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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娜丽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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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永远的乔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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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永远的乔治

  鸣  谢

  我想对下面的朋友表示我最真挚的谢意:

  首先要感谢的是我丈夫。在过去的一年中,虽然他经受着癌症的折磨,以及化疗带来的痛苦,但却依然在我写作这本书的时候,给予了我极大的宽慰和支持。

  还要感谢我的代理人Russell Galen和Danny Baror。他们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

  我的朋友Kathleen O’ Malley 和 Anne Moroz不仅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来整理我那令人望而却步的手稿,还给我提出了很多非常宝贵的修改意见。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编辑们:St. Martin出版公司的查理 Spicer和HarperCollins UK公司的Emma Coode。他们为这本书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使我可以在丈夫患病期间仍能抽出时间照顾他。由于我的缘故,这本书的出版拖延了很久。但愿我能找到一些字句来表达我对他们深切的感激和歉疚。出于对我的体贴,他们尽力延迟了这本书的出版时间。对于他们,我只能说:谢谢,Charlie;谢谢,Emma。

  那些遥远的过往依旧历历在目,

                  反倒是近日种种,

                  模糊如前尘韶光。

                                              列奥纳多达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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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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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莎

  1490年6月

  我叫丽莎迪安东尼奥格拉迪尼奇科多,虽然认识的人常称我Madonna丽莎,但蒙娜丽莎这个名字却更为大家所熟知。

  画在木板上的这幅画是我的肖像。颜料是用煮过的亚麻籽油,天然材料和半宝石粉末混合而成,画笔则是用鸟的羽毛和柔软光滑的动物皮毛制成。

  其实,这幅画看起来并不像我。望着这幅画,我仿佛看到了父母的面庞,听到他们的声音,感受到他们的爱与哀愁。一次又一次地使我想起那个把他们牵扯在一起的罪行,那个把我和他们牵扯在一起的罪行。

  至于这个故事的起因,则始于我出生前一年的一场谋杀。

  我与那位占星家的相遇第一次向我显露了一丝罪恶的征兆。故事发生在我的生日——6月15日之前的两个星期。那时,母亲让我挑选一份自己喜爱的生日礼物。我们佛罗伦萨人最爱炫耀衣着,所以她以为我会要一件新礼服作为礼物。我父亲是城里的富商,做羊毛生意。凭这点他就可以给我弄到我想要的各种奢华品:丝绸、印花锦缎、天鹅绒或是毛皮大衣。

  然而我并不想要礼服。不久前我参加了劳罗舅舅和年轻的乔凡娜玛利亚的婚礼。

  结婚仪式结束后,外祖母不悦地说:

  “他们的婚姻不会长久,也不会幸福。她是射手座,而金牛座处在她的上升位置。劳罗是白羊座,一只公羊。他们最终会争吵不休。”

  “妈妈!”我母亲轻声责怪道。

  “如果你和安东尼奥以前注意到这方面……”母亲不悦地瞥了外祖母一眼,外祖母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顿时感到很好奇。父母深爱着对方,但他们并不幸福。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从未跟我谈起过我的星座。

  追问母亲时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绘制我出生时的星座图。这让我非常吃惊。富裕的佛罗伦萨家庭通常会请占星家占卜重要的事情,而且按照惯例,要为新生儿绘制星座图。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特殊的孩子——独生女,背负着家庭希望出生的孩子。

  当然,作为独生女,我很清楚自己的影响力。于是我不停地抱怨,可怜巴巴地哀求,直到母亲不情愿地做出让步。

  如果我当时知道,这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我决不会逼迫我的母亲。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外出不便,所以我们没有去登门拜访占星家,而是邀请他到我们家来。

  我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看见他的马车驶进我家庭院。马车的车门上印有他的家族徽章,看起来富丽堂皇。两名仪态优雅的仆人服侍占星家下了车。他身穿一件蓝紫色天鹅绒紧身短上衣,披一件颜色稍深的织锦斗篷,身体单薄,胸部内凹,举止傲慢专横。

  我母亲的奴仆扎鲁玛走上前去迎接他。那天,她打扮得如同一名伺候女王或公主的宫女。我母亲的这位仆人对主人非常忠诚,母亲也待她很好,情同手足。扎鲁玛是切尔克斯人,来自神秘东方的高山地区。她的族人以美貌出名,她本人也不例外——身材高挑,头发和眉毛乌黑,脸蛋比大理石还要光洁。那一头浓密的卷发简直是上帝的杰作,令所有佛罗伦萨的女人都嫉妒不已。偶尔她会用她的母语自言自语。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语言,她称之为阿迪噶扎。

  扎鲁玛向占星家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带他去见我母亲。毫无疑问,那天上午她一直很紧张,因为占星家是城里最有威望的人,甚至教皇的预言家生病的时候,教皇也会向他请教。

  但我必须回避,因为他们谈的是正事,而我的存在会让大家分心。

  于是,我离开了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尽头,看是否能听到点什么。可惜墙太厚,而且母亲把客厅的门关上了,我连含糊的说话声都听不到。

  会面的时间很短。不久,母亲就推开门叫扎鲁玛来送客,我听到她在大理石地板上疾走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急忙跑回到窗边,从那儿我可以看见占星家的马车。扎鲁玛送他走出家门,四下看了看后,递给他一个类似钱包的小东西。起初他不肯收,但在扎鲁玛的恳求下,他犹豫了一会儿后便把它塞进了口袋,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我猜她给占星家报酬是因为他念书给她听,尽管我很诧异,地位如此高的人会给一个奴婢念书。或者仅仅因为我母亲忘了付钱给他。

  扎鲁玛回家时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碰巧与我的视线相遇。偷看被抓个正着,我觉得有些窘迫,便赶紧退回房间。

  扎鲁玛一向爱取笑我的顽皮。原以为过一会她便会拿这件事来取笑我,但她却没有再提起。

  三天后,占星家再次来到我家。像上次一样,我依然从顶层的窗户向下张望,看到扎鲁玛走到马车前,给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占星家请安。这次我非常兴奋,因为母亲答应我,在合适的时候,她会叫我进去见一见占星家。我以为母亲是需要时间来稳定情绪,让坏消息听起来好一些。

  这次,占星家穿的是一套华贵的明黄色束腰外衣,绸缎质地的衣服上滚着一圈棕色貂皮。在进屋之前,他先停下来与扎鲁玛耳语了一阵;扎鲁玛一手捂住嘴,很是震惊。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摇摇头,拽住了他的胳膊,看起来是向他要什么东西似的。他给了她一卷纸,带着怒气大步走了进去。她惊惶不安地把纸收到裙子上的暗袋里,紧跟其后进了屋。

  我赶紧从窗边跑到顶层的楼梯边上,仔细听着下面的动静。刚才楼下发生的事情给这一切增加了一种神秘色彩。所以,我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能够召唤我进屋去。

  不到一刻钟,楼下的门被猛地推开了,狠狠地撞在墙上。我赶紧跑到窗边,看到占星家独自一人走向他的马车。

  我提着裙子冲下楼梯,万幸的是并没有碰到扎鲁玛和母亲。在占星家正要离开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马车旁。

  我拽着那扇精雕细刻的木门,对坐在面前的占星家说:“请您等一下好吗?”

  他向车夫打了个手势,让马停下来。他转过脸,低下头,稍带愠色地对我说:“你就是这家的女儿吧。”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怜悯。

  “是的。”我回答。

  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不会和她们一起欺骗你,你明白吗?”

  “不明白。”

  “唔,我看也是。”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地说到:“你的母亲,也就是卢克利齐娅夫人,告诉我说你就是那个想让我看星象的孩子。对么?”

  “是的。”我有些脸红,心里想着如果承认的话,会不会让他更加恼怒。

  “那么我觉得你至少应该知道一部分真相;因为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告诉你全部的事实。”说着说着,他语气中原有的怒气被一种诚恳与阴沉所代替。“你的星象可非比寻常,有人甚至会说那将是痛苦的一生。我对于占卜是非常认真的,并且在占卜的时候会充分利用我的直觉。这两方面都告诉我你的一生将会充满暴行、血腥和谎言。但无论这些事情由谁开始,都要由你去做了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住了。等我清醒过来,我对他说“我可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生命中的火要比一般人高出四倍。”他说,“你的性格激烈,就像是煅烧正义之剑的热烈炉膛。从你的星相中我看到了你的过去和将来,我看到了血腥和暴行。”

  “但我从来不会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你的命运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本想问更多,但占星家却招呼车夫,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他扬长而去。

  我心情苦闷地走回了家。偶然间抬头,正巧看到扎鲁玛站在顶层的窗旁凝视着我。

  当我回到卧室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在那等了半个小时,母亲才把我叫到楼下。

  她依然坐在那个刚刚接待了占星家的大厅里。我进屋时她正微笑着,显然并不知道我已经见过占星家。她手中攥着一沓纸。

  “来,坐在我旁边。”她愉快地说道,“我来给你说说你的星座图。这些星图都是早就画好的,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要一件礼服作为生日礼物。今天,你父亲会带你到镇子上挑一件;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和他说起星座图的事。要不,他会觉得我们花钱太大手大脚了。”

  我呆呆地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攥着。

  “来看这。”母亲把那一沓纸在腿上展开,用手指着占星家优美的字体。“你是双子座,代表空气。这边是升起的双鱼座,代表水。你的月亮星座是白羊座,代表火。你的星座中也有很多土。这样你就可以达到平衡了。这种星相预示着你将会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未来。”

  听着她的谎言,我越来越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在过去的半个小时中,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编造这幸福的谎言。占星家是正确的,在这个家里,我不会听到任何事实。

  “你可以活得很长寿,不用为钱发愁,而且儿孙满堂。”母亲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为嫁给谁而担忧,因为你的星座图已经预示着你将会非常幸福……”

  我实在忍无可忍,打断她的话:“你说的全都是假话。我的火相比一般人要多四倍,我的生活将会充满背叛和血腥。”

  听到这,母亲猛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纸也随之散落一地。“扎鲁玛!”她尖叫着,眼神中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愤怒。“是她跟你说的?”她问我。

  “是我自己问的占星家。”

  这句话使她立即安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令人难以琢磨。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我说的这些。”

  “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

  像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她瘫倒在椅子里。

  我越想越觉得生气,我不能相信平时那么慈祥、甚至有些溺爱我的母亲竟然在听到噩耗时只想着把我蒙在鼓里。我跳着脚对她嚷嚷:“你对我说的都是谎话!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骗我?”

  这样说对母亲伤害很大。她直楞楞看着我,说不出半句话。我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呆在那里,痛苦地用手捂着心口。

  我猜事后母亲与扎鲁玛一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从前她们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但从占星家第二次到访之后,每次扎鲁玛进屋的时候,母亲对她总是非常冷淡,既不看扎鲁玛的眼睛,也不与她多说一个字。同样,扎鲁玛对我母亲也是很沉默,不说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才有好转。

  关于我星相的事,母亲再也没有和我谈起过什么。我总是想从扎鲁玛那里把占星家给我母亲的那卷纸要过来,这样我就可以自己探索命运的真相。但每次想要开口的时候,恐惧又把我拽了回来。

  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两年后,我才明白我命中注定的罪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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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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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78年,4月26日

  在巨大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中,贝纳多班蒂尼巴隆塞利站在圣坛前,努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在上帝面前,他无法隐藏心中的一切罪恶。他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嘴边做着祈祷。断断续续地,他喃喃低语着,祈祷自己能够顺利涉过这黑暗的深渊,并请求主的宽恕。

  我是一个好人。巴隆塞利向万能的主默默诉说。我总是为别人着想,但为什么我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上帝宽恕我吧,宽恕我这样一个可怜的罪人吧。”他喃喃自语。这座圣殿是全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造得像是一个罗马教堂的十字架。教堂两翼连接处的穹顶是布鲁内勒斯基这位建筑师最伟大的成就:比萨主教教堂(IlDuomo)。观察这个穹顶,人们肉眼看不到任何柱子的支撑。从全城的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教堂,橘黄色的砖制塔楼威武地守候着地平线,就像百合花一样,成为佛罗伦萨的标志。这个教堂高耸入云,当巴隆塞利第一眼看见它时,就觉得它触摸到了天堂的大门。

  这个特别的早上,巴隆塞利非常忐忑不安。虽然他的计划看起来非常简

  单,但是他却因为内心的不详之兆和悔恨而痛苦异常。这种悔恨总是伴随着他的一生:他出生于这个城市中最为富有显赫的家族,但由于挥霍无度,当他年老的时候已经是负债累累。他除了会做一些银行方面的事务以外,对于其他都一无所知。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带到那不勒斯去,乞求他的一位有钱的堂兄给他们一些施舍。但如果这样做的话,他那直率的妻子乔凡娜可不会答应。那么剩下的办法只有向佛罗伦萨的两大财阀——梅第奇家族和帕奇家族——之一讨个生计了。

  他最先求助于最有势力的梅第奇家族,但他们却把他赶了出来。巴隆塞利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羞辱。但梅第奇家族的对手帕奇家族却向他伸出了欢迎的橄榄枝。因此,今天,他便成为了弗朗西斯科帕奇老爷最忠诚的手下。弗朗西斯科同他的舅舅亚科波一直在经营家族的国际贸易业务。他个子不高,有着尖尖的鼻子和下巴,眼睛被浓密的黑眉毛挤成了一条小缝。站在英俊高大的巴隆塞利旁边,他就好象一个丑陋的侏儒。弗朗西斯科总是对他发脾气、恶语相加,狠狠地嘲笑巴隆塞利的破落。但为了养家糊口,当帕奇家的人挖苦嘲笑他的时候,他都要挤出笑脸来面对这一切。这对于像他这样出生豪门的人来说,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因此,这次阴谋给了巴隆塞利一个选择: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一切都泄漏给梅第奇,或者任由弗朗西斯科逼迫他成为同谋,从而在新政府中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

  就在他向上帝祷告乞求宽恕的时候,他知道,他的同伙也已经来了。这个人站在他后面,穿着一件悔过者常穿的灰色麻布长袍。

  弗朗西斯科站在巴隆塞利的左边,烦躁不安地望向巴隆塞利的右方。巴隆塞利顺势看过去,看到了洛伦佐德梅第奇。这个人二十九岁,是佛罗伦萨真正的统治者。虽然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相貌丑陋,但是洛伦佐的长相也好不到哪去。他身材高大挺拔,长着一张非常典型的佛罗伦萨人的脸。他的鼻子又尖又长,坡度陡峭却偏向一边。鼻梁很干瘪,使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发出一种特有的鼻音。下巴向外伸出颇长,以至于每次他进屋的时候,下巴总要比他的人先进来一个拇指的长度。

  洛伦佐站在那里等待着弥撒的开始,他的一边站着好友兼下属弗朗西斯科诺利,另一边站着比萨大主教弗朗西斯科萨尔维亚蒂。虽然洛伦佐的长相差强人意,但是他流露出一种深沉的高贵和镇静。在他微突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警觉。哪怕身旁满是敌人,他也能泰然处之。萨尔维亚蒂是帕奇的一个亲戚,同洛伦佐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尽管他每次与洛伦佐打招呼的时候都好象非常热情,然而实际上,他们远没有表面上那么亲密。对于萨尔维亚蒂被提名为比萨大主教一事,洛伦佐曾经四处游说来反对这项提名,并要求教皇西克斯图斯让一位梅第奇家族的追随者来担任这个职位。对于梅第奇家族的这一请求,教皇一直未与理睬。不仅如此,教皇还打破了传统,让历来属于梅第奇家族的教皇银行家的职位落入帕奇家族手中。这对于梅第奇家族来讲无疑是一个更大的羞辱。

  然而今天,洛伦佐却很荣幸地请到了教皇的亲外甥,十七岁的红衣主教,圣圣乔治奥的里亚里奥大人。在教堂的大庭院中举行弥撒以后,洛伦佐还要带着这位年轻的红衣主教到梅第奇的邸宅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并在餐后向其展示梅第奇所收藏的享誉盛名的艺术品。他则会站在里亚里奥和萨尔维亚蒂旁边,留心他们的低声交谈并点头附和。

  穿着蓝灰色丝绸束腰外衣的洛伦佐并没有察觉到,在他的后两排坐下了两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神父。一个是帕奇家年轻的家庭教士,巴隆塞利并不了解多少,只知道他叫做斯台方诺;旁边那位上了年纪的人,名叫安东尼奥达沃泰拉。在他们进入教堂的时候,巴隆塞利曾经和达沃泰拉对视了一下,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到别处。这位神父的眼中也充满着一种愤懑的怒气,这种怒气巴隆塞利在忏悔者身上也见过。几乎在所有的秘密集会上都可以看到达沃泰拉的身影,他总是在这些场合猛烈抨击梅第奇家族“热爱异教徒的一切”的论调,并宣称他们正通过自己家族的颓废艺术1来毁掉佛罗伦萨。

  和其他同谋一样,巴隆塞利知道无论是盛宴还是画展都不会发生,而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将会永久地改变佛罗伦萨的政治面貌。

  在巴隆塞利的身后,戴着头巾的忏悔者身子微微前倾,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个中含义只有巴隆塞利可以明了。这个人将修士服的帽子向前拉了拉,以挡住他的脸。而他的话,也由于这种遮掩而变得含混不清。巴隆塞利曾经建议过不要让这个人参加这次暗杀行动,因为他认为这个人是不可信的。而且参加这个行动的人越少越好。但是,弗朗西斯科同以往一样,并没有理会他的意见。

  “朱利亚诺在哪里?”忏悔者小声问道。

  朱利亚诺德梅第奇是梅第奇家族族长洛伦佐的弟弟,他美貌的程度堪比其兄长丑陋的程度。大家都称赞他的英俊,称他为佛罗伦萨的宠儿。无论男女,都会为他的目光而叹息。如果这次只有其中一个兄弟在场的话,那么暗杀行动就会被取消。因为,这次的目的是要一网打尽。

  巴隆塞利瞥了一眼他那个戴帽子的同伙,什么也没有说。他并不太喜欢这人。这人似乎将太多自以为是的宗教热情投入到行动之中,而这种宗教式的狂热甚至影响到了俗人弗朗西斯科,使他相信今天的谋杀行动正是上帝的旨意。

  巴隆塞利清楚地知道,上帝与他们将要进行的谋杀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的动机完全就是出于嫉妒和野心。

  译注:

  1梅第奇家族支持艺术和文化的发展,并且收容过从君士坦丁堡逃亡出来的希腊人。因此梅第奇家族的艺术品当中有很多希腊和东方风格的作品,但却被极端的天主教徒认为是异教文化,对天主教的亵渎,道德败坏的根本。

  在他旁边,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小声说:“什么?他说什么了?”

  巴隆塞利微微倾着身子,凑近他老板的耳边,告诉他说,他问怎么没有朱利亚诺。

  显然,弗朗西斯科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着急。弥撒就要开始了,而且洛伦佐和他的朋友红衣主教也已经就位。除非朱利亚诺能够及时出现,否则整个计划将会变成一个泡影。目前的不确定因素和风险太多了,而这次行动所要牵涉的人数又是如此之多,更加容易走漏风声。现在,亚科波正在同一帮五十来人的来自佩鲁贾的小混混一起,等待着从教堂钟楼传来的信号。当这个信号响起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住议会大楼并召集人来推翻洛伦佐。

  忏悔者又向前蹭了蹭,几乎和巴隆塞利站到了一起;随后他又扬起头仰望着这个宽大高挑的建在教堂圣坛之上的钟楼。这个人的帽子向后滑落了一些,露出了他的脸。他的嘴微微张着,眉毛和嘴都紧皱着,流露出的那种憎恨和厌恶,连巴隆塞利都从心中升起了一种恐惧。

  祈祷者眼神中的愤怒逐渐缓和了下来,表情也慢慢流露出对未来幸福的向往,好似看到了上帝而不是他头上用光滑的大理石筑起的穹顶。弗朗西斯科也注意到了这个人,那人像是要说出神谕。

  他的确说了:“他还在睡觉。”他回过神来,又一次把他的帽子向下拽了拽,挡住了他的脸。

  弗朗西斯科拽了拽巴隆塞利小声说道:“我们得马上去梅第奇的老巢!”

  弗朗西斯科面部僵硬地微笑着,把巴隆塞利拽到了自己的左边,从心烦意乱的洛伦佐德梅第奇身旁走过,离开了这个佛罗伦萨贵族聚集的地方。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他俩选择了一条离出口最远的走廊,需要经过由粗壮的柱子拱起的大厅。一路上,弗朗西斯科开始还是表现出正常的神情,边走边与坐在前排的熟人点头致意。而巴隆塞利却有点不清醒,他小声地和那些他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但由于弗朗西斯科推着他,向前走得很快,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此时的巴隆塞利越来越紧张,他觉得眼前的这些人都将成为他们罪行的见证人。这一切大大加深了他心中的痛苦和不安。

  弗朗西斯科却并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教堂中敞开的大门。巴隆塞利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快点走吧,没时间犹豫了!”弗朗西斯科拽着他出了教堂就往大街上走去。

  他们穿过了露天广场和八角型的洗礼池向梅第奇家门口的那条路走去。跑着去显然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但是,因为太危险,他们还是没有这样做。虽然巴隆塞利比他的主子个子要高很多,但是,他还是感觉他们走得太快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教堂外的天气不错,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但即使是这样,他的心头总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向北来到平日里被人们称为“梅第奇大街”的拉赫加大街。踏上这里的路,人们可以强烈的感受到梅第奇家族对这个城市的影响力。这条宽阔的街道两边矗立着很多大宅子,大都属于梅第奇家族的追随者们。其中有家族建筑师米开伦佐和诗人安吉罗波利希安。这条路走下去就是圣马可大教堂和修道院。洛伦佐的祖父科西莫1曾经出资修缮了这里的教堂,而且还为这里的修道院建了一个图书馆。为了报答科西莫的慷慨之举,多明尼克会的修道士们为他在修道院里修建了一个单独的处所,可以让他在这里独居沉思。

  此外,科西莫还在修道院旁边买下了一处花园,后经洛伦佐经营变成了一个雕塑园,为那些年轻的建筑师和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奢华的练习场所。

  巴隆塞利和他的同谋来到了哥利大道的一个十字路口。从这里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为悠久的圣洛伦佐大教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熠熠生辉。这座教堂也曾经破败过,但是,在米开伦佐和布鲁内勒斯基的帮助下,科西莫恢复了它昔日的辉煌。在他去世以后,他的骨灰在这里安息,他的大理石墓碑竖立在这座教堂的圣坛前。

  过了这个十字路口,他们便来到梅第奇家族长方形的灰色豪宅前。这

  个宅子看起来既森严,又厚重,好象一个庄重的碉堡。这里的主人曾经要求这座宅子的设计师米开伦佐不要把这个宅子设计得过于奢华,以免给别人一种凌驾于世人的感觉。但即便这所宅子设计得并不华丽,但是它的大气和厚重依旧足以娱乐国王和王子们。法国的查理七世就曾经在这个宅子的大

  译注:

  1科西莫德梅第奇:洛伦佐的祖父,被称为“国家之父科西莫”,在世时已经是佛罗伦萨实际上的统治者,为家族第三代领袖。他的孙子洛伦佐继承了他对于艺术和文化的赞助,和他的精明与智慧。

  厅里用过餐。

  这栋豪宅与它现在的主人是如此的相似,深深震撼着巴隆塞利。宅子的第一层是用粗糙、土气的石头铺成的,而第二层的地面是用平整的砖块铺起来的,第三层则是以精雕细刻的光洁的石头铺就。洛伦佐展现给世人的也正像这座宅子一样,表面上光鲜无比,而实际上,他却是冷硬粗暴地控制着这个城市的万事万物。

  虽然走到这个位于拉赫加大街和哥利大道交叉处的宅子仅仅花了四分钟

  时间,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四分钟就好象四个小时一样漫长。但这段时间似乎又过得非常迅速,巴隆塞利甚至对于刚才走过的路没有任何记忆。

  在宅子南面,建有一处凉亭。上面已经被绿色植物爬满了,但宽阔的拱门使它成为街道的庇荫处。在这里,佛罗伦萨的居民们可以自由地与旁人会面、交谈,通常是与洛伦佐或朱利亚诺;而很多大宗的买卖也是在这里成交的。

  在这样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大多数市民都去参加弥撒了;只有两个人徘徊在树下,轻声闲谈着。其中一个穿着毛制的大衣,看起来像是商人,或许是梅第奇家族的一位银行家。那人好象看到了巴隆塞利他们,而巴隆塞利则埋下头躲闪着,唯恐别人记住了自己的长相。

  走了几步,他们来到梅第奇家正对着拉赫加的大门前。弗朗西斯科重重地敲了几下厚铜门。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仆人,带着他们进入这座富丽堂皇的庭院。

  他们痛苦地等待着朱利亚诺的召见。如果内心没有如此的恐惧,巴隆塞利或许可以好好欣赏一下这里的景致。在院子的四个角上矗立着高大的石质立柱,精雕细刻的石拱连接着四个立柱。在房屋中楣处交叉装饰着富有

  异教趣味的圆形浮雕与梅第奇家族的徽章。

  七个著名的球状物按照皇冠的样子排列着。洛伦佐曾经介绍说,在查

  理曼大帝身边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骑士,这个球就出自这位骑士盾牌上的装饰。骑士名叫阿维拉多,他曾经只身一人同可怕的巨人进行过殊死的搏斗,并最终取得了胜利。为了表彰他的勇敢和力量,查理曼大帝允许他把破碎盾牌上的图案作为战袍的装饰。而梅第奇家族自称是这位勇猛骑士的后裔,并且延续着这个族徽长达几个世纪之久。在梅第奇家族聚会的时候,大家都会高喊着“球!球!”来鼓舞自己。大科西莫,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就曾经在修道士的领地上打上这个徽章的烙印。

  巴隆塞利扫视着院子里的这些浮雕,其中有守护圣城雅典的雅典娜,也有振翅飞向天堂的伊卡洛斯1。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庭院中间的一个雕像上面。这是一尊由多纳太罗雕的铜制大卫像,这座雕像总是让他觉得充斥着阴柔之美。在大卫的帽子下面是长长的卷发;赤裸而曲线优美的身体缺少阳刚的气息,手肘附在髋部,更显露出女人的韵味。

  巴隆塞利对这座雕像有新的感觉。他看见大卫冷酷地低头注视着被他杀死的哥利亚,手中所持的这柄宝剑是如此的锋利、光芒四射2。

  他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我今天要扮演什么角色呢?是大卫还是哥利亚?

  在巴隆塞利的身旁,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的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子,那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巴隆塞利心中焦急地念叨着:如果还不出来的话,恐怕弗朗西斯科又会开始自言自语了。

  但朱利亚诺还是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出来的依然不是朱利亚诺本人,而是一个长相秀气的年轻仆人。他带着职业性的礼貌对他们说:“先生们,非常抱歉,主人今天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够接待二位了。”

  弗朗西斯科先是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强作轻快地对仆人说道:“啊!请对朱利亚诺大人解释一下,我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见他。”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像是在透露一个秘密:“红衣主教里亚里奥要来参加今天的午宴。他很失望,没有能见到朱利亚诺大人。现在洛伦佐大人正在教堂里陪伴他参加弥撒,为了等朱利亚诺大人,弥撒开始的时间都已经被推迟了。如果朱利亚诺不能到场的话,红衣主教会认为这是对他的冒犯。

  译注:

  1希腊神话中能工巧匠代达罗斯年幼的儿子。传说他的父亲在被国王弥诺斯困在小岛上时,造了一对翅膀想要从天空逃离专制的君王。伊卡洛斯和父亲一起飞翔,但由于太过兴高采烈,忘记了父亲的警告。他飞得太高,靠近太阳的时候,翅膀上的蜡溶化了。他甚至来不及呼喊父亲,便从高空坠海身亡。

  2圣经旧约的《撒母耳记》中记载了伟大的犹太国王大卫的故事。先知撒母耳听从上帝耶和华的命令,在伯利恒人耶西的八个儿子中选中了最小的大卫。从那一刻起,耶和华的圣灵感动了大卫。他跟随当时的国王扫罗上战场,年少的牧羊童面对着挑衅的非利士巨人哥利亚。哥利亚力大无穷,大卫却利用他的轻敌,将一颗石子击中他的脑门。哥利亚扑倒在地,丢了性命。

  我们可不想让他在回罗马的时候,把这件事汇报给他的叔叔教皇陛下……”

  带着脸上将信将疑的神情,仆人恭敬地点了点头。巴隆塞利猜想,他一定是在烦恼是否要再次打扰他的主人。

  显然,弗朗西斯科也看出了他的顾虑,于是又赶忙说道:“我们也是受了洛伦佐大人的嘱咐才来这里的。他特意叮嘱我们一定要请他弟弟过去。您看我们还在这里等着……”

  仆人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抬头说道:“当然,我会把这些转告我的主人。”

  仆人转身离开。巴隆塞利看向他的主子,不由地暗自佩服他的哄骗能力。

  不一会儿,通往庭院这边的大理石楼梯就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朱利亚诺德梅第奇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兄长的长相绝不完美,而他的长相则毫无缺点。虽然鼻子有些微突,但挺直的鼻梁却长得恰倒好处。下巴宽阔,很有男子汉的味道。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又大又有神,长长的睫毛令每个佛罗伦萨妇女都羡慕不已。嘴唇诱人,卷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垂在身后,完美地衬托出他精致的相貌。

  二十四岁的朱利亚诺正处在生命的黄金时期,年轻、富有朝气,声音和长相都非常出众、动人。高贵的气质和温柔的性格让人如沐春风。虽然在政治上面没有什么卓越的成就,但他开朗慷慨的性格依然为他赢得了佛罗伦萨市民的爱戴,因此,一旦洛伦佐死去,无庸质疑他将成为这个城市的领导者。

  虽然在过去的几周内,巴隆塞利一直希望摆脱这个人对他的影响,但他始终无法做到。

  今天的晨光有些暗淡,懒洋洋地照着四边的柱子。而朱利亚诺似乎也有些无精打采,头发蓬乱,衣裳皱褶,眼睛中明显带着血丝。在巴隆塞利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从朱利亚诺的脸上看到笑容。他的身体好象被沉重的盔甲压着一般,缓慢地挪着步子。巴隆塞利不禁想着:他多么像伊卡洛斯啊!因为飞得太高,已经开始坠落、焚烧、回归大地。

  朱利亚诺的声音深沉而优美,向他们打着招呼:“日安,先生们!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参加弥撒,红衣大主教一定会不高兴的。”

  巴隆塞利心中忽然涌上了异样的感觉,好象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一样。朱利亚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牲口,对于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巴隆塞利忐忑着:他知道了。他不可能知道。还是……他知道了……

  “非常抱歉打扰您,”弗朗西斯科德帕奇说道,做了一个道歉的姿势,“我们听从洛伦佐大人的吩咐而来……”

  朱利亚诺轻声叹了口气,诙谐地说道:“我明白,上帝知道,我们就是来哄洛伦佐开心的。”然后,他恳切地问道:“我现在就去对红衣主教献上我最真诚的祝福,希望还不算太晚。”

  “是啊!”巴隆塞利一字一句地说道:“让我们祈祷这一切都不晚。弥撒已经开始了。”

  “好的,那我们走吧。”朱利亚诺回答。他打了个手势,请他们先走。在他抬手的时候,巴隆塞利注意到,他出来得太过匆忙,连佩剑都没有带上。

  三个人走出宅子,外面阳光灿烂。

  当朱利亚诺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刚才在树下看到巴隆塞利的那个人叫住了朱利亚诺。“朱利亚诺大人,您等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和您说。”

  显然,朱利亚诺也认出了这个人。

  “红衣主教大人!”弗朗西斯科急切地提醒道,并且转过脸冲着那人说:“先生,朱利亚诺大人要赶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请您理解。”他边说边拉着朱利亚诺的胳膊来到拉赫加大街上。

  巴隆塞利紧随其后。他惊讶地发现,虽然他还是非常恐惧,但手已经不再颤抖了,而且呼吸和心跳也都恢复了正常。他同弗朗西斯科谈笑风生,表现得像是一对好友。

  朱利亚诺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地笑着,步履缓慢地跟在后面。为了使他走快一点,这两个同谋便轮番推着他前进。“我们可不能让主教等久了。”一路上,巴隆塞利至少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祈祷吧,朱利亚诺先生。”弗朗西斯科说道,他一把抓住他这位姻亲1的袖子。“是什么让你这么唉声叹气呢?你该不会是与人通奸了吧?”

  朱利亚诺垂下视线,摇了摇头,并没有作答。他并不想谈及这件事情。弗朗西斯科立刻停止了这个话题。他一直闷头向教堂大步走去,没用几

  译注:

  1朱利亚诺的姐姐比安卡嫁进了帕奇家,因此他们是姻亲关系。

  分钟,他们便来到了大教堂的入口处。

  巴隆塞利停在那里。朱利亚诺缓慢沉重的步子刺痛了他的心。他装作

  很热情地紧紧抱住朱利亚诺,关切地问道:“亲爱的朋友,看到你不开心,我也很难过!我们能做些什么让你开心呢?”

  朱利亚诺僵硬地挤出一个微笑,轻轻摇着头说道:“没事的,我的好贝纳多。没事的。”

  说完,他跟着弗朗西斯科走进了教堂。

  巴隆塞利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朱利亚诺不仅没有佩剑,而且衣服下面的护胸甲也没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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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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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朱利亚诺忽然要面对一个令他难以决定的问题:他必须要选择伤害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人。其中一位是他的哥哥,洛伦佐;而另一位是一个女人。

  虽然朱利亚诺尚还年轻,但他可是情场老手。他从前的情妇西蒙妮塔卡塔尼奥,也就是马可维斯普奇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她在世的时候,是佛罗伦萨最美丽的女人。朱利亚诺当时完全是看中了她的长相:她不仅身材苗条、匀称,而且皮肤白皙,金色的长发散落到腰间。由于她的美丽,在下葬的时候,她的面容毫无遮掩,送葬的人们都希望能够多看她一眼。出于对她丈夫和家庭的尊重,朱利亚诺并没有出席葬礼,而是远远地看着她下葬,为她的去世和她家人一起失声痛哭。

  年少的朱利亚诺对爱情并不忠贞。很快,他又和其他女人勾搭上了,而且有时还会找一些上等妓女来消遣一下。

  但现在,在朱利亚诺的生活中,他第一次找到了矢志不渝的真爱:安娜。她不仅长相俊俏,而且才华过人,性格开朗,心胸宽广,因此更是深深吸引住了朱利亚诺。通过宴会和聚会上的闲聊,他渐渐了解安娜。她举止端庄得体,从不轻佻,从不试着赢得朱利亚诺。甚至会尽她一切所能让朱利亚诺打消对她的爱。因此,虽然在佛罗伦萨,有数十位贵族美女曾经主动向朱利亚诺献媚,故意地迎合,但是谁也比不上安娜。实际上,西蒙妮塔只是一个靠脸蛋过活的女人,而安娜却拥有诗人一般圣洁的心灵。

  安娜的完美使朱利亚诺觉得,他过去的生活简直就是荒度光阴。他从此再也不理会其他女人,一心一意地取悦安娜。看着安娜的眼神,朱利亚诺总是希望她能够宽恕他以往的放荡生活,接受他的忏悔。为此,他对她的追求比信奉上帝还要执着。

  显然是上帝残忍地捉弄了他们,他们相互吸引,彼此情投意合。但在她遇上她真正爱的男人之前,却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

  安娜对于朱利亚诺的爱越是充满热情,她的爱就越庄重纯洁。她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而且,她也发过誓要对这个男人忠贞不二。虽然她深爱着朱利亚诺,但在梅第奇家族举办的狂欢节上,她还是拒绝了朱利亚诺的求欢。她提到了义务和责任,和洛伦佐的语气一样。他哥哥一直要求他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人,为梅第奇家族带来更大的辉煌。

  朱利亚诺从小就习惯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他退让了一步,转而恳求安娜至少单独到他这里来,仅仅听他说说话。起初,她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后来还是同意了。他们在宅邸一楼的房间里相会,而她沉溺在朱利亚诺的拥抱和亲吻中,但再没有更进一步。朱利亚诺曾乞求安娜同他一起离开佛罗伦萨,她始终没有同意。

  “我丈夫已经知道咱们的事情了。”她痛苦地说道:“你明白吗?他现在已经知道咱们在一起的事情了,我真的不想再伤害他。”

  但是,这些话丝毫动摇不了朱利亚诺的决心。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把传统观念和宗教放在眼中。为了追求安娜,他可以放弃门当户对第的婚姻,甚至愿意受到教会的惩罚,被驱逐,被诅咒。

  为此,他曾经和安娜讨论过他们的未来。他认为安娜应该同他一起到罗马去,在那里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此外,由于梅第奇家族与教皇关系密切,因此,朱利亚诺可以让教皇宣判安娜曾经的婚姻无效。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婚,共同生活在一起。她咬着自己的手指,显然她内心十分矛盾,她在痛苦和希望中挣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痛苦地回答朱利亚诺的请求。无奈之下,他也只好让她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了。

  第二天,为了这件事情,朱利亚诺找到了哥哥洛伦佐。

  朱利亚诺很早就醒了,心事重重的他怎么也睡不着。此时,窗外还是漫漫黑夜,离天明还有两个多小时。但他哥哥的屋子已经点起了灯光,坐在桌子前面的洛伦佐用手拄着头,在灯下读着一封信。

  通常朱利亚诺来找哥哥的时候,洛伦佐总会面带笑容地欢迎他。但今天的洛伦佐却一反常态,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朱利亚诺,就又匆匆把目光放回到信上。显然,这封信的内容同他今天的不悦有着密切的关系。

  洛伦佐时常会发发脾气,他的喜怒总是写在脸上,谁都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情。对于政治问题,他也会冷静地进行分析。有时如果朱利亚诺做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事情,或者与不该见面的人碰面,他也会像家长一样教育他的弟弟。他还是非常宠爱弟弟,尽可能满足弟弟的愿望。虽然朱利亚诺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但当哥哥的总是喜欢将这方面的事情拿来同弟弟一起讨论。显然,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哪怕要洛伦佐拿出手中一半的权利来分给弟弟,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早早失去了父亲,需要独自承担家业的重担,对于当时还年少的洛伦佐来说已非常艰难。虽然他在管理这座城市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但繁重的工作依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在继承父亲的工作九年以后,衰老过早地爬上他的面庞,而且表情僵硬,目光黯淡。

  但是,通过洛伦佐的不懈努力,家族事业也发展得如火如荼。在罗马、布鲁日和其他欧洲的主要城市,家族银行都建立了自己的分行。显然,事业强大后,来自各方面的烦恼也与日俱增,这使洛伦佐倍感疲惫。他总抱怨说:“为什么这个城市的大事小事都必须要我来处理呢?”而事实上,情况就是这样。有一次,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托斯卡纳地区教会的来信,信中恳求他从两位雕刻家中选择一位来给这里的教会领袖塑雕像。像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每天,他都会收到大量这样的来信。因此,他必须日日早起来亲自批复这些信件。洛伦佐就像一个老父亲照料需求无度的孩子一样,尽其所能保证佛罗伦萨的繁荣和梅第奇家族的利益。

  虽然他对于佛罗伦萨付出了很多,但他也非常清楚,这里的人们是不会真正热爱他的,没有谁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只有弟弟对他的感情是最为真挚的。正是他一直努力减轻自己身上的压力;正是他才为自己的生活带来真正的乐趣。也是因为如此,洛伦佐对于弟弟格外地关心爱护。但也因为这种过分的关心,朱利亚诺才感到苦闷。

  看着哥哥烦恼的样子,朱利亚诺并不想去打扰他。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走过去,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我要走了,去罗马。”

  洛伦佐抬起头,平静地问道:“想去那里玩玩,还是想替我去办事情?”

  “不,我要和一个女人一起去那。”

  “这样啊!去逍遥快活吧,记得我还在这里受罪就好。”洛伦佐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诙谐地说道。

  “我是要和安娜一起去。”朱利亚诺郑重其事地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洛伦佐先是一愣,关切地问道:“你不是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弟弟。“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她出身高贵,并且已经结了婚。”

  朱利亚诺并没有理会这番话。“我很爱她。我真的不能没有她。我已经要她和我一起去罗马了,去那里生活。”

  洛伦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手里的信也滑落到地上,不再理会。“弟弟啊……我们的心总是将我们引向错误的深渊。相信我,你只是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理解。这些都会平静下来的。你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吧,再好好想想这件事情。”

  但洛伦佐这番家长般的说教反而使朱利亚诺更加强硬起来。“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和车夫,并且派人去罗马那边的别墅,为我准备好一切。我们必须得到教皇的赦令,我要和安娜结婚。我要让她为我生儿育女。”

  洛伦佐靠在他的大椅子里,紧紧地盯着弟弟,他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冒名顶替的。

  很快,他挤出一个略显轻蔑的笑容:“你刚才说什么?赦令?你指的是我们的‘朋友’教皇西克斯图斯?你要知道,他可是现在最想让我们从意大利滚出去的人!”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到了弟弟面前,语气平静了一些:“朱利亚诺,这只是一个梦想。我知道安娜是个出色的女人,但是……她结婚已经这么久了。即便我们可以拿到赦令,这也会是一桩丑闻。到时佛罗伦萨人决不会接受我们。”说着,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弟弟的肩膀。朱利亚诺将身子向后一退,躲开了哥哥善意的举动。“我不管佛罗伦萨能不能接受!如果

  不能的话,我们就到罗马去!”

  洛伦佐沉重地叹了口气:“你是不可能得到教皇支持的。放弃你这不切实际的浪漫念头吧。如果你非要和她在一起的话,那么得到她吧!但是,你务必要小心点!”

  听到这里,朱利亚诺一时难以控制心中的激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你是知道的,她决不愿再欺骗她的丈夫。如果我不能够和她在一起的话,那么这辈子我也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你别再给我找什么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我不要。如果我娶不了她……”

  朱利亚诺越是争辩,越觉得失败。此时,洛伦佐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愤怒的血丝。他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这种眼神使朱利亚诺感觉到哥哥已经到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地步。洛伦佐很少这么生气,更没有冲着他这样发过火。这着实让朱利亚诺出了一身冷汗。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辈子都不结婚吗?”洛伦佐的话劈头盖脸地向朱利亚诺砸去,嗓门也越来越高。“你对这个家族是有义务的。你以为你头脑一热,就可以离开佛罗伦萨一走了之吗?你要让我们家族的血脉成为私生子吗?你还会被赶出教会,让家族蒙羞!这些结果你都得知道,你们两个都得知道!现在,教皇再也不会对我们那样慷慨了。”

  朱利亚诺怔住了,只憋得脸红脖子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说刚才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再也不抱有任何奢求了。

  显然,洛伦佐的说教并没有结束,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用手指着他的弟弟。“你知道你的这个决定,对于安娜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人们会怎么叫她吗?她这么贤淑善良,你要毁掉她的一生吗?你现在想带她去罗马,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厌烦她。等你想回佛罗伦萨的时候,你要再抛弃她吗?”

  朱利亚诺的心中憋了一肚子怨气。他本想回敬他哥哥说,你娶了那个泼妇就幸福吗?我死也不会去过你这种痛苦、乏味的生活。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孩子有一个令人厌恶的母亲!终究,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他不想让哥哥为此更加痛苦……。

  洛伦佐继续叫嚷着:“你永远也别想和她一走了之。你要清醒,冷静。你要恢复理智。”

  朱利亚诺意味深长地看着怒气冲天的哥哥,轻声说了一句:“我爱你,哥哥。但我还是要走的。”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和她一起走吧!”洛伦佐威胁道,“走了咱们就再也做不成兄弟了!朱利亚诺,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再也不过问你的事情了。你和她滚吧!永远不要回来!”

  朱利亚诺回头看着哥哥,心如刀割般地疼痛。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们的这次谈话是认真的,就像以前兄弟两人谈论重要的事情一样。他们谁都不会让步,不会迁就。最后他说道:“请不要逼我选择。”

  洛伦佐毫不妥协,目光中透着冰冷。“你必须做出选择!”

  直到傍晚,朱利亚诺都一直呆在一楼的房间里等待安娜的到来。从早晨到现在,他反复思索着洛伦佐的话:他这么做究竟会不会毁掉安娜。生平第一次,他要求自己冷静下来考虑这件事情:如果教皇拒绝帮助他们,她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她会受到内心和世人的谴责。她的故乡、家人、朋友从此再也不会接受她。他们的孩子会被别人称为私生子,再也无法继承家族的财产。

  他太自私了。他向安娜提出私奔的时候,考虑到的也仅仅是他对爱情的憧憬。实际上,他信誓旦旦地宣称教皇可以帮助他们,以为这样她就会和他私奔。而对此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直到刚才,他都没有想过安娜会拒绝他的要求。那种可能性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他根本不愿意那么想。

  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却能够将他从痛苦的选择中解救出来。然而,当他看到安娜月下楚楚动人的脸庞,不禁感到这实在是命中注定的,就在他第一次将整颗心献给安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那明澈的眸子,雪白的肌肤,美妙的脸庞和那流露着快乐的面颊即便是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也闪闪动人。而安娜,只要看到朱利亚诺,沉重而缓慢的步伐也会变得轻快许多。她望着他,圣洁的微笑从双唇边弥散开来。她提起裙子奔向他,这就是她的最终选择。

  安娜的到来,使朱利亚诺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快步跑过去,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尽情地沉浸在与她亲密的快乐中,忘掉现实中的烦恼。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永远无法拒绝安娜。他们已经无法回头,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再也停不下来。即便是洛伦佐悲伤的泪水,也不能阻止他追求快乐的雀跃。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个钟头。朱利亚诺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出发时间和会面地点,安娜就回家去做准备了。

  她带着希望的光芒和朱利亚诺的信任离去,而朱利亚诺却惆怅地回到自己房间,拿了瓶酒开始自斟自饮起来。坐在床边,他回想起了童年往事。

  六岁那年,他和哥哥洛伦佐,以及两位姐姐——南尼娜和比安卡一起,到阿尔诺河边野餐。他们乘着马车穿过横跨在阿尔诺河上的韦基奥桥来到河对岸。这座桥建于一千多年前的罗马时代,桥的两侧开有好几家金店。姐姐南尼娜很快就被这些金店中的商品吸引住了。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因此对于这些精细的饰品倍感兴趣。

  最近,洛伦佐的心情一直非常糟糕。因为父亲离世以后,家族的重担便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虽然作为长子,曾经被父亲皮埃罗派到米兰和罗马,进行过政治方面的学习,但他还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实际上,他长相平常,眼睛有些斜,下巴微微突出,柔软的棕色头发服帖地排在额前。但他眼中那种敏锐的智慧赋予洛伦佐独特的魅力。

  他们来到圣灵大教堂边的草地上。朱利亚诺至今依然记得,那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河边矗立着很多挺拔的大树,绿草遍地。女仆将野餐布铺在地上,上面放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晚春时节的风中弥漫着暖洋洋的味道。前天下过的一场大雨使阿尔诺河波光粼粼,异常美丽。

  由于这天哥哥心情阴郁,朱利亚诺的游兴也大打了折扣。他总觉得,父亲过分急于将家族的重担压在洛伦佐身上。为了能逗哥哥开心,朱利亚诺在女仆紧张的叫嚷中,跳下河,拍打着河水,弄得全身都湿透了。

  朱利亚诺在水中的表演逐渐使洛伦佐开心起来。他的衣裳,帽子,鞋子,他的一切都沉浸到欢乐之中。他们的姐姐和女仆在河岸上惊恐不安地叫嚷着,让他们赶快上岸。但洛伦佐可不理睬她们。他是个游泳好手,一会儿工夫就游出去很远。接着,猛地一扎,又潜到了水中。

  朱利亚诺一直跟在哥哥后面游着,但由于年龄小,一直落在哥哥后面。看着哥哥深吸了一口气就潜下水中,朱利亚诺以为一会他就会从水下伸出手,抓住他的两只脚同他嬉戏。他划着水,大笑着,充满了期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朱利亚诺的脸上逐渐没有了笑容,充满了焦虑和恐惧。他大声呼喊着哥哥的名字。姐姐们由于裙子太厚重不能下水而急成一团,在河岸上哭泣。

  当时朱利亚诺还只是一个孩子,还不敢潜到水下。但出于对哥哥的爱和担心,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潜了下去。水下的世界非常安静,他睁开眼睛,朝着哥哥刚才潜水的地方游去。

  前几天下的几场大雨使阿尔诺河中充满了泥沙。朱利亚诺的眼睛非常难受,视线也受到了影响,只能看见浑浊的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黑色的阴影。显然眼前的这个物体并不是人,更不可能是哥哥。但本能促使他前去一探究竟。他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潜入了水底,向着那个物体游去。

  游到了跟前,才发现其实是一棵足有三人高的大树以及一些横七竖八的枝桠。

  他感到肺都要裂开了,但直觉告诉他哥哥有可能就在附近。他想尽快把哥哥救起,于是又继续向前游,用手摸索着树干和光滑的树叉。

  朱利亚诺由于过度缺氧开始感到眩晕了,耳边传来了嗡嗡的声音。痛苦使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但他除了水,什么也没有吸到。一阵恶心,他又喝下第二口水。

  朱利亚诺现在已经处于被溺死的边缘。

  他感受到了死神的来临。这种感觉使他睁开眼睛,希望能够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带着最后的景象飞到天国去。

  就在这时,他似乎看到了云彩。阳光透过水面,照在他的脸上。朱利亚诺看不清楚眼前浑浊的河水,只能看到这耀眼的阳光。

  他回头看去,不远处正是溺水的洛伦佐。树叉勾住了他的衣服和帽子,他一直在水中拼命地挣扎。

  本来两兄弟都会命丧这浑浊的阿尔诺河。朱利亚诺带着孩子的纯真祈祷着:主啊,让我救救哥哥!

  或许是真情感动了上帝,洛伦佐最终从树枝上挣脱出来。

  而解脱了的洛伦佐抓着朱利亚诺的手浮出了水面。

  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朱利亚诺已经记不太清楚,只是一些片段还记忆犹新:女仆拍打着他的背,尽量让他把水吐出来,而洛伦佐裹着野餐布,湿淋淋地站在朱利亚诺身边,痛苦地呼喊:“我的弟弟,说话啊!”在回去的路上,洛伦佐悲伤地哭喊着:“弟弟啊,你不要再为了我去冒险!你差点死了啊!要真出了事,父亲绝对不会原谅我的……!”那没有说出口的话更加沉重:他也决不会原谅他自己。

  朱利亚诺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回想起当年的这段往事。他从不因为自己的这一举动,可能会让自己溺死而感到后悔。但上帝却好象故意刁难他一样,偏偏又让他喜欢上了安娜,这个会伤害他们兄弟情谊的女人。

  朱利亚诺呆呆地坐着,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直到天边泛出了鱼肚白。同安娜一起前往罗马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但他没料到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贝纳多巴隆塞利会坚持要见他。他搞不清楚,为什么红衣主教会关心他是否出席在教堂举行的弥撒。但如果这个邀请是来自洛伦佐的话,那么,这可能真是个好机会。

  朱利亚诺突然乐观起来,希望哥哥能够改变想法,能够不再那么生气,那样他们可以好好谈谈。

  这样的考虑使朱利亚诺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他要表现地像一个好兄弟,及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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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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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隆塞利心中做着最后的斗争,他徘徊在教堂门口,迟迟没有进去。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联络的暗号还没有响起。他如果骑上马,跑回家,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可以避免失败后的悲惨结局。虽然帕奇家族的势力强大,但是同梅第奇家族1比起来,他们的能力和坚毅还差得很远。

  弗朗西斯科回过头来,带着谋杀者阴狠的目光催促巴隆塞利快点跟上。朱利亚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对这些毫无察觉。不安的巴隆塞利跟了上去,走进教堂大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跨越了理智与疯狂的界限。

  他们沿着出去的路从北面向圣坛走了过去,朱利亚诺和巴隆塞利紧跟在弗朗西斯科身后。巴隆塞利为即将发生的事情紧张着。圣餐就要开始了,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沿着甬道走到前面,轻声说着对不起,回到原先的位子上。根据当初的计划,巴隆塞利应该站到朱利亚诺的右边。朱利亚诺自然不明白巴隆塞利的用意。他靠向弗朗西斯科,后者正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朱利亚诺点点头,挪开步子,好让巴隆塞利站过来。就这样,他碰到了站在他后面的那个灰衣忏悔者的肩膀。

  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巴隆塞利屏住呼吸,担心地看着朱利亚诺,生怕他回头道歉,认出那人来。但朱利亚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什么也没有做。巴隆塞利继而向前排看去,想知道洛伦佐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幸运的是,当时,这位梅第奇家族的掌门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家族银行经理弗朗西斯科诺利在他耳边的汇报。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许多。现在巴隆塞利只有等待。他假装听着神父的布道,把手转向别在屁股上的那把刀。

  译注:

  1梅第奇家族从13世纪到17世纪,都是佛罗伦萨强有力的家族,出了三位教皇、三位托斯卡纳大公和两位法国王后。

  布道还没有结束,巴隆塞利强打精神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大意好象是说要他们宽容,乐善好施,要爱敌人,为那些针对你的人祈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位神父是洛伦佐亲自挑选出来的,莫非他早就知道今天的计划了?神父这么说是不是暗示我们要适时住手?巴隆塞利满腹狐疑,心中充满了疑虑。

  他先是看了一眼主子弗朗西斯科。即使弗朗西斯科真的注意到了什么,他也没有流露出分毫。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圣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憎恨,窄小的下巴紧张地抽搐着。

  布道终于结束了。

  巴隆塞利感到心中非常痛苦,因为他即将做的这件事情,会使他的一生都充满了罪恶。眼前的这一切好象都与他失去了联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清晰的心跳。

  这时,神父举起圣杯,恭敬地将杯子高高举起,敬给十字架上的耶酥。

  巴隆塞利紧盯着这个杯子。阳光照耀着它,漾出了金属的光泽。

  巴隆塞利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朱利亚诺,他表情凝重,双眼紧闭。右手握成拳头,用左手攥着,放在唇边,虔诚地祷告着。他的头向前微微垂下,仿佛正要迎接死亡。

  这太蠢了。巴隆塞利想着。实际上,他和梅第奇家族的兄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甚至还非常喜欢朱利亚诺,因为他和他的家人并不一样。他们之间的争执仅仅是政治斗争。这根本不足以成为这次谋杀的正当理由。

  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用手使劲推了一下巴隆塞利,暗示他信号已经发出。行动的时间到了。

  巴隆塞利无奈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刀鞘中抽出了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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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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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刚才,洛伦佐德梅第奇还在低声和红衣主教耳语着什么。虽然当时神父的布道已经接近尾声,但这些佛罗伦萨的富商巨贾们是绝对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大家齐聚的好机会来谈生意、拉人情的。这种状况已经成为了这里不成文的规矩,神父很久以前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里亚里奥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正在比萨大学学习法律。当然,能够进入大学依靠的是他和教皇西克斯图斯的血缘关系,与他本人的智力无关。虽然教皇称其为外甥,但当时很多教皇和红衣主教的私生子都会被冠以这样的名号。教皇的头脑非常聪明,但在这个私生子身上,人们却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生他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既不美丽也不聪明,只是比较能够卖弄风骚罢了。

  虽然洛伦佐知道这些内幕,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让红衣主教在佛罗伦萨玩得快活点。里亚里奥明确提出过要见见梅第奇家族的两兄弟,还希望能够参观一下他们的宅子和艺术收藏品。对于这些要求,洛伦佐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在这位被教皇称为外甥的红衣主教面前,洛伦佐丝毫不敢显出任何的怠慢。尽管教皇将梅第奇家族世代在教皇银行工作的位子让给了帕奇家族,这件事令洛伦佐感到非常的难堪,但也只能暂时将埋怨吞进肚子里。或许教皇会将这个命令撤消,或者再为梅第奇家族安排其他重要的职位。所以,这个穿着红袍的年轻人便成为了梅第奇家族同教皇沟通的重要使者了。

  洛伦佐虽然身在教堂,心里却一直挂念着家中是否已经接到来自教皇的任命。如果没有的话,那么显然是教皇又在耍他。这对梅第奇家族来说又是一个羞辱。

  假如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么在弥撒后宴请这位尊贵的红衣主教应该非常重要。如果这位年轻的红衣主教只是出于欣赏梅第奇家族艺术品的话,那么,他回到罗马还可以告诉他的叔叔,洛伦佐非常热情地款待了他。这说不准会成为外交突破口,洛伦佐能够重新占据教皇心中的重要位置,从而把教皇银行的金钥匙从帕奇家族夺回来。

  考虑到这些,洛伦佐接待红衣主教的时候也格外用心。而站在一旁的比萨大主教弗朗西斯科萨尔维亚蒂却心怀叵测地冷笑着。

  洛伦佐和他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但是比萨一向受控于佛罗伦萨,那么,这个职位当然应该由梅第奇家族的人来担任了。教皇已经对帕奇家族够偏爱了,这个职位又落到了和帕奇家族有关的萨尔维亚蒂手中。

  虽然表面上梅第奇和帕奇会像好朋友一般彼此拥抱,但在商业、政治的很多领域,他们激烈地争斗着。为此,洛伦佐曾经给教皇写过一封情绪激昂的信,向他阐述为何这个任命会对教皇和梅第奇家族的利益带来巨大的损失。

  但教皇不仅没有回信,而且还把梅第奇家族从他的银行代理人行列中赶了出去。

  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教皇派里亚里奥和萨尔维亚蒂来实际上是对梅第奇家族的一种侮辱,但作为外交家的洛伦佐显然有他自己的理解。

  此时,他的好友、银行第二领袖弗朗西斯科诺利仍旧默默地站在他身旁,为他保驾护航。

  帕奇家的人也全都来了,大部分聚集在教堂的另一边,除了古列尔莫德帕奇。他站在比萨主教身边,犹如一根芒刺。洛伦佐16岁的时候就认识古列尔莫,而且一直十分喜欢他。古列尔莫还曾经护送他去拜访过那不勒斯皇太子。

  他对待洛伦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些是洛伦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后来,他还娶了洛伦佐的姐姐比安卡。这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布道开始前,红衣主教曾经非常诡秘地问过洛伦佐:“你弟弟怎么没来?他应该会来参加弥撒吧,我非常想见见他。”

  这个问题弄得洛伦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虽然朱利亚诺曾经对此颇有微词,但他总以为朱利亚诺不会拿气话当真。这位佛罗伦萨著名的花花公子早已是名声扫地,他太久不出席任何公共场合和聚会了,除非洛伦佐强烈要求他出现(当然今天洛伦佐没有这么做)。朱利亚诺早就明确地说过,他不会去参加午餐会。

  昨天早上的事情洛伦佐一直没有想通。朱利亚诺竟然要和一个已婚的女人私奔去罗马!以前他从没有拿任何风流韵事当真,更没有提起过婚姻。因此,大家已经形成了共识:在该结婚的时候,洛伦佐会给弟弟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伴侣,而朱利亚诺会欣然接受。

  但现在朱利亚诺下定了决心要让教皇宣判这个女人的婚姻无效。如果今天红衣主教里亚里奥没有来这里的话,这事真的超出了洛伦佐的能力范围。

  为了这个天真的弟弟,洛伦佐可是伤透了脑筋。朱利亚诺总是过于相信别人,只看到别人的好处。他根本意识不到他有很多敌人。这些人仅仅因为他出生于梅第奇家族而与他为敌。他哪里知道,人们会利用他和安娜的事情来毁掉他。

  在朱利亚诺单纯的心里只有爱情,尽管爱情只是必需品。洛伦佐根本不愿意残忍地对待弟弟。他从没有责备过朱利亚诺那颗博爱而高贵的心。洛伦佐其实非常嫉妒弟弟。朱利亚诺沉醉在美妙女子温柔的双臂中,而他却被迫来这里接待红衣主教。此时,主教正温和地看着洛伦佐,期待他回答关于这个出轨弟弟的问题。

  朱利亚诺今天决不会来这里。可如果把真相和盘托出,那么对红衣主教来说就太难堪了。于是洛伦佐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弟弟有些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先处理一下。他一会就来。他可是非常想见您,我的殿下。”

  里亚里奥眨了眨眼,抿紧了秀气的唇。

  洛伦佐心中暗想:或许年轻的红衣主教可不只是对外交感兴趣。朱利亚诺的英俊早已成为一则传奇,吸引了无数男女的目光。

  古列尔莫德帕奇越过比萨大主教凑过来,轻轻拍了一下红衣主教的肩膀,说道“别急,我的殿下。他一定会来的。梅第奇家族对待客人可是从来不失礼的。”

  洛伦佐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古列尔莫没有和他的视线接触,很快转过头去,仅仅点头示意。那姿势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洛伦佐的注意力很快转到诺利的低语上来。

  “大人,您弟弟来了。”

  “就他自己吗?”

  诺利看了一眼他的左面,也就是圣器安置所那个方向。“他是和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贝纳多巴隆塞利一起来的。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洛伦佐皱起眉头,但他并没有留心这事。他转过头,轻声对红衣主教说道:“殿下,我弟弟已经来了。”

  在他旁边的红衣主教也欠了欠身,望向他的左面,正好看到朱利亚诺。他冲着洛伦佐勉强笑了笑,点了一下头后,又把目光放到了圣坛上。这时,神父正在向神圣的主祈祷。

  朱利亚诺不自然的举动引起了洛伦佐的注意。他的神经开始绷紧起来。最近,佛罗伦萨总是流传着各种传言,但洛伦佐从来都不理睬。最近,诺利曾经告诉他有一群人正在阴谋行刺他。但一如既往,诺利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

  对于诺利的这番话,洛伦佐只有一个评价:荒唐。小道消息满街都是,但我们是梅第奇家族。即便教皇可能会戏弄我们,但他也不敢对我们这么做。

  但眼前的这个危险信号使他产生了警觉。他把手伸到了外衣下面,紧紧地握住了他的短剑。

  几秒钟后,从刚才里亚里奥注视的地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喊叫,声音高亢,但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紧接着,从乔托的塔楼上传来了钟声。

  现在,洛伦佐终于明白诺利所说的都是事实。

  比萨大主教跑得不知去向,而红衣主教躲在圣坛旁边,跪在地上,吓得啜泣起来。古列尔莫德帕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他奋力向洛伦佐挥手说着:“洛伦佐,我不是叛徒!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上帝发誓,我是清白的!”

  洛伦佐没有注意到从后面伸出来的手。那只手抓住了洛伦佐的肩膀。但他察觉到了危险。凭借着多年练习剑术的功底,他敏捷地推开这只手,并迅速转身抽出了他的短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把锋利的刀从他右耳下方划了过去。皮肉已经分了家。带着体温的鲜血从耳朵上流下来,淌到肩膀上。但他依然稳当地站着,拿着剑准备迎接敌人的下一次攻击。

  洛伦佐面对着两个神父:其中一个因为身体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握着剑,眼睛不时地扫着这些冲向教堂门口的人们。但是现在他的任务是对付洛伦佐的贴身侍卫马可。身体健壮的马可虽然不太会用剑,但他拥有过人的力量和热诚。

  另一个神父怒目圆睁,瞪着洛伦佐,手中挥舞着剑向他再一次袭来。

  这个神父名叫哈格阿德,脸色铁灰,满脸胡须,眼睛暴怒,充满憎恨地叫嚷着洛伦佐的名字。洛伦佐左躲右闪得使他并没有可趁之机。他的力气也很大,但洛伦佐也找到了一个破绽,伸手过去要扣住他的脖子。他们的剑撞在了一起,金属清脆的撞击声充满了整个空旷的教堂。

  两个人的剑僵持着,刀柄对着刀柄。洛伦佐逐渐顶不住了,握剑的那只手开始颤抖起来。他紧盯着眼前的这个刺客。两个人都没有撤剑的迹象。最终,洛伦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刺杀我?!”

  他真的不能理解,自己总是兢兢业业地为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民着想。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提起梅第奇家族时的憎恨。

  “这是上帝的旨意。”神父挤出这样几个字。他们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汗水从他苍白的额头上流淌下来;洛伦佐甚至能够清楚听到对手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他又窄又长的贵族式鼻子,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名门。神父又接着说了一句:“为了上帝的爱!”

  他猛力向后撤剑,洛伦佐不禁向前跌去,差点就被剑刃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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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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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隆塞利也加入了战斗,拔出长刀向朱利亚诺的头上砍过去。他为这个时刻准备了许多话,但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最终,他只能喊:“看这里,叛徒!”

  此时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朱利亚诺应声看去,正好看到向他砍下的长刀。他睁大的眼中充满了惊讶。

  巴隆塞利疯狂地嘶喊着,毫不犹豫地挥下了刀。

  激战了许久,洛伦佐已是疲惫不堪。他发出一声厌恶的低吼,责备自己已经无力再举起剑抵挡敌人的攻击。

  在洛伦佐还没有真正败下阵来的时候,弗朗西斯科诺利及时赶到,拔剑保护他的主人。梅第奇家族的好友和手下也随之赶过来,将刺客团团围住。洛伦佐模糊地辨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安吉罗波利西安,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健壮的家族建筑师米开伦佐,家族雕刻家维罗契欧,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安东尼奥利弗利佛和社会名流斯基思蒙多德拉斯图法。这些人保护着他向圣坛边上移去。洛伦佐不肯离开,他痛苦地呼喊着:“朱利亚诺!兄弟,你在那里?”

  “我们会去找到他的,他不会有事。”诺利示意圣坛的方向。神父因为受到惊吓,将圣杯里的酒洒在了上面。

  洛伦佐还在犹豫。

  “走!”诺利高声喊着。“他们向那儿去了!超过他们,去北圣器安置所!”

  虽然洛伦佐并不知道诺利所指的他们究竟是谁,但他还是握着剑跑了过去,先是跳过底矮的隔断,冲到唱诗班那里。孩子们四散奔逃,白色的衣服扬起,像一只只受惊的小鸟。

  洛伦佐的手下也跟着他穿过了唱诗班的席位向圣坛跑过去。在那里,两根粗大的蜡烛依然在燃烧,散发出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了一起。神父和他的助手围着红衣主教,将他保护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伸出手摸了摸脖子,伤口还在流血。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晕倒,一定要找到弟弟,不能让他出事。

  洛伦佐继续向圣坛的北面跑去。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贝纳多巴隆塞利正向教堂的南面跑去,没有察觉他们正错过自己的目标。

  洛伦佐跑了一半就停下来看着他们,和他的跟随者们撞在了一起。

  巴隆塞利一边挥舞着长刀一边大喊大叫着。而弗朗西斯科腿上受了伤,跑的时候一颤一跛的。他的外衣也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

  洛伦佐四处张望着找寻弟弟,想要从人群中看到弟弟是不是还在刚才站的那个地方。但他的视线被纷乱的人群阻隔,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拼尽全身力气喊着朱利亚诺的名字,希望弟弟能够从人群中听到他的呼唤。“朱利亚诺……!你在哪里啊?兄弟,回答我!”他的随从们围了上来,有人劝道:“他不会有事的。”然而他们心中也充满了不安和惶恐。

  不,这太糟糕了!他怎么能丢下朱利亚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洛伦佐在他身上倾注了父亲和兄长的爱。他凄厉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朱利亚诺!朱利亚诺……”

  “他不在这里。”一个压低的声音说道。洛伦佐以为这话表示朱利亚诺去南面找他了,于是他转向南面,他的朋友们还在那儿与刺客搏斗着。那个身材矮小的神父显然已经顶不住了,刚才那个大块头依然还在顽抗。这里也没有朱利亚诺的影子。

  这个消息使洛伦佐感到极度的失望。眼前刀光一闪,他回头看到弗朗西斯科诺利已经被巴隆塞利刺倒在地。巴隆塞利手中的长刀深深地刺进了诺利腹中。诺利的眼睛痛苦地向外鼓着,盯着眼前的这把刀,倒在了地上。巴隆塞利顺势把刀拔了出来。

  诺利被刺的场面使得洛伦佐差点昏过去。波利西安和德拉扶住他,并推着他来到了圣器安置所的门前。洛伦佐恳求身边的人们:“快去救救弗朗西斯科!我知道,他还没有死,快去救救他!”

  他还想回头去找弟弟,但是他的手下毫不停留地推着他奔向圣器安置所。洛伦佐的胸部疼痛异常,巨大的焦虑使他感觉心像被火烧一样灼痛。

  他伤害了朱利亚诺。在朱利亚诺最需要他伸出援手的时候,他却拒绝了他的恳求。而朱利亚诺却说:“我爱你,洛伦佐……请不要让我来选择。”可他却拒绝了他……他亏欠了朱利亚诺。

  “我本来可以为他做得更多。”他感到心中深深的歉疚。

  洛伦佐身边的人怎能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感受呢?他们怎么能够了解洛伦佐对他弟弟的这种责任感呢?弟弟年幼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在他成长的岁月里总是向他这个兄长寻求保护!他曾经在父亲临终的病榻前,向父亲承诺要照顾好弟弟。但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危险,他却连弟弟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人都最关心洛伦佐的安全,因为他们觉得他才是佛罗伦萨最重要的人,但是,他们全都错了。

  洛伦佐被他的手下推进厚重大门后的圣器安置所。关上大门后,有几个人又回去救受伤的诺利。

  由于没有窗子,里面的空气不能流通,到处都是祭奠用的酒和神父服装散发出的混合味道。洛伦佐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审视着每一张脸,然而每次都非常失望。这里,并没有佛罗伦萨最伟大的人。

  他想起了巴隆塞利明晃晃的弯刀和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的腿伤。他更加焦虑,努力推着众人想要从这里出去,好去救回他的兄弟。德拉斯图法察觉到他的这一举动,立刻用身体挡住了出口。米开伦佐和安东尼奥利弗利佛在洛伦佐推开大门之前就跑了过去。三个人用身体挡住大门,把洛伦佐挤到离门更远的地方。他们即使知道洛伦佐永远不会接受他们的做法,但是他们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心。

  洛伦佐心中难以抑制的痛苦使他一直用拳头锤着用黄铜包裹的大门。虽然鲜血已经将他的拳头染成鲜红色,但是内心的痛苦就象火山喷发一样令他无法抑制。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的朋友们也非常难过。学者安吉罗波利西安从衣服上面撕下了一块布,走上前去想为洛伦佐包扎正在流血的脖子。情绪激动的洛伦佐不让任何人碰他,但他还是没有拗过波利西安。

  他歇斯底里地用拳头猛敲冰冷的黄铜,直到拳头鲜血直流。

  洛伦佐一直没有停下疯狂的举动!他口中不停喊着弟弟的名字,痛苦难当。朋友们走过去想要让他平静下来。但他依然如故,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挣扎着要出去救他。

  就在不久前,朱利亚诺抬头仰望圣坛,却看见巴隆塞利对自己砍下了第一刀,刀尖直指他的心口刺去。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朱利亚诺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恐惧。他本能地向后一退,却被另一个坚硬的身体迅速顶住。毫无疑问,这人是暗杀者的同伙。他隐约看见了那个穿着灰衣长袍的祈祷者。紧接着,他感到肋骨下面传来一阵冰冷、钻心的疼痛。

  他的伤势很严重,而且身边围着刺客,死亡正向他一点点逼近。他更在意的是,他无法将这里的情况通知哥哥洛伦佐,显然他哥哥会是下一个被刺杀的目标。

  他拼命呼喊着哥哥的名字。巴隆塞利的刀子终于砍向了他。刀刃在圣坛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无数充满了愤怒的火光。他的声音淹没在巴隆塞利那声充满仇恨的诅咒里:“看这里,叛徒!”

  剧痛来自于朱利亚诺身上第一对肋骨的中央。他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是难忍的剧痛,呼吸逐渐困难起来。

  巴隆塞利汗涔涔的脸离朱利亚诺很近。他嘟哝着收回手中的刀,刀在呼啸着。此时的朱利亚诺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但他依然竭尽全力喊着哥哥的名字。但这一声呼唤,轻细得像是耳语。

  朱利亚诺的眼神落在那把凶刀上。就在巴隆塞利的拳头再次向他挥来的时候,朱利亚诺感到时空变换了位置,他又来到了那个晚春时节的阿尔诺河畔:

  他呼唤着哥哥,但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哥哥消失在浑浊的河水里。朱利亚诺的眼睛很疼,他使不出力气,也无法呼吸。但是他知道,现在必须做些什么。

  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带着孩子般的虔诚:亲爱的主啊,让我救救我的哥哥。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推开了身后的那个刺客。刺客向后退了几步,踩在自己的衣服上,摔倒了。

  借着这个机会朱利亚诺本来可以逃脱。但他知道,哥哥才是这些人的最终目标。

  像上次在阿尔诺河边一样,他感到时间好象放慢了许多。尽管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还是希望能够给这些刺客制造一些困难。即便无法及时通知洛伦佐,那么至少还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他听到了哥哥的呼唤,或者那是童年的回声。在阿尔诺河畔,年仅十一岁的男孩在河边呼唤着他!他想告诉哥哥赶快离开,但是话语憋在胸中,怎么也说不出来。他试着呼吸,却咳出一口温热的鲜血。巴隆塞利正要掠过他,他却摇晃着身体,挡住去路。弗朗西斯科德帕奇推着他的同谋,鲜血让他狂暴起来。他眨着那双黑森森、闪着亮光的小眼睛盯着朱利亚诺,浑身愤恨得发抖。他抽出如钻头一样锋利的匕首威胁着朱利亚诺。但朱利亚诺始终没有移开半步。

  朱利亚诺张着嘴痛苦地喘息,他无声地咆哮着:你们永远也别想接近我哥哥。我可以死去,但你们休想碰洛伦佐一根寒毛。

  弗朗西斯科疯狂地吼叫着,手中拿着刀疯狂地刺向朱利亚诺,重重地砍在他用来抵挡的手和小臂上。可是,这些新伤和他刚才在胸前和背部所受的伤比起来不算什么。朱利亚诺竭尽全力阻挡刺客们前进的脚步,好让哥哥能够有更多的时间逃走。

  弗朗西斯科这个恶毒的小个子,将他对梅第奇家族所有的愤怒都疯狂地发泄出来。他挥舞着匕首疯狂地砍向朱利亚诺,边砍边大声叫嚷着:“你们这群婊子养的杂种!就是你父亲背叛了我父亲的信任……”

  朱利亚诺感到肩膀和手臂被刺穿的疼痛。胳膊已经举不起来了,无力地垂在身旁,淌满了鲜血。

  你哥哥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从议会赶出来。

  朱利亚诺胸前和脖子上又添了几处新伤,身上又被狠狠地揍了十几拳。弗朗西斯科失去了理智,手中的刀上下挥舞着,向朱利亚诺刺去。两人完全被深红色的血雾包裹。他太疯狂了,甚至刺中了自己的大腿。鲜血交织在一起,他厉声嘶喊。疼痛加剧了他的愤怒。他不顾一切地砍着,一下又一下。

  你们在教皇面前诋毁我;

  侮辱我们的家族;

  盗取我们的城市。

  若在平时,这些话一定会激怒朱利亚诺。但现在他已经奄奄一息,他的感情已经完全凝滞了。

  教堂水池的水已经被染成红色。他隐约看到刺客们挥舞着武器的躯体。他们似乎在喊着些什么,但朱利亚诺只能看到他们张大的嘴,和闪闪发光的凶器,还有充满泥沙的阿尔诺河水。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好象躺在阿尔诺河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寂静。

  阳光从通向北面的大门口射进来,他顺着阳光的方向爬去,希望能找到哥哥。但是,水流阻止了他,使他动弹不得。在漩涡中前进实在是太困难了。

  就在他眼前,黑发的安娜哭泣着,绞着手指,为他们未来的孩子哭泣着。她的爱呼唤着他,但洛伦佐是他最后的牵挂。如果哥哥看见他这样,一定会肝肠寸断的。那将是朱利亚诺最不愿见到的。

  “哥哥。”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张开嘴,无声地呼唤着。

  洛伦佐坐在阿尔诺河边,身上裹着毯子。他浑身湿透,不停地颤抖着。但是,他还活着。

  看见哥哥还活着,朱利亚诺舒出了胸中最后一口气,向着河水深处沉下去,沉向最深最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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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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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78年4月26日

  致米兰执政官

  我最杰出的领主们:

  我的兄弟朱利亚诺被谋杀了,我的政府也面临着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的主人,请救救你们的仆人洛伦佐吧。

  请火速派兵援助我们。

  你们忠实的仆人

  洛伦佐德梅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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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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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79年12月28日

  贝纳多巴隆塞利跪在一辆小马车上,正走向生命的终结。在他面前的市政广场上,矗立着佛罗伦萨无可取代的议会大楼,看起来如此高大、庄严。做为防护墙的要塞没有窗户,角落里耸立着高大的塔楼。就在他被带上马车前,巴隆塞利听到远处响起了沉闷而悲凉的钟声,预示着他生命终结的开始。

  昏暗的早晨,议会大楼的石墙在阴暗的云层下反射着灰色的光芒。大厦里聚集了佛罗伦萨各个阶层的人们,人头攒动,色彩斑斓。大厦前面竖立着匆忙搭建的断头台和绞刑架。

  这天的天气也格外阴冷,巴隆塞利最后的呼吸凝结成了薄薄的雾气。外衣的领口敞开着,但由于双手被绑在身后,没法拉拢领口。

  就这样,他被绑在囚车中来到了市政广场。车轮每一次碾过路上的石头,他的身体都会不停地晃动。这千百次的晃动都一点一滴地见证着他的死亡。

  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小孩用他稚嫩的声音喊起了梅第奇家族的口号“球!球”。

  人群激愤起来。谴责咒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充塞他的耳朵。

  附近的人向他扔来石头,落到嘎嘎作响的车子旁边的鹅卵石地上。为了防止暴乱,政府在行刑的地方布置了很多的卫士。巴隆塞利两侧是骑着高头大马全副武装的卫士。

  这样不至于让他在受到合理审判之前就被暴民们撕碎。

  巴隆塞利曾经听说过同伙们可怕的下场。帕奇家族的那些佩鲁贾雇佣兵们就是从这里的高塔上被推下去的。底下围观的人们用刀和铁铲将他们剁碎。

  哪怕是一直为人们所尊敬的亚科波德帕奇也没能逃过佛罗伦萨人的愤怒。在这次行动中,他接到信号以后曾经号召城中的居民来推翻现在的政府,也就是梅第奇家族的统治。他的口号是:共和!自由!但人们却回答:球!球!球!

  尽管他的罪行严重,但出于对他的尊敬,在他死后还是举行了葬礼——虽然脖子上缠绕着绞刑的套索。然而在这样动荡的时期,城里充斥着憎恨。他下葬后没有多久,议会重新刨出了他的尸体,暴露在城外的荒郊里。

  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他的家族成员很快就得到了判决。他们中只有古列尔莫德帕奇获得了赦免。比安卡德梅第奇为了丈夫向自己的兄弟苦苦求情。

  参与谋杀的人中只有巴隆塞利没有被当场抓到。他当时藏在教堂钟楼上,顺利逃过了梅第奇家族的追捕。等到人群散去以后,他才从上面爬了下来,但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骑马逃跑了。他一直向东,逃到一个名为西尼加利亚的地方,并从那里坐船去了君士坦丁堡。国王费兰特和他在那个国家的亲戚为他筹了一大笔钱,于是他过起了肆意挥霍的日子。他整天和买来的女奴调情戏耍,试图忘却在佛罗伦萨参与的那场谋杀。

  然而他常常梦见朱利亚诺,梦见自己闪闪发光的刀刃。年轻人黑色的卷发蓬松凌乱,无辜的眼睛睁大着。他的表情自然生动,只是被死亡蒙上了阴影。

  这一年多来,他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如果亚科波和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取代了梅第奇家族,那么这座城市真的可以变得更好吗?

  洛伦佐处事冷静稳健,小心谨慎;而弗朗西斯科却急躁冲动。如果让后者主宰这个城市的话,那么,他将是一个暴君。洛伦佐非常明智。他不断施惠于民,深受爱戴,此刻围观的众多民众就是最好的证据。而弗朗西斯科太过傲慢自大,从不在乎这些。

  洛伦佐非常坚持。即便是君士坦丁堡都逃不过他的影响力。当他的部下发现巴隆塞利的藏身之所,洛伦佐立刻派遣使者带着金银珠宝去见苏丹。就这样巴隆塞利的逃亡结束了。

  所有罪犯的尸体都被挂到佛罗伦萨的城门上示众,然后被扔到荒野。巴隆塞利将和他们一起被埋在城外的一个大坑里。而此时,他将在这个城市最为热闹的地方被处死。

  囚车正通过人群缓缓驶向断头台,巴隆塞利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恐惧比任何肢体上的痛苦都更为真切;他感到身上时冷时热,痛苦难耐,几近昏厥。他希望自己能晕倒,那样就不会被痛苦所折磨。

  “振作点,先生,”囚车旁的一个黑衣人对他说道:“上帝与你同在。”

  这个身着黑衣一直走在囚车旁边的人名叫劳罗,是佛罗伦萨市民。他是圣母十字会的成员。因为这个组织的成员都穿着一袭黑衣而得名黑衣党。成立这个组织的目的主要是关怀那些需要慰藉的人们,特别是对那些罪大恶极的死囚们。

  自从巴隆塞利被抓回佛罗伦萨,劳罗就一直陪着他。劳罗觉得巴隆塞利的遭遇很公平。他不仅可以穿干净的衣服,正常地进餐,而且,还能给他所爱的人写信(虽然他老婆一直没来看过他)。此外,劳罗一直耐心地倾听巴隆塞利涕泪横流的忏悔,还留在囚室里为他祈祷。他向圣母、基督、上帝祈祷,希望他们能给予巴隆塞利以精神上的安慰,使他得到宽恕,灵魂可以顺利通过炼狱到达天堂。

  但巴隆塞利却没有同他一起祷告;因为,他觉得就连上帝也会认为他是咎由自取。

  现在,这个黑衣人就在他身边,不仅为他祈祷,还为他唱着圣歌,但周围人们的斥责声显然要高得多,巴隆塞利一句话也听不到。这些祈祷声就好象白色的蒸汽一样在空气中消散。他只能听到一个词反复敲击着他的耳膜。

  球!球!球!

  囚车停到绞刑架的前面,巴隆塞利在黑衣人的搀扶下走下了囚车,刚刚迈出囚车,恐惧让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黑衣人靠了过去,在他身旁低声说道:

  “不要害怕,巴隆塞利,你的灵魂会像所有人一样直接到达天堂。你不要为你的过去请求宽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你是无辜的。实际上,还有很多人在为你的壮举叫好,是你为把佛罗伦萨人民从魔鬼的统治中拯救出来迈出了第一步。”

  巴隆塞利的声音紧张地颤抖着。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出自己的话。“从洛伦佐手中吗?”

  “是从他们放荡的生活中,从异教徒的影响中,从对于艺术的亵渎中把这里的人民拯救出来。”

  巴隆塞利的牙齿打着颤,盯着他说道:“如果你和其他人都这样认为,为什么在这之前不来救我?救救我!”

  “我们在拯救佛罗伦萨,拯救整个意大利,甚至整个世界之前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在完成这些事情之前,我们不能暴露自己。”

  “你们疯了。”巴隆塞利有气无力地说道。

  黑衣人笑了笑说道:“为了上帝,我们甘愿成为愚者。”

  他走上前去想要扶起巴隆塞利;但巴隆塞利气愤地推开了他,自己摇晃着走上了木台阶。

  断头台上戴着面罩的年轻刽子手站在巴隆塞利和悬挂的套索中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希望你能宽恕我对你所做的一切。”

  巴隆塞利的嘴唇和脸颊紧贴着牙齿。他的舌头很干,说话时就像躲在一层皮肤后面。他异常平静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原谅你。”

  刽子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或许以前曾经有许多死囚犯更加希望他们的血能留在他手上。刽子手拽着他走到套索旁边,声出奇怪的彬彬有礼:“这里。”接着,他从袍子里面掏出一个白色的亚麻头巾。

  在他戴上头巾前的最后一刻,他扫了一眼台下围观的人群。他的妻子乔凡娜和孩子们也站在人群里。但太远了他看不清。他觉得自己好象看到她正在擦拭泪水。

  虽然他并没有看到洛伦佐德梅第奇,但他一定正在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或许是从一个阳台上,一扇窗户边;或许就是从议会大楼的楼上俯瞰这里发生的一切。

  断头台下面站着那个黑衣男子。他表情安祥平静,带着古怪的满足看着巴隆塞利。在这个时候,巴隆塞利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还有弗朗西斯科德帕奇、亚科波,以及大主教萨尔维亚蒂都是一群蠢货。他们小小的野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序幕,而这个阴谋仅仅带给了他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刽子手给巴隆塞利蒙上了布巾,把套索穿过他的头颅,紧紧地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就在脚下的踏板坠落之前,他对自己低语:“看这里,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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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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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隆塞利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靠近人群前方的一位年轻画家正在描绘眼前的这一幕。尸体将会被悬吊在议会大楼前,直到最终腐烂不堪,身体从绳子上面掉下来为止。

  这位艺术家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希望能够在尸体还残存有生命气息的时候,就把这样的景象记录下来。城中一些小混混很快会为了找乐子朝尸体扔石头,雨水也会让它变得浮肿。

  他把纸压在白杨木板上,画着素描。他拔掉鹅毛笔上的羽毛,因为用太久羽毛笔,任何突出的地方都让他长长的手指感到恼怒。他把笔尖修得非常锐利,不停地伸进腰间的棕色墨水瓶中蘸取墨水。为了更好地画画,他脱掉了手套。手被寒风吹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不愿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甚至忽略了眼前这副惨状在他心里唤起的巨大痛苦。他竭尽全力专注在他的绘画上。

  虽然在场的男女都想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但他们的表情、姿态和声音依然泄露了他们的感受。巴隆塞利的悔恨非常明显。尽管已经死了,他的眼睛依然看着下方,就好象在凝视地狱一样。他的头向下垂着,嘴角被罪恶向下拉扯着。他就是这样一个深深忏悔着自己罪恶的灵魂。

  虽然画家有十足的理由,但他努力控制着不去憎恨巴隆塞利。憎恨违背了他的人生准则。就像忽略手指和心中的疼痛一样,他不去理会这种憎恨,继续作画。他始终认为,杀戮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行为,即便是处死一个像巴隆塞利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也是一样。

  他通常会在草稿上记下这个场景的各种颜色和结构,以便日后提醒他当时的状况,画出一副绝好的油画。他从右向左写字,就像是镜子里倒映出的字母。几年前,曾经在安德列维罗契欧工作室作学徒的他,就因为这种习惯受到其他画家的排挤,因为没人认得出他写的是什么。但是,他一直这样写字,这对他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写字方式,而这种方式的保密性不过是额外的受益。

  画笔在纸上写着:一顶棕色小帽,黑色卡其布短上衣,带纹路的羊毛汗衫,狐皮条纹的蓝色斗篷,天鹅绒的领子上面搭配着红色和黑色的斑点,贝纳多班蒂尼巴隆塞利,黑色绑腿。在被吊死的痛苦中他踢掉了鞋子,裸露着双脚。

  艺术家皱着眉头看着巴隆塞利的教名。他是自学的,虽然一直努力改掉芬奇乡村特有的口音,但是拼写依旧折磨着他。但是,高尚的洛伦佐德梅第奇只在乎他的绘画,不在意拼写。

  他很快在纸的下方勾勒出一个透视图,这个角度更好地体现巴隆塞利垂着头痛苦的样子。接着他开始速写四周聚拢的民众。前排的那些富商和贵族们已经开始纷纷退场,表情凝重而忧郁。但那些穷人还站在原地,消遣一般大声叫嚷着巴隆塞利的名字,并向尸体投掷石块。

  人群渐渐散去,画家尽可能地记录下人们的样子。这有两个理由:表面上看来他是在学着去了解人们的面孔,而了解他的人都习惯了他对别人的热烈凝视。

  黑暗一些的理由则出自他和洛伦佐德梅第奇的相识。他正在寻找一张脸孔,一张他十二个月前匆匆见过的脸。即使是他这样一个善于记忆脸部特征的人,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人的长相。这次,他决心不再被情绪掌控。

  “列奥纳多!”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盖上墨水瓶的盖子,以免墨水溅出来。

  他是列奥纳多在维罗契欧工作室认识的老朋友。他笑着向他走了过来。

  “山卓。”列奥纳多笑着问候站在面前的老朋友。“你看起来还挺像个贵族执政官的嘛!”

  山卓波提切利咧嘴一笑。他今年三十五岁,长列奥纳多几岁,正处于事业和人生的黄金时期。与梅第奇家族已经打了很多年交道,不仅在工作上同列奥纳多关系密切,而且他们的私交也非常好。今天他穿着非常华贵:外面穿着一件猩红色的毛皮外衣;黑色天鹅绒的帽子盖住了他的金发;头发比当时的流行风格稍微短一些,留到鬓角。和列奥纳多一样,他并没有留胡子。绿色的眼睛下面是两个大眼袋,举止有些傲慢。尽管如此,列奥纳多还是非常喜欢他。他不仅具有绘画方面的天赋,而且为人也很好。这几年,他接到了不少为梅第奇家族和托马波尼家族画画的肥差,包括大型油画《春》。那是洛伦佐给他侄子准备的结婚礼物。

  山卓瞅了瞅列奥纳多的草稿,狡黠地说道:“呵,我看你是要抢我的饭碗喽。”

  最近,他一直在议会大楼旁边,正对着绞刑架的地方画壁画。在朱利亚诺死后的惨痛日子里,他受洛伦佐的命令要把帕奇家族所有叛乱者在套索下摇摆的样子都用画笔绘制出来。这些真人大小的作品提醒世人他们激起的怨愤。这里面有赤裸全身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他大腿上的伤口还残留着血;还有身穿主教袍的萨尔维亚蒂。这两个死者的脸正对着观看者,虽然不是特别逼真,但很能起到震慑的效果。当时,把弗朗西斯科从牢床上揪下来,并抓到议会大楼顶层吊死示众的时候,列奥纳多和波提切利当时都在场,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紧接着,萨尔维亚蒂也被带了上来,临死前不知是出于精神紧张还是愤怒,他转向弗朗西斯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幕太过离奇,太令人费解,甚至是列奥纳多也因此过度震惊,没能把这一景象记录在素描本上。其他的刺客,包括主持弥撒的亚科波,都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一个人没有画,就是巴隆塞利。波提切利今天早上也做了素描,以便完成壁画。但在看了列奥纳多的草稿以后,他耸了耸肩。

  “没关系。”他轻快地说,“我已经挣够了。看看我的穿着就知道。我当然可以让你这样的穷小子把这个工作干完。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列奥纳多穿了一件长可及膝的工匠的束腰外衣,质地只是廉价的亚麻。外面还套了一件灰色羊毛斗篷。他把草稿夹在胳膊下面,欠了欠身,夸张地表达了对朋友的感谢之情。

  “您真是太好了,我的殿下。”他直起了腰说道:“现在,回去吧。您是为了金钱而作画,而我是为了艺术。趁着还没下雨,我还是先把素描完成了吧。”

  他微笑着同山卓拥抱了一下,然后两人就分开了。他立刻投入自己的工作,继续观察人群。他很高兴见到老朋友,但是他的到来也打断了他的工作,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腰带上的墨水瓶,突然摸到了一个和弗罗林一样大的金币1。金币上

  译注:

  1当时佛罗伦萨所使用的钱币。

  写着一行字:“举世悲恸”。下面刻画的是巴隆塞利举刀刺向朱利亚诺的场景。朱利亚诺惊讶地看着劈向他的利刃,巴隆塞利身后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手握着匕首。这一切都是列奥纳多提供的细节,尽量复制了当时的场面。但为了让人看清楚,朱利亚诺的脸正对着巴隆塞利。家族雕刻师维罗契欧将列奥纳多的这副画刻在了金币上。

  在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列奥纳多给洛伦佐德梅第奇写了一封信:

  我的主人,我希望能和您私下里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封信石沉大海。弟弟的死对洛伦佐打击非常大。这阵子宅邸四周安排了二十多个卫兵把守。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接见任何人,甚至连来自各地堆积如山的慰问信也一封没回。

  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接到回音的列奥纳多借了一块金弗罗林,只身一人来到梅第奇的宅子。他贿赂了这里的一个卫士,好让他的第二封信能被直接交给洛伦佐。他站在廊檐下等着,看着大雨敲击鹅卵石铺成的路面。

  尊敬的洛伦佐先生,我不是来向您请求施舍,也不是来谈生意的。而是来向您单独说一件与您弟弟的死密切相关的事情。

  几分钟后,列奥纳多接受了严格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他得到了接见。实际上,这样的检查对于列奥纳多毫无意义,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拿过什么武器,更未想过用武器杀人。

  身着一件朴素黑色短上衣的洛伦佐脖子上还缠着绷带。他面色苍白,了无生气。他在书房见了列奥纳多。书房里到处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上下打量着列奥纳多,眼神中充满了内疚、自责和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想知道画家将说些什么。

  四月二十六日的这天早晨,列奥纳多站在距离圣母百花大教堂圣坛几步远的地方。在这之前,他和他当时的老师安德列维罗契欧接到为朱利亚诺雕刻一个半身像的任务。他们希望能够在完工后接近洛伦佐。如果不是与工作有关的话,那么,列奥纳多是不会来参加弥撒的。因为他觉得自然真实的世界比起人工雕琢的大教堂更能启发他的灵感。在过去的几年中,作为被梅第奇家族资助的艺术家,他曾经在洛伦佐家中生活过好几个月。

  那天早上,列奥纳多看到朱利亚诺匆忙来到大教堂就感到非常奇怪:当时他不仅穿着凌乱,头发也很蓬松;此外,身边又跟着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巴隆塞利。

  在列奥纳多眼中,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美丽,都值得他用心

  来体会。但为了艺术,他选择了一种没有报酬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允许爱的潮水扰乱他的工作。他不希望像他的老师维罗契欧一样,为了努力养家糊口而浪费掉自己的天赋。因此,为了研究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民,他选择了逃避女人和孩子。他看过老师为了谋生而为狂欢节的人们画面具,为贵妇的鞋子贴金片。对他来说,如果自己也这样生活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更多时间进行更多的艺术实践和观察,更谈不上什么提高技艺了。

  这种观念正是列奥纳多的爷爷——安东尼奥传授给自己孙子的。他深爱着孙子,虽然他实际上是他儿子和一个婢女的孩子。列奥纳多长大后,只有爷爷注意到了他的绘画天赋,并给了他一叠纸和一支碳笔,开始教他画画。在列奥纳多七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用银尖笔在大木板上作画了,学习如何表现风从橄榄园吹过、树叶翩翩起舞的样子。

  爷爷曾经对年少的列奥纳多说过:“不要在乎传统,我的孩子。我有你一半的天赋——是的,我曾经擅长绘画,也很喜欢,就像你一样,去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但是,我听从了我的父亲。在我来到农田之前,我是一个公证人的学徒。这就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传统,去作一个公证人。他们将这个观念传给了我,我又传给了你父亲。那我们终究给予了这个世界什么呢?除了那些合同、支票以及终究会变成尘埃的文件上的签名,我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梦想,即便是在我成为了一个职业公证人之后,我也会在私下里偷偷地画。我会去观察鸟儿、河流,思考大自然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奶奶露齐娅,我爱上了她。那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我娶了她,放弃了艺术和科学。我有了孩子,再也没有时间来观察森林、河流。露齐娅发现了我的画稿,把它们都扔到了火里,烧了。但上帝将这一切艺术的气质赐予了你,你聪颖的智慧,机灵的眼睛,灵巧的小手。你这一辈子都不该放弃艺术。你要向我保证,孩子,你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走到其他道路上去。”

  对于这些要求,年幼的列奥纳多都答应了。

  后来,在他成为梅第奇家族的门客和密友以后,洛伦佐的弟弟彻底吸引了他。朱利亚诺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不仅因为他相貌英俊——若论相貌,列奥纳多自己就常被朋友称赞美貌——更是因为他天性善良纯洁。

  但列奥纳多一直将这个念头藏在心中。他并不希望热爱女性的朱利亚诺感到不舒服。他也不想给他的主人和赞助者洛伦佐带来丑闻。

  在教堂的时候,列奥纳多就坐在距离朱利亚诺只有两排距离的地方。从这个位置他可以尽量靠近洛伦佐,以便仔细地观察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朱利亚诺身上。他看得出朱利亚诺非常沮丧消沉,但当时他心中没有同情和关切,有的只是苦闷的嫉妒。

  前一天晚上,列奥纳多本打算到洛伦佐那里去谈谈这次的工作。他先是来到哥利大道,然后路过圣洛伦佐大教堂向前面不远处的梅第奇宅邸走去。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西面高高耸立着这个城市的议会大楼和有着弧型穹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塔楼。随着天色渐渐变暗,地平线开始由白亮的珊瑚色变成薰衣草般的淡紫色,最后变成淡淡的灰色。

  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列奥纳多在路边陶醉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这时,一匹高大的骏马拉着马车从他身边疾驶而过。骏马黑亮强壮的身体挡住了身后落日的余晖。列奥纳多觉得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黄昏是他最钟爱的时刻,因为渐去的光辉把所有东西都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午后时光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高大的黑影笼罩着他,骏马抖擞着雄伟有力的肌肉,威风凛凛地仰着头。它们来到跟前时,他不得不赶紧让开。他发现自己站在梅第奇宫殿的侧面;而他的目的地,是离这里不到一分钟路程的拉赫加。在前面不远处,车夫猛地拉住了马匹,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列奥纳多后退了几步,看见马车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黄昏为她白皙的肌肤蒙上一层灰色,眼眸和肌肤都显出难以描绘的阴暗。精致的面纱与长袍、低垂的头都表明她是一个富家使女。她脚步匆匆,神情慌张地来到梅第奇宅邸的大门口,确定四下没有人,才伸手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使女回到马车边,匆忙向车里的人比划着。

  紧接着,车中的女子优雅而迅速地步下马车,向梅第奇宅邸走去。

  列奥纳多下意识地高声喊出女子的名字。她是梅第奇家族的一位老朋友,经常到这里来;他也和她攀谈过。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她走路时微微倾斜的肩膀和转头看向他时轻旋颈项的样子,他还是认出了她。

  列奥纳多上前一步,才看清了她的面孔:

  她的鼻子挺拔修美,鼻尖有些下垂。前额宽阔,下巴很尖,但脸颊非常圆润,就像她的肩膀一样。即使她转过了身子,肩头依旧朝向梅第奇家的大门。

  她一直非常漂亮,然而此刻昏暗的灯光柔和了她的脸部特征,竟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她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法看出哪里是阴影,哪里是她。她明亮的面庞、露在空气中的肩膀和双手似乎在黑发和黑衣的森林里漂浮着。她脸上散发着幽会的快乐,她的眼眸隐藏着高贵的秘密,她的唇掩盖不住密谋的笑容。

  那时那刻,她哪里是一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使。

  列奥纳多伸出了手,仿佛自己的手会穿越她的身体。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幻影。

  她推开了他,昏暗中他还是发现她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嘴唇也半张着。她显然没有料到会被别人发现。如果这时画家的手中握着画笔,他倒更希望能够将她皱起的眉头抹平,重新画上那神秘的笑容。

  他低喃着她的名字,这次却是个问句,但她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大门。列奥纳多跟着她向宅子走去,瞥见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朱利亚诺。他的身体被黑暗挡住了,他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而没有注意到列奥纳多。

  见到朱利亚诺,这位姑娘立刻像花儿一样笑开了。

  列奥纳多什么都明白了,他扭过头来,感到灭顶的苦闷。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晚他没有去见洛伦佐。他回到了他的小屋,痛苦地躺倒在床上。他抬头盯着天花板,凝视着黑暗中浮现出的那位姑娘的身影。

  第二天,列奥纳多又在大教堂见到了朱利亚诺。他为自己这苦闷忧伤的爱情无限踌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朱利亚诺和那个女子幽会的情景。他意识到他们心心相印。他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脆弱,会去嫉妒这样一对恋人。

  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以至于被眼前的突然变动吓了一跳。就在朱利亚诺转身的时候,一个穿着袍子的身影窜到他面前,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声。接着便传来了巴隆塞利可怕的叫声。列奥纳多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受到惊吓的朝拜者们开始往门口逃跑,把列奥纳多挤到了后面。他挣扎着想要冲过去保护朱利亚诺,可他甚至都站不稳。

  一片混乱当中,列奥纳多没有看到巴隆塞利的刀子穿透了朱利亚诺的身体。但他看见了弗朗西斯科狂暴的最后一击——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刺向朱利亚诺。像是报应一样,后来大主教萨尔维亚蒂狠狠地咬着弗朗西斯科的肩膀。

  列奥纳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吓坏了,大声地、口齿不清地冲着那些杀手叫喊。最后人群散开了,只剩下列奥纳多和杀手。他朝他们跑去,弗朗西斯科也往前跑去,还发出阵阵尖叫。他来得太迟,再也无法保护朱利亚诺善良纯洁的灵魂了。

  列奥纳多跪在朱利亚诺身边。朱利亚诺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他仍然有一丝呼吸,鲜血从他嘴里和伤口里汩汩流出来。

  列奥纳多将一只手按在朱利亚诺胸前最深的一个伤口上。他甚至能听到从他肺里传出来微弱的、流水般的声音,仿佛肺部努力要把血液从里面挤出来,吸进空气中一样。列奥纳多无法挡住喷涌的血液。

  鲜血从朱利亚诺淡绿色的束腰外衣里不停地往外流,先是分开的,然后又涌到一起汇集在大理石地面上。

  “朱利亚诺!”他喘息着喊叫,看到正在忍受痛苦的年轻人,看到美丽的朱利亚诺一点点逝去,列奥纳多不禁泪如雨下。

  朱利亚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半睁着的眼睛已经望进了另一个世界。列奥纳多在他的上方,朱利亚诺呕出一口血;他四肢一阵抽搐,双眼睁大。他走了。

  在洛伦佐面前,列奥纳多只字未提朱利亚诺生命最后所忍受的痛苦。这些细节只会增加洛伦佐的伤痛。列奥纳多也没有提起巴隆塞利或是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相反,他说起了第三个人,那个还没有被找到的人。

  列奥纳多尽力回忆着。当时一个穿袍子的身影走到朱利亚诺右边。他相信正是此人发出了第一击。当时朱利亚诺想从巴隆塞利后面脱身,这人很快地挡住他,狠狠地压制着他,不让他逃跑。慌乱的人群挡住了列奥纳多的视线,那人很快就消失了,可能是摔倒了,但他很快站稳了脚跟。当弗朗西斯科拿出刀疯狂地刺向朱利亚诺的时候,他没有后退,而是镇定地站在那里,直到弗朗西斯科和巴隆塞利离开。

  朱利亚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列奥纳多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很快朝着广场方向溜掉了。那人必定会在某处停下来确认他的目标是否已经死去。

  “凶手!”艺术家喊道:“站住!”

  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出离愤怒的威严,那人出乎意料地停在了路中央,很快回头看了看。

  列奥纳多看清了那人的身影和眼睛。他穿着一件忏悔者常穿的连帽袍子——用粗麻布制成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袍子上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的嘴和下巴。

  那人手臂紧贴着身体,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小钻孔锥。

  他逃跑后,列奥纳多轻轻地把朱利亚诺的身体转了过来,在他背后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孔——很小但非常深。

  他把这些告诉了洛伦佐,但他却没有说出心中纠结着的痛苦念头:他列奥纳多应该为朱利亚诺的死负责。

  他的负罪感并非不理智。这是长时间冥想后得出的结论。如果他没有被爱、痛苦、嫉妒夺去理智,朱利亚诺或许就不会死。

  列奥纳多总是习惯观察人们的脸、身体和姿势,从中他可以得到很多信息。不管是从一个人的背影还是正面,列奥纳多都可以得到一样多的信息。如果当时他不是一直想着朱利亚诺和那位姑娘的事,他一定可以察觉那个忏悔者不寻常的紧张,那人当时几乎就在他的正前方。他或许也能注意到巴隆塞利和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的奇怪举止。他们就站在朱利亚诺两旁。他若是能看出这三个人的紧张焦虑,就能推断出朱利亚诺有危险。

  假如他当时稍微注意一些,就能发现忏悔者秘密地掏出了小锥子;也能发现巴隆塞利的手紧张地握着剑柄。

  这样的话他就有时间上前一步,走到忏悔者的身边,走到朱利亚诺和巴隆塞利的中间。

  然而,他的感情使他只能像无知的旁观者,夹在那些惊慌逃跑的人们中间,眼睁睁看着朱利亚诺丢掉了性命。

  这种罪恶感使他低下了头,又抬头看着洛伦佐悲痛渴望的眼睛。

  “我可以肯定这人是精心伪装了的,主人。”

  洛伦佐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的体态。忏悔者会自我鞭打,袍子底下会穿毛线衬衣。他们往往情绪消沉、畏缩、行动谨慎,因为每走一步衬衣都会摩擦他们的伤口。而这人行动自如,动作直接而且坚定。但肌肉却紧绷着——出于情绪上的紧张。

  “我还觉得,他来自于上层社会,受过教育,很有尊严且行动优雅。”

  列奥纳多的眼神尖锐起来。“这些都是你从一个穿着袍子的人的举止上得到的结论?”

  列奥纳多毫不躲闪地回视他的主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相同的,有权有势的人也不能威胁他。“如果我判断不出,我不会来这里的。”

  “我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人。”列奥纳多眯起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憎恨与决心。

  接下来的一年中,列奥纳多到议会大楼的地牢中去过很多次,去辨认那些不幸的人们中是否有凶手的嘴唇和下巴。但是没有一个和大教堂中的那个人相符。

  在对巴隆塞利行刑前一天晚上,洛伦佐,现在应该叫“伟大的人”,

  派了两名卫士把列奥纳多带到拉赫加的宅邸里。

  洛伦佐的身体几乎没有变化,除了脖子上留下一个白色的疤。如果他心中看不见的伤口已经结痂,那么这天伤口又被撕裂,重新露出了皮肉。

  列奥纳多也一直承受着悲伤和罪恶感。如果他没有这么痛苦,就会在看到洛伦佐独特的面容后感到欣喜,尤其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梁在眉毛下面挺直起来,接着又变平,然后突然消失,仿佛上帝用他的拇指将它按了下去。然后它又升了起来。这鼻子很长,陡然地翘着,有些偏向左方。这种形状使他带有浓重的鼻音,并且形成另外一种奇怪的效果。在列奥纳多认识他的这么多年里,洛伦佐从来没有在他远近闻名的花园里停留过,没有拿起过花朵闻一下花香。他从没有称赞过任何一位女士的香水,或是注意过任何一种味道,无论喜欢或者厌恶。实际上,不同于其他人,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某一种味道。只有一种可能的结论:他没有嗅觉。

  那天晚上,洛伦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绒束腰外衣,领子和袖口镶着白色貂皮。今晚他是个不快乐的胜利者。他看起来十分烦恼,绝非沾沾自喜。“也许你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叫你来,”他说。

  “是的,我明天就要到广场去辨认第三个人了。”列奥纳多犹豫着。他也很烦恼。“首先我需要你的保证。”

  “说吧,我会给你的。现在我已经捉到了巴隆塞利。我等不及要抓到第三个凶手。”

  “巴隆塞利罪有应得。传言说他被残忍地折磨了。”

  洛伦佐很快打断了他,“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他是找到杀死我兄弟的第三个凶手的最好线索。但他坚持说不认识那个人,他就算知道也会把秘密带进地狱。”

  洛伦佐语气中的痛苦使列奥纳多停了下来。“洛伦佐大人,如果我找到了第三个人,我不忍心把他置于死地。”

  洛伦佐后退了一步,像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你想让谋杀我兄弟的人逃之夭夭?”

  “不。”列奥纳多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比任何人都忠于你的兄弟。”

  “我知道。”洛伦佐轻轻答道,仿佛明白所有真相似的。“这也是为何我知道,在所有人里,你是我最好的伙伴。”

  列奥纳多躬身行礼,又站直了身子。“我希望看到他绳之于法——剥夺他的自由,宣判其有罪,然后为人们工作,他剩下的一生都要用来忏悔他犯下的罪孽。”

  列奥纳多看不到洛伦佐的上唇;下唇挡住了下排突出的牙齿。“当然如果真能这样就最好了。”他停了停,“我是个理性的人——和你一样,是个诚实的人。如果你找到了凶手,这个凶手不会被处死,而是会被投入监狱,你会去广场找出他吗?”

  “我会的。”列奥纳多答道。“如果明天没有找到,我会继续寻找,直到抓住他。”

  洛伦佐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他挪开视线,朝墙上一幅佛兰德人做的精美画像望去。“你应该知道这个人……”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说道。“这远比谋杀我的兄弟复杂得多,列奥纳多。他们想毁灭我们。”

  “毁灭你和你的家族?”

  洛伦佐转向他,又道:“你,我,波提切利,维罗契欧,佩鲁吉奥,基朗达约,所有在佛罗伦萨的族人。”列奥纳多张嘴问道:“谁?谁想要这样做?”洛伦佐伸手示意他保持沉默。“明天去市政广场吧。找出第三个凶手,我单独问他话。”

  冰冷的十二月的早晨,列奥纳多站在巴隆塞利被吊死的那个广场上,集中精力注视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琢磨着洛伦佐的话。

  他们想要毁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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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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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永远记得那天母亲告诉我朱利亚诺德梅第奇被谋杀的事。

  那是在占星家的事情发生后的半年零十三天,当时是12月,我12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当我看到富丽堂皇的布鲁内勒斯基穹顶时,我吃惊地抬起了头,母亲则双手紧握,象是在祈祷,并开始讲述那个可怕的故事。

  星期三的清晨弥撒过后,大教堂里几乎空了,只剩下一个哭泣的寡妇跪在入口旁边,一个神父正在更换圣坛枝状蜡烛台上的小蜡烛。我们径直停在高高的圣台前,那就是暗杀发生的地方。我喜欢冒险故事,也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年轻的洛伦佐德梅第奇,他拔出剑,跳到唱诗班中间,穿过神父逃向安全的地方。

  我扭头看着母亲,卢克利齐娅,她用力扯着绣花的锦缎袖子。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皮肤却洁白光滑得连我都有些妒嫉。可是,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充满魅力的容貌。

  她埋怨她的直发过于死板,这让她的肤色有些像橄榄色。她全不在意自己均匀合度的身形,美妙可爱的双手、脚和牙齿。我已经成年了,甚至比她个子还高,却没有她那样的容貌。我棕色的头发很毛躁,皮肤也经常有问题。

  “洛伦佐逃跑后发生了什么?”我小声地问道,“朱利亚诺怎么样了?”

  母亲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正如父亲所说,她太多愁善感了。“他由于伤势过重去世了。佛罗伦萨疯狂了,每个人都渴望鲜血。对那些谋杀者的行刑……”回忆使她颤抖起来,她无法说完整个故事。

  站在她身旁的扎鲁玛倾身冲我使了个眼色。

  “难道没有人去帮助朱利亚诺?”我问道。“还是他已经死了?如果是我,至少会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嘘!”扎鲁玛警告我。“难道你没看到她现在很伤心么?”

  这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激动的情绪使她更加憔悴。

  “她自己要给我讲故事的,”我反驳道,“不是我让她讲的。”

  “安静!”扎鲁玛命令我说。我很顽固,可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搀扶起母亲用温柔的语气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得在他发现你不见之前回去。”

  她指的是我父亲。父亲像其他人一样,整天忙着他的生意。如果回家发现妻子不见了,他会吓坏的。这是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如此地冒险跑出这么远,还待了这么久。

  我们策划这次秘密出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我从小就在马吉奥大道的房子里,从阿尔诺河的另一边看那灰色砖砌的宏伟穹顶,但我从没来过大教堂。我参加的都是当地的圣灵教堂,我以为那就很宏伟了。直到我站在大教堂的圣坛下,我才明白什么是宏伟。穹顶几乎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力。我看着它就会明白为什么建立之初人们都不愿意站在它下面。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朱利亚诺被杀那天听到叫喊声的人们都冲到外面去,因为他们担心巨大的屋顶会轰然倒塌。

  这真是奇迹,这么大的屋顶竟然用不着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作为支撑而伸向天空。

  母亲带我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欣赏伟大的穹顶,也是来满足我对艺术的向往——当然还有她的。她出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热爱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诗歌(她坚持教我这两门语言)。她充满热情地了解很多佛罗伦萨的文化遗产,由于身体原因而不能将它们与我分享,她总是感到遗憾。所以在12月的这一天,机会来临时,我们坐着马车往东去了,穿过韦基奥桥来到了佛罗伦萨的中心地带。

  如果从马吉奥大道直走到达最近的桥梁圣三一桥,虽然会快很多,可我就无法欣赏沿路的风景了。韦基奥桥上全是金匠和艺术家的店铺。每个店铺都面街而开,店铺主人的名字显著地写在店铺前面。当时我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皮斗篷抵挡风寒,扎鲁玛还在我母亲身上围了好几层羊毛毯子。

  而我已经兴奋得感觉不到寒冷了;我将头探出车窗去看那些金片、小雕像、彩带、手镯、狂欢节的面具。我紧盯着大理石雕成的佛罗伦萨富人的半身像,还有正在画的肖像画。听母亲说,以前那座桥是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的家,他们总是将刺鼻的有毒化学品直接倒入阿尔诺河里。梅第奇家族阻止他们这样做。现在河流比以前干净多了,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也都在城市的特定地方工作。

  去往大教堂的途中,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市政广场,就在那座令人难忘的堡垒——议会大楼的前面。在那里佛罗伦萨的贵族执政官们聚在一起商议政治。附近一所建筑的外墙上有一幅奇怪的壁画,上面画着被吊死的人。我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坏人,是阴谋者帕奇家族。其中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裸露着上身,睁大着眼睛,背对着我;这让我觉得害怕。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最后一个被吊死的人。他看起来和其他人都不同,刻画得更精细更准确;画面上微妙的阴影充分表现了这灵魂强烈的悲伤和悔恨。他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物那样浮在表面上,他拥有阴影和现实的深度。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进入墙壁碰触到他冰冷的肉身。

  我把头转向母亲。她对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逗留只字不提,也没有提起这副壁画,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广场待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被允许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被吊死的人。“最后一个人是另外一位艺术家画的。”我说。

  “那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画的。”她说。“笔法很精致,不是么?他就像上帝一样,将生命吹进石头里。”她点着头,对我的鉴赏力很满意。随后挥手示意车夫继续走。

  我们往北朝大教堂驶去。

  进入大教堂之前,我在八角形洗礼池门边欣赏吉贝尔蒂的浅浮雕。这里是最南面的公众入口,墙上画满了佛罗伦萨的圣徒——洗礼圣乔治的生平事迹。但真正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北面的天堂之门。精美的黄铜细致地雕刻出旧约中的故事。

  洗礼池里面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住了多纳太罗做的玛利亚抹大拉1的黑木雕,它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是个苍白、鬼怪般勾引男人的女人。她现在上了年纪,头发又长又乱,身上裹着海草,就像圣乔治穿着兽皮一样。她的脸颊很憔悴,身体被数世纪的罪恶与悔恨所折磨。她神态中的那种顺从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到了大教堂。来到圣坛前,母亲立即开始讲述14年

  译注:

  1圣经中的人物。她名叫玛利亚,住在抹大拉城。因为称她为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经中她是个被魔鬼附身的女人。而在艺术作品中,她化身为被恶魔附身而出卖肉体的女人。最终,玛利亚为耶稣救赎。

  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谋杀。在扎鲁玛开始担心并告诉母亲该回去之前,我只来得及惊叹穹顶的宏伟。

  “我想是这样的,”我母亲勉强同意,“但我必须和我女儿单独谈一谈。”

  扎鲁玛失望地板着脸,眉毛都快拧到一块了。但她只是个仆人,她不得不平静地说:“当然可以,夫人。”然后便向后退去,但是只后退了一小段距离。

  直到母亲觉得扎鲁玛没有看着她时,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闪光的东西。一枚硬币,我想。她将那东西递到我手里,我这才发现是一枚金制奖章,上面印着“举世悲恸”。字下面是两个男人拿着匕首准备刺向一个吃惊的受害者。尽管奖章很小,但上面的人物却栩栩如生,精致的程度足以和吉贝尔蒂相媲美。

  “拿着它,”母亲说,“但是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我好奇地看着它。“他真有这么帅?”

  “是的。这上面画得很象。而且这硬币也很少有,与那幅巴隆塞利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

  我立即将它塞进腰带。母亲和我都十分喜爱这种小饰品,都热爱艺术,但父亲却反对我喜欢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作为一个商人,他努力挣钱,非常憎恨有人把他的钱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但我总是陶醉于此,我非常想要这种东西。

  “扎鲁玛,”母亲叫道。“我们要走了。”

  扎鲁玛立刻过来扶着我母亲。我母亲转过来正要离开祭坛时,

  她皱起鼻子。“蜡烛……”她小声说着。“祭坛的幔布着火了么?什么东西烧着了……”

  扎鲁玛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很害怕,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样。她平静地说:“躺下,夫人。躺在这,一切都会好的。”

  “又开始了,”母亲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语调令我感到害怕。

  “躺下!”扎鲁玛命令道,就像命令孩子一样。母亲像是根本没听到。扎鲁玛试图压住她的四肢,想让她躺在地上。母亲反抗着。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母亲发疯般飞快地说着。“难道你没看见么?就在这,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也去帮着扎鲁玛让母亲躺下,但这就像要扳倒一座山一样,母亲僵硬的胳膊举了起来。她的腿像是钉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这里有一场谋杀,还有一场阴谋!”她尖叫着。“一个又一个的谋杀来了!”

  她躺倒在地,哭声变得莫名其妙。

  扎鲁玛和我抓住她使她不至于重重地摔在地上。

  母亲在教堂冰冷的地上使劲地折腾,蓝色的外衣被扯破了,银色的裙子包在身上。扎鲁玛压着她;我用方巾堵住她的嘴。

  母亲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只能看到白眼球了。头和四肢全都开始毫无节奏地快速抽搐着。

  扎鲁玛压住了母亲,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着什么,语言奇怪而且速度很快,我知道那肯定是某种祈祷。我也开始祈祷,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一种古老的语言:AveMaria,MaterDei,orapronobispecatoribus,nuncetinhoramortisnostrae...

  我注意到母亲嘴里的亚麻方巾——她使劲地咬着,上面隐约有些血迹。我用腿压着她不断抽搐的头部。我突然吓了一跳,发现我们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他大声地用拉丁语祈祷着。

  我抬头看到一位黑衣神父,他刚在那里照顾圣坛。他不时地从小瓶子里撒些水在母亲身上,或是在她身前画十字,嘴里一直祈祷着。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母亲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全身都松弛了下来;她的眼睛缓慢地合上了。

  我旁边那位年轻的红发神父——他皮肤上全是斑点——开口了,“她就像是耶稣拯救的那个女人,从她身上赶出了九个恶魔。”他很有把握地说。“她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

  这一番挣扎让扎鲁玛很难过。尽管如此,她还是站了起来,她比神父高出一个拳头,她盯着神父。“这是一种疾病,”她说,“你根本不了解的一种疾病。”

  年轻的神父抖了一下,微弱地坚持着:“这就是恶魔。”

  我看着神父的脸和扎鲁玛坚定的表情。在我这个年纪我已经足够成熟,了解什么是责任。母亲越来越频繁的发作使我常常要担负起一个家庭主妇的责任,招呼客人,代替母亲出席父亲的社交活动。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代替母亲和扎鲁玛一起去购物。但我太年轻,还不够了解世界和上帝。我不知道她得这样的病是因为早年犯下的罪过,还是真的着了魔。我只知道我爱她,同情她,不喜欢这位神父的态度。

  扎鲁玛白色的脸颊变成了贝壳一样的粉色。我很了解她:一个尖刻的回答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几乎要吐露出来。她还是克制住了,她需要神父的帮助。

  她的神态很快变得油滑起来。“我是个可怜的佣人,没有资格反对一个有学问的神父。但是我必须把我的主人抬到车上去。您能帮帮我们么?”

  神父怀疑地看着她,但他不能拒绝。我跑去找我们的车夫,他把车驾到了教堂的正门口,然后和神父一起把母亲抬了上去。

  母亲已经筋疲力尽,倒在扎鲁玛的腿上睡着了;我扶着她的腿。我们直接从圣三一桥这座没有商店的桥回了家。

  我们在马吉奥大道的房子既不大也不豪华,虽然父亲足够有钱。这所房子是父亲祖父的祖父在一个世纪前用色调朴素的圣石——一种昂贵的细腻灰色石头建造而成的。父亲没有对那些破旧平凡的地板或带有划痕的木门做过任何维修或装饰,他从不做不必要的修饰。我们驶进大门,车夫与扎鲁玛将母亲抬进屋里。

  可怕的是,父亲安东尼奥正站在走廊里,看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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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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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很早就回家了。他穿着平时常穿的礼服,深红色的斗篷和黑色的绑腿,双手抱在胸前,站在走廊的入口处。这样他就肯定不会错过我们。他身材瘦削,金褐色的头发,头顶部分的头发颜色更深一些,鼻子很窄而且勾勾的,浅琥珀色眼睛上有两道雷电一样的粗眉毛。他对时尚的不关心完全体现在脸上:他长着落腮胡子,而人们现在都已经不留胡子了,就算有,也只留整齐的山羊胡。

  非常讽刺的是,没人比他更了解佛罗伦萨时下的潮流和需求。父亲在圣十字街有一个店铺,就在古老的羊毛协会旁边。他给城里最富有的家庭供应上好的羊毛。他常常去梅第奇在拉赫加的宅邸,带上一车的用胭脂红染色的纺织品。那是一种非常昂贵的染料,从虱子的尸体里提炼出来的,用来制造最细腻优美的深红色,还有亚历山大产的一种昂贵而美丽的深蓝色。

  有时我跟父亲一起去。他去那些宅邸见他的重要客户,我就在马车里等他回来。我很喜欢骑马,他也喜欢和我分享生意上的乐趣,像对同行一样跟我讲话;有时我会感到一丝内疚,因为我不是一个能接管他生意的男孩。我是他的独生女。上帝冲我父母皱了皱眉,母亲和她的痉挛就是上帝的诅咒。

  现在我们偷偷出去导致她旧病复发的事实已经无法隐藏了。

  父亲通常是一个沉着冷静的男人,但总有些事情会让他失去自制甚至愤怒无比,我母亲的病就是其中之一。我跟在扎鲁玛和其他人后面下了马车,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怒火。我内疚地挪开了眼。

  这时,他对母亲的爱占了上风。他跑过来代替扎鲁玛温柔地扶着母亲,和车夫一起轻轻地把她抬进屋里。他扭头看了看我和扎鲁玛,为了不吵到半昏迷的母亲,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愤怒正等着发泄出来。

  “你们两个服侍她躺下,之后我有话对你们说。”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倘若母亲没有发病,我们还可以争辩说她在家里闷太久了,所以想出去散散心。但我深深觉得我该为所发生的事情负责,准备好了忍受激烈的责骂。母亲把我带到城里是希望我开心,想让我看看城市里的历史遗产。父亲从来都不理会这些东西;他嘲笑大教堂,管它叫做“病态设计”,而且说这里的圣灵教堂就已经很不错了。

  父亲把母亲扶到床上,我过去把百叶窗关上挡住阳光,然后帮扎鲁玛把母亲身上的外衣脱掉只剩下衬衣。那丝绸做得非常轻软,几乎不能叫做衣服。确定母亲睡得很安稳之后,我们就悄声退到会客室并关上了她的房门。

  父亲正在等着我们。他的手臂又抱在了胸前,他长着雀斑的脸涨得通红;他的目光可以令刚刚盛开的玫瑰凋谢。

  扎鲁玛毫不畏惧。她直视着他,恭敬却不卑微。她在等他先开口。

  他声音低沉但听得出有一些颤抖。“你知道这对她有多危险。你明明知道还让她跑出这所房子。这是什么样的忠诚?如果她死了我们怎么办?”

  扎鲁玛的声调非常平静,举止也很谦恭。“她不会死的,安东尼奥大人;痉挛已经过去,她现在睡着了。你是正确的;这是我的错。没有我的帮助她也不可能离开。”

  “我应该把你卖了!”父亲的声调慢慢升高。“卖了你,再买一个更负责的仆人!”

  扎鲁玛低下了眼皮,使劲地咬着下巴不让自己回嘴。我可以想象她要说什么。

  我是夫人的仆人,从她父亲的家中来;在我们还没见过你时,我就已经是她的仆人了,只有她才可以卖掉我。

  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们都知道父亲很爱母亲,母亲很爱扎鲁玛。他永远也卖不了她。

  “离开这里!”父亲说。“到楼下去!”

  扎鲁玛犹豫了一下;她不想把母亲单独留下,但是主人这么说了。她从我们身边走过,裙子扫过石地板。现在只剩下父亲和我了。

  我抬起头,挑衅地看着父亲。我生来如此;我和父亲的脾气简直就是一对儿。

  “是你的主意吧,”他的脸更红了。“你母亲做这些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是我的主意。”我的声音颤抖了,这激怒了我;我努力想平静下来。“妈妈做这些仅仅是为了让我高兴。你以为她出事我就很高兴吗?她以前出去也没事的。你以为我希望发生这些事吗?”

  他摇了摇头。“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却这么不懂礼貌。听着!你要留在家里,整个星期都要守在你母亲身边。你不能再去做弥撒或去集市。你难道不知道这种举动多么危险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回家后发现她不在家有多么害怕吗?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是你的自私把你母亲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生死?”

  他说话的语调不停地升高,最后简直是在喊叫。

  “当然……”我刚要开口,这时母亲房间的门打开了,她站在门口。

  我和父亲都吃惊地扭过头看着她。她看起来像个鬼魂,必须抓住门框才能站稳;她的眼睛因为疲倦深陷下去。扎鲁玛把她的头发散开了,黑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滑到胸部,一直垂到腰间;除了一件袖子宽松的睡衣之外她什么都没穿。

  “别怪她了。这全都是我的主意。如果你一定要叫喊,就冲着我叫喊吧。”她几乎是耳语般地说着,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情绪。

  “你还不能起床,”我说,但声音被父亲生气的嗓音压了下去。

  “你明知很危险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你非得让我担惊受怕,卢克利齐娅?你可能会死的!”

  母亲用憔悴的眼神盯着他。“我厌倦了。对于这个房子,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我不在乎死活。我要出去,像正常人一样。我要像个正常女人一样生活。”

  父亲打断了她。“上帝宽恕你吧,你把死说得如此轻松。你现在的生活是上帝的意思,这是他的判决。你应该顺从地接受它。”

  从母亲温柔的话语中我从没有听到过怨恨,也从没见她嘲笑过谁。可是那天,我既听到也见到了。

  她撇了撇嘴。“当我们两个都知道真相时不要扯到上帝。”

  他飞快地扑过去,作势要打母亲,她向后缩了一下。

  我急忙过去拦住父亲,并用拳头连续不断地捶打父亲的肩膀,想让他远离母亲。“你怎么敢这样!”我哭喊着。“你怎么敢这样!她那么温柔善良!而你一点都不!”

  怒火点燃了他浅金色的眼睛。他的手背挥向了我;我向后跌倒,才发现自己坐在了地板上。

  他冲出了房间,我愤怒地看向四周,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砸他的。我唯一找到的是我身上的斗篷。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羊毛斗篷,他给我的礼物。

  我把斗篷抓在手里,朝他扔了过去。但只飞出了一个手臂的长度,斗篷就无声地掉在了地板上。

  我反应过来冲进母亲的房间,发现她跪倒在床边。我扶着她上了床,帮她盖上毯子,抱着她。她半睡半醒地轻轻哭泣着。

  “嘘,”我告诉她。“我们不想这样。我们会去道歉的。”

  她的手向上摸索着,我握住了她的手。“一切又重复了,”她呻吟着,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一切又重复了……”

  “嘘,”我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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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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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一直陪在母亲床边。夕阳西下,我点起了一根蜡烛,依旧待在房间里。仆人过来传话,说父亲要我下楼和他一起吃晚饭。我拒绝了。我还不想跟他和好。

  但当我在黑暗中透过烛光,看着母亲的侧脸,悔恨和自责油然而生。我不比父亲好多少。除了对她的爱和保护,我也曾经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当父亲抬起手吓唬她时,我不信他真的会打她——但我却不只一次打了他。我知道我们的争斗伤了母亲的心,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女儿,我一向仇恨那些伤害我所爱的人的家伙,而且我会报复他们。我十岁那年,新来了一个女仆,伊凡婕利娅。她有一头黑发,面颊红润。第一次见到我母亲抽搐以后,她宣称——像那个大教堂的神父一样——母亲被恶魔附了身,需要去做祈祷。

  这种说法本身并不会引起我的痛恨,我只是不喜欢听到而已。就像我说的,是真是假我自己也无力判断,但我知道这样的话会使母亲难堪和伤心。但伊凡婕利娅没有就此罢休。只要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她就会围着她绕圈,做出一种驱赶恶魔的动作。她把两个手指摆出V字形举到齐眼的高度,朝外指去。她在脖子上戴一个装着咒符的小袋。最让人忍无可忍的是:她在母亲的房门上也挂了一个袋子,可能是想把母亲限制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当其他仆人说出事情真相后,母亲哭了。但是善良的她不好意思对伊凡婕利娅说什么。

  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了结。我不会原谅任何使母亲伤心落泪的人。我从母亲的房间里偷了一个最好的金戒指,做工精致,上面镶嵌着一枚很大的红宝石。那是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我把它藏在伊凡婕利娅的衣物里,等待着。预料之中的结果出来了:戒指找到了,每个人都很吃惊,尤其是伊凡婕利娅。父亲立即开除了她。

  刚开始我还感到很满足:我伸张了正义,母亲再也不会因此而哭泣了。但几天后我就开始良心不安。几乎整个佛罗伦萨都认为伊凡婕利娅涉嫌偷窃。谁都不会再雇用她了,尽管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女儿。她怎么活下去呢?

  我向神父和上帝作了忏悔,但这没有减轻我的苦痛。最后我哭着把一切告诉了母亲。她非常严厉,指出了我已经知道的事实:我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唯一让我安慰的是,她没有告诉父亲事情的全部真相,只是说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求他把伊凡婕利娅找回来以便还她一个清白。

  但我父亲的努力并没有效果。找不到工作的伊凡婕利娅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总是带着负罪感。那天晚上,当我坐在那里看着熟睡的母亲,回想起少年时的愤怒,以及每一次报复行为。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我向上帝祈祷,希望不要再让抽搐摧残母亲的身体,希望他缓解我可怕的坏脾气。我的眼中满是泪水,我很清楚,每次我和父亲的争执都会让母亲更加痛苦。

  当我的第一滴泪水滚落面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胳膊上,说:“没事的,我在这儿。”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朝上一瞥,看见手中拿着高脚酒杯的扎鲁玛。她已经摘掉了帽子和丝巾,将散乱的头发扎成辫子,但是一缕不服帖的卷发围着她白皙的脸。

  “我给她带来了一杯酒。”她轻轻地说。“等你母亲醒来的时候,这个会帮助她睡一个好觉的。”

  我点了点头,将面颊上的泪水轻轻擦去,希望扎鲁玛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个举动。她把酒杯放在母亲床头。

  当然她总是察觉一切,即使我这样做的时候,她是背对着我的。她转向我,仍旧以轻柔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该哭。”

  “但这是我的错。”

  扎鲁玛突然生气起来。“这不是你的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她沉重地叹息着,低头看着睡眠中的女主人。“大教堂的神父说的……?”

  我倾身向前,渴望听到她的意见。“你说什么?”

  “他的话卑劣、无知,你明白吗?你母亲可是最真正的基督徒。”她停了一下,说道:“在我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你是说还生活在山里的时候吗?”

  “是的,当我还生活在山里的时候。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扎鲁玛沉浸在记忆里微笑着。“那可是一个顽固的小子,总是很调皮,我母亲那时伤透了脑筋。可我却总是帮他。”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一天,他爬上了一棵很高的大树,说他想要摸摸天空。一开始我跟着他爬,但他爬得实在太高了,我害怕了,就停了下来。他爬到了一棵树枝上……”扎鲁玛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静静地说,“他爬得太高了,最后摔了下来。”

  我在椅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他死了吗?”

  “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他摔破了脑袋,流了很多的血,把我的围裙都染红了。当他好些了,能够走路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出去玩。但没有走太远他就摔倒了,全身抽搐,就像你母亲这个样子。他有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一直睡着。而后他又会好起来,直到下一次发作。”

  “就像母亲一样……”我顿了顿。“那么痉挛有没有……他们有没有……它……?”

  “这种痉挛有没有杀死他吗?没有。但是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以后,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扎鲁玛审视着我,试着判断我是否领会她话中的含义。“我兄弟在他伤了头部之前从来没有抽搐过。这种痉挛是在他受伤以后才有的。也就是说,痉挛就是来自于他的伤。”

  “所以……你是说母亲的头也受过伤吗?”

  扎鲁玛的目光转向了别的方向——或许她仅仅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希望能够安慰我而已——但是,她点了点头。“我觉得是这样的。现在……你会认为上帝会把一个小孩从树上推下来,就是为了惩罚他的罪恶?或者你认为上帝会这样的怯懦,任由魔鬼附在一个孩子的身上,看着他从树上摔下来?”

  “不,当然不会。”

  “必定有人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了解我的兄弟,我也了解你的母亲;而且,我也知道上帝永远不会如此残酷,更不会让魔鬼栖息到这样善良的人身上。”

  扎鲁玛说完,我对于整件事情的担忧便消失了。

  我相信,无论伊凡婕利娅或者神父说了什么,我的母亲是不会被魔鬼附身的。她每天都会去参加弥撒;她一直坚持不懈地祷告,从不间断;她还供奉着一个神龛,上面雕刻着象征复苏和佛罗伦萨的百合花。她对于穷人非常慷慨,而且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粗鲁的话。在我的心中,她就像圣人一样圣洁。这些想法使我的心情大为舒缓。

  但还有一件事情困扰着我。

  在这里曾经发生过谋杀,还有一个连着一个的阴谋。

  我清楚地记得两年前那个占星家告诉我的话:我被谎言包围着,命中注定了要去了结由其他人开始的血腥。

  这种情况不断地重复着。

  “母亲大声喊出一些奇怪的话。”我说道。“你的弟弟也会这样吗?”

  扎鲁玛优雅的外表流露出迟疑的神色;最终,她终于吐露了实情。“没有。她只是说出了一些事情,很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还没有得这种病。她……她知道并了解那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而且,很多她说过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我觉得上帝触摸了她,给了她这种天赋。”

  谋杀,阴谋。这次,我不想相信扎鲁玛所说的,我倾向于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她太迷信了。“谢谢你。”我对她说,“我会记住你所说的话。”

  她笑了笑,俯下身子搂住我的肩。“不要守夜了,现在该我了。去吃点东西吧。”

  我的目光转移到母亲身上,不知如何是好。我依然觉得要对今早发生的事情负责。

  “去吧。”扎鲁玛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语气说道。“今晚我来陪她。”

  我起身离开她们,但是并没有去找厨子,而是下了楼。我想去祈祷一下。我信步走进后院的花园。就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独立建筑,那是我们的小礼堂。这天夜里非常冷,天空布满了云,没有月亮,但我手中拿着一盏灯,以防踩到裙子和石头而被绊倒。

  我打开小礼堂厚重的木门溜了进去。里面漆黑阴暗,只有几只摇曳的烛火散射出点点的微光,照在我们家供奉的那些圣贤小画像上:向佛罗伦萨致敬的穿羊皮的施洗者约翰;百合处女——圣母百花大教堂,那是我母亲的最爱,大教堂就是根据这个名字命名的;还有为年幼耶稣接生的圣安东尼,我父亲的名字便来源于此。

  大多数佛罗伦萨家庭中的私人小礼拜堂都是用大型壁画进行装饰的,画中的人物大多是圣徒和圣母。而我们家的礼拜堂并没有这样的装饰,仅仅挂上了这三位圣者的画像。我家最宏大的装饰悬挂在圣坛之上:一个大型的木质雕像,十字架上的基督。他那痛苦悲惨的表情,就像是大教堂洗礼池那个上了年纪的痛苦的抹大拉。

  我一走进来,就听到了一声微微的呻吟。我把灯举起来,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我看到父亲跪在圣坛的扶手边,正虔诚地祈祷着,头紧紧地顶在他的手上。

  我在他旁边跪下,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就着灯光,我可以看到他昏黄的眼中含着泪水。

  “女儿,原谅我吧。”他说道。

  “不。”我回答道,“是你应该原谅我。我打了你,一个孩子对他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是非常可怕的。”

  “但我也打过你,没有原因。你只是想保护你的母亲,虽然这也是我的初衷,但我却发现自己做了相反的事情。我的岁数越来越大了,本该更加理智。”他抬起头看着受难耶稣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应该学会控制自己……”

  我希望能够安慰他走出自责的情绪。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说:“那么,我是继承了你的坏脾气了。”

  他叹了口气,用他的拇指轻抚着我的脸颊。“可怜的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跪在那里,紧紧相拥。就在这时,那个被遗忘的大金币从我的腰带里掉了下来,砸到大理石地面上,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平躺在地上。

  这使我非常尴尬。父亲怀着好奇把它捡了起来,打量着这枚金币。然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头微微向后靠,就好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在停顿了很长一会之后,他说道:

  “你看,”他的声音低沉而又轻柔。“这就是愤怒的结果。可怕的暴行。”

  “是的,”我回应到,想要尽快结束这个对话,恢复到刚才那种温暖的感觉中去。“母亲告诉了我发生在大教堂中的谋杀。真是太可怕了。”

  “的确如此。谋杀没有借口,不管理由是否正当。这种暴力是非常可恶的,是在上帝面前发生的最肮脏的事情。”那枚金币还在他手上拿着,在微弱的光亮下闪烁着。“她和你谈起过这背后的事情吗?”

  我想了想,但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我起初以为他指的是这枚金币。“背面?”

  “洛伦佐。对他被谋杀的弟弟的爱,使他在此后的日子中变得非常疯狂。”他闭上了眼睛,回忆着。“五天中死了八十个人。他们中有些是有罪的,但大多数都是因为他们不幸和这些人是亲戚。他们被无情地拷打,被肢解,血淋淋的尸体被挂在议会大楼的窗外。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可怜的亚科波的尸体的吧……”他战栗着,惊骇得说不出更多话来。

  “这一切都是徒然无功的,哪怕是一条河的血也无法使朱利亚诺复活。”他张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孩子,在你身上有复仇的品性。记住我的话吧,复仇得不到好处,只有向上帝祈祷才会带给你好处。”他把这枚冰冷的硬币放在我手中。“每次你看到它的时候,希望你能想起我今天说过的话。”

  我低下了眼神,温顺地接受了这个惩罚,同时我的手立刻握住了我的宝贝。“我会的。”

  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他终于起身了;我跟着他走了出去。

  “您吃过饭了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去找厨子吧。”

  在出去的路上,父亲提起我的灯,叹息道:“上帝会帮助我们,女儿。上帝会保佑我们再也不会屈服于我们的愤怒。”

  “阿门。”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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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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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扎鲁玛去休息之前,我找到她,并把她拉到我的小屋子里。背手把门关上,我跳上小床,两只胳膊抱住膝盖。

  狂野的卷发从她的辫子中逃逸出来,在手中蜡烛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怪诞、摇曳的微光使她的脸发光,非常适合我想听到的可怕故事。

  “告诉我关于亚科波大人的事情吧,”我哀求着。“父亲跟我说他们亵渎了他的尸体。我知道他们处死了他,但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扎鲁玛不同意。通常,她都会非常愿意把这样的事情说给大家听的,但这件事明显困扰着她。“对小孩子来说,这个故事太恐怖了。”

  “所有的大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去问妈妈。”

  “不,”她说,语气非常地急促,差点吹灭了蜡烛的火焰。“你怎么敢用这种事打扰她。”她皱着眉头,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对亚科波大人的尸体做了什么……还有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并没有行刺朱利亚诺……那么他们为什么杀害他呢?”

  她坐到我的床沿上,叹着气。“对于这些问题,答案可不止一个。老亚科波德帕奇是帕奇家族的族长。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人,每个人都尊重他。他曾经是一个骑士,你知道,这也是人们称呼他为大人的原因。他并没有发起策划谋杀梅第奇兄弟的密谋,我觉得当他发现有没有他的参与,其他人都不会停止的时候,他也就被说服了。”

  “你的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谋杀朱利亚诺的时候,敲响了大教堂旁边钟楼里的钟?”

  “是的。”

  “这就是他们给亚科波大人的信号,让他骑马到议会大楼去,召集人们一起来反对梅第奇家族。他雇佣了将近一百名佩鲁贾士兵来帮助他扫荡议会大楼;他以为市民会帮助他。但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执政官们从议会大楼的窗户里向他和士兵们砸石头;人们抓住他,高声叫嚷着:球!球!。”

  “因此,在他被抓住以后,他们把他吊在议会大楼的窗户外——就像弗朗西斯科德帕奇和萨尔维亚蒂一样。因为他的贵族头衔和人们对他的尊敬,他是第一个被允许对他的罪行忏悔的人,并且得到了最终的圣礼。后来,他被葬在圣十字街的家族墓地里。”

  “但是一个流言却兴起了,说在他死前,亚科波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圣十字街的修士们变得恐惧起来。他们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重新埋在城墙外面一块很不神圣的土地中。在他死了三个星期以后,一些小混混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

  “在他下葬的时候,脖子上面依然还套着绳索,因此,这些小混混就拽着这个尸体满城市地跑。“她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继续她的回忆。“他们嘲弄他的尸体,就好像它是个木偶。他们把他的尸体带到他家,用他的头撞门,假装他想要进去。我……”她声音颤抖着,睁开了眼睛,但是并没有看向我。

  “我看到他了,还有这些小混混,那天我正从市场走回来。他们把他的尸体靠在一个喷泉上,并且正在和他说话。‘这可是个好天气,亚科波大人!’‘请过去吧,亚科波大人。’‘你的家人今天怎么样,亚科波大人?’”

  “然后他们又朝他的尸体丢石头。声音听起来让人恶心——那是一种沉闷的砰击声;他被埋葬后下了四天的雨,尸体已经十分肿胀。他被吊死的时候,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紫色束腰外衣。那是我亲眼看见的。而现在,这件大衣已经烂了,上面到处是黑绿相间的泥土,而他的脸和手就像鱼肚皮一样的白。他的嘴张开着,肿胀的舌头伸在外面。他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是闭上的,上面有一层灰色的薄膜。那只眼睛看起来好像正盯着我,像是从坟墓里出来,乞求着帮助。”

  “我为他的灵魂祈祷,尽管当时没有人敢为帕奇家说话。小混混们又拽着他的尸体玩了几天。玩腻以后,他们就把他的尸体扔到阿尔诺河里。甚至在比萨,都有人看见过他漂向大海的尸体。”扎鲁玛停下来,然后直直地看着我。“你要知道,洛伦佐为这个城市做过许多好事。但他一直让人们仇恨帕奇家。我敢肯定小混混们都收了洛伦佐的好处。一两块佛罗林,还是他亲自付的钱。他的复仇太过份了,为此,上帝总有一天会惩罚他的。”

  第二天,作为道歉,父亲带着我用马车把最好的羊毛织品拉到位于拉赫加的梅第奇宅邸。我们驶入巨大的铁门之内。像以往一样,在仆人迎上来拴马的时候,我待在马车里;梅第奇家的仆人们卸下货品,带着我父亲由边门进入宅子。

  他这次进去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大约有四十五分钟左右。而我渐渐无聊起来,开始欣赏建筑物的外观,绞尽脑汁幻想着建筑物里面都铺设着什么。

  终于,站在边门的警卫让开了一条通路,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但他却没有上马车,而是站到了马车的一边,等待着。一组卫兵手持长剑跟着他走出了大门。很快,一个人出现了。他沉沉地倚着别人强健的手臂;他的一只脚没有穿鞋,脚踝下包裹着用来为新生儿作毯子的柔软毛毡。

  这个人面色发青,有一些驼背,在阳光下眨着眼睛。他注视着我父亲,而父亲将他引向我们的马车。

  我在椅子上向前倚过去,像被迷住了。这个人——丑陋极了,长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和一个很不般配的低下巴——正斜斜地看向我。在和他同伴说了句话之后,他便向我这边走来,每一步的痛苦都使他缩一下身子,似乎那只伤脚连一点重量也不能承担。但他还是坚持走到离我两个人远的地方。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要伸着脖子才能看到我。

  我们的眼神相对了很长时间。他细心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被掩藏的、我无法解释的情绪。我们之间的空气好像颤抖起来,仿佛闪电刚刚击来。他认识我,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然后,这个人向我父亲点了点头,又走回房子里面。我父亲也回到马车上,坐在我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至于我,也沉默着;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刚刚,第一次见到了洛伦佐德梅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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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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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带来了覆盖薄冰的街道,和格外寒冷的天气。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的圣灵教区,穿过阿尔诺河参加在圣马可大教堂举行的弥撒。这个教堂也是梅第奇的家族教堂。老科西莫在修缮这座教堂上面可是花了大价钱,并且在这里保有他的私人小间。在他临终前的日子里,他经常拜访这里。

  新的神父叫吉罗拉莫吉罗拉莫,在两年前他从费拉拉来到佛罗伦萨。洛伦佐梅第奇的一位挚友,乔凡尼比科伯爵对吉罗拉莫的布道印象非常深刻。因此,他向圣马可教堂非正式领袖洛伦佐推荐了这位修道士。洛伦佐同意了。

  但在吉罗拉莫取得对多明尼克修道院的控制权以后,他便开始自作主张起来了。尽管梅第奇家族使圣马可教堂免于荒废,但吉罗拉莫谴责洛伦佐——并非直说,而是暗示。由梅第奇家族组织的阅兵被称为是罪恶的;洛伦佐辛苦收集异教的遗物则是亵渎神明;他和他的家属所享受的对财富和政治的支配是对上帝——万能力量的唯一合法使用者的公开侮辱。因为这些原因,吉罗拉莫打破了圣马可教堂所有新神父所遵循的传统,他拒绝尊敬修道院的捐助者——洛伦佐。

  这种行为吸引了梅第奇家族的敌人和嫉妒梅第奇家族的穷人。但我父亲却是为吉罗拉莫关于未来的预言所吸引。

  像很多佛罗伦萨人一样,父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努力去理解和满足上帝。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也知道发生在几年前的一件十分重要的占星事件:木星和土星的交汇。大家一致公认这是一件里程碑式的事件。有人说这预示着反对基督的人要到来了,也有人说这预示着教会精神洗礼的开始。

  而吉罗拉莫认为这件事同时预言了这两个方面。一天早上,在弥撒之后,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吉罗拉莫在布道时称上帝和他直接交谈过了。他说,教会首先会受到鞭笞,然后得以净化和重生。”父亲脸上流露出一种特别的光润,微微发红。“我们正活在末世。”

  父亲决定在下个星期日带着我去听修道士的布道。并且,还乞求我的母亲也一同前往。“他被上帝所眷顾,卢克利齐娅。我向你发誓,如果你可以亲自听他说的话,你的生活将永远改变。他是个神圣的人,如果我们能够请他为你祷告的话……”

  通常母亲不会拒绝她丈夫,但这次,她却没有同意。天气太冷了,并不适合她冒险外出,而人群又总是使她过度激动。如果她去参加弥撒的话,那么也她只能去我们自己的圣灵教堂,它离我们住的地方只有几步路。在这里,上帝也必然可以听到她的祈祷,就像他聆听吉罗拉莫的祈祷一样。母亲说:“你可以听他的教导,再回来直接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父亲非常失望,我想也很生气,虽然他并没有在我母亲面前表现出来。他深信不疑,只要我母亲去听吉罗拉莫布道的话,她的情况就可能神奇地好转。

  就在我的父母因为这件事情而发生分歧的第二天,有一个访客来到我们家中。他就是米兰多拉家族的乔凡尼比科伯爵,就是这个人劝说洛伦佐德梅第奇把吉罗拉莫带到佛罗伦萨。

  比科伯爵是一位聪明而敏锐的人,一位研究古典学术和希伯来神秘犹太哲学的学者。他也同样英俊潇洒,满头金发和明澈的灰色眼睛。父母诚挚地招待了他。毕竟,他是梅第奇家族的一员,并且还认识吉罗拉莫。我被允许在大人谈话的时候坐在那里。而扎鲁玛则忙前忙后,指挥其他仆人,随时确保比科伯爵的高脚杯里总是盛满了我们家最好的酒。我们在母亲曾经接见占星家的那个大客厅里会了面,比科坐在父亲旁边,就在母亲和我的正对面。屋外,天空中乌云朵朵,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空气冰冷刺骨——典型的佛罗伦萨冬季的天气。但家里壁炉温暖着整个屋子,橘红色的火光使我母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润,使比科的头发闪耀着金光。

  乔凡尼——他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热情和不加掩饰。他和我父母说话,尤其是对我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我们全都是平等的,就好像是在对我们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

  我以为他的到来纯粹是交际方面的原因。作为洛伦佐德梅第奇的密友,在父亲向洛伦佐卖羊毛制品的时候,乔凡尼也曾经与父亲见过几次面。他们的话题从论洛伦佐的健康开始。最近他的健康状况很不好。就像他的父亲,“风湿皮埃罗”一样,洛伦佐的痛风病一直非常严重。最近,由痛风而引发的疼痛变得异常强烈,他现在不能下床,更谈不上会见来客了。

  “我为他祈祷。”乔凡尼叹息着说。“看他受到病痛的困扰的确令人难受。但我相信,他很快会好起来的。他在他的三个儿子身上获得了动力,特别是他的小儿子,朱利亚诺。他学习以外的时间都会陪伴在他父亲身边,看到年轻人身上有着如此的爱心,真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

  “我听说洛伦佐希望为他的二儿子争取到一个红衣主教的位子,”我父亲说道,语气中夹杂着微微的不赞同。他不断地用食指敲击下巴,这是他紧张时特有的动作。

  “乔凡尼,是的。”比科微微一笑。“和我同名。”

  他提到的这两个男孩我都见过。朱利亚诺面庞白净,五官端正,但乔凡尼的身材却非常臃肿,腿也比较粗壮。大哥皮埃罗照顾他们的母亲,并且被内定为家族继承人——虽然有流言说他是个笨蛋,根本就不能胜任这个位子。

  比科在继续说话之前犹豫了一下;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在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是的,洛伦佐有这样的想法……虽然,当然,乔凡尼太年轻了,没有被列入考虑的范围里。这得……绕过教会的法规。”

  “洛伦佐对于绕过事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很在行的。”父亲紧接着说道。甚至连我也听说过,大多数佛罗伦萨人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满;洛伦佐目前正在号召提高税率,企图用得来的钱帮乔凡尼捐到一个红衣主教的位置。我父亲突然变得诙谐起来。“告诉卢克利齐娅夫人他对他儿子们所说的一切。”

  “啊。”比科把脸微微低下,嘴唇轻轻向上翘起。“您要知道,他并没有直接对他们说这一切。他对他们都非常溺爱,所以这种不近人情是他不愿意显露出来的。”最后,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母亲。“这就像您对您女儿所做的一切,夫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脸红了起来。对于他们所说的一切,她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然而很显然,和我们一样,她也被这个迷人的伯爵吸引了。

  比科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她的不自在。“洛伦佐总是在说:我的大儿子是个笨蛋,二儿子聪明,而小儿子才是最好的。”

  母亲的笑容显得非常僵硬。她点了点头,说道:“听到小朱利亚诺能为他的父亲带来宽慰,我为他们感到高兴。对于洛伦佐大人的病,我感到非常的遗憾。”

  比科又叹了一口气,带着一些微微的挫败感。“这也很难得到证明,夫人。特别是因为——我知道您的丈夫已经说过这件事——我是吉罗拉莫布道的拥护者。

  “吉罗拉莫,”母亲轻声说道。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身体好像变得僵硬起来。这时,我才明白她沉默的原因。

  乔凡尼继续说道,就好像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一样。“我已经很多次恳求洛伦佐请吉罗拉莫去看看他的病,但洛伦佐还是对他感到生气。我非常相信,卢克利齐娅夫人,如果吉罗拉莫肯把手放在洛伦佐身上,为他祈祷的话,他的病会很快痊愈的。”

  母亲的脸偏向旁边;比科的语气变得更加热情洋溢起来。

  “噢,亲爱的夫人,不要不敢面对现实。我曾经看到过吉罗拉莫造就的奇迹。在我的生活当中,从来没有见过谁能对上帝如此虔诚。请恕我直言,我们都知道有很多神父会与女人搞在一起,会在吃喝上面过度放纵自己,会有各种世俗的腐败行为。但吉罗拉莫的祈祷之所以这样具有力量,是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是纯洁的。他生活清贫、按时斋戒,他鞭打自己来赎罪。在他不为穷苦人布道或施与援助的时候,他就会跪下来祈祷。而且,上帝会同他交流,夫人。上帝让他的视野开阔起来。”

  说着说着,乔凡尼大人的脸色变得红热起来;而他眼神中也流露出比炉火更为明亮的光辉。他向前探了探身,亲切地握着我母亲的手,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好意思。父亲也向母亲挪了挪身子,不大稳当地坐到了椅子边上。显然,他带比科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请原谅我的冒失,您的丈夫已经跟我说起过您的痛苦,卢克利齐娅夫人。听到这一切,我觉得实在不能看着如此年轻美丽的您忍受这些痛苦——特别是当我清楚地知道,吉罗拉莫的祈祷能够帮助您战胜病魔。”

  母亲克制着,显得有些愤怒;她无法直视比科的目光。虽然她内心的情绪很激烈,但是在回应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显示出来,“其他的神职人员也为我向上帝祈祷,我和我的丈夫也祈祷。我们都是基督教的忠实信徒,但好像上帝并没有因此而对我有任何照顾。”最后,她把目光直直地对着比科。“是的,如果您认为吉罗拉莫祷告是如此有效的话,那为什么您不让他在远处为我祷告呢?”

  在情急之下,乔凡尼起身离开了他的椅子,单膝跪倒在我母亲面前,直率地恳求她。他压低了声音,因此我得向前倾身,才能听到夹杂在炉火噼啪声中的话语。

  “夫人,您一定听说过天使教皇的预言吧?”

  在法国和意大利,每个人都知道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将有一个天使般的教皇——一个通过上帝指派而不是由红衣主教选举产生的教皇。他将消灭教会的腐败,重建教会,之后耶稣很快就会归来。

  母亲草草地点了点头。

  “他就是吉罗拉莫;在我心中,我坚信这一点。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夫人,您去听一次他的布道又能有什么样的坏处呢?我可以安排他与您在弥撒之后进行一个私人的会面。时间就定在这个星期日吧,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好好考虑一下:通过吉罗拉莫的双手,上帝会治愈您的。您将不会再像囚犯一样困在这个房间里。只需要您去听听他的布道,夫人……”

  母亲望向了我的父亲。起初在她眼神中是责备的神情,毕竟是他的安排使母亲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然而,在她看到丈夫的脸色之后,这种责备便烟消云散了。

  然而父亲的神情中并没有与比科串通的影子,也没有满足或是胜利的喜悦。如同比科一样,他的脸也红得发亮——不是因为炉火的映射,也不是因为上帝的感召,而是因为最为纯洁,不顾一切的爱。

  就是这种爱意,远远超越了比科动情的劝说,使母亲最终让步了;在最后答应伯爵的时候,母亲一直看着父亲。在她脸上,一直以来隐藏在心中的痛苦与爱意全都表露无余。她泪光闪烁,接着,两行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就这一次吧,”她说道。冲着我父亲,而不是跪着的比科。“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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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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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星期天,天空碧蓝,隐约的太阳并不能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带来多少暖意。我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大衣,领口围着兔毛,但却并不觉得暖和;冷空气刺得我的眼睛直流泪。马车上,母亲呆呆地坐在我和扎鲁玛之间,面无表情。她穿着绿色天鹅绒长袍,上面围着白色貂毛,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坐在对面的父亲关切地看着妻子,非常希望她能够给自己一些鼓励或是爱的暗示。然而她的眼神却越过了他,好象他并不存在。扎鲁玛直直地看着我的父亲,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为女主人而感到的愤怒。

  比科伯爵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够通过一些幽默的话语分散我和我父亲的注意力。但是谁也忘不了我母亲感到的羞辱、冰冷、严酷,就如同这天气一样。在教堂仪式后,我们将同吉罗拉莫直接会面。他将把手放在我母亲的头上,为我母亲祷告。

  在我们赶到圣马可教堂入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我对这里的敬畏并不是源于宏伟的教堂。实际上,这座简单的建筑物只是用一些很朴实的石块建成,同我们在圣灵教区的教堂风格并没有区别。而是因为站在教堂门廊外、楼梯上拥挤的人群。圣堂中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连外面都挤满了人。

  多亏比科伯爵与我们在一起,我们才能进去。他一边走下马车,一边向里面高声喊着。很快,走出来三个高大的多明尼克僧侣,引导我们走进教堂。他们在人群中的影响力非常神奇;人群立刻就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就像蜡遇到火一样。不一会,我们在离讲道坛和圣坛不远的地方站定下来;而我就站在母亲和父亲之间,科西莫德梅第奇就埋葬在圣坛下面。

  与宏伟的大教堂相比,圣马可教堂的内部庄严而又朴素,白色的石廊柱和简朴的祭坛并不引人注目。虽然外面异常寒冷,圣堂里面的气氛却非常热烈。女人们扇着扇子,小声嘟囔着,一副激动的样子。男人们在那里跺着脚——并不是为了驱除寒冷,而是因为内心的焦急。修士们祈祷的声音很大,嗡嗡作响。我感觉好像在狂欢节上,或是在等待一场举世瞩目的骑士决斗一样。

  不久,唱诗班开始演唱,圣歌游行也开始了。

  祈祷者们全神贯注地看着仪仗队列,神情凝重。首先出现的是年轻的修士助手们,一个手持巨大十字架,另一个旋转着香炉,香气袅袅上升,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然后是执事,最后是神父本人。

  吉罗拉莫最后一个出场,那是最受人尊敬的位置。看到他,人们都高声叫嚷起来:“吉罗拉莫!为我祈祷吧!”“上帝保佑您,我的教友!”这其中声音最大的是“Babbo!Babbo!”这是年幼的孩子叫他们父亲的专用词。

  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到他。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身着暗棕色修士服的瘦弱身影;他戴着兜帽,低着头。

  他和修士们坐在一起,显得很威严。这时,人群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就在弥撒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的激情又一次高涨起来。当唱诗班唱到《荣耀归于我主》的时候,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开始唱使徒书,然后是阶台经。在神父读福音书的时候,人们开始低声说话——对他们自己,对每一个人,对上帝。

  这一切对于吉罗拉莫来说,就好像在听夏日里昆虫的嗡嗡声和由它们谱成的小夜曲一样——既喧闹,又难以理解。

  在他走上讲道坛的时候,圣堂一下子安静起来,静到甚至能听见马车的木轱辘碾过拉赫加大街的鹅卵石路所发出的嘎嘎声。

  在我们上面,在科西莫尸骨上面,站着一个矮小而憔悴的人。他的面颊深深凹陷,长着一双向外突出的大眼睛;他的兜帽已经脱到脑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头蓬乱的黑色卷发。

  他看起来比他的敌人洛伦佐德梅第奇还要难看。他的额头较低,弧度很大。鼻子好像是别人拿了一块修整过的正方形肉块直接按到他脸上;鼻梁从眉骨间直直地伸出,形成一个直线,然后忽然折下来。他的下牙不老实地向外突出,甚至把他的下嘴唇都整个推了出来。

  没有哪个救世主会比他还要不体面。

  然而一站到布道坛上,他就与刚才那个羞怯的身影判若两人;这个新的吉罗拉莫,这个被奉为天使教皇的人,身影奇迹般地高大起来。他的眼神中流露着坚定,他骨节嶙峋的手扶着讲道坛的两侧,显得神圣权威。这个人被一种比他自己还要强大的力量转化。这种力量产生于他瘦弱的身体,弥散到周围寒冷的空气中。进入教堂以来,我第一次忘却了寒冷。即便是我的母亲,在整个仪式中一直保持着压抑屈服的寂静的母亲,这时也发出了轻微的赞叹。

  在我父亲旁边,伯爵将双手握在胸前,摆出祈祷的姿势。“吉罗拉莫,”他叫道“给予我们祝福吧,我们都会被治愈!”我看见他向上仰起的脸,流露出无比的虔诚,眼中也充满了泪水。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扎鲁玛曾经嘲笑吉罗拉莫和他的追随者们是哀悼者了。

  男人和女人们都伸出了胳膊,手掌张开,乞求着。

  吉罗拉莫终于说话了。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是在看我们,看每一个人,同时把爱也传给我们。由于感情激动,他在为大家划十字的时候,双手颤抖着,仰天,满足地叹息着。这时,圣堂又一次安静下来。

  吉罗拉莫闭上眼睛,似乎正在积聚他体内的能量,然后他开始说话了。

  “我们今天的布道将从耶利米书的第二十章开始。”他的声音很高,又被头上的穹顶反射回来,显得非常洪亮,而且有很重的鼻音。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感觉害羞似的低了下去。“我每天都在别人的嘲笑中度日,每个人都嘲笑我……因为主的话是对我的责备……”他仰起头,好像可以直接看到上帝。“但是主的教导在我心中燃烧,入骨及髓,我已经厌倦忍耐了……”

  他把目光转向我们:“佛罗伦萨的人们!虽然别人嘲笑我,但是我不能够再隐瞒我主的话语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这些话在我心中燃烧,现在到了忍无可忍必须说出来的地步了!”

  “来听听上帝的声音吧!好好想想你们自己吧!哦,我的富人们,想想即将降临到你们身上的苦难吧!这个城市将不再被称为佛罗伦萨,而是偷盗之城,乱伦之城,血光之城。你们都会破产,都会流浪街头……为主所抛弃的时代即将到来。”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强壮。空气也随着他急速的话语战栗颤抖,好象他身上翻涌着上帝的力量。

  “哦,私通者,鸡奸者,和喜爱一切罪恶的人们!你们的孩子们将会变得冷酷无情,将会被拖到大街上处死!他们的血将汇聚在阿尔诺河中,上帝也不会怜悯他们痛苦的哀号!”

  我被吓了一跳,因为站在我们身旁的一个女人突然痛苦地哀号起来了;一下子教堂中充满了痛苦的哭声。被懊悔和自责淹没,父亲也把脸埋在手掌中,同比科伯爵一同痛哭起来。

  但是我母亲却毫无反应;她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眼神中充满了愤怒,挺起的下巴好像是在对抗吉罗拉莫。“他怎么敢这样说话!”她盯着这个修士,气愤地说道。吉罗拉莫停了下来,这种时间的延长使他所说的话更有效。母亲提高声音,所有痛哭的人都听到了。“上帝会听到无辜孩子的哭声!你为什么要对大家说这么可怕的话?”

  母亲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扎鲁玛同时也扶住了她。“安静,夫人。你要镇静……”她贴着我母亲小声嘟囔着。母亲愤怒地摇了摇头,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扎鲁玛没有理睬那个布道者和他的追随者们,而是关切地看着她的女主人。我也越发地紧张起来;我可以感到母亲快速的心跳和胸脯的上下起伏,她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他说得不对,”她嘶哑地低语着。“他说得不对……”

  教堂中痛哭的人很多,都向着吉罗拉莫和上帝祈祷着,甚至连父亲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举动,他和比科都被这个布道者深深吸引住了。

  “噢,我的主!”吉罗拉莫忽然痛苦地喊叫起来。他把额头顶在他握紧的手上,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在他脸上画出条条痕迹。他仰起头,望向天堂。“主啊,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修士。我并没有奢求过您的探望;也不敢奢望能与您交谈,或者是能从您身上看清一切。我只不过是您思想的忠实拥护者。以您的名义,我希望,就像耶利米一样,承受那些亵渎您预言的人们带来的痛苦。”

  他俯视着我们,眼神和话语都柔和了许多。“我哭泣……就像您一样,为了这些孩子们。我为了佛罗伦萨和他们即将要受到的鞭挞而哭泣。我们的罪过能够隐藏多久呢?在上帝愤怒之前,我们还要冒犯他多久呢?他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并没有立刻施以惩罚。但如果他的孩子们继续犯下令人担忧的错误,甚至嘲笑他的时候,他一定会给予他们真正的惩罚!这是出于对他们的爱。”

  “看看你们吧,女人们!你们戴着沉重的珠宝,挂在你们的脖子上,耳朵上。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就一个人,敢于忏悔自己的虚荣,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有多少穷人能够有饭吃?看看这些绫罗绸缎吧,还有这些天鹅绒,看看这些世俗的金丝是如何点缀着你们世俗的躯体吧。如果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哪怕就一个人,能够穿着朴素来取悦上帝,那么又会有多少人将免于饥饿?”

  “还有你们这些男人!你们好色、贪婪、贪食和酗酒:如果你们能够只陪伴在你们妻子身边,上帝将会有更多的子民。如果你们能够把盘子里一半的食物拿给穷人,那么佛罗伦萨将不会再有人挨饿;如果你们能够控制自己的酒量,这个城市将不再会有争斗、流血和冲突。”

  “你们这些富人们,你们自夸追求艺术,你们总是收集一些没用的东西,你们追逐世俗的名誉超过了追逐神的精神,你们展示着那些既无用又鄙俗的富人们的玩物,而很多人却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去!抛弃你们世俗的财富吧,你们要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不朽的财富上。”

  “万能的主啊!让我们罪恶之心转向您吧。请您宽恕那些曾经违背您意愿的罪恶生命吧!”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直勾勾地盯着神父,眼中充满了炙烈的怒火。她的目光并不是落在吉罗拉莫身上,而是他以外的某种东西,也远远跨越了圣马可大教堂的石壁。

  “母亲,”我说道,但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试图想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她的拥抱却越来越紧,直到我叫出声来。她变得像岩石一样僵硬,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扎鲁玛感觉出了什么,温柔而又迅速地在她耳边说着话,想让她放开我,在这躺下来,让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上帝的判决!”母亲叫嚷着。她的力气非常大,我甚至不能挣脱双手捂住耳朵。

  吉罗拉莫听到了她的话。在我们身边的人也都听到了。他们把头转向我和母亲,期待着什么。父亲和比科惊恐地看着我们。

  扎鲁玛将她的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她却像岩石一样坚硬。她的声音低沉,就连音质也改变了,听起来陌生极了。

  “听我说!”她的话语中带着权威,使周围的哭泣声都停了下来。“烈火将会毁灭他!直到他的肢体一块块地掉进地狱中去!五个无头人会来推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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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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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重重地倒在我身上,我失去平衡和父亲撞在了一起。在我摔向冰冷无情的大理石地面的一瞬间,我看到比科把父亲拽了过去。我侧身摔倒,头、肩膀、屁股都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眼前晃动着绿色的天鹅绒和白色的貂皮,以及女人们的裙边和男人们的靴子。我听到了议论声、惊呼声以及扎鲁玛的叫喊声。

  母亲躺在我身上,背朝向我。她的身体在抽搐;胳膊也在痉挛,撞击着我的肋骨。同时她的牙齿也在不停地上下碰击;她每一口呼吸我都能够听见。这种声音使我感到非常恐惧。我应该托起她的头,保证她不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扎鲁玛大声的叫嚷渐渐清晰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出去!”

  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胳膊拉过头顶。我就这样被拖了出去。母亲的头滑落到我的胸口;她的口中依旧可以听到呼气声,还夹杂着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她的胳膊和腿都撞击着我;她的手指打着我的下巴,指甲把我的下巴都划破了。

  在我脚边,我听到扎鲁玛大声叫嚷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快把她拉出去!”

  父亲刚刚回过神来。他忽然有了一股奇迹般的力量,他拽着我举起的胳膊,把我从母亲抽搐的身体下面拉了出来。这让我感到了一阵来自肋下的剧烈疼痛。

  我被拉出来以后,这种疼痛消失了。我并没有感谢父亲的帮助;反而又跪下爬到母亲抽搐的身体旁。扎鲁玛早已经跪在那里,用她的身体压住母亲乱蹬的双腿。

  我找到了母亲的毛披肩,把它塞到母亲上下哆嗦的口中。我的帮助看来有些晚了,她已经咬破她的舌头,这可是一个令人害怕的事情。鲜血染红了她的嘴唇和牙齿,染红了面颊和下巴;围在她头边白色貂皮也已经成了殷红色。我赶紧把她的头抬起来,但是由于抽搐得太厉害了,披肩也无济于事。她柔软的黑发很快就在我手指上缠绞起来,早晨由扎鲁玛细心梳理过的发卷也杂乱地绞到了一起。

  “这是魔鬼!”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很年轻,红色头发,皮肤上布满了麻子;我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那个神父。“我曾经在大教堂见过她这个样子。她被附身了,她体内的魔鬼无法忍受这神圣的教堂。”

  议论声在我们身边扩散开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教堂,直到吉罗拉莫叫道“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他眉头紧锁,看起来被眼前这一切激怒了。红头发神父退了回去,消失在人群中;其他人也都变得安静驯服起来,又重新站到他们刚才的地方去了。

  “魔鬼就是希望能够打乱主所要讲的话,”吉罗拉莫提高声音说道。“我们必须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让我们受到它的干扰。上帝最终会胜利的。”

  他本来要继续说下去,但父亲向布道坛走去。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这个修士,用手指着他正在抽搐的妻子,绝望而又悲伤地叫道:“吉罗拉莫,帮帮她!治好她吧!”

  我依然托着母亲的头。但像其他人一样,我也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位圣马可教堂的领袖。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中透露出短暂的不确定。“上帝会帮助她的,而不是我。布道将会继续;弥撒马上开始。”当我父亲垂下了头,显得悲伤又沮丧的时候,吉罗拉莫示意比科伯爵和两个多明尼克修士,“照顾一下她。”他轻声对他们嘱咐道,“把她带到圣器安置所去等我。”

  然后,他又继续大声地布道,“上帝的子民们!这种罪恶的征兆还会出现的,除非我们这个城市不再有罪恶,并且我们都虔诚地信奉上帝;否则苦难将会到来,那将是你们所从没见到过的……”

  这时,虽然我又听到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却对这些再也没有感觉,两个身穿棕色长袍的修士走到母亲身边。比科指挥着他们。

  “多美尼科,”他对其中一个身材比较高大的修士说,这个修士长着一个大脑袋和一双无神的眼睛,“我会让女人们让出一条路。你们来把她抬起来。”他指了指仍然在抽搐着的母亲,“把她抬出去。马西亚诺,如果他需要的话,帮帮他。”

  扎鲁玛和我都没有后退。“你们不能移动我的母亲,这会伤到她的!”我坚持着,语气中带着愤怒。

  多美尼科默默地听着,然后,他静静地推开扎鲁玛保护母亲的胳膊,抓住了母亲的腰。

  他轻轻将她抬起,逼得扎鲁玛退后。母亲混杂凌乱的卷发离开了我的腿,我徒劳地仍想托住她的头。在母亲剧烈抽搐的胳膊前,多美尼科只是畏缩了一下。他将我的母亲扛在肩上,就像背一袋面粉。母亲的腿踢打着他的胸膛,手锤打着他的后背,但他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停下!”扎鲁玛向其中一个修士喊道。她看到女主人的样子变得非常骇人:头发全都披散开来;更糟糕的是,她还伤到了眼睛,已经肿胀得睁不开了;颧骨也是暗红色的,并且闪着光,应该是淤血。

  “把她放下来!”我冲着多美尼科叫嚷道。我试图站起来,但有人踩住了我的裙边,我又一次摔倒在地。

  “让她站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人们让出了一块地方,一个强壮的男人俯下身把我扶了起来。我站起来,喘息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双陌生人的眼睛,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瘦削,穿着一件参议士的衣服。他是个有地位的人,每两个月就会有十二个像他这样的人被选出来给八位贵族执政官做参议士。他也看了看我,虽然素未谋面,但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像是认识我。

  我赶紧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跟着不肯妥协的多美尼科。他已经从人群中分开了一条路。父亲似乎忘记了他现在是在教堂,也跟着多美尼科跑过去,嘱咐他对我母亲细心点。

  多美尼科的同事马西亚诺,伸出一只胳膊来帮助扎鲁玛和我。愤怒的扎鲁玛没有说一句话便把他的手推开了,虽然她现在是一颠一跛地前行。我也把他的胳膊推开。但是,马西亚诺依然表现出了一种关切和热情。他看起来不是很强壮,而且岁数也比较大,头发已经所剩不多;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善意的目光。

  “放心吧。”他对我说。“夫人现在由上帝亲自照顾着;他会让她转危为安的。”

  我没有回应他,继续跟着走。同其他人一样,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跟着多美尼科和他背负着的母亲来到了圣器安置所。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比起圣堂要冷得多。那里人多,所以比较暖和。在这里,我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多美尼科背着我的母亲来到了这里唯一可以让她躺下的地方:一个窄窄的木制桌子。父亲立刻把一块柔软的皮斗篷垫在桌上。修士们刚把母亲抬上桌子,父亲就一把推开他们。这一举动使我非常惊讶;那两个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互相交换了眼色,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快;我觉得他们会过来打我父亲。

  多美尼科的目光闪烁着。但他还是把目光垂了下来,沉重地走开了。马西亚诺依然和我们待在一起,希望能够帮上什么忙。

  在母亲被抬过来的途中,她松开了拳头。她不再抽搐了,瘫软在桌子上。父亲将她被鲜血染红了的披肩摘下,盖在她身上。比科伯爵把手放在父亲的肩膀上,想安慰他。

  父亲试图通过耸肩让他的手拿开。“上帝怎么能够让这种事情发生呢?”他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为什么吉罗拉莫会让这些畜牲来照顾她?”

  比科的语气依然舒缓,但却古怪的僵硬:“多美尼科是一直追随吉罗拉莫的人,你知道的,安东尼奥。或许上帝让卢克利齐娅夫人经受这种痛苦是为了更好地治疗她。她的康复将会说明这一切,要相信这一点,相信上帝的伟大。他不会让我们这样痛苦而又让我们失望。”

  “我祈祷不是这样。”我的父亲说道。他用手捂着眼睛。“我无法看到她这个样子。如果她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将无法忍受这种难堪。”

  父亲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看着睡着的母亲。她的面庞是如此的苍白病弱,她的身体就像是蜡像——被黯淡的血污染了的蜡。他轻轻地梳理她额头凌乱的头发;而此时我才有机会看到扎鲁玛,她站在父亲的对面。

  扎鲁玛脸上流露出憎恨。这对于一个女仆来说是非常不适当的举动,然而我明白,她就像爱自己的姐妹那样爱着我的母亲,也同样强烈地厌恶我的父亲。直到这一时刻,她才泄露出这种情感。

  我心里很困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能够缓解这种痉挛的方法。扎鲁玛的弟弟把头摔坏的事情曾使我相信,母亲的病是自然原因造成的。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一个像我母亲这样虔诚而又温柔的女人,会成为魔鬼的工具吗?

  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这些愁眉不展的人一直等在冰冷的圣器安置所里。

  我把披肩裹得更紧些,但是没有太大的作用。我刚才使劲的时候出了汗,现在冰冷异常;我的呼吸凝结起来,在羊毛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昏迷中打着寒战,虽然父亲给她垫了披肩和皮外衣。

  厚重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我们都转过身来,看到吉罗拉莫站在门口,身旁站着结实的多美尼科。这样看起来,他比在讲道坛上要瘦小很多。

  父亲走到母亲身旁,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在他同吉罗拉莫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凝重,眼睛直直地盯着多美尼科。“我们不需要他。”他用下巴指着多美尼科。

  “他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吉罗拉莫说道。“如果他不进来的话,那我也不会进来。”

  父亲眨了眨眼,低下头,妥协了。这两个修士跟了进来,多美尼科的神情显得十分戒备。

  在他们身后是敞开的房门。那个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头发、满身麻子的神父也出现了。

  “一定是上帝把您派到了佛罗伦萨,吉罗拉莫!”他说道,脸上现出阿谀奉承的神情。“是您每天把不计其数的罪人带上悔过的道路,您就是这个城市的救世主!”

  对于这种奉承话,吉罗拉莫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高兴的神情。他把脸轻轻转向一旁,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谦卑。但显然,这些话取悦了他。他开始说话了,夹杂着鼻音。“是我主将会拯救佛罗伦萨,而不是我。你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上帝,而不是给别人。”他顿了顿,然后以非常坚决的声音说道:“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最后说的这句话显然是要求这个神父离开,他正挡在圣器安置所的门口。但他好像并不希望吉罗拉莫过去,除非他能够得到一些实惠。因此,他并没有让开,而是向圣器安置所里面看去。“啊!这是那个被魔鬼附身的女人!”

  吉罗拉莫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会把她抽搐的原因留给上帝去判断。”他看了看多美尼科,这个更同情年轻神父的高个子修士不得不向门口迈了一步。

  但神父贴着大个子,在他受到阻拦之前就溜进了屋子。“但是,吉罗拉莫,您曾经这样说过:魔鬼试图阻止人们听到上帝给予你的指示。如果不是魔鬼附在她身上,谁也不会说出她刚才的那番话。”他灰色的眼睛闪烁着使人不安的光芒。“她的这种行为在大教堂中也曾经出现过——大声喊叫着魔鬼唆使她说的话。”

  多美尼科入神地听着;即便是温文而雅的马西亚诺在走向我们的时候,也被这个神秘神父的话吸引了。

  “的确,神父。”多美尼科向他的主人说道。“您的出现会激怒邪恶。他们会多么的愤怒、多么的恐惧啊!这正好是展现主真正力量的机会。”

  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使他不舒服,但又无法回避,吉罗拉莫走过多美尼科和神父,走到我母亲身边,对面站着我的父亲和比科。

  “这是真的吗?”吉罗拉莫语气平和地问我父亲。“在大教堂的时候,她在抽搐之前也有过乱说胡话的现象吗?”

  大家都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空气。父亲看着我和扎鲁玛。扎鲁玛面色像黄铜一般,喘息着,帽子也掉了。蓝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就像美杜莎张牙舞爪的蛇冠。

  “没有,”她撒了个谎。“在她头部受到撞击以后她才开始这样的。但这绝对不是什么魔鬼附身。”

  吉罗拉莫将目光转向我母亲,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不再小心翼翼了,胸有成竹地说:“让我们静静为她祷告吧。”

  这次我们都听从了,低下了头;我眯着眼睛看着屋里的动静。神父和多美尼科都走了进来,并且带上了身后的铜门。然后他们迅速地站到吉罗拉莫身边。他们都尽量站到我母亲的右边,想要离他们崇拜的对象近一些;他们的这一举动把我和扎鲁玛都挤到了母亲的脚边。

  父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低下头,但眼睛却依然是睁开的,目光中充满了警觉和力量。他和比科都站在母亲的左边。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吉罗拉莫的眉头紧皱起来。“上帝刚刚和我说过话。他说是没有被赎清的罪孽引发了这个女人的病症——长久以来这个罪孽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玷污了她的灵魂。我将会向上帝祈祷,净化她的心灵,移除她的负担。等驱除了一切邪恶带来的影响,她就可以重获健康了。”他抬起头,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我父亲:“你知道吗,先生,这个在她心中埋藏的、不愿意向别人诉说的罪孽?”

  父亲看着他,脸上显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种惊讶淹没了他,使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连一点痛苦的哀叹也没有。

  比科看着他,说道:“安东尼奥,我的朋友,你要相信吉罗拉莫。上帝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我们都希望卢克利齐娅夫人能够好起来。”

  “有谁缺乏信念吗?有谁想要从这里离开吗?”吉罗拉莫的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我会与您一起为她祈祷的!”那个神父激动地说。

  吉罗拉莫瞪着他,眼神中带着警告。“如果你们希望帮助她走出痛苦的话,那么就把手放在她身上,跟着我一起为她安静地祈祷吧。”

  “就祈祷她不再受苦,”父亲赶忙补充道。“就祈祷上帝能够治愈她吧!”

  吉罗拉莫答应了他,他的目光使父亲安静下来。神父和多美尼科把手掌放到母亲的小臂和腰上;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了母亲的右臂上,比科也是。扎鲁玛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手,只能放在母亲的脚踝上。

  那个瘦小的修士举起了他的双手,将它们紧紧地按在母亲的肩膀上,然后闭上了他的眼睛。“噢,上帝啊!”他叹息着,声音非常响亮,就像他布道时那样,“请您看看您面前的这个女人吧,一个痛苦的罪人……”

  在他的手下,母亲突然激动起来。眼皮动了一下,她声音沙哑,低声说道:“安东尼奥?”

  父亲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卢克利齐娅,我在这。一切都会好的。吉罗拉莫正在向上帝祈祷来治愈你。放松一些,要相信上帝。”

  在他们轻声耳语的时候,吉罗拉莫依旧进行着他的祷告。“……黑暗在这里埋藏,魔鬼找到了入口。上帝啊!恶魔偷走了她的身体,恶魔正在折磨她……”

  母亲的眼睛渐渐睁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虽然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她能够感觉到吉罗拉莫正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她微微动了一下,想要让所有为她祈祷的手从她身上拿开。“安东尼奥!他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那个神父听到了这些话,开始颤抖起来,叫嚷着:“魔鬼俘获了她,噢,上帝啊!”

  “是的!”多美尼科也低沉地应和着。“是魔鬼,上帝!”

  “住嘴!”母亲低声喝斥道。

  扎鲁玛打断了这些人,她的话急促而强硬,冲着神父,也冲着吉罗拉莫。她推搡着多美尼科宽大的后背,想要来到女主人身边。“你们都住手!你们这样会吓着她的!她需要安静!”

  “会好起来的,卢克利齐娅,”我的父亲说道。“都会好的……”

  吉罗拉莫并没有理会这一切;他还在继续他与上帝的密切对话。“噢,上帝!没有谁能够拯救她,除了您!我在您面前是如此的渺小,但我还是要向您提出我卑微的请求:请把这个女人从她的罪孽中拯救出来吧!将她治愈吧……!”

  满脸麻子的神父开始变得烦躁起来,继续着他的祷告,好像是在为他自己祈祷一样。“把她从魔鬼的控制中拯救出来吧!你听见了吗?魔鬼!这可不是我,而是上帝要求你从这位夫人的身体里离开!以基督耶稣的名义,快离开,让这位夫人不用再忍受你的折磨!”

  多美尼科受到这个神父的启发,也迸发出很大的热情。他俯下身,用力抓着我母亲的双臂,唾沫漫天飞地冲着我母亲说道:“滚,魔鬼,以基督耶稣的名义!”

  “救救我,安东尼奥!”母亲虚弱地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

  就在此时,父亲抓住多美尼科的手腕,叫道:“放开她!放开她!”

  吉罗拉莫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冲着神父、多美尼科和我的父亲,责备道,“我们在这里祈求她被救助,被宽恕。只有这样,上帝才会将魔鬼从她身体里赶走……”

  “你们都停下!”扎鲁玛大声说道,成为祷告声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都对她做了什么吗?”

  母亲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的下巴微微颤抖着,身体又开始抽搐,撞击着木制的桌子。她的头从一边翻到了另一边;鲜血从她咬破的舌头溅到人们的身上。

  扎鲁玛和我都想上前去帮助母亲,但修士和神父们挡在那里不让我们靠近。这样,我和扎鲁玛只能来到母亲的脚旁,但多美尼科伸出胳膊把我们推开了,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父亲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下。

  “看啊,神父!魔鬼现出原形了!”多美尼科胜利地欢呼着,大笑着,“滚开!你再也不能折磨这个女人了!”

  “让我们祈祷吧!”吉罗拉莫沉声说道,“噢!上帝,我们请求您,让这个女人从罪恶中解脱出来吧!让她从魔鬼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吧!我们希望她能够被治愈。如果还有什么障碍,请您揭露出来吧!”

  “魔鬼走了!”神父欣喜若狂地说道。“以圣父的名义,你快走吧!”

  多美尼科丑陋的脸上由于令人惧怕的虔诚而发着光。他跟着吉罗拉莫和神父一起祷告。回应着他主人的话语,他也叫嚷道:“上帝啊!揭露一切吧!离开吧!魔鬼,以圣子的名义!”

  在他们大叫大嚷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在痉挛中剧烈起伏起来,力量大到在场的人们都无法控制她了。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神父和吉罗拉莫看到这个情景都被吓坏了,停止了祷告。为了控制住我母亲的抽搐,多美尼科用他那双大手按住了母亲心脏的位置。

  “快滚开,以圣灵的名义!”

  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一阵微弱但令人恐惧的声音:我听到了一种噼啪的声音,好像是我母亲的胸骨断裂的声音。我尖叫起来,简直没听到扎鲁玛的尖叫和我父亲愤怒的吼叫。

  母亲的眼睛鼓胀着;血从她的体内流出来,从嘴角淌到她的面颊,流进她的耳朵里。她想咳嗽,结果把血又吸了进去。我们听到扭曲的汩汩声,好像一个人拼命地寻找空气,得到的却只有液体。她正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

  父亲和多美尼科扭打在一起,从桌子这边打到远一些的地方,又打回来。我不假思索地冲向那个木讷的修士,用尽全力捶打他,隐约注意到扎鲁玛也在挥拳打着他。

  但我很快清醒过来,回到母亲身边。我把胳膊肘抵在桌子上,与母亲的脸挨得很近,也靠近父亲的脸。扎鲁玛在我身旁,她的肩膀抵着我。

  修士们显然已经放弃了她。吉罗拉莫缩回他的手,盯着我母亲,眼神中流露出惊慌与不解;神父也由于恐惧退了下来,颤抖着。比科也惊呆了,他远远地站着,试图理解整个事件为何如此可怕地急转直下。

  只有我父亲留在了母亲身边。“卢克利齐娅!”他叫到。“噢,上帝,卢克利齐娅,你说话啊!”

  显然,我母亲没有办法说话。她身体的抽搐渐渐缓和下来,直到她完全不动。她的脸色惨白;鲜血在她呼气的时候一股又一股地涌上来。我只能为她做我唯一知道的事情:俯在她耳边对她说着我爱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我看到生命力和恐惧一起,从母亲的眼中慢慢地消退。然后我看见她的眼神凝固起来,又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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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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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全然不顾她身上的鲜血。扎鲁玛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父亲的脸颊紧贴着母亲的脸。我们三个人在她身上痛哭了好一阵;忽然,一股愤怒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抬起头,冲向多美尼科。但在我诅咒这个人之前,父亲已经先叫嚷了起来。他的声音尖利刺耳。

  “是你杀了她!”他冲向多美尼科;手像两个爪子一样伸向这个大个子修士的脖子。“是你杀了她,我要看着你被绞死!”

  修士的脸沉了下来;他伸出一个胳膊来保护他自己。比科和红头发神父迎了上去,挡住了我的父亲,勉强把他拽了回来。

  我和扎鲁玛也都大声叫嚷了起来,尽量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杀人犯!”

  “凶手!”

  吉罗拉莫尽量远离争吵。在比科和神父暂时控制住我的父亲之后,吉罗拉莫便走到畏缩的多美尼科身旁。“上帝宽恕我!”多美尼科哀哀地诉说着,“我不是有意的;这完全是个意外,一个可怕的意外……噢,请相信我,神父!”

  父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低沉、痛苦,“这不是什么意外,你是故意的……”

  “好了。”比科厉声说道,“这就是个意外,好了。吉罗拉莫和多美尼科都是真心想要拯救她的。”

  吉罗拉莫走上前,又显露出在讲道坛上的那股子自信。“上帝刚才和我说:卢克利齐娅夫人已经从她的痛苦中解脱了。在她死去的时候,她的罪孽得到了宽恕,现在她正在炼狱洗清她的罪孽。她的灵魂将会和上帝同在,我们都会为此感到欣慰。”

  他的这番话撕裂了父亲的心。“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低声说着,“但是,多美尼科杀了她,这也是真的!”

  吉罗拉莫冷酷地说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多美尼科只不过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女人们!”他转向我和扎鲁玛,“把你们的眼泪擦干吧!为你们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升入天堂而感到高兴吧!”

  扎鲁玛狂怒地一掌打过去,而后又陷入了沉痛的悲伤之中。

  “上帝看着你们的罪孽。”我对他说道。“上帝知道这里发生的罪恶。不论你们如何花言巧语,上帝都清楚真相。正义会来处罚你和多美尼科,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接着,我灵感忽现,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想让上帝宽恕你们的话,那么,就赶快把我母亲抬上我们的马车。”

  “没有问题。”吉罗拉莫回答到。“然后,我会向上帝请求宽恕你这些恶毒的言词。不久之后你就会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们会为你母亲祷告,这样可以让她尽快结束炼狱的洗涤。而且,我会派去一个神父为她施涂油礼。”他对我们大家说道。但他的目光直盯着我的父亲。父亲还在那里站着,无视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全然不理睬比科的安慰。“让我们跪下吧。”吉罗拉莫说道。比科、神父和那两个修士都这样做了。扎鲁玛和我依然站在母亲身旁。

  父亲呆呆地站在那里,沉重、僵硬而又阴冷。“是他杀死了她。”

  “他是上帝的手。”吉罗拉莫猛烈地回应道。“上帝对我们祷告的回应就是把卢克利齐娅带走;很快,她就会和上帝在一起了,完全没有痛苦。这比起她过去的痛苦生活来说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这个结果甚至要比她在尘世里被治好都要完美。你应该感恩。”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要求大家跪下,“跪下,跪下。我们一起祈祷,祈祷你妻子的灵魂升入天堂。”

  父亲发出了一声怒吼般的哽咽。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死死地盯着多美尼科,眼神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多美尼科跪在他的主人身后,睁开眼睛,正好与我父亲四目相对。他的表情写满了不容错辨的胜利。那是一种沾沾自喜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上帝的神圣和正义;在他眼中闪烁着谋算,这无比的邪恶和冷酷使我忘记了呼吸。

  多美尼科快速地扫了一眼我父亲,又把他的头转向我母亲躺着的那个桌子;然后,他又缓缓地把脑袋冲向我。

  父亲看到这一切,畏缩了。

  “跪下。”多美尼科重复着他主人的话。

  父亲的胸膛上下起伏得非常厉害,甚至随时会炸裂开来。然而,他用手捂住了脸,在比科旁边跪了下去。

  多美尼科笑了,又闭上了他的眼睛。

  但我决不会低头的。扎鲁玛也不会。我不明白这个大个子修士是怎样使父亲妥协的;我只知道父亲最终毁了自己。

  我守着母亲的身体,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视过父亲。我的确非常轻视他。这一刻我说不出我最恨的人究竟是谁,是上帝,吉罗拉莫,多美尼科或者是我父亲。所以我决定恨他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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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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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接受了来自圣马可神父最后的仪式之后,母亲被抬上了马车。大多数礼拜者都已经散去了。虽然我非常痛苦,但还是注意到那个帮我站起来的男人正站在教堂的楼梯上,看着我们。

  我们一路往回行驶。母亲被包裹在染红的白貂皮和翠绿的天鹅绒里,毫无生气地躺在父亲怀里。他不让任何人触碰她。比科要求陪同我们回去,虽然对于这个人的出现我非常厌恨,但他的痛苦却是真实的。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的让他无法承受。

  但父亲却没有去看比科,僵硬地坐在他旁边。父亲为母亲的灵魂小声祈祷着,一直念着圣母玛利亚和天父的名字。当比科也开始祷告的时候,父亲顿了顿——好像并不希望他为我母亲祈祷——但最终他并没有阻拦,而是继续祷告下去。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人们都非常小心地走在结冰的街道上。寒冷摧残着他们的脸,但他们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死放在眼里。

  我觉得父亲既可怜又可恨。同时,我被一种责任感包围着,而这种感觉指导着我的行动,直到我们最终回到家中。等马车停在我家的马厩前,我第一个站了起来。

  “乔凡尼大人。”我冲着比科伯爵说道,好像我们都是成年人,而我就是他的同辈一样。“今天我们必须要把墓地的事情安排好,明天还要请一个神父来;我母亲曾希望被葬在圣灵,您可不可以……”

  我的话音未落,比科就赶忙答应了下来。“让我来做这件事情是我无上的荣幸,丽莎小姐。同时……”他回过身,看着依旧轻轻抱着母亲的父亲,说:“让我们把她抬进屋里吧!”

  “把她抬到她的卧室去。”我说。“扎鲁玛,你先上去把她的床铺好,以免弄脏了,再让仆人把毛巾和清水拿来。”

  父亲将他那已经去世的妻子紧紧抱在胸口。“我自己抱她上去。”

  “那我们走吧。”比科安慰着他,“你会需要帮助的,起码要帮你把她抬出马车。”

  尽管父亲与比科保持着距离,拒绝和他对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比科把我母亲扶出马车;但就在她离开马车的瞬间,父亲从他手中夺过了母亲。“现在,我来抱她。”扎鲁玛赶在我们之前回到屋里。

  我走在父亲前面几步,父亲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圣母玛利亚,我万能的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和您在一起吧。这一切都怪我,从一开始就……”

  这种痛苦似乎给了他力量。他大步走进屋子,艰难地爬上又窄又高的楼梯。

  在我母亲的卧室里,扎鲁玛双眼通红,但强装镇定等在门边上。“清洗的水马上就好,”她说着,“床已经铺好了。”

  父亲无比小心地把母亲放到床上,床上铺着很多用过的亚麻布。

  “这个,”我说道,“把这个拿走。”我伸手去拿那件漂亮的翡翠绿天鹅绒长袍,貂毛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迹。扎鲁玛帮助我把它从母亲的身下拉出来。我们整理好这些以后,父亲跪在母亲身旁,握着母亲的手,不停地亲吻着。

  车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仆人。悲痛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家。很快,水和毛巾就被端了上来。“你要回避一下。”我对跪着的父亲说道。“我们要给她洗洗。”

  他摇了摇头,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我要为她祈祷,直到上帝告诉我她已经进入天堂的消息,不再痛苦。我主守护着你。他的天国近在眼前……”

  “好了,今天的祷告已经够多了!你快出去吧!“扎鲁玛的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愤怒。

  我走到他们中间。“父亲,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在另一个房间里继续为母亲祷告。”我轻轻地将他的手从母亲手上挪开,紧紧地握住,把他扶了起来。

  “我们不会用很长时间的,”我跟他说。我陪他走到门口,送他出去,坚定地在他面前关上了房门。

  我回到床边。扎鲁玛低头看着她的女主人,眼神中充满着爱意和痛苦。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我哽咽着。我的脸埋在她的肩膀里。“上帝为什么会安排这样的结局?”

  “上帝给了人们选择的力量,选择行善或是作恶。”扎鲁玛喃喃地说道。“然而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后者。”

  在这个世界上我对母亲的爱比什么都要深厚;而对于我的父亲,无论我以前怎样爱过他,现在这种感情都被玷污了。现在我有扎鲁玛,也只有扎鲁玛。我的母亲和她需要的关爱一直将我们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我们需要找寻一个新的目标。

  扎鲁玛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好了,别再哭了。”她叹息道。我松开了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看看你自己,”我说道,带着不合事宜的幽默,看着她狂野杂乱的卷发,看着她脸上红褐色的污点。“你会把最坚定的英雄都吓坏的。”

  “你还不是一样,”扎鲁玛说道,勉强一笑。“我们先洗洗手吧,要快点。”她的表情沉痛,尽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很快就会变得僵硬的。”

  我们分别站到床的两边,开始工作。我们由上面金色的刺绣开始,解开母亲锦缎的袖子,然后是她沉重的外袍、翠绿的天鹅绒、贴身的衬裙,最后是丝绸质地的象牙色衬袍,它早已被鲜血浸透了。我们把这些都脱了下来,直到她赤身躺着。扎鲁玛把她手上的绿宝石戒指摘下来,庄重地递到我手上。耳环和项链也都要摘掉。任何装饰都不可以留在她身上。

  出于尊敬,扎鲁玛递给我一条毛巾,让我擦去母亲脸上的血迹。我一遍遍地在水盆中洗着毛巾,直到水的颜色变得浑浊起来。

  扎鲁玛注意到了。“我去换水,”她说。虽然母亲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扎鲁玛也擦拭了她的手,但在母亲的脖子和胸口上,依然还残留着很多血迹。

  在她去换水的时候,我把母亲最好的白色羊毛长裙从衣橱里拿了出来,还有一个白色的亚麻面纱——因为法律规定她只能穿戴一件简单的白色饰物。简单的羊毛和亚麻织物是唯一被允许的衣服。然后,我找来梳子,尽力把她的头发解开。她的头发令人心痛地缠在一起;我先用梳子梳通发稍,再小心地从发顶开始梳理。她的头发散发着玫瑰香气和铁的味道。

  我把她的头轻轻托在一只手里,整理好她脖子后面的头发,然后轻轻地转一下她的头,继续梳理。就在这时,我感到梳子先是向里探了一下,然后又遇到了一个轻微的突起。

  我顿时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梳子,用颤抖的双手触摸着母亲的头骨。她的太阳穴和左耳朵之间有一块不平整的地方。我分开她的头发,看到了一个坑和一道疤痕。

  母亲一直以来都只让扎鲁玛为她梳头,从不允许其他仆人插手这件工作,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有过。

  就在这时,扎鲁玛回来了。她小心地移动步子,唯恐把水从盆子里洒出来。她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两眼中含着惊恐;她把水盆放到母亲的床头柜旁边,然后关上了门。

  “她头上有伤。”我激动地提高了声音。“有一个伤口,一个疤痕!”

  我看着她把两条毛巾从水中捞起,使劲地拧干。她走了过来,把一条递给了我。

  “你知道,”我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只是给我暗示,可是你却一直知道真相!”

  毛巾在她手里静静地垂着。她低下头,似乎被击败了,但她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下定了某种令她痛苦的决心。她正要说话,但第一个词还没说出口,我们就听到了响亮的敲门声。

  父亲径自打开门。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妻子,退避着移开了视线。“请……”他说道,“让我在这里为她祈祷吧。在她永远地离开我之前,我想和她多呆一会儿。”

  扎鲁玛紧紧地攥着拳头,转身看着他,好像就要扑上去。“你怎么敢!”她沸腾起来。“你怎么还敢来,你就是杀害她的凶手之一!”

  “扎鲁玛。”我警告她。他把母亲带到吉罗拉莫那里去,的确是愚蠢、不可挽回的错误,但毕竟他的动机是好的。

  “的确如此!”她嘶嘶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终于实现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走开,马上走开,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父亲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没有说一句话。

  扎鲁玛依然站在那里,脸冲着门的方向,浑身发抖。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她把我的手甩开,向我转过来。多年来沉积的痛苦从她口中发泄出来:“他打过她!你明白吗?他打过她,但只要你母亲活着,她就不许我把这件事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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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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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圣塞巴斯蒂安——万箭穿心,生不如死。我甚至无法言语。

  我动作沉重,默默地和扎鲁玛一起擦干净母亲的身体,然后为她穿上羊毛长裙,把她散乱的头发扎进亚麻面纱里面。

  我们离开了,让其他仆人来处理余下的事情,但我却无法回忆起当时的对话。

  在墓地举行的葬礼上,父亲大声说着吉罗拉莫是如何得正确;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这意味着一件好事,那就是他和他的爱人卢克利齐娅很快就可以在天堂重逢了。

  那天,在傍晚来临的时候,父亲找到我,想和我谈谈。

  我正独自一人呆在母亲的卧室里,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要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睡上一觉,突然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进来。”我说道。以为是扎鲁玛过来,想劝我吃点东西。

  但却是我的父亲站在门口。他还穿着那件用来吊唁的黑色宽袍。“扎鲁玛,”他说道,声音胆怯,躲躲闪闪。“她很气愤……她还和你说什么了吗?关于我和你的母亲?”

  我瞪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不屑。“她说得已经够多了。”

  “够多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使我前所未有地厌恶他。

  “是的,够多了。”我说道,“多到让我希望我根本不是您的孩子。”

  他的下巴微微抽动着,飞快地眨着眼睛。“你现在是我的一切,”他的声音很小,很嘶哑。“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显然,我刚才冷酷的回答就是他得到的答案。他只有扭身离去。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好,几次梦见了母亲而惊醒。我梦到我们犯了一个大错,她从来就没有死,多美尼科没有害死她。我从一个梦里醒来,惊醒我的不是痛苦的梦魇,而是床边的声音。我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到了扎鲁玛高大而又熟悉的身影。她正走向那个放在地上的床垫。这个垫子一直就放在母亲的床边。她晚上总是睡在上面,陪伴我的母亲。当她发现我已经醒来的时候,就转过来,轻轻地对我说:

  “我现在就是你的奴隶了。”然后她在我身边的垫子上躺了下来,准备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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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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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家庭关系变得越来越不融洽。我和扎鲁玛形影不离,我们的时间也都被一些生活琐事占去了,活得毫无意义。我继续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代替母亲,在灰蒙蒙的冬季清晨去市场上采购,从屠户那里买肉,还做一些其他事情,好让家务像往日里一样井井有条。扎鲁玛和车夫总是在我身边,陪伴着我。但这次,已经没有人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了;我得自己做出决定。

  我尽量避开父亲。我们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感觉会非常糟糕;很多个晚上,他都借口工作,在城里晃荡着,我通常一个人吃晚餐。尽管我也希望能够像爱母亲一样爱他,宽恕他,但我始终不能掩饰对他的憎恨。我没有办法对他和善。我从不为对他恶言相向而祈求上帝的原谅,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父亲则沉浸在他的痛苦和吉罗拉莫的教导中。他总是重复着他的观点,说地球末日就要来临,就因为这个——或者说死亡——能够把他带到心爱的卢克利齐娅身边。我觉得他不得不相信是上帝将我母亲带走,从而使她摆脱这个世界的痛苦;否则,他便只能去承受无止境的罪恶感;否则,他就要认定吉罗拉莫和丑陋的多美尼科就是杀害我母亲的刽子手。每天两次,他会去参加在圣马可教堂举行的弥撒。乔凡尼比科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比科成为了我们家的常客。父亲甚至连穿着也变得和他相似起来。他们都穿着简朴的黑色衣服,要不是精致的布料和精细的裁剪,甚至会被人以为是修士的穿着。虽然父亲对待这位伯爵一直很好,让他享用我们家最丰盛的饭菜和上好的美酒,但他对待比科总是沉默寡言,还有一种母亲去世之前所没有的冷漠。

  碗餐的时候,我父亲会重复吉罗拉莫说过的话。他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对我真挚的感情,从而赢得我对他的宽恕,并且能够劝导我也同他一起去圣马可听布道。对于这个请求,我从来就没有回应过,只是埋头吃我的饭。

  我每天会和扎鲁玛一起出去散两次步,无论天气好坏,我们都会去附近的圣灵教堂。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事实上我对上帝有着极深的怨恨,我只是希望能接近母亲。圣灵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心灵庇护所。我会在冰冷的教堂中跪下,双眼看着精雕细刻的木制耶稣像,和他在十字架上断气的样子。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倒像是深深的长眠。我希望母亲也能享有这样的宁静。

  从我母亲去世算来,三个痛苦的星期过去了。然而在一个傍晚,因为父亲回来晚了,我独自吃了晚饭。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我正在读但丁的书,这是母亲生前最珍爱的一个抄本。我想着吉罗拉莫会认为他自己应当到天堂的哪一层去;想着自己会把他丢到地狱的哪一层去。

  扎鲁玛一直和我在一起。私底下,她一直非常难过,暗含着眼泪。她了解我母亲的日子比我还要久。有时我从混乱的梦中醒来,会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之中。白天,她会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我身上。在那个夜晚,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围坐在一个煤油灯前,她正用一些精美的刺绣装饰着我的一条手帕。那是在为我的嫁妆做准备。

  “进来。”我不情愿地说道。我很熟悉这敲门声,也不愿意与敲门的人说话。我的父亲把门推开一半。依然穿着他那件黑色的礼服。他情绪消沉地倚着门边,声音中透露出疲惫:

  “在大厅里有一些布料。我让仆人们都铺在地上了。太多了,拿不上来。”他向外动了动,好像这些就是他要说的全部的话。

  “布料?”

  我的问题停止了他的脚步。“看看你喜欢哪一块吧,我会让裁缝给你做件新的礼服。不要考虑钱的问题,想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扎鲁玛从刺绣中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看向我的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无视我的父亲。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想起做这样的事,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试图博得我的好感。但这和吉罗拉莫的布道完全相反,他可是在讲道坛上对奢华的生活皱起眉头的。

  他叹息着。我的问题使他感到非常难过;他勉勉强强地回答道:“因为你要去参加一个在洛伦佐德梅第奇家举办的典礼。”

  洛伦佐。这个吉罗拉莫的布道中最受抨击的富人和权贵。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了一下,没能马上回答他。

  他转身离开,快速下楼去了。无论我怎么叫他,他也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扎鲁玛和我下了楼。但为了看清父亲送的礼物,我们在第二天早晨又下来一趟,那时的光线更加明亮。

  大厅里堆放着很多佛罗伦萨最漂亮的布料,父亲并没有对这个城市限制奢侈品的规定有所惧怕。他把这些料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好,看起来非常耀眼。对于吉罗拉莫推崇的上帝子民来说,这些布料未免显得太过鲜艳了。这里面有孔雀蓝,松石绿,紫罗兰和藏红色,鲜艳的绿色和玫瑰色;还有各种美丽的图案:“桃花”、“太阳神之发”和“粉色蓝宝石”。还有做长裙的料子:白色的丝绸就像空气一样轻盈柔软,银丝和金丝为它们绣边;旁边还有一盘子的小颗珍珠,用来镶嵌在这些布料制成的衣服上。此外还有炫目的缎子,美丽的织锦,仿旧的天鹅绒,多褶的天鹅绒,以及用金丝和银丝装饰的薄丝天鹅绒。最惹眼的是一种颜色会变化的平纹皱丝织品,当你把它举到灯前细细观看,它最先反射出的是深猩红色;等你轻轻它,颜色又会转为翠绿。

  扎鲁玛和我就像是看见了一堆糖果的孩子。我们尽情地挑选着,打开它们,把其中一些和另一些摆在一起,想象着最后成衣的样子。我把它们放在身上比划着,在我母亲的梳妆镜前欣赏着,看哪一种布料的颜色最适合我。扎鲁玛也坦诚地给我意见。在这几个星期中,我们第一次露出轻松的欢笑。

  突然,我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将刚才的快乐一扫而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虔诚的父亲会让我去参加梅第奇家族的聚会。首先,对于母亲刚刚去世没有多久的我来说,穿着礼服出席这种场合并不适宜。其次,他现在这样热衷地追随吉罗拉莫,怎么会和他的敌人梅第奇家族有瓜葛?(当然,生意和信仰完全是两回事。他照旧把货品卖给他们。)我想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要让他的女儿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去参加洛伦佐家的聚会:因为洛伦佐是佛罗伦萨所有富裕家庭的媒人。在这里的上流社会中,没有哪个家族的孩子敢没有得到洛伦佐的同意便举行婚礼。而且,很多家庭都希望由洛伦佐来为他们的孩子选择配偶。我将会像一头小牛一样在被屠杀之前被反复地验看。但几乎每个新娘都要大于15岁。

  我住在家里对于父亲来说是一种惩罚,时刻提醒着他,让他回想起他是怎样毁掉母亲的生活。“我还不到十三岁呢,他看来是迫不及待想赶我走。”我说道。

  扎鲁玛拿着一些仿旧的天鹅绒,用手轻轻地抚摩着,然后盯着我说,“你还太小,而洛伦佐已经是重病在身了。或许你的父亲只不过希望你能够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得到他的指婚罢了。”

  “为什么我父亲要他指婚?除非他是想尽快把我嫁出去。”我回答说。“为什么要听梅第奇家族的建议呢?为什么不等着把我嫁给一个吉罗拉莫的信徒呢?”

  扎鲁玛走过去拿起一个暗绿色的缎子,打量着。阳光打在缎子上,光亮惹眼,显示出了布料上的环状花纹。“你可以拒绝啊。”她说道。“并且就像你所说的,再等上几年,嫁给一个吉罗拉莫的虔诚信徒。或者……”她满脸俏皮地打量着我。“你也可以让洛伦佐为你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嘛。如果我是新娘,我会选择后者的。”

  我站了起来,从扎鲁玛手中拿过一块浅绿色的缎子,把它并排摆在一块深蓝绿色仿旧天鹅绒边上,后者就像是丝缎的藤蔓缠绕在厚绒布上。“这个。”我说道,一个指头放在天鹅绒上,“做紧身胸衣和裙子还不错,可以用这个缎子来做褶子。可以用那些绿色和紫罗兰的布料来做袖子。”

  一个星期后衣服就做好了。剩下来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洛伦佐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所以宴会甚至有可能取消。听到这个消息,我不觉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不喜欢生活在父亲的屋檐下,但更不愿意很快就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住在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使我保留着痛苦的回忆,但同时也带给我一些怪异的舒适感。

  第二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晚饭的时候,父亲反常地安静。平时他总是在这个时间重复着吉罗拉莫的话,说母亲已经进入到了天堂。但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流露出不确定和负罪的神情。

  我无法长时间地看着他。我飞快地把饭吃完,但当我借口离开桌子的时候,他对我说:

  “洛伦佐想见你。”他说得很简洁。“明天晚些时候,我会带你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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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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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反复叮嘱我说,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除了扎鲁玛以外的仆人。所以连我们的马车夫都不知道这事;父亲会亲自带我过去,用他办公事时候乘坐的马车。

  第二天我一直非常焦虑。我就要在洛伦佐面前亮相了,我的优点和缺点都将决定我的未来。我会被洛伦佐仔细审视,那些出身名门的女士们也会一起和他评判我。当我知道扎鲁玛不会和我一同去的时候,我就更加紧张了。

  那件新礼服紧紧地勒着我的腰,试图让我显出一个完美女性的身材。深蓝绿色天鹅绒的长裙泛着丝缎的流光,后摆一直拖到了地上。紧身胸衣用的是同样的布料,中间镶着扎鲁玛挑选的浅绿色缎子;围在腰间的是一个精巧的银色丝带。袖子裁减极为合身,上面有青绿色的浮花图案,纯银的丝线与青色、紫色的线条交错着。扎鲁玛把我的衬裙从礼服的开口中微微向外拉,并按照现在的时尚把它稍稍松开。衬裙是用薄薄的丝绸做的,上面交织着银丝。

  装饰我的头发实在是非常费劲。我戴上了一顶用织锦做成的帽子,边上镶嵌着小颗的珍珠。我是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女孩,因此头发允许垂到肩上。但是头上的发卷却很乱,难以驯服;扎鲁玛试图用拔火棍制造出迷人的发卷来,但我却没办法固定它们,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混乱。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了,我穿了一件精致的无袖外衣——用织锦做的,上面点缀着厚厚的绸缎和白色的貂皮。中间是敞开的,展现出礼服的华贵。我戴上了母亲的珍珠项链,中间挂着一颗大块的绿色玉坠;这个坠子挂在胸衣上面一点,冷冷地贴着我的皮肤。

  最后,扎鲁玛扶着我来到一面足有一人高的镜子前面。我打量着镜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镜子里看起来是如此的俊秀动人;我第一次觉得我与母亲是如此相象。

  在扎鲁玛让我下楼去等我父亲的时候,我想他一定会因为看到我而哭泣的。

  我坐在父亲身边,就像每次与他一起去那些贵族家一样。我用一件深兰色的羊毛披肩来遮住我美丽的外衣,显得我没有违背那条限制奢侈穿着的禁令。

  在整个旅途中,父亲面色阴沉,也没有说话;他看着窗外晚春的景色,憔悴的眼神斜视着日落的夕阳。他穿着那套总是不离身的黑色羊毛外衣和破旧的绑腿,外面罩着黑色的披风——这套装束显然与我们将要出席的场合格格不入。

  这天下午天空碧蓝,令人非常愉快,空气中夹杂着烟囱中飘出的炊烟。我们沿着阿尔诺河前行,在经过韦基奥桥时,我想起了上次和母亲还有扎鲁玛一起经过这座古桥的情景,当时觉得这座桥的建筑师和艺术家是多么伟大啊!而现在,我坐在父亲旁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们跨过这座桥来到宽阔的拉赫加大街,我意识到应该向父亲问一下那个一直萦绕我心头的问题,我必须马上就问,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吉罗拉莫反对梅第奇吧?”我问,“为什么你要带我去见洛伦佐呢?”

  父亲的目光依然盯着窗外的景色,他摩娑着胡子。“因为一个承诺,一个很久以前许下的承诺。”

  原来是这样,或许扎鲁玛是对的。或许母亲曾经要求过,她女儿的婚事一定要由城里最有经验和智慧的人来定夺。而且,父亲在他还沉醉于我的母亲,而不是吉罗拉莫的时候,他便同意了这个要求。但当他知道洛伦佐的健康每况愈下时,父亲开始紧张起来,希望能够赶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与他见上一面。

  马车很快来到了洛伦佐宅邸的大门口。一个全副武装的门卫打开了大门,让我们进去。我等着父亲过来把我扶下车,护送到宅子里。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对他的存在感到如此高兴。

  但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等等。”他说,在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父亲用手拦住了我。“等一下。”

  我在座位上焦急地等待着。几分钟后,边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身边跟着一对警卫。他走得又慢又谨慎,手里拄着一根用木头和金子做成的拐杖,雕刻得十分精美。

  自从我上次看到他到现在的这几个月里,洛伦佐老了许多;虽然只有四十岁刚出头,但看起来他比实际岁数要大上至少十岁。他的皮肤下垂、蜡黄。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的年龄并不很大,那就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完全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丝灰白。

  但即便他拄着拐杖走路,他的步伐还是那样的优雅和气势凌人,带着从不怀疑自己重要性的自信。他向其中的一个警卫点了下头;那人急忙上前将一只手递给我。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让他扶我下了马车。

  父亲跟在后面,向洛伦佐躬身行礼。

  “上帝与你同在,安东尼奥先生。”洛伦佐边说边走了上来。

  “你也是,洛伦佐先生。”父亲回答道。

  “这位就是我们的丽莎?”

  “是的。”

  “丽莎小姐。”洛伦佐向我微微弯了弯腰。“如果我不能向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完整行礼的话,请你一定要原谅。”

  “洛伦佐大人。”尽管他没有,我还是向他行了一个完整的屈膝礼。

  “丽莎。”父亲轻轻说道。“你留在这里,洛伦佐先生会照顾你的。我会在这里的礼拜堂进行晚祷告。你这边好了以后,我会来接你。”

  “但是,父亲……”我说道,他向洛伦佐行了一个礼,便随着警卫进了宅子。

  我被留了下来。我明白父亲的想法:除了这几个人,不会有人知道父亲带我来参加了宴会。即便是那些看到我们进门的人,也只会觉得他是到这里来谈生意的,就像平常一样,是为洛伦佐送羊毛织品来的,我只是陪同而已。

  心中缀缀不安的我回头看着洛伦佐。

  他的笑容中流露出同情。他的眼神令人惊异:和善,示意我大可安心。在这背后的是一颗聪颖,极度精明和敏感的心。“不要怕,年轻的女士,”他说道,声音中带着微弱的鼻音。“你的父亲由于一些个人和信仰方面的原因不适合参加我们的聚会;他不参加的话,心中会舒服很多,你不这样觉得吗?”

  另一只没有拄拐杖的手伸了出来,我扶着他,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腕上。他的手有些粗糙,手指变形,还有些重叠,这使他似乎连拐杖都握不牢。我想会不会从他开始写字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呢?

  我们一起漫步在他的家里。我能感觉到,他的这根拐杖承担了他身体的绝大部分重量,因此我尽量扶着他,希望给他减轻一些负担。

  “是的。”我傻乎乎地说道,好像我一切的智慧都消失了一般。“我父亲的确不太喜欢社交场合;实际上,我已经记不起来他最后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是什么时候了。”

  当我们走向大厅入口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想你今晚得一直陪着我了。你一定很紧张,我对此真的感到抱歉。每一个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年轻女士来我这里,都会觉得非常紧张,但至少她们会因为有家人的陪伴而感到轻松一些。

  “是啊,她们会有母亲和姊妹的陪伴。”我回应道,想着我却没有人可以依靠,谁都没有。

  他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道,“我希望,亲爱的丽莎,你不会在这里感到太不舒服。”

  “我是有些害怕。”我诚实地回答,但又为我的唐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仰起脸看看正在消失的太阳,笑着说:“我喜欢你的直率,这样真诚地回答问题,小姐。你表现得比大多数人都出色。”

  我们穿过很多有卫兵把守的门,来到一条宽阔的走廊前。走廊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两边摆放着几个世纪以前的盔甲和武器;紧接着我们转到了另一条走廊上,这里的墙壁上挂满了用金框镶着的绘画作品。

  “你母亲去世后,我向你的父亲表达了我的哀思。”洛伦佐说道,“我现在也应该对你说同样的话。卢克利齐娅夫人是一个好女人,美丽而且充满了智慧;没有人能比她的灵魂更加高贵。”

  我侧过脸看着他。“您认识她?”

  他淡淡一笑。“在她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而且很了解。”他没有继续解释,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在我面前的是高大的弧形门洞;门两边分别站着一个仆人,静静地为我们打开了大门。

  我原以为会进入一个中等大小的屋子,里面坐着十几位佛罗伦萨贵妇。但我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间屋子差不多可以装下上百人;屋顶很高,并且像教堂的大厅一样宽敞。虽然太阳仍旧斜斜地倚在地平线上,但是火把和大蜡烛已经点燃,熊熊火光把这里照得非常明亮。虽然房间很大,但屋里却非常暖和,里面生着三个大壁炉,燃料充足,光亮异常。这里依然放着很多铠甲和兵器,台基上摆放着半身雕塑,还有美丽得令人窒息的织锦画。其中一个是梅第奇家族的头冠,上面还绣着梅第奇家的标志——球,有着代表佛罗伦萨的金色和蓝色。关于异教徒的壁画挂满了整个墙面;那些狂欢节的装饰,结彩于缎带花环中,上面装点着华丽的面具,在房间里显得非常耀眼。

  宴请用的桌子上摆满了小烤羊,各种各样的家禽以及水果、面包、坚果、干酪和糖果。但好像即将举行的并不是正式的晚宴;这些美食供应给所有的来宾,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享用。仆人们会提供盘子和餐具,提供漂亮的高脚杯和大瓶美酒。客人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吃的食物,随意与人交谈。

  看来我来得比较晚了:食物只剩下一半,谈话声热烈而高亢,与伴奏的音乐混成一团。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没法仔细计算这里的人数,印象中大概有三十多位客人吧。

  而我是唯一的女性。

  因为这里的习惯是,前来的女性都怀着婚嫁的目的,因此,我希望所有的谈话都先终止;希望所有的男士都可以转过身来看着我,并且由洛伦佐来宣布我的到场。我期盼着他们殷切的目光。

  但洛伦佐什么也没有说。房中的男人们分成很多小群,有些谈笑着,有些辩论着,有些在给别人讲着故事——并没有什么人过多地关注我的出现。

  我仔细看着这里的人,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或许是洛伦佐的儿媳,阿方希娜夫人,但她好像没在这里。这似乎仅仅是绅士们的聚会;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脑海中却思量着我未来的丈夫是否就在人群里面。

  “这些是我的朋友。”洛伦佐抬高了声音向我说道。“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他们聚会了。今天是狂欢节,我希望他们能够玩得尽兴,”他冲我笑笑说。“希望你也能够开心。”

  他召来一个仆人,送上一个极为精美的纯金高脚杯,上面镶嵌着我所见过最蓝的天青石。我没有拒绝,杯里面盛着加了水的酒,这是我喝过最为美味的酒了。高脚杯装满了酒。

  “这可真是有点多了,”我说道,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

  他的表情透露出开心和狡猾的笑。“或许你需要它呢?”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问道:“您不来一些吗?”

  他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歉意。“我想我很久以前就不能再放纵自己了。这里……”他把头偏向那边,指向屋子中央坐着的几个男人,“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我最亲密的朋友。”

  我喝了一口酒。毕竟我要登场了,而且是直接去见梅第奇家族最亲密的朋友。我努力挤出一个端庄而又腼腆的微笑,同洛伦佐手挽手走了过去。

  洛伦佐带着我走到四个人面前,其中三位坐着,一位站在桌子边上。这个站着的男人刚刚和其他人说着话,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他金色的头发中掺杂着一些灰白,身体健硕,面庞光洁,微微泛着饮酒后的红润;看得出他年轻时必定英俊潇洒。他的嘴唇丰满,眼睛大而明亮;蓝宝石色天鹅绒外衣和裁制精细的天蓝色披风显示出他的富有。他一手拿着一个小盘子,堆着食物;另一手拿着一只烤鹌鹑的小细腿,正在侃侃而谈,似乎那只鹌鹑腿是他最好的听众。

  “唉,可爱的鸟儿。”他吟诵般地调侃着,“没有被我的这位朋友所救实在是一种遗憾,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却更乐意与你这样的人相识!”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黑发黑眼睛的年轻小伙子,差不多有十八岁,过高的眉骨似乎使他的脸很难维持平衡,而过短的下巴又显得他的牙齿仿佛全都掉光了;他的长相因为突出的眼睛而更加令人不敢恭维,或者可以说,这对于他的风度和气质也有些不太好的影响。在别人插诨打趣的时候,他在一旁喝着自己的酒。他的旁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比较瘦小,有一点谢顶。第三位……

  这个第三位,也就是被正在说话的人称之为朋友的人,看起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或者更小;因为从他的穿着和装饰来看,显然不是流行的风格,反倒有些像古希腊或罗马哲学家的穿着。他玫瑰色的束腰外衣长到膝盖,布料朴实,做工也不讲究。他的头发是灰棕色的,夹杂着金色和银色的发丝,带着波浪卷过他的肩膀,几乎垂到腰间。他的胡子也留得很长,和他的头发一样打着卷。虽然这人的装扮有点怪异,但他却是这间屋子里最美的人。他的牙齿光洁平整,鼻梁笔挺,眼睛……如果说洛伦佐的眼睛是神采熠熠的话,那么这人的眼睛简直可以被称为太阳了。他的眼神非同寻常的锐利,似乎能够洞穿一切。

  我静静地祈祷着:上帝啊,如果要我在佛罗伦萨千万人中,选出一个男子来作我丈夫的话,那么就是他!

  洛伦佐和我离他们还有些距离,所以这四个人不需要打断谈话来向他问候。当第一个人说完话后,那个上了年纪,坐在我英俊的哲学家身旁的老人冲他皱皱眉头,问道:“真的吗?他们怎样说?你真的到市场上买来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鸟,然后把它们放了吗?”

  我的哲学家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非常迷人;那个拿着鹌鹑腿的人替他做了回答。“我陪着他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了。”他说道,然后把鹌鹑腿塞到嘴里,拽着骨头,啃着上面的肉。他咀嚼着,继续说道,声音瓮声瓮气:“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就这样了。”

  那个老者将信将疑地看着哲学家。“所以你不吃肉?”

  我心仪的哲学家说得非常简单,既不评判,也不道歉:“我不吃,先生,在我成年以后一直如此。”

  老人诧异地说道:“奇怪的观点!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智慧。就这样,我亲爱的马吉利。我喝汤,享受面包、干酪、水果还有美酒。”他举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

  “但这种吃法不会让你长寿的!”马吉利坚持道,口气中带着警告。“男人只有吃肉才能强壮!”

  我的哲学家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然后向前挪了挪。“我们不如用摔交来决定谁是对的吧。或许这个人不应该是你,马吉利,为你着想的话,我们的山卓会很乐意接替你的位置。”他看着这人肥肥的肚子。“他显然是按照一头狮子的饭量来吃佛罗伦萨的肉食的。山卓!脱了你的外衣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肚皮,猜猜你的食量!”

  老者被这席傻话逗笑了;山卓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个比试可不公平。你骑了一晚上的马从米兰来到这里看洛伦佐,肯定累得不行。我可不想占一个老朋友的便宜,何况就算休息得很好,他也不可能赢我!”

  大家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洛伦佐走了进来,拉着我,说道:“先生们。”

  他们都转过身来。这几个人看到我时,显然都吓了一跳,除了那个哲学家以外。我是这里唯一的女孩。

  “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女士。”洛伦佐向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手,好像我是奖品一样。“这位是安东尼奥格拉迪尼家的丽莎小姐,羊毛商人的女儿。”

  那个刚才吃着鹌鹑腿的人把盘子放了下来,一只手横在前胸向我弯腰致敬。“山卓波提切利,画画的。很高兴认识您,小姐。”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吉利费斯诺。”洛伦佐说道,指向旁边那位更年长的绅士,这位由于德高望重并没有起身向我行礼;费斯诺向我轻轻点了下头,看起来对我没什么兴趣。“我们的马吉利可是佛罗伦萨学院的领袖,同时也是著名的赫耳默斯奥义书的翻译者,因此我们都非常尊敬他。”

  “见到大家真是非常高兴。”我对这两位先生说道,行了个屈膝礼,希望著名的波提切利不会察觉出我声音中的颤抖。在那时波提切利已经创作了最富盛名的作品《春》,当然还有那幅《维纳斯的诞生》。这两幅画都挂在洛伦佐位于卡斯特罗的别墅墙上。

  “这名年轻人是……”洛伦佐突然放低了声音,朝着这个黑头发、满脸愁容的年轻人笑了笑,“这位就是我们的天才米开朗基罗,他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或许您听说过他。”

  “当然听说过。”我说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过于腼腆的缘故,我变得大胆起来。”我经常去圣灵教堂,在那里有您雕刻精美的耶酥受难木雕像。我觉得那个作品简直棒极了。”

  米开朗基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好像是对我的回应,也好像不是,但我觉得是,因为其他人都对他这样习以为常了。

  我的哲学家站起了身。他看起来又高又瘦,身体就像他的脸一样,优雅匀称。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就微微向后退了些,好像有些困扰;在他的不安消去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忧郁。“我叫列奥纳多,”他的声音非常柔和,“来自一个小镇,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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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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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非常惊讶,不由得想起上次和母亲一起,在议会大楼墙上看到的最后一幅壁画,画的是谋杀者贝纳多巴隆塞利。画风非常坚定,笔触细腻。眼前站的这位就是这幅画的创造者。

  “先生。”我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感动,“非常荣幸能够与您这样杰出的艺术家相见。”

  我用眼神的余光看到,波提切利用胳膊肘戳了列奥纳多一下,玩笑似地嘲笑着他。

  他抓住我的手,仔细打量着,我的脸都红了;他的凝视不只是一个艺术家的赞美。我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感情,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热情。“我非常的荣幸,小姐,您美丽得就像一件活的艺术品。”他弯下腰向我致敬,亲吻了我的手背;他的胡子是如此柔软,就像小孩子的头发。

  我心中默念着,请求上帝,就让这个人来做我未来的丈夫吧。

  “我以为您现在在米兰。”我说道,想着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的,米兰公爵是我的赞助人。”他亲切地回答并放开我的手。“但我把事业留在了高尚的洛伦佐先生这里。”

  “真会说话,我的列奥纳多。”波提切利插话道。“在米兰,他绘画,做雕塑,为豪宅设计草图,指导修建大坝,他还会吹笛子和唱歌……”他看着这位老朋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不为公爵做吗?”

  这个问题的口气显然是有些狡猾;老费斯诺偷笑了下,但又很快止住,像是忽然想起我和洛伦佐还站在这里。

  “就是这些了。”列奥纳多温和地回答。“虽然我还有测量太阳轨迹的计划。”

  笑声又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笑,除了米开朗基罗。他像是被这种吵闹声吓到,将手中的高脚杯握得更紧了。

  “如果有谁能够测量太阳轨迹的话,那么就是你了。”费斯诺略带讽刺地说道。

  “亲爱的列奥纳多,”洛伦佐说道,慢慢由微笑转成了严肃。“我想带丽莎小姐去看看我们的庭院——但我得休息一下,因为大夫说这会是我一天中身体最糟糕的时候。你能好心地带着这位小姐到处看看吗?”

  “我想不出比这更荣幸的事了。”艺术家向我伸出了他的手。

  我揽住他的胳膊,非常紧张,但没有流露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洛伦佐想要他成为我未来的丈夫呢?如果能和这样一位富有魅力、才华横溢、享有盛名的人一起生活的话,那该多好啊!哪怕我们要去米兰,去鲁多维科斯福扎公爵的庭园,哪怕我还太小,这都令人感到高兴。

  “那我先告退了。”洛伦佐向几位点头示意,然后便离开了。

  “这可真是不公平。”波提切利说道,看着离开的洛伦佐,“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个来陪伴您。”

  列奥纳多领着我向远处的一排门走过去;当我们走近的时候,仆人把门打开。

  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列奥纳多说:“您完全不用紧张,丽莎小姐。我觉得您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而且很敏锐;您是和您的同龄人在一起,不是一些比您更高贵的人。”

  “您这样说真是太善良了,先生。我没有什么天赋。我只能欣赏别人创作出来的美丽。”

  “能够鉴赏美就是一种天赋。洛伦佐大人就拥有这种天赋。”

  外面的空气非常寒冷,但是这里却有熊熊燃烧的火把和一堆石头围成的篝火。

  “小姐,我可以为您披上我的披风吗?”他将那张完美的面庞转向我;落日的光辉照在他脸上,泛着珊瑚般的光泽。

  我看着他递给我的这件衣服;黑色的羊毛织品,有些薄,上面还有洞和补丁。我笑道:“我已经很暖和了,谢谢。”

  “来,我带您随便看看吧。”他带着我走到篝火边上。在它旁边,有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是一尊铜制的年轻男人的裸体雕塑。他的头发很长,戴着一顶牧羊人的草帽,身体柔软圆润,像是一个女人。他的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拄在腰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锐利的剑尖触到地面。他脚下是一个巨人被砍下的奇形怪状的脑袋。

  我走向这尊火光映衬着的金属雕塑。“这是大卫吗?”我问道“看起来像个女人!”我立刻把手放到嘴边,为我毫无遮拦的言语感到尴尬。我是谁?怎么能够这样粗鲁地评价大师的作品?

  “是的,”我的向导回应道,有点心不在焉。我看着他,发现他一直在打量我,好像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女人似的。“这是多纳太罗的作品,大卫。”他停顿了很长一会,全没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之后,他才回过神说道:“他一直都矗立在这里;实际上,在洛伦佐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它就被放在这里来守卫这个院子。但其他东西都是为了让你高兴才放在这里的。”

  为了让我高兴?我思索了一下,然后认定列奥纳多是在奉承我。

  我们走到一对半身像的面前,这两个像都立在石基上,因为年代久远,我甚至辨认不出那是石头。“这两尊雕像看起来都非常有年头了。”

  “是的,小姐。他们一位是凯撒奥古斯都乌斯,另一位是亚基帕将军,古罗马时代的雕像。”

  我伸手触摸着这个被称为奥古斯都乌斯的半身像。在韦基奥桥附近,这种很久以前由罗马苦力们创作的雕塑很常见——但是像这样,刻画着千年古人面容的艺术品还是令我心生敬畏和崇敬。我不禁伸出手来抚摩这些珍贵的作品。

  “洛伦佐非常喜欢这些古董。”他说道,“在这个宅子里有来自全世界的艺术品,各式各样,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

  我又来到另外一尊半身像前。这是一尊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塑像,是一个长着圆球鼻子和大胡子的老人,但仍不能比列奥纳多更让人印象深刻。“这位是谁?”

  “柏拉图。”

  我用手轻轻地触摸,手指在这个冰冷的雕塑上滑动,想像着如果他活过来会是什么样子。另外还有一尊塑像——赫尔克勒斯,肌肉健壮而且精力充沛,据说是佛罗伦萨的缔造者。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高脚杯,然后便把它丢在了脑后。

  尽管我很兴奋,但还是觉得有些冷,正想请他带我回去,我的眼神

  又落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陶质雕像上,它被摆放在庭院的另一边。他是个现代人,英俊而高大,看起来非常年轻。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嘴角上挂着笑意,就好像他刚刚看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一样。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这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我皱着眉头,努力回想着是否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

  “你肯定没有见过。”列奥纳多回答道;他尽力让他的声调轻松一些,我察觉到他好像有什么痛苦的回忆。“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这是朱利亚诺德梅第奇,洛伦佐被杀害的弟弟。”

  “他看起来就像活着一样。”

  “是的。”列奥纳多回答说,从声音中我听到了一种痛苦。

  “那么你认识他?”

  “是的。我那时是梅第奇家的常客。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善良的人了。”

  “看的出,哪怕是从塑像里。”我又回头看看列奥纳多。“这个塑像出自谁之手呢?”

  “我的老师维罗契欧在朱利亚诺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制作这个雕塑了。我在他死后完成了它。”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来自过去的痛苦,然后又将这种痛苦抹去。他很熟练地从腰带上把他的速写本和笔拿了出来;声音变得活泼起来。“小姐,您能帮我个忙吗?我可以为您画一幅速写吗,就在这里,您看着雕像的样子。”

  我受宠若惊。这是来自于芬奇的伟大艺术家的邀请,而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羊毛商人的女儿;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列奥纳多并没有注意到。

  “您就站在这里吧。能稍微向右挪一点点吗?就在这,对对!看着我,放松。想想奥古斯都乌斯和亚基帕,想象着您触碰他们的感觉。现在,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慢慢地呼气。不要看我。看着朱利亚诺,然后回想您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

  我试着按照他的话去做,但紧张还是使我一直记着列奥纳多的脸——眼神中带着激情和关切。他的眼球上下转动,一会看着我,一会看着画纸。羽毛笔在画纸上哗哗作响。

  突然他犹豫起来,握着笔:他已经不是艺术家了,而仅仅是一个男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我的向往和哀愁。他很快又重新拿起画笔,向之前一样快速地画着;他画得越来越快。

  太阳已经落下,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很快转入黑暗;火把的光亮更为夺目了。

  “呼吸。”艺术家说。我才意识到我忘了呼吸。

  这很困难,但我身体里逐渐涌出一股力量,让我放松、柔和,害怕也渐渐离去。我想着朱利亚诺的笑容,当画家让他坐下的时候,他必定微笑着,和善地看着他。

  我最终忘记了一切。我的目光越过列奥纳多的肩膀,望向那个等着我们回去的宴会大厅的窗户。厚重的壁毯被拉开,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们,背后映出屋里的光亮。

  虽然他背着光,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驼背、略显痛苦的姿态——洛伦佐德梅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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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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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我和艺术家就要回到宴会中去了。列奥纳多却只画出所谓的“漫画”,也就是用墨水画出我的主要面貌特征。我有些失望;刚才还天真地以为他会在几分钟之内就画出一副完整的肖像画来。毫无疑问,他画的速写非常像我,虽然上面并没有我的晚礼服和漂亮的帽子。

  洛伦佐正从屋子的另一边向我们走来,旁边跟着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洛伦佐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但速度却很快。他走到我们面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股暖流传遍了我全身,让我非常惊讶。

  “丽莎,我亲爱的,”他说,“你还满意院子里的那些陈列品吗?”

  “是的,我很喜欢。”

  “你将要看见的会比那些更棒。”他转过身看着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但首先,我想先向你介绍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皮埃罗。”

  皮埃罗的块头比波提切利还要大很多。他一边弯腰行礼一边叹气。他高大,肩宽背阔,继承了他去世的母亲傲慢火爆的脾气,却没有一点点他父亲的睿智和魅力。全佛罗伦萨的人都知道他是洛伦佐选择的继承人,但每个人都为此感到悲伤。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朱利亚诺。”他的声音微微温暖了些。

  这个男孩的名字起得很好听。他不怎么像他父亲,却更像他死去的叔叔:挺直的鼻子和平整的牙齿,以及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但却和他父亲一样显示出高贵的气质。“丽莎小姐,”他说道。“见到您,真是万分高兴。”和列奥纳多一样,他俯下身亲吻我的手。但直起身子后,却没有松手,更是久久地凝视着我。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脸,看向别的地方。

  洛伦佐在他继续说话之前瞪了他一眼。“我的二儿子乔凡尼,可惜没能来参加这个庆典。”他顿了顿。“孩子们,去看看我们亲爱的列奥纳多吧,他在漫长旅途之后被照顾得多好啊!至于你,年轻的女士……”他停顿了一下,等其他人走开才继续他的话。“如果您能够来我的屋子,看看我私人收藏的艺术品的话,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他的声音中并没有任何放荡的意思;是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邀请。然而我还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出身不够好,应该不适合嫁给他们家的小儿子(皮埃罗已经和一个名叫阿方希娜的女孩结婚了),所以我并不明白这个邀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可能仅仅是表示客气罢了。而且,如果这次不是为了给我选择丈夫的话,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从人群中单独带出来呢?

  或许是精明的洛伦佐希望能够更仔细地检视我的缺点。除了疑惑,我还是很激动;因为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能够有机会欣赏著名的梅第奇家族的收藏品。

  “先生,我真是有些紧张。”我如实回答。他用那只稍有残疾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像我就是他的女儿一样;我不知道刚才我们不在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出他正在极力掩饰,不希望我看出来。

  我又一次挽着他的胳膊从大厅中走了出来,回到刚才那个挂满绘画和雕塑的走廊,然后顺着台阶上了楼梯。上楼对他来说显然是件痛苦的事。他虽然喘着气,但还是咬着牙,步伐缓慢地向上走着;他把拐杖夹在胳膊下面,身体倒向扶手一侧,我紧紧扶着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尽我所能地支撑着他。

  我们爬完楼梯,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稍作休息之后,他重新提起精神。“你得迁就我一下。”他苦笑着说,微微喘着气,“我锻炼身体的机会不多,但我相信每一次锻炼都能使身体更加强壮。”

  “当然。”我喃喃说道。我们站在那里,等待他的气息平缓下来。然后他带着我来到一个更大的木门前,这里也有警卫把守。我们走近的时候,一位仆人为我们开了门。

  “这是我的书房,”在我们走进来的时候,他对我说。

  我应该怎么形容这间书房呢?在建筑上,这里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不是很大,有着四面墙和一个低矮的天花板。当然,是要比我们家的大客厅小一些罢了。但无论我的视线移到哪里,墙上、大理石的地板上、书柜上,每一处地方都摆放着耀眼的艺术珍品,闪闪发光的古代遗物,艺术大师的各种杰作。

  看到这么多美丽的收藏品都摆放在同一个地方,简直是大开了眼界。我看到身旁摆放着一对与我肩膀同样高的陶瓶,上面雕刻着美丽的东方图案。洛伦佐朝它们随意点了一下头。“这是苏丹的礼物。”他指着墙说道。“这是我的老朋友米兰公爵加莱阿佐马利亚斯福扎的画像,这是在他去世之前画的。那边是乌切罗的画作,还有波拉由奥洛的,他们都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对于任何一位受过教育的佛罗伦萨人来说,这几个名字都如雷贯耳,但能有幸亲眼看到他们作品的人却寥寥无几。“这是安吉利可的一幅出色画作。”

  安吉利可,他是多明尼克会最著名的修士,曾经按照科西莫德梅第奇的要求为圣马可女修道院画过壁画。圣塞巴斯蒂安,使我们远离苦难的保护神,他的死在画中被表现得栩栩如生;尽管被绑在一棵树上,他平静的目光仍望着天国的方向,他的全身,甚至眉骨都被箭刺穿了。

  在我被这些绝世之作深深吸引的时候,洛伦佐再次唤起了我的注意。他带我来到一个长桌子前,里面安放着他众多的钱币和石头收藏品中的一小部分。壁灯射出的光线使这些金属制品放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这里差不多有两百多件收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能有人拥有如此众多的财富,而且都集中在佛罗伦萨。

  “这些艺术品都来自恺撒时代。”他指着桌子上一排破旧的钱币说道。这些钱币的形状很不规则。“另一些来自于君士坦丁堡和东方。看这。”他拿起了一个差不多有他拳头一半大的红宝石,递到我面前,我甚至不敢碰它。他笑了起来:“没关系,孩子,它可不会咬你。拿到灯光底下看看吧,像这样,找找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比如石头上的裂纹或者小气泡之类的东西。你肯定什么也找不出来。”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努力让手不颤抖,我手中拿着的这个东西,可比我们家全部家当还要值钱得多。我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这块宝石,它散发着深红色的光芒。“它可真漂亮。”

  他高兴地点点头,我把宝石还给他。他接着说:“我们还有许多奖章,都是由我们最出色的艺术家设计的。这里有一个就是很多年前,由我们的列奥纳多设计的;它非常珍贵,世界上没有几个。”他把红宝石随手放到一边,然后带着格外崇敬的表情拿起一个金色的硬币,脸上浮现出一丝忧伤。

  我拿过这枚硬币,上面刻着“举世悲恸”和朱利亚诺的肖像,正如我以前看到的那样。这也让我突然想起扎鲁玛关于亚科波尸体的故事。父亲说过,在五天内,有八十个人被处死,眼前这位绅士真的那样残忍吗?

  “请。”他说道,“拿着它吧,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有一个。”我说道。但我立即尴尬起来,如此唐突地回绝这样一个真诚的馈赠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母亲给我的。”我补充道。

  他仔细听着我的话,突然锐利起来的眼神又缓和下来。“当然。”他说道。“我忘记了我曾经把同样几个金币送给了朋友。”

  他送给我另外一个金币,上面刻着他的祖父科西莫先生和梅第奇家族的徽章。这是出自另外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虽然也很卓越,但缺乏列奥纳多画笔的精妙;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无上光荣和不知所措,由于洛伦佐的慷慨。

  显然他已经很疲倦,但还是坚持要给我看其他收藏品。其中有一块刻有浮雕的玉髓,颜色由苍白转为深灰;还有亮红色和橘红色的玛瑙。它们中大多数是浮雕玉石,精雕细刻,部分还由吉贝尔蒂镶嵌了金子。

  接着,他带我参观了各种用奇珍异石雕刻的杯子,镶着美玉和金银的雕饰。此时的他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就没有挑选出一样给我细细观赏。他带我来到一个台基旁边,上面单独放着一个浅底的盘子,比我晚餐时使用的盘子要大一些。

  “这个也是由玉髓制成的,虽然杯子是红棕色的。”他说道,声音有些发哑。在它黑色的底座上有几个乳白色的古代人物雕像。“这是我最有价值的收藏。这个人是奥西里斯,拿着他的羊角;这个坐着的是他的妻子,伊西斯。他们的儿子荷鲁斯在田间耕种1。”

  他停了一下,然后骄傲地说道,“这曾经是埃及法老和王后在仪式上使用的杯子。克里奥佩特拉还曾经用它喝过酒。在屋大维打败她以后,这个杯子失踪了,但很久以后又在君士坦丁堡被发现。后来它又被带到那不勒斯阿方索国王的宫殿里。最后它来到了罗马,而我得到了它。”他看着我听得入神的眼睛,笑了笑。“来,摸摸它吧。”

  我摸了摸,感到它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保持着当初的完美;它是那样的鲜活,以至于如果不是洛伦佐给我介绍的话,我还以为它也是佛罗伦

  译注:

  1埃及神话当中,天空之神与大地女神是一对兄妹。他们结合生下了长子奥西里斯和长女伊西斯,次子塞特和次女娜芙提斯。长子长女结合生下了荷鲁斯。奥西里斯在被弟弟塞特害死之后,就成了黄泉之国的神。他掌管着阴间的审判,代表着公正。伊西斯则是埃及神话中最伟大的女神,而荷鲁斯更是埃及神话中重要的神祗,法老们被称为是人间的荷鲁斯神。

  萨的艺术品呢。它的边沿冰冷而光滑。我回头微笑着看了看洛伦佐,注意到他正在打量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开心和喜悦,不是因为杯子,而是因为我。

  我的喜悦被脚步声打断了。我看到了乔凡尼比科,手中拿着一个盛着黑色液体的杯子。他看到我,非常震惊,我也是。出于戒备心,我退了一步。他礼貌地笑了笑,但我却没有。

  “噢,这不是安东尼奥格拉迪尼的女儿嘛。”他说道。我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你好吗,亲爱的孩子?”

  洛伦佐疲倦地看着他。“那么,乔凡尼,你认识我们的丽莎小姐。”

  “我和安东尼奥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比科朝我我点点头。这一点也不礼貌,但我什么也没有说;自从母亲的葬礼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虽然后来他常来找我父亲,我却总是拒绝见他,只待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尽管他现在对我非常客气,但也必然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厌恨。

  比科的表情有些刻意,但还是能看出他在猜测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是梅第奇家族的常客,但显然,他既不是今晚晚宴的嘉宾,也与这次聚会的起因没有什么关系。“我一直在找您,洛伦佐。”他亲切地说道。“医生嘱咐的喝药时间已经过了。”他故意冲我笑了笑。“洛伦佐先生总是忙着去照顾别人而把自己的健康忘在脑后。”

  洛伦佐做了个鬼脸。“一直以来乔凡尼先生都是我们家最为尊贵的客人。我们在某些想法上有些分歧,但我们依然是朋友。”

  “我会说服您的。”比科略带幽默地回答。空气中有一种不安的气氛,好像他们的友情纯粹是为了便于监视对方的举动一样。“请原谅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丽莎小姐,洛伦佐,你们继续吧,我会耐心等待。但是,亲爱的洛伦佐,请您不要忘记您的健康。”

  洛伦佐注意到我看着药的好奇目光。毕竟,他让我和列奥纳多单独待在庭院里谈话,而他应该进屋来吃药。“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您已经非常亲切了,洛伦佐大人。”我说道,一心想要逃走。比科的出现使我感到身心憔悴;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幕又在我脑海里翻腾起来。“我想您休息一下比较好。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可以先行告退。”

  或许他从我的声音中听出了难过,或许他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便没有挽留。“把药留下吧。”他对比科说。“去看看安东尼奥先生的马车是否已经备好,告诉他,他的女儿会和他在那里见面。你去小礼拜堂找找他。然后去皮埃罗那里,跟他说我找他。”

  比科的离开让我轻松了许多。他刚走开,洛伦佐说道:“乔凡尼让你伤心了。”

  我低头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小声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在场。”

  “是的,我听他说起过这件事。”他想了想说道。“的确,没有什么比失去至亲至爱更让人感到悲痛的了。而由错误行为所致的英年早逝,更是痛苦中的痛苦。这会在人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他垂下目光,“在我兄弟去世的时候,我也曾经疯狂地报复过。这件事到今天还一直折磨着我。”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刚才比科站过的地方。“乔凡尼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他现在已经归属于吉罗拉莫了。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它最伟大的哲学家。你听说过他曾提出的宗教融合论吗?”

  我摇了摇头。

  “这个观点认为所有哲学和宗教所信奉的真理都是一样的,而且都不可避免地包含错误。我们的乔凡尼认为每一种宗教和哲学都应该被重新衡量,然后祛除糟粕,取其精华,从而最终寻求到真理。”他冷冷地笑了笑。“因此,教皇曾经想要将他烧死。他两年前来到这里寻求我的保护。而现在他竟然支持一个希望我倒下的人。”

  他的面色变得阴郁起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是从内心深处吐出的气息。“孩子,我不得不失礼了,我得坐一会儿。这个夜晚让我感到非常疲惫,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帮他找了把椅子。这次,他把重心几乎都压在我的胳膊上,再不装着他已经恢复力气了。他坐下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坐在圣塞巴斯蒂安面临死亡的画像下面,倚着墙,闭上了眼睛;火把在他脸上投射下阴影,使他显得比实际岁数还要大上一倍。我有些害怕:“我给您拿药来好吗?”

  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充满感情地看着我。“不用了,但你能握着一个老人的手吗?那会使我感到舒服,握到皮埃罗过来的时候吧!”

  “当然可以。”我站在他跟前,俯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这双手冰凉而消瘦,可以明显感觉到其中扭曲的骨骼。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直到洛伦佐轻轻问我:“如果我下次再邀请你过来的话,你会不会来呢?”

  “当然会。”我答道,但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再次邀请我。

  “我们的列奥纳多看来非常喜欢你。”他说道。“我承认,我刚才看到他为你在院子里画素描了。等他把米兰那边的事情办完了,我会让他为你画一幅肖像画。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想到的就是父亲:这会增加他的荣誉并有利于他的生意。而且,我猜测这样会不会使他不再与吉罗拉莫来往。这会增加他同梅第奇家族的关系,并且肯定是要损害他同吉罗拉莫的关系。

  但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定下神来,回答道:“这简直太荣幸了,先生。这件事情让我受宠若惊。”

  “好的。”他说道,坚毅地微微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直到门开了,洛伦佐的儿子走了进来。

  “朱利亚诺。”他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愤怒。“我找你的哥哥,他人在哪里?”

  “他不舒服。”朱利亚诺飞快地回答。他的脸很红,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看到我,他的脸色稍微有些好转。

  “您觉得不舒服吗,父亲?”他看了一下屋子,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没有动过的药上。“您没有按照医生嘱咐的时间吃药。我给您拿药吧!”

  洛伦佐松开我的手,他并没有回答他儿子的话,而是对我说,“我的小儿子,”他的声音中透露出对小儿子的喜爱,“他回应我愿望的速度,和他的哥哥们忽视我的速度一样快。”

  朱利亚诺笑了笑;他的姿势让我想起庭院中见过的半身像。

  “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下楼去见你父亲了。”洛伦佐说道,“但朱利亚诺是个负责任的年轻人。我相信他能够妥善地护送你离开。”他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上帝与你同在,亲爱的孩子。”

  “上帝也保佑您,先生。感谢您的邀请,也感谢您要为我画像……”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当我挽着年轻的朱利亚诺的手臂,离开这个被数个世纪的财富和艺术珍宝包围着的、衰弱而又丑陋的老人时,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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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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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亚诺和我在走廊上沉默地走着;我僵硬地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一种比他岁数更为成熟自然的高贵气质迈着步子。像他父亲一样,他也穿了一件合身的暗色大衣,是由我父亲提供的最好的羊毛制成的。

  “真是抱歉,丽莎小姐,我父亲的病使您没能参观完他的书房。”

  “请不要这样说。”我回答道。“洛伦佐大人没能完全恢复健康真是令人难过。”

  在昏黄的灯光下,朱利亚诺的表情显得非常庄重。“父亲总是热情招待他的客人们,但他这几个月病得非常厉害,我们都担心他快要死了。甚至现在他还是非常虚弱;医生说他不能再接待客人了,但他还是希望再看看他的这些朋友们。他特别想见列奥纳多。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但我想他见你的原因是为了以后婚嫁方面的安排。”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我说道。提起这位从芬奇来的艺术家——尤其他是特意赶来的——激发着我的希望。“但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好像非常不好。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他的心脏不好。”朱利亚诺很难过地耸了耸肩。“至少医生们是这么说的。他的痛风一直很厉害,有时甚至床上的亚麻布蹭到他的皮肤,他都会痛得大声叫嚷。最近,他受到差不多十几种不同的折磨,但他的大夫们一种也没能帮他解决。他身体虚弱,不能进食,失眠而且疼痛……”他摇了摇头,停了下来。“我非常担心他的身体,他今年才刚刚四十三岁,看起来却像是位老人。我小的时候,他可是非常强壮的,和我们一同跑啊,玩啊,好像他也是孩子一样。他经常会把我抱到他的马上,让我和他一起骑马……”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就没再说话,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听到这些我也很难过。”我刚刚失去了母亲,所以深深理解这个男孩所担忧的事情。“但他现在比以前好些了,不是吗?”

  “是的……”他点了点头,依然目视着前方。

  “他会好起来的。你应该有信心才对。”

  他又恢复了精神。“请原谅我,小姐!您是我们的客人,我却在这里向您发牢骚。我不应该因为这些事情而使您烦恼……”

  “我也希望知道这件事情,洛伦佐大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他非常疲倦,却仍旧带我参观他的收藏品。”

  朱利亚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喜欢收集各种美好的东西,但如果他不能把这些东西与人分享的话,那么他是不会感到快乐的。我听说在生意和政治上,他会很残酷,但在生活中,我只在他身上看到好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你喜欢这次的参观吗?”

  “非常棒。”

  “我知道我的父亲会想和你一起欣赏完这些艺术品。我是否可以请父亲再次邀请您来呢?或许我们可以去卡斯特罗的别墅;那里有很多迷人的绘画,还有美丽的花园。”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太好了。”虽然我心里非常高兴,但我的回答却有些犹豫。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允许我再来梅第奇家。我也有些担心他是否会让一个艺术家,即便是一位像列奥纳多这样出名的艺术家,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

  听到了我的回答,朱利亚诺笑了起来。”这可太好了,丽莎小姐!父亲现在身体不太好,或许他可以允许我做您的向导。”

  我忽然意识到他正陪伴着我,这让我有些不安。显然洛伦佐邀请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让我成为他儿媳的候选人——朱利亚诺离适婚年龄还有好几年呢。而且即使他结婚的话,他的新娘也一定会来自意大利的贵族家庭。而绝不会是一个羊毛商人家的女儿。

  我找不到合适的回答。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刚好来到宅子门口。那里没有仆人;我隐约想起警卫们站在另一边,暴露在寒冷之中。朱利亚诺停住了。

  “我先去看一下您父亲是否已经在那里。我马上就回来,再把您送到您父亲身边。”

  他飞快地上前亲了我的面颊,又飞快地跑开了。

  对于他的离开我感到很开心,庆幸刚才的一幕没有被人看见。我的脸又红又热,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刚才的小伙子是个和善可爱的人,并且英俊潇洒,显然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无法自制,对他的吻感到一阵眩晕。我提醒自己和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一见钟情。我最好是希望同他结婚。虽然他是女仆所生的私生子,但列奥纳多的父亲——佛罗伦萨著名的公证人,也是来自一个不错的家庭,在声誉和财富方面都与我们家不相上下。

  朱利亚诺回来的时候,困窘的我依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把我领进寒冷的夜色中,穿过那些腰间佩剑的警卫,把我送上马车,再没有对刚才那一吻有任何的表示。甚至等我在父亲旁边坐下来,他告别的话语也非常简单:“晚安,小姐。晚安,安东尼奥先生。上帝与你们同在。”

  “也与您同在。”我回答说。

  我们的马车驶上拉赫加大街,父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显然祈祷和沉思都不能缓解他的痛苦,或减轻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带去见了吉罗拉莫的敌人而感到的不安。他没有看我的眼睛,却和我说起话来。

  “怎么样?”他简单地问道,“他们做了什么,在女人们面前展现你的美丽了吗?”

  “那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

  “男人?”他转过头,看着我。

  “都是洛伦佐的朋友。”父亲有点不满,我没再多说,但我的好奇心却没有让我停下。”有很多艺术家,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在那里。”我想不告诉父亲洛伦佐要求给我画肖像的事会比较好;我可以把这些事情留给那些更会说话的人来说。我顿了顿,突然有些羞怯。“他有没有结婚?”

  “列奥纳多?”我父亲心烦意乱,在路灯的照射下皱着眉。“没,他是出了名的同性恋。几年前,他开始招徒弟;很多人都离开了他,只有他的徒弟——年轻的萨莱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那肯定是他的情人。”父亲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这很奇怪,通常他都很反感这种男人。

  终于,他努力平静下来,问了我几个正常的问题:还有谁在那里?洛伦佐有没有什么暗示,比如他认为哪个男人会比较适合我?在那里我都做了什么?

  我很简单地回答了他,话越来越少;他显然没有察觉到他刚才对列奥纳多的评价已经刺痛了我。然后他也不再说话了,好像在回忆一些不开心的往事。马车穿过黑暗寒冷的城市,一路上我们再没有说些什么。我尽量把大衣裹得紧些,过了荒凉的圣三一桥,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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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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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每天晚饭的时候都希望见到父亲,希望洛伦佐和他说了些什么。列奥纳多偏爱男性的消息,还是让我有些难过。希望父亲是错的,或许他只是不想让我嫁给一个艺术家而故意编造了谎言。通常这种以艺术为职业的男人不会是一个可靠的丈夫。但这位艺术家的眼中却流露出了吸引我的目光。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列奥纳多的信。信不长,是瞒着父亲悄悄送到我手上的。在我撕开火漆的时候,有两页纸掉了出来,滑落到地上。

  从米兰为丽莎小姐送上的问候:

  洛伦佐先生要求我为您画一幅肖像画。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您的美丽会流传千古。等我完成鲁多维科伯爵的工作,就会回到佛罗伦萨,并且一直在那里生活下去。

  随信附带了一些我画的速写,供您观看。一张是稍许细致一些的草图,根据那天晚上的漫画加工了一下。另一张是从我自己的速写本里复制的,那是梅第奇家族内部的人特别感兴趣的一张画。

  我渴望继续我的绘画工作,并希望尽早与您相见。

  您的好朋友

  ——列奥纳多

  我拣起掉在地上的纸,认真看着它们。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列奥纳多会在朱利亚诺德梅第奇死后,被要求来完成他的雕塑。因为,他对我特征的记忆和描绘简直精确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虽然对于背景庭院的描绘非常简单,但他用银尖笔在雪白纸上画出的我却异常生动逼真。他细腻地描绘了我的脸庞、脖子、肩膀,似乎比我镜子里面的样子更为真实、庄重、深刻。我在他笔下的造型并不是当时他要求我的样子,而是之前,我站在朱利亚诺的半身像前,斜着看向画家时的样子。他对我的面庞用笔颇多,大约占了整张纸的四分之三,描绘细腻,光影恰倒好处;我的头发和肩膀用几个简约的线条表现出来。头部后面是一个模糊的东西,可能是一个发网,也可能是一个光晕。我的眼睛、突出的下巴和面颊都是用白色的石墨仔细刻画了。

  我的嘴角微微上翘;不像是在笑,但又好像有一丝笑意。这是当我看到朱利亚诺眼中的善良时真情流露的结果;当时的我看起来也许像个天使。

  我一直看到有些眼花,才把目光转向另一张纸。

  这是一幅快速、简单的速写作品,上面的形象勾起了我的回忆;这个景象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是和我母亲一起看过这幅画像,就在议会大楼的某面墙上。

  画的是一个挂在绞刑架上的人,他面朝下,手被捆在身后。在这幅画的背面是画家作的标注:贝纳多巴隆塞利的死刑。

  这幅画的内容令人厌恶,实在不适合寄给一个年轻的女孩;我不明白为什么列奥纳多会这样做。巴隆塞利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封信更加深了我的疑惑。我希望能够尽早与您见面……这句话是不是一种爱情的暗示?但他的落款却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称呼,您的好朋友。朋友,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但同时,这封信也使我感到有些紧张:洛伦佐的委任,看来是真的了,而不是什么故意要讨好人的说辞。

  于是,我每个夜晚都会等待我的父亲,希望他能够谈到关于肖像的事情,或者,更重要的事情,去卡斯特罗参观的邀请。

  但我等到的都是失望。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起过。而且每当我鼓足勇气去和他说起洛伦佐是否提出,由谁来做我未来丈夫时,他总是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

  一天晚上,在又一次失望的晚餐后,我回到房间,扎鲁玛提着灯来找我,并且顺手把房门带上。

  “别问我是怎么拿到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她说着,从她的紧身胸衣中掏出了一封用蜡封好的信。我接过来,想着这一定是来自洛伦佐的。信的内容让我大为吃惊。借助着扎鲁玛的灯光,我读着:

  我尊敬的丽莎小姐:

  请原谅上次您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对您的失礼;并且也请原谅我今天给您写这封信的冒昧。我知道我是太大胆了,但是想要再一次见到您的愿望使我有着无尽的勇气。

  父亲现在病得很严重。尽管如此,他仍派我抽出时间陪同您,并且由我父亲和你父亲各选一个人陪同我们,去卡斯特罗的别墅看一看。今天,我的哥哥皮埃罗已经给安东尼奥先生写了邀请函。

  我热切盼望着能再见到您。期盼您的到来。

  您谦卑的仆人

  朱利亚诺德梅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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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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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几天里,我尽量不去想关于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事情——虽然,私下我对于贝纳多巴隆塞利的这张画非常困惑。我可真是够傻的,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回忆朱利亚诺吻我面颊的事上。我梦到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和《春》。我只是听说过它们;现在我想象着它们在卡斯特罗的墙壁上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也想着,如果我的画像也和他们放在一起的话,那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真想能够再次沉浸在艺术品的美丽当中,就像上次我在洛伦佐优雅的指引下欣赏到的一样。晚上,我躺在床上,自从母亲去世以来,我的思想中第一次不再只有我自己的世界,它走出了我父亲的房子,走出了所有的痛苦。

  最近,父亲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晚上回来得也越来越晚了;我逐渐习惯了不等他吃晚饭,直接回房间,直到早上再与他说话。他经常和乔凡尼比科一起回来,喝酒聊天。

  但现在,我决定等他回来吃晚饭。我对饥饿的胃置之不理,在餐桌边等上几个小时直到他回来。我也不问他任何问题;仅仅是坐下来吃饭,希望某天晚上他能够最终提及一下洛伦佐的邀请。就这样,四天过去了,我终于按捺不住。

  我让厨房把晚饭准备好,然后坐在桌边等待。我坐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可能更久,直到蜡烛快燃尽了,而且我的饥饿感也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我让厨子把我的饭端上来。

  终于,我父亲进来了——谢天谢地,没有比科公爵。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容十分憔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没有整理过他的胡子,他上嘴唇的胡子都已经盖到下嘴唇上。而且头发也很久没有梳理过了,乱蓬蓬的。

  他看见我非常的失落,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请坐下吧,”我挥手示意,然后去告诉厨子把饭菜端上来。在我回来的时候,他坐了下来,但压根没有脱下外衣,其实壁炉里的炉火已经够暖和了。

  直到厨师端上第一道汤的时候,我和父亲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把盘子放在我们面前。在她走了以后,父亲开始吃饭,我等了一会儿才试探道:——我试图掩饰我的紧张,但还是失败了。

  “您收到来邀请我的信了吗?”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勺子,抬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回答我。

  “洛伦佐德梅第奇来的?”我强调说。”或者是皮埃罗来的?”

  “是的,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说道,又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他这是故意在折磨我吗?我被迫问道:“那您回信了吗?”

  他停了下来,突然流露出了一种残暴的神情,令我非常害怕。他把勺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我不会答应的。”他说道。“我答应了你的母亲,会让洛伦佐来为你找一个好婆家。但他最好选择一个正直的人——如果他能活到做出决定的话。”

  他的怒气也使我愤怒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去?去那里怎么了?我一直都过得如此痛苦!只有去那里才能让我心情好一点!”

  “你别想再迈进梅第奇家一步!”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他们的气数已经到头了。上帝会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很快就会败落。回味他们给你展示的那些珠光宝器吧,很快那些就会随着他们的破落都成为焦土!”

  他刚才所说的这些话,明显都是从那位新救世主那里学来的,但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我诧异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我不禁大声问道:“您怎么知道他们领我参观的?是谁告诉您的?”

  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我一直忍耐着你,就因为对你的爱和体贴。但现在我感觉你的灵魂已经出了问题。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听吉罗拉莫的布道。你要向上帝祈祷,让你的思想远离这些世俗的东西而转为纯净。你也要去忏悔,为你对吉罗拉莫所发的怨气。”

  我攥紧了拳头砸在桌子上,痛苦地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光明与美丽都要失去了,我就要失去观赏梅第奇家族精美艺术品的机会,就要失去列奥纳多和那细腻精巧的手为我画像的机会了。“您才应该向上帝祷告请求宽恕的人!就是您害母亲生病;您还是害死她的人之一!您现在天天和杀害她的人混在一起,而且对他们的罪行置之不理,您是在用这种办法来逃避您的罪恶感!”

  他猛地站了起来,椅子猛烈地撞在身后的墙上。他的眼中含着愤怒的眼泪;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右手,不让它伸向激起他极度愤怒的人。”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我要你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但愿上帝会原谅你。”

  “上帝也会原谅您的。”我回敬到。并站起来,转身离开。可以比他先离开那个房间让我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

  我躺在床上,听着扎鲁玛轻轻的、有规律的呼吸。我的肚子很饿,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看不到朱利亚诺反而使我想见他的愿望空前强烈起来。

  在我没有陷入自怜的时候,脑海中一直回想着父亲说过的话。是不是他认为洛伦佐实在无法拒绝让一位新来的客人参观他书房里的艺术品——尽管她只是一个渺小的女孩?或者在他的话中还隐藏着更多的含义?

  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中间醒来了好多次。当窗外的天空再次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我又一次醒了,非常的清醒,脑海中有着一个身影。

  这个人就是穿着黑衣的乔凡尼比科,拿着药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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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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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在扎鲁玛帮我穿上衣服,准备去市场买菜的时候,有人敲着我的房门。

  “丽莎,”父亲说道。“快点,车夫在楼下等着送我们去弥撒。”

  他想用好言好语来弥补昨天对我的恐吓。我的心砰砰地跳着。扎鲁玛感到有些奇怪,皱着眉头看着我。

  “他想让我去听吉罗拉莫的布道,”我悄声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去!”

  扎鲁玛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系上我的袖子,然后冲门外说道,“她刚醒呢,一会就下去,安东尼奥先生。一会您再来好吗?”

  “不行,”父亲的回答非常坚定。“我就站在这里等她出来。告诉她快点,我们必须马上就走。”

  扎鲁玛看着我,示意我别说话,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把椅子旁边,示意我过来帮忙。我们一起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把椅子抬了起来,然后顶在了门上。她又把它向门上挺了挺,稳固地堵住了房门,然后再悄悄地把门闩上。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让扎鲁玛给我把袖子扎好。

  等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又开始敲门。“丽莎?我们不能再等了。扎鲁玛,让她赶快出来。”

  扎鲁玛和我相互看了一眼,我们的眼神都非常庄重,而且充满野性。门外安静了一会,又响起了推门声、嘟囔声,接着是重重地砸门声。

  “你敢不听我的?!像你这样违背为你着想的父亲,你怎么敢去面对上帝?”

  气愤的言辞到了我嘴边,但我紧闭着双唇什么也没有说。

  “丽莎!回答我!”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能喊道,“现在要我怎么办?拿一个斧子过来?”

  我还是没有回答,心烦意乱。在一阵沉默以后,我听到了他轻声的哭泣。“你怎么不明白呢?”他哽咽地说着,“孩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都是爱你啊!去听听吉罗拉莫的布道有什么不好?你知道这也会让我非常开心。”

  他的声音非常恳切,我甚至有些被感动了。但我依然没有说话。

  “这可是世界末日了,孩子,”父亲悲痛地说道。“世界末日,上帝会来惩治人类的。”他顿了顿,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世界已经到了尽头……丽莎,请别这样,我不能失去你……”。

  我低着头,屏住呼吸。最后,我听到了他走下楼梯的声音。我们等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这会不会是一个计谋。最后,我还是让扎鲁玛移开了椅子,取下了门闩。她飞快地向门外看去,确信父亲没有在门外后,她又挥手让我到窗台边上去看一看。

  楼下,父亲正独自走向等待的马车。

  我的开心只是短暂的;我知道我不能一辈子都躲着他。

  那天晚上,我没有下楼去吃饭。扎鲁玛帮我把饭菜拿了上来,但我却根本没有胃口,只是随便吃了一点。

  正如我所料,我的房门又被敲响了;当然,还是我父亲,他是想再试一次。我锁上了门。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重重地叹息着离开了。

  这种情形继续了两个星期。我开始习惯在卧室吃饭,并且专门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出去;通常我让扎鲁玛代替我去市场采购。一阵子以后,他没有再来敲我的房门,但出于对他的不信任,我还是继续躲着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每当他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就溜到圣灵去,做一下简短的祷告,然后在仪式还没有结束前跑回家。

  像我的母亲一样,我成了这房子的俘虏。

  三个星期过去了。四月斋到来了,父亲的热情更加高涨。他会经常站在我的房门外,长时间地为名利、贪婪和财富带来的危险祈祷,为了狂欢节的罪恶和穷人在挨饿受冻而祈祷。他恳求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弥撒。现在佛罗伦萨去听那个狂热的吉罗拉莫布道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人从附近乡村慕名而来。而他布道的场所也从圣马可的小教堂改到了圣洛伦佐大教堂中。那里安葬着被谋杀的朱利亚诺的尸骨。尽管如此,父亲说,那里也不能容纳所有的信徒;他们甚至都要站到台阶上,或者大街上来听他布道。现在,佛罗伦萨的人都皈依了上帝。

  我继续保持着沉默,用这扇沉重的大木门来隔绝我们两个。有时候,我会用手把耳朵堵起来,让自己从他那没完没了的声音中解脱出来。

  生活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我也开始绝望起来。能够使我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结婚。但对那位芬奇的画家我彻底绝望了,而朱利亚诺的身份地位又那么高,我更是高攀不上。更糟的是,洛伦佐——唯一一位可以说出我未来夫婿名字的人——也由于病得太厉害而不能说话了。

  但是一天下午,我的心情随着扎鲁玛开心的笑容而高兴起来。那天她从市场上回来,带着另一封信件,封着梅第奇家族的火漆,把它递到了我手中。

  亲爱的丽莎小姐:

  对于我们邀请您去参观卡斯特罗别墅的请求,您的父亲一直没有回复,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认为这并不是一种疏忽,而是一个有技巧的拒绝。

  真是非常抱歉,我没有很快给您写信。父亲现在病得非常厉害,我现在几乎放弃希望了。医生开出方子,要我们把宝石研成粉末混到酒里给他服下,但并没有任何作用。由于父亲目前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我没有拿这件事情去烦他;但是,我把这件事和我的哥哥说了,皮埃罗同意为我再给安东尼奥先生写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如果您的父亲认为您来我们的别墅不太方便的话,那么在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我可以去您家拜访一下——当然,您的父亲和我的哥哥都会在场。

  如果这个要求也被您父亲拒绝的话,我不得不另想办法: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在这城市里的某个公共场所偶然遇见呢?

  对于我的失礼,我表示诚挚的歉意。我这样鲁莽完全是出于对您的万分想念。

  您忠实的仆人

  朱利亚诺德梅第奇

  我坐在那里,将信摊在腿上,思考着。

  市场是唯一的选择。我常去那里,所以应该不会有人觉得我去那里很奇怪。不过那儿很容易遇见邻居,或家族的朋友,以及那些我父亲朋友的妻子或仆人。那里人很多,但我们家的车夫还是能够在人群中分辨出一些熟悉的长相。一个年轻女孩和梅第奇家男孩的约会是无法逃过他的眼睛的。但是,车夫通常不会载我去其他什么地方。如果我去了那些我不常去的地方,车夫一定会向我父亲通告。

  扎鲁玛好奇地站在我身旁,但出于礼节,她没有打断我的思绪,而是等着我主动和她分享信里的内容。

  “多久,”我最后问她,“朱利亚诺能够收到我的回信?”

  “明天他就可以收到了。”她心领神会地冲我笑了笑。我和她讲过我在梅第奇宅子中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洛伦佐是怎样的好心,又是如何的虚弱,年轻的朱利亚诺的大胆,列奥纳多的优雅和美貌。扎鲁玛也知道我和年轻的朱利亚诺是不合适的;但她还是稍微流露出对传统习俗的嘲笑。或许她也怀着一种野心的希望,期待不可能的事情以某种方式发生。

  “帮我把笔和纸拿过来。”我说道。我写了封回信,把它封好,交给了扎鲁玛。

  然后我起身,打开房门,下楼去找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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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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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告诉他我会和他一起去做弥撒的时候,父亲激动地拥抱了我。“两天。”我对他说道,“给我两天时间让我祈祷,调整一下心情,然后就和你去。”他开心地答应了。

  第二天,像扎鲁玛保证的一样,信送到了朱利亚诺手中;朱利亚诺让我不知名的信使稍等片刻,很快给我写了回信。那天晚上,我把卧室的房门紧锁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朱利亚诺给我写的回信,直到扎鲁玛坚持让我吹掉蜡烛睡觉。

  虽然前一天一直在下雨,但第二天的天气却变成四月里最美丽的样子。在我们去往圣洛伦佐教堂的路上,我们可以看到太阳低低地挂在天上,暖暖的阳光下微风吹拂。

  父亲没有夸大其词,来参加弥撒的人的确很多。他们聚集在教堂的台阶上,有的甚至站到了外面;虽然人很多,这里却没有一丝兴奋的气息,也没有蓬勃生气或是欢乐。这里安静得就像是在举行葬礼,我只能听到一些叹息声和轻轻的祈祷声。每个人都穿着阴暗的深色衣服。没有女人穿着鲜亮的衣服,或戴着金银珠宝。人们就好像是聚在一起的一群乌鸦。

  我们没法穿过这些人到里面去听布道。心中升起了一丝恐惧,要是父亲打算让我们站在外面听布道的话,那么一切的安排可就全泡汤了……

  在父亲帮我走下马车的时候,乔凡尼比科走了过来;他一直在那里等待我们。看到他又不禁让我退避起来。

  父亲走上去与比科拥抱。我太了解他了,看得出他的热情并非发自真心。在他的笑容中,我能感到一丝阴冷。在他们松开对方的时候,这种表情一闪就消失了。

  伯爵把胳膊搭在了我父亲的肩膀上,然后带着我们走向教堂。人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大多数人都认识他,并且向他鞠躬行礼,显然他们都知道他同吉罗拉莫密切的关系。他顺利地来到大厅,带着我们走了进去;父亲一直挽着我的胳膊,扎鲁玛也紧随其后。

  上次我听吉罗拉莫布道的时候,圣马可教堂挤得水泄不通,非常杂乱。在圣洛伦佐教堂,人们更遵守秩序。大家挤坐在一起,肩并着肩,仅仅能抬起胳膊环住他们自己。虽然那天晚上天气很冷,但教堂里人很多,还是很暖和。空气无法流通,到处充斥着汗臭味,还有呼吸声、叹息声和祈祷声。

  比科带着我们来到教堂的前排坐椅坐下,那个身材高大的多美尼科修士为我们留好了位子。我把头转向一边,免得他们看出我的仇恨。

  他走过我们面前,只是和比科简短地说了些话,就消失到了人群中。这时,我向周围看了看,看到了一个瘦长青涩的年轻人,他的脸既熟悉又特别。我花了一会功夫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对,在梅第奇家中,与波提切利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坐在一起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那个雕塑家,米开朗基罗。

  首先开始的还是圣餐仪式。仪式比较简短,因为他们都知道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吃圣餐;而是为了听吉罗拉莫的布道。

  布道很快就开始了。那个身材矮小的修士依旧紧抓着讲坛的边缘。看到他比看到比科还要痛苦,或是比我看到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多美尼科还要痛苦。

  布道人开始说话了,他那令人烦躁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教堂。我不禁流下了眼泪。扎鲁玛看到我哭泣,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父亲也看见了;但或许他认为我的眼泪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悔改的表现。毕竟,这么多的听众——大多数是女人,也有一些男人——在吉罗拉莫开始布道的时候就哭泣起来。

  我没法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只能听到其中的一小部分:

  圣母亲自来到我面前,对我说……

  上帝的惩罚就要来临了……你们这些鸡奸的人,噢,佛罗伦萨,你们这些同性恋的人们,上帝会惩罚你们。你们这些嗜财如命的人们,你们穿金戴银,但是那些穷人却在为了一块面包而痛苦不堪,上帝会惩罚你们。你们这些玩弄艺术品和装饰品来取悦异教徒而不去颂扬耶酥的人们,上帝会惩罚你们。你们这些追逐权势的人们,上帝会惩罚你们。

  我想到列奥纳多明智地回到了米兰。想到了洛伦佐,虽然他还是那样的热心,但他人民的心已经开始转向与他对立的方向了。我想到了那个被谋杀的朱利亚诺,他现在依然被埋葬在这里,他听到天堂的声音是否会感到恐惧呢?

  灾难就要到来了,佛罗伦萨;报应就会降临。

  这一切就将到来。就将到来。

  我转过身,跟扎鲁玛耳语着。我把手放到前额上,就好像我马上就要晕倒一样。实际上我的确感到有些不舒服。

  她表现出了真切的关心。她倾身,越过我,对我父亲说:“安东尼奥先生,丽莎好像是生病了;我怕她随时会昏倒。这里人太多了。您留在这,我想带她到外面透透气。”

  父亲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地做了个让我们尽快出去的手势;他专注地看着站在讲道坛上的吉罗拉莫,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身上。

  比科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吉罗拉莫的布道,没有注意我们。我转过身,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位又高又瘦的男子,长着一个又长又尖的下巴,他的长相唤起了什么不太令人愉快的记忆。他认出了我,向我点了点头;我先是一愣,随即也下意识地向他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想起他究竟是谁。

  扎鲁玛和我在忏悔的人群中寻找着出去的路。先是找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然后走下楼梯,才从人群中挤出去。那些人挤在外面希望能够听到只言片语,或者看到吉罗拉莫一眼。

  从人群中挤出来以后,我伸着脖子到处找我们的车夫。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向扎鲁玛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向后面的教堂花园走去。

  花园的石碑后面,有一条小径,两边种着多刺的灌木丛。两个穿着大衣的人站在一棵新发芽的树下。虽然光线不好,但当那个矮个子摘掉帽子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朱利亚诺!”我一路小跑迎了上去,他也跑了过来。护卫沉着脸,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站在距我们大约有两步远的地方。

  朱利亚诺抓住了我的手,这次,他有些笨拙地俯下身子亲吻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如果他父亲没有年龄和疾病困扰的话,那么他的手一定也是这样的。我们望着对方,却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他的面颊泛着红润,而且挂着眼泪。

  冷静下来以后,他说:“父亲现在病得很重,几乎不能说话了;今天他甚至都没有认出我来。医生们也非常着急。我真的很怕失去他。”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遗憾。但他以前不也曾病得很厉害,后来也康复了,对吗?我会为他祷告的,上帝会治好他的。”

  他把脸转向教堂的方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那个吉罗拉莫在布道的时候攻击他?他曾经诽谤过我父亲吗?”

  我不愿意直接告诉他。“他并没有指名道性地说你父亲。但他谴责有钱有势喜欢艺术的人。”

  朱利亚诺低下了头;棕色的卷发自然地垂落到下巴上。“为什么他会恨我的父亲?他现在正在受苦。听到他的呻吟声,我的心都要碎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破坏我父亲曾经为佛罗伦萨做出的一切呢?这些美丽的事物,哲学、绘画和雕像……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他对待穷人总是非常慷慨……”他仰起脸来看着我。“你不相信那些话,对吗?你该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吧?”

  “当然不是!”他这样说使我非常愤怒,而我的愤怒也让他相信了我。“如果不是因为要来见你,我才不会到这来。我看不起吉罗拉莫。”

  听了我的话,他看起来心情有些好转。”你这样说使我非常高兴……丽莎……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丽莎,真是非常抱歉,约会的时候让我的坏心情烦扰了你。因为我今天来这里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

  我深吸了一口气,听着。

  “那天晚上你来我们家,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想着你,丽莎。虽然我现在还太年轻,而且我父亲可能还有其他方面的安排,但我并不想要其他的了……”他显得有些紧张,目光没有继续看我,好像是在想着应该怎么说。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我刚才听到的话,虽然我一直梦想着这些。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非常地紧,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痛。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口气说道:“我爱你!非常爱你!这几天我夜不能寐。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我希望你能嫁给我。我虽然年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从出生开始就承受了与我的年龄并不相符的责任。可能父亲想要一个对家族的政治和前途更有帮助的女人来做我的妻子,但是,我敢保证,如果他能够好一些的话,我会亲自把我们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们需要等上一年,也许是两年,但是……”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然后鼓足勇气接着说下去。他的眼中已经没有眼泪,但却充满了恐惧。“对,我需要先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的,我没有比这更期待的事情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那你觉得……?”

  “和你的感觉一样。但是,”我轻轻地说道,“我的父亲应该不会同意的。他站在吉罗拉莫一边。”

  他的热情永无止尽。“我们可以和他谈谈。如果我们不要求嫁妆……如果我们可以付给他足够多的钱,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见过你的父亲。他看起来是一位令人尊敬,讲道理的人。”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的父亲病得太重了,不能考虑这些事情……但我会同我的哥哥皮埃罗商量。我会说服他。父亲好起来的时候,我相信他会亲自来宣布我们订婚的事情。他一直对我非常疼爱,这次,他也不会拒绝我的。”

  他的话非常乐观,我也不由地相信了他。“那看来是可能的了?”

  “不仅是可能。”他说道。”就这么定:我会好好安排的。我马上就采取行动,今天晚上我就和皮埃罗谈,我会让他马上作出决定。明天我就会告诉你好消息。那么,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见面呢?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我也想不出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合适的了。“也是同样的时间。”

  “那么就明天傍晚,我在这里等你。”这一次,还是毫无预示的,他上来吻了我的唇;我吃了一惊,微微退开。但如果说我没有飞快地回应他,那我就是在撒谎。

  这让保护我们的卫士上来,把我们拉开。朱利亚诺和那个人走向等在那里的马车,而扎鲁玛和我则回到了教堂。

  我悄声对扎鲁玛说:“我是不是很傻?你觉得这事情可能么?”

  她把手放在我的肩头,领着我向教堂走去;她把目光放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些人身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她说道。

  这次,我不需要来假装我蹒跚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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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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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我想朱利亚诺也是一样,或许他现在正躺在阿尔诺河的另一边,也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到列奥纳多喜欢男性,我便逐渐放弃了对他的思念;我告诉自己说,他那种迷人的眼神只不过是艺术家在观察他们的绘画对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而且,在信的落款上,他也只是写上了朋友两个字,他的立场很显然。

  但是,朱利亚诺……英俊,智慧,懂得欣赏艺术,而且还很年轻,这一切都非常像我……这样的好丈夫是我所求之不得的。而且他对我炙热的爱情也唤起了我的共鸣。虽然我知道这些贿赂手段——像黄金,珠宝和地产之类的东西不能说服我的父亲,让他同意把我嫁到梅第奇家。

  我在向上帝祷告,希望洛伦佐大人能够好起来,能够允许我和朱利亚诺结婚。只有他能软化我父亲的心,让这桩婚事如愿以偿。我也祈祷洛伦佐曾经答应过为我画一幅肖像画的诺言能够得以实现。

  在黎明还没有到来,天空刚刚从漆黑转为灰蓝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那个在圣堂中向我点头的陌生人,他就是那个在我母亲去世那天,在圣马可教堂里扶我站起来的人。

  这天早上,父亲听说我要再一次陪他去参加弥撒的时候显得非常高兴。但我因为一晚没睡,非常疲惫,也没法吃什么东西。我觉得苍白的脸色是我再次从教堂溜出去的好借口。

  这天是四月六日。这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天发生的事情我终生难忘。

  这天空气清新,只是日出时一些乌云挡住了阳光;风中夹杂着大雨将至的气息。如果不是我非常希望见到朱利亚诺,或者父亲不是非常想去听先知者的布道,这样的天气一定会使我们呆在家里。

  圣洛伦佐教堂外面的信徒似乎比昨天晚上还要多;即将到来的坏天气丝毫没有减弱他们的热情。

  我又要去看比科公爵油头滑脑的嘴脸,还有多美尼科,他帮我们在讲道坛前面找了位子,然后就又消失了。我有些紧张,丝毫想不起仪式和布道都有些什么内容;但是吉罗拉莫的开场白却深深刻在了我心里。

  “我们要拿着上帝赐予我们的利剑,坚定地砍向大地!”他大声叫嚷着,言辞激烈,很多人倒抽了一口气。

  祈祷者们立即陷入了沉静。在这个大教堂里只留下吉罗拉莫的吼叫声,痴迷地宣布着上帝的想法。

  吉罗拉莫说,上帝已经和他说话了。他昨天晚上想要写些关于世界末日的布道辞,但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直到上帝把这一席话亲自告诉他。

  上帝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对于人间的一切已经非常愤怒。只有这些忠诚于他的人们才能幸免于难。他说得是这么有根有据,连我都感觉到有些害怕了。

  空气温暖,闷得厉害。我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如果再不离开人群,我就要大病一场了。我猛得抓住了扎鲁玛的胳膊。她一直都在等待我的信号。但一看到我明显的不舒服,她紧张起来。

  “她病了。”她和我父亲说,但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预言,没有听到扎鲁玛的话。扎鲁玛就自己带着我推开人群,去外面呼吸凉爽的空气。

  吉罗拉莫的布道在人们嘴边相互传诵着,在教堂的楼梯上,一个农民向在那里等待着的人们大声呼喊着。

  悔悟吧,噢,佛罗伦萨!母亲们,为你的孩子们哭泣吧!

  翻滚的乌云使傍晚的天空黑得像深夜。一阵寒风吹来,带着阿尔诺河水的咸味。走出拥挤人群的感觉真好,虽然我现在非常急迫地想知道朱利亚诺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们再次来到教堂的花园中;我推开门。里面充满了黑暗,只有树木的黑色阴影在微风中摇曳,树梢上挂着刚长出来的嫩芽。

  朱利亚诺并不在这里。

  我想他还没来。于是提高嗓音对扎鲁玛说道,“我们等等吧!”

  我站在那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敞开的铁门,希望能从黑暗中看到他和侍卫的身影。扎鲁玛不抱希望;她的脸望向没有星星的天空,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远处,我们听到微风传来一个男人令人厌恶的声音。

  “这是上帝的话语。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信使;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选中了我。忽视我的弱小,噢,佛罗伦萨,你应该好好听听上帝对你的警告。”

  我们就这样等待着。我本来能够等得更久一些,但扎鲁玛拍拍我的肩膀说:“时间到了,如果再等的话,你父亲会怀疑的。”

  我没有说话,依然站在那里,但她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回了院门口。我们又走回教堂,但我的心口因为内心的情感而疼痛起来。虽然天气越来越糟糕,但教堂内外的人数却丝毫没有减少,很多人点起了火把,这些火把在黑暗中形成一条闪烁的火蛇。

  扎鲁玛和我都没能重新挤回教堂里;她大声说着人们应该为贵族小姐让让路,而这反倒使她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

  我转过身,想重新回花园,但扎鲁玛却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站住,”她急切地说道。”你没听见吗?他们已经不再重复他的布道了。弥撒马上就要结束;你的父亲也马上就要出来。”她压低了声音接着对我说,“如果他已经出来的话,现在一定是在找你。”

  我扭过脸来,却被一阵雷鸣吓了一跳。人群中开始有人喧哗起来;一位老人叫嚷着:“他说的是真的!上帝的惩罚就要来临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我心中弥散开来。

  当父亲从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后边跟着比科伯爵,他并没有责备我。反而关心起我来。他把我扶上马车,说道:“我知道你最近有些不舒服。对你来说,看到吉罗拉莫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但是,总有一天,你的心将会得到拯救。”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今夜,你的母亲也会在天堂为你感到高兴的。”

  我们到家后不久,暴风雨就来临了。

  这天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一直没有睡着,只是感觉紧闭的双眼竟然也看得见一道道划过的闪电。暴风雨很大,我们都睡不着,扎鲁玛便和我走到窗户边上,望着阿尔诺河,数着天空中一个又一个的闪电。

  直到暴风雨过去,我和扎鲁玛才上床睡觉,这一晚,我做的全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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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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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市场。我心烦意乱,胡乱猜测着朱利亚诺会不会改变了想法,还是他的父亲或哥哥最终劝说成功,使他放弃娶一个与他地位不相称的女人。

  即便是坐在马车上,我都感觉到这个城市好像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很多工匠铺子没有开张;在那些开了张的店铺里,店主们与顾客正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路上的人们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我们先来到了肉铺。肉铺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人,身材高大魁伟,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以前一直和我外祖母打交道,后来是我母亲。他同他的小儿子一起工作,这个小伙子金灿灿的头发已经变得稀松起来。

  但是今天,屠户往日的微笑和幽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凑了过来,表情冷酷;这使我感到是不是有人死了。

  “你听说了吗?蒙娜丽莎。”他问我,在我还未开口问他之前。“你听说发生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事情了吗?”

  我摇了摇头。“圣母百花大教堂吗?”

  “这个教堂塌了。”他沉重地说道。“上帝劈下来一道闪电,教堂上面的那个大圆屋顶就塌了下来。”他在自己身前划着十字。

  我非常惊讶。真是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大教堂竟会就这么变成了瓦砾……

  “但是我看得到它,过了桥就是,”扎鲁玛轻蔑地说。”这个教堂还在那里。如果它真的倒掉了的话,那么我们也会看得见。你们看!”她指向河对面。“从这里还能看到它!”

  屠夫强烈地反驳着:“我说的是它中央的那个圆顶。那个圆屋顶塌了。你看到的是这个教堂的外墙。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可是有目击者亲口对我说的。”

  他的儿子正在把一只小羊劈开,掏出它的内脏。他接过父亲的话,说了起来。“有人说是洛伦佐德梅第奇干的。他有一个魔法戒指,里面封存了一个恶魔,这个恶魔昨天晚上从戒指里逃了出来,然后干了这件事情。”

  他的父亲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说道。“这简直是迷信!但是……我也觉得,这件事证明了吉罗拉莫的布道可能是正确的。我虽然不是他的信徒,但恐怕我今晚会去圣洛伦佐教堂,听听他是怎么评论这件事情的。”

  听到这么可怕的故事,我离开了正在把羊劈作两半、掏出内脏的屠夫,让他们继续这个荒谬的故事吧。我们本该去面包铺,但我告诉了车夫这件事。我们改变了下一个目的地。虽然马车夫一直以来都对我的父亲非常忠诚,只带我去被父亲批准的地方,他还是很快便被我们说服了,驱车前往大教堂,去亲眼证实一下那里被破坏的情况。

  前往大教堂的路上挤满了人。但是,我们离教堂越近,也就越肯定:那个用红砖垒起来的圆顶还是立在那里,刺向佛罗伦萨的天空。

  “真是胡扯!”扎鲁玛愤愤地说道。“真不知道这些疯子的脑袋里面都在想些什么。”

  疯子,我也这么认为。我觉得这个词形容吉罗拉莫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我可不敢在家里这么说……而且还有这么多狂热的信徒,在街上这样说对我们必定没什么好处。

  有很多人乘马车或步行来到这里,他们都是为了过来一探究竟。实际情况远远没有屠户说的那么严重,闪电损坏的地方只不过是穹顶上面的铜灯塔。教堂也的确受到一些损伤:两个壁龛被雷打了下来,一个砸坏了塔楼,另一个在附近一座建筑物顶上留下了一个窟窿。有几块大理石也被击碎了,滚落到教堂西边的院子里。人们在它们附近各自围成一个圈,与它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个孩子走上前去摸了一下,他的母亲急忙把他拽了回来,好像大理石已经被人诅咒了一般。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指向了西边,拉赫加的方向。“你们看!”他说道,很显然是冲着在场的所有人说的。“它们滚落的方向就是梅第奇家族的宅子。上帝已经在警告洛伦佐要悔改他的所作所为,上帝已经不能够再忍受他了!”

  我赶紧走回我们的马车,车夫坐在车前,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我看够了,”我说。“咱们回家吧,赶快。”

  我急匆匆回到家里,跟父亲说我病了,不能和他一起去参加晚上的弥撒。我在卧室里等待着来自朱利亚诺的信,但是接连两天都没有消息。

  在父亲再三要求下,我下楼去吃晚饭。我想他只是想让我在第二天早上和他一起去参加弥撒,因此,虽然很勉强,但还是下去了,装着一副非常憔悴的样子。但他却告诉我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议会的狮子,”他说道。它们是洛伦佐送的礼物。这两只狮子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作为佛罗伦萨权利的象征。“一只突然把另一只给咬死了。这是一个前兆,丽莎。是一个信号。”

  这天是四月八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我辗转反侧,直到把扎鲁玛给吵醒了,她嘟囔着抱怨。

  我听到有一辆马车停在我们家门口,赶忙穿上我的睡衣,跑到窗口向下看去。这时,驾车的人从上面走了下来;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马的轮廓和一个举着火把的人影。他斜着的肩膀,快速的脚步,似乎透露出一丝不祥的征兆。

  他走向门廊。转过身跑到楼梯口,仔细倾听着。他敲着门,叫着我父亲的名字。下面先是一阵嘈杂,然后是睡意朦胧的仆人的声音,最后门开了。

  过了一会,我听到了父亲严厉的声音,以及这个车夫模糊的轻声回答。

  不久传来了父亲的脚步声,那是男人在过度惊讶后虚弱而急促的脚步声。我赶紧穿上罩袍。因为我没有拿蜡烛,所以他看到我时先是吃了一惊。他的表情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非常难看。

  “你醒了?你都听到了?”

  “没有。”

  “赶快穿上衣服,带上你那件有帽子的衣服。”

  我非常不解,但还是赶紧回到卧室,叫醒了扎鲁玛。她一脸的迷茫,也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很快帮我把大衣穿好。

  我匆匆跑下楼去,父亲已经在那里拿着他的灯等我了。“不管他对你说什么,”他的表情很怪异。停了一下,接着说,“不管他对你说什么,你都是我的女儿,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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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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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带着我走出家门,穿过门廊,来到等待的马车和车夫面前。看到车门上的族徽,使我不由地一愣。是朱利亚诺?这不可能,难道父亲愿意把我交给他?

  父亲扶我上车,然后为我把门关上,他从窗户外拉着我的手,显然,他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和我一起去。最后对我说:“路上小心,尽量不要被别人看到,也不要和别人说话。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你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说完这些,他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车子离开的时候,我的头脑非常混乱,但当马车行驶到韦基奥桥时,才意识到我是被叫去的。

  路上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还长。因为我们并没有赶到梅第奇家族的宅子,而是来到了市郊。我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在穿越了一片树影婆娑的马道后,我们终于到了。马车在宅子中间一个方型大花园前停了下来。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窗子依然泛着黄光,里面点着灯;房子里面的人显然都没有睡觉。

  本该站在大门两边的侍卫都坐了下来,在火把旁边窃窃私语着。在车夫扶我下车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似乎撞到了脸,大声地呜咽起来,其他人赶忙叫他闭嘴。他们当中的一个跑了上来,迎接我。

  一位年轻的女仆从里面出来,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等着我。

  “他怎么样了?”在她快速地带着我往里走的时候,我问她。

  “他快不行了,小姐。医生说他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这个消息令我非常不安,深深地为朱利亚诺和他的家人感到难过。那些挂在走廊墙壁上的绘画,那些绚烂丰富的颜色,那些独具匠心的雕塑,现在看起来都显得这般的无情。

  我们来到洛伦佐卧室的门口,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像拉赫加宅邸的接待室一样,这里也到处摆放着珠宝、酒杯和金银饰品。皮埃罗怀孕的妻子阿方希娜夫人坐在屋里,一脸消沉,非常憔悴。她旁边坐着的雕塑家米歇尔安吉罗,一直手捂着头,就连我进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抬起来。

  我向大家行屈膝礼并自我介绍,阿方希娜却流露出憎恨的目光。她将脸轻蔑地转了过去,摆出一家之主的神情;情绪激动,让人看不出她的忧伤;眼中藏着的怒火,让人觉得她对公公带来的不便极度反感。

  那位老哲学家马吉利费斯诺站在门边,显然是他们的中间人。“丽莎小姐,”尽管他的眼中也噙着泪水,还是客气地向我打了个招呼,“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但是没料到会在这么一个悲痛的场合。”

  他领着我走进屋子,我听到从走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乔凡尼比科带着吉罗拉莫朝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身后跟着皮埃罗和乔凡尼德梅第奇。

  皮埃罗暗红的脸上挂着眼泪。“你背叛了我们,把他带到这里来!”他怒吼道,“你不如直接一点,在我们最痛苦的时候朝我们脸上吐口水。这都比你现在干的事情要好!”

  同时,他的兄弟乔凡尼也喊道:“你不要太无理了!你赶快滚,否则我就叫警卫了!”

  当比科和吉罗拉莫走近马吉利时,阿方希娜站了起来,她丝毫没有注意围巾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而是一巴掌打在比科脸上,力量之大使比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叛徒!”她尖叫着。“你竟敢在这个时候把这个畜生带来?滚,你们都给我滚!”

  米开朗基罗用孩子般无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既没有上前去劝阻阿方希娜,也没有替吉罗拉莫说好话。马吉利紧握着双手低声说道:“夫人,您不要让自己过于激动。”

  比科全被她脸上的敌意打乱了计划;显然,他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更为尊敬的礼遇才是。“阿方希娜夫人,我根本没有想要伤害您的感情,但我需要按照上帝的旨意来做。”

  吉罗拉莫没有说话,眼神黯淡,僵硬的姿势表明他并不高兴。

  通往卧室的门打开了;每个人都转过身子,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的朱利亚诺站在门口,眉头紧锁。“你们都安静一点!”这次见

  到他的样子好像比上一次苍老了许多。他现在才十五岁,皮肤和头发显现出年轻的光泽,但他的眼神和姿态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他是谁?”

  他问道,眼睛盯着吉罗拉莫。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而后又是一种不寻常的关切。他的声音变得缓和亲切起来。

  “大家应该注意一下。父亲还可以听见我们的声音。我们有责任照顾他,他一直都照顾关怀着我们。让他最后的时光能够平静地度过,不要再受打扰了,好吗?”

  阿方希娜盯着比科和吉罗拉莫,并拣起掉到地上的围巾,搭在肩上。

  朱利亚诺也注意到了。“皮埃罗。”他轻声叫着兄弟。“你妻子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能给她拿些吃的吗?父亲知道会很高兴的……”

  皮埃罗忍住了怒火,点了点头。他走过来搂住他的妻子。她带着爱意看着丈夫;显然,他们很恩爱。看到这个场面,朱利亚诺也深受感动,这两个人可以相互照顾。他终于放下心来。

  随后他和他的哥哥,那个红衣主教说:“亲爱的哥哥,你都安排好了吗?”

  体态便便,衣着凌乱的乔凡尼摇了摇头。和朱利亚诺一样,他也没有哭泣;他的冷静是自然流露的,而不是强装镇定来缓解他人的伤痛。他很冷静地说道,丝毫没有悲痛的意味:“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准备妥当。开始时唱赞美诗的事情就……”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满。“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安排好,只是选择了一个福音书和赞美诗。这种事情要深谋远虑,他们会在听众中产生比较持久的影响。”

  朱利亚诺的话自然而真诚:“我知道时间是短了些,但我们相信你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或许祷告会起到作用。”他叹息道,“兄弟们,去看看你们能够做些什么吧。父亲一有情况就会通知你们的。现在让我来欢迎一下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吧。”

  阿方希娜和两位哥哥瞪着比科和吉罗拉莫。在他们走远的时候,朱利亚诺好像是在跟一个被宠着的孩子说话一般轻声说道:“米开朗基罗,我的兄弟。你吃饭了吗?”

  他抬起头;用一双无神而又痛苦的眼睛看着朱利亚诺。“我不想吃,没有胃口。比起你父亲的痛苦,这又算什么呢?”

  “你为他祈祷一下吧,或许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这位年轻的雕塑家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在我希望的地方。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朱利亚诺。你别为我担心。”为了证明给朱利亚诺看,他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大腿,试图表现出沉着的样子;朱利亚诺用爱怜而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劝说。

  朱利亚诺转过身跟比科和那个修士说:“先生们,你们先坐一下吧。我得问问父亲,看他能否见你们。但是,我要先和每位朋友说句话。”他顿了一下。“好心的马吉利,你能不能先招呼一下乔凡尼先生和吉罗拉莫莫先生呢?他们来一趟也不容易,给他们拿些吃的和喝的吧。”

  然后他走过来,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在他带我进屋之前,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感觉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是我们之间并没有快乐。他面无表情,眼神凝滞。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儒雅得好像和一个陌生人在说话。“非常抱歉上次我没有能够赶到花园里……”

  “别跟我说这些。我非常难过,非常……你父亲是个好人,你也是。”我抓着他的手说道。

  他缩回手;痛苦地说:“我不能……”他声音哽咽,“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改变,丽莎。你懂的。但是,为了我的父亲,我必须坚强起来,我不能流露出任何情感……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他为什么叫我过来呢?”

  朱利亚诺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喜欢你。这是他的想法。而且……你知道他让米开朗基罗作他儿子的事情吗?有一天他看见他在我们的房子里勾勒一幅牧神的画。他看到了他的天份。他一定是在你的身上也看到了闪光点。”

  朱利亚诺让我进了洛伦佐的房间。屋子里臭气熏天,而这位老人半躺半坐在床上,后背下垫了好几个枕头;床上铺着毛皮和天鹅绒制成的铺盖。他无神地看着我们走了进来。

  在距床不远的椅子上,坐着另外一个人,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高脚杯,还有宝石,药品钵和碾槌。

  “这是我父亲的医生。”朱利亚诺向我介绍,又转向他。“皮耶列农,这位是丽莎格拉迪尼小姐。”

  医生冲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脸很长,就像他的身子一样,眼神写满了无助。

  “那些人呢?”洛伦佐声音非常虚弱。他的视力已经衰退,没能认出我。朱利亚诺轻轻上前拿了个椅子放在床边。

  “他们都在外面守着呢,父亲,”朱利亚诺说道,声音轻快、愉悦。“您别操心了。皮埃罗带着阿方希娜去吃东西了,乔凡尼正在安排您的事情,米开朗基罗……”他顿了一下,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正在小礼拜堂里祈祷。”

  洛伦佐喃喃地说了几句。

  “是的,我看到他了,”朱利亚诺说道。”祈祷过后,他感觉好了很多。您不用担心他。”

  “好孩子,”洛伦佐嘶哑地说道。他的眼睛看不到了,手从床上微微抬起;朱利亚诺握住他的手,向前靠了过去,他们的肩膀几乎靠在一起。“我的好孩子……那么谁来安慰你呢?”

  “我像您一样,父亲,”朱利亚诺幽默地回答道,“我生来就不需要别人安慰。”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您知道,父亲,咱们家今天来了一位客人,丽莎迪安东尼奥格拉迪尼,是您让她过来的。”

  我走近了一些,来到床边。“嫁妆。”这位老人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来自坟墓的沉重;轻轻地说道。

  “是的,父亲。”朱利亚诺凑到离他父亲的脸很近的地方。他微笑着,洛伦佐勉强辨认着他的儿子,微微笑着,却好像马上就要晕倒。

  “独一无二的,就像我兄弟一样,太好了。”他喘息着。

  “可比不上您,父亲。一点都比不上。”朱利亚诺顿了顿,然后转过脸对我说话,声音非常清晰,好让洛伦佐也能听到,“我父亲希望让你知道他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嫁妆。”

  洛伦佐喘息着,尽力在呼吸;朱利亚诺和医生都很快走到床边,希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他稍稍平息一些之后,叫他的儿子过来,低声和他耳语了几句;朱利亚诺笑了。

  “王子。”他尽量装出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看着我说道,“你有足够的嫁妆,甚至可以嫁给一个王子。”

  我笑着,希望洛伦佐能够看见,而实际上,我的目光是看着朱利亚诺的。“那么您选好那个人了吗?”

  洛伦佐没有听见;但他的儿子早已有了回答。“他并没有选择好。他把这个事情交给我来办理了。”

  我凑了过去,尽量离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近一点。“洛伦佐大人。”我提高了嗓音说道,“您能听见吗?”

  他的眼皮动了动;小声地说了句话,嘟囔着,声音在嘴里没有发出来。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朱利亚诺抬起头对我重复洛伦佐的话。“我听到你了。”

  我大胆地抓住他的手。这是一双细腻却又不平滑的手,我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以示我对他的爱和敬意。显然,他也感觉到了;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充满了暖意和温柔。

  “您一直对我这么好,而我只是羊毛商人的女儿;您是如此的慷慨。美、艺术,是您给予我们每个人的财富,洛伦佐大人,这是我们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

  他的眼中含着泪水;有一些哽咽。

  我不清楚他这样是因为疼痛还是感动,我看着朱利亚诺,想问问他,是不是洛伦佐需要找医生过来,朱利亚诺摇了摇头。

  “我应该怎么来表达对您的谢意呢?”我继续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来缓解您的病痛呢?”

  洛伦佐又悄声地说了些什么;这次,我从他的唇形中就辨认出来了。“祈祷……”

  “我会的。我会在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为您祈祷。”我抚摩着洛伦佐的手,“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您对我这样好呢?”

  他挣扎着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可以听清他的话,而不需要有人来引述。“我爱你,孩子。”

  这些话使我非常惊讶;或许,洛伦佐是因为病痛造成的神智不清才会这么说,或许是一时激动,又抑或是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同时,我却意识到这都是真的。在我第一次见到洛伦佐的时候,我就对他非常信任,感觉像是我的亲密朋友一般。于是,我也非常诚恳地回答:“我也爱您。”

  说到这,朱利亚诺转过脸,不想让父亲看出自己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洛伦佐脸上显现出最纯洁的快乐,无力地拍了拍朱利亚诺的胳膊。“安慰他……”

  “我会的,”我大声说道。

  然后他又说了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问问列奥纳多……”他叹了口气,然后放下他的手,这种姿势似乎使他非常疲惫。他向我身后看去,好像那里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的声音依旧很小,但是由于他努力要说清楚,因此我还是能够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第三个人。我辜负了你……我怎么能走?列奥纳多,现在,他还有这个女孩……”

  我想,显然这位老人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疯言疯语了,但朱利亚诺却转向他的父亲,眯起眼睛。看来,他非常清楚洛伦佐的意思。他轻轻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

  “不要担心,父亲。”他小心地说着话,“不要担心,我会料理好这些事情的。”

  洛伦佐嘟囔着,声音含糊不清;我想他是说,我死了,怎么去面对他?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朱利亚诺看着我。“我想他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再见,洛伦佐大人。”我大声说道。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头毫无力气地倚着枕头;眼神中流露出对过去的回忆。

  我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朱利亚诺陪着我,我们朝门口走去,小小的休息厅给了我们俩一个私秘的空间。

  我不知道该怎样同他道别。之前我很想告诉他,我曾经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孩,为他的魅力和信件而倾倒,一个自认为已经陷入爱河的女孩,因为她非常渴望去过一种充满美和艺术的生活,并且希望早早地离开她的父亲。

  我非常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这种爱就像他是我的哥哥、我的亲戚那样真实。而且,这样一位充满同情心和力量的男人选择了我,让我即开心又荣幸。

  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因为不想看到他激动的泪水。但我还是没有抑制住想在离开他之前与他拥抱的冲动;带着纯洁的爱情和痛苦,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没有说一句话。

  他打开了门,把我交给了马吉利费斯诺,然后又把门关上。我被带上了马车。这个夜晚天气晴朗,也非常凉爽。我探出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非常痛苦,但是哭不出来。

  当我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大厅里,双眼盯着壁炉,表情痛苦,脸上被火光映衬出珊瑚的色泽。我走过去,他也站了起来,并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他为我准备了一大笔嫁妆。”我简短地说道。

  他看着我,目光关切,希望能寻找到什么答案。“他还说了什么?”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实话告诉他。“他说他爱我。朱利亚诺对我也很好。他此刻思想有些混乱,他和我说了些无关的话。其他的就没了。”

  父亲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悲哀。他垂下头,似乎很伤心。

  父亲突然又抬起头:“谁在那里?有谁看见你了吗?”

  “洛伦佐,当然还有朱利亚诺、皮埃罗、他妻子和乔凡尼……还有米开朗基罗。”我从他身边退开一步。我一点也不想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想了一下,说道:“比科带着吉罗拉莫去了那里。梅第奇家的人很不高兴。”

   “比科!”他说道,又脱口而出,问道:“多美尼科跟他一起吗?”

  “没有。请让我下次再说这件事吧。”我非常疲惫。提起裙子,走上楼去,没有注意父亲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每一个脚步。

  扎鲁玛在房里睡了。我没有吵醒她,穿着外出的衣服靠在窗户边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我知道它们也照耀着卡里奇的别墅。

  我在那里差不多待了一个多小时。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明,划破了黑夜长空。留下了一道渐渐消退的美丽痕迹。

  信号。我记得父亲这样说过。信号和征兆。

  我和衣躺下,没有睡着。天空开始泛白,我听到了丧钟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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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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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伦佐被安葬在了他兄弟身边。整个佛罗伦萨的人都来悼念他,甚至包括那些追随吉罗拉莫、认定洛伦佐是异教徒的人。

  甚至连我的父亲都流下泪来。“洛伦佐大人年轻的时候有些暴力,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年纪越大,却越温和了。”

  我不是那天晚上唯一看到彗星的人;当时在卡里奇的佣人们也看到了。“在他临终之时,洛伦佐大人接见了吉罗拉莫,吉罗拉莫给了他很好的安慰,”比科说道,在我父亲给他倒了几杯酒之后,他轻轻抹着眼睛。看到他因为洛伦佐的离去而悲伤真是让我大为吃惊。“我想他是在忏悔,因为他一直在亲吻一个镶有宝石的十字架,并且和吉罗拉莫一起祈祷。”

  吉罗拉莫那天没有布道。而那些曾经站在教堂外听布道的群众们都在耐心等待着,希望能见到洛伦佐——这个城市的守护者最后一面。比科的影响力并不能让我们免于数小时和人们站在一起。

  午后我们走进了教堂。圣坛旁边停放着洛伦佐的遗体,他被放在一个有基座的木制棺材里。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长袍,双手交叠放在心脏的位置。手指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好,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扭曲。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不再受到痛苦的折磨,也不再因为肩头的重担而心力交瘁了。

  我将目光从洛伦佐挪到朱利亚诺身上,他站在哥哥皮埃罗和一个保镖中间。他们身后站着面容憔悴的米开朗基罗,还有那个芬奇的艺术家。他表情非比寻常的严肃。

  看到列奥纳多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希望和快乐,因为我心里全都是朱利亚诺。我站在那里紧盯着他,直到他也看到我。他看起来由于哭泣而显得非常疲惫。

  他看到我,眼前好像一亮。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说话,即便是相互点头示意都是不行的。但就在这一刹那,我已经了解到我想知道的一切。就像我曾经想象过的那样:他依然没有忘记他的父亲让他给我找一个丈夫。

  我只有耐心地等待了。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同扎鲁玛一起去圣灵参加弥撒。做完仪式以后,我们走了出来,外面阳光明媚。扎鲁玛走在散开的人群后面。

  “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去你母亲的墓地看一下。”她说。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对于母亲的去世,我感到非常痛苦。因此,我不想去她的墓地。

  “那你去吧,”我说道。”我会在台阶上等你。”

  “你不想去看看吗?”扎鲁玛说,语气中夹杂着期待;我扭过头,眼睛盯着蓝天下摇曳的桤树。在听到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的时候,我的心才放松下来。

  我站在阳光下,试图不去想我的母亲,但却听到了来自近处的熟悉声音。一个是扎鲁玛的;而另一个是……

  我转过身,在不远处,在那些墓石、雕像和玫瑰花丛间,扎鲁玛正在和列奥纳多交谈着。他侧身站着,手中拿着一个木制的板子。头戴一顶无边的帽子,头发呈波浪型垂到肩膀上。他的胡子被修剪过。他好像也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于是,转过身子冲着我微笑,然后向我鞠躬打招呼。

  我也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他向我走了过来,扎鲁玛跟在身后,好像共谋了什么事情一样。她一定知道他等在这里的事。

  “丽莎小姐。”他说道。虽然他笑着,但他周身的气息依旧凝重,显示出佛罗伦萨依然还沉浸在痛苦的气氛之中。“请原谅我不请自来。”

  “没有,”我说,“见到您非常高兴。”

  “我也是。我听说洛伦佐快不行的时候,就从米兰赶了过来,但不幸的是,我还是来晚了。我一直呆在梅第奇家中。听说今天您可能会来这里。希望我不是太过莽撞,在这样不开心的环境下……我想给您画一幅坐像,不知您能否允许。”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是洛伦佐大人已经去世了。因此,我想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

  他也很快以一种坚定的口吻回答说。“他们已经付钱给我了。”

  我叹了口气。“我想我的父亲一定不会同意的。在他看来艺术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是吉罗拉莫的忠实信徒。”

  列奥纳多顿了顿,说道:“他和您一起来的吗?”

  我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个木板。上面放着一张白纸;在他腰间的带子上,挂着一个大兜子。我草草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裙子。“您现在就想为我画画吗?”

  他的眼角流露出喜悦的眼神。“准备得已经很完美了,就像您一样。”

  我觉得有些痛苦。“我不能待太久。我只是来参加弥撒的,结束以后应当马上回家。如果我回去晚了,仆人们会怀疑我去了哪里,他们会在我父亲回来以后向他报告。”

  “可以说我们去给你母亲扫墓了。”扎鲁玛大声说道。我瞪了她一眼。

  列奥纳多已经从他的袋子中拿出一些东西:一块接在细棍上面的木炭。“我知道我已经给您寄过一幅素描了,就是在梅第奇花园中的那幅速写。但我并不满意那张画。”

  “不满意!”

  “是挺像您的,当然。但是我想……我想画出另外一些东西。我不善于表达自己,但是如果您能信任我的话……只需要您静坐几分钟,一点都不久。我并不是想和您父亲有任何冲突。您的这位仆人会一直在这里陪伴我们。”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让我坐到一块橡树下面的大石头上。我坐在那里;他让我稍稍转过去,斜着看他,这样,我的脸只露出四分之三。

  他拿着碳笔——这是他自己用根柳树枝烧成的——很快地画了起来。先打出了大体的轮廓,非常迅速。

  一两分钟以后,我问道:“那么,您是怎么一下子就可以把我的样子记住的呢?而且,就只见过我一次。您在这里画得似乎非常粗糙,但您上次寄给我的那幅画,细节描绘得恰到好处。”

  他的注意力依然在画上,只是随口说着,“记忆力是可以练习的。如果我想要记住一张脸,我就会非常仔细地观察它。然后,在晚上我还醒着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回忆出来。”

  “我可没办法记得这么详细!”

  “其实这很简单。想想鼻梁,大概只有十种类型。”

  “只有十种类型!”我笑了一下。他停下笔,抬起眉毛看着我,我赶紧收起笑容,然后,尽量使自己放松,回到刚才的样子。

  “大约十种类型,有直的、尖的、鹰勾的、平的、圆的,有些是中间隆起或有些突出的,有些鼻梁是下部隆起的。如果你把这些种类都记住的话,脑子里就会建起一个仓库帮助你记忆。”

  “太神奇了。”

  “而且,大约有十一种不同种类的鼻子,如果我们从一个人的正面来看的话。有的是中间鼓起,或是下面,或是鼻尖……你不会烦了吧。”

  “没有。那么鼻孔呢?”

  “当然也有很多不同的类型了,小姐。”

  我笑了笑。过了一会,我把话题转向更感兴趣的那个。“您一直待在梅第奇家族的房子里吗?那时您和他们家人走得很近吧。”

  “我想作为一个外人来讲很近了吧。”

  “那……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他皱了皱眉。“乔凡尼还不错,他向来如此。即便是世界末日,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皮埃罗……我想最终皮埃罗认识到了他所处地位的重要性。这么多年来,每个人都和他说过,如果他父亲不在的话,他将承受巨大的责任。只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现实。”

  “朱利亚诺呢?”我接着问道,有些匆忙。他看出了我的表情,把他的视线放低一些,然后笑了笑,却有些悲伤。

  “朱利亚诺非常难过。他和洛伦佐一向最亲近了。”

  “他是个好人。”

  画家的表情放松了一些;顿了一下,手中的碳笔依然在纸上迅速地画着。“的确是。”他的声调温柔了一些。“他听说我将为您画肖像,非常开心。”

  “真的吗?”

  他对我这种毫无掩饰的兴奋报之以微笑。“是的。我想他很看中你们之间的友情。”

  我脸红了,没有说话。

  “完美!”他说道;碳笔在他纸上飞舞着。“接着想……就是这样……”

  我有些狼狈,沉默不语。他盯着我,然后画画,又看看我,再埋头画上一段时间。然后,显然有些恼人的思绪使他脸红了起来。他没有抬头。盯着画,显然,他并没有看它。

  但是他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他能够感觉得到。这些事情羁绊着他的思想;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惟恐我看出他心中的秘密。最后他回过神来,接着画画,直到扎鲁玛说:“到时间了,该走了。”

  我站了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我不知道,”他说道。“我明天就必须回米兰了。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能画出一幅令我自己满意的素描。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它变成油画。”他的声音略显沉重地说道,“洛伦佐去世了……对于他的孩子们来说,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如果事情恶化的话,那么同梅第奇家族保持密切关系的人都将有可能遭受厄运。如果您要考虑结婚的话……”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感到有些不妥,于是陷入了沉默。

  我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充满了踌躇;面颊开始发烧。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呢?是他认为我和朱利亚诺的事情,是因为我贪图个人私利和特权吗?“我要走了。”我说道,然后转过身。

  忽然,我的头脑中冒出一个想法。于是又转回头问他:“为什么您会这么希望为我画像呢?”

  他的表情慌乱起来。“我想我已经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肯定不是为了钱。到底是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但他最后还是给了我一个答案:“或许,是为了朱利亚诺。或许是为了我自己。”

  亲爱的丽莎:

  我这次写信给你主要有两件事情:首先,我想让你知道,我要请求我的哥哥皮埃罗亲自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当然是要在带孝结束以后了。

  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上次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见面。我知道这件事情让你伤心,或许你会认为我不再关心你了。但实际上,我是依然爱你。

  其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父亲所说的话——关于他曾经对佛罗伦萨和这里的人们所做出的贡献——这些话不仅能够宽慰他,而且充满了智慧,使他非常感动。没有一个女儿能够比你更使他开心的了。

  父亲一直没有为他自己考虑过什么,哪怕是在弥留之际,他也依然想着别人。当他知道他时日不多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朋友都召集到身边,尽量去安慰他们,而不是被他们照顾。

  他甚至还非常宽容地让乔凡尼比科把那个叫吉罗拉莫的神父带到他的卧室里。上帝请原谅我吧,对于这个神父,我非常憎恨,他恶毒地诽谤我的父亲,为了他自己能够飞黄腾达。我的父亲一直资助那些艺术家们进行创作,支持柏拉图学派,为穷人们举办马戏表演和其他游行活动来取悦他们——这些事情统统被吉罗拉莫称为异教徒的行为,而且还说,我的父亲要为此被带到地狱中受苦,直到他忏悔为止。如果我早知道他曾经这么说过的话,那么我就决不会让我父亲去接见他。

  但是,这个相貌丑陋的修士却还是对我已在弥留之际的父亲继续进行着可怕的控诉,要求他忏悔,为他所犯下的一切血光之灾忏悔。

  我父亲并没有这样做,他把脸转向了墙壁。要不是我和几个卫士一起把他从我父亲房间扔了出去,他还要继续呆在那里。他怎么会这样无耻地诬蔑我父亲是杀人犯——父亲从没有拿起过武器,除非是他在进行防卫的时候。

  吉罗拉莫然后转身对我说:“如果你能够跪下进行忏悔的话,为你的傲慢自大,还有你兄弟的傲慢自大,那么你们还有可能被上帝宽恕。”

  但我的父亲叫我过去,让我尽快来到他身边。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总是在问同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请你们!”他说道:“请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他所指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但如果他能够提供给我姓名的话,我会马上把那个人带到他床前。但他只是呻吟着,说道:“啊,朱利亚诺,这么多年了,我辜负了你!”

  之后,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医生决定让他再服一剂药。但是他已经不能吞咽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昏厥,又醒来,失去了判断力,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他呼唤过我很多次,但是,即便我在他身旁,并且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安慰他,也没有好转的迹象。然后,渐渐归于平静,屋子里的人唯一听得见的,就是他奋力呼吸的声音;可他又好像是在认真听什么声音似的。

  过了一会,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然后微笑起来,带着幸福的感觉低声说道:“朱利亚诺……是你吗?感谢上帝,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不久,他就咽气了。

  但是现在我总是被一种猜疑困扰着,寝食难安。我开始相信父亲在他临终前几个月所服下药是有问题的,是医生开的这些药使他的病情更加恶化。

  我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出于痛苦;我觉得是有人预谋促使我父亲的病情加剧,或者是这种预谋就导致了他的死亡。而我们家的私人医生皮耶列农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天就被推到一口井中溺死了,这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测。他们说是因为他没能够挽救自己的病人,受到内心的谴责才跳的井,是自杀。

  议会通过了特别的选举办法让我的哥哥皮埃罗掌握了父亲的权利,虽然他才刚刚二十岁。他现在被很多事情搅得心烦意乱,我不能够再因为婚事打扰他了。

  上次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没能同你说话,真的让我感到非常痛苦,而且我也不能再在洛伦佐教堂中与你碰面了。

  你应该把这封信撕毁;如果我们有敌人的话,我不希望你也受牵连而成为他们的目标。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早同我哥哥说我们的婚事。

  永远爱你

  朱利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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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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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夏来,我的生活只剩下等待的煎熬。我再也没有从列奥纳多那里收到什么信,也没有从米兰寄来的素描画。更糟糕的是,我也失去朱利亚诺的消息。

  但关于他哥哥的传言却遍布整个城市。皮埃罗把他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运动和女人身上,对于外交和政治简直是不闻不问。据说洛伦佐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对皮埃罗的迟钝和傲慢失去了信心。

  就在洛伦佐去世后几个月,皮埃罗就开始疏远他父亲曾经最为器重的两名顾问,和大多数的贵族执政官。就连他来自高贵权威的奥西尼家族的母亲克莱丽丝也帮不了他,娶了那不勒斯的阿方希娜奥西尼亦是如此,毫无帮助。为此,他被认为是外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佛罗伦萨血统,和三分之二自封的贵族血统。

  吉罗拉莫充分地利用了他的这一弱点。他的布道号召那些穷人们起来反对他们的压迫者,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皮埃罗的名字。因此,反对梅第奇家族的浪潮开始不断高涨;第一次,人们公开反对这个家族,在街道上,甚至在市政广场上。

  我依旧被痛苦笼罩着,而且,也再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拒绝去参加吉罗拉莫的布道。我听从了他们,希望我的顺从能使父亲高兴一点,从而使他不至于拒绝朱利亚诺的求婚。因此,我开始每天去圣洛伦佐教堂听两次布道,听这个矮小疯狂的多明尼克鼓吹。七月末,当教皇英诺森去世的时候,吉罗拉莫宣称这是上帝又一次愤怒的结果;八月中旬,新的大主教登上圣彼得宝座以后,他变得更加愤怒了。红衣主教罗德里戈帕奇,即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让他的三个私生子控制了梵蒂冈。但他没有像以往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一样,让他的侄女和外甥来掌握这些位子;他坚持要让这三个孩子的地位合法化,因此流言四起。当然,还包括有妓女出现在教皇的宫殿里,以及他们在那里荒淫无度、纸醉金迷的生活,这些都是上帝的审判将要到来的佐证。

  扎鲁玛坐在我的旁边,低着头,表情木讷。显然,她对于这个所谓先知的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哪怕其他人那么笃信;我知道她正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或许是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她就在那里长大。我也没有去听,我想着梅第奇家族在卡斯特罗的那栋别墅,以及那里的珍藏异宝。有时候,也会想到我在洛伦佐家中的参观,那块闪着亮光的红宝石以及光华夺目的克里奥佩特拉玉髓杯子。

  这些回忆在我听吉罗拉莫布道时,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涌现;而且在我同父亲和乔凡尼比科共进晚餐的时候,我仍旧想着这些事情。比科有时候会由于饮酒过多而感怀哭泣。我的父亲就会把他带到自己的书房里,同他轻声交谈,一直到深夜。

  秋天来了,紧接是寒冷的冬天,又是新的一年。终于,扎鲁玛给我带来了一封有着梅第奇家族封印的信,我带着绝望和兴奋将信封拆开。

  “丽莎小姐。”随着这两个距离感强烈的字,我的希望破灭了。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了。皮埃罗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我想娶你的请求;他坚持要我找一个贵族后裔来帮助家族提高地位,希望保住他作为父亲接班人的位子。他现在心里只有政治,而没有兄弟的手足之情。我的另一个兄弟,乔凡尼红衣主教,认定我应该娶一个奥西尼家族的女人为妻,他的立场十分坚决。

  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我跟你说这些事并不是想要使你伤心,而是要告诉你为什么这段时间我都没有与你联系,并且告诉你我目前的境遇与决心。我不会和其他人结婚。虽然现在不能与你日日相见,但是,我的热情没有消退;甚至,我更加爱你了。我对你日思夜想,希望能够尽快找出一个可以使我们在一起的办法。我会尽快想出来的。

  期盼与你相见,我的爱人。相信我。

  朱利亚诺

  信纸一下子滑落到腿上,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没有信仰——不相信上帝的仁慈,不相信吉罗拉莫毫不留情的布道,也不相信朱利亚诺可以逃避家族的责任和要求。我只是一个羊毛商人的女儿,一个洛伦佐毫无道理地喜爱着的女孩,一个朱利亚诺愚蠢地想要发展感情的女人,而且这种感情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我想要把这封信烧掉,或者撕成碎片,抛向空中,看着它们变成尘土。

  但我像一个傻子。我把这封信小心地折好收了起来,同以前那些纪念品放在一起,有朱利亚诺的大奖章,梅第奇的徽章以及列奥纳多为我画的肖像,还有他的信;朱利亚诺的情书,以及那封他要求我烧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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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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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93年,洛伦佐去世已经一年了,这也是皮埃罗管理梅第奇家族的第一年。而对于我,这一年可算过得异常痛苦。我开始来月经了。我尽量将这件事情瞒过我的父亲,贿赂洗衣女工,不许她们提及我带着血痕的衣物。尽管这样,父亲还是开始考虑我的婚事。他说他向我母亲保证过,可惜没能得到洛伦佐在结婚方面的建议。这也并不是他的错,因为洛伦佐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决定就死了。我的命运当然不能由那个傻瓜皮埃罗来决定,这个家伙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丝毫不能胜任为别人联姻这个工作——他已经通过了几桩被古老贵族家庭所不齿的婚姻。我的父亲一定在心中已经为我物色好了一个未来丈夫,他属于佛罗伦萨的上层社会,但又不是那样的高不可攀,如果时间恰当的话,那么,他就会成为我的未婚夫。

  幸运的是,我还太年轻,因此父亲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有过更多的举措。虽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并不好,但我知道,他深爱着我,而且他对我母亲的思念也日渐深厚。我就是他和母亲之间的桥梁,因此我推测他不情愿马上就把我嫁出去。

  这一年,关于天使教皇的传说更加盛行了。大家都说第二位查理曼大帝会清理教会,把基督教徒们重新凝聚到天使教皇的精神统治下。

  但显然那位名为查理的法国皇帝的兴趣在那不勒斯,他认为这个南方靠海的公国应当臣服于他。毕竟它是由老国王费兰特的父亲——宽宏大量的阿方索从法国人手里夺过来的。仍旧忠于法国的贵族们盘踞在这座城市中,随时准备举起他们手中的剑,欢迎他们真正的主人查理的到来。

  吉罗拉莫一直关注着这些。他非常精明,没有直接与大众说他就是那个教皇,但他开始布道说查理会挥舞起上帝复仇的利剑。他会来拯救意大利,让这里的人们重新跪地忏悔,那么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们应该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到来。

  或许吉罗拉莫和他那些最坚定的追随者们非常希望一个外国君主能够来统治这里,但据我所知,还没有什么人对于这个想法感到高兴。一种世界末日将要到来的感觉笼罩着这里所有的人。年末,每一个佛罗伦萨人都认为查理正在制订入侵那不勒斯的计划,来年的六月份他就会有所行动。

  “噢,上帝啊,”在基督降临节上的一次布道中,吉罗拉莫呼叫着,“您现在就好像是一位怒气冲天的父亲,您加紧了对我们的惩罚和鞭挞,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快地聚拢到您的旨意下!”他希望上帝能够提供一个挪亚方舟,以便所有的忏悔者都能够逃离苦海,逃脱上帝即将到来的暴怒与惩罚。而且,他每一次都是以“庇佑!庇佑!”来结束布道。“请您快一些吧!”希望那些信徒们能够在灾难到来之前找到避难所。

  转眼又是一年,1494年的春天到了,我也终于等来了新的希望。在很久很久没有得到来自朱利亚诺的信件之后,扎鲁玛又将一封封盖有梅第奇家族印章的信放在了我的腿上。

  我最最想念的丽莎:

  或许现在你可以相信我是个信守诺言的人了吧。我没有放弃,这就是我奋斗的结果:我的兄长皮埃罗最终允许我向你求婚了。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使我觉得已经身处天堂了。

  这么久都没有与你进行联系,我希望你没有以为我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我向上帝祈祷,希望你对我的感情也一如既往。我需要告诉你的是:梅第奇家族的人们已经听到了诋毁我们的流言,以及那些对皮埃罗不公正的指控。现在,公众的情感也发生了转变;如果你父亲和你接受我的请求,要知道,那就意味着你要嫁给一个正在走向衰败的家庭,它的影响力越来越小。皮埃罗总是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却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已经收到了一封来自查理的信。他在信中要求皮埃罗为法国士兵和辎重开辟一条通往托斯卡纳的路。皮埃罗却不能够对此给予明确的答复;他的家族渊源使他应当帮助那不勒斯,而且教皇亚历山大也刚刚下诏,宣布阿方索德卡拉布里亚为那片南方领土的国王。如果皮埃罗无法从查理手里保护那不勒斯,我们的兄弟乔凡尼身为红衣主教的利益将会遭到危险。

  但是议会家族的每个成员都被法律所要求,必须发誓永远不举兵反对法国。佛罗伦萨一直以来也非常依赖同法国的贸易往来。因此我的哥哥发现他已经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身边的顾问们提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解决办法。其中一个认为应当告诉人们现在局势很稳定;于是我哥哥在大街上踢起了足球,在大庭广众之下嬉戏玩耍,做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但是结果怎样呢?糟糕透了,人们称他为什么都做不好的傻瓜。

  我不禁担心,他将会是别人阴谋摧毁梅第奇家族的牺牲品。

  好好想想吧,然后再动笔给我回信,我的爱人,告诉我你的答案。让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否已经发生了改变。只要你答应,我就会去找你!只要我得到去见你父亲的许可,就会即刻通知你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我为我们的再次相见祷告着。我的幸福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无论你的答复是怎样的,我都爱你。

  爱你,永远

  朱利亚诺

  我把信放在腿上,用手捂着发烫的面颊。扎鲁玛站在我身旁,希望知道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我的声音很低,但是充满了喜悦。“他会来这里向我求婚。”我说道。

  我们注视着对方,紧抓着彼此的肩膀,笑得像孩子一样,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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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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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快就回复了朱利亚诺。我的愿望这样的强烈,甚至忘记了父亲对于梅第奇家族的反感,忘记了他想要把我嫁给一个对上帝更忠诚的男人。我满脑子都是朱利亚诺对我的保证,说他会想办法让我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他到底是洛伦佐的儿子,善于外交和谈判,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一定可以实现他的诺言。而我对谈判交涉这样的事情非常不在行——尤其当对方是我父亲的时候——所以我对他一直守口如瓶。

  四月斋节到来了。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吉罗拉莫又开始了他的布道。他声称有一位新的小居鲁士正准备穿越阿尔卑斯山脉——当然不是那个古老的波斯国王,而是查理。他在上帝的指示下向南,进军意大利。

  如果说以前人们对于吉罗拉莫仅是敬畏的话,现在他们都认为他简直是半个上帝,因为他曾经在两年前就预言了意大利将会与法国发生争端。

  “上帝在为他指路,”吉罗拉莫替这位新居鲁士宣传着。“我们的要塞在他到来之前就会倒掉,没有军队可以阻挡住他们。而现在领导着佛罗伦萨的那个人将会像醉汉一样,做出与他职责相反的事情来。”他在批评皮埃罗之后,又将目标对准了帕奇教皇1:“因为你,哦,教会,这个风暴就要来临了!”他又一次提到了方舟,他希望这些虔诚而又正义的人们能够乘上方舟逃脱灭顶之灾。最后,像以前一样,他高叫着“庇佑!庇佑!“结束了布道。

  这次,查理皇帝将他的宫廷从巴黎迁到了里昂,不幸离托斯卡纳非常近。每个佛罗伦萨人都感到焦虑;那些曾经嘲笑过吉罗拉莫的人们现在也都开始倾听他的声音了。

  复活节的前几个星期,在一个乌云密布的灰色早晨,扎鲁玛和我早早

  译注:

  1这位教皇从不掩饰他对自己私生子的感情,并且拥有新的情人。他热爱艺术,性格轻快。以严格的教会道德来评判他的话,那么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士。然而在当时的罗马教廷,这种风气甚为普遍。

  地从市场往家中赶去;细细的雨水从天而降,落到我的脸和头发上。父亲早就说他不会在四月斋期间吃肉和鱼,我们也都顺从他的这个虔诚举动,没有在屠户和鱼贩那里停留。

  当马车绕过房舍来到我家后门时,那里停着另一辆马车——车门上有梅第奇的族徽。它应该刚来不久;由于刚刚跨过阿尔诺河,几匹强健的白马依然在大口地喘气。车夫坐在上面,微笑着向我们致意。

  “上帝保佑我们!”扎鲁玛说道。

  我从马车上下来,让车夫把食物拿到厨房里面。我忽然想到父亲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故意把与求婚者见面安排到我刚好不在的时间,这让我非常恼火。我也很惊讶他竟然会同意和朱利亚诺商谈。这又使我找回了希望,觉得朱利亚诺不仅能够说服他的哥哥,而且也能够说服我的父亲。

  当我想起我的穿着时,愤怒变成了恐惧。为了取悦父亲,我一直穿着深色、朴素的衣服,甚至非常守旧地戴起了黄玉——传说中可以压制爱欲,让处女们守住她们的贞操。所以那天我穿着一件高领暗棕色羊毛外衣,戴着黄色的项链,看起来就像一个献身上帝的虔诚教徒。薄薄的黑色面纱没有能让我的头发不被淋湿,一些小卷发从面纱里翘了出来。

  我握着扎鲁玛的手:“你必须找到一个能够听见他们谈话的办法!快去!”

  她心领神会,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门,而我走得比较慢,表现出一分矜持,回到了家里。

  通向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可见父亲以为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听见了父亲平静而又客气的声音,放心了一些;我曾经想象他们的见面可能会很激烈。父亲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的反应超乎自己的想象,非常冷静,继续向房间走去,最终我停下了,看着朱利亚诺。出于对父亲的尊敬,他的穿着也显得保守,朴素的蓝色羊毛外套,颜色很深,近乎于黑色。自从上次葬礼上的相遇,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现在看起来比当初更加魁梧成熟。他比以前更高了,脸也长了,棱角更加分明,肩膀和背也更加宽阔。看到我父亲对他还算彬彬有礼,桌上摆着酒和食品,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朱利亚诺也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的俊朗使我呼吸加速。

  “丽莎。”父亲说道。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他会让我进去,可他却对我说:“回你的房间去。”

  我僵硬地上了楼。在我身后,我听到了扎鲁玛的声音,她正请父亲多喝些酒。她会像我的密探一样待在那,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回到房间,却怎么也坐不住。我不由自主地溜到了楼梯口,希望可以听到楼下的谈话——他们的声音太小了。无望的我只好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车夫和马车。

  他们这样平静的交谈也许是一个好兆头,我自己对自己说。朱利亚诺可是个天才的外交家,应该已经找到了同我父亲沟通的办法。

  我痛苦地等待了几分钟以后,看到朱利亚诺出现在我们家的门廊,然后他穿过院子走向他的马车。

  我推开窗户叫住了他。

  他转回头,看到我。这个距离我们无法交谈,但从他的眼神中我明白了一切。

  他看起来非常沮丧。他朝我伸出了手,然后握成拳头放在胸前。

  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我提着裙子,飞奔下楼,想要在朱利亚诺上马车前拦住他,和他一起逃离这个曾经养育我的家。

  只差一点就成功了。父亲站在门口,好像看出我的想法,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伸出双手胡乱地打着他,推开他。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丽莎,你疯了吗?”他满脸惊讶。

  “让我走!”我大声叫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我已经听到朱利亚诺的马车离去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他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愤怒。“你怎么知道他会来?你怎么知道这次碰面不是一次生意上的谈话?你怎么会为这种小子痴迷?你对我说了谎,你一直都瞒着我!你知道这到底有多危险吗?”

  “你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相爱吗?你爱我的母亲;如果你曾经被她拒绝了的话,你会有什么感觉呢?如果她的父亲不同意你们的事情,你会怎样呢?你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幸福!”

  他没有继续和我争吵,而是放低声音。“我非常关心你。”他说,“我希望你能够永远幸福,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他走的原因。”然后,他有些激动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城市里那些声讨梅第奇的声音吗?梅第奇家族惹来了上帝的怒火和人们的不满!如果我把你嫁给他们,那才是在害你啊!法国人占领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他承载的是上帝的意旨;你说皮埃罗和他的兄弟们到时候会是什么下场?你现在每天和我去做两次弥撒,难道没有听到吉罗拉莫说的话吗?”

  “吉罗拉莫什么都不懂!”我激动地叫着,“朱利亚诺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总有一天要和他结婚的!”

  他冲上前来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快到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我用手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愣住了。

  “上帝饶恕我!”他说道,似乎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上帝宽恕我……但这是因为你激怒了我!你怎么可以嫁给梅第奇家的人?你难道没有听到神父是怎么说他们的吗?你难道没有听到人们怎么说他们吗?”

  “我听到了。”我冷冷地说,“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吉罗拉莫或者其他人是怎么评价他们的。”

  “你让我害怕……”他摇了摇头,“我是在为你而担惊受怕,是在担心你。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现在走的路很危险,丽莎。只有和吉罗拉莫在一起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只有和主站在一起。”他颤抖着,叹息着,表情痛苦。“我会为你祈祷的,孩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是为我们祈祷。”我愤恨地说道,然后高傲地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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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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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鲁玛没能听到父亲和朱利亚诺谈话的全部内容,但她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父亲拒绝了朱利亚诺提出的条件,包括给我父亲土地和一万弗罗林。当朱利亚诺问及我父亲什么条件才能使他让步,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证明他的诚意时,父亲回答:“您知道,朱利亚诺,我是吉罗拉莫的忠实信徒。”

  “是的。”朱利亚诺说道。

  “那么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了。对于这个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然后,父亲站起身,宣告谈话结束。

  “但是,”扎鲁玛悄悄地说,“我看到了朱利亚诺的眼睛,他和他叔叔一样;永远不会放弃的,永远不会。”

  时间飞逝,我一直没有放弃希望,渴望着再次听到朱利亚诺的消息。

  不久,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皮埃罗的第三个堂弟想从法国人那里得到些好处,便策划了一出反对他的阴谋。这的确是不能再糟糕的事情了。直到皮埃罗把背叛者软禁起来,对其他的诽谤者采取了宽容政策以后,我才安下心来。皮埃罗并没有与他父亲犯下同样的错误,一场危机终于避免了。当然,总有些人认定皮埃罗的每个做法都是错的。

  但是佛罗伦萨已经变化无常。她曾经驱逐了彼特拉克和但丁,而现在又把他们誉为自己最伟大的孩子。皮埃罗也被认定了是软弱无能。

  同父亲和日渐衰老的比科公爵在一起,我们去听了吉罗拉莫在复活节上的布道。他说他已经尽力将上帝的旨意传达给人们,而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布道了,只有上帝再次派遣,他才会再回来这里。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开心地笑出声来。

  “让每个人都进入上帝的方舟当中吧。挪亚在今天邀请你们;方舟大门已经打开,距离她起航的时间已经不多,那些没有登上方舟的人们啊,你们会为此抱憾终身。”

  我对于进入方舟根本就没有兴趣,也没兴趣抱憾终生。的确,听到吉罗拉莫的宣布我简直是开心极了。此后,我依然每天两次进行弥撒,同扎鲁玛和父亲一起去圣灵教堂,那个埋葬我母亲的教堂。上帝保佑,再也没有那个虚伪的比科。在那里,对母亲的记忆使我感到平静,在那里上帝是一个公正而可爱的神,总是拯救那些罪人的灵魂,宽恕他们的痛苦。我并不需要上帝来施加给我更多的痛苦;我的心中已经承载了太多的伤痛。

  一天晚饭后,我躲在卧室里,用母亲的羽毛笔写了一行字,签上了名。把它折了两折,用红色的蜡封上了信口。

  我把它交给了扎鲁玛。

  她双手环胸站在那里,黑色的头发伸展着,脸在烛光的映射下显出月光一般的苍白,显得令人敬畏。“把这封信送出去可不容易。”她说道,“你父亲现在对我看得很严。”

  “那你可以让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情,我不管你怎么去办,只要把它完成了就行。”

  “那好,你先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

  若非她是那个曾经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那样热切关心她的扎鲁玛,那个同我一起守护在她身边的那个扎鲁玛,我会告诉她,这样的粗鲁无礼对于一个仆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但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然后挤出这些我想了很多天的话。

  “给我一个暗示和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这可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可以说离丑闻也不远了;没有父亲的许诺是不可能达成婚姻的。我不仅要挑战这个社会,而且,也要挑战朱利亚诺本人。

  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等着扎鲁玛的劝阻。

  她并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我会和你一起走。”声音轻微,但很坚决。

  她拿过信,把她放在自己的胸衣里。我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我们都没有笑;现在我们所做的事情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如果父亲最终还是拒绝同意我的婚事,我将沦为一个情妇。

  我的爱人丽莎:

  你的消息使我哭泣。你真挚的感情让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作一个对得起你的男人。

  但是,我不能够现在就让你来找我。

  不要觉得我会离开你,离开你的爱,一刻也不要这样想;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为重要的。但你要明白,现在与我进行哪怕最简单的联系都会将你陷于危险之中。这比起我们现在所承受的相思之苦,更让我担忧。

  你应该已经听说关于我们的堂兄弟叛乱的事情。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就是今天,皮埃罗又收到我们在法国的大使的信。查理已经遣返了我们在里昂的大使;现在他们正在回托斯卡纳的路上。我们的银行家也已经被解雇了。

  但我对你的思念,对你的爱没有一丝衰减。只是我不能看着你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要有耐心,我的爱;再耐心地等待吧,等着查理国王的事情得到解决。给我些时间,让我想想怎样来说服你的父亲。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糟糕的时候来找我。同时,我对你能够下这样的决心,非常感动。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我父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等我确信一切都已经安全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永远爱你的朱利亚诺

  我没有,也不能够回信。那对于表达我的痛苦、我的失落毫无帮助。我甚至恨他为什么不立刻就让我过去。政治上的事情与我们之间的感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夏天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的。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闷热。鱼开始死亡,漂浮在阿尔诺河上,腐败的尸体在河面上泛着银光,臭气弥漫了整个城市。据虔诚的哀悼者讲,这是死神穿过阿尔卑斯山来到这里的征兆。尽管现在吉罗拉莫不再继续布道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甚至部分贵族,开始相信他的言论,开始脱下他们那些色彩斑斓的衣服,换上了黑色、深灰色、深蓝色和棕色的衣服,走上街头;所有那些鲜亮的蓝色、绿色、紫色和喜人的藏红色以及鲜红色都消失了。

  到方舟来吧……庇佑!庇佑!

  恐惧开始占领大家的内心。没有了吉罗拉莫告诉他们上帝正在想些什么,人们开始悄声议论着各种所谓的标志和征兆:阿雷佐附近天空上的云彩变成了骑在马背上的骑士造型,手中高举着宝剑;一个修女在新圣母教堂做弥撒的时候,看到一只愤怒的公牛用它的角撞击着教堂;还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发生在普利亚,一片漆黑的天空中猛然打出三个闪电,就好像天上挂着三个太阳一样。

  父亲显然是忘了朱利亚诺的请求,一直在安排把我嫁给教徒的事情。他变得比平常更加烦躁和忧虑。据扎鲁玛讲,现在梅第奇家族已经拒绝再购买他的羊毛制品了,结束了这个从科西莫德梅第奇和我曾祖父时期就开始的贸易往来。生意越来越糟:虽然有些贵族教徒还会买他的东西,但那些颜色鲜亮的布料早已失去了市场。就连那些颜色暗淡的衣料也无人问津。在这段动荡的时期,人们不会把钱花在衣服上面。

  而且,还有一件连我也不清楚的事情在烦扰着他。他每天早上很早就会去圣灵做弥撒,然后直接去他的商店,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我知道他会去圣母百花大教堂参加晚祷告,或是圣马可教堂,应该是去和他的朋友比科会面,但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他总是很晚才回家,并且和比科一同共进晚餐,也不关心我是不是在餐桌旁等着他。

  八月份,国王查理率领他的军队穿过了阿尔卑斯山;这个满脑子侵略的“圣贤”已经开始了他征服托斯卡纳的无情之旅。皮埃罗德梅第奇想要怎么来帮助我们度过难关呢?人们议论着。父亲则对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只知道做做运动,玩玩女人;像尼禄一样,罗马被焚烧的时候,他就在玩耍!”

  九月份,人们的情绪变得更加焦躁了:东边的沿海小镇拉帕罗,南面的都灵和米兰已经被那些雇佣兵们劫掠了一番。意大利雇佣兵肆意践踏农田,掠夺财物,但从不随便杀人。而那些士兵们则完全不同,他们购买野蛮的瑞士人制造的武器,贪得无厌,所到之处大开杀界。他们让鲜血流满了大街小巷,将他们前进路上的每个人都杀死。还在吃奶的婴儿被残忍地杀害,甚至连怀孕的妇女也都成了他们的刀下冤魂。拉帕罗变成了一座可怕的墓地,腐烂的尸体堆成小山,暴露在阳光下。

  佛罗伦萨的人们生活在恐惧中;即便是我的父亲,曾经最为渴盼着世界末日早点到来的人,现在也惊恐起来。民众寻找安宁的办法不是来自皮埃罗德梅第奇,不是来自我们的主教,而是现在把握着全城人命运的吉罗拉莫。在大家的恳求下,他又回到了公众场合,同意在圣母百花大教堂进行布道。

  这一天去的人会很多,因此,我们在黎明时分就来到大教堂前的广场。那时太阳刚刚升起,光线还很昏暗。天空中布满了淡红色的云彩,预示着大雨将至。

  我们看到教堂的台阶、花园、广场上都挤满了人,车夫根本没有办法把马车驶近。扎鲁玛、父亲还有我只好下车,走向大教堂。

  这些人可没有表现出教徒的慈善。父亲还算强壮,奋力推开人群,给我和扎鲁玛开辟出一条路,我们紧紧跟在他后面。

  我们花了大约一个小时才进入教堂。父亲很快便被认了出来,多明尼克会的修士像贵族一样对待他,为我们找到了一个直接面对讲道坛的位置,靠近教堂的前方。虽然里面的人非常多,但那些高背的椅子还是为贵族预留了出来。

  在那里等着我们的自然还有公爵乔凡尼比科。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虽然他在过去几个月中天天都来我家,我却一直没有下楼与他打过招呼。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老了许多,皮肤暗淡无光。他沉重地倚着拐杖,试图站起来,但他的身体颤抖得太厉害,没有成功。父亲坐到了他身旁,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想要与对方交流,但最终还是保持了安静。忽然,我在他们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米开朗基罗穿着一身黑衣,显然他已经成为吉罗拉莫身边的一员;他严肃的着装使他的黑眼睛、黑头发更加明显。他也看到了我,但是出于尴尬故意低下了头。

  不知道我们究竟等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弥撒开始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我为朱利亚诺祷告着。我对他的安危比对我自己的更加在乎。

  最后,圣歌游行开始了。空气中烟雾弥漫,人群、唱诗班,甚至神父都好像被烟熏得昏昏欲睡。人们在底下窃窃私语着,但都在想一件事情:预言家的出场。

  即便是我这个罪人,对于宗教持质疑态度的人,热爱梅第奇家族和异教艺术品的人——也焦急起来。当先知最终来到圣坛台阶上时,我、比科,父亲、扎鲁玛,还有其他教堂中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这种沉静似乎将拥挤在一起的人们团结到了一起,也把站在教堂外面成千上万人的思想统一到了一起。在吉罗拉莫开始审视人群的时候,只能听到远处喑哑低沉的雷鸣,衬托着人群的寂静。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禁食和苦修以后,吉罗拉莫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颧骨高耸着。他的眼神中不再有往昔的自信和正义,只有激动和痛苦;他突出的下巴颤抖着,好像在努力止住自己的眼泪。他的肩膀低垂着,双手神经质地抓着诵经台的边缘,好像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无论他要讲的是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他伸出干枯的手梳理着卷曲的黑发,然后把它们紧紧攥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此后的平静令人窒息。他之前为我们讲述了挪亚方舟的故事,召唤我们尽快登上方舟,躲避即将来临的上帝的惩罚。除了这个,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最后,他大声地叫嚷起来,歇斯底里,声音冰冷而又凄凉:“看着吧,罪恶的灵魂!看着吧,我会用洪水淹没整个大地!”

  痛苦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教堂。靠近我们的地方,有人昏倒了,从椅子上滑到地下。扎鲁玛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像是在警告我,决不能卷入其中,成为这些疯子中的一员。

  在我的右手边,父亲沉默着,而比科在悲痛地抽泣。不光是他们,很快整个教堂就充满了哀号声,还有向上帝乞求宽恕的哭喊声。

  即便是吉罗拉莫也没能够抑制住自己。他捂着那张丑陋的脸哭了起来,身体由于痛苦而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吉罗拉莫和他的听众们才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后来的事情我已经想不起来,只是第一次意识到,佛罗伦萨可能会消失了,而朱利亚诺也将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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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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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圣马可的方型教堂。我站在埋葬科西莫的圣坛旁边,身边挤满了人。他们都在狂热地听着布道,拥挤,闷热,充满了汗臭味,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到一口气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发现大块头多美尼科向我挤过来。我又惊恐又觉得恶心,想要赶紧躲开他。但是面无表情的人群推搡着我,阻挡了我的步伐,使我动弹不得。

  “放开他!”我几乎是在尖叫,而且直到说出口,才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我突然看见了我的朱利亚诺,被背在教士肩上,他的头垂在教士膝盖附近,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被拥挤的人群和恐惧击垮了,我再次向多美尼科大叫起来:“放开他!”

  但这个健壮的修士好像又聋又哑,他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布道坛,而这时头朝下的朱利亚诺把脸转向我,他的头发软软地垂着,脸庞泛红。

  “这些都会一次次重复的,丽莎,你没有看到吗?”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都会重复的。”

  我痛苦地醒了过来,扎鲁玛站在我旁边,轻声呼唤着我。显然,刚才我在睡梦中叫出了声。

  从那以后,我就像大马士革的保罗1:遮盖已经被揭开,我再也不能假装看不到了。朱利亚诺和他家人的形势越来越不安全,佛罗伦萨摇摇欲坠,我无法等到更安全的时机了,有可能它根本就不会来。

  在黎明充足的曙光中,我写了另一封信,同样只有很短的一行字。

  “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否则的话,我可能不再属于你了。无论如何,我

  译注:

  1圣经中记载的圣徒保罗。他本来是一个憎恨外邦人的激进的犹太人。在大马士革,他听到了耶稣的福音,从此成为一个传教士。

  会很快来找你的。”

  这次,我不需要告诉扎鲁玛我的信中都写了什么。

  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一直热衷于告诉我皮埃罗德梅第奇的失败,并且他还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查理的一位特使已经来到议会,要求让法国国王自由地通过佛罗伦萨。他要求即刻答复,因为国王就要到了。

  议会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利,因为那里的成员都需要先征询皮埃罗的同意;而皮埃罗现在正被两种意见左右着,不可能马上就给出答复。

  这个气愤的特使回去了,一天之内,所有的佛罗伦萨商人都被赶出了法国。马吉奥大道的那些商店都一直依赖同法国的贸易,因此也都通通关门了。

  “人们都不能养家糊口了。”父亲说道。的确,自从他的生意受到影响以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很久都没有吃到肉了。他的那些工人们——裁剪工、刷毛工、梳理工,还有纺纱工和染工都已经开始挨饿了。

  这些都是皮埃罗德梅第奇的过错。为了避免叛乱,他派了两倍的人力来守卫政府、议会大楼,还有他自己的宅邸。

  我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责备;我也听到了家仆的抱怨声,但依然无动于衷。

  甚至扎鲁玛也直接对我说:“这些天,和梅第奇家族扯上关系太危险了。”

  我管不了这些。我的计划已经准备好了,并且会很快得到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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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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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十月底了,皮埃罗最终没有听取顾问们的意见。在他几个朋友的陪同下,骑了三天马,向北前进。他的目的地是位于萨尔扎纳的要塞,法国国王查理屯兵在那里。由于洛伦佐曾经只身前往费兰特国王那里,凭借他非凡的影响力使佛罗伦萨避免了同那不勒斯之间的战争,因此皮埃罗也希望他的勇敢行为能够使佛罗伦萨免遭与拉帕罗相同的厄运。

  皮埃罗走后,议会感到他们可以更加公开地谴责皮埃罗。七个使者跟着皮埃罗去了,想要监视他的行踪。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无论皮埃罗对查理说些什么,都要向法国国王表明,佛罗伦萨欢迎他们。

  11月4日,每个市民都听说了皮埃罗向法国国王妥协的事。他没有任何异议就把萨尔扎纳、圣皮埃特拉和萨尔扎纳拉斯割让给了查理。父亲非常愤怒。“一百年!”他生气地斥责着,用拳头砸着桌子,桌子上的碟子叮叮当当作响。“我们花了一百年夺回这些地方,他却在一天之内就把它们全都割让出去了!”

  整个议会也非常气愤。我听说那里的领袖们已经决定要派人去拜访在比萨的法国国王。同去的不是皮埃罗,而是吉罗拉莫吉罗拉莫。

  这样的消息使我万分焦急,但是我的决心没有动摇,我的计划也依然如故。

  11月8日,我乘坐马车,借口扎鲁玛身体不舒服,就独自出去了。像所有上流社会的佛罗伦萨人一样,我的父亲在星期六早上去公共浴室洗澡。

  车夫带着我跨过横在阿尔诺河上的韦基奥桥。一些店铺已经因为法国人的禁运而关闭了,但是很多商店还在骄傲地展示着商品,即使一场可以预见的入侵就要来临,桥上依旧挤满了骑马的人、徒步的人,以及像我们这样的马车。

  市场比以前冷清了许多,但还算是熙熙攘攘。它的四个角矗立着四座不同的教堂。布鲁内勒斯基的橘红色砖顶伸向天际,紧靠着议会宫殿的塔楼。市场中到处走动着妇女和她们的仆人,还有很久没有修整过胡子的男人。我穿着黑色的外衣,立着领子。在我的胸衣里面藏着洛伦佐给我的大奖章,希望它带给我好运。我挎着一直都是由扎鲁玛负责的篮子,上面盖了一块布。

  这里还有不少理发师,拿着他们闪闪发光的剃头刀,药师们兜售着他们的药粉和药膏,菜贩子们卖力地吆喝着,面包店的架子上摆放着热腾腾的面包……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屠夫的铺子,那里挂着打理干净的野兔和鸡。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会像这里一样,既熟悉,又陌生。

  在离开之前,我和车夫说今天要去一趟屠户的铺子,尽管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那里了。买一些骨头做汤,我告诉他。

  我让他在蔬菜贩子那边等我。他去安顿马了,没有看见我下车向屠夫的铺子走去——从那个角度他看不见我的举动。

  这个计划简单、快速又容易,也让我害怕。屠夫是个好人,很正直,但现在时局并不稳定,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即使他怀疑我这袋金弗罗林的来路,也无法抵挡它的诱惑。

  我向屠夫走去,他正和一个年轻女人谈笑着;在市场上买东西的时候,我经常碰到这个女人,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交谈过。她长得非常甜美、红润,她微笑着,因为缺了一颗牙而用手掩着嘴。

  屠户看到我,褪去了笑容;他很快把一个牛尾包到一块布里。“祝您好胃口!比阿特丽思夫人;希望这肉能让您的丈夫保持健康。上帝保佑您!”他转向等在那里的另一个女人。“塞西利娅夫人,请您原谅,您看我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我儿子拉弗尔会帮您的……”他的儿子放下切肉刀,走了过来,为那个等着的顾客服务。这个屠户故意大声地说道:“丽莎小姐,我有一些非常棒的里脊肉您要不要啊?来跟我看看……”

  他带我穿过一个有着棕色手印的帘子,来到铺子的后面。幸好,那里的光线比较昏暗,看不清挂在后面的动物尸体,只能听到笼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闻到动物的内脏和血的味道,我赶紧捂住鼻子。

  后门很近。在太阳的照射下,从肉铺流出的血水把石板冲刷得格外光亮;连我的裙边都染上了血色。但我并没有在意,就在不远处,有另一辆马车在等待着我——这是一辆经过精心掩饰的黑色马车,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人能辨认出马车的主人是谁。尽管这样,我还是认出了这个马车夫。他以同样的方式笑着向我打招呼。

  这几步路非常重要,同时也格外沉重,似乎是虚幻的,似乎没有尽头。我觉得我几乎要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但我终于上了马车。车门打开了,我奇迹般地坐到朱利亚诺身边,篮子扔在了脚边。

  马车飞驰起来,车轮隆隆地驶过颠簸的街道,远离屠户,远离等待我的车夫,以及我的父亲和我的家。

  朱利亚诺看起来神采熠熠,让人觉得有些虚幻,好像是一幅画。他穿着一件结婚的礼服,深红色的天鹅绒上绣着金线,脖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大领结。激动地看着我,高兴极了;而我依旧戴着黑色半透明的面纱,穿着土色的长裙,裙边还沾着血迹。看起来就好像我来自外国,令人惊异。

  我开始说话,脱口而出,急得像不受自己控制。“我有衣服。事情办完后,我会招来我的仆人。她现在正在帮我收拾东西……”那一刻我正想着:

  丽莎,你真是疯了。你的父亲会跑过来,阻止这一切。皮埃罗回来以后,会把你从他们家里赶出去。

  我在恐惧之中胡思乱想,但他抓住了我的手,亲吻着我。

  一股新奇的感觉在我心中涌起,让我觉得温暖。在经历了这么久的测试之后,黄玉看来并没有发挥它的作用。我回吻着他,炙热,激烈。等到达梅第奇家的时候,我们的头发和衣服都已是蓬乱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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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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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的生活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那么我的婚姻也应当由一个中间人来介绍,很有可能就是洛伦佐自己。我的父亲最少要付五千个弗罗林,把钱存到账户当中,否则结合就不可能实现。

  在我订婚的消息被宣布以后,新郎会邀请家庭成员和朋友们吃午餐,然后为我戴上结婚戒指。

  在婚礼的这一天,我会穿着订做的漂亮礼服,传统上是朱利亚诺亲自设计的。我会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后面跟着女性亲属,穿过圣三一桥,到拉赫加,到梅第奇家的房子。一条鲜花做成的彩带横在新家门前的路上,只能由我未来的丈夫首先断开这条彩带,我才可以通过。

  从那里,我们将直接去教堂。在仪式结束后,我必须走回自己家,单独睡上一夜。直到第二天,在一场隆重的盛宴后,婚礼才算圆满结束。

  但我现在却什么都没有;洛伦佐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眼里谁最适合我。我所有的只是朱利亚诺的决心和愿望,还有我的。

  而嫁妆也是由洛伦佐——而不是我父亲——早就为我支付的。朱利亚诺通过政府关系,把这笔钱的资金来源改为了安东尼奥德格拉迪尼。如果父亲知道了他们的这种做法,一定会把这笔钱扣下的。

  衣服是我自己设计的,三年前就穿着它来过梅第奇家。在这三年里我又长大了不少,所以我和扎鲁玛悄悄做了些修改,加长了裙子和袖子,并且让我的胸衣能够适合一个女人的,而不是女孩的身材。

  我骑的不是白马,也没有女性亲属的陪伴,甚至没有扎鲁玛这位最了解我心思、最能给我宽慰的人。朱利亚诺家的一个名叫劳拉的女佣,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好心女人,帮我在一个无人的卧室里换上了衣服——在克莱丽丝德梅第奇的画像下面,画上的人穿着围裙和暗色礼服。相较之下我反而显得光彩夺目。我坚持要把洛伦佐给我的金奖章戴在胸前。

  女仆帮我整理衬衣,把两边的袖子都拉好,让它们看起来一样地蓬松。我看着克莱丽丝的画像,问道:“这是她的房间吗?”

  劳拉仰起头看着那幅画像,半开玩笑地说:“是的,小姐。它现在属于阿方希娜夫人。她待在波基奥的卡亚纳已经好几天了。我想朱利亚诺大人在她回来之前,不会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我的肚子饿得开始叫了;我能想象她的反应。“那其他的人呢?”

  “您知道皮埃罗大人已经去了萨尔扎纳……”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您不要担心他,他是个好心肠的人。至于红衣主教乔凡尼大人,他去参加一些商务会议和弥撒了。他好像和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似的;除非必要,我想朱利亚诺大人是不会告诉他的。”

  她拿起一个发刷——我推测应当属于我未来的嫂子。“我们开始梳头吧?”

  我点了点头。为了不引起父亲和仆人们的疑心,今早我并没有精心打扮自己。我把头发披在肩膀上,保持原有的样子,就像一个没有出嫁的小女孩。劳拉帮我把头发束了起来。最后,我挂上了一串母亲传下来的珍珠项链,中间有一个玉质的坠子。

  这串项链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摸着它,让我回忆起我的母亲,和她失败的婚姻,她生活的痛苦,以及最终的离去。

  “啊!”劳拉扶着我的胳膊说:“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您不要太伤心了!小姐,您要嫁的这个人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最绅士、最聪明的男人。现在时世是比较艰难,但只要您和朱利亚诺大人在一起的话,就一定用不着担惊受怕。”

  “您去他那里的时候,这将是您丈夫看到的。您现在漂亮极了。”她递给我一面用金子做成的镜子,上面镶嵌着钻石。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把镜子递回给她。我近乎荒谬地觉得我礼服的色调与朱利亚诺的金黄色与暗红色的色彩并不和谐。

  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就向门那边走去。但劳拉赶忙说:“请等一下,还没有完呢!”她走到一个衣橱前面,拿出了一个薄薄的白色纱巾,上面用金线锈着独角兽和神秘的花园。她虔诚地将这个纱巾搭在我头上,盖住了脸;整个世界变得模糊、闪烁起来。

  “克莱丽丝夫人嫁给洛伦佐大人的时候,戴的就是这个,”她说道,“阿方希娜嫁给皮埃罗的时候也是。朱利亚诺再一次请神父祝福了它,为了您。”她笑着说。“好了,全都准备好了。”

  在她的搀扶下,我走下楼梯,来到了梅第奇家族的私人礼拜堂。真希望能够有什么人在门前等着我,但走道上空荡荡的。见此情景,我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

  我有些焦虑地转向劳拉,“扎鲁玛,我的仆人……她现在应该已经带着我的东西来了。朱利亚诺给她派了一辆马车。”

  “那需要我去问一下吗?小姐?”

  “谢谢。”我说道。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完成。但扎鲁玛如果不在的话,我会非常不安;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由她来当我的伴娘,就像她曾经做我母亲的伴娘一样。

  劳拉让我在那里等她,接着就离开了。她一会就回来了,显然没有得到我所期望的消息。“没有消息,小姐。马车还没有回来。”

  我把指尖顶在太阳穴上:“我不能等她了。”

  “那就让我做您的伴娘吧。”劳拉说,语气平静而理智。“朱利亚诺大人在家里是对我最好的人了,能做他新娘的伴娘是我的荣幸。”

  我吸了口气,点点头。现在这种情形要求婚礼尽快举行,在我们还没有被发现以前就要结束。

  劳拉打开教堂的门,朱利亚诺同神父正在神坛前等候着。他俩旁边是雕刻家米开朗基罗——真是个惊喜,谣传说他一个月前跟皮埃罗吵了一架后就去了威尼斯。他在场让我感到浑身颤抖。那种感觉就像是知道比科竟然会被梅第奇家族接受并关怀一样。这真是糟透了,我的婚礼上出现了另一个吉罗拉莫的追随者。

  望了一眼等待的新郎,我的不安顿时消失了。朱利亚诺看着我,充满喜悦、渴望和恐惧。甚至神父拿书的双手也在颤抖。看到他们的恐惧,我自己的反而消失了。

  我在这反常的宁静中朝前面三个男人走去,劳拉拖着我的裙裾。我沉浸在祈祷室的光辉中。神坛高台处,是一幅壁画。描绘的是圣婴基督被圣母玛利亚和天使们膜拜的样子,十分精美。左侧墙上是一幅色彩更加浓郁的壁画。描绘的是东方三贤士倾向圣婴的情景。

  离我最近的年轻贤士,一身佛罗伦萨装束,被一匹装饰着红与金色的白马驮着。坐在他身后的是我认识的面孔:老皮埃罗德梅第奇和他年轻的儿子们洛伦佐(明显很纯朴,甚至还停留在充满了理想的青年时期)和英俊的朱利亚诺。

  洛伦佐朝圣婴的方向望着,他的兄弟面向出席的观众,向远方不知何处望着,表情异常肃穆。

  我在墙角认出了乔凡尼比科英俊的脸,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虽然时近中午,教堂内还是很阴郁。几支蜡烛燃着,烛光摇曳着墙上的纯金叶片,凸现出惊人的色彩:粉红与珊瑚红、青色和绿色的天使羽翼和鸟儿;红色与金黄的装饰;白蓝相间的天空;墨绿的树木和小山。

  “停下,小姐!”仆人劳拉停了下来;从壁画上回过神来,我四处张望着,迷惑不解。直到神父示意,我才看到脚下的干玫瑰花和其他散布在地上的花环。

  朱利亚诺屈膝把花环折成两半,姿势优雅。

  我被这样的求婚彻底打动了。他起身,拉着我的手,一同站在神坛旁边。

  虽然年轻激动,朱利亚诺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他转向米开朗基罗,就像担负着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责任一般,坚定地说道:“戒指。”他也许不能给我婚纱,一个聚满了人的大教堂,甚至我父亲的祝福,但他给了我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米开朗基罗把戒指给了朱利亚诺。他们之间有种共谋者之间的默契,这使我一度以为他们是好朋友,甚至兄弟,拥有共同的事业、同样的秘密。这也使我不安。

  朱利亚诺挽起我的手,把戒指戴在上面。结婚戒指是完全遵循这个城市的风俗而打造的,未经雕饰的纯金,并且很薄。戒指很松,因此他把我的手握成拳,让戒指不掉下来。然后他跟我低语:“你的手比我想象的还要细,我们可要好好地使戒指合适才行。”

  他朝神父点点头,仪式开始了。

  我记不得誓词了,除了朱利亚诺强有力的回答声,我想不起其他东西。而我则需要清清喉咙重复一遍,才能使大家听清。我们跪在木质神坛上,科西莫、皮埃罗、洛伦佐和大朱利亚诺也曾在上面祷告过。我也祷告了,不只是为了我跟新婚丈夫的幸福,也为他和他家族的安全。

  婚礼就这样结束了,我就在这样奇怪、不安的情况下结了婚。如果说父亲不在或者说不是在佛罗伦萨的话,至少是在上帝眼前完成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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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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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小型结婚派对在洛伦佐房间的前厅举行。三年前洛伦佐曾鼓励我碰一下克里奥佩特拉的杯子。古董和珍宝如今已不复存在,钱币、宝石、金雕像也失去了踪影。只剩下一座石雕和凹刻;墙上依旧挂着画。酒被倒入嵌金半宝石刻成的酒杯里。

  房间的一角,两个乐手在弹奏着鲁特琴;一个装饰花彩的桌子上摆着大盘的无花果、奶酪、杏仁和点心。劳拉给我拿了盘子,我一点都吃不下,但却第一次品尝到了未稀释的葡萄酒。

  我再次问劳拉,扎鲁玛是否来了。她从这个简朴的庆典离开了,只剩我丈夫、米开朗基罗和我,就连神父也走了。

  尴尬的是,朱利亚诺抬肘暗示了一下,米开朗基罗举起酒杯说:“祝福新郎新娘,上帝保佑你们有一百个健康的儿子。”

  一瞬间,雕刻家害羞地看着我。他啜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我喝了一大口。这酒在舌尖有点涩,下肚后便使我感到了温暖。

  “我要告辞了。”米开朗基罗说,然后鞠躬离去,显然是想早点摆脱这应酬。

  他一离开,我便转向朱利亚诺说:“我害怕他。”

  “害怕米开朗基罗?你开玩笑吧!”朱利亚诺笑了笑。他又重获理智并且尽量显出放松的样子。“我们从小可是像亲兄弟一样长大的!”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我说,“那才增加了你的危险。你知道我父亲让我参加了吉罗拉莫的布道。我几乎每次都能见到那个雕刻家,他是个教徒。”

  朱利亚诺向下凝视着,好象在沉思的样子。“教徒。”他费解地说,“那如果你被教徒威胁,你怎么才能尽量保护自己呢?”

  “找卫兵。”我答道。我喝了超出自己常量的葡萄酒,而忧虑也使我不能清醒地思考。

  朱利亚诺的嘴角动了一下:“是的,总会有卫兵的。但如果知道敌人的计划岂不更好?并且使他们为你所用。”

  “那么,”我开始无所顾忌。米开朗基罗是你的间谍?我还没说出来就听到一阵扣门声。

  我希望是劳拉,但却是个男仆,皱着眉。

  “请原谅我的打扰,朱利亚诺大人。”他那经过训练的声音恰好能被听到,“有个访客,需要立刻见您……”

  我的新郎皱了皱眉:“是谁?我都指示过了,我们……”

  “是夫人的父亲,先生。”

  “我父亲?”恐惧几乎使我无语。

  朱利亚诺朝仆人点了点头,把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没事的,丽莎。我早就料到了,而且已经准备好见他了。我会消除他的疑虑,等他平静后我就叫人请你过来。”然后他悄悄吩咐仆人跟我在一起待到劳拉回来,随后轻吻了我的脸颊,便离开了。

  除了在房间里来回紧张地踱步,我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从玉髓杯里喝完最后一口葡萄酒,然后放下杯子。酒也不能消除我的恐惧。同时我感到了愤怒,愤怒我的命运不能由自己决定,而是由男人们的讨论来定夺。

  我来来回回地走着,裙角擦着嵌花大理石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在这屋里走了多少个来回。

  劳拉跨过门槛。她表情谨慎,当男仆把朱利亚诺的命令传达给她时,她的表情更加谨慎了。男仆走后,劳拉留了下来。只有我们两个时,我迫不及待地问她:“扎鲁玛还没来,是么?”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我:“是的,我们的车夫回来了,但没有扎鲁玛。原谅我没有早点告诉您,夫人。我在婚礼前就知道了,只是在那之前让您知道太残酷了。”

  这给了我重重一击。我爱朱利亚诺并且不会离开他,但我想象不到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父亲不让扎鲁玛跟我在一起。她从我出生时就在身边,是我与母亲最真切的纽带。

  快乐的时光过去了,我拒绝食物与饮料,坐在椅子上,劳拉在旁边说着安慰我的话。

  我听不见,只是无声而又严肃地自言自语着。我现在得考虑一下我丈夫的感受。看在他的份上,我要镇定、平静、优雅,无论发生什么。

  我坚定的想法被一阵嘈杂声打断。什么东西打到了窗户的木百叶上。虽然窗户是关着的,但百叶上的木条开着。劳拉跑过去打开百叶窗,却被另一个撞击墙壁的巨大声响吓得退了回来。

  我起来侧身朝窗下看去。

  父亲的头发由于刚洗完澡还湿漉漉的,他正弯腰去捡另一块石头。他已经从马车里出来并扔掉了缰绳。那匹马疑惑着,前前后后踏着步子。后面的马车夫在大骂着。

  “嗨,让开,让开!你不能把马车停在这儿!”

  父亲似乎并没听到也没看到。当他去捡石头时,一个卫兵喊道,“走开!不然我就要抓你了!”

  几个路人——马背上的执政官、拿着一篮子面包的仆人、衣衫褴褛的粗鄙女人、同样粗鄙的群众、光脚的孩子们都停下来看热闹。那是星期六中午,宽阔的街道到处是马车、行人和骑马的人。

  “那就抓我吧,”父亲喊道,“让全世界知道梅第奇以为他们可以偷到他们想要的所有东西,甚至是一个贫苦人的女儿!”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仍能看到他脸上的歇斯底里。他没穿斗篷和帽子就跑到这儿来了。父亲再次拿起石头起身准备扔。卫兵走近,威胁地举起手中的剑。

  在距他们二层楼的地方,我倾向窗外:“都住手!”

  卫兵和父亲都停住了,仰头看着我,下面围观的人也一样。父亲放下手臂,保卫也放下了武器。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我很好。”我喊道。以这种方式说私事真是糟透了。街道的嘈杂逼得我要用最大的声音喊叫:“如果您爱我,父亲,就答应我。”

  父亲丢下石头,紧紧抱着自己,好像要包住体内的愤怒。然后他冲我挥手:“他们夺走了一切,你不明白吗?”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个疯子,“他们夺走了一切,现在他们想把你也夺走。我不会,决不会,让他们得逞。”

  “求求您。”我朝向窗外,劳拉抱住了我的腰以免发生危险。“求求您,您不想让我幸福吗?”

  “如果你跟他在一起,”父亲喊道,“等着你的只有悲伤!”这不是威胁,他的声音中只有悲痛。他朝我伸出手,爱抚着空气,轻轻地,就像抚摸着我的脸颊。

  “丽莎,”他大喊,“我的丽莎!我如何才能让你听进去我的话?”

  当天早上当我离开房子,我聚集了所有对他的仇恨才让自己有勇气离开。我提醒自己从前他是如何打我的母亲致使她生病;他逼她见吉罗拉莫,使她丧了命;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竟与杀害母亲的人为盟,背叛了她。

  但如今,我看到的只是个可怜的人,疯狂地为我当众喊破了嗓子。不由得,我想起了当他求母亲去找吉罗拉莫以寻得一线治愈生机时,那眼中不容置疑的爱;不由得,我想到了他承受的巨大痛苦,当他意识到是他的催促导致了母亲的死。

  “求求你,”他叫道,仍然伸出手好像能碰到我一样。“在这我无法保护你!你并不安全,你不安全。”他哀鸣着,“求求你,跟我回家。”

  “我不能,”我答道。泪水从眼中滑落到下面的街道。“你知道我不能。给我您的祝福吧,然后我们就能接纳您,您可以跟我们重拾欢乐。如此容易。”对我来说很简单,父亲只需起身,走进这个宅子,接受并拥抱我们,然后我的生活就完整了。“父亲,求求您。进来跟我丈夫谈谈。”

  他放下手臂,被绝望击倒。“孩子……回家。”

  “我不能。”我答道,声音嘶哑,微弱到他都听不清我的话。但他从我的语气中领会了意思。他站了一会儿,沉默,失落,然后爬回马车。他的牙齿由于情绪激动而露在外面。他策马前行,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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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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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用锦缎衣袖擦拭眼泪时,劳拉关上了窗户。

  我坐下来,情绪激动。我一直想着能见到朱利亚诺的喜悦,想着是否能成功逃跑,却忽略了爱我的父亲。不管公众对皮埃罗多么不满、吉罗拉莫如何说教,父亲仍然爱我。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伤害父亲就如同在自己身上割肉一般。

  劳拉为我拿来一杯酒,我摆摆手,站起来。可怜的朱利亚诺会遇到我那怒发冲冠的父亲。他能得到皮埃罗的允许来娶我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还没有得到他的兄弟乔凡尼的同意。但事情已然发生,我只能想一个办法让我的新郎高兴起来,因为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我看着劳拉不安的脸庞:“新房在哪儿?”

  她似乎有点惊讶。毕竟还是大白天的。“在这儿,夫人。”她指向通往内室的门。

  “洛伦佐大人的卧室?”我吃了一惊。

  “朱利亚诺大人在这儿睡不好。您丈夫是洛伦佐大人的爱子,睡在父亲的房间也许能让他轻松些。自从洛伦佐大人去世后他就一直睡在那儿。”

  我让劳拉带我进卧室。房间很宽敞,青白大理石的地面,墙上挂着精美的油画。这房间有些斯巴达风格。同样,这里的贵重物品也都被移到别处保存起来了。

  洛伦佐的魂灵今天并没有出现。干玫瑰花瓣散落在床上,给房间增添了宜人的芳香。茶几上有瓶红酒,两个雕饰精美繁复的金杯,还有一盘杏仁和蜜饯。

  “帮我宽衣。”我对劳拉说。她有些吃惊但没有显露出来。她脱下我的头罩和袖纱,然后脱去礼服。我摆脱了厚重的礼服,看着她把衣服和其它东西一起放进装朱利亚诺的黑色衣柜里。

  我身上除了如丝般精致的衬衣外什么都没穿,扎鲁玛为我的新婚之夜教了我很多,但我仍然得努力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我说,“去告诉我丈夫我在等他,好么?”

  她轻轻地关上门离开房间。

  我走到桌边往杯子里倒了些红酒,喝了一小口。我细细品尝,试图用这美酒带来的快感迎接朱利亚诺。酒瓶旁边是一个小丝绒袋,我拿起它,感到里面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猜那是珠宝。是新郎送给新娘的礼物,我微笑着。

  我站在桌前,不禁发现桌子上有个东西的位置不对。那绿色的火漆已经被揭开,里面的信半敞着。我本不必理会,但那熟悉的字体让我不禁放下酒杯,拿起那封信。

  信上没有签名也没写收信人。

  感谢你愿意让我免除去找第三个忏悔者的责任。但从道义上我必须继续寻找,虽然那人还活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我没能离开米兰回到你身边。加莱拉佐公爵的死亡真相如下:暗杀是他的叔叔鲁多维科斯福扎安排的。他没有哀悼兄弟的死,而是在加莱拉佐年轻的合法继承人面前直接宣布自己为公爵。鲁多维科已经掌权,米兰已经不是你的朋友了。这是我从新公爵那得知的,他完全信任我。他说服了查理和他的追随者反对你,他们正准备背叛你以窃取更大的权力。

  他不信任佛罗伦萨,这是他的顾问和友人多年耐心劝说的结果。据我的调查,我可以肯定鲁多维科是受了哀悼者一伙儿的左右。

  我被最后一句话惊呆了,疑惑万分。哀悼者是真诚的、过分热情的天主教徒。吉罗拉莫确实认为查理八世受了神的旨意要惩罚意大利,但为何他们要左右米兰公爵呢?鲁多维科身边的顾问鼓动他反对佛罗伦萨,怎么就能使写信的人得出是哀悼者在搞鬼的结论呢?

  但使我更加好奇的是那个笔迹,醒目、清秀、笔直的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向丽莎小姐致意,米兰。洛伦佐派我来为您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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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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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见开门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把信放回去朱利亚诺就进来了。

  我自责地瞥了他一眼,注意到三件事。首先,他走进来,很勉强地笑着。显然他见过我的父亲,心力交瘁。接着,他的笑容在看到我穿着透明睡衣后渐渐消失,他微张着嘴,瞪大双眼。最后,当他注意我手中的信,强烈的担忧和不安胜过了前两种情绪。

  他马上从我手中夺走信。“你看了?”他的声音充满担忧,而不是责备。

  “为何哀悼者要左右鲁多维科斯福扎?我以为他们对上帝更感兴趣,而不是政治。”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把信折好放回桌上。“我真后悔没把信藏好,真蠢。但我被叫走了,还以为会赶在你进来前回来……”

  “我认得列奥纳多的笔迹。”我不想瞒他,“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你不该担忧我知道或不知道。我会保守秘密的。”

  “不是那样的,”他说,“米兰公爵经常帮助我们家族,是我们的联盟。我们可以跟他借军队。当我叔叔朱利亚诺被杀害时,我父亲给公爵写信求救,马上就得到了帮助。如今……”他转向一边,皱着眉,声音低沉。“如今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有人。”他叹了口气,“是我把你卷进来的。”

  “不是你把我卷进来的。无论你同意与否我都会来。”我看着桌上的信说道,“如果我有危险也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而不是我脑子里所知道的。这并不重要。”

  “我明白。”他承认这一点,有点悲凉。“我开始明白,如果我想给你安全,那么就该把你置于我的保护之下。”他笑道,“你甚至比我还倔强。至少我还知道你在哪儿。你明白么……你当然明白……事情也许会更糟糕。我们也许要离开佛罗伦萨一阵子。我不是说去乡下的别墅。我已经把许多珍宝转移出城了,以便保护它们。而且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以防万一……”他有着和他父亲一样明亮的双眼,但目光中却有着他父亲没有的坦白。“我们要去罗马,乔凡尼在那儿有朋友,我们会得到教皇的庇护。那儿跟佛罗伦萨十分不同——更热,更拥挤……”

  “没关系的。”我温柔地靠近他,他比我高半个头,胸部比我两肩还宽。他还穿着那合身的红色丝绒礼服,自然得像个王子。他并没有列奥纳多英俊。他的上唇很薄,而且有块儿时留下的小伤疤。鼻梁宽阔,下端上翘。眉毛又黑又浓。当他微笑时,左靥会有个酒窝,我用指尖摸着,他叹了口气。

  “你真是美极了。”他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我把双手放在他肩上。“我们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事情:你的家族,我的父亲,查理八世,议会,米兰公爵,佛罗伦萨。我们此时此刻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庆幸你我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他低头吻我。此刻没有苦恼,我们在对方的怀抱里喘息着,就像之前在马车里一样。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互相靠近,吸引。他把我轻轻放在床上,手在我的睡衣下抚摸着,锁骨,乳房,小腹。我颤抖着,并不全是因为快感。

  我丢掉了羞耻,伸向他丝绒下的肩膀,他结实的胸和胸肌中间的凹线。然后,我渴望地摸索着,想解开他的礼服。

  他半坐着,“在这儿。”他说,给我他的领子。

  不假思索,我舔着舌头:“你怎么知道我懂得如何解开一个男人的衣服?”

  “你有父亲啊……”

  “但是给他穿衣服的是他的仆人,不是我。”

  他突然迷人地笑了起来,无辜地说:“就像我的仆人对我一样。”

  我们都笑了出来。

  他望向门口。“不要。”我说,“你说我倔强,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

  真不容易,不过最终我还是解开了礼服,也征服了朱利亚诺。

  童年时,我体会过真正的温暖,坦诚、无条件的团结。我病得很重,以至于身边的大人们都在默默谈论着我的死亡。我记得胸口有种恐怖的力量压下来,像溺水一样无法呼吸。

  他们拿起茶壶和一个木槽,往里面倒满滚烫的水。母亲把我放了进去。

  水浸到脖子时,水蒸气爬上我的脸。热量散布到整个身体。我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身体,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溶化、浸没,消失在这温暖里。我闭上眼睛,充满喜悦,感到自己的皮肤溶化了,只剩下心跳和水。所有的重量都消失在空气中。

  我活了,我能呼吸了。

  “列奥纳多还要画我的肖像画吗?”我懒洋洋地问,此时我们都已经穿戴整齐。刚才我们还赤裸着身体躺在上等的亚麻布和深红色的布巾上面。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渐渐西下的太阳正透过百叶窗向屋里倾洒下苦乐掺半的阳光。

  我自己都很吃惊我们刚才的行为。我原本期望会得到更细心的引导,以为会摸索,但是朱利亚诺的自信和我的本能引导着我那样做了,而且还觉得这很正常。在我们一番努力过后,我很不好意思地觉得有些冷,朱利亚诺叫来一个仆人在壁炉里生了堆火。在仆人离开之前,我一直围着被子安静地坐着,只有这样才能哄骗自己忘掉烦恼,躺在朱利亚诺的臂弯里。

  “你的肖像画?”朱利亚诺长长地,舒心地喘了口气。“是的,当然,父亲已经问过了。列奥纳多在这方面真是糟透了,这你是知道的。几乎所有我父亲出钱让他画的画,他都没有完成。但是……”他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会让他画的。我会把他的双脚拴在火堆上,把他绑在画室里,在他画完之前永远都不能离开!但是我必须永远拥有你。”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朱利亚诺试着开口谈起那件麻烦事。“我派了我们最善于谈判的使者去拜访安东尼奥先生。”

  我立刻紧张起来:“根本没办法和我父亲讲道理。”

  朱利亚诺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像是要我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我知道;我见过你父亲。他今天很疯狂,根本没法接近他;他太震惊了,而且十分伤心。给他些时间。我的人会等几天的。到时候,我们会看好你父亲,保证他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

  我很不安地意识到这是一种监视。有人会坐在我父亲的房子外面,一直监视着他,把他的举动报告给朱利亚诺。这样做会打乱我的生活,但同时也能让我安心。至少我父亲不会在没有人的时候跳进阿尔诺河。

  “我派的这个人上了些年纪,是个很好的天主教信徒,他很尊重安东尼奥先生。我曾经非常愚蠢地认为你父亲会让你嫁给有钱人,这样他就可以换到钱或者土地;直到我看到他对吉罗拉莫的爱,我才明白他只要你嫁给了一个可敬、有责任心的男人。

  “而且丽莎,”朱利亚诺凑过来,贴近我的脸非常真诚地说着;我把头倚到他的肩上,伸展着我的手臂。“我相信上帝,我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你父亲要求我们去听吉罗拉莫的布道,我会去的。”

  他的真诚打动了我,但我还是在他说完这些话时哼了一下。“那你就自己去吧。”我小声嘀咕着,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给了我希望。如果朱利亚诺真的能够忍受去听死敌的布道,一定会给我父亲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而且对于整个佛罗伦萨来说也是一样。

  我盯着对面墙上的三幅画。早些时候,我的神经只允许自己注意到红色、黄色和黑色:现在我终于意识到画上描绘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一把尖锐的长矛刺穿了一名骑士的胸膛,把他从马鞍上挑起来;地上到处都躺着死去的战士和马匹,满地都是空空的头盔和丢下的盾牌。这些看起来十分恐怖,这种混乱使人觉得迷惑和愤怒。我把头从朱利亚诺的肩上抬起来皱着眉头问:“这些也是你父亲命人画的吗?”

  “事实上,不是。”朱利亚诺微笑着说。“他要那些人画这幅画抵债。这是乌切罗的《圣罗马诺的战役》。在那场一百年前的战争中,佛罗伦萨击败了锡耶纳。”

  “但这幅画太血腥了……这肯定是洛伦佐早晨起来看到的第一件东西,而且也是晚上看到的最后一件。为什么他要在卧室里放这么一幅让人心烦意乱的画?”

  朱利亚诺脸上充满了热情,他赤裸着身体从床上起来走到中间那副画前。“父亲喜欢它不是因为它充满了暴力,而是因为这幅画中的那个上尉,尼科洛达托伦蒂诺。他是个伟大的英雄。看,他在中间,指挥着战斗。”他指着一个骑马的人对我说,那是唯一一个没有戴头盔的人——站在前线,他的长矛直指敌人的心脏。“他从不畏惧,不仅不怕面前那强大的军队,而且还很有信心会赢得战斗。而且这里有一种新的视角。看这里,”他用拇指和食指量着一个正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战士的长度,“把这个人的长度和那个上尉比较一下。”

  我看着那幅画。那个正掉下来的人的长度只是尼科洛的一小部分。“他那么小!”我笑道。“这样做表明了一种意义;如果你面对一个躺下的人,他的身体看起来比实际要短。而且瞧这,看看这些人小小的,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朱利亚诺高兴地笑道。“如果你不是个女人,我会觉得你应该成为一名画家!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聪明。是的,这种视角很神奇。而且乌切罗是第一个这么画的人。父亲有一双完美的眼睛。皮埃罗和乔凡尼都没看明白那些在他周围令人惊异的画。这真的是一种遗憾。”

  我也跟着朱利亚诺笑了起来。“洛伦佐大人肯定非常爱你才教给你这些东西的。”我想象着洛伦佐被敌人困扰时的样子,身体虚弱,只能从这幅画中那个早已逝世的战士身上得到勇气。

  朱利亚诺点点头,神情严肃了些。“在家人里面我是最了解他的一个。他也了解我。皮埃罗,他更象母亲,而乔凡尼……”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我不知道他到底和谁比较相像。也许像我们的曾祖父科西莫。他很会表现自己。”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用壁炉里的火点了支蜡烛,然后转身走过来把它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他的呼吸中充满了愉快与热情。

  “为什么哀悼者们想要和米兰公爵一起夺走皮埃罗的权力?”我轻轻地问道。

  他的幽默消失了。他用胳膊肘撑着挪到我身边,表情有些阴郁。“我不是很确定。”他说,“但我知道他们希望我们家族衰败下来。父亲曾经做过很多不明智甚至违法的事。他挪用城市基金去买红衣主教的位置。而且,在他年轻时,他对待敌人一点也不宽容。为了保护这个家庭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所以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家族和群体有理由憎恨他。

  “但是他却有一种很离奇的保护自己的诀窍。他缔结同盟,他也知道——尤其在这几年更是如此——知道什么时候该屈服,该不去理睬那些威胁和诬蔑。”他停了停,“皮埃罗和乔凡尼,他们都有自己的聪明之处,可他们毕竟不是父亲。他们不明白公众对他们的印象是多么重要。他们不知道处在自己的位置时,要做到谦虚。而且皮埃罗,他从他的顾问那里得到了相反的建议,他变得很迷惑,根本不做任何事情。

  “我让他去萨尔扎纳,就是那条父亲去找费兰特国王所走的路,父亲去那,希望能避免战争。而我希望和他一起去。但他却希望证明没有我的帮助他自己也可以做得到。父亲从不隐瞒他最喜欢我这个事实。他总是告诉皮埃罗在他做了一家之主后,做什么事都要先问问我才行。而皮埃罗对此很妒忌。我没有责怪他,可是……”他摇了摇头。“交出萨尔扎纳和另外两个要塞是个错误。我了解皮埃罗;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听谁的,所以他谁的话也不听,他的所作所为显得他十分紧张。现在议会愤怒了,他们派出了吉罗拉莫去和法国国王谈判。事情全乱套了。我只是希望皮埃罗能够听听我的意见把事情理顺。”

  他很明显地表现出失望;他有着洛伦佐家族敏捷的思维和那个与他同名的叔叔可爱的模样。他的出生犯了个小错误,使他丢掉了他应有的位置。因为这样,他会丢掉所有的东西。“那么教徒们,”我说道,试着把他拉回正题上,“吉罗拉莫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他自己想要佛罗伦萨么……或者是米兰?”

  他朝我皱皱眉。“这可比那复杂多了。我有专门的人做这些工作……”

  列奥纳多就是其中之一。“有多复杂?我有时间……”

  我们的谈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朱利亚诺大人?”

  “是的?”

  “您的兄长从萨尔扎纳回来了。他正在餐厅等您。”

  “告诉他我很快就过去。”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了我的衬衣。朱利亚诺看看我,然后又看看那些放在壁炉旁堆成一堆的裹腿和礼服。“叫劳拉和我的贴身男仆来。”他喊道,“伺候我们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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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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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穿好衣服,朱利亚诺把我带下楼,穿过那巨大、安静的宫殿;我们走在华丽的大理石上,脚步声回荡着。楼梯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感觉更空旷,很多艺术品都被搬走了。

  “也许我不应该过去,”我小声地说,挽着他的胳膊。“皮埃罗要和你谈些政治上的事。”事实上,我很紧张,不想见他。如果不是朱利亚诺一再向我保证,我不敢相信梅第奇家的长子会充满热情地同意我们结婚。我已经很痛苦地和我父亲见过一面,根本没有心情再痛苦地去见皮埃罗。

  朱利亚诺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事实上,我哥哥刚听说我们要结婚时也不同意。但是我坚持着。我让他相信这样做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毕竟,人们在抱怨皮埃罗是一个奥西尼女人所生的,她也曾经嫁过人。我告诉他,‘你已经和高贵的奥西尼有了强大的联盟,而且乔凡尼是个红衣主教,这也使得罗马教皇和教会成了我们的同盟。现在是我们和人民结成同盟的时候了,告诉他们我们并不把自己看得像他们所说的那么高贵。’他最后听进了我的话。虽然阿方希娜和乔凡尼不同意,但我相信你的魅力会折服他们。”

  最后我们停在一扇雕刻着花纹的黑色木门前。朱利亚诺推开门,向我作了个手势让我进去。

  屋子里又暖和又亮。对面墙上有个很大的壁炉;在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只架有十二支蜡烛的烛台,那些蜡烛都点燃着,散发出阵阵蜡的气味。每一面墙上都画着田园风景——有酒神和他的葡萄,有林中仙女和腾跃而起的山林之神,畜牧之神潘则在一旁吹着他的笛子。屋子里有两个人。第一个走到炉火前,胳膊伸展开来。他穿得像个王子:一件宝石蓝色的天鹅绒外套,上面用紫色绸缎作了装饰。脖子上吊着一条粗粗的金项链,上面挂着一块大大的紫水晶,他手上戴的钻石被炉火照得闪闪发光。他的肩膀很宽,腰部窄一些,大腿显得很有力,小腿上满是肌肉。人们可以很容易想像出他站在佛罗伦萨街上踢球的样子。

  “他们怎么敢那样侮辱我!”他悲痛地咆哮着。“他们怎么敢这样做,我刚刚拯救了这座城市!我应该受到英雄一样的欢迎,而且……”他抬起头来,对我们的打扰怒目而视。

  第二个男人坐在桌前。正仔细地把野鸡肉从骨头上剥下来。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红衣主教的袍子,戴着一顶丝质的红色帽子,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十分显眼;当我们进来时,他在椅子里向我们这边半转了一下身子。他的手指很粗,薄薄的嘴唇,头又大又宽,甚至比胸还宽。他放下刀叉,站了起来。“朱利亚诺!这是谁?”他很吃惊,但很礼貌。他的声音很深沉,音质非常好听。他相貌平平,眼睛小小的,充满了怀疑。看到我后,立即站了起来。

  “这是谁?”皮埃罗问道,就像他兄弟的回声一样。他走进烛光中。他有一张很像他母亲的脸,薄薄的嘴唇,下巴也很薄。

  “皮埃罗,你应该记得。这是我的妻子,丽莎迪安东尼奥格拉迪尼。丽莎,这是我的哥哥皮埃罗迪洛伦佐德梅第奇。”

  我丈夫的回答吓了乔凡尼一跳。“安东尼奥?那个羊毛商人?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吧?”

  “别侮辱我的妻子。”朱利亚诺回答到,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威胁。“格拉迪尼是个好人家。皮埃罗已经同意我们结婚了。”

  皮埃罗轻视地摇了摇手。“我答应了你。可现在不是见这位年轻女士的时候,现在我们都坐在这里……”他草草地向我行了个礼。“原谅我们,夫人,我们有些紧急事需要私下讨论。朱利亚诺,你可以以后再向我们介绍你的未婚妻。”

  “她哪儿也不回去,哥哥。她属于这个家。今早神父主持了我们的婚礼。”

  皮埃罗晕倒似地喘了口气。乔凡尼一下子坐回他的椅子里,把一只手按在胸前。乔凡尼先开口说话,用那种优美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声音很好听。“你必须废除这个婚约。你不能将梅第奇的血统浪费在一个普通人身上。”

  我的脸红了,很生气,以至于都忘了紧张。

  朱利亚诺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激昂。“她不是个普通人。她是我的妻子而且她会住在这里,住在她丈夫的屋檐下。我们的婚姻很完美,而且我绝不允许再听到任何关于废除婚约的话。”他转向皮埃罗,“至于我们的谈话,她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所以她要留下来。你们俩都要过去吻一下她,然后表示欢迎她加入这个家庭。”

  乔凡尼站了起来,很礼貌地看了我一眼,向我走过来抬起了我的手;他的手软软的,都是肉。带着不拘小节的优雅,他笑着说:“我要吻你一下因为你是那么地美丽,丽莎。”然后他弯下腰,很快地瞟了一下朱利亚诺,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很轻易地安排……”

  “我可没听见什么。”朱利亚诺警告道。

  “那么好吧。”乔凡尼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说。“坐在我旁边,丽莎夫人。你也坐,朱利亚诺。这是你的婚宴了,是么?在那么多圆满的事情之后,应该安排一场盛宴。我来叫仆人们。”他站起来拉了拉一条铁链,这条链子从墙上的一个洞穿出去,然后又坐回椅子示意我们吃些东西。

  皮埃罗太激动了,没有伸出他的手,或是给我一个吻手礼。我们坐在主教身边时,他仍然站在桌子对面。

  “欢迎会需要等一等。我刚刚从议会回来。”皮埃罗恼怒地张开双手,就好像在说,我把所有东西都给他们了,他们还想要什么?“我救了佛罗伦萨,用几个小要塞和一些钱币救了她……”

  “多少?”乔凡尼问道。

  皮埃罗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二十万。”

  朱利亚诺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长兄;很明显,他已经知道了真相。

  乔凡尼非常用力地把手里的高脚酒杯放到桌上,葡萄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溅到桌上。“上帝啊!”乔凡尼诅咒道,“你在想什么?不用问了,议会肯定没有告诉你!他们已经派了那个满口世界末日胡言乱语的吉罗拉莫去了比萨。”

  皮埃罗自卫般地转过身来。“吉罗拉莫?去比萨?现在他们公开嘲笑我!”

  朱利亚诺的声音听起来很疲乏,士气不高。“难道你没有看过我写给你的信么?”

  又一次,皮埃罗的眼睛瞟向了另一边。“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忙,多么困扰,我不能因为忘了这些琐事而被责怪。”

  “你根本就没有读过,”朱利亚诺平静地说着。”如果你读过信,你就应该知道议会对那些要塞和钱很失望。那些法国人在嘲笑我们,哥哥。他们很希望得到萨尔扎纳,更不用说圣皮埃特拉和一座金山。议会正在气头上。我在信中让你直接回来,那样我们就可以商量一个计划应对他们了。”

  皮埃罗低下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外交政策和谈判的差错全都出在他身上,然而他仍然有些不服气。“弟弟,”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不得不自己去。我必须自己做这些事,否则谁会尊重我?我不是父亲……”

  “我们谁都不是,”朱利亚诺很客气地回答道。“但是我们三个加起来就可以和他一样了。”他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宽容,这时乔凡尼重新开始分割他的野鸡,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们两个停了下来,进来了一个佣人。乔凡尼让他拿来酒和食物。“给我们这里的两个情人。”那人一走,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皮埃罗又开始愤怒了。“进城的时候,我在宅邸前面停了下来,我不是个傻瓜。有一群人等在外面的凉廊里,盼着听我的报告。我告诉他们好消息,说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很严格地按照你说的做了:我命令向人们发放甜肉,还供应葡萄酒,就像父亲在和费兰特国王谈判回来后所作的那样。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庆祝。他们喝了我的酒,吃了我发的肉,所有人就那么静静地瞪着我,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所以我去了议会大楼。”佛罗伦萨最高的政府官员在任职期间都要按照老传统住在大厦里;他们在那里吃饭甚至睡觉。“你知道他们怎么做的么?他们把我赶了出去!派了个佣人到门口跟我说:‘明天再来吧,他们在吃晚饭。’我向他作了个我想做的手势!”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知道人们都在埋怨。我没有机会了。我和鲍罗约好了。如果有什么麻烦的话,我有八百个奥西尼士兵——有五百个骑兵,三百个步兵——他们现在露营在桑盖罗门,正等着我的信号。”

  “谁让你那么做的?”朱利亚诺由于无法相信而把手放在脸上。他很恼怒。

  “达维兹。”

  皮埃罗达维兹是他最亲密的顾问。

  “我再说一次:你不能相信达维兹!我不再相信他和我们是一条心的了。”朱利亚诺发出了一声失望的声音。“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议会和人民对你没有得到允许就这样做已经很生气了。现在你还带着一支军队。那样会使他们觉得你是要完完全全地掌握政权!”

  “我可从来没这么做过!”

  “他们可不这么认为。我们的敌人会抓住每一个机会添油加醋。我们必须十二分地小心,要仔细考虑我们所作的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有住在桑盖罗门附近的农民和城市居民都会看到军队。他们知道法国人就要来了,而这里有奥西尼士兵在等着。他们会怎样想?”朱利亚诺摇着他的头。“你知道吉罗拉莫是怎样鼓吹的吗?上周,当每个人都知道了法国人已经占领了非维扎诺,而且屠杀了那么多无辜人民的时候,他是怎么鼓吹的吗?”

  我立刻想到了米开朗基罗那时安静地坐在圣洛伦佐人群中,倾听并记着所说的话。

  “他告诉人们他已经预测到了两年后查理就会来,他说上帝会来这里惩罚所有佛罗伦萨的罪人。换句话说就是惩罚我们,还有所有与吉罗拉莫有分歧的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吉罗拉莫在利用他们的恐惧么,让他们担心佛罗伦萨和法国会发生战争?他们看到奥西尼士兵等在门口,这正好证实了他们所担心的事情。为什么你在做这些事之前不和我商量呢?”

  皮埃罗低下头,看着那堆火;他脸上的神情仍然很放松,而且流露出一种傲慢和愤怒。“我已经尽力做父亲想让我做的事了。但是不管我多努力,我都会失败。我按照你的话去做:我试着和查理国王谈判——而现在阿方希娜对我是如此地气愤,甚至都不想和我说话。我觉得她会永远待在卡亚纳的。我不得不跟鲍罗奥西尼说谎才得到他的军队;他不知道我是想让查理过去。而且教皇知道这件事后也会恨我们。我还可以做什么?”

  “一定要做到一件事。”朱利亚诺很实在地说着。“不要再有下流的手势。我们今晚讨论一下明天应付贵族执政官们的计划吧,然后我们要一起去议会大楼。至于阿方希娜,奥西尼和教皇——以后我们会请求他们原谅的。首先要考虑的必须是佛罗伦萨。”

  “至少你还能保持冷静,”皮埃罗充满希望地说道。这算是一种投降。

  这时一个女佣拿着酒和高脚杯,她身后跟着一队佣人,都举着盘子,里面盛着野禽,野兔和鹿肉、奶酪和甜面包,每样能想到的美味都被端了上来。皮埃罗最后也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但他仍然很烦恼,没有心思加入我们开心的谈话中来。我也吃着,但也像皮埃罗那样充满了担忧,目光却一直跟随着朱利亚诺。

  那晚,我独自等在洛伦佐的卧室里。我的丈夫在和他的兄弟们商量怎样应付议会。我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昨晚我就一直躺着没有睡觉,但现在我仍然睡不着。除了担心父亲外,我非常想念扎鲁玛。我几乎快疯了,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惩罚她。我还担心朱利亚诺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去议会是否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决定说服他不要去——该死的佛罗伦萨——非去不可的话就带我一起去。我像个孩子一样害怕,害怕一旦我让他走了,就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蜡烛仍然点着,炉火仍然旺着,火光的阴影照到墙上那幅画上。我盯着它看了好长时间,看着那个被包围的上尉,就像很多年来的洛伦佐。

  火很温暖——梅第奇家的佣人一点也不节约木材——我穿着天鹅绒和皮毛外套,开始有些出汗了。我站起来打开窗户。

  天空中有很多云彩,把所有星星都藏了起来;冷空气中有一种要下雨的味道。我把手伸了出去,当我伸回来时,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

  “看着吧,我会让洪水降临人间。”我轻声念道,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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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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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利亚诺回来了。灯仍然亮着,他的双眼在灯光下有着美好的轮廓。那双眼睛该是年长他十岁的人才可能有。我没有和他谈论政治,没谈他打算如何应对议会,以及我不想离开的冀望。我抱住他并和他做爱。这是他应得的,他应当得到更多。

  那是11月9日。早晨的天空很阴,朱利亚诺和我都睡得很晚。醒来时,我的脑海里响起洛伦佐的话——“问问列奥纳多……那第三个人……我辜负了你。列奥纳多现在,他和那女孩……”

  因为害怕我一阵痉挛。我记起父亲曾经经历的,更糟糕的是,我想起朱利亚诺曾答应他的兄弟陪他去议会。一时的思绪混乱过后,我意识到自己是被教堂礼拜日弥撒的钟声唤醒的。我曾习惯于听圣灵的钟声。此时,身处城市,我听到了圣马可教堂、圣洛伦佐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统统近在耳畔。我从来没听过如此众多的歌声响亮地混和在一起。

  朱利亚诺躺在我身边,四肢伸展着,一只胳膊搁在头顶,另一只蜷缩在一侧。他睡得很熟,对于窗外教堂和谐的钟声毫无知觉。

  我悄悄滑下床,取回椅子上折叠好的银色海狗皮靴。炉火已经沉熄成温暖的炉灰,我抖抖缩缩地穿好靴子。为了不吵醒朱利亚诺,我拾起床上的一件皮衣把自己裹住。

  我打开通往接待室的门,想独自去回廊走走而不必惊动仆人。一股暖意迎面而来。壁炉里仍然闪烁着噼噼剥剥的火花。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摊开四肢,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他是个罕见的高个男人,肌肉结实,骨骼粗壮。臀部别着一把刀,露在刀鞘外面的橘红色刀柄闪闪发光。他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把更大些的刀,插在皮质的刀鞘内。

  他粗大的手里拿着一本简装书,正翻到一半,当我开门时他像犯了错般把书一下子就合上了。他把那本书放在旁边的地上,然后站起来向我笑了笑以消除一些尴尬的气氛。

  “早上好,丽莎夫人。”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我相信您睡得很好,需要仆人吗?要让他们把火重新点燃吗?”

  “我只需要劳拉,谢谢,还有一盆热水。我丈夫仍然在睡觉,所以请你尽可能动作轻一些。”

  “那当然。”他向我鞠了个躬,我看着他向走廊走去。门外站着两个或更多带着武器的人,他向他们小声地下达着命令。

  我走回卧室发现朱利亚诺已经醒了,我愉快地向他问安,热情地吻了他,就好像我从没有被门口的警卫吓到。

  我们和米开朗基罗一起参加了弥撒。那是在离梅第奇合伙人家不远的家庭小教堂里举办的。晚些时候又和皮埃罗、乔凡尼还有米开朗基罗放松惬意地吃了顿午餐——这次在门外照样站着那些携带武器的卫兵。在我们去家庭餐厅的路上,朱利亚诺向我解释,他的哥哥们平常是和朋友及顾问们一起吃饭的,但是今天想和家人私下里吃一顿。我忍不住想:安全地吃一顿饭比私下里吃一顿饭形容得更贴切一些。因为走廊内都站满了卫兵。

  乔凡尼礼貌却冷淡,而且看起来并不关心他哥哥就要去与议会见面这件事;如果他仍然计划着如何让朱利亚诺废除他的婚事,那就只能是他一厢情愿了。米开朗基罗直直地盯着他的食物,只是偶尔抬头羞涩地看看我或者其他人。我以前没有意识到朱利亚诺的话是多么贴切——洛伦佐把米开朗基罗视如己出。确实,兄弟们待他很平等。

  皮埃罗总是皱着眉头,而且还总是捶着自己的脖子就好像脖子很疼一样;他表现得很紧张。朱利亚诺自我克制着,表现得很愉快,他尽量让我和皮埃罗保持镇静。整个谈话一直都很匆忙,直到朱利亚诺高兴地说道:“好运伴随着我们。今天安东尼奥罗莱诺是提名官,我把罗莱诺当作一个朋友——这是件好事,因为提名官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出议题范围的贵族执政官。这一整天,他都会拿着议会钟塔的钥匙,钟声会把所有佛罗伦萨人都召集到广场上去。”

  “罗莱诺?”皮埃罗把目光从盘子上挪开,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渺茫的希望。

  朱利亚诺点点头。“他会保证让我们进去,所以执政官们就能听到你说话。”他停了停。“你认为什么时候去最好?也许,下午晚些时候?或者做晚祷时?至少,选个他们无法借口说正忙于工作或吃晚饭的时间。”

  皮埃罗也同意这样,而且虚伪地认为是自己的主意。“是的。”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晚祷的时候去。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大概带上二十个卫兵。加上达维兹。”

  朱利亚诺瞟了他一眼,失望地叹了口气。“你打算听谁的?我还是他?难道你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话了么?每一件他让你做的事都在降低你在人们眼中的威信。我告诉你,他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

  “我正在听你的话,”皮埃罗回答得有气无力。“但是我也让达维兹在那里。至少露一下面。”

  朱利亚诺没说什么,但我可以从他突然变得复杂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失望。

  米开朗基罗的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他胆怯地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我明天就要去威尼斯了。”

  这些兄弟们没有一个回应了他的话。

  时间过得很快。朱利亚诺有生意上的事要做,还要和一位银行代理会面。尽管我觉得这个代理向他报告的政治方面的东西要比金融方面的多得多。劳拉梳理着我的头发,然后把它们盘在脖子后面,再用阿方希娜夫人那美丽的金色发网罩起来。“毕竟,”她说,”您是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您的头发不能再像少女那样披在肩上了。”

  然后她带我来到房子里面的厨房,还有皮埃罗的妻子阿方希娜和孩子们的住处。还带我参观图书室,那里都是用上等木头做成的大书架,架子上摆放着数不清的皮质书册和一卷卷的羊皮纸。

  我拿了本彼特拉克的短诗,包括了三百多首十四行诗。其他书绝大多数都是希腊语的(我根本不懂)或是拉丁语的(我只知一二)。我把那本薄薄的书拿到洛伦佐的卧室里。并向那个警卫充满善意地笑了笑,然后坐在一把壁炉边上的椅子里读了起来。

  我原以为读彼特拉克的书是个不错的选择,书是用托斯卡纳语写的,读起来不用劳费心神。那些爱情诗歌会使我想起朱利亚诺,我快乐的源泉。遗憾的是,当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时,迎接我的是痛苦。一首接一首的诗呈现的不是热恋的美好,而是悲怨和痛苦。诗中可怜的彼特拉克正哀痛劳拉的死亡,他对劳拉的爱永无止境:

  ......她那天使般的笑容,

  似乎来自于天堂,

  现在只是尘土一粒。

  而我却还活着——还活着,悲恸不已......

  擦眼泪时我嘲笑自己竟然哭了。我不是那种为诗而伤感的人,但是接下来的几行诗又让我落泪了:

  在你启程离开之前,我的灵魂在颤抖

  我看到掌管我命运的星,甜蜜的那面离我而去

  执掌我命运的心。

  我记起那次和占星家的相遇以及我对母亲说的伤人的话,其实她只是不想让我担心而已。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想它了。占星师的话在我脑海中回响:在你的星象中,我看到暴力占据了你的过去和未来。

  想着母亲是死在吉罗拉莫手上,突然间,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朱利亚诺——我的未来——他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停。”我大声对自己喊。我心虚地朝门口望去,看看一旁的巨人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没有任何动静;我轻轻摇了摇头以忘记心中所想,然后皱着眉继续读起来。我决定找些欢快的诗,一些能让心情开朗的诗——找一个好兆头来抵制心中的忧虑。

  我浏览着书页里的诗,在彼特拉克流畅的托斯卡纳语中找到了一首:

  查理曼的后人

  带着远古的皇冠

  现在挥舞着他的剑

  直指那些巴比伦的号角

  和那些屈服于她的人们

  我合上书,把它放下,走到炉火旁。火堆很热;我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抑制我的恐惧。不知怎么的所有的事情好似相互关联:列奥纳多,那第三个人,洛伦佐的死,教徒……还有我。

  当我抬头,又看到了乌切罗的圣马可战争。明亮的旗帜在烈风里飘扬。托伦蒂诺上尉仍然勇敢而坚定,但是这次看来他孤单一人,很快就要败给敌人了。

  朱利亚诺直到下午都没有回来——已经快到他要离开的时间了,我叫来了劳拉,让她去找找他,让他离开之前和我见一下面。

  他不再那么幽默了,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他穿了件深灰色的天鹅绒束腰外衣,没戴任何饰品。

  当仆人们都走开时,我轻声地说:“你看起来就像个教徒。”

  他并没有笑。“我马上就要走了。劳拉告诉过你乔凡尼的住处在哪里吗?”

  “是的。”

  “很好。”他停了停;我知道他心中在小心地措词。“如果因为什么原因我和皮埃罗被扣留了……如果我们回来迟了,或者有什么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了,马上就去找乔凡尼。他知道该怎么办。”

  我板着脸,用这种不愉快和不赞成的表情掩饰内心的不安。“有什么事会让我担心呢?为什么我要去乔凡尼那里呢?”

  我丈夫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他决定对我坦白:“我们有很多事情。乔凡尼都知道,而且他也知道怎样才能把你带走。我们约好了在一个地方见面。所以如果我们被扣留了……”

  “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无法自己待在这里。”

  他微微一笑,却不带一丝幽默。当然,我的建议很蛮横:我是个女人,议会大楼不欢迎女人。我原本就很清楚在这么危险的行动中,朱利亚诺永远都不会带我一起去。

  “丽莎,”他温柔地扶着我的肩膀。“我们是要去和查理国王和谈。议会不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的。我真傻,居然让皮埃罗继续听信达维兹,他怂恿我兄弟去做的每一件事只会使我们家族在公众眼里变得更糟。我不应该让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太忙于银行的事务,把政事都留给皮埃罗处理。皮埃罗不会喜欢这样,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会坚持过问政事。达维兹今天就会被赶出去。从现在开始皮埃罗就只会听我的了。”

  他又停了停,看着窗户。我知道他在听钟声。

  “你现在必须要走了,是吗?”

  他摸着我的脸。“我爱你。”他轻轻地给了我一个甜蜜的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别担心。”

  “好的。”我说。不知怎的,我的谈吐竟能做到如此镇定。“如果你要自己去的话,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列奥纳多的信和洛伦佐遗言间的联系一直啃噬着我的心,我担心我能知道真相的机会马上就会溜走。“回答一个问题。谁是那第三个人?那个忏悔者?”

  他的手从我肩上滑落下来。他的嘴张着,向我皱着眉头,被吓得目瞪口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记得我父亲说的话?”然后他回过神来。“他那时就快去世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个很差劲的骗子。他指的是谁?”

  朱利亚诺的肩好像被打败了似的垂着。“他是那个逃掉了的人,”他说道,就在这时,钟声响起来了。

  我们开始说起这事,我坚持要他说完。时间不多了,但是我突然非常想知道真相,似乎我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它一样。“逃掉了?”

  “他们逮住了所有涉嫌杀害我叔叔的人。但是有一个人漏掉了。”

  “你父亲看到他了?”

  他摇了摇头,现在很明显地紧张起来,他转向门口。“列奥纳多,”他说。“列奥纳多看到了他;我叔叔是死在他怀里的。丽莎,我必须走了。再吻我一下。”

  此时此刻,我担心得都要哭出来了,我忍住眼泪,给了他一个吻。

  “门外有警卫,”他快速地说,“他们会告诉你是否需要到乔凡尼那里去。呆在这里。劳拉会给你拿食物来。”他打开门,然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年轻的脸庞异常明亮;朗若星子的眼睛透出忧伤。“我爱你。”

  “我爱你。”我说。

  他关上了门。我跑到窗边打开窗户,根本没意识到外面有多冷。云彩中裂了条缝,我看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阳,珊瑚般的橘红色。我探出窗外,倾听钟声,终于看见马背上整装待发的皮埃罗和朱利亚诺,大约三十人跟随其后。

  “列奥纳多,”我说道,没有人能听得到我的声音。不知怎的,我们之间似有感应,我预感麻烦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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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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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教堂的钟声,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远处。我觉得应该下楼去礼拜堂,乔凡尼和米开朗基罗肯定正在那里作晚祷;我觉得应该去向我的母亲和仁慈的上帝祈祷,求他们保佑我的丈夫。但我那时太不安,以至于无法与上帝或其他什么人交谈。我的心情太激动了,无法听从朱利亚诺的话,耐心地在卧室里坐着。

  我穿着那件结婚时穿的礼服,因为扎鲁玛没能带着我的衣服过来,我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换;天气很冷,我披上了那件有皮毛内衬的织锦外套。我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两个金币,那是昨晚劳拉帮我脱衣服时放在那里的。我把它们放进里面衣服的口袋里,然后走到接待室。

  那个巨人站了起来。“丽莎夫人,您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我只是想去厨房拿点吃的。”我愉快地说着谎,对他甜美地微笑着。

  他的表情很为难:“朱利亚诺大人曾下过命令——”

  我的笑容更灿烂了:“让我待在房间里。我知道。但是他说如果我饿了,也可以到厨房去。而且,我不想再读彼特拉克了。我想到图书室去拿本别的书。”

  “您想要什么吃的,我们都可以给您拿来。如果您能告诉我们书的名字……”

  “啊,但是我对图书室里的书不是很熟悉,所以我不知道拿哪本。”我声音中有一种乞求,“我只去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他很不情愿地说。“但我还是得请您不要闲逛,如果朱利亚诺大人回来后找不到您,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他把我领到会客室门口停下,然后找来了两个卫兵,低声跟他们嘀咕了几句。我下楼时听到他们中的一个人谨慎地跟在我后面。

  我下了楼,走过更多带着武器的卫兵。当然,我根本不想去厨房;我只是想散散心。所以我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东西几乎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一样:中央是多纳太罗那圆滑、少女般的大卫铜像,在它附近放着柏拉图的半身像。但好多古董都不见了,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大朱利亚诺的陶土雕像也不见了。

  我早就听说过梅第奇家的花园非常有名,而且知道它不仅仅是个花园。我穿过由拱门连接的两个柱子,走过一道凉廊,一直走到大门处。

  这里才是正式的花园,足有三个宅邸大。在翠绿色的草地中央有两条石板小路,中间用盆栽的果树把这两条路分开。在那些果树中间栽着厚厚的玫瑰丛。快到冬天了,枝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在这些玫瑰花丛后面,站立着许多真人大小的雕像。它们立在高高的底座上,彼此之间有着精密计算好的间隔。其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个希伯来人雕像——朱迪丝:她一手紧紧地攥住敌人荷罗弗尼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长剑,高举过她的头顶,准备给敌人最后一击,以完成这项满是血腥味的任务——砍下荷罗弗尼的头1。

  在离墙很近的石板上,整齐地堆放着成摞成摞的武器与盔甲:盾牌、头盔、狼牙棒、长刀、匕首,还有让人联想起乌切罗代表作的长矛。

  这一幕让我激动不已:梅第奇一直都在为一场战争准备着。

  我把目光投向站在附近的一小群士兵身上,他们彼此在闲聊。看到我,便停了下来,用好奇但并不友好的神情回视着我。

  大概,我告诉自己,这正是皮埃罗的做法吧。他不安与不信任的结果,就像那些在桑盖罗城门等待他的奥西尼军队一样。大概朱利亚诺也从未赞成过这点,或者认为这么做是必要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走到其中一座刀子堆成的小山前,小心地抽出其中最小的一把带鞘的匕首。那些人并不想我这么做;其中有个人甚至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过来阻止我,但其他人拉住了他。毕竟,我现在也是梅第奇家的一员了。我把匕首从剑鞘中拔了出来,握着它,在这逐渐变暗的阳光中看着它:它是纯钢制的,双刃,有个非常锋利的剑尖。当我飞快地把它放回皮鞘,轻轻地放进我外衣里面的口袋时,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译注:

  1圣经中记载,朱迪丝是个年轻美貌的犹太寡妇。亚述人包围了她的城市伯修利亚。她挺身而出,假意投降亚述。在亚述军营里,她色诱亚述将军荷罗弗尼,将他灌醉以后用他的长剑砍下他的头颅,并悄悄带回小城,高挂在城楼上。亚述军队人心涣散,最终败给了伯修利亚。

  跟着我一起出来的侍卫一直在拱廊下面等着我。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他明明看到我拿武器。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让他跟着我去了图书馆。再也不要看彼特拉克;我需要看些不带感情的、枯燥而有难度的书,强迫我的思想远离那些不快。这次我选了一本《拉丁文入门》。如果一切都按计划发展下去,如果议会和皮埃罗能够言归于好,我得提高我在古典文学方面的修养,因为我将会款待很多学者。我绝不想因为自己看来像没有文化的农民而令我丈夫在众人面前感到尴尬。同时我也在担心怎样才能给我的新嫂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这让侍卫们大松了一口气。我飞快地脱掉了外衣,把它放到椅子上,然后就在火炉旁坐了下来。这是一本教小孩子学拉丁语的书。我翻开书开始读:

  Video,vides,videt,videmus,videtis,vident…

  我看见,你看见,他看见,……

  如果我够冷静的话,早就飞快地把这本书看完了。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凌乱,以致于我只能傻傻地盯着书上的单词。为了能全神贯注,我大声朗读起来。

  我只咕哝了几分钟就被窗外传来的一阵声响给打断了——低沉的、让人悲伤的钟鸣。这就是出了名的“牛叫”,因为敲钟时击到的那个音高和牛的哞叫是相同的。

  这是召集所有佛罗伦萨居民前往议会大楼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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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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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扔掉手中的书,跑到窗前,猛地推开百叶窗。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外面还有一丝光线。我往街上看去,死死盯着议会大楼。钟鸣声更急促了。我看见仆人们从大宅里走出来,到街上看个究竟;行人们停了下来,把脸转向广场的方向,呆若木鸡。在我下面,一队士兵匆匆忙忙地从那栋建筑的正面和侧面出口冲出来,一手举着齐胸的盾牌,一手紧紧攥着出鞘的剑。

  我急切地想找到一个理由。市民们已经被召集。我想不可能是为了庆祝皮埃罗的垮台。那有可能是庆祝他的胜利。

  我一直斜靠在窗前,就像我的邻居们一样,在等待一个信号。在这信号到来之前却是痛苦的时刻:先是一阵从远处传来的莫名其妙的隆隆声,从东到南;接着又是一个声音,高而清晰,从风中传来。

  自由!共和!自由!共和!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亚科波跨在马背上,在广场上徒劳地召集群众为他的事业奋斗。就在现在,我的丈夫和他的兄弟,站在这个相同的广场上,他们的努力也同样是徒劳的。

  我想到了亚科波的尸体,发胀的,蓝白蓝白的,从坟墓里被掘出来并拖着游街。

  仆人们跑回宅邸,并关上了门;行人到处都是,都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缩回了身子,迅速穿上我的外衣。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带,所以走的时候也没什么能带走的。但是本能让我停了下来。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找到列奥纳多那封折叠着的信,把它扔进了火里。

  去乔凡尼那,我丈夫说。

  我冲出房间到了前厅,发现那里的侍卫已经走了。我冲到走廊,看到米开朗基罗正向我跑来。他紧迫的神情代替了一贯腼腆的表情,他正视了我的目光。停下来时我们差点撞在一起;他的呼吸很急促,就和我的一样。

  “朱利亚诺在哪?他回来了吗?”我问道。

  就在同时他也说道:“夫人,您必须得逃!快去找乔凡尼!”

  “朱利亚诺……”

  “我没有见到他,我想他还没有回来。但我知道他想要你和他哥哥一起走。”

  他拽住我的胳膊,拉着我下了楼梯,穿过院子,又上了另一段楼梯。他推着我走,速度比我跑时还快;有两次,我都被我的裙子给绊倒了。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米开朗基罗猛地推开门。乔凡尼正在对两个仆人说应该把他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哪。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只有当他抬头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眼中的紧张,可是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怎么啦?”我们的突然闯入打断了他的指挥,他看上去很生气,几乎满是敌意地说道。

  “你必须照顾好丽莎夫人。”米开朗基罗很不客气地回答道,厌恶的语气十分明显。“你答应过你弟弟。我的目的地对她来说并不安全。”

  “哦,是的。”乔凡尼摆了摆手,把累得满脸通红的仆人打发走,“当然!”

  米开朗基罗转向我:“我向上帝祈祷让我们能再次相遇,在更好的情形之下!”随后他就离开了,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乔凡尼鲜红的长袍和红色天鹅绒的帽子显得特别整洁;他刚刮过胡子,全身打扮得很干净利落,好像他已经为一个高官的来访做好准备。他太心烦意乱,或许是太害怕了,都掩饰不住他的情绪。他毫无善意地盯着我——一个讨厌的人,一个错误。

  “去收拾吧。”他说道。“我会叫劳拉来帮你的。”

  我没有立刻相信他的话。我指了指我的衣服:“我没什么好带走的。这就是我所有要拿的。”这是实话,除了我还有一件我父亲坚持要我穿的灰褐色衣服。其实我是非常乐意把它留下来的。

  “那就去你的房间吧!”这位红衣教主端详着我,然后说:“看,这只不过是一些执政官想煽动的一起暴乱而已。运气好的话,我的兄弟……”在他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朱利亚诺。他继续说道:“能够使大家平静下来的。同时,我会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表示了他的怜悯。“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

  “谢谢!”我说道。

  “去吧,我会叫劳拉来陪你。”

  我穿过这所大房子,回到了洛伦佐的卧室。我忍不住往窗外看去。窗户大开着,尽管有火炉,整个屋子还是很冷。外面,黄昏已经降临;远处,许多火把在这慢慢暗淡的光线中忽隐忽现。它们是从西面过来的,来自圣马可,前往南面的拉赫加。那些高举火把的人反复地大声呼喊:

  “球!球!球!”

  我看到那些模糊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大多数人都骑着马,还有一些人步行。他们是那些有钱人和他们的仆人,也许是他们的朋友或者家人,从拉赫加街上那些被梅第奇家围住的宅邸里跑出来。那些精良的利剑,黄金铸造的项链和宝石都在火把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们取代了那些原来守卫梅第奇宫殿的士兵。

  球!球!

  “自由!共和!”的叫声从相反的方向汇集起来,是从议会大楼传来的。绑在长棍或者扫帚上的碎布条点燃后发出微弱的亮光,映照出向这边逐渐逼近的黑压压的人群。

  “和球(梅第奇)一起覆灭吧!”

  就在两股力量汇合之前,一个偶然的力量从梅第奇的支持者队伍中涌现出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即便是马背上那个提着灯,五官被照亮的人。但我可以认出他猩红色的披肩、宽阔的肩膀、高贵的四轮马车。乔凡尼缓慢地骑着马,被一群武装士兵包围着。

  “球!”他用美丽、洪亮如雷声的嗓音朝逼近的威胁喊道。“佛罗伦萨的优秀子民们,听我说!”

  但是佛罗伦萨的优秀子民们并没有听他说。一块石头从空中飞来,打在乔凡尼那匹黑马身上,使它暴跳了起来,幸好乔凡尼及时驯服了它。

  当乔凡尼和他的人走出我的视野范围时,愤怒的市民前进了。他们似乎有无数人,一直延伸到我无法看清的黑暗处。步行的人们夹杂着一些骑马的富有的梅第奇敌人,背负着狼牙棒、结实的长矛、剑和土耳其短弯刀。

  迫于他们的力量,许多梅第奇支持者骑马离开了,只留下邸宅的卫士独自战斗。

  恐怖向我袭来。

  一个农民被双脚举起,士兵的长矛刺穿了他的腹部;一个商人被狼牙棒打碎头盖骨,膝盖着地倒了下去。一个倒下的士兵被农民用甘草叉刺透身体时,声嘶力竭地尖声叫喊着。另一个暴乱者俯身去抓他掉下的火把,来点燃尸体。

  乌切罗的油画永远不可能描绘出那气味、那嘈杂的声音、那迅速和那迷惑。他把战争描绘成盛况,而在我看来,战争是疯狂愚蠢的行为。

  在我下面——声音在房子里回响——是愤怒的撞击声,金属和肉体冲击木头的声音。一些暴乱者者已经冲到了门边。

  劳拉还没有来;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决定离开,但是当我从窗边转身时,离我最近的巷子里的暴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人们骑着马,疾驰着,举着火把和灯来驱逐路上的黑暗。他们后面紧跟着愤怒、咆哮的人群。我不禁希望,那是朱利亚诺。我倾身朝窗外看过去。当人群接近宅邸时,我认出了乔凡尼。他还没有完全走到我下面,我就听到了他绝望的喊叫。

  “放弃吧……皮埃罗……自由!共和!”

  那些追赶他的愤怒市民,朝他和他的士兵扔石头的市民,都理直气壮地喊道:叛徒!叛徒!

  我从窗边跑过去。高高地提起裙子跑下楼梯,穿过走廊,进了院子,穿过凉廊,又向外走进了花园。那儿什么武器都没有,只有乔凡尼,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被两个士兵拖着朝宅邸的方向大踏步行进。

  “你看见他了吗?”我喊道。墙外面的声音非常吓人。

  乔凡尼完全在战斗状态;我原来在他身上看到的亲切完全消失了,而被冰冷的决心所取代。他走过我时没有看我,也没有放慢脚步,当我追上他的时候,他简短地回答说:“我到不了广场了。”

  “那么你没看见他吗?看见朱利亚诺?”

  “皮埃罗在这。”他在我们后面做了个手势。

  我朝木篱笆跑去,打开了一扇拴好的门;走了过去,发现自己站在马厩外没有铺路的大片空地上。有粪便、干草和焦躁不安的马群的味道。或许有三四十匹马,被他们的主人拉住了缰绳,在原地紧张地跺着脚;人们互相喊叫着,讨论如何以最少的伤亡来再次突围。我迅速地扫了一遍他们的脸庞,并没找到我想找的人。

  “朱利亚诺!”我问道。“朱利亚诺在哪?”

  大部分人处在战争的混乱状态,没有理睬我;只有很少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没回答。

  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急忙转过身,看到了皮埃罗,流着汗,脸色冷酷,目光凶猛。

  “朱利亚诺在哪?”我重复道。

  “进展得很不顺利,”他说,对失败已经麻木了。“该死的罗莱诺!他出卖了我们,他不让我们从正门进去。我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单独从侧门进来,放下你们的武器。’我是什么,仆人?我发了脾气,告诉他们去死吧。罗莱诺,一个荡妇的儿子,把塔楼的钥匙出卖给了我们的敌人!”

  我抓住他的胳膊。“朱利亚诺在哪?”

  他向后退了退。“朱利亚诺还在广场,试着让人群平静下来。”看到我脸上的愤怒,他焦急地补充道,“那是他的主意,我不想离开他的,他知道如果事情变糟的话到桑盖罗门会和我会合。”

  我厌恶地走开了。当我朝马厩走去时,我有了个计划。

  “和我们一起走吧!”皮埃罗朝我喊道。“他们现在正去取我的东西……你整理好包裹了吗?”

  我没有理他。马厩那儿有很长的一列畜栏,一个年长者正和两个士兵争论着;我的声音比他们的叫喊更响亮。“一匹马!我需要一匹马,现在!”

  “这儿有。”那个年长者说道,他无疑是马厩的主管。他的声调起初有点专横;我想他太激动了,把我误认为一个女仆。但他又瞟了一眼我的裙子,改变了态度。“请原谅我,夫人。您是朱利亚诺的新婚妻子,是吗?”毫无疑问就是他安排了带我来这座宅邸的马车。“您要一匹马吗?皮埃罗先生知道这件事吗?我想他认为一辆马车更可靠,还能帮您带行李……”

  “他改变了主意,”我说。“我没有行李。他说我得有一匹马。”我凝视着他,命令道。

  六个武装着的人进来了。“武器装好了吗?”他们中的一个人问马厩主。“皮埃罗先生需要大量的干草和水,为长途跋涉做准备。”

  那个年长者朝他们举起一只手,然后转向我。“看看这,夫人,我只有这些马……”他转向士兵。“我也只有这些干草和水……”

  我愤怒地颤抖着,背过他走开了,擦过那些士兵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当马厩主与士兵争吵的时候,我走过一个个畜栏。一个接一个空着的畜栏。

  但在很远的地方,却有一匹母马,或许是马厩主管为自己逃命准备的。她已经被上了鞍,嚼子在她嘴里,当我走近她的时候,她喷着鼻息。一身灰色的鬃毛,除了鼻口处有黑色的斑点。当我打开门走进马厩时,她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用她担心、黑色、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眼睛问候我。

  “现在在这里,”我说,不情愿地重复着马厩主的话,“如果有人被吓倒了,那是我。”我试探性地把一只手放在她柔软、抽搐着的鼻口处;她急促的呼吸温暖着我的皮肤。

  “我可以骑你吗?”我问。期望使我紧张。我习惯了乘马车;父亲认为女人不适合骑马。就我这种情况,或许,他是对的。那可是一项苦差事。我们两个都很焦虑,而且我很矮;我得站在一个翻转过来的木桶上,才能笨拙地摇晃着爬上马鞍。我长长的裙子和它拖到地上的下摆使这冒险更加艰难。一上马,我就尽可能地把长袍卷在我的腿上,让外衣紧紧地裹住我。

  那只母马习惯于比我更有力的手,但是我让她自做主张,知道她会选择最短的路线离开马厩;幸好,她选的路线没有带我经过马厩主管。

  出了院子,我继续让她带路,因为她知道去拉赫加的路。

  守卫们在门前乱转,门顶上钉满了致命的锋利长钉,门上排放着和我胳膊一样粗的铁棒。透过铁棒,我可以看到火光中士兵们的黑色轮廓。士兵们极少挪动;他们是后卫部队,是抵抗暴民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没有进入战斗状态。

  在我旁边,一个士兵就站在门栓旁。

  我骑马奔向他,俯下身。“你,打开门。”

  他抬头看了看我;即使是昏暗的灯光也不能掩盖他认为我疯了的想法。“夫人,他们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外面的每个人都很混乱。没有人会意识到我从哪来;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又没有武器;谁会攻击我呢?”

  他摇了摇头。“对一个女士来说那不安全。”

  我在外衣的口袋里摸了摸——把沉重的上了鞘的匕首推向一边——拽出一个大奖章,并没有看是哪一个。有足够的火光使它发亮。“这儿。这比一弗罗林还值钱。或许值钱得多。”

  他把它拿过去,皱了皱眉,然后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内疚地四处望了望,一句话也没说就悄悄地拉开门栓,推开了门。只听一声巨响,因为外面人群的压力使它无法开更多。母马载着我侧身而过,几乎是挤着过去的;粗糙的铁器擦破了我裸露小腿上的皮,勾住了我长袍和外衣上漂亮的丝线。

  就在我扯开它的一刹那,门当的一声在我后面关上;门闩滑动着,带着冷酷无情的结局锁上了门。

  我发现自己站在大约四十个门卫之中。他们肩并肩站着。

  “上帝啊!”一个人惊呼。

  另一个人喊道,“她该死的从哪来的呀?”

  他们的剑戳在我的裙摆上,撕碎了裙子,割伤了我也割伤了马的侧腹,她痛苦地嘶叫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定地扯着她的缰绳,毫不怜悯地把她推向前线。

  在那,士兵们借助火把的光亮战斗着。他们步步逼近的影子投在叛民身上。他们手中刀剑的轮廓又黑又长,看上去能刺穿远处的人们。

  我鞭打着极不情愿的马走向战场。空气很冷,也很污秽,到处弥漫着烟味和燃烧的腐臭油脂的味道。刺耳的声音让人发疯:议会那里母牛般的钟声还在鸣叫,马在嘶叫着,人们咒骂着,一些人还吼叫着亚科波的口号。

  可是我却听不到有人回应:球!球!

  人们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下厮打,追赶着,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没有带颜色的旗子,没有整齐排列的部队、明确的敌人,没有整整齐齐的长矛,更没有一个英雄来领导队伍。一把剑从我身后挥过,差点儿刺到我的腿。我感觉到剑刃劈过来时空气的流动。

  我和我的马加快了赶路速度。突然一个农民窜了出来。

  我看不到背后士兵攻击的样子,但结果显然可见。剑锋砍了下来,砰地一声落在农民的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那尖锐刺耳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黑色的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沿着他的袍子流下来,直到和影子合为一体。农民颤抖着跪倒在地,剑还插在身上;黑暗中的士兵努力想把剑拔出来。最终剑被抽了出来,可紧跟着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又落在农民头上,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眨眼间血花飞溅,在一束光线下空气中呈现出一道致命的红色光圈。

  那个人倒下去的时候,死死盯着我的马蹄。

  我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凶手,目光和他相遇了。那是个梅第奇士兵,年纪和朱利亚诺相仿,眼中布满了奇怪、迷茫的恐慌。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是一个手无寸铁、衣着精美的女人,或者我是从宅邸方向过来的。他好像只知道要再举起剑,把它砍下来。我正处在剑锋的去处。

  我别过头,赶着马疾驰而去。我们穿梭于人群中,膝盖和肘总会撞到人、武器和树木。

  不久我便顺利逃脱了,沿着拉赫加一路向东,经过凉廊和宅邸正门的入口,几年前洛伦佐就是在那里带我进去的。梅第奇士兵一小队一小队地作战,但入口的大门早已被放弃。一队暴徒正试图用木头砸门。我骑着马穿过那条乔凡尼曾用来躲避人群的小巷。从那里可以一直到圣乔治的洗礼池和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广场。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群:有三个骑马的,两个修士,还有一对抱着孩子奔跑的可怜父母。

  到大教堂时,不断拥挤的人群才让我放慢脚步。突然,我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其中两个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抬高火把想要看看我长什么样。

  他们是一群流氓。

  “漂亮小姐,”一个人讥讽地说道。“这么漂亮的小姐居然把裙子拉那么高还骑着马到处走。啧,瞧瞧,多细嫩的脚踝啊!”

  我板着脸,不耐烦地环视四周。我能听到好多人的声音,但还是议会大楼的钟声最响,每个人都喊叫着冲向广场。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注意一个孤身女人的喊叫声。

  我还不想哭哭啼啼,至少现在还不想。

  “让我过去。”我愤怒地吼道,并从裙子下面抽出一把匕首,剑鞘还牢牢地套在上面。

  这群流氓顿时一阵暴笑,那声音听起来像一群疯狗的狂吠。

  “看这儿!”一个人喊道。“怎么了?丽莎迪安东尼奥格拉迪尼长牙啦,哈!”

  那是个尖下巴的瘦男人,头上顶着一缕金黄的卷发。

  “拉弗尔!”我放下了匕首,松了口气。原来是屠夫的儿子。“感谢上帝,拉弗尔,我要过去…”

  “我要过去,”拉弗尔嘲讽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他的一个同伴咯咯笑了起来。“伙计们,看吧,她跟他们是一伙的。两天前她刚嫁给朱利亚诺德梅第奇。”

  “商人的女儿?”有人问,“瞎说吧!”

  “以上帝的名义,这是真的。”拉弗尔坚定地说。他的话和眼神使我再次抽出匕首。“怎么了,丽莎小姐?朱利亚诺这么快就把你甩了?”

  我攥紧了匕首。“让我过去……”

  拉弗尔恶狠狠地笑着。“那你就试试看吧。”

  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我身边穿过,可怜的马儿颤抖着退后了好几步。我绝望地坐在马背上,第二枚石子击中了我的腰,火辣辣地疼。我无声地哭喊着,匕首滑落了。

  一枚又一枚的石子打在我身上。整个世界都在呻吟。我失去了支撑,也失去了平衡,迎着我的马,迎着寒冷的空气,还有向我抛来的石头,我跌倒在地。

  我痛楚地倒在地上,侧着身子。恐惧一阵阵袭来,因为我连吸口气都那么困难。火光在头顶上闪烁着,我眯眼看着那慢慢旋转的火花,还有围观的人群。突然拉弗尔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那脸一半被黑暗笼罩着,另一半露出阴险的表情。

  “这就是被宠爱的小公主吗?”他假惺惺地说。“你连怎么骑马怎样拿武器都不知道。看着。”他拿出匕首在我眼前晃了晃。“刀是这么拿的。”他停了一下,突然把刀尖指向我。“然后应该这么用……”

  空气!我极度恐惧着,不仅仅因为这个匕首,而是感觉呼吸愈来愈困难。我的肋骨,我的胸腔都动不了。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周围一片模糊。

  这时我听到另一个声音。“何不先玩玩她呢?”

  另一个人说:“就在这儿?大庭广众之下?”

  “没人会在意!瞧,根本没人往这看。”

  拉弗尔一脸厌恶:“就她?早已经被梅第奇玩儿过了。”

  我感觉到那刀尖儿正抵住我的喉咙,轻微的吞咽都会割伤脖子。我能看到拉弗尔的手,还有那黝黑的皮质剑柄。

  那手和匕首都不见了,光明也完全没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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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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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了吗?我一遍遍问自己。好像没有,伤口的疼痛已经扩散到头和肩膀。

  我虚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出神地盯着那些模糊的黑影,只听见有人在马背上说了些什么,还有远处的钟声和人群的嘈杂声。

  在我上方,有人骑着马,拿着火把。我已经晕头转向了,看过去好像有好几百人的样子。他们个个像黑色巨人,手里的火把像是闪闪发光的橘红色钻石。

  其中有人说话了,声音里有着高官的权威:“你们在对那位女士做什么?”

  拉弗尔胆怯地回答道:“她是人民公敌,是朱利亚诺的新娘,是个间谍。”

  马背上的人简单回复了几句。我只听到了只字片语:“议会大楼……保护……”

  我被拉了起来,顿时因伤口的疼痛而哭喊着。

  “安静,夫人。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一匹马驮着我,我的胃和马背紧紧贴着,头和腿都悬在空中,时不时碰到马的侧腹。有一个人坐在我身后的马鞍上,紧紧按着我的腰和臀部,把缰绳抵在我的后背。

  我们继续前行。阿方希娜的金色发网从我头上掉了下来,以后谁捡到了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我的脸老是撞到躁动的马背上。不久嘴唇也裂开了,我尝到了咸咸的味道,还有血腥的味道。我只看得见黑色的石头,只听得见钟声和呼喊声。这两个声音都大了起来,钟声又长又响,每敲一下我的头都快裂开似的。我们到了议会大楼,我想直起腰抬起头,想呼唤朱利亚诺。可那个人又结结实实地把我给按了下去。

  穿过广场时,人群中传出阵阵闪电般的高声呼喊。

  “看哪,这坏蛋来啦!”

  “来看,第三个窗户。那家伙开始摇晃了!”

  “覆灭球!杀死梅第奇!”

  我像只上钩的鱼,猛烈地扭动着身体,头发都散到前面遮住了眼睛。我试图把头发捋到一边看看外面的情形,可还是看不清。能看到的只是步步逼近的黑影。

  想起弗朗西斯科德帕奇我就不寒而栗。他裸露的身体被高高地吊在窗户上,肩头还埋着大主教萨尔维亚蒂尸体的牙印。一父亲曾经说过,五天之内,议会大楼的窗外就吊死了八十个人……

  我浑身无力,差点晕倒在地上。“朱利亚诺。”我知道在这种喧闹中没人能听到我无力的声音。“朱利亚诺。”我重复着,眼中堆满了泪水。

  他们把我关进了巴尔杰洛的一间单人房,这是一所紧挨着大楼的监狱。房间又小又脏,地板上污渍斑斑;三面墙上都覆盖着白花花的蜘蛛网。剩下那面墙的墙根是用很厚的石块砌成的,往上则是由粗糙的齿龈铁组成的墙体,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地板上散落着稻草,中间摆着一个圆桶,用作公共的厕所。房间本身透不进太多的光线,只能透进些许外面走廊上火把的微光。

  屋子里共有三个人:我,劳拉,以及一位年岁大我两轮的夫人。这位夫人穿着极好的茄紫色丝绸和天鹅绒,我猜她应该是特尔那波尼家的人。洛伦佐的母亲也来自那个高贵的家族。

  当守卫把我带进来时,我因为疼痛呻吟着。其实我是想装作不认识劳拉。在那男人走开后很久,我们都没有看过彼此一眼。

  头一天晚上,没有人来看过我,甚至连带我进来的警官也不见了。隔壁塔楼传来震耳欲聋的钟声。过了一阵,钟声终于停止。我仅仅安宁了一小会,外面又开始喧闹起来。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喧闹声突然消失。然而一小段寂静之后,又响起了欢呼声。

  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绳子突然拉紧的声音。

  宛如珍珠般精致洁白的特尔那波尼夫人,手里不停地摆弄着方巾,断断续续地哭泣着。我倚在墙角边,用破烂的裙子盖住被打伤的那条腿,对那些可怕的蜘蛛视而不见。坐在旁边的劳拉双膝顶着胸,用一只手抱着双腿。人群安静下来后,我低声问道,“朱利亚诺……?”

  她回答得很痛苦,“不知道,夫人,我不知道……。”

  又响起来了一阵新的呼喊,我们两个都蜷缩了起来。

  早上他们带走了劳拉,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告诉自己,在文明的佛洛伦萨他们永远都不会处决女人,除非他们都是些卑鄙的杀人犯,或是叛逆者。他们肯定是放了劳拉,最坏也就是驱逐了她。

  外面没有再响起吵闹声。我感觉舒服了很多。那种安静说明杀戮停止了。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僵硬的肩膀疼得令我倒吸了一口气,最轻微的动作都会引发一阵剧痛。我的胳膊被冻僵了;石头的墙壁和地板冷得像冰块。但更让我发狂的是我的结婚戒指弄丢了,只剩下了金币。

  走过特尔那波尼夫人身旁,我站在生锈的铁门处。她现在停止了哭泣,摇摇晃晃地在那里站了一整夜。她面色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和她那紫色的礼服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发现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狂乱,于是赶紧走开了。

  我留心听着门卫的动静。劳拉还在的时候,我不愿提起朱利亚诺的名字,以免连累到她,而现在它就在我嘴边。当监狱看守终于出现时,我轻轻地喊着:“有什么消息吗?有朱利亚诺德梅第奇的消息吗?”

  他踱过来站在门口,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用手指摸索着叮当作响的钥匙串,选定了一把,试了试,不管用。接着摸出一把模样差不多的钥匙,咔嚓一声插进了锁孔。那钥匙由于长期不用而变得又黑又钝。铁门发出了极不情愿的声响,终于还是打开了。

  “朱利亚诺德梅第奇,”他冷笑着说,“如果你有那个叛徒的任何消息,最好在审判的时候统统交待出来。”

  “卡罗塔夫人。”他不怀好意地说,“你愿意合作吗?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执政官们要问你些问题。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她的眼神、她的声调都充满了憎恶。“不会伤害......他们已经狠狠地伤害了我!”

  “我完全可以找其他人来帮忙,”他简单地说。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那位老女人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

  我不在乎,毫不在乎。如果你有那个叛徒的任何消息,最好在审判的时候全说出来……

  我紧紧抱着自己,甚至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痛。朱利亚诺已经逃之夭夭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他。

  我又回到了墙角,用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倚着它。如此冰冷的墙也有镇痛的效果。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但是因为小睡了一会儿,所以不知道敲了几下。

  醒来以后,我做出一个决定:我要承认我嫁给了朱利亚诺。这样一个罪名还不足以判我死罪,甚至在洛伦佐复仇时,也留下了帕奇家的女人,最多就是把我流放,那样我反而可以自由地去寻找我的丈夫。

  我琢磨着怎么向执政官们说出我的供词。我要告诉他们朱利亚诺多么热爱佛罗伦萨;我会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娶了我这个商人的女儿。这足以证明他从不轻视那些普通大众。

  我终于听到了看守的脚步声,然后是拿钥匙的声音,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冲出去。不论我下了多大的决心、准备了多么完美的计划,我的双手依然在颤抖,并且口干舌燥。

  跟着看守一起进来的是扎鲁玛,她眼睛里充满了癫狂和疯野。当她凝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她张大嘴,流露出解脱、快乐和恐惧。我想我没有看错。

  看守领她到了我这间囚室,便退开一步。我伸手去够她,但栏杆之间的夹缝只容得下我的手指。

  “不许接触!”看守咆哮道。

  我的手垂了下来。看见她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噢,不。”她伸出温柔的手;看守的咆哮使她放下了手。“不,别哭了。这不能解决问题……”说话间,泪水已顺着她完美挺直的鼻子滚落。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很好。他们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向四周看去,然后看了看我。“你必须勇敢一点。”

  我猛地僵住了。

  “他现在也在这所监狱里,和那些人一起。他们昨天烧了房子,佣人们全力扑救,挽回了大部分。但是……”她向后缩了缩头。我看出来她在咽下自己的泪水。

  “上帝啊!朱利亚诺!告诉我,他没事吧?快告诉我他没事!”

  她抬起头看着我,表情很奇怪。“朱利亚诺的事我不知道,但行政长官昨晚抓走了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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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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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向后退了一步。

  “行政长官和他的人搜查了宅子。他们几乎拆了房子。他们找到了朱利亚诺写给你的信。”

  “不!”

  “再加上这些年来洛伦佐一直是你父亲最好的客户,他们给你父亲定罪为梅第奇家的间谍。”她看了看周围,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在折磨他。”

  我太自私了,居然只考虑到自己和朱利亚诺。我早就知道我的婚姻伤透了父亲的心,但我一意孤行,以为这是值得的。现在我的倔强让他遭受了更多的痛苦。

  “噢,上帝!”我哀吟着。“告诉他们,让他们来问我。告诉他们他不知道梅第奇家的事,我什么都知道。那些人……”我奋力站起来,突然间灵机一动,倚倒在围栏上,想努力引起看守的注意。“星期六在拉赫加参加我婚礼的那些人!他们看到我父亲在路中间冲我怒吼,而我从梅第奇家的窗子冲他喊叫。他恳求我回家,他从未同意我嫁进梅第奇家族。你们去问问乔凡尼比科!我父亲对吉罗拉莫是绝对忠诚的!问问那个佣人劳拉!她会告诉他们的!”

  “我会告诉他们的!”扎鲁玛保证说,但是她的声调充满了哀愁;看守走过来站在我们两个中间。他点头示意她离开。“我会告诉他们的!”她叫喊着朝走廊走去。

  剩下的几个小时,我独自呆在那间房子里。看守的出现都无法打扰我,我不停地回想着自己是一个多么可憎的女儿。我怎能表现得如此冷漠?怎样才能保护我父亲?我无助地等待着。脚步声、男人的声音以及金属钥匙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思绪。

  他们终于来了!我奔去门边,用我的十指撕扯着铁栏杆。

  跟看守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位居要职的男人,身着华贵的深蓝色衣服;他可能是一个贵族执政官或是议会的十二参议士之一。这人又高又胖,举止严肃,大概有四十来岁。头发已经有些发灰,但眉毛却很浓黑,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的鼻子又长又窄,下巴很尖。

  我看着他,他也冷漠地注视着我。我意识到曾见过他一面,在教堂里,当时吉罗拉莫在做祈祷;母亲的抽搐把我撞倒在地上,他扶起了我,还给我们让出了路。

  “丽莎小姐?”他礼貌地问。“迪安东尼奥格拉迪尼?”

  我警惕地点了点头。

  “我是弗朗西斯科德奇科多。”他轻轻地鞠了一躬。“我们没有作过互相介绍,不过也许你还记得我。”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们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和我父亲一样,非常富有。“我记得您。”我说。“在我母亲去世时您正好在圣洛伦佐教堂。”

  “听到这些非常抱歉,”他说道,仿佛我们正在宴席上谈话。

  “您为什么来这里?”

  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那种雪地中映衬出的蓝天的颜色,每只眼睛的外围都有一轮黑眼圈,当它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时就变得更窄了。他束腰外衣的领子上镶着一圈白色貂皮,更突出了他发黄的脸庞。“和你谈谈安东尼奥先生的事。”他说。

  “他是清白的。”我立即说道。“他不知道我要去找朱利亚诺。他只是卖羊毛给梅第奇家。谁都知道他对吉罗拉莫的教诲是多么地忠诚。您见过他们的佣人么,劳拉?”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我安静,“丽莎小姐,你不用说服我。我确信安东尼奥先生是无辜的。”

  我松了口气,身体靠在围栏上:“他被释放了吗?”

  “还没有。”他发出了一声做作的叹息。“他的情况相当严峻,很明显执政官们觉得他与梅第奇的接触过多。每个人都疯狂了,不幸的是我们政府的最高领导人也是如此。昨晚,最高执政官们很反对我的建议。他们把洛伦佐的会计挂在了这所房子的窗户外面。似乎是因为这位先生协助洛伦佐夺取了这城市的主要财产。我想你肯定已经发现人们是怎样决心摧毁一切,摧毁每一个能使他们想起梅第奇的人。行政长官正尽力控制住他们,但是……”他发出了另外一声叹息。“很多宅邸都被推倒,甚至被烧了,包括拉赫加和其他地方。”

  “我父亲和乔凡尼比科是好朋友!”愤怒使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可以证明我父亲不是梅第奇的朋友。”

  “比科?”他咕哝着,眼神闪烁了一下又落到我身上。“他是洛伦佐的合伙人之一,不是吗?啊,他正被一场疾病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们说他太虚弱了,起不了床,甚至无法说话;他活不了多久了。”

  “劳拉,就是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她可以……”

  “你不能使执政官们相信一个梅第奇家女仆的话。”

  “我必须怎么做?我能够做什么?我得证明我父亲是清白无辜的!”

  “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他说道,出奇地平静。“比起考西尼和塞帕隆那些最仇视皮埃罗的人,我更有地位。我可以向他们为你父亲辩护。”

  “您会吗?”我急切地抓住铁栏杆,即使内心模糊地怀疑着:为什么他不早点这么做呢?

  他优雅地清了清喉咙。“这全看你的了。”

  我松开铁栅栏向后退了一步。我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使他不得不说话。

  他是个冷血的人。只有冷血的人才敢厚无颜耻地承认自己的恶行。

  “我是个鳏夫。”他说。“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没有再娶。我在等待上帝赐给我一个合适的女人,一个好脾气、出身良好的女人。一个年轻健康可以为我生下儿子的女人。”

  我被他的这些话吓坏了。他看起来却没有一丝不舒服。

  “我观察你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些日子你都来听吉罗拉莫的布道。你非常美丽,这你知道。有时你会扭头看向人群,我以为你是朝我这个方向看来的,是在看我,因为你知道我在那里。因为你注意到了我。

  “我知道你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小姐。我有你和你未婚夫的信。任何与议会有关的人都还不知道那些信。而且我会让那个和你共处一室的年轻女士保持沉默。没有人需要知道你与梅第奇的关系。我可以毁掉那些信,可以保护你和你父亲不受报复。”

  他停了停,显然是等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可我已经惊呆了。他一开始就显得很真诚:他低下头去,双颊有些微红。紧张的双脚来回地挪动,轻轻摩蹭着石板。

  然后他又镇定下来,紧紧盯着我。“我想娶你。我对你很有感觉,而且我希望……”

  “我不能!”我打断他;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的表情严厉起来:“这对你父亲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他还要遭受更多的折磨。太可怕了,他会死的。”

  如果没有栏杆隔着,我就会像一个男人一样冲上前去,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我可以为我父亲做任何事!但我不能嫁给你。我已经嫁给了朱利亚诺德梅第奇。”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眼神冰冷无情。“朱利亚诺德梅第奇,”他说道,声调平静地有些诡异,“他已经死了。穿过圣三一桥的时候摔下了马,淹死在阿尔诺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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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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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定找过我。他一定已经冲出敌人的包围回到了梅第奇宅邸。也许皮埃罗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但是朱利亚诺一定知道我已经回到父亲家里。

  弗朗西斯科说,一个巡逻兵在河里捞起了他的尸首,立刻送去给贵族执政官们。他们认出了他,赶在其他人污辱他的尸首前就把他埋在了城墙外。墓穴的地点很隐秘。执政官们没有提起过,生怕为了寻找尸体而引起更大的骚乱。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做了什么。因为我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上帝用他的智慧让母亲们忘记生产的痛苦,这样她们就不害怕生更多的孩子。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我所做的,让我不怕再次爱上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所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见到了我的父亲。天很黑,一层薄薄的烟雾使天空更加黑暗。议会大楼的广场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马车。议会的雇佣兵来回巡视着。

  有人往那些谋杀者弗朗西斯科德帕奇、萨尔维亚蒂和巴隆塞利病态的画像上泼黑色的颜料。他们污毁的真人大小的肖像注视着我,而我抓住弗朗西斯科的前臂,蹒跚地走下宅邸的台阶,走向一个令人恐惧的世界。

  在台阶的尽头,弗朗西斯科派来的马车打开了门,我的父亲坐在里面。当弗朗西斯科扶着我站稳后,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上,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像是少年第一次求爱时的样子,他说:“那里为你准备了食物和水。我已经检查过了。”

  我盯着他,仍然觉得很麻木,没法回答。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现在这却让我生厌。我转过身钻进了马车。

  父亲坐在里面,一个肩膀顶着里面的墙壁,身体斜倚在座位上;他小心地抬起一只手,脸颊上的皮肤紧绷着,有些发紫,浮肿得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了。而且他的手……

  他们对他用了夹板。他的右手拇指,从手上凸出来向右边扭着,中指像根香肠;指甲已经没有了,那里只有裸露的黑红色的伤口。食指也是这样,肿得很厉害,直直地突出着,竟和拇指垂直起来。

  我看到他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女儿。”他低声说着。“谢天谢地。我亲爱的,我的孩子。”我坐在他身边,拥抱着他,小心不碰到他受伤的手。“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原谅我,哦,对不起……”

  他说出这些话时,我对于他所有的抵触,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明白。他不仅是对于我们目前的状况感到悔恨,不仅是对我被迫答应嫁给弗朗西斯科来换取他的自由而悔恨。他是为了每一件事而道歉。为了曾经殴打我母亲,为了把我母亲带到圣洛伦佐,为了多美尼科谋杀了她而道歉,为了他没有追究那场谋杀而道歉。他为了我结婚当天的痛苦而道歉,为了前些天晚上让我为他担惊受怕,也为了我现在对他的怜悯哀伤而道歉。

  他最感到抱歉悔恨的,是朱利亚诺。

  第二天清晨,当我安安全全地在自己床上醒来时,我发现扎鲁玛站在我面前。脸上一副被监视着的表情,好似她是我的同谋。我察觉到这点,在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警告我之前,我就压下了开口说话的冲动。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后,刺眼得让我看不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皱了皱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痛苦使我的表情扭曲。她把折好的一叠纸推给我。“我从楼上下来。”她小声地说道。她的声音小得以至于我摊开纸张时,仅仅能勉强听到。“行政长官和他的手下来这里的时候,我赶在前面冲进来藏起了你的信。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只能藏起这些。”

  我抹平它们,一张大纸,折了好几次;另外一张小的,对折。我把它们放在膝盖上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起我自己拿着银尖笔,蘸着棕色的墨水,漂亮地写下每一个字母,一步步掉进贝纳多巴隆塞利的圈套。

  城市很快又恢复了秩序,尽管当时每个洛伦佐德梅第奇的雕像都被推倒,每一个刻着梅第奇标志的石头都被磨平。皮埃罗逃走后的第四天,议会推翻了对帕奇的制裁,并鼓励所有刺杀朱利亚诺的凶手回家。一份称弗朗西斯科和亚科波德帕奇的行为是“为了人民的自由”的议案被通过了。

  在梅第奇离开佛洛伦萨几天以后,吉罗拉莫见了查理八世,商讨他来佛罗伦萨的事。我婚礼后的一周,查理八世耀武扬威地进驻了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像英雄一样受到欢迎。弗朗西斯科非常想要我和他一起去迎接这位国王,因为执政官们命令所有佛罗伦萨的人,只要他们可以,就都要参加欢迎仪式并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

  我没有去。我所有的好衣服都在暴动那天被烧掉了,而且我的结婚礼服也被毁了。更重要的是,家里很需要我。父亲手上的伤口红肿而且感染了,还发着高烧。白天黑夜我都守在他身边,把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往化脓的伤口上涂药膏。扎鲁玛留下来帮我,父亲的新女佣洛莱塔代替我们参加了庆祝活动。

  我喜欢洛莱塔。她有一双热情的眼睛而且很聪明,即使在不适合的时候她也会说实话。

  “查理是个傻瓜,”她回来告诉我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嘴,只会站在那儿张着洞穴一样的大嘴,用他那长长的獠牙来呼吸。他真丑,太丑了!吉罗拉莫看到他那崎岖的鹰钩鼻子都觉得不寒而栗。”

  扎鲁玛轻轻地笑了;我冲她嘘了一声。我们站在通往父亲睡房的过道处。在我身后,刚刚经历了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的父亲睡着了,安静得犹如死去了一样;我拉下百叶窗以遮挡早晨的阳光。

  “噢,昨天他骑马通过圣弗雷迪亚诺门,那场面真的很宏大,”洛莱塔说,“执政官站在讲台上,穿着镶有白色貂皮的深红色外套。那里太吵了!城市中的钟都敲响了,当鼓手开始敲鼓时,我觉得耳朵都快聋了。我从没见过哪支军队穿得这么漂亮。步兵穿着镶金线的天鹅绒衣服,盔甲造型很漂亮,上面刻着耶稣受难像。而且他们全都举着镶金边的条幅……”

  “然后查理来了。肯定是他,因为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种马,他的盔甲上镶着宝石。有四个骑士骑马跟在他身旁,一边两个,为他举着丝制遮阳篷。”

  “直到查理最后停下从马上下来,然后与执政官们一起站到台子上之前都很有趣,只是有趣而已。他是我所见过长得最奇怪的人了。一个大脑袋,头发颜色就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铜器,几乎是粉色的,而且身子很小,他看起来像个走路的婴儿。一个穿着马蹄状鞋子走路的婴儿,我不知道他的脚有什么毛病。

  “他太滑稽了。每个人都在安静地等着查理或执政官致辞。我旁边有个女孩喊道,‘但是他那么矮!’周围的人都笑了,但是声音不是很大。没有惹来什么麻烦。

  “这就是那个让我们这段时间都怕得要死的人。一个小矮人。而且执政官用拉丁文介绍他的时候,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随从必须要用法语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给他听。”

  “你知道人群里有一个人跟我说什么吗?那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非常聪明。当然很小声,因为你不知道这些天哪里有他们的耳目。他说:查理想要侵占那不勒斯,因为他听说在那里打猎很好,而且那里的天气也很好。他很喜欢打猎。而且他听到了风声,知道吉罗拉莫怎么谈论他。所以他想向南方走得更远一点。”

  扎鲁玛听得如痴如醉,我却转过身去,陪在父亲旁边。我不想听到这些。查理是个小丑,轻率地进攻托斯卡纳地区。因为他那愚蠢的理由,他害死了我的丈夫,害得梅第奇家族衰落。

  我不想让自己去想父亲以外的事情。除了扎鲁玛他是我唯一拥有的。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了。

  说实话,我非常害怕父亲会死去。有很多个夜晚,他的牙齿不停地打战,浑身颤抖得厉害。我得爬到床上去,用我的体温让他安静下来。我整夜在他身边,没有合过眼。

  他的情况渐渐有所好转了。尽管右手拇指和食指仍然有些畸形,指甲那里还长出了黑色的痂。

  扎鲁玛如同幽灵一般陪伴着我。我仅仅察觉到她的存在。她担心我缺少睡眠和营养,担心我过分照顾父亲而累坏了自己。她是唯一一个从我这得知朱利亚诺已经死去消息的人。执政官们封锁了消息,否则那些反对梅第奇家族的暴徒们会把城墙外的土地都翻个底朝天。

  家里有些法国士兵;诺利要求富有的家庭接待这些士兵,为他们提供吃住。我根本没有去市场,也没有出城,所以我只见过其中几个。有时我不得不离开房间,偶尔会遇见他们,或是从父亲房间的窗户瞥见过。

  弗朗西斯科偶尔来这里的时候,我见过这些士兵。最初的这些日子里,他并不常来。当时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乱,父亲也病得很厉害。父亲好转以后,他便常来表达他的关心。我得承认,当父亲带着病态郑重地问候他时,痛苦将我焚烧。

  但是我提醒自己,父亲是在向他的救命恩人微笑。弗朗西斯科的确很照顾我们。人们抢走并烧光了父亲所有的货物,我们的房子也被砸了。一楼所有的家具和大部分衣服、窗帘、挂毯和亚麻布都被付之一炬。弗朗西斯科把最好的食物送到我们的厨房,让药剂师送来了药膏和涂抹用的药材,请理发师来处理父亲的伤口,还让他自己的医生来给父亲放血治疗。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单独和我说过,实际上,甚至从未提及我们的交易。一次我带他到父亲房里的时候,他用很低的声音跟我说:

  “我给扎鲁玛留了一笔钱,用来置办家具和你父亲在暴乱中失去的货物。我不想霸道地挑选这些东西;你比我更清楚你父亲的喜好。”他停了停。“我很遗憾告诉你乔凡尼比科伯爵不久前去世了。我知道你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难过。等他好一点再告诉他吧。”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脸,那对冰蓝色的眼睛,我看到了想要讨好我的热情。那不是朱利亚诺的眼睛,而这种不同让我很痛苦。任何跟洛伦佐或科西莫有关的事物,甚至是与梅第奇家族只沾点边的东西都会刻在我心上。

  有一次洛莱塔告诉我们,查理已经下令让皮埃罗德梅第奇重新掌权。我勃然大怒,命令她离开房间。被回忆折磨地一夜无眠之后,我向洛莱塔道歉,并询问了更多的消息。

  “议会不听他的。”她说。吉罗拉莫已经到查理那里,告诉他如果他让梅第奇回来,上帝都不会放过他的。

  两个星期过去了。查理和他的士兵们更加贪得无厌,残暴不仁。佛罗伦萨人不再欢迎他们,开始憎恨他们。

  11月27日——我成为朱利亚诺妻子后的第十八天,吉罗拉莫又去见了查理。这次他告诉国王上帝要求法国的军队继续前进,否则他们将触怒天父。查理,愚蠢的查理,相信了他。

  第二天,法国人走了。

  到了十二月份,父亲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他听到乔凡尼比科的死讯后沉默不语。甚至当弗朗西斯科来看他时,也是这样,即使谈论起我们明年六月份的婚礼也没能令他高兴起来。

  而我,也生病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伤心过度,心里的疼痛在向外扩散。我体质越来越差;微微使劲也会令我大口喘气,躺下休息很久。我的乳房很痛,食物变得越来越不可忍受。我甚至再也不能进厨房。

  一天晚上,我没有吃晚饭便直接上床睡觉。我把自己裹在皮毛里。那年冬天的寒冷几乎要穿透我的身体。扎鲁玛给我带来了一些我最爱吃的食物——烤鹌鹑和洋葱香肠。为了让我开胃,她还往里面加了些捣碎的无花果。

  我从床上坐起来,她把这些拿给我看,并把盘子端到我鼻子底下。我看到了一只小鹌鹑,闪着油光而且皮很脆,皮下面的汁水还依稀可见。鼠尾草的辛辣气味随着热气扑面而来。我从床上拼命爬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恶心感涌了上来。

  还好扎鲁玛很快躲开了,我没来得及吐到盆子里。烟的味道和壁炉里燃烧的木头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很恐怖;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恶心得更加厉害了。幸好我那天没有吃什么,除了一些水和一小块面包。

  然后,我闭上眼睛背靠墙坐下,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她很快把盘子拿出了房间。不一会她又回来擦干净了地板,并在我额头上放了一块冷毛巾。

  我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她问道:“你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表情很黯淡,很严厉。

  “两周前。”我说着,开始哭起来。

  “嘘,别哭了。”她一只手抱着我的肩膀。“没什么好怕的。你只是累了,你只是太伤心了,太累了,没有好好吃东西……”

  “让我说完!”我挣扎着,“两周……就在我结婚前两周。”

  “啊!”我泪流满面,看着她迅速算了一下。现在几乎是十二月中旬;我是在11月9日和朱利亚诺结婚的。

  已经五个星期了。

  “你怀孕了。”她下了断言。

  我们静静地望着对方,望了很长时间。

  我突然笑了起来,她也抓住我的手笑了。

  突然间,我忧伤地看向炉火。

  “我想见见我母亲。”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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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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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科将我带出监狱,他告诉我朱利亚诺已战死,查理八世占领了佛罗伦萨。同时父亲也因为监狱中所受到的折磨而病倒了。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了朱利亚诺的孩子。这个事实令我感到痛苦,但也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为了保护我自己、我的父亲和即将出生的、我和朱利亚诺的孩子,我选择嫁给了弗朗西斯科,尽管他是朱利亚诺的敌人,尽管我恨他,但现在他是唯一能够保护我们的人。

  ……

  我去了母亲的墓地,在母亲的墓前,扎鲁玛揭开了我的身世之谜——我的母亲爱着朱利亚诺德梅第奇——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梅第奇家族的女儿。这解释了为何我的父亲会殴打母亲,为何我的母亲会发病以及她的早逝。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除了我。但是,这并不是事实的真相。

  ……

  结婚之后,我和父亲分开,住在了弗朗西斯科的家里。在那里我发现了我的丈夫夜夜外出和妓女寻欢作乐的事实,这并不能使我伤心,相反,我很乐意独自呆在这所房子里。在弗朗西斯科外出寻欢的某个夏天的夜里,我发现有一个自称“恶魔”的年轻男子买通女仆,溜进我丈夫的书房,企图从那里盗走一封书信。我从他的手中夺回了信,并且看了那封信。那是一个神秘人物写给我丈夫的。是我的丈夫,弗朗西斯科,在幕后操纵着吉罗拉莫,鼓励他发表反对罗马和疯狗的言论。同时,策划谋杀比科和洛伦佐的凶手,也很有可能就是我的丈夫……

  我自以为很了解我的丈夫,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甚至连我的父亲也变得无法信任,那封信中传递的信息透露,我的父亲也是梅第奇家族的敌人,弗朗西斯科的盟友……

  我生下了马特奥马西莫,我和朱利亚诺的儿子。在儿子的洗礼上,收到来自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信息——

  ……

  我成为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间谍。

  ……

  我被带入列奥纳多的画室,在那里,我们将完成洛伦佐的遗愿——让列奥纳多达芬奇为我画像。同时,这也是列奥纳多本人的愿望,他告诉我他曾经见过我的母亲,那一瞬间的容光使他震颤,那是美丽的本质,他告诉我,他从我的身上看到了我母亲的影子。在他为我画像的时候,他还告诉我,皮埃罗德梅第奇要夺回佛罗伦萨,他需要我的帮助。

  我通过被“恶魔”收买的女仆传递信息,利用去圣提斯玛阿努兹塔的小教堂祷告的机会去见列奥纳多,在他替我画像的时候,我向他口述我所偷看到的我丈夫的信。到了第二年,佛罗伦萨的形势开始恶化,查理八世放弃了这座城市,春季的洪水和秋季的瘟疫使得佛罗伦萨开始散发恶臭,吉罗拉莫失去了民心,教皇决定将他逐出教会,人们陷入恐慌之中,支持梅第奇家族重回佛罗伦萨的呼声再次响起。但令人沮丧的是,皮埃罗在北方的进攻失败了,他始终没有回到佛罗伦萨。

  1496年的夏季,佛罗伦萨的形势进一步恶化,瘟疫在街头肆虐,我已经无法再去圣提斯玛阿努兹塔的小教堂祷告,为梅第奇家族传递信息。议会处死了五名身份暴露的梅第奇家族的间谍,我目睹了行刑的现场,看到那五颗头颅掉落在地上,这和我母亲当年的预言不谋而合,“来自地狱的烈火会将他的四肢蚕食,化为灰烬。五个无头的男人将会杀掉他!”吉罗拉莫最后的确死于火刑。

  母亲的其他预言也在逐一灵验:“一切都在重复循环。”我记得当时她这样低语着。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在给我丈夫写信,给他指令的神秘男人是谁……

  我也知道,我的父亲,安东尼奥,也是梅第奇家族的敌人,我和弗朗西斯科的婚姻是他们牵制和控制我父亲的一种手段,但是多年的养育之情使我仍然爱他,我想要保护他。然而列奥纳多的画却向我揭示了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那个我一直想知道的,谋杀我母亲的爱人和我的亲生父亲朱利亚诺德梅第奇的凶手,那个始终没有落网的凶手,竟然是……我的父亲,安东尼奥在临终之前他向我透露了两个秘密:我的爱人,梅第奇家族的朱利亚诺还活着,而我并不是梅第奇家族的女儿……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把安东尼奥临终前的话当作了呓语。在弗朗西斯科的书房里,我找到了新的信件——我的丈夫得到指令,打算利用我来诱杀我的爱人,梅第奇家族的朱利亚诺。这个消息使我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我决定写信通知朱利亚诺,但是我的信使,我忠诚的扎鲁玛落入了弗朗西斯科的手中。我给朱利亚诺的信也落入了敌人的手中。他们利用我的儿子威胁我,让我修改信中的内容,将我的爱人朱利亚诺诱骗到大教堂,二十年前他们谋杀朱利亚诺德梅第奇的地方。他们想让当年的悲剧重演。

  更糟糕的是,我被迫出卖了列奥纳多。我再次想起母亲的话,“一切都在重复循环。”她这样低语着,“你陷入了暴力、流血和欺诈的循环,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你必须将他们结束。”

  我将是那个结束一切的人。

  在一切暴力、流血和欺诈的循环结束之后,列奥纳多达芬奇完成了我的画像。他向我坦承了他与我的母亲、与朱利亚诺德梅第奇三人之间奇异的爱。我让他保管这幅画像,这样,我和母亲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而我,拥有了朱利亚诺和马特奥。每当我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都会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

  那时我也会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