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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瑞典]塞尔玛·拉格洛芙

  石琴娥 译

 

37.斯德哥尔摩

 五月七日 星期六

  斯德哥尔摩郊区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叫斯康森①,那里收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年以前,斯康森公园有一个名叫克莱门特·拉尔森的小老头,他是海尔星兰省人,到斯康森来是为了用他的小提琴演奏民间舞曲和古老的乐曲。他主要在下午出来为游人演奏乐曲,上午他一般是坐在那里照看从全国各地运到斯康森来的各具特色的、别致的农舍。

  ①斯康森公园位于斯德哥尔摩的尤尔高登(意译为动物院)岛上,建于1891年,1963年起成为北欧博物馆的一部分。它包括一个由125座建筑组成的露天博物馆和一个北欧最大的动物园。

 

  起初,克莱门特觉得他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好,是他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感到有点望而生畏,尤其是在看管农舍的时候更是如此。当有人到农舍来参观的时候,倒还算可以,但是有时候克莱门特独自一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时他就会十分想念家乡,甚至担心自己会不得不辞去目前的职务而回去。他非常穷,他也知道,他回家后,就将成为教区济贫院的累赘,因此,尽管他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但是他仍然努力坚持到最长的时间。

  五月初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克莱门特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于是他就沿着斯康森下面的一个陡坡往下散步。那时,他遇见了一个在群岛上打鱼的人,他正背着鱼篓迎面走来。这是个年轻力壮、动作敏捷的小伙子,他经常到斯康森来出售他提到的活海鸟。克莱门特曾经见过他好几次。

  打鱼的人叫住克莱门特,问他斯康森的总管是不是在家。克莱门特回答了他的问话,然后就问他鱼篓里装的是什么珍品。“你可以看看我抓到了什么,克莱门特,”打鱼人回答说,“但希望你能给我提个建议,看我应该开个什么价。”

  他递过鱼篓给克莱门特看。克莱门特朝鱼篓里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突然他缩回身子,倒退了几步。“我的天哪,奥斯比约恩!”他说。“你到底是怎么弄到他的?”

  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母亲常常给他讲那些住在地板底下的小人儿的事。为了不惹小人儿生气,他不能喊叫,也不能淘气。长大以后,他以为,母亲搬出小人儿之类的事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为的是不让他淘气。但是,母亲也许不是凭空说说的,因为眼前奥斯比约恩的鱼篓里就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孩童时代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从克莱门特的记忆中消失,只要他看一眼那个鱼篓子,他就感到脊梁骨直冒凉气。奥斯比约恩察觉到他害怕了,便开始大笑起来,但是克莱门特却对此十分认真,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告诉我,奥斯比约恩,你到底是从哪儿弄到他的!”他说。

  “我不是特地守候着把他抓来的,这一点请你放心,”奥斯比约恩说,“是他自己到我身边来的。今天早晨一大早我就带着猎枪划船出海了。还没等我离岸多远,就发现一大群大雁叫喊着从东边飞过来。我朝他们开了一枪,但是一只也没有打中。倒是这个小家伙从上面落下来,掉在离我的船很近的水中。我一伸手就把他抓了过来。”

  “你没有打中他吧,奥斯比约恩?”

  “噢,没有,他安然无恙。但是他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惊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就乘机用一段帆绳头把他的手脚给捆了起来,这样他就跑不了啦。你知道吗,我当时立刻想到,把他放在斯康森肯定非常合适。”

  渔民在讲述他提获小人儿的经过时,克莱门特变得极其局促不安。他小时候听说过的关于小人儿的事,他们对敌人的报复之心以及他们对朋友的感激之情,都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试图抓获他们,把他们当做俘虏的人最终决不会有好下场。“你当时应该把他放了,奥斯比约恩。”

  “我当时的确差一点被迫把他放了,”奥斯比约恩说。“你知道,克莱门特,那些大雁一直跟我到家里。他们围着小岛飞来飞去,整整飞了一个早晨,一边还大声叫喊着,似乎他们想要回小人儿。这还不算,我们家乡附近那些不值得我打一枪的海鸥、燕鸥以及其他小鸟都落在小岛上,卿卿喳喳叫个不停。只要我一出门,他们就围着我乱飞,害得我不得不又回屋去。我的妻子也请求我把他放了,但是我决心已定,一定要把他送到斯康森来。于是我把我孩子的一个洋娃娃放在窗前,把这个小家伙深深地藏在鱼篓里,然后才上路。那些鸟大概以为放在窗前的洋娃娃就是他,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追我了。”

  “他没有说什么吗?”克莱门特问道。

  “说了,开始他就想对着大雁们呼救,但是我没有让他这样做,而是用东西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可是,奥斯比约恩,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克莱门特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吗?”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奥斯比约恩平静地说。“这个问题还是让其他人去考虑吧。我抓到了他,只要我能用他换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我就满足了。现在你告诉我,克莱门特,你估计斯康森公园的总管会给我多少钱?”

  克莱门特迟迟不作回答。但他越来越为小人儿感到不安了。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母亲就站在他身边对他说,要他永远很好地对待这些小人儿。“我不知道斯康森公园的总管会给你多少钱,奥斯比约恩,”他说。“但是,如果你愿意把他交给我,我会付给你二十克朗。”

  奥斯比约恩听到这么大的一笔钱,极其惊奇地看着这位拉提琴的人。他想,克莱门特也许以为,小人儿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会给他带来好处。但是他确实不能肯定,总管是否也会这样看重小人儿而愿意出这么高的价钱。于是,他接受了克莱门特提出的价钱。

  拉小提琴的人把刚买来的小家伙放进他那宽大的衣袋里,转身回到斯康森公园,进了一间既没有游人也没有看守的小木屋。他随手关上屋子的门,掏出小人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一张小凳上。小人儿这时手脚还被绑着,嘴里仍然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好好听我说!”克莱门特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喜欢被人看见,而愿意独自做自己想做的事。因此,我想还你自由,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的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留在公园内,直到我答应你离开这里为止。你要是同意这个条件,就点三下头!”

  克莱门特满怀期望地望着小人儿,可是小人儿一动也没有动。

  “你在这里是不会遇到什么困难的,”克莱门特说。“我会每天来给你送饭,我想,你在这里有许多可做的事情,你不会觉得度日如年的。但是,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不能到其他任何地方去。让我们来商定一个暗号吧。只要我把你的饭放在一个白色的盘里,你就继续留在这里;要是我把饭放在一个蓝色的盘里,你就可以走了。”

  克莱门特又一次停住话头,等待着小家伙做出表示,可是他还是一动也没有动。

  “好吧,”克莱门特说,“既然这样,我就没有更多的要说的了,只好把你交给这里的总管。你会被放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斯德哥尔摩这个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看你。”

  看来是这番话把小人儿吓坏了,他没有等克莱门特把话说完就迫不急待地点头表示同意。

  “这就对了,”克莱门特边说边掏出小刀,把绑着小人儿双手的绳子割断,然后急忙朝门口走去。

  男孩子没有去考虑别的什么事情,而是急忙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取出塞在嘴里的东西。当他转过身来想对克莱门特·拉尔森表示感谢时,克莱门特已经走掉了。

  克莱门特刚迈出门槛,就遇见一位仪表堂堂、眉清目秀的老先生,他好像正朝附近一处风景区走去。克莱门特记不清他是不是见过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但是看来老先生一定是在他以前某个时候演奏小提琴时注意过他,因为他停止脚步并开始和他说起话来了。

  “你好,克莱门特!”他说。“最近怎么样?你没生病吧?我想,你最近一段时间消瘦了。”

  老先生表现出了如此厚爱,克莱门特鼓起勇气向他叙述了他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和思乡之念。

  “什么?”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说,“你身处斯德哥尔摩,还会想念家乡?这绝对不可能。”

  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看上去好像有点被惹火了,但是他也许又想,他只是在同一个老朽无知的海尔星兰老头儿说话,因此又恢复了当初友好的态度。

  “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的来历,克莱门特。你要是听说过的话,你就会知道,你想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只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你跟我来,到那边的凳子上去坐一会儿,我给你讲讲关于斯德哥尔摩的情况!”

  这位老先生在凳子上坐下来,首先俯视一下,他居高临下,极目远眺,整个斯德哥尔摩的秀丽景色尽收眼底。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美丽的景色全都吸进他的心肺。然后他转向拉小提琴的老头。

  “你看见了吗,克莱门特!”他边说边在跟前的沙土上画了一幅小地图:“这里是乌普兰,从这里向南伸出了一个被许多港湾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岬角。在这里,瑟姆兰和另一个同样支离破碎、一直向北伸展的岬角接壤。这里,西边是一个布满小岛的湖,叫梅拉伦湖。东边是另一片水域,它几乎在岛和礁石之间挤都挤不进来,这就是波罗的海,这里,克莱门特,乌普兰和瑟姆兰、梅拉伦湖和波罗的海交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的正中有四个小岛,把河分成几条支流,其中的一条现在叫做诺尔斯特罗姆,但是以前叫斯德克松德。

  “这些小岛开始只是一些长着阔叶树的普通小岛,就像现在梅拉伦湖中的许多岛屿一样,长期没有人居住。你可以这么说,它们位于两片水域、两个省份之间,所处的位置很好,但是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梅拉伦湖中的岛屿上和外面的群岛上都有人居住了,然而小河中的四个小岛上依然没有人居住。偶然有航海的人在某个小岛上登陆,支起帐篷过夜。但是没有人在那里正式定居。

  “有一天,一位住在盐湖里梨亭岛上的渔民驾船驶进了梅拉伦湖。那天,他运气特别好,打了好多好多的鱼,一时竟忘了及时回家。他刚驶到那四个小岛附近,天就黑了。

  这时他想,只好先到其中的一个岛上去呆一会儿,等晚些时候有了月光再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知道那天夜里是会有月亮的。

  “时值夏末,尽管夜晚开始变黑了,但是天气仍然很温暖很晴朗。渔民将他的小船拖上岸,头下枕着一块石头,在小船旁躺下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月亮早就升起来了。明月高悬,月光皎皎,照得大地几乎如同白昼一样。

  “渔民迅速站了起来,刚要把船放下水,突然看见河中有许多小黑点在移动。那是一大群海豹,正全速向他所在的小岛游来。当他发现海豹游近小岛,要爬上岸时,就弯下腰去找他一直放在船上的鱼叉。但是,当他直起身来时,海豹却都不见了。岸上只有一群美丽无比的年轻姑娘,她们身穿拖地的绿色绸裙,头戴镶着珍珠的圆帽。渔民立刻明白了,那是居住在遥远荒芜的海岛上的一群海上仙女,此时她们披着海豹皮是为了能够到陆地上来,以便在翠绿的岛上趁着月光尽情地欢乐。

  “渔民悄悄地放下鱼叉,等仙女们爬上岛来玩耍的时候,他偷偷地跟在后面,观察她们。他以前听人说过,仙女们个个都长得娇媚俏丽,楚楚动人,凡是见过她们的人无不为她们的美貌所倾倒。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那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他看着她们在树下跳了一会儿舞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岸边,拿走了一张仙女放在那里的海豹皮,把它藏在一块石头底下,然后,他又回到小船边躺下,假装睡觉。

  “过了不多久,他看见仙女们来到岸边开始穿海豹皮了。起初还是一片嬉笑声和打闹声,转而却传来了哀叹和埋怨声,因为其中的一位仙女找不到她的海豹皮。她们在河边东奔西跑,帮助她寻找,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在寻找过程中,她们发现,东方已泛出鱼肚白,白天就要来临了。当时,她们觉得不能再在岸上呆下去了,于是,她们就一起游走了,留下那位丢了海豹皮的仙女坐在岸上哭泣。

  “渔民显然觉得她非常可怜,但是仍然强迫自己静静地躺着等待天亮。天一亮,他就站起来,把小船放到水里,假装是在提桨划船时偶然发现了她。‘你是什么人?’他喊道,‘你是不是乘船遇难的乘客?’”她急忙朝他跑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的海豹皮,但是渔民却装作根本听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问题。于是她又坐下去哭了起来。而这时他却建议她跟他一起上船。‘跟我回家去吧,’他说,‘我母亲会照顾你的!这里既没有睡觉的床铺,也没有吃的食物,你总不能老是坐在这个岛上吧。’他说得那样委婉动听,终于说服她跟他一起上了船。

  “渔民和他的母亲待那个可怜的仙女特别的好,她和他们在一起也觉得很愉快。她一天比一天高兴起来了,帮助老妇人料理家务,就像岛上土生土长的姑娘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比其他任何姑娘要漂亮得多。一天,渔民问她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她没有反对,立即同意了。

  “于是,他们开始为婚礼做准备了。当海上仙女梳妆打扮要做新娘时,她穿上了渔民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的那件拖地绿色绸裙,戴上了那顶闪闪发光的珍珠帽。但是,当时在他们住的那个小岛上没有牧师也没有教堂,新郎、新娘和参加婚礼的人都坐上船,往梅拉伦湖里驶去,到他们遇到的第一座教堂里去举行婚礼。

  “渔民和他的新娘以及母亲坐在一条船上,他的划船技术出众,很快就超出了其他所有船只。当他划了很远,看见斯特罗门河中的那个小岛时,他禁不住洋洋得意,微笑起来。他就是在那个小岛上得到了这个现在打扮得漂漂亮亮、骄傲地坐在他身边的新娘的。‘你在笑什么呀?’她问道。

  ‘喔,我是在想我把你的海豹皮藏起来的那天晚上,’渔民回答说,他现在觉得他对她已有十分的把握,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呀?’新娘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海豹皮。’她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全忘光了。‘你不记得你是怎样和海上仙女们在岸边跳舞的吗?’他又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新娘说。‘我想你昨天夜里一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要是我把你的海豹皮拿出来给你看的话,你就会相信我了吧?’渔民说着便立即掉转船头驶向小岛。他们登上岸后,他在藏海豹皮的石头底下找出了海豹皮。

  “但是,新娘一看见海豹皮就猛地抢了过来,迅速戴在了头上。那张海豹皮好像有生命似的一下子把她裹了起来,而她则立即跳进了斯特罗门。

  “新郎见她逃跑,便跟着纵身跳进了水里,但是没有抓着她。当他看到没有办法能够留住她的时候,在绝望中他抓起鱼叉向她掷了过去。他投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准,因为那可怜的仙女发出一声惨叫,消失在深水中。

  “渔民仍然站在岸边,期待着她会再次露面。但是这时他却发现,他周围的水开始放射出一种柔和的光彩,呈现出一片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的景色。水面上闪现出粉红色和白色的光芒,就像是颜色在贝壳的内壁做游戏一样,鲜艳夺目,美不胜收。

  “当那闪闪发光的水涌向湖岸时,渔民觉得湖岸也发生变化了。湖岸上鲜花盛开,浓香四溢。湖岸也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彩,给人以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美妙芳香的感觉。

  “现在他知道其中的奥秘了。因为与海上仙女们打交道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凡是看见过她们的人必然会发现她们比其他任何人要美丽漂亮,而现在当那位仙女的血与水混在一起,沐浴着湖岸时,她的美丽也就转嫁给了湖岸,成了仙女留给湖岸的一份遗产,使得见到这些湖岸的人都会热爱它们,渴望到它们那里去。”

  那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向克莱门特并望着他,克莱门特严肃地向他点点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为的是不打断他讲故事。

  “现在你该看到了吧,克莱门特,”老先生继续说,眼睛里闪现出一道狡黠的目光。

  “从那时候起,人们就开始向这些岛上迁移了。起初只是渔民和农夫在那里定居,后来其他人也被吸引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国王和他的总管乘船穿过斯特罗门到了那里,他们立刻开始谈论起这些小岛来。他们一致认为,这些岛的布局很特别,每一艘要进入梅拉伦湖的船必须经过这些小岛。总管提议在这条航道上建造一座船闸,可以随意开启或关闭:放行商船,而将强盗船拒于问外。”

  “结果真的那样做了,”那位老先生说着,又站起身来开始用他的手杖在沙地上画起来了:“在其中最大的一个岛上,你看,就是这儿,总管修建了一个城堡,上面还有一个非常坚固的主塔,叫作协尔那。人们就这样在岛的四周筑起了围墙,围墙的南北两面各有一座城门,上面有一座坚固的城楼。他们在岛与岛之间修起了桥梁,把各岛屿连接起来,在桥头也修起了高高的塔楼。在所有岛屿周围的水域里,他们埋下了装有栅门的木桩,能开能关,这样,任何船只未经许可都无法通过。

  “因此,你看,克莱门特,这四个长期无人注意的小岛很快就成了强大的防御工事。

  不仅如此,这些湖岸和海峡也吸引着人们,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岛上定居下来。

  他们开始为自己建造一座教堂,它后来被称为大教堂。大教堂就在这里,紧挨着城堡。

  在围墙里面,是新搬迁来的居民为自己盖起的小茅屋。这里的建筑并不太多,但是在当时不需要太多的建筑就完全可以算做是一座城市了。城市的名字就叫斯德哥尔摩,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今天。

  “终于有一天,克莱门特,那位发起这项工程并将它付诸实施的总管寿终正寝了,但是斯德哥尔摩并没有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总管而缺少建筑师。一些僧人来到这个国家,他们是芳济各会①的修道士。斯德哥尔摩把他们吸引到这里,于是他们也提出要在市内建造一座修道院。他们从国王那里得到了一个岛,比较小的一个岛,就是这个面对梅拉伦湖的岛。他们在这个岛上修建了修道院,因此这个岛被称为灰衣修士岛。但是,其他一些叫黑衣兄弟②的修士也来到了斯德哥尔摩,他们也要求得到在斯德哥尔摩建造修道院的权利,他们的修道院就建在斯塔德岛上,离南门不远。在这里,在市区北部最大的一个岛上建起了圣灵院,或者叫医院;在另外一个岛上,勤劳的人们修建了一座磨坊,修士们就在靠近里边的石岛附近钓鱼。你知道,那里现在只剩一个岛了,因为原来位于两个岛之间的运河现在已经被填平了,但这个岛仍然叫圣灵岛。

  ①也称“小兄弟会”,在瑞典,根据他们的衣服,又称为“灰衣修士”或“灰衣兄弟”,是十三世纪初意大利人芳济各所创建的天主教主要派别之一。

  ②系西班牙教士多明我于1216年创建的“多明我会”的派别之一,在瑞典,根据他们的衣服又称“黑衣修士”。

 

  “现在,克莱门特,原来长满了阔叶树林的小岛早已盖满了房子,但是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你知道,这是由于这里的湖岸和水把人们吸引到这里来的。圣克拉拉教会①虔诚的女教徒也来到这里,申请建筑用地。对于她们来说,她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在北岸住下来,就是那个叫诺尔马尔姆的地方。她们对此当然不十分满意。因为那里地势较高,而且斯德哥尔摩市的绞刑架就竖在高地上,因此那里就成了被人脱而视之的地方。尽管如此,克拉拉教会的女教徒们还是在高地下的湖岸上建起了她们的教堂和长长的修道院房子。她们在那里扎根后不久,更多的追随者也来到了那里。在往北较远的地方,也就是在高地上,人们建造了一座带教堂的医院,奉献给圣约然②,在高地下的这个地方又为圣雅各布修建了一座教堂。

  ①1280年建立的瑞典天主教组织。

  ②也即圣乔治,英国守护神,每年4月23日为圣乔治日。

 

  “就是在山峦沿着河岸而耸立的瑟德马尔姆,人们也在大兴土木。人们在那里为圣母玛利亚修了一座教堂。

  “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克莱门特,移居到斯德哥尔摩的只是些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们。还有其他好多人呢,其中最多的是大批德国商人和手艺人。他们比瑞典人手艺精、技术好,更善于做生意,因此很受欢迎。他们在城内住下来,拆掉了原来的矮小简陋的房屋,用石头建起了高大华丽的房子。但是,城内空地很有限,他们不得不一幢紧挨着一幢盖房子,山墙对着狭窄的街道。

  “是啊,你看到了吧,克莱门特,斯德哥尔摩是能够把人们吸引到它的身边的。”

  这时,另外一位先生快步从小道上朝他们走了过来。但是,和克莱门特说话的老先生一摆手,那个人便在远处停了下来。那位充满自豪感的老先生这时又在克莱门特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现在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克莱门特,”他说。“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跟你交谈了,但是我会让人送给你一本关于斯德哥尔摩的书,你要从头至尾仔细把它阅读一遍。现在,我可以说,我已经为你了解斯德哥尔摩打下了一个基础,下一步就要看你自己的了。你要继续读书,以便了解这座城市的变迁史。读一读这座建造在群岛上的城市是如何由一个街道狭窄、四周有围墙的小城市扩展开来,成为一座展现在我们下面的由房子的海洋组成的城市吧。读一读人们是怎样在那个幽暗的协尔那所在地修起了我们下面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壮丽宫殿,以及灰衣修士教堂是怎样成为瑞典皇家墓地的吧!读一读一座又一座的小岛又是怎样造满了房子!读一读南城和北城的菜园如何变成了漂亮的公园和居住区!读一读一座座高坡地是怎样降低的,一个个海峡是怎样填平的!读一读历代国王的御苑是怎样成为人民最喜爱的游览区的!你应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乡,克莱门特。这座城市不仅仅属于斯德哥尔摩人,它也是属于你的和全瑞典的。

  “当你阅读有关斯德哥尔摩的这本书的时候,克莱门特,请你注意,我上面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它有把所有人吸引到这里来的力量!先是国王搬到了这里,那些显贵要人们也在这里建起了他们的大公馆,然后,其他人也一批接一批地被吸引到这里,现在你看,克莱门特,斯德哥尔摩已不再是一座孤立的城市,也不是一座属于其周围地区的城市,而是属于全国的一座城市。

  “你知道,克莱门特,每一个教区都召开自己的议事会,但是在斯德哥尔摩却召开全国人民的议会会议。你知道,全国各地每个司法管辖区有一名法官,但是在斯德哥尔摩却有一个统辖他们的法院。你知道,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兵营和部队,但是统辖他们的指挥官却在斯德哥尔摩。铁路四通八达,伸向全国的每个角落,但是管理庞大的铁路系统的机构却设在斯德哥尔摩。这里还设有牧师、教师、医生、地方行政司法机构人员等的委员会。这里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中心,克莱门特。你衣袋里的钱是从这里发行的,我们贴在信封上的邮票也是在这里印的。这里可以向所有的瑞典人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所有的瑞典人也可以在这里订货。在这里,谁也不会感到陌生和想家。这里是所有瑞典人的家。

  “当你阅读书中所写的关于那些集中到斯德哥尔摩来的东西的时候,克莱门特,还要想一想以下几种被吸引到这里来的东西,即斯康森那些古老的农舍,那些古老的舞蹈、古老的服装和古老的家庭用品,那些拉提琴的人和讲故事的人。斯德哥尔摩把所有美好的和古老的东西都吸引到了斯康森,以便纪念它们,使它们在世人面前增添新的光彩。

  “但是,你特别要记住,克莱门特,当你阅读有关斯德哥尔摩那本书的时候,你必须坐在这个地方!你将看到波浪是如何闪射出令人欢悦的光彩,湖岸是如何放射出美丽的光芒。你要设想你已经进入梦幻之境,克莱门特。”

  那位洒脱的老先生提高了嗓门,使得他的话听起来像一道坚决而有力的命令,他的眼睛也闪现出炯炯神光。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便离开克莱门特而去。克莱门特此时也明白,和他说话的人肯定是一位高贵的先生,他在他身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一位宫廷侍臣给克莱门特送来了一本大红皮书和一封信,信中说,书是国王送给他的。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小老头克莱门特·拉尔森整天晕头转向,神不守舍,从他的嘴里几乎不可能说出一个明智的字眼。一个星期后,他就到总管那里去辞职,他认为他不得不回家乡去。“你为什么要回家?难道你不能设法使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吗?”总管问道。

  “哦,是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克莱门特说,“现在这个问题已不再成其为问题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回家。”

  克莱门特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国王对他说过,要他设法去了解斯德哥尔摩,适应这里的生活。但是克莱门特必须先回家去,把国王对他说过的话告诉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否则他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他要站在家乡的教堂门口,向高贵的和卑贱的人们叙述国王待他是如何的善良友好,曾同他肩并肩坐在一条凳子上,并且送给他一本书,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同一个老朽、贫困的拉提琴的人谈话,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消除他的思乡之苦。在斯康森向拉普族老头和达拉那妇女讲述这些会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同家乡的人们讲述这些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克莱门特进了济贫院,因为有了这次同国王谈话的经历,他今后的处境也不会困难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同以前绝然不同的人了,人们会对他另眼看待,会尊敬他的。

  克莱门特已无法克制这种新的思乡之情。他必须去找总管,向他说明他不得不辞职回家乡去。

  

38.老鹰高尔果

 在峡谷里

  在拉普兰北部的崇山峻岭中,有一个年代悠久的老鹰巢,筑在从陡峭的山壁上伸出的一块岩石上,巢是用树枝一层一层叠起来筑成的。许多年来,那个巢一直在扩大和加固,如今已有两三米宽,几乎和拉普人①住的帐篷一样高了。

  ①拉普人又称萨米人,是瑞典的少数民族,居住在瑞典北部的拉普兰省,以游牧为主,主要饲养驯鹿,部分从事渔业。除瑞典外,挪威、芬兰、苏联也有拉普族人。

 

  老鹰巢的峭壁底下是一个很大的峡谷,每年夏天,就有一群大雁住在那里。这个峡谷对大雁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栖身之处。它深藏在崇山之中,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甚至连拉普人也不知道。峡谷中央有一个圆形小湖,那里有供小雁吃的大量食物,在高低不平的湖岸上,长满了槲树丛和矮小的桦树,大雁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最理想的筑巢地点。

  自古以来都是鹰住在上面的悬崖上,大雁住在下面的峡谷里。每年,老鹰总要叼走几只大雁,但是他们却能做到不叼走太多的大雁,免得大雁不敢在峡谷里住下去。而对大雁来说,他们也从鹰那儿得到不少好处。老鹰固然是强盗,但是他们却使得其他强盗不敢接近这个地方。

  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周游全国的前二、三年,从大雪山①来的领头老雁阿卡一天早晨站在谷底,向上朝老鹰巢望去。鹰通常是在太阳升起后不久便外出去寻猎的。在阿卡住在峡谷的那些夏天里,她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等着他们出来,看着他们是留在峡谷狩猎呢还是飞到其他猎场去追寻猎物。

  ①此处指凯布讷卡伊塞山,位于瑞典北部拉普兰省,是瑞典最高的山,北峰高2097米,南峰高2111米。

 

  她用不了等多久,那两只高傲的老鹰就会离开悬崖,他们在空中盘旋着,尽管样子长得很漂亮,但是却十分可怕。当他们朝下面的平原地带飞去时,阿卡才松了一口气。

  这只领头雁年岁已大,不再产蛋和抚育幼鸟了。她在夏天常常从一个雁窝飞到另一个雁窝,向其他雁传授产蛋和哺育小鸟的经验,以此来消磨时间。此外,她还为其他雁担任警戒,不但监视老鹰的行动,还要警惕诸如北极狐、林鸮和其他所有威胁大雁和雏雁生命的敌人。

  中午时分,阿卡又开始监视老鹰的行踪。在她住在峡谷的那些夏天,她天天如此。

  从老鹰的飞行上阿卡也能看出他们外出狩猎是否有好的收获,如果有好的收获,她就会替她率领的一群大雁感到放心。但是这一天,她却没有看到老鹰归来。“我大概是年老迟钝不中用了吧,”她等了他们一会儿后这样想。“这时候老鹰们肯定早就回来了。”

  到了下午,她又抬头向悬崖看去,期望能在老鹰经常午休的突出的岩石上见到他们,傍晚她又希望能在他们洗澡的高山湖里见到他们,但是仍然没有看见他们。她再次埋怨自己年老不中用了。她已经习惯于老鹰们呆在她上面的山崖上,她怎么也想像不到他们还没有回来。

  第二大早晨,阿卡又早早地醒来监视老鹰。但即使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看见他们。

  相反,她在清晨的寂静中,却听见一声叫声,悲愤而凄惨,叫声好像是从上面的鹰巢里传来的。“会不会真是上面的老鹰出了什么事?”她想。她迅速张开翅膀,向上飞去,她飞得很高,以便能往下看清底下鹰巢里的情况。

  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既没有看到公鹰也没有看到母鹰,鹰巢里只剩一只羽毛未长全的小鹰,躺在那里喊叫着要吃食。

  阿卡慢慢地降低高度,迟疑地飞向鹰巢。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十足的强盗住的地方。窝里和悬崖上到处散落着发白的骨头,带血的羽毛和烂皮,兔子的头,鸟的嘴巴,带毛的雷马脚。就是那只躺在那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当中的雏鹰看了也叫人恶心,他的那张大嘴,披着绒毛的笨拙的身子,羽毛还没长全的翅膀,那里的廓羽像刺一样竖着。

  最后,阿卡克服了厌恶心理,落在了老鹰窝边上,但她同时又不安地环顾四周,随时提防那两只老鹰回到家里。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了,”小鹰叫唤道。“快给我弄点吃的来!”

  “慢,慢,且不要着急!”阿卡说。“先告诉我,你的父亲母亲在哪里!”

  “唉,谁知道啊!他们昨天早晨就出去了,只给我留下了一只旅鼠。你可以想像,我早就把它吃光了。母亲这样让我挨饿真可耻。”

  阿卡开始意识到,那两只老鹰真的已经被人打死了。她想,如果她让这只雏鹰饿死的话,她就可以永远摆脱那帮强盗。但同时她又觉得,此时此刻她有能力而不去帮助一只被遗弃的小鸟,良心上总有点说不过去。

  “你还站着看什么?”雏鹰说。“你没听见,我要吃东西吗?”

  阿卡张开翅膀,急速飞向峡谷里的小湖。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又飞回了鹰窝,嘴里叼着一条小鲑鱼。

  当她把小鱼放在雏鹰面前时,雏鹰却恼怒至极。“你以为我会吃这样的东西吗?”

  他说,随后把鱼往旁边一推,并试图用嘴去啄阿卡。“去给我搞一只雷鸟或者旅鼠来,听见没有!”

  这时,阿卡伸出头去,在雏鹰的脖子上狠狠地拧了一下。“我要告诉你,”老阿卡说,“如果要我给你弄吃的,那么就得我弄到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要挑三栋四。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你再也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了。但你如果一定要吃雷鸟和旅鼠,你就躺在这里等着饿死吧,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阿卡说完便立刻飞走了,过了很久才飞回来。雏鹰已经把鱼吃掉了,当阿卡又把一条鱼放在他面前时,他又很快把它吞下去了,尽管看上去很勉强。

  阿卡承担了一项繁重的劳动。那对老鹰再也没有露面,她不得不独自为雏鹰寻找他所需要的食物。她给他鱼和青蛙吃,但雏鹰也并没有因为吃这种食物而显得发育不良,相反地,他长得又大又壮。他很快就忘了自己的父母亲,那对老鹰,以为阿卡是他的亲生母亲。从阿卡这方面来讲,她也很疼爱他,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尽力给他以良好的教养,帮助他克服野性和傲慢。

  几个星期过去了,阿卡开始察觉到,她脱毛和不能飞的时候快到了。她将整整一个月不能送食物给雏鹰吃,雏鹰肯定会饿死。

  “高尔果,”阿卡有一天对他说,“我现在不能给你送鱼吃了。现在的问题是,看你敢不敢到底下的峡谷里去,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给你找吃的。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在上面等着饿死,要么跳进底下的峡谷,当然后者也可能丧失性命。”

  雏鹰二话没说便走到窝的边缘,看也不看底下的峡谷究竟有多深,就张开他的小翅膀,飞向空中。他在空中翻了几个滚,但还是较好地运用了他的翅膀,安全而没有受伤地飞到了地面。

  高尔果在底下的峡谷里和那些小雁一起度过了夏天,并且成了他们的好伙伴。他把自己也当做小雁看待,尽力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当小雁到湖里去游泳时,他也跟着去,差点儿给淹死。他由于始终学不会游泳而感到很耻辱,常常到阿卡那里去埋怨自己。

  “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会游泳呢?”他问道。

  “因为你躺在上面的悬崖上时,爪子长得太弯,趾也太大了,”阿卡说。“但不要为此而感到伤心!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不久,雏鹰的翅膀就长大了,可以承受得住他身体的重量在空中飞行了,但是直到秋天小雁学飞的时候,他才想起要使用翅膀去飞行。现在他值得骄傲的时刻来到了,因为在这项运动中他很快就成了冠军。他的伙伴们只能在空中勉强停留一会儿,而他却几乎能整天在空中飞行,练习各种飞翔技巧。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和大雁不属于同一类,但是他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一些使他感到非常吃惊的事情,因此不断地向阿卡提出问题。“为什么我的影子一落到山上,雷鸟和旅鼠就逃跑和躲藏起来呢?”他问道。

  “而他们对其他小雁却并不是这样害怕的呀。”

  “你躺在悬崖上的时候,你的翅膀已经长得很丰满了,”阿卡说。“是你的翅膀吓坏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但是不要为此而感到伤心!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雏鹰已经很好地掌握了飞翔技巧,于是他就学习自己抓鱼和青蛙吃。但是不久他又开始思考起这件事来。“我怎么是靠吃鱼和青蛙生活的呢?”他问。“而其他的小雁都不是这样的呀。”

  “事情是这样的,你躺在悬崖上的时候,我除了鱼和青蛙外弄不到其他食物给你吃,”阿卡说,“但不要为此而感到难过!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秋天,大雁们要迁徙的时候,高尔果也跟随雁群去了。他仍然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但是,空中飞满了要到南方去的各种鸟类,当阿卡率领的雁群中出现一只老鹰时,立即在他们之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大雁群四周总是围着一群一群好奇的鸟,并且大声表示惊讶。阿卡请求他们保持安静,但是要把那么多尖舌头都拴起来是不可能的。“他们为什么把我叫做老鹰?”高尔果不断地问,并且越来越生气。“难道他们看不见我也是一只大雁吗?我根本不是吞食我的伙伴的猛禽。他们怎么敢给我起这么一个讨厌的名字呢?”

  一天,他们飞过一个农庄,那里有一群鸡正围着一堆垃圾在刨食吃。“一只老鹰!

  一只老鹰!“鸡们惊叫道,并且四处奔跑,寻找藏身之地。但是,高尔果一直听说老鹰是野蛮的歹徒,这时听到鸡们也叫他是老鹰,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夹紧翅膀,”唆“地冲向地面,用爪子抓住了一只母鸡。”我要教训教训你,我,我不是一只老鹰,“他一边愤愤地喊叫着,一边用嘴去啄她。

  与此同时,他听见阿卡在空中呼叫他,他惟命是从地飞回空中。那只大雁朝他飞过来,并开始惩罚他。“你干什么去了?”她吼叫道,同时用嘴去啄他。“你是不是想把那只可怜的母鸡抓死?你真不知羞耻!”老鹰没有进行反抗,而是任凭阿卡训斥,这时正在他们周围的群鸟发出了一阵嘲笑声和讽刺声。老鹰听到了那些鸟的讽刺声,便回过头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阿卡,似乎要向她发起进攻,但是他立即改变主意,用力扇动着翅膀向更高的天空飞去。他飞得很高很高,连其他鸟的喊声都听不见了。在大雁们能看得见他的时候,他一直在上面盘旋着。

  三天之后,他又返回了雁群。

  “我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他对阿卡说。“因为我是一只鹰,所以我一定要像鹰那样地生活。但是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的。你或你们当中的任何一只雁,我是决计不会来袭击的。”

  阿卡以前为她将成功地把一只鹰教养成一只温顺无害的鸟而感到极为自傲。但是现在当她听到鹰将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时,她再也不能容忍了。“你以为,我会愿意做一只猛禽的朋友吗?”她说,“如果你照我教导的那样去生活,你还可以跟以前一样留在我的雁群里!”

  双方都很高傲、固执,谁也不肯让步。结果,阿卡不准鹰在她的周围出现,她对他的气愤已经到了极点,谁也不敢在她的面前再提鹰的名字。

  从此以后,高尔果像所有的江洋大盗一样,在全国各地四处游荡,独来独往。他经常情绪低落,不时地怀念起那一段他把自己当做雁,与快乐的小雁亲昵地玩耍的时光。

  在动物中他以勇敢而闻名。他们常常说,他除了他的养母阿卡外谁也不怕。他们还常说,他还从来没有袭击过一只大雁。

 

 被擒

  有一天,当高尔果被猎人捕获,卖到斯康森的时候,他才刚满三岁,还没有考虑娶妻成家和定居的问题。在他到斯康森之前,那里已经有几只鹰了,他们被关在一个用钢筋和钢丝做成的笼子里。笼子在室外,而且很大,人们移进几棵树,堆起一个很大的石堆,使老鹰感到跟生活在家里一样。尽管如此,老鹰们还是不喜欢那里的生活。他们几乎整天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他们那美丽、黑色的羽毛变得蓬松而毫无光泽。

  他们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远方,渴望到外面的自由世界。

  高尔果被关在笼中的第一个星期,他还是很清醒,很活跃的,但是很快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开始紧紧地缠着他。他也像其他的老鹰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这一大一天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一天早晨,当高尔果像往常那样呆呆地站着的时候,他听见底下地面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是那样的无精打采,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也不愿意朝地面看一眼。“叫我的是谁呀?”他问道。

  “怎么,高尔果,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经常和大雁们在一起四处飞行的大拇指儿呀。”

  “是不是阿卡也被人关起来啦?”高尔果用一种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好像是经过长眠之后刚刚醒来,并且竭力在思索的语调问道。

  “没有,阿卡,白雄鹅和整个雁群这时肯定在北方的拉普兰了,”男孩子说。“只有我被囚禁在这里。”

  男孩子说这番话时,他看到高尔果又把目光移开,开始像以前那样凝视着外面的天空。“金鹰!”男孩子喊叫起来。“我没有忘记,你有一次把我背回了大雁群,你饶了白雄鹅一条命。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你!”高尔果几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不要打搅我,大拇指儿!”他说,“我正站在这里,梦见我在高高的空中自由地飞翔。

  我不想醒来。“

  “你必须活动活动你的身子,看看你周围发生的事情。”男孩子劝说道。“不然的话,你很快就会像别的鹰一样可怜悲惨。”

  “我情愿和他们一样。他们沉醉在迷梦之中,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打搅他们,”

  高尔果说。

  当夜幕降临,所有的老鹰都已经熟睡的时候,罩着他们的笼子顶部的钢丝网上发出轻微的挫东西的声音。那两只麻木不仁的老鹰对此无动于衷,但是高尔果却醒来了。

  “是谁在那里?是谁在顶上走动?”地问道。

  “是大拇指儿,高尔果,”男孩子回答说。“我坐在这里挫钢丝,好让你飞走。”

  老鹰抬起头来,在明亮的夜色中看见男孩子坐在那里挫那紧绷在笼子顶部的钢丝。

  他感到有了一丝希望,但是马上又心灰意冷了。“我是一只大鸟啊,大拇指儿,”他说。

  “你要挫断多少根钢丝我才能飞出去呀?你最好还是不要挫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你睡你的觉,不要管我的事!”男孩子回答道。“即使我今天夜里干不完,明天夜里也干不完,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设法把你解救出来,要不你在这里会被毁掉的。”

  高尔果又昏睡过去了,但是当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许多根钢丝已经被挫断了。这一天他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无精打采了,他张开翅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舒展着僵硬的关节。

  一天清晨,天刚拂晓,大拇指儿就把老鹰叫醒了。“高尔果,现在试试看!”他说。

  鹰抬起头来看了看,果然发现男孩子已经挫断了很多根钢丝,钢丝网上出现了一个大洞。高尔果活动了几下翅膀,就朝洞口飞去,几次遭到失败,跌回笼底,但是最后他终于成功地飞了出去。

  他张开矫健的翅膀,高傲地飞上了天空。而那个小小的大拇指儿则坐在那里,满脸愁容地望着他离去,他多么希望会有人来把他解救出去。

  男孩子对斯康森已经很熟悉了。他认识了那里所有的动物,并且同其中的许多动物交了朋友。他必须承认,斯康森确实有许多可看可学的东西,他也不愁难以打发时光。

  但是他内心里却天天盼望着能回到雄鹅莫顿和其他旅伴的身边。“如果我不受诺言的约束,”他想,“我早就可以找一只能把我驮到他们那里去的鸟了。”

  人们也许会觉得奇怪,克莱门特·拉尔森怎么没有把自由归还给男孩子。但是请不要忘记,那个矮小的提琴手离开斯康森的时候,头脑是多么的昏沉。他要走的那天早晨,他总算想到了要用蓝碗给小人儿送饭,但不幸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一只蓝碗。再说,斯康森所有的人,拉普人、达拉那妇女、建筑工人、园丁,都来向他告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搞个蓝碗。最后快要启程了,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不得不请一个拉普族老头帮忙。“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小人儿住在斯康森,”克莱门特说,“我每天早晨要给他送去吃的。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把这些钱拿去,买一只蓝碗,明天早晨在碗里装上一点粥和牛奶,然后放在布尔耐斯农舍的台阶下,行不行呀?”那个拉普族老头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克莱门特没有时间向他作进一步解释了,因为他必须立刻赶到火车站去。

  拉普族老头也确实到尤尔高登城里去买过碗,但是他没有看见蓝颜色的碗,于是,他便顺手买了一只白碗,每天早晨,他总是精心地把饭盛在那个白碗里送去。

  就这样,男孩子一直没有从诺言中解脱出来。他也知道,克莱门特已经走了,但是他没有得到可以离开那里的允诺。

  那天夜里,男孩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渴望自由,这是因为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春天和夏天了。他在旅途中已经吃尽了严寒和恶劣天气的苦头。刚到斯康森的时候,他还这样想,他被迫中断旅行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如果五月份到拉普兰去的话,他非得冻死不可。但是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地上绿草如茵;白桦树和杨树长出了像绸缎一洋光亮的叶子;樱桃树,还有其他所有的果树,都开满了花;浆果灌木的树枝已经结满了小果子;橡树极为谨慎地张开了叶子;斯康森菜地里的豌豆、白菜和菜豆都已经发绿。“现在拉普兰也一定是温暖而美丽的,”男孩子心想。“我真想在这样美丽的早晨骑在雄鹅莫顿的背上。要是能在这样风和日丽、温暖静谧的天空中飞翔,沿途欣赏着由青草和娇艳的花朵装饰打扮起来的大地,该是多么的惬意啊!”

  正当他坐在那里浮想联翩的时候,那只鹰却从天空中直飞下来,落在笼子顶上男孩子的身边。“我刚才是想试试我的翅膀,看看它们是不是还能飞行。”高尔果说。“你大概还不至于以为我会把你留在这儿让你继续受囚禁吧?来吧,骑到我的背上来,我要把你送回到你的旅伴那里去!”

  “不,这是不可能的,”男孩子说。“我已经答应留在这里,直到我被释放。”

  “你在说什么蠢话呀,”高尔果说。“首先,他们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行把你送到这里来的;其次,他们又强迫你做出留在这里的许诺!你完全应该明白,对于这样的诺言根本没有必要去遵守。”

  “是的,尽管我是被迫的,但是我还是要遵守诺言,”男孩子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帮不了我的忙。”

  “我帮不了你的忙吗?”高尔果说。“那就等着瞧吧。”转眼间他就用他的大爪子抓起尼尔斯·豪格尔森直冲云霄,消失在飞向北方的路途中。

  

39.飞越耶斯特雷克兰

 贵重的腰带

 六月十五日 星期三

  那只老鹰继续向前翱翔,一直飞到斯德哥尔摩北面很远的地方,才落下来停栖在一个森林葳蕤繁茂的小土丘上,把爪子里抓得紧紧的男孩子放开来。

  男孩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被抓得不能动弹,便拔开双脚拼命往回狂奔飞跑。他想跑回那个城市,到斯德哥尔摩去。

  老鹰纵身朝前一扑,毫不费力地追上男孩子,用一只爪子把男孩子掀翻在地。“难道你真的打算回到那个监狱里去吗?”

  “这关你什么事?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用不着你管!”男孩子用力挣扎想脱开身去。可是,老鹰用力举千钧的鹰爪把男孩子牢牢抓起,双翅一展又向北飞去。

  老鹰双爪抓着男孩子飞过整个乌普兰,一直飞到埃尔夫卡雷比附近的大瀑布才停下来。他栖落在白链般直泻下来的大瀑布底下的河流里的一块石头上,重新又把他抓住的俘虏放开来。

  男孩子马上就看出来,他再也无法从老鹰身边逃走了。在他上面瀑布像水帘一般劈头盖脑倾泻下来,水花像碎玉飞雪一般撞击在岩石上,四周水势湍急的河水旋出一个个漩涡奔腾向前。他对老鹰使他成了一个自食其言的不守信用的人,当然是心里非常恼怒的。于是他把背朝着老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老鹰把男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无法逃走的地方之后,便张口告诉男孩子说,他是大雪山的阿卡一手抚养长大的,还讲了他怎样同他的养母发生龃龉乃至反目成仇。“你现在大概明白过来了,大拇指儿,我为啥非要把你送回到大雁们那里去不可。”他最后说道,“我听人说道,你深得阿卡的欢心,我打算央求你从中调解,使我们和好如初。”

  男孩子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老鹰不是随心所欲地把他抓到这里来,态度便友善了一点。“你求我的这件事情,我当然愿意尽力帮忙,”男孩子说道,“不过我现在仍然受着诺言的约束。”于是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被人捉住,和那个名叫克莱门特·拉尔森的人并没有释放他,他就离开了斯康森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老鹰。

  可是老鹰仍旧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计划。“听我说,大拇指儿,”他说道。“我的强有力的双翅可以驮载你到天涯海角,我的锐利的双眼可以发现你想找的任何东西。你把那个你对他发下誓言的人的模样告诉给我听。我自会设法找到他,并且把你送到他那里去!然后你再说服他让你得到解脱,那不就两全其美啦。”

  男孩子对老鹰的这个建议十分满意。“我看得出来,高尔果,你那么聪明,真不愧是阿卡那只聪明的鸟亲自培养出来的,”他说道。随后,他把克莱门特·拉尔森的音容笑貌仔细说了一遍。他还补充了一句,他在斯康森听人说起,那个小矮个提琴手是赫尔辛兰人。

  “那么我们就从林格布到麦朗湖,从斯杜尔山到洪兰德半岛,把赫尔辛兰统统都找遍,”老鹰说道,“等不到明天天黑,你就可以同那个人见面啦。”

  “嘿,那你可是有点空口说大话啦,”男孩子似信非信地说。

  “要是我连这点区区小事都办不到,那我就是一只糟糕透了的老鹰,”高尔果回答说。

  高尔果和大拇指儿从埃可夫卡雷比动身,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男孩子从这时候起可以坐在老鹰的背上飞行了。这样,他又可以看得见身底下他飞过的地方的景色了。在他被紧紧地抓在鹰爪子里飞来飞去的时候,他对身底下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对他来说看不见景色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情,因为倘若他知道了那天早晨他飞越过的是乌普萨拉的古墓、安斯特尔比大铁厂、丹纳姆拉银矿和安比胡斯古代王宫,而他竟未能瞧见一眼,那他一定会心里难过的。

  老鹰驮着男孩子风驰电掣地飞过耶斯特雷克兰。这块地方的南部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景色,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田野,几乎到处都有一簇簇杉树林。可是从这里朝北去,沿着达拉那省边界到波的尼亚湾之间却横亘着一条景色秀丽的地带,那里山峦起伏,重蟑叠翠,到处长满了茂密的针叶林,更有水面着镜的湖泊和汹涌湍急的河流间杂其间,使得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白颜色的教堂四周麇集着人口稠密的村落。公路和铁路交叉纵横。树木葱茏,草坪如茵,幢幢农舍掩映其中,花园里各色鲜花争妍斗艳,散发出阵阵令人欲醉的幽香,这真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美丽地方。

  河流两岸有好多座大钢铁厂,就像他曾经在大矿山区见到过的那样。它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差不多,一长串延伸到海边。海边有一座大城市,城里充满了白颜色的建筑物。在这片建筑物群的北面又是一大片黑黝黝的森林。不过森林底下覆盖的不再是平地,而是高山崇岭和深峡大谷,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

  “哈,这块地方别看它穿的只是杉树枝织成的裙子和花岗岩做成的衬衫,”男孩子暗自比喻着,“可是腰里却围着一条无价之宝的贵重腰带。那些碧波荡漾的湖泊和鲜花盛开的草地是腰带上刺绣出来的花纹,那些大钢铁厂就是腰带上缀着的一串宝石,而那座有成排成行房屋,还有宫殿和教堂的城市就是腰带上的扣环。”

  他们在北面的森林地带上空飞行了一段之后,老鹰高尔果降落在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上。男孩子跳到地上的双脚一站定,老鹰便说道:“在森林里有野味可以猎取。我相信,我只有去追逐捕猎一阵子,才能忘却自己曾经被擒住的滋味和真正享受一番自由。我离开你一会儿,你不会害怕吧?”

  “说哪儿的话,我还不至于那样胆小,”男孩子一口答应说道。

  “你可以随便到各处走走,只消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这里就行啦,”老鹰说完之后就冲入云霄。

  男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痴呆呆地环视着四周光秃秃的岩石和大片的森林,一种孤单寂寞和遭受抛弃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坐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耳边就传来下面森林里发出来的阵阵歌声。他往下一望,看见树丛之中有什么耀眼的东西在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看清楚那是一面蓝底黄十字的国旗,他从听到的歌声和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里断定,那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最前面是旗帜开路,后面一大群人排着队行进。可是要看清楚那支队伍是什么样的人,却还要等一会儿功夫才行。那面旗帜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曲折拐弯,迤逦前进。他坐在那里,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那些打着旗帜的是什么人,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些人径直朝着他坐的那个山头走过来了,因为这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山野岭。然而,他们当真来了,那面国旗从森林边上显现出来,后面的人群顺着那面旗帜引领的道路蜂拥地走了过来。这山头上立刻人声鼎沸,热闹起来,这一天要看的东西真叫人目不暇接,所以男孩子过得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烦闷。

 

 植树节

  老鹰高尔果把大拇指儿放下的那个开阔山峁上,十年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森林火灾。

  那些已经烧成木炭的巨大树木早就被斫下来送走了。面积广阔的火场地带的边沿上,同没有遭到过火烧的森林相接连的地方又开始长出了灌木萝蔓。但是火场的大部分地方仍旧是怵目惊心,惨不忍睹,一片凄惨荒凉。残存在岩石之间的焦黑的树桩证明了以前这里有过数不清的几人合抱、树冠参天的大树,然而现在却连一棵小树都没有从地里钻出来。

  人们常常怀疑,难道山峦的植被破坏之后,果真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够重新长出村来吗?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一场森林大火过后那里的地面完全被焙干,连一点点湿润潮气都没有了。那里不单是树木都过火烧焦,而且连石铺花、蔓越橘和苦鲜等等地面上常青灌木萝蔓也统统被烧死了。甚至于覆盖在岩石层上的土壤也烘焙得像灰粒一般干燥松散。只消有阵风吹来,那些土粒就会像龙卷风似的旋转着刮人空中,而这一带地势高峻,常常有大风,所以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土壤都被风刮跑了。雨水自然也推波助澜,把土壤冲刷掉不少。这样风吹雨淋,整整十年下来,这一带岩石裸露,寸草不长,人们几乎真的可以相信,哪怕到了世界末日来临之时,这里也照样是光秃秃的一片。

  可是这一年初夏的一天,发生过森林大火的那个教区的所有孩子们都集合在学校校舍前面,人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镐或者铁锹,手里拎着食品袋子。他们全都到齐了之后,就排成一列长队朝森林走去。前面是一面国旗开路,男女教师走在队伍的两边,队伍后面跟随着几个森林看守人和一匹拉着松树苗和杉树籽的马匹。

  这支队伍并没有在靠近居民区的桦树林里停下脚步。他们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而是径直朝向荒山野岭进发。他们顺着通向夏季放牧场地的山路朝前走。有几只狐狸惊奇地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来。想瞅瞅这一大群究竟是什么样的牧人。这支队伍走过从前一到秋天就炭窑林立的旧烧炭场,那些交嘴雀不禁扭动它们如钩一般的弯嘴喙,相互打听这些钻向深山老林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烧炭工。

  那支队伍最后来到了那一大片被大火烧得精光的山地。遍地的岩石都光秃秃地裸露着,过去密密麻麻攀缘在石头上面的藤蔓都荡然无剩了。大块岩石上的美丽的银针苔薛和白颜色地衣都踪迹沓然了。石头罅隙里和低洼处潴着的一汪汪黑色积水四周也见不到酢浆草和马蹄莲。地面裂痕和石块之间尚存在的零星泥土上也见不到蕨类植物,什么七瓣莲啦,什么鹿蹄草啦,凡是能够点缀森林地面的绿色的、红色的、轻盈娇嫩的植物统统都见不到啦。

  教区里的孩子们来到这里,那大片灰沉沉的山地似乎被一道光明所照亮。这里顿时又充满了欢笑和愉悦,有了新鲜气息和孩子们笑靥的玫瑰色。这里又有了青春和生气。

  也许这些孩子们果真能够使得这块被遗弃的可怜地方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来。

  孩子们休息一下和吃了点东西以后,就拿起铁镐和铁锹开始动手干活。森林看守人教他们怎样挖坑栽种。于是他们就在凡是能找得到点泥土的地方都种上了树苗。

  孩子们一边把一株又一株树苗栽种下去,一边自以为十分内行地高谈阔论起来。他们谈到那些被他们种下去的小树将会把土壤固定住,不会再因刮风而流失。不仅如此,树底下还会积聚起更多的泥土,而树林结籽又会落在土里生根发芽。如此周而复始,繁衍生长,用不了多少年他们就可以到这里来采撷覆盆子和蔓越橘。他们现在种下的小树苗会渐渐长成大树,人们可以用这些木材来建造大楼或者造大船。

  不过,孩子们讲得也有道理,倘若不是趁现在地面上的沟坑里还有点泥土的时候,孩子们及时来种上树木的话,那么剩下的那点泥土也会被风刮跑,被雨水冲走的。到那时候,这片山上就再也培育不成大片的森林了。

  “就是嘛,亏得我们来植树啦,”孩子们都自豪地说道,“要是再晚那就不行啦。”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举足轻重的。

  孩子们在山上种树,他们的父母亲都在家里忙碌着各自的活计。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心神不宁起来,惦念着那些孩子们究竟干得怎么样了。虽说孩子们去种树多半是去野外散散心,不过大人们去看看他们干活倒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就这样,各家的父母亲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荒山野岭走了过来。在通往夏季放牧场的山间小路上,这些孩子们的家长不期而遇,他们原本很熟,大多是左邻右舍,碰见了自然十分高兴。

  “哦,你们也是到森林大火的火场去?”

  “是呀,我们正是朝那里去。”

  “是去看看孩子们吗?”

  “不错,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啦。”

  “嘿呀,他们不过是到野地来玩玩罢了。”

  “唔,种不了多少树的。”

  “我们带了咖啡壶,这样他们能喝上点热的,否则他们一整天都只好啃干粮啦。”

  就这样,孩子们的父母也都纷纷走上山来。起初,他们只是觉得那灰沉沉的山头上到处是玫瑰色的孩子脸蛋委实增光添色不少。后来他们才发觉到孩子们是在生龙活虎地干活。有些孩子栽种树苗,有些孩子挖坑埋籽,有些孩子忙着把萝蔓拔掉,免得日后把小树缠死。他们看到,孩子们干得非常认真,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头都不抬一抬。

  那些当父亲的站着看了一会儿也手痒痒起来,于是他们也动手拔萝蔓。可是他们反倒有点手拙,好像在做游戏一般。倒是孩子们已经精通了门道,上来教他们的爸爸、妈妈该怎样拔才是,这样孩子们反而成了传授技艺的师傅。

  这些大人原来是打算去看看孩子们的,结果也动手一起干活来。这块地方的气氛就更加热闹起来,孩子们的情绪也更加高昂欢快。过了一会儿,来帮孩子们干活的人愈来愈多了。

  干活的人一多,山上的工具就不够用了,几个腿长善跑的男孩就被指派跑到村子里去取铁镐和铁锹。他们跑过各幢农舍的时候,那些还呆在家里的人就走出来,打听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不幸事故?”

  “噢,没有,全教区的人都到森林火场去种树啦。”

  “全区的老老少少都去了,我们也别再在家里呆着了。”

  于是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山上的森林火灾区。他们起先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热闹,可是过了不久自己也忍不住动手干起活来。因为在这阳春丽日,来撒种栽树是极妙的享受。想到种子会发芽成长,破土而出,那真是非常有趣。而活动一下筋骨,干点体力活则更令人感到其乐融融。

  那些栽种下去的树苗渐渐会长出一些细枝嫩叶来,然而不仅仅是如此而已。有朝一日它们会长成树干高大、华盖若亭的参天大树。他们流汗干活,不单是为了这个夏天这里能重新披上绿色新装,而且是为了今后多少个年代这里青木繁茂。正是由于他们今天的辛勤栽种,日后这里就可以听得见昆虫的鸣叫、鸫鸟的歌唱和松鸡的嬉戏,乃至看得到这大片荒野重新复苏,获得生命。这样,他们也就通过自己的劳动给子孙后代树立起了一座丰碑。要知道,他们原本会留给后代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然而现在子孙们将会得到一座浓荫连绵的大森林。在子孙后代想起这桩事情的时候,他们不能不感叹万千地缅怀起他们的祖先,想到他们的祖先是何等善良和卓有见识的人,他们便不会不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思念起他们的祖先前辈了。

  

40.在赫尔辛兰的一天

 一片大的绿叶子

 六月十六日 星期四

  次日凌晨,男孩子飞翔到赫尔辛兰的上空,在他身下展示开来的是:大片针叶树林绽出了嫩绿色的幼芽,桦树林的树梢上刚刚披上了片片新叶,草地上青草绿茵茵、碧油油,农田里破土而出的新芽煞是喜人。这里是一片高山崇岭连绵不断的高原,然而在它的中央却有一条宽阔而颜色鲜明的峡谷纵贯南北,从这条峡谷又分出许多条小一点的峡谷,有些狭窄短小,有的宽阔而长大,这样就形成了很分明的脉络。“喔,我可以把这块地方比作一片大的叶子,”男孩子遐思翩翩,“它绿盈盈的就像树叶一样,还有这些大小峡谷就像一片叶子上的叶脉一样。”

  这地方的景色倒委实同他说的差不大多。在中央的那条大峡谷先是分出两条很大的峡谷,一条向东,一条向西。然后它朝北伸展,又分出一些窄小的峡谷。到了北方,它又分出两支很宽阔的峡谷,在这以后它又再向前延伸了很长一段,不过越来越细,渐渐消失在荒原之中。

  在那条中央大峡谷里,汹涌地奔流着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它在沿途有好几个地方流淌成了湖泊。紧靠着河畔的草地上鳞次栉比地挤满了矮小的灰色棚屋。河畔草地的后面连接着耕地,在峡谷边沿树林杂长,草木丛前是一座座农庄庭院。这些庄院都很宽大,房屋建造得很坚固结实。这些庄院一个毗邻着一个,相连成行。一座座教堂高高地矗立在河畔,在他们周围庄院麇集成了很大的村庄。在火车站和锯木厂周围也围簇着大片房屋。锯木厂都是坐落在河流和湖泊边上,四周木材堆积如山,一眼就能够辨认得出来。

  同中央那条大峡谷一样,分出来的峡谷里也是湖泊相连,田畴成片,有不少村落和农庄。那些峡谷中的河流潋滟闪烁,波滚浪逐,流进深山幽谷,渐渐地在两边的山崖拥迫之下变得愈来愈狭窄,最后只剩了涓涓细流。

  峡谷两面的山岗上长着针叶林,那些树木不是长在平地上,而是长在崎岖不平的峰峦上,因而也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活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兽身上披着一身蓬松纷乱的毛皮。

  从空中俯视下去,这地方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男孩子倒大饱了眼福,把这块地方一览无遗,因为老鹰在努力寻找老艺人克莱门特·拉尔森,所以必须从一个山谷飞到另一个山谷,低空盘旋,仔仔细细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天光徐徐大亮,农庄的庭院里鸡叫牛哞,开始有了动静。在这一带地方,畜棚都是用粗大的圆木钉成的木棚屋,棚顶有烟囱,窗子又高又宽,那些畜棚的概门一打开,奶牛便蜂拥而出。这些奶牛毛色浅淡,花纹斑斓,个头都长得不大而且体态玲珑姣好,脚步十分娇健,走起路来还不时奔跑几步。牛犊和羊群也出来了。不难看出,它们都连蹦带跳情绪很高。

  庭院里一刻比一刻热闹起来。几个年轻姑娘挎着背包在牲口群里来回走动。有个男孩子手里擎了一根长鞭子,把羊群拢在一起。有只小狗在奶牛群里钻来跑去,对那些想要顶角较量的奶牛唁唁吠叫。农庄的男主人牵过马来,套好了车,车上装满了大罐大罐的黄油、大块大块的圆奶酪,还有各色各样的食品。人们又是说笑又是歌唱,人欢马嘶,院子里热闹非凡,就好像在迎接一个快乐的节日一样。

  过了一会儿,人们赶着牲畜朝山上的森林走去。有个姑娘走在最前面,用清脆悦耳的呼叫引领着牲畜前进,牲畜在她身后排成了长长一串。牧羊孩子和牧羊狗跑前顾后,不让一只羊儿跑离羊群。农庄主和他的长工们走在最后面。他们跟在马车旁边,防备着万一翻车,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顽石遍地的林间小径。

  说不定这是赫尔辛兰一带约定成俗的老习惯,所有的农民们都在这一天把牲畜赶进森林里去,不过也许纯属巧合,正好那一天大家凑到一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反正男孩子倒有幸开开眼界,见到人和牲畜的洪流欢腾地从每个山谷和每个农庄走了出来,朝着深山老林进发,使得那里热闹起来。男孩子整整一天都听得见那黑黢黢的密林深处传出来的放牧姑娘的歌声和牛颈脖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他们大多数人都要长途跋涉,而且路很难走。男孩子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走过潮湿的沼泽地。他们遇到被风刮倒的大树横倒在路上时,就不得不绕个大弯改道前进。还有好多次,马车撞在石头上掀翻了,车上的东西撒了一地。可是,大家碰到这些难处却并不生气,只是扬声大笑一阵,仍旧高高兴兴地前进。

  到了薄暮时分,这些赶路的人和牲畜终于来到森林里事先砍伐开辟出来的居住营地,那里早已修建了一个低矮的牲畜棚和两三幢灰色的小棚屋。奶牛走进棚屋之间的院子,禁不住哞哞地欢叫起来,好像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并且急不可耐地咀嚼起甘美鲜嫩的青草来。人们一边说笑打趣,一边把车上装的饮用水和木柴,还有所有别的东西全都卸下来,装到那幢稍大一点的棚屋里去。不久之后烟囱里就升起了袅袅炊烟。放牧的姑娘和男孩子们也都靠在大人们身边,围坐在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周围,开始在露天吃起晚饭来。

  老鹰高尔果深信不疑他一定能够在夏季来到森林里野外放牧的那些人中间找到克莱门特·拉尔森。于是,他一见到朝向森林里来的人牲队伍就急忙低飞下去,用他那双锐不可挡的眼睛去细细查看。可是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老鹰却没有能够找到那个老艺人。

  经过很长时间的盘旋翱翔,老鹰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大山谷东面的一片顽石嶙峋的荒凉山地上空。他低头往下看去,那里又有一个夏季放牧的营地。人和牲畜都已经安顿就绪。男人们正站着劈柴,放牧姑娘们在挤牛奶。

  “瞧那儿,”老鹰高尔果嗥叫一声,“我想他一定会在那儿。”

  老鹰一个高空俯冲便飞速降落下去。男孩子大吃一惊,那老鹰居然从那么远的高空看得分毫不差。站在场院里劈木柴的那个男人果然是矮小的克莱门特·拉尔森。

  老鹰高尔果降落在离开棚屋不远的密林里。“现在我把对你许下的愿给兑现了,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呀。”他说道,还得意扬扬地摇头晃脑。“你赶快想法子同他谈谈。我就留在这片稠密的松树林里等你。”

 

 动物们的除夕之夜

  夏季牧场一切安排停当。晚饭过后,人们尚无睡意,便闲坐着聊起天来。他们很久没有在森林里度过夏夜了,似乎舍不得早早就去埋头睡觉。夏天的夜晚非常短暂,直到这时还明亮得如同白昼一样。放牧姑娘手里不住地编结着东西,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朝着森林瞅上一眼,又心满意足地咯咯笑起来。“唉呀,我们总算又到这里来啦,”她们高兴地说道。人声嘈杂纷乱的村落从她们的记忆中蓦地消失殆尽,四周的森林一片静悄悄。

  当她们还在农庄上的时候,一想到将要寂寞地在茫茫林海里度过整整一个夏天的时候,她们几乎无法想像自己怎么能够忍受得住。可是她们来到夏季放牧场之后,却觉得这样的时候美妙得不可思议。

  附近夏季牧场的年轻姑娘和男人来看望她们了。这里围聚的人大多,屋里坐不下,大家就在屋前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提个头打开大家的话匣子。

  那几个男人第二天就要下山赶回到村子里去。姑娘们托他们办点小事情,要他们向村里的人捎个好。说完了这些就又找不到话题了。

  于是,姑娘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搁下了手上的活计,兴致勃勃地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晚上大可不必这样一声不响地在夏季牧场上间坐着,因为我们当中有两个挺爱讲故事的人。一个是坐在我身边的克莱门特·拉尔森,另一个是苏南湖来的伯恩哈德,他正站在那边朝布莱克山上细看。我觉得,我们应该请他们每人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我答应,哪个人讲的故事最使我们开心,我就把我正在编结的这条围巾送给他。”

  她的这个主意受到大家的一致欢迎。那两个要讲故事来比个高低的人自然要客气一番,推托说不行,可是没过多久也就同意了。克莱门特请伯恩哈德先讲。伯恩哈德当仁不让便答应了。他并不太认识克莱门特·拉尔森,不过他捉摸着那个人必定会讲一个妖魔鬼怪的老掉牙的故事。他知道大家通常都爱听这类故事,所以他想还不如投其所好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在好几百年以前,”他开始讲道:“戴尔斯布地方有个主管几个乡村的教区教士,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策马驱骑匆匆在深山密林之中兼程趱行。他身上紧裹着皮大衣,头戴皮帽子,鞍桥上横放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做临终圣事用的酒杯、祈祷书和法衣。白天的时候他被请到离这个林区的中心村落很远的一个教区村去为一个临终的病人做最后的祈祷。他在病人身边一直坐到晚上,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估摸着怎么也要到半夜以后才能够回到教士宅邸。

  “他不得不骑在马上颠簸赶路,而不能够躺在床上安详熟睡,好在那天晚上的天气还不坏,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夜已深了,但是还不算寒冷刺骨,而且连一点风信都没有。

  尽管乌云层积,一轮又圆又大的满月却依然能够同云层竞相追逐,在乌云层上影影绰绰,把皎洁的清辉洒向大地。倘若没有那点月光映亮的话,那么他就连地上的林间小径都难辨认得出来,因为那是隆冬腊月,天地之间灰蒙蒙地一片。

  “教士那天晚上骑的是他最引为骄傲的一匹骏马,这匹马体格强健,脚力耐久,伶俐得几乎像人一样,而且在全教区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识途找回家去。教士已经屡次测试屡次灵验,所以他对马儿深信不疑,在骑这匹马的时候从来不去注意辨别方向。这天晚上也是如此,在黑沉沉的午夜时分,在茫茫林海之中,他仍旧若无其事地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住,头脑里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

  “教士骑在马上颠来晃去,心里只是惦念着第二天要做的讲道之类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抬头看看究竟离开家还有多远。当他终于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不禁暗暗纳闷,按理说他骑马走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到教区里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眼前却还是深山荒野,森林稠密。

  “戴尔斯布那块地方当时建筑分布格局同现在相同,教堂、教士宅邸、所有的大庄园和大村庄都在那个教区的北面名叫戴伦那一带地方。而南面那一带全是森林和高山。

  那个教士一看到他还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踽踽行走,他马上就想到他还在教区南部,而要回家去必须策马往北走。但是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自己并没有在朝北走。尽管没有星星和月亮供他辨认方向,可是他头脑里有方向感,他毫无疑问地觉得自己在朝南或者朝东走。

  “他本来打算马上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可是他却没有那样做,既然这匹马过去从来没有迷过路,那么这一次谅必也不会。说不定是他自己糊涂了,只怪他一直心不在焉,没有看看沿途的道路。于是他又听凭马儿照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他自己又去想自己的心事了。

  “可是走不多久,一根很大的树枝狠狠地扫了他一下,几乎把他从马背上撞了下来。

  他这才猛醒过来,觉得非要弄清他究竟到了哪里不可。

  “他朝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他是走在松软的沼泽地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踩脚的小路。而那匹马儿却疾走如常,一点也没有趔趄。这一次教士深信那匹马确实在错路上了。

  “这一次他毫不迟疑,抓起缰绳,勒回马头,重新朝着林间小路走回去。可是那匹马却作起祟来,刚刚跑到林间小路上,又绕了一个弯向荒山野岭奔去。

  “教士一看,完全肯定那匹马又往错路上走去了。不过他又想道,既然马儿如此固执,说不定是要找一条能够更快到家的近路,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说也蹊跷,地面上根本无路可走,然而那匹马儿却照样疾走如飞。面前有山岗挡路,马儿就像山羊一般灵巧地窜了上去,在下陡坡的时候,马儿把四只蹄子并拢收紧,沿着嶙峋顽石滑行而下。

  “‘但愿能够在做礼拜之前赶回去,’教士心里盘算着,‘倘若我不能及时赶回教堂去,那么戴尔斯布教区的乡民们会有何想法?’”他还来不及思忖太多,就匆匆来到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那是个很小的黑水湖,是他去年夏天曾经来钓过鱼的地方。现在他终于看出来了,这正是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他现在正在荒山野林的深处,而那匹马还在一味朝南走,似乎非要把他驮到离教堂和教士宅邸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去。

  “教士匆匆跳下马来。他不能够任凭这匹马将他驮到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去。他务必要赶回家去,既然这匹马那样执拗,非要朝相反的方向跑,他就下了决心自己徒步牵马而行,待到走到熟悉的路上再骑上去。他把缰绳绾在手臂上,开始步行起来。穿着一身厚厚的皮大衣在森林里徒步跋涉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好在那个教士身体结实,能够吃苦耐劳,对于走这样费劲的长路倒也没有犯难发愁。

  “可是那匹马却给他平添了不少麻烦,它根本不听他摆布,四只蹄子蹬住地面纹丝不动,而且还尥蹶子,就是不肯跟他往前走。

  “后来教士怒火旺盛起来了。他过去从来没有鞭打过这匹马,这时仍旧不想动手打它。他反倒是气得扔下缰绳,自己从马身边走开去。‘哼,既然你硬要走自己想走的路,那么我们干脆在这里分手算啦,’他气咻咻地叫嚷说。

  “他刚举步走出了两三步路,那匹马就赶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咬住了他大衣袖口,想要拦住他往前走。教士回过头去,逼视那匹马儿的双眼,仿佛想要洞察出它为什么如此突兀反常。

  “即使在事情过后,教士也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夜色那么黑,他还是能够看得清那张长长的马脸,非但如此,还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心事,就像从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他看得分明,那匹马是焦急无比,苦恼不已的。那匹马瞅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无比忧愁的光芒,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哀求。‘我天天毫无怨言地充当坐骑为你出力,’马儿似乎在说,‘难道你就连这一夜都不肯陪我去吗?’”教士被牲口的哀哀求告的眼神感动了。显而易见,那匹马在这个夜晚必定有什么事情求助于他。他身为堂堂男子汉岂能够袖手旁观,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陪着马儿去走一趟。他不再迟疑,把马牵到一块石头旁边,踏着石头跨上马去。‘随你走到哪里去吧,’他对马儿说道,‘既然你要我陪你去走一趟,那么我就悉随尊便吧。这样就没有人可以责备说,那个戴尔斯布教区的教士竟在别人陷入困难之时拒绝助一臂之力了。’“在这以后,他就听凭马儿放开四蹄往前跑去,他自己只专心注意如何在马鞍上坐得牢靠稳当。这一段路崎岖不平而且险峻异常,再则一路都是上坡路。四周森林非常茂密,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就看不见了,不过他感觉得到,他们是在朝着一座高山往上爬去。

  马儿呼哧呼哧异常吃力地爬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倘若此时教士自己能够作主行事的话,他是决计不忍心把马儿驱赶到这样陡峭的高山上来的。‘嘿呀,难道你不爬上布腊克山,就不死心嘛?’教士讥嘲地说道,还忍不住粲然一笑。因为他明白,布腊克山是赫尔辛兰省全境内最高的山峰。

  “就在他骑在马背上往前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出来,那个夜晚在荒山野林里匆匆赶路的并非只有他和他的坐骑。他听到四周不断有动静,石头骨碌碌地在滚动,树枝劈劈啪啪地断裂。从声音上听起来,似乎有不少大动物穿行过森林。他知道那一带地方狼很多,他倒担心那匹马会不会使他卷人到一场同野兽的肉搏角斗中去。

  “向上爬呀,一股劲儿地向上爬,马儿往山上爬得愈高,森林就愈稀疏。

  “他们终于爬到了一个几乎光秃的山顶上,在那里他可以极目远眺。他放眼望去,举目所见的是连绵不断、峰峦起伏的群山和苍茫阴沉的森林。天色很黑,他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东西,但是他毕竟弄明白了自己在哪里。

  “‘嘿呀,原来我竟爬上了布腊克山,’他想道,‘一点没有错,不会是别的山。

  我认出来了,西面是耶尔夫舍山峰,东面是阿格岛一带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北面有块地方闪烁着灯火,那大概是戴伦镇。而在这个深峡里我见到的是尼安瀑布飞溅的像白烟般的水珠。对,一定没有错,我爬上来的就是布腊克山,这真是一次历险奇遇。‘“他们爬到山上最高的主峰,那匹马儿就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枝茂叶盛的云杉树背后,似乎若有所惧地藏匿在那里。教士弓腰向前,双手拨开枝叶,这样他可以毫无阻挡地观看面前的一切。

  “布腊克山那濯濯童山的峰顶就赫然在他的眼前,不过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空荡荒凉。在面前的开阔地中央有一块顽石突兀屹立,四周密密麻麻围聚着许多野兽。教士看到这个架势,便揣摸着他们好像是到那里去召开动物大集会的。

  “教士举目望去,但见紧靠大顽石旁是好几头大狗熊,他们身体魁梧、颟顸笨拙,就像披了一层毛皮的大石头一样。他们都趴在地上烦躁不安地眨着小眼睛,叫人看得出来他们是为了来开这次会才从冬眠中醒过来一下,所以还很难保持清醒不睡过去。狗熊的后面是好几百只狼紧挤在一起,他们并不冬眠,因而没有一点睡意,在这漫长的冬季子夜时分反倒显得要比在酷热溽暑的盛夏更加生气勃勃。他们像狗一样蹲坐着,毛茸茸的尾巴籁簌地在地上刷来扫去,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舌头长长地吐在嘴巴外面。

  在狼群背后是山猫,他们一刻不停地悄悄地转来转去。他们的模样很像形状被扭曲了的大猫一样,不过腿脚似乎有点跛,行走起来有点蹒跚。他们看样子很腼腆,不大情愿在众多动物面前露脸,因而一遇到别的动物走近,他们就会龇牙咧嘴,狠狠地发出嘶嘶声。

  排在山猫背后的是貂熊,他们面部像狗,而皮毛像熊。他们在地上站的时间一长就不大舒服,不耐烦地用宽厚的脚掌拍打着土地,一心想爬到树上去。在他们背后,一直排到森林边缘,这块地方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些娇小伶俐、体态俊美的野兽,比如说狐狸啦、黄鼠狼啦、紫貂啦等等,他们身体虽小,可是性格要比那些大野兽更加粗暴凶残,更加嗜血成性。

  “教士对这个场面看得非常分明,因为那块地方全被熊熊的火光映得通明。在场地中央的那块高高隆起的大顽石上站立着一个森林女妖,她手里高擎着一枝很大的、红彤彤的火焰窜得很高的松明火把。森林女妖身材足足有森林之中最高的大树那样高,她身上披着云杉枝条编织成的衣衫,头发一络络卷紧在一起像是云杉果。她站在那里凝然不动,面孔朝着大森林,正在查看和倾听。

  “尽管教士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却惊骇非浅,他极力想对眼前的一切全都装作没有看见,因为他吃惊得连对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想道,‘我骑马在荒山野岭里走得太久,一定是眼花缘乱,产生了幻觉。’”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仍旧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一切,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等了没有多久,就听得山下森林里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小铃铛声,随后还听到杂沓的走路声和树枝折裂声,听上去似乎是有大群动物穿过这片荒山野林。

  “教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群家畜走上山来了。他们按照到夏季牧场去的次序排列成行,从森林里走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颈脖上垂着铃铛的领头奶牛,接踵而来的是公牛和别的奶牛,随后是幼小的牲畜和牛犊。绵羊挤成一团跟在后面走过来,再靠后的是山羊。队伍最后面是几匹马和马驹。牧羊狗循规蹈矩地跟在羊群旁边,但是既没有牧童,也没有放牧姑娘跟着。

  “教士眼看着那些家畜径直朝野兽走去,心如刀割一样。他本应当挺身而出站在牲畜群面前,对他们大喝一声,叫他们站住。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要在那样一个夜晚把大群牲畜驱挡回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因此他只好按捺住自己,留在原地不动。

  “很容易看得出来,那些家畜对于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飞来横祸不是毫无所知,而是忍受着熬煎和折磨。他们都愁容满脸,垂头丧气,甚至颈脖上挂着铃铛的母牛也耷拉着脑袋,脚蹄有气无力地打着趔趄。山羊也没有心思玩耍或者相互抵角。马儿想要尽量装得气轩昂然,可是仍然吓得全身像筛糠一般籁籁发抖。最可怜巴巴的要算是牧羊狗了,他们尾巴夹紧在后腿之间,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行的。

  “颈脖上系着铃挡的领头奶牛把牲畜队伍一直引领到站在山顶的那块大顽石上的森林女妖面前。她围绕着顽石转了一圈,掉转身来就往山下森林走去,说也奇怪那些野兽纹丝不动地呆着,没有一只去袭击她。在她之后,别的牲畜亦从野兽面前经过,照样没有遭受野兽的攻击。

  “可是在牲畜队伍徐徐往前移动的时候,教士看到那个森林女妖把手里的火把移下来,指点出这只或者那只牲畜。

  “每逢到火把降落下来点出这只月D只牲畜的时候,野兽群中便会骚动一次,他们欣喜若狂地鬼哭狼嚎,尤其是火把对着一头母牛或者一头别的大牲畜点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嚎叫更加凄厉可怕。然而那些眼看火把点到自己身上来的牲畜不禁尖声呻吟起来,仿佛是尖刀刺进了他们的肉里,而别的牲畜也不免同类相借,一齐发出哀哀惨叫。

  “现在教士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究竟亲眼目睹了什么情景。他过去一直听人说起,每到除夕之夜戴尔斯布一带的大小动物都要到布腊克山来聚集。森林女妖就在这里指点出第二年里哪些牲畜将成为野兽饕餮的果腹之食。教士对于那些难逃魔掌,指定将要被野兽吞食的牲畜大动侧隐之心,可是却又无力去救助它们,虽说这些牲畜的主人是人类而不是那些野兽或者妖精。

  “第一群牲畜几乎还没有走完,下面森林里又传来了领头奶牛的铃挡声,另一个农庄的牲畜又走上山顶。他们的队伍顺序同方才那一群排列得完全一样,而且也跟方才那一群一样地走向森林女妖。那女妖神态严峻、冷酷无情地把一只又一只牲畜点出来判处死刑。在这以后,一群又一群牲畜络绎不断地走到她的面前。有些牲畜群很小,只有一头奶牛和几只绵羊。也还有一些只有两三只山羊的。显而易见,这些牲畜是从家境清贫的农户那里来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到这里来充当献祭品。因为无论来自贫富贵贱之家,这些牲畜都是在劫难逃,不能幸免的。

  “教士想起了戴尔斯布教区的农民们,要知道他们是何等疼爱自己的家畜呵。‘要是他们知道了这种悲惨的场面,他们决计不会允许女妖继续这么胡作非为下去的。’他恨恨地想道,‘他们宁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肯让他们的牲畜到熊和狼群里来,让森林女妖判处死刑。’”最后露面的一群牲畜是教士宅邸来的。教士从老远就分辨出了那熟悉的领头奶牛的铃铛声,他的坐骑谅必也听出来了。那匹马儿浑身冷汗湿透,每个关节开始抽搐起来。

  ‘唉,现在该轮到你去受森林女妖的判决了。’教士爱怜地对马儿说道,‘不过用不着害怕!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要驮我到这里来,我不会舍弃你的。’“教士宅邸来的那些肥胖强壮的牲畜排成一长串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朝向森林女妖和野兽那儿走去。长队的末尾是那匹把自己的主人驮上布腊克山的马。教士身不离鞍,仍旧稳骑在马上,让那牲畜带他到森林女妖面前去。

  “他既没有猎枪也没有长刀来防身,但是他要去同妖魔鬼怪作殊死拼搏,便把祈祷书拿了出来,紧紧地按在胸前。

  “起初他一点都没有受到注意。教士宅邸上来的牲畜如同别的畜群一样从森林女妖身边走过。森林女妖却没有让手里的火把落下来点到其中的任何一头。惟独等到那匹善解人意的马儿走过来的时候,她这才挥动手臂要判决他的死刑。

  “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教士把祈祷书高高举起。火把的火光投射到祈祷书上,把十字架映得闪闪发光。森林女妖一声惊叫,手中的火把掉落到了地上。

  “火把摔到地上马上就熄灭掉了。这突如其来的由明亮变为黑暗也是教士淬不及防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身边万籁宁谧、寂静无声,就同平时的冬季荒野毫无二致。

  “就在这时候,天空之中密布的乌云阴霾蓦地分散开去,一轮满月从云缝之间露出脸来,把皎洁的清辉洒向大地。这时教士才看到在布腊克山之巅只有他和那匹马孤零零地在那里。那么多的野兽倏然一只都不见了。地面上连所有牲畜群踩过的痕迹都没有。

  但是他自己却将祈祷书紧紧捧在胸前,胯下的那匹马还在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当教士策马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以后,他再也弄不清方才见过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噩梦,到底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件事对他倒是一个启示,使他想到那些可怜的牲畜时时都蒙受着变成野兽果腹的美食的危险。于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向戴尔斯布教区宣讲保护牲畜安全的必要,这样在他生前这个教区里就再也见不到狼和熊的踪迹了,虽然在他去世之后或许还有狼或者熊会回到那一带去。”

  伯恩哈德把故事讲到这里便打住收尾了。他博得听众的许多夸奖喝彩,看起来那个奖品他大概可以稳稳到手了。大多数人几乎都以为,克莱门特要同他较量那未免是自不量力了。

  可是克莱门特却不动声色,毫不畏惧地开口讲了起来。“我说说我在斯德哥尔摩郊区斯康森公园工作的时候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我非常想家,”他娓娓地讲述起来。他讲到为了不让小人儿关在笼子里,让人们咧着大嘴看稀罕,他便买下了那个小人儿。他接着又说到,他刚刚发了善心做了那件好事,便好心得了好报。他讲呀、讲呀,那些听故事的人越听越人神惊奇。后来,他讲到国王、侍臣和那本漂亮的书的时候,那些姑娘们个个把手里的活计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屏息凝神,双眼直盯着克莱门特,想不到他竟然亲身经历过那么多怪事。

  克莱门特终于把他的故事讲完了。那个年纪最大的放牧姑娘宣布说他应该得到那条围巾。“伯恩哈德讲的是旁人碰到的事情,而克莱门特却自己经历了一个真正的传奇故事,我更喜欢他讲的这个故事,”她说道。

  大家都赞成她的话。他们听说克莱门特竟有幸同国王交谈过,不禁都肃然起敬,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而那位矮小的艺人却生怕把他的得意过分表露出来。然而,大家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刻,竟然有人细心地问到他后来把那个小人儿弄到哪里去了。

  “我自己来不及给他去放个蓝碗,”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我央求了一个拉普老头去那样做。至于他后来究竟办没有办成,我就不得而知啦。”

  克莱门特话音还没有落,就有一个小松果落下来,砸在他的鼻子上。非常离奇的是,他们当中并没有人扔过松果,而松果又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么,松果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真叫人不可思议。

  “啊呀,啊呀,克莱门特呀,”那个放牧姑娘说道,“看样子那个小人儿还是个顺风耳,能够把我们在这里的讲话都听到。您真不应该叫别的人去放那个蓝碗呵!”

  

41.在梅德尔帕德

 六月十七日 星期五

  老鹰和男孩子第二天清晨就早早地出发了,高尔果以为那天一定能赶到韦斯特尔堡登。但是他听到男孩自言自语地说,在他现在正在飞越的这样一块土地上,人类显然是不可能生存的;这时他预计他们不会那么快地飞到目的地了。

  他们下面那块地方是南梅德尔帕德,那里除了荒芜的森林以外,真是一无所有。但是鹰听到男孩的话时马上叫道:“在北方这一带,森林就是人们的耕地。”

  男孩子想,黑麦麦秸脆弱,在光线充足的田野里一个夏天就生长起来了,而针叶树树干坚硬,在黑黢黢的森林中需要好多年才能成材收获,这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想在这样的土地上有所收获的人是需要极大的耐心的。”他说。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就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森林已经被砍伐光了,地上残留着树墩和树枝。当他们在只有树墩的土地上空飞过时,老鹰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个乏味和贫穷透顶的地方。

  “那是去年冬天刚砍伐过的一块地,”鹰马上说。

  男孩子想,在他的家乡,收割庄稼的人在阳光明媚的夏季早晨驾着马拉收割机,不一会儿就收割了一大片地,而森林却是在冬天收获。伐木工人走到积雪深厚的酷寒的野外去作业,要砍倒一棵树需付出很多劳动。要砍伐一块林地,就算眼皮底下那块不大的林地吧,他们就要在森林中干好几个星期。“在这样一块林地上能够砍伐的人一定是能干的人,”他说。

  老鹰拍动几下翅膀,他们便看到布满树墩的那块地的边上有一个小棚子,这个棚子是用带着树皮的粗圆木搭起来的,没有窗户,门是用几块零散的木块拼凑起来的。棚顶上铺着树皮和树枝,但是现在已经腐蚀掉落,因此男孩子能够看到棚子里只有几块用来当炉灶的大石头和几条宽木板做的长凳。当他们在棚子上空飞过时,鹰听到男孩在询问是什么人到那样破烂简陋的屋子里去住过。

  “在林地上砍伐木材的人在这里住过,”老鹰马上叫着回答。

  男孩子想,在他的家乡,收割庄稼的人干活之后高兴而又快活地回到家里,主妇把贮藏室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慰劳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辛苦紧张的劳动之后却要在小棚子的硬板凳上休息,而这种小棚子比家乡院子里堆放杂物的小屋子还要糟糕得多,至于他们能吃到些什么东西,他简直想像不出来。“我想不会有人为这些工人举行庆丰收宴会吧,”男孩子说道。

  再继续往前不远,他们看到下面有一条蜿蜒曲折、崎岖难走的林间小路,又窄又斜,坑坑洼洼,砾石遍地,有好几处还被小溪冲垮了。当他们飞越过这条林间小路时,鹰听到男孩子问,他不知道在这样一条路上运送过什么东西。

  “砍伐下来的木材就是从这条路运送到木材堆积场去的,”老鹰回答说。

  男孩子又想,南方家乡的生活是多么有趣呀!那由两匹高头大马驾辕的大车,满载着收割下来的庄稼从田野里辚辚而来,赶车的人神气地高高坐在大车顶上,马儿奔跑着,嘶叫着,村里的孩子们被允许爬上庄稼垛,他们坐在那里高声叫喊又放声大笑,既兴高采烈又提心吊胆。可是在这里,运送笨重的木材要在陡峭的坡地上爬上爬下,马儿常被累垮,赶车的人一定多次感到束手无策。“在这样的路上,我看恐怕难以听到欢声笑语的。”男孩子说。

  老鹰使劲拍动着翅膀向前飞翔,不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这里,他们看到一个处处是木屑、碎木和树皮的地方,老鹰听到男孩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下面这样杂乱狼藉。

  “这里是贮放砍伐下来的木材的地方,”老鹰喊道。

  男孩子想道,在他的家乡,庄稼都贮放在院子旁边,垛得齐整扎实,好像是他们最好的装饰品,而在这里,人们却把收获来的东西堆放在荒凉的河岸边,无人过问。“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会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数一数他的木材堆并且与他邻居家的比一比,”男孩子说。

  一会儿之后,他们来到了荣甘河上,它在宽宽的山谷里滚滚汹涌。景色骤然大变,他们完全以为来到了另一个地区。黝黑的针叶林延伸到山谷的悬崖上便止住了,陡坡上覆盖着树干发白的白桦和山杨。山谷十分宽阔,甚至使大河在许多地方形成湖泊。河岸两旁坐落着富庶的大村庄,村庄里有许多用圆木建筑起来的美观而又漂亮的庄园。当他们飞越山谷上空时,老鹰听到男孩说,他不明白那里的牧场和耕地够不够养活那么多人口。

  “这里居住着砍伐林地的人,”老鹰回答说。

  男孩子想起了斯康耐家乡低矮的农舍和农舍周围的院子,而这里的农民居住在真正的贵族庄园里。“看来在森林里工作是很值得的。”他说。

  老鹰本来打算往正北方向飞行,但是当他又在大河上空飞行了一段路之后,听到男孩子说他不明白木材堆放在河岸上由谁来照看,老鹰高尔果便回转头,向东往荣甘河的下游飞去。“是这条大河在照看这里的木材堆,并且把他们运到木料加工厂去,”老鹰喊道。

  男孩子想,家乡的人们精打细算,连一粒粮食都舍不得丢掉,而在这里,大批大批的原木漂流在河里却没有人照看。他估计至多不到一半的原木能漂流到目的地。在河道正中漂流的原木,不会发生问题,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一些沿着河岸走的原木,会撞上小岬,或者在河湾的死水里停住;湖泊里漂浮着大量原木,盖满了整个湖面,它们似乎在那里愿意休息多久就可以休息多久;有的原木被桥梁卡住;有的则被拦腰切断;有的停留在激流中的石头前,形成高大、摇晃的木料垛。“我真不明白,这些木料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木料加工厂,”男孩子说。

  老鹰继续慢慢地朝荣甘河下游飞着。在许多地方,老鹰伸平翅膀,使他在空中保持静止不动,以便让男孩子有时间看清楚这种类型的收获工作是怎样进行的。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放木排人工作的地方。老鹰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明白那些在河岸上奔跑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就是负责处理在半道上被搁浅的木材的人,”老鹰叫道。

  男孩子想道,他家乡的人都是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把粮食送到磨坊里去的,而这里的人们,却手里握着有钩的长篙在河岸上跑着,辛劳而费力地把原木拨正方向。他们在河岸边的水里跋涉,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他们在激流中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在摇晃着的木材垛上稳健地来回走动,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他们是大胆而有决断的人。

  “这种情景使我想起了贝里斯拉格那的铁匠,他们同火打交道时好像火是一种毫无危险的东西一样。”男孩子说道,这些放木排的人玩着水,犹如他们是水的主人。他们似乎已经征服了水,使它不敢伤害他们。

  他们渐渐地接近河口,波的尼亚湾就在他们面前。但是高尔果没有一直朝前,而是沿着海岸线向北飞行。他没有飞多远,他们看到下面有一座锯木厂,大得像座小城市。

  鹰在锯木厂上空来回盘旋,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真是一个极大又极好的地方。

  “这就是大型木材加工厂,叫斯代特维克,”老鹰叫道。

  男孩子想起了家乡的风磨,它们宁静地坐落在绿茵之中,叶轮缓缓地转动着。这座磨碎木材的加工厂紧挨着海岸,它前面的水上堆积着大量圆木,被铁链子一根接着一根地拖上斜桥,送进一个类似大库房的屋子里,进了屋子以后怎么样,男孩子就看不见了,但是他听到刺耳的卡塔卡喀声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房子的另一面,满载着白色木板的小车穿梭往返,小车源源不断行驶在光滑的轨道上,把木板运到晒木场,在那里被堆成高高的板垛。一个地方在垛新垛,另一个地方在拆旧垛,卸下的木板被装到停泊在那里等待装货的几艘大船上。那里工人真多得数不胜数,他们的住宅鳞次栉比,从晒木场背后一直排到森林边上。“他们这样干法一定会把梅德尔帕德地方的所有森林全部锯完的,”男孩子说道。

  老鹰拍动了一下翅膀,他们立即又看到了一个大锯木厂,同上一个差不多大,也有锯木房、晒木场、装货码头和工人住宅。

  “这里又是一个大型木材加工厂,它叫克比庚堡,”老鹰说。

  “我看到从森林中砍伐下来的圆木比我想像的多,”男孩子说道,“不过木材磨坊大约没有了吧。”

  老鹰慢慢地拍打着翅膀,又飞越过了两、三个锯木厂,来到了一座大城市。老鹰听到男孩子问是否知道这是座什么城市,他叫喊道:“这是松兹瓦尔,是林区里的主要城市。”

  男孩想起了南部斯康耐的城市,看上去都是那么灰暗、陈旧和凄怆,而这里,气候恶劣的北方,松兹瓦尔城屹立在景色宜人的港湾里,看上去新颖、欢快和生气勃勃。他从空中向下俯视感到特别有趣,市中心有一群高大的石头房子,非常壮观,几乎在斯德哥尔摩也没有类似的建筑可以同它们媲美。石头房屋四周是一片空地,接着是一圈木头小屋,坐落在陶陶融融、赏心说目的小花园之中,但是它们似乎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比起那些石头房屋来相形见细,不敢靠近它们。“这一定是一座既富裕又宏伟的城市,”

  男孩子说道,“难道是那片贫瘠的林地成了它发迹的源泉吗?”

  老鹰拍动着翅膀飞向了松兹瓦尔城对面的阿尔恩岛。男孩极为惊讶地看到岸边林立着许多锯木厂,一个挨着一个,鳞次栉比,触目皆是,对面陆地上也是锯木厂紧挨锯木厂,晒木场连着晒木场。他至少数到四十,但是他相信,根本不止这个数目,肯定有更多。“北方是这个样子,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在整个旅程中,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地方像这里干得这样热火朝天,这样朝气蓬勃。我们的国家真了不起,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找到人类赖以生存的东西。”

  

42.在奥格曼生的一个早晨

 面包

 六月十八日 星期六

  第二天早晨老鹰在奥格曼兰省上空飞了一段路之后,他说今天肚子饿了,必须觅点食吃。说着,他就找了一座很高的山岗,把男孩子放在山岗上的一棵大松树上。随后,他就飞走了。

  男孩子在松树丫权上找了个好地方坐定下来,坐在那里观赏奥格曼兰省的风光。那天早晨晴朗和煦,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丛林,仿佛给森林也涂上了一层金色。从松针之间吹来阵阵和风,松针随风翩翩摇曳。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在他眼前山川河流尽收眼底,景色秀丽而视野广袤。他此时此刻心旷神怡,陶然欲醉,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消受良辰美景了。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环视四周,没有什么障碍挡住他的视线。他的西面是脉脉群山,峻岭屹立,越往远处山峰越巍峨险峻,也越荒凉可怕。东面虽然也是峰峦起伏,但是山脉的高度愈来愈低,到海边已经成了一望平川。峰峦之间大河小川千转百回,曲折缭绕,这些河流湍急奔腾,波浪滚滚,再加上有不少飞泻直下的瀑布,这使得航行变得极其艰险。而在愈是靠近大海的地方,河床就愈开阔起来,碧波滔滔,另有一番气象。他极目远望,连波的尼亚湾也看见了,在靠近大陆的一侧,星罗棋布地布满了大小岛屿和岩石礁,海湾的岬角同海水犬牙交错。而往远处去,则是水天之间一色相融,同夏日晴空一样蓝湛湛的。

  “这块地方就像河岸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一样。许许多多涓涓细流顺着河岸淌下来,在河岸上犁出一道道沟壕。它们曲曲弯弯,蜿蜒流淌,渐渐汇入河里,”男孩子在脑子里这样形容,“我记得斯康森公园那个拉普族老头常常说,瑞典非常倒霉的是在紧要关头偏偏把南北的位置摆颠倒了。别人听了都对他哈哈大笑,可是他却正色说道,他们只消亲眼看看北部那气象万千的景色,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北部那块地方本来应该摆放在南部才对。我觉得他大概言之有理。到这里来看看真是不错。”

  男孩子饱览风景之后就从背上解下背包,取出一段精白面包,开始吃起来。“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面包,”他一边吃一边大加赞赏,“我还有这么多哩!

  还够我吃两三天的。我昨天这个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偌大一笔财富。“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不禁回想起了这个面包他是怎么得到的。“一定是因为人家那样好心地送给我,所以我觉得越吃越香,”他说道。

  原来那只大老鹰前一天晚上就离开了梅德尔帕德。他刚刚飞过奥格曼兰省的边界,骑在他背上的男孩子就看到一个河谷和一条河流,气势之雄伟盖过了男孩子在那段路上所见到的所有河流。

  那个河谷夹在两条山脉之间,地势非常开阔,男孩子怀疑它大概是很久以前由另外一条也是从这里流过的,然而要比现在这一条要大、要宽得多的河流冲刷出来的。河谷冲刷出来以后,又渐渐被泥土沙砾壅堵垫高起来,虽然整个河谷没有全被堵塞,但是靠山脚两旁却都垫高了不少。而现在流经河谷的这条河就是在这些松软的垫土层上冲刷出来的,河面很宽,水势也很凶猛,它也冲刷出了一道根深的河谷。它把河岸冲刷成非常好看的形状:有些地方是斜斜的缓坡,坡上鲜花盛开,红色、蓝色和金黄色相映成趣,一直延伸到男孩子的脚下。有些地方两岸有不少坚硬的顽石,河水没法子把它们冲走,结果它们像是峭立的城墙和尖塔一样矗立在河岸上。

  男孩子从高处俯视下来,觉得他一下子看到了三个不同的世界。最底下那一层,也就是河流经过的那河谷地带是一个世界。河上流放着木排。汽船从一个码头驶向另一个码头。锯木厂隆隆轰鸣。大货轮忙着装货。在那条河里,有人在捕捞鲑鱼。有人在挥桨划船,在人在扬帆泛舟。一群群把窝筑在河堤上的燕子在水面上来回盘旋。

  河谷再往上一层,或者说也就是河谷两旁一直延伸到山脚底下的平川地带,那又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农庄、村落相接毗邻,一座座教堂间杂其间,一派田园风光。农田里有农民在耕耘播种,牲口安详地在田野上吃草。四周一片苍翠碧绿,草地附近的菜园里人影绰绰,那是妇女们在收拾菜蔬。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车辆人群熙来攘往,在漫长的铁路上火车吐着白烟突突地奔驰。

  最上面的一层是森林茂密的高山崇岭,男孩子看到的是第三个世界。那里松鸡在静静地孵卵,麋鹿出没在浓密的灌木丛之中。山猫屏气潜伏准备扑向猎物。松鼠在一点一点地啃嚼着食物。森林里的枝杈散发出阵阵幽香,黑加伦树枝头上繁花似锦,鸫鸟在婉转啼泣。

  男孩子在那富饶的河谷饱览无遗之后,就大呼小叫起来,抱怨说自己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他诉说整整两天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下肚,现在肚皮贴着脊梁,再难支撑下去了。

  老鹰高尔果当然不乐意别人指指点点说男孩子跟他在一起要比跟大雁在一起日子难过多了。于是他马上放慢了飞行速度。“为什么你不早点说一声呢?”老鹰说道,“你想要吃多少就有多少食物。有一只老鹰当你的旅伴,你是不会挨饿的。”

  不久之后,老鹰看见有个农夫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忙着播种。那个人把种子盛在他胸前挂着的一个篮子里,每次撒完之后就到田埂上放着的一个布袋里去再舀出一点来。老鹰指望那布袋里装有男孩子想要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于是就朝那个地方笔直俯冲下去。

  可是老鹰还没有来得及飞到地面,四周发出一片嘈杂的啼叫。乌鸦、麻雀、燕子等等不计其数的小鸟以为老鹰在追逐哪只小鸟,便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成了黑压压一大片。“滚开,滚开,强盗!滚开,滚开,残害鸟类的屠夫!”他们齐声怒骂。他们的叫骂引起了农夫的注意,他赶紧走了过来。老鹰不得不逃逸开去,连一颗粮食也没有弄到手。

  那些羸弱瘦小的鸟雀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但迫使老鹰狼狈逃窜,而且还沿着河谷追逐了他很长一段路。满山遍野都能听得到他们的啼叫声。妇女们走到院子里来,像放枪一般劈啪劈啪拍起手来,男人们赶紧端着枪追出来。

  老鹰每次要朝地上俯冲下去的时候,情形都是同样的。男孩子已经对老鹰能够为他寻找到食物失去了希望。他从来不曾想到高尔果竟然那样受到仇恨和憎恶,他几乎要可怜起这只老鹰来了。

  过了半晌,他们飞到了一个大农庄上空,农庄的女主人正好那一天在烤面包。她刚刚把新出炉烤好的面包涂上奶油,放在院子里吹凉,她自己站在旁边守着,提防猎狗来偷吃。

  老鹰在农庄上空盘旋而下,但是却又不敢在那个农庄女主人眼皮底下公然冲下去抓面包。他飞过来又飞过去,一直拿不定主意。有几次他已经俯冲到只有烟囱那样高,然而又重新升入云霄。

  可是那个农妇注意到了这只老鹰。她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看他。“这只老鹰的行动真奇怪!”她说道,“我想,他大约是要我的面包!”

  那个农妇是个挺漂亮的女人,细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面孔开朗而善良。她由衷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从铁板上拿起一只面包,举过头顶。“你想要面包,就来拿吧!”

  她呼喊道。

  老鹰当然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他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愿意施舍给他这个面包。于是他疾如星火朝着面包俯冲下去,双爪抓住面包又呼啦一下飞上天空。

  当男孩子看到老鹰攫住面包的时候,他不禁热泪盈眶。他倒不是因为在这两三天里用不着再挨饿而高兴得流泪,而是因为那个农妇居然肯把她的面包施舍给猛禽吃而心里感动不已。

  现在他坐在松树上,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看见那个高挑身材、金黄色头发的农妇站在院子里手里高举着面包。

  那个农妇想必分辨得出来那只大鸟是一只老鹰,是人们通常用刺耳的枪声来对付的强梁枭雄。况且她大概还看得见老鹰背上驮着一个小怪物。但是她没有费神想一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是知道他们在挨饿,就大发善心让他们分享她那好吃的面包。

  “倘若我有朝一日重新变成人,”男孩子暗暗想道,“我一定要到这条大河旁边去寻找那个漂亮的女人,感谢她对我们的一片好心。”

 

 森林火灾

  男孩子早饭还没有吃完,就感到从北面飘过来一阵阵淡淡的烟气。他立即转过身来,朝那个方向细细看去,他看到了从一个长满树木的山峁上袅袅升起一股烟柱,白得犹如薄雾一般。那股烟柱不是从离他最近的山峁上升起来的,而是从那边第二个山峁上升起来的。在这荒山野岭里居然看得见烟火,那真叫人纳闷。不过,说不定是那边的一个夏季牧场里,姑娘们一早起来正忙着煮咖啡。

  十分稀奇的是那股烟柱愈来愈浓,而且愈来愈粗,正在往四下扩展开来。看样子不大像夏季牧场升起的炊烟了。不过也许是森林里烧炭工干活时烧出来的浓烟吧?他在斯康森公园曾经看到过一个烧炭工住的小木棚和烧木炭用的炭窑。他还听说过这一带森林里有烧木炭的,不过烧炭工十有八九是在秋冬之际才上窑升火的。

  那股浓烟每时每刻都在加大,不多久后整个山峁上都浓烟滚滚,氤氲四合。看样子不像是烧木炭的窑冒出来的烟,炭窑冒不出那么多烟来。谅必是哪个地方着了火,因为许多小鸟慌慌张张冲上天空,逃奔到邻近的一道山峁上去。鹰隼、松鸡,还有许许多多体形小得从远处无法辨认出来的鸟儿,都从着火的地方飞逃出来。

  那柱细小的白色烟柱这时候已经逸散开来,扩展成浓厚的白色烟云,铺天盖地飘过山峁,下沉到山谷里,从烟云里窜起了火星和炭屑,有时候还可以看见红彤彤的火焰。

  那么一定燃起了一场大火。可是究竟什么在燃烧呢?难道这深山密林之中居然隐匿着一个大农庄不成?

  不过光是一个农庄是燃不起那样一场大火的。现在不但是山峁上浓烟弥漫,山谷里也冉冉升起大团大团的浓烟,可是他看不清楚山谷里的情形,因为附近的山峦遮挡住了他的视野。不会是别的东西在燃烧,谅必是森林本身着了大火。

  他很难相信那些绿油油、水灵灵的森林竟然也会失火。可是火灾毕竟是真的发生了。

  倘若森林果真失火的话,那么火头岂不会一直蔓延到他的脚下来吗?说不定还不至于把他殃及进去,可是他此刻非常渴望老鹰快点回来。最好还是趁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且不用说别的,就是那一阵阵呛鼻的烟气就叫他呼吸不畅,好生难熬。

  蓦地里,一阵阵劈劈啪啪的开裂声清晰可闻,那声音是从离他最近的那个山峁上发出来的,真叫人惊心动魄。那个山峁之巅有一棵参天古松,几乎同他自己坐着的那棵高矮差不多。那棵松树大得几人合抱,在周围的树木之中突兀耸立,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刚才它还沐浴在晨曦朝霞之中浑身红彤彤,而现在所有的枝杈和树叶一齐闪亮发光,树身上沾满了火焰。它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华丽炫目,然而这也是它最后一次展现它的美丽。那棵松树是山梁上最早着火的树,不过叫人无法理解的是那火头是怎样爬上树去的,难道火是长着通红的翅膀飞到树上去的,或者是像蛇一样从地面上蜿蜒过去的吗?

  是呀,真是说不好,可是火头毕竟在那里了,整棵树木就像一个松明火把一样。

  这一下真的烧起来了!这里山峁上也处处冒出一股股青烟。烈焰像金蛇狂舞,又像鸟雀乱飞,既朝着半空中舔出长长的火舌,又沿着地面上偷偷地溜了过来。顷刻之间整座山梁都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大小鸟儿一齐慌忙飞走,他们像大团大团的烟屑一样从烟雾里腾空飞起,越过山谷,飞到男孩子坐着的那道山梁上。在男孩子坐的那棵松树上,有一只鸱鸺仍落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落下了一只苍鹰。如果在平日,他们都是吓人可怕的邻居,但是这时候他们连瞅都不瞅他一眼。他们只是直着眼睛盯住了那场大火,大概是弄不明白森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只松貂爬到松树的最顶梢,爬在一根最靠外的树枝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满山遍野的大火。紧靠着松貂就是一只松鼠,可是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留意谁。

  这时候火焰顺着山谷斜坡飞速往下铺开。大火像一场撕心裂胆的大风暴一样嘶叫怒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透过浓烟可以看到火头是怎样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去的。在一棵云杉树着火之前,它先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缭绕过来,接着所有的树枝、叶子一齐变成深红色,还开始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随即整棵树就燃烧起来。

  男孩子脚底下的山谷里,有一条涓涓细流,两岸长着花桤树和小白桦树。火势蔓延到了那里,似乎停下了脚步,因为阔叶林不像针叶林那样容易招惹火焰。于是林火像是被一堵墙挡住了一样蜘躇不前。林火加大了火势,火焰高窜,火星四溅,劈劈啪啪地狂嘶乱吼,想要扑到对岸的阔叶林上去,可惜没有能够得逞。

  有片刻时间,烈焰被挡住了去路,但是它又倏忽吐出一条非常长的火舌,舔到了小溪斜坡上的一棵干枯的大松树。那棵树立即发出了明亮的火光。这样一来火头就趁势越过了那条小溪。周围一切都炙手可热,烫得崖壁上每一棵树都马上就要起火。林火就像是最强烈的大风暴和最猛烈的瀑布,朝着山梁上呼呼地直扑上来。

  鸱鸺和猫头鹰都慌忙冲入空中,松貂从树上奔到地面,所有的动物都急奔突窜,逃命要紧。现在用不了多久,火头就会飞到男孩子呆着的那棵松树树冠上来。男孩子也不得不逃走了。不过顺着那么高的笔直的树干往下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紧紧抱住村干从这个树节滑行下来,到最后那一段双手委实抱不住了,便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他顾不上摸一摸究竟有没有摔伤,就拔脚狂奔。烈焰像呼啸的狂风一样从松树上追赶下来,地面开始发烫冒烟,他踩在上面觉得脚掌热乎乎的。他的一侧跑着一只山猫,另一侧是一条长长的蝗蛇在爬行。而在蛇的身边却是一只母琴鸡带着一群羽毛未丰的毛茸茸的鸡雏叽叽咕咕地啼叫着向前逃去。

  他们急匆匆从陡峭的斜坡上跑进谷底的时候,遇到了赶来扑打山火的人群。人们谅必早就在那里扑打了一段时间,不过男孩子方才只顾瞪大眼睛瞧着起火的那一边,没有看见他们。在这道山谷底部也有一条小河和一条很宽的阔叶林带。那些人就在阔叶林背后忙碌着。他们把紧挨着花柏树的针叶树砍倒,从小河里提水把地面泼湿,并且把树林里的石南花、羊齿草之类的灌木丛统统清除干净,免得火头从灌木丛里窜过来。

  那些人也是一心一意扑在正在朝着他们蔓延过来的林火上。狼奔豕突的动物从他们的两腿之间奔跑过去,他们连瞅都不瞅一眼。他们既不去追打蝗蛇,也不去抓那只带领一群雏鸡咕咕啼叫沿着小河跑来跑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母琴鸡。甚至连那个小人儿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手上紧握着蘸过水的枝条,那是用来扑打山火的武器。虽然人数不算大多,可是看到大小动物都在夺路逃命,而他们却站在那里严阵以待,真不兔叫人喷喷称奇。

  烈焰顺着斜坡蔓延下来,劈劈啪啪响声不绝于耳,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和叫人窒息的浓烟。那火焰凶猛地吞噬着一切,所向披靡地往前推进,准备毫不停留地跃过小河和阔叶林天堑,蔓延到彼岸。刚开初,那些来扑打山火的人被烈火逼得连连后退,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了。但是他们倒退了没有多远,又重新站稳了阵脚。

  林火以雷霆万钧之势吓人地猛扑过来。火星似雨点般溅落在阔叶林的树木上。浓烟中吐出长长的火舌,非要把对岸的森林一股脑儿扫荡净尽不可。

  然而阔叶林却偏偏阻挡住了火焰,不过这也全仗了那些人们在树木背后苦苦奋战。

  哪里地上开始冒烟,他们就赶紧用水桶提过水来泼洒上去使地面潮湿下来。有哪棵树身上浓烟绦绕,他们便马上用斧头把它砍倒,把树身上的火焰扑灭。遇到火头窜进灌火丛中,他们就挥舞起湿漉漉的松树枝条用力抽打,把火头抽灭。

  浓烟滚滚,氤氲四合,像云翳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裹住了。人们怎样扑打火焰的情景已经无法再看得清楚。不过不难想像,这场奋战是十分艰辛的,那林火有好几次都要突围而出再度蔓延开来。

  真是想不到啊,过了不太长功夫,火焰那吓人的轰鸣声徐徐减弱下来,浓烟也开始消散开去!阔叶树木上的每片树叶都统统不见了,地面上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扑打林火的人们一个个都被浓烟熏得炭黑,浑身大汗淋漓。可是森林火灾总算被制服住了,不再有火焰窜出来了。白色的烟云四散飘逸,轻轻地拂过地面,在这白蒙蒙的烟云之中,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劫后的黑炭一般的许多木桩。这就是那边的一片枝繁叶茂的大森林所残存下来的一切。

  男孩子爬到一块石头上,站在那里观看森林大火扑灭以后的情景。可是一波未平一波乍起,森林保全下来之后,新的危险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鸱鸺和苍鹰一齐虎视眈眈地把目光对准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他。老鹰高尔果穿过森林嗖地一声俯冲下来。男孩子马上从一切危险之中脱身得救,坐在老鹰背上倘佯漫游在云霄之中。

  

43.韦斯特尔堡登和拉普兰

 五个侦察员

  男孩子在斯康森公园的时候,有一次他坐在鲍尔耐斯农舍的台阶下,听克莱门特·拉尔森和拉普族老人谈论诺尔兰①。两个人都一致同意诺尔兰是瑞典最好的地方,不过克莱门特·拉尔森最喜欢奥恩格曼河以南的地方,而拉普族老人却说这条河以北的地方是最好的。

  ①诺尔兰是瑞典一个行政区,地处达尔河以北,包括九个省。

 

  他们起劲地交谈着,老人忽然发现克莱门特从来没有到过海讷桑德市①以北的地区,老人就嘲笑他对自己没有见过的地区作如此武断的非议。“我不得不给你讲述一个传说,克莱门特,这样你就会知道,韦斯特尔堡登和拉普兰,也就是你没有到过的萨米人②居住的广阔地区,是什么样子。”他说。

  ①海讷桑德市位于奥恩格曼河以南。

  ②萨米人是拉普人对自己的称呼。

 

  “我对听传说是来者不拒的,正像你对喝一两口咖啡来者不拒一样,”克莱门特回答说,拉普族老人便开始讲故事了:“从前,有一次,克莱门特,居住在瑞典南部的鸟,也就是居住在辽阔的萨米人地区以南的鸟觉得自己住得太拥挤了,想往北方迁移。

  “他们集合起来进行商量。有些年轻而血气方刚的鸟马上就想做迁移飞行,但是那些年老而足智多谋的鸟主张先派遣一些侦察员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察看一番,他们的主张得到大家的赞同。五大鸟类各派一名侦察员,足智多谋的鸟说:”这样我们大家都能知道在北方能不能找到居住地、食物和隐蔽地!‘五大鸟类立即挑选出五只健壮而机智的鸟。森林中的鸟挑选出一只松鸡,平原上的鸟挑选了一只云雀,海洋上的鸟挑选了一只海鸥,内湖鸟选了一只潜鸟,高山上的鸟选了一只雪鹀.”在他们即将启程时,长得最大、最有权威的松鸡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十分辽阔。

  如果我们一起去,要飞遍我们需要侦察的地方一定要花很长时间,如果我们分头查看,一人负责一部分,那么两三天就能完成全部任务。”

  其他四个侦察员认为这是事半功倍的好主意,都遵照他的建议去做。他们商定的分工是:松鸡考察中部地区,云雀到偏东的地方去,海鸥到更靠东面大地斜倾人大海的地方去,潜鸟到松鸡负责的以西地区查访,雪鹀到最西边,沿着国境线的地方调查。

  五只鸟根据这一方案向北一直飞到边界,他们回来以后再一起集合向大家报告看到的情况。

  去海滨考察的海鸥首先发言。

  ‘北部那块地方很好,’他说,‘除了一个长长的群岛外没有别的东西。到处是盛产鱼的海峡和森林茂密的小岬和小岛,绝大部分地方没有人居住,海鸟在那里能找到足够的住处。人类在海峡里打点鱼,搞点海上运输,但是并不多,不会打扰我们鸟类的生活。如果海鸟愿意采纳我的忠告,应该马上迁移到北方去。’接着海鸥发言的是到海岸线以内陆地上察看的云雀。

  ‘我不懂海鸥所说的小岛和小岬是什么东西,’她说,‘我去的地方是辽阔的原野和繁花如锦的美丽牧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大河。我看到那些宽阔而奔放的大河,一泻千里,在平坦的原野上流过,真感到高兴。河岸上庄园林立,跟城市街道上的房屋一样稠密。河口处有许多城市,但是总的说来,那里地广人稀。如果平原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往北迁移。’继云雀之后,由到中部地区飞行过的松鸡发言。

  ‘我既不明白云雀说的牧场,也不明白海鸥说的群岛,’他说,‘我在一路上看到的尽是松树林和杉树林。许多大面积的沼泽地,那里也有许多滚滚汹涌的大河,气象万千,在不是沼泽和河流的地方全是针叶林。我没有看见耕地,也没有看见人类的住所。如果森林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的话,应该立即往北迁移。’

  松鸡讲完以后,由到森林以西地区探察的潜鸟发言。

  ‘我不明白松鸡说的森林,也不知道云雀和海鸥的眼睛是怎么看的,’潜鸟说,“北方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土地,全是大湖。那些高山湖泊碧波粼粼,漪澜荡漾,湖岸景色宜人,湖水流入奔腾咆哮的瀑布之中。我在有些湖岸上看见教堂和大教区村,但是其他地方却是渺无人迹,万籁俱寂。如果内湖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搬迁到北方去。”

  最后是沿国界飞行的雪鹀发言。

  ‘我不明白潜鸟说的湖泊,也不了解松鸡、云雀和海鸥看到的是什么地方,’他说,‘我在北方找到一大片山地,我没有看见平原,没有看见大森林,却看见万壑千岩,山峦起伏。我看到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田野,水色洁白得像牛奶的山间小溪。视野所及,没有耕田,没有牧场,却看见了长满槲树、矮北极桦和石蕊的土地。我没有发现农民、家畜和农庄,却看见了拉普人、驯鹿和拉普人的帐篷。如果高山上的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搬迁到北方。’”当五个侦察员把自己所看到的讲完以后,他们开始互相指责对方为骗子,吵成一团,随时准备为证实自己的话是正确的而不惜进行一次战斗。但是那些派他们出去的年老而又足智多谋的鸟却喜悦地倾听他们的讲述,并且使那些好斗的鸟安静下来。

  ‘你们大家都不要生别人的气,’他们说,‘我们从你们的话里了解到,北方有大片山地,大片湖泊,还有大森林、大平原和大群岛。这比我们预计的要多得多。这比许多大王国在他们国境内所有可夸耀的东西还要多得多。’”

 

 飘流着的大地

 六月十八日 星期日

  男孩子想起拉普族老人所讲的故事是因为他现在亲临其境。老鹰告诉他,伸展在他们下面的那块平坦的沿海土地是韦斯特尔堡登,西边远处那些黛青色的山脊是在拉普兰境内。

  男孩子在森林火灾中经受了种种惊吓后,现在又重新安安稳稳地骑在鹰背上,这确实是一种幸福,再说,他们也经历了一次美好而愉快的旅行。早晨吹的是北风,而现在方向变了,他们是在顺风飞行,一点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飞行是那么平稳,有时他们好像是站立在空中不动似的。男孩子觉得,老鹰不停地拍打着翅膀,但他们似乎一点没有挪动地方,而他们下面的一切都在移动。整个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都在缓缓地向南移动。森林、房屋、草原。围墙、河流、城市、群岛、锯木厂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移动。

  他不知道那些东西要往哪儿走。难道它们在遥远的北方呆得厌烦了而想往南搬迁吗?

  在所有这些向南移动和搬迁着的东西中,他只看到一样东西是静止不动的,那就是一列火车。火车头一直在他们下面,火车跟高尔果一样,一点没有挪动地方。火车头冒着烟和火星,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发出的隆隆响声,冲入云霄,一直传到男孩子的耳中,但是火车却没有移动。森林在火车旁掠过,养路工的小屋在火车旁掠过,田野里的栅门和电线杆在火车旁掠过,惟独火车静止不动。一条宽阔的河流,横跨河面的一座长长的大桥迎着火车而来,但是大河和河上的大桥毫无困难地从火车下掠过。最后一个火车站迎了过来,站长手拿红旗站在站台上,缓慢地走近火车。当他挥动手中小旗的时候,火车喷出一串比以前更黑更浓的烟雾,并且烦躁地吼叫起来,好像在抱怨为什么让它站着不动似的。不过就在此时,火车开始移动了,它同火车站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向南掠过去。男孩子看到车厢门被打开,旅客从火车上走下来,这一切都是在火车和旅客向南移动时进行的。这时男孩子把目光从地上移向空中,向前方看去,他觉得,因为看这列古怪的火车,他的头都晕了。

  男孩子坐着,向一朵小白云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就觉得厌倦了,又向下看去。他仍然觉得,他和老鹰是静止不动的,而别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南移动。他坐在鹰背上想入非非,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好玩的。他想,如果整个韦斯特尔堡登都活动起来,朝南行进,那将是妙不可言的。在他下面有一块耕地正在滑动,它似乎刚下种不久,因为他在耕地上一根绿草也看不见,想一想,如果这块正在滑动的耕田移动到黑麦在这个季节已经长出穗子的斯康耐省的南部平原上,那将会多么有趣!

  这里北方的杉树林也和南方的不一样。树木稀疏,树枝短小,叶子几乎是褐色的,很多树的树冠上光秃秃的,像得了病似的。地上积满了年深月久的干枯树干,谁也不想去清理。想一想,如果这样的一座森林搬迁到遥远的南方去看看考尔莫顿的话,它一定会感到自己既可怜又可鄙的!

  就拿他不久之前刚刚看到的那个院子来说吧。里面长着许多漂亮的树林,但是既没有果树,也没有珍贵的椴材和栗树,只有花揪和桦树。院子里有漂亮的灌木,但是没有金链花和西洋接骨木,只有稠李和丁香。院子里倒也有栽种香料的园圃,但还没有耕作栽培。想一想,如果这样一小块地一直跑到舍尔姆兰一个庄园的院子里去看看的话,那它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荒地。

  还有那块牧场,上面有那么多灰色小草棚,人们会以为房子的地皮占了牧场的一半。

  如果它跑到东那特平原去的话,那里的农民一定会吃惊得瞠目塞舌,不知怎么回事。

  现在,他下面有一片广阔的长满松树的旷野,这上面长着的松树不像一般森林中的松树那样呆板、笔直,而是枝叶繁茂,树冠丰盛,在白石蕊地毯上形成一个个赏心说目的小树林,但是,如果这样的松林旷野要跑到鄂威德修道院的公园里去的话,那个美不胜收的公园不得不承认它同自己不相上下。

  就拿他身下那座木结构的教堂来说,它的墙上镶着红色的似鱼鳞的木片,顶上有座色彩缤纷的钟楼,旁边那些灰色的附属房屋组成一个完整的小城,想一想,如果这样一座教堂竟然搬迁到哥特兰岛上一座砖砌教堂旁时,那情况又会怎以样呢!砖砌教堂肯定会有许多仰慕钦佩的话要对那座木头教堂说的。

  全省风光中最值得骄傲、最感到荣誉的是什么呢?显然是那些灰暗色的巨大河流,它们有出色的峡谷,两岸庭院林立,木材成堆,还有锯木厂、城市,河口停泊着许多汽船。如果这样一条大河来到南方,那么,达尔河以南所有的小溪和河流一定会害羞得钻入地下。

  想一想,如果这里一块易于耕作、位置又良好的辽阔大平川在贫穷的斯莫兰省农民面前飘流而过,那将该有多好呵!他们一定会赶紧离开自己贫瘠的小块土地和多石的小耕地,开始在这里犁地和耕种。

  这地方同其他所有地方比起来,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那就是光明①。灰鹤站在沼泽地上睡着了,这说明夜晚应该到来了,但是大地仍是一片光明。这里的太阳不像其他东西那样往南移去,而是一直走到遥远的北方,现在阳光直射到男孩子的脸上。

  看来,今天晚上,太阳是不准备落到地平线下去了。想一想,如果这样的光明和这样的太阳能照耀在西威曼豪格该有多好呵!这样一来,他的爸爸和妈妈就会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能干活的日子了。

  ①瑞典北方,地处北极圈,夏季日照时间很长,越往北,日照时间越长,最北部无夜期可达一个月以上,有白夜之称。

 

 梦

 六月十九日 星期六

  男孩抬起头来,以似醒非醒的茫然目光向四周望去,真奇怪,他在过去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躺着睡觉。是的,他躺着的这条峡谷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周围的山也没有见过。峡谷中间那个圆圆的大湖他也不认得。他正躺在桦树下,可是这样可怜而又矮小的桦树他却是从来见所未见的。

  老鹰到哪儿去了?四面八方都没有鹰的影子。难道高尔果抛弃了他?果真如此,这将又是一次冒险。

  男孩重新躺到地上,闭上眼睛,极力回忆着他开始睡觉时的情景。

  他记得他在韦斯特尔堡登上空飞行,他觉得,他和鹰在空中是静止在同一个地方的,而他身下的大地却是在向南移动。后来鹰拐向西北方向飞行,风从旁边吹过来,他又感到空气在流动,与此同时,大地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注意到鹰驮着他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行。

  “现在我们进入拉普兰境内了,”他记得高尔果这样对他说。男孩把身子探向前,想看一看他多次听别人讲起过的那个地方的景色。

  但是他只看到大片森林和空旷的沼泽,感到大失所望。森林连着沼泽,沼泽接着森林。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使他昏昏欲睡,差一点从鹰背上摔下来。

  他记得他对鹰说,他在背上实在坐不住了想睡一会儿。高尔果立即降落到地上,男孩一下子躺到了沼泽地上,但是高尔果用爪子抓起他飞向了天空。“睡吧,大拇指儿!”

  他叫道。“阳光照着,我一点不困,我要继续飞行。”

  虽然男孩子挂在鹰爪上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还是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他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条宽阔的大路上行走,他使出两条小腿的全部力量快速地向前走。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而是和一大群伙伴朝着同一方向在行进。紧挨着他走的是顶上长着沉甸甸麦穗的黑麦,开着花的矢车菊和黄色的珍珠菊;被果实压得直不起腰来的苹果树气喘嘘嘘地向前走着,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结满豆荚的菜豆和大株的春白菊以及一片片浆果灌木矮林。那些高大的阔叶树,既有山毛榉又有橡树和椴树,款步走在大路中央,树冠上风飕飕地响着,他们倔傲、骄矜,不给任何人让路。小植物,如草莓、栋林银莲花、蒲公英、苜蓿和勿忘我草等等,在他两脚之间抓痒。起初,他以为只有植物在大路上行走,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动物和人类也跟在后面。昆虫围着向前急速行进的植物嗡嗡叫着,大路旁的水沟里鱼在游动,鸟儿栖坐在行进着的树上歌唱,驯养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在竞赛奔跑,在他们中间走着的却是人类,他们有的扛着铲子和大镰刀,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扛着猎枪,还有的拿着鱼网。

  队伍兴冲冲、喜洋洋地引进着。当他看到是谁在率领队伍向前走时他也就不奇怪了,率领队伍的不是别人,而是太阳自己。太阳像一个庞大而又闪闪发光的脑袋在大路上向前滚动着,他的头发是五彩缤纷的光束,射向四方,他的脸上洋溢着欢悦和慈祥的光芒。

  “向前进!”太阳不停地高喊着。“有我在,谁也不必害怕。向前进!向前进!”

  “我不知道太阳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男孩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走在他身旁的黑麦听见了他的话,立即回答说:“他要把我们带到拉普兰同那里的那个冰巨人进行战斗。”

  男孩不久就发现一些在行进中的动植物开始犹豫,接着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他看见那棵大山毛榉树站住了,牝鹿和麦子停在了路边上,黑莓树、黄色的大金莲花、栗树和山鹑也停下来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动植物停止不走了,此时,他发现他已经不在瑞典的南部了,队伍行进得如此迅速,他们已经到达斯维亚兰了。

  在这里,橡树越来越迟疑地向前挪动着,它站住了一会儿,然后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几步,最后完全停住了。“为什么橡树不再跟着走了呢?”男孩问道。

  “他害怕那个冰巨人,”一棵生气勃勃的小桦树回答说,他高兴而又精神饱满地向前走着,那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尽管有很多人落在了后面,但是仍然有一大群人继续勇敢地向前走着。太阳脑袋仍然在队伍前面滚动着,他大笑着,喊叫着:“向前进!向前进!只要我还在,谁也不要害怕。”

  队伍以同样的速度飞快地前进着。不久他们来到了诺尔兰,现在不管太阳怎么叫喊乃至请求都无济于事了。苹果树站住了,樱桃树站住了。燕麦站住了。男孩转过头去对着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跟着走了呀?你们为什么离开太阳呀?”他问道。

  “我们不敢。我们怕那个居住在拉普兰的冰巨人,”他们回答。

  男孩似乎很快就懂了,他们已经来到遥远的北部——拉普兰。在这里,行进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小。黑麦、大麦、草莓、越橘、豌豆和红醋栗本来一直跟在后面,麋鹿和母牛本来也是肩并肩地跟着走,但是现在都停住了。人类还跟着走了一段路,但是后来他们也停住了。如果没有新来的人加入到队伍里的话,太阳几乎要成为孤家寡人了。槲树丛和其他许多小植物加进了行列。拉普人和鹿、雪鹀和北极狐以及雷鸟也加入到行列里头。

  男孩听到有一种东西迎面而来。那是一些大河和溪水卷着急流奔腾而来。“他们为什么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呀?”他问。

  “他们是为了躲避山里居住着的那个冰巨人,”一只雷鸟回答说。

  忽然,男孩看见前面有一堵高大、漆黑并且带有许多尖角的墙,大家看到这堵墙后似乎都要往后退,但是太阳马上回过头,把光芒四射的脸对着墙,把它照得雪亮,这时大家就看清楚了,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墙,而是山峦起伏的最绮丽优美的山岗。重峦叠峰被阳光染成了红色,陡坡呈淡蓝色,其间闪出金色光芒。“向前进!向前进!只要有我在,问题就不大。”太阳高喊着,滚动着爬上山的缓坡。

  但是在太阳向山上爬的旅程中,勇敢的小桦树、强壮的松树和顽强的杉树都离开了她。驯鹿、拉普人和槲树也在这里离开了她。最后,当她到达山巅的时候,除了尼尔斯·豪格尔森外,再也没有别人跟在她的后头了。

  太阳滚进了悬崖峭壁上覆盖着坚冰的幽谷,尼尔斯·豪格尔森本想跟着她进去,但是走到幽谷的入口处他不敢再向前走了,因为里面有一种令人胆寒心悸的东西。幽谷深处坐着一个身体是冰。头发是冰柱、斗篷是雪的老巨人。巨人面前躺着几只黑狼,只要太阳一露脸,他们就站起来,张开大口。第一只狼的嘴里喷出刺骨的寒冷,第二只狼的嘴里喷出呼啸的北风,第三只狼的嘴里喷出墨墨黑暗。“这一定是那个冰巨人和他的随从们了,”男孩想。他明白,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快逃跑,但是他又十分好奇,想看一看巨人和太阳见面后的结局怎样,因此,他站着没有走。

  巨人纹丝未动,只是用他们可怕的冰脸盯视着太阳,太阳同他一样,站在那里也没有动,只是微笑和放射光芒。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男孩好像发现,巨人开始叹气,感到浑身受折磨,雪斗篷掉下来了,那三只可怕的狼咆哮得不那么凶恶了。可是突然太阳叫喊起来:“现在我的时辰到了。”太阳就向后滚动,走出幽谷。于是巨人把三只狼撒开,北风、寒冷和黑暗顿时走出幽谷,开始追逐太阳。“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巨人叫喊着,“赶得她不敢回来,教训她,使她懂得拉普兰是我的!”

  当尼尔斯·豪格尔森听到要把太阳从拉普兰赶跑时,他吓得要死,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当他清醒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大峡谷的底部。高尔果在哪里?他怎么样才能打听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站起来朝四周望去。他的目光落到了悬崖上用松枝搭起的古怪的建筑上。“那肯定是一种鹰巢,高尔果……”

  他没有想下去,而是摘下头上的小帽子,挥动着欢呼起来。他知道高尔果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这就是老鹰住在悬崖上、大雁住在谷底的那条峡谷。他到达目的地了!他会马上见到雄鹅莫顿和阿卡,还有其他旅伴了。

 

 重逢

  男孩缓缓地向前走着去寻找朋友们。整个山谷里一片宁静。太阳还没有照到悬崖上,尼尔斯·豪格尔森明白这还是大清早,大雁们还没有醒来。他走不多远就站住了,微笑着,因为他看到了非常动人的情景。一只大雁躺着,睡在地上一个小窝里,身旁站着公雁,他也在睡觉,他站得那么靠近雌雁显然是为了一有危险立即起来保卫。

  男孩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继续往前走,在覆盖住地面的小槲树丛之间察看。不久,他又看到一对大雁,他们不属于尼尔斯这个雁群的,而是外来的客人,然而单是看到大雁就使他十分高兴,他开始哼起歌来。

  男孩向一个灌木丛里看去,终于看到了一对他熟悉的大雁。在孵蛋的那一个肯定是奈利亚,站在她身旁的公雁是科尔美。是的,一定是他们,不会看错的。

  男孩真想叫醒他们,但是他还是让他们睡觉,自己又向前走去。

  在下一个灌木丛里,他看见了维茜和库西,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亚克西和卡克西。四只大雁都在睡觉,男孩从他们身旁走过而没有去叫醒他们。

  他走到下一个灌木丛的附近,好像看到灌木丛中一样东西在闪白光,他兴奋得心在胸中怦怦直跳。不错,果然像他所意料的,邓芬美美地躺着在孵卵,身旁站着白雄鹅。

  男孩觉得雄鹅尽管还在睡觉,看上去却十分自傲,因为他能在遥远的北方、在拉普兰的大山里为他妻子站岗放哨。

  男孩也没有把白雄鹅从睡梦中叫醒,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他又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又看到几只大雁。他在一个小山丘上发现了一样类似灰色生草丛的东西。等他走到山丘脚下,他看到这簇灰色生草丛原来是大雪山来的阿卡,她精神抖擞地站着向四周了望,好像在为全峡谷担任警戒似的。

  “您好,阿卡大婶!”男孩叫道。“您没有睡着真是太好了。请您暂且别叫醒其他大雁,我想同您单独谈谈。”

  这只年老的领头雁从山丘上跑下来,走到男孩那里,她先是抱住他摇晃,接着用嘴在他身上从上到下地亲啄,然后又一次地摇晃他。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要求她不要叫醒别的大雁。

  大拇指儿亲吻了年老的阿卡大婶的双颊,然后开始向她叙述他是怎样被带到斯康森公园并在那里被幽禁的。

  “现在我可以告诉您,被咬掉一只耳朵的狐狸斯密尔被关在斯康森公园的狐狸笼里,”男孩说。“尽管他给我们带来过极大的麻烦,但我还是禁不住要为他感到可惜。

  那个大狐狸笼里关着其他许多狐狸,他们一定生活得很愉快,而斯密尔却总是蹲着,垂头丧气,渴望着自由。我在那里有许多好朋友。一天,一只拉普兰狗告诉我,一个人到斯康森来要买狐狸,那个人是从海洋中一个遥远的岛上来的,岛上的人灭绝了狐狸,而老鼠却成了灾,他们希望狐狸再回去。我一得到这个信息,马上跑到斯密尔的笼子那里对他说:“明天,斯密尔,人类要到这里来取走几只狐狸,到时候你不要躲藏,而是要站到前面,想办法使自己被抓住,这样你就能重新得到自由!”他听从了我的劝告,现在,他自由自在地在岛上四处奔跑。您觉得我这件事做得怎么样,阿卡大婶?是按您的心意办的吧?“

  “是的,我自己也会这样做的,”领头雁说。

  “您对这件事感到满意那就好,”男孩说。“现在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问您,听听您的意见。有一天,我看到高尔果,那个老鹰,就是同雄鹅莫顿打架的那个老鹰,被抓到斯康森并被关进了鹰笼里。他看上去神情沮丧、垂头丧气,我想把钢丝网锯断,放他出来,但是我又想他是个危险的强盗,食鸟的坏家伙。我不知道我放掉这样一个恶人是不是正确,我想,最好也许还是让他关在那个笼子里算了。您说呢,阿卡大婶?我这样想对不对呀?”

  “这样想可不对,”阿卡说,“人家对老鹰想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老鹰比其他动物更傲气,更热爱自由,把他们关起来是不行的。你知道我现在建议你去做一件什么事吗?是呀,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等你休息过来以后,一起作一次旅行,飞到鸟的大监狱去,把高尔果救出来。”

  “我想您是会这么说的,阿卡大婶,”男孩说。“有人说,您花了很大心血抚养起来的老鹰不得不像老鹰一样生活的时候,您就不会再疼爱这只鹰了。可是刚才我亲耳听到您的话,证明这种说法是根本不符合事实的。现在我要去看看雄鹅莫顿是不是已经醒了,在此期间,如果您愿意向把我驮到您这儿来的人说句感谢的话,我想您会在曾经发现过一只绝望的雏鹰的那个悬崖上见到他。”

  

44.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

 疾病

  在尼尔斯嚎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四处漫游的那一年,人们到处在谈论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全国各地流浪的事。他们是斯莫兰省索耐尔布县人。本来,他们同父母和其他四个兄弟姐妹住在一片大荒漠上的一问小茅屋里。在那两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一天晚上有一个穷苦的流浪女人来敲门要求借宿。尽管小茅屋小得连自己家里人也难以挤下,他们还是让她进来了,妈妈在地上搭上个床铺让她睡。夜里,她躺在地铺上不断咳嗽,她咬得非常厉害,孩子们感觉到整个小茅屋都给咳得在摇晃。到了早晨,她病得根本没法起床继续到外面去流浪。

  爸爸和妈妈竭尽全力去帮助和照顾她,他们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她,而自己却睡到地上去,爸爸还去请医生,给她买药水。开头几天,那个病人像一个野蛮人那样,一个劲儿地要这个要那个,从来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可是她后来慢慢地温柔起来,变得既客气又一个劲地讲感谢话,到最后,她只是乞求他们把她从茅屋里背到荒漠上去,让她死在那里。当主人不肯这样做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说:最近几年来她一直跟着一群游民到处流浪。她本人倒不是游民出身,而是一个自耕农的女儿,但是她却偷偷地离开了家,跟着一群游民到处游荡。现在她相信是一个对她怀恨在心的女游民使她得了这个病,事情远非到此为止,那个女游民还曾经威胁她说,凡是留她借宿并且对她发善心的人都要遭到同她一样坏的下场,对此她深信不疑,所以她恳求他们将她赶出茅屋,永远不要再见到她,她不愿意给像他们这样好心肠的人带来灾难。但是父母亲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他们可能感到害怕,可是他们绝不是那种把一个生命垂危的穷苦人赶出家门去的人。

  不久她就死了,灾难也就开始降临了。过去小茅屋里除了欢乐外不知道还有别的,他们的确很穷,但是还没有穷到最糟糕的地步,父亲是个做织布机上抒扣①的工匠,母亲和孩子们帮着他一起干活。父亲亲手做抒扣的框子,母亲和大姐姐们负责捆蔑子,小一点的孩子们帮着刮蔑子,他们虽然从早忙到晚,生活倒也过得愉快惬意,尤其是父亲讲起他远走他乡,一边流浪一边兜售抒扣的那些日子时更为有意思,他的神情特别滑稽,常常把妈妈和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①杼扣系老式织布机上的部件,形似梳子,用于确定经纱的密度并固定经纱的位置,也起到把纬纱打紧的作用。

 

  可怜的女流浪者死后的那一段时间对孩子们来说真像是一场恐怖的恶梦,他们不知道那段时间是短还是长,但是他们只记得家里总是办丧事,他们的兄弟姐妹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埋进坟墓,他们总共有四个兄弟姐妹,举行过四次葬礼,更多的葬礼当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是在这两个孩子看来,葬礼的次数却大大超过四次。

  最后,小茅屋里变得死气沉沉,似乎茅屋里每天都在办丧殡酒那样。

  母亲有时还能够强打起精神,可是父亲却整个大变了样,他再也不说笑话,也不工作,而是两手抱着头,从早到晚呆怔怔地坐着出神。

  有一次,那是在第三次葬礼以后,父亲说了一段孩子们听了十分害怕的胡话。他说,他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灾难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帮助那个女病人总归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嘛,难道事情已经颠倒啦?在这个世界上邪恶已经超过了善良了吗?母亲极力规劝父亲要理智点,但是她没有能够使他像她自己那样镇静和听凭命运的摆布。

  一两天以后,父亲不见了,他没有死,而是离家出走了。再看看,大姐也病倒了,她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当他看到大姐也要死去的时候,他只能离家出走,逃避掉一切苦恼。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父亲还是离开家的好,因为她一直担心父亲会发疯,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脑子里总是在考虑上帝怎么能够允许一个恶人去干那么多坏事。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他们变得十分穷困。起初,他还给他们寄些钱,但是后来他自己大约日子也不好过,就不再给他们寄什么了。在大姐埋葬以后的同一天,母亲关上茅屋的大门,带上还剩下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家。她流落到斯康耐省,在甜菜田里干活儿,在尤德贝里糖厂做工。母亲是一个好工人,她性格开朗,为人忠厚直率,大家都喜欢她。

  许多人对她遭受过那么多灾难后仍然能够那么冷静感到惊讶。但是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且又善忍耐的人。当有人和她谈起她身边带着的两个好孩子时,她只是说:“他们会很快死去的,他们也要死去的。”她讲这个话的时候,声音一点不颤抖,眼睛里也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习惯于自己的厄运了,除此之外是盼不到别的什么啦。

  但是情况没有像母亲想像的那样。相反地,病魔来到了她自己身上。母亲的病来得快,病情比小弟妹们恶化得还快。她是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来到斯康耐的,还没有到秋天,她就扔下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离开了人间。

  母亲在生病期间多次对两个孩子说,他们应该记住,她对让那个病人住在他们家里从来没有后悔过。母亲说,一个人做了好事,死的时候是不痛苦的。人都是要死的,谁也逃避不了,但是,是问心无愧地死去,还是带着罪恶死去,自己是可以选择的。

  母亲在去世之前,想办法为她的两个孩子做了一点小安排。她请求房东允许孩子们在他们三个人住了一个夏天的屋子里继续住下去,只要孩子们有地方住,他们就不会给人造成负担,他们会自己养活自己的,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孩子们答应为房东放鹅作为继续住这间房子的条件,因为要找到愿意干这种活计的孩子总是很困难的。他们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自己养活自己。女孩子熬糖,男孩子削制木头玩具,然后走街串巷去叫卖。他们天生有做买卖的才能。不久,他们开始到农民那里买进鸡蛋和黄油,去卖给糖厂的工人。他们办事有条不紊,不管什么事托付给他们,大家尽可以放心。女孩子比男孩子大,她十三岁时,已经像个大姑娘那样能干可靠。她沉默寡言,神情严肃,而男孩子生性活泼,讲话滔滔不绝,他姐姐常常说他在同田地里的鹅群比赛呱呱大叫。

  孩子们在尤德贝里居住了两三年之后的一天晚上,学校里举行一次报告会。实际上,那是为成人们举行的,而这两个来自斯莫兰的孩子也坐在听众中间,他们自己没有把自己看作是孩子,大家也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孩子。报告人讲的是每年在瑞典造成许多人死亡的严重肺结核病,他讲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孩子们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懂。

  当报告会结束之后,他们俩站在校门外等着。当报告人走出来时,他们手拉着手,庄重地迎上前去请求说,他们想同他谈一谈。

  那位陌生人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长着圆圆而红润的孩子脸,讲话神情严肃而认真,这种讲话的神情如果出自比他们的年龄大两倍的人之口,那就合适了,他显然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还是十分和蔼地听他们讲。

  孩子们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并且问这位报告人,他是不是认为,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姐妹就是死于他刚才所说的那种病,他回答说:非常可能,看来不会是别的什么病。

  如果母亲和父亲当时就知道孩子们今天晚上所听到的话,并且能够注意;如果他们当时把那个女流浪者的衣服烧掉;如果他们当时把小茅屋彻底打扫干净,也不用病人盖过的被褥的话,那么,他们,孩子们现在怀念着的所有亲人们,现在是不是可能仍然活着?报告人说,谁也不能对此给予肯定的答复,不过,他认为,如果他们的亲人当时懂得预防传染,那么,他们就不会得这种病了。

  孩子们没有立刻提出下一个问题,但是仍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因为他们现在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是所有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个女游民所以要把疾病降临在他们身上,是因为他们帮助了她所怀恨的人,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不是某种特殊的东西偏偏使他们丧失了生命?喔,不是的,这位报告人可以向他们保证说情况不是这样的。

  任何人都没有魔力用这种办法来把疾病传染给另一个人。正像他们已经知道的,这种疾病在全国各地流行,几乎降临到每家每户,虽然病魔没有像在他们家那样夺走那么多人的生命。

  孩子们道过谢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直谈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们辞掉了工作。他们不能再在这一年放鹅了,必须到其他地方去。那么他们到哪儿去呢?当然喽,他们是要去寻找父亲。他们应该去告诉他,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是得了一种常见病去世的,并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把一种什么特殊的东西降在他们身上。

  他们很高兴能知道这一点。现在,他们有责任去告诉父亲,因为直到今天,父亲肯定对这个谜仍然迷惑不解。

  孩子们首先来到索耐尔布县荒漠上他们那个小小的家,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小茅屋成了一堆灰烬。然后,他们又走到牧师庄园,在那里,他们了解到,一个曾在铁路上当工人的人曾在遥远的北部的拉普兰省的马尔姆贝里矿区见到过他们的父亲,他在矿里干活儿,也许,他现在仍然在那里,不过谁也肯定不了。当牧师听到孩子们要去找父亲时,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他们看,马尔姆贝里矿区有多么遥远,并且劝导他们不要去。可是,孩子们却说,他们不能不去找父亲,父亲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相信了某种不是事实的东西,他们一定要跑去告诉他,他搞错了。

  他们做买卖积了一些钱,但是不想用那些钱去买火车票,而是决定步行前去。对这一决定,他们没有后悔,他们确实做了一次十分愉快而令人难以忘怀的漫游。

  在他们还没有走出斯莫兰省境内的时候,有一天,他们为了买一点吃的,走进一个农庄。农庄主妇是个性格开朗又爱说话的人。她问孩子们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等等,孩子们把自己的全部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在孩子们讲的时候,农庄主妇不断地叹息道:“唉,真是可怜!唉,真是可怜!”然后,她高高兴兴地给孩子们准备了又丰盛又好吃的东西,而且一个钱也不要他们付。当孩子们站起来道谢并且表示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农庄主妇问他们愿不愿意在下一个教区到她兄弟家里去借宿,她告诉他们她兄弟的名字,住在哪里等等。孩子们当然十分高兴,求之不得。“你们代我向他问好,把你们家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农妇叮嘱道。

  孩子们根据农妇的指点来到了她兄弟的家,同样受到很好的照顾。他让孩子们搭他的车到下一个教区的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也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从此以后,每次他们离开一个农庄,主人总是说:如果你们往这个方向走,就到哪家哪家去,把你们家里发生的事给他们说一说!

  在他们指引孩子们去的农庄里,都有一个得肺病的病人,这两个孩子步行走遍全国,不知不觉地教育着人们,偷偷袭击着每家每户的这种病是一种什么样可怕危险的病,怎样才能更有效地同这种疾病作斗争等等。

  很久很久以前,当被叫做黑死病的大瘟疫在瑞典全国蔓延的时候,据传说,人们看到有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从一个农庄走到另一个农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耙子,如果他走到一家人家门前,用耙子耙几下,那就是说,这户人家将有很多人要死掉,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因为耙齿稀疏,不会把所有东西都耙走。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如果她走到一户人家门前,用扫帚扫几下,那就是说,住在这个门里的所有的人都得死光,因为扫帚是把屋子打扫干净的一种工具。

  在我们的时代里,两个孩子为了一种严重而危险的疾病走遍全国真是使人感到意外,这两个孩子不是拿着耙子和扫帚来吓唬人们,相反地,他们却说:“我们不能满足于仅仅耙耙院子,拖拖地板,我们还要拿起掸子、刷子,用洗涤剂、肥皂,把门里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要把自己身上洗得干干净净,只要这样,我们最后一定会控制并且战胜这种疾病。”

 

 小马茨的葬礼

  小马茨死了。那些在几个小时以前还看见他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的人对此简直无法相信,但是这毕竟是事实。小马茨死了,要安葬。

  小马茨是在一天清晨死去的,除了他姐姐奥萨在屋里守着他,看着他死去外就没有别人在旁边了。“别去叫别人!”小马茨在临终前这样说道。姐姐依从了他。“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不是患那种病而死的,奥萨,”小马茨说道,“你不是也为此而高兴吗?”

  奥萨无言对答,他又继续说道,“我认为,死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像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们那样死去就好了。如果我也是得了他们那样的病而死的话,那么你肯定怎么也不能使父亲相信,夺去他们生命的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疾病,但是现在你一定可以使他相信了,这一点你会看到的。”

  小马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奥萨呆怔怔地坐了很久很久,回想着她的弟弟小马茨活在世界上的时候所经历过的一切。她认为小马茨像个成年人一样经受过种种磨难,她思忖着他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他还是像他过去那样勇敢坚强。她明白地意识到,当小马茨不得不人士为安时,他的安葬仪式应该像一个大人那样隆重。

  她当然懂得,要这么办是非常困难的,不过她一定要这样做,为了小马茨,她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到。

  放鹅姑娘这时已经到达了遥远的北方,拉普兰省一个叫做马尔姆贝里的大矿区。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地方对她来说事情或许还好办一些。

  小马茨和她在来到这里之前,穿过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地区,一连好几天,他们既看不到耕地,也看不到农庄,看到的尽是矮小而简陋的客栈,直到后来,他们忽然来到了耶里瓦莱大教区村。村里有教堂、火车站、法院、银行、药房和旅馆。教区村坐落在高山脚下,孩子们流浪到教区村的时候虽然已时值仲夏,但是山上仍然有积雪残留。

  耶里瓦莱村里的所有房屋几乎都是新盖的,整齐而漂亮。如果孩子们没有看到山上的残雪和桦树还没有长出茂盛的叶子的话,他们是决计想不到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么北的拉普兰省的。但是他们不是要在耶里瓦莱找寻父亲,而是要到更往北的马尔姆贝里矿区去,那里就不如耶里瓦莱整齐了。

  看,情况确实是这样,尽管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耶里瓦莱附近有一个大铁矿,但是,直到几年以前铁路修筑好以后才开始大规模开采。那时,几千人一下子涌到这里,工作当然是有他们做的,但是住房却没有,要由他们自己想办法去解决。有的人用带有树皮的树干搭起小窝棚,而有的人则把木箱和空炸药箱当成砖头那样一层一层地垒起来盖成简陋的小屋,现在虽然有许多正经八百的房屋修造了起来,但是整个地区看上去仍然是杂七杂八。这里有大片大片居民区,房屋采光好,结构也漂亮,但是其间夹杂着布满树墩石块和未经整理的林地。这里既有矿业主和工程师们居住的漂亮的大别墅,也有初期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低矮小屋。这里有铁路、电灯和大机器房,人们可以乘着有轨的电车,穿过用小电灯泡照明的坑道,直到山里的矿井。这里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装满矿石的火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车站开出,而矿区周围却是大片荒地,没有人在耕种,没有人在造房子,这里只有拉普人①,他们是赶着鹿群到处游牧为生的。

  ①拉普人是瑞典的少数民族,住在瑞典北部,以放牧鹿群为生。

 

  现在奥萨坐在这里,她在想这里的生活同这里的这块地方一个模样,基本上是正常的、安宁的,但是她也看到了粗野的和古怪的现象。她感觉到,也许在这里办不寻常的事比在其他地方要容易得多。

  她回想着他们来到马尔姆贝里矿区,打听一个两道眉毛连在一起、名字叫做荣·阿萨尔森的工人时的情景。两道眉毛连在一起是父亲长相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地方。孩子们又很快得知父亲在马尔姆贝里矿区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但是现在他外出游荡去了。有时他一感到烦恼就外出去游荡,这是常事。他到底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不过大家肯定地认为,过几个星期他是会回来的。既然他们是荣·阿萨尔森的孩子,就可以住到父亲居住过的小屋里去,等待他回来。一个妇女在门槛底下找到了钥匙,把孩子们放了进去。没有人对他们的来到表示惊奇,似乎也没有人对父亲时常到荒野里去漫游感到惊奇。大约各行其事在这遥远的北方是不足为奇的。

  奥萨对她怎样去办丧事不难作出决定。上星期天,她看到过矿上一个工头是怎样安葬的。有人用矿主私人的马把他拉到耶里瓦莱教堂,由矿工组成的长长送殡队伍跟在灵枢后面,墓地旁,一个乐队奏着乐,一个歌唱队唱着歌。安葬以后,所有到教堂去送殡的人都被邀请到学校里去喝咖啡。放鹅姑娘奥萨要为她弟弟小马茨举行的葬礼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得那样的出神,仿佛送殡队伍就在她的眼前,但是后来她又气馁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按照她的愿望来办恐怕是不可能的,倒并不是因为费用太贵,他们,小马茨和她,已经积攒了很多钱,有能力为他举行一次像她所希望的隆重的葬礼,问题难就难在,她知道,大人们是决不会愿意根据一个孩子的想法去办事的。她比躺在她面前看上去又小又弱的小马茨只不过大一岁,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成年人很可能会反对她的要求。

  关于安葬的事,奥萨找谈的第一个人是矿上的护士。小马茨死后不久,赫尔玛护士来到了小屋,她还没有开门就知道小马茨一定是不行了。头一天下午,小马茨在矿区里转来转去,矿上爆破时,他站得离一个大型露天矿坑太近,几块飞石打中了他。当时他只有一个人,昏倒后躺在地上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出了这个事故。后来有几个在露天矿干活的人从一种令人奇怪的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据他们说,有一个还没有竖起的手掌那么高的小人儿跑到矿井边上向他们呼喊,让他们快去救躺在矿井上面、流血不止的小马茨。接着,小马茨就被背回了家,给包扎了起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护士走进小屋的时候,她更多地想到的不是小马茨,而是他的姐姐。“对这个穷苦的小孩子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一点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

  可是护士注意到,奥萨不哭也不抱怨,而是默默地帮着她做该做的事。护士小姐感到十分惊讶,但是,当奥萨同她谈起自己对安葬仪式安排的考虑时,她就明白了。

  “当我不得不考虑为小马茨这样的人安排后事的时候,”奥萨说道,她使自己的话说得庄重一点,更像小大人一点,“我首先考虑的是办一种对他表示敬意的葬礼,而我又有这种能力。丧事办好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去难过哭泣。”

  她请求护士小姐帮助她为小马茨安排一次体面的葬礼。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值得这样办了。

  护士小姐认为,这个孤单而又可怜的孩子如果能从体面的葬礼中得到安慰的话,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她答应帮她的忙,这对奥萨来讲是件大事。现在,她认为,她的目标差不多达到了,因为赫尔玛护士是非常有权威的。在每天进行爆破的这个大矿区里,每一个工人都知道,他随时随地都会被四处乱飞的石头打中,或者被松动的岩山压倒,因此,每一个人都愿意同赫尔玛护士保持良好关系。

  当护士和奥萨到矿工那里,请他们下星期日为小马茨去送殡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拒绝参加。“我们当然是要去的喽,因为是护士小姐请我们的,”他们回答说。

  护士还非常顺利地安排好了在墓地旁演奏的四重奏铜管乐队和小合唱队。她没有去借用学校的场地,因为天气还暖好,夏天天气变化不大,决定让送殡的客人们在露天喝咖啡。他们可以向禁酒协会礼堂借用桌椅板凳,向商店借用杯子和盘子。几个矿工的妻子在箱子里藏着一些东西,只要她们住在荒原上,这些东西是用不上的。她们看护士的面子,拿出一些好看的桌布,准备铺在咖啡桌上。

  她还向布登市的面包房订购了松脆的面包片和椒盐饼干,又向律勒欧的一家糖果店订购了黑白糖果。

  奥萨要为她的弟弟小马茨办这样一个隆重的葬礼引起人们极大注意,整个马尔姆贝里矿区的人都在谈论,最后,矿业主本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当矿业主听到,五十个矿工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送殡,而这个小男孩,就他所知,只不过是一个到处流浪的乞丐的时候,他认为,这简直是荒唐透顶,而且还有唱歌、音乐,请人喝咖啡,坟墓上安放杉树枝,甚至还到律勒欧订购糖果!他派人把护士找来,请她把这一切安排都取消。“让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这样浪费掉金钱是太可惜了,”

  他说道,“一个小孩子心血来潮,大人们跟着去做,这是不行的。你们会把事情搞得滑稽可笑的。”

  矿业主没有恶意,也没有发火。他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要求护士取消唱歌、音乐和长长的送殡队伍。找十来个人跟着去墓地就足够了。护士没有讲一句反对矿业主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尊敬他,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内心确实感到他是对的。对一个讨饭的孩子来说,这样铺张是太过分了。她出于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同情,却抛掉了理智。

  护士从矿业主别墅里出来,到窝棚区去告诉奥萨,她不能按奥萨的愿望去安排葬事,但是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十分了解,这样的葬礼对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意味着什么。

  在路上,她碰到了几个矿工的妻子,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她们,她们立刻就说,她们认为矿业主是正确的。为一个要饭的孩子大办丧事是不合适的。这个小女孩的确很可怜,不过一个小孩子提出并且要摆布这种事那是太过分了,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为好。

  这些工人妻子各自把这件事去告诉别人,不一会儿,从窝棚区到矿井,大家都知道不再为小马茨大办丧事了,而且大家都立刻认为,这是惟一正确的做法。

  在整个马尔姆贝里矿区只有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那就是放鹅姑娘奥萨。

  护士在她那里真的碰上了困难。奥萨不哭也不抱怨,但是就是不愿意改变主意。她说,她没有请求矿业主帮什么忙,他与这件事是毫无关系的。他也不能禁止她按自己的愿望来安葬她的弟弟。

  当几个妇女向她解释说,如果矿业主不同意,他们谁也不会去送殡时,她这时才明白,她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行。

  放鹅姑娘奥萨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迅速地站了起来。“你到哪儿去!”护士问道。“我要去找矿业主,同他谈一谈,”奥萨说。“你可别以为他会听你的,”妇女们劝告道。“我想,小马茨是愿意我去的,”奥萨说。“矿业主也许根本没有听说过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放鹅姑娘奥萨迅速收拾停当,很快上路,去找矿业主。但是现在让她懂得,像她这样一个小孩子,要使马尔姆贝里矿区最有权威的人,矿业主,改变他固有的看法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护士和其他妇女们不由得离开她一段距离,跟着她走,想看一看,她到底有没有勇气一直走到矿业主那里。

  放鹅姑娘奥萨走在大路中间,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过往行人对她的注意。她严肃而端庄地走着,像一个少女第一次行圣餐礼走向教堂那样。她头上包着母亲遗留给她的一块很大的黑色的丝绸布,一只手拿着一块叠好的手帕,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小马茨做好的木头玩具。

  路上玩耍的孩子看见她这样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边向前跑一边叫喊着问道:“你到哪里去,奥萨?你到哪里去?”但是奥萨没有回答。她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对她说话。

  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孩子们一面跑,一面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快要追上她的时候,跟在她后面的妇女们,抓住孩子们的胳膊,拖住了他们。“让她走!”她们告诉说,“她要去找矿业主,请求他,允许她为弟弟小马茨办一次大的葬礼。”孩子们也为她要做这样大胆的事而吓了一大跳。一帮孩子也跟在后头要去看一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当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恰好是矿上放工的时候,奥萨走了一段路之后,几百名工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平时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是不东张西望的,但是当他们看到奥萨时,有几个工人注意到有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们问奥萨出了什么事,奥萨一句话也不回答,可是别的孩子高声喊出了她准备要到哪里去,当时有几个工人认为,一个孩子要做这样的事真是勇敢非凡,他们也要跟着去看一看,她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奥萨走到办公大楼,矿业主通常在这里工作到这个时候。当她走进门厅的时候,房门打开了,矿业主头戴礼帽,手中拿着手杖站在她面前,他正准备回住宅去吃晚饭。

  “你找谁!”当他看到这个小姑娘头包丝绸布,手里拿着叠好的手帕,一本正经的样子时,这样问道。“我要找矿业主本人,”奥萨回答道。“喔,那就请进吧,”矿业主说着,走进了屋子。他让房门敞开着,因为他想,一个小女孩子不会有什么花时间的事情要谈的。这样,跟着放鹅姑娘来的人站在门厅里和台阶上听到了办公室里所讲的话。

  放鹅姑娘奥萨走进去以后,首先把身子挺直,把头巾往后推,用瞪得圆圆的孩子气的眼睛向矿业主望去。她的目光严厉得能刺痛人的心。“事情是这样的,小马茨死了,”

  她说道,声音颤抖得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到这时候矿业主明白了他在同谁说话。

  “啊,你就是提出来要举行盛大葬礼的那个姑娘,”他和气地说。“你不要这样办,孩子,对你来说花钱大多了。如果我早先听到的话,我会立即制止的。”

  女孩子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矿业主以为她要开始哭了,可是她没有哭,却说道:“我想问问矿业主,我能不能给你讲一些小马茨的情况。”

  “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矿业主用他平常那种安详而和蔼的语调说道。

  “你不要以为我觉得你不可怜,我只是为你着想。”

  这时候,放鹅姑娘把身子挺得更直一些,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道:“小马茨从九岁时候起,既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他不得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养活自己。他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去向人乞讨,而要自己付钱。他总是说,一个男子汉是不做兴讨饭吃的。

  他在农村中四处奔走,收买鸡蛋和黄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那样善于经营生意。他从不疏忽大意,从不私藏一个小钱,而是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我。小马茨放鹅的时候,一边就在地里干活,勤勤恳恳,如同他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小马茨在南方斯康耐走村串乡的时候,农民们常常托他转送大笔的钱,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他可以像对自己那样信任,所以,要说小马茨还仅仅是一个小孩子那是不对的,因为还没有很多大人……“

  矿业主站在那里,两眼望着地板,脸上毫无表情,连肌肉都没有动一下。放鹅姑娘奥萨不吭气了,因为她以为她的话对他一点不起作用。她在家的时候觉得关于小马茨有好多话要说,但是现在,她的话似乎才那么一点点。她怎么样才能使矿业主明白,把小马茨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去安葬是值得的呢?

  “想一想,我现在愿意自己支付全部安葬费的时候……”奥萨说,她又不吭气了。

  这时矿业主抬起眼皮,盯着放鹅姑娘奥萨的眼睛,他端详着她,打量着她,好像对一个像他那样手下有许多人的人不得不这样做似的。他思忖着,她遭受过失去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痛苦,可是她仍然坚强地站在那里,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他怕在她已经承受的担子上再增加负担,因为她最后的寄托是有可能使她产生绝望的。他知道她来找他是什么意思。她对这个兄弟的热爱显然是胜过其他一切,用拒绝来回答这样一种爱是不行的。

  “那么,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办吧,”矿业主说。

  

45.在拉普人中间

  葬礼举行完了。放鹅姑娘奥萨的所有客人都已经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属于她父亲的小窝棚里。她关上房门,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思念自己的弟弟。小马茨说的话、做的事,一句句、一桩桩,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想了很多很多,无法睡觉,而是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又坐了大半夜。她越想弟弟,心里就越明白,没有了他,她今后的生活有多么难过,最后她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没有小马茨我以后可怎么办呢?”她呜咽着。

  夜已经很深了,放鹅姑娘白天又十分劳累,只要她一低头,睡眠就偷偷向她袭来是不奇怪的。她在梦中见到了她刚才坐着时想念的人也是不奇怪的。她看见小马茨活生生地走进屋子,来到她身边。“现在,奥萨,你该走了,去找父亲去,”他说。“我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呢?”她好像是这样回答他的。“别为这个担心,”

  小马茨像平常那样急促而又愉快地说,“我给你派一个能够帮你忙的人来。”

  正当放鹅姑娘奥萨在梦中听到小马茨讲这些话的时候,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这是真正的敲门声,而不只是她在梦里听到的敲门声。但是,她还沉浸在梦境中,搞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幻觉,当她去开门的时候,她想道:“现在一定是小马茨答应给我派来的人来了。”

  如果放鹅姑娘奥萨打开房门的时候,站在门槛上的是赫尔玛护士或是别的真正的人,那么,小姑娘马上就会明白,她已经不是在做梦了,而现在情况却不是这样,敲门的人是一个很小的小人儿,还没有手掌竖起来那么高。尽管这是深更半夜,但是天仍然跟白天一样明亮,奥萨一眼就看出,这个小人儿同她和小马茨在全国各地流浪时碰到过好几次的小人儿是同一个人。那时候她很怕他,而现在,如果她不是仍然睡得迷迷糊糊的话,她也要害怕了。但是她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所以能够镇定地站着。“我正等待着小马茨派来帮助我去寻找父亲的那个人就是他,”她想。

  她这样想倒没有什么错,因为小人儿正是来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情况的。当他看到她不再怕他的时候,他没有用几句话就把到哪儿去找她的父亲以及她怎样才能到那里去都告诉了她。

  当他讲话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渐渐清醒了,当他讲完的时候,她已完全醒过来了。

  那时候,她才感到害怕和恐惧,因为她站在那里同一个不是属于人间的人在说话,她吓得失魂落魄,说不出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转头就往屋里奔跑,把门紧紧关上。她似乎看到,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小人儿的脸上表情十分忧伤,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她给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爬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上眼睛。

  她尽管害怕小人儿,但是心里却明白,他是为她好,因而,第二天她赶紧按小人儿说的去做,出发去寻找父亲去了。

  在马尔姆贝里矿区以北几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湖,叫做鲁萨雅莱,湖西岸有一个拉普人居住的小居民点。湖的南端屹立着一座巍巍大山,叫基律那瓦拉,据说山里蕴藏着几乎全是纯净的铁矿石。湖的东北面是另一座大山,叫鲁萨瓦拉,也是一座富铁矿山。

  从耶里瓦莱通向那两座大山的铁路正在修建,在基律那瓦拉附近人们正在建造火车站、供旅客租用的旅馆以及大批住宅,供采矿开始后到这里来的工人和工程师们居住。一座完整的小城市正在兴起,房屋漂亮而舒适。这座小城市地处遥远的北方,覆盖着地面的矮小的桦树一直要到仲夏之后才吐芽长叶。

  湖的西面是一片开阔地带,刚才已经说过,那里有几户拉普人扎着帐篷。他们是在一个月左右以前到那里去的,他们不需要花很长时间就能把住处安排好。他们不需要爆破或者垒砖头,为房子打出整齐而平坦的地基,他们只要在湖边选择一块干燥、舒适的地方,砍掉几枝槲树灌木,铲平几个土丘,空地就整理出来了。他们也不需要在白天砍伐树木,为修筑牢固的木板墙而忙碌,他们也没有为安檩条、装房顶、铺木板、安窗子、装门锁等等犯愁。他们只需把帐篷的支架牢牢地打进地里,把帐篷布往上一挂,住所就大致就绪了。他们也不需要为室内装饰和家具太费心劳神,最重要的是在地上铺一些杉树枝,几张鹿皮,把那口通常用来烧煮鹿肉的大锅吊到一根铁链子上,这根铁链子则是固定在帐篷支架的顶端上的。

  湖东岸的新开拓者们为在严冬到来之前建造好房屋而紧张卖力地劳动着,他们对那些几百年以来在那么北的地方到处游荡,除了薄薄的帐篷墙以外,没有想到需要修筑更好的住所来抵御酷寒和暴风雨的拉普人感到惊讶,而拉普人则认为,除了拥有几头鹿和一顶帐篷,不需要别的更多的东西就可以生活了,他们对那些干着那么繁多而沉重劳动的新开拓者感到奇怪。

  七月的一天下午,鲁萨雅莱一带雨大得令人可怕,夏天一般很少呆在帐篷里的拉普人,那天下午很多人都钻进了帐篷,围火坐下,喝着咖啡。

  当拉普人喝着咖啡谈兴正浓的时候,一只船从基律那方向划来,停靠在拉普人帐篷旁。一个工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船上走下来。几只拉普人的狗狂吼着向他们窜去,一个拉普人从帐篷的入口处探出头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当他看到这个工人时,他感到很高兴,这位工人是拉普人的好朋友,他和蔼、健谈,还会讲拉普语。拉普人喊他到帐篷里来。“好像有人捎信去让你现在到这里来似的,舍德贝里,”他喊叫道。“咖啡壶正放在火上,在这种下雨天气,没有人能干什么事。你来给我们讲讲新闻吧!”

  工人钻进帐篷来到拉普人中间。大家边说笑边费劲地为他和小姑娘在帐篷里腾地方,因为小帐篷里已经挤满了很多人。工人立即用拉普语同主人们攀谈起来。跟着他来的小姑娘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奇地打量着大锅和咖啡壶、火堆和烟、拉普男人和拉普女人、孩子和狗、墙和地、咖啡杯和烟斗、色彩鲜艳的服装和用鹿角刻出来的工具等等。这里的一切一切对她说来都是新鲜的,没有一样她熟悉的东西。

  但是她突然垂下眼皮,不再看东西了,因为她注意到帐篷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舍德贝里肯定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因为现在拉普族的男男女女们都把短烟斗从嘴上拿开,向她这边盯着瞧。坐在她旁边的拉普人拍着她的肩膀,频频点头,并且用瑞典语说道:“好,好。”一个拉普女人倒了一大杯咖啡费了不少劲才递给了她;一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拉普男孩从坐着的人中间曲里拐弯地爬到了她身边,躺在那里盯着她看。

  小姑娘知道舍德贝里在向拉普人讲述她怎样为她的弟弟小马茨办了一次大出殡。她不希望舍德贝里过多地谈论她,而是应该问问拉普人知道不知道她父亲在什么地方。小人儿说过,他在鲁萨雅莱湖西岸驻扎着营地的拉普人那里。她是得到运送石子的人同意后,搭乘运石子的火车到这里来寻找父亲的,因为这条铁轨上还没有正规的旅客火车。

  所有的人,包括工人和工头,都想方设法帮助她,基律那的一位工程师还派了这位能讲拉普语的合德贝里带着她坐船过湖来打听父亲。她本来希望,她一到这里就会见到父亲。

  她把目光从帐篷里的这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但是所有的人全都是拉普族人,父亲不在这里。

  她看到,拉普人和舍德贝里越说越严肃,拉普人摇着头,用手拍着前额,好像他们在谈论着的人是一个神志不十分健全的人。当时她十分不安,再也坚持不住默默地坐着等待,就问舍德贝里,拉普人对她父亲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们说,他出去打渔去了,”工人回答说。“他们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是不是会回到帐篷里来,不过,只要天气稍好一些,他们就会派人去找他的。”

  接着,他就转过头去,又继续同拉普人急切地交谈起来。他不想让奥萨有机会再提问题来打听荣·阿萨尔森的情况。

  这是清晨,天气十分晴朗。拉普人中间最卓著的人物,乌拉·塞尔卡说要亲自出去寻找奥萨的父亲,但是他却并不急着走,而是蹲在帐篷前在思忖荣·阿萨尔森这个人,不知道怎样把他女儿来找他的消息告诉他。现在要做的是不要使荣·阿萨尔森感到害怕而逃走,因为他是一个见了孩子就恐惧的怪人。他常常说,他一见到孩子,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吓人想法,使他承受不了。

  在乌拉·塞尔卡考虑问题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和头天晚上盯着她看的拉普族小男孩阿斯拉克一起坐在帐篷前聊天。阿斯拉克上过学,会讲瑞典语。他给奥萨讲萨米人①的生活,并且向她保证说,萨米人的生活比其他所有人的生活都要好。奥萨认为,萨米人的生活是可怕的,而且还说了出来。“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阿斯拉克说道,“你只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你就会看到,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①即拉普人。

 

  “如果我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的话,我一定会结帐篷里的烟呛死,”奥萨回答说。

  “你可别这么说!”拉普男孩说。“你对我们一无所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你就会明白,你在我们这里呆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会感觉到我们这里愉快舒服。”

  接着,他开始对奥萨讲一种叫做黑死病的疾病在全国蔓延时候的情况。他不知道,这种疾病是不是也在他们现在呆着的、那么靠北的真正萨米人地区流行过,但是这种病在耶姆特兰却十分猖撅,住在那里大森林和高山上的萨米人,除了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外,全都死光了,住在河谷地的瑞典人除了一个小女孩外,也没有任何人活下来,她也是十五岁。

  “男孩和女孩为了寻找人,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各自漫游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们终于在快到春天的时候相逢了,”男孩接着说,“当时这个瑞典族的女孩子请求拉普男孩陪着她到南方去,这样她就可以回到本民族人那里。她不愿意再在这除了荒芜凄凉的庄园以外什么也没有的耶姆特兰呆下去了。‘你想到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男孩说,‘不过要等到冬天才行。现在是春天,我的鹿群要到西边的大山里去,我们萨米人一定要到鹿群让我们去的地方去。’”

  “这个瑞典族小女孩是富家的孩子,她习惯于住在屋子里,睡在床铺上,坐在桌子旁吃饭。她一贯看不起穷苦的山区人民,认为居住在露天的人是非常不幸的。但是她又怕回到自己的庄园里去,因为那里除了死人就没有别的了。‘那么,至少让我跟着你到大山里去,’她央求男孩说,‘免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连人的声音都听不到!’对此,男孩当然欣然答应,这样,女孩就有机会跟随鹿群向大山进发。鹿群向往着高山上鲜嫩肥美的牧草,每天走很远的路。他们没有时间支搭帐篷,只得在鹿群停下来吃草的时候往地下一躺,在雪地上睡一会儿。这些动物感觉到南风吹进了他们的皮毛,知道用不了多少天,山坡上的积雪将会融化干净,而女孩和男孩不得不踩着即将消融的雪,踏着快要破碎的冰,跟在鹿群后面奔跑。当他们来到了针叶林已经消失,只有矮小的桦树生长的高山地区时,他们休息了几个星期,等待更高处的大山里积雪融化,然后再往上走。女孩不断抱怨叹气,多次说她累得要命,一定要回到下面的河谷地区去,但是她仍然跟着往上走,这样总比自己孤身一人去附近连一个活人也没有的地方要好得多。

  “当他们来到高山顶上之后,男孩在一块面朝高山小河的美丽的绿草坡上为女孩搭起了一个帐篷。到了晚上,男孩用套索套住母鹿,挤了鹿奶让她喝。他把去年夏天他们的人藏在山上的干鹿肉和干奶酪找了出来。女孩一直在发牢骚,不高兴,她不想吃干鹿肉和干奶酪,也不想喝鹿奶,她不习惯蹲在帐篷里,也不习惯睡在只铺一张鹿皮和一些树枝当床的地上。但是这位高山族的儿子对她的抱怨只是笑笑,继续对她很好。

  “几天之后,男孩正在挤鹿奶,女孩走到他面前,请求允许帮他的忙。她还在堡鹿肉的大锅下生火,提水,做奶酪。现在,他们过着美好的日子。天气暖和,吃的东西很容易找到。他们一起放夹子捕鸟,在急流里钓蹲鱼和到沼泽地上采云莓。

  “夏天过去以后,他们下山来搬迁到针叶林和阔叶林交界的地方,在那里重新搭起帐篷。那时正是屠宰的季节,他们紧张地天天劳动着,但同时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食物比夏天好得多。当大雪纷飞,湖面上开始冻冰的时候,他们又继续往东迁移,搬进浓密的杉树林。他们一搭好帐篷就干起冬活。男孩教女孩用鹿筋搓绳子,鞣皮子,用鹿皮缝制衣服和鞋子,用鹿角做梳子和工具,滑雪,坐着鹿拉的雪橇旅行。在他们度过了整天没有太阳的昏暗的冬天,到了几乎整天都有太阳的夏天的时候,男孩对女孩说,现在他可以陪她往南走了,去寻找她本族的人。但是那个时候这女孩却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她问。‘难道你喜欢同你的鹿群单独呆在一起吗?’”‘我以为你是想要离开的,’男孩说。

  “‘我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萨米人生活,’女孩说,‘在大山里和森林中自由自在地游荡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能再返回到我本族的人民那里,在狭窄的房子里生活了。

  请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吧!你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的好得多。‘“女孩在男孩那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再想回到河谷地区去。奥萨,只要你在我们这里呆上一个月,你就永远也不想再离开我们了。”

  拉普族男孩阿斯拉克用这些话结束了他的故事,与此同时,他的父亲乌拉·塞尔卡从嘴里抽出烟斗,站了起来。老乌拉会很多瑞典语,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而已。他听懂了儿子说的话。当他在听他们讲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了应该怎样去告诉荣·阿萨尔森关于他女儿来找他的办法。

  乌拉·塞尔卡走到鲁萨雅莱湖边,沿湖岸一直向前走,直到他遇到一个坐在石头上钓鱼的男人才停下。钓鱼的人长着灰白的头发,躬着背,目光倦怠,看上去迟钝而绝望,他像一个想背一样东西,但太沉重而背不起来的人,或者像一个想要解决问题,但太困难而解决不了的人,他由于不能成功而变得缺乏勇气和心灰意懒。

  “你一定钓了不少鱼吧,荣,因为你整整一夜都坐在这里垂钓,”这位高山族人边走过去,边用拉普语问道。

  对方突然一愣,抬起了头。他鱼钩上的食饵早就已经没有了,他身边的湖岸上一条鱼也没有放着。他急忙又放上新的鱼饵,把鱼钩扔向水里去,与此同时,这位高山族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乌拉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去年死了,我们帐篷里的人都一直在思念她。”

  “嗯,我知道,”钓鱼人简短地回答道。他的脸蒙上一层乌云,好像不喜欢有人提起一个死孩子的事。他的拉普语讲得很好。

  “但是,让哀伤毁坏了生活是不值得的,”拉普人说。

  “是的,是不值得的。”

  “现在,我打算收养一个孩子。你认为这样做好吗?”

  “那要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乌拉。”

  “我想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女孩子的情况给你说一说,荣。”乌拉说,接着,他就向这个钓鱼人讲:仲夏前后,有两个外地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徒步来到马尔姆贝里矿区寻找他们的父亲,因为父亲已经外出了,他们就在那里等他。但是,在他们等待父亲期间,这个小男孩被矿上爆破时崩出的石头打死了,小女孩想为弟弟举行一次隆重的安葬仪式,然后乌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穷苦的小女孩怎样说服所有的人去帮助她,以及她非常大胆勇敢,竟然还亲自去找矿业主谈葬礼的事等等。

  “你要把她收养在帐篷里的姑娘,难道就是这个小姑娘吗,乌拉?”钓鱼人问道。

  “是的,”拉普人回答说。“我们听到这件事后,大家都不禁哭起来了,我们都说,这样好的一个姐姐也肯定会是一个好女儿,我们希望,她能到我们这里来。”对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来,他继续说话是为了使他的拉普族朋友高兴。“她,那个小女孩,一定是你们那个民族的人吧?”

  “不是,”乌拉说,“她不是萨米族人。”

  “那么,她大概是一个新开拓者的女儿,习惯这里北方的生活吧?”

  “不是,她是从南方很远的地方来的,”乌拉回答说,好像这句话同事情本身毫无关系似的。但是这时,钓鱼人却变得有了点兴趣。“那么我认为你还是不要收养她,”

  他说,“她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冬天住在帐篷里会受不了的。”

  “她会在帐篷里同好心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呆在一起,”乌拉·塞尔卡固执地说,“孤独比挨冻更难忍。”

  但是钓鱼人似乎对阻止这件事的兴趣越来越大。他似乎不能接受父母是瑞典族的孩子由拉普人来收养的思想。“你不是说她有个父亲在马尔姆贝里矿区吗?”

  “他死了,”拉普人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完全了解清楚了吗,乌拉?”

  “问清楚这件事有什么必要?”拉普人轻蔑地说。“我认为我是清楚的。如果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弟弟还有一个活着的父亲,他们还需要被迫孤苦伶仃地徒步走遍全国吗?

  如果他们还有一个父亲的话,难道这两个孩子还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吗?如果她的父亲还活着的话,这个小姑娘难道还需要一个人跑去找矿业主吗?现在,整个萨米人居住的地区都在谈论她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小姑娘,如果她的父亲不是早就死了的话,她一刻也不会孤身一人,不是吗?小女孩自己相信他还活着,不过,我说他一定是死了。“

  这个两眼倦怠的人转向乌拉。“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乌拉?”他问道。

  高山族居民想了想。“我记不得了,我可以问问她。”

  “你要问问她?是不是她已经在这里啦?”

  “是的,她在岸上的帐篷里。”

  “什么,乌拉?你还不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想的,就把她领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管她父亲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没有死,他一定是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的那种人。别人来领养他的孩子,他兴许还高兴呐。”钓鱼人扔下鱼竿站了起来。他动作迅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想,她的父亲跟别的人不一样,”这位高山族居民继续说道,“他可能是一个严重悲观厌世的人,以致连工作都不能坚持干下去。难道让她去要这样的一个父亲?”

  乌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钓鱼人顺着湖堤向上走了。“你到哪儿去?”拉普人问。

  “我去看看你的那个养女,乌拉。”

  “好的,”拉普人说,“去看看她吧!我想你会感到我有了一个好女儿。”

  这个瑞典人走得飞快,拉普人几乎跟不上他。过了一会儿,乌拉对他的同伴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是荣的女儿,奥萨,就是我要收养的小女孩。”

  对方只是加快步伐,老乌拉·塞尔卡真是十分满意,想放声大笑。当他们走了一大段路,看得见帐篷的时候,乌拉又说了几句话。“她到我们萨米人这儿来是为了寻找她的父亲,不是为了来做我的养女,不过,倘若她找不到她的父亲,我愿意把她留在帐篷里。”对方只是更加快了脚步。“我想,我用把他的女儿收养在我们萨米人中间的话来要挟他时,他一定吓坏了,”乌拉自言自语道。

  当划着船把放鹅姑娘奥萨送到湖对岸拉普人营地的那位基律那人下午回去的时候,他的船上还带着两个人,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亲热地手拉着手坐在船板上,好像再也不愿分开。他们是荣·阿萨尔森和他的女儿。他们两个人同两三小时以前完全不同了,荣·阿萨尔森看上去不像过去那样背驼、疲乏,眼光清澈而愉快,好像长久以来使他困扰的问题现在得到了回答,而放鹅姑娘奥萨也不像以往那样机智而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有一个大人可以依靠和信赖了,似乎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

  

46.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旅程的第一天

 十月一日 星期六

  男孩子坐在白雄鹅背上,在高空中飞行向前。三十一只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向南快速地飞行着。风在羽毛中呼呼作响,那么多翅膀拍打着空气发出的飕飕声,使他们连自己的叫声也听不见了。大雪山来的大雁阿卡领头飞行,跟在她后面的是亚克西和卡克西、科尔美和奈利亚、维茜和库西、雄鹅莫顿和灰雁邓芬。去年秋天跟随他们一起飞行的六只小雁现在已经离开雁群独立生活了。老雁们却带着今年夏天在大山峡谷里长大的二十二只小雁在飞行,十一只飞在右边,十一只飞在左边,他们尽力同大老雁一样相互之间保持着同等的距离。

  这些可怜的小雁过去从来没有作过任何长距离飞行,开始时,他们对这样快速的飞行很难跟得上。“大雪山来的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他们可怜巴巴地叫道。

  “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的翅膀累得动不了啦,我们的翅膀累得动不了啦,”小雁们叫道。

  “你们飞得越远,就越不会感到累,”领头雁回答说,速度一点没有放慢,而是继续像原先那样向前飞着。看来她说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因为当小雁们飞了两、三个小时后就再也不抱怨累了。但是,他们在大山峡谷里习惯于一天到晚嘴巴不停地吃,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想吃东西了。

  “阿卡,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小雁们凄婉地叫道。

  “又有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饿得飞不动了,”小雁们叫道,“我们饿得飞不动了。”

  “大雁应该学会吃空气喝大风,”领头雁回答道,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像原先那样向前飞着。

  看起来,似乎小雁们已经学会靠空气和风生活,因为当他们飞了一会儿之后就再也不抱怨肚子饿了。雁群仍然在大山上空飞行。老雁们为了使小雁们学到每座山峰的名字,他们每飞过一座山峰,就喊出它的名字。“这是波苏巧考,这是萨尔耶巧考,这是索里台尔马。”但是,当他们这么喊着飞了一会儿之后,小雁们又不耐烦了。

  “阿卡,阿卡,阿卡!”他们伤心地叫道。

  “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的脑子里装不下更多的名字了,”小雁们叫道,“我们的脑子里装不下更多的名字了。”

  “脑子里装的东西越多,脑子就越好使。”领头雁回答道,继续像原先那样叫喊着奇里古怪的名字。

  男孩子暗自思忖,该是大雁南飞的时候了,因为已经下了很多的雪,极目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呆在峡谷里的最后几天是非常不愉快的。大雨、风暴和浓雾不停地袭击过来,偶尔有那么一个好天,立刻又变得冰冷刺骨。男孩子在夏天赖以生存的浆果和蘑茹都已经冻坏和腐烂,到最后,他无奈只好吃生鱼,这是他最厌恶的事情。白天十分短促,男孩子总不能让自己的睡觉时间同太阳在天空中消失的时间一样长,漫漫长夜和姗姗来迟的早晨使他感到百无聊赖、兴致索然。

  现在,小雁们的翅膀终于长硬朗了,南飞的旅程也开始了,男孩子是如此的高兴,骑在鹅背上又笑又唱。是的,他盼望离开拉普兰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又黑又冷又没有东西吃,而是还有别的原因。

  到拉普兰的头几个星期里,他一点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他认为,那是他从来没有到过的美丽而舒适的地方,除了不要让蚊子把他吃掉以外,他没有任何别的烦恼。男孩子和白雄鹅莫顿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因为这个大白家伙只是守着邓芬,寸步不离。不过,他倒是一直同老阿卡和高尔果老鹰在一起,他们三个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

  那两只鸟带着他作过远距离的飞行。男孩子曾经站在冰雪覆盖的克布钠凯塞大雪山山峰之巅,眺望过伸展在这座陡峭的白色锥体下面的条条冰,拜谒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其他高山。阿卡还带他看过深山中的幽谷,母狼哺养狼羔的岩洞。不言自明的是,他还和成群结队在美丽的托内湖岸吃草的驯鹿交了朋友,到过大湖瀑布下面,向居住在那里的狗熊转达了他们住在贝里斯拉格那的亲友的问候,他所到之处都是气势澎湃、威势雄雄的地方。他非常高兴能亲临其境,但是不愿意在那里长住。阿卡说,那些瑞典开拓者应该保持这一地区的安宁,把它交还给那些出生就为了在这里生活的熊、狼、鹿、大雁、雪鹀、旅鼠和拉普人居住。他不得不承认,阿卡的这些话是说得对的。

  一天,阿卡把他带到一个大矿都,他在那里发现小马茨遍体鳞伤,躺在矿坑外面,此后的几天里,他除了想方设法帮助可怜的放鹅姑娘奥萨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想。奥萨找到父亲之后,他就不需要再为她费心劳神了,他就愿意呆在峡谷里的家中。从那时候起,他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和雄鹅莫顿一起回家,重新变成一个人。他愿意自己再成为放鹅姑娘奥萨敢同自己讲话而不再闭门不纳的一个人。

  是呀,他现在已经踏上南归的道路,高兴万分。当他看见第一个杉树林的时候,他挥动帽子,高声呼喊“好哇”,他以同样的方式欢迎着第一幢开拓者的灰色屋子、第一只山羊、第一只猫和第一群鸡。他飞越过汹涌澎湃的大瀑布,它的右面是壮丽的高山,但是这一类的高山他看得多了,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当他看到山的东面克维基约克的小教堂和牧师宅邸以及那个小教区村的时候,情形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里是那么的美丽,以致兴奋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他们不断地遇到飞过来的候鸟群,他们比春天时候的鸟群规模大得多。“你们到哪里去,大雁?”候鸟们喊着问道,“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跟你们一样要到外国去,”大雁们回答说,“我们要到外国去。”

  “你们的小雁翅膀还没有硬朗,”对方喊道,“那么弱小的翅膀是飞不过大海的。”

  拉普人和鹿群也在从高山上往下迁移。他们秩序井然地走着:一个拉普人走在队伍最前列,后面跟着由几排大公鹿领队的鹿群,接着是一长溜驮着拉普人帐篷和行李的运货鹿,最后是七、八个人。大雁看见鹿群的时候就往下飞行并且喊道:“谢谢你们今年夏天对我们的款待!谢谢你们今年夏天对我们的款待!”

  “祝你们旅途愉快,欢迎下次再来!”鹿群回答说。

  但是,当熊看见雁群时,他们却指着雁群对自己的孩子嗥叫道:“快来看这些大雁呀,他们一点寒冷都经不住,连冬天呆在家里都不敢!”老雁们不屑回答他们,而是对自己的小雁们叫道:“快来看这些熊呀,他们宁愿躺在家里睡上半年,也不肯麻烦一点到南方去!”

  在下面的杉树林里,小松鸡们缩紧身子,竖起羽毛,冻得发抖,看着所有的大鸟群喜洋洋、乐滋滋地向南飞去。“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飞呢?”他们向母松鸡,“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飞呢?”

  “你们得同妈妈爸爸一起呆在家里,”母松鸡回答说,“你们得同妈妈爸爸一起呆在家里。”

 

 在东山上

 十月四日 星期二

  每一个到过高山地区的人肯定知道,大雾会给人带来多么大的困难。雾气腾腾,遮住视野,即使你的周围全是美丽多姿的高山,你也一点看不见。你会在盛夏遇到雾。倘若是秋天,可以说你几乎不可能避免大雾。对尼尔斯·豪格尔森来说,当他在拉普兰境内时,天气一直很好,但是大雁们还没有来得及高喊出他们现在已经飞行在耶姆特兰省,重重浓雾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使他一点看不清那里的景色。他在空中整整飞了一天,却不知道他来到的地方是山区还是平原。

  夜幕降临时,大雁们降落在一块向四面八方倾斜的绿草地上,那时,他才知道,他是呆在一个山丘的顶部,但是,这个山丘是大还是小,他却无法搞清楚。他猜想,他们是在有人居住的地区,因为他好像听到了人类的说话声,也听到了车轮在一条路上滚动向前的轧轧声,但是对此,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他很想摸索着到一个农庄里去,但又怕在大雾中迷路。他哪儿也不敢去,只得呆在大雁们身边。一切都是潮呼呼、湿淋淋的。每一根草和每一棵小植物上都悬挂着小水珠,他只要一动,小水珠就往他身上掉,就要洗一次不折不扣的雨水淋浴。“这里并不比山上峡谷好多少。”他想。

  但是,尽管这样,在附近走几步他还是敢的。他隐约看见一幢建筑物就在眼面前,并不大,但有好几层楼高。他看不到顶部,大门是关着的,整幢房子看来没有人居住。

  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了望塔,在那里既不可能得到食物,也不可能取暖。即使这样,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到大雁们那里。“亲爱的雄鹅莫顿!”他说,“把我放到背上,驮我到那边那座塔的顶上去吧!这里那么潮湿,我无法睡觉,那里一定能找到一块可以躺下的干燥地方。”

  雄鹅莫顿马上愿意帮助他,把他送到瞭望塔的阳台上,男孩子躺在那里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晨曦把他唤醒。

  他睁开双眼,环视四周,起初他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有一次赶集时,曾经走进过一顶大帐篷,看到一幅硕大的全景画。这时他觉得他又站在那顶大圆帐篷的中间,红色的帐顶,十分漂亮,墙壁和地板上画了一幅明媚而辽阔的风景画,上面有大村庄和大教堂、耕田和道路、铁路乃至一座城市。不久,他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帐篷里看全景画,而是站在瞭望塔的顶部,头上是朝霞映红的天穹,四周是真实的大地。他已经看惯了荒原,如今,他把看到的有村庄和城市的真实地方当成一幅画是不足为奇的。

  男孩子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这是另有原因的,那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本来的真正颜色。他所在的瞭望塔是屹立在一座山上,山位于一个岛上,岛靠近一个大内湖的东岸。这个湖,不像一般内湖那样呈灰色,它的一大部分湖面同朝霞映红的天空一样呈粉红色,深入陆地的小湾却闪烁着近似黑色的光。湖周围的堤岸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闪着淡黄色的光,那是由于庄稼收割完了的田地和叶子发黄了的阔叶树林的缘故。

  黄色堤岸的四周是一条很宽的黑色针叶林带。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阔叶林才显得鲜明光亮,而男孩子却认为针叶林从来没有像这个早晨那样黝黑暗淡。在黝黑的针叶林东面是淡青色的小丘,但是沿着整个西面的地平线却是由此起彼伏、多姿多态的高山组成的一条闪烁着光芒的长长曲线,它的颜色是如此美丽、柔和、爽心说目,他不能把这种颜色称之为红色,不能称之为白色,也不能称之为蓝色,难以用任何颜色的名称来形容它。

  男孩子把目光从高山和针叶林移开,以便更好地来看一看他身旁的景色。在湖的四周,那条黄色地带里,他看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红色村庄和白色教堂;他在正东面,在把小岛和陆地分开的狭窄湖湾对面,看到了一座城市。城市延伸到湖岸,后面有一座山做它的屏障,周围是一片富庶和人口稠密的地区。“这座城市所处的位置真是太美了,”

  男孩子想道,“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就在此时他吃了一惊,赶紧向周围张望,他一直忙于欣赏风景,而没有注意到有游人来隙望塔了。

  他们快步走上台阶,他刚找好隐藏的地方钻进去,他们就上来了。

  他们是一些来远足的年轻人。他们说,他们已经游遍了整个耶姆特兰省,他们感到高兴的是昨天晚上正好抵达厄斯特松德,赶上在这晴朗的早晨,在福罗斯岛的东山上观看雄伟壮丽的景色。他们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方圆二百公里,他们要在离开这里以前,对他们亲爱的耶姆特兰省全景再看上最后一眼。他们指着环湖屹立的许多教堂。“那下面是苏讷,”他们说,“那里是马尔比,再远一些是哈伦。正北的那座是罗德厄教堂,还有那座,就在我们下面,是福罗斯岛教堂。”接着,他们开始谈山。最近的那座山叫乌维克斯山,对此大家的看法都一致。但是后来,他们就开始怀疑哪一座是克勒沃舍山,哪一座山峰是阿那里斯山,以及几维特尔山、阿尔莫萨山和奥莱斯库坦山又在哪里。

  正当他们在这么议论的时候,一位年轻姑娘拿出一张地图,铺在膝盖上,开始研究起来。忽然,她仰起头。“我在地图上看耶姆特兰省的地形时,”她说,“我觉得,它像一座气魄雄壮的巍巍大山。我一直期待着能有机会听到一个关于它怎样直立起来、高入云霄的故事。”

  “它可能本来就是一座大山,”一个人讥笑地对她说道。

  “是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人就把它推倒。你自己来看一看,它像不像有宽阔山麓和陡直山峰的一座真正的高山!”

  “把这样一个多山的地区说成是它本身就像一座山倒也不坏,”一个旅游者这样说道,“但是虽然我听过关于耶姆特兰省的其他一些传说,可是我从来没有……”

  “你听到过关于耶姆特兰省的传说?”这位年轻姑娘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迫不急待地问道。“那你马上给我们讲讲吧。在这个能看到全省的制高点上讲它的传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其他人都表示赞同,他们的这位旅伴十分爽快,毫不忸怩,马上开始讲了起来。

 

 耶姆特兰的传说

  在耶姆特兰还居住着巨人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老巨人站在房子的院子里给马刷毛。

  他精心地刷着,突然发现马惊恐得颤抖起来。“你们怎么啦,我的马儿?”巨人一面说一面朝四周看,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把牲畜吓着了。他在附近没有发现熊,也没有看到狼。他惟一看到的是不远处有一个人,没有自己高大粗壮,不过相当魁梧、有劲,正顺着通向他房子的小山路爬上来。

  老巨人一看见这个走路的人,同他的马一样从头到脚也开始哆嗦起来。他不想再干活了,而是匆忙走进屋子,走到坐着在用纺锤打麻绳的妻子身旁。

  “出什么事啦?”妻子问,“你的脸同雪山一样苍白。”

  “我怎么能不苍白呢?”巨人说,“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肯定是雷神托尔,就像你是我妻子一样地肯定。”

  “这真是一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巨人的妻子说,“难道你不能迷他眼目,让他把整个院子看成一座山,从我们门口转过去吗?”

  “施展这种魔法已经太晚了,”巨人回答道,“我听到他在推大门,走进院子了。”

  “那我劝你还是躲一躲,让我单独来对付他,”女巨人急忙说,“我要想办法使他以后不能那么快地就到我们家来。”

  巨人认为这是一个万全之计,他走进里面的小房间,而他的妻子仍然坐在大屋的长凳上镇静地打绳子,好像她一点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似的。

  必须提一下,那个时代的耶姆特兰同今天的完全不一样。整个地方只是一块硕大而扁平的山地,光秃秃的一无所有,连杉树林也不能生长。这里没有湖泊,没有河流,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那时候,这里也没有这些现在分布于全省的高山和山峰,它们都一座座排列在西边很远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没有一块人类能够生活的地方,而巨人却在这里生活得十分惬意。这个地区那么荒凉,没有人烟,完全是巨人们的愿望和所作所为的结果。巨人看到雷神托尔向他家里走来吓得失魂落魄、不知所措是完全有道理的。他知道雷神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向四周散发酷寒、黑暗和荒凉,并且阻止大地变成富裕、丰硕和点缀着人类住房的地方。

  女巨人没有等待多久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坚定的脚步声,不久,巨人看到在路上行走的那个人推开房门,走进屋里。他不像一般过路人那样在门口停住,而是立即朝屋子最里面靠山墙坐着的女人走去。可是这段路对这个人说来不算近,当他以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的时候,他只是走到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离屋子中央的炉灶还差很远的一截路。

  他加大步子朝前又走了一会儿,炉灶和女巨人好像比他刚进屋的时候更远了。起初,他并不觉得这间屋子特别大,但是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走到炉灶那里时,他才感到这间屋子其大无比。那时他累得要命,只得靠着拐杖休息一会儿。女巨人看到他停下来,便放下纺锤,从长凳上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们巨人喜欢大屋子,”

  她说,“我的男人常常抱怨这里太窄小了。但是我能够理解,对一个步子不能比你迈得大的人来说,要穿过巨人居住的房间是很吃力的。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们巨人这儿来干什么?”行人似乎本来准备作一个尖刻的回答,肯定是由于他不想跟一个女人争吵,因而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的名字叫大力士,是位勇士,多次参加过冒险活动。我在家里的院子里整整坐了一年,当我听到人类在谈论你们巨人把这里的土地搞得很坏,除了你们外,没有人能够到这里来居住的时候,我就想我该有点儿事做了。我现在到这里来就是想找男主人谈一谈此事,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把这里搞得好一点。”

  “我们家的男主人出去打猎去了,”女巨人说,“等他回家来的时候让他自己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不过,我要对你说,一个敢向巨人提出这样问题的人应该是一个比你还高大的人,维持你的声誉最好的办法是你马上回去,不要同他会面为好。”

  “我既然已经来到了此地,就一定要等着他回来,”自称为大力士的人说。

  “我已经尽力规劝你了,”女主人说,“主意由你自己定。请在长凳上坐,我去拿接风酒。”

  女人拿了一只极大的角状杯走到屋子最靠里的、放着蜂蜜酒酒桶的角落。客人也没有把这个酒桶当一回事,但是当女人拔出塞子时,蜂蜜酒流入酒杯发出隆隆呼啸声,好似有一个大瀑布在屋子里似的。酒杯很快就灌满了,女主人想把塞子塞到酒桶上,但是她没有成功,蜂蜜酒汹涌流出,冲走了她手中的塞子,流到地板上。女巨人再试一次把塞子塞进去,但是又失败了,这时,她便请客人帮忙。“你看,酒都流走了,大力士,请你过来把塞子塞到酒桶上去!”客人马上跑过去帮忙。他拿了塞子往桶口堵,但是酒又把塞子顶出来,并且把塞子抛到屋里很远的地方,酒继续在地上漫溢。

  大力士一次一次地使劲去堵,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最后他气得把塞子扔掉了。地板上溢满了酒。为了缓和蜜酒漫溢地板的状况,客人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深沟,让酒流走。他在坚硬的岩石上挖沟筑路让蜜酒流走,正像孩子们春天在沙地上挖沟筑路让雪水流走一样;他还用脚在这里、那里踩出一个个深坑,让酒集中到那些坑里去。女巨人一直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如果客人抬头朝她望去,他一定会看到,她惊愕而又恐惧地看着他做这些事。当他做完事的时候,她以嘲笑的口气说道:“真是谢谢你啦,大力士。

  我看出来了,你是尽力而为了。平时都是我的男人帮我塞塞子。不能要求所有的人同他有一样大的力气。既然你连这么一点事都干不了,我看你最好还是马上启程回去吧。“

  “在我没有把音信带给他以前,我不愿意走,”客人说,但是看上去有点羞愧和沮丧。

  “请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下吧,”女人说,“我把锅子放到火上去,给你煮点粥!”

  女主人按自己说的话做了。但是当粥快要煮好的时候,她却对客人说道:“现在我发现面快用完了,这样,我是煮不了稠粥的。你能不能把你身旁的磨转一转,两三下就行,可以吗?两块磨石之间有粮食,不过磨可不轻,你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行。”

  客人没有等她多说就去推手磨。他并不感到这磨特别大,但是当他抓住磨把,想让石磨转动时,石磨重得他难以推动。他被迫用上全身力气,才使磨转动了一圈。

  女巨人惊恐地看着他干活。一声未吭。但是当他离开石磨时,她却说道:“当我推不动石磨的时候,我的男人通常就会成为我的好帮手。但是谁也不能要求你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最好这是避免同那个想在这磨上磨多少面就能磨多少面的人碰头为好,难道现在你自己还看不出来这一点吗?”

  “我仍然觉得,我应该等他回来,”大力士说道,声音低而缺乏勇气和胆量。

  “那么到那边长凳上安静地去坐着吧,我去给你整理出一个好床铺来,”女巨人说,“因为你必须留在这里过夜了!”

  她在床上铺了很多褥子和垫子,并祝愿客人睡个好觉。“我怕你会感到床太硬,”

  她说,“不过,我男人每天晚上都是睡在这种床上的。”

  当大力士躺到床上,他发现身子底下疙疙瘩瘩,高低不平,根本无法睡觉。他翻过来覆过去,还是不舒服,于是,他把床上的用品都扔掉,这里扔一个枕头,那里扔一床褥子,然后,他就美美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当阳光从天窗上照进屋子,他爬起来,离开巨人住所。他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并且随手把门关上。就在此时,女巨人出现在他身旁。“我看见你准备走了,大力士,”

  她说,“这是你最明智的决策。”

  “如果你的男人能在你昨夜为我铺的这种床上睡觉的话,”大力士愠怒地说,“我就不想见他了。他一定是一个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铁人。”

  女巨人身靠着大门站着。“你现在已经走出了我的院子,”她说,“那么我就想告诉你,你这次到我们巨人住的山上来并不是像你本人所想的那样不值得赞颂。你在我们屋子里走路的时候,发现路程遥远,这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你所走过的地方是叫做耶姆特兰的整个山区;你把塞子塞到酒桶上感到十分困难,也是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那是雪山上的所有的水向你奔腾倾泻而来。为了把水从屋里引走,你在地板上挖的沟、踩的坑,现在都成了河流和湖泊。你把磨推了一圈,这不是对你力气的一个小考验,因为磨里不是粮食,而是石灰石和页岩,你仅仅推了一圈,就磨出了那么多肥沃和膏腴的泥土,盖满了整个山区。你无法在我为你铺的床上睡觉,我也一点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把高大的千岩万壑的山峰铺在了床上,你把它们扔到了半个省,人类对你所做的这件事可能不像对你所做的别的两件事那样感谢。现在我向你告别,同时也向你保证,我和我的男人将从这里搬走,搬到一个你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去。”

  来客越听越生气,当女巨人讲完的时候,他拔出插在腰带上的锤子,但是还没有等他把锤子举起来,女人就消失了。巨人院子所在的地方成了一道灰色的悬崖峭壁。但是,他在山地上开出的大河、湖泊和磨出的沃土依然存在。那些美丽的大山也还存在,它们使耶姆特兰秀媚瑰丽,并给所有到这里来游览的人以力量、健康。欢悦、勇气和生活的乐趣。所以,当雷神托尔从北部的富罗斯特维克山到南部的海拉格斯山,从斯图尔湖边的乌维克斯山直到国境线附近的锡尔山脉都撒满了群山的时候,他的业绩再没有比这个更了不起的了。

  

47.海尔叶达伦的民间传说

 十月四日 星期二

  游人们还呆在了望塔上久久不肯离去,男孩子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只要他们还在那里,雄鹅莫顿就不能来接他,而且,他也知道大雁们正急着要继续旅行。就在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他好像听见大雁的呼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似乎大雁们已经飞走了。但是他又不敢到栏杆那里去察看一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游人们终于离去了,男孩子从躲藏的地方爬出来,但是地面上一只大雁也没有,雄鹅莫顿也没有接他。于是,虽然他用足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却总不见旅伴们露面。他根本不相信他们已经遗弃了他,但是他却担心他们会遇到什么意外。正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的时候,渡鸦巴塔基落在了他的身边。

  男孩子没有想到自己会以如此高兴、欢迎的态度去问候巴塔基。“亲爱的巴塔基,”

  他说,“你来啦,真是太好了!也许你知道雄鹅莫顿和大雁们的去向吧。”

  “我正是来向你转达他们的问候的,”渡鸦回答道,“阿卡发现有一个猎人在这里的山上转悠,所以她不敢留在这里等你,而是提前启程走了。现在快到我的背上来,你一会儿就可以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了!”

  男孩子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波鸦的背上,要不是有雾,巴塔基肯定很快就会赶上大雁的。但是,早晨的太阳似乎唤醒了晨雾,给了它新的生命,一小块一小块轻飘飘的烟雾聚集又展开,那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转眼间,翻腾的白色烟雾笼罩了整个大地。

  巴塔基在浓雾上面那晴朗的天空和光芒四射的阳光中飞着,但是大雁们肯定是在下面的雾团中,因此无法看见他们。男孩子和渡鸦呼呀、叫呀,但是得不到任何口答。

  “真是不幸,”巴塔基最后说,“不过我们知道,他们在向南方飞行,只要雾消云散,天气一晴,我肯定能找到他们。”

  正当他们在返回南方,大白鹅什么灾难都可能遇上的时候,他却离开了雄鹅莫顿,这使得男孩子感到十分苦恼。但是当他在渡鸦的背上忐忑不安地飞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又对自己说,既然还没有发生不幸,不值得自寻烦恼。

  就在此时,他听到地面上有一只公鸡在啼叫,他立即从渡鸦背上探出身子朝底下喊道:“我现在飞行经过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现在飞行经过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里叫海尔叶达伦,海尔叶达伦,海尔叶达伦,”公鸡咯咯叫道。

  “地面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男孩子问。

  “西面是大山,东面是森林,一条宽阔的河流纵贯整个地区。”公鸡回答道。

  “谢谢你,你对情况很熟悉,”男孩子喊道。

  他飞了一会儿后,听见云雾中有一只乌鸦在叫。“什么样的人住在这个地方?”他喊着问。

  “诚实、善良的农民,”乌鸦回答说,“诚实、善良的农民。”

  “他们靠什么过日子?”男孩子问,“他们靠什么过日子?”

  “他们从事畜牧和砍伐森林,”乌鸦喳喳地叫着回答。

  “谢谢你!你对情况很熟悉,”男孩子叫道。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下面的云雾中又哼又唱。“这个地方有什么大的城市吗?”男孩子问道。

  “什么,什么,是谁在喊?”那个人反问道。

  “这个省里有没有城市?”男孩子又问了一遍。

  “我想知道是谁在喊。”那个人喊道。

  “我就知道,向人类提问题是得不到回答的。”男孩子喊。

  没过多久,晨雾就消失了,消失得像聚集时一样快。这时,男孩子发现,巴塔基正在一条宽阔的河谷上空飞行。这里也像耶姆特兰一样,重峦叠蟑,景色壮丽雄伟,但是山脚下却没有大片富饶的土地。这里村落稀疏,耕地狭小。巴塔基沿着河流向南飞行,一直飞到一个村庄附近。他在一块已经收过庄稼的地面降落,让男孩子从他背上下来。

  “这块田里夏天长的是谷子。”巴塔基说,“找一找,看你是不是能找到点吃的东西!”男孩子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谷穗。正当他剥着谷粒吃的时候,巴塔基和他说起话来了。

  “你看到屹立在南边的那座雄壮、险峻的高山了吗?”他问道。

  “看见了,我一直在看它,”男孩子回答说。

  “那座山叫松山,”渡鸦继续说,“你也许知道,从前那里有很多狼。”

  “那肯定是狼群藏身的好地方,”男孩子表示同意地说。

  “住在这条河谷里的人多次受到狼的威胁。”巴塔基说。

  “也许你还记得一个关于狼的有趣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听吗?”男孩子说。

  “我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松山里的一群狼袭击一位外出卖桶的人,”巴塔基说:“他住在离我们这里几十公里地的河边一个叫海德的村子里。当时正值冬天,他驾着雪橇在结了冰的榆斯楠河上走着,一群狼从他后面追了上来,大概有九只、十只。海德人的马又不好,因此他死里逃生的希望很小。

  “当那个人听见狼的嗥叫声,看见那么多的狼在后面追赶他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本来应该把大桶、小桶和澡盆从雪橇上扔下去,可以减轻一点分量,但是他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只顾鞭打着马,催马快跑。马比以往任何时候跑得都要快,但是那个人很快发现,狼跑得比马更快,逐渐追上来了。河岸上十分荒凉,最近的村庄离他也有二三十公里地。他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来临了,并且感到自己已经吓得不能动了。

  “正当他被吓得瘫在雪橇上时,他突然看见放在冰上用作路标的杉树枝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当他看清了那个走路人是谁的时候,他感到压在心头的恐惧比先前又增加了几倍。

  “迎面走来的不是什么狼,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贫穷的老妇人。她叫芬一玛琳,经常走东窜西,到处游荡。她脚有点瘸,背也驼了,因此他老远就能认出她来。

  “老妇人正径直朝狼走来。一定是雪橇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狼群。海德人立刻意识到,如果他不向她发出警报就从她身边跑过的话,她就会落入野兽的口中。而当他们把她撕成碎片的时候,他却可以逃脱。

  “她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走着。很显然,如果他不帮助她,她就会没命了。但是,如果他停下雪橇,让她爬上来,这并不等于说,她就会因此而得救。把她捎上雪橇,那么狼群很可能会追上他们,他和她以及那匹马很可能都落入狼的口中。他想:最正确的做法也许是以牺牲一条命来拯救两条命了。

  “在他看见老太太的一瞬间,这些想法一齐涌上他的心头,而且,他还想到了,如果他以后因为没有搭救那位老妇人而后悔,或者有人知道他见死不救,他将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使他进退两难。‘我多么希望没有碰上她啊,’他自言自语道。

  “正在这时,狼群中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声。马像受惊了似的纵身疾跑起来,在讨饭老太太的身边一擦而过。她也听见了狼的叫声,当海德人从她身边驶过时,他看见,她意识到了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呆呆地僵立在那里,张嘴喊了一声,并伸出双臂求救。但是她既没有喊救,也没有试图跳上雪橇。一定是什么东西使她僵化了。‘肯定是我经过她身边时看上去像个魔鬼。’卖桶人想。

  “当他肯定自己已脱离危险时,他竭力使自己感到满意。但是,他的内心却沉痛不安起来。他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不光彩的事,现在他觉得他的一生被毁了。‘不,我不能这样,该遭殃就遭殃吧。’他说着勒住缰绳,‘无论如何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让狼吃掉。’”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马掉过头来了,他很快驾着马来到老太太的身边。‘快到雪橇上来!’他说话时的语气很生硬,因为他刚才没有顾及她的命运而在生自己的气。

  ‘你最好呆在家里别出来,你这个老鬼,’他说,‘现在为了你的缘故,黑马和我都要完蛋了。’“老太太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海德人还是不肯饶过她。‘黑马今天已经跑了五十多公里地了,’他说,‘你知道,他一会儿就会累垮的,而雪橇也不会因为你上来了就减轻重量。’”雪橇的滑铁在冰面上磨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听见狼群中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意识到,狼已经追了上来。‘现在我们都要完蛋了,’他说。

  ‘我极力想搭救你,但是这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芬一玛琳。’“到目前为止,老太太就像一个受惯责备的人一样缄口不说话。但是现在她终于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雪橇上的桶扔掉,减少重量。桶你明天还可以再回来拣的嘛。’海德人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好主意,而且为他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而震惊不已。

  他让老太太牵着缰绳,自己解开绑着木桶的刹车绳子,把桶扔下雪橇。狼已经追上雪橇,而这时却停了下来,去查看被扔在冰上的东西。他们乘此机会又向前跑了一段。

  ‘如果这也帮不了什么忙,到时候你会明白,我会将自己去喂狼的,’老太太说,‘这样你就可以逃脱了。’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卖桶人正在向下推一个大而笨重的酿啤酒用的桶。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把酒桶扔下去。实际上,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从来不出差错的马和男子汉,怎么能为了自己而让一个老妇人被狼吃掉呢,’他想,‘肯定还有其他得救的办法。是的,肯定有。问题是我还没有找到它。’”他又开始推那个啤酒桶,但突然又停了下来,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惊恐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否精神失常了,但海德人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和不开窍。实际上要救他们三者的命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现在,你好好听着,玛琳!’他说。‘你自愿提出要让粮吃掉,很勇敢。但你用不着这样做,因为我现在想出了我们三个怎样相互帮助而不用任何人去冒生命危险就能摆脱险境的办法。记住,不管我做什么,你要坐在雪橇上不许动,把雪橇驾到林赛尔村去。你去叫醒村里人,告诉他们我一个人在这里的冰面上,被十只狼围困着,请他们快来救我。’”卖桶人等狼追近雪橇后,就把那个大啤酒桶滚到冰面上,然后自己也跳下雪橇,并且钻进桶里,把自己扣在里面。

  这是一个很大的桶。里面的空间大得能装下整个圣诞节喝的啤酒。狼群朝酒桶扑上去,咬着桶箍,试图把桶翻个个儿。但是桶很重,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狼群怎么也够不着躺在里面的人。

  海德人知道他很安全,因此躺在里面对狼大笑。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今后我要是再陷入困境,’他说,‘我就要记住这只啤酒桶。我要考虑,既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别人。只要自己能够去找,去想,第三条出路总是有的!’”

  巴塔基就此结束了他的故事。但是男孩子注意到,渡鸦从来不讲没有特殊含义的故事。因此,他越听越觉得值得推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男孩子说。

  “我只是站在这里看着松山时偶然想起这个故事的,”渡鸦回答道。

  他们向南朝榆斯楠继续飞行,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抵达了紧挨着海尔星兰省的考尔赛特村。渡鸦在一座低矮的小屋旁边着陆。这座小屋没有窗子,只有一个洞。烟囱里冒出一股股夹着火星的浓烟,屋子里传出一阵阵铿锵有力的锤击声。“当我看见这个铁匠铺时,我就想起海尔叶达他从前有过技术精湛的铁匠,特别是这个村的铁匠,就是全国也没有人能跟他们相比。”

  “也许你还记得有关他们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男孩子说。

  “是的,我清楚地记得海尔叶达伦一个铁匠的故事,”巴塔基说,“他曾经向两个铁匠挑战,一个是达拉那省的,另一个是丰姆兰省的,比赛打钉子。那两个人接受了他的挑战,三个铁匠在这里考尔赛特村进行比赛。达拉那人首先开始。他打了十二个钉子,个个匀称、锋利、光滑,好得无可挑剔。在他之后打的是丰姆兰人。他也打了十二个十全十美的钉子,而且只用了达拉那人一半的时间。当那些对比赛进行评判的人见到此种情形时,便对海尔叶达伦那个铁匠说,他不要去白费力气了,因为他不可能比达拉那人打得更好或者比丰姆兰人打得更快。‘我不想放弃。总能找到一个表现自己技巧的方法的,’海尔叶达伦人说。他既不用煤,也不用风箱,没有预先把铁块放在火炉里加热,而是直接把铁块放在砧子上,用铁锤将铁敲热,并且敲出一个又一个钉子。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熟练地使用铁锤的铁匠,因而海尔叶达伦人被评为全国最优秀的铁匠。”

  巴塔基说完便不作声了,但是男孩子却变得更加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他说。

  “我只是看到了这个老铁匠铺,偶尔想起了这个故事。”巴塔基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这两位旅行者又飞上了天空,渡鸦驮着男孩子朝南向利尔海达尔教区飞去,这个教区位于与达拉那交界的地方。他落在一个长满树木的土堆上,土堆是在一个小山顶上。

  “你是否知道你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土堆上?”巴塔基说。男孩子不得不承认他不知道。

  “这是一个坟堆,”巴塔基说。“里面埋着的那个人名叫海尔叶乌尔夫,他是第一个在海尔叶达伦定居并开发这块土地的人。”

  “你大概也知道有关他的故事吧?”男孩子说。

  “关于他的事我听说得不多,不过我想他八成是个挪威人。他起初在一个挪威国王手下任职,但是,他和国王发生了纠纷,不得不逃亡国外,投奔了当时住在乌普萨拉的瑞典国王,并且在他那里找到了一个职位。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要求国王的妹妹嫁给他做妻子,当国王不愿意把那样一个高贵的女子嫁给他时,他就和她一起私奔了。他当时将自己置于一种困难的境地,既不能住在挪威,也不能住在瑞典,而逃亡到其他国家他又不愿意。‘但是肯定会有另外一条出路的。’他想,于是带着他的仆人和财宝穿过达拉那省往北走,一直走到达拉那省北部边界上的那些荒芜偏僻的大森林里。他在那里定居了下来,修建房屋,开垦土地,成了第一个在那块土地上定居的人。”

  男孩子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比以前更加迷茫了。“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些故事的用意何在?”他又说。巴塔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因为只有我们俩在这里,”他最后终于说道,“我想借此机会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把你变成小人儿的小精灵对你变回人提出了什么条件?”

  “除了要我把白雄鹅安然无恙地送到拉普兰,尔后送回斯康耐以外,我没有听说过别的条件。”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巴塔基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才那样自豪地说,背弃一个信任自己的朋友比什么都卑鄙无耻。关于条件的事,你完全应该问问阿卡。你知道,她曾经到过你家,同那个小精灵谈过。”

  “阿卡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呀,”男孩子说。

  “她大概觉得,你最好不要知道小精灵是怎么说的。你和雄鹅莫顿两个,她当然是更愿意帮助你了。”

  “真奇怪,巴塔基,你怎么总是使我感到痛苦和不安呢,”男孩子说。

  “也许是这样吧,”渡鸦说,“但是这一次我想你会感激我的,因为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小精灵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你能把雄鹅莫顿送回家,你母亲就能把他放在屠宰凳上,这样,你就可以变成人了。”

  男孩子跳了起来。“这不是真的,完全是你恶意的捏造,”他大声喊道。

  “你可以自己去问阿卡好了,”巴塔基说。“我看见她和整个雁群从天空飞过来了。

  别忘记我今天给你讲的故事!在一切困境中,出路肯定是有的,关键在于靠自己去找。

  我将为看到你获得成功而高兴的。“

  

48.丰姆兰和达尔斯兰

 十月五日 星期三

  第二天,男孩子趁休息的时候,阿卡和其他大雁不在一起觅食的机会,问阿卡,巴塔基说的话是否属实。阿卡没有否认。当时,男孩子要求领大雁向他保证,不向雄鹅莫顿泄露秘密,因为大白鹅勇敢而又重义气,男孩子担心,如果他知道了小精灵的条件,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幸。

  后来,男孩子总是一声不响,闷闷不乐地骑在鹅背上,耷拉着脑袋,没有心思去顾及周围的一切。他听见老雁们向小雁们喊叫着,现在他们进入了达拉那,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北边的斯坦贾恩峰,现在他们正飞过东达尔河,现在他们到了胡尔孟德湖,现在他们正在西达尔河上空飞行,但是他对那些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看来,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大雁周游了,”他想,“这样我非得把这个国家看腻了不可。”

  当大雁们呼叫着,他们已经来到了丰姆兰省,正沿着克拉河向南飞时,他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看到的河已经够多的了,”他想,“我也不需要去费那个事再看一条河了。”

  而且即使他想看,下面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因为在丰姆兰北部有一些广阔而单调的森林,那条又窄又细、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的克拉河蜿蜒经过那里,不时地在这里或那里可以看到一个烧木炭的窑,一块放火烧荒的地方或者芬兰人居住的没有烟囱的小矮房。但是总的来说,茫茫林海一望无边,人们会以为这里是北部的拉普兰呢。

  大雁们落在克拉河边一块放火烧过荒的地方。大雁们在那里啄食着刚长出来的鲜嫩的秋黑麦,这时男孩子听见森林里传来一阵阵说笑声。只见七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背着背包,肩上扛着劈刀从森林里走出来。这一天,男孩子想念人类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因此,当他看见七个工人解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时,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男孩子藏在一个土堆后,听到人类说话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很快就弄清楚了,他们都是丰姆兰人,要到诺尔兰去找工作。他们是一群很乐观的人,每个人都有着说不完的话,因为他们都在很多地方做过工。但是正当他们说得起劲的时候,有个人却无意中说到,尽管他到过瑞典的所有地方,但是没有见到一个比丰姆兰西部他的家乡所在的诺尔马根更美丽的地方了。

  “如果你说的是费里克斯达伦,而不是诺尔马根,我倒同意你的说法。”另一个人插话说。

  “我是叶赛县人,”第三个人说,“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地方比诺尔马根和费里克斯达伦都要美丽。”

  看来,这七个人来自丰姆兰省的不同地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乡比其他人的家乡更美更好。他们为此而激烈地争吵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看上去似乎快要翻脸了。

  就在这时,一位长着又长又黑的头发和一对眯缝小眼的老者路过这里。“你们在争论什么呢,小伙子们?”他问。“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整个森林都听见了。”

  一个丰姆兰人急忙转向新来的人说:“你在这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大概是芬兰人吧?”

  “是的,我是芬兰人,”老头儿说。

  “那太好了,”那个人说,“我总是听人说,你们芬兰人比其他国家的人都公正。”

  “好的名声比黄金更值钱,”芬兰老头得意扬扬地说。

  “我们正坐在这里争论着到底丰姆兰省的哪个地方最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免得我们为了这件事而相互闹得不愉快?”

  “我将尽力而为。”芬兰老头说,“但是,你们对我得有耐心,因为首先我必须给你们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很久以前,”芬兰人说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着讲:“维纳恩湖北边的那片地方看上去令人十分可怕。到处是荒山秃岭和陡立的山丘,根本无法在那里居住和生活。道路无法开辟,土地无法开垦。然而,位于维纳恩湖以南的地方都又好又容易耕种,跟现在一样。

  “当时,维纳恩湖南岸住着一个大人物,他有七个儿子。他们个个都动作敏捷,身强力壮,但同时也很自负。他们之间经常闹别扭,因为每个人都想高人一筹。

  “父亲不喜欢那种无休止的争吵。为了结束那种状况,他有一天把七个儿子召集到身边,问是否愿意由他来考考他们,检验一下到底谁是最出色的。

  “儿子们自然很愿意,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那我们就这么办,’父亲说。‘你们知道,在我们称为维纳恩湖的北边有我们的一块荒地,遍地是小丘和碎石,我们没法利用它,明天你们每个人套上马,带上犁,使出最大的力气去犁一大的地,傍晚时分,我去看看你们谁犁得最出色。’”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他们兄弟七个就已经备好马和犁,整装待命了。当他们赶着马出发的时候,那阵势好不威风。马刷得溜光,犁铧光亮耀眼,犁头刚刚磨过。

  他们就像受了惊的马一样,飞快地到了维纳恩湖边。当时有两个人掉头来绕路走,但是最大的儿子却一往直前。‘我才不怕这么个小水潭呢,’他对着维纳恩湖说。

  “其他人看到他那么勇敢,也不甘示弱。他们站在犁上,赶着马向水里走去。那些马都很高大,在水里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够不着湖底,不得不游起水来。犁漂在水上,但是人继续呆在上面不是那么容易。有几个人抓着犁,让犁拖着走,有几个则膛着水过湖,但是一个个都过去了,并立即着手耕地,那块地后来就被称为丰姆兰和达尔。老大犁正中间一块地,老二和老三分别在他的两边,再下边的两个儿子又依次向外面排列,最小的两个儿子,一个排在那块地的最西边,另一个排在最东边。

  “起初,老大犁出的沟又直又宽,因为维纳恩湖地势平坦,易于耕作。他的进度也很快,但后来却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很大,无法绕行,于是他不得不提起犁越过石头。

  然后他又用力将犁头插进地里,继续犁出一道又宽又深的沟。但是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块土质十分坚硬的地,他不得不把犁再次提起来,后来,他又遇到一次同样的情况。

  他因为不能始终如一地犁出又宽又深的沟而生起气来。最后,地里石头满地,根本无法耕犁,他不得不满足于在地的表面划一道了事。就这样,他终算犁到了地的北头,坐在那里等他的父亲。

  “老二起初犁出的沟也是又宽又深,而且他在小丘之间找到了一条很好的通道,所以一直没有停顿下来。不过他却不时地犁到峡谷的山坡地上去了。他越往北犁,拐弯也越多,犁沟也越来越窄。但是他进度很快,甚至到了地头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多犁了一大块。

  “老三,也就是排在长兄左边的那一个,一开始也很顺利。他犁出的沟比别人的都来得宽,但是不久他就遇上了一块很糟糕的地,被迫拐向西边耕犁。只要能向北拐的时候,他就尽快向北拐,犁得既深又宽。但是在离地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就无路可走了,他又被迫停了下来。他不愿意就此停在路中间,就调过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犁。但是不久他又无路可走了,又被迫停了下来。‘这条沟肯定是最差劲儿的了。’他坐在犁上等他的父亲时这样想。

  “至于其他人,情况可以说是一样的。他们干得都像男子汉。排在中间的人纵然有很多困难,但是排在他们东西两边的人情况就更加糟糕,因为两边的地里到处是石堆和沼泽地,不可能犁得又直又均匀。至于那两个最小的儿子,可以说他们只是在地里拐来弯去,不过他们也干了不少的活。

  “傍晚时分,七兄弟都筋疲力尽了,无精打采地坐在各自犁沟的尽头等着。

  “父亲来了。他先走到在最西边干活的儿子那里。

  “‘晚上好!’父亲说着走了过来。‘干得怎么样了?’”‘不怎么样,’儿子说。‘你让我们犁的这块地太难犁了。’“‘我想你是背朝干活的地方坐着,’父亲说。‘转过身去,你就会看到你干了多少活了!你干的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少。’”儿子一回头才发现,他犁过的地方出现了漂亮的山谷,谷底是湖泊,两旁的陡坡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林,令人赏心悦目。他在达尔斯兰和诺尔马根地区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犁出了拉格斯湖、雷龙湖、大雷湖以及两个锡拉湖,因此,父亲对他满意是完全有理由的。

  “‘现在让我们去看看其他几个干得怎么样吧,’父亲说。他们去看的下一个儿子,就是那排行老五的儿子,他犁出了叶赛县和格拉夫斯费尤登湖。三儿子犁出了韦梅恩湖;大儿子犁出了费克斯达伦湖和富雷根湖;二儿子犁出了艾尔河谷和克拉河,四儿子在贝里斯拉格那干得很吃力,除了许多小湖泊外,他还犁出了永恩湖和达格勒松湖;第六个儿子走的是一条很奇怪的路,他先开辟了斯卡庚那个大湖,又犁出了一条窄沟,形成了雷特河,尔后,他无意中越过地界,在维斯特芒兰矿区挖出了一些小湖。

  “当父亲把儿子们犁过的地全部看过之后他说,总之,根据他的判断,他们干得都很出色,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满意。那块地已不再是一块不毛之地了,而是完全可以耕种和居住了。他们创了许多鱼类丰富的湖泊和肥沃的盆地。大河小溪上形成一道道瀑布,可以带动机器磨面、锯木和锻造钢筋。沟与沟之间的山梁上可以生长用作燃料和烧木炭的森林,现在也有了修筑通往贝里斯拉格那铁矿区的道路的可能性了。

  “儿子们听了很高兴,但是他们现在想知道,谁犁的沟最好。

  “‘在这样的一块地上,’父亲说,‘重要的是犁沟之间的相互协调,而不是这条沟比另外的沟要好。我认为,任何走到诺尔马根和达尔斯兰那些狭长的湖边的人都会承认,他很少见到比那里更美丽的地方,但是,他后来也会喜欢格拉夫斯费尤登和韦梅恩湖周围阳光充足、土地肥沃的地区。在开阔、舒适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可能会想换个地方,搬到富雷根湖和克拉河沿岸那些窄长的狭谷里去。如果他对那里也厌倦了,他就会为见到贝里斯拉格那地区神态各异的湖泊而高兴,那里的湖泊迂回曲折,多得数不胜数,谁也无法记清楚,在看过那些支离破碎的湖泊之后,他一定会为见到像斯卡庚那样碧波万顷的湖泊而高兴。现在我想告诉你们,儿子们的情况和犁沟的情况是一样的。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不会为一个儿子胜于其他儿子而高兴。如果从最小的儿子到最大的儿子,他都能用同样喜爱的眼光去看待,他才会感到内心平静和欣慰。’”

  

49.一座小庄园

 十月六日 星期四

  大雁们沿着克拉河一直飞到盖克富士大工厂,然后他们又向西往费里克斯达伦方向飞去。他们还没有到富雷根,天就开始黑了,于是他们就在一块长满树林的高地上找了一块洼地落了下来。那块洼地对大雁们来说无疑是个过夜的好地方,但男孩子却觉得那里既寒冷又潮湿,希望找一个更好的地方睡觉。他刚才在空中的时候就看见山下有几座庄园,落地后他便急急忙忙去寻找了。

  通往庄园的路途实际比他想像的要远得多,他曾几次想返回洼地。但是,他周围的树林终于稀疏起来了,他来到了一条伸到森林边上的大路。从大路又分出一条美丽的桦树林荫道,直通一座庄园,他便立即朝那个方向走去。

  男孩子最先进入的是个后院,大得像城里的广场,四周是一排排红色的房屋。他穿过后院,又见到了一个院子。那是住房所在的地方,房前有一条沙石小径和一个很大的庭院,两边是厢房,房后是一个树木葱郁的花园。主宅邸本身很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庭院四周却长着一排十分高大的花揪树,树与树之间挨得非常紧密,形成了一道名副其实的围墙。男孩子觉得他似乎跨进了一间高大华丽的拱形大厅。高高的天空呈现出淡蓝色,挂着一串串又大又红的果实的花揪树已经泛出黄色,草坪大概还是绿色的,但是那天晚上月光格外的明亮耀眼,月光洒在草坪上,使得草坪变成了银白色。

  院子里空无一人,男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随便走动,当他来到花园里的时候,发现了一种东西,几乎使他欣喜若狂。他爬上一棵矮小的花揪树去摘果子吃,但是他还没有摘到一串,就发现一棵稠李树上也结满了果实,于是他溜下花揪树,爬上稠李树,但是他刚刚爬上树,又发现一棵红醋栗树上也垂挂着大串大串的红色浆果。这时,他发现,整个花园里到处长满了茶囗子、覆盆子和犬蔷薇。远处的菜地上长着大头菜和芜青,每棵小树上都长满了浆果,野菜结了籽,草秆上长着颗粒饱满的小穗。而在那边的一条小路上,啊,他肯定没有看错,有一个漂亮的大苹果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男孩子抱着大苹果在草坪边上坐下,开始用小刀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来吃。“如果其他地方也像这里一样好吃的东西唾手可得的话,那么当一辈子小精灵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他想。

  他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最后他想,如果他继续留在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让大雁们自己回南方去不是也不错吗。“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向雄鹅莫顿解释我不能回去的原因,”他想。“我最好还是同他彻底分手。我可以像松鼠一样储藏过冬食物。冬天,住在马厩或牛棚的一个暗角里,我就不会冻死。”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头顶上有一声轻微的响声,转眼间一个像短小的桦树杈儿一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旁边。树杈儿摇来晃去,顶部有两个亮点,像燃烧着的煤块一样闪闪发光。那个东西看上去真像个怪物,但是男孩子很快就看出来,树杈儿有一个弯弯的嘴,火红的眼睛四周有一大圈羽毛,这时他放心了。

  “这个时候遇见一个活着的东西真是太有趣了,”他说。“也许你,猫头鹰夫人,愿意告诉我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吧?”

  猫头鹰这天晚上和秋天所有的夜晚一样,正栖在靠房顶竖着的那个大梯子的木板上,注视着下面的石子小路和草坪,在侦察耗子的踪迹。但是,使她感到吃惊的是一只耗子也没有出来。相反,她却看见一个样子像人,但又比人要小得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花园里移动。“我想肯定是这个家伙把耗子给吓跑了,”猫头鹰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那不是一只松鼠,不是一只小猫,也不是一只勋鼠,”她又想。“我本来以为,像我这样一只在古老的庄园上住了那么多年的鸟,对世界上的事是无所不知的。但是这个东西却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子路上移动的那个小东西,直看得眼睛发花。最后,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她就飞到地上,想到近处看看这个陌生的东西。

  当男孩子开始讲话的时候,猫头鹰伸着脖子观察着他。“他身上既没有爪子也没有刺,”她想。“但是谁知道他有没有毒牙或者其他更危险的武器呢?在我向他发起进攻之前,必须弄清楚他是什么东西。”

  “这个庄园叫莫尔巴卡①,”猫头鹰说,“以前这里住的是上等家庭。可是你自己是什么人?”

  ①此庄园系作者故居,1888年因家庭经济拈据卖掉。作者于1910年买回庄园并进行修葺,晚年一直居住在那里。作者去世后由一个委员会管理并对公众开放。

 

  “我在想着搬到这里来住,”男孩子说,却没有回答猫头鹰的问题。“你看行吗?”

  “唉,这个地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猫头鹰说,“不过还可以生活,这主要看你靠什么度日。你打算靠捉耗子吃来维持生活吗?”

  “不,绝对不会,”男孩子说,“倒是有耗子把我吃掉的危险,而不是我去伤害耗子。”

  “他绝对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毫无危险,”猫头鹰想,“不过,我想我还是试一试他。”她飞到空中,紧接着直扑尼尔斯·豪格尔森而来,爪子抓进了他的肩膀,并用嘴去啄他的眼睛。男孩子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极力挣脱开。与此同时,他用足全身的力气呼喊救命。他意识到,他的生命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次他肯定要完蛋了。

  现在我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巧合的事,就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周游瑞典的这一年,有一个人也在到处旅行,她想写一本关于瑞典的、适合孩子们在学校阅读的书。

  从圣诞节到秋天,她一直想着这件事,但是一行字也没有写出来,最后她灰心地对自己说:“你是没有能力写这本书了,还是坐下来,像往常一样,写写神话和小故事之类的作品,让别人去写这样一本富有教益、严肃认真和没有一句假话的书吧!”

  她要放弃这项工作几乎已经是决定了的,但是又觉得写一些关于瑞典的美好事物还是很有意思的,因此她又舍不得放弃这项工作。最后,她忽然想到,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身居城市,周围除了街道和墙壁什么也没有,才使她迟迟动不了笔。如果到乡下去,看看森林和田野,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她出生在丰姆兰省,对她来说很明显,她的书要从那里开始写起。她首先要写一下她成长的那个地方,那是一座不大的庄园,地处偏僻,那里仍然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和习惯。她想,孩子们听到那里的人们一年四季所从事的各种劳动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的。她要告诉他们,她家乡的人是如何庆祝圣诞节、新年、复活节和仲夏节的,他们用的是什么家具和生活用品,他们的厨房和储藏室、牛棚和马厩、谷仓和蒸汽浴室又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当她要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笔却总不听使唤。她简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她总写不出来。

  她对以前的事情记忆犹新,这是确实无疑的,而且她似乎还仍然生活在那个环境中。

  但是她对自己说,既然她要到乡下去,那么在动笔写她的家乡之前,应该再去一趟,看看那个古老的庄园。她已经阔别故乡多年,找个由头回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实际上,这么多年来,她无论走到哪里,总念念不忘自己的故乡。诚然她看到,其他地方比那里更美也更好,但是她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她在童年时期的故乡所感受到的那种安谧和欢悦。

  然而对她来说,回故乡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么容易,因为她家的小庄园已经卖给了她不相识的人。她固然认为,他们会很好地接待她,但是她故地重游并不是为了同陌生人坐在一起交谈,而是为了在那里能够真正重温昔日的生活。因此她决定晚上去,那时一天的劳动已经结束,人们都会呆在屋里的。

  她全然没有想到,回故乡去会成为那样一桩奇妙的事情。当她坐在马车上向那个古老的庄园驶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年轻,一会儿,她不再是一个头发开始灰白的老人了,而是一个穿着短裙、梳着淡黄色长辫子的小姑娘了。她坐在车上认出了沿途一座又一座的庄园,在她的脑子里似乎故居的一切依然如故。父亲、母亲和妹妹们会站在台阶上迎接她,那位年老的女佣人会跑到厨房的窗前去看是谁回来了,奈露、富荣娅和另外几只狗会蹦蹦跳跳地朝她跑来。

  她越是接近庄园,心里越是高兴。现在已经是秋天,大忙季节快要来临,但是正因为有许多活要干,家里的生活才不会单调和枯燥。一路上,她看见人们正忙着在创马铃薯,她家里的人一定也在刨。他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马铃薯碾碎做成淀粉。那是一个温暖而舒适的秋天,她想菜园子里的蔬菜不一定都已经收完,至少卷心菜还长在地里。

  不知道啤酒花是否已经采完,苹果是否已经都摘下?

  最好不要赶上家里大扫除,因为秋会节快要到了。秋会被当地的人们看成是一个重大的节日,特别是在仆人们的心目中,因此秋会到来之前,到处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果在秋会之夜到厨房里看看,就会觉得挺有意思,擦得光亮的地板上撒满了芳香的刺柏树枝,墙壁粉刷得雪白,墙上挂着锃亮的铜锅和铜壶。

  这样悠闲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因为秋会节一结束,人们就要开始梳麻了。亚麻铺在潮湿的草地上经过三伏天已经沤软。现在把麻放进那个旧的蒸汽浴室里,点燃那个火炉子进行烘烤。等麻烘得干燥到一定程度后,人们就在某一天把邻近的妇女们都招呼到一起,她们坐在蒸汽浴室前,把麻秆敲碎,然后用打麻器打麻,去掉干麻秆,抽出又细又白的麻。妇女们干活的时候,浑身落满了灰尘,成了灰人。她们的头发上和衣服上也都积满了碎麻秸,但是她们还是干得很欢快。打麻器从早到晚工作,人们也从早到晚有说有笑,要是有人走近那个旧蒸汽浴室,还以为那里正呼呼地刮着大风呢。

  梳完麻以后,紧接着就是烤制大量的脆饼、剪羊毛和仆人搬家。十一月是繁忙的屠宰季节,人们腌成肉,填香肠,烤血面包,制蜡烛。经常用土制呢绒做衣服的裁缝这时也来到这里,那是异常快乐的几个星期,仆人们坐在一起穿针引线,忙着做衣服。为所有的仆人做鞋的鞋匠这时也坐在长工屋里干活,人们看着他如何剪皮子,做鞋底,钉后跟,砸气眼,怎么也看不厌。

  但是,最忙碌的时候还是圣诞节之前。露西娅节①那天,身穿白衣、头戴点燃着的蜡烛的侍女在凌晨五点钟就到各个房间去请人们喝咖啡,这好像意味着,在这之后的两个星期内,人们不要指望能够睡足觉。因为人们要酿制圣诞节喝的啤酒,要渍鱼,要为圣诞节烤制各种面包和点心,还要进行大扫除。

  ①每年十二月十三日。

 

  当车夫按照她的要求把马车停在路口时,她还沉浸在对烤面包的想像中,身边都是圣诞节吃的面包和存放小面包的盘子。她像一个睡得昏昏然的人被突然惊醒一样。刚才还梦见家人围在她的身边,而此时此刻却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车上,感到实在凄凉。当她下车以后,顺着林荫道默默地向故居走去的时候,她感到现在的心情与过去的是多么的不同呀,她真想转身返回城里。“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呢?这里和过去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她想。

  但是她又想,她既然是远道而来,还是应该看一看这个地。方。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尽管每走一步,心情就感到沉重一分。

  她曾听人说过,庄园已经破烂不堪,面目全非,情况也许确实如此。但是她在晚上却看不出来,反而觉得一切如故。那边是水塘,她年轻的时候,里边养满了鲤鱼,但是谁也不敢去捕捞,因为父亲愿意让鲤鱼自由自在地生活。那边是长工屋、谷仓,以及屋顶的一头是一个铜钟、另一头是风向标的马厩。正房前面的庭院与父亲在世时一样,仍然像一间四面不透风的屋子,看不到远处的景色,因为父亲连一棵小树都不忍心砍掉。

  她在庄园入口处那棵大枫树的阴影下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向四周环视。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群鸽子飞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边。

  她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些真正的鸟,因为通常鸽子在太阳落山以后是不出来活动的。

  一定是明亮的月光唤醒了他们。他们以为现在是大白天,于是就从鸽棚中飞了出来,但是后来他们却迷糊起来,不知所措。因此,当他们看见有一个人的时候,就向她飞来,好像她会给他们指明方向似的。

  她父母亲在世的时候,庄园上有很多鸽子,因为鸽子也是父亲精心保护的一种动物。

  只要有人提起要宰一只鸽子,他就心情不好。那群漂亮的鸽子在她来到故居时迎接她,她心里感到非常高兴。谁能知道那群鸽子这么晚了飞出来不是为了向她说明,他们还没有忘记过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家呢?

  或者,也许是她的父亲派他的鸽子出来向她问候,使她重返故居时不致感到过分忧虑和孤独吧?

  当她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了一股对过去的强烈的渴望,不禁悄然泪下。他们在这里过的是一段美好的生活。他们有过繁忙的日月,但是他们也有过节日的快乐,白天他们进行紧张艰苦的劳动,但是晚上他们就聚集在灯下阅读泰格奈①和鲁奈贝里②的诗,读莱恩格伦③夫人和老处女布雷默尔④的作品;他们种植五谷,但是他们也种玫瑰花和茉莉花;他们纺过麻线,但是他们边纺线边唱民歌;他们钻研过历史和文法,但是也演过戏和写过诗;他们站在火炉边做过饭,但是也学会了拉手风琴、吹笛子、弹吉他、拉小提琴和弹钢琴;他们在菜园里种过卷心菜、芜菁、豌豆和菜豆,但是也有过一个长满苹果、梨和各种浆果的果园;他们曾经寂寞地生活,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故事和传说。他们穿过自己家里做的衣服,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过着一种无忧无虑。自给自足的生活。

  ①泰格奈,E(1782—1846),瑞典诗人。

  ②鲁奈贝里,J.L(1814—1877),芬兰诗人。

  ③莱恩格伦,A.M(1754—1817),瑞典女作家。

  ④布雷默尔,F(1801—1865),瑞典女作家。

 

  “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够懂得像我年轻时候在这个小庄园里的人所度过的那种美好的生活,”她想,“这里工作适量,娱乐不过分,每天都是高高兴兴。我真想回家来。但我一旦回到这个地方,就又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于是,她转向鸽子,对鸽子说:“难道你们不愿意到父亲那里去跟他说,我想念家乡吗?我在异乡漂泊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问问他,看他是不是能够安排一下,让我能尽快回到我童年时期的故乡来!”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她刚说完,整群鸽子便升人空中飞走了。她目送着他们,但是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似乎这一群雪白的鸽子都溶解在微微发光的天空中。

  鸽子们刚刚离去,她就听见从花园里传来几声尖叫,当她急急忙忙赶到那里时,见到了异常罕见的场面。一个很小很小,小得还没有手掌那么高的小人儿正站在那里,同一只猫头鹰在搏斗。起初她只是惊奇得动弹不得。但是当小人儿越叫越惨时,她就快步跑上去,把搏斗的双方分开了。猫头鹰扑打着翅膀上了一棵树,但是小人儿仍然站在石子路上,既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跑。“谢谢你的帮助!”他说,“但是你让猫头鹰跑掉是不合适的。她正站在树上,两眼紧盯着我,我还是走不了。”

  “没错,我把她放跑是我欠考虑。不过,难道我不能送你回家吗?”她说。她虽然经常创作传说故事,但是出乎意料地同一个小人儿说话毕竟还是吃惊不小。然而对她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在故居外面的月光下慢步走着,好像一直在等待着经历一桩非常奇怪的事情。

  “实际上,我想今夜留在这个庄园了。”小人儿说,“只要你愿意给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我就等天亮以后再回到森林里去。”

  “要我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知道,你以为我也是一个小精灵,”小人儿这时说,“但我是一个人,和您一样的一个人,尽管我被一个小精灵施了妖术而变小了。”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怪事!你难道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吗?”

  男孩子并不忌讳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而在一旁听他叙述的她,却越听越觉得吃惊、奇怪乃致兴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碰上一个骑在鹅背上周游全瑞典的人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她想,“我要把他所讲述的事写进我的书里去。现在我再也用不着为我的书发愁了。我回老家回得很值得。想想看,我刚回到这座古老的庄园就有了收获!”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一种想法,但是不敢再往下想。她把自己渴念返回故居的事托鸽子告诉父亲,转眼间她就在她长久冥思苦想而得不到解决的问题上得到了帮助。难道这是父亲对于她的请求所给予的答复吗?

  

50.海岛宝藏

 出海

 十月七日 星期五

  大雁们从秋季旅行一开始就直飞南方。但是当他们飞过费里克斯达他以后,却改变了方向,经丰姆兰西部和达尔斯兰向布胡斯省飞去。

  这是令人愉快的旅行。如今小雁们对飞行已经很适应,因而不再叫苦连天了。男孩子也恢复了他那极佳的情绪。他感到由衷高兴的是他和一个人讲了话,她对他说,只要他像以往一样对遇到的所有人都能乐意相助,他就会得到好报。她的这番话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她虽然无法告诉他怎样才能使自己恢复原形,但是她给了他一线希望和信心,肯定是由于这一原因,他现在才想出了怎样阻止大白鹅回家的办法。

  “你知道,雄鹅莫顿,”就在他们高飞在空中的时候他说,“在我们经过了这样一次旅行之后,如果再让我们整个冬天呆在家里,我们一定会觉得单调、厌倦。我坐在你的背上正在想,我们应该跟大雁们到国外去。”

  “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心话!”雄鹅说,他的声调听起来令人觉得可怕,因为在证明自己能够和大雁们一起一直飞到拉普兰以后,他只要能够返回到豪尔格尔·尼尔森的牛棚里去就心满意足了。

  男孩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俯瞰着下面丰姆兰省的大地。所有的桦树林、阔叶林和果园都已披上了秋天的盛装,有金黄色的,也有红色的。一个个狭长的湖泊在金黄色的堤岸衬托下显得湛蓝湛蓝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看到我们底下的大地像今天这样美丽,”他说,“湖泊像蓝色的丝绸,而堤岸就像一条条宽阔的金丝带。我们如果在西威曼豪格住下,再也看不到世界上更多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这太可惜了吗?”

  “我原来以为,你想回家去,回到你的父亲和母亲身边,让你的父母亲看看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雄鹅说。整个夏天,他一直梦想着在豪尔格尔·尼尔森家门前的院子里落下,让鹅。鸡、奶牛、猫和女主人豪尔格尔·尼尔森夫人亲眼看看邓芬和他们自己的六只小雁,那该是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时刻,所以他对男孩子的提议显得并不特别高兴。

  这一天,大雁们作了好几次长时间的休息。他们所到之处都是收过庄稼后遍地是食物的田地,使得他们无心离开那里而到别处去。因此,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进入达尔斯兰。他们掠过达尔斯兰省的西北部,那里的景色比丰姆兰省更加美丽、更加宜人。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大地就像崎岖不平的狭窄堤岸在湖泊间穿行。那里几乎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耕地,但各种树木却长得分外葱郁,陡峭的堤岸宛如一个个秀丽的公园。

  天上或水中似乎有什么挽留住了阳光,即使太阳落山以后仍然显得非常的明亮。金色的波纹在深色、发亮的水面上嬉戏,浅红色的光焰在地面上跳跃,浅黄的桦树、浅红的白杨和杏黄的花揪树拔地而起。

  “你自己难道不觉得,雄鹅莫顿,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壮丽的河山了吗?”男孩子说。

  “比起这些贫瘠的山坡,我更喜欢看南部平原上的肥沃的耕地,”雄鹅回答说,“但是,你是知道的,如果你必须继续旅行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答复,”男孩子说,从他的话音中可以听出,他已经如释重负。

  当他们后来继续在布胡斯省的上空飞行时,男孩子看见底下山峦起伏,连成一片,山谷就像狭窄的山涧堕人万丈深渊,谷底上的那些狭窄的湖泊深蓝深蓝的,蓝得几乎发黑,就好像它们刚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这真是一派巍巍壮丽的景色,但当男孩子忽而看到一丝阳光,忽而又见阳光钻入阴影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的景色粗犷而又别致。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总觉得从前这里曾经有过矫勇强悍的斗士,在这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经历过多次危险而勇敢的冒险。他固有的那种猎奇的兴致又复活了。“我以后可能会经常怀念过去那种冒险生活,”他想,“最好还是知足一点,像现在这样生活吧。”

  有关这些想法,他对白雄鹅一个字也没有说,因为大雁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在布胡斯省上空飞行,雄鹅正喘着粗气,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上,忽而在这个山丘后面消失,不久又在另一个山丘后面隐藏起来,但是大雁们拼命地追赶着太阳,还不时地能见到它。

  他们终于看到西边有一道明亮的光线随着他们翅膀的扇动不断地扩展开来,而且越来越宽阔。那是乳白色的大海在闪着玫瑰红和天蓝色的光。他们飞过岸边的石岛以后,又看见了太阳。那太阳又大又红,正准备潜入波涛之中。

  晚霞闪射出柔和的光线,所以男孩子敢正视太阳。当他凝视着那广阔无边的大海和通红通红的晚霞时,他的内心感到极为宁静、坦然。“切莫忧伤,尼尔斯·豪格尔森,”

  太阳说,“世界是美好的,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大的和小的都可以各享其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整个宇宙任你翱翔,这也是一件好事。”

 

 大雁们的礼物

  大雁们站在费耶尔巴卡外面的一个小石岛上睡觉。但是,当接近子夜时分,月亮高悬在空中的时候,老阿卡摇晃脑袋赶走了困倦,叫醒了周围的亚克西和卡克西、科尔美和奈利亚、维茜和库西。最后她用嘴捅了一下大拇指儿,他就醒了。“什么事,阿卡大婶?”他说着惊恐地跳了起来。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领头雁回答说,“只是雁群里我们七个年纪大的想在今夜到海上去一趟,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跟我们一块儿去。”

  男孩子知道,如果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阿卡是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的,因此他二话没说便坐到了她的背上。大雁们径直朝西飞去,他们首先飞过了一大群离岸较近的大小岛屿,接着又飞过了一片宽阔的水面,然后到了离海岸最远的那个大群岛维德尔群岛。群岛的岛屿露出水面不多,陡峭不平,在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所有岛的西侧都被海水冲刷得非常光滑。其中有几个岛相当大,男孩子隐约看见上面有几座房屋。

  阿卡找了一个最小的岛落下。那个岛只不过是一块高低不平的大花岗岩石,中间有一条很宽的裂缝,里面积满了海水冲上来的白色细沙和少数贝壳。

  当男孩子从阿卡的背上滑到地面上时,他看见身边有一个看上去像一块高高的尖石头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他又发现那是一只很大的猛禽,他选择了这个石头岛作为栖身过夜之处。但是,还没有等他对大雁们这样粗心地落在一个危险的敌人旁边表示惊讶,那只鸟就纵身跳了过来,这时他认出了那原来是老鹰高尔果。

  可以看出,那次会面是阿卡和高尔果事先约好的。他们俩谁也没有对见到对方感到惊奇。“这件事你办得很好,高尔果,”阿卡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先于我们来到约会地点。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我是今天晚上到达这里的,”高尔果回答说。“但是,我想,我除了希望准时到达这里等候你们外,并不指望得到别的夸奖。你让我办的那件事,我办得很糟糕。”

  “我敢肯定,你办得一定很出色,只是你不想炫耀,”阿卡说,“但是在你讲述你旅途中发生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请大拇指儿帮忙找到大概还埋藏在这个石岛上的一些东西。”

  男孩子正站在那里欣赏着几个漂亮的贝壳,当阿卡提到他的名字时,他抬起了头。

  “大拇指儿,你肯定在想,我们为什么离开了原来的飞行路线,来到西海。”阿卡说。

  “我是觉得奇怪,”男孩子说,“但是我知道,你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你是这样的信任我,”阿卡说,“但是我几乎担心,你现在会失去对我的这种信任,因为我们这次飞行很可能一事无成。”

  “事情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阿卡继续说,“我和现在雁群中几只年纪大的老雁进行春季迁徙时突然遇到风暴,狂风把我们卷到了这里的石岛上。当我们看到眼前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时,我们担心会被风暴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再也无法回到岸上,因此就落到了波浪上。狂风迫使我们在这些荒芜的石岛中停留了好几天。我们实在饿得要命,于是有一次就到一个石岛的裂缝中去找吃的东西。我们甚至连一根草都没有找到,但是我们却看见几只捆扎得很严实的袋子半埋在沙土里。我们当时希望袋子里装的是粮食,因此就扯来扯去,直到把布袋撕破,可是从里边滚出来的不是粮食,而是闪闪发光的金币。这些东西对我们大雁来说毫无用处,因此我们原封不动地把它们留在了那里。

  这些年来我们没有想过我们所发现的东西,但是今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们希望重新找到那些金币。我们很清楚,这些宝物留在老地方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我们还是来到了这里,请你找一找金币到底还在不在。“

  男孩子纵身跳进裂缝,两只手一手抓一块贝壳开始扒沙子。他没有发现什么袋子,但是当他挖出一个很深的坑的时候,却听见金属的撞击声,并且发现他挖到了一枚金币。

  他就用双手在地上摸,感觉到沙土里埋了好多圆圆的金币,于是赶紧跑到阿卡跟前。

  “袋子已经烂掉了,”他说,“因此金币散在沙土里了。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金子还都在。”

  “好极了,”阿卡说,“把坑填上,用沙土盖好,不要让人看出这里有人动过!”

  男孩子按照阿卡的吩咐做了,但是当他回到那块大石头的顶上时,他惊奇地看到阿卡领着其他六只大雁严肃地向他走了过来。他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并多次点头鞠躬,看上去是如此的庄重,他不得不脱帽鞠躬还礼。

  “事情是这样的,”阿卡说,“我们几个年纪大的雁一致认为,如果你,大拇指儿,在人类那里为他们也像在我们中间那样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好事,他们不给你丰厚的酬金是不会让你走的。”

  “不是我帮助了你们,而是你们一直在照顾我,”男孩子说。

  “我们还认为,”阿卡继续说,“当一个人在整个旅途中一直和我们结伴而行,他就不应该像刚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那样一无所有地离开我们。”

  “我知道,一年来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比物质和金钱更宝贵的东西。”男孩子说。

  “这些金币过了这么多年还在石缝里,肯定是没有主儿了,”领头雁说,“我想你可以把这些金币拿回去使用。”

  “怎么,不是你们自己需要这些财宝吗?”男孩子问。

  “是的,我们需要这些金钱是为了给你当报酬,让你的父亲和母亲觉得,你在尊贵的人家里当放鹅娃挣了钱,”她说。

  男孩子半转过身子,向海上源了一眼,然后双眼直视着阿卡那双明亮的眼睛。“阿卡大婶,我还没有提出辞职,你就解雇我并付给我薪水,我觉得很奇怪。”他说。

  “只要我们大雁继续留在瑞典,我认为你就可以留在我们身边,”阿卡说,“不过我只是想先告诉你财宝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这次不用绕许多弯路就可以来到这里。”

  “但是,仍然像我所说的,在我自己还不想离开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想辞掉我了。”

  大拇指儿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想我要求跟你们一道到外国去不算太过分。”

  男孩子刚说完,阿卡和其他大雁吃惊地伸出他们那长长的脖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半张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阿卡平静了一点以后说,“但是,在你决定跟我们一起去之前,最好还是听听高尔果要讲的话。你也许知道,我们离开拉普兰的时候,高尔果和我商量好,他到你的老家斯康耐去一趟,设法为你争取更好的条件。”

  “是的,这是真的,”高尔果说,“但是,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没有办成。我找到豪尔格尔·尼尔森的家没费多少时间。我在他家院子的上空来回盘旋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看见了小精灵在房子之间躲躲闪闪地走出来。我立即冲上去,把他带到一块地里,以便和他单独交谈而不受他人的打扰。我对他说,我是受大雪山的阿卡之遣前去问他,能否给尼尔斯·豪格尔森更好的条件。‘我希望我能够办到,’他回答说,‘因为我听说,他在旅途中表现一直不错。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当时就火了,我说,如果他不作让步的话,我就不惜一切代价要挖掉他的眼睛。‘你可以对我随心所欲,’他说,‘至于尼尔斯·豪格尔森,还是我原先说的条件。但是,你可以转告他,他最好还是和雄鹅尽快回家来,因为他家的日子很艰难。豪尔格尔·尼尔森有个弟弟,他很信任这个弟弟,因此在弟弟借款时当了保人,但是他弟弟后来还不起债,他现在不得不为弟弟还债。此外,他还借钱买了一匹马,但是他把马赶回家的当天马就瘸了腿,从此以后,这匹马就再也没有用处,成了匹废马。总之,告诉尼尔斯·豪格尔森,他的父母已经被迫卖掉了两头奶牛,如果他们不能从某个方面得到接济的话,那么他们就只有背井离乡了!’”

  男孩子听到这里,紧锁起眉头,两拳握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发白了。“那个小精灵真是残酷无情,”他说,“他给我订下了如此苛刻的条件,使我不能回家去帮助我的父母亲。但是他休想使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父亲和母亲都是正直的人,我知道,他们宁愿不要我的帮助,也不愿意我昧着良心回到他们的身边。”

  

51.大海中的白银

 十月八日 星期六

  尽人皆知,大海是暴戾粗野和贪婪无度的,凡有空隙就处处侵蚀到陆地上来。幸好,几千年以来,瑞典遭受惊涛骇浪袭击最厉害的那个地区,一直有一堵又长又宽的石头围墙在保护着大地,那堵石墙就是布胡斯省。

  那堵围墙正好铺满了达尔斯兰省和大海之间的土地,而且也像海岸大堤和防波堤一样,它并不特别高。那堵围墙是由非常大的岩壁筑成的,有些地方甚至整座连绵不断的山脉也填补上去了。再说从伊德峡湾到尤德河之间那么长长的一段距离,要修筑起一座能挡得住裂岸惊涛的防护堤坝,用小的石块来修筑是不行的。

  这样规模宏大的建筑工程在我们的时代里是无法兴建起来的,那道围墙一定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远古时代兴建起来的。然而星转斗移,岁月悠悠,这座围墙已经斑驳倾圮了。

  巨大的岩壁如今不像当初紧紧地挤靠在一起了,中间露出了又宽又深的裂缝,而且裂缝的底上既有农田也有房舍。不过崖壁还没有完全分崩离析,人们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它们曾经是属于同一堵围墙上的。

  围墙靠着内地的一侧保留得还很完整。有一大段一大段的围墙完好无缺,没有间断地蜿蜒迤逦。围墙的中间部分有不少又深又长的裂缝,裂缝里潴满了水,裂缝的底部形成了湖泊。围墙沿着海滩那一侧已经残缺不全,土崩瓦解得每块岩壁都像一座山丘那样孤零零地屹立一方。

  人们只有站在海岸上观望那堵围墙时,才能真正明白过来,那堵大墙屹立在那里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赏心说目的缘故。它当初谅必极其牢实坚固,但是后来海水从六七个地方穿透进来,在陆地里伸进了几十公里长的海湾。围墙的尽头处已经淹没在水里,只有崖壁顶端尚袒露在水面上。这样就形成了大大小小岩石岛屿组成的一片岛群,狂风和激浪的最激烈的冲击首先由它们来抵挡一下。

  有人也许会认为,既然这个布胡斯省只是一堵宽大的崖壁围墙,那么谅必是寸草不长的濯濯重山了。其实不然,尽管布胡斯省的山丘和丘陵顶部都是光秃秃的,但是崖壁的所有裂缝里却都淤积了肥壤沃土。那里土地虽然并不开阔,然而耕耘稼穑,务农营生却很适合。冬天沿海岸一带不像内陆那样寒冷,在背风的地方,甚至连在南方斯康耐省都无法生长成活的娇弱树木和植物却可以在这里容身下来。

  还不要忘记,那就是布胡斯省位于全地球上人类的共同财富,也就是说汪洋大海的边上。布胡斯省人可以不必兴建和保养道路,却照样有路可走。他们可以不消放牧和照管畜群,却照样坐享其成。他们可以不消饲养和兴建牲口棚,却照样有可供役用的拖曳动力。因此,他们不像别人那样依赖农业或者畜牧业为生。他们用不着害怕居住在遭受狂风袭击、寸草不长的岩石岛上,也用不着害怕生活在连一小块种土豆的田地都开垦不出来的海滩荒漠上。因为他们心里明白,那浩瀚无际、物产丰富的大海将会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大海物产丰富固然尽人皆知,但是同大海打交道风险之大也是不容忽视的。想要从大海里捞取财富的人必须娴熟记住所有海湾、浅滩、暗礁和急流,要对海底几乎每一块礁石都了如指掌。他必须能在风暴和浓雾中驾驶船只。他必须在漆黑的深夜能辨别出航行的方向。他必须从最细微处识别出天气的变化预兆,知道暴风雨的到来。他必须能够忍受住寒冷和潮湿。他必须知道鱼虾的游动方向,必须能够在波高浪急的大海中将沉重的渔网撒下去。总而言之,他必须胸中装有一颗勇敢的心,不因为每天都同大海作生死拼搏而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清晨,大雁们朝南飞行来到布胡斯省上空,那些岩石岛群宁谧安详。他们看到有几个小渔村,但是狭窄的街道上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从那些油漆得彩色缤纷的小房子里进进出出。一排排棕色的渔网整整齐齐地晒在屋外,绿色或蓝色的渔船都降下了风帆停泊在岸边,这些渔船载满了鱼,显得沉甸甸的,渔船附近的一排排木长凳上也空荡荡的,通常有不少妇女在这里忙碌着收拾鳍鱼和大比目鱼。

  大雁们飞过几个领航站,领航员住的房子漆成黑白两色相间。航标灯桩矗立在房子旁边。码头上停泊着领航员用的小汽船。四周一片静悄悄,看来一时之间不会有哪艘轮船需要领航员的帮助驶进狭窄的水道。

  大雁们飞过了那些海滨小城市,城里的海滨浴场都已经关闭了。旗杆上的旗帜都已降落下来,漂亮的消夏别墅也关紧了门窗。码头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只有几个年迈的老船长在码头上踱来踱去,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大海。

  在伸进陆地的海湾周围和各个岛屿的东侧,大雁们看到了几个农庄。准备出发到波罗的海去捕捞青鱼的船只也静静地泊系在码头上。农庄主人带领着他们的雇工在刨土豆,或者站在很高的豌豆架底下翻晒豌豆,不时还伸手摸摸豌豆晒干了没有。

  在大采石场和造船厂有许多工人在干活。他们技术熟练地挥舞着手里的大锤和斧头,不过他们不时还掉转头去朝着大海张望,似乎在渴望能够摆脱笨重的活计,跳到碧波里去畅游一番。

  岛群上的鸟儿也同人类一样地安静。几只美梦乍醒的鸬鹚离开了栖息睡觉的那堵绝岩峭壁,飞过一个又一个悬崖,慢吞吞地飞到了他们捕鱼的地方。海鸥们背弃了大海,活像乌鸦一样地在陆地上信步漫游起来。

  可是有一次出现了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群海鸥蓦地里从田畴飞起来,争先恐后地朝南飞去,大雁们几乎来不及问一声他们要到那里去,海鸥也顾不上回答。鸬鹚从水里窜了起来,沉重地扇动翅膀紧跟着海鸥。海豚宛似黑色的线穗一样在水里穿行。一群海豹从扁平的礁石上滑进水里,向南游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雁们问道。他们终于从一只长尾鸭那里得到了回答。“马斯海岸来了鲱鱼鱼讯!马斯海岸来了鲱鱼鱼讯!”

  不仅是鸟类和海兽迅速行动起来,人类也得到了确凿消息,第一次鲱鱼鱼汛来到了这儿岛群附近。于是,人们在渔村里光滑的石板街上奔走相告。渔船收拾停当准备出海,人们把长长的拖网小心翼翼地搬到船上。妇女们把食物和油布送到船上。男人们慌慌张张从家里出来,匆忙得一边在街上奔跑一边把外衣被在身上。

  过了不久海湾里便处处扬起了棕色和灰色的风帆,船只之间兴高采烈的呼喊同招呼问答喧哗成一片。那些年轻姑娘爬到屋后陡坡的大岩石上去向出海的人挥手告别以壮行色。领航员们非常有把握他们亦出动在即,所以都穿上了长简胶靴,把小汽艇准备停当,有的人站到瞭望台上去观察动静。从峡湾里还开出来一艘艘装着空桶和空箱子的小汽船。

  农民们放下了刨土豆的铁锹,造船工人们离开了船坞。那些久经风霜的老船长也无法静坐家中,他们按捺不住,就跟着汽船往南去,至少要亲眼目睹一下捕捞鲱鱼的场面来过过瘾。

  没有花多大功夫,大雁们就赶到了马斯海岸。这股鲱鱼鱼讯是从西面过来,经过哈姆耐礁石岛的航标灯朝向海岸而来。在马斯海岸和帕德努斯特尔岛之间的开阔海湾里,渔船分成三只船一组、三只船一组地并驱齐进。只消看到水面发黑而且泛起细波密浪,渔民们就知道,那里准有鲱鱼群。他们就把渔船驶向那里,小心翼翼地朝水面上撒开网,他们把网撒得非常圆,然后从底部将拖网的拽线用力拽紧,这样鲱鱼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里。然后,他们把拖网用力曳紧,网里的空间愈来愈小,活蹦乱跳的鱼紧紧挤在一起。他们这才把渔网拖出水面拉起来,把白花花的鲱鱼倒入船舱。

  有几个船队已经收获不小,船上装满了鱼,从舱底一直到船舷都是鱼。渔民们的双膝都没在鱼里,连雨布帽子和黄颜色的油布外衣上都沾满了闪闪发亮的鱼鳞。

  拖网渔船还在不断地闻讯赶来。有的东闯西转像觅宝似的寻找着鱼群。有的费尽周折终于把同撒了出去,拉起来一看却空空如也,一条鱼都没有。当渔船装得舱满舷溢的时候,渔夫们便把船划到停泊在海湾里的大汽船那里把鱼卖掉。也有些渔船驶到马斯海岸,把鱼卸在码头上。那里清洗鲱鱼的女工们早已在长条木桌边上忙碌着清洗收拾。清洗干净的鲱鱼被装进木箱和木桶里。整条街上都洒满了一层鱼鳞。

  这真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从大海里寻觅到宝藏,从波涛里倒出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人们被这一喜悦弄得目眩心迷。大雁们绕着马斯海岸盘旋了好几圈,为的是让男孩子好好看看这一切,分享这种收获的喜悦。

  过了不多久之后,男孩子就央求大雁们继续往前飞。他没有明说究竟为什么想赶快离开那里,但是他的心事倒也不难猜透。要知道在渔民当中,英姿勃勃、非常出色的人物比比皆是。他们多半是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风雨帽底下的脸是刚毅沉着的,他们的模样看起来都是英勇威猛、不屈不挠的。每个小男孩都握憬者自己长大起来,能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如今男孩子自己还没有一条鲱鱼大,那叫他看着他们,心里怎么会好受呢?

  

52.一座大庄园

 老绅士和小绅士

  好几年之前,西耶特兰省有个教区里有一位小学女教师,她为人贞静贤淑、温顺善良,长得娇小玲珑,楚楚可人。她既善于为人师表,又很严格要求遵守秩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凡是这个女教师教的功课,他们没有念熟的话就会不好意思去上学。学生的父母对她十分满意。惟一不能明白她有多少长处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总是自惭形秽,总是以为别人都比自己更聪明、更能干,因而她常常为自己无法像别人一样聪明能干而黯然神伤。

  那位女教师教了好几年,教区的学校管理委员会建议她到奈斯手工艺学校去学习一段时间,这样她在以后的教学中不但能够教学生用脑子想,而且还可以用手来做了。没有人能够想得出来,在她得知此事后,心情是多么害怕。奈斯庄园离她的学校很近。她从那个美丽和气派的庄园旁边来回走过好多次,亲耳听到过大家对在那座古老的大庄园里举办的手工艺讲座有许多赞扬。全国各地都有男女教师到那里去学习做手工,甚至外国也有人到那里去学习。她事先就可以想像得出,她在那座学校里见到那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自己的心一定会紧张得难以自制。她觉得,去上那样一个学校,担子实在太沉重,她一定胜任不了。

  但是她又不愿意拒绝教区学校管理委员会的建议,因此就报名申请入学。她被那个学校录取为学生,六月一个清朗的傍晚,也就是夏季班开学的前一天,她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小背囊里,然后就动身到奈斯去。一路上,她曾经有好几次停下脚步想打消原来的念头,尽管她不想走到学校,但是她最后还是走到了学校门口。

  奈斯庄园热闹非凡,各地来的学员在这里被引领到庄园里权当临时宿舍的各个别墅和平房。大家初来乍到,对陌生的环境都觉得很不习惯。但是那位女教师就像平日一样,总觉得别人都不像自己那样拘束和笨拙。她由于过分紧张和恐惧,看起东西来眼也花了,听起话来耳朵也重听了。她碰到的事情也真是够不称心的,叫她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被分配到一座漂亮别墅的一间房间里去住,同一房间里还要有几个跟她素昧平生的年轻姑娘和她一起同住,她还不得不和七十个陌生人在一起吃晚饭。在饭桌上,她的一边坐着一个皮肤发黄的矮个子先生,大概是日本人;另一边坐着瑞典北部约克莫克来的一位男教员。一张张长桌子周围从一开始起就谈笑风生,大家一见如故,彼此介绍结成朋友,只有她一个人正襟危坐,一声都不敢吭。

  第二天早晨学习开始了,这里同普通学校没有什么两样,上课之前先唱赞美歌和念晨祷。然后由主持课程的校长讲述了手工艺的概况并对应该怎样上手工课作了几项简短的规定。她还没有真正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带领到一台刨床前面。她一只手拿起一块木头,另一只手拿起刀子。一个上了年纪的手工艺课老师在一旁给她讲解,应该怎样才能够切削出一根可以用来支撑花卉的木杆。

  女老师过去从来没有亲手做过那样的手工活计。她的双手僵直麻木,不听使唤。她的头脑里一片模糊,一点也没有听懂应该怎么做。待到老师一走开,她就把刀子和木头放到刨床上,双眼怔呆呆地愣在那儿。

  房间的四周都是刨床,她看到所有人都生龙活虎地在那儿刨呀、削呀,干得十分起劲。有几个对手工艺懂点门道的学员走过来想帮帮她。可是她根本对那些要领一窍不通。

  她站在那儿,脑子里不断在想,四周的人谅必都看出来她是多么的愚蠢笨拙。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浑身如同瘫了一样。

  干了一会儿就是吃早饭。早饭过后继续上课。校长详详细细地讲了一堂课。然后上体操课,接着又是手工课。午休时间,他们都到那个宽敞而舒适的大客厅去吃午饭和喝咖啡。下午又是手工课和学唱歌,最后是在室外做游戏。女教师整天都在一刻不停地活动,都和别人在一起,然而却仍然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事隔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在奈斯庄园最初一两天的光景,她自己都觉得好笑。那时候她浑浑噩噩,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连走起路都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没有个着落。她放眼望出去,周围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迷茫一片。她简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点弄不明白周围发生的事情。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了两天,直到第二天晚上,她才豁然开朗起来。

  那天晚饭过后,有一位曾经多次到奈斯庄园来讲学的平民高中的老教师对几个新学员讲起了这座手工艺学校兴办的经过。她那时正好坐得离他很近,自然也就洗耳聆听了。

  那位老教师讲道,奈斯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庄园,不过也仅仅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庄园而已,现在的庄园主人,那位老绅士,搬到这里来住之后庄园才有了改观。他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在搬来定居的最初几年里,他把庄园的主楼修茸一新,把花园整修得花木扶疏。他还慷慨解囊,资助手下雇用的长工兴修起了不少住房。

  可是他的太太不幸染病弃世,他因为没有子女在膝下承欢,孤身一人居住在偌大的庄园里,时常觉得老景凄凉,因而落落寡欢。他有一个年轻的外甥,很受他的赏识和器重,因此他就说服那个外甥搬到奈斯庄园来和他共住。

  那位老绅士起初的打算不外乎要那个年轻绅士来替他料理照看一下庄园。然而,年轻绅士为了经营好庄园,便在长工住的棚屋一带来回走动。他看到穷苦人家的棚屋里的生活情况之后,竟然异想天开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注意到,在大多数庄园里,到了冬天,男人或者小孩都是无所事事地度过漫长的夜晚的,甚至妇女也是如此,没有人做什么手工活计。在从前,人们必须胼手胝足地缝制衣服和制作日常生活用具。然而如今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到,所以他们就把手工艺活计撂开了,再也没有什么人费那劲头了。

  可是那个年轻绅士似乎觉察到,农舍之中不再围聚在一起做手工活计,那么一家人的家庭乐趣就减色不少,生活富裕也不免大打折扣。

  有一回,他碰上一家人在耕耘之余,父亲勤于木工活计,做桌椅板凳,母亲纺织缝纫。不难看出这户人家的光景要比别人家富裕一些,而且也幸福得多。

  他向舅舅讲起了这件事情。那位老绅士深为嘉许这一想法,而且以为人们在冬季农闲时间从事手工劳作,必定是莫大的乐趣。但是要让他们有些一技之能,不消说得必须从童年时代就把双手训练得操作娴熟,灵巧自如。两位绅士商量下来,觉得他们不妨兴办一个手工艺学校,这乃是对乡里桑梓最大的造福。他们希望能够教会雇工的孩子们从小就能用木头做出一些简单的用具来。他们深信不疑,要是从小就能够熟练地用刀子切削,那么长大以后就不难使用铁匠的铁锤和鞋匠的榔头了。而从小没有学会用双手来做手工活计,那么也许他长大之后终身都很难明白过来,他那一双灵巧的手是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的工具。

  于是,他们就开始在奈斯庄园教孩子们做手工,他们过了不久就发现,这对小孩来说确实大有好处,使孩子们长进不少。他们便进而希望瑞典全国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受到类似的教育。

  可是这一奢望如何付诸实现呢?瑞典全国有数以几十万计的儿童。总不能把他们统统集中到奈斯庄园来给他们上手工劳作课吧。这是匪夷所思的空想。

  那位年轻绅士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想想看,倘若不是为孩子们,而是为他们的教师兴办一所手工艺学校,那该有多好!想想看,要是全国各地的教师都到奈斯庄园来学会手工劳作,然后他们再把手工知识传授给他们学校里的所有学生,那该有多好!用这种办法,瑞典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把他们的双手训练得和他们的头脑一样灵活精巧。

  他们深深地沉湎于这一想法之中,决计不让它成为泡影,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来把它付诸实施。

  这两位绅士齐心合力地动手做这工作。那位老绅士负责布置手工劳作车间、集会场所和体操馆,还负责所有到学校来的学员的伙食和住宿。年轻绅士担任学校的校长,负责安排教学事务,监督工作的进展和举行讲课。而更主要的是,他经常同前来学习的学员吃住生活在一起,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情况,成为他们最亲热、最贴心的朋友。

  他们从一开始就收到了踊跃的报名,每年举办四期培训班,而报名的人数总是远远超过学校的接待能力。那座学校不久之后闻名遐迩,世界各国的男女教师也不惮远道而来,到奈斯庄园学习怎样进行手工劳作课的教学。瑞典没有任何地方像奈斯庄园那样在国外也享有盛名。没有一个瑞典人像奈斯手工艺学校的校长那样在世界各地有那么多朋友。

  那位女教师坐在那里凝神细听,愈听愈觉得四周明亮起来。她早先并不明白为什么手工艺学校会设立在奈斯庄园,她早先也没有想到这座学校竟是由两个全心要造福乡里父老的人所创建的,他们根本不考虑这样做是没有报酬的,甘愿为了使桑梓父老生活得更幸福、更美好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当她想到蕴藉在这一切之中的伟大的慷慨、慈悲和人类博爱时,她感动得至深至切,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样的善举她过去是闻所未闻的。

  第二天,她就怀着另外一种心情去对待自己的工作。既然这一切都是仁慈的善举,她就应该比以前更加珍惜它。她忘却了自己,一心只想着手工艺和要通过手工艺去达到的崇高目标。自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妄自菲薄,而在各方面都十分出色,什么都一学就会。

  现在,她的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也终于从迷蒙恍惚中解脱出来,她这才真正注意到那无处不在的伟大的仁慈心肠。她看出来了,整个课程安排都充满了爱,对他们这些学员照料得无微不至。参加学习的学员所学到的远远超过了手工劳作的教育方法。校长为他们举办了教育学讲座,他们还上体操课,组织了一个歌咏协会,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音乐和朗诵的集会。庄园上还可以借阅书籍、划船、游泳和弹钢琴,这样课余之后便可消遣。

  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们在庄园上过得舒服、愉快和幸福。

  她开始明白过来,在夏天清朗的日子里能住在一座巨大的瑞典庄园里消暑真是一种无可估量的享受。老绅士住的宅邸坐落在一个山丘的高处,土丘被曲曲折折的一片湖面环抱,一座美丽的小石桥横亘在土丘和陆地之间。宅邸前面的斜坡上奇花异葩争艳斗妍。

  四周的园林草木郁葱,古树参天。湖岸边垂柳依依,曲径通幽。湖心的石岛上,亭榭翼然。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地方。她只要有闲暇时间,就可以到宅邸的园林里去尽兴漫游,因为学校校舍就在宅邸对面的华盖亭亭的草坪上。她觉得,她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消暑之后,才真正领略到了一些夏天良辰美景的乐趣。

  事情是这样的,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她并没有变得更勇敢或者更大胆,但是她的心灵,却荡漾着幸福和欢乐,那是仁慈的善举使她的心灵充满了温暖。她不再恍惚不安了,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取得成功,并且都乐意帮助她。在课程结束,学员们即将各奔东西之前,学员们纷纷讲述了他们的心得体会,以此向那老少两位绅士表示出自肺腑的衷心感谢。而她却仍然腼腆得没有敢说话,虽然她在心里对别人能够滔滔地直抒胸臆羡慕不已。

  她回去以后,像过去一样在学校里教课,而且像以往一样愉快地生活。她住的地方离开奈斯庄园不算太远,下午课余之暇就信步走到那里去看看。在开初的时候,她倒是经常去那里。可是手工艺学校课程一完就开新班,她见到的是一张张新的陌生面孔。于是腼腆怕陌生的毛病又在她身上作祟起来,她渐渐成了那里的稀客。但是她自己在奈斯庄园度过的那段时光却一直成为她心中的最美好的回忆。

  春季里有一天,她听说奈斯庄园的老绅士阖然去世。她追忆了自己在他庄园里度过的那个愉快的夏天,然而却未能真正面谢一番,她对此一直歉疚在心。那位老绅士诚然从尊卑贵贱各个阶层听到过数不清的感谢之言,但是倘若她自己能对他说上几句话,亲口告诉他自己对他花费那么多心血来栽培她感激涕零,这样她的心里就可以感到一些宽慰。

  奈斯庄园的教育工作仍然同老绅士生前一样照常不误地在进行,因为整个庄园已经按照老绅士的遗愿赠送给了学校。他的外甥仍旧在那里照料掌管一切。

  女教师每一次到奈斯庄园去,总能看到一些新奇的东西。如今那里不仅仅是举办手工艺培训班啦,那位校长还别具匠心地想要使古老的民间风俗和人们喜闻乐见的民间游艺复苏过来,所以又兴办了唱歌、游戏培训班,还有其他好多课程。但是在那里人们生活得仍然同过去一样,处处都感觉得到仁慈善举所散发出来的温暖,处处都感觉得到学校的安排和管理都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愉快。这样,他们在回到全国各地的小学生中间去的时候,不仅要把知识带回去,而且也要把工作的乐趣带回去。

  老绅士去世了不多几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女教师在教堂里听人说起奈斯庄园的校长身染重病。她知道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校长曾经心脏病复发过几次,但是她一直不肯相信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可是许多人说这一次他恐怕在劫难逃,大数已定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情绪不断地翻腾,心里反复地在琢磨,校长也许会像老绅士那样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亲口面谢之前就撒手人寰的。她反复思索怎样才能够及时地向他表示谢意。

  当天下午,女教师就赶忙跑了东家跑西家,央求邻近人家的孩子一起跟她到奈斯庄园去一趟。她想,既然校长疾病缠身,倘若孩子们能够为他唱几个歌,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是那几天月华如洗,晚上走路并不费劲,所以女教师决定当天晚上就赶去,免得第二天耽误了事情。

 

 西耶特兰的故事

 十月九日 星期日

  大雁们离开了布胡斯省,这时候正站在西耶特兰省西部的一块沼泽地上睡觉。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为了避开潮气,便爬到了一条横穿沼泽地的大路路边上,正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蓦地看到大路上来了一群人。那是一个女教师带了十二三个孩子,女老师走在中间,孩子们都簇拥着她。他们谈笑风生,非常亲热,男孩子好奇心大动,忍不住要跟着他们走一段,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谈点什么。

  对于他说来,跟随那些孩子们走一段路并非难事,因为他在大路路边的暗处奔跑,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再说十四五个人成群结队地往前走,脚步声音很响,他的小木鞋踩在沙砾上发出的声音别人谁也听不见。

  女教师为了不让孩子们感到劳累,便边走边给他们讲古老的民间故事。男孩追上他们的时候,女教师刚讲完了一个。但是孩子们马上又请求她再讲一个。

  “你们听过西耶特兰的那个老巨人搬到北海里一个偏远的孤岛上去的故事吗?”女教师问道。孩子们众口一致地说没有听过。于是女教师就讲起了那个故事:“从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在一个漆黑的暴风雨的夜晚,有一只船在北海的一个小岩石岛附近遇险了。那条船碰撞在海岸的岩石上,船身裂得粉碎,船员当中只有两人幸免于难。他们浑身水淋淋就像是落汤鸡一般,并且冻得籁籁地抖个不停。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当他们看到海岸上有一大堆篝火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会有多么的高兴。他们拼命地朝向那堆篝火奔跑过去,头脑里根本不曾闪过一丝会有危险的念头。他们一直跑到了跟前才发现,篝火旁的阴影里坐着一个面目狰狞的老人,他身材高大,魁梧非凡。这两个船员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活该倒霉,竟然碰到了一个巨人。

  “他们脚步越趄起来,迟疑不决到底要不要往前靠拢过去。然而岛上凛冽的北风在狂暴怒号,倘若他们不靠近巨人的篝火堆旁去暖暖身体,不用多久就会被冻得硬梆梆的。

  于是他们就横下一条心来,硬着头皮走到他那里去。‘晚上好,大伯,’年纪较大的那个船员毕恭毕敬地招呼说,‘您肯让两个遇险的水手在您的篝火堆旁边暖暖身子吗?’“巨人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直起腰板,从剑鞘中抽出宝剑。‘你们是什么人?’他大喝一声,因为他年岁实在太大,眼睛已经几乎视而不见了,弄不清楚是谁在同他讲话。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们两人都是西耶特兰人,’年纪较大的船员说道,‘我们的船在海上触礁沉没了,我们几乎光着身子爬上了岸,都已经快要冻死了。’”‘我通常是不能容忍有人来到我的岛上的,不过你们是西耶特兰人,那就是另一回事啰。’巨人口气缓和下来,把宝剑也人鞘了,‘你们不妨坐下来暖暖身子吧,我自己也是西耶特兰人,曾经在斯卡隆达的那个大古墓里住过许多年头。’“两个船员在石头上坐定下来。他们惊魂甫定,不敢同巨人攀谈搭话,只是默默地坐着,怔呆呆地盯住巨人。他们对他看得越久,越是觉得他巨大无朋,而自己越来越显得渺小无力。

  ‘如今我的眼睛不大好使,’巨人一语道破自己的毛病,‘我差不多连你们的人影都看不见。要是能够知道现在西耶特兰人长的什么模样,那我会十分高兴的。喂,你们两个人起码要伸一只手过来,让我摸摸看瑞典究竟还有没有热血!’”那两个人瞅瞅巨人的拳头,又比比自己的,没有一个人敢去试试巨人的手劲。可是他们看到巨人常常用来捅篝火的一把铁火叉放在火堆上,有一头烧得通红。那两个人就一齐用力,把铁叉抬了起来,朝着巨人递过去。巨人抓住铁叉,双手一拧,他的手指缝里淌下来了一滴一滴的铁水。‘嗯,不错,我摸出来啦,瑞典至今还有热血!’他满意地对那两个船员说道,而那两个人却被吓得膛目咋舌了。

  篝火堆旁一片沉寂。不过,巨人既然碰巧遇到了两个同乡,不免想同他们叙叙西耶特兰的乡谊,昔日旧事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喂,我想问问斯卡隆达古墓如今状况怎样?’他开口问那两个船员。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座古墓的状况。‘唔,大概早就塌为平地了吧,’有个船员探着口气这么回答说,他觉得那样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是很丢人现眼的。

  ‘喔,喔,那是不消说得的,’巨人说着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那座坟是我妻子和女儿用围裙兜着泥土在一个清早赶着堆起来的。’“他又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在挖空心思地追忆着往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西耶特兰了,要花很大功夫才能苦苦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不过希耐山呢?毕陵山呢?还有散落在那块大平原上的其他小山头大概都还在吧?’巨人说道。

  ‘倒都还在,’两个西耶特兰人齐声回答说。有一个人为了表白他知道巨人是何等厉害,还特意加了一句:”大伯,有些山头可能是您老人家填土堆起来的吧!‘“’哦,那倒不是我,‘巨人说道,’不过我可以自慰地告诉你们,那几座山至今还在,那要感谢我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西耶特兰没有什么大平原,现在是平原的地方早先是一座山脉,它从维特恩湖延绵到耶塔河。可是有几条河下了决心,非要把那座山脉冲垮,并且将它沉入维纳恩湖里去不可。那座山脉并不是坚不可摧的真正的花冈岩,多半是石灰岩和石板岩,那些河流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冲刷下来。我还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那些河流怎样把山间缝隙和河谷冲刷得越来越宽,最后干脆把河谷冲积成平原。

  我父亲和我有时候出去看看那些河流在干什么,父亲对它们居然要毁灭整个山脉十分反感。‘哼,它们起码也要给我们留下几个休息的地方才是啊!’他气鼓鼓地说道。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石头鞋脱下来,一只远远地扔到西边,一只远远地扔到东边。他又把自己头上的石头帽子脱下来,放在维纳恩湖上的一个山丘上,把我的石头帽子扔到了南边。

  然后他又把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根石头棒褪也朝那边扔了过去。我们随身带着的那些石头做成的用具统统被他撒落到四处去了。在这以后许多年里,河流剧烈冲刷着,几乎把整座山脉冲掉了。但是我父亲用那些石头物品保护起来的地方,那些河流却心存忌惮,不敢去冲,因此完好无恙地保存了下来。父亲扔过去一只鞋的地方,鞋后跟下面保护住了哈莱山,鞋底下面是胡耐山。第二只鞋保护下了毕陵山。父亲的帽子保护下了希耐山。

  我的帽子底下是莫塞山。石头棒槌底下是奥莱山。西耶特兰平原上别的小山得以保住,也全亏他出了大力气,现在我真想知道,西耶特兰究竟是不是有许多人知道他的丰功伟绩,从而对他十分尊敬。‘“’这桩事情轻易可说不好,‘船员回答道,’不过我可以这么说,在古代那时候什么河流呀、巨人呀,都耀武扬威得不得了。可是照我看,我对我们这样的人类愈来愈尊敬了,因为如今人类已成了平原和山脉的主人。‘”巨人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他对这样的回答是甚为不满意的,不过他过了片刻又开口讲话了。’喂,特罗赫登瀑布现在怎么样啦?‘他问道。

  ‘它水势湍急,响声喧哗,就像以前一样,’船员回答说,‘大概像保护住西耶特兰的山脉一样,您也参与了修造那些大瀑布吗?’”‘哦,那倒不是,’巨人谦虚地回答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常常把它当做滑梯来滑。我们骑在大圆木上,顺着格洛瀑布、托布安瀑布和其他三个瀑布直泻下去。我们跌落而下,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可以一直滑进大海里去。我真不知道,如今西耶特兰还有没有人常常玩这种游戏呢?’“‘那可不容易弄清楚,’船员回答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人类的功绩更加了不起,我们顺着那些瀑布修造了一条运河,这样一来我们非但能像你孩提时代那样从特罗赫登瀑布滑到大海去,而且还能乘着平底船和汽艇逆流而上哪!’”‘唔,听起来倒有点稀奇,’巨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他似乎被这个回答冒犯了,有点生气,‘你能不能够再告诉我,米恩湖边那块地方,也就是大家称为饥饿崖的地方,如今境况怎样?’“‘哦,那个地方一直都是使我们头疼的,’西耶特兰人说道,‘大伯,说不定把那么贫瘠和无药可救的地方摆在那里也有您老人家参与其事吧!’”‘唉呀,倒并没有,’老巨人回答说道,‘我在那里的时候,那里森林繁茂,绵延无际。可是我要为我女儿准备婚礼,要用大量木柴来烧烤吃的。于是我就拿了一根粗大的长绳子,把饥饿崖那片森林圈住扎紧,发了个狠劲就把森林全都连根拽起,再把它背回家去了。如今可是没有人能够把那么大片的森林一下子拽倒吧?’“‘我可说不上来,’西耶特兰人嗫嚅道,‘不过我知道,在我小时候,饥饿崖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啥也不是。而如今人们把那一带地方全都种上了树木。我盘算着人类的力量也不小吧。’”‘好吧,不过西耶特兰南部呢?那里大概没有人能够生活吧?’巨人问道。

  ‘那一带地方也是您亲手安排的吗?’西耶特兰人反问道。

  ‘哦,并非如此,’巨人支吾地说道,‘不过我记得,我们这些巨人孩子到那里去放牧的时候,我们用石头垒起了许多小房子。我们玩游戏的时候,你朝我扔石头,我朝你扔石头,把那块地方砸得坑坑洼洼的,糟塌得不像样子。我想,在那一带地方要垦荒种地那是难上难的。’”‘是呀,此话不错,那一带地方种植庄稼那真是白白扔种子。’西耶特兰人应声附和说,‘不过那里的人们都以纺织和伐木为生。我相信,他们能在那样穷苦的地方生活得下去,足够表明人类的聪明才智要远远胜过那些毁坏这片地方的家伙。’“‘现在我只想再问一件事情,’巨人神色尴尬地说道,‘在尤塔河入海口一带,你们生活得怎么样?’”‘难道您也插上一手玩了什么把戏不成?’船员问道。

  ‘那倒没有,’巨人说道,‘不过我记得,我们常常到海边去玩,我们招引来了一条鲸鱼,骑在鲸鱼背上在入海口一带的峡谷和岛群之间尽兴遨游。我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这样地道游沿海一带吗?他们有这份能耐吗?’”‘我无法回答,’船员回答说,‘不过,我们人类在尤塔河的入海口兴建了一座大城市,从那里开出的船只航行在世界各大海洋上。我认为人类的能耐起码是同样了不起的。’巨人听着便不吱声了。那两个船员的家就住在那座名叫哥德堡的大城市里,便对巨人侃侃讲述了哥德堡这座商业城市如何物阜民丰,百货集散,货如轮转。他们讲到那个城市拥有开阔巨大的港口,有许多桥梁、运河和整齐的街道。他们还告诉巨人,那座城市里群英姿革,有许多苦心经营的商贾,也有许多英勇无畏的航海家。那些人一定会把哥德堡建设成北欧最令人神往的大都会。

  一个接一个的回答使得巨人越来越蹙眉皱额,显而易见他对人类俨然以大自然的主人自居是极其恼火的。‘唔,我听上去,西耶特兰倒冒出了不少新奇的怪玩意儿哩,’巨人耿耿于怀地说道,‘那么看起来,我应该回到家乡去一趟,把那里好好地收拾整顿一番。’船员听了他的这句话,情知有异,心里很为不安。他思忖着,巨人一定心怀叵测才要回到西耶特兰去的,可是他又不敢露出声色。‘大伯,您可以相信,您返回故乡,一定会受到最光荣的接待的,’他非常殷勤地说道,‘我们为您的到来要让所有的教堂钟声长鸣。’”‘啊呀,西耶特兰还有教堂的大钟保留下来,’巨人惊呼道,他面色大惊,神情十分犹豫。‘那么胡萨比、斯卡拉和瓦恩海姆那些大铃挡难道还没有敲碎吗?’“‘说哪里话,那些教堂的大钟都还在,而且在您离开以后又增添了许多兄弟姐妹。

  如今在西耶特兰没有一处地方听不到教堂钟声的。‘“’唉,那么我只好还是在这里呆下去啦,‘巨人悲叹地说道,’就是那些钟声才吓得我从那里搬走的。‘”他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他又转过脸,对两个船员说起话来。’你们安安生生躺在篝火堆旁边睡觉吧,‘他吩咐道,’明天清晨我安排一下,让一只船从这里经过,把你们捎回家去。我那么慷慨好客地招待了你们,你们也要为我办件事情作为报答。你们一回去就马上到全西耶特兰地方最出色的人那里去,把这个指环送给他,并且转致我的问候,告诉他说倘若他把指环戴在手上,那他将会比迄今为止更加出人头地,更加立竿见影地取得成功。‘“两个船员一回到家,就去找了西耶特兰最出色的人,把指环转交给他。那个人倒挺有心计,他并没有把指环马上戴在手上,而是把它挂在他院子里的一棵小槲树上。大家眼看着那棵槲树像着了魔似的疯狂抽长,它立刻长出新芽,新芽又绽出新枝,枝杈越来越粗,树皮越来越硬。树上新叶成荫,马上又都凋落,接着就开花结果。转眼之间那棵槲树长成了谁也没有见过的硕大无朋的巨型槲树。然而好景不长,那棵巨树几乎还没有长足,就开始枯萎起来,树枝扑籁籁地折断掉落下来,树干空了心,整棵树都烂掉了,不久之后只剩下了一个树桩。”

  “那个西耶特兰人气得要命,把指环扔得远远的。‘哼,那个巨人原来送来的是这么一样礼物,它能够在很短时间里使人力大无比,威风无穷,因而使得他比任何人都强得多,’他恨恨地说道,‘可是这个人也比别人要远远衰老得快,他的聪明才智和幸福快乐只是一刹那的过眼烟云。我不屑于要这样的礼物,而且我也希望不要有人把它拣去,因为送礼的那个家伙没有安好心。’”

  “可能,那个指环大概还是被人拣走了。所以当一个好人为了做一桩有益的事情而劳损过度的时候,人们就要疑心他是不是拣到了巨人送来的那个指环。是不是那个指环在作祟,迫使他拼命苦干,鞠躬尽瘁,以至于未老先衰,事业未竟就撒手人寰。”

 

 歌声

  女教师一边嘴里讲着故事,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走,当她讲完故事的时候,她发现那座奈斯庄园已经赫然在望了。她已经可以见到绿荫掩映下的庄园四周的房屋和园林里的花卉草木。她穿过那些平房,看到了坐落在坡地上的那座大宅邸。

  直到此刻为止,她都在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欣慰,一鼓作气,毫不迟疑,而在她看到那座庄园的时候,那股勇气却渐渐消失了,她感觉到了恍惚不安,只消想想看,倘若别人觉得她的做法太荒唐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来问一问她的感恩图报的心情,而大家只会对她取笑一番,因为她不管天晚路远带着这么一群孩子匆匆赶来,究竟想要干啥呢?就算来唱歌吧,那么她和孩子们也并不内行,决不会歌喉一展就博得人们如痴似醉的喜爱的。

  她的脚步越趄起来,在她走过宅邸坡地前的台阶时,她竟然拐出两道走了过去,拾级而上。她心里很清楚,自从那位老绅士去世以后,这座宅邸一直就是空着的。她到那里去只是为了有点功夫来好好想一想,她究竟应该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掉转身来返回家去。

  她走上坡地,举目凝视着那座身披璀璨的月华的宅邸,再环视四周的树篱、花圃,看到那雕刻着成行花盆的大石头栏杆和气派非同凡响的阶梯,她越来越气馁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豪华和富丽,仿佛就是为了使她真正懂得像她这样的寻常平民是无缘踏进这个世界的。“哼,休得靠近我,”她觉得那座优雅雍容的白色宫殿在龇牙咧嘴地朝她大声喝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啦,自以为你和你的那些毛孩子能够做出一番事情,来使得居住在这样的富贵天地里的大人先生感到高兴。”

  女教师为了驱散偷偷爬到自己心灵上来的犹豫不决的阴影,便对孩子们讲起了她自己在这里上手工劳作课程时候听到的关于老绅士和小绅士的故事。讲完之后,她的心情平静得多了,勇气也陡然大增。这毕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座宅邸和整个这块地方都已经遗赠给了手工艺学校。遗赠的用意就是要让男女教师在这座风景优美的庄园上度过一段快乐幸福的日于,然后再把在这里所学到的知识和分享到的欢悦带给他们的学生。

  这两位老小绅士竟然把偌大的一座庄园作为礼物赠送给学校,表明了他们是多么珍视、器重学校的教师和员工。他们这一举动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他们心目当中瑞典儿童的教育是高于一切的事业。那么在这样的地方她决计不应该感到胆怯的。

  这些想法使她得到了不少安慰,她觉得应该继续不变地按照既定的想法去办。为了增强自己的勇气,她朝着宅邸的山坡和湖滨之间的园林里走去。她走在沐浴在似水月光底下的黑黢黢的。有点神秘感的参天古树之间,许多愉快的往事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对孩子们讲述了她那时在这里学习、居住的情景,讲述了她每天上完课之后都可以来这个美丽的园林里尽兴地游逛一番的喜悦心情。她讲到了那些聚餐会、游艺活动和手工劳作,但是最着重讲的还是老小两位绅士的慷慨大度的仁慈心肠,正是如此这座豪华的大庄园才朝向她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教师敞开了大门。

  讲完之后,她的勇气倍增,她穿过了园林,走过小桥,来到湖滨草坪上,校长的别墅就坐落在许多校舍的中间。

  紧靠着小桥的是一片芳草如茵的游戏场,女教师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对孩子们讲述了夏日夜晚这里的欢乐场面,那时游戏场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服饰淡雅的男男女女,歌唱、游戏和球类活动一个接着一个。她指给孩子们看了工艺学校的那个名叫校友之家的集会大厅,点给孩子们看了举行讲座的地方。她还指给他们看了进行体操活动和上手工劳作课的那几幢别墅。她脚步走得很快,嘴里讲个不停,似乎想要不让心情紧张起来。

  但是当她最后走到能够看得见校长的别墅的时候,她猛然收住了脚步。

  “孩子们,都听好,我想我们不要再往前走啦,”她说道,“我方才没有想到,校长既然病得十分厉害,我们唱歌会打扰他的休息。倘若我们使他的病势加重,那就更帮了倒忙啦。”

  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一直跟在孩子们背后,女教师说的话他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他弄明白了,原来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来到这里,是为了唱歌给别墅里一位病重的病人听的,而现在他又知道了他们怕打扰病人而不唱歌了。

  “唉,他们不唱歌就回去,未免太遗憾啦,”男孩子想道,“本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嘛,只消进去问问那个病人是不是经受得住听唱歌。为什么竞没有人走进别墅去问一声呢?”

  可是那位女教师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慢慢往回走去。

  孩子们老大不乐意,提出了一两声反对,可是女教师央求他们不要再多说了。“算啦,算啦,”她苦恼不已地说道,“都只怪我不好,我想得太不周到了,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唱歌,只会打扰病人的。”

  尼尔斯·豪格尔森觉得既然没有别人进去询问,那么只有他当仁不让溜进去打听打听,弄清楚究竟病人是不是虚弱得连听听唱歌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他就离开了学生们,朝着那幢房子跑过去。别墅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老车夫站在马匹旁边等着。男孩子还没有走到大门口,那扇大门就豁然打开了。一个女仆手里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喂,拉尔森,你再等一会儿,医生还要一阵功夫才能出来,”她说道,“太太吩咐我端点热的东西给他送去。”

  “那么男主人的病怎么样啦,”老车夫关切地问道。

  “唉,校长先生现在倒不觉得心绞痛了,可是心脏似乎快要停止跳动啦。他直挺挺地躺了一个钟头,毫不动弹。我们几乎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活着呢还是咽了气。”

  “那么医生是不是说他快不行了?”

  “唉,校长是躯体还躺在那里听候主的召唤,而他的灵魂却已经离开了,但是又舍不得人间,拉尔森,可以说校长先生的灵魂在那儿飘忽来飘忽去。要是主的召唤来到了,那么他就要蒙主宠召,我们谁都留他不住啦。”

  尼尔斯·豪格尔森一听此话,觉得大势不妙,事不宜迟,赶紧奔跑着去追赶女教师和孩子们。他奔跑的时候,想起了外祖父临终垂危的情景。外祖父是个海员。在他弥留之际,他央求大家把窗子打开,让他最后一次听一听海风的呼啸。那么,这位病势笃重的校长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殷切盼望着在他病榻四周挤满了年轻学生,再听一次他们的歌声和看一次他们的游戏,才能安心撒手尘寰呢?

  女教师心情恍惚地朝着庄园外面的林荫大道走去。方才她一路从家里来的时候,总想着不要去了,回家算啦。而现在她从奈斯庄园往回走的时候,却又满肚子委屈,不想回家去了。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心情陷入极大的痛苦骚动之中。

  她不再同孩子们说话,闷声不响地走着。她走在大道的浓密树荫之下,四周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那个声音是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朝她呼喊出来的焦急万分的心声。“我们别的人都在远方,”那个宏亮的声音在号召,“而你却就在他的身旁。快去把我们大家的心声歌唱出来!”

  她又记起了校长醍醐灌顶、诲人不倦的情景来,她也记起了校长曾经帮助或者关怀过的那一个又一个人来。他助人为乐,悉心尽力地去帮助每一个处于困境的人,这样的精力是超人的。“快去为他唱歌吧!”有个声音在隐隐低语,这声音就在她身边发出来的,“千万不要让他还没有听到他的学生的慰问就离开人间!你不要再总想着你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要想想你身后有那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务必要在他离开我们之前让他知道,我们大家都热爱他。”

  女教师的步伐越来越迟滞。这时候她听到的不仅是她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声和召唤,而且也听到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声音,那个声音非常细弱,不像是一般的人的说话声音,而像是鸟儿的调嗽声或者是蝈蝈儿的鸣叫声,不过,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声音在呼唤她,叫她务必赶紧返回庄园去。

  这一切已经足以使她鼓起勇气返回到奈斯庄园去了……

  女教师和孩子们在校长窗子外面唱了几首歌,她自己觉得那天晚上他们的歌声是那么异乎寻常地优美悦耳。这仿佛是有一种素不相识的陌生声音在同他们一起歌唱,整个宇宙似乎充满了一种催人欲睡的模糊曲调和声音,只消他们齐声歌唱,所有的曲调和声音就应声附和,汇成铿锵嘹亮的歌声。

  别墅的大门匆匆地被打开了,有个人跑了出来。“哦,现在他们准是来告诉我,不让我们再唱了,”女教师想道,“但愿我没有造成不幸!”可是事情并不是那样,那人是来传个口信,请她和孩子们到屋里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唱几首歌。

  医生从台阶上朝她迎面走来。“这次发病总算脱离了危险,”他说道,“他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心脏跳动得愈来愈微弱。但是当你们唱起歌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召唤,听到了所有需要他的人一齐向他发出的召唤,于是他觉得此时此刻人士为安未免时间太早了,便产生了求生的欲望。再唱些歌吧,要高高兴兴地唱,因为我相信正是你们的歌声才使得他起死回生。现在我们一起来努力,让他再多活上几年。”

  

53.飞往威曼豪格

 十一月三日 星期四

  十一月初的一天,大雁们飞越过哈兰德山脉进入斯康耐省。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在西耶特兰省法耳彻平市周围的辽阔平原上停留。碰巧正好还有好几个很大的雁群也栖息在那里,所以他们这段时间在一起过得十分热闹。年纪大的在一起聚首畅谈,而年纪轻的就你追我逐地进行各种运动竞赛。

  对于尼尔斯·豪格尔森说来,他对在西耶特兰耽搁了那么多天是闷闷不乐的。他尽力想打起精神,但是却仍旧很难于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唉,倘若我离开了斯康耐,而且到了外国,”他暗自思忖着,“那么我就可以知道我有没有指望重新再变成人了,我的心情也就会平静一些。”

  大雁们终于在一天早晨动身了,往南朝着哈兰德省飞去。男孩子刚开初并没有觉得看风景有多大的乐趣,因为他觉得那里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观赏。在东边是一片高地,高地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石楠花丛生的荒原,令人不禁想起了斯莫兰省也是这样的景色。

  西边到处是圆墩墩、光秃秃的丘岗,逶迤绵延,而山脚下大多被峡湾扌契入,形状零碎得同布胡斯省差不多。

  可是大雁们沿着狭窄的沿海地带继续往南飞去,男孩子却忍不住坐直起身体,把脑袋从鹅颈上探出来,双眼眨都不眨地紧盯着大地。他看到山丘渐渐稀少起来,平原豁然开阔。就在这同时,他还看到海岸也不像方才那样支离破碎,海岸外面的岩石岛群愈来愈少,澄波万顷的大海同陆地直接相连在一起。

  广袤无际的大森林也消失殆尽了。那个省的北部高地上有不少水土肥美的平川,但是大多是由树林团团围困起来的。在北部一带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森林,好像树木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真正主人,而所有的平川不过是森林当中平整出来的大块大块开荒地而已。

  即使在每块平川地上也散布着不少小树林,仿佛是为了表明,森林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

  然而在南边这一带,风光却大为殊异了。在这里,平原田畴占了主宰地位,那真是一马平川,无垠无际。这里也有大片森林,不过却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培育的。正是由于这里平畴无际,阡陌纵横,垄埂相接,男孩子才联想翩跹,一下子就想到了斯康耐。

  那沙砾遍地、海藻狼藉的光秃秃的海岸,他都觉得眼熟得很。他触景生情,悲喜交集,心绪剧烈地起伏。“唉呀,现在我大概离家不太远啦,”他心里在默默念叨。

  这里的景色也是跌宕起伏,多姿多态的。许多条河流从西耶特兰和斯莫兰倾泻而下,汹涌奔腾,打破了平畴无垠的单调。平原上,湖泊成群,有些地方还有沼泽和荒漠,也还有些流沙地带,这些都是开垦耕地的障碍,然而耕地仍然伸展到斯康耐省的交界处,直到被那座峡谷幽深、山涧深深的哈兰德山脉迎面壁立才阻挡住了。

  在飞行途中,一些年轻的小雁再三地询问那些老雁:“外国是什么样子?外国是什么样子?”

  “莫性急,莫性急,等一会儿就会见分晓的。”那些南来北往,多次跋涉过全国各地的老雁总是这么回答。

  年轻的小雁看见丰姆兰省佳木葱茏、森林茂密的山脉连绵不断,崇山峻岭之间湖泊的一泓泓碧水波光潋滟,他们又看到布胡斯省的巍巍大山、重峦叠峰,还有西耶特兰省的秀峦奇峰、丘壑隆起。于是,他们就心旷神怡起来,连声问道:“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景色吗?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景色吗?”

  “莫性急,莫性急!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世界上很大部分是什么样子啦!”老雁们回答说。

  大雁们飞越过哈兰德山后,又在斯康耐境内飞了一段时间,阿卡忽然叫喊起来:“快朝下看!快看看四周!外国就是这副模样!”

  那时候大雁们正在飞越瑟德尔山脉,那座大山透延迤逦,山上覆盖着浓密的山毛榉树。绿荫深处,尖塔高耸的深宅大院点缀其间。麋鹿在树林边上啃嚼着青草,山免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嬉戏跳跃。狩猎的号角声响入云霄,猎狗的唁唁狂吠连飞在空中的大雁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宽阔的道路蜿蜒通过森林。一群群服饰鲜美的绅士淑女,或是坐着锃亮的马车,或是骑着高大的骏马正在路上驰骋进发。在山脚底下是灵恩湖的盈盈绿水,古老的布舍修道院坐落在湖边小岬上,恰好同湖里的倒影相映成趣。那座山脉中部,赛拉里德峡谷劈山裂崖,幽深邃远,谷底里山岚迷茫,溪流潺潺,两旁的峭壁上藤蔓攀结,古树参天。

  “外国就是这样子的吗?外国就是这样子的吗?”年轻的小雁问道。

  “是呀,外国有森林覆盖的山脉就是这副模样的,”阿卡回答道,“不过这样的地方不太常见就是啦!不要性急,再过一会儿你们就可以看到像外国的普通景色的地方啦。”

  阿卡率领着雁群继续往南飞去,来到了斯康耐大平原的上空。平原上有阡陌连片的耕地,有牛羊遍地的牧场。那些农庄四周都有刷成白色的小棚屋。平原上白色的小教堂不计其数,还有灰色的样子简陋难看的制糖厂。那些火车站周围的村镇已经扩展兴修得俨然像个小城市,泥沼地上堆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泥炭,而煤矿旁边则是漆黑发亮的大煤堆。公路两旁垂柳依依。铁路纵横交错,在平原上织成了一张密扎扎的网。平川地上,小湖轻泛涟漪,波光粼粼,四周山毛榉树环绕,贵族庄园的精舍华屋掩映其间。

  “现在往下看!看得仔细一些!”那只领头雁喊道,“从波罗的海沿岸到南面的高山峻岭,外国都是这个模样,再远的地方我们没有去过。”

  小雁们把平原仔细观看了一遍,领头雁便朝厄勒海峡飞去。那里湿漉漉的草地渐渐地朝海面倾斜下去,一长排一长排发黑的海藻残留在海滩上。海滩上有些地方是高高的堤坝,有些地方是一片流沙,而流沙又堆成了沙埂和沙丘。一排排式样划一、大小相同的砖瓦小平房组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渔村。防波堤上有小小的航标灯,晒鱼场上晾晒着棕色的渔网。

  “快向下看,看得仔细一些!”阿卡吩咐说,“外国的沿海一带就是这副模样!”

  最后,领头雁还飞到了两三个城市。那里数不胜数的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矗立在半空。深邃的街道两旁林立着被煤烟熏黑了的高楼大厦。风景优美的园林里曲径通幽。海港码头上舸艋云集,桅樯如织。古老的城墙上雉谍环绕,碉楼肃立。雍容华贵的宫殿依傍着年代久远的古老教堂。

  “看看吧,外国的城市就是这个模样,只不过更大一些就是啦,”领头雁说道。

  “不过这些城市同你们一样,也能够日长夜大的。”

  阿卡这样盘旋飞行之后,降落在威曼豪格县的一块沼泽地上。男孩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卡在斯康耐上空来回巡行了整整一天就是为了要显示给他看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国度是足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相媲美而毫不会逊色的。其实她并不非要那样做,因为男孩子根本没有在乎过国家是富还是贫,他从看到第一道垂柳飘拂的河堤和第一幢圆木交叉为梁的矮平房的时候,归心似箭的思乡之情就难以克制了。

  

54.回到了自己的家

 十一月八日 星期二

  这一天大雾弥漫,阴霾满天。大雁们在斯可罗普教堂四周的大片农田里觅食吃饱了肚子,然后就在那里憩息起来。阿卡走到了男孩子身边。“看样子,我们会有几天晴晴朗朗的好天气,”她说道,“我想,我们要趁这个机会明天赶快飞越波罗的海。”

  “嗯……嗯……”男孩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一阵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毕竟还是满怀希望,想要在斯康耐解脱魔法的蛊惑而重新变成真正的人。

  “我们现在离威曼豪格很近了,”阿卡说道,“我捉摸着,你说不定打算回家去一趟,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要等很久以后才能够同你的亲人团聚相会哩!”

  “唉,最好还是别回去算啦,”男孩子无精打采地说道,可是从他的语调里流露出来他还是十分高兴阿卡这么体贴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雄鹅同我们呆在一起,不会发生意外的,”阿卡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探望一下,看看你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即使你不能够再重新变成真正的人,你或许还能够想办法帮他们一点忙。”

  “是呀,您说得真是在理阿,阿卡大婶,这我本来早该想到才是。”男孩子说道,他急不可耐地想回家去看看了。

  转眼之间,领头雁就驮着他,朝他的家里飞去。不消多时,阿卡就降落在他父亲伯农豪尔格尔·尼尔森的那座农舍的石头围墙背后。“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里什么东西都跟早先一模一样。”男孩子说道,他性急慌忙地爬到围墙上去观看四周。“我只觉得,自从今年春天坐在这里看见你们在天上飞过到现在,好像连一天的功夫都不到哩。”

  “我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猎枪,”阿卡哥地这么说道。

  “喔,他倒有一枝,”男孩子说道,“就是因为那枝枪的缘故,我才宁可呆在家里而没有上教堂去。”

  “既然你们家有猎枪,那么我就不敢站在这里等你了,”阿卡说道,“最好你明天早晨到斯密格霍克岬角,那个地名的意思是‘偷偷地溜走’,你就到那里来找我们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夜。”

  “不,阿卡大婶,您先别忙着走啊!”男孩子叫了起来,并且匆忙从围墙上爬了下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隐隐约约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似乎他和大雁经此一别便永难再相见了。“您很清楚地看得出来,我现在因为没有能够恢复原来模样而心里十分苦恼,”男孩子侃侃而言,“不过我愿对您说明白,我一点也不后悔今年春天跟着您去漫游。我宁可永远不再变成人,也决不能不去那次旅行的。”阿卡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回答说:“有一桩事情我早就应该同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不过那时候你还没有回到亲人的身边,所以早点晚点谈都并不着急。现在该是谈的时候啦,把话挑明了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您知道,我总是顺从您的意志的。”男孩子说道。

  “要是你从我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好东西的话,大拇指儿,那么你大概会觉得,人类不应该把整个大地占为己有的。”领头雁神色庄重,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想看,你们有了那么一大片土地,你们完全可以让出几个光秃秃的岩石岛、几个浅水湖和潮湿的沼泽地,还有几座荒山和一些偏僻遥远的森林,把它们让给我们这些穷得无立锥之地的飞禽走兽,使得我们有地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这一生时时刻刻都遭受着人类的追逐和捕猎。倘若人类能有良知,明白像我这样的一只鸟儿也需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就好了。”

  “倘若我能够帮得上你的忙,那我就会非常高兴,”男孩子说道,“可惜我在人类当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权力。”

  “算啦,我们站在这里说个没完,倒好像我们就此一别不再相逢似的,”阿卡深情溢于言表,娓娓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明天还会见上一面的。现在我可是要回到我自己的族类那儿去啦,”她张开翅膀飞走,旋即又飞了回来,恋恋不舍地用嘴喙把大拇指儿从上到下摩挲抚摸了好几遍,然后才悄然离去。

  那时是大白天,但是庭院里却没有一个人走动,男孩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院子里任意走动。他急忙跑进牛棚里,因为他知道从奶牛那里定能够打听得出最靠得住的消息来。

  牛棚里冷冷清清,春天的时候那里有三口粗壮的奶牛,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头。那是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她孤单地站在那里,闷闷不乐地思念着自己的伙伴,脑袋低沉着,面前放的青草饲料几乎碰都不碰一下。

  “你好,五月玫瑰!”男孩子毫无畏惧地跑进了牛栏里面。“喂,我的爸爸妈妈都好吗?那只猫,那些鹅呀、鸡呀都怎样啦?喂,你把小星星和金百合花那两头奶牛弄到哪里去啦?”

  五月玫瑰刚刚听到男孩子的声音不禁猛地一愣,看样子她似乎本来要用犄角冲撞他一下的。不过她的脾气如今不像从前那样暴躁了,在打算朝尼尔斯·豪格尔森冲过去之前,先瞅了瞅他。男孩子还是像离开家门那时候一样矮小,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可是他的精神气质却很不相同啦。春天刚从家里逃出去那时候的尼尔斯·豪格尔森走起路来脚步沉重而拖曳,讲起话来声音有气无力,看起东西来双眼目大无神。但是长途跋涉、重归家门的尼尔斯·豪格尔森走起路来脚步矫健轻盈,说话铿锵有力,双目炯炯有神。

  他虽然仍旧那么个儿小,然而气度神采上却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尽管他自己并不开心,可是见到他的人却如沐春风,非常高兴。

  “哞,哞,”五月玫瑰吼叫起来,“大家都说你已经变了,变好了,我还不相信哩。

  喔!欢迎你回家来,尼尔斯·豪格尔森,欢迎你回家来!我真太高兴啦,我有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啦!“

  “好呀,多谢你啦,五月玫瑰,”男孩子说道,他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热情的欢迎,止不住心花怒放,“现在快给我说说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

  “唉,自从你走了以后,他们一直很倒霉,遇到的事情也都不顺心,”五月玫瑰告诉他说,“最糟糕的是那一匹花了那么贵的价钱买来的马,站在那里白白吃了一个夏天的饲料却干不了活。你爸爸不愿意开枪把他打死,可是又没法子把他卖出去。就是那匹马儿才害得小星星和金百合花离开了这里。”

  其实,男孩子真正想问的是同这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件事,不过他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于是他含蓄地问道:“妈妈看到雄鹅莫顿飞走了,心里一定难受得不得了吧?”

  “我倒觉得,倘若你妈妈弄清楚了雄鹅莫顿失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她本来不会那样难过的。现在她多半是抱怨自己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从家里逃了出去,还顺手把雄鹅也捎带走了。”

  “喔唷,原来她以为是我把雄鹅偷走的!”男孩子不胜诧异地说道。

  “难道她能够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爸爸、妈妈大概以为我像流浪汉一样整个夏天都四处乱窜去了。”

  “他们相信你一定度日如年,日子难熬,”五月玫瑰说,“人们失掉了最亲爱的亲人,心里自然会悲伤得不得了,他们就是那样伤心。”

  男孩子听到这句话心头一热,便急匆匆走出牛棚去了。他来到了马厩。那马厩虽说地方狭窄得很,不过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想尽办法让这头新买来的牲口过得舒服。马厩里站立着一头膘肥体壮、气宇轩昂的高大骏马,由于饲养得法而毛色油光发亮。

  “你好,”男孩子说道,“我方才听说了这儿有一匹马病得不轻。那决不会是你吧,因为你看起来那么精神抖擞,那么身强力壮?”那匹马回过头来,把男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你是这户人家的那个儿子吗?”他慢吞吞地说道,“我听到过许多诉说你不好的话语。不过你长相倒很温顺和善,倘若我事先不知道的话,我决计不会相信,那个被小精灵变成了一个小人儿的就是你。”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这个院子里留下了很坏的名声,”尼尔斯·豪格尔森说道,“连我妈妈都以为我偷了家里东西才逃走的,不过那也没啥关系,反正我回家来也呆不长的。在我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下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咴咴,咴咴,你不留下来真是太可惜啦,”马儿叹息说,“因为我感觉出来,我们本来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我其实没有多大的毛病,只是我的脚蹄上扎了一个口子,是刀尖断头或者别的硬东西,那东西扎得很深又藏得很严实,连兽医都没有能够找出病因。个过我动一下就给刺得钻心疼痛,根本没法子走路。倘若你能够把我的这个毛病告诉你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我想他用不着费多少功夫就可以把我的病治好的。我会高高兴兴地去干点有用的活计,我站在这儿白白吃饱肚子什么事情都不干,真是太丢人现眼啦。”

  “原来你不是真正得了重病,那太好啦!”尼尔斯·豪格尔森说道,“我来试试看,把你蹄子里扎进去的硬东西拔出来。我把你的蹄子拎起来,用我的刀子划几下你大概不会觉得疼的吧?”

  尼尔斯·豪格尔森刚刚在马蹄上用小刀划了几下,他就听得院子里有人在说话。他把马厩的门掀开一道缝,往外张望,但见爸爸和妈妈从外边走进院子,朝向正屋走去。

  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忧患和伤心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比早先苍老得多了。

  妈妈脸上又比过去增添了几道皱纹,爸爸的两鬓华发丛生。妈妈一边走一边劝爸爸说,他应该找她的姐夫去借点钱来。“不行,我不能够再去借更多的钱啦,”父亲从马厩前面经过的时候说道,“天下没有比欠着一身债更叫人难受的了。干脆把房子卖掉算啦。”

  “把房子卖掉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啦,”母亲长吁一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孩子的缘故,我本来是不会反对的。不过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我们想得出来他必定是身无分文、狼狈不堪,那么我们又不住在这里了,叫他到哪里去安身哪?”

  “是呀,你言之有理,”父亲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我们可以请新搬进来的人家好好地招待他,并且告诉他我们总是思念着他回家来的,不管他弄成什么样子,我们决不会对他说一句重话的,你说这样行吗?”

  “好哇,只要他能回到我的跟前来,我除了问问他出门在外有没有受饿挨冻,别的什么我都不说一句。”

  爸爸妈妈说着说着就跨进了屋里,至于他们后来又讲了些什么,男孩子就不得而知了。他如今听到,尽管爸爸妈妈都以为他走上邪路了,可是依然倚门翘首等待着浪子回头,他们对他仍旧满怀着舐犊深情,拳拳的父母之心溢于言表。他的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激动,恨不得马上就跑到他们身边去。“可是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怪模样,那会更加心酸的。”他想道。

  正当他站在那里踌躇再三之际,有一辆马车辚辚而来,停在大门口。男孩子一看,吃惊得险些儿喊出声来,因为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放鹅姑娘奥萨和她的爸爸荣·阿萨尔森。奥萨和她的爸爸手牵着手朝向屋里走去。他们神情端庄,没有说话,可是眼神里散发着美丽的幸福之光。他们快要走过半个院子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一把拉住了她的爸爸,对他说道:“您可要记住,爸爸,千万不要向他们提起那只木鞋或者大雁的事情,更不要提到长得跟尼尔斯·豪格尔森一模一样的那个小人儿,因为那个小人儿即使不是他,也一定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好吧,我不说就是啦,”阿萨尔森说道,“我只告诉他们,你路远迢迢地来寻找我,一路上有好几次都亏得他们儿子的相助搭救。现在我在北方找到了一个铁矿,财产多得花不完,所以我们父女俩特地到这里来问候他们,看看我们能够帮点什么忙,来报答这番恩情。”

  “说得真好,爸爸,我知道你是很会讲话的,”奥萨说道,“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件事你千万别说出来。”

  他们走进屋里去了,男孩子真想跟进去听听他们在屋里究竟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没有敢走出马厩。过了没有多久,奥萨和她的爸爸就告辞出来了,爸爸妈妈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说来也奇怪,爸爸妈妈这时候都春风满面,喜上眉梢,似乎获得了一次新生。

  客人们渐渐远去,爸爸妈妈意犹未尽地站在门口极目眺望。“谢天谢地,这一下我总算用不着再伤心发愁啦,你听听,尼尔斯竟然做了那么多好事,”妈妈乐不可支地说道。

  “也许他做的好事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多吧,”父亲眉眼挂笑然而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唉呀,瞧你说的,他们父女俩专程大老远地跑来一趟,向我们面谢尼尔斯帮过他们大忙,而且还要帮助我们来报答这份恩情,这难道还嫌不够吗?我倒觉得你应当接受他们的好意才是。”

  “不,我不愿意拿别人的钱,不管是算借给我的还是送给我的。我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欠的债统统还清。然后我们再努力干活,发家致富起来。我们俩反正都还身体结实,干得动活,”父亲说到这里,高兴得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

  “我相信,你是非要把我们花了那么多汗水和力气耕种的这块土地卖掉了才高兴,”

  妈妈椰榆地说道。

  “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么开心得哈哈大笑,”爸爸正色说道,“孩子离家失踪这件事情把我压垮了,我一点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干活。可是如今,我知道他还活着,而且还做了不少好事,走了正道。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豪尔格尔·尼尔森是可以干出点名堂来的。”

  妈妈返身走回屋里,可是男孩子却不得不赶紧蜷缩到一个墙角落里,因为爸爸朝马厩走了过来。爸爸踏进马厩,凑到马的身边,掀起蹄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毛病。“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诧异地说道,因为他看到马蹄上刻着一行小字。“把马蹄里的尖铁片拔出来!”他念了一遍,又不胜惊愕地朝四周仔细察看动静。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盯住了马蹄子看起来,还不断地用手揪摸。“唔,我相信蹄子里面倒还真的扎进东西去啦,”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爸爸忙着从马蹄里拔出东西来,男孩子缩在墙角里悄声不语。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了动静,有一批新的客人大模大样地不请自来。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雄鹅莫顿一来到他的旧居附近便再也克制不往自己的欲望,他一心要让农庄上的至爱亲朋同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见见面,于是率领着灰雁邓芬和几只小雁浩浩荡荡飞回来了。

  雄鹅来到的时候,豪尔格尔·尼尔森家的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荣归故里心里喜滋滋,便无忧无虑地降落在地上。他大摇大摆地带领着邓芬到各处转悠一圈,想对她炫耀炫耀他过去还是一只家鹅的时候生活有多么惬意。他们绕了整个庭院一圈之后,发现牛棚的门是开着的。“到这里来瞧瞧!”雄鹅吭吭地大呼小喊,“你们会看到我早先住得多么舒服。那跟我们现在露宿在草地和沼泽里的滋味可大不一样。”

  雄鹅站在门槛上朝牛棚里张望了一下,“唔,里面倒没有人,”他说道,“来吧,邓芬,你来看看鹅窝!用不着提心吊胆!一点点危险都没有!”

  于是,雄鹅走在前头,邓芬和六只小雁跟随其后走进鹅窝,去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大白鹅在跟随大雁一起去闯荡周游之前居住得多么阔气和舒服。

  “噢,我们那几只家鹅早先就住在这里。那边是我的窝,那边是食槽,早先食槽里总是装满了燕麦和水,”雄鹅眉飞色舞地介绍说,“看哪,食槽里还真有点吃的东西。”

  他说着就跑到食槽旁边,大口大口吃起燕麦来。

  可是灰雁邓芬却惴惴不安起来。“我们赶快出去吧,”她央求说道。

  “好的,再吃几口就走,”雄鹅说道,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尖叫一声就朝门口跑去,可惜已经来不及啦。那扇门吱嘎一声关上了。女主人站在门外把门栓插上,他们一家子全都自投罗网了。

  爸爸从黑马的蹄子里拔出一根铁刺,正在洋洋得意地站在那里摩挲抚摸着那匹马,妈妈兴冲冲跑进了马厩。“喂,你快来瞧瞧,看我抓到了一窝子。”她说道。

  “不要性急,先看看这里,”爸爸慢条斯理地应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找到马儿干不了活计的真正毛病所在。”

  “哦,我相信,我们时来运转啦,”妈妈兴奋地说道,“你想想,春天不见的那只雄鹅竟是跟着大雁飞走的!他如今飞回来啦,还招引回来了七只大雁。他们统统钻进了鹅窝里,我就一下子把他们全关在里面啦。”

  “这倒真是稀奇,”豪尔格尔·尼尔森说道,“你要知道,这么一来我们可以不再疑神疑鬼,担心是孩子离开家里顺手把雄鹅抱走的。”

  “是呀,你说得很在理,”妈妈说道,“不过我想我们不得不今天晚上就把他们全都宰掉。再过两三天就是圣·马丁节①了,我们要赶快把他们宰了,才来得及拿到城里去卖。”

  ①十一月十一日为圣·马丁节,按习俗家家都吃烤鹅。

 

  “我以为把雄鹅宰掉是一桩罪恶,因为他招引了那么一群雁儿回家,是有功劳的呀,”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不以为然地说道。

  “暧,那倒也是,”妈妈应声附和,可是一转眼又说道,“倘若在别的时候,倒可以放他一条活路算了。不过现在我们自己都要从这里搬走,我们没法子再养鹅啦。”

  “嗯,这倒也是,”爸爸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你来帮我把他们捧到屋里去!”妈妈吩咐道。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不大功夫,男孩子就看见爸爸一只胳膊下夹着雄鹅莫顿,另一只胳膊下夹着灰雁邓芬,跟在妈妈身后走进屋里。雄鹅尖声嚎叫起来:“大拇指儿,快来救救我!”尽管此时此刻,雄鹅并不知道大拇指儿就近在咫尺,但是他还是像往常陷入险境时一样呼喊着。

  尼尔斯·豪格尔森分明听到了雄鹅的拼命呼救,可是他倚在马厩门口动弹不得。他所以迟迟疑疑不出来相救,倒不是因为他知道雄鹅被捆到屠宰凳上对他自己会有好处——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起这一点——而是因为,如果他要跑出去搭救雄鹅,他就要现身在爸爸妈妈面前,而他极不情愿那样做。“爸爸妈妈为我操碎了心,”他思忖道,“我又何必再为他们增添几分悲伤呢?”

  可是当他们把雄鹅带进屋里,把门关上的时候,男孩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像脱弦之箭一般冲过庭院,跳上房门前的槲木板,奔进了门廊。他习惯成自然地在那里把木鞋脱下来,光着脚走到门口。可是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这副小人儿怪模样在爸爸妈妈面前出乖露丑,所以他抬不起手臂来敲门。“这是雄鹅莫顿性命攸关的时刻呀,”他心头悚然一震,“自从你离开家门那一天起,难道他不就成了你最知心的朋友了吗?”他这样反躬自问。霎时间,雄鹅和他生死与共的经历全都涌现在他的脑际,他想起了雄鹅怎样在冰冻的湖面上,在暴风骤雨的大海上,还有在凶残的野兽中间舍命救他的情景。他的心里溢满了感激和疼爱之情,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疑惧,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拼命捶打屋门。

  “哦,外面是谁那么心急着要进来?”爸爸嘟囔了一声把门打开。

  “妈妈,您千万不要动手宰雄鹅!”男孩子高声大叫,就在这时候被捆在凳子上的雄鹅和灰雁邓芬惊喜交集地发出一声尖叫,男孩子一听总算放心了,因为他们还活着。

  屋里惊喜交集地发出一声尖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他的妈妈。“啊唁,我的孩子,你长高啦,也长得好看啦!”她叫喊起来。

  男孩子没有走进屋去,仍旧站在门槛上仿佛像一个不知道会看到主人怎样脸色的不速之客。“感激上帝,我可把你盼回来啦,”妈妈涕泪交加地说道,“快进来呀!快进来呀!”

  “欢迎你回家来,”爸爸哽咽得再多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男孩子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门槛上,迟迟疑疑不敢举步。他莫名其妙,怎么父母亲看到他那么小不点儿的怪模样还如此高兴和激动。妈妈走了过来,张开双臂把他拦腰搂住,拖着他进屋里去。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陡然长得比原来还高一些。

  “爸爸,妈妈,我变大啦,我又变成人啦,”男孩子喜出望外地喊叫起来。

  

55.告别大雁

 十一月九日 星期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男孩子就起床出门,朝海边走去。在晨曦熹微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斯密格渔村东面的海岸。他是独自前去的,他离开家之前到牛棚里去找过雄鹅莫顿,想把雄鹅叫醒了一起去。可是雄鹅刚回到家就眷恋得再也舍不得离开,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把脑袋缩在翅膀底下睡过去了。

  那一天看样子会是个晴朗明媚的大好天,几乎就像今年春天大雁飞越大海来到斯康耐那一天一样好。大海的海面上烟波浩森,风平浪静,连天空上的空气似乎也凝止不动了。男孩子不禁想到大雁们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飞过大海长途旅行呵。

  他自己至今还有些头晕目眩,有些迷迷糊糊。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小精灵,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他看到路旁边有一堵石头围墙的时候,就免不了提心吊胆不敢走过去,一定要看个仔细,弄明白围墙背后确实没有野兽躲藏着对他虎视眈眈。而转眼之间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如今他这样又高大又强壮,用不着害怕什么的。

  他来到海边就站到海岸的最边缘处,好让大雁们看到他那高大的身躯。那一天刚好有大批候鸟迁徙,天空中婉转啼鸣之声不绝于耳。他想到,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听得懂鸟儿的啁啾,他禁不住得意扬扬地微笑起来。

  大雁们浩浩荡荡地飞过来了,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络绎不绝。“但愿我的那群大雁千万不要没有向我告别就飞走啦!”他心想道,因为他一心要把事情的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他们,而且还要告诉他们,现在他又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又一群大雁飞过来了,这一群飞翔得比其他大雁更矫健,鸣叫得比其他大雁更嘹亮。

  他们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神态告诉了他,这就是带着他周游过各地的雁群,可是他却不能够像前一天那样只消看上一眼就认准无误。

  大雁们放慢速度,沿着海岸来回盘旋。男孩子立刻明白过来,那就是他的雁群。可是他暗暗纳闷,大雁们为什么不飞落到他的身边,因为他们不会不看见他站在那里。

  他用尽力气想发出摹仿鸟语的声音,然而想不到舌头直僵僵地不听使唤了!他再也发不出来那种正确的鸟语了。

  他耳际传来了阿卡在空中的鸣叫,可是他再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大雁们说话的腔调全变啦?”他心里茫然不知所以。

  他朝他们挥舞自己的尖顶小帽,他沿着海岸大步奔跑,嘴里放声高喊:“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然而这样做似乎使得雁群受到了惊吓,他们直窜上天空朝海面拐过去了。这时候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大雁们并不知道他已经又变成人了,他们认不出他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可以把雁群呼唤到自己的身边。人是不会讲鸟语的,他一旦变成了人,也就不会讲鸟语了,也自然就听不懂鸟儿的讲话了。

  尽管男孩子为了自己终于解脱了妖术蛊惑而兴高采烈,然而他觉得就此要同自己最心爱的伙伴分道扬镳却不免黯然神伤。他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双手捂紧了面孔。唉,再盯着他们看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过了半晌,他又听得扑扑的翅膀扇动声。原来领头雁阿卡大婶离开大拇指儿心情非常沉重,她又忍不住飞回来一次,再来看个究竟。这时候男孩子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她就敢飞得离他近一些。蓦地,那熟悉的身影使她豁然开朗,她终于看清楚并认准了他是谁。她便降落在紧靠着他身边的一个小岬上。

  男孩子喜出望外地欢呼起来,他把老雁阿卡紧紧搂在怀里。别的大雁也都围了上来,用嘴喙在他身上摩来擦去,在他身边挤来挤去。他们叽叽呱呱鸣叫不停,似乎都在讲出他们的由衷祝贺。他也嘴不停地对他们说着话,感谢他们带着他作了一次奇妙的旅行。

  可是大雁们骤然都异样地沉静下来,而且从他身边缩了回去。他们警觉起来了,似乎想说:“要小心哪,他不是那个大拇指儿啦,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呀,他不了解我们,我们也不了解他呀。”

  于是男该子站起身来,走到领头雁阿卡面前。他爱抚着她,还轻轻地拍拍她。在这以后,他又依次抚摩和轻拍那些从最起初就同他在一起的老雁,像亚克西和卡克西啦,科尔美和奈利亚啦,还有库西和维茜。

  然后,他就离开海岸往内陆走去,因为他深知鸟类的悲伤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他想趁他们还在为失去了他而伤心难过的时候赶快离开他们。

  他踏上堤岸以后,又转过身去观看那些朝向大海飞去的鸟群。所有鸟群都发出鸣叫,彼伏此起,呼应不绝。惟独有一群大雁却悄然无声地朝前飞去。男孩子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

  那群大雁排列对称,队形整齐,他们飞翔得非常快,他们翅膀挥动得强健有力。男孩子脉脉深情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心里无限惆怅,似乎在盼望能够再一次变成一个名叫大拇指儿的小人儿,再跟随着雁群飞过陆地和海洋,遨游各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