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女人》
简介
上尉法乌斯托是本书的主角,他是一个在和平年代而不是战争期间因一次事故双目失明并失去一只手的军官,是没有“白鲸 ”的埃哈伯船长,是黑暗世界的囚徒,是没有“伊利亚特”的奥德修斯。对于他来说,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即进行一次小小的“远征”(只有一周的时间,如同军营中所说的,五天加两天)。这次旅行从热那亚开始,先到罗马,最后到那波利。在那波利(正是那个有阳光城之称的那波利),等待他的是与死神的约会。
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任何杰出演员都希望扮演的人物,从他的恶毒、他的挑衅的兴致、他对希望和怜悯的拒绝来看,都不太像一个意大利人。更不像意大利人的是,在他和受命陪他旅行的那个士兵(他给他起的外号叫胖子)之间自然形成的友谊(但不是这个词的正确含义)。
这是一种奇特的、难以把握的情感,是一种还没来得及把握就已经失去了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是靠目光沟通形成的,也不是通过语言表达形成的,而是由深藏不露的默契形成的。
本书的主角双目失明,即使撇开这一点,该书也是一本神秘晦涩的书,又正是由于这一点,它在图书馆中只能被束之高阁,在战后意大利文学史中也无人提及。但它随时会被搬上舞台,不断被重新搬出来(其作者在职业生涯中也经常慷慨地这样做),所以要了解它的神秘就必须从它的最后几行出发:“随后而来的明亮空间仍然不是死亡。”《 闻香识女人 》这本书就是以这样一行字结束的,它拒绝以现实结束。
这部小说看来不想同其他书一般所遇到的那样听天由命,它不想委身于一种定式,不想被束之高阁,不想被一种定论所埋没,而是想成为一种纪念,而且是被一个偶然间随意读到它的读者当作纪念。这是一本叛逆的书,是对死亡的叛逆的一本书,而且也是 —— 或许更是 —— 对生的叛逆的一本书。
作品相关
献给拉法埃莱·马蒂奥利
我欠你的,我能够用语言部分地偿还……
……我们的任务是同这个不牢固的、不稳定的地球如此深入地、如此痛苦地、如此充满激情地相互渗透,是让它的真谛在我们身上无形地再生。我们是不可见的蜜蜂。我们不停地采撷可见的蜂蜜堆积到不可见的金色的大蜂房里。
——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奥地利诗人)1925年的一封信
也许每一次不是来自危险之地的救赎仍然是灾难。
——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德国哲学家)《 诗人们为什么?》
本书(原书名直译为《 黑暗和蜂蜜 》,发表于1969年)是作者后期作品中探索个人与社会冲突,尤其是探索个人内心较为出色的一部。书中人物之间精彩的对白,时时闪烁着对爱与孤独、生与死亡的洞见,锐利而深邃,直探人性之幽微处。
本书曾两次被改编拍成著名影片《 闻香识女人 》,分别由世界级大明星维托里奥·加斯曼和艾尔·帕西诺担纲主角,演绎生动深刻,令人难以忘怀。奥斯卡影帝艾尔·帕西诺主演的电影获第65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及最佳改编四项提名,并最终获得最佳男演员奖;还获得了第50届金球奖最佳影片、最佳编剧奖。中译本借用影片之名谓之《闻香识女人》。
—— 译者2006.6.1
院落里空无一人
一只绿头大苍蝇在楼梯平台的玻璃窗间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墙壁散发出新近粉刷过的气味。大苍蝇突然换了一个方向,像是从虚掩的窗缝间嗅到了外面的清新空气,转眼就从那里飞走了。我也来到窗缝前,把烟头扔了出去。楼下的院落里空无一人,8月末的阳光下,两小块水泥地泛着白光。远处,河对岸覆盖着丘陵的绿草已显出枯黄,渐渐消失在远处模糊不清的天际。我将头上的船形帽戴好,整了整领带,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立刻打开了,仿佛那个女人一直就等在门后。
那是一个老妇人,脸色红润,红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她身材瘦小,穿了一身灰白色的衣服,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中充满亲切和宽厚。她示意请我进去,她的身后是一条黑黢黢的长廊。我们很快就拐进了厨房,两把椅子已经从桌边拉开摆好了。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很准时,这可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她叹息着,可依然是满脸微笑,双手绞在一起。
我报上了我的姓名,小心翼翼地摘下船形帽,局促地放到膝盖上。
“您也还是个大孩子,我的天啊。”她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我觉得我的脸红了。“做这种事情,不知道像您这样的小伙子是不是有耐心……留在这儿,确实是需要耐心的。”
她闭上嘴,停下不说了,嘴里的假牙也看不到了。
我抓住她感叹的间隙说,在军营里的时候,我的长官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我了。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边用细长的左手摩挲着右手背,一边表示听到我所说的话了。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像上等羔皮纸一样透明。这双手与她的身份很协调,与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房间,还有桌上花瓶里插的两枝鲜花也都很协调。
“我觉得,您是个大学生。是独生子吗?”
我告诉她一些关于我的职员父亲和我的母亲以及妹妹的情况。在我寻找合适的语言介绍他们时,三个家人的面目有那么一瞬间不似平日那样模糊,像突然褪去了薄雾般清晰起来,不过很快就又隐匿不清了。接着我讲了我的年龄,我今年20岁,在大学里注册的是经济贸易专业。
我觉得我的声音有些陌生。
我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
“现在的年轻人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她掩饰道。“也包括他,就是在那边的他,还有他的那场巨大的灾祸,我根本就无法理解。可能是因为我太老了。再说了,明白了有什么用?同情、怜悯,这倒是应该的。”
她又站了起来,立即控制住激动的情绪,转而微笑起来,脸部表情变换得飞快。“有些冷咖啡,您喝吗?味道很好的。噢,或许橙汁更好些?您可千万别拒绝。”
她径自转身走了。我觉得她动作还挺敏捷,像松鼠一样。很快她手捧着一杯咖啡回来了。
“我可以吸烟吗?”
她平和地笑了:“请吧。他也吸烟,一支接一支。你们男人啊。”
随着那个“他”字,她用手轻轻向背后指了一下,好像那个人就藏在黑黢黢的长廊中。
她把两手叠在面前,又开始评论起来:“不管怎么说,您给人的印象是,您是个好儿子。是的,是这样。”
我们又是相对无言。我克制着自己,不先提出任何问题。
不幸发生的那天
“我是他的表姨妈,”她终于决定说话了,声音很低。“他说,我只不过是他妈妈的一个表姐妹。可实际上我不仅仅是表姨妈,如果不是我,谁来照顾他那个可怜的妈妈?谁给那可怜的老太太送终?她没有受那份罪,真算是她的福气。再说了,那时是多么难啊,谁都想象不到。直到不幸发生的那天,我对他都不是很了解。他总是在外面转,忙于社团、研究院、军营。出了那场灾祸之后,一切就得由我来操持了,看来这是天意啊。已经9年了,明白吗?”
我喝完了咖啡,杯子还捧在手里。那杯子依然显得干净清亮。
“9年啊。”她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低沉。“现在什么都过去了,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唉,最初的情形我都不愿意再去想了。一个像他那样的年轻人,一双眼睛瞎了,还丢了一只手。这只能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帝不愿意让任何人快活。演习,动用的竟然是炸弹。我是说,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动用炸弹,每天搞那些演习,都是为了什么呀?把杯子给我吧。”
“我们司令都告诉我了。”我说。
为了显得自信,我紧盯着地板。地板是拼花的,每4块砖组成一个蓝色的图案,白的底色上构成一种复杂的特别花样。从半透明的窗帘透过来的光线照在那些花上,形成的光晕凸现了那些花的娇弱。
“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她继续慢慢道来,脸上的皱纹逐渐舒展开来,“是啊,他有钱。他是个富人,我不是。我有那么一点点退休金,是个寡妇。他可是个富人,还不到40岁,壮得像头狮子,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我在小碟子里揿灭了香烟。那个小碟子是她给我当烟灰缸用的。
“记住,这几天您一定要好好跟着他,”她又说,“一刻也不能离开。这一点您懂,对吧?要有耐心,孩子,要特别特别地有耐心。要顺着他,千万别啰嗦,要说他总是对的,即便他是在胡说八道。您能做的,就是永远对他说是,永远说是的,先生。懂了吗?”
“当然,夫人。”
“那个叫胖子的小兵现在躺在医院里。直到前天胖子还在陪着他。胖子是卡拉布里亚人,一个傻瓜,不过很善良,在一些事情上还挺狡猾。很快他就明白了,他应该只回答是,只能说是的,先生。可是,胖子偏偏在这几天得了伤寒。就在要动身的这个时候生病,您觉得这是不是他的运气?”
“在我们军营里也有3个人得了伤寒。”我说,但我立刻发现她并不感兴趣。
她的眼睛似乎过于湿润,盯着我,像是在琢磨我。
她像是终于豁出去的样子,用刚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说他坏有点儿过分。我并不想说他是个坏人,但是,事情都发生在他身上,和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没有关系。真是多灾多难啊!在那场大难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上帝啊,要知道,他母亲把他养大受了多少罪啊。真让人痛心。我相信您,才和您说这些,孩子,明白吗?”
“谢谢,夫人。”
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但随即又流露出一丝不信任。她放下杯子,仔细地抚弄着袖口,纤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抚平那些根本看不出的褶皱。
也许她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
“不管怎么样,对您来说,这也是一个美好的假期。”她眼望着别处接着说道,“就像你们说的,五天加两天,是一个星期的旅行,到那波利结束,有一周的自由,和军营没有一点关系。”
她说的有道理,所以我赶快说些让她放心的话。
“好了,好了。”她突然不高兴地打断了我。“你最好现在就过去。就在那儿,门外放了些碎布头,是给你们的军靴打蜡用的。就是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要先敲门,进他的房间永远要先敲门。我最好还是留在这儿。愿上帝宽恕我,我总是多嘴。”
她不再管我,一手支在桌上撑着头,眼睛看着花瓶里的花,右手指一瓣一瓣地抚弄着花瓣。
“千万别叫他上尉,永远只称呼他先生。”她再次警告我,但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就叫你胖子好了。喜欢吗?对你们这些人,我都叫胖子。你不愿意?你觉得像是一条狗的名字?如果不愿意,你就告诉我,尽管说。”
他让我坐下。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距离我还不到一米。黑色墨镜几乎连额角都遮住了,僵硬的左手戴着手套,在昏暗中反射出微弱的亮光。他脸上的微笑突然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脸上只有发际处和戴墨镜的地方没有伤疤,只有那些地方还算光洁。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虽然拉着窗帘,外面街上的嘈杂声还是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
“热吗?喝点儿什么吗?喝的东西就在那边。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大学生?聊聊吧。”
他笑了笑。
“是的,先生。”我说。
我得走很多路
他的右手伸到我们两人中间的小桌上,从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在我划着火柴之前,那只手已经飞快地打燃打火机,准确地点燃了嘴上的香烟,然后熄灭了打火机。打火机像只飞虫一样悠然地落入他膝盖上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中。
“你走路行不行?你能走吗?去年给我派来的那个胖子根本不能走路。我把他打发走了。刚走一个小时他就气喘吁吁了。可我得走很多路。马都走不过我。你们都觉得自己能行,但是,你们试试看,那简直是在受罪。”他笑了,轻轻地吹着烟。
“走路我能行。在军营……”
“军营里那些愚蠢的行为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抬手打断了我的话。“也许,值得一说?那就跟我说说看,说吧。”
“那种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不打算说了。
他一阵大笑,呛得咳嗽起来,前仰后合地在椅子上都坐不稳了。后来他掏出一块手绢将嘴角擦干净。
“太好了。”他张开嘴,露出了大牙,“我们有了一个会思考的胖子,一个机灵的胖子,还是个大学生。以前也给我派过一个大学生,学哲学的,一个实在让人讨厌的家伙。你好像还不让人讨厌。我敢打赌,你知道你很滑头。”
“并非总是滑头,先生。”我觉得我不能不回答。
“你是摩羯座?”
“不是,是宝瓶座。”我说。
他做了个鬼脸。
“你也是宝瓶座?这不好,两个宝瓶座的人会不断发生令人讨厌的摩擦。我不想知道什么星座,一点道理都没有。管住了你的嘴巴,永远不要再说你属什么星座。”
“好的。”我回答说。
他还在轻轻地咳嗽。“是宝瓶座,来自皮埃蒙特大区,学的是经济和贸易,哈哈。你到了这里,对,就属于人道主义了。我搞不懂你,胖子。可是,我又为什么要搞懂你呢?我们确实没有义务搞懂对方,不是吗?总共就一个星期,五天加两天,能够忍得住就行。需要疾走如飞。对吗?”
“对。”
“不,不对。”他洋洋得意地反驳。“你会看到,这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好啦,明天,7点钟,到这儿。然后去火车站,前往热那亚、罗马、那波利。去过吗?”
“那波利没去过。”
“噢,我们总算是要陪这个学经贸的宝瓶座去一个没去过的新地方了。我本来已经失望了。”咬着的香烟后面是他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在热那亚和罗马停留。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我说。
“我们在那儿停吗?谁说我们要在那儿下车?如果我愿意,当然可以下车。要是有什么子弹飞来,我们可就非得下车了。下去走走,假如有别的什么消遣,也可以停一停。五天加两天:如何打发那几天你很在意吗?想在那几天找出些时间干点儿自己的事?有没有妓女等你?跟我说说,说吧。”
“没有,我没什么打算,不过是那么说说而已。”
“胖子只是那么说说而已。”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一边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瘦极了,像一根细弯的长铁丝挑着衣服和裤子,那身衣服使他显得更加瘦长。纤细的脖子从衬衣领口处伸出来,像衣架的钩子顶着脑袋。
他平静地穿过房间,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后倒了一大杯,一口就喝去一大半,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全部喝光。这时,从不知哪个黑暗的地方走出一只大灰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猫尾巴在地板上缓缓摆动着。
“它叫男爵,”他一边放下杯子,一边向我解释。“很威武吧?6岁了。一只被阉割过的大肥猫。它恨死我了。可是,如果我不在家,或者听不到我的声音,它就会闹翻天。而我在的时候,它又总是想绊倒我。不过,它从未得逞过,可怜的男爵。”
大灰猫审视着他,仰着脸,尾巴像是过电一样在颤抖。
“它又像往常那样生气了,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僵硬地伏下身,抚弄着大灰猫耳后脖颈上的毛。“小坏蛋,凶杀犯。明天我就走了。看贵妇人怎么收拾你吧。最终会把你的肉都剁碎的,肥家伙。”
大灰猫哆嗦着,喘息着,伤心地逃开他的抚弄跑到角落里去了。
“它什么都懂。我骂它,它就恨我。它恨我,我就更骂它。”
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拿的,反正此时他的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根短小柔韧的竹竿。
他用竹竿头敲击着小腿,满是笑容的脸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我不瞒你,我喜欢你这样的农民,一个固执的山里人。不过,你也许会变的,走着瞧吧。起立。”
找到了依托的地方
我正要站起来时,他伸出竹竿制止了我,竹竿的一头正好点到我的肩膀上。
“你太矮了,该死,差不多就是个侏儒。什么伪劣的宝瓶座。我们两个像两只不一样长的圆规脚,怎么一起走!”他大骂起来。
那根竹竿从我的肩膀划到膝盖,他边划边撇嘴。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已经在外衣的两个扣子之间找到了依托的地方。
“算了,试试看吧。”
他拉开走廊门,立刻又是踢又是骂。那些擦鞋布被他踢得四下里乱飞。我赶紧走到他身边。我的动作很利索,很自信。他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从我的右胳膊下穿出挽住了我。我感觉到了他的骨骼的僵硬,神经的紧张颤抖,还有他腕部上方与假肢连接处突起的那块金属。突然起步险些使我失去平衡。
“笨蛋。你是纸糊的?是锯末捏的?”他停住脚步。“你以为这是去哪儿?是走队列?走路就是走路。打起精神来。”
我们沿着走廊同步向前冲去,越走越快。我的右肩被他的胳膊牢牢控制着,横着的竹竿别着我的膝盖。每走一米,我都感到竹竿头在监督着我腿部的迈动。来回走了3圈之后,他突然停下了。
“不行,根本不行。”他断然说,并没有从我腋下抽出手臂。“你不是在走路,只是在拖你那60公斤重的身体。如果你不让你的腿向前冲,那腿几乎就是僵的,明白吗?如果腿不向前冲,你就总是会落后我半米,用不了半个小时我就把你落下了。你不是在送葬,打起精神来。要用臀肌来带动腿,见鬼。知道什么叫臀肌吗?你怕把它磨损坏了?”
我们又开始走起来。这回,他的竹竿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膝盖处呈半圆形地划到我的背后,控制着我腿部的节奏。走到第五圈时,我看到厨房门开处有一线光亮透过来,我知道,是那位老妇人想偷看我们。
“再来一次。脚后跟要钉进地板。你怕什么?怕毁了打蜡的地板?钉进去,要在地板上留下你的脚印。”
他突然停下,把我闪了一下。
“还有,”他站在那里,举起竹竿说,“不要胡思乱想。走路的时候,没有必要思考,坐着的时候再去思考。无论是起步还是停下,你都要和我完全一致,完全同步。明白吗?要像钟表一样准确干脆,不能像闲逛的老娘们那样晃悠。”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黑黢黢的走廊里咽下这样的批评。
我们又来到他的房间。这也可能是他的书房。房间的角落里面对面地放置着各种巨大的立体声设备。大灰猫蜷缩在椅子底下。他来到柜子边,倒了满满两杯威士忌,差点儿就要溢出来。他用右手很快端起一杯,举向空中。
“来吧。”
“我真的不能多喝。我几乎是不喝酒的。”我端起酒杯答道。
“是吗?对此我根本不感兴趣。在这五天加两天里,你得跟我喝。不必废话。喝不了你就倒了它,倒到衣服口袋里都行,就是别让我发现。”他无声地笑了。
我小口呷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转手将酒杯放到桌上。
“住手,胖子。耍心眼儿是不是?”他站在房间中央,平和地笑着。“别和我耍心眼儿,小伙子,永远不要和我耍心眼儿。现在喝光它,把空酒杯给我。一瓶12年的威士忌,开玩笑!”
我只好接着喝。我也是站着,距离他有几步远。我尽量不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使他的轮廓很像是半透明的剪影。他的脸向上抬起,皮肤呈现出灰色,没有凹凸变化。
“辣吗?”
“不辣,先生。”我回答。
“你是个瘦子,骨瘦如柴,骨头硌得人生疼。和你一起走路我都会被硌肿。我要用威士忌把你催肥。不过,我必须确认,你身上没有臭味。那个胖子,就是你那个得了伤寒的前任,真是叫人受不了。每次出门前,我都要往他身上浇半公升的花露水。就那样,他还是有股猪圈味,肉汤味,臭烘烘的。”
10分钟后,我站在了大街上,两个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无法辨别方向。回营房前我还有一段空闲时间。我有些恼火又无从发泄。
我站在人行道边,空气很潮湿,决定回去之前找个舒服的地方喝一杯咖啡。
火车包房的阴影
“下雨了。真该死,下这么大的暴雨。”他还在嘟囔。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包房的阴影里。敞开的车窗刮进一阵阵热风。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热那亚了。平展展的田野,不时突然闪过一些凸起的丘陵。天光微明中的田野像是在一把灰色的大伞下旋转。
从一开始他就抱怨诅咒:夏天粗俗可恶,绒布座椅套不舒服,车厢里空旷无人。列车行进的速度极快,车厢晃动得很厉害,打消了我们在过道里散步的念头。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放在扶手上,额头上挂着一层汗水。强光下,他脸上的那些疤痕不再像是真的伤疤,倒像是早年出过天花后留下的麻子。但是,他的一些难以察觉的激情和细微的举动,让我觉得他很有头脑:表面上他不是那么抢眼,但他睿智、幽默,思维角度古怪。
他伸出右手。
“听着,有钱包吗?”
我惊呆了。我掏出钱包递到他手上,刚触到他的手指头,他就把钱包紧紧攥到手里。
“有多少钱?”
我说了数目。
他只翻了一下,抽出几张票子递给我。
“拿着。证件和休假证明都在这里面?”他又问,态度有些生硬。
“是的,先生。”
“我拿着。”他轻松地笑了,显得很满意,把钱包放进他的衣袋。“你更信任你自己,不怎么信任我,对吧?最后结束时我送个新的给你。别害怕,如果不高兴,你现在可以说。”
“没有,先生。”我回答。
“别唱高调。”他突然大笑起来。“我太知道了,你一定生气了。无论是谁都会生气的。你最好还是承认吧。”
“那好吧,我说,要是你拿着,我是不高兴。”
他饶有兴味地笑了。
“终于承认了。”他咳嗽起来。“但你也得承认,我得保护我自己。你可能会厌烦了,突然就把我扔在半路上,或者扔在一家咖啡馆里,也可以扔在这儿火车上。反正也没人认识你。”
“我不是那种人。”我表示反对。
“也许吧,谁知道呢。如果是的话,你就会受到惩罚,至少关你几天禁闭。这你是知道的。”叼着的香烟在他唇间晃动。“你最好还是让我幻想着能够保护自己了。就这样说定了,你愿意吗?”
“随便您吧,先生。”
“其实你根本就不愿意,反正你那句‘是的,先生’随口就来。你软硬不吃啊,胖子。拿回去收好,还像以前一样吧。我敢说,你父亲是个农民。对吗?”
“是职员。”我说。
“那就是你的祖父是农民。”
“我祖父开了一家商店。”
“好,那就是你的曾祖父是农民。不扯那么远了。”他恼了。“你太谨小慎微。一直像农民那样,总是说‘是的,先生’,这一套我懂。刚才说的那种农民总是说是的,是的,可他一边挖土豆一边就把你的坟也给挖了。他们总是无休止地抱怨。不过这很正常。”
对我无关紧要
我不做声,花了点儿时间专注于挑选、把玩一支香烟,然后点燃它抽起来。
“你不说话了?好样的。”他接着说,“你给我说真心话,如果这个包厢里有个傻瓜在,关于钱包,你还会像刚才那样说吗?说什么‘是的,先生’,或者‘不,先生’,还是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不说?别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这是我的回答。
他纵情大笑起来,不仅理解,也欣然同意。
“你说的是真心话。好样的。”他又呛得咳嗽起来。“那么,你告诉我,你决定了,你愿意留下来,为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尝试接受惩罚,对吗?”
“不对,先生。”
“你看,你看,我不是在惩罚你吗?”他笑着,嘴角挂着嘲讽。
“不知道,先生。我不认为。”
“你看,你是不是软硬不吃?”他高兴地说。“好吧,我不惩罚你。所谓惩罚,我的理解就是怜悯和同情。不过,你得服从,得尽你的本分,随时准备说‘是的,先生’,如此等等。这样你就会觉得舒服。是这样吧?”
“我想说的是,您不会用任何一种愚蠢的方式惩罚我,或者怜悯同情我。”我力图解释。
“当然,那是当然。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刚才我说下这么大的暴雨,你说说,你认为是什么意思?”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有些奇怪。
“我认为就是你说的,这样一来天就不那么热了。”我回答说。
“简直没脑子。暴雨当然是暴雨,再说,下暴雨总是好事。除此而外,我的意思是,阳光不是炎热,炎热只是一种结果。我的意思是,”他在音节上突出强调,“阳光是没有声音的,是令人厌恶的寂静和无声。而暴雨则制造了喧闹和嘈杂。一个人在暴雨中总是能够知道自己在哪里,是躲在家里,还是躲在随便一个人家的门洞里。终于明白了吧?现在,我不是在惩罚你吗?”
“不是,先生。这样说就对了。”我强迫自己回答。
为了把他的话像机枪一样向我扫来,他转过头面对着我。我好像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嗡嗡响。
他放松了,靠向椅背。突然他又烦躁起来。
“算了,但愿如此。”他轻轻说了一句。“我是自说自话,没和你说。说了又有什么用。真该割掉我的舌头。”
他用他那种恶毒的方式让自己又高兴起来,将舌头伸出一点儿,右手比画成剪刀的样子,笑着作势要剪掉伸出的舌头。
他做了个鬼脸后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后他又问道:“你是黑头发吗?”
“不是那种很黑很黑的,是栗棕色的。”
“你看见我的头发有多黑了吗?像一只乌鸦。”他的口气很是自豪。“女人都喜欢黑头发。她们说黑头发让男人更有男人味儿。”
他突然低下头来。
“哎,没什么白头发吧?”
“一根都没有,先生。”
抽烟的烟味呛人,再加上肚子饿,我觉得有些恶心。我想到了行李箱里的小面包,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站起来去拿,更不敢当着他的面吃。他却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外面包着皮革的金属小酒瓶,打开盖喝了起来。
“这种时候,真糟糕。”他在发抖。“如果看到检票员走过,就把他叫住。”
他的头靠着休息,脸上的各种表情却在飞快地变换。
火车穿过一个个隧道,包厢里旋进大团大团的湿气。车厢顶部落下的一大滴油洇湿了我的裤子,还有一滴擦着他的额头掉到地上。
在那儿发牢骚
“我们在热那亚下车。这车里会让人发疯。”他一直斜靠在那儿发牢骚。“你还得为我做件好事,就是剥掉你那身军装。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有一套便服。”
“没有,先生。”
“我给你买一套。”他叹了口气。“我不喜欢我们好像总是在仰仗仁慈祖国的庇护。”
他掏出他的怀表,打开,摩挲着。
火车右边出现了大海,金属灰色的薄雾使远处的房舍像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
“过来个检票员。”我报告说。
他抬手挡住了他。
检票员一张长脸探向前,神情忧郁,帽檐上围了一圈金黄色的饰带,脸上绽开了理解的笑容。
“先生,”他挡住检票员,压低声音,但刻薄地说,“是必须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吗?你们是不是制定了特别的法律?”
“怎么了,先生?”检票员眨着眼睛。
“我再说一遍:这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众人皆知,这是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他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使劲敲着头边的椅背。
“是广播吗,先生?”检票员显出很认真关注的样子。
“真烦人。马上关了。”这是他的答复。
“是的。可是,您看,要关就得全部关掉。总开关在餐车里,现在已经……”那位支支吾吾。
“你们想让我用手枪把它关掉?在这个车厢里?”他伸着脖子,声嘶力竭。“关了它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关掉。所以,马上去关掉。”
“是的,先生。可是已经……”那人已乱了方寸,徒劳地想从我的目光中找寻支持。
我觉得我的脸红了,身子僵硬地贴着椅背。
“为了这个肮脏的国家,我丢了一双眼睛和一只手。是不是?现在你们还想让我的耳朵也聋了?”他突然吼叫起来。
他的脸已呈青灰色,两个嘴角泛着白沫。
“马上关,先生,马上关。”检票员逃走了,逃走之前笨拙地用手指碰了一下帽舌算是敬礼。
这时,他的心情好了,放那个检票员走了,右手小心翼翼地帮着调整好左手,让它同托架一致。他笑了,轻轻地笑了。他高兴得有些哽塞,之后竟咳嗽起来。
“我是个杂种,是个独一无二的大杂种。”他笑着说。“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今晚回家后会怎么说这件事。”
我也把身子斜靠着,为的是好好享受一下在此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音乐。此时,广播里放送的音乐极其轻柔,只有很费劲地努力听才刚能听见。最后,广播喇叭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我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大张开嘴,不做声地听着从他嘴里喷出的那些诅咒。
“不知道淘气的男爵怎么样了。”他仍然很高兴。“在那个家里,如果我不在,所有的人都会被它弄得不知所措。”
列车拐了一个大弯,缓缓驶进了热那亚车站。阳光照着轨道交叉处的金属闪闪发亮,站台上也是亮晃晃的。墙边是一盆盆的天竺葵,灰尘仆仆。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时,看见他正在整理自己。他一只手正正领带结,然后用手巾擦干头上的汗水。
他抑扬顿挫地向我发布最新指令。
“跟我来不是让你当行李员。到站台上抓一个来就行,他们生来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可我们得赶快去车站前的旅馆,就是那家有棕榈树的旅馆。那里还有那种互相连通的房间。这样的旅馆现在已经没有几家了。在那儿你得塞上耳朵睡觉,一个晚上能听见两千列火车在跑。”
钻进了咖啡馆
刚过中午就起风了。天气炎热,一阵一阵的风突然刮来,将灰土、纸屑、落叶旋得很高。广场中央那些枝叶茂密的树也随风而动,胡摇乱摆。
“太好了。”深深吸了第一口空气,就让他兴高采烈。可是,我们立即又钻进了一家咖啡馆。
玻璃窗外是恢复了生气的世界。我看见港口、起重机和一艘生锈的大船的船尾,绳子上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在风中狂飞乱舞。
我们来到一家商店。他在这家商店花了一大笔钱,给我买了一件淡蓝色的外衣和一件衬衫,给他自己买了一套白色的亚麻套装。他吩咐店主对这些衣服做一些小小的修改,并且缝好裤腿的外翻边,傍晚前送到旅馆。然后,我们就沿着一条下坡路走得飞快。他高兴地挥动着竹竿,一言不发,那只胳膊在我的胳膊下使劲夹着,以使我们的步伐更欢快更有生气。
“对了,下午应该好好理个发。”他说,声音里透着满意。
小桌上,消费的各种票据压在烟灰缸下,已经形成一个特殊的扇形。侍者拿来了第五瓶威士忌。
“我们是一点钟吃饭吗?”我问。
我刚喝了两杯苦艾酒,因此头有点儿晕。
“对了,还要吃饭。你是该饿了。”他晃着杯子里的冰块回答。“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总是这么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什么也不记得了。给你一个小时的自由,出去吃饭吧。我现在不吃。你去柜台看看,是不是有小面包。不过不要给我拿来,你只是去看看。”
我起身走过去。长长的塑料盖下摆放着各种样式的面包,当中夹的生菜叶耷拉在面包外面。一个小伙子穿着污渍斑斑的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他把一堆五花八门的酒瓶子当成镜子在认真研究自己的头发。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所有的人都是用这种视而不见的眼神看一个小兵的,好像士兵都是透明的。
“吃的倒是有,但一点儿都不干净。”我走回来对他说。
“有点儿脏在这儿是最普通的小事儿。那你就赶紧走吧。”他递过一张钞票打发我离开。“拿着,去吃饭吧。往港口那边走,这样你还可以看看那些姑娘们。”
“那些姑娘们?”我吃惊地说。
“就是通常说的那些姑娘们。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叫法?”他的话里带有嘲讽的语气,不过态度还算友好。“任何一个大港口都会有的一群女人。如果你想要,黑人姑娘也有。总之,就是那种姑娘。”
“我更喜欢吃饭。”我笑了。
他耸了耸肩,有些失望。
“我是说,你边走边看。看了她们,你不是还可以把脸转向别处看吗?真幼稚。”
“是的,先生。”
“喜欢哪个就好好看看。谁也不会知道的。”他冷冰冰地说。然后打开怀表,“两点钟回到这儿。不能晚了。”
在街上,我弯腰顶风前行。我为自己能自由行动而高兴,也为有新衣服可穿而高兴。不过,在我向港口走去时,这种自由已经让我觉得乏味了。我吃惊地发现,我更喜欢看他当着我的面吃饭。我想象着他吃饭时的一些动作和对待侍者免不了的蛮横无理。
我的右边是大海,海边是各种各样的港口设备,左边是一堵残破的墙壁。我贴着墙壁走,看见一些人正顺着路上狭窄的阶梯拥进下面的几家小餐馆。一家餐馆门前的几只筐篮很是显眼,筐里装满了虾蟹之类的海味,再靠里面有一条灰色的鱼在两指深的水池中缓缓游动。很快就有一个侍者探出头来打量我,我赶紧走开。我转回身看了一眼远处的港口。五颜六色的船头、一排排的烟囱,起重机以及撩人的海风,这些都使我觉得像一部电影里的景致。我的眼睛都看酸了,又听到一片嘈杂喧闹声,可能墙壁那边就是一个市场。这些都使我头疼难忍,更何况我刚才还喝了一些苦艾酒。走到又一家餐馆的招牌前时,我决定进去了。餐馆里很冷清,店主站在厨房门口,不很热情地打量着我。
我觉得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好像落进了一种真空。这样的真空不让人感觉轻松,反而让人觉得压抑。我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怀旧的思绪,怀念起我的城市,我的家,好像还想到了军营。
我想,应该给母亲寄一张明信片。
我匆匆忙忙在菜单上挑了几样,也是为了使自己摆脱那种情绪,然后眼睛盯着小推车上的甜点,等着上菜。
继续着自己的观察
“先生,我向您保证,没有一根白头发。您就让我伺候您吧。”理发师俯身不断低声重复。“这儿,头顶,这是最重要的地方,这里也没有一根白头发,一切正常。”
“好,好。”他干巴巴地回答。
指甲修剪师是个姑娘,一句话也没说就来到他的右侧,专心地用锉刀修剪他的指甲。他被裹在双层围单里,惬意地任理发师给他刮胡子修面。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那张脸被墨镜占了一半。慢慢地,肥皂沫逐渐将那些伤疤和灰暗的小洞都盖住了,那些小洞像是用小钻钻出来的。理发师特别殷勤地围着他转,那个修剪指甲的姑娘也很小心在意。
突然,姑娘惊恐地移开锉刀:“噢,对不起,先生。”
“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他亲切温柔地说。
“怎么回事?”理发师很担心,怒气冲冲地问那个姑娘。
“没什么,别怕,亲爱的。继续吧。这样挺好。”他又说。
姑娘拿起一个棉花球俯下身去,仍然特别小心。
理发师不知如何插话,几次向我使眼色。我继续着自己的观察。他是个老头,面色苍白,小心谨慎地守着他的铺子,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计还非常年轻,在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看报纸。
“怎么样?”刚一走出理发馆的门,他就问我。
他给了一笔不少的小费,出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匆匆忙忙地一起扑过去给我们开门。
“是说那个指甲修剪师吗?骨瘦如柴,倒也不难看,不过很瘦小,40公斤都没有。”我讲给他听。
“这我知道。我真想踢她一脚。狗杂种。”他咬牙切齿。“我已经受不了锉刀的噪声了,你想,后来还扎了我。”
尽管是上坡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风已经停了,楼房底层的那些灯光已经不再摇曳闪烁。我出汗了,也觉得有点儿累,特别想回旅馆换换衣服。
可是他却说:“你闻闻,多么新鲜的空气。就应该是这样。刮风之后,最好再下点儿雨,空气立刻就这样了。走起路来两条腿像是有人推着一样。太好了。”
我相信他也渴了,放在口袋里的那个小酒瓶不会再是满的。果然,只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真的坐进一家咖啡馆了。一块矩形的天空,被洗刷得清清亮亮,覆盖在那个不知名的广场上。到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在那边尽头有一个报亭,一群电车职工在报亭旁说说笑笑。停在始发站里的电车被太阳晒着,窗玻璃和金属板熠熠闪光。我忽然想到,应该买一份报纸。要记住,买份报纸晚上躺在床上看。不知道为什么,看报纸这个小小的念头会让我感到羞愧。
“我也吃点儿什么吧。不,不吃,最好还是不吃。否则晚上就没有胃口了。”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了,关于那些姑娘们,你说说吧。”
“港口的那些?我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我回答说。
我品尝着我的冰激凌,他极力劝我在那上面浇了些烈性酒。
“胖子,打起精神来。”他的声音还算平和,不过听得出还是有所克制。“你的前任,一个要多傻有多傻的文盲,都能从石头缝里找出她们来。除了这个,他就没有别的话题。可是,怎么能信赖他呢?所有的女人他都喜欢。你啊,你就敞开了说吧。”
于是我就讲起来,找些记得的,又这儿那儿地瞎编一些。我说,有一个女人,穿着橘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我就死乞白赖地向她献殷勤。
“她高吗?个子很高吗?”他问。
“是的,很高。像您一样,很高。”
“接着说,接着说,我的上帝。我们是在玩什么把戏?非得用钳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你嘴里往外拔吗?”他显得极不耐烦,两个指头嗒嗒地敲着托盘里的玻璃杯招呼侍者。一个侍者跑了过来。
“我全都说了,对不起。还不如根本不说呢。”我说。“她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独自一人,高个子,黑头发,特别特别多的黑头发。”
“头发是黑的。皮肤可不要是黑的。她的皮肤确实不是特别黑吧?白皮肤,那才是最好的。”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皮肤黑?我觉得好像并不黑。皮肤很白,是的,是很白,也不瘦。总之一句话,是个身高体胖的女人。”我有些烦了。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他高兴地一边跺脚一边大笑起来。“一个身高体胖的女人。不过,还很年轻。我就喜欢这样子的,胖子。明天。”
“什么明天?”我问。
“明天我们去找她。你去把她给我找来。记住那个酒吧,我的上帝。”他继续在桌子底下跺着脚,笑着。“太好了。”
“可是,我……”
“你。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哦噢,你也不知道。说什么鬼话呢?跟她说了吗?跟那个女人说了吗?”他笑着,很是得意。“没什么可怕的。你跟她说实话,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什么。她回说十,你就砸她十五。你怕什么?碰上拉皮条的了?”
“还真就是拉皮条的。我本来不想说这个。我不知道。就这些。”我难过地辩解说。
“我可千万别一下变成了傻瓜。”他的声音变了,在以往的自信中有了一丝焦急和渴望。他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拉我的胳膊,还没有碰到我时又停了下来。“有什么麻烦吗?我并不想强迫你。可是,有什么不好办的?我们去那儿,你去和她谈,再陪我进去,然后你等着我,这事就办成了。一个小时都用不了,这你还不明白?”
“明白,先生。”
不属于我的世界
他要在回旅馆前先吃晚饭。在一家很冷清的餐馆里,只吃了一点儿火腿和蛋汤他就饱了,汤里的那个鸡蛋也没有吃。他几乎一言不发,有些心不在焉,香烟放在烟灰缸边任其冒烟。对我点的菜和提的问题他也没有一点儿兴趣。
不过,回旅馆的途中他又来了情绪,吹起了口哨。我听出是一首老歌。竹竿在我们面前欢快地挥舞着。
天空已呈暗绿色,远处沿着不高的山势,红灰色的房舍高高低低呈阶梯状,显得十分突出分明。望着眼前的一切,我突然觉得,这些似乎都与我不相干。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甚至是一个与我对立的世界,突然之间它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楼前,他还要喝一点儿,我不得不陪他到酒吧,等他喝完。吧台后面的小伙子不屑地看了看我们,摆弄着他的账本。
“为什么是明天去而不是马上就去?”我试探着问,“现在去不更好吗?趁我们还在这里。明天我们就得离开了。”
他不同意,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微弱。
“不,今天晚上不去。不能晚上去。再说,我还没准备好。我得考虑考虑。我们明天夜里离开。下午,穿上我们的新衣服,我们就会朝气焕发、精神抖擞。听我的,胖子,一定错不了。”
“是的,先生。”
上楼后,在房间里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短短几分钟里,他飞快地敲着竹竿四处探查,熟悉环境。一大包新衣服已经放在椅子上了,包装得相当漂亮。
“明天我们拿出来试试。不必着急。”他累了。“行李箱在台子上,对吧?这样就行了。去吧,半小时后我叫你。”
我坐在床边等着,不敢脱衣服。叫我的时候,他已经穿着睡衣躺下了,戴着手套的左手放在被单外,烟灰缸、怀表和香烟都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买了一份报纸。是都灵的吗?好极了。这家报纸常常会刊登一些世界上最好的征婚启事。你坐下,坐舒服些。”他说。“快点儿念吧。”
我开始念:“高个女子,银行职员,北方人,39岁,喜欢体育,人际关系好,欲寻高个男士……”
我一直念完两个栏目,他都没有打断我。我嘴都念干了。
他在吸烟,挺专注的样子,嘴边不时掠过一丝笑意并发出难以理解的嘟哝。他嘲讽地应和,做作地同情,嘴不停地嚅动,手在空中挥舞。洁白的枕头映衬着他的脸,在房间苍白的灯光下,那张脸呈现出青灰色。
“你把那个挺可爱的,身高1?郾5米、有艺术气质的剪下来。”最后他说。“条件不错。我的行李箱的隔袋里有一个大信封。你剪下后放到那个大信封里。我收集那些最幽默,最诙谐的,有上百个了。情绪不好的时候,翻出来读读挺好。”
我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可以听到墙那边电梯在运行,随着隆隆的噪声电梯上来了,电梯下去时声音越来越小,一直到没有一丝声响。
“你去吧,胖子。晚安。”他有些懊悔。“噢,不。我忘了一件好事。”
他拿出一个纸夹,里面有印着旅馆地址的信纸和信封。
“你有笔吗?”
他把纸夹放在膝盖上,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按住,展开纸,用右手食指小心地摸了摸纸张的大小,然后开始写起来。他写得很慢,很大的字母一个接着一个,字母与字母之间是分隔开来的,第一个是大写字母M,然后是字母e和r,再一个是d……
从记忆中永远除掉
为了不写到纸外面,最后一个字母的一竖有点儿歪了。
“是写给表姨妈的。你还记得我那个表姨妈吗?”他把纸夹递给我。“你不必生气。在她来说太习以为常了。她高兴啊,假装生气,然后向男爵抱怨,男爵就疯个不停。明天,我们别忘了把信寄出去。我告诉你地址,你来写。”
我写的时候,他使劲笑,但笑得很冷漠。
“现在你走吧,去睡吧,只要你能睡得着。”他懒懒地摆了摆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后又加了一句,“我得把它拆下来。我真想把脑袋也拆下来。”
“如果您愿意,我来帮您。”我说。
“不要那么荒唐可笑!”他突然发作了,咬牙切齿地喊起来,“首先,不能做伪君子。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做伪君子?你是死人,冷血动物,造粪机。你就是那样活了20年!你,所有像你一样的人,我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就是一群无赖,一群废物。你们的同情与怜悯只能表明,你们只不过是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的蠢货。滚,去打你的呼噜吧。我已经好好研究过你了。我知道,你以为堵住你的嘴不说话就救了你了。滚开!别以为你现在可以离开我。要是我发现你走了,在你剩下的服役期里,我会好好收拾你。滚!8点起床。”
我被骂得昏头涨脑,惊愕多于气愤,拖着脚一步步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很热,有股陈腐的酸臭味。我推开窗户。窗下,一条小巷淹没在黑暗中。城市的嘈杂声涌了上来,更多的还是附近火车站尖利刺耳的噪声。我觉得四肢酸痛麻木,可又没有一点儿睡意。我靠着窗台,想抽最后一支香烟,尽量不再去想自己现在的处境。
夜深的时候我醒了,立刻被不明所以的恐怖攫获。
另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这使我看清了门和橱柜所在的位置。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了一眼。
他睡着了,摊手摊脚地很放松。一种专用白布裹着他的左臂残端。那张脸不再有墨镜遮盖,像揭去了一个面具,那场大祸留下的痕迹彻底显露无遗。
一小瓶威士忌放在小桌上,旁边是一个小药瓶。安眠药,肯定是。我咳嗽了几声,拍打了几下椅子。他依然睡着,一动不动。
我尽量不再看那张脸,站在房间中央。我看到,很多领带整齐地摆放在一个盒子里的上等羔皮纸上,那个盒子放在行李箱里。箱子底部的衬衫下面,箱子的衬布里面是一把尖利的三棱刀和一把左轮手枪。另外还有两瓶酒。
我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呼吸声,很细很轻。
卫生间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摆放在洗脸池边上:牙刷和牙膏,一块海绵,花露水,一块还未拆封的香皂,两把毛刷。
我闻了闻花露水,从丢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
我觉得自己又傻又可怜,但很快又被一阵蔑视和复仇的快感俘获。但是,我没有勇气去打开那包新衣服。在行李箱旁边,我看见了他的证件,上面写着,年龄:39岁。姓名:法乌斯托·G。
我怔住了,两种想法在我的头脑中纠缠。一种是,再大胆地去研究研究他的那张脸;另一种是,希望在我的头脑中马上把它除掉,并且是从记忆中永远除掉。
我不再去想,胆怯地放弃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边,手指间夹着一支淡而无味的香烟。
一线微弱的天光透过了百叶窗的缝隙。两声尖利的火车汽笛声划破了四周的寂静。
我可能坚持不到最后,我在想,但那是我从十分警觉的遥远记忆角落里搜罗出的一些想法。
我重新睡下,闭上眼,脸颊依然感觉到热乎乎的。
讥讽世间万物
他用竹竿挑着垂到皮鞋上的裤脚,仔细将两个裤脚的外翻边先后弄得整整齐齐。
“长短合适吗?也许有点儿短?”
“正好。”我回答。
他顾自转了一圈,在窗户透进的阳光下,一身亚麻套装显得格外白。
看他系着深色领带,戴着墨镜,手僵硬地放在胃部,我觉得眼前的这一形象好像不太真实。他像一张底片上的影像,突出于世间万物之外,以讥讽世间万物,使它们更显平庸,更显遥远。
他又耸了耸肩,摸摸露出了蓝色衬衫袖子的外衣袖口。
“你敢肯定,我不像卖冰激凌的小贩?不像医院的护工?”他动作僵硬,但挺高兴。
“好极了,无可挑剔。”
他做了个鬼脸。
“好吧。不过,亚麻衣服会起皱的,这是规律。”
他又坐到床边,使劲扭了扭身体放松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把腿伸直,然后再弯回来,这样反复做了几次。
“现在再看看。”他又站了起来。
“好极了。”
“你就不会说别的。”他不信任地抗议说。
“就是好嘛。那我该怎么说?”
“我们走吧。”他说,“你也会很满意的,因为你不用像平时那样裹着军装了。走吧,走吧。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是的,先生。”
他平静,高兴,但这只是表象,他的嘴唇突然痉挛了一下,声音中搀杂的亲切和礼貌泄漏了他的焦急和不安。
“一杯酒,一杯咖啡,一切就绪。”我们等电梯的时候,他还在笑。
一刻钟后,我们踏上了一条与港口平行的小马路,两旁是一些门脸潮湿昏暗的小酒吧、黑洞洞的店铺和散发着油烟气的餐馆。地上,到处是早市散后遗留的烂菜叶和破纸。头上,是高高低低的屋顶勾画出的一窄条天空。从熏黑了的窗洞里传出一些广播声和音乐。一个拿着照相机的老夫人正要离开一个大门洞,谨慎地审视着我们,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动,像根树桩一样站在那儿。
“什么也没有?”
“没有。刚两点。真糟糕。”我答道。
“也许这个时候不合适。人们都还在吃饭。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他表示怀疑。
我觉得他并不是在真的问我,就没做声。
他突然停下脚步。
“你听着,我不喜欢这样。这算什么。”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去找一个咖啡馆,我在这里等着。你去找你的,然后回来接我。行吗?”
“也许这样最好。”
我把他留在一间酒吧的吧台边。他都出汗了,好像抽烟过多后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不要讨价还价,要多少就给多少。”他再次叮嘱,喘息着,声音很低。
我走完了整整一条街,因为他伤害了我而气恼,所以越走越快。从我右边通往港口方向的一些阴暗窄小的街巷看过去,可以远远地看到略显苍白的海面。
走了好一阵,我选定一家音乐声极其嘈杂的咖啡馆。我刚一进去,就有三四个姑娘对我上下打量。我觉得没有一个合适的。我等在那儿,也许其中会有一个人主动走过来。
突然,我的怒气消失了,有了切实的感觉,有了决心。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次绝对不会出错。
“我再说一遍,她是专为您挑选的。她叫米尔卡,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她的一个女友去找她了,很快就来。现在先等一等。她家就在这条街上,也就二十来米远吧。”
“是昨天说的那个吗?肯定是她?”
“是她,我跟您说,是她。”我撒谎。
“好吧,好吧。那我们就走吧。”他极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一直到我们爬上一个很窄的楼梯,登上3层,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墙外传来一片嘈杂声。
“我不能不答应付她很多钱。”我说出了数目。
他的一个愤怒的动作阻止我再说下去。
“到了。这里只有这一个大门。”我停下来。
“等一下。”他有些焦躁不安,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线手套,很快给左手戴上,哆哆嗦嗦地把每个手指都整理妥当。
“我穿戴整齐了吗?告诉我。”
“当然。当然。”
“不对。天太热了。”他反对,已经显得精疲力竭。“该死的毛巾,为什么不肯出来?按门铃吧,还等什么?按门铃。”
因为擦汗,他有些手忙脚乱。
终于有了信任感
一个女人打开门,挑剔地看着我们。她身上的气味立刻把我们包围起来,令人感到十分讨厌。
“你留在这儿?”她向我指了指厨房。然后提高了声音,“巴尔巴拉,你在哪儿,巴尔巴拉?你过来陪陪这位漂亮的先生。”
我在桌边坐下,对面是擦得锃亮的煤气灶。阳光透进来,照得厨房里的金属器皿闪闪发光。我听到那边扑通的一声,肯定是他碰到了什么家具。
阳台门后,一只眼睛在偷看,然后露出一个小姑娘的半张脸。小姑娘的上身没穿衣服。
她迟疑着走过来,两只小胳膊紧紧背在身后。
“你没有给我带冰激凌。”她说。
“我不知道会见到你。”我笑笑,“下次吧。明天。”
“都这么说。要是我妈妈不给我买,我根本就吃不着冰激凌。”她撅着嘴抗议。
她站在那儿使劲摇晃,后来终于有了信任感,来到桌旁,下巴放到桌上,双手巴着桌边。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爽身粉的味道。
“9月我就可以看到蜥蜴了,你知道吗?”
“真的?”
“真的。我不说谎。”她继续说,“9月我们就走,去海边,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大海,可不是这儿这个脏兮兮的大海。我们要去一个村庄,那里的墙头上到处都是蜥蜴。”
“好样的。你和蜥蜴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笑道,“它们不让抓。”
“有时候让抓。你抓住它,用一根小细绳捆住,然后牵着它到处溜达。”
“你傻啊你。”她生气了。“蜥蜴不会让捆的,它们不是狗。”
“哦,这倒是真的。”
“不许告诉妈妈说我说你傻。你真的不会告诉她吧?”
“我不告诉。”
“你真心发誓?”
“我发誓。”
对于突如其来的友好和理解,她感到挺满意,眼睛转来转去,头也摇来晃去。
“如果你给我50里拉的钱,我就让你看伤口结的痂。”她要抬起贴了橡皮膏的那条腿。
“你不能随便揭开,否则就长不好了。”我教训她。
“今天在院子里,我揭开了两次,为的是赚10个里拉。可是,第二次,一个男孩子看了就跑了,没有给我钱。我再也不和他玩了。”
我点燃一支烟,她立刻转身跑去,在厨房里找来一个小烟灰缸。
“要是妈妈看到搞得乱七八糟,会骂的。”她解释说,同时又将下巴放到桌上。“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男人都是坏蛋。”
“哦,我懂了。”
“她总这么说。男人全是坏蛋。她还说:你叫巴尔巴拉,巴尔巴拉和胡子巴尔巴的发音差不多,可你长大了不会有胡子。多可笑。”
“巴尔巴拉,这个名字很好听。”
“可是我更喜欢叫玛利亚。你知道吗?死了以后我就会变成圣母玛利亚,那可是真的圣母玛利亚,不是一座塑像。”
她用指尖轻轻地挠着胃部。
“昨天夜里蚊子在我这儿咬了一口。就是这儿,看见没有?”她指点着,挺身给我看。
“没看到啊。”
“就是咬了。蚊子咬了我,妈妈就会给我擦药膏,凉凉的,直打哆嗦。”
“你别去抓。”
“我就抓,就抓。”她伸出舌头。
“如果你这样,就变不成圣母玛利亚了。”我说。
“不对,我就是会变成圣母玛利亚。”她跺着脚反驳。“我死了以后就会变。你,你什么时候死?”
“不知道。”我笑了。
“你没有胡子,你还没有老到该死呢。”她在思索。
我伸手想抚摸她一下,但她灵活地向后跳开了。
“我会显圣创造好多奇迹。”她尖声叫着。“我一被叫做圣母玛利亚,你就会看到我创造的奇迹。”
“好样的。”
“我要创造10亿个奇迹。我会穿金的戴银的,100个圣人围在我身边。”她的眼睛仍然转来转去。
“肯定是这样。”我说。
“至于那些坏蛋男人,我要把他们统统都赶到地狱里去。”她高兴地总结说。
“也包括我吗?”
“不知道。”她不屑一顾。“可是你没给我带冰激凌来。”
我站起身,她立刻退回到阳台门边。
“你要走吗?”
“还不走呢。”
她在那儿重重地走了两步,故意弄出些声响。
“门被钥匙锁上了,门被钥匙锁上了。”小女孩笑着低声哼唱。
“是吗。”
“要是有先生在,我妈妈总是会用钥匙锁上门。你是和一个先生来的吧?”
“是的。”
“那你就得等妈妈出来了。你要是想让她出来我就喊,我一喊她马上就会出来。”
“不,”我又坐回去,“我们在这儿挺好。”
一个女人走来
她又回到桌前。一缕阳光照射下,她那几近金色的发辫闪着光亮。
“你去幼儿园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去幼儿园的,可是我总生病。我每次去都生病发烧。”她有些不快地答道。“我妈妈就不愿意送我去了。她说,今年让我去奶奶那儿。我不喜欢那个奶奶。你知道吗?”
“哦。”我说。
“是的,就是不喜欢。她是个老太婆,老是祈祷,祈祷,什么也不懂。从来不送我礼物,而且老是哭个没完。我妈妈可给我买了很多洋娃娃。你知道买了多少个吗?猜猜看。”
“我不知道。大概有10个吧。”我试探着。
“15个。”她笑着大喊。“没有人猜到过,从来没人猜到过。15个。有一个大极了,比我还大呢,是黑人娃娃,全身都是黑的。我不喜欢那样的,不算它。抱着那个黑娃娃,我根本睡不着觉。”
我听到一阵水的响声和说话声,随着一声叹息一个女人走来。
“到阳台上去,巴尔巴拉。”她说。
“不,不去。”小女孩很犟。
“你也来杯咖啡吧?”女人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建议,并且已经在煤气灶那儿忙碌起来。“你说说看,你那个朋友是不是有点儿过于神经质了。他和你说过吗?”
“他只是有点儿古怪。”我回答说。
“古怪,可不是嘛,他也是个可怜人啊。”她在摆弄咖啡机。她有一双大手,没有涂染过的手指甲苍白。“不过,他还算是一位先生。随你怎么想,他都是一位先生。挺富态的,哦,我想说的是,他很有钱。巴尔巴拉,你到阳台上去。”
“不去。”小女孩跳着脚抗议,“我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就不去。”
“快去,要不我就叫巫师了。”女人嘟囔着。
她的脊背厚实有力,露在晨衣外面的胳膊丰满有劲。小女孩慢慢退到了阳台门边。
“我再也不相信巫师了。贝法娜①我也不信了。我不信,我不信。”她张大了嘴,使劲喊。
“你,你不和我来一下,小先生?”女人转过身来笑着,那双黑眼睛一直在打量我。“就10分钟,来吗?噢,你为你的朋友害羞。”
“今天不了。”我不知所措,有些慌乱。
“随你的便吧。不过,你错了,你也是个小气鬼。我可不是那种固执的人。”她懒洋洋地笑着。“好,咖啡好了。这个破咖啡机一次只能出一杯半。半杯你够吗?”
“够了,谢谢。”
“这杯我给他端过去。好,如果你不和我来一下,那你们就快点儿走吧。你,巴尔巴拉,小心点儿,要是再像刚才那样乱跑乱叫,今天晚上就别再想看电视。”
走到门口,她压低了声音:“他不是在战争中受的伤,对吧?他太年轻了。那是怎么搞的?算了,不说他了,反正这个世界够讨厌的。他为什么不结婚?我想,他的抚恤金一定很多。”
起身离开之前,我试图挥手告别,可是小女孩猛敲玻璃,在阳台上撅着小嘴盯着我,并不回应。
我们在街上走了好长时间。天很热,他对此好像毫无感觉,脸朝天仰着,竹竿也不再向前探,而是紧紧地夹在腋下。
他不和我说话。我们在人行道上走着,有时紧贴着墙。总有一些殷勤的人慌忙给我们让路,这让我挺开心。我们绕着一个很大的长方形广场走。广场中央有几处小花园。我感到热气蒸腾,街上的嘈杂声也听不见了,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行李箱里的左轮手枪,我已经麻木的大脑突然想到了它:这几天只要他不掏出来打一枪,鬼才知道他的心里想些什么。
“您为什么不结婚?”我们坐着抽烟,面前摆放着两份冰激凌,我这样问他。
“嗯?”他的脸色变了,冷冷的,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觉得识破了圈套,“你想揪什么小辫子?猜测中彩号码?”
“我只是问一问,应该是很自然的。”
“自然。”他冷笑着,咬牙切齿。“愚蠢。结婚。你就像我的表姨妈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
“爱情不是玉米粥。说什么结婚就会高兴,当然结婚比上吊好。”他笑着继续说,“你整个一个就是我那位表姨妈,靠谚语格言为生。可她都已经70岁了。你不害臊吗?”
都是优秀的姑娘
他把冰激凌杯插进左手两个有些弯曲的手指当中,白线手套已经摘去,然后拿起小勺搅拌。
“我就该遇上你这么一个老朽的正统小伙子。”他说。
“我没有老朽。我会思考,或者说,至少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不过如此。”我就要这样回复他。
“你会思考,所以你让人讨厌。如果你古怪一些也许更好。”他依然在冷笑。“我更喜欢那个普普通通的文盲,或者,至少是一个怪人。可偏偏不是,正好相反,给我派来一个会思考的人,可他一张嘴就是一大串傻话。”
我宁愿不动声色地忍受他的这一套。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旁,两个小伙子不再埋头用吸管喝他们的饮料,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不过,世界上到处都是优秀的姑娘。”我又说。
“是吗?那你们去把她们搞到手,去享用她们吧!”他大声打断了我。
“没有必要从报纸上的征婚启事里去寻找合适的。”我不想憋着不说。
他生气地挥着香烟,被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香烟已经熄灭。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已经觉得我脑子糊涂了。”他说,然后在寻找字眼。“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随你敞开了去想。如果你想听,那我就告诉你,那些女人总是给我这种印象,和妓女们更好。不过,你,你想都想不到。我们这算什么国家!一切都那么可笑。没有一样运转有效,你能给它创造什么?关闭妓院,可那是它唯一真正有效益的机构。”
那两个小伙子为了看我们,身体扭着歪了过来。他们在偷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被杀吗?”他问。
“不知道,先生。”
“因为我就是被大卸八块死了,也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他尖声大喊。不过,他马上又说,“这冰激凌太糟糕了。一离开都灵就不吃甜食了,甜馅饼之类的也不吃。在你的日志里记上这一条。”
“您不会死的,先生。”我说。
“什么?”
“我知道,我这样想有些愚蠢。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无法解释清楚。我觉得您根本就不应该死。”我有些慌乱困窘。
“多漂亮的恭维啊。多美好的祝福啊。”他有些困惑不安地笑了。“你不会带来晦气吧,胖子?”
“我看见左轮手枪了。”我低声说。
他震惊了。
“是的,先生。是的,昨天晚上,您睡着了,我看了您的行李箱,因此看到了左轮手枪。”
他拉长了脸。
“胆小的杂种。”他低声说。
“对不起,我管了闲事,不过我做得对。”我不甘心。
“可恶的叛徒。无赖。”他焦虑不安,尽量控制着自己,右手抓住桌布边不停地揉搓。
“您要怎样处置我,可以告诉我。”我要保护自己,尽力使声音不颤抖。“但是,我那样做了,我并不后悔。在一些事上我得负责。”
“你根本不必负责,你没有任何权利,一点也没有。”他大声喊叫,冷若冰霜。“我要狠狠地揍你,扒了你的皮。”
“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我还在努力。“不过,我不是您的勤务兵,也不是您的保护伞。我不能承受一切。”
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不是那种人
“你会承受的,”他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为我承受。我会考虑怎么处置你。你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知道是什么吗?溜走,赶快溜吧。”
“我不是那种人。”
“你是。傻瓜。起立,齐步走。逃吧,快点儿溜吧。让我们看看你的勇气。我保证不喊,不追。小姐。”
他举着竹竿摇晃。两个小伙子此时紧紧盯着我们,有些理解,又觉得可笑有趣。竹竿又落到小桌上。
“加油。等什么呢,快溜啊。你认为有必要吗?你比一个累赘无用的人更无能。滚。”
“我不会是那种废物。”
“不是废物。那是很需要勇气的。那是一种你从没听说过的东西。‘是的,先生。’这样说你觉得很舒服。悄悄地翻,找,那不就是小偷干的事吗。好啦,现在你走还是不走?”
“不走。”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在合适的时候再走。你就是这样想的。”
“随您怎么想,先生。”
他勉强笑了笑。
“可怜的傻瓜。我有上千种想法,你还没开始想我就已经想到了。所以你要当心些。也可能我先溜了。那样的话,你就只能呼哧带喘地追我了。”
我没再说什么。当时我是既气恼又有点儿刻毒的满足。气恼的是,他竟把我逼到了这种地步,满足的是,最终我还是做到了不再沉默。他还在上下舞动竹竿,吃力地喘息着。
那两个小伙子站了起来,离开之前还停下来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以傲慢的手势回敬他们,示意他们应该从花园那边出去。我听到他们还在笑。笑声渐渐远了。
“我们该回旅馆了。为了那些行李,我们得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坚定地说。
他站起来,我们来到街上。我们走得很快,什么话也不能说。
我累极了,头也觉得昏沉沉的,不过还能够保持速度不减。他的胳膊挽着我,现在他想让我再次表现出怜悯之意。但我不那样想,我能坚持,尽管我对自己这种荒唐的坚持感到羞愧。
在一个十字路口,人很多,拥挤得不时相互碰撞。但是,他既没有咒骂我,也没有责备我。我也根本没想说一句道歉的话。
城里到处充塞着噪音,连续不断轰轰隆隆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近黄昏时的天气愈加闷热难耐。夜晚即将来临,使每个人的步伐和动作都更为急切。突然,在一个拱廊里,我看见一部电影的一些彩色大海报。画面上,一个女人端着冲锋枪,背景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塔式建筑,那个女人显得十分突出。
他吹着口哨,嘴唇收紧,下巴噘着。后来他不吹了,突然激动得大笑起来,不过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大笑,声音像是被憋在了胸腔里。
城墙那边,冷漠的城市上空回荡着港口的汽笛声。
在旅馆酒吧里,他坐在高凳上休息,左手猛敲吧台,对一个侍者都不在表示无声的抗议。远处玻璃窗透进的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他的墨镜、额头和头发上,使他显得分外突出。
“你走吧。”他刚刚低头喝到威士忌时就这样对我说。“我就留在这儿,开车之前我就一直在这儿。你逛去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的手在颤抖,虽贪婪也还是有所节制地喝了第一口酒。亚麻上衣的后背已经是皱皱巴巴的了。
在旁边的大厅内,我深陷在一张沙发里,已经什么都不再想了。
欺骗自己太过愚昧
……也许都该归咎于我的谦逊。想方设法地欺骗自己太过愚昧。这样做毫无用处。因此,我只能指责自己的谦逊,也就是自己的平庸……否则我本来是能够理解真正的智慧和真正的反抗的,尽管他那些非常荒唐恶毒的话也能触动我内心中的某些东西。同情没有用,因为仅仅是相互同情毫无作用,需要的是一种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那是一种从极其隐秘的角度看待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是一种敢于嘲笑生活,嘲笑生活中的一切 —— 无论其好坏 —— 的不同方式。就像他能做的那样,尽管他太凶狠,太刻薄……也许我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无能的人,只是被他那一点点自负的推理拖着走,连青年时期的冲动都享受不到,且不论那些冲动是好是坏……
我这样想着。疾驰的火车扑向黑夜。他在他那个角落睡着了,头垂着,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地摇着,右手放在怀里。他喝得太多了,一直喝到动身,而一上火车就不得不吃些药。
火车汽笛的啸叫划破了夜间的宁静。
我认真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的伤疤和小洞凹凸不平,领带打得齐整漂亮,右手腕瘦弱无力,腿脚灵活结实。火车的速度加快了,他也摇晃得更加有节奏且很优雅。我发现,这种优雅构成了完美的包装,将其内心的失望和愤慨包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他是那么善于摆脱自己的烦恼,我对他有些说不清楚的妒忌。
我突然又想起来,还有他的那些恶言恶语和那些轻蔑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他的那些言行是如此古怪,会引发如此不同反响的神秘情感。恰恰是这一点让人觉得可笑。我使劲憋着,生怕自己笑出来。
谁能知道,在那个家里,和他的表姨妈、猫、走廊和橱柜里的威士忌一起,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仍然在想。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猜想和推测,我觉得都是不可能的。在都灵的大街小巷、广场和任何地方,我都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也看不出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次旅行也意味着暂时逃避那种一成不变的地狱般的生活。
我觉得,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来到车厢走廊,黑暗的车窗映出我的身影,轮廓模模糊糊。我贴近车窗,极力看着外面的黑夜,那是一种空洞的黑暗,间或有村镇黯淡的墙壁在强光照耀下跳动闪现,那片黢黑就像被利刃划破了一般,过后立刻又恢复为一片漆黑。
车窗玻璃上是我的影像,额头紧贴玻璃,眼圈发黑,眼皮肿胀,湿润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地在眨动。
我又想起他睡在旅馆床上的样子,那时他不再戴墨镜,枕头映衬着他脸上杂乱的伤痕。
我已经吃过饭。我被说服没有穿军装。这身新衣服使我感到高兴。我突然想到了刚才的窃笑,这使我感到舒服。
我想到一些让人感到亲切的东西,打算过后告诉他,要么明天到罗马后再告诉他。也许,一种特殊的亲切和热情既有助于他,也有助于我。我并没有想到一些特别的动作或字眼,但是,这个还不太明确的决定已经足以让我高兴了。
亲切热情,对,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儿幽默,我应该尽量这样做,这才有益于我们的这趟旅行。
火车上人并不多,每个包厢里也就三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顶头包厢里一个老夫人捧着一本打开的书。陈年灰尘的味道以及新上过油的门把手和其他一些铸铁零件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到罗马之前我们的火车还会在途中停两次。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到站下车了。
我不看表。躲进这只旅行的贝壳无所事事,这让我很是高兴。在没有任何事必须去做的宁静中,想象着要去的城市,这太令人感到惬意了。我提醒自己,至少要给家里寄两张明信片,一定要从罗马寄出。
我转过身再看看他。他仍在他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右手盖在戴着手套的左手上,头随着火车的晃动不停地摇摆。我觉得,一切正常,我的心情更好了。
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了他。他的手立刻去摸索香烟。
“啊哈,胖子,你还活着?”他打着哈欠说。
“您没睡多久。”
“我搞错了。我吃的是维生素,不是安眠药,天啊。我大概是喝得太多了。”
“可不是吗。”我笑了。
他也笑了,边咽下醒来后嘴里的苦涩。
“你怎么样,睡没睡?”
“没睡。不过我挺好。我还吃了点儿东西。人很少,挺让人放心。”
“人多也可以放心。”他顺着我的意思说。
“我们在罗马要呆很长时间吗?已经过了两天了。”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堂兄弟是神甫。一直给我写信。我得和他见上一面。比萨过了没有?”
“还没有。”
他想改改嘴里的味道,又做了个怪样。
“有块糖就好了。我就是想要这东西,可是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然后,非常亲切地说,“你先来一口。”
“谢谢。”
夜色渐渐退去,也许比萨快到了,一列火车与我们轰然交错而去,闪过一片五光十色。
“我曾经有过一个大乳房的姑娘,是那种大傻瓜式的姑娘。”他撅着嘴嘟囔着。“睡觉的时候,她自己翻身,用她那玩意儿扇我一耳光是很正常的。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们开始大笑。他又喝了一气,把酒瓶递给我。我递还给他以后,他并没有把酒瓶放回口袋。
“记得是我的一个上校说的吧?是他说的,我敢发誓。他说,战争期间,在非洲的战争,还是在俄罗斯的战争,我记不起来了,一个小中尉,打牌老是输,因而负债累累,所以总是自愿承担一些毫无意义的行动。每次行动之后都会给些奖励,其实就是那么一丁点儿钱,如果活着回来,马上就给。他怕得要死,可他更害怕没有牌打。就这样,他竟捞了两个银质奖章和一次提升。”
火车缓缓驶向比萨。天也终于渐渐亮了。污浊混沌的山谷中升腾起一股红色的烟雾,使丘陵粗犷的山脊更显突出。那烟雾可能来自一家铸造厂,要么就是一家水泥厂。
“是啊,必须活着,必须拥有生命。”他心情阴郁地叹息着,嘴唇在微微颤抖。
不留任何周旋的余地
从比萨上来的先生提了一个崭新的行李箱。他是高个子,年纪不小,头发斑白。坐下后,他有礼貌地笑笑点头同我们打招呼,然后打开报纸看起来。
“我们的票查过了,胖子。”他说。
先生抬起眼睛,试图从报纸上方送过来一个更为强调的微笑。
“我看到这个包厢几乎是空的。”他很温和,“不过,也许是打扰了。”
“哪里话,”他笑了,“您尽管坐吧。愿意和我们喝一杯吗?”
“您说什么?”那一位声音很低。
他举起酒瓶。
“再说一遍,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喝一杯。我们是不是在好客的托斯卡纳大区。”他用同样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
“啊,确实是在……”男人飞快地打量我们。“您看,我觉得您那瓶好像差不多喝完了。谢谢。我不想……”
“占点儿便宜吧,请!”他不给那个人留有任何周旋的余地。“行李箱里还有。这是为这张嘴提供的军需品。这些酒只不过是12年前酿制的。”
那位先生再次表示感谢,接过小酒瓶,在手里拿了一会儿,谨慎地向我眨眨眼,征求我的同意,然后道谢还了回去。
“味道确实很好。”那位先生又补充了一句。
他喝了一小口。
“很好。一个无赖。”他说。
“是一位先生。”
“一个纠缠不休的无赖。是的,他也许以为能在我们身上得手。当心,胖子。”他伤心地笑了。
那个人嘟囔了一声,但没有答话。继续看他的报纸。
“别让他跑了,胖子,否则,无赖先生会找到托词,说什么我们喝醉了,他好借故离开。”
“好吧,先生。”
男人折起报纸,犹豫不决,一脸的痛苦,然后用一个手指敲了一下太阳穴,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我。
我摇头表示否认。
又该我接过酒瓶并喝光最后的几滴。
那位先生刚表示要起身站起来,他的右手就抓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请吧,我的先生,”他笑道,“您不会拒绝同这里的一个残废人聊聊天吧。你,胖子,站到门口,好好守着。”
我把包厢的玻璃门关上,顺势倚在了那儿。我有点儿迷糊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情绪,以笑代言示意他坐好。
那个男人只好坐下,隐忍面对,满脸流油的脸上神情专注。
“您打过仗?”他提出问题。
“当然。在埃塞俄比亚,后来……”
“我没有打过仗。我只经历了和平。”他笑着将戴着手套的左手举到脸前。
他的唇边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请原谅。”那个男人没话找话。“对您的现状,我非常非常尊敬。我并不想……”
“我的现状?什么现状?胖子,我是什么样的现状?”他打断了那个先生。
“我想说的是,我明白。请相信我。我是一个老人,我这样的年龄足以见过些世面,而且明白……”
“一个足够老的意大利人,谁知道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下流事。对不对?不值一提。嗨。”他笑着。
很快,他的笑凝结在唇边,使他的脸成了一种很难看的怪样子。
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
那个男人又看着我,寻求我的帮助。我耸耸肩,一脸坏笑。我的每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都令我惊异于自己的过于冷漠和蛮横。威士忌的气味使我的鼻孔难受发痒。
“我说,先生,”那个男人说,“我不认识您,很抱歉。如果您允许……”
“根本就不允许。”
“我只是想自我介绍一下。”温顺的男人反驳道。
“我不打算知道您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您要是说出来只会更糟糕。您是个无名氏。我们说定了。”他喊着。
那个男人吃力地重新满脸堆笑,试图改变话题。“那好吧。总之,我们这样说吧:这是我的一次夜间奇遇,真正名副其实的夜间奇遇。有那么一点儿意外,但还不算败兴。”
“胖子,这位先生抗议说这是意外。”他说。马上接着又说,“您,无名氏,您认识胖子吗?他可是个名扬四海的可怕人物呢。”
他凑近那位先生,直到距离那张苍白的脸不过几厘米。对方为了保持些许距离,用力向后挺直了身子。
“我喝醉了,阁下。”
“不过这样挺好。好极了。”那位先生重新镇定下来。“偶尔来这么一次也没什么不好。放松发泄一下。我一直说……”
“您什么也别说。别说。您不能说。”
那个男人离开座椅,吃力地寻求一点点自由空间。他出汗了,眼皮抖动着,眉头皱了起来,再也无法镇定自如。
“我说一件事情。您知道是什么事吗?”他威胁着。“这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肮脏卑鄙的国度。”
“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也卑鄙肮脏。”那个男人尖声笑着,突然感到了轻松。
“我承认。不过,首先是国家肮脏卑鄙。你们这些卑鄙肮脏的家伙在这儿比在别处更能作奸犯科为所欲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我明白了。”那位先生表示同意。“您不是意大利人,所以……”
“对,正是这样。我仅仅是个都灵人。”他不再说了,显得很累。
他的下巴乱抖,右手缓缓地挥了一下,最后也没能说出别的话来。他僵在了角落里。
“你们打着漂亮的旗号,闻不到自己手上的臭味。”他吃力地喊着。
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那个男人小心地站起身,默默地拿起行李箱和报纸,进入走廊后,脚步立刻急促起来。
他把空酒瓶在我面前晃晃,向我示意行李箱。我站到椅子上,在行李箱里乱翻一通,直到找出另一瓶威士忌。
“算啦,胖子。”他咳嗽着,手指摸索着金属瓶盖。“还是说点儿正经的吧。这可恶的火车上就没有些姑娘吗?我是说,给你找些姑娘。我现在必须睡觉。”
“我们这不是挺开心的嘛。”我说。
“啊?”他仰起脸停了一会儿,微笑消失了。“是这样。”
“他逃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想说下去。“像昨天那个检票员。这个人也是一样,谁知道他会怎样去讲述这件事呢。”
他做了个含混的动作,意思是不去管他了。
“你把它打开。”他递过酒瓶。
“最好还是……”
“劳驾。”他马上说,声音痛苦而失望。“打开就是打开,不必布道。”
我拧开瓶盖,将酒瓶递还给他。他把酒瓶拿在怀里。
“你还在这儿吗?去吧,去吧。我得试着睡一会儿。还能怎么样呢。你,随你的便吧。请吧。”
我回到走廊,周围一片黑暗,天边绽开一抹朦胧的晨曦。
各种不幸的约束力都离我而去,完全彻底地离去了,一种平淡的安宁令我身心感动。
不远处的田野似波浪般逐渐推开,开阔而空灵。如画的田园风光中,间或可以看到圆锥形的草垛,自由自在的马群和长着长犄角的牛群。
罗马,我像尝试珍馐美味一样,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的实质性含义。
我再没有勇气转身回去,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一副颓败落魄相
暴雨仍在瓢泼,但闪电和雷鸣已经渐渐远去。从旅馆的窗户看出去,机动车停车场的看车人跑了过去,弯着腰披了一件透明雨衣。他冲进一个大门洞里,那里已经挤满了躲雨的人,一些人的腿脚已经露在外面。不时会有一个姑娘探出脸来察看一番,然后是一阵笑声。黄色的墙壁上是雨水冲刷的大块痕迹,石砌的路面和屋顶的连线似银蛇般断断续续地忽而出现在这儿,忽而又出现在那儿,一些积水则像弓弦上跳跃的音符。
一把彩色雨伞在一个阳台上轻微地晃动。一阵风吹来,把雨伞吹翻了。
“你还没有给我念今天的占星结果呢,大师。”他躺在床上抱怨。
在灰色的天光中,整个房间一副颓败落魄相,破旧的帷幔,已经退了色的描花门头饰板,愈发显得陈旧残破。床是铁制的,两张床还不一样。经过一番艰难的电话交涉,旅馆答应用一块可怜的隔板将两张床隔开,房间显得更小更昏暗。
“在商界闯荡,无论是买还是卖,你们都要特别谨慎。感情:向攻击者献上另半边脸。健康:心理生理都要保持平衡。”我念给他听。
“绞死他们。”他嘟囔着。“继续念,看看摩羯座。”
“伟大的志向和抱负并不适合你们,要将头脑中的所有想法进行筛选,去伪存真。感情,要镇静平和。健康,不要为工作操劳过度。为什么要选摩羯座,先生?”
“是我那个做神甫的堂兄弟的星座。”他用嘲讽的口气说。“雨还下吗?”
“差不多不下了。”
“真遗憾。罗马的雷雨,说停就停。我们到楼下去吧。你让旅馆给我们叫一辆出租车。我的堂兄弟牙痛了,我去帮他拔掉。”说着,他从床上坐起来。
“您在这儿等着不是更好吗?”
“不用。这个所谓永恒之城的跳蚤我都熟悉。无论是什么,罗马人都不会改变,就连地毯上的破洞也不会去动一动。你下楼去吧。”
他盘子里的小圆面包几乎没动,那瓶圣埃米利翁牌的酒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一群美国老头老太太挤满了三层的楼梯平台。他们穿着塑料雨衣,脚上包着透明塑料袋。他们在说笑,相互展示一些小的瓶装酒,彩色手帕和描了画的贝壳。看门人也是个老头,个子高极了,像是踩了高跷,他正在手把手地训练他的助手。助手是个留有小胡须的毛头小伙,身上穿的制服还是簇新的。
出租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下来的时候,看门老头立刻迎上前去,高举的双臂如同展开的翅膀。他们握手寒暄,脸上迅速堆满了笑容。
出了旅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这个老家伙。”他高兴地说。“他都快100岁了。如果他高兴,你甚至可以跟他要月亮。他要不高兴,你给他多少小费也没用。”
天上的云飞快地往一边退去,露出了一角天空。石砌的路面升腾起的湿气混合了汽车轮胎的破胶皮味。
出租车开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然后快速奔上另一条路。那根竹竿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如果你不是火烧了屁股,那就开慢点儿。”
“是的,先生。只要您觉得好,我怎么都可以。”司机笑了。
他有个豁牙的大嘴,后脖颈的一大块肉涌在衣领外面。
汽车沿着河岸飞驰。污浊的河水懒洋洋地在岸边溅起一些泡沫。那些枝叶繁茂的树木似乎仍然没有摆脱雨雾的沉闷。过了一座桥后,汽车穿过一个广场,然后是一条上坡路。
“其实最好还是让你留在旅馆,或是去闲逛。那个堂兄弟神甫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说。
“可是我愿意来。”
“好吧,随你吧。”他这样说,但不很高兴。“他并不太令人讨厌,倒有点让人喜欢。他很年轻,知识渊博。但是,整个说来依然是个神甫。”
“有点儿圣人的味道总是好的。”司机试探着。
“你可真是个好样的。”他好像早已准备好似的,马上反击说,“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为了成为圣人,每个他妈的意大利人都应该被允许到罗马来掐死一个罗马人。对不对?”
“哦。”另一个狼狈地笑了。“您指的是部长们,还是普通罗马人?”
“随便吧。明白人早就明白了。”
“罗马是伟大的。”司机叹息着反驳,心情忧郁。
“伟大并且充满了欺骗。”他说。
“我愚昧,我无知,我承认。我没法说服你们。”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们,斟酌着后面要说的话。“不过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诚实正派的。”
“你听听,你听听。”
“确实是这样。不过,为了礼貌,我学会了沉默。我这就不再说什么了。”
“最好是说出来而不是只看不说,老板。”他不再说话。
我们从一片歪歪斜斜的房舍中穿出来。那些房子色彩鲜艳,被街心花园和一些树木分隔开来,都用油漆过的栅栏围着。尽头的教堂低矮簇新,是浅色的石头建筑,有个小巧的钟楼。广场地面是干的,仿佛刚才没有下过雨。
“您真的愿意让我去吗?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反正这儿有个酒吧。”我说。
“酒吧?太好了。马上来一杯咖啡,在喝圣水之前,先冲洗一下喉咙。”他活跃起来。“为什么在这儿等我?最好是一起去。他会发疯的,还会要我忏悔。要是那样的话,我怎么溜掉?”
他们长得很像
教堂后面是巴掌大的一个小菜园,这挺荒唐的。菜园有一段是鹅卵石路,那里本来应该用来种些西红柿之类的东西。一些肥硕的盆栽植物散乱地埋在地里。墙边有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板凳,一张铁制桌子,一棵高大的天竺葵,其根部已经涨出了栽种的花盆。
“我们坐这儿吧。”神甫胆怯地请求说,“这儿凉快。赶上暴雨了吗?我们这儿只下了两滴,老是这样。”
他又高又瘦。他们长得很像。
最初的问候和寒暄过后是神甫的笑声,他的双颊一下就红了。
他伸出竹竿轻轻地伸向对方,一直触到他的膝盖。
“喂,”他说,“你还穿着那身神甫的黑袍子。”
“不,不是。”对方急忙说,“我也穿教士的黑长袍。不过只是在旅行的时候穿。你知道是什么样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反驳道。“为什么?你感到羞愧?”
神甫的脸又红了。
“不是,是因为信徒。我看起来还年轻,信徒们会说怪话。最好还是应该避免。”
他转向我,挤着眼说:“你无需对我用尊称,也不用叫我神甫或对我使用神甫的尊称,就叫我法乌斯托好了。是的,同他的名字一样。你知道吗?我们几乎和双胞胎差不多。跟我说话就用‘你’吧。”
“什么双胞胎,”他马上纠正说,“我是宝瓶座,你是摩羯座。”
“按照日历是这样,可也差不了20天。”
“那是依照你们的日历,而不是星象。”
神甫还在笑,只是更局促了,两只手也窘迫地继续绞着。
“见鬼,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几个月前,你是在一个寄宿学校给我写的信。你降职做了本堂神甫,还是我搞错了。你不是一个学者吗?出什么事了?”
一个戴着华丽小花帽的老妇人端着一个茶盘走过来,将鹅卵石路踩踏得嘎嘎作响。托盘上放有一瓶水和3只放了少许薄荷的玻璃杯。
“谢谢,夫人。明天见。谢谢。”
“我只不过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尊敬的神甫。也没准备什么。需要我给乳品店带个话吗?我现在要到那儿去。”老妇人说。
“谢谢,夫人,不用操心了。没什么,这样就行了。再见,明天见。”神甫有些慌乱。
“她是什么人?神甫的女佣?你叫她夫人?”他的兴致马上来了。
“别说了,行行好。”神甫摆着手低声抱怨。“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不过给我帮些忙,就住在这儿附近。女佣我可没有,我只能自己对付。”
“像是一个头等旅馆啊。恭喜你。”
“算了,别闹了。是我要求回堂区教堂的。现在我更认为有必要这样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谦卑,有时突然一惊,有时声音很尖。
我们喝着水,薄荷的味道太甜,水不冷不热。
“我没听见母鸡叫。”
“法乌斯托,你想到哪儿去了。”神甫疑惑地笑着。“什么母鸡。”
“堂区教堂也意味着有母鸡,至少要有神甫的女佣和母鸡。不对吗?”他坚持着。“在这儿我没听到。他们把你轰哪儿去了?你受惩罚了?”
“我刚刚跟你说过……”神甫很快叹了口气不说了。
“这儿挺美的。”我试探着。
“噢,是的。”另一个立即激动起来。“到了晚上,整个罗马都在我的脚下。那景色美极了,令人惊叹不已。噢,请原谅,法乌斯托。”
“原谅什么。”回答是平和的。“我不赞赏罗马。对于我来说,那是土耳其的首都。”
“你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变。”神甫手捂着嘴笑了。“在这儿见到你,我该有多高兴啊。上帝保佑你。你还是那样,一点儿也没变。”
“你可是相反,我敢打赌,你同某个女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否则他们也不会把你扔出门外再也没人理睬了。”
“没人理睬了?扔出门外?为什么?”可怜的人细声细气,而且焦虑不安。“我在这儿挺好。我在这儿是一个有用的人,总算不错了。一个人研究来研究去,那只不过是一种奢望。问题依然存在,人类还抱有希望。所以,只要有益于他人,就非常有价值。对不起,我简直无法解释清楚我的意思。”
“你这不是解释得很清楚了吗。不过你说的都是些真正的废话。什么有益于他人,人类,未来,都是些老处女的奢望。照这样下去,最后只能落得到乡下去做个本堂神甫。不过会是一个很舒服的本堂神甫,挺个大肚子,有的是奶酪,阁楼里堆满香肠,如此而已。”
神甫将脸埋在两只手里,像是要躲开谁知是从哪儿来的烦恼。
“你想知道一件事情吗,法乌斯托?”然后他放低了声音,“我嫉妒你。我一直嫉妒你。你会说我这是在诅咒,可我就是这样想的。你很幸运,因为你的苦难和痛苦与你同在,须臾不离。它们激励你,它们使你解脱。让我停下别说了,劳驾,别让我再说下去了。”
“不,继续说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吧,说下去。”
“我真的没有伤害你吗?我不想……要知道,这几年我想了很多很多。”
神甫的手揉搓着满是痛苦的脸,又颤抖着将双手移开。
试图说服自己
我想站起来走走,但是那条鹅卵石路不允许我像希望的那样悄悄走开。
“继续说,说下去。”他平静地笑笑。“任何东西都不会影响我了。既然说到这儿了,那就说下去。”
“别这么说。”神甫很伤心。“我了解你。你试图用这种傲慢保护自己,可是……”
“可是什么?大胆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另一个好像屈服了。
他的脸苍白,毫无血色。我看到,墨镜下细小的血管在跳动。
他的声音冲了出来,好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我以为你的十字架能够启发你,开导你。能够告诉你生活是什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是说,救赎是什么。你,你得到了救赎。为此我嫉妒你,因为你已经被宽恕了。我嫉妒疯子,嫉妒傻子,嫉妒生病的人,嫉妒天真的孩子。只有他们能够理解,只有他们能够看得清楚。他们比我强。”
他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香烟在唇间微微抖动。
“你相信魔鬼吗,我的堂兄弟?”后来,他这样温柔地问道。
神甫微微耸了耸肩。他的手不再揉太阳穴,又去揉眼睛。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香烟还在他嘴里叼着。他的侧影像块岩石。“可是你应该相信,只要世界还害怕魔鬼,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有好神灵和坏神灵,有强盗和宪兵,总之,就是这一套老生常谈。我说的是傻话吗?坏的完蛋了,好的也丢了面子。魔鬼消失了,奇迹也就立刻消失。我说错了吗?”
“说得对,法乌斯托,说得对。”神甫嘟囔着。
“你会说这是农民式的思考方式,可是……”
“这正是最难的思考方式,这样的思考让人头痛。”对方遮遮掩掩。
“如果你还是那么嫉妒我,我可以帮你一把,我在旅馆里有一把手枪。”他温和地笑了。
“求求你了。”
“确实,成为瞎子是幸运的。”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强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再也想象不出任何东西。至少我就是这样。我没有想象,连记忆也没有。多好的优势,这几乎是魔鬼般的优势。如果我能够重新看见世界,就在这儿,如果我立刻就能再看见,那我就只看石头,只看荒漠,连树木和动物都不去看。我自己也是一块石头。你是否就此认为我得到了救赎,得到了宽恕?你听着,有时候我的黑暗就是幸福。我发誓,确实是这样。身在其中我的感觉好极了。虽然这种时候不多,但还是有过。这很难解释。哦,现在不说了。你看,我不是也在思考吗?为了让一个上尉思考,需要在他面前爆炸一颗炸弹。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你,如果你有特别强烈的殉教的愿望,那就收拾收拾去非洲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非洲那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像建立收留身心残疾者的天意小屋的圣人科托伦戈那样的慈善家。这样做正是为了拯救安慰你们那些不安的心灵。”
他用力一吐,把烟头吐得远远的。
“这儿就是我的非洲。这儿就是我的收留身心残疾者的天意小屋。事情弄明白了就行了。应该看看周围,要知道……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不应该为此搞得精疲力竭。”神甫叹息着。
我小心翼翼地扭到小桌的另一边,试图哪怕是暂时能够躲开他的视线。头顶的高处,湛蓝的天空极其清亮。远处城市的喧嚣隐约可闻。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那波利?把门一锁,走那么两三天。”他说。
“我不能走。”
“你能。咱们玩两天。你看啊,我给你提供一个在道义上说得过去的借口。那波利有个朋友等着我。你也认识,就是同我一起出事故的那个人。他也变得像一只老鼹鼠了。走吧,你去安慰安慰他。你去布道,去教训教训他。你来关心关心我们这些有罪过的人。作为交换,我们给你提供面条和海鲜。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你就下决心走吧。”
“不行。我不能离开这儿。”
“因为要望弥撒和听忏悔?”
“请你闭嘴。我们别说这些了。听忏悔,那是要我命的事。”神甫悄悄说。
“你瞧,我还以为那是很好玩的事呢。”
“算了,法乌斯托,求你了。”
他从齿间轻吁了一口气,又点燃一支烟。
“好吧,好吧,明白了。”他接着说。“我还以为你们都已经是现代人了,都清醒了,你们这些人啊。可你说说看,你们算是些什么玩意儿。你,忍受痛苦,你的灵魂简直不可思议,陈旧迂腐。至少不应该想那么多,那样会使你变得像头愤怒的野兽。你这里没有祈祷室?孩子们来这儿是学习教理问答,还是来踢球?总之,都是你们神甫应该做的那些事。”
“还没有。这是个新居民区。”对方稍微直了直腰。
“你可以办一间学校。”
“我试过。也许10月份我会再试一试。”神甫艰难地答道。“你呢?离开军队后你干什么?结婚?”
他看着我,也许有些为先前吐露的隐情后悔。为了抵御羞怯,他睁大了清澈明亮的眼睛。
你是孤身一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说了起来。
“胖子是个自由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现在的人不想别的,越自由越好。不过,大家相信的自由是什么呀,是没有钱的自由。”他的脸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如果你是自由的,那你就是孤身一人。”神甫有节奏地说,眼睛也不再看我。“结婚吧,小伙子。能够结婚的时候就结婚吧。这依然是一件最圣洁的事情。生命,这是最神圣的。”
“研究得太多,就会变成疯子。这是我们的老人们说的。”他嘲笑着。
“你的父亲,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啊,那么正直。”神甫焕发了精神,亲切地说。
“你说他多么正直都行,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很难形容。”他马上反驳。“记得有一天,我那时大概也就是10岁吧,药店里来了一个妇女。看上去很凄惨,很伤心,一副焦急的样子,就像那些普通农妇一样。她对我父亲说:大夫,孩子不吃不喝,不玩不笑,什么也不要,我该怎么办?他也不发烧。有什么药可以治吗?我父亲大拇指插在西装背心里,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对那个女人说:他不笑不吃,什么也不要,也不玩?噢,真了不起,快把他扔到火车轮子下面算了。”
“法乌斯托。”神甫极力憋住不笑,可怜地打起嗝来。
“真的就是这样,不是我编的。现在不说他了。你这儿有没有烈酒?随便哪种都行。那种薄荷做的,我敢打赌,一喝你就会烂醉如泥。”
他站起来,我们两个站在他两边。我像以往一样,惊异于他能够像一个芭蕾舞蹈家那样辨别方向,记得先前走过的那段鹅卵石路,竹竿向摆放着天竺葵的那个角落试探着。
神甫要送我们到广场。
屋顶和房屋的石墙已经开始融入极其柔和的紫罗兰色的暮霭之中。
“就在那后面,有一个出租车站。”那个柔弱的声音指点着。
“还写你那些小文章吗?”他面对着神甫,竹竿在空中比画着。“当然,我根本无法读那些东西。可我知道,你是很看重它们的。杂志有时也收不到。虔诚的表姨妈也无法相信。在她看来,你可是个真正的天才。”
“别说了,够了,别说了。”对方吃力地回应着。“只是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值一提。”
“噢,他们审查过你。”
“你想些什么啊。”神甫低声说,极力避开这个话题,眼睛看着空旷的广场。“那是野心,是自负。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后来我才明白。”
“也就是说,你的某个主教极为亲切地开导过你。要不就是粗暴地训斥过你。”
“才不是呢。他不坏。”
“怎么不坏。我就能做个非常善良的人。好啦,见鬼去吧。”他发起火来。“我把遗产丢给你。如果我以前没有零零星星地用了一些,算下来也会有百分之几留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扔掉这僧袍还俗了。”
“法乌斯托,求求你了……”
不要相信灵魂
“还俗,谁会知道?”他心潮难平,“充其量你也只是上十亿个歇斯底里患者中的一个。对吗?”
我看着神甫,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额头上是写满了痛苦和不安的皱纹。他不再盯着我们,眼睛望着远处。
我明白他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仅仅希望我们赶快离开。
他向我伸出3个指头,柔弱而且汗津津的。我紧紧握住,他没有回应。
他们的拥抱不太热烈,双方都一言不发。
“我就这么走了?”他气哼哼地吼着,扬起竹竿在空中挥动着。“马上拿威士忌来!这是对抗疗法用的良药。好你个胖子,你就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真是帮了大忙。”
“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为难?不错,是为难。真是个乡巴佬。”
我们穿过广场,径直走向酒吧。
“今天晚上我们应该好好吃一顿。”我们在市中心的广场和花园间走了很远之后他下了决心。
我们曾经站在树丛中倾听马匹在小路上奔跑的轻柔蹄声。一个骑马的金发女郎紧贴着我身边驶过,高兴地抽打着她的坐骑。那匹马嘴边溢出了白沫。
我们走上一条大街,街旁有很多咖啡馆和餐馆。我一间一间地给他仔细描述,连它们的照明、侍者的服装和表情、门脸装饰和已经摆放好的餐具都不放过。
“在路尽头,一个角上,那儿应该有一个酒吧。椅子宽大舒服,有130种牌子的威士忌。那里就像老家一样。”他平和地笑着。
我们离开了人行道上急行的人群,感受到了一种懒洋洋的温柔和甜蜜。高而空旷的大片天空,丰富的色彩,远处一个花园边上的黑色豪华汽车,好像都钻进我的肌肤之中,使我感到十分兴奋,十分惬意。
我找到了那个酒吧,僻静且质朴,确实有他说的那种椅子。但是他要坐在外面露天的小桌旁,很高兴地和一个老侍者讨论一些蒸馏混合饮料的问题。对话很放肆,颇具讽刺意味,有时还夹杂着一些更为调侃的言辞。
“一会儿咱们离开这儿。今天晚上我什么破饭馆都不去。不过有一家餐馆还可以,那里有吉他演唱,那里还可以。”他由衷地高兴起来,掂量着手中的玻璃杯。
一丝微笑展现在他的唇边,那种样子别的时候也有过。
“您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块石头吗?您这样说过。”我试图说点儿心里话。
“什么呀,我从来就没那样想过。一切秘密都在这儿啦,什么也不去想,就是笑个没完。无论什么永远都给他来个哄堂大笑。我永远不会烦恼厌倦,胖子。”
他用了一个傲慢的大幅动作弹了弹烟灰。
“可您是真的想和那位堂兄弟神甫一起去那波利吗?”我又问道。
“噢,上帝啊,我是那样说了,说的时候我也摸了摸铁块好祛除邪气。我算什么?那是一件善事?”他贪婪地把酒喝干。“不过,要是真做善事的话,我就应该把他劈成两半,一刀下去,像切西瓜一样,眼都不要眨一下。他会怎么样,可恶的家伙,那样他就解脱了。你不相信我说的这些?”
“我相信,先生。”
我已经准备好忍受他的讥笑,或者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嘲弄。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有点儿奇怪,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仔细斟酌和谨慎的意味。
“你是对的。再说了,也许一切都是假装的。他只是在演戏,令人尊敬的神甫真可怜啊。他不善于演戏。他的痛苦只不过是臆想出来的。你根本就不要相信灵魂,你不要相信。不管灵魂是否存在,灵魂是不会作孽的。”
觉得美不胜收
那是个星期天。他决定推迟一天启程,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他低头伏在洗脸池边咳嗽,我在高声读报。先读大标题,占星术,一直到最后的美容和卫生栏目中的广告和招聘启事,那里面列有妓女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过分夸张的形容词,奢华和安全方面的暗示,10点到23点打内线电话,等等。他从洗脸池边直起身体,声音嘶哑地喘着气,大笑着,很快就又咳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块大毛巾捂着半边脸对我说:“一点儿都不用害怕。今天我不想女人。不会让你陪我去干那种事。”
他特别害羞腼腆,穿脱衬衫都躲到卫生间里。他总是能够熟练地把没有戴手套的左手掩饰起来,至于领带,他三下两下就能弄妥当。
“您不想让我读点儿别的?读点儿有关政治的?”
“政治和我有什么关系。也许它能向我保证世界末日到了?不读那些东西。就读到这儿吧。”
他在卫生间告诉我上午的安排:首先,去理发店,然后步行去动物园,最后找一家露天餐厅。
“如果能遇上唱经弥撒就好了。你不欣赏?我觉得那可是美不胜收的,即使不懂也很美。”
我睡得太多了。纹丝不动的热气无法让我摆脱沉重压抑的感觉。在餐馆喝的酒一直到了深夜还在我的胃里泛酸。
外面,太阳火辣辣的。石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片热气蒸腾。一幢幢房子的屋脊似乎都在我的眼中痛苦地抖动。前一天晚上我渴望着罗马,希望能在罗马激情满怀地好好享乐一番。那种渴望现在像疲劳的毒素一样在毁坏着我的肌体。
“快点儿走啊。见鬼。快点儿,小伙子。用点儿力气。你简直像一团破布。”他催促着我。
一条路笔直地在我们面前延伸出去,被太阳烤灼,人行道边是两行枝叶稀疏的行道树。街上空荡荡的,几个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坐在一家咖啡馆前,冷嘲热讽的声音沙哑含混不清。一栋接一栋的房屋几乎都很相像,无一例外地都门窗密闭。竹竿多次欢快地敲打着街旁窗户上的百叶窗。
“我怨恨罗马。我真该死。整个罗马都令人嫉妒。罗马被控制在一只大手里。你听见没有?是不是像到了土耳其。什么鬼天气啊。精神点儿。”他突然说道。
他想站在狮笼前面不动。缕缕微风扬起了小路上的尘土。灌木丛那边隐约露出一些更高大的笼子,一棵松树上的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他在用力嗅着什么。
“它在干什么?睡着了?”
“偶尔睁一下眼睛。”我回答。
“不臭。”他有些不满,“我喜欢的就是这些野兽的臭味。”
他捅捅我的胳膊肘,把竹竿伸过来。
“试着让它走动走动。它会生气的,我的上帝,捅捅它,让它明白。”他生气地命令我。
我把竹竿伸出去,在距栅栏不过几厘米的地方挥舞着。狮子懒懒地张了张嘴,连气儿都没喘一下,又慢慢地闭上了,然后眨着眼睛埋下了头。
“它不想明白。”我说。
“狗杂种。我敢打赌,这儿的人给它们灌药了。他们甚至连跳蚤都要用药粉药死。”他十分生气,跺着脚。“所以,狮子趴在那儿,像个傻瓜。”
长长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些孩子的喧闹声夹杂着海豹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一个黄色的小气球从树梢处摇摇摆摆地向高处的太阳飞去。
我高高举起双臂,发出怪叫。狮子好像很烦,懒懒地将视线转向一旁。
“几点喂食?”
“写的是11点半。”
“太晚了。我想现在就听它吼叫,马上。”他抗议说。
我踢了踢隔在笼子前的木栅栏,又试着向前探了探身子。狮子自得其乐地动了动后爪,头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狮子肥吗?”
“挺肥的,是只公狮子。浓密的狮鬃是黑色的。是肯尼亚狮子,名字叫萨姆。”
“骗人。”他低声抱怨。
在木栏杆的一角挂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说明和警告语。
“我要揍你,萨姆。”他咬牙切齿地威胁说。
他微微向前探出去,右手搭在木栅栏上,伸出那只假手。
狮子不再看远处,轻轻吸了一口气猛地盯住他。
他从胸中深深呼出一口恶气,越来越显得焦急,晃动着的墨镜反射着阳光。
狮子跳向笼子栅栏,浓密的狮鬃竖立起来,生气地吼叫着,退了色的腹部挂着几根杂草,锋利的狮爪在空中乱抓,最后抓到了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声音。
“看到了吗?这是一位朋友。”他立刻平静下来,高兴地附和着狮子的低声哼叫。这时它已经平静下来,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闻到没有?现在也有气味了。”他用力嗅着。
狮子吼着,兀自转了两三圈,然后到笼子最远处的角落里蜷伏下来,仍然一副张牙舞爪的气势。
“我们走吧。”他挽住我的胳膊。“当然,大猩猩发起怒来更好看。无论什么动物都不可能像大猩猩发怒那样好看。”
“你吃面条,然后再来一盘夹馅儿水蛭。我想吃肉,浇威士忌的肉。”他做出了决定。
“我从来没吃过水蛭。”我提出异议。
“正因为这样才让你吃。你饿吗?”
“是的,先生。”
餐馆夹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小段绿色植物栅栏围着。一个胖极了的侍者在没有人的餐桌间小心翼翼地走动。广场中心没有一丝风,热得要命,太阳晒得我眼冒金星。
“饭后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答道。
“你想干你自己的事?想看电影吗?”
“不知道,先生。”
“好样的,胖子。天生一个讨厌鬼。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做任何决定,是不是?来吧,今天是星期天。你也来点幽默,要不这次我就惩罚你。”
一脸的严肃警觉
他把酒杯用力朝桌上一放,小桌都晃动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看看他,他一脸的严肃警觉。他右手指着,不过也就是一分钟,我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在空旷广场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盲老头,拄着一根白颜色的木棍,腰板直挺挺的,腿脚却不利索。他戴了一顶草帽,五颜六色的彩票从脖子上一直挂到腰部。胳膊上挎着一个小折叠椅。在空旷的白色石子路上,他径直向前走着,如同被倒扣在玻璃杯中的一只苍蝇。
“你看到他没有?”他冷冷地问道。
“是的。”
“是什么。你说说看,他是什么样子。”
我向他描述时,老头已经走到一个角落,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四周。他用白色的木棍在自己面前的石子路面上点了两三下,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他停在那儿,然后侧过身子,脸和眼镜都朝着太阳,破旧的帽子扣在头上,连额头都遮不住。
“穿着还得体吗?”他问道。
“还可以。”
“现在他在干什么?在走吗?已经走开了?说话啊。天哪。别发呆啊!”
“他正要坐下。他打开一个小折叠椅。现在坐下了。点了一支烟。”
“耶稣基督啊。”
侍者看着我们,向我们这边靠了靠,想说点儿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快,”他有点儿神经质,骂骂咧咧地抽出一沓钱,“去把他的那些彩票全都买下来,一张不剩。快去,全部都买来。”
“我怎么跟他说?”我有点儿犯晕。
“你付钱,拿彩票,这不是很明白吗?见鬼,然后你就张嘴说话,喘气儿。你睡着啦?”
我懒懒地站起来,惊讶地看到,侍者也跟着我一起向广场那边走去。我们穿过面前的斜坡,他气喘吁吁地说些废话,抱怨炎热的天气和星期天此刻的空闲。
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和那个盲人讲的,我等在两步远的地方,手里紧攥着钱。老头的脸蜡白,嘴边随时准备堆出微笑。侍者帮他收起小折叠椅,摘下他挂在脖子上的彩票,把钱放进他的衣袋。侍者告诉他,要沿着墙壁走,一边又宽容地打趣他这次真走运。盲老头笑了,显得有些不自在。走了几米后他又站住了,对着太阳,对着广场,对着对面餐馆处的绿色,摘下帽子非常客气地缓缓鞠躬致谢。
我们默默回到桌旁。
“您做了一件好事,先生。真是令人尊敬的举动啊。”侍者说。“我敢说,他是个双重不幸的可怜人,如果他回家时没有拿回钱,他老婆就会拿棍子揍他。”
“那可不行。”他笑了,很高兴的样子。
“那是个粗鲁的女人。”侍者用餐巾擦着汗,接着说,“她伺候他吃,伺候他穿,但是,如果他没有赚回一天的钱,她就会动手打他。他们就住在这后边。对他们的情况我们都了如指掌。”
“那他呢,从来不反抗?照单全收,并且表示感谢?”
“也反抗,可怜的人,他喝酒反抗。”侍者低声笑了。“他每天可以喝上七八公升的酒。现在他才不会回家呢,你们要知道,如果他回去得太早,她就会再给他一些彩票让他出来卖。她太贪心了,毕竟他们还不算太穷。所以他现在会去教堂,凉凉快快地睡上一觉。他很精明的。晚饭后他还会到这儿来。”
“来这儿喝酒。”他开玩笑说。
“他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了。酒他老婆是不会不给的。”侍者接着说。“她就是用酒控制他的。总之,你们做了一件让人敬重的好事。有了那些钱,他老婆今天会给他很多好吃的。”
他打量了我们一阵,显然想搞清楚我们可能介入的程度。
“我敢打赌,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她给掐死的。”他说。
“您是说那个女人?您这么想?”侍者全神贯注。
“我们这些盲人都是坏蛋。”
他平静地笑着回答说。
“别这么说,先生。要知道,上帝会帮忙的。坏蛋,为什么?愚昧无知的人才是坏蛋。你们来杯咖啡吧?还是等会儿再喝?这是上好的咖啡,来一杯吧,我去给你们煮。”
“把那些彩票随便塞到什么地方吧,桌布底下也行。”这时他低声对我说,显得有些心烦意乱,已经没什么兴致了。“真烦人,这么叫人心烦的慈善行为。真烦人。”
下午的时间似乎长极了。
他不愿意回旅馆,我们就在一个人也没有的街巷间溜达,顺着墙壁转来转去,专找本来就不多的阴凉处。走在已经有点儿熟悉的罗马街头,偶尔会突然走进一个角落,有时会走到一段台阶路边,或者是一个墙角夹着的小胡同。一些栽满了绿色植物的阳台在空中组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绿色虚线。我得尽快跟上他的步伐,他的胳膊牢牢地挽着我。这是一个像是要把人熔化的星期天,它准备用太阳晒热的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把我吞没。
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在一个喷泉旁边的咖啡馆里坐一会儿。泉水喷涌如柱,汹涌而单调。不远处一张桌边几个年轻小伙子指手画脚地在议论足球。球员的名字和谩骂在空旷的静寂中恣意飞扬。排放在人行道上的各式摩托车闪烁着炫人眼目的光亮。遮阳伞下是一小块局促的小阴凉。我感觉到手下小圆桌面热得烫人。
他议论了很久水和水的声响,不过像是顺从一种陋习,没有什么激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
我看着喷泉,厚重的涡形石膏装饰,泉水不停地大量喷涌升起又飞快落下,溅起略呈绿色的泡沫。但这并没有带来一丝凉意,我的外衣和衬衫都汗湿了溻在背上,很不舒服。我的两只鞋也蒙上了一层灰土。但是,很奇怪,他却没有抱怨说热得难受。
一个缄默不语的人
周围的店铺都关门了,墙上是退了色的招牌。有个人从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慢慢骑过来,下了车,汗流浃背地将铁链在车轮辐条间穿过锁好车,然后在一个大门洞里消失不见了。
“哦,你至少有一个朋友吧?啊,没有。总还是应该有一个的吧。应该有个话题聊聊。你是你母亲从大白菜下面捡来的?你从来没有说过你自己。”他突然抗议了。
“您怎么总是能够猜到啊,”我有点儿吃惊,“就是刚才我还对自己说,说点儿什么吧。”
他示意我说下去,但并不很高兴。
“我有我的优点,”他又说。“比如说,和我在一起,你能算是朋友吧?我是很真诚的。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为什么?”
“这是有原因的。”他神经质地摇摇头,“和所有这些为什么有什么关系?这就像清澈的水一样明了。一句话吧,你是不是认为你是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你的朋友?也许你更愿意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像后面那些正在议论射门球星博尼佩尔蒂·里维拉的那些人。说吧,你说吧,是不是那样会更自在。”
“不是。”我有些胆怯地笑了笑。
“你觉得你和那边那些人不一样?”
“有点儿吧。不能说比他们更好,只是不一样。”
“确实是这样。先把足球放到一边不说,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感到很好?是不是这样?”
“是的。确实是这样。”
“好吧。”他做了个鬼脸。“我们就权且信以为真吧。当心噢,友谊是一种严肃认真的责任和义务。”
我克制住平时会问的为什么。我说:“那会是什么?”
“可能迟早你会知道,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可能会是我要你给我的一种帮助,会是一种很大很大的帮助,但绝对是可能做到的,不会是不可能做到的。”从他的声音里可以隐约听出一些伤感的意味。
“太好了,先生。”
“太好了,先生。”他重复着我的话,脸部的紧张表情终于缓和了。“当然,我不会要求你发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对吗?”
“对。”
“我不能不说的是,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缄默不语的人。有些话你是会脱口而出的。”他笑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我脑子里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又说不出来。”
“可怜的年轻人。”他感叹道,但是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过,很快他又说道,“现在咱们走吧。你注意到了没有,威士忌里只有一个小冰块。吝啬的家伙总是这样对待别人。我们还是到昨天晚上的那个酒吧去吧。”
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太阳照晒着他清瘦的身体,在马路当中形成一个小小的阴影。
“那个酒吧你也喜欢。”他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一切结束后,你就是一个小绅士了。噢,你现在就已经是了。你父亲怎么样?为什么对他闭口不谈?你真的没有姑娘吗?给我讲讲。”
大部分灯一个接一个熄了,狭窄的厅堂陷于一片昏暗。一个侍者用手电筒向四周照了照,划出几个白色的光圈。最后,手电筒也熄了。
密闭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靠着冷硬的木墙和帷幔。我发觉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现在呢?”
“不知道。还没什么。”我答道。
“你高兴吗?”
“真是没什么可太高兴的,先生。”
两个夹着烟头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我听到身旁低低的笑声,听到他和一个姑娘的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坐在我们的桌边。一双眼睛世故老练,脖子、肩部和胸部皮肤如凝脂般细腻。我们喝着香槟。疑问的目光在四下僻静的角落里关注着我们。此时周遭的黑暗倒是让窘困的我稍感平静。一阵零落的掌声突然在我们身后的吧台响起,打破了静默。我看到两个脱衣舞女和一个魔术师在表演,就在他耳边小声讲给他听。魔术师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微笑画在脸上。他已经表演完了,手上、肩上、帽子上至少站着12只颤巍巍的鸽子。两个脱衣舞女草草地对付了几个动作。正是在这些之后,那个宝贝女子才离开吧台,绕了大半个圈子研究我们,最后返回来坐到了我们的桌边,立刻讲着蹩脚的意大利语说笑起来。
零落的掌声又响起来,那掌声十分生硬,没有激情。在黑暗中我告诉他,天鹅绒大幕又拉开了。
一支快节奏的钢琴曲轰然响起,全黑的漏斗形舞台后部,三个骨瘦如柴发着磷光的小人随着狐步舞曲的欢快节奏开始舞动起来。这是一支老舞曲,小人的头部、肩膀和柔软的胳膊和腿部都穿戴缠裹得亮光闪烁。他们随着疯狂的音乐急速跳动,身体相互轻轻一擦而过,步伐穿插交错,小小的头一直僵硬地挺着,努力保持平衡。突然钢琴背叛了他们,转而弹奏出探戈舞曲。三个小人乱了方寸,在那里相互冲撞,乱作一团,身上发光的装饰物也掉了,相互纠缠在一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喜剧演员帮着把他们分开,整理好缠裹在一起的装饰,他们又随着乐曲跳了起来。这时跳的是滑步舞,舞步调整好了,闪光的装饰也就又随着节奏跃动了。一会儿之后音乐戛然而止,舞台灯火通明,魔幻的魅力丧失殆尽。一个穿黑色演出服的小伙子,长着印第安人的脸,后面是三个软瘫的提线木偶,小伙子羞怯地微笑着回应稀落的掌声,鞠躬致意后退了下去。
“从意大利人的嘴里只能听到脏话、粗话、骂人话。一般来讲是这样。”他笑着让到墙边。“她很漂亮,对吧?真是北方的小母牛。你摸摸这儿,试试看,她不会咬你。胆子大些。当铺里找不到这样的东西。”
他轻轻地摸着她的乳房,高兴地假装叹息。姑娘笑着,摆脱之前机灵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要是我非常饿怎么办?来块里脊肉?对,里脊肉。请吧。”他晃着头说。
她闭着嘴轻轻笑了笑,她那小孩子般的声音太做作了。
“我敢打赌,一定是个强盗。”他仍然很高兴,手指轻轻点着桌子。
侍者端来里脊肉,又拿来一瓶香槟。这时,舞台上一个黑姑娘身体油光锃亮,在燃烧的火把间曲线穿行。每支火把都冒着黑油烟,弯弯曲曲向高处升腾。
应该就此罢手
我们的行李已经放在车站的寄存处。大清早我们就动身去那波利。
“这个女人只在4点以后出去。”他说。
“随她吧,反正我们要走了。”
“她送我们到车站。好啊,总算有人跟我们说再见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灯光刚刚暗下去,姑娘就变卦了,在他耳边悄悄嘟囔。不过,也许她不是在说话,只是在轻微地喘息。而他在阵阵香气中则很享受地一动不动。
“这儿简直是在黑我们的钱。我们太傻了。”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
“就用这个?一直这样也挺好,听我的没错。也许你有些害羞。”
“这跟害羞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觉得这很愚蠢而已。”我生气了。一个侍者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那好,在你看来,还有什么事情我是应该就此罢手。”他很温和地又说。“为了钱罢手?你是对的。要是我还有最后一分钟可以活,直接到济贫院结束就是了。但是我们还得考虑以后。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他挽住我的胳膊,阻止侍者的殷勤,在又突然奏响的音乐声中,我们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时,他的胳膊肘杵痛了我身侧的肋骨。
“哎,胖子,你知道这个姑娘要什么吗?一个女用小提包。她说只要1000瑞士法郎。一个很实惠的好东西。你要小心,我告诉她,钱在你手里。好像小提包在离她家很近的一家商店里就有卖的。当然你就赶不上火车了。是不是?你就不想给她一个小礼物?”
姑娘看着我,脸上是随时可以呼之而来的笑容。她的美丽一览无余。侍者送来了四份糖水杏。她拿起一份,用小勺轻轻地缓缓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品味。她的眼睛先是半闭着躲躲闪闪,然后突然专注地盯着我,使我无法躲避。香槟弄得我心烦意乱,鼻子不适,大脑嗡嗡作响。我觉得眼皮沉重,姑娘突然一下子将糖水杏囫囵吞下,娇滴滴地故作多情。
稍后,她又折回吧台去了。表演已经结束。舞台变做了舞池,有两三对客人在那里了无兴致地慢慢晃动着。一盏灯的遮光板不停地旋转,灯光一会儿闪出红色,一会儿又闪出蓝色。我看见桌上送来了两杯咖啡。我勉强喝了一杯。室内的空气已经污浊不堪。我好像在吧台周围的混乱中又发现了魔术师的身影。他显得更老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极其沧桑。在一张高高的搁脚凳上,他独自一人在掷骰子,左手抓着一根长长的面包棍。那个曾在火把间穿行的黑姑娘也从黑暗中冒出来喝了一杯咖啡,她孤独地看看周围,很快在我眼前消失了。
朦胧中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用嘶哑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他似乎已经瘫软在桌子和墙壁之间,左臂软软地耷拉着,右手紧紧抓着香烟。在时而明亮时而暗淡的灯光中,他的脸失去了任何特点。
“……在这个肮脏的洞穴里,上帝啊,一切永远都是肮脏的洞穴。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谁知道他们怎么工作,怎么生活。盲人们在工作,在生孩子繁衍。你懂吗?我说,都是些卑鄙小人。我跟你讲了有一个小时了,胖子,你在干什么?在睡觉?你觉得恶心?都是些卑鄙小人。我怎么知道?有一次,我给皮埃蒙特和伦巴第地区电话公司的问询处打了电话。我发誓,这是真的,要不我怎么能编得出来?我根本就不愿意学习盲文。我马上就可以说,没有接受再教育的任何机会。没有任何再教育,没有任何学习机会,那些职业全科医生都是骗子。电话里那个姑娘的声音倒是既亲切又温柔。她好像还在笑,似乎总是很高兴。她的耐心使我们不得不付出一定的代价。当然,她那么有耐心肯定长得丑极了。你信不信?在电话里她给我念了半部百科全书,给我讲都有哪些可悲的盲人在工作,等等。在黑暗中,比如说欧洲蝼蛄,那是食肉动物,专吃虫子,还挖地洞。它们在夜里活动。它和它老婆给农业种植带来极大危害。我讲清楚了吗?另外还有白蚂蚁的工蚁。不过,那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因为是无性繁殖。它们不仅仅是瞎子,更可恶的还是无性繁殖,这是因为,我们的大自然母亲需要搞平衡和补偿。它们工作,它们建房子,它们吃光一切,它们搜集一切食物。它们甚至栽种食用蘑菇,我向你发誓,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核对。而它们优秀的女皇吃着蘑菇,眼看着就养得肥肥胖胖,一天就能下4000个卵。那个姑娘已经不在皮埃蒙特和伦巴第地区电话公司工作了。后来我又给那里打过几次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讨厌的男人,也像她那样亲切,也是一个混蛋。也许是她让人厌恶了,也许是她为了不再接我的电话而要求换了办公室。一切我都明白。你以为是什么?”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扯到电话问题上来的。魔术师看着我们,继续在一个绿色毡帽里将骰子抛上抛下。我头脑麻木,傻乎乎地想着他的那些鸽子。
酒吧老板绷着脸拨完电话号码,心不在焉地递过话筒来。
“怎么是半夜,哪里是什么半夜啊,已经是早晨了。你不觉得该去望弥撒了?你不觉得是该去忏悔你的罪过的时候了?”他喊着,声音嘶哑,向他的表姨妈愤怒地喊着。他把话筒从耳边拿开一点儿,好有更多的自由呼吸的空间。他还在大声抱怨喊叫,“你要知道,我很健康,我极其健康。你不必来参加我的葬礼。那个做神甫的堂兄弟也不必来。我今天见过他,他也非常讨厌。给我叫男爵,让它听电话。我知道它睡在我床上。我要男爵听电话,快点儿。哦,男爵,是你吗?你身体怎么样?说来听听。快说。喘口气也行,快点儿,宝贝。快点儿,胖宝贝。对,你听出我来了,是的,是我,快点儿,大胖宝宝。现在你真的是在喘气?噢,宝贝,快跟我说说话。你要知道,我会揪掉你的胡子。你为表姨妈难为情?说呀,说来听听。你不说?你也和我生分了?”
他挂断了电话,手一直在颤抖。酒吧侍者把一种深色烈性酒倒进两只小玻璃杯中。
“老板赠送的。”他严肃地说。
根本没打算推辞
我根本没打算推辞。他也一饮而尽,然后摸索着找到了我的那一杯。
“草药。”他咳嗽着宣布说。
“先生,这是一种鲜榨汁,助消化的功效很强,很有营养。”对方并不感到意外。
魔术师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背是驼的,上衣的式样没有一点儿特色。
“你想想看,我那个堂兄弟神甫是不是十分清醒?也许他需要我们。我们要是能带他去那波利就好了。有一个神甫跟着还是很有用处的。”
“请别再说了,先生。”我这样回答他,但我很快发现,我没有什么别的话题好和他谈。
“他可是个好样的神甫。很有趣。”他假意抱怨说。“可是你,胖子,你什么也算不上。你啥也不是。为什么你不能做一个好陪同?”
侍者胶皮一样的脸上漾出一丝参与的微笑。
“你不是朋友。”他又说,“你不言不语,不露声色。你要干什么啊,可爱的小女子?因为你有些故作多情,像个可爱的小女子。哦,你不高兴了?”
“没有,先生。”我在忍着。
我把手狠狠地按在酒吧的桌上,以保持我的镇定。我感觉到手心里的汗把桌子都濡湿了。侍者倒好了第三杯草药。我强令自己摇头拒绝,同时也是为了行使我的那一点小小的权力。他倒是同意了,拿走了杯子。
我们出门的时候,屋顶上方已经现出了一抹淡青的微光。三辆出租车里,两辆车的两个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觉,另一个在看报。
“她可太讨厌了。陪我们玩一玩她也损失不了什么。”我又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不过,她可不是什么海军上将的女儿,这些该死的家伙总是说自己是海军上将的女儿。她们从来没说过为什么会是海军上将的女儿。你没跟她说阿门以便拦住她,胖子,你太糊涂了。你还能见到她吗?”
“不能。”
她在那边走,距我们20米,晨曦还没有照到她那细嫩的肌肤。她上了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她的手抬起来挡住眼睛和额头。
“我这个乡巴佬啊,太闭塞,太没出息。”他咳嗽着。“就这样下去,一会儿我就只能自言自语了。简直像在疯人院。这算什么旅行啊。我就该带着野蛮人的祝福上路。胖子,为什么你不把我推到有轨电车轮底下?”
他站立不稳,高突的肩膀靠着我,膝盖弯着,因为努力抑制颤抖,他的眉头不时紧皱一下。
“那波利,死亡。”他在出租车里不停地说着,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几句话,咳嗽都阻止不了。他一边咳嗽一边不停地说着,我们的车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和广场向车站驶去。
我不知道,他把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和将要一起度过的日子估计得有多么荒唐。香槟酒气从我的胃里不断涌上来,搞得我很难受。我忍着酒嗝,屏住呼吸,不再去考虑那些烦人的时日。
车子转过一个大喷泉,泉水似钢花飞溅。他把头使劲伸出窗外,感受那清新的空气和清冽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讲起来:“如果男爵现在也在这儿的话,它也会这样,这可是一件值得它惊叹的好事,它总是在电话里把事情告诉我。它不高兴了,生气了,然后就是一阵喵喵喵的叫声。可是,这次它却什么也没说。这比平常更可恶。你说,胖子,我做错了什么?我和那些卑鄙小人真的大不相同吗?我认为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瞎眼金丝雀。我尊重我自己,因为这只金丝雀唱得更好听。”
他尖刻地笑了。后来,他为了忍住笑,憋得发出叽里咕噜的讨厌声音。他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那最后一杯是什么玩意儿?大粪?你没有感到你的内脏也烂得发臭了?”
恍惚中,好像有一个黑影闯入我的眼帘,割开了我的喉咙。我同它对打起来,极力不让它割断我的喉管。我的眼睛紧盯着车门把手,尽量不再分心,眼睛死死地大睁着不敢再闭上。
出租车司机在车站前猛地急踩刹车,粗暴地把我们放下,招呼都不打就开车走了。
“离开这里真遗憾,不留在这里真遗憾。不过,这是暴君尼禄的城市。”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竹竿。
只有一个搬运工耐心地帮我们搬着行李穿过车站大厅。酒吧间的水槽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杯子、盘子。高音喇叭里毕毕剥剥的噪声像钻头一样钻进我的脑袋。
“我们应该去伊斯坦布尔,应该去加尔各答。现在当然是去那波利。只要睡3个小时就到了。我变得傻极了,傻得没边了。上帝惩罚我吧。”一上火车他就这样埋怨起来,嘴唇苍白无色,安眠药也吞了下去。
我倒在角落里,试图尽可能地用车窗帘的一角把自己遮掩起来。太阳已经很厉害了,如同炙热的刀锋逼在眼前。我感觉到了它的逼迫和无处不在。四周一片嘈杂,令人难以忍受。
“就剩我们自己了。我们就是这样。那波利,死亡。”他又说起来,额头上青筋暴突。“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先生。”我说。
火车启动了。
注意不出差错的人
此时黄昏已尽,显露出大理石般凝重的夜色。残余的光线中,我看见他们在阳台的那一头。他们几乎是很不情愿地在交谈,长时间的沉默,表情凝重,没有一丝笑的影子。他像以往一样笔挺地站着,像一把锋利的刀。另一位尽管高大粗壮,背却已经驼了,吃力地站在那儿。他们与旁边那把色彩艳丽的遮阳伞是那么不协调。
“你好。这么晚才来。不需要什么了吧?这儿的一切你都知道了,都看见了。你自便吧。明天见。”站在门口的士兵这样说。他的脸又长又窄像貂一样,显得异常狡诈,双手光滑圆润。他说他以前是大学生,后来做了档案管理员。他说话的语气就像那种时时注意不出差错的人。
我独自留在那间过于大的房间里。房间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一些画像。最后一抹光线照在了一幅镶嵌在椭圆形古旧画框中的女人脸上,她的脖子和肩膀之间一束浅色的花卉极为抢眼。镶有银边饰的相册摊放在桌子、小台、托架和一架钢琴上。
那个士兵在下午已经带着我熟悉了这座房子:一条错综复杂的走廊,一些阴暗的小房间,一个又一个的套间。几乎从每一扇窗户都能看到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房舍。那些杂乱无章的房舍一直延伸到海边,像圣诞节摆放的描绘耶稣降生情景的微缩景观。
我要住的是一个女用人住过的房间。她今天早上刚走,度假去了。屋里的衣柜和抽屉有的锁着,有的空着。光秃秃的墙壁上是纵横交错的潮湿印迹。床上的毯子下面没有铺床单。
“这也是个好主意。四个男人住在这里,至少是你们三个,如果我不算的话,或者不愿意算我的话。他搞的是什么名堂?让唯一的一个有用的人走了。她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女人,连问都不问她。谚语说得好:被上帝做了标记的人的大脑总是与众不同的。你看着吧。你还得当心些。我已经决定了,在军营吃饭。床铺、杂务、灰尘,等到圣诞节再说吧。我不是勤务兵。你也不是。谁爱多管闲事谁就管去吧。”那个士兵很快向我说了这么一大通。
“你的上司怎么称呼?”
“他叫温琴佐·V。不过,只能叫他中尉,叫他中尉也就可以了。虽然他拿的是上尉的津贴,可他有个毛病,仍然让我们叫他中尉。在这一点上他很在意。对了,就是我刚才给你讲的那种大脑。不过他还算真诚,絮絮叨叨的也烦人,但还算真诚。相信我吧,我在这儿已经半年了。感谢上帝,至少他的两只手还是全的。你的胡子怎么弄?你自己收拾吗?”
我看见他们还在阳台上肩并肩站着,抽着烟,嘲讽地相互指指点点,碰碰对方的肚子,不过只是轻轻的一碰,似乎带有一些厌恶的意味,没有一点笑声。他们不再说下去了。
我总算是休息了几个小时,劳累和他那些恶毒的言语都消失了。不过我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如同被囚禁于一个不可名状的敌对环境之中,像落入了一张蜘蛛网,或者更清楚地说,像是被严严实实地密封在一个肥皂泡里。而这个肥皂泡在不断高升,忽忽悠悠地往高处升,不知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小,变得冷漠且遥远。
我也走出去,来到阳台上,小心翼翼地躲到距他们稍远些的角落里。
城市已是万家灯火。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密集灯光这儿一片,那儿一簇,一直绵延到海湾沿线,像是为一线浅紫色的天边挂上了圆形的或线形的彩色灯饰。那一线浅紫色的天边逐渐暗淡变黑,一片云漂在天际,先是像一个巨人的头,后来是肩膀,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像是一只手,缓缓地伸过来。几绺鬈毛状的薄云仍然在收纳地平线下射上天空的阳光。那密集的灯光像是在向它咆哮,像是卧在那里打瞌睡的一只猛兽,全身的毛孔都弥漫着夏季蒸腾不散的暑气。
我感到我的监狱更窄小更压抑。我很想马上跳进那片灯火,不是走进去,而是真正地纵身跳进去,投入那股气息之中,消失在那股气息之中。
他们都不再说话,肩并肩默默穿过阳台,白色的手杖和竹竿同步晃动。
中尉的声音有些低沉,间或还有些无精打采和阴郁。他的口音常常让他吃掉了字词的尾音节,令他的话语显得很生硬。
他们沿着不长的几米直线走了三四个来回。客人的秃头闪闪发光,像一个贝壳。他们不像是朋友,一直没有显露出感情上的亲近和一致。
他低声对中尉说:“勇气我有。不过还是特别害怕。”
一阵大笑算是回答,那笑声像是皮鞭抽打发出的响声。
我不想再听他们的谈话,悄悄退回小客厅。
在昏暗的房间里,从窗户看出去,仍然可以看到大海。漆黑的海上停泊着两条大船,桅杆被灯光照着,形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我决定行动,至少要找到电灯开关。
晚餐后来了几个姑娘。两个是我们就餐的附近餐馆老板的女儿,另两个是她们的女友。她们都非常年轻。戴眼镜的那个最爱笑,最活跃。她们像是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很快就拿出了酒杯、酒水、冰块,还从一个橱柜里找出几个靠枕。
她们大喊大叫着穿梭于厨房和小客厅之间。
“伊内斯、康迪达、米凯丽娜、萨拉。你们把我搞疯了。”坐在房间沙发上的中尉抱怨说。“你们往哪儿跑啊。你们为什么那么激动啊。过来,都到这儿来,快。都坐这儿。”
他隐藏在威士忌酒杯后面,一声不响,像是忘记了一切。
“还有你。说点什么吧。她们非常巴望你来,这些小可怜啊。”中尉催促他。
“女人,她们已经长大了,成了女人,根本不是4年前的小姑娘了。我几乎都无法忍受她们了。”他低声说。
“法乌斯托,”另一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停步不前,世界不会静止不动。”
戴眼镜的伊内斯露面了,搬来一台电扇,又整理着长长的电线。
“你们不想通通风吗?太闷了。来,喝一点儿,但不要一下子就像海绵一样喝那么多,否则我们就回去了。你们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你们是不是觉得风太大了?”
衡量我的潜力
她一边走向两个坐在沙发里的人,一边低声笑着说:“你知道吗,法乌斯托?萨拉还一直在爱着你呢。非常狂热噢,真是个不幸的姑娘。你还记得她那时候梳两条辫子吗?今天她甚至买了新的香水,法国的呢。你跟她说点儿什么吧,法乌斯托,让她高兴高兴。”
“伊内斯,你这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还好朋友呢。闭上你的嘴吧。去把她们叫过来。她们在那边干什么呢?”中尉无精打采地反驳道。
“她们不好意思,害羞呢。”伊内斯仍然笑着。她把电扇放在地板上后走了。
“她们还是处女吗?”他无精打采地说。
“上尉,你疯了?”另一位愤怒了,不安地低声说道。“怎么说话呢。那是四个相当值得尊重的优秀姑娘。我还是康迪达的教父呢……”
他做了个沮丧的手势,懒得再搭理对方。
“只是好奇,说说而已。”他打了个哈欠。“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她们已经是女人了,光凭嘴说是没有用的,必须对她们动手检查才行。”
“法乌斯托,”他的朋友又责备他说,“你不记得4年前那次了?她们陪我们去咖啡馆,去公园的时候,我们还买了蛋卷冰激凌?”
“都是些傻瓜。”他立刻不再做声。
她们一起走进来,关注地看着我,好像在衡量我的潜力,也许一时还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同谋。她们在两人对面的长沙发上坐成一排,胳膊肘相互捅捅,唧唧咕咕地做着鬼脸,嘻嘻地笑着,只要笑声大一点儿,立刻就用手把嘴捂住。
“你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中尉告诫说。
他的脸上没有很多伤疤,只是在右耳朵的后面有一条红色的之字形疤痕。更显硕大的头上,沉重的墨镜压着肉鼻子,双下巴似乎削弱了他的说话能力。
“姑娘们,你们有什么打算?不过我们不能搞得太晚了。”他温和地四下里询问。
“玩游戏。对,玩游戏。”伊内斯立刻大声喊道。
她已经摘下了眼镜。她们好像对那些过分松软又特别热的羽绒靠枕都不在意,对墙上画框里那些短胡须的男人和饰以花环的女人的目光也不在意。那些女人体态健硕,乳房高耸,嘴唇血红,两鬓垂着鬈发。
我看见萨拉伸手去拿酒杯时,手指头轻轻碰到了就在她旁边的他的右手。
“你头痛吗?给你来点儿什么?要冰吗?”她问道,苍白的圆脸上一对眼睛睁得特别大。
坐在长沙发上的女友都在嘲笑她,挤眉弄眼丑化地模仿她说话的样子。
“噢,不。”他这样回答,生硬地躲开了,嘴角下意识地咧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很生硬地就收住了。
“玩游戏,玩游戏。”另外几个姑娘喊着,不过她们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观察着她们的这位女友。
“不要大声喊叫。圣母玛利亚,求求你们啦。我的头都疼了。玩游戏,想玩什么就玩吧,不过一定要低声一点儿。否则就再见吧。今天晚上收音机里播放一出喜剧。你们都老实点儿,要不我就回自己房间听收音机了。”中尉摆动着无力的双手恳求说。
“法乌斯托,你想玩什么游戏?你决定吧。”萨拉低头关注地轻声问道。
他笑了,笑得双肩直颤:“不过只有一种啊。哎呀,玩瞎子捉人吧。”
我们都到阳台上去吃冰激凌,夜晚的空气闷热又潮湿。
浅绿色的奶油果仁冰激凌在冰箱里就已经融化了。我们在上面浇了些威士忌后,把这黏黏糊糊的东西喝下去。
“你还记得你有多爱做梦吗?现在还做梦吗?”萨拉的声音是适度的,不过很果断。“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好像觉得床底下有一只动物,会跑,很小,橘红色。你认为是一种特别的兔子,或许是一只犰狳。”
“犰狳。谁知道是什么魔鬼。”他不想再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可萨拉全都记得。”米凯丽娜正好托着一盘空杯子经过,停下脚步大声说道,语气虽有些嘲讽,不过很温和。她个子矮小,膝盖粗大,笑的时候牙齿随时都会露出来。她还在说:“萨拉的意识像是出了毛病。什么都记得,从来不忘记,永远不休息。”
“你们别作怪啊。”远处的中尉叹息着说。
他已经躺在长藤椅上,不再想管今晚的事了。
“胖子。”戴着手套的左手举了起来。
“我在这儿。”
“啊,你别走开。”他疲惫地说。
把手指掩藏起来
萨拉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看到我,微笑中带些忧郁,双手支着下巴。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好,不过手指关节粗大。她仍在极力把手指掩藏起来。
“天这么热,为什么不脱掉外衣?”她对他轻声说。“你不想更随意些,舒服些吗?”
“你可真滑稽。”他回答她。
“明年我就去大学了。”她还在努力。
“你妹妹呢?”
“哦,康迪达和我母亲在餐馆里管账挺好的。她很平和,是个很快就要结婚的姑娘。小可怜啊。”
“怎么是小可怜。”他笑了。
“因为那个家伙一无所有,我的上帝,他抓着她不放。”萨拉回答说。她已经对那些毫无意义的谈话有些气恼了。“她就要嫁给一个厨师头了,如果愿意,也可以嫁给一个会享受的土老财,反正都一样。迟早都会是那样。”
“可是你不一样。对吧?”
“我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突然又活跃起来,双手攥成拳头。“法乌斯托,你也不问一问我去大学做什么。”
“我打赌,你会告诉我的。”
“真是个乡巴佬。”她笑了,不过有些急切,马上又说,“简单说吧,去学医。你高兴吗?”
“我应该高兴吗?如果应该,那我就高兴吧。”
“我很棒,真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不像别人。我为什么选择学医,你应该知道,恰恰就是你应该知道。”她绞扭着手指,大眼睛专注而明亮。
姑娘们都围在大厅的电扇周围唧唧喳喳低声说笑,很谦让地轮流在电扇正面享受阵阵清风。
“酒杯空了,萨拉。”他立刻手打榧子把话岔开,并且对我说,“胖子,看着表,十分钟后拉我去睡觉,哪怕天塌下来。”
“我能不能坐到那边去,哪怕是一会儿。您明白我的意思,先生。”
“如果你离开就麻烦了。”
她端着3杯酒回来了。她也在喝,她小心翼翼的,不过后来也无法控制地卖弄风情了。
“你是我认识的最有绅士派头的男人,是一个大老爷。”她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我发誓,法乌斯托,没有人比你更高雅更有魅力。”
“不会吧。”他无奈地笑了,屈服了。
他举起酒杯。
“噢,是的。干杯,干杯。”她激动起来。
电扇那边的姑娘们探身悄悄看着,但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
“为什么事情干杯呢?”萨拉忧心忡忡地问。
“你说吧,肯定你说的最好。”
“什么也不为,什么都不为。只为一些小事情,为生活,为我们都知道的伟大的好女人,为她的这个女儿,干杯。”醉醺醺的中尉声音憔悴。
“相反,我要为你干杯,为你,也为我的希望干杯。你愿意吗?”她靠近他,用指尖点点他的膝盖。
“阿门。”他最后这样说,同时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该走了,先生。”我试探着说道。
“法乌斯托,现在我应该告诉你。你听我说。现在……”姑娘有些担心,话刚一出口很快又咽了回去。
“闭嘴。明白吗?闭嘴。看在上帝的面上。”他冷漠地扭过头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更显湿润,而且显得很疲惫。
“至少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她还在坚持,声音很低。“任何人都不再相信我们。连温琴佐也不相信了。我知道他给你打过电话,我知道你们谈过,可是,从现在到将来……”
“可怜的中尉。”他微微一笑。“以前他还笑过,现在连笑都不会了,只会从鼻孔里出气了。”
“你为什么来这儿?就只是这样来了?没有任何原因?”
“听话,萨拉。你的妹妹,你的女友们,她们会说你的。她们会笑话你的。”
“谁说?谁?谁笑话?我知道,是她们怕我。她们会好好待我的。”她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吧,求你了,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没有任何原因。你竟然这么好奇。没有,没有任何原因。好啦,到此为止,别再问我任何问题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同时在找我的胳膊。
康迪达在电话里温和地请母亲放心。她们很快就会回去,而且这时还不到午夜,吃完冰激凌就回去。
大家互相告别时,气氛又欢快起来。
已经是夜间很晚的时候,我在床上听到一阵压抑的叹息,后来像是在哭泣,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灯熄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我听到从盥洗室向走廊走去的脚步声。毫无疑问,那是中尉。
突然丧失了信心
“先生,我的假期到期了。我明天就该回军营了,最晚明天晚上就得动身。”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烦躁地摆摆手,“没有问题。如果你回去晚了,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样好不好?”
这时我们是在已经空无一人的餐馆里,所有的餐桌都已经收拾干净。午后热辣辣的太阳像火一般烤灼窗外的街道。
他极其忧郁,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忧郁。他并不想改变这种忧郁的心情。愤怒令他突然丧失了信心。他身上我所熟悉的那种恶毒的快意也不复存在。胡子的阴影使得他的整个脸都显得更黑了。
一切都徒劳无益,即使餐桌旁姑娘们都关心地簇拥着他,总是为他准备好酒水,专为他做的蛤肉汤也被冷落在一边,为他摆放的屏风也失去了意义。萨拉和康迪达的母亲一扫往日的那副寡妇脸,离开收款机来到他身边,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在忍受着,勉强现出一点微笑表示感谢。萨拉在他身边也变得少言寡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其实就是一件事,先生。您是留在那波利,还是和我一起回都灵?”
“噢,胖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就不能老实呆会儿?”他沮丧地顶了我一句。
这是一次聚会,本意是想让他高兴的。
这原是中尉的意思,现在大家都在为此忙碌,都在想方设法搞得更为完美。实际上也确实是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完美,从火腿到甜点,从鱼冻到香槟浇海鲜,样样都不错。
“酒打开后,倒到细颈瓶里,这样更有喜庆气氛。”中尉指挥着。
“温琴佐,你真是个白痴。”这是他对他的评价。“香槟从来就不用细颈瓶装。愚昧无知。”
“这种小过失无需计较。我不再说什么了。”另一位试图自卫,含混地应付说。
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萨拉,你怎么不说话?”
“萨拉不说话。你们就没看见她不感兴趣吗?她在思考,我的妈呀,她思考的可太多了。”
“可怜的萨拉,全身心都在思考。”
她低眉顺眼地承受着女友们的讪笑和调侃,两只手藏在桌布底下。
过了一会儿她不太高兴地说:“现在,最好大家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都离开这儿。否则,我们今晚在这儿聚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舒服吗,宝贝?”他问道。这句话让姑娘们突然安静下来。
“我好极了。为什么不好?不用你操心。”姑娘脸红了,感到惊异。
一只黄色的蝴蝶在餐桌上飞飞停停,小小的翅膀狂乱颤动。伊内斯、米凯丽娜和康迪达都举起了手,都想趁乱抓住它。
“都是傻瓜。”萨拉抱怨着,不过很快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是一只蝴蝶。”我在他耳边解释说。
萨拉很快转眼看了我一会儿。
黄蝴蝶从伊内斯手边逃脱,恰恰落在他面前,收拢了轻薄的翅膀停在桌布上。萨拉没怎么费力,伸手就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它。
“看见没有?”她笑了。
“放到这下面,这下面。”康迪达喊着。
她将一个玻璃酒杯倒扣过来,将蝴蝶扣在里面。蝴蝶在打转,低垂的翅膀张开,头上的两根触须不停地颤动。
“唉,真可怜。”
“多漂亮的黄颜色啊。快看那些黑斑点,像天鹅绒一样。”
“它们真的只能活几天吗?”
姑娘们抵着胳膊挤作一堆在看,热汗淋淋。这时蝴蝶已经停下不转了,只是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我的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在建一个庇护所?你们只会干这种事?真会安慰人啊。”女主人的抱怨在房间的那端响起。
“夫人,随她们玩去吧。”中尉回应道。
“我喜欢黑的。”萨拉说。
“黑的?翅膀上有人面天蛾的那种?那算什么啊。”伊内斯反驳说。
“你今天可够丧气的。”
“萨拉,她今天和你过不去?”
“我喜欢黑的,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她回击道。
他的右手缓缓伸出去,慢慢摸到了桌上的杯子。
“你是说喜欢黑的?肯定吗?”他低声问她,力图微笑一下。
“是啊。怎么了?”
戴着手套的左手猛然将玻璃杯砸碎,发出吓人的声响。
“喏,现在是黑的了。”他说,玻璃碎片上的手并未拿开。
“这是怎么了。怎么搞的嘛。”中尉不安地说,“不是说今天聚会大家高兴吗?”
“你有两项任务,胖子。我那件白上衣送到洗衣店去,洗一洗,熨一熨,但要快。再买几瓶香槟。我不相信别人。他们会用小苏打来糊弄。”他说。
“好的,先生。”
“买10瓶香槟酒。这也不算太多。要克鲁格牌的。”
“克鲁格牌的。好的,先生。”
“你消消停停地办吧。今天不出去了。”
“那个萨拉她……”我试探道。
“什么?”他话里有话,我觉得。
“没什么。到那波利以后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些姑娘我可没想到。萨拉我也没想到。我原本就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什么?”他冷漠地说。但马上又说,很不耐烦,“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胖子。瞎想别人没用。想想自己吧,你是一个旅游的人。”
心里的忧郁和悲伤
我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时,从他房间的窗户看到,他们坐在阳台上的藤编沙发里。尽管天气十分炎热,他好像没什么感觉,叼着香烟。中尉软瘫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骄阳下,硕大的遮阳伞将他们罩在一圈灰色的阴凉里。阳台栏杆外,直到蔚蓝的海边,是震耳欲聋的城市喧嚣。
“我们还要谈谈那件事吗?你还在考虑吗?”
“没有,上尉,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中尉回答说,声音嘶哑,两手很快显出激动。“不是说过再讨论下去更不好吗?”
“可不是更不好嘛。”
“够了。一切都很清楚了。”对方叫起来,“对不起,每件事我们都是说了又说。够了。”
“10天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包括那之前,你给我的感觉都是你更有把握。”
我不再摆弄那些包装纸,不想因为包装纸哗哗乱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的声音使我觉得,他还没有摆脱最近这几个小时在他心里造成的忧郁和悲伤。
“不过我已经信服了,像你一样。也许更甚于你,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别再怀疑了,法乌斯托。现在我们不再说它了,这么热的天。”中尉说。
“昨天晚上我听了你的。”
“你不应该啊,不应该。”对方大声叫嚷起来。不过,他的愤怒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又颤巍巍地说,“那都是我的事情。有哭的也有笑的。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不同?这一切就是现在你想教会我的?”
“正是这样。还有,我并不在乎。”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你不在乎。”中尉埋怨道。
“这么说吧,像我来一样,我还可以退回去,明天也可以,今晚也可以。各人有各人的命。”他生硬地说。
“噢,不,不。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别再怀疑了。如果现在你还怀疑,你可就让我生气了。我肯定会生气。”对方小声反驳道。“不过你看,这次是你又在说这件事了。你承认吧。”
“你说的对,让我哑口无言。”他尖刻地笑了。
“那聚会呢?我们不会做错了吧?还有那些可怜的姑娘们,上帝永远都保佑她们。还有那个萨拉,那个从来就不让人安静的萨拉。她是那么聪明。”
“聚会很好,好极了,没有更好的了。我们也想方设法乐一乐嘛。”
“就是嘛。多好的女孩子啊。是吧?她们耗费了自己的时间,都那么耐心。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啊。你还记得萨拉和康迪达的父亲吗?有些事情他是为了你才不肯去做的,他是诚心待你的。他见你不超过3次。不过你对萨拉可不能……”
“别在我面前再提她的名字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傻瓜。”他突然怒吼起来。
我站在餐馆门前,想问问附近的洗衣店在哪里。在大厅暗处的一张桌旁,萨拉背对着我在低头看书。
“我可不是在提前学习,我还没有那么着迷。”她红着脸笑道。“只是随便看看。书是新的,药学方面的,挺吓人的。”
“你应该乐观一些,读大学是件很容易的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回答说,然后和她说起洗衣服的事情。
“那个士兵怎么没来?那个叫米奇凯的,是管档案的吗?游手好闲的懒虫。他有着惊人的才能,多一点小事他都能不干。给我吧。我让厨房的小伙子去。你坐吧。”
她回来了,有些不知所措,胳膊交叉在胸前,手藏在腋下。
“她们在准备饭菜。我在厨房一点儿用也没有,只会添乱。我根本就学不会,一些女人该做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挺让人头痛的。她们则相反,你看她们干了多少活,又有多高兴啊。她们更像姑娘,全都比我小一岁。”她坐下来,合起书本,尽量不看我。“你能待一会儿吗?就待一分钟。你渴吗?想喝点儿什么吗?”
我等着她说话,可她只是盯着那本厚书的书脊。卷成卷的洁白餐巾排成了两条线,空气中有一股清新剂的味道。
“他们没有去睡觉。”最后我说。
“他从来不休息。”她文静地笑笑,皱了皱眉头。
“中尉也一样。”
“噢,可怜的温琴佐。”她做了个鬼脸。“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你看到他是怎样无关紧要了吗?是的,他是个好人,是个圣人,可是,他那样的人有什么用?”
“好像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
她大笑起来,嗓子都干了。她清了清喉咙,认真地说:“没有一个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我听见过他们的谈话,在阳台上。可我没听明白。好像是关于一份协议的事。”
“法乌斯托是不会和任何人就任何事情达成协议的。”她的脸色略显高兴。“你已经了解他了。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宝贝,一个天才。你同意吗?他要么让你喜欢,要么就让你根本不会喜欢。”
“也让人觉得可怕。”我试探着说。
她高兴地笑了。
“确实令人感到可怕。”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他让人害怕,他是个魔鬼,是上帝要惩罚的祸根,人们想说的那些坏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可是别人呢?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在哪儿,他们去哪儿了,他们想要什么?你没有看看周围?没有看看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失败的世界。”
她从腋下抽出一只手,食指反复弹着另外几个手指握起来的拳头,指甲平滑且红润。
“一个失败的世界,仅此而已。”她缓缓地重复着。
“我看见他如何说话如何处事了。”我说,“他是专横。可是,看得出来,他懂得让步,也明辨是非,甚至很有趣,还能承认别人有道理。我确实是他的朋友,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她摇头否认。但她伤感而神秘的微笑与她的否认却不是一个意思。
“你不是他的朋友,别人也不是。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不会有朋友,不会的。”她回答说。
“但我是。”我坚持说。
“我想说的是,你将来会是他的朋友,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她小心地一字一顿地强调说。“可是你看,连你也有所保留,你也在反复强调。你不是还在考虑吗?常理对于他是没用的,在他那里,2加2从来不会等于4,也许是5,也许是3,绝对不会是4。在他看来,需要的是选择一个数字,仅此而已。”
“你是女人,并且……”
目光中饱含勇气
“我不是女人。但愿如此。噢,也许不是吧。我哪儿知道啊?”她又烦躁起来。“女人不女人的,那又意味着什么?大家都说我爱上他了。都这么说,甚至我妈妈,那个可怜的人也这么说。大家还在背地里嘲笑我。不过都是在背地里。但是,那不是他们所想的那种让人头脑不清、让人变蠢、让人忍受折磨的爱情。那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是我的选择。就像街上的一条狗随便就跟着一个人走一样,只是跟着他。只是满怀希望,只是有所期待,并不需要解释。”
我受不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饱含勇气,那是一种敢于袒露心迹的勇气。
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束手无策。
“那不是爱情。”她说,“是忠贞,是信任,是相信和期待。还有些别的东西,随便你说是什么都可以。”
“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没有必要再谈了。”我答道。
“啊?我为什么偏要和你说这些呢?”她非常气愤,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到这儿来了,我坐在这里,可是我是专等着和你说这些的吗?你最多也就只可以告诉我,一路上情况如何,他是否咳嗽得厉害,同什么人吵过,为什么争吵。最多也就是这些。”
“算了。我得走了,去买香槟。”
“对不起,”她立刻不那么强硬了,伏在桌子上说,“再待一分钟,就一分钟。别生我的气。跟我说说路上的情况。”
“很辛苦,马不停蹄,让人生气。我好像觉得哪儿都去了,又好像哪儿都没去。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我的脑子现在还晕晕乎乎的呢。”
“是的,是的,是这样,肯定是这样。”她笑了,轻声地表示同意。“让人生气,让人愤怒……”
“动物园、唱经弥撒、出租车。你知道他在路上骂了多少人?”
“他不是在骂,是在谴责。”她非常肯定地反驳说。
“他去酒吧,喝酒。从来没有见过喝这么多的人。”
“他喝酒的时候就成了神。你相信吗?有一次他曾经说过:收起那些漂亮的旗帜投降吧……”
“如此等等。我知道,就是那种一醉方休的人。”我这样回答。
“他喝醉的时候最精彩。”
“也许是因为勾起了你小时候的记忆,不过……”我试探着说。
“我记得,也知道。”她冲动地说。“我都知道。可是这个世界成了卑鄙小人的世界。在学校你学习奥林匹克精神,可你周围都是些什么呀?卑鄙小人,他们既不说,也不知道,更不会明白。”
这时她的头都抵到书上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发际间极白的皮肤和后脖颈处几许弯曲的鬈发。
“我也不是乐观派。”我说,“现在的生活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一团糟。对于我们年轻人……”
“我相信有另外的世界。”她悄悄叹了口气。“大家都说,如果真有另外的世界,他们会试图与我们联系的。是不是?你怎么想?你,如果你属于另外的世界,你愿意和我们联系吗?你说说看。”
“我疯了不成。”我笑起来说道。
“你不相信我们大家都会死?”她又低声说,“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样吗?仍然是这种生活?生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说是生活,谁都不懂。可是他却懂,他知道我们愚蠢、粗俗、无能、腐败。他明白。”
“你让我说一件事吗?”
“说吧。”她表示同意。
我停顿了一下,抓紧理了理头绪,组织好我要说的话,并且要用合适的语气说出来。
“你说的一切都涉及到他。你太理想化了,而且陷在里面无法摆脱。理想是非常好,可对你有什么帮助呢?我同意,他是一个特殊的人,非常特殊,谁也不会否认,然后呢?只因为他是个盲人?盲人有成千上万呢。”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温琴佐也是盲人,可他什么也不是,不值一提。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搞明白,所以他不值一提。”她的小脑袋埋在臂弯处顽固地摇着。
“可那是什么命运?盲人的命运?不是天生就是那样的。”我突然很激动地说。“那不是一个希腊悲剧,而是一场灾祸。他是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落到那种地步的,是因为他的性格。如果你还要想别的,那就是你的固执在作怪了。”
她仍未摆脱其思维定式,厌倦地笑了。
“没有用。你想调查了解,想解释。可你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所有你们这些人看到街头角落有个天使会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们会去数这个天使有几根羽毛。你们为的是更有把握,为的是进行检验核实。你们就是这样的人。”
她还在笑,不过已近似呜咽。
“你来试着做一个游戏。蒙上你的眼睛。找一个下午在你房间里或是人多的公园里,用布蒙上眼睛。然后你就去找东西,去发现……”
“你这样做过?”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生硬地否认。
“那好,我明白了。不说了。”我屈服了。
“好,不说了。”她似乎平静了。
“请你不要在意。”我还在努力。“我不是在评判你,也从来没有想拿你开心。绝非如此。也许你还没搞明白。也许我们都还太年轻,没法搞明白。”
她将头仍然埋在臂弯里,摇头否认。
“我自己也知道他与众不同。”我又一次屈从了。
“光说与众不同还不够。那太简单了。”她仰起脸,凌厉的目光看着别处。“今天上午的那只蝴蝶?当时你在场吗?”
“啊,动作漂亮。”
“那是坚定的动作。我这样说,是为了帮助你明白一些东西。”她还在嘲笑我。“只有他才能够做出这样坚定的动作。发明了这种动作,他就敢于那样去做。能理解的人就会理解的。”
“让我惊奇的是,大家都听任他那样做。我们给他充分自由,永远给他自由,从来没有任何异议。”
“他知道。”她眯着眼继续说道。“世界在被毁坏。而他的这种毁坏是在他的内心。你看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好极了,恰恰相反,他的心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尽管他尊重一切,因为他也亲切有礼。可是,当他变做天使时,没人能与之相比。”
“这样说下去,我们可以说上几个小时。你说东,我说西,什么结果也不会有。”
她点头同意,目光深沉,脖子上的血管在皮肤下有节奏地搏动。
“女人呢?”她突然说道。“现在你不能对我说谎了。你说,旅途中他找过别的女人吗?在罗马找过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但并不高兴。
变成明显的挑衅
过了一会儿,她极度轻蔑地说:“她们都是傻瓜。如果她们还有点儿脑子的话,就是远隔千里也会去追他的。如果我是个真正的女人,我能发明一些东西。对于他来说,那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他比你大20岁呢。”
她笑了:“21岁。可让我怎么说呢?一万岁,一百万岁又有什么。就这样也挺好,好极了。”
“那么说,很合适?”
“合适。”她高兴地大声说。
她飞快地翻着书,找出一张装在透明小纸袋中的小照片,拿给我看,高兴得脸都红了:“你看。”
照片上,她的个子刚过他的腰部,穿着齐膝的女式白袜。他们走在太阳下,在他消瘦的右肩上,是走路时没使用的那根竹竿。还是小姑娘的她咧嘴笑着,牙都露了出来。他,洁白耀眼,光彩夺目,眼镜上有两块黑斑,系着领带,左手戴着手套,这使他身上很少的一点其他装饰黯然失色。旁边有一条长凳,一丛灰色的矮灌木。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她温柔愉快地低声解释说。“这是我父亲拍的。你可不要告诉他,不然就糟了。他一直都不知道,他永远也不应该知道。”
我突然感到沮丧,有些失落,浑身燥热,除臭剂的酸味越发刺鼻。
只是因为隐隐有些气恼,我脱口问道:“你从未看见过他不戴眼镜吗?”
她脸上的一丝微笑突然变成了明显的挑衅。
“当然看到过。也许可以说是没有看到过。”她回答道,很傲慢的样子。“不过,你的问题问得很糟糕。你想干什么?想让我害怕?你绝不会得逞的。”
我不做声,感到自己被击败了,不是命运,是她的固执驱除了我脑中所有明智的意图。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站起来,她送我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迈出门槛,我们立刻陷入了街上的炎热和喧闹之中。
“向前100米,右边第一家,是一家豪华酒店。”她边走边对我说。“你可以说出餐馆的名字,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很能想象。他的任何事情,我都能够想到。我可以打赌,他至少要买8瓶。”
“他要10瓶。”
“看到了吧?他是一位只会要得更多的先生。”阳光下,她显得极其苍白,弯弯的眉毛上的皱纹显得很深。“不知道我们俩是不是还能再谈一谈。”
“明天晚上我就走了,我认为是这样。至于他,我说不上来。像平常一样,他什么也不想跟我说。”
“他一直这样。”
“我知道。这一点我也明白。”
面对街上的炎热和喧嚣,她又把两臂抱在胸前,两手夹在腋下,表情严肃。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根本不是一个年轻姑娘。
“都灵的情况,我一点也没有问过你。我真傻。都灵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漂亮吗?我想去那儿读大学。为了说服我妈,我得用整整一年的时间。这我早就知道,可是到最后……我的性格比较特别,如果我要坚持,我就努力,最后总能达到目的,一直是这样。”
“你确实很出色。”
“不要说我出色。”她生硬地反驳说,一只手飞快地挥向空中。“我憎恨大家都称赞的好姑娘。我有我的血性。仅此而已。都灵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透露。你发誓。”
“好,我发誓。”
“为什么他今天不出来散步?”
“他不想散步。”
“如果他不出来稍微走走,就会很烦躁。到吃晚饭还有一些时间,你回去的时候为什么不建议他出来走走?这时候他还是可以改变主意的。”
向他建议一下
“如果我这样说了,他马上就会说不。我们可以打赌。”
“确实,真是这样。”她高兴地大笑,上半身使劲摇晃,脖子也歪斜着。“他说的那个不字,相当精彩,像打枪一样干脆,对着所有的一切开枪。”
“不过我还是向他建议一下,好吗?”
她同意了,手指头飞快地抚弄着上嘴唇,好像有些痛苦。
“只是有件事,”我试探道,“可是,你,4年的时间……你没给他写过信,为什么?打过电话吗?”
她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了。
“不为什么。”她答道,声音颇显疲惫。“真的什么也不为。到此为止吧,我说得太多了。”
“可是他……”
“他在家里,他应该散步,应该吃饭,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我们顺其自然吧。”
“好的。”
“他为什么会和你说?为什么谈论我?”她略显不安地说。
“没有,真的……”
“一句都没说,肯定没有。”她做了个鬼脸。“现在你该去了。好好走一走,看一看那波利。这里现在仍然是个著名的城市。祝你散步愉快。”
“旅游者听命。”我试图轻松一些。
“还有最后一句话。”她尽力不再犹豫,大声说。“我应该信赖你,是不得不信赖。所以你听好了,今天晚上别总缠着他,拜托了。”
我觉得我的脸红了。
“是他,昨天是他不让我走开的。我向你发誓,我……”
她点头肯定,脸也红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必要解释。你是个好人,我理解你。不过,今天晚上,只要可以,你就马上走开。你别说一句话,踮着脚悄悄走开。你也会有些事要做,随时都会有要做的事。再说了,房子也很大。或者你把伊内斯推出来。她很讨人喜欢,看起来好像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实际上很有教养,很时髦。她对你可是另眼相看的。这你也知道,对吧?或许她对你一点也不感兴趣?总之,只要一分钟,一个晚上我不过只需要一分钟。好吗?你说,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我同意。不过,不需要伊内斯。也就是说,不要只为了这个把她扯进来。我会处理的。”
她微笑着看着大街,然后紧紧抱住双臂,好像感到冷似的。
“你认为你是他的朋友。”她又说,不过像是在字斟句酌。“那你就不要以为,在那一分钟里,在今天晚上,我会和他讲些谁知道什么东西去搅得他不安。我不会这样做。”
“好吧。不过,以后不要把我扯进去,我是局外人。”我声明说,心里乱糟糟的。
“我们大家都是局外人,对他来说都是局外人。”她很严肃地说。“我和别人一样,也许比别人更是如此,谁知道呢。不过,我不会说什么去烦他的。你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好吧,好吧。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我们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感到越来越尴尬。
“对不起,”她笑着责备自己,“太失礼了。我连你的名字都没问。真的,你叫什么?”
我说了我的名字,但心里有点儿怏怏不乐,声音只在喉咙里打转。
她突然伸出手,热情地握着我的手,不过很快又松开了。
“现在我要去领受那三个假正经的女人的不满和怨气了。”她又笑起来。“厨房里的女人,你不了解,全都觉得自己是圣女贞德,要么就是宫廷贵妇人。”
她退后几步推开玻璃门,门又轻轻地关上了,没有一点儿声响。大街上嘈杂繁忙的景致映照在晃动的玻璃门上,显得颇为荒诞无稽。
谨慎小心地寻觅
“温琴佐,温琴佐,什么东西吸引了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走了?你走了还怎么玩呢?”姑娘们叫喊着。
可是中尉还是蹒跚着去另一个房间躺到沙发上了。他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已经瘫软如泥。
“你们就由他去吧。”他生硬地说。
他的食指伸向面前呈扇形摊开的一只只手掌,开始在一只手掌上轻轻划着。
“别挠了,太痒痒。”米凯丽娜尖声叫着,那只手又摇又躲。
“不许动,别叫,傻瓜。”其他几个人制止她,她们都很激动兴奋,极其专注。
食指还在轻轻地、谨慎小心地寻觅。
“火星上的美丽山脉,将把男人都变成灰烬。”他摆着权威的架势,像大学教师那样严肃认真。
“该我了,该我了。”别的姑娘都在催促。
“还有一件事呢,行行好,说说感情线吧。”米凯丽娜乞求道。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手掌和在上面划动的食指。
萨拉看着我。她的手掌也伸着,一抹顺从的微笑令她看上去更为憔悴。我一直退到桌边,退到两台风扇都能吹到的地方。炎热像又一层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阳台上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风扇也只是将令人窒息的热气搅来搅去。
餐桌上杯盘碗碟一片狼藉,一些残留的冰块还漂浮在带盖的大汤碗里,几个酒瓶里的香槟也只剩了个瓶底。
姑娘们将沙发围成一圈,游戏仍在她们紧张惊讶的欢笑中继续。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对自己武断专横地评判颇感惬意,胳膊肘在那儿撑着。
“感情线,给我也看看。”
“这是两个M,你听见没有?两个M是什么意思?”
间或可以听见从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的中尉沉重的喘息声。
先是几番死命地劝酒干杯,然后开始唱歌比赛,大家都还坐在餐桌边。
“这可不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歌。绝对不能这样。这只不过是一首小诗而已,幽默诙谐。不懂就永远不要张嘴。”他武断地说道。
伊内斯迅速站起来,抑扬顿挫地大声说:“快跑边跑边摘瓜,摘瓜边抱边跑快。”
“不算。这只是一个绕口令,不能算一支歌。”康迪达和米凯丽娜嫉妒地反对。
“谁能赢得巧克力勋章?”他用叉子敲着盘子和酒杯问道。“胖子,来,让她们听个好的。”
我对效果满有信心。我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但还是唱了起来:
红色的是猴屁股
红色的是酒瓶的大肚子
红色的是去世的
约瑟夫·斯大林的……
在尖叫和哄笑中,坐在首席的中尉亮起了他那含混不清的大嗓门:“你们可以幽默,不过,不能太下流……”
“听话,亲爱的温琴佐,老实呆着吧,今晚大家不就是要热闹一番嘛。”姑娘们回击道。
“堂·温琴佐,堂·无能的人。”他那极富攻击性的斥责高声响起。
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坚定。他两眼放光,试图抓住点滴迟来的记忆。嘴唇做出某种暗示,不过这暗示很快就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含混的尴尬和焦虑。
“现在,谁来?”他很不耐烦。
“该萨拉了,该萨拉了。”
“让萨拉来唱?做梦吧你们。她觉得有失身份。”
“萨拉不在。你们没看见她不在吗?”
“你们说我不在,那我就不在。你们别烦我了。”她拒绝了,目光中流露出厌恶。
突然,他那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声音渐渐自如舒缓,令人感动。我们听得入了迷。
最好是没有爱上你
我原知道的信条现在已忘记。
也不知道圣母玛利亚
如何将我的灵魂拯救……
“噢,法乌斯托。”他在躲避萨拉。
“这可笑吗?这是你的本意?”中尉反驳道。
“你讲的确实有道理。”他屈服了,非常沮丧,手已经在摸索着寻找杯子。“咱们继续吧。现在你们随便谁来一个。快。”
“真是一个好节日,太好了。从11月2日的万灵节以来最好的节日。”中尉还在抱怨,怏怏不乐地从桌边站起来。
萨拉当时就把一瓶酒全倒进嘴里喝了下去,同时催促妹妹和女友们赶快喝光,然后收拾。
“我不爱他。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不爱他?我的上帝啊,我受不了。”她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低声抱怨。
她的左手指在右手掌中揉搓,闪光的两眼深陷在眼圈里。她试图深吸一大口气,不料突然中断,就像窒息了一样,最后还是做了个鬼脸才把嘴闭上了。
“你明白吗?你懂了吧?”
“我觉得明白了。”我答复道,心里想的是不明白。
“我想看到他死,看到他消失,不再存在。我再也没法忍受。他想什么呀?认为我是铁石心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把脖子上那根可怜的项链不停地在手指上缠来绕去。
“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一些事情告诉他。我可以试一试。”我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她摇头又摆手地拒绝了。
“那是三个傻瓜。你听听她们说些什么。三只母鸡。她们以为是在看马戏呢。”她抱怨着,更厌烦了。
“已经不早了。”我说。
“明天早上再说。我向你保证,明天早上一定来做这件事。”她重复道,冷冷的声调气恼而固执。“我要看着他们这样的人落得一无所有。像畜生一样。醉鬼,他们只能是醉鬼,没有灵魂的醉鬼。他们从不会认可别人的牺牲。”
这些话像倾泻一般汹涌而出。
我们想奉承别人
“别太夸张了,我们还是了解他的,萨拉。如果他行动……”
她的下巴在颤抖,肩膀也垂下去了。
“但愿他行动。我敢肯定,”她吃力地回应说,“我就会跑。我是不是一条忠实的狗?我必须跑开。不过这没什么意义了。今天晚上就已经使我死心了。我告诉你,如果我很精明的话,就该感谢他,感谢他的帮助。”
我倚着栏杆,看着展现在眼前灯火辉煌而又沉静的城市和那片墨黑的大海。舒展的天幕高处点点繁星在薄雾间闪烁。一架飞机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渐渐远去,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抛物线。
“都是我的错,只怪我自己,都怪我这个破脑子,我应该扭掉这个脑袋。”她还在抱怨,血脉贲张,语气中饱含嘲讽意味。“我真愚蠢,不可救药。”
“应该都是我们的错误。”我跟在后面陪着她。“是我们想出了这个办法,是我们想奉承别人。”
“你说得对。”她从鼻子里哼着,试图挤出一丝微笑。“他也有错,可怜的家伙。他该怎么做?抓住我踢我,就因为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吗?是这里边,我这里边全烂了。”她的一个手指点在太阳穴那儿转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我父亲还活着,至少他是会明白的。对了,你有父亲吗?你想他吗?”
“我有父亲。可我从来不想他。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勉强回答她。
我觉得嘴里被沙司和酒精刺激得热辣辣的,可是脑子还算清醒,还能够明白话里的各种挑衅意味,还能够明辨强光中浮现的那些东西,钢琴那儿的角落,坐在沙发上的姑娘们的膝盖,等等。
“现在你看她们。”她感叹道。“简直令人作呕。不是因为她们在做什么而令人作呕,而是因为他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指挥她们。一帮傻瓜。”
在小客厅明亮的灯饰下,他的右手挨个摩挲着坐成一排的三个姑娘的脚踝骨。姑娘们笑闹着,一会儿动手动脚,一会儿又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她们全都失去了风度,一阵突如其来的局促不安和窘迫就会使她们的动作更慌乱含混,更犹豫不决。
“一个真正的女人善于修饰自己的脚踝骨,对自己的脚踝骨最为关注。”他摆出了权威架势摇头晃脑地说教起来。
“你听他说些什么?你听见了吗?尽说些蠢话,真该杀了他。”黑暗中萨拉低声抱怨着。
米凯丽娜和伊内斯为了骗他,两人的腿交叉过来,又突然感到羞怯,将衬裙紧紧地盖住了膝盖。他的大拇指和戴着戒指的食指反复比量核对,显出没有把握的样子。
“猜吧,猜猜看。”姑娘们尖声挑衅。
他像是从沙发上滑下来似的蹲在那儿,很小心地在比量,瘦长的身体弯曲着,呼吸都感困难。
最后他做了一个厌烦的动作放弃了。他又坐回沙发上,却不再笑。
“我现在就过去,我要揍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先揍她们,然后是他。给他们每人一记从未见过的响亮耳光。”萨拉说。
但是,她转过身,胳膊肘撑着栏杆,像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打了个哈欠,这一来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想睡觉了?”
“困死了。”她叹息道。“不过我不去睡。我必须坚持。我要留在这儿。”
“你看着吧,过一会儿,他就会找你了。”
“但愿他不找我。”她试图笑一笑。
“我去看一眼中尉。”
“他睡了。那个家伙总是在睡。他在自己的胃里给淹死了。”她没精打采地回答说。“请你马上回来。别像他一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很晚的时候,我在盥洗室里发现了他。他趴在浴缸边上,水龙头大开着,水哗哗地流着。
“是胖子吗?谢天谢地。你坐下。听啊,多好听。水,水流个不停。”他结结巴巴不停地说着,毫无条理,香烟也熄了。“你别走,咱们像男人一样谈谈。”
“是的,先生。”
“乱七八糟。一团糟。你不觉得你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吗?”
“太晚了,先生。”
“老说晚了。从来不晚。晚什么呀。”他有气无力地笑笑,身子动了一下。
他完全放松了,瘦瘦的身体像根细枯枝在上衣里面晃荡,衬衣皱巴巴的,左手僵硬的手套也不再顺从他,松松垮垮地乱晃悠。
他吃力地掏出怀表递给我。
“你拿着。送给你了。”
“先生,为什么?我不能要。”
“别做傻瓜,拿着,装进口袋。永远收好。这是唯一的一件礼物。”
“不,先生。我谢谢你,但我不能要。”我更坚决地拒绝。
“就因为是金的,或者它太特别,又是一个盲人送的,你就不要?”他笑着,一边仍在掌心里转动着那块表。
“你曾经许诺给我一个钱包,这就足够了。作为您的礼物,我会很高兴的。可是,怀表我不要。”我说。
他努了努嘴,已经显出了厌烦的情绪。
一丝阴影掠过他那凹陷的双颊,脸色暗淡惨白,脖子上的皱纹中渗出了汗水。
他掏出钱包。
“这个给你。这样好了吧?”
我不再和他争论,从钱包里把钱和证件都掏出来,放进他上衣里面的口袋。他双手下垂,没有反对,接受下来。
“那个姑娘。”我试探着说。
“谁?什么事?”
“就是那边的萨拉。至少应该和她说句话吧。”我一字字地大声说,为了压过水流的声响。
“当然,怎么能不说呢,为什么不说。”他不停地摇晃着身体同意了。“然后我们再给男爵打个电话。我可怜的男爵啊,孤零零地留在北方。你也打个电话,不用再找什么借口。”
“当然,先生。不过,现在……”
“现在我就去,我的媒人,现在就去。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拒绝。媒人像拉皮条的一样是不能冒犯的。我可没说拉皮条这个词。这么说吧,我没有说过你拉皮条。对不对?”他张嘴大笑,香烟掉了。他捡起香烟,懒洋洋地夹在指间。我觉得,他好像连烟都要拿不住了。
男人要懂得这一点
“决不要让姑娘们等待。她们都是无比高尚的人。始终都要懂得这一点。一个男人要懂得这一点。”
“我说的不是姑娘们,只是萨拉。”我坚持说。
“萨拉。她更是这样。”他不情愿地重复道,鼻子嘴巴皱在了一处。
“现在周围都安静了,中尉睡了,如果您到阳台上坐坐,萨拉……”
“别再用这类话来烦我了。求求你。”
“对不起,先生。”
“我去。你一定不要说一句话,绝对不要说话。这个别关,我要让这水流着。”
他站了起来,脖子和双肩适应了一下之后,已经不再打战。
“我是个死人,胖子。”
“先生……”
“一个死人。对于一个死人你想知道些什么?你不要说话。一个癫狂的死人。”他一步又一步僵硬地在走廊里向前走去,右手向前探着。“一个喝醉了的死人。讨厌地酗酒闹事。中尉睡了吗?那是个草包。过一刻钟或半个小时,让所有的人全都走开。明白吗?”
“我送那些姑娘回家。你放心。”我保证道。
他极尖刻地笑道:“我担心?为什么?”
他右手摸索着,沿墙壁向前走去。
她坐在他对面,两臂抱在胸前,脸对着他,他坐在藤编沙发上在说着什么。
伊内斯在翻看一本旧杂志,米凯丽娜和康迪达噘着嘴来回忙着收拾一摞一摞的盘子,洗碗池子里连酒杯都放不下了。
阵阵潮湿清凉的空气吹来,夜间的炎热像在慢慢消退。
鲜亮的玫瑰红笼罩着那个凌乱的房间。那鲜亮的玫瑰红在我的眼睛里膨胀,使房间膨胀为一个同世界上的各种愿望永远都不协调的地方,已经深藏于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所有这一切就是生活?我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不切实际,也不会勾起真正的好奇心。
伊内斯摘下眼镜,轻轻笑了笑。我紧抱着双臂,突然感到有点儿害怕,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感到全身疲乏,但头脑依然警醒,依然在渴望。
萨拉一动不动,在昏暗的阳台上,她的身影勉强可以辨认出来。他仍然在说话,左手插在外衣里,右手慢慢把弄着香烟。
疯癫狂乱,当然是这样。因为我看见萨拉不时痛苦地用手捂住眼睛,像是在自卫,然后又深吸一口气,以便振作起来,她再没有勇气打断他,没有勇气反驳他的观点。
他不停地说着,头靠在沙发上,在浅色衣服的衬托下显得很突出。不知道他正把什么骂得狗血喷头。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靠近他们听上几句。
萨拉极力忍着不哭出来。她的身子弯成了弓形,面对滔滔不绝倾泻而来的言辞,间或还夹杂着手势的大笑,脑中一片迷茫。她面对着他,肩膀无力地抽动着。他依然无法平静下来,头无法控制地摆动着,牙齿和眼镜闪着亮光。
伊内斯起身懒洋洋地向我走来,近视的眼睛变红了。
我走到钢琴旁边,她也转过身,带着批评的眼光看着外面阳台上的他们,打量着他们。他们是那么与众不同。
“两个伪君子,而且是旧式的,已经过时了。”她评论道,然后声音小了,但很坚决,“我说清楚了吗?”
“你错了。”我很高兴回击她。
她失落地看着我,眼镜藏在手里。
“难道你也真的认为他们是严肃的,认真的?我本来还以为你很精明呢。”她轻轻地嘲讽说。
“至少我尊重他们。”我说。
她神经质地动了动,依然在那里思考着。
“有什么好尊重的。他们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她说得很果断。“他们能算什么榜样?”
“什么榜样我不知道,但他们好像确实与众不同。”
“到时间了,该结束了。”她最后冷冷地说。“吹集合号,军队的集合号。”
我走下阶梯,在院子里放慢脚步,来到萨拉身边。另外几个姑娘走得很快,还不时走出几个舞步。
“我不是有意烦你,可是我想知道。”我开始说道。“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像个恶魔?”
她低头否认,咬着嘴唇,眼睛一直盯着院子里的卵石,那些卵石铺成黑白相间的宽带。
“如果你要我闭嘴,再容易不过了。”我仍在试探。“不过,不让我说就大错特错了。”
“说也没用,你不可能明白。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她回答说,不过口气并不生硬。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你们想跑到哪儿去?我们就在这儿凉快凉快吧。”
已经走到大门口的姑娘们迟疑着停了下来。她穿过院子,坐到墙边的石阶上。那个石头台阶又黑又窄,一直通向高处。四周弥漫着烂草的臭味。
充满了火药味
姑娘们慢慢退了回来。她们手挽着手,打着哈欠,低声抱怨着。
“你们都坐下。”萨拉粗暴地命令说。
她们听从了。自从事情摊开以后,就没有了欢乐。她们都耷拉着脑袋。
“洗个澡该多好,一头扎进水里。”康迪达细声细气地叹息着说。“先开车跑一会,然后去游泳,那才痛快哩。”
“萨拉,你怎么没开车?”伊内斯说。
“天啊,如果这时我们的母亲听到这话,看不把你们都给劈了。”康迪达笑着说。
她的头靠在女友的肩上,两张靠近的脸像一个浅色块,十分清晰。
“那个温琴佐,可真不怎么样,现在,我真的很烦他。”米凯丽娜说。
“每次都这样,先是吃,然后就睡。想要漂亮女伴。那我们算什么啊?是护士?是济贫院里80岁的老太太?”伊内斯接着说。
“好男人,好男人。别说他了。不过,谁还对这样的好男人感兴趣?也许我们应该变成尼姑?还有,他又应该怎样呢?也应该变坏?”米凯丽娜抱怨说。
“不过聚会还是很不错的。”
“对法乌斯托来说是不错,只有他捞到了好处。”
“他很有手段。”
“法乌斯托是个疯子,也就是个疯子罢了。”
萨拉看着高处,那儿灯光的红色光晕已经照到了阳台之外。
“你如果放弃可能更好。”伊内斯试探着对她说。
“我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静。
“什么?怎么啦?是世界末日到了。”伊内斯傻笑道。“萨拉和她那伟大的爱情,她的激情……”
“你别再取笑了。你们取笑她,以后她会整天和我没完没了。你们别纠缠她了。”康迪达闭着眼睛抗议说。
“你不知道一些逸事和笑话?”米凯丽娜转身对我说,可眼睛并不看我。“讲一点儿吧。为什么?哦,我们说得太多了?你那些都灵姑娘也和我们一样。我说,你知道那个关于移植的笑话吗?两个朋友好多年后又遇见了……”
“别说了。”萨拉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闭嘴。”
“噢,萨拉,让她说吧。”
“我说了,闭嘴。那只是些下流话。不能在这里讲。”她斥责道。
“不能讲。”其他人打趣说。
“你真的说过你放弃?”伊内斯换了一种口气,好奇地问道。
“我说过,你听到啦?那我就是说过了。”萨拉冷冷地重复道。
“他待你不好?惹你生气了?”
“怎么跟你说得清?”
“是毒药起作用了?他喝了酒,可你……”
“够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还是想想你们自己的事吧,你们自己的事就够多的了。”萨拉厉声回答。
高处吹来一丝微风,屋顶上方的天空仍然黑黢黢的。
姑娘们都提了提衬衣领子,让那丝清风灌进衬衣里去。一两个人还用手扇着,想更凉快一些。
“萨拉·G,这样连起来发音不好听,我听着不好。”米凯丽娜叹息道。
“老是拼这些姓名游戏,简直像幼儿园。你们就没别的了。”伊内斯说。
“你姓什么?”康迪达问道。
我告诉了她。在她们都高声强调每一个音节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压低了声音。
她们把我的姓逐一放到她们的名字后面搭配,嘻嘻哈哈地笑着,一会儿说有问题,一会儿又说很合适。她们仔细拼着每一个音节,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琢磨着哪些拼法更合适,更值得回味。
“搭配最合适的只有伊内斯的名字。”最后康迪达笑着说。
“北方的那些姓氏,很有意思,也很好听,不过发音太硬,没有音乐性。”米凯丽娜评论说。
“傻瓜,只能说你们是三个可怜的傻瓜。”萨拉突然生气地插进来。“一群猪脑子。可我为什么还总要和你们搞在一起呢?”
“你脑子好,遇到点儿倒霉事就不知所措。”伊内斯反驳道。
台阶上原本温和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火药味。
“闭上你那张恶毒的嘴,否则我……”萨拉威胁道,并且已经站了起来。
“否则你怎么样?说啊,你说啊,你来啊,你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样。”对方尖声叫道。
康迪达和米凯丽娜都看着我,希望我能干预。可是萨拉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儿了。
“上面那些灯为什么都关了?”她直愣愣地看着阳台那边。
我们大家都转过身,墙头上面,灰黑的玻璃窗隐隐约约显得很远。
“他有什么必要关了那些灯?”萨拉问道,还在仔细察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第一声枪响了。虽然四面都围有高墙,我们还是听到了,引起一片混乱。
我永远都会知道
当第二声更闷的枪声响起时,我已经跑上了阶梯。
姑娘们在大门那儿慌作一团,尖声叫着躲避。可我却听到,萨拉气喘吁吁地跟在我后面。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枪击,我的行程,黑暗,这个时刻,还有上面的他,所有这一切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我们跑到楼梯平台时,我的双手不知所措,还是萨拉生气地抢过了我手中的钥匙。
她咬着牙用力将门打开。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知道,我永远都会知道,我可真倒霉啊。”我听到她在这样说着。
走廊里黑黢黢的,令我们无法前行。
“快!”萨拉喊道。
面向庭院的百叶窗被拍打得一片乱响,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个人在说话,但很快就没有声响了。
在小客厅旁的房间里,中尉躺在他的沙发里,头歪着,耳朵下一股细细的血流到衣领里。他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双臂下垂,干焦的嘴唇弯曲得像一道皱纹。
黑色的手枪在沙发和他脚之间的地毯上。他距沙发不过几厘米。
我的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法进门。我看到,萨拉哆嗦着走近他,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然后又去抓另一只,绝望地使劲要把他拖开。
“你帮一把啊,我说你呢,你倒是动手啊。”她尖声叫着。
我感到窒息,无法回答。这不是害怕,我一点儿都不怕,而是一种不可克服的、巨大的惰性,像铅块一样压着我的血管和头脑,使我成为局外人,与那个地方及各种可能的痛苦都没有关系。
沙发里的温琴佐·V似乎在膨胀,慢慢凝固成灰白色的一块石头。
萨拉还在用力摇晃他,一直把他拖到门边,把他靠在门上。他僵硬地歪在那里,像一个提线木偶,几乎没有了呼吸。
“你和你的上帝为什么动也不动?”萨拉喊着,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我。
“不,这不是真的。不……”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而此时萨拉已经将一个酒杯塞进了他的右手。他机械地顺从了,把杯子举到嘴边。一阵激烈的咳嗽似乎应该让他清醒,然而正好相反,连空酒杯也从他手中掉到了地上。
“他的东西。快。”萨拉喊着,两只手用力把他扶靠在墙边。
我跑来跑去,头脑一片空白,回来时收罗了一包衣服,我的军装,装着药瓶的破军挎包,小竹竿。我失望了,拼命想着所有被我放在两个房间和盥洗室里拿不了的那些东西。
“上帝啊。行李箱。”萨拉撕扯开挎包拿出药瓶,冷冰冰地说道。
我傻乎乎地把东西塞进行李箱。此时我从走廊里看到,她掰开他的嘴,用力将安眠药塞了进去,然后又给他灌了一些酒。
她又抱起他,把他拖到门边。
“快。”她气喘吁吁地鼓励他。
“那个人怎么办?这怎么可能呢。你要去哪儿?这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我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个人可能已经不行了。”她吃力地喊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想这样?随你的便吧。”
我仍然弯腰摆弄着行李箱,失望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在这儿不动,让他们出去,他们一出去我就叫人,或是打电话,今晚我就赶我的火车走人。
我听到她在楼梯平台那儿呻吟。
我拿着行李箱走出去。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他整个软瘫在墙边她的怀中。
“到大门口,到大门口就行。发发慈悲,帮帮我。然后我去开车。你就不用再考虑我们了,你就不用再管了。”她啜泣着说。
我们把他拖下阶梯。他并不重,可像一捆干柴一样横七竖八的。她在院里、阳台和百叶窗那儿四下察看,可是全都关着锁着,没有一个人。
我把大门打开一点儿,把他靠在门上。
“只等一分钟,也许用不了一分钟。”她生气地擦去眼镜上的湿气跑开了。
“先生,”我试探道,“你听得见吗?”
我用手在腋下撑着他,让他靠着粗糙的原木大门站着。他的头耷拉着摇摇晃晃,好像脖子再也撑不住了,鼻孔里是颇为沉重的喘息。
我忽然想到了那三个姑娘,不知道她们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她们该清醒了,该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母亲、父亲和亲戚朋友们了。院子里的一些人,那些被猛敲猛打的百叶窗,还有那种声音。
我听到了汽车尖锐刺耳的声音。
“后面,这儿的后面。小心。慢点儿。”萨拉低声说道,边把座椅靠背扳倒腾出空间。
我看到座椅上有一瓶威士忌,还有一条毯子。
他蜷缩在那后面,像一条可怜的大狗,脸色苍白。
他的墨镜在慢慢向下滑,但萨拉立即伸手扶住,亲切地轻轻给他重新戴好。
“现在走吧,你走吧。上帝保佑,你走吧,不用再考虑我们了。”她说着坐到方向盘后面。
“你去哪儿?你要去哪儿?你现在开车去哪儿?”
“我自己知道。”她这样回答,看也不看我。马达发动了,关节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街道清晰空旷,几个急转弯后,依然陷入周围的一片昏暗。不过,天已经渐渐有些亮起来,车灯显得黯淡了不少。
“完全错了,跑是没有用的,这样更糟糕。难道你不懂吗?”我试图让她理智一些。
中尉在沙发上的样子,耳朵下面流的那股鲜血,都在我眼前不断浮现。
“你不是要走吗?”她立刻尖声叫道,但很快又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谁也没有求你,你走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
我又打开车门。
一切由他来决定
“是我陪他来的,我得负责。”我强烈抗议道。“你看看他醉成什么样了,你还给他吃了安眠药。他会死在这儿的,你明白吗?”
她有气无力地表示同意,却像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下巴颤抖着,不过眼泪却止住了,没有流出来。
“不管怎么样,”然后她说道,“我们得离开这儿,把他送到一个地方去。到了那儿他会醒过来,他就会解释一切。现在别打扰他。一旦清醒了,他就会做出决定。一切由他来决定。现在我们至少可以为他做这些。”
她的声音刚刚能听见。
“你把他送到哪儿去?”
“不用你操心。”她拒绝道。
不过,即使仍然不愿意,她还是很快接着说:“去我母亲的一处房子,离这儿不远,没人住,空在那儿。来吧。一切等他醒了再说。”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们是两个最大的傻瓜,比……”
我无话可说了。
“我的天使,我的可怜的天使。我本来应该想到会出这种事,应该想到……”她盯着街道嘟囔着。
我的手脚克服了惰性和内心的空虚。
不觉中我已经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汽车猛然一跳冲了出去。
他在我们身后并不安生,不停地咳嗽,大张着嘴,咳了一阵之后开始嘶哑地喘息。
“我的天啊,你是不是能把他那该死的领带松一松?至少让他能呼吸啊。”她恶狠狠地命令道。
“是你给他塞的安眠药和灌的酒在起作用。他的情况很糟糕,我们应该……”
“没什么可应该的,我们根本就没什么可应该的。”她回击道。
她的小脸阴沉着,车开得飞快,上下颠簸。疲惫的黑眼圈几乎占据了她的半个脸。她盯着反光镜,听任双手选择道路。在一个十字路口,汽车猛地撞到了铁轨交汇处,鬼知道又是怎么躲开电车站台的。
“再有两分钟就到了。”她说。
“然后呢?到了又怎么样?”
“到了就是到了。”她喊道,眼泪立刻涌了上来。“重要的是,能够到那里,能够给他时间。”
“你疯了。我……”
“我不想听。你闭嘴,别让我知道。”她弯下腰,松开了方向盘,用力喊道。“你,谁需要你,谁也没有求过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走开?”
“噢,萨拉。”我也喊了起来。
她咽了一下口水,为了给自己信心,控制局面,几乎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那好吧,”她缓缓说道,“好,告诉我吧。”
“没什么。没什么。”
我看着向后退去的墙壁和道路,所有的事不再去想,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时,天已经热起来,又令人难以忍受了。
“请原谅,你说吧。”
“只说一点,你应该注意。”我没什么信心,声音好像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我们都应该注意。我们要干什么?我们不要把事情越搞越糟。你认为是在帮助他,我也特意来到这儿。可是,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
“为什么打了两枪?”她根本就没听我说,打断了我的话。“打了两枪,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焦虑使我的头脑不再迷糊。
“也许他们第一枪打偏了。要么就是,他们要试一试那把手枪。”我说。
“你为什么说他们?他们是谁?是他,只是他一个人。那一枪是他在试枪,另一枪也许是打偏了。他是朝自己打的。他们一起决定的,但开枪的仅仅是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一起决定?一起自杀?”
她禁不住哭起来。
“你认为他们达成了一致?都是预先决定的?”我又问道。
她的嘴紧闭着,点头表示肯定。
“不会是酒闹的吧?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事,对,但首先是因为今天晚上喝的酒……”
“不是。”她极其厌烦地反对说。“他们是有准备的。现在我明白了。聚会也是这样,他们两人就所有这一切达成了一致。这就是他为什么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而我,天啊,我没有马上弄明白,都怪我这个倒霉鬼……”
“可是,他,为什么他没事?”
“可能他打偏了,或者是他的手枪掉到地上了。我们赶到得太快了。”她含混地说着。
“也许还因为他喝醉了,他的手连香烟都拿不住,也可能是因为害怕了。”
“不是害怕。”她否认说。
“为什么不是?到了最后时刻……”
“不是害怕。他不会害怕。”她又喊起来。
我再也没有力气争下去了。我觉得这一点无关紧要。那两声枪声仍在我脑海里响着,沙发上不知死活的中尉的身影依然浮现在眼前。但是,那些身影和枪声已经没有什么分量,只是觉得有些过分,有些多余,已经与我和我们对蜷曲在后面昏睡的他的真情的了解完全无关了。
“马上就到了,就在那后面。”她冷冷地说道,同时又加快了车速。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是在残破的矮墙、植物绿丛和铁栅栏分割的一个个小菜园之间疾行,路很窄,有好多地方是急转弯。
我们转上一条夯实了的小路,从车上可以看到一些低矮的房屋散落在角豆树间,很远的地方是一片水波不兴、依然呈铅灰色的大海。天已经亮了。太阳还没有升起。天际露出淡红色的霞光,周围的林木和空地分辨得清清楚楚,菜园中成熟的西红柿闪着点点亮光,山下了无生气的城市建筑杂乱无章。
被遗弃的房舍
这是一处被遗弃的房舍,没有任何家具,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甚至里面房间的门都没有,只是在一个最大的房间的墙脚下有一卷满是灰尘的地毯。微弱的亮光透过关着的窗户射进来。我闻到一股石灰和朽木的味道。
“去那儿,走廊里。你还等什么呢。”她指着那卷地毯对我说。
她要把他安置在盥洗室的门旁,让他坐在那卷地毯上,背倚着墙壁,用毯子将他的肚子和脚盖起来。她把他额前凌乱的头发理向脑后,一开始动作有些羞怯,不过很快就显得心安自如了。她将浴缸和洗脸池的水龙头都拧到最大,让水哗哗地流着,又把打开了盖的酒瓶放在距他右手几厘米的地方。
最后,她松了一口气,将握紧的拳头夹在腋下抱着双臂看着他。
“可怜的天使,至少要有水吧?”她的低声嘟囔让我刚刚能听到。“而你,上帝啊,如果你想……”
我走出来,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口垂下一根电线,电线没有接灯泡,房前几米远的地里是一些被晒焦了的杂草和荆棘。
在四周的一片静寂中,我看到天已大亮,远方的嗡嗡声在空气中隐约作响,远处林木间传来阵阵鸟鸣。我实在太累了,不想再拷问自己。
那不是一堵墙,而像是一个很高的摇摇欲坠的金属栅栏,又像是许许多多贴墙而生的植物,我必须冒着摔坏自己的危险爬上去,脚像灌了铅似的不听我的指挥。晃晃悠悠间,上面有一个士兵大声向我喊着什么,只见有一股什么东西从他翕动的嘴里冒出来,形成一个圆圈,像小人书中画的人说话的圆圈,但圈里面没有一个字母……
我从睡梦中醒来。
看了表才知道,我睡了半小时都不到。我战栗发抖,虽然气温并不算低。良心又在折磨我了。
她也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上的臂弯中。
香烟有,但是没有火柴。我格外小心地来到走廊,掀开毯子,在他身上寻找打火机。
他的呼吸很均匀,失去了光泽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我在房子周围转了转,只看见一堆碎石瓦砾、几块木头和一只没了底的小桶。地势在稀落的林木间陡然升高,显得很陡峭,顶头是一座被绿荫半掩的建筑,一些树枝伸展开来,一块补了补丁的毯子晾在上面。一条黄色的野狗在远处打量着我,不信任地摇着尾巴,然后一瘸一拐地向小山包跑去,拐过弯后不见了。
“在你看来,我们为什么错了?”她稍稍抬起脸问我。
她已经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不过我也被各种思绪搅得昏头涨脑。
我在荒草间坐下,但是有意不和她正对面。
“既然是逃,我们就应该带上一切,带上东西和中尉。”我很勉强地回答说。“知道我们忘了多少东西吗?鞋子,手枪,还有一只行李箱。这样逃有什么意义?”
每说出一个字都让我感到越发的沉重,像一块石头落入了一口深井。那石头就是我。
她不回答,又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处,肩膀随着呼吸微弱地耸动着。
“你妹妹和那两个姑娘,已经把一切都说出去了,谁知道告诉多少人了。”我又说道。“但愿吧,因为我们这么愚蠢,我们但愿中尉没有死,但愿有人救了他。我还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总之,你后悔了。你要是后悔,那在这儿做什么?我求你了吗?去找中尉吧,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她回答道,不过并没有生气,只是埋着头。
“和这有什么关系。你给我住嘴吧。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不是在这儿吗?这就够了!”我没好气地回击道。
她打了个哈欠,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抚平两个袖子和皱巴巴的白色衬衣。
“上帝啊,我至少得有把梳子吧。”她极力想笑一笑。“我像个粗俗的乡巴佬,出门也不带个手袋。你说,他们真的会来找我们?会找到这儿来?”
“我怎么猜得到。”
“那安眠药可真厉害。”
“药效不大,没什么。我一直觉得药效持续的时间不长。他一吃就是好几颗。”我答道。
“是的,他对药有依赖性了。那么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他会做出决定的。看着吧。”
她在我面前来回踱着,向汽车那边走几步,又向房子这边走几步,荒草在她脚下吱嘎作响。我看着她走来走去,揉捏着麻木的手臂,搓搓脸,把头发拢向脑后。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愿意死,那么他还会做出什么决定吗?”我很想问个明白。
她站住了,无所事事地用鞋尖刨着土。
“我不害怕,一点儿都不怕。”她平静地说道。“我愿意返回去,哪怕是马上回去,只要对他有益。或许我们可以把他留在那里面,为什么他要遭受那么多罪?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对于你来说是另外一回事,这我知道。”
“我本来应该在火车上了。我的假期已经到期了。如果不再发生什么事的话,我就得被关禁闭了。这样挺好是吧?”
她笑了,又不停地来回走起来。
“对一个士兵来说能怎么样呢?关不关起来还不都一样吗?告诉我,你有钱吗?”
“干什么?”
“在街上到处都是人之前,”她挺快地回应说,“最好先去买些东西。一瓶咖啡,香烟,如果你找得到的话,再来两块奶油蛋糕。你愿意去吗?小路尽头向右拐有一家店铺,那里什么都有。来回也就5分钟。”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去?”
她那满是尘土的鞋尖又不耐烦地在土里刨起来。
“我不离开他。”她平静地反驳道。“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再说了,这儿的人都还记得我母亲,最好别让人看见我。对吗?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去,我不想强迫你。”
“马上就去?”我让步了。
“是啊,这在你又算不了什么。这里的人都起得很早,他们已经是农民了。你想想看,一杯好咖啡,对大家都好。”
我站了起来,浑身的肌肉酸痛。
“再买一支蜡烛,有备无患总要好些。”她又迅速补充道。
老太太还没收拾好蒸馏咖啡机,虽然手里忙着也没妨碍她转身向我送来笑脸。
“需要耐心等一等,现在水还没有热。你可以借这个机会转转看看,也许还会想起再买点儿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像城里的商店一样。”
又一次战争爆发
商店的尽头拉着一幅布幔,不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纸箱和玻璃货柜,几个相对而立的货架上堆满了坛坛罐罐,一个挺大的人工秤丢弃在蔬菜筺上。
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包堆上,我看见一个电话机和挂在一旁的电话簿。
很快就在电话簿上看到了康迪达。我不记得伊内斯的姓,也不记得中尉的家。其实只要随便给谁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那边的情况。只好把电话再挂好,自然是一无所获。难道说我在这方面也错了?
我反复琢磨发生在那些房间里的事情和几处不明疑点的前前后后,一时搞得我精疲力竭。
“咖啡机还没完全搞好。不过,您可以先尝尝这个。”老太太边招呼我,边从柜台上递过来一小杯咖啡。
我喝着咖啡,感受着其中的些微暖意。
我又想到,应该买几份报纸。
“报纸?没有,再晚些才会来,中午前后才能来,有时到中午也来不了。”老太太有些抱歉,还做了个鬼脸。“也许出了什么大事?又一次战争爆发了?这个世界还要怎么样噢,请你们这些知道的人告诉我。”
我拿起纸包走出店铺。瓶子很烫,我不得不双手倒换着。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阳光灿烂的天空无边无际,显得更空旷更豁亮。但是同样的时间在别的地方,在山下那些杯盘狼藉的房间里,在军营里,在我要乘坐的北上的火车里,却偷偷溜得飞快。它在折磨我,指责我。
夯实的小路曲折陡峭,我问自己,萨拉怎么竟能轻松地驾车在这样的路上疾驶。拐过一个很狭窄的弯后,我又看见了汽车和那所房子。
她还坐在台阶上,看见我抱着纸包,拿着瓶子,她扬起一只手,好像是夸奖我很出色。
“他一直在睡。”她边站起身边说。“我是不是应该叫醒他?也许叫醒他更好些?”
“等等吧,再过一个小时,还早呢。”
“那就再过一个小时。”她同意了。
她接过瓶子,急切地打开瓶塞。
“这儿连一只杯子都没有,像个什么家啊,都是些白痴和废物。”她斥责道。
她就着瓶子喝起来,边按住胸脯竭力使自己气息平静。
“很好。他醒来时还会是热的。那是蛋白杏仁甜饼吗?没有奶油蛋糕?”
她好像又要急切地做些什么忙些什么才好。我看着她,试图让她明白我已经疲惫不堪。她立刻耸耸肩挤挤眼算了。
“你说谁要来?”她低声问道。“宪兵还是警察?还是宪兵更好些,你说不是吗?”
任何人都不会来,我心里感到好像掉进了深渊,没有一个人会找来,不会发生任何事。温琴佐没死,一切如常照旧。我们将继续在燥热当中到处游荡,像无头苍蝇,像浮游的灰尘。
为了打破寂静,我说:“宪兵,谁会带他们来这儿?”
“我母亲,我妹妹。只有她们,别人想不到。”她叹息道。
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小伙子一样,她将双手插进腰带里。
“精疲力竭是做不成什么的。”她继续说道。“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就呆在这儿,就在这儿等着。”
“好,有道理。”我说。
“有道理。”她同意并露出了微笑。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还来得及。谁能说得清楚?”她悄悄地说着,不过显露出没有信心的样子。
“还来得及,是的,来得及。”她马上高兴地保证说。“他会安排好一切。他一醒过来就会考虑一切。我已经看到他会这样做,我发誓,他会的。”
“如果中尉活着,他会安排一切。否则还有什么可安排的?”我回答说。
“他肯定活着。傻瓜从来不会死,枪也打不死。”她气愤地反驳说。
“萨拉……”
她转眼不再看我。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她回答我时已经颇为冷淡了。“我自己也知道,我考虑得不周到,做得不妥当,我会搞得越来越糟。我知道。但愿我母亲能见到我,可怜的女人啊。她可是很厉害的,她会把我关起来。你连想都想不到。”
队列乱了阵脚
一队大蚂蚁在草间爬行,它们闪着亮光,沿着尘土中的一条极细极细的之字形小路爬着,蚁爪间拖着大大的肚皮。到了树脚下有序的队列乱了阵脚,有些蚂蚁钻进了树根的裂缝中。
“请你走开一下,就一分钟,你是个懂礼节的人。”她担忧地对我说。“我现在就开始叫醒他。让我来叫吧,然后我叫你。我会叫你的。”
头顶传来一阵轰鸣,我抬眼望去。一个灰色的三角形剪影出现在清亮的天空,直奔城市的方向飞去,拐弯后远远地消失了,轰鸣声随着也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已经8点了。也许躺下我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我确实很困,但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头脑里思绪万千,杂乱无章,想我还能不能再穿上军装,还后悔给家里只寄了一张明信片。
父母的容貌和军营里睡在我右侧的那个撒丁籍士兵的容貌在我脑中模模糊糊,不像是人的模样,只是一些散落的点和固定的圈。那些点和圈集中起来指向一个地方,不过既不是我一直所在的地方,也不像我常去的那些地方。
房子里没有一点生气。也许她还没能叫醒他,也许她只是坐在他面前并没有去摇动他,也没有喊他,而是像以往一样被他迷住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一见到他,她就丧失了理智,成了一个胆怯的人。她那美好的希望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死。我们只是远离了尘世。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被赶了出来,但我们仍然紧紧抓着这个星球的最后一层外壳。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过一会儿怎样回到其他人中间,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像以前一样。假期到期了,是昨天还是今天上午到期?我要尽一切努力再穿上军装……
我又点燃一支香烟。我的嘴已经麻木得无法辨别任何味道,舌头也肿了。衣袖上沾染了一块污渍,不知是怎么搞上去的。我用两个手指从那些肥大的蚂蚁中挑选出最大的一只。被我捏住的蚂蚁在空中疯狂地舞动着脚爪和触角,而那队蚂蚁则一直往树根和周围爬去,在尘土中继续忙碌着。
“你也到绞刑架上呆会儿吧。”我说着把那只蚂蚁扔到了更高的树枝上。
然后我也活动一下。我站起来往那儿走,最好去看看他们,别让他们单独呆着。
我又看了看周围。房子掩映在角豆树间,远处的海面在灰色的雾气中十分平静,林木浓绿而亮丽。
我仍然感到精疲力竭。有时我甚至有些喜欢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透过每一块肌肉很温柔地让我感觉到了这种状态,而且带有各种惹人怜爱的忧郁、戏弄和震颤。这让我感到这种状态极其亲切。
她在房前出现了,双手掩面。
我跑着迎上去。
“他不要我。”她呜咽着,仍然捂着脸。“他不要我。他赶我走。”
“他现在好吗?”
她点点头,依然掩面啜泣。
不相干的外人
“你们谈过了?他清醒吗?他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她耸了耸肩,盲目地向后退着,直到感觉脚后跟碰到了台阶时颓然坐了下去。
几秒钟之后我才离开那儿,跨进了门槛。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轰然作响。我知道,脑中的空白就是我的敌人,不过即使搜肠刮肚地找出两句现成话也是徒劳。
他仍然坐在那卷地毯上,毯子扔到了一边,右手将咖啡瓶抱在怀里。萨拉一定用湿纸巾给他擦过脸。我看到那些碎纸扔在洗脸池里。
“是我。”我轻轻告诉他。
他没让我感觉到他的激动、惊讶或是怜悯。我看他就像一个极为潦倒的人,一个医院病房里不相干的外人。
“胖子。”他只是叫了一声,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我弯下腰点燃一支香烟,塞进他嘴里。他贪婪地大口吸着。
“朋友。”他又喊道。
他的声音被安眠药搞得嘶哑难听,一阵咳嗽使他嘴里叼着的香烟也掉了。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咳嗽。
咖啡瓶底剩了大概有两指左右的浑浊咖啡。
“胖子。”他又喊道。
“是的,先生,我在这儿。你还好吗?”
香烟在他嘴边叼着,慢慢地从这边嘴角转到另一边嘴角,像是不想再抽了。
“谁在这儿?有什么人吗?”
“没别人,先生,只是我们。”
他极力笑一笑,是感激的笑,显得极度虚弱。
“冰。给我拿些冰来,可以吃的,快点儿。”他虚弱地轻声说道。
“没有冰,这儿没有冰。”我答道。
“没有?”他刚刚醒过来。“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这儿?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尽可能简要地告诉他,语调也尽可能地淡化,像是在讲一个很久以前发生的极其一般的故事,尽可能地简单明了,像报纸上的广告。
他的头靠着墙,只是隔一会儿鼻子里急促地喷出一股香烟的烟气。我说完了,他一言不发,嘴边的香烟已经烧到了最后几厘米。他听任我伸出两个手指捏住烟头扔掉。
“我们应该做出决定。”过了一会儿我说。
“什么?谁在这儿?不是一直只有你吗?”
“是的,先生。”我有些生气地答复他。“我和萨拉。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就是她把你叫醒的,以便做决定。时间不早了,都快9点了。”
“9点了。”他像回音一样说道。
他的鼻子和面颊之间的两道沟显得更深了,像是用铅笔描画过。他把咖啡瓶递给我。我把威士忌放到他手里。他把威士忌贴在脸颊上滚动着,享受着清凉,并没有倒一些在嘴里。一会儿他将威士忌瓶子推开,不想再要,右手不停地颤抖着。
“我应该去叫萨拉。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我又对他说。
他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她不应该在这儿
“她在外面,哭了,很伤心。也许会好些,如果我们现在能够……”我继续说。
他伸出手来抓住我。我觉得他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使我感到有些疼,虽然并不很厉害。
“让她忙她的吧,或是让她离开。如果她不走,她总是会有事情可做。你不用想了。你别在我旁边。”他一停一顿急切地说着。
“先生,可我们……”
“她不应该在这儿。我不想让她在这儿。”他接着说道,同时拼命将喉咙里的黏痰咳出来。“我倒是应该离开这儿,我。我应该离开,应该消失,应该死掉。你明白吗?昨天夜里我没能死成,上帝诅咒我。不过现在我能死了,现在我能死了。你是朋友,永远是朋友。对吧?你帮帮我。”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拽着我,从我的手腕一直揉搓到胳膊肘。
“先生,可是我……”
“别说话,发发慈悲,别说话,一个字都不要说。我不能觉得羞愧。我也觉得羞愧,不,不羞愧。”他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清清喉咙。“我不是一头狮子。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头狮子,实际上却不是。我不是一头雄狮。可怜的温琴佐,我给你制造了麻烦,我闯了祸……”
后来,我说服了他,把竹竿塞到他手里,扶他站起来到屋外去。
我扶着他,感到他在微微颤抖,像一个上等羔羊皮做的提线木偶,步履沉重。他第一次犹豫不决,第一次那么不自在,竹竿也不再伸出去探路。
下台阶时他吃了一惊。
触动他的似乎不是太阳,不是亮光,而是不知什么野兽臭烘烘的气味。
“不。”他只轻轻说了这么一个字。
但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再也平静不下来。
我小心地把他拖到一个树阴下,萨拉立刻就从房后出现了。
她咬着手指关节,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关注着我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看着他慢慢地屈腿坐到草上。他这时也没有心情摸一摸就要依靠的树干,摸一摸周围又粗又硬的地面。
我伸出手臂,做着手势,试图向萨拉解释我的意思。可是萨拉连看也不看我,只是被他吸引住了,目不转睛。
当她决定回应我时,做了一个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动作,但其中含有不安的意味。她先是蜷缩着,后来又蹲着,丧失了接近他的全部勇气。
苦涩的激动
几分钟过去了,我觉得好长好长。怀表秒针移动的速度令我感到眩晕。我们身后树枝高处突然响起的一声蝉鸣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他的呼吸很困难,每吸进一口气发出的嘶哑声如同身体里在划割玻璃。
“没有什么对不起。”他浑身颤抖着说。
在他还没有靠着树干时,只能由我扶着他,后来他总算是倚着树坐下了。他没有一丝气力,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
“先生,您好一些了吧?”我低声问道。
“啊,是你。你告诉我这儿没人。你走吧,让我自己单独呆会儿。”他咬着牙说。
我看到萨拉一直踮着脚尖轻轻走到我们的这棵树前,一个手指压在嘴上,打消了一切犹豫。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
她的温柔使我感到一阵激动,几乎是苦涩的激动。只见她温柔地抱住他的肩膀,极力缓解他的紧张,然后把他的头轻轻揽入怀中。一开始他还抬起右手反抗,很快就无力地放弃了。
“不,”他呻吟着,“不。”
“听话。”萨拉像唱催眠曲一样轻轻安慰他。“听话,不要再想了,什么也别想了。”
她将他抱在怀中,像对待生病的孩子一样,惟恐惊吓了他,缓缓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极其苍白的面额。
为了不和他们靠得那么近,我坐到草地上。
“别这样,”他还在呻吟,“不要。”
“别说话。”她轻轻地低语,眼睛望着远处。“听话。为什么要受苦呢。再也不受苦了,从现在起再也不会受苦了。”
她怀抱着他轻轻摇着。
“生命离去了。你感觉到没有?生命离去了。”他语无伦次,其间夹杂着萨拉制止他的嘘声。“真难受啊,不过,这就对了。不错……我是胆小鬼,一个……”
“听话。”她并不打断他,只是慢慢说服他。“你不该这么想,不该这么想。”
“我曾经害怕……”
“我们大家都会害怕的。听话,好好休息,我的天使。”萨拉不停地说着,暗淡的双眼突然向我看过来,然后很快越过我向别处看去,如同越过一道令人厌恶的障碍。
我已不再激动,只是担惊受怕而束手无策。我走回房前的台阶处。太阳已经非常毒了。
那棵树的树阴细腻地将已融为一体的他们描画得色彩斑斓。而我是局外人,被排除在外,是一个可怜的迷路人。
过了一会儿,我走进屋去,我要重新穿上军装。
不想再抱有希望
我坐在盥洗室里的浴缸边上。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像线一样细细的,从指间缓缓流过,一点都不清凉。
军用裤褂穿在我身上像是流浪汉的破衣烂衫。我没有找到领带,皮带也没有找到,浑身上下像是散发着死亡的腐臭和军营饭食的难闻气味。
好吧,就这样也可以,我不想再抱有希望,不想再强求,懒得再动,也懒得再想了。
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漱了漱口,懒洋洋地在洗脸池上方的小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胡子拉碴,狼狈不堪,灰暗肮脏的脸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膜。我感觉受到了羞辱,用双手在水龙头处接捧那细细的水流,一捧接一捧地慢慢洗着脸。眼睛疼痛难忍,像有什么东西压在眼皮上。接了几捧水之后,细细的水流也没有了。
也许我还应该觉得饿,或者正好相反,应该是觉得恶心。那包蛋白杏仁甜饼被丢在了一边,此时对于任何人来说那都算不上什么好食物。我又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头天夜里摆有丰盛菜肴的餐桌,像一盏令人备感亲切的小灯,康迪达、米凯丽娜、伊内斯得意洋洋地争相上菜,每上一道菜都夹杂着她们的欢声笑语和贪吃的中尉的问题。
伊内斯,不知此时她在闲扯些什么。
他们一直呆在那儿,都不做声。萨拉大幅度地挥舞着左手,不动声色地轰赶一只讨厌的飞虫。他无力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蝉依然在鸣叫,杂草和荆棘在烈日下越加显得干枯呆滞,天空蓝得让人难受。两架飞机在空中飞快地划过,留下两道白色的轨迹,没有一点轰鸣声。一架喷气机飞得极高,几乎无法看到。
立刻行动,倾泻吧。张开你那肮脏的嘴,把肚子里那许多乱七八糟的腐烂东西都吐出来吧。开枪吧,一切都结束了,再没什么可救赎的了,阿门。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明天对你来说更方便,那为什么不是现在,不是眼下呢?
可是,我的这种身心的迷失和失败,我所经受的这种身心的迷失和失败,却也使我坚持下来。这种迷失和失败并不真正令人信服,绝对不是希望勾销和被勾销,而仅仅是一种对缺失的理性的反思,是一种对难以把握的生活的反思。
我本来就无法理解的理性和生活,被所发生的一切扭曲了,毒害了,被这次旅行、被他和他的那些极其愤怒激烈的言辞扭曲了,毒害了。另外,还有那两声枪声,其回音犹在。比一切更糟糕的,与一切都作对的,是沙发中鲜血淋漓的中尉。最后,就是他们两人此时在那里的情景:像水粉画中树阴下的两个白点,沉浸于难以想象的宁静之中。这种宁静构成了一种冒犯,一种讥讽,哪怕仅仅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可怜的宁静。
我又一次注意到,问题不在于恐惧害怕,也不是嫉妒,而是一堵冷漠的墙,是横亘在我和所有熟悉和可能熟悉的东西之间的一堵墙。
我把玩着火柴盒,看着绿树丛中的他们。我觉得他们像是一个远去的白点儿,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透明。
现在他们消失了,而且那棵树,那个地方,此刻也和他们一起消失了,我想。
已经11点了。
我又关好窗户,看看衣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污迹一时也弄不干净后,就把衣服重新叠好,虽然明白在行李箱里既找不到洗漱用具,也找不到剃须刀,也还是在里面翻找了一阵。能够出乎意料地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发现一点儿什么,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胖子,过来啊,把酒也拿过来。”我听到他在喊。
他们在抽烟,肩并肩坐着。看到他右手拿着威士忌,我立刻猜到他的精力恢复了,能控制自己了。萨拉明亮的眼睛又有了精神。
“坐下。为什么走了?去睡觉了?”他问道。
他的声音又和以前一样了,只是略有一点儿倦意,语速比较慢。
“我在这儿,先生。”
我缩在草丛中。当空的太阳在大树周围投下的一圈阴凉在缩小。
他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摸到了军衣上的肩章。
“已经穿好军装了。”他议论道。“这就是说一切已经清楚了。太好了。”
萨拉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她很有信心地孩子气地笑着。她让我明白,危机已经克服,一切已经正常。
“重要的是你们,不是我。我这是,肉没熏好,尽是冒烟了。”他伤心地说,但毫不犹豫。
“这你就错了。熏肉最好的就是在烟中熏烤,还要是带香味的烟。”萨拉回答他说。
她低头一根根把弄着那些野草,一绺亚麻色的头发垂在额前,嘴唇毫无血色。
“你应该学哲学,而不是医学。”他平静地反驳道。
一些飞虫在空中盲目纠缠,飞来绕去不肯远离。
“我不愿意让你们陷入困境。看在上帝的分上,至少不是这样。”他又低声说道。
“可是如果温琴佐……”姑娘想说明白。
“与温琴佐毫不相干。”他打断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显然是要承担责任。“一枪在耳朵后面是不会错的,像对着嘴里打一样,只是对着嘴打会打得粉碎,至于别的……”
示意我缄默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距离我是那么遥远,觉得他们说的都是些假话废话。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根本没有发生,只是诸多的梦中的一个梦。他在这些梦中竭尽全力表演,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
“够了,不说了。”萨拉请求道。
“好吧,算了。”他同意了,他向她转过头来。“我应该要求你们如何处置?绞死我?把我扔到海里?为什么是你们来判我的罪?我懦弱,时运不济,但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啊。再没有选择了。把我放到那儿,事情就算结束了。我们也就不再讨论了。其实这都是些废话。”
“不对。”萨拉反驳道。
“不对,然后呢?”他咬着牙冷笑道。“这是很好的结局。我们就别再说不对了。”
“我渴了。”萨拉叹息道。
她站起身,在树周围蹒跚地走了几步,挥手驱赶飞虫。不过那些飞虫很快又疯狂地反扑回来。
“再抽一支烟,然后就离开。”他说。
她在答话前示意我缄默。
“我先去看看不是更好吗?需要我做什么?也许这个时候……不,什么也用不着。我们应该留在这儿。”萨拉在树后面又说。
她突然向他冲过去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双眼紧闭。
“胖子,你应该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姑娘为什么这样。”他虚弱地笑道。
“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上帝会帮助我们。”萨拉低声抱怨道。
“你听见没有,胖子,她们是怎么思考问题的?”他说。他显得很憔悴,衬衫胡乱裹在身上,领带和衣领都松松垮垮,不过他的肩膀和头之间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的身子挺起来。
“别说我和许多姑娘一样,也别说我像其他姑娘,求你了。”萨拉埋怨说,头仍然伏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像是一条可怜的狗在祈求抚爱。
他那张虚弱憔悴的脸显得有些慌张,艰难地抵御着那样的进攻。
“你做的已经太多了,你给了我时间,我感激不尽。不过到此为止吧。”他仍然力图使她平静下来。
“我没做什么,什么都没做。”萨拉叹息着。“你至少让我做点儿什么,这样才对。”
“胖子,你在我签名的地方看到特别的东西了吗?我说的是有用的东西。”他说道。
“您的一切都是特别的。”我高声说。
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傻瓜,而且是个胃口不小的傻瓜。这种华而不实的话对别人不合适,只适合我。”
“如果你不出现,我可能会喜欢很多别的人。”萨拉向后退着严肃地反驳说。
为了打断他们的谈话,我极力想找些话说。
“您不想给都灵打个电话吗?或者给罗马的堂兄弟打个电话。”我说。
他假装厌恶得发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你还是闭嘴吧。”
“我求你了。”萨拉又悄悄说道,语调仍然是那么坚定。“直到一分钟前……一切都不是这样。你也不是这样。你睡着了。我觉得我是这么幸福,是这辈子的第一次呢。这可不是我的一些幻想。后来你醒了,一切又都变了。可是,谁能总跟着你变啊?不能就这么结束了,这是不可能的。首先……”
“没有什么首先,绝对没有,想都别再想了。”他回答道。
他额头上的皱纹更密更深了,眉头纠结成一团。
“你是个什么男人啊,既不请求帮助,也不请求原谅……”萨拉喊叫道。
我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一道粗野的命令如雷轰顶。
“把她带走。把她带到屋子里去。总之,你们让我安静两分钟吧。”
萨拉跑了,后来又扭头看看他,犹豫不决地躲到墙边去了。
我一丁点儿想法也没有了,可是,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这多亏了他们的争吵。此时我们三个人又像以前一样在担心和忧虑中各自分开了。
奋力地蹬着车
我看见他嘴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抚弄着树干和周边的野草。他的头像一只晃来晃去的钟摆。
我在林木间向高处爬去,干燥的地面被踩得吱嘎作响。到了山顶凭栏望去,我看到一些散落的房舍,低矮的屋顶和平台,还有菜园,山脚处有一条弯曲的简陋柏油路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路上开过一辆卡车,然后是三个穿着五颜六色运动衣的自行车手呈一字形向高处骑来。他们弓着腰,奋力地蹬着车,一上一下,像鼓着翅膀一颤一抖的蝴蝶。
看看怀表已近中午,我下山来到沿墙根的阴凉处,坐在萨拉旁边。两人都盯着对面的大树,手里摆弄着酒瓶。
“他们该来了,都来吧,禽兽混蛋们都来吧,来了就该结束了。”我听到萨拉这样说。
她点燃一支香烟。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抽了一阵烟。脚上的鞋沾满灰尘,阳光下,四周热气蒸腾。
“你相信爱情吗?”她突然转过头来问道,喉咙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我一激灵,答道:“不知道。你呢?”
“我相信我的爱情,而且只相信我的爱情。我相信我的爱情,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和这种生活都不值一提。请你告诉我,什么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请你给我说出一样来,说出一样值得尊重的就行。”
“萨拉。”我的口气中带着埋怨。
“让一切都毁灭吧。”她徐徐吐出一口烟,叹息道。
“我们在这儿议论生活和爱情,他在那边喝酒,而中尉又……”
不过我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假,即使中尉的形象刹那间在我眼前闪现。那形象很大,但很轻,像一个彩色的充气玩偶。
“别再提这个中尉啦,他算什么?他是你的兄弟?前天你还不认识他呢。”她声音嘶哑地反驳道。“都是因为,打了一枪还是打了两枪。你所关心的只是这一点。”
“真的不是这样。是你没有同情心。你只看重他,成全还是解脱……”
“对了,正是这样。”
“只要他不再喝醉就好了。酒,这是多好的主意啊。”我指着大树那边说。
“他会醉的。他还能做什么呢。”她慢慢地回答说。“也许还不至于喝醉,那点儿威士忌对他来说太少了。”
“你真的相信他想要死吗?”
“以前相信,现在不信了。我不会再相信了。”她不情愿地说。“现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永远是他自己,也永远是另外一个人。这里的苍蝇真多。好渴啊。水还没来?”
一条狗在远处的树那边狂叫。
“不知道报纸都会写些什么。你想过吗?”
“是的,我就是想知道各家报纸都是怎么写的。”她嘲笑道,不过有些丧气。
“这种事并非每天都会发生,一个盲人……”
“别提盲人,别提残废军人。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这些词。”为了制止我,她又来精神了。
“你闭上眼睛视而不见,希望事情会有所改变。这就是你的做法。多狡猾。”
她摇头表示反对。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哪怕再过100年,你的脑子也不会开窍。”她平静地答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她的脚在玩,一双鞋的鞋尖固执地碰一下又分开,碰一下又分开。
她手指转着往下按,将烟头按进土里。
“如果以后你们大家也能明白,那对我来说可是太重要了。”她接着说道。“你和你们能够明白,就是一种安慰,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财富,是一个人梦寐以求的财富。”
“好吧,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全都明白。你们俩,你和那位,只有你们两个明白。现在没必要再说了,最好还是回去吧。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你还指望什么?”我不耐烦地说。
“我希望还是失望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粗鲁地反驳道。“你以为你能教训我?从你那儿我得不到什么教益,一无所获。”
“那太好啦。”我转过身,对着她嘲笑说。“现在我决定了,再见吧,祝福你们。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俩都这么精明,那你们就自己对付吧。”
有点儿不自在
她无法再反驳我,一脸的怒气刚要发作却变作了很难看的样子,鞋尖神经质地相互碰撞着,频率更快了。
“很好,有道理。你留不留下,能改变什么吗?”她低声答道。“如果你能离开,那就走好了。我不会说你不好,我发誓。”
“萨拉,不过为什么……”我只能这样埋怨。
她垂下眼睛,咬着嘴唇,尽力不哭出来。
我握住她的一只手,感觉到她的手指又冷又硬。
她没说话,沉默着。
我想安慰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和脖颈。她那温热的皮肤是那样细腻光滑。
她轻轻避开,使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我可以到下面去拿些饮料。橘子水,你要吗?我很愿意去拿。”
她耸耸肩。
“人们都希望漂亮,我没那么漂亮,肯定没有。”她低声说。“可是我年轻,我能让一些人喜欢。我向他要求过什么吗?要求他和我结婚吗?没有,根本没有。我要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只是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全部。婚姻,子女,尊重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好处,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那些东西。”
我有些手足无措,把手放进口袋,倚墙而立。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说不,而且总是说不。”她接着说。
“他不是一个男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我顺着她的话回答道。
“就一个字,他就用一个字对付我。”
她毫无顾忌地说道,下巴向里缩着。
“你在想什么?我错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已经听见了,说我只会吵闹,他就是这么说我的。他说得对吗?我再也搞不明白。我的脑子全被搅乱了……”
“他害怕。”我只能对她说,“也许他也会想一想,不过他害羞,他害怕被利用。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了零,经过了那些事之后,都成了零再加上一个零,他明白得很。”
“你往往只有两个字:已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总是‘已经’这两个字。”她慢慢说道,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膝盖,苍白的脸透明得像鸡蛋里面的那层皮。“恰恰相反,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能改变,对他来说也是这样。谁来也一样,什么都不能改变。我要说的是,永远都不能改变,而不是你的那个‘已经’。”
我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了。“我们应该把他的酒瓶子拿开。你看看他。”
“我看,我看,你想让我看什么。”她仍然轻声低语道。“随他去吧。爱喝就喝,爱骂就骂吧,怎么都行,只要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不再思考了。你不想再思考了。”
“思考有用吗?”她大笑起来。“另外,活着不就是在思考吗?你看看周围吧。”
“你是应该看看你的周围。你做得不对。”
她并不反驳,很伤心地说:“我是不对。可问题在于我该怎么办?你这么说对我又有什么用?”
“萨拉……”
“你别管闲事。”
我们两人说话都担着心思,因而声音都很低,一句一句的话很快消失在旷野中。
“萨拉,你不能这样固执己见。你很聪明,并且……”
“我不想知道,评价也好,聪明也好,其他再多的东西也好,统统都不想知道。”她依然低声说。
我冲口说道:“那就算了。我下山去,去给你家里打个电话。你不信?那你就看着吧。只有疯子才会在这里说个没完没了。你昏了头。”
她舒展双肩,扭过头去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你发现了美洲,好样的。”她像中了邪一样回答说,不过语气中带有嘲讽,但还是有着接受的意思。这种接受并不是出于厌烦,或是意识到了危险,而是一种更隐秘、更古朴的接受。“他知道我昏了头。我以前是清醒的,昏头也是因为他。不过你是个好人,也算是个男人。你想什么?一直到审判那天,你都不能对我说个不字。明白吗?出于男人天生的义务和责任,你应该明白,应该有同情心。你要回答我。这是因为,即使是这样的话,这种焦虑也会搅得我100年不得安生。”
眼里满是疑惑
潮湿蒸腾的空气中,眼前的丘陵和林木都变了形,或收缩或膨胀,成为横七竖八的条块状,浮游其间的一个黑点像是在倾斜的平面上急速滑动。那黑点越来越近,一张人脸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是士兵米奇凯。
阳光下,杂草丛中,他紧跟在模糊不清的汽车后面,边走边察看周围,急切地打量着房舍和空地以及靠在大树下的他和花园中的我。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使劲向我挤眼打招呼。
我迎上前去,他却向后退着,双手慌忙打着手势,恳求我别出声,当心些。
我们在小路拐弯处停了下来。他的眼里满是疑惑。
“小姐呢?”他悄声问道。
“萨拉?在屋子里。水几乎没有了。她正在想法多接一些。”
我傻子似的盯着他那身熨烫平整的军装,卷到胳膊肘上方的衣袖和那些大大小小走了形的衣服口袋。
“你们就一直在这儿?这叫什么事儿啊。什么吃的都没有。”他笑了笑。“不过你们还挺好,大家都还不错。”
他有一嘴被烟熏黑了的大牙。
我们面对面地站在大太阳底下,脸被晒得冒油。他干瘦的身子歪歪扭扭,站都站不直,像一条蜥蜴。他表现出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我所有的问题都被他那出乎预料的平静一下子压了下去,再也无法提出。
“给一支烟抽吧。你没有?”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很是平静。
我叹了一口气。
现在他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向我做出解释。所有的事情都将恢复其秩序,不管是什么样的秩序,只要是一种秩序,只要是出自这地狱边缘的秩序就可以。
相反,他却迟迟不肯开口。
他非常认真仔细地审视了一番那些灰尘仆仆的荒草,然后在小路边坐下,香烟仍然叼在嘴上,一抹狡诈的微笑飘忽在嘴角。
“她的母亲,”他终于决定开口说话了,笑容也变得郑重起来,“又哭又叫,非常失望。谁都明白,当母亲的嘛,你想啊。”
他断断续续讲得很慢,间或还故意停顿一下。
当急得满头大汗的伊内斯、米凯丽娜和康迪达还在猜测他们是如何离开的,是搭火车还是走高速公路,甚至是乘船离去时,还就是萨拉的母亲想到了这所房子。康迪达还因为指手画脚地话太多挨了母亲一耳光。后来母亲又让米奇凯骑着摩托车去找,在那些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结果只是白白浪费时间。中尉没有死,不,应该说,是一块骨头使子弹偏离救了他的命。他现在在医院里,已经输过两次血,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我敢保证,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壮得像牛一样回家了。说不定他还可以献血呢。他是向自己开的枪吗?他是被打中的吗?也许,也许是打错了?只有上帝才能知道。因为,先是在家里,后来在医院里,他连半个字都不肯透露。我想,他是永远不会再说了。”
我觉得胃里像是有虫子在爬,笑不出来。
整幢建筑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一声或多声枪响。萨拉的母亲第一个发现,当然是由于她的女性的殷勤和关爱而偶然发现的。她对那些独自留在家里连一个女佣都没有的男人、朋友和顾客们总是很关心。幸运的是大门是敞开的。一个夜间值班的药剂师实施了最基本的止血救治。那是一个好朋友。就这样,一大早大家开始焦急地东寻西找,乱成一团……
“由于军营里的一些事情,我到得最晚。幸好我穿了军装。军装有保护作用。你也穿了军装,你做得对……”
可以肯定的是,都灵上尉的失踪使警长感到遗憾。也许这个上尉,即使他是一个盲人,也会知道一些事情,也会知道他的朋友为什么在家庭聚会后会疯狂发作,或者其中还另有原因。不过,实际上没有人会怀疑那种疯狂发作。那种疯狂发作对于严重残疾者来说是有好处的,不会让他们马上想到生存的问题,而那种问题会使他们忍受更多的痛苦,会使他们失去理智,有时甚至给自己或其他人造成损失……
“尽管也有一些例外,比如,我那个居民区就有一个人,也是个盲人,可是他精明得像只蟋蟀。我看见过他吃饭,喝酒,玩跳棋……”
还是那个警长,向两个急于了解更多情况的记者恶言恶语地讲了几句之后,非常仁慈地解释说,这位客人的失踪是很自然的,原因当然是激动、失望、无力提供帮助……
“那位警长是个非常亲切的人。不过,你同他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因为他总是对你说是,但你必须把事情给他重复上千次。他的态度优雅,那种优雅所构成的耐力胜过坦克……”
我,一个没有头脑、不习惯这里的一切的可怜大兵,当然也是那种失望的牺牲品,谁能知道,这是什么时刻,我挽着我的上尉又是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宣布我们下落不明,不过,说我们仍然在城里,在老天爷的帮助下,我们会恢复理智,我们能回去。或许有人会认出我们,问题是时间……
“在那些警察当中,只有一个穿制服的被他们留在屋里了。还有一件事,左轮手枪是谁收拾的?你想知道吗?是女看门人。连警长都不敢训斥她,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这件事上帝也帮了忙,只要你想明白,你就能够明白。”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谈到枪击,也没有谈到怀疑、控告,只是谈到了命运的阴影,谈到了生存的不公平和对人的作弄,这样的生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逃避的,这样的生存不会使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能够平静地生活……
“我说明白了吗?同先生们打交道可真难,就是遇上灾祸也要戴上白手套。就是这样。”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关于萨拉都说了些什么?”我问道。
闪电划过天空
回答我之前,他无所谓地晃了晃摊开的双臂。
“说得很少,或者说什么也没说。母亲很快就解释说,小姐不舒服,躺在床上,喝了太多的冷饮。当然,明天就可以出门了。不过那个警长,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也称你为先生,那个警长还是打电话讯问了这件事。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啊?明天就得让大家看见小姐。也许今天晚上让大家看见她会更好些。”
我看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胃里的虫子仍然在没完没了地折腾。
“就是这样。”这个大兵重复道,并且从下向上地审视着我。“你在笑?那就祝福你了。”
我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情。”还是他叹了两口气后接着说道,眼睛又垂下看着地面。“不过全世界都是这样。只是需要对之警醒。”
“是的,是的。”我说。
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图景,如此滑稽荒唐,但很清晰具体:一条玩具车道上,跑着许多小汽车,速度快极了,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跑得平平稳稳,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就像那些小汽车,有一个什么东西将我们堵在了看不见的陷阱里,现在又有另一个什么东西使我们重新启动,向前奔跑起来。
“你的假期有没有到期?”他又在为我担心了。“你别冒险就这么走了。让他们给你开一份证明,你的上尉,如果他还清醒的话,谁开都行。或者让警长也给你开一份。你要听我的劝告。你还想替别人受过吗?”
“不,不。”
他抬起那张尖尖的脸。
“和那位小姐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怎么?”我脱口问道,随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已经高举双手作投降状了。
“你干吗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他满意地回击我。“我也就是那样说说而已,有什么不好?在这种地方,那么慌乱激动,又是夜里,一片混乱吵闹。男人终究是男人,那样的事是会发生的。可是她后来只想着那个疯子,是真的吧?我忘记了。”
“她是个出色的姑娘。”我愚蠢地斥责道。
“那当然,没人否认这一点。”他同意,但很惊奇。“不过,出色的姑娘也可以像别的姑娘一样喜欢那样,也许更喜欢。”
我看着小路转弯处,当然是想在那个方向看见萨拉。很可能她还在睡,要么是又去了大树底下的他那儿。
“你,当时在那儿吗?”米奇凯突然问道,语气颇心不在焉。
“我们听到了,是在院子里听到的。”
“没有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只是听到。后来……”
他立刻做手势制止我说下去。
“我不想知道。”他诚恳地说。“知道得越少越好。不过对警长,你还是得说点儿什么。就是那几句话,像一张坏了的唱片,反复重复同样的那几句话。你抓紧时间想一想。你可以说你睡着了,或者是喝得太多了。等一等,说喝醉了可不行,对于那些人来说,醉酒总是会使事情更糟糕。”
我在他身后表示同意。
“我是得和他说。”
他厌烦地摇摇头。
不想了解他
“好样的。你真算是找到你的人了。他先是要淹死你,然后又问你感觉如何,先是把你说得一钱不值,然后再问你是否喜欢,是否舒服。”
“你不了解他。”
“我也不想了解他。不过他是一位先生,他会在你之后下地狱。”
他大笑起来,满口的大牙都暴露在外。
我也笑了:“你是共产党员?”
他伸出一只手指点着我说:“有些情况我也能够像共产党员那样去评论。不过,我不插手政治。我自己的麻烦事就够多了。你呢,你是吗?”
“不是。”我说。“我不相信这些东西,从来不信。”
他认同了,表情颇为严肃。
“你说得对。”他回答道。“各人有各人的高招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小鱼虽然游得很快,可是太多的小鱼聚集在一处就会把捕鱼网吸引过来,树大招风啊。”
“可是我嫉妒它们,我嫉妒别人。集合起来就能形成一个团体,至少像是一个团体。”
“像是一个团体,对极了。一切都只是一种表象。”他不好意思地上下揉搓着自己的鼻子。“骡子在一起能很好相处,纯种的马就不行。这样看来,这个世界也就是更适合于骡子,众口一词地叫喊着同样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做你的朋友很让我高兴。一生中能有一位远方来的人成为自己的朋友总是一件好事。”
“前天晚上你告诉我,你是档案管理员。你是学什么的?或许现在仍然在学习?”
像是问到了他的痛处,他有些伤心,噘起了嘴。
“已经学完了,不过学的是穷人才学的专业。我是档案管理员,这不假,不过,不久的将来才能有这个位置。我有一个做档案管理员的舅舅,是在市政府的档案馆。他准备在我服完兵役后为我争取一个名额。这有多好啊,不是吗?不过,先在这个不错的岗位上干一段,然后再看。我们还在这儿讨论什么呀?天太热了,太阳真像火一样,别瞎耽误时间了。你得想想你怎么和那个警长谈。你是一个聪明人。上尉呢?还在屋子里?”
“没有,在那后面,可能在喝酒吧。”
“你中了圈套了。”他忧郁地警告说。“你太认真。我一看见她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一个没有一点点主见的女人,为了撑得住,就得找个主心骨……”
他停下不说了,用大拇指指着小路那边。我看到了逆光中的萨拉。
她向我们这里走来,很是从容,精神焕发,眼睛清晰明亮。也许在这半个小时里她睡了一觉。她一言不发停住脚步,向站在那里的米奇凯伸出手来。
我心灵深处闪动着的那点儿短暂的欢乐立即消失殆尽。
“让他说吧。他全知道。”她尽量回避着我说道。“我回他那儿去。他一直在那儿吗?”
“中尉不会说,永远也不会说,哪怕别人剥他的皮也不会说。这是真的。这非常重要,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米奇凯无视一切人和物,还在含混不清地嘟囔。“你们就根据这一点自己编造一套吧。”
“这么说他没有死,我好像也还活着。”我刚刚讲完,他就做出了判断。
他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看不出任何年龄痕迹的脸异常憔悴。
在最后遗留的半圆形树阴处,他紧紧倚靠着树干,酒瓶差不多已经空了。
“可怜的温琴佐。失败,荒唐可笑……”他仍然在说,右手指尖揪着一边脸颊和下巴上的胡子。
远处,传来规则的铁锤敲击声。
过了一会儿,他试图活动一下左臂。僵硬的手套悬空晃动着。
“我整个人像散了架。”
他笑了,只笑了一声,像是打了一个嗝。
“我觉得自己太脏了。”他又埋怨起来。“真愚蠢。是不是?我要是收拾整齐,清洗干净,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唉,我们在罗马的那个酒吧有多好啊。你还记得吗?胖子,给我火柴。打火机也坏了。我们的美好自治万岁。”
我小心翼翼地把香烟完全点燃。
“浓雾,”他继续低声说道,“你能想起我们的浓雾吗?都灵的浓雾?它的那种味道,那是世界上最细腻精致的浓雾味道。11月的雾最美。我没喝醉,胖子,你放心吧。空气这么干燥,你不难受吗?”
自己的真实面目
我想象着我的城市,如同一部划痕斑驳的老旧影片,布满了黑色和白色的雨丝般细密的划痕。一种强烈、冷漠的欲望产生了,希望自己也被融合进去,也进入那个银幕,不会再有自己的真实面目。
一只翅膀红紫透明的小虫爬上他的外衣,我用手指弹了一下把它赶走了。
“知道我是什么吗?是黑桃十一。我父亲是对的。每次落选,或是药房收款机里的钱不见了时,他都会向我母亲发作:都是你生了个黑桃十一,我们现在可是享用不尽啦。”
他喷吐着香烟笑了。
“可是,并不存在什么黑桃十一。”我反驳道。
“确实如此。那是一副牌里不存在的一张牌,是每次都用不上的一张好牌。”他表示同意,香烟随着嘴唇的翕动也一动一动的,僵硬的脖子努力挺着。
他转移了话题:“可怜的温琴佐,如果现在你来我家,也许……”
我可不想再听他的了。我想反抗他。
我的后颈和肩膀一直疼痛,都是疲劳在身体里作祟的结果。我觉得可能难以治好了。
“你有什么打算,先生?”
“先生,我们的父亲,天上的神啊,如果你是一只小燕子。”他嘲笑道,不过非常虚弱。
接着他又说:“什么也不用怕,朋友。今天,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走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你不会再有麻烦了。这是我说的,如果你还相信的话。”
“我说的不是关于我的打算。”
“你饿了吗?”
“是的。”我答道。
“好,我也饿了。简直难以相信。我又臭又脏,浪费了一颗子弹,如果现在我再打一枪,也同样会打偏,在这儿和不在这儿的人都会倒霉。不过,我现在肚子饿了,这事好办,不是吗?”
他又笑了,把烟灰弹在了身上。
“你问我,我要干什么。是这样:我要投降,我要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对手的宽宏大度。”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以后会看到的。不,不必看了。你什么也不可能看到的。”他绝望地低下了头。
萨拉回来了。米奇凯疑惑地站在汽车旁。我打手势叫他过来,他摇头摆手地拒绝,然后在车轮边坐下,不再看我们。
“法乌斯托,我在这儿,你听到了吗?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姑娘说。
“萨拉,萨拉,为什么你不像其他那些姑娘?”他还是试图笑着对她说。
她忧郁地在野草中胡乱翻找着,双眼低垂。
“我会变的。感谢你,也感谢他,我会变得和别的姑娘一个样子。那对我和我的未来将大有好处。”她回答说。
“你说话已经像个寡妇了。”他还打算说笑,不过已经相当难堪。因此,萨拉只是看着他,没有一点儿反驳的意思。
“我可以把行李箱放到车上去了。”我说。
“站住。先喝了这一口。咱们别这么快就坏了规矩。”他说着递过酒瓶。“你啊你,不要总是想溜走。”
我迎着萨拉敌视的目光。
“法乌斯托,我认为,这是一个陷阱。”她又开始说道。
“好吧。我明白了。这样更好。”他不耐烦了。
此时米奇凯认真地看着我们,手指指点着在问我,并示意我要快一些。
“我们应该走了。”他坚定地说。
“我带你去哪儿?”姑娘平静地问道。
他干巴巴地回答说:“我首先去宪兵那儿。”
“法乌斯托……”
“阿门。什么也别说了。”
萨拉不再反对,双手抱在胸前,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原来只是想说,洗个澡会让你舒服一些,你是不是稍微收拾一下?”她低声试探着说。“带你到我家去吧?很快,要不了一分钟……”
“那你母亲呢?”他显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不在乎。谁我都不在乎了。我已经有点儿烦了。”她很坚决地回答道。“记住,我送你,我带你走。如果不要我说话,我就不说话。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别人不再赶我走,哪怕是暴力驱赶。但不是你赶我走。”
“我不再赶你走,我不会了。”他无力地回答说,头扭向了一边。
我看见萨拉抱紧双肩止住激动。
“你发誓。”她低声悄悄说着,一只手飞快地伸向前,又害怕地缩回去握住了另一只手。
“好,好。我发誓。这你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到此为止。”他不容反驳地说。
我都无法忘记
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忘记。
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望远镜中被颠倒了的图景。面对那些面孔和一闪即逝的图像碎片,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应接不暇,只有梦的神秘功能才能够使那些很快消失的影像留在我的脑际。
一切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结束了。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梦。
今天我还记得萨拉当时的举止,适度有节制,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她用湿手帕小心地将他擦拭干净,从太阳穴到嘴角,再到右手,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又将衣领和领带都整理妥当。
他很听话,那样子颇像一副超现实的图画。
米奇凯说:“他们的动作倒是挺快。不过他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呢?去歌剧院?”
然后他们上了汽车。我骑坐在米奇凯的摩托车后座上,抓住骑在前面的米奇凯。
我无法再去描述当时的疲乏和困顿,由于忘却反而觉得全身心十分愉悦。但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我的大脑当时已经麻木,他希望发生一点轰动的事情。我还记得,摩托车跑得很快很快。我们骑的摩托车赶上了他们的汽车,一会儿和他们的汽车并肩前进,一会儿又让他们超过我们。我一直没有看见他们讲过话。她把紧方向盘专注开车,他则低垂着头。
这是一条全是弯路的大道,扑面的热风在身体和衬衣间鼓荡。
我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来到了那波利。
最后的告别极其简单。
“再见了,胖子。”他打起精神对我说。“你拿着。把这些都忘了吧。”
他把我的证件还给我,把钱则给了萨拉,塞进她的腰包。
“快去赶你的火车,去吧,高高兴兴地走吧。”他接着说道。“现在我要保护你。那一时刻终究会到来,我会被关禁闭,军事条例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你要记住,我将要说的都是真实情况。如果你迫不得已,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说。”
那已经不再是一张脸,而是一片干枯的树叶。
“和我们的朋友告别。”他向萨拉建议。
我们是在半山上的一个偏僻角落里,脚下的那片海,我觉得距离中尉家不远。
萨拉一言不发,紧握着我的手。很快他们就挽着胳膊走了。
我还记得米奇凯,他也不太爱说话。
他带着我串街走巷来到一家他信任的比萨饼店。他坚持一定要由他来付款,他只有不多的几个零钱。我们终于打听到,3点半有一班火车。
聚会结束后的落寞
“我能给你写信吗?能把你的地址给我吗?”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你有什么东西忘在中尉家里了吗?剃须刀,衣服?我来处理吧。你走吧,该走了。我会寄给你的。放心吧。”
他送我到车站,一直送到日间售票处。我请他在酒吧喝了一杯咖啡。在那种嘈杂的环境里,我们没再说一句话。他的眼里充满了忧郁和伤感,像是感受到了聚会结束后的落寞。
“真遗憾,我很抱歉。可是你不能留在这儿,这次不行。”他只是这样说。
侍者们在吧台后面紧张地忙碌,不时相互挤撞,应接不暇。
虽说是咖啡,我感到嘴里好像全是沙子。
如果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齿的叛徒的话,今天我也不能原谅我当时的极端荒唐和急急忙忙的逃避。
我眼前仍然晃动着萨拉和他在拐弯前毫不退缩向前冲的身影。
“我会给你写信。我会把东西寄给你。你就放心吧。”米奇凯倚着吧台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举着标语牌、打着旗子的年轻人组成的长长队伍从车站前的广场穿过。从窗玻璃看出去,前行的队列就像一条斑痕点点的大胖鱼,有着臃肿颤动的大头颅和散乱的细瘦尾巴。
还是米奇凯在说:“真漂亮,一群漂亮的疯子。你还没有发现萨拉小姐是个小头头,走在那些人的前面?我可是看见了。萨拉这样做是不对的。”
融化在阳光中的旗子和标语牌波浪般向前涌动,渐渐消失了。
火车很空,热得像火炉。米奇凯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把所有的车窗一一打开。
“在那里面你能睡得着吗?”下车之前,他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人造革的座椅,一边说道。“好好睡一觉对你就是最有效的药啦。”
火车开了,我看着站台尽头的他渐渐远了,渐渐小了。
剃须刀和衣服寄到军营是在一个星期以后,当时我已经向来审问我的宪兵上士作过证了。
整个过程令人厌烦,却也简单。
关于这件事情,报刊上没有刊登任何消息。我相信根本不会进行审判。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在那些夜晚,都灵显现了鲜花般的甜蜜微笑,而我还无法为自己的那些为什么找出答案。
上尉是真心服从萨拉吗?
还是为了在最后那一段能够平静而在欺骗她?
还有中尉,他会讲出来吗?
我可以打电话到法乌斯托家里,会有人接听的,我也就能够得到一些消息了。
但是,像这样一种游戏不是像在棋盘上挪动棋子轻轻说一个“是”,又反悔说一个“不”就能够解决的。
只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一个像萨拉那样的年轻人占了上风,赢得了胜利,我也不应该再责备自己,倒是相反,我得到了一些东西。那又正是我为了将来和我自己所期待的东西。
为了获得和培养爱情就需要爱。这是萨拉教导我的,尽管这是她无意识地教给我的,是以她的充满了野性的狡黠教给我的。今天,我是一只蚂蚁还是一只鸣蝉,是一只野兔还是一条狗,世界是符合《圣经》教义的一种惩罚还是日常的卑劣圈套,这都无足轻重,只要来自萨拉的榜样能够给我勇气就够了。这是我的勇气,是为了自己所需要的勇气,是为了寻求一个庇护所所需要的勇气。我应该在生活中挖掘这样一个庇护所,并且使之温暖舒适。
另一方面则是他,是一个黯淡的身影……
也许促使他走向死亡的不仅仅是他的灾难,也不仅仅是他的失望。也许他将死亡称之为与自己的决定性的约会,称之为最后的清算。
因为也有这样的男人,只是在死的时候才能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
不过,如果与此相反,他就在这儿附近或别的什么地方,尽管周围是一片黑暗,在今后的年代中他不得不在这片黑暗中点燃打火机照亮,不得不伸出竹竿探路,他在这样的黑暗中嘲笑人、冒犯人,他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喝酒 —— 萨拉就在他身旁,那么,即使是最困难的生活也依然是生活,依然是他的生活,是我的生活,是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是所有那些能够承认生活、接受生活和经营生活的人的生活。
随后而来的明亮空间仍然不是死亡。
书 评
——真爱是谁?
择 宁
这似乎是一个离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国度有点距离的故事—— 一个退伍军人法乌斯托上尉,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一个在一次军事演习的事故中意外受伤的意大利男人——他还不到四十岁,没结过婚!这似乎有点过于残酷!当然,我们可以理解,这位原本意气风发的上尉,他原来是充满野心,行动果决,走路虎虎生风;即使脱下军装,也是位风流倜傥的绅士,相貌英俊并熟悉上流社会的一切时髦玩意!瑰丽的前程本来都在他眼前,但一切却在瞬间被带走,他突然成为一个垂而不死的废人,只有仰仗手中的拐杖,虽然他判断方向比一般盲人都准,但他仍是盲人;他惟有在家中与他唯一的伙伴,一只肥猫做朋友,因为他讨厌任何人,他无法接受怜悯;他只有在想象中度日,因为他再也看不见任何活色生香。
因此,即使拥有着大量的财富,有豪华的住所及仆人,他也要靠他一位远方的表姨妈打理他的生活,他的精力、他的智慧、他的魅力无从释放!他在寻找什么?他需要解脱吗?他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9年了,面对黑暗,无所事事,无能为力,法乌斯托上尉开始在苟活中变型……
他决定用尽最后的精力享受一次美好的生活。于是,他带上了随他一起出游的士兵“胖子”(他喜欢把那小伙子称胖子), 从热那亚到罗马、到那波利,在阳光灿烂的亚平宁半岛,他们邂逅老友,约会姑娘,尽享人生的盛宴与芬芳……
但是一路上,“我”(也就是“胖子”)却不得不忍受着上尉的冷嘲热讽,他的刻薄,他的盛气凌人、狂敖自负,这些心灵的扭曲。其实,这些“利剑”的背后是虚无和虚弱,也是他抵御世界的方式。“胖子”的心格外敏感,共同的旅程让他似乎能够触摸到上尉所面对的黑暗。他知道,如果仅仅是简单的同情,那毫无作用,对于像上尉这样被生活抛向黑暗的人来说,需要的是一种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那是一种从极其隐秘的角度看待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是一种敢于嘲笑生活,嘲笑生活中的一切——无论其好坏——的不同方式。
还有后来在书中出现的美丽的姑娘萨拉,她的年轻、她的爱,让狂敖又虚弱的法乌斯托更无法面对,但是与中尉合谋的自杀最终未遂,是萨拉的包容和温暖“驯服”了他。正如“胖子”在某个旅途的瞬间看到的,法乌斯托阴郁的叹息:“是啊,必需活着,必需拥有生命。”
于是,自由不羁的生命在碰撞中彼此获得救赎和超拔……
对于手中这本《闻香识女人》,我私下觉得该送给那些生意场上意气风发的男生,他们有时过于踌躇满志,我觉得这本书或许在沉静时能让他们思考,懂得知足,借过一个遥远国度的另外一个时空残废绅士,间接体味一刻“一无所有”(在我眼里他还拥有很多只是感觉不到)的郁闷和苦楚——或许会更懂得和珍惜生命的意义!了解女人和爱情对于生命的价值!
当然,对于女人,这本书也许很忧伤,文字很斑驳,男人很古怪,他得到的和失去的让人唏嘘,你会有点心痛,有点悲伤,然后为那个拯救他的“萨拉”而惊奇,觉得有时女人就是男人生命中阳光,而且爱情的理由真的无法深究,你爱上了就爱上了!
也许,那是真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