恐惧,还能在我们中间维持不少关系,致使母子之情的悖谬一直持续到我们涉世渐深、它最终受到审判的那一天。时候一到,儿女们就开始报复了,往昔的失意所酿成的冷漠,更因他们满载受玷污的感情的残骸而激增;直到父母人士之后,这种冷漠态度也难化解。母亲的无比专横,打消了我要在图尔满足欲望的痴心妄想。我一头扎进父亲的藏书室,拼命阅读所有我没有看过的书。我终日埋在书堆里,就可以避免同母亲接触。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也日趋恶化。我大姐已经嫁给了表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有时她想劝慰我,可是难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懑。我想寻死。

  时局正酝酿重大事变,而我却全然不知。德·昂古莱姆公爵从波尔多动身,要去巴黎觐见路易十八,他每经过一座城市,都受到热烈欢迎。波旁王室复国,古老的法兰西欣喜若狂。整个都兰地区都为合法的王公们欢腾起来,图尔全城人兴高采烈,家家户户悬灯结彩,居民都穿上节日盛装,真是一派准备庆典的忙碌景象,有一种难以描摹、令人陶醉的气氛,这一切使我渴望参加为王爷举办的舞会。当时,我母亲抱病在身,不能去参加盛会。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当面向她表示这种愿望时,她竟然大发雷霆。难道我是从刚果归来,什么也不懂吗?我怎么能想像,我们府上没人去参加舞会呢?父亲和兄长都有事在外,按理不是应该我去吗?难道我没有母亲吗?她就一点不为子女的幸福着想吗?几乎被否认的儿子,转瞬间变成了重要人物。我的身价的猛增,以及母亲针对我的请求以挪揄的口吻讲的一番大道理,同样令我惊诧不已。我私下问了姐姐才知道,母亲做事就爱这样故弄玄虚,其实她正赶着给我制装呢。图尔的裁缝对她定活的要求都感到意外,谁也不敢承做我的服装。她只好把活交给那个来打短工的女人;按照外省的习惯。临时女工要能做各式各样的服装。就这样,秘密为我准备的一套浅蓝色礼服好歹做成了。长丝袜、薄底浅口皮鞋都不难买到;男背心时兴短的,我可以穿父亲的一件。有生以来,我头一次穿上带襟饰的衬衣,管状褶裥束在领带结中,使我的胸部显得很挺拔。我打扮停当,模样大变,听了姐姐的赞扬,才有勇气到都兰的集会上亮相。谈何容易!去的人太多,能有几个出得风头!幸亏身体瘦小,我才得以在帕皮翁楼花园的一座帐篷下钻来钻去,靠近王爷的座位。这是我头一次参加公共舞会,灯火、朱红帷幕、金晃晃的装饰物、华丽的服装和钻石首饰交相辉映,使我眼花缭乱,一时间热得透不过气来。身后一群男男女女往前拥我,他们挤来挤去,相互碰撞,踏得尘土飞扬。“德·昂古莱姆公爵万岁!国王万岁!波旁王室万岁!”欢声雷动,淹没了响亮的铜管乐队和歌颂波旁王室的军乐曲。人人如痴如狂,个个争先恐后,都要朝拜波旁这颗初升的太阳。我冷眼旁观这种名副其实的朋党之私,觉得自己很渺小,不禁反躬自省。

  我像一根麦杆儿卷进这阵旋风里,心中萌生一种幼稚的愿望,想当德·昂古莱姆公爵,脐身于在诚惶诚恐的人群面前趾高气扬的王公之列。我这都兰人可笑的非分之想,倒引发一种雄心;而后由于我的性格和时局的变化,这种雄心变得非常高尚了。谁不艳羡这种崇拜呢?数月之后,我又一次目睹这种宏大的场面:皇帝①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巴黎倾城相迎。芸芸众生把感情与生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对民众的影响力使我突然立志,要一生追求荣名。今天,主持荣耀的女祭司残害法国人,如同古代德落伊教②女祭司拿高卢人祭祀一样。接着,我又同一个女子不期而遇,后来正是她不断激发我的抱负,把我投进王国的政治中心,使我如愿以偿。我过分胆怯,又怕认错面孔,不敢邀请人跳舞,待在那儿手足无措,自然怏怏不乐。我挤在人群里熙来攘去,皮鞋又紧又热,两脚胀得难受,我正感到不自在,不料又被一名军官踩了一下,更为扫兴,真想离开舞场,但根本出不去,只好躲到一个角落,在一张空长椅的一端坐下,一动不动,两眼发直,心里憋气。一位女子见我身形瘦小,误认为我是个孩子,坐在那儿昏昏欲睡,等待母亲尽了兴好回家,于是她宛如鸟儿回巢一样,轻盈地坐到我的身边。我立刻闻到一股女子的芳香,只觉得心旷神恰;自此以后,这种芳香就犹如东方诗歌一样充溢我的心田。我瞧瞧身边的女子,感到她比舞会还要光彩夺目,使我充满了快乐。您若是完全理解我前一段的生活,就能推见心中涌现的情感。我的目光一下被雪白丰腴的双肩吸引住,真想伏在上面翻滚;这副肩膀白里微微透红,仿佛因为初次袒露而羞赧似的,它也有一颗灵魂;在灯光下,它的皮肤有如锦缎一般流光溢彩,中间分出一道线;我的目光比手胆大,顺着线条看下去,不由得心突突直跳,我挺直身子瞧她的胸脯,只见一对丰满滚圆的球体,贞洁地罩着天蓝色罗纱,惬意地卧在花边的波浪里,直看得我心荡神迷。少女般的颈项柔媚细腻,光亮的秀发梳出一条条白缝,犹如清新的田间小路,任我的想像驰骋,这一切使我丧失理智。我看准周围无人注意,便像孩子投进母亲怀抱一样,头埋在她的后背上,连连吻她的双肩。这女子惊叫一声,但叫声淹没在乐声中,无人听见。她回过身,一看是我,责问道:“先生!”啊!倘若她说:“你这小家伙,怎么啦?”我也许会杀掉她。然而,听到这声“先生!”我的热泪便夺眶而出。她那高贵的灰发冠冕,同妩媚的颈项显得多么和谐,而眼里却含着圣洁的恼怒,使我一时瞠目结舌。她脸上泛起红晕,不过,嗔怪的神情已为宽容的态度所缓解,因为她理解由她引起的一种冲动,并从我痛悔的眼泪中,看出我对她的无限仰慕。她走了,那姿态像王后。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笑,这才醒悟自己的打扮犹如萨瓦人的猴子。我惭愧,我呆若木雕,但仍在品味我偷窃的苹果,嘴唇上还存留我吮吸的血气的温煦,心中毫无悔意,目光追踪那位下凡的仙女。初次的肉体接触使我的心亢奋不已,直到人已散尽,我还在舞场徘徊,但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陌生的女子,只好回府安歇,可我的心灵已经蜕变了。

  ①即拿破仑一世,他于1815年3月1日离开厄尔巴岛在法国登陆,5月20日重返巴黎,同年6月18日,在滑铁卢败于盟军。这段历史称“百日政变”。

  ②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信奉德落伊教。

  一颗新灵魂,一颗有绚丽翅膀的灵魂破壳而生。我心爱的星,从我瞻仰它的蓝色苍穹上降临,化为女子的身影,但仍然是那样明亮、晶莹,那样清新。我遽然萌生了爱情,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男子最炽热的感情头一次闯入心扉,这不是非常奇特的吗?我在舅母的沙龙里也见过几位美丽的女子,可是没有一位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在一个男子春心荡漾的时候,难道要有一定的时辰、一定星宿的际遇、一定时机的巧合,以及一个非他莫属的女子,才会产生专一的爱情吗?想到我的意中人生活在都兰地区,我呼吸都格外畅快,觉得湛蓝天空的色调是我在任何地方所未见到的。虽然我的精神异常兴奋,可是外表看来却像害了大病,我母亲又担心又内疚。犹如预感到灾难降临的动物,我蟋缩在花园的角落里,回味偷来的一吻。那次难忘的舞会过去几天之后,母亲见我荒废学业,神色怏怏,对她威逼的目光毫无惧色,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认为这是性情骤变的缘故;到我这年龄的青年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心理危机。医学对这种病态根本不知究竟,而乡间就被认为是医治它的千古不易的良方,是使我摆脱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的灵丹妙药。我母亲决定让我到弗拉佩斯勒去住几天;那座古堡坐落在安德尔河畔,位于蒙巴宗和阿泽屏两个小镇之间。古堡的主人是她的朋友,当然得到她的秘密嘱托。我在爱情的海洋中拼命游,到下乡那天,竟然游到了彼岸。我不知道那位陌生女子的芳名,如何呼唤她,到哪儿能找到她呢?再说,我又能向谁提起她呢?年轻人初恋时会产生无法解释的疑惧;我性格腼腆,疑惧更大,无望的恋情最后才会变成忧郁,而我一开始便被这种情绪笼罩,但求到田野里游荡奔跑。我怀着儿童那种无所怀疑的、颇具骑士风范的勇气,打算徒步旅行,搜遍都兰地区的乡间别墅,每望见一座秀丽的塔楼,就要自言自语:“她就在那儿!”

  于是,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我从圣埃卢瓦门出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来到蓬舍村,遇见房子就抬头看看,最后上了希农大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行动,无人干涉,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青年人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受各种专制力量的压抑。对我这受尽压制的可怜人来说,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哪怕事情微不足道,也会给心灵带来说不出的欢快。种种情由作美,这一天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少年时,我散步离城没超过一法里。无论是在勒瓦桥附近还是在巴黎游玩,我都没有领略过田野的自然风光。不过,我幼年时对图尔景色十分熟悉,记忆中保留了这种美感。虽然初出茅庐,还不善于鉴赏风景的诗情画意,我却不自觉地要求很高,如同缺乏艺术实践的人,起始就想得非常完美那样。要去弗拉佩斯勒古堡,步行或骑马都可以抄近路,从一片荒野穿过去。那片以查理曼大帝命名的荒野是不毛之地,坐落在一条岭岗之巅,岭岗两侧便是谢尔溪谷和安德尔河谷。到了尚匹那里,可以走斜插岭岗的一条路。荒野地势平坦,布满沙石,约摸一法里长的路景色凄凉,再过一片灌木林,便到萨榭乡路,萨榭即弗拉佩斯勒所在的乡名。萨榭乡路沿着起伏不大的平野,过了巴朗很远,直到阿尔塔纳那个小地方,才通上希农大道。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流过。或许由于荒野小径过分寂寥,或许由于旅途劳顿,一望见幽谷的景色,我不禁大为惊叹,顿觉心旷神恰。“那位女子是女性之花,如果说她住在人间,那一定是此地了!”我一产生这个念头,便倚到一棵核桃树上烈这天起,我每次来到可爱的山谷,总要在这棵树下停歇。如今,我来到这棵深解我的情思的树下,探究自从我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就在这里,我的心绝不会欺骗我:荒坡上头一座小古堡,就是她的居所。我坐在核桃树下望去,只见在正午的太阳照耀下,青石屋顶和玻璃窗烟烟闪光。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却毫无党察。无限的柔情充满我的心灵,它没有别种滋养,只有那依稀可见的身影。然而我觉得,那绿岸夹护、碧波粼粼的长长水带,那装点爱情之谷的摇曳多姿的行行白杨、那弯弯曲曲的岸边坡地的葡萄园中脱颖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渐渐远逝而色调变幻的空滔天际,都在表述这种爱情。您想要观赏如未婚妻一般美丽而贞洁的自然风光,请您春天去那里吧;您想要平复您心灵上涔涔流血的伤口,请您晚秋再去那里吧。春天,爱情在那里振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里缅怀已经长逝的人们。肺病患者,可以在那里呼吸有益健康的清新空气,目光可以落在金黄树丛上休憩,任树丛把甜美的宁静传给心灵。这时空谷回响,那是安德尔河飞流上的座座磨坊吟呜,白杨搔首弄姿,笑容可掬,晴空万里,百鸟鸣啭,蝉声阵阵,一切都那么悦耳和谐。不要再追问我为什么爱上都兰吧!我爱它,既不像人们爱自己的摇篮,也不像人们爱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我爱它如同艺术家爱艺术;诚然,我爱它不如爱您这样炽热,可是没有都兰,也许我早已不在人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个白点,盯着绿园中那个女子;她在绿丛中显得格外光艳,宛若一触即凋的铃状旋花。我心情激动,步入这个花篮的里端,不久便望见一个村落,由于诗意正浓,看那村庄简直举世无双。请您想像一下,几个婀娜多姿的小岛,环绕着三座磨坊;岛上覆盖着一簇簇树丛,周围是一片水草地,不如此称谓,还能给这些绿草起什么名字呢?萋萋的水草,翠绿翠绿的,铺在河面上,又超出水面,随着水流起伏波动,在磨轮击水形成的漩涡中偃伏。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头,水波击石,散落成流苏状,在阳光下粼粼耀眼。孤挺花、粉红睡莲、白睡莲、灯心草、福禄考,宛如精美的壁毯,装饰着两岸。一座小桥摇摇晃晃,梁木已朽,桥墩上开满鲜花,栏杆也覆盖着茂盛的青草与绿茵茵的苔藓,向河面倾斜,却没有塌毁。几只破旧的小船、几张渔网、还有牧人单调的歌声;一群群鸭子在小岛之间嬉游,或在卢瓦尔河水冲下来的粗沙滩上舒翅;磨坊工人帽子压在耳朵上,正忙着给骡子装驮;这种种细节,给这幅画面增添了惊人的天真气氛。请想像一下,过了桥,便看见三两座农舍、一间鸽棚、几座墙角塔;还有三十来座简陋的房子,由园子和忍冬、茉莉、铁线莲长成的绿篱隔开;每户门前的肥料堆上都开满鲜花,公鸡母鸡在路上闲逛。这就是日昂桥村,一座明媚秀丽的村庄。村中高矗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十字军时代的建筑,很有特色,也是画家喜欢人画的景物。请您在整个画面的四周,画上胡桃古木、淡黄叶丛的幼杨;在云蒸霞蔚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场中间,再添上几种园中建筑,您对这个美丽的地方就会窥见一斑了。我沿着河左岸的萨榭乡路,边走边观赏,看那布满对岸的丘丘壑壑。最后走入一座园子,园中的百年大树表明,这便是弗拉佩斯勒古堡了。我到达时,正巧响起午餐钟声。主人绝没有想到我是从图尔徒步而来的,饭后便带我出去,到他的庄园转了一圈。我从各个角度观赏了山谷的千姿百态,此处只见一线,别处又豁然开朗;卢瓦尔河宛如一把精致的金刀,常常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际,只见粼粼碧波中间,帆影幢幢,趁风疾驶。我登上一个峰顶,第一次欣赏到阿泽古堡,这颗经过琢磨的钻石,镶嵌在安德尔河上,下面衬托着雕花的桩基。接着,我望见坐落在谷底一隅的萨榭古堡,它的体态巍峨和谐,引人遐思,然而大凄清、太肃穆,不适于浮华的人逗留,却是愁肠百结的诗人的好去处。我受此感染,后来也爱上了寂静、树顶光秃的乔木。爱上了幽谷中无名的神秘气氛!但是,那坐落在斜坡上的、被我一眼选中的小古堡,我每次望见都意倾神往,久久凝视。

  “喂!”主人在我的眼神里,发现年轻人总是十分天真地流露出来的欲念的闪光,不禁说道,“您远远就觉察出有个漂亮女子,就像狗嗅到猎物一样。”

  我不爱听他这后半句话,不过,我还是向他打听小古堡的名称、主人的姓名。

  “那是葫芦钟堡,建筑很好看,是德·莫尔索伯爵的宅邸。他是都兰地区一个世族的后裔;他家在路易十一①朝代开始发迹,这一姓氏表明他祖先历过奇险,从而赢得了纹章和封号。他一个先辈幸免绞刑之难,因此,全家人都戴金质黑色小型十字徽章;徽章上下呈T字形和倒T字形,中心有一朵枝茎截断的金色百合花,题铭为:‘主佑吾王陛下’。伯爵流亡回国后,便在这个宅邸安了家。这份产业是他妻子的。德·莫尔索夫人是独生女,她娘家勒农库,即勒农库一吉弗里世家,眼看就要绝嗣了。伯爵一家财产微薄,同夫妇二人的显赫姓氏形成奇特的对比。也许出于自尊心,也许迫不得已,他们始终守在葫芦钟堡,杜门谢客。直到目前为止,他们深居简出还有情可原,只为眷恋波旁王室;不过我怀疑,国王回来,他们也未必改变生活方式。去年,我来到这里居住,曾对他们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他们回访了,并邀请我们吃饭。冬季,双方有几个月没有来往;后来又发生了政治事变,推延了我们返回的日期。我回到弗拉佩斯勒的时间不长。德·莫尔索夫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女子。”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于1461年至1483年间在位。

  “她常去图尔吗?”

  “从来不去。哦,”他又改口道,“她最近去过,就是德·昂古莱姆公爵路经图尔的那次。公爵对德·莫尔索先生优礼相待。”

  “正是她!”我失声高叫。

  “谁呀,她?”

  “肩膀很美的女子。”

  “肩膀美的女子,您在都兰一带能见到很多,”他笑道,“真的,您若是不累,我们可以过河,到葫芦钟堡去。到了那儿,您再辨认辨认,是不是您说的那副肩膀。”

  我又高兴又羞愧,红着脸同意了。将近下午四点钟,我们到达我的目光长时间爱抚的小古堡。这个建筑其实挺普通,但与周围景物相得益彰。它坐北向南,正面有五扇窗户,两头的两扇各突出约两图瓦兹①,模拟两座楼阁,这种建筑技巧,给这座古堡增彩添色。中间的窗户兼作楼门,下两层台阶便是梯状花园;最低一层有洋槐椿树掩映,隔一条乡路,就是沿安德尔河边的一长条草地,但看上去还像是花园的组成部分;因为那条土路低四,一侧紧贴梯园,另一侧护着诺曼底式的绿篱。坡地平整成梯田,使房舍与河流距离适宜,既避免临水产生的妨害,又不失依山傍水的风致。古堡下方建有库棚、马厩、贮藏室、厨房,全是安的拱形门。古堡顶棱角分明,栩栩生姿;顶室有雕花小窗棂,山墙上饰有铅皮制的花束。在大革命时期,房顶无疑失修,上面像生了锈一般,平平地铺了一层淡红色苔藓;朝南的房顶就好生这种藓类。台阶正门上方建有一个钟楼,上面雕着布拉蒙一绍弗里的盾形纹章:纹章等分成四个口状,面上是蓝色和银色交替的纵条纹,两侧各有一只肉包与金色手掌,各握一条人字条纹的黑色长枪。题铭为:“万人可睹,一人莫触!”这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纹章的支撑图案是一条龙和一只狮身鹰头怪兽,张着大口,金链锁住,雕得十分精美。纹章上的公爵桂冠,以及顶端的金果绿色棕榈树,大革命时期给毁坏了。1789年之前,公安委员会秘书瑟纳尔被赶出了萨榭②,建筑遭到损坏也就不足为奇了。

  ①法国旧长度单位,一图瓦兹合1.9449米。

  ②根据史实,瑟纳尔并未被赶出萨榭,而是从1786年起,几度出任伊斯勒·布夏尔地区司法官,萨榭在其辖内。1791年,他在都兰成为革命委员会主席,曾对贵族实行恐怖统治。

  这样的布局和雕饰,给这座小古堡增添一种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飘飘欲举。从山谷往这里看,古堡底层像是第二层;可是到庭院里一瞧,底层和一条宽宽的沙路却处于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块草坪,草坪上有几个圆形花坛,显得生气盎然。左右两侧是葡萄园、果园和几块栽了核桃树的耕地,使古堡绿环翠绕;这一段地势很陡,直冲而下,濒临安德尔河。河边草木丰茂,苍翠青葱,色调深浅不同,着实显出造化之功。沿着葫芦钟堡旁边的小路往上走,只见园林建筑错落有致,我一边赞赏,一边呼吸着充满幸福的空气。精神难道像物质一样有导电作用,也能迅速地改变温度吗?隐秘的事件即将发生,要永远改变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就像动物预感到好天气而快活那样。这一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每个情景都给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装扮一新,犹如一位去同情郎幽会的女子。我的心灵第一次听到大自然的声音,我凝目观赏,她像我在中学时幻想中描绘的那样,丰美茂盛,五彩缤纷。为了说明那种幻想对我的影响,我在前面笨拙地向您提了几句;那的确像一部《启示录》①,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面预示出来:每个事件,无论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图像相伴随,那其中的联系,惟独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葫芦钟堡的头一道院子四周,建有农事用房:仓库、压榨机室、牲口棚、马厩等。我们穿过头道院子,看门狗叫起来,一位仆人闻声而出,对我们说伯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泽去了,估计就要返回,府上只有伯爵夫人。我的房东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不愿意拜访德·莫尔索夫人;还好,他让仆人去通禀。我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快步走进纵贯主楼的长长的门厅。

  ①《启示录》,《新约》中的最后一卷。

  “请进吧,先生们!”一副金嗓音说道。

  虽然德·莫尔索夫人在舞会上只讲过一句话,但我一下便听出是她;这声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灵魂,犹如一束阳光照亮一个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记得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经迟了,她出现在门口,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谁的脸红得最厉害,是她还是我。她一时怔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等仆人搬过两张圆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绒绣机前,绣完一针,数了针数,以表示她沉默并非无故,然后抬起头来,表情又温和又高傲,对着德·谢塞尔先生问,是什么好风使我们光临。她虽然急切想了解我来访的真意,眼睛却不看我,也不看德·谢塞尔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面的河流。但是,她听我们讲话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样,要从声调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对方心灵上的波动。也的确如此。德·谢塞尔先生介绍了我的姓名、身世,说我来到图尔只有几个月,战事威胁巴黎时,我父母才把我接回图尔的家中。我虽然生在都兰,却不熟悉这地方;在都兰人看来,我不过是个因学习负担过重,把身体搞虚弱了的小伙子,是到弗拉佩斯勒来疗养的。我是头一次到这里来,他便带我参观他的庄园,到了山脚下我才告诉他,我是从图尔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他担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进葫芦钟堡,想必德·莫尔索夫人会允许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谢塞尔先生讲的是实情,然而事情显得太巧,德·莫尔索夫人还半信半疑。她转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严峻,我被逼视得垂下眼帘,既是由于一种说不出来的耻辱之感,又是要掩盖我忍住的眼泪。高贵的女主人见我额头沁出汗珠,也许还清出我几欲流泪,因而热情地款待我们;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来,有了开口的勇气。我逊谢一番,可是脸红得像做了错事的姑娘,声音颤抖得像老人。

  “我的全部祈愿,”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闪电一样旋即离开,对她说道,“就是不要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实在疲乏,走不动路了。”

  “您为什么怀疑这个美丽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问道,“你们一定肯赏光,在葫芦钟堡吃饭吧?”她转身向我的房东补充了一句。

  我看了看我的保护人,目光充满了祈求的神色。他见此光景,便准备接受这一措辞是要对方谢绝的邀请。诚然,德·谢塞尔先生在社交场上阅历既深,听出了话外之音,而我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却确信一个美丽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东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对我说:“我留下吃饭,是因为您有这种强烈的愿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来,我同邻居的关系也许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来这句话,令我沉思很久。德·莫尔索夫人若是喜欢我,就不会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来,德·谢塞尔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兴趣,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这一点吗?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刻,这种解释增强了我的希望。

  “这恐怕难于从命,”德·谢塞尔先生答道,“德·谢塞尔夫人还等我们回去呢。”

  “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说,“可以派人告诉她一声。她一个人在府上吗?”

  “德·凯吕斯神甫在那儿做客。”

  “那好!”她起身摇铃传仆人,“你们就同我们一道用餐。”

  这回,德·谢塞尔先生才相信她出于诚意,向我投来祝贺的目光。我一旦确信整个傍晚能待在这里,就觉得这段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在许多不幸的人的心目中,明天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他们对次日不抱任何企望,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有几个小时,我便尽情地享受。德·莫尔索夫人谈到当地情况,谈到收获、葡萄的长势,话题全是我不知道的事物。一位女主人这样行事,不是表明她缺乏教养,就是表明她瞧不起客人,要让人家插不上嘴。其实,伯爵夫人倒很为难。如果说乍一开始,我认为她故意把我当作孩子看待,如果说我看到德·谢塞尔先生同女邻居谈些我根本不懂的严肃事,不禁羡慕起三十岁男子的优越地位,如果说我认为青睐为他独占,心中非常气恼,那么几个月之后我才明白,一位女子的缄默有多深的涵义,一次漫无边际的谈话又掩饰了多少心思。起初,我坐在椅子上,尽量显得自如一些、继而发觉自己的位置有利,便一饱耳福,聆听伯爵夫人迷人的声音。她那心灵的气息,在音节的抑扬顿挫中舒展,犹如乐音通过笛孔分成音调一样。那气息飘飘摇摇,人耳已微,却能促进人的血液循环。从她口中讲出来,i结尾的词宛若鸟鸣,ch音犹如爱抚,爆破音t又像是表现了心灵的专横。就这样,她不知不觉扩展了语词的含义,将听者的灵魂带入仙境。有多少回,一场可以结束的讨论,我却任其继续下去;有多少回,我故意惹她训饬,就为了倾听这人声的音乐会,呼吸从她表露心灵的双唇吐出来的空气,就为了能热烈地拥抱住这闪光的语流,我真渴望能以同样的狂热把伯爵夫人紧紧搂在心口!当她讲到高兴处笑起来的时候,那是多么快活的燕子歌声啊!可是,当她提起她的忧伤时,那声音又多么像天鹅在呼唤自己的同伴!伯爵夫人没有注意我,正好给我端详她的机会。我的目光尽情地在这位谈话的漂亮女子身上移动,这目光紧紧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双脚,在她的发鬈中嬉戏。然而,一种恐惧的心理折磨着我;大凡在生活中有过真正的恋情,尝过无穷乐趣的人,都能理解我这种心情。我就怕她发现我的目光盯着她的肩膀,盯着我曾热烈亲吻的地方。越怕,欲望越强烈,我不能自制,还是凝视她的双肩!我的眼睛撕开了她的衣领,又瞧见那颗淹没在乳白色中的斑点;斑点以下便是中分后背的美丽的线条。自从那次舞会之后,这斑点就一直在我的漆黑之夜中闪光;要知道,富于幻想而生活又纯洁的年轻人,他们的睡梦就仿佛在这种黑暗中流转。

  我可以向您勾画伯爵夫人的仪态,这仪态使她所到之处令人瞩目;然而,多么精妙的笔触、多么温暖的设色,也不能表现其万一。要想绘出她的形象,就必须有一只妙手,善于刻画内心的火焰,善于表现朦胧皎洁的神韵,可是这样的画家是找不到的,因为这样的神韵既为科学所否认,又是语言所无法描摹的,而惟有情人的眼睛能够窥见。她那纤细的灰色秀发常常使她难受;这类不适,无疑是血液猛然上头而引起的。她的额头像若孔德①那样饱满丰润,蕴蓄着无数未表达的思想,种种被抑制的情感和无数浸在苦水中的鲜花。她那水绿色的眼睛有褐色斑痕,平时一直暗淡无光。不过,若是谈起她的孩子,若是突然流露快乐或痛苦,尽管在安分守己的女人生活中很少发生这种情况,那么,她的眼睛也会闪现难以捉摸的光芒,仿佛生命的精力在燃烧,即将燃尽似的。那闪光曾以它极大的鄙视射向我,使我几欲流泪;它也足以使最狂妄的人垂下眼睑。她的鼻子是希腊型的,像菲迪亚斯②画上的那样,由一对弧线与秀美的嘴唇相连,给她那张瓜子脸增添许多神采。她的脸色宛似白茶花色织锦,两腮泛红时,又像玫瑰一般鲜艳。体态丰满适度,既不减妩媚,也无损丰腴,虽然富态而依旧风姿绰约。那双手赛过璀璨的瑰宝,令我目眩神摇;手臂相连没出一条纹褶,您若是看到,就会顿然领悟这种完美的形体。她的头下半部并无凹陷,不像脖颈类似树干的那种女子;肌肉也没有凸出条条纹路,周身各部分都是流线型的,人见而忘俗,笔墨难以描绘。沿双颊有两溜绒毛,至脖颈平阔处渐次疏落,由于反光作用,像丝绸一样柔软光滑。她的耳轮纤巧,照她的话说,这是做奴婢与母亲的苦相。后来,当她心中有了我时,她才对我说:“指的就是德·莫尔索先生!”真对呀,而我这听话善于听音的人,当时却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她的胳膊妙丽,双手修长,葱指微微弯曲,像所有的古代雕像一样,手指肚超出薄薄的指甲。如果您不是个例外的话,我说扁腰胜过圆腰,必定会惹您不快。圆腰是有魄力的标志。然而,这种女子专擅固执,好享乐而缺乏温情。扁腰的女子则不然,她们忠诚,多愁善感,情意缠绵,比前者更具有女性的特点。扁腰女子温和柔顺,圆腰女子倔强嫉妒。现在您知道了她的容貌。再者,她有大家闺秀的一双纤足,极少走路,走几步就乏,从衣裙里露出来煞是好看。虽说生了两个孩子,却保留了少女的情态,我见过的女子都不及她。她的样子天真,又显得羞怯,常爱沉思默想,那无以言传的神态,正像一个天才画家为表现内心世界而创作的肖像。就是她的外表美,也只有通过对比才能体现出来。您回想一下,我们俩从迪奥达蒂别墅③返回的路上,曾采了一枝欧石南,它有一股野花的清香,您还大大赞美那粉红墨黑两色的死瓣。你想起那枝花,就能推断出来,这位女子远离尘世,人有多么标致,表情有多么自然,在与她融为一体的事物中,又是多么令人爱慕,她真像那粉红墨黑两色的花瓣,她的身体就像新发的叶子那样生机勃勃,头脑如同离群索居的人那样简洁明辨。她在感情上稚气十足,却又因倍受折磨而神态严肃,具有高贵夫人与可爱少女的双重气质。她从不忸怩作态,一起一坐,一言一止,无不招人喜爱。她一向沉默寡言,心神集中,警惕着灾祸的偷袭,像是一家人安全的可靠哨兵。有时脸上洋溢出笑意,揭示她爱笑的天性,不过,这种天性已经埋没在生活强加给她的神态中了。她的妩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只能引起人们的遐想,不会激发一般女子所希冀的男人的追求,但显露了她早年的烈火般的天性、蔚蓝色的梦幻,犹如乌云绽开的缝隙中露出的湛蓝天空。这无意中隐现的天性,会使还没有体味到心中的泪水已被欲火烤于的人陷入沉思。她的动作极少,尤其是眼睛很少顾盼(除了她的孩子,她谁也不瞧),因而做件事,说句话,显得无比庄重;大凡女子因流露真情而有失体面时,都善于摆出这样一本正经的面孔。那天,德·莫尔索夫人穿一件粉色密条纹衣裙,细布绉领上镶着宽宽的折边,扎一条黑色腰带,穿一双黑色皮靴。她的发式很简单,只是盘在头顶,用一个玳瑁梳子卡住。这就是我许下的不完整的素描。然而,她那不断向亲人身上流溢的心灵的力量,她那像太阳放光一样大量输送的营养汁液,她那内在的本性,她那安宁时刻所持的态度,阴云密布时表现出来的隐忍,所有那些展示性格的生活漩涡,有如变化莫测的天穹,只有深处的本色相似;要想全部描述出来,就不能脱离这个故事中的种种事件。这是一部真正的家庭史诗,它在贤者心目中的伟大程度,不亚于百姓心目中的悲剧。它定会扣紧您的心弦,不仅因为我在这个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因为它反映了大多数女子的类似命运。

  ①即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代表作《蒙娜·丽莎》中的女子。

  ②菲迪亚斯(公元前440—431),雅典雕塑家,是希腊古典艺术的杰出代表。

  ③迪奥达蒂别墅,位于日内瓦湖畔,英国诗人拜伦曾在此小住。巴尔扎克曾两度来访。

  葫芦钟堡非常整齐洁净,处处显示英格兰的特点。伯爵夫人常待的客厅,全部镶了细木护壁,涂成两种不同的灰色。壁炉上摆着一个座钟,钟罩是一块整桃花心木雕成的,上面立着一只高脚杯,还摆着一对白色金丝大瓷瓶,里边插着从好望角移植来的欧石南花。托架上放着一盏灯。壁炉对面摆着一个双六棋盘。白色薄纱窗帘没镶流苏,由两条棉布宽带系着。坐椅的罩子是灰色的,镶有绿边。绷在架子上的绒绣布可以表明,伯爵夫人的家具为什么都有罩子。这种简朴可以说达到了伟大的程度。葫芦钟堡的这间客厅宁静肃穆,跟伯爵夫人的生活极为相称,看得出她平时的活动很有规律;我后来见过许多客厅,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如此充实丰赡的印象。我的大部分思想,甚至那些在科学上、政治上最大胆的设想,都是在那里产生的,好比鲜花散发芳香一样;正是那里生长着一株不为人识的奇花,它把花粉撒在我的心灵上;正是那里照耀着温暖的太阳,它使我的好品质发扬光大,使我的坏品质枯萎消退。从窗口望去,整个山谷景物尽收眼底,从横卧昂昂桥的丘峦起,沿着对面蜿蜒起伏的山坡,以及沿线矗立的弗拉佩斯勒的塔楼、教堂、小镇、雄踞草场的萨榭小古堡,直到阿泽古堡,一览无余。这地方与闲适的生活非常和谐,把宁静注入人的心灵;除了家庭风波,再也没有情绪变化。假如我在那里同她第一次相遇,看见她在伯爵和两个孩子中间,而不是身穿舞会的衣裙像仙子一样,我绝不会猎取那狂热的一吻,当时我正痛悔莫及,以为那将葬送我的爱情!不,我绝不会那样做。在我身遭不幸、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可能跪下来,吻她的靴子,洒下几滴泪,然后去投安德尔河。可是,我接触了她那初绽的茉莉花般的皮肤,喝了那盛满爱情的杯中奶汁,心灵领略了超凡的快意,便燃起了希望;因此,我要活下去,等待欢乐时刻的到来,有如野人窥伺报仇的时机;我要藏匿在树上,匍匐在葡萄园里,潜伏在安德尔河中;我要寂静的夜晚、孤独的生活、火热的太阳做我的同谋,以便吃掉我曾咬过的甜美禁果。即使她要我采撷会唱歌的花①,找到赛海神摩尔根②的同伙埋藏的财宝,我也一定要全部献给她,以便换取可靠的财富,换取我渴望的缄默之花!我久久凝视我崇拜的女子,盘桓于梦幻之乡,这时一名仆人走进来,向她禀报什么事;于是我停止幻想,听到她提到伯爵,这才想起一位女子应该属于她的丈夫,不由得头脑一阵眩晕。继而,我暗暗气恼,倒要瞧瞧拥有这个珍宝的究竟是什么人。两种情绪控制着我:仇恨与害怕;这种仇恨无所畏惧,敢于冲破一切障碍;这种畏怯既模糊又真切,担心这场搏斗及其结局,尤其是担心她。我被无名的预感搅得心烦意乱,害怕蒙受耻辱的握手;我已经隐约看见这种有弹性的困难,意志最坚强的人碰上去,也要被消磨得精疲力竭;我也忌惮那种惰性,它使现今的社会生活里不再有火热的心灵所追求的激动人心的结局。

  ①指曼德拉草,据说拔的时候它会呻吟。

  ②赛海神摩尔根,18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海盗。

  “德·莫尔索先生回来了。”伯爵夫人说道。

  我像一匹受惊的马,噌地跳起来。德·谢塞尔先生和伯爵夫人都看到了我这一举动,但谁也没有表露责备之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小姑娘身上。我看进来的小姑娘有六岁,只听她说道:

  “爸爸回来了。”

  “没看见有客人吗,玛德莱娜?”她母亲问道。

  孩子向德·谢塞尔先生伸出手,又十分惊奇地向我略施一礼,接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我。

  “您对她的身体还满意吧?”德·谢塞尔问道。

  “身体好多了。”伯爵夫人答道,她抚摩着已经偎依在她怀里的孩子的头发。

  德·谢塞尔先生问了一句话,我才知道玛德莱娜已经九岁,原来自己估计错了,脸上不免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孩子的母亲见我的表情,额头便聚起愁云。我的引荐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社交人物常用这种眼色给我们进行第二次教育。孩子的身体无疑是这位母亲的心病,外人是不应当触碰的。玛德莱娜形体孱弱,眼睛无神,皮肤白得像激光下的瓷器,如果生活在城市那种环境里,肯定早已夭折。她就像移来的一株花木,栽在暖室里,与异地恶劣的气候隔绝,全凭乡村的新鲜空气、母亲的精心照料,才得以维持生命。玛德莱娜长得虽然没有一点像她母亲,却似乎有她母亲一样的心灵,正是这颗心灵在支撑着她。她的黑发稀疏,眼窝凹陷,脸蛋瘦削,胳膊皮包骨,一副鸡胸,整个形体表明,她身上正进行着一场生与死的决斗,而在这场无休止的决斗中,伯爵夫人还占着上风。她无疑是怕母亲伤心,竭力装出活泼的样子,因为,只要心不在焉,她的姿态就像一棵垂柳,无精打采了。真好比是一个波希米亚小姑娘,背井离乡,沿途乞讨,终日捱饿,虽然筋疲力尽,但仍鼓起勇气,打扮起来给观众表演。

  “你把雅克丢在哪儿啦?”母亲问道,边说边亲亲女儿头顶的白色发缝;她的头发分在两边,如同乌鸦的两只翅膀。

  “他跟爸爸来了。”

  说话间,伯爵领着儿子走进来。雅克跟他妹妹一样,也是一副羸弱的病态。看到一位绝色的母亲身边有这样两个病弱的孩子,就不难猜出为什么伯爵夫人脸上浮现忧容,把只有天主才知晓的思虑憋在心中,因而眉宇间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伯爵看了我一眼,同我见礼。他的目光不善于观察,只是笨拙不安,表明他这个人缺乏分析的习惯,疑心很重。伯爵夫人向他介绍了我的姓名家世,便起身让座,离开我们。两个孩子想要出去,都盯着母亲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汲取光芒似的。她对孩子说:“留下,亲爱的小天使!”说着把手放在嘴唇上。孩子们顺从了,可是,他们的目光却暗淡下来。听她叫一声亲爱的,别人怎能不百依百顺呢!她不在眼前,我同两个孩子一样,情绪当即冷落下来。伯爵知道了我的姓氏,便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即便谈不上热情,起码是殷勤有礼,不那么冷淡狐疑了,甚至还对我表示了几分敬重,显得非常高兴接待我。家父对王室忠心耿耿,从前扮演了重要而又默默无闻的、危险而又功劳卓著的角色。等到拿破仑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大势已去,家父便同许多密谋者一样,避居外省,过起隐逸的生活,自得其乐,任凭别人指责;那些无情而又失当的指责,正是孤注一掷的赌容应得的酬金,他们充当了政治机器的中轴之后,就成了替罪羊。我对本家族的发迹、往事与前途一无所知,对这段湮灭了的特殊遭际也不甚了了,可是德·莫尔索伯爵还都记得。他的殷勤态度弄得我局促不安。如果说这种欢迎是因为在他眼里,一个人姓氏古老便有高贵品质的话,那么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过,就当时来说,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倒使我的心情放松了。孩子们见我们三个大人又谈起话来,玛德莱娜便把头从父亲手中移开,望着敞开的门,像鳗鱼一样溜了出去,雅克紧随其后。两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因为我听见他们说话和活动的声音,远远传来,就像蜜蜂在可爱的蜂房周围的嗡嗡声。

  我打量着伯爵,想推测他的性格。不过,我对他相貌的几个主要特征颇感兴趣,因此注意力停留在他的外表上。他只有四十五岁,长得却像年近花甲,因为在18世纪末的大劫大难中,他衰老得太快了。他已经秃顶,头发像僧侣一样,只有后脑勺残留半圈,延至耳边就消失了,鬓角是两绺灰中杂黑的汗毛。他的脸有点像界口沾满鲜血的白脸狼,因为他的鼻子也是红的。一个人生活规律被打乱,胃功能减退,老病缠身,脾气变坏,就有这样的鼻子。他的脸型上宽下尖,不成比例;前额扁平,刻着几道长短不一的抬头纹,表明他经常在露天活动,而不是动脑筋劳累的,也表明他长期遭逢不幸,却不是为战胜不幸而奋斗的结果。他的脸色灰白,颧骨很高,呈棕褐色,从而看出他的体格比较结实、能够长寿。他的眼珠发黄,明亮而冷峻,像冬日的太阳一样,耀眼而不温暖,不安而无主见,多疑而无缘由。他的嘴显得粗暴,表情专横,下颏儿直而长,身材又高又瘦,有一种单靠传统习惯支撑的绅士派头;他自知在权力上高人一头,而事实上却低人一等。在乡下生活随便惯了,他平日不修边幅,一身农村人打扮。对这样的乡下人,农民和邻居们也只是看重他的地产了。他的双手晒成棕黑色,青筋暴突,表明除了骑马,礼拜天去望弥撒,他平常是不戴手套的。他脚下穿一双粗笨的皮鞋。十年流亡生涯,十年乡下生活,尽管影响了他的外貌,但是他身上仍有贵族风度的遗韵。在自由党这个词还没有被窃用的时候,最激烈的自由党人能看出他身上具有骑士的忠诚,具有从《每日新闻》上得来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会佩服他像个教徒,对事业非常狂热,政治上爱憎分明,可又不谙法兰西国情,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伯爵的确是个耿直的人,软硬不吃,在他面前什么也别想通过,他在指定的岗位上,可以抱着兵刃以身殉职;然而,他性颇悭吝,宁可要财不要命。席间,从他那瘦削的面颊上和偷觑孩子的眼神中,我看出他思想苦恼的端倪;不过,那些思虑刚要露头便消失了。谁见到他不会一目了然呢?谁不会怪他把缺乏生机的肉体传给孩子,造成可悲的后果呢?他可以自责,但不让别人评论他,犹如一位自知失误的当政人物,内心苦不堪言,但又缺乏高尚精神与魅力,以弥补他投在天平上的痛苦分量;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必然频起风波;他那瘦削的面孔、时刻不安的眼神,就已经揭示了这一点。等他夫人左右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客厅的时候,我就觉察出这个家庭存在着不幸,正如一个人走到地窖顶盖上,双脚仿佛觉出下面很深一样。我端详这聚在一起的四口人,目光从一个转向另一个,捉摸各自的相貌神态,忧郁的念头便油然而生,就像在一个艳阳普照的美丽的地方,天空猝然阴霾,细雨霏霏一样。伯爵见话题谈尽了,便怠慢了德·谢塞尔先生,又把我推上前台,向他夫人讲述了我家的几件往事,连我本人也头一回听说。他问我有多大年龄。伯爵夫人听了我的回答,立刻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同我听说她女儿年龄时的反应一样。也许她以为我只有十四岁。此后我便知道,这是把她同我紧紧联结起来的第二层关系。我洞烛了她的心灵。迟来的希望把一束阳光射到她的身上,照亮了这颗母爱之心,使它颤抖起来。看到我年过二十、身体还这样单薄瘦弱,而神经又这样敏感,也许一个声音向她喊道:他们能活下去!她好奇地端详我,我感到此刻,我们之间许多隔阂都涣然冰释了。她似乎有满腹的话要问我,但是全憋在心里。

  “您若是学习累病了,”她说道,“我们山谷的空气倒能使您恢复健康。”

  “现代教育简直要孩子们的命,”伯爵接上说,“硬是向他们灌数学,用科学害他们,使他们未老先衰。您应当在这地方休息,”他对我说道,“现在思想太庞杂,全冲过来,把您压垮了。如果不防止弊端,让教会重新掌握教育,真不知道这种人人受教育的制度,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年代去!”

  听了这种言论,就不奇怪他在选举时说的一句话了。一个候选人很有才干,能为保王党的事业尽忠效力,可是伯爵偏偏不肯投票赞成,有一天他对拉票人说:“我对聪明人一向怀有戒心。”他提议带我们到花园里走走,说着站起身。

  “先生……”伯爵夫人叫道。

  “什么事,亲爱的?……”他转身应道,口气又粗暴又傲慢,表明他在家里想说一不二,实际上却又缺乏权威。

  “先生是从图尔步行来的,起初德·谢塞尔先生不知道,才带他在弗拉佩斯勒游赏。”

  “虽说您年轻啊!……”伯爵对我说,“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摇摇头表示遗憾。

  大家坐下来,重新叙话。我很快发现他是个极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里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迁就他。迅速换上号衣的仆人来请我们人席。德·谢塞尔先生让伯爵夫人搀着胳臂,伯爵则高兴地挽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厅。餐厅设在一楼,与客厅对称。

  里边都兰烧的白瓷方砖铺地,四壁镶有细木护板,与窗台相平;护板上面糊着蜡光墙纸,组成几大幅由花果圈起来的图案;窗上挂着绣红边的密织薄纱窗帘;餐柜是布勒①的旧式样,橡木雕花椅上蒙着手工绒绣罩面。菜肴丰盛,但餐具并不精致:型号不等的家用银餐具、尚未重新时兴的萨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玛瑙柄餐刀,还有放酒瓶的中国漆盘。不过,室内摆的几盆花倒挺别致,带牙边的涂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欢这些老式器具,觉得雷韦永②墙纸及其花边十分悦目。我心如轻帆,只顾得意,却没有看出如此协调的乡下孤独生活,在她与我之间设置了难以排除的障碍。我坐在她的右首,给她斟酒。对,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着她餐桌上的面包。只经过三个小时,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织起来!总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桩使双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们连在一起了。我以谄媚为荣,一心要讨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抚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们的任何微不足道的愿望;我可以给他们带来铁环、玛瑙球玩,可以给他们当马骑;我甚至怨他们还没有把我当成他们的玩物。爱情跟天赋一样,有它本身的直觉。我已经隐约看出,我若是暴躁,赌气,若是采取敌对态度,反而会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胜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只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计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态度,也不能计较伯爵表面客气、实则相交如水的态度。爱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满足的青春期。由于心情激动不已,我回答几句问话显得笨口拙舌;不过,连同她在内,谁也没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爱情上还一无所知。后半段时间像做梦一样。可是,美梦中断了;告辞出来,外面月光清朗,初夜充满了暖意与馨香,四周一片银白世界,草场。河岸、丘峦有如幻境一般;我经过安德尔河的时候,听到清亮的鸣声,那是一只雨蛙间歇发出来的,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听来既单调,又十分忧伤;然而,自从这个重大的日子之后,我一听到雨蛙的鸣声,心头便涌起无限喜悦。我在那里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损我感情的那种冷漠,而且同在别处一样,等我意识到未免迟了。我思忖会不会永远如此;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厄运的摆布之中,以往的种种可悲事件,正与我品尝过的纯个人乐趣相冲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了望葫芦钟堡,瞧见下面一棵木岑树上挂着一只小船,在水中荡漾,是德·莫尔索先生钓鱼用的;都兰人称为平底船。

  ①布勒(1642—1732),法国高级木器细木工,1672年起为王宫制作,后来流行的家具款式即以他命名。

  ②雷韦永(1725—1811),法国彩色糊墙纸制造商。

  当我们走远,不用担心被人听见谈话的时候,德·谢塞尔先生便对我说:“喂!我用不着问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丽的肩膀;不过,您受到了德·莫尔索先生的款待,应当祝贺!见鬼,初次见面,您就成了中心人物。”

  这句话和随后那句我向您提过的话,又把我的心从沮丧状态中激发起来。离开葫芦钟堡之后,我还一句话也没有讲;德·谢塞尔先生则认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无语。

  “怎么可能!”我以讥诮的口气答道;不过,这种口气也像是我克制激动心情的缘故。

  “他待客从来没有这样热情过。”

  “坦率地讲,对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惊奇。”我觉出他的话有些醋意,便这样说道。

  诚然,我不谙世事,无法理解他这种情绪的缘起,但是,他暴露内心情绪的话却震动了我。其实,我的房东心虚气短,因改姓而贻笑大方。他本姓杜朗,父亲是个有名的制造商,大革命期间发了大财。他妻子是德·谢塞尔家族的惟一后嗣,这个世族中出过王国最高司法官,它同巴黎大部分司法官的家庭一样,在亨利四世①在位时期,还仅仅是市民阶层。德·谢塞尔先生野心勃勃,想一笔勾销杜朗这个本姓,以便爬上他梦寐以求的地位。起初他名字改为杜朗·德·谢塞尔,后来自称D·德·谢塞尔,当时他是德·谢塞尔先生。在复辟时期,根据路易十八的诏书,他得到了长子世袭权,成了伯爵。他的子孙将采摘他的胆识所结的果实,却不了解这种胆识有多大。一位嘴皮刻薄的亲王讲了一句话,常常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一般来讲,德·谢塞尔先生的举止,难得显出杜朗的本色。”那位亲王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兰人常拿这句话开心。新贵们全有猴子的机灵:人们居高临下观赏他们,赞叹他们攀登的敏捷,可是一旦他们爬到顶点,人们就只注意他们不光彩的方面了。我的房东的另一面,便是被嫉妒心所激发起来的小人气。迄今为止,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和他本人,还是两条不能相交的线。胸怀抱负而得到印证,可谓自恃其力;然而,志向高远却又达不到,就难免令人耻笑,成为庸人茶余酒后的谈资了。德·谢塞尔先生便是如此,他不像强者那样走过一条笔直的路,当了两届国民议会议员,两次落选,昨日荣任总监,今天是个白丁,连个省督都没当上。他的官运大起大落,性情也随之变坏了,增添了空怀大志的人常有的那种暴躁。都兰人工于心计,对什么都眼红。德·谢塞尔先生尽管温文尔雅,才智过人,堪负重任,但是事情也许就坏在这种生活环境助长的嫉妒心,因为在上流社会里,听到别人升迁便把脸绷得铁紧的人,尖嘴薄舌、不肯称赞别人的人,偏偏不容易春风得意。欲望小些,或许他会得的多些。然而不幸的是,他这个人确比别人高出一筹,于是总想昂首挺胸地走路。此时,德·谢塞尔先生的雄心已见曙光,保皇派频频送来微笑。也许他装出气度不凡的样子,不过,他待我却十分周到。况且,我对他也有好感,原因很简单: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他的府上得到了安宁。他对我的关心也许很有限,可是在我这遭遗弃的可怜孩子看来,却有点父爱的意味。我受到的体贴照顾,同我一直遭受的冷遇形成鲜明的对照;生活无拘无束,几乎受到宠爱,我怎能不像孩子一样感激。弗拉佩斯勒堡的主人同我幸福的黎明交织在一起,因此,我喜欢重温的记忆里总有他们的身影。后来,在签发诏书那件事上,我恰巧有机会为我的房东尽了点力,颇感欣慰。德·谢塞尔先生富甲乡里,生活豪华,不免触怒了几位邻居。他有钱更换已有的骏马和华丽的车子;他夫人的衣着打扮也首屈一指。他好摆出一副王公的架势,接待客人的排场很大,仆役的数目超出了当地的传统习惯。弗拉佩斯勒庄园的土地一望无际。因而,同这位邻居及其奢糜的生活相比,德·莫尔索伯爵就显得寒酸多了。他家只有一辆轻便马车,在都兰比简陋的公共马车强些,但比不上驿车。他家产微薄,只好蛰居在葫芦钟堡,做个都兰人,直到国王施下恩泽,使他的门庭重新光耀,这也许是他未敢企望的。他欺邻居不是士绅,便借欢迎我这个家道衰败。徽章却起自十字军时代的世族子弟,压一压这位邻居的富豪气,贬低这位邻居的树林、土地和草场的价值。德·谢塞尔完全明白伯爵的这种用意。因此,二人见面总是虚与委蛇,没有一点日常交往的关系,也没有那种融洽的气氛。按说,葫芦钟堡和弗拉佩斯勒堡一衣带水,两个庄园只隔一道安德尔河,两边的女主人在窗口可以相呼,他们是应该建立起密切关系的。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1589年至1610年在位。

  德·莫尔索伯爵离群索居,不仅仅出于嫉妒心理。他跟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早年所受的教育既不完善,又很肤浅,只有等将来周旋于社交界,出入于朝廷,执行钦差使命或者荣任要职,以便弥补早年教育的不足;岂料恰巧在第二阶段教育开始之际,德·莫尔索伯爵流亡异国,缺了这一课。他总以为王朝很快会在法国复辟;他抱着这种信念,流亡期间便无所事事,蹉跎了岁月。他曾在孔代①军中效命,作战英勇,不愧是保王党的中坚分子;孔代军瓦解后,他又期望不久在白旗下卷土重来,因而不像某些流亡者那样自谋生计。抑或他也没有勇气隐埋自己的高贵姓氏,去干下贱活儿,用汗水挣面包吃。他总是寄希望于第二天,也许还由于荣誉感的作用,他始终不肯投靠外国列强。磨难挫伤了他的勇气。长途跋涉、忍饥挨饿;希望频频破灭,凡此种种损坏了他的身体,消磨了他的意志。他一步步走到了穷途末路。对许多人来说,穷困固然是一种振奋剂,可是对另外一些人,它又成为麻醉剂,而伯爵就属于这后一种人。这位可怜的都兰贵绅,在匈牙利境内风餐露宿,向埃斯特哈泽亲王②的牧羊人讨块面包,同他们分吃一块烤羊腿,然而,他绝不会接受他们主子的施舍,而且也多次拒绝过法兰西敌人递过来的面包。我想到这些情景,心里对这个流亡者始终没有产生过怨恨,即使看到他得意时有多么可笑。德·莫尔索先生白发苍苍,可见他罹难重重;我特别同情流亡者,不忍心对他们评头品足。在伯爵身上,法兰西人和都兰人的开朗性格消失了;他变得郁郁寡欢,羁旅中又身染重病,不知是德国哪家济贫院行善,为他医治。他患的是肠膜炎;这种病往往危及生命,即使治好,患者的脾气也要改变,十有八九要落个疑病症。同他有过风流艳遇的也都是些下等女人,这不仅危害了他的生命,而且葬送了他的前程;他把那些艳遇深深埋藏在心底,惟独被我发现了。经过十二个春秋的悲惨生活,他的目光开始移向法兰西;由于拿破仑颁发了赦令,他可以重返家园了。他一路跋涉,千辛万苦,在一个晴朗的傍晚渡过莱茵河时,望见了斯特拉斯堡的钟楼,激动得险些昏倒。他向我讲述当时的情况:“我叫起来:法兰西!法兰西!可见到法兰西啦!就像一个孩子受了伤,高声叫:妈妈!”他未出世时家财万贯,回国时却一贫如洗;他本来有指挥一个团或者治理国家的才能,回国时却无职无权,前途暗淡;他生来身强体壮,回国时却心力交瘁,病弱不堪。在人与事发生了巨变的国度里,他既无学识,当然也毫无威望,眼睁睁丧失了一切,甚至连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他深感没有财产,难以支撑门第。他的不可动摇的观点、在孔代军中的经历、他的感愤忧伤、种种回忆,以及垮了的身体,使他浮躁易怒;在法兰西这样戏谑成风的国度里,伯爵这种性格是必定要吃苦头的。且说他走到曼恩,已经半死不活。也许是内战的缘故,革命政府偶尔疏忽,没有拍卖那里的一座大庄园。伯户称说是他自己的产业,才算给伯爵保留下来。勒农库家族住在吉弗里,他们的古堡与这座庄园毗邻;德·勒农库公爵得知德·莫尔索伯爵回归故里,便去请他暂时住在吉弗里,以便从容修缮一所住宅。勒农库府上人慷慨好客,伯爵一住就是几个月,身体渐渐复原;不过,在这最初的修养期间,他极力掩饰内心的苦痛。勒农库一家丧失了巨万家资;从门第来看,德·莫尔索先生同他们女儿还算般配。嫁给一个三十五岁又老又病的男子,德·勒农库小姐非但不反对,反而显得挺满意;因为婚后,她就能同她姨母一起生活了。她姨母又是她的养母,即德·布拉蒙.绍弗里亲王之妹,德·韦纳伊公爵夫人。

  ①孔代亲王,即路易·约瑟夫·德·波旁(1736—1818),曾于1792年组织保王军,同共和军作战,1801年溃散。

  ②埃斯特哈泽(1765—1833),匈牙利将军、外交官,拥有奥地利帝国境内最丰饶的地产。

  德·韦纳伊公爵夫人是德·波旁公爵夫人的挚友,参加了一个神圣会门。那个会门的灵魂圣马丁①先生生于都兰,人称“无名的哲学家”;他的信徒修德养性,遵奉神秘主义的天启论派②的高深思辨哲学。这种理论能提供打开神圣世界大门的钥匙,它以人走向齐天洪福的演变来解释人生,要把人的职责从合法的泯灭中解救出来,用教友会的永不枯竭的温情来安抚人生的苦难,同时教导人鄙视苦难,要以慈母般的感情对待我们要送上天堂的天使。这是一种给人以希望的禁欲主义。勤于祈祷,以纯洁之爱爱人,便是这种信念的要义,它源于脱离罗马教会的天主教义,而回到教会创立之初的基督主义。然而,德·勒农库小姐始终留在教廷派教会中,她姨母也一直忠于教会。大革命时期,德·韦纳伊公爵夫人饱受苦难,到了晚年越发虔诚,不断往她掌上明珠的心灵里倾注圣爱的光照和内心喜悦的圣油,这里引的是圣马丁的原话。这位性情平和的贤达,从前常去看望德·韦纳伊夫人。姨母仙逝之后,伯爵夫人也在葫芦钟堡多次接待他。圣马丁最后几卷著作在图尔的勒图尔米印书馆印刷,他就在葫芦钟堡监督出书事宜。同历尽人世沧桑的老妇人一样,德·韦纳伊夫人深明事理,把葫芦钟堡给了新娘子,好让她有个家。老人心地慈悲,好事总是做到底,她把整座古堡给了外甥女,自己只留一间卧室,就在她从前住的、后来给伯爵夫人用的房间上面。不久她便辞世了;刚办完喜事,又办丧事,这给葫芦钟堡罩上了一种无法消除的忧伤气氛,也给新娘迷信的心灵添了一层难以排遣的哀愁。刚到都兰安家的那些日子,对伯爵夫人来说,即使算不上幸福,也是她生活中舒心的一段时间。

  ①圣马丁(1743——1803),他的处女作《论谬误与真理》署名“无名的哲学家”。

  ②天启论派,基督教神秘主义派别,自称获得上帝特别光照启示,于1776年由韦斯豪普特创立,主张推翻教会和国家的一切权力,后因遭禁而成为秘密派别。

  德·莫尔索先生结束了异国漂泊的生活,依稀望见了比较安生的前景,觉得心满意足,心灵的创伤也似乎渐渐平复了。这个山谷的气息沁人心脾,他呼吸畅快,对未来存有美好的憧憬。家业大计,不得不考虑。他全力筹划经营农业,开始尝到了一些乐趣。但是,雅克的出世,对他是一次严重打击,毁了他的现在与将来。医生断定婴儿难以成活。伯爵向孩子的母亲隐瞒了医生的话;继而,他请医生检查了他自己的身体,检查的结果令他绝望。接着,玛德莱娜的出世,又证实了医生的诊断。这两桩变故,使他内心确信了命运的判决,从而加剧了他的病态心理。他的家族从此绝嗣;一个纯洁无暇的少妇,要在他身边痛苦地生活,终日为子女的性命提心吊胆,却得不到半点做母亲的乐趣;从他昔日生活的腐殖土中,又萌生新的痛苦,这像块重石砸在他的心上,把他彻底摧毁了。伯爵夫人看现在便猜出了过去,也预见了将来。最难的事莫过于使一个负疚的人得到幸福,只有天使才肯做,然而伯爵夫人还是力图办到。一日之间,她变成了禁欲主义者。她步入深渊之后还能望见天空,现在又要为一个男人献身,承担起慈善修女普救众生的那种使命。她原谅了伯爵不能自我原谅的事情,以便让他同他本身和解。伯爵变得吝啬了,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领教了社交生活而只产生厌恶之感的人那样,害怕受妻子的欺骗,她就深居简出,毫无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运用女人的心计,引导伯爵干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为有见地,比别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实在任何别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后来夫妻生活渐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诈又爱讲闲话,怕他万一不检点,就会牵累孩子,因此,她索性决定永远不出葫芦钟堡。正因为如此,外面谁也没有想到,德·莫尔索先生其实是无能之辈,妻子用厚厚一层青藤掩盖了这堆废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满意,而是爱挑剔;然而,他妻子却像一块松软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内心痛苦也像上了清凉油一样,减轻了许多。

  德·谢塞尔先生出于心中恼恨而透露了不少情况,这不过是最扼要的叙述。他素诸世情,能够看出深埋在葫芦钟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说德·莫尔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态,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却瞒不过爱情的灵性。我躺在小小的卧室里,便预感到其中的内幕,于是一跃而起;现在我能望见她房间的窗户,在弗拉佩斯勒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从塔楼的螺旋梯蹑手蹑脚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间的寒气使我冷静下来。我从红磨坊桥横渡安德尔河,来到那只系在葫芦钟堡对面的幸运的船上。古堡朝阿泽屏那面的最靠边一扇窗户依然亮着灯光。我又恢复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这回的凝望是平静的,时而伴着柔情蜜意的夜间虫鸣的华彩乐章,以及大苇莺单调的鸣啭。我身上的一些意识醒来,像幽灵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纱幕。我的灵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么强烈,直冲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语:“我能得到她吗?”犹如丧失理智的人的谵语。如果这几天,世界对我来说扩大了,那么一夜之间,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愿、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愿成为她的一切,以便治愈并充实她那颗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围是水流通过磨坊闸门发出的潺潺声,不时还传来萨榭钟楼报时的钟鸣,这一夜过得多美啊!就在这清朗的夜晚,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怀着卡斯蒂利亚那位骑士的信念,把我的灵魂许给了她;我们嘲笑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可怜的骑士,却以那种信念开始了爱情。当天空出现第一束晨光,鸟儿发出第一声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园。田野上没人瞧见我,谁也没有觉察我偷偷出去过。我一觉睡到午餐钟响的时候。饭后,我不顾天气炎热,又走到草场,再去瞧瞧安德尔河及其小岛,瞧瞧幽谷及其山峦;看来我已经迷上了这里的景物。然而,一走起来便停不下,我脚步如飞,赛过脱缰的野马;我又看到我那只小舟、我那株株柳树。我那座葫芦钟堡。中午时分,乡村总是一片寂静,这里也一样,只有空气在微微发颤。树冠纹丝不动,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昆虫在阳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飞上(木岑)树,忽而飞入苇丛;家畜在树荫下反刍;葡萄园的红土暑气蒸人;鳗鱼在岸边游窜。我去睡觉之前,这里的景色多么清新、多么娟秀,现在变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来了,我猛地跳下船,沿着坡路上去,好绕着葫芦钟堡转一转。我没看错,伯爵正顺着一道树篱,似乎朝一道门走去,门外便是沿河的阿泽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体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兴地看着我,显然他不是经常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欢乡村呀,大热天还出来散步。”

  “家里让我到这儿来,不就是要我在田野里活动吗?”

  “那好哇,我的黑麦正在收割,您愿意去看看吗?”

  “当然愿意啦!”我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对农事无知得令人难以相信,不仅不辨麦寂,连白杨、山杨也分不清楚,既对农作物一无所知,也不懂经营土地的各种方法。”

  “好哇,好哇!来吧,”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兴冲冲地说,“您从坡上的小门进来。”

  我们俩一里一外,沿着树篱上坡。

  “在德·谢塞尔府上,您什么也学不到,”他对我说,“人家太阔气了,除了从管家手里收账,什么也不干。”

  一路上,伯爵指给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园、菜园和果园。然后,他又带我朝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走去。小路临水,两边长着刺槐和椿树。我望见在林荫小路的尽头,德·莫尔索夫人坐在一条长椅上,正照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锯齿形的细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一个女子在那样的树荫下显得多美啊!我这样快又登门拜访,未免失于天真;对此她也许感到惊奇,因而明知道我们朝她走去,她也没有起身。伯爵让我观赏一下山谷的景色。从这里望去,别有一番风光,同我们一路经过的丘岗大相径庭。这里酷似瑞士一隅。条条小溪穿过草场,注入安德尔河;草场狭长,消逝在苍茫的天际。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绿茵无边,而其余各个方向,或有丘峦,或有树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视线。我们迈开大步,去问候德·莫尔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玛德莱娜正读的书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经咳成了一团。

  “哦!怎么回事?”伯爵的脸刷地白了,高声问道。

  “他嗓子痛,”孩子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回答说,“一会儿就好。”

  她搂住雅克的脑袋和后背,眼睛射出两道光,在向这个孱弱的可怜孩子倾注生命。

  “真没法儿说,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说道,“河边凉,您竟然让他待在这儿,还让他坐在石椅上。”

  “可是,爸爸,石椅晒得滚烫呀。”玛德莱娜高声说。

  “他们在上面问得喘不过气来。”伯爵夫人说。

  “女人总是有理!”伯爵看着我说。

  我的目光故意盯着雅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雅克叫着嗓子痛,母亲要抱他回屋,刚起身又听见丈夫来了一句。

  “自己生的孩子身体这样糟,就该懂得照料他们!”伯爵说道。

  这话极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驱使,不惜委过于妻子。我望见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阶,进了玻璃门。德·莫尔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讲话。我的处境极为尴尬。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机会赢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钟实在难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里拿不定主意:“我告辞呢?还是不告辞呢?”他心头涌起多么忧伤的念头,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况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又转身眺望明媚的山谷。

  “伯爵先生,我们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轻声对他说。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这样突然发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能保住这孩子一条命,我死而无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着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说道。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出现在林荫路口,她既不恼恨,也不伤心,回答了我的问候,对我说:“见您喜欢葫芦钟堡这地方,我很高兴。”

  “亲爱的,要不要我骑上马,去把德朗德先生请来?”伯爵先生对她说,显然觉得他刚才没有道理,要取得谅解。

  “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这孩子神经太脆弱,做个恶梦便睡不着了。我给他讲故事讲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纯粹是神经性的。我让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着了。”

  “可怜的女人!这些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伯爵说着,拉住妻子的手,泪光莹然,看了她一眼。

  “小毛病,何必担心呢?正收割黑麦,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里,不等麦捆运走,外乡的女人就会进地里拾麦穗,伯户也不管。”

  “夫人,我要上农学的第一堂课。”我对伯爵夫人说。

  “您投师投对了。”她指着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个满意的微笑;这种笑俗称抿嘴笑。

  两个月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惊胆战,害怕儿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里坐在小船上,居然做着爱情的美梦,想像她从窗口能够发现我在瞻仰那烛光,殊不知那烛光却照着她恐慌万状的额头。当时图尔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经造成很大危害。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伯爵激动地对我说:“德·莫尔索夫人真是个天使!”一句话摇撼了我的心。这个家庭,我还只了解皮毛;良心责问我:“你凭什么要打扰这无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这种情况,年轻人产生负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

  伯爵难得碰上一个容易说服的年轻听众,因此兴致很高,他向我谈起波旁王室复国会给法兰西带来什么前景。这场谈话东拉西扯,有些话讲得实在幼稚,我不禁深为诧异。极明显的事实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学识的人,否认高明的人,嘲笑进步,也许嘲笑得有道理;总之,我觉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经,别人必须百倍小心,才不至于伤害他,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同他进行一次不间断的谈话。我一摸透他的弱点,便对他百依百顺,可以说同伯爵夫人为安抚他所表现的柔顺不相上下。若是换个时期,我会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当时,我像小孩子一样胆怯,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换句话说,以为成年人什么都懂,因此,听到这位耐心的庄园主在葫芦钟堡实现的奇迹,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钦佩地听他的计划。我这不自觉的逢迎态度,终于赢得了这位老贵族的好感。我艳羡这块风景如画的土地,艳羡他的地位,也艳羡这个人间天堂,认为它远远胜过弗拉佩斯勒。

  “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银器,”我对他说,“可是,葫芦钟堡却是一颗宝石!”

  后来,他经常引用这句话,并指出是谁讲的。

  “哼!我们搬来之前,这里根本不像样子。”他说道。

  当他谈起如何播种,如何育苗的时候,我听得特别认真。我不懂农事,向他提了许多问题,问他农产品的价格、经营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诉我很多具体情况,显得很高兴。

  “别人都教您什么啦?”他惊奇地问我。

  伯爵只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对他妻子说:“费利克斯这个小伙子真可爱!”

  当天晚上,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请她把我用的衣物寄来。我并不知道已臻于完成的大变革,也不清楚这对我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学课程;而学校11月上旬才开学,我还有两个半月的空闲。

  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段时间实在不堪回首。我发现他无缘无故就发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当年,这位贵族在孔代军中十分骁勇,具有神奇般的意志。这种有时还会在他身上闪现出来的意志,在严峻的关头,会有炮弹一样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线上炸开一个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个蛰居在乡间的绅士成为德·埃尔贝、邦尚、夏雷特①。在一些假定情况面前,德·莫尔索伯爵鼻子翕动,眉头舒展,眼睛射出一闪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发觉我的眼神,会不假思索地杀掉我。在那个时期,我的性情格外温和。意志,能把人改变得面目皆非的意志,当时在我身上还刚刚萌生。我的强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动,就像恐惧所弓愧的颤抖那样。若是搏斗,我绝不会发抖燃而,在尝到相爱的幸福之前,我绝不愿意毁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难在同步增长。怎样描绘我的情怀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脱。我窥察着,期待着时机;我同两个孩子混熟了,得到他们的喜爱,还千方百计地脐身于他们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面前,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克制。我这才领教了他那变化无常的性情、毫无来由的极度惆怅、出人意料的勃然兴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骚、充满仇恨的冷淡态度、克制住的疯狂冲动、孩子一般的哀怨、绝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来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体的不同就在于毫无定准:外界影响的大小,要取决于性格的强弱,或者取决于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芦钟堡能不能立住脚,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听命于翻脸不认人的伯爵的意志。每次登门,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会怎样接待我呢?”那种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欢欣鼓舞,也容易紧张挛缩,实在难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骤然阴云密布,我的心多么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时每刻都必须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这个专横之人的手掌里。我亲自尝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我们俩开始交换会意的眼色,有时她忍住了眼泪,我的却流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我,我们就是这样通过痛苦相互考验。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发现啊!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乐,以及时而沉没、时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发现她对着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红了的峰顶异常绚丽,山谷看上去像一张床,这是大自然邀人相爱的永恒的《雅歌》②,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她在重温少女逝去的幻想吗?她在咀嚼少妇暗中对比的感伤吗?看她那忘情的姿态,我觉得机会难得,要向她吐露心迹,便说道:“有些日子真难熬啊!”

  ①德·埃尔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国大革命期间均系旺代保王军的军官。

  ②《雅歌》,《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

  “您洞烛了我的心灵,”她说道,“请问,是怎么看透的呢?”

  “我们有多少共同点啊!”我答道,“从悲欢的情感来看,我们不是属于极少数聪颖的人吗?这种人心弦都极为灵敏,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他们的灵秀之气,始终与天地万物之性相和谐!他们若是处在不协调的环境里,就会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见和他们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们也会欣喜若狂。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第三种境况,而那苦状只有同病相怜的心灵才能领略,他们之间能产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时候,我们既无欢乐,也无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宽广的管风琴,信手弹奏,无由感发,而音不成旋律,一声声消逝在寂寥的空间!这种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颗茫然无托的灵魂在搏击。在这种搏击中,我们的精力没有补养,就会消耗殆尽,如同鲜血从暗伤口流淌一样。感情大量涌出,人就会极度衰弱,产生无处倾诉的无名惆怅。我没有表达出我们共同的痛苦吗?”

  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着夕阳,答道:“您这样年轻,怎么懂得这些事情?难道您做过女人吗?”

  “唉!”我声音激动地说,“我的童年就像一场久病。”

  “我听见玛德莱娜咳嗽了。”说着,她起身匆匆离去。

  我去得那样频繁,伯爵夫人没有介意,有两种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样纯洁,毫无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让伯爵开心,充当这头无爪无鬃的狮子的食物。此外,我还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会下西洋双六棋。德·莫尔索先生表示愿意教我,我接受了。在这件事说定的时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说:“您这不是自投虎口吗?”的确,起初我一点也没有领会那目光的含义;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么样的魔掌里。我的耐性极大,是在童年养成的,再经过这个时期的磨练,就更加过硬了。下棋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运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规则,他就得意扬扬,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没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错分数,他更有了话柄,说我操之过急。这简直像乡村学校的教师手执戒尺对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须打个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专横跋扈:我在他手里,就像伊壁克泰都斯①落到一个顽童的掌中。当我们赔钱时,他总是当赢家,乐得合不拢嘴,样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从旁提醒一句,他才马上想到礼节体统,我的心也就释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进火坑,忍受着折磨。棋阵一摆,我的钱便流了出去。有时我很晚才告辞,尽管伯爵始终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间,我还是盼望有机会能钻进她的心里;然而,要以猎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时刻,不就得继续这种戏弄人的赌博吗?不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不断被撕裂,自己的钱全被夺走吗?多少回我们默然坐着,观赏眼前的万千景象:或是斜阳残照,在草场上弄影,或是天空阴霾,乌云翻腾,或是雾霭氤氲,笼罩着山峦,或是月华洒在河面上,散成一片颤动晶莹的宝石。每当这种时刻,我们只能说:“夜色多美!”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义哲学家。他沦为奴隶,被带到罗马,曾受过主人的酷刑。

  “夜是蝉娟啊,夫人。”

  “多么静谧!”

  “对,生活在这里,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

  听到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头做起绒绣。感情要求应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内心骚动;我到底听到了她的心声。然而,囊空如洗,晚间聚会也就告吹了。我写信请母亲寄钱来,她回信训斥了我一通,寄给我的钱不够一周的生活费用。向谁求告呢?这可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尝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经到处困扰我的苦恼。从前,无论在巴黎,在中学,还是在寄宿学堂,我的不幸还算消极,只要多多沉思,节衣缩食就应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这不幸却活跃起来,我曾动过偷窃的念头、幻想过犯罪。这种挺而走险的恶念刚一萌生,就要压下去,否则,人就会丧失廉耻。我母亲十分克扣,害得我生计窘迫,终日苦思焦虑,惶惶无主;我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对青年的宽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虽还没有失足,却已到过深渊的边缘,仿佛要探测它的深度的人就会有这种圣洁的恕道。就在生活开始展现,露出它那底部光秃的砂砾时,我那几度令人担心的廉洁得到磨练加强,尽管如此,每逢人类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个人的脖颈上,我心里总不免想:“看来制定刑法的人,都没有尝过不幸的滋味。”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在德·谢塞尔先生的书房里,偶然发现一本双六棋谱,便拿来研读;而且,我的房东也乐于指点,我在他手下学棋,少受点气,进步挺快,记住并掌握了规则和计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师傅,德·莫尔索伯爵势均力敌了。可是,他一输棋,情绪就坏得可怕,两眼像猛虎一样射出凶光,脸绷得铁紧,眉头绞在一起,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样失态的表情。他像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连声抱怨,有时还摔棋子,大动肝火,又是跺脚,又是咬棋子袋,嘴里甚至不于不净。不过,这样的发作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我的棋艺已经超过他,能够控制局面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开头几盘让给他,后几盘再扳回来,结果双方互有胜负。他见徒弟这样快就胜过师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还要惊异!然而,他从来不承认这种事实。每次下棋结果总是先胜后负,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毫无疑问,”他常说,“我这可怜的脑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后几盘怎么总是您赢呢。”

  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战术,也猜出了我满怀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势的变化。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义啊!的确,爱情犹如博叙埃①的上帝,把穷人给的一杯水,把战死的无名士卒所表现的勇气,看得重于最辉煌的胜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却撕裂一颗年轻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从那天幸运的晚上起,她同我说话便总是看着我。我每次告辞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的灵魂吸收了形体,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简直是在飞。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满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声再见,先生在我的灵魂中回响,就像复活节的赞词I'o filii,o filiae②那样美妙。我得到了新生。显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红的襁褓中睡着了。火光在我合着的眼前经过,继续在黑暗中流动,犹如火红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烧的纸灰上鱼贯飞驰。在我的梦境里,她的声音似乎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变成笼罩我的光明与芳香的氛围,变成愉悦我的精神的优美旋律。次日,她对我的欢迎已带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领会她声音的秘密。这无疑是我终生最难忘的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同到山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处是石头,没有土壤,异常干燥,什么也不能生长;不过,倒有几棵橡树、几丛挂满果子的山楂树;地面没有长草,铺着一层皱波状浅黄褐色苔藓,让夕阳的余辉照得红红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着玛德莱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尔索夫人则让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边,忽然转过身,用手杖杵着地,声调凄惨地对我说:“我的生活,就像这个地方!哦!我指的是认识您之前。”他带着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说。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脸已经白了。遭受这样的打击,哪个女子支撑得住呢?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古典主义散文家,著有《诔词》、《世界史讲话》等。在作品中极力宣扬上帝掌管人间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儿子啊,女儿啊。

  “这里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声叹道,“我真想把这片荒野据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许会发现宝藏呢。不过,最有把握的财富,还是和您毗邻。况且,这地方景色优美,河流曲曲弯弯,两岸护着(木岑)木(木岂)木林,令人赏心悦目,谁还不肯花大钱得到呢?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吗?在您看来,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这是人间乐园。”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谢。

  “田园诗!”伯爵酸溜溜地说,“您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该在这里生活。”他顿了顿,又说:“您听见阿泽的钟声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德·莫尔索夫人神色惊慌地看着我,玛德莱娜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下盘棋好吗?”我对他说,“棋子一响,您就听不见钟声了。”

  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说话,回到葫芦钟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说明什么地方疼痛。到了客厅,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进一把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夫人不敢惊动他,知道他这是要犯病的征兆。我也默然不语。她没有请我离开,大概是以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来,一触即发的火气就可能消掉,否则一发作,岂不要她的命。伯爵是个棋迷,可是要让他下盘棋,真比登天还难。他像个娇气的情妇,非得让人求他,强迫他不可,好显得他并不情愿,也许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兴,一时忘了应酬他,他便悻悻然,脸拉长了,口气也变得尖酸刺耳,专门跟人唱反调。见他情绪不对头,我心下便明白,连忙提议下盘棋。他倒端起架子来,说道:“一来时间太晚,二来我也没这个兴致。”极尽扭,泥作态之能事,那架势就像女人,最后弄得你不知道她们究竟想干什么。我只好低声下气,央求他陪我练练,说是这种棋一不下就生疏了。这一次,我得装作瘾头极大,才能说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说他昏昏沉沉,计算不了分数,脑袋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耳朵嗡嗡直响,胸口憋闷,说着连声长叹。最后,他终于坐到棋桌前。德·莫尔索夫人离开我们,去安顿孩子睡觉,并让府上仆役作晚祷。这工夫一切顺利,我有意让德·莫尔索先生赢棋;他心里一高兴,立刻眉开眼笑。刚才忧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观念头,现在又像醉汉一样兴奋狂笑,几乎笑得没有来由,他这种情绪的急遽变化,真叫我不寒而栗,十分担心。我还从未见过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饰。显然,我们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图把我幽禁在他的专制之中,抓住一个新的出气对象。的确,精神病症犹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扩张地盘,就像一个地产主要扩大土地一样。伯爵夫人下楼来,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绒绣;不过看得出来,她手上做活,心里却惴惴不安。我来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错,脸色登时大变,由快活变阴沉,由红变黄,目光也闪烁不定。接着,他又一着失误,是我始料未及,也无法替他挽回的。德·莫尔索先生掷了个坏点,造成输局。他霍地站起来,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灯也掀到地上。他用拳头捶着支架,随即又在客厅里跳来跳去,那样子我不能说是“走”。一连串的谩骂、斥责、诅咒,从他嘴里冒出来,语无伦次,真像中世纪一个中魔者!想想我的脸面怎么搁得住。

  “您先到花园去。”伯爵夫人说着,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离开客厅,而伯爵并没觉察。我缓步走到平台上,还听见从餐室隔壁他的房间传出的喊叫和呻吟声。透过他那狂风暴雨般的吼叫,我间或听到天使的声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时黄莺的鸣啭。时值8月末,夜色极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会来,她那动作就是对我的许诺。几天来,我们都有满腹话,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像心泉喷射一样倾吐出来。碍于何种羞耻心,我们才一拖再拖,没有完全沟通心灵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时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迟疑的时候,就会像出阁的闺秀将要在心爱的夫君前露面那样,出于羞赧的心理,产生一种类似恐惧使感觉麻木的颤栗;也许伯爵夫人同我一样,也喜欢这种颤栗吧。相互交心势在必行,我们由于思想郁结,就越发把初次倾谈看得很重。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砖砌的护墙上,她的脚步伴随着衣裙飘动的窸窣声,忽然打破静谧的夜晚。这类感觉,仅仅靠心是不够的。

  “德·莫尔索先生睡着了,”伯爵夫人对我说,“碰到这种情况,我就用几个罂粟头泡一杯水给他喝;这种疗法尽管极为简单,但犯病间隔时间长,每次喝下去都见效。先生,”她换了口气,以最令人信服的坚定声音对我说,“仔细保守至今的秘密,不幸让您发现了。请答应我,您要把这个场面埋藏在心底。为了我,请您做到这一点。我并不要求您发誓,只需君子一言,说声好,我就满意了。”

  “这声好还有必要说吗?”我说道,“难道我们相互还始终不了解吗?”

  “德·莫尔索先生长期流亡,历尽艰辛,您看到了留下的病根,千万不要对他产生恶感,”她又说道,“他说过的话,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您还会觉得他为人和善热情。”

  “不要替伯爵辩解了,夫人,”我答道,“您要求什么我全照办。若是投安德尔河自尽,就能使德·莫尔索先生脱胎换骨,使您重新过上幸福生活,我一刻也不会犹豫。然而,惟独我的看法不能改变;在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我的看法形成得牢固。我情愿把生命献给您,却不能把良心给您。我可以不听良心的声音,但我能阻止它讲话吗?而照我看,德·莫尔索先生是……”

  “我明白了,”她一反常态,唐突地打断了我的话,“您的想法有道理。伯爵像娇小的情妇那样神经质,”她接着说道,用委婉的话语把疯病的意思讲得和缓些,“不过,他隔一段时间才这样,一年顶多犯一次,主要是在炎热的季节。流亡给人造成多大危害啊!葬送了多少人的美好生活!我确信,他本来可以成为伟大的军人,为国增光。”

  “这我知道。”我也打断她的话,让她明白欺骗我是徒劳的。

  她住了口,一只手捂住前额,又对我说:“您来到我们家中,是谁的安排呢?是上帝派给我的救援,一种支持我的深厚友谊吗?”她用手掌用力压住我的手,继续说道:“因为您善良,慷慨……”她仰望夜空,仿佛要引用一个证实她秘密希望的有形证据,并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眼神把一颗灵魂投入我的灵魂,使我像触了电一般,按照交际场上的说法,我一时忘了情。然而,有些人担心发生不幸,想防备可能的打击,便英勇地冲向危险,这不是常见的吗?猛然探询一颗心,试试它能否产生共鸣,这不是更常见吗?当时,我预见到要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许多念头就像火花一样迸发,提醒我要洗刷有辱我诚实的一个污点。

  “深谈之前,请允许我澄清一件往事。”我呼吸急促地说。周围一片寂静,不难听到我的急促呼吸声。

  “您住口,”她急忙说,同时把一只指头放到我的嘴唇上,但又立刻抽回去。她倨傲地看着我,犹如身份极为高贵、不能被侮辱伤害的女子,接着声音有些窘迫地对我说:“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就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回、最后一回,也是惟一的凌辱!永远也不要向我提起那次舞会。固然,作为基督徒,我已经原谅您了,然而作为女人,我依旧感到痛苦。”

  “您不要比上帝还要无情。”我说着,眼泪已经要夺眶而出。

  “我必须更严厉,因为我更弱小。”她答道。

  “不过,您还是听我讲讲,即便这是您平生第一回、最后一回,也是惟一的一次吧。”我像小孩子一样执拗地争道。

  “那好!”她说,“请讲吧!否则,您还当我不敢听呢。”

  我当即感到,在我们一生中,此刻不可复得,于是我以引人注意的声调对她说,舞会上的女人同我以往见过的一样,没有一个能引起我的兴趣,可是一见到她,我这个埋头读书、毫无勇气的人,竟像发了狂似的,只有从未体验过这种心情的人才会谴责这种狂热,男人的心从未充满那么强烈的欲望,谁也克制不住,它能使人战胜一切,甚至战胜死亡……

  “也能战胜鄙视吗?”她打断了我的话。

  “这么说,您鄙视我啦?”我问道。

  “不要再提那种事情了。”她又说道。

  “非谈不可!”我痛苦异常,激烈地说,“这关系到我的整个人格,关系到我的不为人知的生活,关系到您应当了解的一个秘密;不谈出来,我就会绝望而死!况且,不是也关系到您吗?当时您成为比武场上的王后,手里拿着要奖给优胜者的闪光的桂冠,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我向她叙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是像我对您讲的这样,以旁观者的态度,而是使用伤口还在流血的年轻人的火热语言。我的声音,犹如樵夫在树林中砍柴的咚咚斧声。我那逝去的年华。那缀满我的岁月的长期痛苦,都像光秃的树枝一样,劈里啪啦落在她的面前。我以激烈的言辞向她描述的大量凄惨情景,都没有忍心对您讲。我那珠宝一般晶莹的祈愿、金子一般纯洁的渴望、火一般炽热的心灵,都埋在阿尔卑斯山的厚厚冰雪之下,度着绵绵无期的冬天。我使用以赛亚的火炭般炽热的语言①,回顾了我所遭受的痛苦。我让痛苦压弯了腰,等待这位低眉听着的女子讲一句话;她的一瞥便会驱散黑暗,一句话便使人间仙境充满生机。

  ①参见本卷第9页注1。

  “我们有相似的童年!”她脸庞闪着殉难者的光环;对我说道。接着沉默片刻,我们的心灵在同一欣慰的念头中结合起来:原来不单单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对心爱的孩子讲话的声调,向我讲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况下,她如何错生为女孩子。她向我解释一个总拴在母亲身边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个被打发到寄宿学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么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盘里不断地磨压;比起她的情况来,我的孤独处境倒像天堂了;那种痛苦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亲,善良的姨妈到来,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亲身边动辄得咎,就连匕首刺来不退却、敢于死在达摩克利斯剑①下的刚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种无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时被厉声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亲吻;一会儿不让你多嘴,一会儿又嗔怪你沉默;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总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样,专横暴虐的花样层出不穷,只是瞒着外人,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骗取别人的赞扬。她母亲常拿她炫耀,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亲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头。她俯首帖耳,百般温顺,以为总算赢得了母亲的心,便把心里话全掏出来,岂料母亲反而利用她的心声施虐。即使密探也不会如此背信弃义。少女时的全部欢乐、每年的生日佳节,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她一高兴就要受到斥责,仿佛做错了事似的。给她的堂皇的教育,从来不带丝毫慈爱之情,而是充满了伤人的嘲讽。她一点也不怨恨母亲,只是责备自己对母亲畏惧多,感情少。这位天使甚至想,这种严厉的态度也许是必要的吧,这不正磨练了她适应现在的生活吗?在我的手中,约伯②的坚琴发出了野调蛮声;可是,听这位基督信徒的一番言语,我觉得琴弦一经她的纤指抚弄,便与圣母在十字架下的祈祷和鸣。

  ①达摩克利斯,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王迪奥尼修斯的宠臣。因其羡慕王的权势,迪奥尼修斯便请他赴宴,让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头上悬着一把用马鬃拴着的利剑,意谓君主的荣华富贵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②约伯,《圣经》中的人物,此人正直、善良,敬畏上帝,上帝为考验他,让他受尽磨难(见《旧约·约伯记》)。此处喻指本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和约伯一样受苦。

  “我们在这里相聚之前,生活在同一个天地里,您来自东方,而我却来自西方。”

  她沉痛地摇着头,说道:“不,您来自东方,我来自西方。将来您会得到幸福,而我要痛苦而死!男子在自己的生命途中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的生活却永远固定不变了。金戒指是妇道贞节的象征,它把女人系在沉重的锁链上,是任何力量也砸不断的。”

  于是,我们产生了一母孪生之感,她认为既然是同饮一泉水长大的兄弟,相互交心就不该中途而止。但凡纯洁之心要吐露衷曲时,总不免叹息一声。她叹了口气,又向我讲起新婚的日子,最初的失望,以及不幸命运的重演。她跟我一样心灵玉洁冰清,把细事看得十分重大,稍有冲撞,整个心灵就会震撼,如同湖中投进一颗石子,水面水底都要摇动那样。她结婚时有一笔体己钱,那为数不多的金币,却蕴涵着少女快乐的时光、千百种渴望;有一天丈夫手头拮据,她就把钱慷慨地交了出去,并未说明那是纪念品,而不是金币。丈夫始终没有告诉她把钱派了什么用场,甚至根本不领她的情!她那笔财富沉入了忘却的死水里,却没有换来含泪的目光。本来,对豁达大度的人来说,那目光可以偿付一切,它就像永世的瑰宝,在艰难的岁月里放射光彩。令她痛苦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德·莫尔索先生常常忘记给她日用开支;当她战胜女性的胆怯心理开口要时,丈夫却如梦初醒;然而,他一次也没有不让她体验这种揪心的顾虑,从来没有!在这个破产者的病态暴露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多么恐怖啊!她丈夫第一次大发雷霆,就把她的精神击垮了。丈夫是主宰一个女于生活的威严形象,而她经过了多少痛苦的思考,才确认自己的丈夫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两个孩子出世后,又带来多么可怕的灾难!看着一对活不长的婴儿,多让人揪心啊!“我要把生机输进他们的身体!我要每天重新生育他们!”这样想需要多大勇气啊!那颗心、那双手,本来应该给女人以帮助,却处处掣肘,怎不叫人痛心呢!每战胜一个困难,她都看到荆棘载途,苦难无边;每登上一块岩石,都望见新的荒漠,终于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丈夫,认清了自己孩子的体质,认清了自己要生活的地方;终于有一天,她像被拿破仑从温暖的家庭拉走的孩子那样,双足习惯了在泥雪中行走,脑袋习惯了枪林弹雨的环境,整个人都习惯了士兵那种奉命惟谨的态度。我向您简略叙述的这些情况,在她向我描绘时,真是一幅茫茫无际的黑暗图景,伴随着令人寒心的事实。夫妇间无谓的搏斗,以及徒劳无益的尝试。

  “总而言之,”她最后对我说,“必须在这里待上几个月,才能了解为改善葫芦钟堡庄园的经营,我耗费了多少心血!为让他接受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事情,我用了多少心计曲意逢迎!有时,我提议做的事情没有立竿见影,他就发起孩子脾气,闹个没完!事情成了,他又多么高兴,把功劳归于自己!我绞尽脑汁帮他消磨时间,使他周围的空气充满芳香,把他丢满乱石的路铺上沙子,栽上鲜花,而他却总是抱怨,我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啊!他给我的酬报,只有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调:‘生活太沉重了,我要被压死了。’家里来客人就好了,他既热情,又礼貌,毛病全没了。然而,对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我不明白一个有时确有骑士风度的男子,为什么缺乏忠诚精神呢。他能偷偷地跨上马,飞驰到巴黎,好给我买一件首饰,如上次为参加图尔舞会,他就是这样做的。他在家庭用度上非常悭吝,可是,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为我会不惜挥霍钱财。按说应当反过来:我什么也不需要,而家庭开销却很大。也许是当初我渴望使他生活幸福,没有考虑自己要做母亲,才使他养成了拿我出气的习惯。其实,我若是连哄带骗,就能像摆布小孩子一样摆布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太卑劣,不屑于做。为了家庭利益,我必须像正义女神雕像那样,既冷静又严厉,然而我也是人,也有一颗充满情感需要表达的心灵啊!”

  “您为什么不利用这种影响去控制他,管束他呢?”我问道。

  “他那个人沉默起来,给他讲几个钟头的道理,他也死不开口,而一旦挑剔起来,净说孩子话;如果只关系到我一个人,他问不作声也好,无理挑剔也罢,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对付软弱的人,也不忍心对付孩子,任凭他们打我也不会还手;也许我能以硬对硬,不过,我没有能力对付我所可怜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玛德莱娜做什么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宁可同她一起死掉。怜悯之情使我的神经松弛,使我的心肠变软。因而,这十年剧烈的忧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屡遭打击,现在常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能使它复生了;我赖以抵挡风暴的那种魄力,有时也缺乏了。对,有时候我被战败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经恢复不了,我就要命归黄泉。德·莫尔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

  “您为什么不离开葫芦钟堡,去休息几个月呢?为什么不领着孩子去海滨呢?”

  “一则,只要我离开,德·莫尔索先生就会认为自己完了。虽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状况,但他心里却很明白。他身上体现出双重性:男子汉和病人,两者相抵晤,便做出许多乖谬荒唐的事情!二则,他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这里各方面都会一团糟。在您的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家庭主妇,一心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们头上盘旋的大鸢的袭击。这任务本来就够繁重的,德·莫尔索先生也不让人省心,总是问:‘夫人在哪儿呢?’这不算什么。我既是雅克的教师,又是玛德莱娜的保姆。这也不算什么!我还是内务外事的总管家。在这里经营土地是最伤脑筋的行业;您哪天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我这些话的含义。我们的现金收入很少,庄园的土地每年耕种一半,这种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细管理。必须亲自出售谷物、家畜和各种农产品。我们的佃户就是我们的竞争者,他们在咖啡馆里同买主串通一气,抢先卖出,然后压低价钱。我们经营农业困难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释,就会使您厌烦了。我看管得再紧,也防不住伯农用我们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获分成的问题上,雇来收割的短工跟佃农有没有勾结,也无法了解出售谷物的好时机。而且,德·莫尔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见过我让他管点事有多难,您再想想这些,就会明白我的担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来呀。我若是出门在外,家里非破产不可。没人听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后矛盾;再说,他动不动就训人,独断专行,谁也不喜欢他。他同所有性格软弱的人一样,容易听信手下人的谗言,不能在他的伯户之间制造和睦相处的气氛。一旦我出门,哪个仆人在这里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芦钟堡,就像这些铅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们的房顶上一样。先生,我对您毫无保留;这地方无人了解葫芦钟堡的秘密,现在您却知道了。望您对外只讲好听你面的话,这样,我就会尊敬您,感激您。”她声音柔和地补充说道,“以这种代价,您就可以随时到葫芦钟堡来,可以在这里找到知心朋友。”

  “可是,”我说,“我在这儿从未感到痛苦啊!只有您……”

  “不,不!”她急忙接过话头说,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听天由命的女子的这种笑容,足以化开花岗岩石。“您听了这种实情不要感到诧异,我指给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大家各有长处和短处。假如我嫁给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他会把我的财产荡尽。假如我嫁给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他很可能在情场上春风得意;也许我笼不住他,可能被他抛弃,我会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声调激昂地说,犹如暴雨中的一声惊雷。“而德·莫尔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爱我,把全部感情奉献给我,就像玛德莱娜把她的余香倾泻在救世主的足下①。请相信,爱情的生活,注定要排除在人间法则之外;鲜花总要凋谢,巨大欢乐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话。真实的生活充满了惶恐忧虑:生活的形象如同这棵荨麻,它从平台脚下长出来,见不到阳光,枝茎依然是绿的。这里和北方各地一样,天堂里的微笑少是少,但总归有,足以偿付所受的痛苦。总而言之,一心做母亲的女子,她们的依恋之情,恐怕是出于牺牲精神,而不是由于追求欢乐吧?在这个家里,我发现风暴要袭击仆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来;我这样做,就产生一种给我秘密力量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前一天的忍耐,总是准备了次日的忍耐。不过,上帝并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给我。如果说从前,孩子的身体叫我提心吊胆,那么现在他们渐渐长大,也越来越健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宅第变美了,开始时来运转。经过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见得不会过上幸福的晚年吧?一个人手里拿绿色棕榈枝去见上帝,并把诅咒过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带给他,请相信,这个人②就已经化苦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为全家造福,还能说是痛苦吗?”

  ①诗云:“玛德莱娜的芳香,您流泻在谁的足下。”见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1810—1857)的长诗《罗拉》。

  ②指《新约·启示录》中记述的殉道者。

  “对,还是痛苦,”我答道,“不过,这种痛苦是必要的,就像我必须经历痛苦,才可能品尝在我们岩石中成熟的果实滋味一样。也许现在我们要一起品尝这果实,也许我们将赞美它的奇迹吧?还有那由它注满心灵的感情激流、那使黄叶返青的汁液。于是,生活失去了压力,它也不再属于我们了。我的上帝啊!您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吗?”我用宗教教育使我们熟悉的神秘主义的语言接着说:“您瞧,我们是沿着什么路走向一起呀?在无边的苦海上,是什么吸力把我们引向甘泉?那甘泉在山脚下流淌,沙底粼粼,两岸绿茵上鲜花盛开。我们不是像朝拜圣婴的三王那样,追踪同一颗星吗?现在我们来到育婴堂,只见一个圣婴醒来;他将把箭射向光秃的树冠,以他快活的闹声给人世带来生机,用他无休止的欢乐给生活增添情趣,给黑夜以睡眠,给白昼以喜悦。是谁每年在我们之间系了新的结?我们的关系不是超过姊弟之情吗?永远也不要挣脱这天作之合。您听说的痛苦,正是播种者①大把撒下的种子,而且丰收在望,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已经一片金黄。瞧呀!瞧呀!我们不是要一同前往,一株株地全部采撷吗?我身上具有什么力量,竟斗胆对您讲这番话呢?回答我吧,否则,我就不再过安德尔河。”

  ①典出《新约》中的说教寓言,见《马可福音》第四章、《马太福音》第十三章,《路加福音》第八章。

  “您只差用爱倩这个词了,”她厉声打断我,说道,“您所谈论的感情,是我所没有的,也根本不允许我有。您是孩子,我还可以原谅您,可是下不为例。要知道,先生,我心中激荡着母爱!我爱德·莫尔索先生,既不是由于社会职责,也不是贪图永世的福乐,而是因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感情把他系在我的每根心弦上。难道我是被逼成婚的吗?是我对不幸者的同情心决定了这桩婚姻。弥补时代所造成的苦难,安慰冲锋陷阵而受伤归来的人,这难道不是女人的本分吗?怎么对您讲呢?我看到您为他解闷,私下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是地地道道的母爱吗?听了我这肺腑之言,您还不明白吗?我永远要尽心尽职照看三个孩子,要让滋润的雨露洒在他们身上,用我的心灵照耀他们,而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邪念。不要让一个母亲的奶汁变酸吧!我可是个忠贞不渝的妻子,您再也不要这样对我讲话了。有言在先,这样简单的自卫您都不尊重,那就休想再登这个门。本来我相信纯洁的友谊,相信自愿的友爱,觉得总比强加的友爱更可靠。大谬不然!我原想找一位朋友,而不是审判官,这位朋友在致命的斥责声使我失掉勇气时能理解我,找一位我丝毫不用担心的圣洁朋友。青年人高尚,诚实,勇于牺牲,不谋私利;老实说,看到您始终如一的态度,我以为这是天意,以为将有一颗惟独属于我的心灵,就像一名教士为大家所有一样;这颗心灵,我在痛苦满溢时可以向它倾诉,我在忍无可忍要窒息时可以向它呼喊。诚能如此,我这对两个孩子极为珍贵的生命,就可能延至雅克成年之日。不过,这不是太自私了吗?彼特拉克①的洛尔还能够重生吗?我想错了。上帝没有这样的旨意。我要像没有朋友的士兵一样死在岗位上。我的仔悔神师很严厉,而……我姨母又已去世!”

  ①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文艺复兴最早的人文主义作家,他的抒情诗集《歌集》,主要咏唱他对女友洛尔的爱情。

  两颗大泪珠夺眶而出,在月光下晶莹发亮,顺着她两腮流到下颏儿;我忙伸出手去,刚好接住,贪婪而虔诚地吞了下去。这种贪婪与虔诚是她这番话激发起来的,因为话中饱含十年暗中流淌的眼泪,倾注的感情,不懈的眷顾和日夜的担心,这正是女性最崇高的献身精神!她略微愕然地看着我。

  “这就是爱情第一次神圣的融合,”我对她说,“是的,我刚刚分担了您的痛苦,同您的心灵结合起来,就像我们喝圣水时同基督结合一样。爱,而没有希望,也是一种幸福。啊!我饮这泪水感到十分快意,人间有哪个女子能使我产生同样的快乐呢?我接受这项契约,它将在我身上化为痛苦。我毫无私念地为您献身,成为您所期望的样子。”

  她摆摆手,打断我的话,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我同意这项契约,不过,您永远也不能相逼,以图推进联结我们的关系。”

  “好,”我说道,“您许诺给我的越少,我占有的就应当越可靠。”

  “您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她说着,脸上当即流露出怀疑忧伤的神情。

  “哪里,我一开始就有纯粹的快感。听我说!我想要您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小名,如同我们的感情不属于任何人那样。”

  “这要求就很高了,”她说,“其实,我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娇小。德·莫尔索先生叫我布朗什。世上只有一个我最爱的人叫我亨利埃特,就是我那亲爱的姨妈。以后您就叫我亨利埃特吧。”

  我拉起她的手亲吻。她放心地把手给我;这种自信使女子高出我们百倍,使我们相形见细。她倚在砖砌护墙上,望着安德尔河。

  “朋友,您一下就跳到我们关系的终点,难道没有错吗?”她说道,“人家坦率地敬上一杯,您一饮而尽。然而,真正的感情是不能分割的,要么百分之百,要么一分没有。”她停了片刻,又说:“德·莫尔索先生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忠诚而自豪。您为了我,也许会竭力忘掉他的不逊之词;若是他没有意识到,明天我会启发他的。近几天您不要到葫芦钟堡来,他会更加敬重您。等到星期天,他一出教堂,就会主动朝您走去。我了解他,他会弥补自己的过错。您把他看成是对自己言行负责的人,他就更加喜爱您。”

  “五天见不着您的面,听不到您的声音!”

  “今后同我讲话,绝不能再拿这种炽热的口吻。”她说道。

  我们绕平台默默地走了两圈。她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时间晚了,就此分手吧。”这种口气向我表明,她占有了我的心。

  我还要吻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给我,恳求地对我说:“只有我把手递给您的时候,您才能拉住;让我自己决定,丧失了这点自由,那我就成了一件属于您的物品,这样不妥。”

  “别了。”我对她说。

  她打开下面的小门,我走了出去。她刚把门关上一点,又重新打开,伸出手来对我说:“其实,今天晚上您非常体贴人,减轻了我对整个未来的忧虑。给您,我的朋友,给您!”

  我接住她的手,吻了又吻,等我抬起头来,只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她又登上平台,隔着草场凝望了我一会儿。我踏上通往弗拉佩斯勒的路时,还望见她那洒着月华的白裙。再过一阵,她卧室的灯亮了。

  “我的亨利埃特啊!”我内心叹喟着,“最纯洁的爱情属于你,它永远会照耀这片土地!”

第二部分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年轻人的心都充满了献身精神,而这种力量长期在我身上闲置,这次终于展现了光辉的前景!犹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许愿献身了。“是,夫人!”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许诺,把不可抗拒的爱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远不利用友谊来引那女子渐渐进入情网。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来,争先恐后地发出声音。我意兴未已,还不想回到狭窄的房间,在星光灿烂的苍穹下流连忘返,内心再次倾听那只受伤野鸽的呼叫,倾听那发自肺腑的天真而朴实的声调,要把那颗心灵散发到空气中的香馨都收拢到我的身上。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对受了伤害的、弱小的或遭难的人无限慈悲,而且忠贞不渝,不以婚姻枷锁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显得多么高尚啊!她像圣徒殉道者一样,站在焚烧的柴堆上神态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显现的形象,觉得猛然领悟了她的话的含义,领悟了一种使她在我眼里变得极为崇高的玄机。也许,她想要我对待她,也像她对待她周围人那样吧?也许,她想要从我身上汲取力量与安慰,从而把我纳入她的范围、她的轨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据几位大胆构想宇宙的人说,星球之间的运动和光就是这样相通的。转念至此,我倏忽飞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梦想的天上,畅游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在泪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灵、不为人知的圣洁的克拉丽莎·哈洛①、被遗弃的孩子、无辜的流亡者,你们都是通过荒漠进入生活的,你们所经之处,碰到的尽是冷漠的眼神、闭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远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颗心为你们敞开,一只耳朵倾听你们,一个眼色回答你们,你们就会尝到快乐,而且惟独你们才能得到无穷的快乐。不幸的岁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肠寸断、冥思苦想、悲观绝望、难以忘怀的忧伤,这些全是纽带,把我们的心灵同知己的心灵联结起来。我们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欲念,她也就接受了我们的叹息和失去的恋情,加倍归还我们全部受骗的情感,说明往昔的忧伤是命运索求的酬偿,以便在心灵订婚之日给我们永世幸福。这和圣洁的爱情,只有天使才能说出它应有的新名称。同样,只有你们,亲爱的受难者,只有你们能充分理解,在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占据了什么位置。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所著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这个名字象征不幸的少女。

  这个场面发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没有越过安德尔河。这五天中,几件大喜讯接连传到了葫芦钟堡。伯爵荣获了准将军衔圣路易十字勋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农库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贵族院议员,重新人朝供职,收口了两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卖出的产业。这样,在曼思地区,德·莫尔索夫人就成为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她母亲给她送来十万法郎,钱是从吉弗里庄园的收入中节省下来的,正好等于尚未付给她的嫁妆的款额。伯爵尽管家境清寒,却始终未提那份嫁妆;这个人处理对外事务,可以同最无私的人媲美。伯爵本来有些节余,再加上这笔钱,就可以买下邻近的两座庄园,每年大约收入九千利勿尔。将来儿子可以承袭外祖父的贵族院议员头衔,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继承两个家族庄园的产业,同时不损害玛德莱娜的利益;德·勒农库公爵十分喜爱外孙女,定然会给她找一个好婆家。做了这些安排后,这位流亡者的伤口如同敷了药膏一般。德·勒农库公爵夫人来到葫芦钟堡,是当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贵的妇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儿的庄重举止,我看就掩饰着等级观念。我算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可怜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气和才干,对前途再也没有别的依托了。王朝复辟对我还是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我并未考虑。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谢塞尔夫妇、凯吕斯神甫同在一个专门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两个孩子在另一侧的祭室。我贪婪地向那边张望,草帽遮着我那一动不动的偶像,我仿佛比以往更加忘记了自我。这位高贵的亨利埃特·德·勒农库,现在成了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我要让她的生活美如鲜花。她正在虔诚地祈祷,那姿态因笃信而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受损伤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铭感五中。

  根据村子的传习,弥撒之后,间隔一段时间才做晚祷。出了教堂,德·谢塞尔夫人自然邀请邻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两小时,免得冒着烈日过河过草场往返两次。邻居接受了邀请。德·谢塞尔先生让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谢塞尔夫人挎上伯爵伸过来的胳膊,我则把胳臂递给了伯爵夫人,这是我的助边头一回感到这只清凉的玉臂。从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过萨榭树林;林中枝叶掩映,日光在沙径上弄影,美妙的图案宛如画锦。我不由得一阵自豪,思绪翻腾,心剧烈地跳起来。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不敢打破这沉默,走了几步她问道:“您怎么啦?心跳得这么快……”

  “听说您有几件喜事,”我对她说,“我同爱得很深的人一样,隐约有些担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贵,这不会妨害友谊吗?”

  “我!算了吧!”她说道,“再有这种念头,那我就不止是鄙视您,而是要永远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视着她;这种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们既没有走门路,也没有提出申请,仅仅受益于法律;就是将来,我们也绝不乞求,绝不贪得无厌。况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说,“无论是我还是德·莫尔索先生,谁也不能离开葫芦钟堡。本来他有权当王宫侍从,但是他听从了我的劝告,谢辞了任命。我们有我父亲一人在职就够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对我说:“这种迫不得已的逊谢,已经给我们孩子带来很大益处。我父亲在朝中供职,就听到国王蔼然可亲地说,要把我们谢绝的恩典赐给雅克。雅克的教育该考虑了,这成了家里认真讨论的问题。将来他要代表两家门第:勒农库和莫尔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龙,所以我的担心更增加了。雅克不仅要活下去,还不能辱没门庭,这两种职责是相互矛盾的。迄今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过,首先一点,到哪儿去找一位合适的家庭教师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对灵魂处处是陷阱,对身体也处处有危险;将来雅克到了那里,哪位朋友替我保护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动地对我说,“观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谁还看不出您有鸿鹄之志,日后一定飞黄腾达呢?您起飞吧,有朝一日,您就当我儿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愿扶持您,我们家族会提携您的,尤其是我这神通广大的母亲。借助我们的影响吗!您在自己所选择的生涯中,绝不会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余的力量用在一种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我的志向会成为我的主宰的。其实,我无需如此也能完全属于您。我不愿意在这里表现明智,去图别处的思遇。我要单独去闯,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给予的,我全部接受,别人给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气!”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同时憋不住,满意地微微一笑。

  “再说,我已经许了愿,”我对她说,“经过仔细权衡我们的处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远不能解开的纽带把我同您联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脚步,定睛看我,没有跟上前面的两对,只有孩子在身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哦,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要我怎样爱您呢?”我反问道。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她在我的名字中,专门为自己选择一个叫我;我准许您也这样叫我,就是把她的权利给了您。”

  “这样说来,我毫无希望,却要始终不渝地爱。那好吧,我对您,如同人对上帝。您不是这样要求的吗?我这就进神学院,出来当教士,培养雅克。您的雅克,将来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观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给他。这样,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边,我的爱情隐匿在宗教里,犹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银像,绝不会引起疑心。固然,无法遏制的火热恋情会支配一个男子,也曾战胜过我一次,不过,您不必有丝毫的担心。我将在烈火中燃尽,并以纯化了的爱情爱您。”

  她的脸刷地白了,急促地说:“费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将来有一天,这种关系会妨害您的幸福。您为了我而自戕,我会伤心得死去。孩子,无望的爱情,难道是一种志向吗?等有了生活阅历,再评断生活吧;我要您这样,也命令您这样。既不要许身教会,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结合,绝不要结婚,我禁止您那样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岁,对自己的前途还不甚了了。天主啊!难道我看错您了吗?我原以为两个月就能洞烛一些人的心灵。”

  “您有什么期望吗?”我眼睛一亮,问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帮助吧,成长起来,取得功名吧,到那时您就会了解我期望什么。总之,”她仿佛泄露一个秘密,“此刻您拉着玛德莱娜的手;永远也不要放开。”

  她偏过头来,附耳对我说了这几句话,表明她是多么关心我的前程。

  “玛德莱娜?绝不!”我答道。

  我们重又默然,但是思绪万千,激动不已,这必然会在我们的心灵留下永久的印记。我们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园子的一扇木门,那两根青苔覆盖、蔓藤攀绕的残柱,仿佛现在还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念头,伯爵去世的念头,像箭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我对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气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没有。

  她的心如此纯洁,我钦佩得落下一滴眼泪,但由于私情作祟,这滴泪变成苦涩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觉得她爱我还未达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爱情在罪愆面前退缩,我们好像就有了局限,而爱情应当是无限的。转念至此,我心如刀绞。

  “她不爱我。”我不禁想道。

  我伯暴露出这种心事,便吻了吻玛德莱娜的头发。

  “我害怕令堂。”我重开话题,对伯爵夫人说。

  “我也怕她,”她做了个非常稚气的手势,回答我说,“千万记住,要始终称她公爵夫人,并用第三人称同她讲话。这些礼貌的用语,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用了,您要重新拾起来,为我这样做吧。况且,尊重妇女——不管她们多大年纪——毫不犹疑地承认她们高贵的社会地位,这毕竟表现了一个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证自己赢得尊重吗?社会中一切都环环相扣。从前,拉罗韦尔①红衣大主教和乌尔班的拉斐尔②,代表着两种威望,同样受到尊敬。您在中学就读时,吮吸了大革命的乳汁,政治观念就可能受了些影响。不过,将来涉世渐深,您就会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则,是不能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农库家族人的身份,考虑一个贵族地位如何或应该如何之前,已从农妇的常识中得知,各种社会只能靠等级制存在。现在,您到了生活的转折关头!要站在您的党派一边。”她笑着补充一句:“特别是它得胜的时候。”

  ①拉罗韦尔(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于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我深受感动:她这番话表面洋溢着炽热的感情,内里却隐藏着深刻的政治见解,而这两者的结合,给女人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她们善于给极其锋利的论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谀逢迎的作用,我心里会涌现什么想法,看来亨利埃特早有预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为辩解。德·莫尔索先生罩着本人历史的光环,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称王,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曾一度相当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异,露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我见了着实感到惊奇。奴隶也有虚荣心,只愿听命于最大的专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个爱情、令我颤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耻辱之感。将心比心我才理解,心灵高尚的女子同卑琐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为埋在心底,该是多么痛苦啊。礼仪是一道防线,既保护大人物,也保护小人物,双方可以隔垒相望。我因为年少,对公爵夫人自然毕恭毕敬;不过,她在别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却是亨利埃特的母亲,我对她的恭谨又有虔敬的成分。我与伯爵夫人走进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会齐。德·莫尔索伯爵非常热心地把我引荐给公爵夫人。德·勒农库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岁,保养得很好,一副贵妇派头。一双眼珠呈森冷的蓝色,眼角有细纹,脸庞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长挺拔,皮肤是淡黄褐色的,传到女儿身上却光泽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亲类型的冷心肠的人。如同矿物学家辨认瑞典铁矿石那样迅速。她还像旧朝廷那样讲话,把ait音发成oit音,“冷”字不说froid,而说frait,“脚夫”不说porteurs,而说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满意,在去晚祷的路上对我耳语道:“您的表现无懈可击!”

  伯爵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俩没有反目吧,费利克斯?我是您的老伙伴了,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就回请你们。我还有些事务,得到图尔去了结,您不要冷落了葫芦钟堡。我岳母不简单,我劝您多同她接近。将来,她的沙龙会给整个圣日耳曼区定调子。她在上流社会根底很深,学识渊博,欧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现在万事如意,处境一新,也许还有他的家庭天使言传身教的作用,他的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既不盛气凌人,也没有炙手可热的那种礼貌。公爵夫人没有保护人的架势。德·谢塞尔夫妇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饭的邀请,并感谢他们的盛情。公爵夫人对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时的眼神表明,她女儿向她提过我这个人。晚祷回来,她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做外交官的那个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亲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长。”于是,她亲热的程度达到了五分,告诉我说,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对我很客气,就像德·莫尔索伯爵初次见到我时那样。她收起了目无下尘的眼神;世间的王公国戚都会拿那种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们与您之间有多大距离。我对自己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公爵夫人还告诉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个老神甫,当了枢密院大臣,我的兄长也晋级了;最后还告诉我,根据宪章①的一个条款,我父亲恢复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称号;我还不知道颁布宪章一事。

  ①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于1814年颁布的宪章,其中第对条规定:“旧贵族恢复爵称。”

  “我只是葫芦钟堡的农奴。”我低声对伯爵夫人说。

  王朝复辟像变魔术一样,进展神速,令帝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目瞪口呆。这种变革对我无足轻重,惟独德·莫尔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视的事件。我不清楚枢密院是什么机构,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谙世事;我别无抱负,一心只爱亨利埃特,胜过彼特拉克爱洛尔。公爵夫人见我不虑事,就把我看成个孩子。弗拉佩斯勒堡来了许多宾客,宴会上共有三十位。一个青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压倒群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知道惟独自己有权接受她那含蓄而纯洁的青睐,能听出她那话中不同的意韵,即使自己对逢场作戏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得出她那忠贞不渝的明证,这个青年该是多么为之心醉啊!伯爵见别人纷纷应酬他,心中万分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气会有所改变。我在一旁同玛德莱娜说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样,说出活来令人吃惊,无论对谁都褒贬两句,既充满挪揄又无恶意,逗得我直笑。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话、清晨萌发的一种希望,使大自然也变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随着快活起来。

  “在他那阴云密布的灰暗生活中,这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伯爵夫人次日对我说。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芦钟堡度过的。我被驱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点钟就已动身,到图尔去签订购置产业的契约。母女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冲突起来。公爵夫人要带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宫廷给她谋个职位;伯爵再收回辞不赴命的决定,也能得到高官显位。亨利埃特给人印象是个幸福的女子,无论对任何人,她也不愿意披露内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无能,即使对母亲的心也讳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尔索先生去图尔同公证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让母亲猜出半分。如她所说,惟独我了解葫芦钟堡的隐私。她已经有了体验,深知这个山谷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对安抚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么灵验,住在葫芦钟堡对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据理力争。公爵夫人是个顺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对女儿不如意的婚姻不大伤心,主要是觉得丢脸。亨利埃特看出,母亲根本不把雅克和玛德莱娜放在心上,多么可怕的发现啊!凡是做母亲的,对闺女专横惯了,对出了嫁的女儿依然专横,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讲什么话,绝不允许反驳;她软硬兼施,忽而装作亲热,哄女儿答应;见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转瞬间换上一副伤心的冷面孔;最后见女儿软硬不吃,就冷嘲热讽,那种尖酸刻薄,我在我母亲身上早有体察。十天当中,亨利埃特受尽了折磨。大凡年轻女子要确立独立,进行抗争,都免不了吃苦头。您生来命好,有个天下最慈祥的母亲,是无法理解这类事情的。一方是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则是她的无比贤惠、无比温顺、从无坏心的女儿,这双方搏斗的情景,您要想有个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里始终把她比成百合花)绞进光滑的钢制机器中的情形吧。这对母女从来想不到一处,母亲一点也猜不透,女儿究竟有什么难处才不能享受复辟王朝赐予的恩泽,继续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还以为女儿同我有暧昧关系。她猜疑的话一脱口,就在母女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这种难以容忍的纠纷,尽管家家都不肯外扬,您若是能窥透就会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难以治愈的深深创伤在削弱着骨肉之情:或是由于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挚而笃深的感情,本来可以天长地久,讵料一方早逝,给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造成终生不能平复的创伤;或是潜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肠冷却,使人的眼泪干涸,到永诀之时一滴也没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击,甚至包括那两个小天使在内,虽说两个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给母亲造成痛苦也罢,完全是无辜的;这样一位可怜的女子,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不打击她的男子呢?这个人非但不打击她,还要用三道荆篱将她保护起来,使她免遭暴风雨的袭击,免遭明枪暗箭的伤害。这对母女的争执固然令我难过,但有时也令我高兴,因为亨利埃特向我诉说了她的新苦恼,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怀。这样,我就能评价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静态度、所表现出的极大隐忍。“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我每天都有进一步的体会。

  “难道您胸中毫无抱负吗?”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严厉地问我。

  一夫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浑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仅二十一岁,又孤立无援。”

  公爵夫人惊讶地注视她女儿,以为她女儿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已将我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德·勒农库公爵夫人住在葫芦钟堡期间,可把人约束坏了。伯爵夫人一再嘱咐我注意礼仪,她听到一声低语就惊慌失措;为了讨她欢心,我就得把感情隐匿起来。星期四大宴宾客,这一天繁文缛节十分无聊。情人平日无拘无束,软语温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对此习以为常,所以特别讨厌这种请客日子。爱情憎恶一切非爱情的东西。公爵夫人终于离开,享用朝廷的豪华排场去了,葫芦钟堡又恢复了原状。

  我同伯爵的那次小争执,倒起了好作用;我在那里又扎深了一层,随时可以登门,不会弓愧丝毫猜疑了。我受自已经历的引导,像攀援植物一样,伸展到一颗美好的灵魂中,那里为我展示一个情愫相通的迷人世界。我们的手足之情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融洽。我们各居其位:伯爵夫人把我里在洁白的襁褓里,以母爱哺育护佑我;而我的爱情在她面前无比圣洁,远离她时又变得灼热逼人,犹如烧红的铁块。我对她怀着双重的爱,它陆续射出千百支欲望之箭,一支支飞上天空,消逝在溟濛之中。假如您要问我,当时我那样年轻,又满怀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会轻信柏拉图式的爱情呢?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那时我还没有长成男子汉,硬不起心肠来折磨那个女子。本来她就够烦心的,时刻担心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时刻准备丈夫耍脾气,大发雷霆;这边雅克或玛德莱娜的病见好,那边她丈夫又闹起来;等到丈夫平静下来,她刚要舒口气,又不得不守在一个孩子的床头。在这种情况下,她听到一句急促的话,全身就会颤动,看到一种欲望的表示,就会受到伤害;她需要的是含蓄的爱情,带有温情的力量,总之,完全像她对待别人那样。况且,您是个成熟的女子,不用我讲您也清楚,那种境况既令人忧郁销魂,也给人以无比甜美的时刻,以及默默做出牺牲之后的心理满足。她心地纯正,很有感染力;她那不求现世报答、始终如一的献身精神,也令人敬佩;这种强烈而神秘的虔诚,是她其余美德的纽带,它宛如精神的香炉,向周围散发着馨香。再说,当时我年轻啊!相当年轻,还能把我的天性凝聚在对她的手的一吻上。她难得让我吻她的手,而且只给手背,从来不给手心,也许她认为这是一条界线,过了线就是淫猥的开始。如果说两颗心灵难分难解,从来没有这样热恋过,那么对肉体的控制,也从来没有这样谨严而有效。只是到后来,我才悟出这种幸福足愿的原因。我在那种年龄,不会为任何功利分神,不允许任何志向阻遏我的感情,我的奔放的感情犹如激流,汹涌澎湃,卷走了一切。是的,到后来,我们爱女人仅仅爱她本人;然而,我们在爱第一个女人时,总是爱屋及乌;她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家便是我们的家,她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她的不幸便是我们的最大不幸;我们爱她的长裙,爱她的家具;我们看到她的小麦撒掉,比丢掉自己的钱还心疼;若有客人乱动摆在壁炉上的古玩,我们就忍不住要责备。这种圣洁的爱使我们为所爱之人生活,可是,唉!随着涉世渐深,我们就要把另一个生命吸引到自己身上,要求女子以她的青春感情来充实我们贫乏了的性灵。不久,我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第一次体味到无限的柔情;这种柔情对痛苦心灵的作用,好比疲惫的身体痛快地洗了一个澡;我的心灵立时感到清新爽朗,真是无处不舒畅,无处不通泰。您是女人,理解不了我的话,因为这里讲的幸福,你们只能给予,却从来得不到。只有男子才能领略这种甜美的乐趣:在别人的家庭里,得到女主人的青睐,成为她感情的秘密核心;狗不再追着您乱叫,仆人也同狗一样,认得您身上隐秘的特征;孩子们没有丧失一点诚实的天性,慧眼识人,他们清楚自己的份额永远也不会减少,知道你能给他们的生活增添光明;他们跟你顽皮撒娇,要你百依百顺,就像对待喜爱他们并受他们喜爱的人那样;他们聪明伶俐,又十分懂事,能做你的天真盟友;他们蹑手蹑脚来到你面前,冲你粲然一笑,又无声无息地走开。大家对你都很殷勤,都喜欢你,都冲你笑。真正的感情犹如鲜花,花儿生长的土壤越贫瘠,就越是叫人赏心悦目。我加入了这个家庭,找到了可心的亲人,确实尝到了不少甜头,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在这之前,德·莫尔索先生对我总还讲点分寸,他的缺点我也只是大体了解,但时过不久,我就感到他的缺点处处充分表现出来,从而明白伯爵夫人在向我描述她每日的斗争时,表现出多么高尚的宽容。伯爵那种叫人无法容忍的性格,我耳闻目睹,便有了全面了解:他无缘无故就吵闹不休,动不动就呻吟起来,说是有病又毫无症状,他天生的不满情绪大煞生活的乐趣,他总要大脑淫威,每年都得吞噬新的受害者。傍晚我们出去散步,分明是他带着走,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感到厌烦,口家来就怪罪别人,说他妻子想到什么地方就强拖他去,全然忘记了是他带的路;他还口口声声抱怨说,事无巨细,全是他妻子一人做主,不准他有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就好像家里没有他这个人。他要起蛮横来,若是碰到对方耐着性子不讲话,便觉得自己的权威有限,越发火冒三丈,尖刻地责问道:宗教不是训喻妻子侍奉丈夫吗!鄙视孩子的父亲究竟妥当不妥当!最后,他总要触碰他妻子一根敏感的心弦;等心弦哀鸣了,他仿佛尝到某种乐趣,那正是好逞雄的庸才所追求的乐趣。有时他故意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装出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他妻子一见惯了神儿,就会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甚至嫉妒雅克和玛德莱娜,也要像他们那样受溺爱,如同宠坏了的孩子那样,一味任性胡闹,根本不管母亲怎样提心吊胆。总之,日子一长,我就发现无论在大小场合,伯爵对待他的仆役、孩子和夫人,完全像他下棋时对待我那样。这种种困难像藤萝一般,伸出条条细蔓儿,束缚并窒息这个家庭,捆住人的手脚,使人无法喘息,寸步难行,弄得必办的事情也节外生枝,致使家业迟迟不能兴旺。深到根须,上至枝蔓儿,我一旦了解了这些困难,就不禁又赞叹,又惊骇。这种情绪支配了我的爱情,并把它压抑在我的心中。天主啊,我算什么呢?我饮下过泪水,产生了一种高尚的陶醉心理,并在分担这位女子的不幸中找到了幸福。起初,我屈从于伯爵的专横,如同一个走私犯偿付罚金;从此以后,我甘愿忍受这个专制者的虐待,以便同亨利埃特的心贴得更紧。伯爵夫人看出我的心思,便让我在她身边占据一席之位,允许我分担她的痛苦,以此作为酬赏,如同从前海过自新的弃教者,渴望与他的弟兄们一齐升入天堂,得到思准死在竞技场上。

  “没有您,这种生活就会要我的命。”一天傍晚,亨利埃特对我说道;那天伯爵比平日更加尖酸刻薄,更加喜怒无常,像炎热天气的苍蝇一样招人厌。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树下消磨黄昏时分;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们话语不多,仅仅发几声感叹,表明我们心心相印,借此平复一下我们的共同痛苦。缺乏语言时,静默也忠实地沟通我们的心灵;两颗心灵不用亲吻相邀,就毫无阻碍地彼此渗透了;它们都在细细品味这冥思的快意,随着幻想的波涛荡漾,一同潜入梦幻的河底、浮出来时像一对仙女似的玉洁冰清,美满的结合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但又没有丝毫尘缘的关系。我们沉入无底深渊,又浮出水面,两手空空,仅以眼神相互探问:“这么多时日,没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吗?”快感为我们采撷了这些无根而发的花朵,肉体又为何长嘘短叹呢?向晚诗意盎然,把砖护墙映成桔黄色,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令人欣慰;氛围一片肃穆,两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十分柔和,我们感到心神恬然。尽管如此,欲念像节日篝火的信号,在沿着我的血脉升腾。三个月之后,我不再满足于所得的份额,开始轻轻地抚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来传递我内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变成了德·莫尔索夫人。我眼睛闪着泪花,她见此情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边。

  “要知道,这会叫我伤心落泪的!”她对我说道,“索求这么大恩惠的友谊,可就危险了。”

  这下我发作了,连声责备起来,说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总需要点安慰。我还斗胆对她说,在我这个年纪,七情六欲固然都体现在心灵上,可心灵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闭口而殁。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复卡西克的一句话:我呢,难道我在玫瑰花上吗?①也许我理解错了。记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门前,我曾把一种想法错误地安在她的头上,亦即我们的幸福能从一座坟墓中产生;从那天起我就惭愧,不敢用带有强烈感情的祈愿玷污她的灵魂。继而,她又开了口,委婉地告诉我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把她当作我的一切。听她这番话我就领悟了,我若是依从,必然会在我们二人之间挖下深沟。我低头不语。她接着说,她有一个虔诚的信念,可以爱一个兄弟,这既不会亵渎天主,也不会冒犯世人;把这种信仰化为圣洁爱情的具体形象,是会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圣马丁的说法,这种圣洁的爱情就是尘世的生活。我对她应当像她的老忏悔师那样,比情人远,但比兄弟近;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见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宁愿背负这额外增加的强烈痛苦去见上帝。最后她说: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赞)是阿兹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后一个皇帝,在抵御西班牙人入侵时,于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用文火烧炙他们的脚掌;大臣受刑不过,叫苦连天,卡西克便说了这句话。

  “我给予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为此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证再也不惹她烦恼,保证我这二十来岁的青年要像老人爱幼子那样爱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见她那灰色客厅的花瓶里没有插花,就飞跑到田野里、葡萄园中,为她采摘两束鲜花。我从根茎掐断,采了一株又一株,边采边赏玩,忽然想到鲜花配绿叶十分和谐,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对善于意会的人还富于诗意,犹如乐曲在相爱之人的心中唤起千百种思念。乐曲组合起来便有意义,颜色是光的组合,怎么就不能有意义呢?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兴致勃勃地商量好,准备一个意外的礼物送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把下面几级台阶当作鲜花总站,由他们做帮手,我扎了两束花,用来描绘某种感情。请想像一下,鲜花从两个花瓶竞相涌出,向四周散开,白玫瑰。银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征我的心愿。花锦之上又有矢车菊。毋忘草、蓝蓟等,各种蓝色的花深浅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协调。这不正是两种纯真吗?蒙昧无知的纯真与洞晓一切的纯真,一个孩子的思想与一个殉道者的思想。

  爱情自有它的纹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俨如被戮痛伤口的病人发出的叫声:她是又羞又喜。这一眼是多高的奖赏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宁,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我发掘出一门在欧洲失传的科学,把卡斯泰尔神甫①的理论引用到爱情上来,用鲜花的图案,取代东方以溢香的颜色书写的情书。用太阳的这些女儿,这些在爱的光照下绽开的花姊妹,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儿们很快言语相通,如同后来我在葛朗利厄遇见的一个人,能通蜜蜂言语一样。

  ①卡斯泰尔(1688—1757),耶稣教士,著有《颜色光学》,发明了音阶与色调相对应的色差羽管键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重复这种诗意的创作,做起来很费时间,需要各种各样禾本科植物;我必须深入研究这些植物,不过,我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植物学家来研究,偏重于它们的气质,而不是注意它们的形状。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远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顶、荒野,还到树林和荆丛中采集我的思想。我这种奔波自有乐趣;这个中情味,无论终日思索的学者、专事耕植的农夫、蛰居城镇的工匠,还是固守柜台的商人都领略不到,只有少数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现象妙趣无穷,能与最伟大的道德观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开的欧石南,上下湿漉漉的,披着钻石般的露珠,叶丛中有阳光嬉戏,在独具只眼的人看来,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环绕,与沙地隔断,青苔覆盖,刺柏林立,里面传出大雕的鸣声,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凉、怪谲、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乱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岗起伏,绵延至天际,如同荒漠;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银莲花,紫绸一般的花冠撑开,护着金黄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肤的意中人独处幽谷的动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泽,水面上有大自然抛下的点点绿痕,这是从植物到动物的过渡种类,不日就化为生命,水草与虫子在其间浮动,仿佛太空里的一颗颗星球!或是田园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园围着栅栏,四周几块贫瘠的黑麦田,这正是千家万户小民生活的写照!或是蜿蜒漫长的林间小径,犹如大教堂的甬道,两侧树干像一根根圆柱,枝柯纵横交错,形成一道道门拱;火红的晚霞透过叶丛,照在穹窿尽头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间,枝影斑驳,酷似百鸟鸣啭的教堂的彩绘玻璃。走出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便是一块白垩土质的休耕地,上面长着赤色的苔藓,几条餍饱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珑机警的头高高翘起,身下发出咝咝的响声。这些画面还要添上变幻的景象:忽而阳光倾泻,犹如丰年之雨;忽而灰色云带飘浮,一条条好似老人额头的皱纹;忽而天空横贯几条淡蓝色的带子,呈现出灰黄的冷色调。您听: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有难以描摹的和声。9月、10月两个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码要采集三个小时;我怀着诗人的闲情逸致,啧啧赞赏那些寄托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绘的人生各阶段,在我看来对比强烈,可以说蔚为大观,而今已成为我的记忆追寻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结合这气象万千的景观,缅怀那颗倾注在大自然的心灵;我还携着那王后,在气象万千的景观中漫步,只见她的雪白长裙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草坪上款款飘动,只见她的思想从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华,宛似欲熟的果子。

  无论怎样表白爱情,怎样抒发狂热之恋,感染力都不及那些花卉交响乐;我是画饼充饥,为表达欲望,我在创作花卉交响乐上所花费的心血,只有贝多芬用他的音符才能体现出来:深深的反躬自省、气冲霄汉的激情。看到这些花束,德,莫尔索夫人只能是亨利埃特了。她从绒绣机上,抬起头来,接受献上的花束,赞道:“天哪,多美啊!”她看了又看,从中汲取营养,领受我寄寓的所有情思。您仔细观察一束花,就会明白这种美妙的传情,正如您读萨迪①诗歌的片断,就能够了解这位诗人一样。您体味过5月草场的芳香吗?那种繁衍的醉意感染了万物生灵,您坐在船上,会情不自禁地把手浸在水中,任头发在风中飘拂,您的思绪也活跃起来,好似树木重新披上绿装。一株小草,清香的黄花草,就是组成这种朦胧和谐的一个最有力的要素。因此,谁把它据为己有,放在身边,就会遭到报应。把它扎在花束里吧,它那亮晶晶的带条纹的叶子,宛如绿白条的长裙,能在您的心底引发无限的激情,催放被廉耻压住的玫瑰花蕾。在瓷花瓶的喇叭口,只衬上一圈都兰别具一格的景天,那白色的叶丛情态娇媚,好似一个温顺的女奴。在这衬景中间,布上挂着白铃铛的回旋花和刺芒柄的细枝嫩叶,杂以几株蕨草和叶子十分光鲜的橡树幼枝,它们弯曲着向四周散开,像垂柳那样卑躬,像祈祷那样胆怯而恳切。上面有紫红色铃兰,细细的花茎披散着,花蕊撒下大量徽黄色的花粉;还有水生和旱生早熟禾的雪白的角锥形穗头、不结实的雀麦的细如发丝的绿叶,以及俗称风穗的剪股颖修长的羽状叶子;这些开花的野草沐浴着阳光,衬底呈亚麻灰色,醒豁地托着最初梦幻所戴的紫色希望之冠。再看上面一层,几枝孟加拉玫瑰疏疏落落间杂着野萝卜放浪的花边叶、羊胡子草的须子、绣线菊的圆锥形叶子、野香叶芹的小伞形花、结了果的铁线莲的金黄色发丝、乳白色龙胆的X形纤叶、多叶蓍的伞房花、粉墨两色花的球果紫莓散乱的茎叶、葡萄藤的卷须、忍冬的弯弯曲曲的枝蔓;总之,这些朴实的花草纷披零乱的枝叶;火舌状和三尖火舌状叶、披针状和齿状叶,以及扭曲的茎蔓,都用来表达心灵深处受压抑的欲望。在爱情横溢的激流中心,挺立着一株华美的双头罂粟花,果实即将绽开,火红的花瓣在繁星般的茉莉花之上舒展,花粉纷落如雨,千万颗晶莹的粉粒反射着阳光,在空中飘舞,形成绚丽的五彩云!被潜伏在黄花草中的阿佛洛狄忒②的芳香熏醉的女子,哪一个不能理解这种既丰富又驯顺的思想?不能理解这种被难以遏制的冲动扰乱了的洁白温情?不能理解这种爱情的欲火呢?而这爱情却怀着克制的、永远不倦的痴心,百折不回地追求一再被拒绝的幸福!一束花就是一段情话,把它摆在窗台的阳光下,展示它青翠的一枝一叶、微妙的冲突,以及交织起来的图案,以便打动这位心灵的主宰,让她注意一朵开得最旺而流下一滴泪的花;她就会情牵意惹,难以自持,只有听到天使或者她孩子的声音,才可能悬崖勒马。向天主敬奉什么呢?敬奉芳香、阳光、歌声,这些是我们本性最纯洁的言语。敬奉天主的一切,不正是这花的诗章献给爱情的吗?这明丽的花所组成的诗章,在我们心中低徊和鸣,抚慰着我们隐秘的情欲、未透露的企望,抚慰着夏夜游丝一般燃而复交的幻想。

  ①萨迪(约1200—约1290),波斯诗人,著有《果园》、《蔷薇园》和《萨迪书》。

  ②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美与爱的女神。

  这种间接的欢娱,给了我们很大的救助,蒙哄那因久久瞻仰心上人而被刺激的天性;我们瞻仰心上人时目光炯炯,直透整个身躯。这好比坚不可摧的堤坝的裂缝,让积蓄的水流出一些,常常起补救作用,可以消灾弭患;当然这是对我而言,我不敢妄自揣度她的心理。斋戒之人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天上就会一点一点掉下些食品救护,如同从达纳到撒哈拉的行客得到神赐食物一样①。不过,我也常常发现,亨利埃特凝视着花束,双臂低垂,沉浸在冥想中,只见她胸脯起伏,眉宇有神,显然心潮汹涌,阵阵波涛卷着浪花袭来,可是思潮一退,她又是一副倦容,毫无情绪。此后,我再也没有给任何人扎过花束!我们创造了这种语言,就像奴隶欺骗主人那样感到满足。

  ①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后,第二个月来到以琳和西乃之间的旷野,因没有食物,以色列人便开始想念埃及的肉锅,并抱怨摩西和耶和华。第二天,天降食物吗哪,以色列人靠吗哪生活了四十年,直到进入有人居住的迦南境界。此故事与撒哈拉无涉,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那月下旬,我每次匆匆穿过花园,时常看见她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可是,我走进客厅时,又瞧见她在那儿做绒绣。我们从未约定过时间,但我总是按时去,倘若过时不到,她那白色的身影就在平台上徘徊,偶然让我撞见,她就对我说:

  “我来迎您一步。对最小的孩子,不该多体贴点儿吗?”

  伯爵已经中止同我对养厮杀。他新添了产业,忙得不亦乐乎,要奔波,察看,验收,丈量,划界,还要派定活计,监督田间劳动。田里活由他和他夫人安排,需要他亲自督阵指挥。我和伯爵夫人领着她的两个孩子,经常到新置的田地里去找他。一路上,两个孩子追逐鹿甲锹甲虫、金色步行虫等各种昆虫,有时也扎花束,不过老实说,他们扎的只是一把把花而已。同心爱的女子一道散步,让她挽着胳膊,给她带路!有了这种无穷的乐趣,一生也就如愿了。谈话又是多么无拘无束啊!我们单独去,再同“将军”一道回来。“将军”是伯爵的浑号,我们见他情绪好时,就这样亲见地称呼他。往返的人数不同,乐趣也有差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秘密,只有心相连而受拘束的人才能领会。返回的路上,还是同样欢快,可是相互瞥一眼,握一下手,却有些顾忌不安了。去时说话那么随便,返回时则不然:我们哪个沉吟片刻,回答绕弯子的问话,或者打谜语似的继续争论一个问题,说话就蒙上一种神秘色彩;谜语式的谈话是我们语言的妙用,也是女人心计的产物。在陌生的场合,中间隔着众人,能骗过常人的规矩,双方心领神会,这种乐趣谁没有尝过呢?有一天,伯爵问了一句,想了解我们谈的是什么事;亨利埃特用一句双关语回答,满足了伯爵的好奇心,我听了却燃起了极大的希望,可随即又破灭了。那句无心的笑话,玛德莱娜觉得很有趣,她母亲刚说出口,脸就刷地红了,并且严厉地膘了我一眼,让我明白她要做一个清白的妻子,从前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过,现在可能从我的心中把她的心灵撤回去。然而这种心灵的结合是那么有吸引力,第二天我们禁不住又照样做了。

  光阴似箭,这种赏心乐事没有倦时,而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不觉逝去,转眼已是收获葡萄的季节。这个季节是都兰真正喜庆欢乐的日子。9月末,阳光和煦,不像麦收时节那么炎热了,待在地里既晒不着,也累不着。摘葡萄比割小麦容易;葡萄都熟透了。割完小麦,面包价格就降下来了;葡萄丰收,生活就会更加欢乐。一年辛苦一年汗,往田里投了多少钱,谁不担心年景收成;等到谷物满仓,贮藏室也装满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因此,收获葡萄的季节,就像丰收庆宴上最后一道欢快的甜点心。都兰的秋季,总是天朗气清。这地方很好客,收葡萄的人都管饭。饭菜极为丰盛,穷人只能一年一度吃得到,因此不会放过机会,就像大家族的孩子看重生日的庆宴那样。难怪哪家主人待人大方,大家都蜂拥而至。只见房里挤满了人,放满了食物;压榨机开个不停,桶匠十分忙碌,一辆辆大车坐满了人,这是他们一年工钱最高的时节;姑娘们格格直笑,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这种欢乐还有一个缘故:人们不管身份,都混杂在一起,妇女、孩子、主人、仆人,一齐动手摘葡萄。这种种情况说明,这样欢乐的情绪为什么能代代相传,每年最后几个晴和日子都要表现一番。想当初,拉伯雷①正是回忆收葡萄的情景,才引发了灵感,创作出他那洋溢酒香的杰作。雅克和玛德莱娜自小有病,从未去收过葡萄;我跟他俩一样,这次能同大家一起欢乐,他们真是兴高采烈,稚气的狂喜无法描摹。孩子的母亲答应同我们一道去。维莱纳村编篮子,供应当地;我们事先去过,定做了几只非常精美的篮子。有几趟葡萄架专门留给我们四个人剪摘,不过大家商量好,不准多吃葡萄。在园里吃都兰的大粒科葡萄,格外美味可口,再看见餐桌上多好的葡萄也瞧不上眼。雅克要我发誓待在葫芦钟堡的园子里,绝不到别的地方去看热闹。平日两个孩子病恹恹的,脸上毫无血色,这天上午小脸蛋却红扑扑的,活蹦乱跳,显得格外精神。他们的嘴闲不住,总是喊喊喳喳,无事瞎忙,不停地跑来跑去。其实,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仿佛生命力非常旺盛;德·莫尔索夫妇还是头一回看到他们这种状况。跟他们在一起,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也许比他们孩子气更足,因为,我也在盼望我的那份收获。我们挑了个最好的日子,一道去葡萄园,在那儿待了半天。我们几个比着干,看谁摘到最好的葡萄串,看谁先装满篮子。于是,我们挎着篮子来回奔忙,每摘一串葡萄都要给母亲看看。她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充满了活力,因为我挎着篮子跟在玛德莱娜后面,走到她面前,学着她女儿的声调问她:“我这怎么样,妈妈?”她答道:“亲爱的孩子,别干得太猛啦!”接着伸手摸摸我的后颈,摸摸我的头发,又在我的脸上拍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看你全身都湿透了!”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她这种抚爱的声音,听到她用情人之间的你称呼我。我抬头望去,只见树篱烂漫,挂满了红果和覆盆子;一边听着孩子们的喧闹声,一边观赏收葡萄的女工、装满木桶的大车,以及背着篓子的男人!亨利埃特打着阳伞,站在一棵幼小的巴旦杏树下,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这一切,连同那棵巴旦杏树,我都要刻在脑海里。接着,我又动手摘葡萄,装满了一篮子,拎去倒进桶里;我不声不响、慢条斯理地干,走路也很稳重,不慌不忙,好让我的心灵自由自在。我体味到体力劳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趣,以此打发生活,可以调节情感;没有这种机械动作,火热的情感就要焚毁一切。我领悟出单调的劳作包含多高的智慧,也理解了修道院的清规戒律。

  ①拉伯勒(1484或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洋溢酒香的杰作”,指他的代表作《巨人传》。

  长期以来,伯爵一直愁眉不展,脾气暴躁,心情这样好还是头一回。他的儿子,未来的德·勒农库.莫尔索公爵,现在脸色白里透红,浑身让葡萄汁弄脏了,显得非常健康,伯爵见了打心眼里高兴。这是收葡萄的最后一天,将军答应晚上在葫芦钟堡前举行舞会,庆祝波旁王室的复位;这样,人人都会觉得这次丰收节日过得十分完美。返回的晚上,伯爵夫人挽着我的胳臂,紧紧地偎依着我,好像要我的心感受她的心全部感情的分量,这是母亲要传递喜悦的举动。她附耳对我说:“您给我们带来了幸福啦!”

  我了解她那些不眠之夜、忐忑的心情,了解她早年坎坷辛酸。只靠上帝之手支撑的生活,现在听到她这句无比激动的话,心里更觉得甜美;这种喜悦,是任何女子也不能给予我的。

  “我这单调而不幸的日子中止了,生活美好起来,给人带来了希望,”她停了片刻,又对我说道,“哦!不要离开我!我这人又天真又迷信,千万不要背弃我!做个佑护胞弟的兄长吧!”

  娜塔莉,这里丝毫没有虚构的浪漫色彩。要想发现此中的无限深情,青春年少时就必须生活在这些大湖泊的岸边,探测过它们的深度。诚然,对许多人来说,炽烈的爱情有如从于涸的两岸之间流过的岩浆激流,不过,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爱情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不是在火山口积成一泓清水吗?

  我们还有一次类似的庆祝活动。德·莫尔索夫人有意培养孩子,让他们熟悉生活事务,懂得劳作有多艰苦,来钱有多不易,就把他们的收入同年成好坏结合起来;她指定核桃的收入归雅克,栗子的收入归玛德莱娜。收完葡萄过几天,就开始收核桃和栗子了。时值初秋,万物一片肃穆。我去帮助玛德莱娜打栗子,伯爵夫人没有去,只有女仆玛奈特照顾孩子。栗树生长在瘠薄的土壤里,地面干燥,像平绒一样。用长竿打玛德莱娜的栗子,听果实落下来,壳斗在地面上弹跳的声音;看小姑娘审视栗子堆,估计它的价值的那副认真模样,以及喜获丰收的那种无限欢欣;玛奈特在一旁连声称赞;治一点点财富,都要受到天气变化的影响,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想一想这将给人以多大的教育啊!而在这种场面中,孩子天真快活的模样,又显得多么可爱啊!玛德莱娜有自己的仓房,我要进去看她那堆得满满的褐色财物,分享她的快乐。地上铺着沾有泥土的发黄的废棉垫,一篓篓栗子倒上去,发出滚动的声音。啊!今天回想起来,心情仍然激动不已。伯爵为家里买下一部分栗子。佃户、仆人、葫芦钟堡周围的每个人,都给“小妞子”找买主。“小妞子”是昵称,当地农民甚至以此称呼外乡孩子,不过现在,它好像非玛德莱娜莫属了。

  雅克收核桃就不这么顺利了,一连下了几天雨;我安慰他,给他出主意,让他先把核桃储藏起来,过些日子再卖。德·谢塞尔先生曾告诉过我,无论是在布雷埃蒙、昂布瓦斯,还是在伏弗赖①,核桃歉收,而核桃油在都兰的消费量倒很大。这样一来,雅克每棵核桃树至少能收入四十苏,他有二百棵,总收入很可观啊!他要置一副鞍具。这种想法引起了大家的议论。他父亲让他考虑收入是不稳定的,必须有些积蓄,以丰补歉,好维持中等年景的收入。我见伯爵夫人默不作声,便明白了她的心思:看到雅克听了父亲的话,看到多亏她出于高尚之心所布置的假象,伯爵重新赢得一点始终缺乏的威信,她心里十分快活。我向您描述这位女子时不是对您说过么,人间的语言无法表达出她的特征与天赋!这类场面在眼前发生时,心灵不加分析,只是品尝其中的甜美滋味;然而时过境迁,在动荡生活的阴影中,这些场面又会多么鲜明地再现出来啊!它们像钻石,镶嵌在各种混杂的思想上大放光彩,它们是融在对逝去幸福的追忆中的遗憾!德·莫尔索夫妇新近买了两份地产,花费很大精力去管理,一处是卡西纳、另一处叫雷托里埃尔。为什么我听到这两个名字,比听到圣地或希腊等最美的名称还要激动呢?惟有爱者道得出!②拉封丹高声说道。这两个名称具有呼神唤魂时常用的咒语的魔力。能使我理解法术,能唤醒沉醒的形象,使他们当即站起来同我说话,还能把我送到那个幸福的山谷中,并造出天空和景物。然而,这种拘神召魂的法术,不是一向称为神道吗?我向您谈这些琐事,请您不要见怪。这种简单的,几乎是普通的生活,每件琐事都是一丝情分,看似琐细,却紧紧地把我同伯爵夫人连在一起。

  ①布雷埃蒙、昂布瓦斯和伏弗赖均为都兰地区的小镇。

  ②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所创作的故事《多情的花娘》中的结尾。

  孩子的物质利益和他们的病弱身体,同样引起伯爵夫人的忧虑。我听她说过她在家庭事务中所起的秘密作用;我渐渐熟悉她家中的内幕,在当地又了解了政治家应当知道的情况,很快就确信她的话一点不假。德·莫尔索夫人经过十年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土地的种植。她把土地分成四份,这是当地人解释新耕作法成果时的说法;依照新法,每四年播种一次小麦,好使土地每年变换一种作物。为了说服极为固执的农民,只好废除全部契约,将土地分成四大部分出租,对半分成,这是都兰及其周围地区所特有的士地租赁办法。庄园主供给住房、仓凛和种子,把土地租给厚道的外乡人,同他们分担耕作费用,平分所得的收成。费用与分成由监工监管,他负责收取应归庄园主的五成产品。这种租赁制花费大,算账也复杂,要随时根据分配的种类不同而变化。葫芦钟堡周围的士地留给自已经营,组成第五座庄园,伯爵夫人让德·莫尔索先生管理,一来给他找点事情干,二来要用明显的事实,向五五分成的佃农证明新方式多么优越。伯爵夫人是管理农事的好手,又有女人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她以阿图瓦①和弗朗德勒②庄园为蓝图,慢慢重新建成了她的两个庄子。她的意图不难猜测。待五五分成租契期满,她就以收取现金的方式,把由四块租田并成的两座漂亮的庄子,租给聪明勤劳的人,以便简化葫芦钟堡的收入。她怕自己先行辞世,便设法给伯爵留下容易收取的租金,给孩子留下无力经营也不会破产的财富。十年前栽植的果树,现已硕果累累。树篱长势正旺,可以避免将来田界的争端。白杨、榆树长得都很茂盛。葫芦钟堡的土地分成四座大田庄,其中两个有待建造房舍,加上新添置的田产,再普遍推行新的耕作制,每年就可以收入一万六千法郎,即每座田庄收入四千法郎;这还不算葡萄园、连接田庄的二百阿尔邦的树林,以及模范田庄的收入。四座田庄的道路都与一条林荫道相通;林荫道从葫芦钟堡笔直通向希农大道,离图尔城只有五法里远,找佃农是不乏其人的,尤其那个时期,大家都议论伯爵改善了经营,改良了土壤,成效很大。新买的两处田产,伯爵夫人每处大约要投资一万五千法郎,将原主的住宅改建成两座田庄,目的是在经营一两年之后,再租个好价钱。改建事宜,就派一个名叫马蒂诺的人去管理,他是监工中最老实厚道的;眼看他就要没事做了,因为四块田地五五分成的租期一满,就改成租赁制,合并成两座田庄以现金出租。伯爵夫人的想法极其简单,可是要投资三万多法郎,问题就复杂了。这段时间,她正与伯爵没完没了地争论;多么激烈的争论啊,她只是为子女的利益着想才顶住。“万一明天我死了,家里会怎么样呢?”她一想到这点,心就突突直跳。温和沉静的人不爱生气,总想让内心的宁静笼罩在自己的周围,只有他们知道进行这类争执要耗费多大精力,交锋之前心潮翻滚得多么厉害,搏斗之后一无所获,又感到多么疲惫。收获果实的季节在孩子身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他们的脸色不那么蜡黄了,身体也不那么瘦弱了,健康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母亲眼里噙着泪花看着他们玩耍,高兴之余,也感到精力恢复,心情舒畅了。然而,就在这种时候,可怜的女人却横遭反对,伯爵跟她争吵,恶言恶语伤害她。伯爵害怕这种种变动,态度死硬,一口咬定没有什么好处,也根本不可能进行变动。不容置疑的道理他也反对,说出话来十分幼稚,就像个连夏日光照作用也要怀疑的孩子。伯爵夫人终于占了上风。理智战胜了荒谬,她得到了安慰,便忘掉了伤痛。有一天,我们到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去转一转,在现场把改建计划确定下来。伯爵独自走在前面,两个孩子走在中间,我与伯爵夫人缓步跟在后边。她同我说着话,声调非常轻柔,宛似大海的细浪,在细沙滩上窃窃私语。

  ①阿图瓦,法国北部的旧省名,今为加来海峡省。

  ②位于阿图瓦与北海之间的平原地区,在今法国和比利时境内。东、西弗朗德勒属荷兰。

  她对我说,她确信准能成功。从图尔到希农一线的运输要抢先;设个运输站;这个差使交给一个勤快人,让玛奈特的表兄来于。他想要在路旁租一个大田庄,他家人丁兴旺:大儿子可以赶车,二儿子搞运输。父亲安排在拉伯莱田庄,那个田庄要出租,正位于中途,叫他在那里管中转,同时还种地,用厩肥改良土壤。第二座田庄博德,就在葫芦钟堡附近,已有人租下了。租户是原先四个佃农之一,那人老实、聪明,又非常勤快,他认识到新耕作法的好处。至于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那是当地的上等田,一旦房舍建成,庄稼长势很好,在图尔张贴出租广告就行了。这样,两年时间,葫芦钟堡大约有二万四千法郎的收入。还有曼思地区那个格拉夫洛特田庄,是德·莫尔索先生收回来的,最近以七千法郎租出去,租期为九年。退役旅长的年金不过四千法郎;这些收入纵然够不上巨富,也算非常富足了。日后情况再有好转,也许有一天,她能去巴黎监督雅克的教育,这是两年后的事,要等这个推定的继承人身体结实一些再说。

  她说巴黎这两个字时,声音颤抖得多么厉害啊!这计划我完全知底,她要尽量少同我这个朋友分离。我听她这么说,立刻激动起来,对她说她不了解我,我没有对她讲,暗中却日夜学习,准备修完学业,好当雅克的教师,绝不能容忍她家里来一个别的年轻人。她听了我这番话,表情严肃起来,说道:

  “不行,费利克斯,这同您要当教士的念头一样使不得。作为母亲,您这一句话触到了她的心灵深处,可是作为女人,她又太爱您了,不能让您成为眷恋的牺牲品。这种忠诚的代价,就是辱没身份,而且无可挽回,连我也爱莫能助。噢,不行!我无论如何不能把您害了!您!德·旺德奈斯子爵,当家庭教师?您!家族徽章的题铭是:绝不卖身投靠!哪怕您有黎塞留的才干,您这样也要永远断送自己的前程。您会给自己的家庭造成极大的忧伤。朋友,您还不知道,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善于在庇护的目光中增添无礼的神色,善于在一句话中加上贬低的意味,善于在问候中拿出轻蔑的表情。”

  “有您爱我,别人如何待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装作没有听见,接着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虽说对我有求必应,可是看到您进入社会便寄人篱下,他不会原谅您,也不肯保护您。即使您去当王储的师傅,我也不赞成!世风如此,不能违拗。生活中千万不要走错路。我的朋友,您这不理智的提议是出于……”

  “出于爱情。”我低声说道。

  “不对,是出于慈悲,”她忍住眼泪说,“通过这种荒唐的念头,我就看清了您的性格:您的好心肠会把您给害了。从即日起,我要教您一些事情,我要求这种权利。让我这女人的眼睛替您观察吧。对,让我在葫芦钟堡的深宅里,默默地看到您取得成功,并为您高兴吧。至于家庭教师,您就放心好了,我们会找到一位善良的老神甫,找到一位旧时饱学的耶稣教士。我父亲也会愿意拿出一笔钱教育孩子,因为将来这孩子要成为他的继嗣。雅克是我的骄傲。”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他已经十一岁了。不过,他跟您一样:当初我看见您,还以为您只有十三岁呢。”

  到了卡西纳,雅克、玛德莱娜和我跟着伯爵夫人,就像孩子跟着母亲。可是我们碍她的事,于是我离开一会儿,到果园里走走。果园看守是马蒂诺家老大,他弟弟是监工,哥俩正一道察看,讨论果木该不该砍伐,那种认真的态度,就好像是谈论自己的财产似的。我看到伯爵夫人是多么受人爱戴。这时,有一个穷苦的短工脚踏在锹上,手臂倚着锹把,听着两位果木栽培专家说话。我就对他讲了我的想法,他答道:

  “哦!是的,先生,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没有架子,不像阿泽那些丑娘儿们,她们看着我们像狗一样饿死,也不肯在尺把长的沟渠上少收一个铜子儿!等哪一天,这个女人离开人世,圣母会流泪的,我们也要痛哭流涕。她非常清楚自己应得的份额,但是,她也确实了解我们的艰难,总是把这放在心上。”

  我多么情愿把身上的钱全给这个人啊!

  几天之后,给雅克买来一匹小种马。伯爵是优秀的骑手,他想让孩子慢慢适应骑马造成的疲劳。雅克穿一身漂亮的骑士服,是用卖核桃的钱买的。上午,他由父亲陪着上第一堂课,骑马在草地上绕圈子。玛德莱娜看着新奇,在草地上又跳又叫。这是伯爵夫人做母亲以来,第一个欢乐的日子。雅克套着母亲绣的打裥项圈,上身穿一件天蓝色的小燕尾服,腰间系一根漆皮带,下身穿一条有褶白裤,头戴一顶苏格兰高筒帽,大鬈大鬈的棕灰色的头发垂在外面:好一副英俊的打扮。府里上上下下都聚拢来,共享这种天伦之乐。年少的继承人骑在马上毫无惧色,从母亲身旁跑过时还冲她微笑。这孩子,从前常常病得危在旦夕,现在骑上马,做出成年人的第一个动作,看来他的锦绣前程有了希望,这次骑术训练向他展示的未来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又多么清新,这是多么甜美的酬偿啊!父亲眉开眼笑,变得年轻了,长期以来,他脸上第一次漾出笑容。府里上下人等,眼睛无不露出喜悦的光芒。从图尔回来的勒农库的老驯马师,瞧见孩子挽着缰绳的姿势,冲他高声叫道:“好样的,子爵先生!”这太叫人高兴了,德·莫尔索夫人的眼泪簌簌掉下来。在痛苦的时候,她是多么镇定,而现在观赏孩子骑马,她却受不了喜悦的冲击。就是在这条沙路上,从前她领孩子在阳光下散步,常常产生不祥的念头而在心中为他饮泣。此刻,她坦然地偎在我的胳臂上,对我说道:

  “我觉得从来没有受过苦似的。今天别走了。”

  课程一结束,雅克便扑到母亲的怀中。母亲接住他,紧紧地搂住,又是亲吻,又是抚摩,怎么也亲不够,表明她兴奋到了极点。我同玛德莱娜去扎了两个绚丽的花束,摆在桌子上,向骑手表示祝贺。我们回到客厅,伯爵夫人对我说:“不用说,10月15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雅克上了第一堂骑术课,我这家具的绒绣套子,也刚好绣完最后一针。”

  “唉,布朗什,我愿意付给您钱。”伯爵笑道。

  伯爵让她挎上胳膊,带她到前院;她看见父亲赠给她的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那里;为了配这辆车,伯爵还从英国买了两匹马,是同德·勒农库公爵的马一起赶来的。老驯马师趁着上骑术课的工夫,在前院就把车马备好了。我们一起试车,去察看新的林荫路。由于新近添置了土地,可以穿行,新路就从葫芦钟堡笔直通向希农大道。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满面愁容地对我说:“我太幸福了,对我来说,幸福就像疾病,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怕它会像梦一样消逝。”

  我爱得太炽热了,不免产生妒意,因为我对她无所奉献!我心中焦急得发狂,要想什么办法为她牺牲。她问我眼睛无神,心里在想什么;我天真地以实相告,她听了我的话,比接到所有礼物都受感动。她领我上了台阶,附耳对我说了几句话,安慰了我的心: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这不等于把生命献给我吗?我若是这样接受下来,不就成了时刻受您恩惠的人吗?”

  进客厅时,我吻了吻她的手,仿佛为了重申我的誓言。她又对我说:

  “我得把绒绣做完。也许您不知道吧,费利克斯,为什么我给自己安排这样费时间的活儿呢?男人在生活事务中,总能找到消愁解闷的办法;可是我们女人呢,我们心中痛苦却无所寄托。我觉得有必要以肢体的动作来调节心中的痛苦,好在我愁肠百结的时候,还能在我孩子和丈夫面前保持笑容。这样,我既可避免大量耗费精力之后的委顿状态,也可避免一闪即逝的亢奋。胳膊有规律的起落动作,能安抚我的思想,能将潮汐般的宁静传向风暴怒吼的心灵,从而节制它的冲动。一针一线,都凝结着我的秘密,您明白吗?告诉您,我绣最后一个椅套时,就一直想着您!是的,我的朋友,想得太过分了。您寄托在花束中的心迹,我都在图案中表述出来。”

  晚餐喜气洋洋。雅克像所有受人关心的孩子一样,看到我给他采制的花冠,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他母亲装作生气,嗔怪我情不专一。要知道,这顶引起妒意的花冠,可爱的孩子是多么殷勤地献给母亲呀!傍晚,我们三人一起下双六棋,我一个人对付德·莫尔索夫妇俩,伯爵显得和蔼可亲。最后,太阳落山了,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弗拉佩斯勒堡的路上。夜晚异常静谧,在这种和谐中,感情渐渐平稳下来,变得深沉了。在这个可怜的女子的一生里,这一天是绝无仅有的,是一个光明点,她后来遇到难熬的时刻,总要缅怀这一天。果然,骑术课很快成了不和的起因。伯爵夫人担心父亲苛责儿子,而且担心得不无道理。雅克已经消瘦了,美丽的蓝眼睛有了黑圈;他怕母亲伤心,宁愿默默地忍受。我找到了一种治病的药方,让他一看见父亲要发脾气,就说自己累了;不过,这是权宜之计,还不能根治,必须设法让老驯马师代替他父亲,可是不力争,休想把学生从伯爵手里夺过来。于是吵闹争执又开始了。伯爵处处挑剔,不住嘴地抱怨女人不领情;为了车、马和仆役的事,他一天不知道冲他夫人喊多少次。终于发生一件事,正是他这种性格、有他这种病症的人所喜欢的小题大作。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的改建工程,由于墙壁地板坍塌,费用超出了预算的一半。一名工人来报告这个消息,没找伯爵夫人,而是莽莽撞撞地对德·莫尔索先生讲了。这件事引起的争执,起初还是心平气和的,继而渐渐激烈起来;伯爵的疑心症刚好几天,在这次争吵中,要同可怜的亨利埃特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这天吃完早饭,十点半光景,我从弗拉佩斯勒堡出来,要去葫芦钟堡,同玛德莱娜一起采集一束花。小姑娘把两只花瓶搬到平台的护墙上。我从园子跑到周围树林子里寻觅秋天开的花;秋花极其艳丽,然而极其稀少。我最后一趟回来时,却不见了我那位扎着粉红腰带、围着镶花边的披肩的小助手,只听葫芦钟堡里传出喊叫声。

  “将军,”玛德莱娜哭着回来对我说,这是她仇视父亲的称呼,“将军在责怪我们妈妈呢,快去保护她吧。”

  我飞跑上楼,冲进客厅,伯爵和他夫人都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同我打招呼。我听到伯爵像疯子一样尖叫,赶忙把所有的门都关上,等我回过身来,只见亨利埃特脸色刷白,同她的长裙一样。

  “费利克斯,您一辈子也别结婚,”伯爵对我说,“女人的头脑是受魔鬼支配的;假使世上没有罪恶,最贤惠的女人也会发明出来,她们全是野兽。”

  他又没头没脑地向我讲述他的道理,炫耀他当初就不赞同新方法,还重复农民反对新方法的那些幼稚可笑的话。他大言不惭地说,葫芦钟堡若是由他管理,财产要比现在多出一倍。他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在室内跳来跳去,把家具撞得歪歪斜斜,话讲了半截,忽又说骨髓火烧火燎地疼,还说脑浆像钱一样哗哗往外淌,是他妻子毁了他的家业。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他现有的三万几千利勿尔的年金中,两万多是他夫人的陪嫁。公爵夫妇的财产都留给雅克,年金在五万法郎以上。伯爵夫人望着半空,傲然地微笑着。

  “对,布朗什,”伯爵嚷道,“您是我的刽子手,您杀害了我,我成了您的累赘;你要甩掉我,你这虚伪的魔鬼。哼,她还笑呢!费利克斯,您知道她为什么笑吗?”

  我沉默不语,低下了头。

  “这个女人,”他自问自答地接着说,“她剥夺了我的全部幸福,她既属于我,也属于您,还自称是我的老婆呢!从了我的姓氏,而天理伦常给她规定的义务,她却一条也不尽。她蒙骗人,还放罔上帝。让我东奔西跑,弄得我疲惫不堪,无非是叫我离开她;她看不上我了,恨我了,运用全部心机保留少女的情态;拼命地剥夺我,处处跟我这可怜的脑袋作对,要把我退疯了;用文火慢慢烤死我,还以圣徒自居,每月都去领圣体!”

  看到这个人如此卑劣,伯爵夫人羞愧难当,热泪滚滚,嘴上只能答以:“先生!先生!先生!”

  伯爵这些话尽管使我替他脸红,也替亨利埃特脸红,但是句句猛烈地搅动了我的心肠,因为这就是对忠贞高尚感情的回答,而这种感情可以说是初恋的美质。

  “她是以损害我赢得贞洁的美名的。”伯爵说道。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高声叫了一句:“先生!”

  “怎么的,”伯爵又说,“先生太蛮横啦?难道我不是一家之主吗?难道这还要我告诉您吗?”

  伯爵面孔狰狞,眼珠发黄,挺着白狼似的脑袋向她逼去,真像一只从林中窜出来的饥饿的猛兽。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瘫软到地上,等着挨打,但伯爵并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横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伯爵一时目瞪口呆,就像一个感到受害者的鲜血溅到脸上的凶手。我抱起可怜的女人,伯爵则由着我去做,仿佛他觉得不配抱她似的,不过,他抢在前边,给我打开卧室的门。卧室在客厅隔壁,那是圣洁的闺房,我从未进去过。我一只胳膊搂腰,另一只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尔索先生掀起床罩、鸭绒压脚被和铺盖之后,我们就把她抬起来,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苏醒过来,用手示意要我们给她解开腰带。德·莫尔索先生找来剪刀,一下子剪断了。我让她闻了嗅盐,她睁开了眼皮。伯爵走开了,是由于惭愧,而不是因为忧伤。在深深的静默中,两个小时过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着,却说不出话来。她不时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静,不准我出声音。停息了一阵,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对我说:“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头又放回枕头上。过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齐涌上心头。她身子一阵一阵痉挛,我只好用爱的磁力来安抚;我仅仅出于本能才这样做,并不知道这种碰力的功效。我温情地轻轻按住她,在最后一次痉挛时,她看了我几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泪。等她神经的冲动过去,我就把她散乱的头发理好,我一生中,只有这一回抚摩过她的头发。接着,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审视她的卧室。房间陈设为棕灰两种色调,床很朴素,挂着擦光印花布帐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一张普通的长沙发铺着凸纹布垫子。这里多富于诗意啊!她个人生活是多么简朴啊!她的华丽全在于典雅整洁。这是驯顺而圣洁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寝室,惟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画像;此外,圣水缸两侧摆着她给两个孩子画的铅笔素描像,以及他们幼年时剪下来的头发。一位出现在交际场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过着这样隐居的生活!这就是一个显赫世族的闺秀的居室,她总是到这里饮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却不肯接受能给她以安慰的爱情。真是隐秘而又无可救药的不幸!受害者为刽子手流泪,刽子手又为受害者流泪。孩子们和女仆一齐进来,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经把我当作他和他夫人之间的调解人。他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别走,费利克斯,别走!”

  “真不巧,”我对他说,“德·谢塞尔先生今天请客,我不在场,引起客人的猜测是不妥当的。吃完饭我再来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门口,始终一言不发;出了门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儿,我对他说: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兴管家,那就让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也不会为我痛苦多长时间了,我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说罢掉头走了。晚饭后,我又去探问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体情况,她已经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乐不过如此,如果类似的争执经常发生,她怎么能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受惩罚的慢性谋杀!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这种家庭纠纷,到哪儿去告状呢?我感慨万端,对着亨利埃特讷讷难言;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给她写信。反复给她写了三四封,仅存留这个开头部分,自己还不甚满意。不过,如果说我觉得它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我在本来应该安慰她的时候却大谈自己,那么它毕竟向您表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致德·莫尔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可是一见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净!是的,亲爱的亨利埃特,我一见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灵相和谐的话

  语了,觉得您心灵的光辉使您更加美丽;而且,在您身边,我感到无限幸

  福,以至当时的心情抹去了对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见到您,我都在更加

  广阔的生活中获得新生,犹如攀登巉岩的游客,每一步都发现新天地。每

  进行一次交谈,不是又为我的巨大财富增添新的财富吗?我认为,这就是

  久久依恋,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远远离开您,我才能向您谈

  论您。在您面前,我眼花燎乱,无法现看,满怀幸福而无法叩问自己的幸

  福,脑海装满您而失却了自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而难以表达,要抓住现时

  的心情过分炽烈因而无暇回忆过去。您要理解这种持续陶醉的心情,原谅

  我由此造成的过失。在您身边,我只能感受。然而,亲爱的亨利埃特,我

  敢对您说,在您给予我的种种快乐中,还从来没有类似我昨天领略的那种

  甜美的乐趣。昨天,您以超人的勇气与邪恶抗争;骇人的风暴过后,您就

  回到了我一个人身边;正是白于这场不幸的争吵,我才得以进入您的卧室,

  在朦胧之中陪伴您,心灵充满了喜悦。只有我知道,一个女子从死亡之门

  到达生活之门,新生的曙光映在她的额头上,她是多么光彩照人!您的声

  音多么和谐悦耳啊!我觉得,您柔美的声音对过去的痛苦隐约发出怨愤时,

  人间的话语,甚至您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您把初萌的思想告

  诉我,哀怨中还给予神圣的安慰,终于使我放下心来。我已经了解您兼有

  人的各种美德,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女子;而昨天我又窥见了一个新的亨利

  埃特,如果上天作美,她将属于我。昨天,我窥见一个难以描述的人,她

  摆脱了阻碍我们心灵之火燃旺的形体桎梏。你在昏厥中楚楚动人,在衰弱

  中神态庄严!昨天,我发现了比你的容貌更美的东西,比你的声音更温柔

  的东西,发现了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辉、语言无法称谓的芳香;昨天,

  你的心灵看得见、摸得到了。唉!我没有把心剖开,使你在里面复活,真

  是痛苦万分。总而言之,昨天,我消除了由你引起的敬畏心理,这次昏厥

  不是使我们接近了吗?我这才体味出,在你因发病而呼吸我们的空气的时

  候,同你共呼吸是什么感觉。一时间,多少祈愿冉冉上天!我穿越太空去

  求天主把你留给我;若是我没有死在途中,那么什么人也不会死于兴奋或

  痛苦了。这个时刻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埋在心中,只要一浮到表面,我的眼

  睛就会被泪水湿润;每次欢乐都将这记忆增添沟痕,每次痛苦都将使它更

  加深沉。是的,昨天折磨我心灵的惶恐,将衡量我今后的全部痛苦,正如

  你,我永生思念的亲爱的人!正如你慷慨给予我的快乐,将胜过上帝之手

  今后施与我的所有快乐。你使我懂得了神圣的爱情。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

  充满了力量,地久天长,既无忌妒,也无猜疑。

  深深的惆怅在啮食我的心,一个没有领略过世事纷争的年轻人,看到这种夫妻生活的场景,的确感到寒心;刚刚人世,便碰见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深渊,一片死海。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成为我跨人社会生活时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后来的场面用这尺子一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德·谢塞尔夫妇见我神色怏怏,还以为我恋爱失意了;我心中暗暗庆幸,我的爱情丝毫没有损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声。

  次日,我走进客厅,看见她独自坐着。她把手伸给我,凝视我片刻,然后说道:“朋友总是这么过分多情吗?”说着,她眼圈湿润了,站起身来,极力哀求道:“别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

  德·莫尔索先生变得相当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详了;不过,她的脸色还留有印记,头一天的痛苦虽已平息,却没有消除。薄暮时分,我们出去散步,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刷刷作响;她对我说:“快乐有限,痛苦无边。”一句话透露了她惨苦的心情,显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暂的欢乐作比较。

  “不要诅咒生活,”我对她说,‘您还没有领受过爱情呢,那种欢娱可以光照霄汉。”

  “住口吧,”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格陵兰人会死在意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边;心情又平静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倾诉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毁掉我的信任吧。您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单身汉的魅力呢?”

  ①格陵兰在寒带,意大利在南方。意谓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意大利式的热情。

  “您这是让人饮鸩止渴。”我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让她摸我这急促跳动的心。

  “又来了!”她高声说道,立刻把手抽回去,仿佛感到灼痛一般。“本来可以让朋友的手止住我的伤口流血,难道您还要剥夺这种可悲的乐趣吗?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您并不了解全部!最隐秘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人家伤害了您,再来关心关心,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其实谈不上丝毫的弥补,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子受到这种待遇,会感到多么忧伤和气恼,您是女人就能理解了。这几天,人家又要向我献殷勤,人家要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求得谅解。这样一来,我有什么无理要求,人家都会答应。这种俯就、买好的做法,是对我的侮辱;人家一旦以为我已全部忘却,就不再这样做了。只等主子有了过错,才得个好脸儿……”

  “是有了罪过!”我气愤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令人发指的生活吗?”她说着,对我凄然一笑,“再说,我也不会运用这种转瞬即逝的权力。现在,我就好比那些不打击落马的对手的骑士。看到我们应当尊敬的人倒在地上,将他扶起来,准备再受他新的打击,对他的跌落比他自己还要痛苦,倘若趁机利用一时的影响,哪怕是为了办正事,也未免有失人格;在低级趣味的争斗中浪费精力,耗尽心灵的财富,只有在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才得点权利,这样生不如死!若是没有子女,我也就会随波逐流了;真的,如果我没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勇气,孩子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不管生活多么痛苦,我也应当为他们活着。您不是向我谈论爱情吗?……唉!我的朋友,要想一想,他像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是残忍无情的,万一让他抓住把柄蔑视我,那我会堕入多少层地狱啊!我受不了一点猜疑!一身清白就是我的力量。亲爱的孩子,贞操犹如圣洁的水,人在里面沐浴,出来就会焕然一新,去接受天主之爱。”

  “听我说,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在这里只能待一周了,我要……”

  “啊!您要离开我们……”她打断我的话,问道。

  “我不该回去看看,我父亲是如何安排我的吗?转眼快有三个月……”

  “我没有计算日子。”她显然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答道。沉吟了片刻,她又对我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去。”

  她叫来伯爵和孩子们,要了披肩;平时她那么沉稳,这次却像巴黎女子一样麻利。等到全准备妥当,我们就一道去弗拉佩斯勒堡。按理说,伯爵夫人没有必要进行这次拜访。二位夫人见了面,她尽量找话题,幸而德·谢塞尔夫人滔滔不绝地回答。伯爵和谢塞尔先生则谈论各自的经营。我真担心伯爵卖弄他的车马;不过还好,他非常知趣。他邻居又问起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的工程进展如何。听到这句问话,我看了看伯爵,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一提起这事,必然要勾起那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回忆。然而,他却竭力证明,多么急需改进当地的农业,多么急需建几座适宜居住的美丽的庄园,最后,他又得意扬扬地把他夫人的主意据为己有。我在一旁听着脸红,偷眼观察伯爵夫人。伯爵这个人有时挺明白,现在又这样糊涂;刚刚搅得人活不下去,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原先大吵大闹反对的主意,现在又采纳;缺乏自知之明、文过饰非、盲目自信,真令我惊愕。

  “您认为能收回费用吗?”德·谢塞尔问他。

  “岂止收回!”他把握十足地答道。

  那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只能用神经错乱这四个字来解释。亨利埃特这个天使却容光焕发。现在,伯爵不是像个明智的人,像个管理能手,像个农业行家吗?亨利埃特喜出望外,抚摩雅克的头发,为自己高兴,也为儿子高兴!多么触目惊心的喜剧,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悲剧啊!对此我万分惊骇。后来,社会大舞台的幕布在我面前拉开,我又看到多少莫尔索之类的人物,而且他们的忠实和宗教信念还不如他!把一个天使扔给一个疯子;让一个真挚而多情的男子娶一个没妇;给一个小人配一位高尚的女子;让这个衣冠禽兽得到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让高贵的珠安娜碰上迪阿尔①上尉——您了解他在波尔多的经历;让德·鲍赛昂夫人②遇见德·阿霍达那家伙;让德·哀格勒蒙夫人③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又让德·埃斯巴侯爵④娶了那样一个女人,这类阴差阳错的孽缘永无休止,究竟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在作祟啊!我要向您承认,我长期琢磨这个谜,探寻了许多秘密,发现了数条自然法则的原理和一些神秘事件的含义;然而,我始终未能解开这个谜,还一直在研究,就像研究印度拼板的一个图形——印度僧侣仍然用那种拼板构成象征图像。显而易见,这其中邪魔在逞凶,我可不敢指控上帝。无法补救的不幸,是谁在捉弄人,编织人的命运?难道亨利埃特和她那无名哲学家真有道理?难道他们的神秘主义包含着人类的普遍意义?

  ①见巴尔扎尔的小说《玛拉娜母女》。珠安娜嫁给迪阿尔上尉之后,发现他赌博行窃,谋财害命,便用手枪把丈夫打死。

  ②见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德·阿瞿达侯爵卑鄙地抛弃了鲍赛昂子爵夫人,娶了德·罗什菲德小姐。

  ③见巴尔扎克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德·哀格勒蒙夫人被丈夫抛弃了。

  ④见巴尔扎克小说《禁治产》。德·埃斯巴夫人千方百计让人相信她丈夫是个疯子。

第三部分

  我在那地方逗留的最后几天,正是万木萧疏的秋天,有时天空阴霾,不见日月;而在这宜人的季节,都兰的天空始终那么澄净,气候始终那么温暖。在我动身的前一天,德·莫尔索夫人趁晚饭前的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秃秃的树下默默地走了一圈。她对我说:

  “我亲爱的费利克斯,您即将步入人世,我愿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饱受痛苦的人,阅历必然很深。不要以为离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闻,他们是能够评断世事的。如果说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话,那么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识里产生拘束之感。酣战的时候,很难记得所有的规则,请允许我像母亲对儿子那样指点您。您动身那天,亲爱的孩子,我要交给您一封长信,里面有我这女人对社会、对人的见解,以及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迎难而上的方法。答应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吗?我的请求是感情上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正是我们女人的秘密。我并不认为这类任性是无法体察的;不过,我们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会伤心的。把这条条蹊径留给我吧,女人就喜欢在暖径上独自漫步。”

  “谨记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说道。

  “哦!”她又说,“我还要求您发个誓;您得先应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准是要我表示忠诚。

  “不是关于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费利克斯,您在哪个沙龙也不要赌博,一无例外。”

  “我永远不赌博。”我应道。

  “好,”她说道,“我给您想了办法,可以把赌博的时间用在正事上;将来您会发现,别人迟早要吃亏,而您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为什么呢?”

  “一看信就明白了。”她样子狡黠地答道,一下子使她的话失去了长辈谆谆教诲的那种威严。

  伯爵夫人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向我透露三个月来,她是多么细心地观察了我,从而表现了她对我的深厚感情。她摸透了我的全部心思,力图以她的心计充实我的心灵。她的声调悠扬婉转,令人信服,话语像是从母亲口中讲出来的,语调和内容都表明,我们俩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要知道,”最后她说,“我将怀着多么焦虑的心情注视您的行踪;您若是一帆风顺,我会多么高兴;您若是碰到障碍,我会洒下多少泪水!请相信,我的感情无与伦比,它既是自发的,又经过抉择。啊!我希望看到您生活幸福,有权有势,受人尊敬;您的历程,就如同我做的一场真切的梦。”

  听了这番话,我流下了眼泪。她既温存,又严厉;感情毫不掩饰,但极为纯洁,容不得渴求欢乐的年轻人产生半点希望。我的肉体撕成碎片,丢在她的心上,而她却以只能满足心灵的圣洁之爱报答,向我倾泻这种爱的源源不断而又不可亵渎的光辉。她升到了极高的境界,使我狂吻了她那双肩的爱情的彩翼,不可能把我载到那里;一个男子要想到达她的身边,就必须夺得大天使的雪白羽翼。

  “遇事我都要想一想:我的亨利埃特会怎么说。”我对她说道。

  “好,我想当您的福星和圣殿。”她说道,暗指我童年的梦幻,并保证我一定能如愿以偿,以便安抚我的欲望。

  “您将是我的信仰、我的光明,您将是我的一切。”我高声说道。

  “不,不,”她答道,“我不可能成为您欢乐的源泉。”

  她叹了口气,冲我笑了笑,表明心中有难言之隐;那是一时起来反抗的奴隶的微笑。从这一天起,她岂止是我的心上人,而且成为我最爱的人了。她不是那一般的女子,只想在我心中占一个位置,只想以其忠贞或过分的欢情刻在我心中;绝不是的,她是我整个的心,是我肌肉活动的指挥中心,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佛罗伦萨诗人①的贝阿特丽克丝、威尼斯诗人②的洁白无瑕的洛尔,成为伟大思想之母、解救危难的未知因素、走向未来的助力、黑夜的明灯,犹如墨绿叶丛中闪耀的百合花。对,她赋予我坚定的意志,要我善于舍车保帅,以便化险为夷;她给了我柯利尼③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以使我转败为胜,拖垮并战胜最强大的对手。

  ①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他在抒情诗《新生》中,抒发了对贝阿特丽克丝的爱情。

  ②指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他的《歌集》主要歌咏他对女友洛尔的爱情。

  ③柯利尼(1519—1572),法国海军元帅,新教运动的领袖之一。

  次日,我在弗拉佩斯勒堡吃过饭,辞别了主人,便去葫芦钟堡;房东知道我恋爱心切,非常迁就我。德·莫尔索夫妇原就打算送我到图尔,我再连夜赶往巴黎。一路上,伯爵夫人深情地沉默不语,先是借口偏头痛,继而又因说了谎而脸红起来,赶紧掩饰说,她看到我离开不能不感到遗憾。伯爵邀请我以后住他府上,如果我想再来看安德尔山谷,而德·谢塞尔夫妇又不在庄园的话。分手时我们都拿出很大的勇气克制着感情,谁也没有流泪;只有雅克一时难过,掉下了几滴,大凡病弱的孩子都如此;玛德莱娜则像个大姑娘了,只是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

  “小宝贝儿!”伯爵夫人说着,激动地吻了雅克。

  他们离开图尔,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吃过晚饭,我又心血来潮,返回葫芦钟堡;这种冲动是无法解释的,只有年轻人才会产生。我租了一匹马,从图尔到吕昂桥,仅仅用了一小时零一刻钟。到了吕昂桥,怕让人瞧见我的荒唐行径,便舍马跑步,像密探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平台下边。伯爵夫人不在那里,想必身体不舒服。我身上还带着角门的钥匙,开了进去。这时,她正巧领着两个孩子走下台阶;只见她脚步迟缓,无精打采,出来体味落日暮景的悲凉怅惘。

  “妈妈,你看费利克斯。”玛德莱娜说。

  “对,是我,”我上前对着伯爵夫人的耳朵说,“我心里琢磨过,来看您还很方便,我为什么待在图尔呢?这个愿望,再过一周就难以实现了,现在为什么不满足呢?”

  “他不离开我们了,妈妈!”雅克嚷道,高兴得又蹦又跳。

  “别嚷呀,”玛德莱娜说,“你要把将军引来了。”

  “您这样做真不明智,简直胡闹!”伯爵夫人说道。

  她含泪说的这句话多么悦耳,对所谓高利贷式盘算的爱情,该是多大的酬报啊!

  “这把钥匙忘记还给您了。”我微笑着对她说。

  “今后您再也不来了吗?”她问道。

  “难道咱们分离了吗?”我瞥了她一眼,反问道。她垂下眼睑,以遮掩她那无言的回答。

  我又幸福又惊愕,心情由亢奋转入了痴迷陶醉的状态;盘桓了一些工夫之后,我又缓步离去,还不断回首张望;走到丘岗上,最后一次观赏山谷,发现景象同我初见时迥然不同,不禁十分诧异:初来时,山谷不是青翠欲滴,烂漫似火吗?如同我的希望一样碧绿,如同我的欲念一样火红。现在,我已经洞悉了一个家庭凄楚的秘密,分担了一个基督徒的尼俄柏①式的忧惧,像她一样悲怆,看山谷也染上了我的思想的色彩。此时,田野光秃秃的,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光,残留的也变成暗红色;葡萄藤已经烧毁;层林顶端呈现出肃穆的棕褐色;古代的国王就穿这种颜色的衮服,以忧郁的色调掩饰象征权力的朱红色。温煦的落日的金黄色余辉渐渐隐没,山谷的景象始终与我的思绪相融洽,正是我心灵的鲜明写照。告别自己所爱的女子的情景。或是悲痛难当,或是爽爽快快,因各人的性情而不同。我却恍惚地进入异国,不懂当地的语言,一身飘零无所依,所见的事物再也引不起我心灵的依恋。于是,我的爱情扩展蔓延,我在这高高耸立着我亲爱的亨利埃特形象的沙漠上,只靠回忆她而生活。她是我无比崇敬的形象、我心中的爱神,我决意在她面前保持纯洁、在理想中穿上教士的白色长袍,仿效彼特拉克,他去见诺伏②的洛尔,总是一身素装。一路上,我的手一直摸着亨利埃特的信,就像一个吝啬鬼总摸他不得不带在身上的一叠钞票;回到父亲身边的头一个夜晚,我就能看这封信了,多么盼望它快点到来啊!这天夜里,我亲吻了亨利埃特表达意愿的信笺,收拢她手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心神贯注地领会她抑扬的声音。此后我看她的信,总像看第一封这样,躺在床上,周围万籁俱寂;我不知道还能有别的方式看心爱之人的书信。然而,有些不值得爱的男人,他们竟在白天一面处理冗杂事务,一面看这类信,看了放下,过一会儿再看,那种从容的态度实在可恶。娜塔莉,这就是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的可爱声音,这就是当我走到人生的路口时,起来给我指明阳关大道的崇高形象。

  ①希腊神话中的王后,生了七男七女,夸耀自己胜过阿波罗之母勒托。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用箭射死她的全部子女。尼俄相悲痛欲绝,终日流泪,化为石像。此处意指因丧失亲人而终身哀痛的女人。

  ②法国罗讷河口的一个小镇,是洛尔的故乡。

    我的朋友,您踏入社会,必须随机应变,我能把零散的经验集中起来

  传授给您,把您武装起来去对付险恶的世道,该有多么幸福啊!我花几个

  夜晚为您筹划,体味到了母爱般的快乐。我一字一句写这封信的时候,仿

  佛提前置身于您将来的生活之中。有时我走到窗口,眺望月光下的弗拉佩

  斯勒堡的角楼,常常自言自语:“他睡着了,让我守护他吧!”这种甜美

  的感觉,令我回忆起我一生最初尝到的幸福:那时我凝视着睡在摇篮里的

  雅克,等他醒来好喂奶。您貌似成人,实际上不仍然是个孩子吗?您的心

  灵需要有几条箴言激励;可是,在那些可怕的学校里,您吃尽了苦头,不

  可能得到这种营养,而我们女人却有资格向您提供。这些琐碎的话能起作

  用,会奠定您的基业,巩固您的成就。制订方略,指导一个男子的行动,

  这不正是明智的母爱,不正是为孩子所充分理解的母爱吗?亲爱的费利克

  斯,即使我在信中说错了话,也让我给我们的友谊打上无私的印记,使它

  神圣化吧。放您到社会上去闯荡,不就意味着同您分手吗?然而,我真心

  爱您,绝不忍贪图快乐,牺牲您的锦绣前程。说来也怪,近四个月来,您

  促使我思考了支配我们时代的一些法则和习俗。我同我姨母的谈话——其

  中的见解应为您所用,是您代替了她呀!德·莫尔索先生向我讲述的生活

  经历;我父亲的谈话——他非常熟悉朝廷;总之,无论是最重大的事件,

  还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以便指导我的义子;因为眼看

  他就要冲进人世间,走向陌生的国度,几乎孤立无援,无人指引;然而在

  那里,有多少人由于轻率地放展才智而不幸夭折,有些人却因为善于钻营

  而飞黄腾达。

    首先,我简要说明我对社会总的看法,请您斟酌,因为稍一指点您就

  明白。我不清楚社会缘于神旨,还是人的发明,我也不清楚社会运动的方

  向;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社会是一种客观存在;您一旦接受,而不是

  逃避这种现实的话,那就得承认社会的结构是好的;明天,您与社会之间,

  可以说要签订一个契约。当今社会是否利用人的时候多,给人的好处少呢?

  我认为是如此。不过,人在社会上尽义务多而权益少也好,所得的利益代

  价太高也罢,这是立法者的事,与个人无关。依我看,无论什么事,您都

  必须恪守社会的总法则,不能讨价还价,不管这法则损害还是迎合您的利

  益。这项原则在您看来不管多么简单,贯彻起来却很困难;它犹如汁液,

  渗入毛细孔;树木得到滋养,便生机勃勃,保持常青,开花育果,结出的

  硕果受到普遍的赞美。亲爱的,各种法则并不全都印在书本上,世俗也创

  造法则;而最重要的法则,往往最不为人了解。指导您的行为、谈吐和生

  活,指导您为人处世或追求名利地位的这种法规,哪个教师、哪部论著、

  哪所学校也不会教授给您。违背了这些秘密法则,就不能控制社会,而要

  沉沦到社会底层。即使这封信里有不少话与您的思想重复,也请您让我把

  这妇人的政见传授给您。

    以损人利己的理论解释社会,是一种后果严重的学说;这种推论就是

  让人相信,只要法律、社会或个人没有发现蒙受了损害,自己私自占有的

  东西就是正当或合法所得了。根据这种章法,机灵的窃贼就可以逍遥法外,

  不守妇道而没有败露形迹的女人,便是幸福贞洁的;假如您杀了人、只要

  不让法庭拿到一点证据,哪怕像麦克白①那样夺取了王冠,那也算干得

  漂亮;您的利益就成了最高法则,只要能绕过风尚和法律设置在您满足自

  己欲望的过程中的障碍,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不留下一点痕迹。我的朋友,

  对于这样看待社会的人,发迹的问题轻而易举,无非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

  博,赢了就成为百万富翁,输了就沦为阶下囚,赢了就平步青云,输了就

  身败名裂。且不说绿台布的赌桌容不下所有的赌徒,除非有天赋,才能一

  举成功。我在这里同您谈的,既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感情,而是一台黄

  金和铁制机器的齿轮,以及它那为人关注的直接后果。我心爱的孩子,您

  若是同我一样,憎恶这种犯罪者的理论,那么,您就会像所有判断健全的

  人那样,只能以职责的理论来解释社会。的确如此,你们之间互相负有的

  义务,呈现出千百种不同的形式。依我看,公候卿相对工匠穷人负有的义

  务,要比工匠穷人对公俊卿相负有的义务要大。得几分利,就要对社会出

  几分力;根据这条既适用于生意、也适用于政治的原则,无论在什么地方,

  一个人增加了权益,也要相应地负担更多的义务。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还

  债。就拿我们的雷托里埃尔庄那个可怜人来说,他耕作一天,十分疲劳地

  躺下睡觉时,难道您认为他没有尽到义务吗?无疑他比许多地位高的人更

  好地完成了职守。您若是这样看待社会,并在社会中占一个与您的才智相

  称的位置,就要把这条格言当作总原则:违背良心的事绝不做,违背公德

  的事绝不为。我强调这一点,您可能认为多此一举,然而我还是恳求您,

  对,您的亨利埃特恳求您,仔细体会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吧。亲爱的,它看

  似简单,却意味着正直、信誉、忠诚、礼貌,是您成功的最可靠、最迅速

  的手段。在这个人人为己的世道中,很多人都会对您讲,凭感情进取不了

  功名,恪守道德规范会贻误前程;您会遇到缺乏教养、举止粗鲁的人,遇

  到目光短浅、无视前途的人;他们伤害一个小人物,对一位老妇人失礼,

  不肯陪一位蔼然长者闲坐一坐,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些人对他们毫无用处;

  可是将来您会发现,他们没有摘掉挂满全身的尖刺,只因区区小事而丧失

  高升的机会。与此相反,未雨绸缪,谨守这种义务准则的人,绝不会碰到

  阻碍;他们在宦途上也许走得慢些,然而,他们的地位将是稳固的,别人

  失势了,他们依然立得住脚!

  ①莎士比亚同名剧本中的人物。他谋杀了苏格兰国王邓肯一世,篡夺了王位,后来又为邓肯一世之子所杀。

    我一讲到这项法则,首先就强调举止风度,您大概会觉得,我的原则

  有点宫廷气息,有点我在勒农库府里所受教育的气息。我的朋友啊!这种

  教育看似微不足道,我却极为珍视。对您来说,熟悉上流社会的规矩习惯,

  与掌握广博知识同样必不可少,前者常常能弥补后者。有些人其实腹内空

  空,但天生一副机灵的头脑,能够换而不舍,最后爬上高位,而比他们有

  才能的人却望尘莫及。费利克斯,我仔细地现察过您,以便了解您在学校

  所受的普通教育是否破坏了您的气质。天主明鉴,我看到您的气质所差无

  几,容易补足,心里多么高兴啊!经过这种传统的培养,很多人的风度都

  徒有其表;殊不知彬彬有礼、举止文雅,本来是发自内心,发自高度的自

  尊自爱;由此可知,有些贵族白受了教育,一身俗气,而有些市民出身的

  人却天分很高,只要有人稍加指点,他们就能风度翩翩,不会给人以效颦

  之感。请相信一个永远不出山谷的可怜女人,这种高尚的情调、这种体现

  在举止谈吐、衣着打扮,乃至屋宇陈设的质朴美,俨然构成一首有形体的

  诗,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当这种质朴美以心灵为源泉的时候,您能判断

  出它有多大威力吗?亲爱的孩子,礼貌在于为了别人,忘记自己。许多人

  则不然,他们把礼貌当成社会交往的伪装,一旦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严重

  损害,就立刻露出了本相,从君子一变而为小人。而真正的礼貌则体现了

  基督思想,它犹如慈善之花,达到真正的忘我,费利克斯,我希望您是这

  样的人。看在思念亨利埃特的情分上,您不要做无水之泉,要同时兼备礼

  貌的外表与精神!您遵守社会公德,切不要担心上当受骗;看似随意抛撒

  那么多种子,但迟早您要收获果实。从前,我父亲注意到,有人轻易地许

  诺,误认为这是礼貌,其实这是一种最伤人的行为。有人求您什么事,您

  办不到,就应该断然拒绝,不给人留下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然后,再爽

  快地答应您想给予的东西;这样,您拒绝得合情,给予得合理,赢得这两

  种诚恳之名,就会大大地提高人格。人们因希望落空而产生的怨恨,是不

  是比因接受好处而产生的感激之情更强烈,这我说不准。不过,这些小事

  都是我所熟知的,我认为有必要强调;亲爱的朋友,切忌轻信,切忌平庸,

  切忌殷勤,这是三大暗礁!过分轻信,就会降低自己的尊严,过于平庸要

  让人瞧不起,热情过度又会被人利用。首先,亲爱的孩子,您一生只能交

  三两个朋友,您的完全信赖就是他们的财富;对许多人都加以信任,不就

  是背叛友情吗?您若是同几个人的关系比同一般人密切的话,那就得谨言

  慎行,始终有所保留,权当有朝一日他们会变成您的竞争者、对手或敌人;

  生活变化莫测,要给自己留后路。要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要找到这条计

  出万全的中庸之道。对,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既不取菲兰特的那种谄媚阿

  谀,也不取阿尔赛斯特①的那种嫉恶如仇。那位喜剧诗人显示了光辉的

  ①菲兰特和阿尔赛斯特是莫里哀的《恨世者》中的人物。

  天才,指出了中庸之道,而品格高尚的现众都能心领神会。不近人情的德

  行与貌似和善的自私相比,人们当然更客易看出前者的可笑,不易看到后

  者骨子里的惟我独尊;但是,品格高尚的人都极力防止这两种倾向。平庸

  也要不得,虽然几个傻瓜会说您是个可爱的人,可是善于分析、善于衡量

  别人能力的人,就会推断出您的弱点,随即鄙视您;因为平庸是软弱者的

  处世之道,而不幸的是,在这个只把每个成员看成工具的社会里,软弱者

  必然受歧视;这也许不无道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正是自然法则吗!

  因此,女人也许偏偏要同一种盲目的力量抗争,要以心灵的智慧战胜物质

  的残暴,才产生了这种保护别人的感人肺腑的愿望。的确,社会更像继母,

  专门喜欢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的孩子。再说热情,这是青年人最初的高尚

  的错误;他们竭诚尽力,从中得到真正的自我满足,因而先上自己的当,

  然后才上别人的当。把您的热情留给意气相投的人,留给女人和上帝吧。

  不要把自己的珍宝拿到社会的市场上,也不要拿去进行政治投机,您只能

  换回来玻璃首饰。您应当相信这声音,它叮嘱您处处表现出高贵的品性,

  它恳求您不要挥霍自己的精力与感情;因为可悲的是,别人只看您有多大

  用处,根本不管您有多大才能。在此打个譬喻,好把这话刻在您这诗人的

  头脑里:一个巨大的数字,不管是用黄金标出,还是用铅笔写的,永远只

  能是一个数字。当代一个人物也这样讲过:“千万不要太热情!”①热

  ①法国著名作家、文艺批评家圣勃夫(1804—1869)在1835年5月15日《两世界》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里,提到外交大臣塔菜朗对部下说过这句话。

  情容易上当,难免失望;您在地位比您高的人那里,绝得不到相应的热情:

  国王同女人一样,认为别人对他们尽心是理所当然的。这项原则固然十分

  可悲,但它是千真万确的,而且绝不会玷污心灵。把您的纯洁感情放到与

  世隔绝的地方去吧;在那里,您感情的鲜花能受到深情的赞赏,艺术家可

  以潜心构思杰作。我的朋友,职责不等于感情,做应该做的事,不等于做

  所喜欢的事。一个男儿应当镇定自若地去为国捐躯,也可以心甘情愿地去

  为一个女子献身。待人接物是一门学问,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口不

  提自己。不信您就试试,哪天向几个泛泛之交的人谈谈您自己,讲述您的

  痛苦、您的欢乐或者您的事务;您就看吧,他们先是装作感兴趣,继而态

  度冷漠,最后听得厌烦,假如女主人不是有礼貌地打断您的话,他们就会

  找个巧妙的借口纷纷离去。您要想得到周围所有人的好感吗?要想被人看

  成一个聪明可爱和信得过的人吗?那您就同他们大谈他们自己,千方百计

  地把他们推到前台,甚至可以提出一些表面上与他们不相容的问题;您就

  看吧,他们会喜形于色,冲您微笑,等您一走,个个都要称赞您。您的意

  识与心声能告诉您界线在哪儿,跨过一步,便是阿谀谄媚,谈话的情趣便

  休矣。当众如何讲话,我再补充一句。我的朋友,青年人素来思想敏捷,

  判断神速;这样他们固然露脸,可也难免失误。因此,旧时教育不准青年

  人开口,让他们在大人物身边见习,增加阅历;从前的责族同艺术一样,

  也要带学徒,带少年侍从,他们忠于主人,主人培育他们。如今不同了,

  青年人都有一套从暖空得来的学问,因而失酸刻薄,好针砭别人的行为、

  思想和著作,锋利的断语宛如刚开刃的刀。您不要这样武断。您的评语若

  像官方的审查,那就会伤害您周围的许多人;在众人看来,公开揭短不可

  恕,暗中伤人尤不可恕。青年人根本不了解生活及其艰难,所以不给人留

  情面。长者的批评是善意而温和的,青年的批评则冷酷无情;长者胸有城

  府,青年不谙世事。况且,在人的所作所为的内里,都有错综复杂的决定

  因素,即便上帝也难下最后断语。您只要严于律己就行了。纵然您有锦绣

  前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帮手,谁也休想如愿以偿。我父亲府第的

  大门为您敞开、您要勤去拜访;您在那里交结的人、随时随地都用得着。

  不过,对我母亲您要寸步不让;她专门践踏心虚气短的人,佩服敢于同她

  分庭抗礼的人。她就像一块铁,经过锻打,还能与别的铁块融合起来;然

  而,凡是不如她坚硬的东西,碰到她就会粉碎。您要同我母亲接近;她若

  想帮助您的话,就会把您介绍到其他沙龙里;您到那里能学会进身之道,

  学会听人谈话、自己讲话、答话、拜访、告辞的艺术;要学会精确的语言;

  虽然这种语言是什么我也说不清,虽然它并不能表明一个人不同凡响,如

  同衣着不能构成天才一样,但是少了它,冠世才华也永远得不到承认。我

  相当了解您,深信您准会像我祝愿的这样:举止自然,语气温和,尊敬长

  者,自尊而不倨傲,殷勤而不献媚,尤其为人谨慎;这种预见绝不是不切

  实际的幻想。施展您的才华,但不要充当他人开心的对象;须知才思敏捷

  会冒犯庸碌之辈,当场他会沉默不语,过后提起您时便来一句:“这人有

  趣极了!”表明他的蔑视。要与众不同,始终保持不凡的气度;不必讨好

  其他男子,要遵照我的叮嘱,对他们冷淡,也可以失礼一点,只要掌握分

  寸,不使他们恼火就成;大家对眸视自己的人都刮目相看,您瞧不起男人,

  还会博得所有女子的敬重与青睐。永远不要结交声名狼藉的人,即使那种

  声名不符合实际,因为您交什么朋友,仇恨什么人,社会全要清算;衡量

  人要从容不迫,深思熟虑,断语既出,再也不能收回。等到被您拒纳的人

  自身行为证明豫做得对,人们就要以得到您的看重为荣,对您的敬意也就

  油然而生;这种敬意会抬高一个人的身价。您年轻、俊美、聪颖,条件很

  好;年轻则讨人喜欢,俊美则富有魅力,聪颖则守得住成果。上述可以用

  一句老话来概括:贵族应有贵族相!

    现在,您就把这些告诫当作处事方略吧。今后您会听到不少人这样讲:

  狡猾是成功之道,穿越人群的办法,就是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路。我的朋

  友,这些原则适用于中世纪,那时候诸候对敌手必须分而治之,让它们相

  互吞并;现在则不然,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再用这种策略就会事

  与愿违。将来,您确实会碰到忠厚诚恳的人,也会碰到背信弃义的仇敌,

  专事诽谤、中伤和诡计多端的人。要知道,您最得力的助手,莫过于后者,

  这种人的敌人就是他自身;同他搏斗,您尽可使用正当的武器,迟早他会

  被人唾弃。对待前者,只要开诚相见,您就能赢得他的敬重;再把利益协

  调一致(凡事均可调解),他就能为您效劳。不要怕树敌,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对头是不会走运的;当然,要尽量避免贻笑于人,避免丧失信誉。我

  讲“尽量”,就是因为一个人不能完全自主,常常受制于无法规避的境况。

  溪流泥水溅身,房上落瓦砸头,都在所难免。道德也有条条小溪,有人溺

  在里面,身败名裂,便处心积虑地把泥水溅到最高尚的人身上。不过,这

  也无妨,无论在什么领域,一旦最后决断,绝不改变,总会赢得敬重的。

  现在人人争名逐利,您要处在错综复杂的阻难中,必须直趋目标,毅然直

  捣核心,务必竭尽全力打击一点。您是知道的,德·莫尔索先生多么仇恨

  拿破仑,不断地诅咒他,监视他,就像法庭监管罪犯,每天晚上都要为当

  吉安公爵①向他索命。当吉安公爵之死,是德·莫尔索先生为之痛哭流

  ①当吉安公爵(1772—1804),路易·亨利·约瑟夫·德,孔代亲王的独生子,1789年参加孔代保王军反对革命,后来逃至德国;1804年被劫回法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在凡赛纳被枪决。

  涕的惟一不幸事件;然而,他却认为拿破仑是最有胆识的统帅,从前常常

  向我讲解拿破仑的战术。这种战术,难道不能用到利益之战中吗?果真用

  上就能争取时间,正如用在战争中能节省兵力,缩短距离一样。考虑一下

  这个道理;我们女人是凭本能和感情判断这类事情的,难免经常出错。我

  只强调一点:耍手段,搞骗局,一旦败露,就要自食恶果;反之,立足于

  坦率,无论碰到什么倩况,我看都会化险为夷。倘若以我本人为例,我可

  以告诉您,在葫芦钟堡,由于德·莫尔索先生有一种病态,跟人打交道喜

  欢争论,争到最后又总是他吃亏,我就只好防止一切争议,总是主动收来

  话题,向对方正面提出问题的症结,让他当机立断:“一句话,这事成,

  还是不成?”常有这种情况:您帮助别人,为别人效劳,但很少得到报答;

  不过,千万不要像有的人那样,总是怨天尤人,说自己尽交些忘恩负义的

  家伙。这岂不是炫耀自己吗?再说,承认自己不大了解世情,岂不有点傻

  气吗?况且,您助人,难道像高利贷者放债吗?贵族应有贵族相!然而,

  让人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声,这个忙您不要去帮,因为那些人会成为您的死

  对头:负恩之债如同破产一样,产生的绝望情绪具有无法估计的力量。至

  于您,只要可能,就不要接受恩惠。不要附入骥尾,要靠自己位进。朋友

  啊,我仅就生活小事给予指点。到了政界,一切都要变样,支配您自身的

  规则也要服从大的利益。不过,一旦平步青云,进入伟大人物活动的领域,

  您会像天主一样,成为自己意志的惟一主宰。到那时,您就不再是个凡人,

  而是法律的化身,也不再是个普通人,而是国家的化身。如果说您有权审

  判别人,将来您也要受审。将来,您要站到千秋万代的法庭上。您相当熟

  悉历史,因而能正确判断什么感情与行为能孕育真正伟大的人物。

    现在谈到一个重要问题:您如何与女人交往。您出入各府沙龙,要有

  一条原则,就是不要卖弄聪明,争风吃醋。上个世纪,有些人取得极大成

  功,其中一个人的惯常做法是,每次晚间聚会,向来只陪伴一位女子,而

  且专门关照显然受人忽视的女子。亲爱的孩子,那个人统治了他的时代。

  他早有过精明的计算,到一定时间,大家就会齐声颂扬他。大部分年轻人

  丧失了最宝贵的财富,虚掷了光阴,未能建立起必要的关系,而社会生活

  的一半就是由关系构成的。青年人本身就讨人喜欢,因此无需多大努力,

  就能让人关心他们的利益。然而,青春会倏忽而逝,一定要好好利用啊。

  您要接近有影响的女子。有影响的女子都是些老妇人,她们会告诉您各家

  族姻亲关系与秘密,告诉您迅速达到目标的捷径。她们将真心帮助您;如

  果她们不是笃信宗教,那么保护别人就成为她们最后的爱的寄托。她们会

  出色地扶持您,赞扬您,让您成为受人仰慕的人。务必躲避年轻女子。不

  要以为我这话有什么个人打算。五十岁的妇人什么都能为您做,二十岁的

  女子什么也不会为您做;后者要占有您整个一生,前者只要求您片刻时间、

  点滴的殷勤。您要奚落年轻女子,拿她们的一切言行当成玩笑,她们不会

  有什么认真严肃的想法。我的朋友,年轻女子是自私的、狭隘的,缺乏真

  心的友谊,只爱她们自己,为了一时出风头会把您牺牲掉。而且,她们个

  个要您忠诚,而您的处境却需要别人对您忠诚,这两种要求是无法调和的。

  她们谁也不会理解您的利益,全都为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您考虑;她们出

  自恋情对您的帮助极其有限,却会由于虚荣心给您带来很大损害。她们会

  毫无顾忌地侵吞您的光阴,使您坐失发迹的良机,并以最迷人的手段毁掉

  您的一生。您若是抱怨几句,她们当中最愚蠢的也会向您证明,她的手套

  价值整个世界,为她效劳无比光荣。她们全会对您说,她们给了您幸福,

  并要您忘掉自己的锦绣前程;然而,她们给予的幸福变化无常,您的伟大

  名望却终生可享。您不知道她们是以多么恶毒的手腕来满足私欲,并把她

  们一时的动情说成是天长地久的爱情。到了离弃您的那一天,她们说一句

  我不再爱您了,就算交待明白了离弃的理由,正如她们说一声我爱您,就

  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辩白,还说爱情是不由自主的。亲爱的,这逻辑实在荒

  唐!请相信,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无限的,始终像它自身;它平稳而纯

  洁,没有强烈的冲动,人到白首,心灵还永褒青春。这种感情,在交际场

  中的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她们全都矫揉造作。这一位遭受不幸,引起您

  的怜悯,当时看她是最温柔、最不贪心的女人;然而,她一旦把您迷住,

  就渐渐控制您,要您百依百顺。您想当外交官,到处旅行,考察各种人、

  各种利害关系和各个国家吗?那可不行,您必须待在巴黎或者她的庄园里;

  她耍个鬼心眼儿,就把您缝在她的裙子上;您越是表示忠诚,她越是无情

  无义。那一位又企图以温顺引诱您,她甘当您的侍女,会浪漫地随您到天

  涯海角,甚至不惜名誉来保住您,像一块石头一样吊在您的脖子上。有朝

  一日您要沉下去,而那女人却会浮出水面。最无心计的女人,也能设置无

  数圈套;最愚蠢的女人,也能利用她不大引人生疑的机会得逞;危险最小

  的要算风流女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爱上您,也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您,又会

  出于虚荣心而同您重叙旧好。总而言之,无论现时还是将来,她们都会给

  您造成损害。任何一个青年女子,只要她出入上流社会,终日寻欢作乐,

  靠满足虚荣心生活,就已经腐化了五分,也必将把您腐蚀掉。贞洁而深沉

  的女子,心灵永远受您主宰的女子,绝不在那里。啊!将来爱您的女子是

  幽独的,她的最大欢乐就是您的注视,她要靠您的话语生活。让这个女子

  成为您的整个世界吧,因为您将是她的一切;真心爱她吧,不要惹她伤心,

  不要给她树立情敌,不要引起她的忌妒。亲爱的,有人爱恋和理解,就是

  最大的幸福,但愿您能领略这种甜美;不过,千万不要伤害您的心灵之花,

  要完全信赖您寄托感情的这颗心。这个女子永远不求自我,她永远不该考

  虑自己,只能考虑您;她不同您争夺任何东西,从不计较个人利益;她丝

  毫不顾自身安危,但能嗅出您毫无党察的危险;即使她痛苦,她也不抱怨

  一声。她绝不以妖媚取宠,但是很看重您爱她什么。您要加倍回报这种爱

  情。倘若您有福气,遇到您可怜的朋友始终缺乏的,即心相印、比翼双飞

  的爱情,别忘记这种爱情无论多么美满,还有一位母亲在山谷中为您活着;

  她的心被您的感情挖得好深,并充满了您的感情,您永远也不可能探到底。

  是的,我对您的情义有多深厚,您永远也衡量不出;若让这种情义原样表

  现出来,您必须施展全部聪明才智,即便如此,您也难以了解我的忠诚能

  达到什么程度。我让您躲避青年女子,结交有影响的老妇人,难道有私图

  吗?我劝您把爱慕之情留给具有纯洁之心的天使,难道不是出自慷慨之心

  吗?凡是青年女子,无不应情假意,喜欢嘲弄人,爱好虚荣,性情轻浮,

  挥霍无度;而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妇人,却都像我姨母那样,十分通情

  达理,能全力帮助您,保护您,摧毁暗里对您的中伤,公开讲出您自己难

  于启齿的话。如果说贵族应有贵族相这句话,包含了我头一部分嘱咐的主

  要内容,那么,我对您同女人关系的看法,也可以用骑士的一句话概括:

  为所有的女子效劳,只爱其中一个。

    您有广博的学识,您的心灵因饱受痛苦而保持纯洁,您身上一切都是

  美好的、善良的,立志吧!这是伟人的一句话,现在,您的前途全包含在

  里面了。我的孩子,您能听从您的亨利埃特的话,还让她继续讲她对您的

  想法,对您处世的想法,对不对呀?我的心灵有一只慧眼,既能看到我孩

  子的前程,也能看到您的前程,让我使用这种本领协助您吧。这种神秘的

  天赋是宁静的生活给予我的,在孤独和寂静中,它非但没有削弱,而且有

  所加强。反过来,我要求您给我一种巨大的幸福:我希望看到您出人头地,

  而您哪次成功也不要使我皱眉;我希望您平步青云,光耀门庭,我也能自

  慰道:我为您功成名就所做的贡献超出了愿望。这种秘密合作是我所能接

  受的惟一乐趣。我期待着。我不对您说:别了。我们从此分开,您吻不到

  我的手了;但是,想必您已经看出,您在一个人心中占有什么位置,此人

  便是

                         您的亨利埃特。

  我回到家,受到母亲冷淡的接待,仿佛进入冰室,全身都冻僵了;然而看完这封信,我便感到一颗慈母的心在我指间跳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伯爵夫人不准我在都兰看信,无疑是怕看到我跪倒在她的脚下,怕感到双脚被我的泪水浸湿。

  我终于认识了我哥哥夏尔,在这之前,我觉得他十分陌生;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显得异常傲慢,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我们不能像手足一样相爱。一切深厚的感情都基于心灵的平等,而我们俩却毫无共通之处。他一本正经教授给我的,全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不用他讲,我通过头脑和心灵也能认识到。他动不动就表示信不过我,佯装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倘若我没有心中爱情的支持,他早就把我弄得呆头呆脑,无所适从了。不过,他倒是把我引进了上流社会,好利用我未见世面的傻相,处处炫耀他的才能。若是童年没有受过苦的话,我就会把他那种自负的保护者的架势当成手足之情;然而,精神上的孤独和离群索居产生同样的效果:处在沉寂中的人,能辨出最细微的声响;惯于沉思默想的人,自然非常敏感,能区别出与自己有关的最微妙的感情色彩。在认识德·莫尔索夫人之前,有人狠狠瞪我一眼,就会伤害我,口气粗暴地说句话,就会刺痛我的心;我自嗟自叹,却丝毫不了解受人爱抚的生活。然而,从葫芦钟堡回来之后,我就能够进行对比,并通过对比来完善我早熟的本领了。基于所受痛苦的观察是不完全的,幸福也有它启迪心智的光。我自信不会受夏尔的蒙骗,因此满不在乎,任凭他以长子权的优势压住我。

  我单独去拜访德·勒农库公爵夫人;在公爵府上,我根本听不到有人提起亨利埃特,除了公爵这位蔼然长者之外,谁也没有同我谈起她。不过,从他接待我的态度上,我猜得出他收到了女儿私下关照我的信。初人上流社会,都难免少见多怪,我也如此。但是,当我渐渐习惯之后,我依稀看到上流社会所提供的享乐,同时明白了它向胸有大志的人提供了多少机缘;我也乐于把亨利埃特的金玉良言付诸实践,诚心佩服其中的深刻道理。正好这时发生了三月二十日事变①。我哥哥随驾到根特②去了。我听从了伯爵夫人的劝告,也陪同德·勒农库公爵去那里;须知我经常给伯爵夫人写信。公爵平素对我就挺热情,这次见我对波旁王室忠心耿耿,步步紧跟,便真心当了我的保护人,亲自把我引荐给国王陛下。国王在危难之中,追随他的人屈指可数,青年人的景仰十分天真,尽忠心而不计得失;国王又善于识人;因此,在杜伊勒里宫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在根特就受到注目了,我有幸得到了路易十八的欢心。旺代党的信使送来急件,顺便把德·莫尔索夫人的一封信带给她父亲;信中捎给我一句话,告诉我雅克病了。德·莫尔索先生见儿子身体不好,自己又参加不了刚开始的第二次流亡,不免心急如焚,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从而使我猜出我心爱之人的处境。亨利埃特时刻守护在雅克身边,日夜不得休息,无疑又要受伯爵的折磨;平日对伯爵的捉弄可以处之泰然,但是,一旦她专心照管孩子时,就无力对付了;她一定渴望友人的帮助,减轻她的生活负担,哪怕只是缠住德·莫尔索先生也好。这种情况有过几次,我见伯爵正要冲她发作,就把他拉到外面去了。我这毫无恶意的计谋还真顶用,因而赢得了深切感激的目光,爱恋之心却从中看出了许诺。尽管我急于追随刚刚派到维也纳会议去的夏尔的足迹,尽管我不顾危险,想要实现亨利埃特的预言,摆脱依附兄长的状况,可是,我的雄心壮志、我独立的愿望,以及跟随国王的好处,所有这一切,同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形象一比,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我决意离开流亡在根特的朝廷,去为真正的君主效命。苍天不负苦心人,旺代党派来的信使不能返回法国,国王需要一个忠诚可靠的人向国内传达旨谕。德·勒农库公爵知道,国王绝不会忘记担任这项危险使命的人,因此他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请国王派我去。我欣然受命,这可以一举两得,既能报效国家,又能回到葫芦钟堡。

  ①即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②根特,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我年仅二十一岁,就受到国王的召见。觐见之后,我返回法国,无论到巴黎还是旺代,都顺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当局通缉追捕我,我被迫化装逃走,扮成一个要回庄园的人,一路步行,经过一座又一座庄园,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穿越了上旺代地区、西部田园和普瓦图地区,还相机改变路线。我到达索漠,从那里又走到希农,再用一夜工夫,就赶到了努埃依树林,正巧看见伯爵骑马经过一片荒坡。他让我坐到他的背后,把我带到他的府上,一路没有遇见能认出我的人。

  “雅克好些了。”这是他见面的头一句话。

  我如实告诉他,我身负使命,徒步回国,像野兽一样被追捕。这位贵族以忠于王室为依据,不顾危险,争着接待我,不让我到德·谢塞尔府上去。我一望见葫芦钟堡,就觉得刚度过的八个月像一场梦。伯爵先进去,对他夫人说:“猜猜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是费利克斯!”

  “真的呀!”她双臂垂下,表情愕然地问道。

  我跨进门去,我们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钉在座椅上,我伫立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相互贪婪地凝视,就像一对情侣,要以一眼之福弥补逝去的全部时光。不过,她又因为惊喜而暴露了心迹感到羞愧,于是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去。

  “我经常祈祷主保佑您。”她伸手让我吻过之后,对我说道。

  她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继而看出我十分疲惫,便去给我收拾房间了;伯爵则吩咐人备饭;我也的确饿坏了。我的卧室在她的楼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间。她心里一定在盘算要不要陪我进卧室,刚登 楼梯,又停下来,让伯爵带我进去;我回头看看,她脸一红,祝我睡一个好觉,说罢急忙走开。我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听说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而逃,盟军正向巴黎挺进,波旁王室可能回国。这些事件,对伯爵是天大的喜讯,对我们俩却毫无意义。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看见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按说应该大惊失色,然而没有这样,因为我知道稍有诧异的神情,会造成多大灾难,所以,见面只能高高兴兴的。您知道亲过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吗?我们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没有别的饮料,就喜欢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让我喝上清凉的水,常常过意不去。为了建造一个冰窖,她费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色、语调的轻微变化、一种看似细微的关心,就能流露出爱情;爱情的最出色的天赋,就是它自己证实自己。因此,她的话、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样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从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温情的天真表示愈加丰美:我到达后第七天,她就气色一新,浑身焕发出健康、喜悦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爱的百合花,它开得更鲜艳、更旺盛了;同样,我也发现我心中的财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离别,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爱之人的美貌也大大减色,这岂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辈的爱情吗?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罚,却加强了信念,得以看见上帝;同样,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过脉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红的人、那些爱情始终不渝的人,他们经受离别之苦,不是也加强了信念吗?一个人充满了情爱,不是要日夜祝愿,倍加珍视所渴望的身影,并以梦想之火给那身影披上异彩吗?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钟爱的形象,赋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吗?过去的情景,通过一次次回忆,就会逐渐扩大,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两颗心充塞带电的乌云,第一次相遇,就电闪雷鸣,降下一场好雨,唤醒并滋润大地。看到我们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悦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视着亨利埃特与日俱增的幸福。在心爱之人凝睇下复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点猜疑而殒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爱情枝上的女子,也许感情更加深挚;我说不准这两种女子哪个最感人。德·莫尔索夫人生命的复苏极其自然,就像5月对草场的作用,阳光和水对凋残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们爱情的山谷,经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复苏了。晚饭前,我们下楼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比我初见时还要瘦弱;他一声不哼,仿佛还在酝酿一场病似的。亨利埃特边抚摩着孩子的头,边向我讲述她守护病儿的不眠之夜,说那三个月,她完全过着内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宫殿,有些豪华的宫室灯光辉煌,大摆华宴,却禁止她人内;她不敢进去,但守在门口,一只眼盯着孩子,另一只眼却凝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耳朵倾听着孩子的呻吟,另一只耳朵却听到别种声音。她由孤独引发的灵感所成的诗句,是任何诗人都未能创作出来的;然而,她的话又句句天真无邪,没有一丝爱恋的踪影,也没有一点淫念的痕迹,不像弗朗吉斯唐①的玫瑰那样,具有东方式的甜美诗意。伯爵找来了,她声调不变,一直讲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骄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无愧色地亲亲儿子的额头。她讲道,当时她祈祷又祈祷,整夜整夜搂着雅克不放,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①十字军东征之后,穆斯林教徒把法兰克人的国家及欧洲称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东方某国。

  “我甚至走到圣殿的门前,向主讨他的生命。”她说道。当时她都产生了幻觉,并向我一一叙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刚说出一句令人赞叹的话:“我即使睡着了,灵魂还在守护!”

  “这就是说,您几乎要发疯了。”伯爵来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亨利埃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仿佛她忘记了十三年来,这个人无时不往她心上射箭。犹如高贵的鸟儿在飞行中被一大粒铅弹打中,她一时颓然,呆若木鸡。

  “怎么!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说,“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话永远一句也通不过吗?您永远也不会宽容我的弱点吗?永远也不能理解我这女人的见识吗?”

  她住了声。怨言刚一出口,这个天使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过去与未来:她能为人理解吗?她这不是又要招来痛斥吗?她额角的青筋急剧地跳动,没有一滴眼泪,可是绿眼珠却发白;接着,她目光垂向地面,不愿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剧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灵受我的心灵抚爱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个年轻恋人的同情;这恋人就像一条义犬,已经发怒,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掉伤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虑进犯者的力量与身份。在这目不忍睹的时刻,伯爵趾高气扬的神态值得一观;他以为击败了妻子,于是乘胜追击,又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话只是重复一个意思,犹如斧子砍木头,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驯马师来找伯爵,他不得不离开我们。他一走,我便问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样子?”

  “总是这样。”雅克答道。

  “总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对雅克说,极力为德·莫尔索先生开脱,免遭孩子的品评。“你只看到眼前,却不知道过去,你这样批评你爸爸,就难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过错,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关家庭名誉,这种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改建得怎么样了?”我想把她从痛苦的思想中解脱出来,便问道。

  “超过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经竣工了。承租的两个伯农都很能干;一处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税另付,另外一处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为十五年。在这两片新庄田上,我们已经栽上了三千株树木。玛奈特的亲戚租了拉伯莱农庄,非常满意。马蒂诺经营博德田庄。四户伯农的收益在于草场和树林,可是,他们不像那些不自觉的伯农,将用在我们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场和树林去。由此看来,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不算我们称作古堡田庄的保留田地,不算树林和葡萄园,葫芦钟堡每年进项有一万九千法郎;而且庄稼果木长势很好,可望丰收年景。我一力主张把保留日交给守林人马蒂诺,现在他可以由他儿子代替了。只要德·莫尔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里建造房舍,他就愿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庄。那样一来,我们就只经营葡萄园和树林了;葫芦钟堡四周全打通,计划中的林荫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农大道。国王再一回来,我们又可以领取年金了。争论几天,人家就会同意我们女人的见识。这样,雅克的财产就安如磐石了。取得这些成果之后,我再让我们那位先生为玛德莱娜攒钱;而且按照常规,国王也会赐给她一份嫁妆的。我的任务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么样?”她问道。

  我向她解释我所负的使命,并且告诉她,她的锦囊妙计多么管用,多么高明。她料事如神,难道有第二视觉吗?

  “我不是全写在信上了吗?”她说,“只为您一个人时,我才能发挥特异功能。这事我跟我的忏悔师德·拉贝尔热谈过,他把这解释成是神的启示。由于担心孩子的身体,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往往不见了凡尘的事物,而看到另一个领域:倘若望见雅克和玛德莱娜满身光彩,他们的身体就好一段时间;倘若发现他们隐在雾中,他们很快就会病倒。至于您,我不仅望见您始终神采奕奕,而且还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它不用话语,而是用精神传导,向我解释您应该怎样做。是什么天数规定,我只有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运用这种奇妙的天赋呢?”说着她陷入沉思,继而又喃喃地说:“难道天主要当他们的父亲吗?”

  “请让我相信,我只对您惟命是从。”我对她说。

  她冲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颠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击,我也不会觉得。

  “国王一返回巴黎,您就离开葫芦钟堡,赶往京城,”她又说,“乞求职位和恩宠是可耻的,不去接受职位和恩宠,同样也是可笑的。要发生大变动。国王需要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的人,您应当赴召。您年纪轻轻就进入宦途,一定会春风得意。做官跟演戏一样,有些职业上的事务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学习。我父亲就是以德·舒瓦瑟尔公爵①为师。”她沉吟了一下,又说:“想着我点,让我也领略一下,出人头地给一颗心灵带来的乐趣;这颗心灵是完全属于我的。您不是我的儿子吗?”

  ①德·舒瓦瑟尔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当朝时曾任外交大臣。

  “您的儿子?”我神色怏怏地重复说。

  “只能当我的儿子,”她嘲弄我,又说道,“这在我的心中不是蛮不错的位置吗?”

  晚餐钟响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着我。

  “您长高了。”她边上石阶边对我说。等我们走到门前台阶处,她摇了摇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虽然双目低垂,却完全清楚我在凝视她,于是故作愠色,可神态又那样婀娜可爱;她对我说:“好了,瞧瞧我们可爱的山谷好吗?”说着转过身去,在我们头上支起她的白绸阳伞,让雅克靠在她身上,用头向我指点安德尔河、平底船和草场,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时我们一起散步以来,她同苍茫的天际和朦胧起伏的山峦已经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现在,她理解了夜莺夜间的叹息,理解了泽畔传来的声声哀鸣。

  晚上八点钟,我目睹了一个我从未见过、深深令我感动的场面;因为以往,她在孩子就寝前去餐室的时候,我总是同德·莫尔索先生下棋。这次钟敲了两下,所有仆役都来了。

  “您是我们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规矩吗?”她边说边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荡的戏谑的神态,显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与众不同。

  伯爵跟在后面。主人、孩子、仆役,全体脱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次该玛德莱娜念祷文,可爱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祷,在乡间静溢的氛围中,她那童稚的声调听起来格外清脆,赋予祷文以圣洁的天真,天使的神韵。伯爵夫人右首是玛德莱娜,左首是雅克;在两个孩子的秀发中间,突现出来的是母亲的发辫,再高一层,则是德·莫尔索先生围着一圈银丝的发黄的秃顶;这幅画面的色调向头脑反复传递的思想,可以说正是祈祷的娓娓音调所唤起的意象;不仅如此,夕阳柔和的余辉笼罩着默祷的一家人,还充分显示了他们崇高的统一;满室的红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这是天堂之光映照着这些在教会中平等的、不论身份跪着的上帝的忠实奴仆。这个场景因其质朴已很壮观,在我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头脑中,更加显得壮美。仆役们向我们施礼退下,两个孩子向父亲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着一个离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厅。

  “我们在那儿求主保佑您,在这儿却让您下地狱。”他指着双六棋对我说道。

  半小时之后,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厅,将绒绣绸架往我们棋桌靠了靠。

  “这是给您绣的,”她打开绣花底布,说道,“不过,这三个月,活拖下来了。绣完这朵红石竹,刚要绣这朵玫瑰花,我可怜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尔索先生说,“别提这个了。五一六,国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后,敛声屏息,谛听着亨利埃特在她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说她能保持宁静与纯洁,我却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她就不能属于我呢?也许此刻她跟我一样,也受欲念的驱使,在辗转反侧吧?”午夜一时许,我下楼去,蹑手蹑脚走到她的门口,趴下来,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她那孩子般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发冷,才回到房间,重新躺下,安稳地一觉睡到早晨。说不清受什么命数、什么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悬崖的边缘,探测罪恶的深渊,寻求它的深度,领略它的阴冷,然后激动万分地退回来。夜里我在门前度过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过的,是我洒过泪水与吻过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躏、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诅咒、忽而受崇拜的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这一时刻过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却能激发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有些玩过命的人对我说过,士卒就是抱着这种热情冲进枪林弹雨中,试试他们能不能幸免于难,看看他们跨在或然性的深渊上,像冉·巴尔①骑在火药桶上吸烟那样,能不能尝到快乐。次日,我去采花,扎了两个花束,伯爵见了啧啧称赞;其实,他看见多美的花束也不会动心;尚瑟内兹②这句话“他在西班牙到处建地牢”,仿佛就是针对他讲的。

  ①冉·巴尔(1650—1702),起初是荷兰水手,后来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挥舰队几次同荷兰舰队、英国舰队作战,屡建奇功。

  ②,尚瑟内兹(1760—1749),法国记者,以风趣幽默著称;他与黎瓦洛尔(1753—1801)合办《使徒报》,猛烈攻击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于1794年7月20日被绞死。

第四部分

  我在葫芦钟堡住了几天,只到弗拉佩斯勒堡去拜访过几次,待的时间很短,不过在那里吃了三顿饭。法国军队进驻图尔城①。德·莫尔索夫人虽然因为看到我而恢复了生气和健康,但还是催我动身,先去沙托鲁,再途经伊苏屯和奥尔良,迅速返回巴黎。我不肯走,她就下命令,说家庭守护神早有指令;我只好依从了。这次我们挥泪而别。她为我担心,我要经受社会的磨练,不是当真要投入人世的漩涡吗?利害关系、狂热情绪和享乐之风,在巴黎汇成一片海洋,既威胁纯洁的爱情,也威胁清白的良心。我向她保证每天晚上写信,把当天的事情和我的想法告诉她,甚至最琐细的事也不遗漏。她听了我的保证,便把头倦慵无力地依在我的肩上,对我说道:“什么也不要忘记,什么我都感兴趣。”

  ①1815年7月31日,拿破仑投降;法军开往卢瓦尔河畔,8月1日被遣散。

  她把写给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信交给我,我到达的次日就去拜访他们了。

  “您的运气真好,”公爵对我说,“在这儿用餐吧,今天晚上随我去凡尔赛宫,高升没问题了。今天上午,王上还提起您,说道:‘他年轻能干,又很忠诚!’王上很挂念,不知道您是死是活,不知道您出色地完成使命之后,被事变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天晚上,我被任命为行政法院审查官,同时在路易十八身边有一个秘密职务,任期同他在位的时间一样长。这是个心腹的职位,表面虽不显赫,但没有失宠的危险;它使我处于政权的核心,成为我发迹的源泉。德·莫尔索夫人看得很准,因此,我得到的权力和财富、幸福和学识,一切都多亏她。她引导我,鼓励我,净化我的心灵,把我的意志引向一个统一的目的。否则,青春的力量就会虚掷。后来我有了一个同事,我们二人轮流执勤半年,必要时还可以互相替代。我们在宫中有一间卧室,出差时还有专用马车和充裕的津贴。多么奇特的地位啊!充当君主的秘密助手,聆听他评论一切,评论内政外交,自己虽然人微言轻,却常常受到谘询,犹如莫里哀向拉福蕾①请教;这位君主阅历极深,但有时举棋不定,要借助年轻人的意识下定决心,而他的政治已经得到他的敌人的高度评价。我们的前程有了保障,抱负得以实现了。我担任审查官,在行政法院领一份俸禄,此外,国王每月从他的金库中拿出一千法郎给我,还经常额外给我赏赐。我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难以长期承担这样的重任;国王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是到1817年8月才选定我的同事;现今他已当上贵族院议员。担任我们的职务要具备很高的素质,人选很难确定,国王久久不决。他看重我,垂问在几个年轻的人选中,我同哪个最为投契。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勒皮特学校的老同学,但是我没有推荐他。国王陛下问我是何缘故。

  ①拉福蕾,莫里哀的女仆。

  “王上选择的人都忠心耿耿,但能力有差别,”我答道,“我推荐我认为最精明的人,而且确信能始终和他很好共事。”

  我和国王的看法不谋而合,后来他一直感念我所作出的牺牲。当时他就对我说:“您有首相之才。”国王把任命的过程告诉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给了我真挚的友谊,以报答我的荐举。德·勒农库公爵对我很敬重,也使周围的人对我刮目相看。“王上对这个年轻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非常赏识他,他很有前途。”这种话排除了人的才能,不过,他们对这类青年的热情欢迎中,也流露出了对权力的无形的敬意。无论是在德·勒农库公爵府上,还是在我姐姐的府上,我不知不觉结识了圣日耳曼区最有权势的人物。那时,我姐姐已经嫁给了表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侯爵一家是我们的一门老亲,住在圣路易岛,我经常去他们府上。

  亨利埃特拜托德·布拉蒙一绍弗里王妃,很快把我引进了“小朝廷”①。亨利埃特是这位王妃的侄孙女,她给王妃写过信,极力称赞我,王妃立即给我下了请帖。我用心同年迈的王妃亲近,并得到了她的好感;她不仅成了我的保护人,还成了我的朋友,对我的感情具有母爱的成分。她特意把我介绍给她女儿德·埃斯巴夫人,介绍给德·朗热公爵夫人、德·鲍赛昂子爵夫人,以及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这些夫人都轮流当过交际王后。我在她们身上没有打什么主意,只想讨她们的喜欢,因此,她们对我尤为热情。我哥哥夏尔非但不再否认我这个兄弟,从此还依靠我了;不过,他见我这样快就飞黄腾达,未免暗生妒意,后来竟给我制造了许多烦恼。我父母对我出乎意外的走红也大为诧异,感到脸上光彩,终于承认了我这个儿子;然而,他们的感情即使称不上虚假,也未免有些做作,因而态度虽然转变,对一个受了创伤的心灵却没有多大慰藉作用。再说,心灵憎恶别人的任何图谋与私利,对搀杂自私的感情不会产生多大好感。

  ①指圣日耳曼区的上流社会。

  我写信把情况如实地告诉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每月也收到她两封回信。这样,她的精神就在我的头上盘旋,她的思想越过空间,给我制造一种纯净的氛围。哪个女子也不能把我迷住。国王在这方面是路易十五派①的,他发现我不贪女色,便笑着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倒也十分喜欢我稳重的性格,对我始终非常体恤。我确信,我所以能赢得国王的思宠,很得力于我少年时养成的耐性,尤其是在葫芦钟堡养成的耐性。

  ①路易十五以生活放荡著称。

  国王不久便窥透了我这小姐的生活,无疑他一时心血来潮看了我的信。有一天,该德·勒农库公爵当值,国王正让我记录他口授的旨谕,他见公爵进来,便狡黠地瞟了我们一眼。

  “喂!德·莫尔索那家伙,还想一直活下去吗?”他声音洪亮地问道,显然他善于利用这种声调来挖苦人。

  “一直活下去。”公爵答道。

  “德·莫尔索伯爵夫人是个天使,我倒希望在这里能够见到她。”国王又说,“不过,若是我对此无能为力,那我的秘书,”他转身对我说,“一定会更有办法。您有半年的休假,我决定给您找个同事,就是我们昨天谈到的那个青年。去葫芦钟堡痛快玩玩吧,卡图①先生!”说罢,他微笑着,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出办公室。

  ①马尔库斯·波尔西乌斯·卡图(公元前234—149),罗马政治家,以生活简朴,为人正直著称。

  我像燕子一样飞到都兰。这一时期,我已经在最讲礼仪的沙龙里熏陶出来,完成了温文尔雅的女子给予我的教育,终于苦尽甘来,并运用了天主派来守护一个孩子的天使的经验,不仅减少了几分幼稚无知,还有了风流倜傥青年的派头;我这样去见心爱的女子,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想当初我去弗拉佩斯勒堡小住的那三个月,是一副什么穿戴,您是清楚的。我去旺代完成了使命,回到葫芦钟堡的时候,穿的是一身猎装:绿色外套,白扣子已经发红,带条纹的裤子,一副皮护腿,一双皮鞋。由于长途跋涉,又专走荆丛野径,我的衣冠很不整齐,伯爵不得不借给我服装。这次前往,却今非昔比。两年的巴黎生活,在国王身边所受的熏陶,官运亨通所形成的仪态,加之我业已成年,还由于同葫芦钟堡那颗照耀我的纯洁心灵完美的结合,我的心灵十分安详,赋予我青春的面容以奇异的神采,凡此种种,都使我发生了变化,前后判若两人:胸有成竹,又不显得自命不凡,年纪轻轻就参与最高国事,不免踌躇满志,还念念不忘自己是世间最可爱女子的秘密的、未便明言的希望。驿车由希农大道驶人通向葫芦钟堡的林荫路,车夫打着鞭哨,新建的围墙正中一道我未见过的铁栅门打开了,当时也许我还真有点扬扬自得呢。事先我没有给伯爵夫人写信,想来个出其不意;这样做有点失算:一则,她长期盼望,但又认为不可能的一件乐事,突然实现,心情不免过分激动二则,她向我表明,任何存心给人意外的做法,趣味都是低下的。

  原先只被当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个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怅们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凭我拉起手来亲吻,没有显出一点内心的快乐;而过去吻她手时,从她敏感的颤动中,我能觉察出她心中的欢愉。她抬起头来又看我时,脸色显得苍白。

  “嘿!您没有忘记老朋友吧?”德·莫尔索先生对我说;他既没有变化,也没有见老。

  两个孩子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我瞧见雅克的教师站在门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严肃。

  “忘不了,”我对伯爵说,“从今以后,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闲,可以由你们支配。”

  “咦,您怎么啦?”我问伯爵夫人,同时当着众人的面,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嗳!放开我,”她惊跳一下,对我说道,“没什么。”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针对她的隐秘想法说道:“难道连您忠实的仆人都认不出来了?”

  她挽起我的胳膊,离开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纷纷跑来的仆役,带我绕过草坪,停在远处,但仍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估计别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时,才对我说:“费利克斯,我的朋友,请原谅这种担心:一个人走在地下的迷宫里,仅凭一根细线指引,难免怕它断掉。再对我重复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把我视为您的亨利埃特,绝不会抛弃我,永远是我的忠诚朋友,在您的心中,什么也不会超过我。刚才,我突然看到了未来的情景,发现您不像原先那样脸上放光,眼睛注视着我,而是转过身去背向我。”

  “亨利埃特,受崇拜胜过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为我的灵魂,怎么还不知道我已经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这里呢?我只用十七个小时就赶到了,车轮每转一周,就卷起一大堆想法和欲念;我一见到您,这些想法和欲念就爆发出来,犹如一场急风暴雨……这些还用我对您说吗?”

  “说吧,说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听您这样表白而不致获罪。天主不愿意让我殒命,他把您派给我,就像把生命的气息赐予他的创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说呀,说呀!您以圣洁的感情爱我吗?”

  “以圣洁的感情。”

  “永不变心?”

  “永不变心。”

  “就像爱圣母马利亚吗?她可要罩着面纱,戴着洁白的冠冕啊!”

  “就像爱一个看得见的圣母马利亚。”

  “就像爱一个姐姐?”

  “就像爱一个过分钟爱的姐姐。”

  “就像爱母亲?”

  “就像爱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亲。”

  “以骑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吗?”

  “以骑士的方式,但抱着希望。”

  “总而言之,就当您还是二十岁,还穿着那套寒酸的蓝色舞服吗?”

  “哦!还要胜过那时候。我不但像那样爱您,而且爱您还像……”她极为惶恐地看着我……“还像您姨母爱您那样。”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忧惧。”说着,她把我带回到对我们的秘密交谈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过,您在这里要好好当孩子,您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如果说,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随国王的话,那么要知道,先生,您在这儿的方略,就是继续当孩子。当个孩子,您还会受到喜爱!我总是抵制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会拒绝孩子的要求吗?什么也不会拒绝;孩子无论有什么愿望,我都不能不满足。——悄悄话讲完了,”她边说边慧黠地看着伯爵,重又现出少女情态与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换衣裳。”

  三年来,我从未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幸福,也头一次领略了燕子的这种美妙鸣叫,以及我向您提过的孩童般的声调。我给雅克带来一套打猎的装备,给玛德莱娜带来一个女红匣,跟她母亲一直用的一样,总之,弥补了我先前的吝啬;过去,我受母亲的克扣,不得不锱铢必较。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礼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来如此,无人理睬便情绪低落。我向玛德莱娜丢个眼色,就随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谈谈他自己,领我走向平台;不过,每当他向我谈起一个严重情况时,我们就在台阶上停下来。

  “我可怜的费利克斯,”他对我说,“您看到了,他们都很快乐,身体很健康;而我呢,却给这幅图景投下了阴影:我接受了他们的病痛,我感谢大主把他们的病痛给了我。从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现在知道了:我的幽门溃疡,我几乎丧失了消化功能。”

  “没想到,您什么时候变得跟医学院教授一样博学了?”我微笑着对他说,“难道您的医生不谨慎,对您这样讲……”

  “老天保佑,我可不请医生。”他高声说,显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样,对医学很反感。

  于是,我不得不洗耳恭听;他对我讲的心腹话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仆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谈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这当成乐趣;这个朋友倘若不了解,听了还真会惊诧不已,但出于礼貌,只得装作津津有味地听着。看来伯爵对我挺满意,因为我听得十分专心,我极力洞察他这不可思议的性格,极力推测他给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隐瞒的新痛苦。伯爵看见亨利埃特出现在台阶上,这才结束了他那滔滔不绝的自述,摇了摇头,对我说道:“您呀,费利克斯,还能听我讲讲,然而这里的人,谁也不可怜我呀!”

  说罢便走开了,仿佛他意识到他会妨碍我同亨利埃特的谈话,或者,仿佛他出于骑士风度,出于对她的体贴,明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能讨她欢喜。伯爵这种性格的人做出事来,实在叫人无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对妻子的贞洁又无限信赖。也许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闷,才处处同他夫人作对,如同孩子顶撞教师或母亲一样。雅克在上课,玛德莱娜在梳妆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单独在平台上,大约可以散步一个小时。

  “唉!亲爱的天使,”我对她说,“锁链又加重了,沙子灼热了,荆刺又增多了吧?”

  “别说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谈过话所产生的想法,对我说道,“有您在这儿,一切都忘却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没有痛苦过。”

  她轻盈地走了几步,好像让她洁白的衣裙透透风,要向轻风献上她那雪白的绢网、飘拂的衣袖、鲜艳的裙带和短披肩,献上她那塞维涅夫人①式的摇动的发鬈。她像个少女,表现出纯真自然的快乐,要像孩子那样嬉戏。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情态,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泪,体味到了男子给人带来欢乐的那种愉快心情。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其《书简集》是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作。

  “人间艳丽的鲜花啊,我的思想在抚摩它,我的灵魂在亲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终傲然挺立在枝头,始终贞洁、雪白,始终高雅。芳香和孤独!”我对她说道。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着说,“还是谈谈您的情况吧,全讲给我听听。”

  于是,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织而成的晃动的拱穹下,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中间总是插话,因此话题时续时断,断而复续。我向她叙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动,还向她描绘我在巴黎的寓所,因为她什么都要了解,我也没有任何要向她隐瞒的事,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务繁重,职责权限大,如果没有廉洁奉公的态度,极容易营私舞弊,大发横财,而我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连国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了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状况,握住我的手吻起来,还有一滴快活的眼泪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调换了;给予如此崇高的赞扬:“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这便是我的梦想!”她这种念头在迅疾表达之前就被理解了。她这举动表现的谦恭其实是高尚,爱情是在禁绝肉欲的区域中流露出来的;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阵暴雨激荡我的心,使我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脚下。

  “啊!无论在什么方面,您总是胜我们一筹,”我说道,“您怎么能怀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刚才确曾怀疑过。”

  “不是怀疑现在,”她接上说,一边温柔地看着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不过,见到您这样仪表非凡,我心中暗想:‘怕只怕哪个女子慧眼识珠,看出您心中隐藏的珍宝,因而崇拜您,把费利克斯从我们手中夺走,把这里的一切全毁掉,也把我们对玛德莱娜的计划打乱了。”

  “总提玛德莱娜!难道我是忠于玛德莱娜的吗?”我诧异地说;我这态度使她只有五分伤心。

  我们沉默了,不巧德·莫尔索先生来了,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应酬他,谈话处处碰到难题;我坦率地回答国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总觉得不对头,逼着我解释陛下的意图。尽管我有意转移话题,问他的马养得如何,农业生产的年景怎样,问他对五座田庄是否满意,原来的林荫路的树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总扯到政治上来,那顽固的劲头,同戏弄人的老处女、执拗的孩子一样;这也不足为奇,这种人总爱闯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来,执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烦,就像绿头蝇扑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无语。年轻人谈起政治就容易激动,我想结束这场谈话,就哼哈地答应着,免得进行无益的争论。然而,德·莫尔索先生却聪明得很,怎能觉察不出我表面礼貌、实则怠慢的态度。他见我』总是随声附和,便恼火了,眉头直扭动,黄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红了,正如我头一次见他犯疯病那天一样。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几眼,让我明白她不能像为孩子辩护或保护他们那样,为了我运用她的权威。于是,我认真回答伯爵的问话,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宛如轻风传至我的耳畔。继而,她见气氛适宜,有了把握,才插进来,停下脚步对我们说:“你们实在烦死人了,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经这一问,伯爵才想起顺从女子的骑士风度,停止谈论政治了。我们改变话题,谈一些家常琐事,反过来又令他厌倦;于是他说,总在一块地方兜圈子,他脑袋都晕了,说罢丢下我们,径自走了。

  我的悲观的推测是准确的。十五年来,这个山谷的旖旎风光。温暖的气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销人魂魄的诗情画意,曾平复了这个病人急躁的怪脾气,现在却丧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这种年纪,脾气该消失的消失,棱角该磨平的磨平,而这位老贵族的刻薄性格却有增无已。几个月来,他为唱反调而唱反调,毫无缘由,也不解释他的看法,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底,有一点迟误、一个口信,他就不安起来,还总是干涉家庭杂条,过问生活琐事,不给别人一点自主权,致使他夫人和仆役都不胜其烦。从前,没有特别缘故,他向来不发火,现在却动辄大发雷霆。也许他从前要治家业,经营农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动脑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顾不上发脾气了。现在大不一样,终日无所事事,心里便总琢磨自己的病;没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点,旧病也就随之复发,精神“自我”支配了肉体“自我”。他找病自医,查阅医书,以为自己得了书中描述的病症,于是采取了种种养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闻所未闻,花样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因而也无法满足。有时他怕听响声,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围悄然无声之后,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里,说是在没有响动与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静之间,还有一种中间状态。有时他装作对世事完全淡漠,于是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孩子们该玩就玩,家务事该干就干,不会受到他的丝毫指责;不料就在欢闹声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亲爱的,若是有什么妨碍您的孩子,您就准能猜得出来。”他对妻子说,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声调,愈发显得蛮不讲理。他观察气候的最细微变化,随时增减衣裳,无论做什么,总是先看晴雨表。尽管他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照顾他,他还是觉得什么饭食都不对口味,声称自己有胃病,消化时疼痛难忍,以致经常失眠。其实,他饮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连最博学的医生也会赞叹不已。他府上的仆役同天下的仆役一样,都是循规蹈矩的,可是对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无法适应他的经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说空气流通有益于他的健康,于是吩咐下人今后将窗户敞开;可是过了几天,或因太潮湿,或因太热,他又受不了,就训斥别人,找岔吵闹,没理找理,常常否认他吩咐过的话。这种忘性,或者这种故意刁难,是他在争论中决胜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芦钟堡简直无法住,就连学识渊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借口探索几个问题,于脆一旁躲清静去了。看来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态限制在家庭圈子里。府中仆役都目睹过这种场面,看到这个未老先衰的人无缘无故大发雷霆,超过了情理的限度;他们都非常忠于伯爵夫人,绝不会往外张扬。然而,伯爵夫人却天天担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众怒,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我才听说一些详情,伯爵对待他妻子简直令人发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为她不采用他的荒唐的治疗措施,便用恶狠狠的预言折磨她,说孩子若有个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领雅克和玛德莱娜去散步,不管天气多么晴朗,伯爵也硬说会有雷阵雨。若是让他说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个孩子若是身体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话做结论:“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对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来只看到坏的一面,拿他的老车夫的话说,他无时不充当魔鬼的律师①。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玛德莱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错开时间,免得伯爵犯起病来殃及他们,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两个孩子不大见到父亲。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觉,伯爵丝毫意识不到他所造成的损害。他同我讲心里话时,主要还是叫苦,说他对家人好过了分。他挥舞着连枷,像猴子搞恶作剧一样,将自己周围的一切捣毁砸烂;他把人伤害了,又矢口否认,说是没有动人一根毫毛。这次一见面我就发现,伯爵夫人的额头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胡刀刃划的一样,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耻心,不愿意谈自己的痛苦,总是出于体谅爱护的情感,骄傲地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深痛巨创。因此,虽然我一再追问,亨利埃特也没有把这些情况一下子全倒出来。她是怕我听了难过,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脸常常红起来;不过,我很快就推测出,伯爵百无聊赖,给葫芦钟堡艰难的家事造成了多么严重的麻烦。

  ①在罗马教廷的大主教会议上,设一“魔鬼的律师”,专门对列为圣徒的人选的功德提出质疑。

  “亨利埃特,您把田庄经营得这样好,使得伯爵无事可干,岂不是失策了吗?”我到那儿几天之后对她说,表明我已经探到她新添的痛楚有多深。

  “亲爱的,”她微笑着说,“我的处境相当糟,必须全力对付。老实说,各种办法我都仔细研究过,实在无计可施了。骚扰日甚一日,由于我同德·莫尔索先生终日在一起,我把烦扰分遣到好几个点上,也不能使它减弱,对我来说,整个痛苦还依然如故。我本想劝他在葫芦钟堡建个养蚕场,以此消磨时光;这里有些桑树,是从前都兰养蚕业遗留下来的。可是我又一转念,他在家中还会照样专横跋扈,而养蚕又要给我增添多少麻烦。要知道,观察家先生,”她对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好的性情还会受外界的制约,受感情的阻碍,对舆论也有所顾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于孤独,小毛病由于长期受抑制,表现出来就尤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点是卑劣,他们得寸进尺,无休无止,昨天刚刚得到了东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后天,永无餍足之时。他们占据了一块地盘,马上再图扩展。强者讲究恕道,尊重事实,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欲望是强烈而无情的,他们的行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却喜欢暗中偷来的水果,只要得手就兴高采烈。德·莫尔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这个人不会骗外人,骗起我来却喜不自胜,但愿这种诡计存在心里。”

  我来后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过饭,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栅栏门,进入果园,一直走到葡萄园里。

  “噢!他会要我的命,”她对我说,“然而,我要活下去,哪怕为我的孩子而活!怎么,没有一天松快日子!总是像走在荆棘丛里,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必须竭尽全力,时刻保持平衡。这样消耗精力,谁经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该往什么地方使劲,假如我决意抗争,我的心灵也会认可啊。可是不行,袭击天大变换花样,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种,而是名目繁多。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专横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医书启发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蛮!唉!我的朋友……”心里话还没讲完,她就把头依在我的肩上。“怎么办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说,显然她在同没有表露出来的想法进行搏斗,“怎么抗争呢?他会要我的命。不,不,我会自杀的,然而这是罪孽呀!远走高飞吗?那我的孩子怎么办!离开他们?同他分手?可是结婚已十五载,又不能同德·莫尔索先生过下去了,我怎么向父亲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个来瞧瞧,他立刻变得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同人谈笑风生。再说,女子一旦嫁了人,难道还有父亲,还有母亲吗?她们连人带财产全归属了丈夫。老实说,我原先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却是平静的,我能从这种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连这消极的幸福都要被剥夺,那我也非疯了不可。我的抗争基于有力的理由,绝无私图。可怜的人命中注定要终生受难,让他们出世不是罪孽吗?然而,我的行为会引起严重问题,这是我独自无法定夺的;我既是审判官,又是诉讼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图尔,请教我的新忏悔师皮罗托神甫,因为我原先那个德高望重的忏悔师,亲爱的德·拉贝尔热神甫已经辞世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德·拉贝尔热神甫尽管很严厉,可是他那圣徒的力量却永远令我缅怀。他的继任是个仁慈的天使,不好训斥,容易动恻隐之心。不过,在宗教的怀抱里,什么样的勇气不能重新鼓起来呢?听到圣灵的声音,什么理性不能坚定下来呢?”她拭干眼泪,抬头望着天空,又说道:“主啊!为什么惩罚我呢?不过,要相信应该受到惩罚,”她用指头按着我的胳臂说,“对,费利克斯,要相信这点。我们在成为至善至美的圣人,到达天堂之前,必须经过烧红的大锅的熔炼。我应当沉默吗?主啊,您禁止我在一个朋友的怀抱中哀叹吗?我爱他爱得过分了吗?”她把我紧紧地按在她的心口上,仿佛怕失去我似的,“谁为我排解这些疑难呢?我没有一点亏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着人类,那么,为什么心灵——人的这颗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笼罩一个朋友呢,既然向他表达的全是纯洁的思想?”

  我握着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听着这凄惨的悲叹;亨利埃特的手湿了,我的手更湿;我用力握着,她也同样用力握着。

  “你们在那儿吗?”伯爵喊道,他光着头朝我们走来。

  自从我这次来,他千方百计要参与我们的谈话,或是想从中找点消遣,或是以为伯爵夫人会向我诉说苦衷与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乐趣而心生忌妒。

  “瞧,他总是跟着不放!”她绝望地说,“我们走,躲开他,去看看果园。弯腰顺着树篱,别让他发现。”

  我们贴着一道茂密的树篱跑进果园,很快来到巴旦杏树林间的小径上,远远地抛开了伯爵。

  “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脚步对她说,同时把她的胳膊紧紧地压在我的胸口,凝视她那痛苦的神情,“从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过上流社会的荆途,现在,请您允许我指点指点,帮您了结一场没有见证人的决斗;您根本不是用对等的武器搏斗,必然要丧命,别再同一个疯子搏斗下去了……”

  她“嘘!”了一声,强忍住眼圈里滚动的泪珠。

  “听我说,亲爱的!我出自对您的爱,才不得不听他谈话。可是,听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思想常常陷于混乱,头脑也昏昏沉沉;伯爵令我怀疑起我的理智来,同样的思想重复听的遍数多了,就会刻在我的脑子里,这是由不得我的。明显的偏狂症并不能传染,可是,这种疯病若是表现在事物的看法上,隐藏在无休止的争论中,就会给生活在旁边的人带来灾难。您的隐忍精神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它不是要把您引入麻木状态中吗?因此,您改变对伯爵的态度吧,为您自己着想,也为您孩子着想。您的令人钦佩的迁就态度,助长了他的自私心理,您像母亲娇惯孩子一样对待他;然而今天,您若是想活下去……嗯,”我眼睛盯着她说,“您想活下去!那就运用您对他的影响吧。您也清楚,他既爱您,又怕您,让他更加惧怕您吧,用断然的态度对付他的混乱的思想吧。他呢,善于扩充您拱手让出的地盘,您要像他一样,扩充自己的权力,把他的病症关在精神领域中,如同把疯子关在病室里那样。”

  “亲爱的孩子,”她苦笑着对我说,“只有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才能扮演这种角色。我是个母亲,当不好刽子手。是的,我能够忍受痛苦,然而,让别人受苦!绝不行,即使为了正当的目的,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行。再说,那样一来,我岂不要口是心非,改变腔调,皱起眉头,举止蛮横吗?……不要让我自欺欺人了。我可以横在德·莫尔索先生和我们孩子中间,让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免得打着别人;要调解这么多利害冲突,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让我崇拜您吧!圣人,超圣人!”我说着单膝跪下,亲吻她的衣裙,并用衣裙擦拭我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他若是杀了您呢?”我对她说。

  她的脸失去血色,抬眼望着天空,答道:

  “那么,天主的意志就将实现了。”

  “国王提起您时,对令尊讲了什么话,您知道吗?他说:‘德·莫尔索那家伙,还要一直活下去吗!’”

  “在国王口中是句谚语,在这里便是罪孽了。”她答道。

  尽管我们提防,伯爵还是跟踪而来。他满头大汗地来到一棵核桃树下;刚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这里,对我讲了这句极有分量的话。我看见伯爵,便转而谈起收获葡萄的事。他无端起了疑心吗?我不知道;不过,他一言不发地审视我们,也不顾核桃树荫下有多凉。伯爵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中间还多次停顿,显然意在言外。继而,他又说心口疼,头疼,这次只是轻轻地呻吟,并没有乞求我们的同情,也没有用夸张的言词向我们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们都没在意。回到家里,他越发感到不舒服,说是要上床,而且没有拘礼就躺下了,那种随便态度是平日所未见的。我们趁他没犯疑心病的间歇时间,领着玛德莱娜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去了。

  “我们去划划船吧,”转了几圈之后,伯爵夫人对我说,“园工今天给我们打鱼,去看看吧。”

  我们从角门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缓缓地往安德尔河上游划去。我们就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孩子,观赏岸边的芳草、蓝蓝绿绿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肠寸断的哀伤中,竟能领略如此恬静的乐趣,我不免有些诧异。大自然无忧无虑,不因我们的争斗而止步,它的安宁不正可以抚慰我们吗?充满了欲念而又能够克制的爱情冲动,正好同潋滟的水波十分和谐;没有被人类的手蹂躏过的鲜花,表达着人们最隐秘的憧憬;轻舟荡漾,宛如思绪在心灵中漂游。我们感到这双重诗意的销魂魅力。话语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韵,而目光一旦融进倾泻在火红牧场上的阳光中,便显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径,我们沿着它飞奔。总而言之,我们没有像步行那样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万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欢欣雀跃,动作极为优美,话语极为撩人,不也是两颗自由心灵相悦的活生生形象吗?这两颗心灵息息相通,结合而为理想的绝妙产物,也正是柏拉图①所梦想的、青春时有过美满幸福的人所熟识的产物。我要向您描绘的是这一时刻的总的情况,而不是它的难以刻画的细节。可以说,我们彼此的情爱,体现在我们周围所有人、所有物体上;我们感到,我们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于我们的身躯之外。但是,这种幸福又如此强烈地沁人我们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脱下手套,把她一双玉手浸人水中,仿佛要冷却一下心中隐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传情逸意,可是,她的双唇像一朵迎风的玫瑰花,虽然微微张开,碰到欲望却会闭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么悦耳,您是有体会的。每听到这种和声,我总要忆起那一时刻我们两颗心灵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烟,再难寻觅了。

  ①柏拉图(公元前428-347),希腊哲学家。这里“绝妙产物”,是指他在讨论审美教育的《会饮》中提出的两性畸型人。

  “您让他们在哪儿打鱼呢?不是说只能在属于您的岸边打鱼吗?”我问道。

  “在吕昂桥附近打鱼呢,”她答道,“哈,哈!从日昂桥到葫芦钟堡这段河流,现在全归我们了。德·莫尔索先生用这两年的积蓄和补发的年金,买下了四十阿尔邦的草场。您感到奇怪吗?”

  “我呀,整个山谷都归您我才高兴呢!”我高声说道。

  她冲我莞尔一笑。我们船划至吕昂桥下,这里河身很宽,适于捕鱼。

  “喂!马蒂诺,怎么样啊?”伯爵夫人问道。

  “哦!伯爵夫人,我们真没运气。从磨坊上水到这里,有三个钟头了,一条鱼还没打到呢。”

  我们三人舍舟上岸,站到一棵杨树荫下,看看最后几网怎么样。这种杨树皮是白色的,生长在多瑙河、卢瓦尔河流域,也许在每条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见得到。一到春天,杨树的花萼随风飘散,宛如雪白的丝棉。伯爵夫人恢复了娴静端庄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觉得不该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该像约怕那样大声抱怨①,而应当像玛德莱娜那样饮泣,应当做一个玛德莱娜式的女子,没有爱情,没有宴饮,也没有欢愉,但不乏芬芳与妍美。拉网拖到她面前,满满一网鱼:冬穴鱼、小(鱼巴)鱼、白斑狗鱼、鲈鱼,还有一条大鲤鱼,在草地上欢蹦乱跳。

  ①《旧约·约伯记》中叙述约伯屡遭磨难,起初总是隐忍,终至大声抱怨。

  “简直太巧啦!”看园工说。

  雇工们都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对这个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像仙女一样,仿佛用魔棍点了渔网。这时,驯马师骑马直穿草场,飞奔而来。伯爵夫人一见不禁浑身惊悸。雅克没有随我们一起来。正像维吉尔用充满诗情的语言表达的那样,一有风吹草动,母亲头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雅克!”伯爵夫人惊呼道,“雅克在哪儿?我儿子怎么啦?”

  她并不爱我呀!她若是爱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会有这种母狮发狂一般的反应。

  “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

  她舒了一口气,带着玛德莱娜,同我一道往回跑。

  “您慢慢走吧,”她对我说,“别让我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气这么热,德·莫尔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树荫下,这就酿成了不幸。”

  她在心慌意乱中讲出这句话,更加表明她心灵的纯洁。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赶回葫芦钟堡,从围墙的一处豁口进去,穿过园圃。我按照她的叮咛,缓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头脑,然而像霹雳闪电一样,在照亮的同时,也把人库的谷物毁掉了。在泛舟过程中,我自以为是最受她喜爱的人,听了她这话,心里特别酸楚,觉得这是她的由衷之言。没有占据整颗心,就不成其为情人,看来我是单相思。我的爱情明确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于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并把心灵的欢愉和未来的欢愉融合起来,从而得到满足。即使说亨利埃特在爱着,那她对爱情的乐趣及其风波也毫无体会,可以说是靠感情生活,有如圣女心中只有上帝那样。她的思想、她那没有经意的感觉,确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开花的树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归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际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宝座的国王,心中不免自忖,谁能归还我的王国。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时候,甚至后悔自己太老实,未敢越雷池一步,没有大胆地密切我们的爱情关系;在我看来,这种爱情关系还不实在,而是极其微妙的,应通过占有而确立的实际权利才能像锁链一样把它牢牢维系起来。

  伯爵也许因为在核桃树荫下着了凉,几个小时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图尔城去请一位名医奥里热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带回来;他在葫芦钟堡待了个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尽管他已派驯马师去捉大量蚂蟥,他还是认为要尽快给病人放血,可随身又没带柳叶刀。我不顾天气炎热,赶到阿泽,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赶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钟,伯爵就要一命呜呼。虽然初见成效,大夫还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发高烧,非常危险;二十年没生过病的人,一病倒就是这样。伯爵夫人吓坏了,认为这场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经无力感谢我的帮助,只是冲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当于她从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宁愿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为亵渎了神明而忏悔,然而,一个纯洁的人这样忏悔,让人看着格外难受,那是对她视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钦敬的深情,并臆想出一桩罪过来自责。毫无疑问,她的爱,犹如诺伏的洛尔之爱彼特拉克,而不像里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爱保罗①。对于幻想这两类爱情能结合的人来说,这是多么揪心的发现啊!

  ①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与小叔保罗私通,一同下了地狱。

  这个房间像个野猪窝。伯爵夫人躺在一把肮脏的扶手椅上,身体瘫软,双臂下垂,守了个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临走时对伯爵夫人说,要雇一个人护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时间。

  “雇人护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着,她一面凝视我,一面高声说:“我们来护理他,我们有责任把他救活!”

  大夫听到伯爵夫人激动的声音,深为诧异,特意瞟了我们一眼。这句话的声调令他怀疑是谋害未遂。他说定每周来诊视两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疗的程序,还说如果出现危险症状,一定要去图尔找他。为了让伯爵夫人起码能隔天睡觉,我劝她和我轮流守护伯爵。我费了许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说服她去睡觉。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后,有一阵伯爵昏昏沉沉睡着了,我听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嘘声,心里不禁惴惴不安,于是去看她。只见她跪在跪凳上,泪流满面,高声自责:“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我永远不再抱怨了。”

  “您丢下他不管啦!”她瞧见我,立刻说道。

  “我听见您哭泣,呻吟,担心有什么事。”

  “嗳!我呀,身体很好!”她说道。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德·莫尔索先生是否睡着了。于是,我们一道下楼,借着灯光观察伯爵。其实他并未入睡,而是由于大量放血,身体十分虚弱。只见他双手乱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

  “听说人临死就是这样乱抓,”伯爵夫人说,“噢!全怪我们,倘若他死于这场病,我发誓永远不再结婚。”她庄严地把手放到伯爵头上,又补充了一句。

  “我尽了全力救他。”我对她说。

  “唔!您心地善良,”她却说,“可是我呢,我是个大罪人。”

  说着,她俯下身子,看着伯爵变了样的额头,用头发拂掉上面的汗珠,圣洁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见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兴,认为她是以这种爱抚赎罪。

  “布朗什,水。”伯爵声音非常微弱地说。

  “您瞧,他只认得我。”说着,她端来一杯水。

  显而易见,她这声调、她这温情的举止,旨在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旨在把这感情祭献给病人。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求求您,去歇一歇吧。”

  “别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断了我的话。

  “您睡点觉吧,别病倒了。您的孩子,还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体。多顾点自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美德。”

  她打了个手势,把她丈夫托咐给我便走了。她的手势,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样优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会表明她要丧失理智了。假如用这颗纯洁心灵的平素状态来衡量,她此刻的举动实在可怕,我真担心她会神经失常。等大夫又来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洁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责,心情十分痛苦。这种内情,尽管我谈得很婉转,也还是解除了奥里热先生的怀疑。他对伯爵夫人说,其实伯爵的病症势在必发,他站在核桃树下的这件事,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有益,倒是把病引发出来了,一番话说得这颗美好的心灵平静了下来。

  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悬于生死之间。亨利埃特和我轮流看守,每人守护了二十六夜。多亏了我们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按照奥里热先生的吩咐护理,德·莫尔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学头脑的医生都很有眼力,只要看到在暗中尽责的美好行为,便会产生怀疑;奥里热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与伯爵夫人争着尽心护理,不免以审视的眼光观察我们,生怕自己佩服错了人。

  他第三次出诊时对我说:“伯爵的精神状态很糟,得了这种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难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护和他周围的人手中。他们的一句话、一个惊慌的动作,都具有毒药的效力。”

  奥里热一边对我讲,一边观察我的神态;然而,他从我眼神里看出的是一颗诚实心灵、一副坦荡表情。的确,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间,我的头脑没有产生一丝邪念,而这类不自觉的念头,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头脑中也会时常闪现。对综观整个大自然的人来说,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浑然一体。精神世界的运动,恐怕也遵循类似的原则。在纯净的环境中,一切都纯净。亨利埃特的周围洋溢着天国的芳香,谁有邪念,仿佛就会永远离开她。因此,她不仅标志着幸福,而且标志着美德。大夫见我们始终尽心护理病人,他的言谈举止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虔敬与感动,分明在暗想:“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们把自己的创伤掩盖起来,置于脑后!”德·莫尔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听话,从不发牢骚,表现得特别顺从;可是,他身体好的时候,一件小事也要纠缠不休,前后变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位杰出的医生认为,这种现象对重病人来说是相当正常的。伯爵从前否定医道,现在却老老实实就医,其奥秘就在于他心中怕死;在这个英勇无畏的人身上,这又是一种鲜明对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说明他的多种怪癖;他这种新性格,也是在苦难中形成的。

  我要向您承认吗,娜塔莉,再说,您会相信吗?这五十多大,以及后来的一个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心灵的无限空间里的爱情,不正像美丽山谷中的大河吗?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里;树木花草、岸边石子、巉岩峭石,也都坠入大河里;它容纳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细流,因此水势逐渐浩大。是的,人一相爱,一切都通向爱情。病人的危险期过去了,对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习以为常了。伯爵的卧室本来非常零乱,尽管护理病人又常常添乱,我们还是把它收拾得整洁美观。不久,我们待在这间卧室里,就像两个沦落荒岛的人;因为,不幸事件不仅使人与世隔绝,还能兔除世俗之礼。再说,为了病人,我们俩也必须经常接触,换个情况就不行了。我们的手从前那么胆怯,现在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触碰啊!难道我不应该支持和帮助亨利埃特吗?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样,顾不上吃饭;于是我给她端来饭,有时就放在她的膝上,让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这就需要种种细心照料。这种场面,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边游戏。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种种准备,尽量让伯爵少受罪;她还支使我干许多琐细的事情。病初危险期,大家都悬着一颗心,如同身临战场一样,也就不考虑日常生活中一举一动的优雅神态;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朴的女子,只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面前,无论言谈、表情还是举止,都得彬彬有礼,直到宽衣睡觉时为止;亨利埃特则毅然摈弃了这种礼仪。鸟儿刚刚唱晓,她就穿着晨衣来替换我,有时不是给我机会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宝物吗?我在狂热的希望中,还真把那宝物视为己有了。处于这种境况,她在保持庄严超逸的同时,能不随和一些吗?况且,在最初几天,伯爵生命垂危,我们俩密切的关系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义,因此她并没觉出有什么不好;后来自然考虑了,不过,也许她认为若是改变态度,对她对我都是一种侮辱。我们不知不觉地顺应了这种变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关系。她对我,对她自己都很放心,显得十分超脱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变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只能更加爱这个尽力做她第二灵魂的人。只要我的目光流露恳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凭我抚摩亲吻。然而不久,我对此就不满足了,转而醉心于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段,而她并不躲闪,在沉睡的病人床边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我们相互给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脉脉的眼神,怕惊醒伯爵而低声的交谈,我们的担心,不厌其烦议论的希望,以及两颗久久隔离的心完全相融的种种活动,这一切,在眼前场面的痛苦阴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在这场考验中,我们洞悉了自己的心灵;然而,炽热相爱的人若是这样终日厮守,朝夕相对,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轻松,感情往往就会疏远,甚至风吹云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会乱成什么样子:事务全部中断,一切陷入瘫痪。他一个人生活节奏失常,就打乱了全家的生活秩序。虽说全副重担都在德·莫尔索夫人肩上,但应酬门面的事还少不了伯爵,同伯农打交道,跟商人洽谈,收账,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说伯爵夫人是灵魂,那么伯爵就是躯体了。于是,我干脆充任她的总管,既让她安心护理伯爵,又不让外面的事务遭受损失。她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连一声谢谢也没讲。共同分担家务事,传达她的吩咐,这又是一层亲密的关系。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间,同她谈论她的收益、她的孩子;这样的谈话,又给我们的关系涂上一层临时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么愉快的心情,让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让我在餐桌上占据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园林看守人谈话,而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内心的乐趣。天下最贤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妇道、又能满足私欲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时,就会产生这种由衷的乐趣。伯爵卧床不起,丧失了对他妻子、家庭的压力;这样,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权关心我,给我种种体贴照顾了。她有一种朦胧的,也许还未及细想的念头,但话里话外却有意流露出来,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价值,以及让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在她身上发现这种念头,该有多么高兴啊!这朵鲜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气氛中,一直闭合着,现在却迎着我的目光盛开,而且只为我开放。她以无限欢愉对我展现她自己,正像我以无限欢愉向她投去爱恋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种种小事表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每逢我在病人床头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让我周围有一点动静;雅克和玛德莱娜不用母亲叮嘱,自动到远处去玩;她还找出种种借口,争取亲手服侍我吃饭;总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时候,动作显得多么欢跃,像燕子一样轻捷,像猞猁一样敏锐,脸颊又是那么红润,声音又是那么颤动,这些不正是她心灵的流露吗?她常常疲惫不堪,然而碰巧要为我做什么事,她就像为她孩子一样,又会产生新的力量,立刻动起手来,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就像太阳发光一样,她是多么喜欢向周围施放温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间就享有天使的天赋,像天使一样放射光明;默默无闻的哲学家圣马丁把这称为聪颖、和谐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确信我十分谨慎,便乐于拉开遮掩我们未来的沉重的幕布,让我看到她身上的两种女人形象:锁着的女人与自由的女人。锁着的女人尽管态度生硬,还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爱情地久天长。这是多大的差异啊!德·莫尔索夫人犹如运到寒冷欧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学家关在笼子里,忧伤地蹲在横木上,一声不响,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却像恒河畔树丛的鸟儿,在吟唱东方诗歌,又像活的宝石,在爪哇四季常开的大片树丛枝头跳跃。她的容颜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焕发了。这种持续不断的快乐的激情,是我们两颗心灵之间的秘密,因为对亨利埃特来说,那位上流社会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尔索先生的还要可怕。不过,她像我一样,以极大的兴趣巧妙迂回地表达思想,用谈笑掩饰她的愉悦,用感谢这种堂皇的旗号掩饰她表露的温情。

  “费利克斯,我们让您的友谊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神甫先生,我们可以让他像雅克一样随便,对不对?”她在餐桌上说。

  严厉的神甫蔼然一笑,显然这位虔诚的人揣透了我们的心灵,认为这心灵是纯洁无瑕的;而且,他对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对天使的崇敬成分。这五十来天期间,伯爵夫人有过两次可能超越了禁锢我们感情的界限;不过这两次情景还遮着一层幕布,直到最终表白的日子才掀开。那还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阵她挺后悔,觉得不该那么严厉地对待我,剥夺我纯洁感情所享受的清白无邪的特权。一天清晨,我等着她来替换我,由于实在困乏,头倚墙睡着了。突然,仿佛有清凉的东西接触我的前额,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一朵玫瑰花在我额上按了按;我醒来,只见伯爵夫人离我三步远,她对我说:“我来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时候拉起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潮乎乎的,还微微颤抖。

  “您不舒服吗?”我问她。

  “您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问题?”她反问道。

  我凝视着她,不由得红了脸,感到惭愧,说道:“我做梦了。”

  还有一次,那正是奥里热先生最后几次出诊的日子,他明确说伯爵进入康复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趴在台阶上,正用麦秆儿和钩针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棒。德·莫尔索先生已经睡了;大夫等人套车的工夫,在客厅里同伯爵夫人低声谈话。奥里热走时我却没有发觉。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们没注意,看了我们好一会儿。黄昏时分天气挺热,天空一片黄铜色;田野隐约传来万物的鸣声,此呼彼应。一抹夕阳在屋顶上渐渐隐没,空气里飘溢着国中鲜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铃声在远处回荡。在这温煦而恬静的时刻,我们怕吵醒伯爵,只好压低欢叫声。在衣裙窸窣声中,我猛然听到一声强压在喉咙里的叹息,起身跑到客厅,看见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捂住脸。她听出我的脚步,急忙摆摆手,不让我打扰她。我特别担心,还是走上前去,夺过她的手帕,发现她满脸泪痕。她逃进卧室,直到祈祷时才露面。五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并问她为什么激动。她却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说是因为听了奥里热讲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对她说,“我看见您哭泣的时候,您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谎话可是极端残忍的。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给您擦眼泪,那些泪水是为我流的吗?”

  “当时我想,伯爵的这场病,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一次暂歇,”她说道,“现在,我不再为德·莫尔索先生担忧,却要为我自己担忧了。”

  她这话讲对了。伯爵身体渐渐复原,怪脾气又重新发作,开始发牢骚,说是无论他妻子、我本人还是大夫,都不会护理他,我们全不了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对症下药;奥里热搞的什么医道,本来应当治疗幽门的病症,却只看到他的脾气变坏。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着我们,那神情就像窥视过我们,或者猜透了我们心思的一个人;他微微一笑,对妻子说:

  “哎!我亲爱的,假如我死掉,您当然会伤心的,不过,老实说,您也会安于命运的……”

  “我会按照宫廷的礼仪,穿上粉红和墨黑两色丧服。”她笑着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

  病人康复期,总感到饿;大夫却明智地规定饮食,不准病人吃饱。伯爵特别恼火,又吵又闹,比以往还要凶,因为他养足了精神,火气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医嘱,有下人的顺从,又有我的鼓励,胆子壮起来,任凭伯爵怎样发怒,怎样叫嚷,她硬是顶住,眉头也不皱一皱。她已经听惯了伯爵谩骂式的语言,知道他向来如此,跟孩子一样。我认为在这场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学会控制她丈夫,而且高兴地看到,她终于能驾驭这个头脑有病的人了。伯爵喊归喊,最后还得从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后就从命了。尽管治疗效果显著,可是看到这个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虚弱,脑门比落叶还黄,眼睛无神,双手颤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泪,责备自己太严厉,有时候就不忍心,给伯爵的饭食超过医嘱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对伯爵非常体贴温柔,因为前一段她就是这样待我;不过还是有差异,这使我的心充满无限喜悦。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别是当伯爵连续吵闹,抱怨别人不理解他的时候,她就让仆人去侍候。

  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弥撒,感谢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尔索先生的病。她要挎着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过,我趁她望弥撒的工夫,拜访了德·谢塞尔夫妇。返回的路上,她有责备我之意。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来不了虚伪那一套。我可以跳进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敌,可以脱下斗篷给他暖和身子,还可以宽恕他,然而绝不会忘记受到的侮辱。”

  她一语不发,把我的手臂紧紧压在她的心口。

  “您是天使,您宽宥的行为一定是诚心诚意的,”我继续说道,“一群暴民要杀害和平亲王①的母亲,她得救之后,王后问她:‘您当时在干什么?’她答道:‘我在为他们祈祷!’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个男子汉,所以必定不是完人。”

  ①指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马努埃尔·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鲁士签订条约,博得“和平亲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兹城居民暴动。

  “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摇我的胳臂,说道,“也许您比我高尚。”

  “不错,”我接过话来,“我愿意拿今生来世换取一天的幸福,而您!……”

  “我又怎么样?”她说着,骄傲地逼视我。

  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开她那闪电般的目光。

  “我呀!”她接着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许多我!”她指了指玛德莱娜和雅克,又说:“这两个孩子就是我。费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胆的声调说,“难道您认为我是自私的吗?您以为我会牺牲永世,来报答把一生献给我的人吗?这种思想可怕极了,它永远违背宗教感情。这样堕落下去的女人还能振作起来吗?她的幸福能补赎她的罪过吗?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决这些问题!……对,我内心有一桩秘密,现在终于要向您披露了;这个念头经常闯进我的心扉,我也经常以苦行来赎罪;前天您问我为什么流泪,正是这个念头引起的……”

  “有些事情,庸妇十分推崇,您不该看得太重,而应当……”

  “哦!”她打断我的话,问道,“您不看重吗?”

  搬出这种逻辑,就叫人没法说话了。

  “那好吧!”她又说,“告诉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遗弃这个老人,尽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们眼前的这两个小孩子,玛德莱娜和雅克,身体多么虚弱,他们不是得留在父亲身边吗?那我倒要问您,难道您认为,在这个毫无理智的人管制下,他们能活过三个月吗?我失了妇道,倘若只牵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样一来,不就是害了我的两个孩子吗?他们必死无疑。天哪!”她高声说,“讲这些做什么呢?您结婚吧,让我死掉算了!”

  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凄楚,十分深沉,扼制了我感情的争鸣。

  “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树下,您曾经呼喊过;我呢,在这些消树下发出心声,不过如此。从今以后,我缄口就是了。”

  “您的慷慨要折杀我的。”说着,她抬眼仰望天空。

  我们来到平台,看见伯爵坐在扶手椅上晒太阳。这副委顿不堪的面容,无力地微笑一下也显不出半点生气,自然就把从灰烬冒出来的火苗熄灭了。我倚在围墙上,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垂死的老人,左右守着妻子和两个生来孱弱的孩子;他妻子由于夜间守护而脸色苍白,由于辛劳焦虑,也许还由于难熬的两个月所感到的快乐而瘦损,但又因为刚才的谈话而心情激动,两颊通红。阴霾的秋天,灰暗的光线透过萧瑟的叶丛;面对叶丛中的这个痛苦家庭,我感到自己身上联结躯体和灵魂的纽带解开了,第一次体味到了精神优郁。据说,最勇猛的斗士在酣战的时候,就会体味到这种忧郁;这是一种极为冷静的狂热,它能使最勇敢的人变成懦夫,使无神论者变成信徒,使人们对一切事物淡薄,甚至对无比珍视的感情,对荣誉、爱情都淡薄起来;因为,有了怀疑的情绪,便无法了解自己,也就厌恶了人生。神经脆弱的可怜的人啊,你们被丰富的感情出卖,手无寸铁地落到什么样的魔掌中!你们的同类、你们的审判官何在?我理解了,一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既是谈判能手,又是英勇无畏的统帅,他已经把手伸向元帅的权杖,却如何成了眼前这无辜的凶手!我的欲望,今天饰满了玫瑰花,将来也会有这种下场吗?因与果同样触目惊心,我像不信宗教的人那样发问,此间的天主何在,两颗泪珠止不住从面颊滚落。

  “怎么啦,我的好费利克斯?”玛德莱娜稚气地问道。

  接着,亨利埃特又投来关切的一瞥,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心灵,终于驱散了这种晦瞑与伤感。这时,老驯马师从图尔给我带来一件书函,我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德·莫尔索夫人也不寒而栗。我看到朝廷的印信,原来是国王召我回去。我把信递给德·莫尔索夫人。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要走了!”伯爵说道。

  “我怎么办啊?”她对我说,第一次发现她的荒原失去了阳光。

  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越发感到谁也离不开谁。伯爵夫人无论对我讲什么,甚至讲无关紧要的事情,声调也完全变了,就仿佛一件乐器断了几根弦,余下的弦也松弛了。她动作迟缓,眼睛失去了神采。我问她有什么心事。

  “我还能有心事吗?”她答道。

  她把我拉进她的卧室,要我坐到长沙发上,又去翻梳妆台的抽屉,回身跪在我面前,说道:一这是我一年来掉下的头发,您拿着吧,这属于您的了;有朝一日,您会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对着她的前额慢慢俯过身去;她没有垂下头躲闪,我的嘴唇贴上去,既无邪恶的醉意,也无强烈的快感,神态庄严而深挚,显得非常圣洁。她有意全部舍弃吗?还是像我曾经历的那样,仅仅走向深渊的边缘呢?倘若是堕入情网,她神情不会如此沉静,目光不会如此虔诚,也绝不会以纯洁的声音对我说:“您不再怨恨我了吧?”

  我人夜时动身,她一定要送我;我们沿着通向弗拉佩斯勒堡的路走,在那棵核桃树下停住;我指给她看,并且告诉她,四年前,我是如何在那儿望见她的。

  “那时山谷多美啊!”我高声说。

  “现在呢?”她立即问道。

  “现在,您站在核桃树下,”我答道,“山谷是属于我们的了。”

  她垂下头,我们就此分手。她同玛德莱娜重新上车,我则独自一人登上我的马车。回到巴黎,幸亏公务繁忙,分散了我的心思,迫使我回避社交界,社交界也就把我遗忘了。我同德·莫尔索夫人书信往来,我每周寄去我的日记,她每月给我回两封信。这个时期的生活既默默无闻,又非常充实,有如鲜花盛开而又人迹罕至的密丛;记得临别那两周,我常去树林深处,用鲜花编扎新诗束,在那密丛边流连忘返。

  啊!相爱的人们,你们承担起这些高尚的义务吧,接受应当遵循的准则吧,如同教会每天向基督教徒颁布的教规那样。恪守罗马宗教所创立的教规,可以说是一种宏伟的理念;这样,人就能怀着希望和畏惧的心情,不断以自身的行为,在心灵中沿着义务的拢沟向前耕耘。在这些细沟里,感情始终畅通无阻,积水澄清净化,心灵不断得到欣慰,生活也由隐伏的信念的大量珍宝所丰富;这种信念宛如神泉,会繁衍出专一爱情的专一思想。

第五部分

  我这具有中世纪骑士风范的爱情,不知何故不胫而走:也许是国王和德·勒农库公爵谈论过吧。一个年轻人笃诚地崇拜一位虽然貌美却无仰慕之众、虽然高尚却孤寂索寞、虽无义务约束却又忠诚的女子,这种既浪漫又单纯的爱情故事,从这朝廷中枢透露出去,一定在圣日耳曼区的社交中心传开了吧?我在沙龙成了大家注目的人,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一旦感受了朴实生活的益处,就再难忍受尽出风头的场面了。眼睛看惯了柔和的色彩,就会被阳光刺痛;同样道理,有些人对强烈的对照非常反感。当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会感到奇怪,不过稍安勿躁,现在的这个旺德奈斯的怪癣会得到解释的。我觉得女士们都亲切和蔼,大家都彬彬有礼。德·贝里公爵①大婚之后,朝廷恢复了奢靡之风,重新举行华宴盛会。外国占领状态结束了。国家复兴,可以寻欢作乐了。显宦富豪从欧洲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来到这智慧的京城;这里重新汇集了各国的优点与罪恶,而且在法国精神的作用下,汇集在这里的罪恶变得更加剧烈而疯狂。时值仲冬,离开葫芦钟堡已过了五个月,善良的天使给我来了一封信,绝望地向我叙述她儿子身染重病,虽然转危为安,但以后如何还令人担忧。大夫叮嘱要特别当心孩子的肺部,这个可怕的词儿出自医生之口,便把一位母亲的时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刚刚松了口气,雅克刚刚好起来,他妹妹的身体又令人不安了。玛德莱娜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适应她母亲的培养,然而也发了病;这场病虽在预料之中,但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来说,却是相当危险的。由于雅克长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勇气承受这新的打击。她看着两个孩子的可怜样儿,便无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对她变本加厉的折磨。这样,风暴一阵紧似一阵,飞沙走石,昏天暗日,将深深扎在她心中的希望连根拔起。而且,她已经厌战,由着伯爵专横跋扈;伯爵便趁机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她在信中写道:

  ①德·贝里公爵(1778—182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之子。1816年,他娶了那不勒斯王弗朗索瓦的女儿玛丽—卡罗琳娜;1820年,他被革命党人暗杀。

    我正在竭尽全力护佑孩子的时候,还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德·莫尔索先

  生吗?我正在同死神搏斗的时候,还能抵御他的进犯吗?今天,我走在两

  个忧郁的孩子中间,感到既孤独又衰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世情绪。雅

  克脸庞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露出点生机,而

  且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样凹陷;他头脑聪明早熟,身体羸弱,

  真是不祥之兆!面对这种情景,什么样的打击我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情意

  我还能作出反应呢?再看身边的玛德莱娜,她原先多么俊秀,多么活泼,

  多么喜人,脸色又是多么鲜艳,而现在却死一样苍白,头发眼睛也仿佛失

  去了色泽;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无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诀别似的;她什么菜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东西又非常特别,实在叫我惊诧,天真的孩子虽然跟

  我心连心,可是把口味告诉我时也不免脸红。我想方设法,也不能这两个

  孩子高兴;他们倒是都朝我微笑,但那笑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被我的百般

  爱抚逼出来的,他们也常常因为不能回报我的体贴而哭泣。病痛使他们心

  灵中的一切都松弛了,甚至使我们紧密相连的关系也松弛了。因此,您该

  明白,葫芦钟堡有多么凄凉,德·莫尔索先生可以横行无阻,称王称霸了。

  而您,我的朋友,我的福星啊!——她在后面又写道——您必定深深地爱

  我,才可能继续爱我,爱我这死气沉沉、知思不报、又被痛苦折磨得僵化

  了的人。

  我肝肠寸断,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我完全把这个女子当作生活的寄托,总想给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风,晚霞灿烂的希望。正当此时,我在爱丽舍一波旁宫的沙龙遇见一位极其高贵的夫人。她有王亲一样的身份,生于豪富之家,而那个家族自显耀以来,没有一桩门第不当的婚姻;她丈夫虽然年迈,却是英国首屈一指的贵族院议员。这些给她容貌增色的优握条件,对她来说都是次要的,而她的风韵、举止和才智,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神采,一见令人目眩,再见令人神迷。她是当时人们崇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会的王后,因为她成功的法宝,正如贝纳多特讲的:丝绒手套里藏着一只铁手。①英国人古怪的特性,这个不可逾越的骄傲的英吉利海峡,这条把他们和没有介绍给他们的人隔开的圣乔治运河,想必您是了解的;人类好像他们脚下的蝼蚁,只有得到他们首肯的人,他们才引为同类;其他人的语言,他们却充耳不闻,尽管那些人嘴唇翕动,眼珠旋转,但是一声一瞥也达不到他们那里;对他们来说,那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英国人的形象有如他们的岛国,那里法律支配一切,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模式,讲道德也像定时运转的机器那样准确无误。一个英国女子关在家庭的金丝笼里,用的食槽、水槽,笼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围闪闪发亮的钢铁堡垒,给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国人民动不动就让已婚女子面临死亡与社交生活的抉择,把她们的虚伪培养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对她们来说,耻辱与荣誉毫无间隔,要么一无是处,要么完美无缺,要么一钱不值,要么超群绝伦,也就是哈姆莱特②的座右铭:To be,or not to be.③英国女子本来就因为风尚而养成了傲慢的习气,再有这样非此即彼的选择,就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女人。她们也真可怜,既要竭力装作恪守妇道,又随时准备堕落,不得不将无休止的谎言隐藏在心中,而外表却显得无比贤惠,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国女子从而具有独特美:对她们来说,生活只不过是感情的激发;她们特别夸大对自己的照拂,她们的爱情,犹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那样细腻;在那出名剧中,天才的莎士比亚传神写照,一笔勾勒出英国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艳羡她们,什么不了解,还用得着我来讲吗?那些雪白的美人鱼,表面上莫测高深,其实很快就会被识透:她们认为性爱即情爱,她们给寻欢作乐带上一丝忧郁,因为不会变换花样;她们的心灵只有一个音符,她们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她们是爱的海洋,凡是没有在其间游泳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感官的诗意,正像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其心灵的竖琴便缺少几根弦一样。您明白我为什么讲这番话。我同杜德莱侯爵夫人的一段关系,注定成为轰动一时的艳闻。正当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对意志有巨大作用;而我却始终强烈地抑制炽热的感情,也多亏在葫芦钟堡长期忍受熬煎的圣女的光辉形象,我才经受住了引诱。这种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盏明灯,引起了阿拉贝尔·杜德莱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态度,更加燃旺了她的欲火。她同许多英国女子一样,专门追求光彩与奇特。英国人喜欢用辛辣的调料来刺激胃口;同样,杜德莱夫人需要胡椒、辣椒来为心灵的食物调味。英国女子必须事事端庄方正,处处规行矩步,生活的弦一直绷得很紧反而要松弛,因而她们特别热衷于浪漫情调与难得之物。我评断不了这种性格。我的态度越是轻蔑冷淡,杜德莱夫人就越是如饥似渴。这场较量引起了几座沙龙的兴趣。她引以为荣,认为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须大获全胜。唉!她信口说我和德·莫尔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话,若是有人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失足了。

  ①贝纳多特(1763——1844),曾任拿破仑麾下法国元帅,后投奔俄皇亚历山大一世,于1818年成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四。据说这句话是他对路易十八讲的。

  ②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的主人公。

  ③英文: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

  “这般斑鸠式的叹息,我可听腻了。”她说道。

  请您注意,娜塔莉,男人拒绝女人追求的手段,不如你们逃避我们追求的手段多;我这样讲,并不是要为我的罪过开脱。男人采取粗暴的回敬态度,是风尚所不允许的。然而,你们若是采取同样的态度,倒是对情人的诱惑;而且鉴于礼仪,你们还非如此不可。我们则相反,若是保持拘谨的态度,就显得可笑了,男子的自命不凡规定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标准。我们让你们垄断了谦虚精神,让你们独享施与青睐的特权。倘若调换一下角色,男人就贻笑大方了。我虽然有爱情的防护,可是毕竟年轻,不可能对傲气、忠诚与美貌的三重诱惑无动于衷。当阿拉贝尔夫人这舞会上的王后,将她受到的赞美投到我的足下时,当她窥测我的神色,以便了解她的打扮是否符合我的眼光时,当她发现她中了我的心意而欢喜得微微颤抖时,我就被她的深情打动了。况且,她所逗留的场所,是我无法规避的:社交界发出的一些邀请,我难以谢绝。她凭着自己的高贵身份,能够出入所有沙龙;她还像要得到喜欢之物的女人那样,施展巧妙的手腕,让女主人安排她坐在我的身边。于是,她附耳对我说:“若是能得到德·莫尔索夫人所享有的爱,我就会为您牺牲一切。”她笑吟吟地向我提出了无法再低的条件,保证守口如瓶,甚至请求我仅仅容忍她爱我。“我永远做您的朋友,在您愿意的时候,就做您的情妇。”有一天她对我说。这话可以使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心安理得地退却,可以满足一个年轻人的非分之想。最后,她打算干脆利用我的忠厚禀性,买通了我的贴身仆人。有一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确信挑起了我的欲念,晚会后便跑到我的房间来。这件事在英国反映强烈,英国贵族一片哗然,真像天神看到最杰出的天使堕落一样。杜德莱夫人从英国九霄彩云中坠落下来,过起凡尘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牺牲抹掉另一个女人,正是那个女人的贤德贞洁,导致了这轰动一时的丑闻。她就像魔鬼站在寺院屋顶上一样,快意地指给我看她那热情王国中最富饶的地方①。

  ①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耶稣经受诱惑。魔鬼将耶稣带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让他看尘世间的所有王国及其荣华富贵。

  恳求您以宽容来读我这段经历,好吗?这正是人生最有趣的一个问题,正是大部分男人必然经历的一场危机。我想就此作出一点解释,哪怕仅仅为了在这块礁石上点亮一座灯塔。这位美丽的夫人体态曼妙,质似蒲柳,皮肤白皙,显得那么娇弱无力,弱不禁风而又温柔可爱,额头那么妩媚,淡淡的褐发那么秀美,总之,这位女子光艳照人,看上去仿佛是一闪即逝的磷光体,其实却有一副钢筋铁骨。无论什么样的烈马,在她有力的手中无不驯服。她那双手貌似柔软无力,却是不知疲倦的。她的双足纤巧精瘦,肌肉发达,宛如牝鹿之足,简直妙不可言。她浑身是劲,在角逐中无所畏惧。跑起马来,哪个男子也跟不上,她准能胜过众多的好骑手,在障碍赛马中夺魁;她能在飞驰的马上举枪击中麋鹿。她从不出汗,仿佛呼吸大气中的烟火,仿佛在水中生活,否则生命就会停止。因此,她的爱情纯粹是非洲式的,她的欲望犹如沙漠中的旋风,她的眼睛映现广袤灼热的沙漠。那沙漠白昼晴空万里,夜晚繁星密布,凉风习习,充满了碧蓝与爱情。它与葫芦钟堡迥然不同!正是西方与东方之别:一个涓滴不弃,全汲取来滋养自己,一个呕心沥血,将忠于她的人护在光灿的氛围中;前者苗条而活跃,后者丰满而稳重。您究竟考虑过没有,英国人风尚的通常含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崇拜物质吗?难道不是享乐主义吗?他们的享乐主义不但概念明确,而且经过深思熟虑,运用得十分巧妙。英国人一言一行,总离不开物质,即或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命虔诚且崇尚道德,却缺乏敬神的灵性和天主教徒的灵魂,而这两者的丰泽是任何虚伪的行为,无论装得多么巧妙也代替不了的。英国人最精通生活这门科学:最不起眼的物品也要精益求精,拖鞋做得无比精美,衣服缝制得难以描摹,五斗橱要村上雪松木条,要置放香料;必须按时沏上一杯叶子舒展的香茗,必须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楼梯和屋子的每个地方都得铺上地毯,地窖的墙壁要刷净,门把手要擦亮,马车的弹簧要柔软舒适;食品要做得营养丰富,细软可口,色味俱佳,干干净净;不过,享了口福,却丢了灵气;这门科学创造了舒适安逸但乏味透顶的生活,提供了事事如愿但丧失主动性的生活;总而言之,它把人变成了机器。就在这种英国式的豪华生活圈子里,我同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不期而遇。她用爱情的罗网将我罩住;这爱情是垂死而后复生的,而面对它的放浪,我却坐怀不乱。这爱情有令人销魂的美意,有令人酥软的电波;它在朦胧惺忪状态中,常常带人通过象牙之门,进入天堂,或者让人坐到它带羽翼的背上远走高飞。这爱情无情无义,它站在被它谋害的人的尸骨上淫笑;这爱情没有记忆,它残酷得像英国政治,几乎把所有男人拉下水。您已经了解了问题所在。男人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他们既是兽性的归宿,又是天使的胚芽。由此,我们人人都经历一场斗争,即性爱与灵爱的斗争;一方面我们预感到未来的命运,另一方面我们还念念不忘尚未泯火的天性。有的人把两者合而为一,有的人则索性禁欲;有的人要穷尽天下的美女来满足自己的淫欲,有的人则在一个女子身上把爱情理想化,把她视为整个宇宙;有的人在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间游移不决,有的人则把肉体精神化,要求肉体提供它本身所没有的东西。人的性情的差异产生了排斥性与亲合性,而相互没有考验过的人所订立的婚约也因此破裂;有的人特别注重精神、心灵或行为的生活,他们喜欢思索,喜欢感受或行动,然而在性情不合的结合中,对方欺骗并无视他们的追求,使他们的希望成为泡影;如果您在综观爱情的上述特点的同时,再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那么您就会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这些受到社会虐害的不幸者。毋庸讳言,杜德莱夫人能够满足我们身上由精妙物质组成的本能、器官、欲望、邪恶与美德;她是肉体的情妇,德·莫尔索夫人则是灵魂的妻子。情妇所能给予的爱是有限的,因为物质是有限的,物质所有者的力量也是屈指可数的,单靠物质,难免不令人餍足。我在巴黎陪伴杜德莱夫人,就常常产生一种无名的空虚感。心灵的境界才是无边的,在葫芦钟堡的爱才是无限的。我迷恋阿拉贝尔夫人,诚然,她这人野性十足,但也绝顶聪明;她那挪揄的谈话无所不及。然而我崇拜亨利埃特。夜晚,我幸福得流泪,早晨,我又痛悔得沸泣。有些女人相当老练,能以天使般的慈爱掩饰内心的嫉妒;她们都像杜德莱夫人一样年过三十。这类女人感觉敏锐,工于心计,不但要把眼前的汁液榨干,还要替未来着想。犹如猎人围猎成功时只顾得意地吹号角,觉察不出自己的伤痛一样,她们能够克制住往往是理所当然的哀怨。阿拉贝尔绝口不提德·莫尔索夫人,但企图把她诛杀在我的心里;哪知我心中始终有她,这种不可战胜的爱情的气息,倒使阿拉贝尔的情意更浓。她想把对方比下去,因而一点不像大多数年轻女子那样疑神疑鬼,胡搅蛮缠,也不盘根问底;可实际上,她如同一头把猎物叼回洞穴去大吃大嚼的母狮,始终警惕着,不让她的幸福受到任何干扰,并且把我当作不驯服的被征服者一样看守着。我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给亨利埃特写信,她从来不看一眼,也从不想了解我的来信的地址。我完全有自由。她仿佛心中早就想过:“我若是失去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她自豪地信赖这一忠贞不渝的爱情,只要我提出要求,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献出生命。总之,她让我相信,万一我离开她,她就马上自杀。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听听她以什么样的语言,赞美印度妇女在火化自己丈夫遗体的柴堆上自焚的风俗吧:“在印度,这种习俗是贵族的一个标志,而欧洲人不大理解这一点,他们看不到这种特权所包含的骄矜和伟大。尽管如此,您也得承认,”她对我说,“处于我们平淡无奇的现代风俗中,贵族若想提高自己的声誉,不是只能通过不同凡响的感情吗?如果我死的方式同平民百姓毫无区别,那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脉管和他们脉管里流的血不一样呢?平民女子也可以满身钻石珠宝、绫罗绸缎,也可以拥有马匹,甚至拥有本来非我们莫属的纹章,因为他们花钱就能买个贵族姓氏!然而,同法律唱反调,趾高气扬去爱,从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床上剪一块里尸布为他殉情,不惜窃取万能之主造一个上帝的权利,让他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绝不背叛他,甚至把贞操交给他——因为以妇道贞节的名义拒绝他的求爱,岂不表明自己另有所属吗?……无论那是个男子还是一种思想,总归是背叛!这些壮举,才是平民女子望尘莫及的;她们只会走两条老路,不是贞妇烈女的阳关大道,就是窑姐秋娘的泥泞小径!”您看,她这是攻心战,把虚荣心捧上了天,把我奉若神明,而她只配匍匐在我的脚下;因此,她的精神的全部魅力,是通过她那奴颜卑膝的姿势、百依百顺的态度表现出来的。她可以终日卧在我的脚下,一语不发,只是凝神看着我,就像苏丹的嫔妃窥伺着君王宠幸的时刻,然而她貌似等待,其实是在卖弄风骚,邀买欢心。真不知该用怎样的笔墨来描绘这头半年的情景!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情意缠绵,沉溺于淫乐之中,而她正是此中老手,花样层出不穷,却又善于用炽烈的欲火掩盖她的老练。这种欢乐,突然揭示了肉体的诗意,能牢牢地拴住年轻人,使他们眷恋比自己年长的女子;不过,这种恋情犹如苦役犯的锁链,能给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使人产生先人之见,不待领略就厌恶了清新纯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只有盛开的鲜花,不能用精雕细琢、永放异彩的宝石金杯奉上烈酒。我梦寐以求而未识妙趣的情欲,曾在我采制的花束中描绘过,倘若实现心灵的结合,它就会百倍千倍地热烈。我痛饮这华美的杯中酒,体味着这种情欲的同时,自然也不乏歪理来为自己辩解。我的灵魂在广漠的厌倦中失迷,便脱离了形体,离开尘寰,凌空飞去;这时我常想,这种声色之娱,不过是取消物质,使灵魂飞升的一种手段吧。杜德莱夫人同大多数女子一样,常常在情欢最浓之际,利用我心醉神迷的状态,要我海誓山盟,以便永远把我拴住;我有欲求时,在她的诱逼下,居然亵渎了葫芦钟堡的天使。一朝薄情负心,我又成了骗子。我依旧给德·莫尔索夫人写信,仿佛我还是那个她十分喜爱的、身着寒酸蓝礼服的小伙子;不过老实说,她那第二视觉叫我惊恐不安,尤其我想到稍一不慎,就会给我那美丽的希望之堡造成灾难。我在尽情欢乐的时候,经常乐极生悲,突然不寒而栗,恍若天上有人呼唤亨利埃特的名字,犹如《圣经》所记:“该隐,亚伯在哪里?”①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嫉妒而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于是上帝问该隐:“你的弟弟亚伯在哪里?”

  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极为担忧,想到葫芦钟堡去看看。阿拉贝尔并无异议,不过,自然也提出要陪我去都兰。越是棘手,她越是一意孤行,意外的幸福又证实了她预感得准确;由于这种种因素,她萌生了一种真正的爱,并渴望这种爱情是无与伦比的。她凭着女人的天性,看出这次旅行倒是把我和德·莫尔索夫人彻底拆开的好时机;而我呢,却因为忧虑而昏头昏脑,又由于天真诚挚的爱而归心似箭,我没有看到自己即将步入的陷阱。杜德莱夫人提出了最低条件,让人再无法回驳。她答应留在图尔附近的乡下,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白天不出门,夜间同我相会,免得被人撞见。我从图尔骑马前往葫芦钟堡。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我夜间出门需要一匹马;我这匹阿拉伯种马是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①送给侯爵夫人的,我又用意外得到的一幅伦勃朗②的名画换来;那幅画还挂在她的伦敦寓所的客厅里。我沿着六年前徒步走过的路,在那棵核桃树下停住。在那里,我望见了身穿白衣裙的德·莫尔索夫人伫立在平台边上,立刻闪电般冲了过去,就像田野赛马③那样直趋目标,只用了几分钟便来到围墙下。她听见了我这沙漠飞燕奔驰的蹄声,看见我猛地勒马停在平台脚下,便说道:“哦!您来啦!”

  ①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1776—l839),英国政治家威廉·皮特的侄女,以其古怪的行为著称,在叙利亚居住了二十多年。

  ②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和雕刻家。

  ③田野赛马不准绕过障碍,必须沿直线抵达终点。一般指定一座钟楼为终点。

  这句话对我犹如当头一棒。她已经知道了我的风流韵事。是谁告诉她的呢?是她母亲;后来她给我看了她母亲的那封可恶的信!从前她的声音那么富有生气,现在却变得微弱冷漠了,声调也变得呆滞混浊了,这揭示了一种深沉的痛苦,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惟独折断的花才有的气息。犹如卢瓦尔河水泛滥,把大片良田永远冲成沙地一样,情变的风暴席卷她的心灵,把那绿茵茵的芳草地变成一片荒漠。我牵马从角门进去,一声吆喝,马便驯服地卧在草坪上。这时,伯爵夫人已经缓步走过来,高声说道:“好漂亮的牲口啊!”她叉着双臂,显然是不让我吻她的手;我猜出了她的意图。“我去告诉德·莫尔索先生。”说着,她便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任她离去,只是凝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还是那么高贵、沉稳、骄傲,但比以往更白皙,惟有额头留下过度忧伤的一抹淡黄痕迹,而且低垂着,宛似一朵不胜雨打的百合花。

  “亨利埃特!”我狂呼了一声,就像感到要毙命的人那样。

  她连头也没回,也没有停下脚步,一径往前走,根本不屑于告诉我,她已经把这名字收回去,不会再答应我的呼唤了。在这可怕的深谷,可能有化为尘埃的千百万生灵①,他们的灵魂给尘寰之表添了生气;我纵然在这将有万丈光芒普照的芸芸众生里,显得十分渺小,也不如我面对这白色身影所感到的卑微;犹如洪水涌进城市街道,势不可当地往上涨一样,伯爵夫人拾级而上,步伐平稳地走向葫芦钟堡,那正是基督徒狄东②的光荣与殉难之所。我恶狠狠地诅咒了阿拉贝尔一句;她若是听到这句咒语,非气杀不可;要知道,她可是把一切都给了我,如同信徒把一切奉献给上帝一样!我一时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举目四望,惟见茫茫一片痛苦的海洋。这时,我看见他们都下来了。雅克毕竟年轻,天真地冲了过来。小羚羊玛德莱娜眼睛无神,跟在母亲身边。我把雅克紧紧搂在怀里,向他倾注已被他母亲拒绝的感情和热泪。德·莫尔索先生走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我,吻着我的双颊,对我说道:“费利克斯,我已经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

  ①典出基督教传说:死人复活与最后审判发生在约沙法山谷。

  ②据杀腊神话传说,狄东是迦太基女王和建国者,曾与落难的特洛亚王埃涅阿斯相爱,后因诸神命令埃涅阿斯返回,她绝望地登上柴堆自焚。

  德·莫尔索夫人看到这一场面,便转过身去,装作让惊呆了的玛德莱娜看那匹马。

  “哼!真见鬼!女人就是这德行!”伯爵气冲冲地嚷道,“她们居然端详起您的马来了。”

  玛德莱娜返身朝我走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而眼睛却盯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脸刷地红了。

  “玛德莱娜的身体好多了。”我说道。

  “可怜的小姑娘!”伯爵夫人说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是啊,眼下嘛,他们全都不错,”伯爵答道,“惟独我糟透了,亲爱的费利克斯,真好比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

  “看来将军总是忧心忡忡啊。”我看着德·莫尔索先生,又说道。

  “我们大家都有blue devils①,”伯爵夫人答道,“这是英语吧?”

  ①英文:蓝色魔鬼。——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作品《斯泰洛》(1832)中的用语,表示“忧郁症”。

  我们慢慢上坡,信步朝园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她根本不想跟我单独谈谈。总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哎呀,您的马怎么办呢?”我们走出园围时,伯爵问道。

  “您瞧,”伯爵夫人说,“我惦记马不对,不再想它也有错。”

  “是呀,干什么都得看时候嘛。”伯爵答道。

  “我去吧,”我说道,觉得这种冷遇实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马牵出来,安顿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①乘希农的车来,给马刷洗的事,由他去干好了。”

  ①英文:马夫。

  “groom也是从英国来的吗?”伯爵夫人问道。

  “只有那儿能培养出马夫。”伯爵答道;见夫人忧伤,他倒快活起来了。

  他夫人的冷淡态度,倒给他提供了唱反调的机会,他对我格外亲热。我算领教了一个丈夫的系恋有多沉重。不要以为他们百般体贴缠人之日,就是他们心灵高尚的妻子给于别人一种仿佛从他们那里窃取来的感情之时。其实不然!一旦这种爱情风吹云散,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可憎,令人难以容忍。这种爱情的首要条件——相互理解,倒像是一种手段了;它跟一切不再有结果印证的手段一样,也显得可恶而恼人。

  “亲爱的费利克斯,”伯爵说道,同时抓起我的手,热情地紧紧握住,“请原谅德·莫尔索夫人吧,任性是女人的一种需要,因为她们比较懦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我们具有坚定的性格,情绪就平稳。她很爱您,这我知道,可是……”

  伯爵说话这工夫,伯爵夫人丢下我们,悄悄走开了。

  “费利克斯,”他小声对我说,但眼睛望着领两个孩子朝古堡走去的妻子,“我不清楚德·莫尔索夫人有什么心事,可是这一个半月来,她的性情完全变了。原先她多么温柔,多么尽心尽力,现在却总哭丧着脸,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后来,玛奈特告诉我,伯爵夫人情绪极为颓丧,对伯爵的烦扰也变得麻木了。这个男人欲放矢而无的,不免惴惴不安,犹如孩子看到被捉弄的虫子不再动弹那样。这时候,他需要跟人谈谈体己话,好比执刑者需要一个助手。

  “试试看,”他停顿片刻,又说,“您问问德·莫尔索夫人。一个女人难免有些隐私,不肯告诉丈夫;也许她会向您谈谈她烦恼的原因。只要能使她幸福,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要减去我余下寿命的一半,哪怕要我拿出半数家财。我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她。我在晚年老境中,倘若没有这位天使朝夕相伴,那我就成了最不幸的人了!但愿我能安宁地死去。您告诉她,我不会拖累她多久了。费利克斯,我可怜的朋友,我要离世了,这我心中有数。命该如此,但我对谁也没有讲,何苦事先就让他们悲伤呢?我的朋友,一直是幽门的病!我终于找到了病因,是好动感情毁了我。的确,我们每动一次感情,都要伤胃……”

  “因此嘛,”我含笑对他说,“感情丰富的人都死于胃病,是不是?”

  “不要笑,费利克斯,这话千真万确。饱经风霜的人,交感神经系统的功能就增强。感情总是处于兴奋状态,就会不断刺激胃粘膜,久而久之,消化功能就要开始紊乱,胃分泌失调,食欲下降,消化功能异常;继而出现剧烈的疼痛,而且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频繁;接着,整个消化系统被破坏,就像食物中搀进了慢性毒药;胃粘膜变厚,幽门瓣膜硬化,于是成了恶性肿瘤,导致死亡。唉!亲爱的,我就病到这种地步了!瓣膜继续硬化,无法控制。您瞧,我面皮萎黄,眼睛干涩,眸子发亮,人瘦得脱了形,越来越憔悴了。有什么办法呢,流亡生活中种下的病根:当时我受了多大的磨难!婚后生活,本来应当治愈我流亡时留下的疾病,现在看来,我受伤的心灵非但没有平抚,反而更加重了创痛。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呢?无非是为孩子长年担惊受怕,为家庭烦恼忧虑,还要重振家业,节省开支;须知我逼着妻子处处俭省,而受罪的首先就是我自己。总而言之,这苦衷只能向您诉说;不过,我最苦恼的事还在下面呢。布朗什虽说是个天使,但她不理解我,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还经常闹别扭;这些我都原谅她!真的,朋友,这事实在难于启齿;不过,老实说,一个不如她贤淑的女人,只要肯体贴人,就会使我更幸福些;而布朗什却想不到这样做,她幼稚得像个孩子!这还不算,下人也跟我过不去;这帮傻瓜,我对他们说什么事,简直是对牛弹琴。家业好歹重整起来,烦恼少了些,病也作成了;先是食欲不振,接着大病一场,奥里热还给瞎诊断。总之,我的阳寿不足半年了……”

  伯爵喋喋不休,我惊恐地听着。这次见到伯爵夫人的时候,她那干涩明亮的眼神、额头的淡黄痕迹,令我惊诧不已;我拉着伯爵朝房子走去,同时装作听他聒聒诉苦,大谈医道,而心里却只想着亨利埃特,要仔细观察她。我看见伯爵夫人在客厅里,她一边教玛德莱娜绒绣针法,一边听德·多米尼神甫给雅克上算术课。若是在过去,她见我一到,就会把手里的事搁下,一心一意来陪我。今昔对比,我内心悲枪,但我对她的爱十分真挚深切,只好克制住感情;况且我也看到,她那绝色面容上淡黄色的痛苦印记,酷似意大利画家涂在圣女像上的神圣之光。我浑身只觉得刮过一阵死亡的阴风。再者,往昔秋波流盼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经干涸,她这火焰般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不禁震颤;我这才看清忧伤给她带来的变化,刚才在户外却没有注意到。我上次来访时,她额头的皱纹极细,只是隐约可见,现在却形成了道道深沟;双鬓发青,仿佛凹陷而灼热;眼圈发黑,深情的眉弓下的眼窝深陷;她受尽了折磨,宛似有了钻心虫而未熟先黄的果子,表皮开始呈现点点伤斑。至于我,虽说全部奢望就是向她心田倾注幸福的甜汁,可是,在她焕发精神。汲取勇气的清泉里,难道我没有倒进去苦水吗?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眼里噙着悔恨的泪水,对她说:“您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满意吧?”

  “满意,”她凝视着我的眼睛答道,“我的健康,就在这儿呢。”她指着雅克和玛德莱娜这样说。

  玛德莱娜同先天搏斗,终于奏捷归来。她已经十五岁,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个头长高了,茶褐色的脸蛋重现了孟加拉玫瑰的颜色;她不再像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正面看人,而是低眉垂眼了;她的举止酷似母亲,既文雅又庄重;身材苗条,胸脯渐渐丰满,初具优美的线条;她已爱俏了,乌黑的秀发梳得光溜溜的,分成两股,遮在她那西班牙型的额头上。她活像中世纪的那些美丽的小雕像:造型精美,体态袅娜,仿佛柔弱得不胜目光的把玩。不过,如同经过苦心培育而结出的果实一样,她的身体健康起来,脸颊绒毛细腻,宛似仙桃,脖颈也像她母亲一样,茸毛如绸,富有光泽。她应该活得长久!这是天意啊,人间最美的花上可爱的蓓蕾!天意就写在你这长长的睫毛上,写在你这要发育成你母亲那样丰美的圆肩上!这位亭亭玉立、棕褐色头发的少女,同雅克形成鲜明的对照。雅克已是十七岁的少年,身体孱弱,脑袋变大,前额伸展得过快,令人担忧,眼神显得焦躁而倦怠,这一切同他那浑厚的嗓音极为协调。他的发声器官发出的音量太大,目光中流露出的思想也太多。这正是以猛烈火焰吞噬单薄身体的亨利埃特的智慧、精神和心灵;因为,雅克乳白色的面皮泛着潮红,凭这颜色,很容易识别那些疾病潜伏、历日无多的英国女子;虚有其表的健康!亨利埃特示意我看玛德莱娜,又让我看雅克。我顺着手势望去:雅克在德·多米尼神甫前的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演算代数题。我一见到这隐蔽在鲜花下的死的阴影,不禁一惊,然而,我始终没有点破可怜的母亲的错觉。

  “我看见他们这样时,心里高心,痛苦就缄默了;他们若是生病,我的痛苦也同样缄默和隐去了。我的朋友,”她眼睛闪着母爱喜悦的光芒,又说道,“倘若说,我们倾注在其他方面的感情被辜负的话,那么,在这方面感情得到回报、尽到责任并有显著的成效,这些都足以弥补在其他方面遭到的失败。将来,雅克会像您一样,成为一个受到高等教育、德才兼备的人,他还会像您一样,为家乡争光,而且在您的扶掖下,说不定能当上这地区的官长。到那时候,您必然身居高位了。自然,我要竭力使他忠于少年时的情谊。玛德莱娜,我的掌上明珠,她已经有了一颗高尚的心灵,纯洁得像阿尔卑斯山主峰上的皑皑积雪;她将成为忠贞、文雅和智慧的女子,有强烈的自尊心,无愧于勒农库家族!从前痛苦万状的母亲,现在十分快乐,沉浸在纯洁而无限的幸福中;是的,现在我的生活很充实,很丰富。您看到了,上帝使我在正当情爱中尝到了快乐,并把苦涩搀进我那危险倾向的感情中……”

  “很好,”神甫愉快地高声说,“子爵先生跟我一样清楚……”

  雅克演算完了,轻咳了几声。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亲爱的神甫,”伯爵夫人有些心疼地说,“千万别再上化学课了。去骑骑马吧,雅克。”她又加了一句,同时带着母亲那种抚爱而圣洁的快感,让儿子亲吻,并且把目光转向我,仿佛要羞辱我的记忆似的。“去吧,亲爱的,当心点儿。”

  “不过,您还没有回答我,”当她久久目送雅克远去时,我对她说,“您是不是感到哪儿有些疼痛?”

  “是啊,有时候胃疼。我得了这种时髦病,倘若在巴黎,那还挺风光呢。”

  “我母亲经常犯病,而且疼得很厉害。”玛德莱娜对我说。

  “哦!”伯爵夫人说,“您还关心我的身体吗?……”

  这句话含有辛辣的讽刺意味,使玛德莱娜深感意外,她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我的目光则盯着客厅里陈设的灰绿两色座椅,在数垫子上绣了多少玫瑰花。

  “这种局面真叫人受不了。”我附耳对伯爵夫人说。

  “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她问道。“亲爱的孩子,”她又高声说,故意拿出女人借以报复的那种无情戏谑的语调,“您还不知道近代历史吗?英国和法国不是世代为敌吗?玛德莱娜就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茫茫大海把两国隔开,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壁炉上的花瓶换成了枝形大烛台,无疑是要剥夺我往花瓶里插花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花瓶放到她卧室里了。我的仆人赶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几件事;他给我带来了几件随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间里。

  “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对我说,“不要弄错了!原来我姨母的房间,玛德莱娜住进去了,您就住在伯爵卧室的上面吧。”

  尽管我有罪过,可我毕竟还有一颗心。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扎在我最怕疼的地方,仿佛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绝对的,这要取决于各人心灵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经艰难地走完了痛苦的历程;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最杰出的女子,过去越是热心肠,恨起来就越是绝情。我定睛看着她,她却低下了头。我走进了新给我安排的卧室;房间很漂亮,是绿白两色的。我在屋里失声痛哭。亨利埃特听见哭声,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难道您一点也不肯宽恕最可原谅的错误吗?”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存在了;不过,您随时都可以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对您一定会有求必应,关心爱护的。费利克斯,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您对我还有点情义的话,让我慢慢适应同您相见的场面;等到您的话不再那么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复一点勇气,唉!到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再谈吧。您望见这个山谷了吧,”她指着安德尔河对我说,“这个山谷令我伤心,但我始终爱它。”

  “哼!让英国和英国所有女人都灭绝吧!我要向国王提出辞呈,求得您的宽恕,在这里了却一生。”

  “不必,还是爱那个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将来您会明白。”

  她转身走了,最后一句话的声调泄露了她的创伤有多严重。我急忙追出去,拉住她,说道:“您不爱我了吗?”

  “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造成痛苦的总和!现在,我的痛苦减轻了,对您的爱也减轻了。只有在英国,人们才说‘从来不’、‘永远不’的话;我们这里则讲‘始终一贯’。还是理智些吧,别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里不好受的话,那么您就想想,我还活在世上。”

  她从我的手里抽回她那只冰凉的、无活力而又潮湿的手,像离弦的箭一样,穿过走廊,倏忽不见了,空留下这幕悲剧的场地。用晚餐时,不料伯爵又折磨我一通。

  “这么说,杜德莱侯爵夫人不在巴黎喽?”他对我说。

  我满脸通红,答道:“不在巴黎。”

  “她不在图尔吧?”伯爵又问了一句。

  “她并没有离婚,还可以回英国嘛。如果她愿意回到她丈夫身边,她丈夫会很高兴的。”我急冲冲地答道。

  “她有子女吗?”德·莫尔索夫人问道,她的声音都变了。

  “有两个儿子。”我对她说。

  “他们都在哪儿?”

  “在英国,同他们父亲在一起。”

  “唉,费利克斯,讲老实话,她真像大家说的那样美吗?”

  “您怎么能这样问呢?一个女子在情人的眼里,不总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吗?”伯爵夫人大声说道。

  “对,向来如此。”我傲然答道,同时逼视她一眼,使她的目光避开了。

  “您真有福气,”伯爵又说,“是的,您这家伙真走运。嘿!我年轻时若能征服这样一个女人,非乐疯了不可……”

  “别说了。”德·莫尔索夫人目示为父的注意玛德莱娜。

  “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伯爵说道,显然他喜欢回到青年时代。

  饭后,伯爵夫人带我上平台,到了那儿,她就高声对我说:“怎么,为了一个男人,连孩子都不要了,还有这样的女人?丢掉财产、社交生活,这还可以想像,放弃永世之福,这也可能!然而子女!抛下子女!”

  “是的,这些女人还想作出更大的牺牲,她们情愿奉献一切……”

  在伯爵夫人看来,世界颠倒了,她的思想也混乱了。她被这非同凡响的行为震撼了,不免推测为了幸福,也许值得作出这种牺牲,她听见自己的肉体在忿然抗争,面对自己错过的生活,一时呆若木雕。是的,一瞬间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不过,她又立即解脱,恢复了伟大与圣洁,重新昂起头来。

  “费利克斯,您就好好爱那个女人吧,”她眼泪汪汪地说,“她将是我幸福的妹妹。我可以原谅她给我造成的痛苦,只要她给您,给您在这儿可能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给您再也无法期待于我的东西。您做得对,我就从来没有对您说过我爱您,我也从来没有像天下有情人那样爱过您。不过,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又怎么能爱别人呢?”

  “亲爱的圣女啊,”我又说,“我应当冷静一点才好向您解释:您胜利地盘旋在她上空,她是个凡尘女子,堕落的族系的后裔;而您却是天国的女儿、令人爱慕的天使;她只得到了我的肉体,而您却占有了我的整颗心;她也知道这一点,心里痛苦万分,宁愿和您对换位置,哪怕为此付出最大的牺牲。无奈这一切是不可变易的。灵魂属于你,思想和纯洁的爱情属于你,青春和老年也属于你;而情欲和瞬间的欢乐才属于她;我的全部记忆属于你,而彻底遗忘才属于她。”

  “说呀,说呀,我的朋友,对我说说这些呀!”她走过去,坐到一张长椅上,滚滚泪下。“费利克斯,这么说,贞操、圣洁的生活、母爱,都不是过错了。哦!把这止痛膏涂在我的伤口上吧!再对我说一句使我重返天国的话,我曾想和您双双飞往那里!用一瞥的目光、一句圣洁的话来为我祝福吧,我将原谅您,忘记这两个月来我所遭受的痛苦。”

  “亨利埃特,我们男人生命中有些奥秘,您还不知道。当初遇见您那时,我还很年轻,感情能够抑制由天性引起的欲念。不过有好多幕场景大概已经向您证明,这个年龄正在逝去,而您的节节胜利,就在于延长了这个年龄默默品尝甜蜜的时间;那些场景我临终回忆起来,还会感到心头温暖。一种不占有对方的爱情,只是由情欲的激发维系着,有朝一日,我们身上的一切就要化为痛苦,须知在这方面,我们和你们毫无共通之处。我们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倘若丧失了,便不成其为男子汉了。心灵得不到必需的营养,就会自我消耗,渐渐衰竭,虽未夭亡,却也死期将近。天性是不能长久受蒙蔽的,迟早要醒悟,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威力。不,我并没有爱别人,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口渴如焚。”

  “一片沙漠!”她辛酸地指着幽谷说。随即又补充道,“多么振振有词,又道出多少微妙的差异?忠贞不渝的人可没有这么多的智慧。”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们不要为几句信口说的话争吵。真的,我的心灵并没有动摇,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那个女人又何尝不知道我只爱您一个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是个次要角色,她心里一清二楚,但是无可奈何。我有权离开她,如同离开一个青楼女子……”

  “那又如何……”

  “她对我说过,那她就要自尽。”我答道,满以为这种决心会使亨利埃特震惊,哪知她听了却微微一笑,那笑意的轻蔑比流露出的想法还要强烈。“我亲爱的心灵的主宰,”我又说道,“您若是考虑到我是怎样尽力抵制的,人家引诱我失足又耍了什么样的手段,也就会理解这种命里注定的……”

  “哦!是啊,命里注定!”她说道,“我过分相信您啦!相信您不会丧失教士所奉行的……也是德·莫尔索先生所具有的操守,”她补了一句,而且语调十分尖刻。停了一下,她又说道:“一切都完结了。我的朋友,我欠了您不少情;您扑灭了我肉体生活的欲火。难关已过,人也渐老,我现在终日不适,不久就要疾病缠身了。我不能当您的光艳照人的仙女,把恩泽的雨露洒在您的身上了。您就一心一意爱阿拉贝尔夫人吧。为了您,我精心把玛德莱娜养育大,将来她属于谁呢?可怜的玛德莱娜!可怜的玛德莱娜!”她就像反复咏唱一首哀歌的造句。“亲爱的孩子还对我说:‘妈妈,您对费利克斯可不客气呀!’这话若是让您听到该多好!”

  温煦的落日余辉透过树丛,洒在我的身上。她注视着我,仿佛对我们残存的感情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悯,重又追忆纯洁的往事,神思不由自主地同我一道游憩。往日的情景重新浮现,我们的目光从山谷移向园圃,从葫芦钟堡的窗户移至弗拉佩斯勒堡,把我们的芬芳的花束、欲念的幻想撒在这沉思的路途上。这是她怀着基督心灵的天真,最后一次品味这快感。这个场面对我们来说十分壮美,把我们投入同样的忧伤中。她相信了我的话,只觉得飘然进入我所说的天国。

  “我的朋友,”她对我说,“我服从上帝,因为这一切都是天意。”

  后来我才领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我们又缓步走上一层层平台。她挎着我的手臂,温顺地偎依在上面,而内心却在涔涔流血,不过伤口已包扎好了。

  “人生本来如此,”她对我说,“德·莫尔索先生又作了什么孽,竟遭逢这种厄运呢?由此可知,还存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本来走了正道还要抱怨,那才不幸呢!”

  她从各个角度对人生进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辟的评价;她的冷静的思索,向我揭示了她对尘世的一切多么厌倦。我们走到门前台阶时,她放开我的手臂,最后说了这样几句话:“如果说天主让我们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么,他不应该关心一下在尘世惟有烦忧的清白人吗?否则的话,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无非是一场恶作剧。”

  说罢,她急冲冲进屋去了。我随后进去,看见她卧在长沙发上,就像被震慑圣保罗①的那种声音击倒一样。

  ①指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途中,听见耶稣的声音而皈依上帝。

  “您怎么啦?”我问道。

  “我弄不清什么是贞德了,也拿不准我自己的贞德如何!”她答道。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愕然,倾听这话的声音,犹如石子投入深潭的回响。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错了路,那么她,她就是对的了!”

  就这样,最后一次纵情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最后的搏斗。她从来没有呻吟过,这次伯爵一进屋,她就呻吟起来。我恳求她告诉我究竟哪儿难受,可她就是不讲,径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后,痛悔不已。玛德莱娜陪伴着母亲,次日小姑娘告诉我,伯爵夫人夜里呕吐了,是白天过分激动引起的。如此说来,我原想为她献身,反倒把她害了。

  “亲爱的伯爵,”我对硬要我陪他下双六棋的伯爵说,“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严重,现在求医还来得及;把奥里热请来吧,劝劝夫人听从大夫的话……”

  “请那个险些要我命的奥里热?”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行,不行,我要请卡博诺。”

  整整那一周,尤其是头几天,无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开始麻木,虚荣心受到伤害,灵魂也受到伤害,正因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关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个人得到光亮的火炉,现在便更加体会出空虚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赋予它们活力的精神,却像熄灭了的火焰一样。现在我才明白,爱情一旦飞逝,为什么情人绝不能再相见。重睹旧地,想当年主宰一切,现在却无足轻重!想当年闪耀着生活欢乐的异彩,而今惟有一片凄清和死寂!今昔对比,叫人实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开始痛悔自己对幸福懵然无知,在忧伤中蹉跎了青春岁月。我痛心到了极点,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动了心。一天晚餐后,我们大家一道在河边散步;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求得宽恕。我求雅克领妹妹往前走,然后撇下伯爵,把德·莫尔索夫人带向平底船,对她说道:“亨利埃特,说句宽恕的话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尔河!我错了,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难道我不能学狗忠于主人的崇高行为吗?我像狗一样回来了,也像狗一样羞愧万分;它做了坏事,但受到了惩罚,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把您的心还给我……”

  “可怜的孩子,”她说,“您不始终是我的儿子吗?”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赶上雅克和玛德莱娜。她领着两个孩子从园圃返回葫芦钟堡,把我撇给了伯爵。伯爵向我谈起他邻居的政治态度。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晚上露水大,您没戴帽子,会着凉的。”

  “还是您体贴我呀,亲爱的费利克斯!”他答道,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图,“我妻子可从来不安慰我,也许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过去,伯爵夫人绝不会把我丢给她丈夫,现在我却要找借口去会她。她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讲解双六棋规则。

  “瞧吧,”伯爵说道,他见妻子爱孩子,总不免嫉妒,“就是为了他们,才不管我了。亲爱的费利克斯,做丈夫的总是低一等;就连最贤惠的女人,也总有办法满足她损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旧爱抚孩子,并不答理。

  “雅克,过来!”伯爵说道。

  雅克有些不情愿。

  “父亲叫您哪,去吧,孩子。”母亲说着,推他过去。

  “他们是奉命才爱我的。”这个老人又说道,有时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时她在梳着漂亮的铁匠女人发型①的玛德莱娜头上抚摩了几下,“对可怜的女人别这么不公正;对她们来说,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轻松的,也许一位母亲的操行,就体现在孩子身上!”

  ①达·芬奇所作的人物画《漂亮的铁匠女人》的发型:头发中间分开,梳到两鬓,额头戴着金制或银制的细链。这种发型在法国复辟时期很流行。

  “亲爱的,”伯爵竟然这样推理,他答道,“您这话就意味女人若是没孩子,就会丧失妇道,抛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玛德莱娜领到门前台阶上。

  “婚姻就是这样,亲爱的,”伯爵说道,“您这样起身走开,岂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吗?”他叫嚷着,同时抓住儿子的手,追到台阶上,停在妻子身边,并狂怒地瞪了她几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您的想法可伤透了我的心,”她声音低沉地说,同时负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贞操不在于为孩子和丈夫牺牲自己,那么,贞操又是什么呢?”

  “牺—牲—自—己!”伯爵接上说,那一字一顿,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说说看,您为孩子牺牲了什么?您为我又牺牲了什么?牺牲谁?牺牲什么?回答呀!您回答得出来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想说什么?”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于对上帝的爱才爱您,或者她是为了保持贞洁之名而守妇道,您就满意了吗?”

  “夫人讲得对,”我在一旁开了口,激动的声音震动了这两个人的心,我把自己永远丧失的希望投进去,并以无与伦比的痛苦绝响来平复这两颗心,制止这场争吵,犹如狮子一声长啸,鸟兽都敛声屏息一样。“是的,理性赋予我们的最值得赞美的长处,就是能够把我们的德行同人联系起来:我们造就他们的幸福,而且这样做既不是由于某种打算,也不是基于某种义务,而出于执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亲爱的伯爵,如果一个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为社会所谴责的感情,那您应当承认,这种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却能够加以克制,为自己的孩子、丈夫做出牺牲,也就越显得贤惠贞洁。当然,这种逻辑并不适用于我,因为我不幸提供了一个反面的例子;对您也不适用,因为您永远也摊不上这种事。”

  一只又湿又烫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无声息地按着。

  “您的心真好,费利克斯,”伯爵说道。他颇为优雅地搂住妻子的腰,温柔地把她搂过来,对她说:“亲爱的,原谅一个可怜的病人吧,他无疑是想得到更多的爱,尽管他不配。”

  “有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说着,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上;伯爵还以为这话是冲他讲的。这一误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阵无名的战栗;她的梳子失落,头发散开,脸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着她,感到她要瘫倒,大叫了一声,就像抱女儿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厅的长沙发上。我们都围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像是告诉我:刚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实际上可怕极了,因为她的心都碎了;而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们两人知道。

  “我错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里只有我们俩时,悄声细语地对我说,“我对您的态度大错特错了:本来我应当款待您才是,却故意把您推进痛苦绝望的境地。亲爱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这只有我才能衡量出来。是的,我清楚,有的善心是炽热的爱激发起来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几种表现方式;他们的善心是出于蔑视,出于冲动,出于私利,出于懒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刚才的表现是纯粹的善良。”

  “果真如此的话,”我对她说,“那也应当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质都来自于您。难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有这句话,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这时伯爵正巧回来。“我感觉好些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出去透透气。”

  大家又下楼来到平台。洋槐树还在开花,飘来阵阵香气。伯爵夫人挽着我的右臂,紧紧按在她的心口,以此来表述她痛苦的思绪;不过,从她表述的方式来看,这是她喜爱的痛苦。她当然希望同我单独待在一起;然而,她没有一般女人那种心计,想不出什么妙法支开孩子和丈夫。因此,我们只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工夫,她一直绞尽脑汁,设法安排一段时间,以便向我倾诉衷肠。

  “我好久没有乘车游游了,”她见夜色很美,终于说道,“先生,请您吩咐套车吧,好让我去兜一圈。”

  她心里清楚,晚祷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她还担心伯爵要下棋。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寝后,和我待在这花香袭人的平台上;不过,也许她害怕伫立在这透过柔媚月光的树荫下,害怕沿着平台栏杆漫步,饱览流经草场的安德尔河。一座穹顶阴森而静穆的大教堂,能够诱发人们祈祷的愿望;同样,一片叶丛披着皎洁的月光,飘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颤着春的低微声息,也能拨动人们的心弦,削弱人们的意志。田野风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热忱,却能唤起年轻人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深有体会!钟敲了两下,晚祷时间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浑身一抖。

  “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您怎么啦?”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让她复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现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温和的朋友,而且多亏上帝授意您讲的那番话,她坚定了贞洁的信念。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我们还是按时去祷告吧。今天轮到我念经文了。”

  她念了一段经文,祈求天主帮助她抵御生活的种种磨难;她那声调不独令我一人吃惊;她仿佛运用了第二视觉的天赋,预见了她要经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冲击,那是因为我忘记了同阿拉贝尔的约定,一时言语笨拙造成的。

  “在马车套好之前,我们还来得及走几步棋,”伯爵说着,把我拉到客厅。“等一会儿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转转,我得去睡觉。”

  我们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论是从她自己卧室,还是从玛德莱娜的卧室,都能听见丈夫的声音。

  “您这是滥用主人的权利。”她回到客厅,对伯爵说道。

  我惊愕地看着她,对她那严厉态度很不习惯。若是在过去,她一定会设法使我免遭伯爵的虐待;从前,她喜欢看到我因为爱她而分担她的痛苦,坚忍地承受那些痛苦。

  “若是还能听见您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我附耳对她说。

  她忆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时刻,不禁垂下眼睑;她的目光从底下溜向我,一个女子看到对方喜爱她的最细微的心声,胜过另一所爱的最甜美的情趣,就会有那种喜悦的目光。于是,就像每次受到这种虐待一样,我自觉被理解,也就原谅了她。伯爵输了,他声称身体疲倦,至此罢手。我们等马车的工夫,便围着草坪散步。等伯爵一离开,我就乐不可支,喜形于色;伯爵夫人不免惊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亨利埃特还存在,”我对她说,“她还一直爱着我呢;您伤害我,显然是想捣碎我的心;不过,我仍然能够成为幸福的人。”

  “这个女人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了,”她惊恐地说,“而此刻您又把残肢断臂带走了。天主保佑!我应该受难,是天主给我勇气经受磨难。不错,我还是非常爱您;我险些失足,是那位英国女郎为我照亮了一个深渊。”

  这时,我们登上了马车,车夫请示去哪儿。

  “走林荫路,上希农大道,再从查理曼荒原和萨榭乡路返回。”

  “今天星期几?”我未免过分着急地问道。

  “星期六。”

  “千万别去哪儿,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图尔的禽蛋商贩,我们要同他们的大车相遇的。”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着车夫,又说道。

  我们太熟悉彼此说话的声调了,无论怎样变化无穷,也掩饰不住我们感情的细微波动。亨利埃特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们选择今天夜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什么禽蛋商贩吧,”她口气略微讥讽地问,“杜德莱夫人在图尔呢。不要说谎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么今天星期几,什么禽蛋商贩!什么大车!”她又说道。“从前我们出去的时候,您可曾有过这类顾虑吗?”

  “这表明我来到葫芦钟堡,就把一切置于脑后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在等您吗?”她追问道。

  “是的。”

  “几点钟?”

  “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

  “在哪儿?”

  “在荒原。”

  “不要骗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树下?”

  “在荒原。”

  “我们去吧,我要见见她。”她说道。

  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最后确定了。顷刻间,我竟决定干脆同杜德莱夫人结婚,以便结束这种痛苦的斗争。我经受不住这样反复的打击,灵性快要消磨殆尽,宛若果花的细腻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发,这又刺伤了伯爵夫人的心;我还没有认识她的高尚品格。

  “不要生我的气,”她用那副金嗓子对我说,“亲爱的,这是对我的惩罚。您在这儿得到的爱,今后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着心口说,“这点我何尝没有向您承认过呢?杜德莱夫人拯救了我。让她占有污秽吧,我并不羡慕她。让我得到光荣的天使之爱吧!自从您到来之后,我好像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驰骋了一番,也仔细衡量了生活。让灵魂升得更高,您就会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犹如胸口中了野蛮牧人一箭的鹰在天空盘旋。现在我明白了,天与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谁要想进入天国,惟有求助于上帝。必须斩断我们灵魂与尘世的一切联系。要爱友如爱子,而且为他们而并非为自己。自我是不幸与烦恼的根源。我的心将比鹰飞得还要高;那儿有一种绝不会欺骗我的爱。至于尘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欲,而轻视寓于我们身上的天使的灵性,把我们的人格贬得一钱不值。情欲产生的欢乐无异于狂风暴雨,会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断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边,只见惊涛骇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浪涛卷起的水雾常常笼罩住我,波浪冲到我的脚下并不总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鲁的搂抱,心都凉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来,您和所有伤过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贞洁的卫士。我的生活有种种忧烦,幸而与我的力量旗鼓相当,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无艳情淫欲,也无迷人的休憩,时刻准备奉献给上帝。我们的恋情曾是丧失理智的尝试,两个天真的孩子极力满足自己的心,满足人和上帝……异想天开,费利克斯!哦!”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女人叫您什么呢?”

  “阿梅代,”我答道,“费利克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永远只属于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愿死去,”她凄然一笑,说道,“不过,”她又说,“她要做一个谦卑的基督教徒,一个自豪的母亲,做一个贞德的信念曾经动摇过,而今更加坚定的女子,并将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么对您讲呢?嗯,这么说吧,我的生活,无论是在大事上还是小事上,都要名实相符。我的温情的根须本来应当扎在母亲心里,尽管我执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钻进去的缝隙,可是她那颗心却对我闭合着。我是个女孩,是在三个男孩夭折之后出世的;我力图代替他们享受父母之爱,结果徒劳;我根本医治不好家庭丧子后傲气所受的创伤。阴霾的童年过后,我认识了可敬可爱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德·莫尔索先生,是我以身相许的人,他却一直打击我,从不间断,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个可怜的人!他的爱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对父母的爱一样。他给我制造烦恼,却不明了其中的奥秘,因而始终得到原谅!我的孩子,这两个宝贝,他们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体相连,他们所有的品质都和我的灵魂相契,他们纯洁无邪的快乐都和我的天性相关。我养育了这样两个孩子,岂不表明母亲的胸怀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对,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们多少罪,又为他们受了多少苦,尽管这不是他们的心愿。对我来说,当了母亲,就是买到永远受苦的权利。当夏甲①在沙漠中呼号的时候,一位天使就为这个深受宠爱的婢女点出一眼清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带我去寻那清泉(您还记得吗?),可是,泉水流到葫芦钟堡周围时,向我倾泻的却是苦水。是的,您给我造成了前所未闻的痛苦。仅仅从痛苦中体会到爱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宽恕。不过,如果说我经受的最剧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许是我罪有应得!上帝是不会失去公道的。哦,对呀,费利克斯,偷偷吻人家额头一下,这种举动也许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时,只顾一个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抛在后面,好独自沉浸在与他们无关的回忆和浮想中,并且在独步之际,灵魂同另一颗灵魂结合起来,为此也许应当付出极大的代价!内心世界一旦收缩,变得非常狭小,结果只能容下人家的亲吻拥抱,也许这就是天大的罪孽!一个女人低头由丈夫亲吻头发,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额头,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来建筑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有罪;想像一幅宁和的母爱图: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爱戴的父亲游戏,幸福的母亲在一旁深情地看着,这样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欢接受教会的惩罚,这些惩罚远不足以赎清我的罪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软。上帝无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为之犯错误的人之手进行报复。我以丝发相赠,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为什么我爱穿白衣裙呢?还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这里第一次望见我的时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吗?唉!我对自己孩子的爱减弱了,因为任何炽烈的感情,都是从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窃夺来的。您明白了吧,费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义。打击吧,比德·莫尔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击我吧。这个女人是上帝发怒的工具,我要毫无怨恨地接近她,冲她微笑,否则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亲,我应当爱她。果真如您说的这样,多亏了我的保护,您的心灵才免遭外界的侵蚀,没有凋零,那个英国女人是不应该恨我的。一个女人应当爱自己情人的母亲,而我就是您的母亲。我想在您心中占据什么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对了,您总是抱怨我的态度冷淡!是的,我不过是您的母亲呀。请原谅,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对您说了些无情的话,按说母亲得知有人这样爱自己的儿子,应当感到欣喜才对。”她把头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复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这时听到的是陌生的音调。既不是她那充满欢快调子的少女声音,也不是她那带有专横尾音的少妇的声音,更不是悲伤的母亲的叹息之声,而是由于新的痛苦而初次发出的凄厉的声音。“至于您,费利克斯,”她激动地又说道,“您是个不会作恶的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没有丧失一丝一毫,您千万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有一点点负疚之感。我要求您为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未来,牺牲掉无穷的欢乐,这不是自私到了极点吗?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欢乐,既然一个女人为了领略它,竟能抛下子女,放弃地位,断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觉得您胜过我!您伟大而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对于您,只能是一盏高悬的灯,它闪着冷光,但永不熄灭。费利克斯,我爱我为自己选择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让我一个人爱,您也要爱我!姐姐的爱,既不会有烦恼的将来,也不会有艰难的时刻。您没有必要欺骗这颗宽容的心,她将以您的美好生活为生活,永远为您的痛苦而悲伤,为您的欢乐而高兴;她爱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恶背弃您的人。我还没有一个可以这样爱的兄弟。您要有伟大的志向,弃绝自尊心,用温柔而圣洁的感情来了结我们一直非常暧昧的、充满风风雨雨的关系。我这样还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莱夫人握手。”

  ①据《圣经》传说,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亚伯拉罕生了以实玛利。后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将夏甲母子逐出。母子俩在沙漠里将渴死时,夏甲大哭;于是一位天使显现,把他们领到了泉水边。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

  她居然没有落泪!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无不渗透着辛酸的人生哲理,也从而掀掉了覆盖在她心灵和痛苦上的最后一层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层关系同我紧紧相连,我又砍断了多少坚固的锁链。我们都进入了亢奋状态,竟没有觉察骤雨滂沱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进去避一避吗?”车夫指着巴朗的最大客栈问道。

  伯爵夫人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在门厅的拱顶下停留了将近半小时。客栈里的人都十分惊讶,猜不透到了夜间十一点,为什么德·莫尔索夫人还羁留在路上。她是去图尔呢,还是从哪儿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为图尔人所说的毛毛雨,但月光还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风驱逐的云气。车夫驾车出了客栈,要往回赶,倒叫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线走。”伯爵夫人口气温柔地对他吆喝了一句。

  于是,马车驶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来。到了荒原的中途,我听见阿拉贝尔的爱犬的吠声;突然,一片小橡树林下窜出一匹马,只见它一纵,越过小路,跃过长沟,人们认为荒原可耕便各自占地,这些沟是用来标明地界的。杜德莱夫人随即停在荒原上,要观看马车驶过。

  “假如能这样等待情人,又不至于犯罪,该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说道。

  刚才犬吠时,杜德莱夫人就知道我在车上。她大概以为是由于天气不好,我才乘车来同她幽会。当马车驶到侯爵夫人伫立的地点时,她勒马往路边一跃,显示出她特有的精湛骑术,真叫亨利埃特赞叹不已,仿佛看见了奇迹。阿拉贝尔故意撒娇,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说我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这种称呼从她嘴唇里发出来,就像仙女声音一样婉转动听。她知道叫一声“My Dee”①,就只有我一人听得明白。

  ①阿梅代(Amedee)的最后一个音,与英语中“亲爱的”的音相似。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应声答道,同时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这个神奇的女人,只见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长发鬈古怪地披散在两鬓。

  您可以想见,这两位女人是多么迅疾地相互审视了一下。英国女郎认出了自己的情敌,显出英国女人的那种高傲神态;她以英国人惯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像离弦的箭一般没人欧石南丛中。

  “快回葫芦钟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觉得那锐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头的一斧。

  车夫掉转马头,要走希农大道;那条道比萨榭乡路好走些。当马车重新在荒原上行驶时,我们听见阿拉贝尔的马在狂奔,狗在飞跑。她同马和狗在灌木丛的另一面,擦着树丛边缘飞驰。

  “她走了,您要永远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对我说。

  “也好,”我答道,“让她走吧!她不会有一丝遗憾。”

  “噢!女人真可怜,”伯爵夫人高声说,声调既同情又恐惧。“她要去哪儿呢?”

  “去石榴园,那是圣西尔附近的一幢小别墅。”

  “她孤单单一个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说道,那声调向我表明,女人认为她们在爱情上是一致的,永远也不会相互遗弃。

  当我们驶人葫芦钟堡林荫路的时候,阿拉贝尔的狗欢跳着迎马车跑来。

  “她赶在我们前头了,”伯爵夫人高声说。停了一下,她又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多么纤细的手指,多么苗条的身材!她肤色比百合还要洁白,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她的骑术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欢显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跃又浮躁;还有,我觉得她有点过分藐视习俗:无法无天的女人,几乎都是反复无常的。爱出风头、性情好动的人,都是没有常性的。依我看,爱情更需要沉稳,我把它想像成一个烟波浩森、深不可测的湖泊,湖面上也会狂风大作,但十分罕见,而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范围内,两个人就生活在湖中一个鲜花盛开的岛屿上,远离尘世,不受荣华富贵的侵扰。不过,爱情应当打上个性的烙印,也许我的看法不对。如果说自然万物还要随着气候变幻而改变形态,那么,为什么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呢?毫无疑问,众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规律,仅仅在表达方式上有所差别而已。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超越了种种差异,以男人的魄力行动;她能把情人劫出监牢,能杀死狱卒、警卫和刽子手。有些女人则不同,她们只会全心全意地爱,危难临头,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毙。这两种女人,您喜欢哪一种呢,这就是问题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爱您,她为您作出了那么多牺牲!或许,等您不再爱她时,她还始终爱您呢!”

  “亲爱的天使,请允许我重复您有一天讲过的话:您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每种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识也就广博了。”

  我的仆人先前听见了吩咐车夫的话,料想我们要顺着梯坪返回,就牵着备好的马守候在林荫路上。阿拉贝尔的狗嗅到了我的马的气味,而它的主人难免要产生好奇心,于是跟着它穿过她藏身的树林。

  “去同她讲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说道,脸上没有流露一丝伤感的神色。“告诉她,她实在误解了我的意图;我无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里的宝物的全部价值;我心里对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绝没有恼怒,也没有蔑视。您就向她解释一下,我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敌。”

  “我决不去!”我嚷道。

  “难道您从未感受到,某种照顾反倒成了侮辱吗?”她说道,脸上洋溢着殉难者骄傲的神色。

  于是,我朝杜德莱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她若是发了火,离开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干脆就回葫芦钟堡。”狗把我带到一棵橡树下;侯爵夫人边冲过来,边朝我喊:Away!Away!①我万般无奈,只好一直跟她到圣西尔,到达时已是午夜了。

  ①英文:走吧!走吧!

  “那位夫人的身体十分健康。”阿拉贝尔下马时对我说道。

  她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那神情分明是说:“换了我,非死不可!”这句话包含的全部讽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来。

  “您的话里刺儿真多,我不准您对德·莫尔索夫人开一句这样的玩笑。”

  “嗬!大人心上的贵人玉体安康,说一句也惹大人不悦吗?据说,法国女人恨起情人来,连他们的狗都不放过;而我们英国女人呢,把他们当作主子老爷,凡是老爷爱的,我们都爱,凡是老爷恨的,我们都恨,因为我们完全是为他们生活的。请允许我像您一样爱她吧。不过,亲爱的宝贝,”她说着,用两只被雨淋湿的手臂搂住我,“假如你负心背弃我,那我既不会站着,也不会卧着,既不会乘坐仆役扈随的马车在查理曼荒原上游玩,也不会在任何国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游玩,既不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会去我父辈的家中!我呀,不会活在世上了。我生在兰开夏郡,那里的女子往往为爱情而死。认识了你,而又让别人把你夺走!我也不许任何强力把你夺走,哪怕是死神,因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她把我带进卧室,只见锦衾雕床,邀人寻欢作乐。

  “亲爱的,你要爱她,”我热切地对她说,“她是爱你的,而且真心实意,不是戏弄人。”

  我出于情人的虚荣心,要向这个骄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通法语的贴身女仆给她梳头的工夫,我力图通过简单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绘德·莫尔索夫人,反复说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机中产生的伟大思想,而一般女人处于她的境地,就会变得渺小而丑恶。阿拉贝尔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句也没有漏掉。

  等到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时,她对我说:“知道你喜欢这一类教徒式的谈话,我非常高兴。我的一座庄园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于传经布道,无与伦比,连我们的农民都听得懂,他讲的经文简直太对听众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给我父亲写封信,请我父亲用邮船把那位老先生给我派来。你就会在巴黎见到他,只要听他讲一次,肯定不想再听别人讲了。况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说教决不会使你情绪波动,伤心落泪,那是和风细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带入甜美的梦乡。你若是愿意,每天晚上可以一边消食,一边满足你听人讲道的嗜好。我的宝贝,英国的道德经比都兰的道德经高明,就像我们的刀剪、银器和马匹都比你们的好一样。你一定要赏脸听这神甫讲道,答应我好吗?我不过是个女流,我心爱的,我懂得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在伊顿公学、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读过书,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师;因此,我不能为你准备一套道德经,实在一窍不通,真要试试,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对你的兴趣爱好,我不会横加指责;即使你有更加低级的情趣,我也要尽量适应;因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得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诸如男女情欢、宴饮之乐、听道之趣,以及玉液琼浆、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吗?那个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说教来侍候你!法国女人是在哪所大学获得学位的呀?我实在可怜!只能以身相许,做你的奴隶……”

  “那么,我想看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跑掉?”

  “你疯了吗,my dee?我可以装扮成仆人,从巴黎到罗马去,也可以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么能在路上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讲话呢?她一见面,就要从三大部分向我说教了。我可以跟农民讲话,我若是饿了,也可以求一个工人让我分吃他的面包,然后给他几畿尼①,做什么都不失体面。然而,要像英国绿林大盗那样,拦劫一辆马车,这可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只会爱,不会生活吗?再说,我的天使,我还没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欢道德经。不过,为了讨你欢心,我能尽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要努力成为一个布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②跟我一比,就只能是个小丑了。我保证今后同你亲昵的时候,一定引用《圣经》上的经文。”

  ①英国旧金币,一畿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②耶利米,是《旧约》中的四大先知之一,做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其事迹见《旧约·耶利米书》。

  她使出了全身解数,而且看到她刚一施展狐魅妖法,我的眼里就燃起欲火,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她大获全胜,不惜毁掉自己,断送未来,一心一意崇尚爱情;我何乐而不为,把这女人的伟大行为看得比天主教的花言巧语强百倍呢!

  “这么说,她爱自己胜过爱你啰?”她问道,“这么说,她爱你不如爱你身外的某种东西啦?怎么能把我们自身的东西,看得比博得你们的宠爱还重要呢?凡是女人,不管她是多么了不起的道学家,也无法同男人相提并论。践踏我们吧,杀害我们吧,决不要让我们妨碍你们的生活。该死的是我们,该活得伟大而自豪的,则是你们。你们对我们以匕首相见,而我们对你们则报以爱情与宽恕。有些小飞虫依靠阳光生存,难道太阳关心它们吗?它们能活多久算多久,而阳光一旦隐没,它们就要死去……”

  “或者飞走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

  “或者飞走了,”她重复说,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连最坚决要使用她所授予的特殊权利的男子,也要被惹火。“为了说服一个男子相信宗教与爱情势如水火,便给他吃涂着贞操的面包片,你认为这样做的女人还配当女人吗?难道我是一个亵渎宗教的人吗?要么委身,要么守身;既当节妇烈女,又当道学家,这可是苦上加苦了,也不符合任何国家的法规。你在这里可以饱餐美味的Sandwiches①,这是你的女仆阿拉贝尔亲手制作的;她的全部道德经,就是想像出任何男子没有领略过的、受天使启迪而通晓的爱抚。”

  ①英文:三明治。

  还有什么比一个英国女人的俏皮话更能消磨人的意志,我不得而知。戏谑中又加上严肃的雄辩、装模作样的自信神态;而英国人正是以这种神态来掩饰他们充满成见、愚蠢透顶的生活。法国女人的俏皮话好比一种花边,用来美化她们提供的欢乐或挑起的争吵;这是一种精神装饰品,同她们的衣着一样优雅。英国女人的俏皮话却是一种强酸,洒到谁的身上,谁就会被腐蚀,变成一副白光光的骨架子。一个英国才女的舌头如同一只老虎的舌头:老虎边撕肉边戏耍,直到剩下骨头为止。真是魔鬼的威力无比的武器,它冷笑着说:不过如此?这冷嘲热讽随意在人心上划开伤口,并在里面留下致命的毒液。这天夜里,阿拉贝尔像苏丹王一样,要炫耀自己的权威;苏丹王要显示自己的灵敏,不是以剥无辜者的皮取乐吗!

  “我的天使,”当我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只求欢乐,而把一切置于脑后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也用道德检查一遍自己!我反躬自问:爱你是否有罪,是否违犯了天条;结果我认为,我的行为再符合教规、再合乎情理不过了。如果不是为了指示我们爱那些美貌超群的人,上帝为什么创造出他们呢?不爱你才是罪过呢,难道你不是天使吗?那个女人把你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就是辱没了你;上帝把你置于一切之上,道德准则对你根本不适用。爱你,不就是靠拢上帝吗?能怪一个可怜的女人渴求神圣之物吗?你这宽广而明亮的胸怀,多么像天宇,我遨游其间,迷途不返,正如小飞虫扑到节日烛火上自焚一样!还能惩罚它们的过失吗?况且,这能算过失吗?这难道不是对光明极大的崇拜吗?如果把搂抱爱人脖颈的行为称为堕落的话,那么,他们也是因为太虔诚而堕落的。我由于懦弱而爱你,那个女人却由于坚强而待在她的天主教堂里。不要皱眉头!你以为我恨她吗?不对,小宝贝!我非常赞赏她的道德经;正是这种道德经规劝她让你保住了自由之身,从而给我机会征服你,并且永远守住你;你永远是我的,对不对?”

  “是的。”

  “永远?”

  “是的。”

  “你开开恩好吗,苏丹王?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全部价值!她会耕种土地,对吧?我嘛,把这种手艺让给佃农去掌握,我更喜欢耕种你的心。”

  我尽量回忆这些迷人心胜的絮语,以便向您逼真地描绘这个女人,印证我对您说过的话,从而让您了解事情结局的全部底细。这些甜言蜜语您知道了,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为它们谱写的乐曲!荒唐得简直像我们做的最离奇古怪的梦。作品时而像我扎制的花束:优美与力量结合,柔媚与缠绵,同火山爆发一般的狂热恰成对照;在我们纵情欢乐的音乐会上,时而奏起最美妙的渐进曲;接着又是蛇相互缠绕一样的嬉戏,还有妙趣横生的绵绵情话;总而言之,在肉体的欢乐中,添加了精神所能有的全部诗意。她企图用电击雷崩一般的爱,摧毁亨利埃特的纯洁而沉静的灵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德·莫尔索夫人看清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也看清了德·莫尔索夫人:她们彼此都作出了准确的评价。阿拉贝尔的强大攻势向我表明,她对自己的情敌既非常惧怕,又暗暗钦佩。早晨,我发现她眼里噙着泪花,而且一夜未合眼。

  “你怎么啦?”我问道。

  “只怕我爱得太炽烈,反要把自己给毁了,”她答道,“我把一切都奉献出来了,而那个女人比我机灵得多,她身上有某种你大概渴望的东西。如果你更喜欢她,那你就别再考虑我了:我绝不会拿自己的痛苦、悔恨和烦恼来打扰你;不会的,我要远远离开你,独自死去,就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阳光一样。”

  她逼得我又发了一通永不变心的誓言,并为此欣喜若狂。其实,对一个清晨就抹泪的女人,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一句无情的话,我觉得是无耻的。既然夜里没有抵住人家的诱惑,次日还不得撒谎吗?况且,《民法》有明文规定,在男女私情上有说假话的义务。

  “你瞧,我可是宽宏大量的,”她边抹眼泪边说,“回到她身边去吧,我要你爱我是心甘情愿的,而不是碍于我的爱情力量。如果你再回来,我才相信你爱我也像我爱你一样,可我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巧鼓舌簧,说服我回葫芦钟堡去。一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识破这种机关:我就要陷入尴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芦钟堡,那就表明我断定杜德莱夫人胜过亨利埃特。阿拉贝尔就要把我带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儿,这不等于侮辱德·莫尔索夫人吗?结果十拿九稳,我非回到阿拉贝尔的怀抱不可。哪个女人宽恕过这种亵渎爱情的罪过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个灵魂纯洁的女子也做不到。一个热恋中的女子,宁肯看着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愿意见他另有新欢,幸福美满。她爱得越深,就会越感到伤心。从这两方面考虑我的处境,我一旦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显然对我的露水姻缘有利,给我的理想爱情以致命打击。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虑。后来她向我供认不讳。假如德·莫尔索夫人没有在荒原上遇见她,她也打算到葫芦钟堡周围盘桓,以期破坏我的名声。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犹如患了严重失眠症的人,这时我猛然有所领悟;仍然年轻而慷慨的心灵,能够依靠嗅觉而不是触觉体味出,这些行为在常人眼里无足轻重,以高尚心灵的尺度来衡量则是有罪的。我当即明白我们已相去万里,正如一个孩子玩耍采花,下到深渊,突然惶恐不安地发现,人类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里孤孤单单,听着野兽的嗥叫。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响,仿佛是Consummatum est!①这句话的回声。每逢耶稣受难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里就响彻这种凄厉的声音;把宗教当作初恋的年轻人见了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都不禁胆战心惊。亨利埃特的心灵曾受恋情的折磨,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灭了。原先,她对肉欲的欢乐敬而远之,从来没有沉迷在那温柔乡里,难道今天请出了幸福爱情的快感,不再正视我了吗?六年来,她眼睛的光辉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现在却移开了。我们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于我们的心灵,并为心灵指路,使两颗心灵息息相通,或合而为一,或再分为二,宛如两个相互信赖、无所不谈的女子在一起嬉戏,难道她明白了这一点吗?我悔不该带着一张由欢乐的羽翅涂满粉彩的面孔,来到这个与温柔抚爱无缘的家中。头天晚上,亨利埃特也许在等待我,假如我让杜德莱夫人独自离去,返回葫芦钟堡,也许……总之,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不会这么狠心地提议做我姐姐了。她毅然决然地进入了这种角色,绝不再脱离,她以夸张虚饰的大度,极力显示她的殷勤。午餐时,她对我百般体贴,就像照顾一个她怜悯的病人,令我汗颜无地。

  ①拉丁文:完结了!(汉译:成了。)据《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记载,耶稣说了这句话,便低下头,将灵魂交付上帝。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对我说。“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点毛病也没有。”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嘴唇上并没有浮现一位姐姐该有的狡黠的微笑,这进一步使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可笑。白天待在葫芦钟堡,晚间又去圣西尔,这根本行不通。阿拉贝尔胸有成竹,深知我会顾全颜面,而德·莫尔索夫人又心灵高尚。在这漫长的白昼,我感到要成为长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该有多难啊。这样一个转变过程,由岁月准备则水到渠成,对于年轻人却是一场病痛。我惭愧,我诅咒寻欢作乐,真希望德·莫尔索夫人要我奉献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诋毁她的情敌,而她也绝口不提;况且,讲阿拉贝尔的坏话,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只能使直至灵魂角落都是冰清玉洁的亨利埃特鄙视我。经过五年亲密无间的相处,现在我们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出来的话也根本不反映我们的思想,我们相互隐匿各自的绞痛,而从前,痛苦一直做我们的忠实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这既为了她,也为了我。虽然她口口声声自称是我姐姐,虽然她是女人,可她却找不出话题,大部分时间只跟我默然相对,气氛很尴尬。她佯称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国夫人的受害者,这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痛苦。

  “我比您还要痛苦。”我趁着这位姐姐说了一句女性擅长的奚落话,对她这样说。

  “怎么?”她高傲地答道;女人听到别人的感觉比她们强烈,就会采取这种高傲的口吻。

  “当然全是我的过错。”

  有一段时间,伯爵夫人对我态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绞。我决定离去。傍晚,我向聚在平台上的一家人告别。大家把我送至草场,见我的马前蹄乱刨,都远远躲开了。我拉住缰绳,这时她走过来。

  “我们沿着林荫道单独走走吧。”她对我说。

  我让她挎上胳膊,一起缓步走出院落,仿佛在体味我们窘困的步伐,就这样一直走到护着外围篱一隅的那片小树林。

  “别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脚步说道,同时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头贴在我的胸脯上。“永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天主赋予我观看未来的可悲本事。您还记得吧?那天您突然回来,样子是那么年轻英俊,我感到一阵恐惧,那时我就瞧见您转过脸去,正像今天您要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一样。是的,昨天夜里,我再一次向我们的命运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我对您也说不了几句话了,因为同您讲话的已不是我的整体。我身上有的东西已经死去。看来,您要从我孩子身边把他们的母亲夺走了,那您就替代他们的母亲吧!您是办得到的!雅克和玛德莱娜都喜欢您,就好像您对他们一直严加管教似的。”

  “死!”我惊恐地说道,同时看着她,重又见到她眼睛明亮,喷出火焰;这种眼神,要想让没有见过心爱的人患这种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同擦亮的银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从前,你要求我发过誓,今天,我要求你发个誓:向我起誓,你让奥里热检查一下身体,完全听他的吩咐……”

  “难道您要对抗上帝的宽仁吗?”她打断我的话,绝望地喊道,因为未被我理解而气恼。

  “您爱我还不够深,不能像那个可恶的夫人一样,事事都盲目服从我……”

  “好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立刻答道,显然受嫉妒心理的怂恿,一时越过了她始终保持的距离。

  “我留下。”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说道。

  这一声许诺倒吓了她一跳,她挣脱我的双臂,靠到一棵树上。过了片刻,她急匆匆往回走,一路头也没有回。我跟在后面,听见她哭泣和祈祷。到了草坪,我拉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我的温顺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也确实感动了她。

  “终究是属于你的!”我对她说,“我爱你,就像从前姨母爱你那样。”

  她浑身一抖,猛地紧紧握住我的手。

  “看我一眼,”我对她说,“还用原来的目光看我一眼!以身相委的那个女人,”我感到心灵被她投来的一瞥照得通亮,便高声说道,“她所献出的生命与心灵,远不如我这会儿得到的。亨利埃特,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惟一爱的人。”

  “我一定活下去!”她对我说道,“您也改好吧。”

  这一眼就抹掉了阿拉贝尔的挖苦话所造成的印象。正如我向您描述的,我受这两种不可调和的恋情摆布,轮番感受它们的影响。我同时爱上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两个女子都同样花容月貌,一个具备全部美德,一个包藏所有罪恶;我们因为憎恨自身的瑕疵而戕害美德,也出于私心而向罪恶挑战。我沿着林荫路走去,不时地回首,只见德·莫尔索夫人靠在一棵树上,身边的孩子挥着手帕;我心中墓地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主宰了两个绝色女子的命运,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成为这两位超凡女子的光荣,认为自己激起了她们的一片痴情。哪个失去我也要殒命。请相信,我这瞬间的自鸣得意,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不知道我着了什么魔,要在阿拉贝尔身边等待时机,期望一旦亨利埃特陷入绝境,或者一旦伯爵去世,她就会投向我,因为她始终爱我:她的狠心、她的眼泪、她的内疚、她的基督徒式的隐忍,无不是感情的令人信服的流露;无论在她心中还是在我心中,这种感情都不可磨灭。在景色幽美的林荫路上一边漫步,一边这样异想天开,我俨然是个五十岁的人,全然忘记了自己才二十五岁。经过一闪念,从三十岁便进入六十岁,恐怕青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些吧?尽管我一口气就吹走了这些邪念,可是老实说,它们仍在纠缠我!也许它们的原则在杜伊勒里宫,在国王华丽的书房里。谁抵挡得了路易十八腐蚀童贞的思想;他说人到了成年才有真正的情欲,因为,只有当人感到力不从心,每次行乐都仿佛是赌徒的最后一个赌注的时候,情欲才是甜美而狂热的。我走到林荫路的尽头,回身一望,只见只身孤影,亨利埃特还站在那儿!我又沿原路回去,向她最后一次道别;我眼里噙着悔罪的泪水,但向她隐瞒了流泪的原因。真诚的眼泪,不知不觉献给了那些永远逝去的美好爱情,那些童贞的激情,那些不再复生的生命之花;因为,男子后来进入成年,就不再给予,只想接受了,他在情人身上爱的是他自己;然而在年轻的时候,他是在内心深处爱他情人;到后来,我们要把我们的爱好,也许还把我们的恶习传染给爱我们的女子;然而人世之初,爱我们的女子会迫使我们接受她的美德与廉耻心;她嫣然一笑就能使我们从善,她以身作则教我们忠诚。没有自己的亨利埃特的人,多么不幸啊!没有结识过某个杜德莱夫人的人,又是多么不幸啊!如果他们结了婚,前者也许会被自己的情妇抛弃,而后者也难保住自己的妻子。然而,能找到一身兼此二美的人,该有多么幸运啊!娜塔莉,您所爱的男子该有多么幸福啊!

第六部分

  回到巴黎,阿拉贝尔和我更加如胶似漆;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都违反了我用以约束自己的礼仪常规;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会往往会宽谅杜德莱夫人所处的暧昧地位。上流社会人物都喜欢窥透表面关系,然后一旦了解内中秘密,便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际场的情侣,企图推倒沙龙规则树起的屏障,不肯一丝不苟地遵守习尚所规定的全部礼仪,总是大大失策。问题不在于别人,主要在于他们自己。保持距离,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场作戏,讳莫如深,幸福爱情的这一整套战略,使我们的有闲生活繁忙起来,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并保证我们的心不因习以为常而松懈。然而,初恋的主要特点是毫无节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没有规划,而是把树木全部砍光;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贝尔可不接受这些市民意识,过去是为了讨我欢心,她才对其屈从;她想在全巴黎败坏我的名誉,以便把我变成她的Sposo①,犹如刽子手事先就标明受刑的人,以便据为己有。因此,她不满足于这种艳情关系,认为别人没有抓住证据,只能遮着扇子小声议论,于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开暴露这种关系,却又乐不可支,我见了怎能不相信她的爱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当结合的温柔乡里,发现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嘱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万分,便在一种疯狂状态中打发日子,就像一个预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讳别人询问他呼吸的声音。我有一块心病,只要反省起来,就感到疼痛;一种报复心理使我产生种种念头,可我又不敢仔细掂量。我给亨利埃特写信,描述了这种精神病症,也给她造成无限的苦痛。“付出这么多的宝贵东西,但愿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复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娜塔莉,幸福是绝对的,不允许对比。最初的狂恋过后,我自然要比较这两位女子,她们的差异我还没有探究过。的确,任何巨大的激情都会沉重地压抑我们的性格,挫钝其棱角,填平构成我们优缺点的那些习惯的沟沟坎坎;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情人相处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会重新显露出来;于是,他们开始相互评价,感到了性格对热恋的反作用,彼此也就产生了抵晤,这正是离异的前奏。浅薄的人就是以此为依据,指责人心朝三暮四。我进入了这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往那么迷恋,可以说开始剖析我的乐趣。我进行的审查也许是无意的,但却损害了杜德莱夫人。

  ①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确写法应为Sposo。

  首先,我发现她不够颖慧。在颖慧方面,法国女子显得卓荦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这种看法的人,曾经浪迹四海,对各国爱的方式是有过体验的。一位法国女郎有了恋情,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着意卖弄的风情,现在却用来装饰她的爱情;原先她的虚荣心那么危险,现在却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爱。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谊,她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经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贷的程序,探究吸引银行资金的办法,一夜之间就变得跟生意人一样精明强干;原先那么冒失,挥霍无度,现在决不出一个错,决不浪费一枚金币;她既当母亲、管家,又当医生,无论担任哪种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连最细微之处也显露出无限的爱;她博采各国女子的特长,以其智慧融会贯通;须知有了法国智慧这一种子,一切都活跃,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当,一切都丰富多彩,从而打破了仅仅依靠惟一动词的第一时态①来表达感情的单调性。法国女子的爱始终如一,无论什么时候,在公共场合还是独自一人,从不懈怠或厌倦。在公共场合,她选择的音调,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响,甚至她沉默不语也在传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碍于环境,她不便讲话,也不便顾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种意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甚至睡梦中还在表达恋情,总而言之,她要世界服从她的爱情。一位英国女子则相反,要她的爱情服从世界;由于所受教育的熏陶,她总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过这种英国式的极端自私的仪态;她的心扉随开随合,像一台英国机器那样容易。她拥有一副难以窥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满不在乎;在无人之处,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样感情热烈,一有人来,她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脸色冷峻。她那张脸绷得铁紧,说话的声调十分平静,离开小客厅时是一副英国女子所特有的洒脱举止,连她最爱的男子见了这情景,也要怀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这种时候,虚伪达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毫无疑问,一个女子能把爱情当作衣服一样扔掉,就会让人相信她也能换情人。看到一个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绣一块台布似的,停停绣绣,绣绣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心里要掀起多大的狂涛巨浪啊!这类女人自持力太强,不可能完全属于您;她们把外界的影响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们的支配。法国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还能以巧妙的谚语暗示对不速之客的不满;而在同样情况下,英国女子则金人缄口,无异于摆布人的心灵,捉弄人的头脑。这类女人到处都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对她们大多数来说,fashio②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一直扩展到他们的情欲中。夸大羞耻心,也必定夸大爱情,英国女人就是如此!她们一切都讲究形式,可是在她们身上,对形式的爱好并没有产生艺术感。不管英国女子怎么讲,比起她们理智而斤斤计较的爱情来,法国女子的心灵要高尚百倍;这种种差异,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释。新教怀疑。检验并扼杀信仰,因而导致艺术与爱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会主宰的地方,上流社会人物就应当听命;然而,热恋中的情侣忍受不了,马上就会逃避。杜德莱夫人根本离不开上流社会,她十分熟悉英国式的转变,我发现她这一点,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您是能够理解的。其实,那不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她的牺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现为两种敌对的形态。她爱的时候,会爱得如醉如痴,胜过任何国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赛过苏丹后宫的全部嫔妃;可是,这种梦幻的场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送过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女仆,而像一个女大使,言谈举止不得不十分圆滑讲究,沉静得令人急不可耐,礼数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爱情贬低为一种需要,而不是通过激情将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没有流露出担心与遗憾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时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点着的火一样,腾腾升起,仿佛无视她的矜持。这两个女人,我应当相信哪一个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贝尔有天壤之别,真感到万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离开我一会儿,仿佛嘱托空气来向我谈论她;她走开时,飘动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来时,裙子的窸窣声又欢快地传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睑、目光低垂的神态,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的声音,那悦耳的乐声,始终是一种抚爱;她的话语表达一种持之以恒的思想。她自始至终像她本人,绝不把她的心灵分成两个空间:一边充满烈火,另一边塞满寒冰。总而言之,德·莫尔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与思想之花,用以表达她的思想;她以聪明睿智来取悦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贝尔的才智并不用来美化生活,也决不用来为我谋福,而是仅仅依赖上流社会,为了上流社会而存在。她纯粹以嘲弄为能事,喜欢折磨和伤害人,但不是为了愉悦我,而是要满足一种兴趣。换了德·莫尔索夫人,就会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来。阿拉贝尔则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携我在布洛涅树林中招摇,一面又故作姿态,保持体统。风骚与端庄,多情与冷淡的混杂,无时无刻不伤害我那既贞洁又痴情的心灵。我哪有忽冷忽热的变化本领,情绪不免受到影响。当我的心因爱情而悸动时,她却重又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几句,哪怕极其委婉,她也唇枪舌剑,锋芒逼人,将虚夸的爱情和我试图向您描述的英国式的谑语,一齐胡乱投向我。只要和我发生龃龉,她就处心积虑地伤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锐气,像揉面团一样摆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讥,把我的看法夸大到可笑的程度。当我责备她的态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剧院里拥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别人的议论,见她说得那样认真,还确实怕她说到做到,履行诺言。尽管她的热恋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种笃诚、圣洁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餍足。德·莫尔索夫人总是那样放心,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体察我的心灵。侯爵夫人则不然,向她丢一个眼色,握一下手,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向来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爱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给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纵、轰动,渴望出风头;在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壮美当然无法实现,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更加狂热。然而,她在奇思异想中,考虑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尔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盏始终照耀着我的生活的明灯,它表明最贤惠的女子如何听命于法兰西女神,始终警觉,始终理解我的步步高升。这封信肯定会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么关注我的物质利益,我的政治关系,以及我精神上的进步,她以多大热情在可能的方面参与我的生活。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杜德莱夫人故作谨慎,仿佛是个泛泛之交的人;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务、我的财产、我的公务、我生活上的困难,也从不过问我的仇怨友情。她为自己可以挥金如土,但对人并不慷慨,把利益和爱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为使我避免一件烦恼的事情,亨利埃特会想出她甚至不肯为自己考虑的办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也可能遭难,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我若是落到那种境地,会去找亨利埃特商议;但是,我即使被押进监牢,也不会向杜德莱夫人吐露一字。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仅仅靠说j'aime——(我爱)来表达爱情。

  ②英文:时尚。

  直到这里,还仅仅是感情上的对比,其实对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国,铺张扬厉是一个人风格的标志,是一个人的思想和情调的体现;铺张扬厉能描绘出一个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间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具有宝贵的价值,同时使我们周围洋溢着以心爱之人为主的气氛。英国人的铺张扬厉也是机械性的!它的细腻的讲究确曾迷惑过我。杜德莱夫人不费一点心思,排场是别人安排的,是花钱买来的。葫芦钟堡的那些关心抚慰,在阿拉贝尔看来是仆役的事情,仆役各有专职。挑选最好的仆人是总管的事情,就像选择马匹一样。这个女人对下人毫无感情,哪怕他们中间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会伤心,花点钱就可以雇一个同样机灵的人来补缺。我从来没有发现她为别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泪;她表现出来的自私那么天真,简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贵的夫人的红呢服裹着一副铁石心肠。到了晚上,无情无义的英国女郎变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摇动她身上所有热恋的响铃,促使一个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渐才发现,我的种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德·莫尔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莱夫人的这种性情,我还记得她的预言。什么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觉得阿拉贝尔的爱情变得无法忍受了。后来我还注意到,会骑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温情。同希腊神话中的女战士一样,她们缺少一个乳房①,她们的心有的地方变硬,但我说不清是哪一处。

  ①希腊神话中描述,这些女战士都格平一个乳房,以免妨碍射箭和使用长矛。

  我开始感到这副枷锁的沉重,身心都开始疲惫,终于领悟到真正感情所赋予爱情的圣洁底蕴,并且追忆在葫芦钟堡的日子;尽管相隔遥远,我还能闻到那里玫瑰的芳香,还能感受那里平台的温暖,听见那里黄莺的歌声;就在急流水势减小,我望见碎石河床的可怕时刻,我又受到一次打击;直到现在,这种打击还震撼着我的生活,因为它时刻都能产生回音。这天,我正在国王的书房里工作,国王要到四点钟才离去。该德·勒农库公爵当值,国王见他进来,便询问伯爵夫人的情况。我猛然抬起头,未免不打自招。国王对我的反应很不满,瞪了我一眼,这种眼神后面往往紧接着就是几句他十分擅长的刻薄话。

  “陛下,我可怜的女儿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请假,陛下能思准吗?”我眼含泪水请求道,也不顾他那眼看要爆发的怒火。

  “火速去吧,勋爵。”他微笑着答道,字字都含讥诮,显然他为了炫耀才智而没有斥责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没有请假,他登上御辇伴驾走了。幸好杜德莱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张字条,说我去办一件王差,没有向她告别就出发了。到了贝尔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见从维里埃尔返回的国王。他接过一束鲜花,又随手丢在脚下,带着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对我说:“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来!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很伤心。八匹骏马拉着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在身着黄军服的校卫扈从下,在“国王万岁!”的欢呼声中,风驰电掣般驶过去,扬起滚滚尘土。我觉得君臣的马车是从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上压过去的,他们就像大自然那样,对我们的灾难无动于衷。尽管公爵是个杰出人物,可是待国王安寝之后,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于公爵夫人,早就给她女儿第一次打击,因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莱夫人的事告诉了女儿。

  ①法国国王的兄弟在宫中被称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后来继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犹如一场梦,而且是破产的赌徒的梦。我没有收到一点音信,心里痛苦万分。难道忏悔师竟如此严峻无情,禁止我进入葫芦钟堡吗?我暗自责怪玛德莱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责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尔索先生。过了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驶上杨树屏护的蓬舍大路。想当初,我寻觅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时候,就曾观赏了这一路风光。刚踏上救世主桥头,我同奥里热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芦钟堡,我也猜出他是从那里返回,于是我们各自停车,从车上下来;我要打听情况,他也正想告诉我。

  “请问,德·莫尔索夫人怎么样?”我问道。

  “等您赶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临终的状态真可怕,完全是营养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时候,病已严重,任何医道都无能为力了。她的症状十分可怕,想必德·莫尔索先生向您描述过,他不是自以为有过那种感觉么。伯爵夫人并不是因为痛苦而偶然失调,那样好办,经过医生诊治,身体反而会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经过调养就能恢复正常,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的病已经作成,到了医术无能为力的程度:忧郁成疾,无法医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伤。她的病是某个器官衰竭造成的;这种器官的功能同心脏一样,是维系生命所不可缺少的。忧伤像匕首一样厉害。千万不要搞错了!德·莫尔索夫人要死于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说,“她的孩子没生病吧?”

  “没有,”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自从她病重之后,德·莫尔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没用了,有阿泽的德朗德先生就够了;什么药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剧烈的痛苦。她那样富有。年轻、漂亮,临终却骨瘦如柴,饿得面容苍老,最后竟然活活饿死!四十天来,她的胃仿佛闭合了,不管做什么给她吃,她都吐出来。”

  奥里热先生紧紧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他几乎是以尊敬的姿势主动同我握手。

  “坚强点儿,先生!”他说着,举目望天。

  他认为大家都同样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这话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头刺伤了我。我飞身上车,许以酬赏,好让驿车及时赶到。

  尽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觉得这段路只走了几分钟,因为无限辛酸、万般感慨,一齐涌上心田,也就不觉路长了。她忧伤致死,而她孩子的体格却很健康!她是因我而丧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严厉的指控,这控诉要在此生乃至身后回响。人间的正义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明显的犯罪行为才会受到惩罚。一举将人杀死,趁人睡觉而突然袭击,把人打入长眠之中,或者打个措手不及,使人没有临终的痛苦,这样宽宏大量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处死,要受人唾骂呢?而将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灵,逐渐毁坏人的身体,这样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凶手逍遥法外!对文明罪恶是多么宽容!对诛心的谋杀不闻不问!不知道哪来的复仇之手骤然拉开了遮盖社会的彩色幕布。于是,我看见了好几位您我都熟识的受害者:就在我动身的前几天,德·鲍赛昂夫人到诺曼底去奄奄待毙①!德·朗热公爵夫人已经身败名裂②!布朗东夫人③来到都兰,在杜德莱夫人住过两周的陋室中殒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杀害的!多么悲惨的结局啊!在我们的时代,这类事件不胜枚举。谁不认识那位被嫉妒战败、服毒自杀的可怜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也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婵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鲜花,婚后两年便玉陨香消,做了她的羞耻心与无知的牺牲品,做了一个恶棍的牺牲品⑤;那个恶棍与龙克罗尔、蒙特里沃、德·玛赛狼狈为奸,他得到他们的一臂之力,也为他们的政治计划效劳。谁听了这个女子临终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惊肉跳呢?她对任何哀求也不动心,在光明磊落地偿清了丈夫的债务之后,决不肯再见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坟墓边上了吗?若是没有我兄长的照拂,她还能活在世上吗?⑥社会与科学都是这类罪恶的同谋,没有任何刑事法庭审理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会死于忧伤、绝望、爱情、隐秘的不幸,不会死于徒劳培育的、不断栽植而又被连根拔掉的希望。新医学就有解释这一切的妙词: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称只能附耳相告的数不清的妇女病,它们就是人死人殓的证书;送殡的人流下的虚伪眼泪,很快就被公证人的手拭干。难道在这种不幸的深处,还有我们尚未认识的法则吗?正像百万富翁鲸吞千百个小型企业那样,难道百岁老人也要无情地以死尸铺地,吸干周围的营养才能神清体健吗?难道存在一种有毒的强壮生命,专门啖食娴雅温柔的人吗?天哪!难道我与虎狼同类吗?悔恨用灼热的手指揪我的心。车驶人葫芦钟堡的林荫路时,我已泪流满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气湿重;路两侧的杨树枯叶纷纷飘落,那还是亨利埃特指挥栽植的。记得从前,她就是在这条林荫路上挥动手帕,仿佛在呼唤我!她还活着吗?我低垂的额头还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双手吗?刹那间,我偿付了阿拉贝尔给我的全部欢乐,深感这些欢乐要价太高!我发誓永远不再见她,我恨透了英国。尽管杜德莱夫人是英国女性的变种,我还是把所有英国女子都打入另册。

  ①见《被遗弃的女人》。

  ②见《朗热公爵夫人》。

  ③见《石榴园》。

  ④可能指德·贝吕纳公爵的女儿,她由于嫉妒,于1824年服毒自杀。

  ⑤菲讷版《人间喜剧》曾注明这个恶棍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这里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尔西的议员》中的故事。

  ⑥夏尔·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见《三十岁的女人》。

  我走进葫芦钟堡的院落时,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我看见雅克、玛德莱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齐跪在一个木十字架下。这个十字架立在一块地角,建造栅栏时围在院内,伯爵夫妇谁也不想将它拆除。我跳下车,涕泪交流,朝他们走去,看到两个孩子和这位严肃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场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驯马师光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样,先生?”我问德·多米尼神甫,同时吻了吻雅克和玛德莱娜的额头;他们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止祈祷。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吗?”他悲伤地轻轻点了点头。“告诉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难的分儿上!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十字架下祈祷?为什么待在这里,而不守在她的身边?早晨这样凉,孩子为什么待在户外?全告诉我吧,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做出错事来。”

  “几天来,伯爵夫人只肯在规定的时间见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说道,“也许您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完全变样儿了!不过,这次会面,最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给她增添痛苦……至于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紧紧握住这位圣徒的手,他的眼神和声音只能抚慰,而不会加剧别人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为她祈祷,”他又说,“因为,原先她那么圣洁,那么安命,那么死而无怨;几天来,她对死亡却产生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带有阴郁羡慕的感情色彩。她头脑昏乱,我看主要不是由于惧怕死亡,而是由于她内心迷惘,由于她的青春之花凋谢之后发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争夺这颗美好的心灵。夫人在橄榄山①上接受挑战,她泪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殒落,因为她头上戴的耶弗他婚礼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飘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会带去朝廷的灿烂光彩,会让她在您的脸上重新看到上流社会欢宴的神气,因而会使她更加抱怨。可怜这种软弱吧,连上帝都宽恕他那托生为人的儿子的软弱。况且,没有对手,轻而易举地取胜,这又算什么本领呢?她的忏悔师和我是一对老人,形销骨立,不会伤害她的视觉,请允许我们当中的一个先去见她,让她对出乎意料的会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情过分激动;皮罗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动的。不过,世间万物有无数的因果关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天上的一颗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着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坟墓,也能把人引向马槽③……”

  ①典出《新约》,耶稣被捕之前,曾在橄榄山讲道,这里指莫尔索夫人的宗教观念受到肉欲的挑战。

  ②典出《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为战胜亚扪人,曾向耶和华许愿:当他战胜归来时,他将把迎接他的第一个人献给神,谁知第一个跳出来迎他的,竟是他的独养女儿。女儿只好终生不嫁,但求父亲允许她山两个月,哀哭自己终身为处女。这里的意思是莫尔索夫人为自己守住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③耶稣降生在马槽。

  他的话语热忱,富有说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说半年来,奥里热先生的诊治不见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两个月,大夫每天傍晚都来葫芦钟堡,因为伯爵夫人曾说过:“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医生叹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随着病情的加重,这位无比温柔的女子说话尖酸起来,”德·多米尼神甫又对我说,“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领走;继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后悔。这种情绪变化撕裂她的心,使肉体与灵魂的搏斗变得更加可怕。肉体时常占上风!‘你们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对玛德莱娜和雅克说,同时把他们从床边推开。然而这阵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边,她对玛德莱娜小姐说了天使般的话:‘别人的幸福,也能成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乐。’她的声音那样凄切,我感到眼圈湿润了。她跌倒了,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总能站起来,往天堂飞升。”

  我偶然听到的这些情况,在这种种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调组成葬礼的主旋律,组成即将逝去的爱情的呼号。我被这些情况震撼了,不禁高声说:

  “这株被折断的美丽的百合花,您认为还能在天堂重新开放吗?”

  “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这次您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痛苦的烈火中燃尽净化了,纯洁得像埋在灰烬里的钻石。是的,这颗杰出的灵魂,天使之星,将移出云翳,更加灿烂夺目,飞向光明的王国。”

  我以无限感激的心情,紧紧握住这位神甫的手;这时,伯爵从屋里探出头发全白的脑袋,随即朝我冲过来,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对啦!他真来了。德·莫尔索夫人高声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来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态的目光看着我,又对我说,“死神在这儿呢,它已经摧残了我,何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攫走呢……”

  我鼓起勇气,朝主楼走去,但是,走到横贯一楼的连接草坪与台阶的长过厅门口时,却被皮罗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下再进去。”他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只见仆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一个个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无疑对玛奈特向他们传达的指示感到惊异。

  “出了什么事了?”伯爵问道,他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就慌了神,既是由于他对这场可怕病灾的恐惧,也是由于他的不扰自惊的性格。

  “这是病人的一种怪念头,”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愿意像现在这副模样接待子爵先生,说是要打扮一下,何必违拗她呢?”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身子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我虽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备,却也无力承受她这深情厚意,因为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忆;我思忖道:“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着一簇花;从前我游玩时观赏这簇花,总是不寒而栗,它正是这凄惨时刻的写照!”这座小古堡从前多么兴旺,多么红火,现在却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绝望与荒废。路径只平整了一半,刚动手的活计又撂下,雇工们站在那儿望着古堡。虽然是收葡萄的时节,却听不到一点喧声笑语;葡萄园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我们信步走着,就像由于痛苦而无心闲谈的人一样,只是听着伯爵讲话;我们当中惟有他的嘴闲不住。他先是出于对妻子的不自觉的爱,讲了一些带感情的话,接着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来:他妻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身体,也不听他的好言劝告;是他头一个发现她患了这种病的征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察过,而且战胜了这种疾病;他并没有寻医求药,而是饮食有方,避免情绪激动,病就自然好了。本来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无奈做丈夫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无论什么事,人家都无视他的经验。尽管他一再阻拦,伯爵夫人还是请奥里热来诊治。奥里热从前给他治病就极其差劲,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这种病如果是忧虑过度引起的,那么首先病倒的应当是他。其实,他妻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多亏他经营有方,他们才财源茂盛,尽如人意;他让德·莫尔索夫人主持葫芦钟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体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了。伯爵夫人的病从何而起呢?他独自争辩着,沉痛的话里掺杂着毫无道理的责难。继而,他又回忆起这位高尚女子的可贵之处,干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泪。

  玛德莱娜前来告诉我,她母亲在等着我。皮罗托神甫跟在我身后,神态严肃的少女则走在父亲身边,她说伯爵夫人不胜人多劳神,希望单独见我。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使我感到内热外冷;在生活的重大关头,这种感觉往往能把我们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确认的使徒,赋予他们以温和、纯朴、耐性与宽容的精神。皮罗托神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这次会面。只有如此,这位圣女的灵魂才能得救。我考虑的仅仅是她,而不是您。现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应禁止同您见面的人,要知道,我会插在你们中间,以便保护她而对付您,也许还对付她本人!她现在很脆弱,您要特别谨慎,我并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们亲爱的病人将完全死于饥渴。从今天早晨起,她就异常焦躁,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并不隐讳,她是多么留恋人世,她的肉体反抗的呼号,在我的心中渐渐止息,但也仍然刺痛这颗心中柔和的回声。不过,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们接受了这项宗教使命,不让这个高贵的家庭看到这种精神危机的情景;家里人已认不出这颗朝夕照耀他们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仆人都问:‘她在哪儿?’她完全变了。她见到您,又要发怨言了。请您摆脱世俗之见,忘掉虚荣心,在她身边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尘世的助手。但愿这位圣女临终之时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脱口说出绝望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怜的忏悔师见我一直沉默不语,感到非常惊愕。我看得见,听得清,走得动,但仿佛是在腾云驾雾,心里总是嘀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人人都倍加小心?”这种思虑产生的疑惧很不明确,因而就更为可怕:这里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们走到卧室门口,忏悔师不安地打开房门。我看见亨利埃特穿着白色衣裙,坐在壁炉前的小长沙发上。壁炉架上的两个花瓶插满了鲜花,窗前的独脚小圆桌上也摆了鲜花;房间转瞬恢复了原状,临时摆设一新。我从皮罗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将病榻周围的医药器皿全部搬掉。在临终前的高热中,她挣扎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把凌乱的房间布置好,以便体面地接见她此刻最爱的人。在饰巾的团团花边下面,她那瘦削的脸庞就像刚刚绽开的玉兰花,泛着青白色,犹如黄色画布上用粉笔勾勒的心爱之人的头部轮廓。不过,要感受秃鹫的利爪抓进我的心里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画完的那双凹陷然而充满生命的眼睛,在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不断战胜痛苦而获得的那种安详庄严的神态,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面部惟有额头依然饱满匀称,显示出大胆挑衅的欲望与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态。尽管脸庞狭窄蜡黄,但是内火却流泄闪耀,如同褥暑天气时田野上灼热的气流。她的太阳穴塌陷,两腮凹进去,一张脸只有皮包骨,发白的嘴唇浮现的微笑,有几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双叠的衣裙显出她秀美的上身现在有多么枯瘦。她脸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颜消损,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是我那俏丽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圣洁的德·莫尔索夫人,而是博叙埃所说的某种无名的东西①,它在同冥冥搏斗;它在饥饿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动下,为求生而同死神作战。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滚烫,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饰的痛苦与惊异,毫无血色的嘴辱在贪婪的牙齿上绷紧,试图强作笑容;通常,我们的这种微笑,既可以掩饰报复的嘲讽、欢乐的期待,也可以掩饰心灵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①指死亡,法国作家博叙埃在《诗词》中谈到死亡时,多次讲:“不知何物,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它的名称。”

  “噢!这就是死亡,我可怜的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您不喜欢死亡!丑恶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恶,连最无畏的情人也憎恶。我非常清楚,爱情到此为止。杜德莱夫人怕您见她变了模样会吃惊,决不肯再见您。唉!费利克斯,为什么我渴望见您呀?您终于来了,我却以可怕的景象报答您的忠诚;从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这种场面,就进了苦修会当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记忆里,始终美丽,始终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谢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爱情是不计较什么的。您不要逃避我,请留下来吧。今天早晨,奥里热先生认为我好多了;我会活下去的,会在您的目光下复活的。等我恢复点体力,能进点食,我还会变得美丽的。我刚刚三十五岁,还能有美好的岁月。幸福能使人年轻,我渴望尝到幸福。我有过甜美的打算,我们把他们丢在葫芦钟堡,我们双双去意大利。”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后来见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进入苦修会。

  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头转向窗口,装出赏花的样子。皮罗托神甫急忙走过来,脑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对我说:“千万不要流泪!”

  “亨利埃特,您不爱我们可爱的山谷了吗?”我反问道,以便给我刚才那突然的动作找个理由。

  “哎呀,”她撒娇地把额头送到我的唇边。“可是,没有您,我觉得它死气沉沉……没你。”她又说,同时用滚热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进去这两个字,犹如两声叹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这种狂热的爱抚超过了两位神甫介绍的可怕情况。这时候,我的第一阵惊吓过去了,虽然我还能运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还不够坚强,克制不住这种场面下内心的激动,我只是听着,一声不答,更确切地说,我嘴角挂着凝固不动的微笑,频频点头来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她的容颜凋残使我惊诧之后,我又发现昔日那样超尘脱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态、声调、举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无知、幼稚可爱、好动的本性,以及对自己不感兴趣或与己无关的事满不在乎的态度,总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点,需要人保护。人临终时全都如此吗?难道他们剥掉了社会的全部伪装,就像儿童尚未披上那些伪装吗?或许是伯爵夫人来到永生的岸边,除了爱情不再接受人类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亚①那样表达爱情的甜美纯真吗?

  ①田园小说《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腊作家,大约生活在公元2世纪下半叶至3世纪上半叶。

  “还像过去那样,费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复健康的,”她说,“我的山谷对我的身体也会有裨益。您给我的食物,我怎么能不吃呢?您多么会护理病人啊!再说,您年富力强,在您的身边,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证明我不会死,不会枉活一世而死去!他们认为我的最大痛苦是干渴。哦!对,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尔河水,我看了就难受,可是,我的心却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滚烫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附耳对我说:“我奄奄一息,是因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吗?我要活,我也要骑马!巴黎、庆宴盛会、人生欢乐,我全要领略。”

  啊!娜塔莉,这种可怕的呼声,是没有享受到人生快乐的肉体产生的追求,从远处传来令人胆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却铮铮作响:这种激越的声调,既表达了一生的搏斗,又体现了错过真正爱情的苦恼。伯爵夫人烦躁地站起身来,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可怜的忏悔师看到自己的忏悔者如此举动,便猛然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是的,活下去!”她说着,把我拉起来,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现实生活,而不是靠谎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场骗局;几天来,我历数了这种种的欺骗行径!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到荒野去寻觅一个男子,怎么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倾听,隔着墙闻出什么气味。“费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饭了,而我,我呢,”她操着孩子的声调说,“我是女主人,却在挨饿。爱情上也是如此,她们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①”可怜的神甫说着,合拢手掌,眼望上空,诵起连祷文。

  ①希腊文祷词:主啊,可怜我们吧!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 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

  她的身子很轻,特别烫人;我抱她的时候,感到她浑身滚烫。德朗德先生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布置,不免惊奇,但是见我在场,心里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来,号了号病人的脉,又霍地站起来,走到神甫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么办?”我问大夫。

  “不让她临终大遭罪,”他对我说,“谁会相信她的精力还能如此旺盛?想想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们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活着。算来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德朗德先生去找玛奈特。皮罗托神甫把我带到花园里。

  “让大夫去处理吧,”神甫对我说,“他让玛奈特做帮手,要用鸦片薰雾法给夫人治疗。对了,她的话您都听到了,”他对我说,“万一她说这些荒唐话时心里很清楚!……”

  “不会的,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经都迟钝了。我越往前走,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就越扩延张大。我突然从平台下面的小门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来,独自躲在那儿冥思苦索。我力图摆脱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这个罪不亚于鞑靼人惩罚通奸男女的酷刑:他们把罪人的一个肢体夹在木桩里,并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断夹住的肢体:我的灵魂也受到这种惩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虚度了!我在绝望中,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忽而我要同她一块儿死,忽而我想去拉迈伊雷镇①,同刚到那里的苦修士一起隐居。我的双眼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凝望着亨利埃特在里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户,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户的灯光,如同我的灵魂和她结合的那天夜晚一样。我不是本该专心办事,为她保存自己,只过着她给我创造的简朴生活吗?她不是命令我成为一个伟人,规避低下可耻的情欲吗?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样寻欢作乐。贞洁不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吗?而我却没有保持。猛然间,我厌恶起阿拉贝尔所筹划的爱情。我抬起颓丧的脑袋,思忖今后我从哪儿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突然听到空气微微震动的声响,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见玛德莱娜在上面独自漫步。于是,我抬级而上,朝平台走去,想问问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态度那么冷淡。这时,她已经坐到石椅上。她瞥见我走到半路,便装作没有看见我,起身离去;她匆忙的神态表明,她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亲的凶手。我顺着台阶回到葫芦钟堡时,看见玛德莱娜像尊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倾听我的脚步声。雅克坐在石级上,还是刚才我们一道散步时令我深为诧异的那副漠然神态;那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不过只存在心里,待日后再从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甚至对悲伤的事也无动于衷了。我想探询一下这颗晦暗的灵魂。玛德莱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里,还是怂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①图尔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地有一座建于12世纪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话,便对雅克说道,“我是你最忠诚的兄弟。”

  “您的友谊对我毫无用处,我将随我母亲而去!”他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目光团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声说,“你也一样?”

  他咳嗽起来,走开几步,继而又回来,把他的带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吗?”他问道。

  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致命的隐痛。正如此后我看到的,这对兄妹总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芦钟堡的一切衰微破败了。

  “夫人睡了。”玛奈特前来对我们说,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脸上就露出喜色。在这种可怕的时刻,虽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他们出于真挚的感情,完全不顾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宽慰。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大家都希望过得舒畅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丛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咽气。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说花对夫人的神经刺激太大。”玛奈特对我说。

  这么说来,她那些谵语是花引起的,并不是发自她的内心。大地的情种,授粉的欢乐,植物的爱恋,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并把她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唤醒;无疑自青年起,那种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来吧,费利克斯先生,”玛奈特对我说,“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样美。”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这时太阳西沉,把阿泽城堡的屋顶瓦檐映得黄澄澄的。周围一片寂静纯洁。柔和的余辉照着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鸦片的烟雾中。此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复存在,惟有灵魂呈现在脸上,这张脸像暴雨过后的晴空一样明净。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这两张玉洁冰清的面孔,重又显得格外美丽,因为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齐协助大自然,使每个变了样的部分都恢复正常,只见得胜的灵魂在她脸上一阵阵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节奏协调一致了。两位神甫坐在病榻旁边。伯爵颓然地站着,他看清了死神的战旗在这个亲爱的人上方飘扬。我坐在长沙发上,正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我们四个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着泪水,流露出对这位美丽的天使的敬佩与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丽的圣体龛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换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护着亨利埃特!是的,他们的利剑在这高贵的头上闪闪发光;这额头又恢复了美德的庄严神态;从前,正因为有这种神态,它才像一颗同周围精灵恳谈的看得见的灵魂。她面部的线条平静纯洁了,在守护她的上品天神的无形香烟线绕中,她身上一切都扩大,变得崇高了。肉体痛苦时呈现的青色,已经变成了全白色,变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苍白色。雅克和玛德莱娜走进来;玛德莱娜崇拜的举动,使我们大家不寒而栗,只见她扑到病榻前,双手合十,惊叹一声:“啊!这才是我的母亲!”雅克嘴角挂着微笑,他已确信会追寻母亲而去。

  “她就要到达彼岸。”皮罗托神甫说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着我,仿佛向我重复:“我不是说过,这颗星还会升上天空,光灿夺目吗?”

  玛德莱娜的目光一直盯着母亲,随着她一起呼吸,气息像她一样轻微;我们都恐惧地倾听这最后维系着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这少女好比圣殿门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静自若,既坚强不屈,又卑恭驯顺。这时,镇上响起三钟经声,温煦的气流送来阵阵钟鸣;这钟鸣向我们宣告,这个女子已经补赎了作为女性的全部过失,此刻,全体基督教徒都在复诵天使对她说的话。这天傍晚,我们觉得Ave Meria①声就像上天的祝福。预兆如此明确,大限已到,我们不禁泪如泉涌。薄暮时分,万籁和鸣,微风习习,枝叶沙沙作响,鸟儿归巢前发出最后的啾啁,虫声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鸣,整个田野都在向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诀别,向她的淳朴的田园生活诀别。这宗教的诗与大自然的诗融为一体,完美地谱成了一首送别由,以致我们的呜咽也一阵紧似一阵了。我们深深地陷入瞻仰与凝思中,仿佛要把这情景永远铭刻在心上,因此,虽然房门敞着,我们却没有发现仆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诚地祈祷着。这些可怜的人凡事总是抱着希望,还以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预兆是如此明显,使他们内心伤痛不已。皮罗托神甫打了个手势,老驯马师便出去请萨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边,拉着病人毫无生气的手,平静得像科学的化身,他已向忏悔师示意,这次睡眠是这个被召回的天使没有痛苦地度过的最后时刻。该给她做临终傅礼了。九点钟光景,她慢慢醒来,用惊讶而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于是,我重又看到我们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时的芳容。

  ①拉丁文:圣母马利亚。——《圣母经》的第一句。

  “母亲,你太美了,不会去世的,你能恢复健康,能活下去。”玛德莱娜高声说。

  “亲爱的女儿,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着是撕肝裂胆的拥抱:母亲一个个拥抱孩子,孩子又轮流拥抱母亲。德·莫尔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额头。伯爵夫人看见我,不由得脸红了。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说道,“恐怕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伤心了!不过,我这可怜的人迷了心窍,可能对您讲了一些话,请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给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怀着贞洁的感情粲然一笑,说道:“还像以往那样,好吗,费利克斯?……”

  在病人作临终忏悔的那段时间,我们都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客厅。我坐到玛德莱娜身边。她碍于众人,不便无礼地躲开我;不过,她学她母亲的样儿,目不及人,沉默不语,对我更是不屑一顾。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低声对她说,“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呢?在临终的人面前,大家都应当和解,为什么还这么冷淡呢?”

  “我好像听见了我母亲此刻讲的话。”她答道,那神态就像安格尔①画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画上的圣母已经很痛苦,儿子即将丧生,她还准备保护人世。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愿》那幅油画,安格尔作于1824年。

  “纵然我有罪,在您母亲宽恕我的时候,您还谴责我。”

  “您,总谈您!”

  她的声调流露出来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样深思熟虑,又像没有研究过人生的人所作的判决一样毫不留情,这种人绝不肯宽恕违反感情法则的过错。周围鸦雀无声,一小时过去了。皮罗托神甫听完德·莫尔索伯爵夫人的全面忏悔,走了出来,我们大家又进去了;这工夫,亨利埃特已让人给她穿上可能当作寿衣的长衫,这种念头,正是那些相互引为姊妹的心灵高尚之人所易产生的。我们进去时,她正坐着,因为赎了罪,有了希望而显得更美丽。我看见壁炉里的黑色灰烬:我的信件刚才被烧掉;听她的忏悔师说,直到临死她才肯作出这种牺牲。她像从前那样冲我们微笑,眼里闪着泪花,表明她已大彻大悟,望见了极乐世界的欢乐。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道,“留在这儿吧。您应当观看我一生的最后一幕场景,这一幕并不是最轻松的,但是与您有密切关系。”

  她摆了摆手,让人把房门关上。伯爵接受她的请求坐下来,皮罗托神甫和我依然站着。伯爵夫人由玛奈特扶着站起来,跪到伯爵的面前,头枕在他的膝上,并要这样待着,使伯爵深为诧异。等玛奈特退出去之后,她又抬起头来。

  “我作为您的妻子,尽管行为是忠诚的,”她用异样的声音对伯爵说,“但是,先生,有时我也没有尽到责任。刚才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就是为了请求您宽恕我的过错。我对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体贴关心,超过了对您应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较过这两种关心,比较过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对我很恼火。我的确产生过一种炽烈的友谊,”她小声说道,“而且任何人,甚至当事人也不完全了解,虽说从世俗的观念来看,我保持了贞操,虽说我是您的无可指责的妻子,但是,我头脑里经常有意无意地闪过一些念头,此刻我担心,当时我太迎合那些念头了。然而,我始终深情地爱您,始终是您柔顺的妻子,乌云从蓝天下掠过,并不会玷污它的纯净,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纯洁的额头恳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对您的布朗什,对您孩子的母亲说句温存的话,并宽恕她所有的过错,她就会毫无悔恨地离开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从的天国法庭的赦免之后,才原谅自己的。”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声说,突然泪如泉涌,落在他妻子的头上,“你难道要我难过死吗?”他用一种罕见的力量把她扶起来拉向自己,圣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并且一直这样扶着她,又说道:“难道我就不需要请求你宽恕吗?我不是常常发脾气吗?你这不是夸大了像孩子一样的不安吗?”

  “也许是吧,”伯爵夫人又说,“不过,我的朋友,临死之人难免软弱,请您宽容些,让我安心吧。等您到了这种时刻,您会想到我是怀着祝福您的心情离开您的。这个信物包含着深厚的情谊,您允许我把它留给我们的朋友吗?”她指着壁炉上的一封信说,“现在他是我的义子了,仅此而已。亲爱的伯爵,心灵也有它的遗嘱:我临终的遗愿,就是要求亲爱的费利克斯完成几项神圣的使命。我并不认为自己过高地估计了他,您要是允许我留给他一些嘱托,那就证明我也没有过高地估计您。我终究是个女人,”她柔媚而凄楚地垂下头,说道,‘哦请您宽恕之后,又请求您开恩。——您看看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递给我,对我说道,“不过要等我死后再看。”

  伯爵见妻子的脸色转白,便抱起她,亲自送到床上,我们都围了上去。

  “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我可能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乐,而我自己却在那种快乐面前退却了,这样就可能给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过,在弥留之际能同大家消怨解仇,这难道不全仗了做妻为母的勇气吗?那么,您也宽恕我吧;过去您经常谴责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态度反倒使我高兴!”

  皮罗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见这个手势,立即垂下头,她感到一阵眩晕,招手示意,让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仆人都进来。接着,她庄严地向我指了指颓丧的伯爵和刚进来的两个孩子。这位父亲,惟独我俩知道他患有神经错乱症,现在成了这对娇弱子女的监护人,她看着,心里怎能不默默祈求,而这些无言的祈求犹如圣火,降落在我的心头。在接受临终涂油礼之前,她请求仆人们宽恕,说她有时对他们态度粗暴了;她还恳求他们为她祈祷,并把他们一一托付给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认,近来几个月,她发过一些有违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们的反感,她曾把孩子从身边赶开,还产生过一些不正当的感情。不过她说,她违忤天意的过失,应归咎于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后,她当着众人的面,由衷地感谢皮罗托神甫,正是这位神甫向她指明尘世空幻的玄机。等她不再讲话了,大家便开始祈祷。接着,萨榭的本堂神甫交给她临终圣体。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开始模糊,随即又睁得大大的,最后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视下溘然而逝,说不定还听见了我们的一片呜咽声。这时也巧,我们听见两只黄莺轮流鸣叫,一声接着一声,多次重复着单调的音符,纯净而幽微,仿佛是多情的呼唤。当她咽了最后一口气时,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后一丝痛苦时,我觉得自己挨了一击,全身各部分机能都受了伤。伯爵和我,以及两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们一齐守灵,待了一整夜;烛光下,死者躺在灵床上,她饱受了人生之苦,如今总算安息了。有生以来,这是我头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转睛,一直凝视着亨利埃特,沉迷于她那经历狂风暴雨之后宁静纯洁的表情,沉迷于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张面孔,在我看来仍然具有无限深情,但是再也不会回答我的爱了。在这寂静和寒冷中,它是多么庄严!它表现出多少丰富的思想!它在长眠不醒中显得多么美丽,在静止不动中又多么威严:全部过去依然存在,而未来却已起始。啊!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样地爱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困乏不堪,也都打起盹来;这种时刻非常难熬,守过夜的人都有体验。我这才得以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怀着她一向不许我表达的全部情爱,吻了吻她的额头。

  第三天,在秋天一个凉爽的早晨,我们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归宿之地。老驯马师、马蒂诺兄弟俩和玛奈特的丈夫抬着灵柩。我们顺着下坡的路,记得我重新见到她的那天,正是从这条路欢欣雀跃地往上飞奔的。我们穿过了安德尔河谷,来到萨榭的小小公墓。这个简陋的乡村墓地位于教堂后面,坐落在小山岗上。伯爵夫人出于基督教徒的谦恭,曾经说过,她希望死后葬在那儿,墓前插一个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个穷苦的农妇那样。走到山谷中段时,我望见小镇教堂和墓地,不觉浑身一阵战栗。唉!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个各各他①,这时我们的心被长矛刺中,感到头上的玫瑰花冠换成了荆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个春秋丢在那里:这个山岗应当是我赎罪之地。我们的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都赶来表达整个山谷的哀悼,她在这里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据她的心腹玛奈特说,她为了救济穷人,用光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还缩减自己的服饰开销。于是,赤身露体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婴儿有了衣着用品,母亲得到资助,一袋袋过冬小麦从磨坊主手中买下送给残废老人,一个贫困户在急需时得到一头奶牛,总而言之,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亲,一位领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还及时赠送嫁妆,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替中了签必须应征当兵的青年付钱找替身,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献。她常说:别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们的安慰。这三天晚上,大家都谈论这些事情,因此有那么多人送殡。我和雅克、两位神甫跟在灵柩后面。按照习俗,玛德莱娜和伯爵都没有来,他们单独留在葫芦钟堡。玛奈特却执意要来。

  ①各各他即髑髅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稣被钉死之前,头戴荆冠,身着紫袍,时年三十三岁。

  “可怜的夫人!可怜的夫人!现在她总算幸福了。”我听见玛奈特在呜咽中,好几次重复这句话。

  当送殡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车道时,泣涕唏嘘声响成一片,听来就像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灵魂。教堂内外挤满了人。宗教仪式结束,我们来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边下葬。我听见石砾、沙土落在棺木上的声响,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摇晃起来,于是请求马蒂诺兄弟俩扶着我。他俩把我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萨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气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瞒您说,我并不想回葫芦钟堡,也不愿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为从那儿能望见亨利埃特的旧居。住在萨榭古堡,就等于守在她身边。我一连住了几天,那间房子的窗户正对着我向您提过的那个僻静的山谷。那是一片开阔的皱褶地,四周耸立着两百年的橡树。下大雨时,谷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适于我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在守灵之夜的次日,我已经发觉我在葫芦钟堡多么不合适。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过,他对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里已拿定主意,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这情况我已经多次注意到。譬如,当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给我这封我一直未敢启开的信时,当她谈论她对我的感情时,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阴郁的人并没有向我投来令人震惊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洁又过分敏感,因此才讲出那番话来。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这两个人的灵魂同他们的肉体一样,都没有紧密结合起来。他们从来不曾有过增进感情的这种经常不断的交流,也从来没有相互诉说各自的苦乐。这些苦乐正是牢固的纽带,联结我们的每根神经,紧紧系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同时也爱抚着认同这种种关系的灵魂,因此,一当它们断裂,我们就会感到痛苦万分。玛德莱娜的敌视态度,把我拒于葫芦钟堡之外。这位少女心肠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亲面上捐弃仇怨。况且,我在他们父女中间会很尴尬:伯爵又要跟我唠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则难以掩饰她对我的厌恶情绪。今非昔比,从前,那里的鲜花都那么妩媚,台阶那么富有感情,那里的阳台、石井栏、栏杆、平台、树丛和景物,都因我的种种回忆而充满诗意;从前,那里一切都爱我,而今却被人仇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对比。因此,一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炽烈爱情,竟然是这样一种结局。在局外人看来,我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但我的良心却是坦然的。青年时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剧,就是这样结束的。如同我从图尔去葫芦钟堡一样,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在韶华之年启程,个个意气风发,简直要拥有世界,心中渴望着爱情;然而,当我们的财富投进了熔炉,当我们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纷争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觉变得渺小了,我们在大量灰烬里,只找到少许真金。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真实面目:壮志凌云,世路狭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鲜花被一镰割断之后,我应当怎么办。我决心致力于政治与科学,胸怀抱负,不畏崎岖艰难的小路,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个冷静的、无情无欲的政治家,永远忠于我曾爱过的那位圣女。我的神思飞得很远很远,眼睛却盯着这幅精美的挂毯:一排排橡树呈金黄色,冠顶肃穆凝重,根部似青铜铸的一般。我寻思亨利埃特的贞洁是不是愚昧无知,对她的死我是不是负有罪责。我思绪翻腾,痛悔不已。都兰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脸。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终于读了她的信。按照她临终的嘱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后才能拆读。您能判断出我读信时的感受吗?

        德·莫尔索夫人致费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费利克斯,我最心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向你敞开心扉了,这样做主要

  不是为了向您表白我多么爱您,而是为了向您揭示您给我造成的创伤有多

  么深重,从而使您明白您负有多大责任。旅途劳顿,搏斗中屡屡受伤,我

  终于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为女人已死去,惟独作为母亲还活着。亲

  爱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说后来我反

  倒乐于接受您的打击,那么今天,我却死于您给我的最后一次伤害;不过,

  感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毁掉,则有极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

  心衰力竭,因此,趁着这最后的清醒时刻,我要恳求您在我孩子身边替代

  那颗被您夺走的心。假如我爱您还不够深的话,我就会不由分说,把这负

  担强加给您;然而我宁愿看到您主动承当,表明您既真诚痛悔,又以此继

  续您的爱情。爱情在我们身上,不是经常伴随着思考与畏惧,悔悟与赎罪

  吗?我清楚,我们始终相爱。您的过错并不那么严重,倒是它在我内心的

  反响太强烈了。我不是对您说过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吗?这不,我

  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们恪守了人间法规。教会派来一个使者,

  以最纯洁的声音告诉我,对那些遵奉天意,牺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

  宽容的。亲爱的,我要让您了解全部情况,连我的一个想法也不漏掉。我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上帝倾诉的话,您也应当知道;上帝是天国的君主,

  而您是我心灵的君主。我毕生只参加过一次舞会,就是为德·昂古莱姆公

  爵举行的那次舞会。虽然我结了婚,可是直到那时候,我仍然天真无知;

  正是这种无知使少女的灵魂跟天使一样美。不错,我做了母亲,然而我根

  本没有尝到爱情所许可的欢乐。我怎么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呢?我茫然不

  解,也不知道在什么法则的作用下,刹那间我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如今您

  还记得您的那些吻吗?那些响主宰了我的生命,铭刻在我的灵魂里;您的

  热血唤醒了我的热血,您的青春感奋了我的青春,您的欲念闯入了我的心

  扉。当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时,我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如同孩子的眼

  睛与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时,他们还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感

  受。是的,这恰如回响的声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给予宇宙的始动,至少

  跟这几种事物同样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为这是灵魂的生命啊!于是,

  我恍然解悟,原来世上还存在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存在一种比理念更美好

  的力量,那就是相亲相爱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个前景。我觉

  得自己只是半个母亲了。这一霹雳击在我的心上,并点燃了我还未了解的、

  在我心中沉睡的欲念。我顿时领会,我姨母响我的额头时,高声说:可怜

  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回到了葫芦钟堡,春天、初发的嫩叶。

  鲜花的芳香、曼妙的白云、安德尔河、天空,一切都对我讲一种我从前不

  懂的语言,向我的灵魂传递一点您给予我感官的动力。如果说您忘记了那

  些可怕的吻的话,我却始终未能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抹掉:这正是我的死

  因!是的,后来我每次见到您,就感到那被您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

  看到您,甚至仅仅预感您要来到,我从头到脚就激动不已。无论是时间还

  是我的坚强意志,都控制不了这种势不可当的情欲。我情不自禁地揣摩:

  那种欢乐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交换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

  吻、您的被我挽着的手臂、您的温柔的声音,总之,最细微的接触也猛烈

  地摇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几乎总要模糊起来,耳畔也响起感官骚动的

  嚣声。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时刻,您一把紧紧地搂住我,我就会幸福

  得死去。有时我真盼望您对我施行暴力,但祷告又马上驱走了这种邪念。

  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热血沸腾,脸也顿时涨红了;我多么

  喜欢这种情心荡漾的感觉,因此总故意设法让玛德莱娜提起您。怎么对您

  讲呢?您的笔迹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们欣赏一幅肖像画。如果

  说从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么个数的决定,您就取得了对我的支配权,那

  么我的朋友,您要知道,当我窥见了您的灵魂之后,这种权力就变得无限

  大了。发现您是那么纯洁,那么诚挚,具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堪当大任,

  而且他受磨难,我真是欣喜万分。您既是男子汉,又是孩子,既腼腆,又

  果敢!得知我们的感情由同样的痛苦所认可时,我是多么高兴啊!自从我

  们互诉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后,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于私

  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边。德·拉贝尔热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确信您的

  离去会导致我的死亡,他深为感动,又断定两个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

  也就没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门外,而我则向他保证在行为和思想上保持纯洁。

  “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对我说,“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纯洁。”

  “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说,“一切就完了。您把我从我自身

  中解救出来吧,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又让我保持贞洁吧!”那位善良的老

  人虽说非常严厉,但是他见我如此真诚,就采取了宽客的态度。他对我说:

  “您把女儿许配给他,就可以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了。”为了不失去您,我

  勇敢地接受了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我们俩套在同一副枷锁里,我是怀着

  爱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于自己的丈夫,没有让您往自

  己的王国迈进一步,费利克斯。我的炽烈的恋情反过来作用于我的胆识,

  我把德·莫尔索先生对我的折磨视为抵罪,骄傲地忍受着,以责罚我罪恶

  的感情。以往,我好发点牢骚,自从您待在我的身边之后,我又有了一些

  快活的情绪,连德·莫尔索先生也觉察出来了。若没有您给予我的这种力

  量,我早就被我对您讲过的内心生活压垮了。您在我的过错方面固然有很

  大责任,但在我尽职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对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觉得

  剥夺了他们的某种东西,总是担心为他们做得不够。从此,我的生活成了

  一种无休无止的、但又为我喜欢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亲差了些,做贤惠

  妻子差了些,心里便时时悔恨,食是怕没尽到天职,就愈要做得过分。我

  把玛德莱娜隔在您我中间,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将来把她许配给您,就

  是在您我中间筑起防线。可是这防线却不堪一击!什么也不能阻止您在我

  身上引起的颤栗。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样力量。我爱玛德莱娜甚于

  爱雅克,因为玛德莱娜将许配给您。然而,我把您让给我女儿,不是没经

  过斗争的,我心想,我遇见您时,才二十八岁,而您也差不多二十二岁了;

  我缩短差距,沉湎于不着边际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费利克斯,我以实

  相告,免得您过分悔恨,也许还为了让您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我

  们在爱情上所经受的痛苦都同样悲惨,阿拉贝尔丝毫也不比我强。我也是

  那种堕落的女子中的一个,是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女人。有一阵子,我内

  心斗争格外激烈,一连几夜哭泣,以致头发脱落了。我给您的头发,正是

  那时脱落的。您还记得德·莫尔索先生害的那场病吧。您当时表现出的高

  尚心灵,非但没有使我变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惭形秽。唉!从那天起,我

  就期望以身相许,好报答您那种无私的精神;不过,这种糊涂念头时间很

  短。就在您拒绝参加的那次弥撒时,我跪在天主的脚下作了忏悔。雅克的

  那场病和玛德莱娜身体的不适,在我看来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极力要把

  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着,您对那个英国女人的十分自然的爱情,向我揭

  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没有想到爱您到了如此程度,连玛德莱娜也

  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犹如急风暴雨,时刻处于激动亢奋的状态。我要尽力

  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于宗教。这一切酿成了要夺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

  后这次巨大的打击,终于使危机爆发了;但我始终保持缄默,认为惟有一

  死,方能了结这场不为人知的悲剧。从我母亲把您同杜德莱夫人的关系告

  诉我之日起,到您又来此地为止,历时两个月,我生活在激愤、嫉妒和狂

  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杀人,盼着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对孩子们的亲

  昵也无动于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祷中寻求安慰,这回祈祷对我的

  灵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开了一个大豁口,死神便乘虚而入。然而我表

  面上仍然显得很平静。这一时期的斗争,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

  您对我的爱毫不逊于我对您的爱,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并不是您的思想

  时,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经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无

  疑他是怜悯我,因为我对己对天都十分坦诚,又常常被痛苦引到圣殿的门

  前。我心爱的,天主对我已作出判决。德·莫尔索先生必将宽恕我;可是

  您呢,您会宽大为怀吗?您会倾听此刻从我的墓穴里发出的声音吗?您会

  弥补我俩共同造成的不幸吗?也许您比我罪责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

  什么。请您守护德·莫尔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护病人那样,听听他

  的诉说,爱他;谁也不会爱他了。您要像我那样,置身于他和子女之间。

  您不会长期担负这项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离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里,

  您答应过我要指引他通过人世的暗礁。至于玛德莱娜,将来她要出嫁,但

  愿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欢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坚强,具有我

  所缺乏的意志,具有从事政治而要经历风雨的男子的伴侣所必备的毅力,

  而且,她还非常机灵,目光敏锐。如果你们俩的命运能够结合起来,她的

  一生会比她母亲幸福。这样,您就取得了继续我在葫芦钟堡的事业的权利,

  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补赎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已得到天上人间的原谅,

  因为他是宽宏大量的,一定会宽恕我。您瞧,我总是这么自私;不过,这

  不恰好证明这是专一的爱情吗?我希望您在我的亲人身上体现出对我的爱。

  我不能属于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责任给您留下!假如您过分爱我而难于从

  命,假如您不愿意娶玛德莱娜,那么至少您要让德·莫尔索先生尽量幸福

  些,使我的灵魂得以安息。

    永别了,我心爱的孩子,这是头脑清醒的、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诀别,

  是一颗得到你施与的快乐的灵魂所作的诀别;这种快乐是那么巨大,因而,

  对由此引起的灾难,你无需产生丝毫内疚。我使用诀别一词时,还想着您

  爱我;我为尽妻母之责而死,来到了安息地,转念至此我不寒而栗,也不

  无遗憾之感!上帝会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圣法则。我固然经常摇摆

  不定,但是我始终没有跌倒;况且,包围我的诱惑力之大,正是为我的过

  失辩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会看到我战战兢兢好像真的堕落了似的。再

  道一声永别,如同昨天我诀别我们美丽的幽谷。我就要在这幽谷中长眠,

  您会常来看看,对吧?

                          亨利埃特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后的火焰照亮的这一生,原来如此幽深莫测。我自私的疑云消散了。看来,她的痛苦不亚于我,甚至超过了我,因为她以死殉情了。她还以为别人对她的朋友都会非常好,哪知被爱情蒙上了眼睛,没有觉察出她女儿对我的敌意。她最后一次表现出来的深情,叫我好不伤心。可怜的亨利埃特,她还想把葫芦钟堡和她女儿给我啊!

  娜塔莉,现在您已经了解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护送她的遗体,平生第一次迈进了墓地。从那个终生惨痛的日子起,阳光不再那么温暖,也不再那么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动作不再那么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们只是把他们埋葬在土里;另一些我们特别珍爱的人,却装殓在我们心中;对他们的回忆,天天与我们心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对他们的思念也如同我们呼吸一般;按照适用于爱情的转生学说的美妙法则,他们就附在我们身上。一颗灵魂融入了我的灵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动听的话,那都是她在行动,她在讲话。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来自这座墓穴,正如空气中飘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发的一样。玩世不恭、恶习、我身上一切受您谴责的东西,全来自我本身。现在,当我久久凝视大地,而后又抬起蒙上一层云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时,当我听您讲话,接受您的体贴而缄口不语时,您就不要再问我:您在想什么呢?

  亲爱的娜塔莉,忆起这些往事,我回肠九转,因此辍笔了一阵工夫。现在,我应当向您叙述这个不幸事件之后的情况,这倒不用很多笔墨了。一个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为和起居,那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然而,这生活着是在灵魂的崇高领域中度过的,那就很难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线希望。在这场大海难中,我望见一个可以登靠的岛屿。生活在葫芦钟堡,在玛德莱娜的身边,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这种命运倒能满足扰乱我心的所有念头;不过,那得弄清玛德莱娜的真实思想。我应当向伯爵道别,于是去葫芦钟堡,在平台上遇见了他。我们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谈起伯爵夫人,开头还能认识妻子之死的巨大损失,以及给他内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创伤。然而,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喊叫之后,他就抛开现在,瞻念起未来。他怕自己的女儿,说她缺乏她母亲的温柔。玛德莱娜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刚毅气质,又有她母亲那种娴雅的品性,这种坚强性格令这个老人畏惧;他早已习惯于亨利埃特的温柔,预感到女儿具有宁折不弯的意志。不过,叹惋之余,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确信不久就要去见他妻子了:近来丧事忙乱和伤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旧痛复发了。父亲和成了家庭主妇的女儿之间,正酝酿着权力之争,因此,他的风烛残年要在凄苦的境况中度过。他跟妻子可以处处对抗,在女儿面前就得事事退让。再说,儿子要远走高飞,女儿要嫁人;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尽管他说死期将至,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没人同情地度过漫长岁月。就在他大谈自己,并以他妻子的名义要求我的友谊的时候,他在我眼里完成了一个流亡者的形象,这是当代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这恰恰是他生活简朴,专务农事的缘故。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依然在世。我们沿着平台漫步,玛德莱娜看得见,可就是不下来;她几次走到台阶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对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见她来到台阶上,便趁机请求伯爵上去,借口说伯爵夫人要我转达遗愿,我有话要对玛德莱娜讲;只好采取这种办法见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后把我们俩留在平台上。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对她说,“不错,我必须跟您谈谈。您母亲要针对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针对我发怨气的时候,不正是在这里听我劝解的吗?我知道您的想法,不过,您没有了解事实,还是不要急于谴责我,好吗?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这里紧密相连,却要以冷淡的态度把我赶走;本来我们情同手足,而您母亲的去世,又用一条痛苦的纽带加强了这种友谊。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可以立时为您献出生命,不企望任何报答,甚至不让您知道,我们是多么爱那些在生活中保护过我们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项计划,您敬爱的母亲酝酿了七年,而您却全然不知;这项计划无疑会改变您的感情,但我不愿意仰赖这种好处。我只恳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剥夺我到这个平台上来呼吸空气的权利,并让我等待时光改变您对社会生活的种种看法。此刻,我会小心谨慎,不去冲撞您,也理解您因为痛苦而难于明辨事理,何况我也同样因痛苦而丧失了正确判断当前境况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对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护信我们的圣女,也会赞同我的谨慎态度。尽管您表示厌恶我,而我却太爱您了,因而不愿意去同伯爵谈一项他准会热烈赞同的计划。由您自己选择吧,今后不要忘记,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过于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会如此诚挚……”

  玛德莱娜一直垂着眼帘听我讲,这时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决不会改变对您的感情。我宁愿投安德尔河,也不会同您结合。我不想同您谈我自己。如果说我母亲的名字对您还有一点影响的话,那么我正是以她的名义请求您,只要我在葫芦钟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心烦,这种情绪恐怕永远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庄重地向我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葫芦钟堡走去,那神态既冷漠又严酷无情,记得她母亲在世时,只有一天有过那种冷漠的神态,但不像她那么无情。虽说迟了一些,这位目光敏锐的少女还是看透了母亲的心事;她无意中成了同谋,心中自然懊悔,也许因此就更加仇视她认为害人不浅的这个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悬地隔。玛德莱娜恨我,无意弄清我究竟是这场不幸的根源还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亲幸福如意的话,那么,她可能同样憎恨我们两人。我的幸福华丽的大厦,就这样整个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这位默默无闻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灵魂的整个区域。无论她的父母还是丈夫和孩子,谁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这堆灰烬,并在您的面前把它摊开,我们都能从中找到一点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没有遇见一位探测他们心灵深度和广度的聪明的历史学家就离开了人世啊!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亲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亲;夫妇、情侣、兄弟之间,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亲的尸骨未寒,我就得跟夏尔·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为这位长兄的晋升出过多少力!天哪!最简单的历史蕴含多少教诲啊!当玛德莱娜消失在台阶上的门里之后,我心痛欲碎,回来辞别房东,启程去巴黎。我沿着安德尔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幽谷时经过的路。我凄怆地穿过了风景秀丽的吕昂桥村。这时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风顺,已不是1814年的那个疲惫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个时期,我的心灵充满了欲望,而今我却热泪盈眶;从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实,而今我却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还很年轻,仅仅二十九岁,可是心灵却凋残了。几年的时光,这里的景物就失去了当初的瑰丽,我也厌恶了生活。现在您会理解,当我回头望见玛德莱娜站在平台上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

  ①老侯爵一死,夏尔就要卖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费利克斯反对,便到法院起诉。参见“私人生活场景”中巴尔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岁的女人》等。

  我不胜悲伤,难以自己,连此行的目的都不考虑了;心里完全没有杜德莱夫人的影子,以致走进了她的庭院自己还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着头皮做到底。我在她那里已经养成了夫妻生活的习惯,上楼时想到断绝关系会带来的种种烦恼,不禁忧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装,由管家引进客厅,只见杜德莱夫人衣着华丽,身边围着五个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风,就会想像得出我有多么沮丧。英国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莱勋爵,此刻正站在壁炉旁,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十分傲慢,态度冷淡,脸上显露一种他可能在议会中常有的嘲讽神气。他听见传报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贝尔的两个孩子在母亲身边,他俩酷似老勋爵的一个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的德·玛赛。阿拉贝尔一见是我,便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眼睛盯着我的旅行帽,好像随时都要问我到她府上有何贵干。她打量我的那种表情,简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见给她的乡绅。至于我们的亲密关系、那永恒的爱情、失去我的爱便寻短见的种种誓言、阿尔米德①的幻术,统统像梦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我是个陌路人,她根本不认识我。尽管我出入外交场合,开始习惯保持冷静的态度,我还是很惊讶,换了别人也会如此。德·玛赛望着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视靴子的样子特别做作。我当即拿定了主意。若是败在任何别的女人手里,我也许会心甘情愿;但是,看到这个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现已死去的情敌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无礼对不逊。她知道布朗东夫人的悲剧,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头扎上一刀,尽管这个武器扎进去时可能要变钝。

  ①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尔米德是伊斯兰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军将士,法国骑士雷诺。

  “夫人,”我对她说,“我非常莽撞地闯进了贵府,不过,您若是知道我从都兰来,把布朗东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给您,就不会怪罪我了。我担心您已启程去兰开夏郡,既然您还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赏脸接见我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便返身出去。从这天起,我只在社交场合遇见过她,见面时相互友好地打个招呼,或者相互挖苦两句。我对她说兰开夏郡的女人是无法慰藉的,她则回敬说法国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绝望引起的。承蒙她的关照,我有了个死敌,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德·玛赛。于是,我就说她嫁给了老少两代人。就这样,我算倒霉到底了。于是,我实施寄居萨榭古堡时所拟定的计划,潜心研究科学、文学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后,免去了我在先王身边担任的职务,让我进入外交界。从此以后,我决心再不眷顾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聪颖,多痴情。这一招倒真灵:我精神上获得了难以置信的平静,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从我们生活中毁掉的一切,她们还以为讲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补偿那些东西呢。然而,我的全部决心都付诸东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亲爱的娜塔莉,我就像对自己讲述一样,毫无保留地、不加修饰地向您叙述了我的经历,叙述了与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说不定刺伤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灵的某个部位。不过我确信,有些情况也许会激怒一个平庸的女人,却能成为您爱我的又一条理由。杰出的女性对待受苦而患病的灵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犹如修女给人包扎伤口,犹如母亲原谅孩子。并不是只有艺术家和伟大的诗人感到痛苦:为祖国,为民族的未来而生活的人们,在开拓他们思想感情的领域时,往往陷入极其孤苦的境地。他们需要身边有人对他们体现出纯洁忠诚的爱;请相信,他们完全了解这种爱的伟大与价值。明天我就会清楚,我是否错爱了您。

         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亲爱的伯爵,您曾从可怜的德·莫尔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据您讲,

  那封信对您为人处世不无帮助,对您的飞黄腾达起了很大作用。请允许我

  帮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摆脱一种恶习,不要效法寡妇的行径:

  她们把亡夫挂在嘴边上,动辄向第二个丈夫摆一摆亡失的美德。亲爱的伯

  爵,我是个法国女子,希望嫁给任何一个我所爱的男人,绝不会嫁给德·

  莫尔索夫人。您知道我对您是多么关切。我以应有的专心看完了您的叙述

  之后,认为您拿德·莫尔索夫人的美德去与杜德莱夫人对照,使她十分反

  感,您又用英国那种热恋方式去压德·莫尔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

  自然是可怜的人儿,别无长处,只会取悦于您,可您对我也有失分寸;您

  要让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贝尔那样爱您。我有自知之

  明,并不隐讳自己的短处,但是何苦如此严酷地让我感觉到这一点呢?您

  可知道我对谁产生了怜悯?对您将来爱上的第四个女人。她将不得不同三

  个人抗争。因此,我要提醒您预防您的记忆的危险作用,这既是为您的利

  益,也是为她的利益着想。爱您是一件光荣而艰苦的事情,必须具备不可

  悉数的天主教徒的品质,或者英国国教徒的品质;我放弃这种荣耀,实在

  不想同幽灵搏斗。葫芦钟堡那位圣女的美德,会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见绌,

  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无畏的女丈夫,也会使最大胆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

  如,退避三舍。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给您

  的快乐。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灵,都永远战胜不了您的记忆。您记得我们经

  常骑马。由于您那圣洁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阳也冷却了;我未能使它温暖

  如初,您在我身边定然要打象战。我的朋友——因为,您永远是我的朋友,

  千万注意,不要再这样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盘托出,这会使爱恋之心

  泄气,会迫使一个女子怀疑自己。亲爱的伯爵,爱情是依赖信任而存在的。

  一位女子开口之前,心里总嘀咕,会不会有一位圣洁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谈,

  或者上马之前,心里总寻思,会不会有一位阿拉贝尔那样的女子骑术更精,

  那么请相信,这个女子舌头准要打颤,腿准要哆嗦。您使我产生了愿望,

  也想从您这儿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来,有许

  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许多思想和欢乐,对您来说也一去不复返了。您

  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愿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并存。您

  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肠爱您;不瞒您说,我出于慈悲心肠,可以做许许多

  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独爱情不行。有时您既令人烦恼,又自寻烦恼。

  您把自己的伤怀称为忧郁症,倒也不错;您的确叫人受不了,害得爱您的

  女子忧心如焚。在我们二人之间,我频频碰到那位圣女的坟墓:我思之再

  三,我深知自己,不愿像她那样死去。连杜德莱夫人那样出类拔萃的女子

  都被您闹得厌烦了,何况我呢,我没有她那样狂热的欲念,只怕心情冷却

  得比她还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爱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们

  之间的爱情,保持朋友关系吧,我希望如此。究竟怎么回事啊,亲爱的伯

  爵?起初您就有了一位令人艳羡的女子,一位十全十美的情妇,她筹划您

  的前程,使您得到了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她如痴如狂地爱您,只要求您忠

  诚不渝;可是您却使她忧伤致死;真不知道还有比这更伤天害理的事。那

  些无比热忱而又十分不幸的年轻人,空怀大志,在巴黎街头倘佯,他们哪

  个不愿意规规矩矩地追求十年,以便得到您享受的一半完幸呢?而您当初

  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爱情,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呢?可怜的女

  人!她吃足了苦头,而您只讲了几句感慨的话,就以为无愧于死者了。自

  不待言,我对您的一片情意,也只能得到这种报答。多谢了,亲爱的伯爵,

  无论是坟墓之内还是坟墓之外的情敌,我都不想要。一个人犯了这类良心

  罪,至少不应当讲出来。我是女流,是夏娃的女儿,曾经向您提出一个冒

  失的请求,而您作为男子,就要估量您的答复的后果。当时您应当欺骗我,

  过后我会感激您的。难道您从来不了解幸运的男人的美德吗?当他们向我

  们发誓他们从来没有爱过,这次是初恋的时候,难道您不认为他们是多么

  宽宏大量吗?您的计划是行不通的。身兼二美,既是德·莫尔索夫人又是

  杜德莱夫人,唉,我的朋友,这岂不是叫水火相容吗?难道您不了解女人

  吗?女人就是女人,她们有长处,也必有短处。您过早地遇见了杜德莱夫

  人,因此不能正确地评价她;在我看来,您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就讲她的

  坏话,进行报复;但是对德·莫尔索夫人,您又理解得太晚了,您怪这一

  位不能成为那一位,便惩罚了人家;而我呢,既不是这一位,也不是那一

  位,我会有什么下场呢?我相当爱您,因而为您的未来深思过,我真的非

  常爱您。您这愁客骑士的神态,总是深深地吸引我,我曾以为忧郁的人必

  然忠贞不渝,却不知道您入世之初,就害死了天下最美丽、最贞洁的女子。

  告诉您,我考虑了您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是认真考虑过了。亲爱的朋友,

  我看您应和一个项狄夫人①式的女人结婚:她根本不懂爱,不懂激情,

  ①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九卷本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既不担心什么杜德莱夫人,也不在乎什么德·莫尔索夫人,在您所谓忧郁

  的烦恼时刻,在您像雨水一样令人开心的时刻,她会毫不介意,完全充当

  您所要求的慈善修女的杰出角色。至于爱啦,为一句话而颤栗啦,善于等

  待,给予并接受幸福啦,感受爱情的风风雨雨啦,附和您所爱的女人的小

  小虚荣心啦,亲爱的伯爵,这些您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在同年轻女子打交

  道的问题上,您一丝不苟地听从了您的善良天使给您的忠告;您完全避开

  了她们,结果一点也不了解她们。德·莫尔索夫人一开头就把您置于高瞻

  远瞩的地位,她做得对;否则,所有女人就会同您作对,使您一事无成。

  您要想从头学起,学会对我们说我们爱听的话,学会崇高得恰到好处,学

  会顺着我们的性子,喜爱我们的世俗卑琐之点,现在恐怕为时已晚。我们

  并不像您以为的那么愚蠢:我们爱一个男子,决不会把他置于一切之上。

  动摇我们优越感的信念,就是动摇我们的爱情。奉承我们,就是奉承您自

  己。如果您想在上流社会里同女人周旋,那您就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您对

  我说的这些情况。她们不喜欢把自己的爱情之花栽在岩石上,也不喜欢浪

  费自己的温情去安抚一颗受伤的心。弄得不好,所有女人都会发现您的心

  已经干涸,您将为此苦恼一辈子。像我这样坦率地直言相告,像我这样好

  心地离开您,既不怀怨恨,还向您奉献友谊,在她们当中寥寥无几,而今

  天这样做的,正是自称是您忠实朋友的

                     娜塔莉·德·玛奈维尔

                      1835年10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