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分成两半的子爵》

《不存在的骑士》和《分成两半的子爵》这两个中篇,加上早先的《树上的男爵》,组成了一套充满智慧的寓言似的幻想小说三部曲。它们后来在意大利以“我们的祖先”为标题,重新出版。《不存在的骑士》故意对骑士小说进行了笨拙的模仿。故事中不可能的英雄阿格利鲁尔夫是一套空的盔甲,但又确确实实有英勇的战斗表现,这招来其他骑士的憎恨,以及一个活跃的女骑士布蕾达美特的爱,此外一个对战斗着迷的理想主义者兼志愿者雷姆巴特则对他无比崇拜。阿格利鲁尔夫为了保住骑士的名誉,被迫找遍欧洲以证实他十五年前救过的一个处女的清白。在他的寻找中(对中世纪传奇小说的必有情节的滑稽模仿),他躲开寡妇普蕾斯茜尔拉的勾引,从苏丹的后宫里救出那个不情愿的处女。

《分成两半的子爵》发生在中世纪后期,是一个关于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子爵的令人恐怖的故事,子爵在他第一次和土耳其人作战中被一枚炮弹正好炸成两半。他回到奥地利的领地--从字面上说,是半个人--,成为了邪恶的化身,他送给孩子毒蘑菇,将忠心的奶妈赶到麻风村,对一个美丽的牧羊女进行吸血鬼似的求爱。当子爵的另一半奇迹似的出现,并试图消除这些伤害时,宿命中的冲突就不可避免了,小说皆大欢喜的结尾和故事本身一样令人惊奇。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寓言(被孤立,被伤害),这部小说有深刻的寓意。作为对有关好人与魔鬼的基督教寓言的故意模仿, 这部小说也是机智和清新的。Einaudi出版社1951年和1959年初版,1962年兰登书屋英语第一版,Archibald Colquhoun翻译。

从前发生过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战争。我的舅舅,就是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骑马穿越波希米亚平原.宜奔基督教军队的宿营地。一个名叫库尔齐奥的马夫跟随着他。大群大群的白鹳在混沌沉滞的空气中低低地飞行。

“为什么有这么许多白鹳?”梅达尔多问库尔齐奥,“它们飞往何处?”

我的舅舅是初来乍到,那时他刚刚参军入伍,我们邻近的—些公爵们都参战了,他不得不来凑热闹。他在基督徒控制的离战场最近的一座城堡里.得到了一匹战马和—名马夫的配备,赶到帝国的军营去报到。

“它们飞往战场,”马夫回答,神情黯然,“它们将一路陪伴我们。”

梅达尔多子爵早就获悉白鹳飞过在当地是吉祥之兆,他看到它们理应表示高兴。可是他感觉到的却是相反的东西,心里忐忑不安。

“库尔齐奥,是什么东西把这些长脚乌吸引到战场上去呢?”他问。

“它们也吃起人肉来了,唉!”马夫回答,“自从干旱使土地枯荒,河流干涸以来,哪里有死尸,鹳鸟、火鹤和仙鹤就代替乌鸦和秃鹫往哪里飞去。”

我舅舅那时刚刚成年:这种年岁的人还不懂得区别善恶是非,一切感情全都处于模糊的冲动状态;这种年岁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

“乌鸦呢?秃鸳呢?”他问道,“其他的食肉鸟禽呢?它们都到哪儿去了?”他的脸色发白,而眼睛却熠熠生辉。

马夫是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的士兵,从不抬头看人。“由于猛吃害瘟疫死的人,它们也得瘟疫死了。”他举起矛枪指了一下一些黑乎乎的溜木丛,细看之下就发现这些不是植物的枝叶,而是一堆一堆猛禽的羽毛和干硬的腿爪。

“看,不知道谁先死的,是鸟还是人呢?是谁扑到对方的身上把他撕碎了。”库尔齐良说。

为了免遭灭绝之灾,城镇里的人们携家带口地逃避到野外来,可是瘟疫还是将他们击毙在野地里。荒凉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堆堆人的躯壳,只见男女尸体都赤身裸体,被瘟疫害得变了形,还长出了羽毛,这种怪事乍看之下无法解释:仿佛从他们瘦骨嶙峋的胳膊和胸脯上生出了翅膀。原来是秃鹫的残骸同他们混合在一起了。

他们已经踏上了打过仗的土地,地面上有着战争的遗迹。他们走得慢了,因为两匹马时时扬起前蹄,不行往前行。

“什么东西惊吓了我们的马?”梅达尔多问马夫。

“先生,”他回答,“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马肠子的气味一样让马难受了。”

确实,他们一路经过的狭长的平原上马尸横陈:有些仰倒,四蹄冲天,有些趴卧,头颈栽地。

“为什么许多战马倒在这里,库尔齐奥?”梅达尔多问。

“当马感觉到肚子被划破时,”库尔齐奥解释说,“就不让内脏流出。有的将肚皮紧贴地面,有的翻身仰躺。但是死神照样很快把它们带走了。”

“那么在这场战争中是战马先死啦?”

"土耳其弯刀好像是专为一下子剖开马腹用的。再往前走您将看到人的尸首了。先是战马,接着,就该是骑士了。可是我们到了,营地就在前面。”

在地干线边缘上出现了帐篷的尖顶、帝国军旗和炊烟。他们向前急驰,看到前一场战斗的死者几乎全都被运走和埋葬了。只看到有些断肢,特别是指头被扔在庄稼茬子上。“每隔不远就有一根手指头为我们指路,”我舅舅梅达尔多说,“这是为什么?”

“愿上帝饶恕他们:活人将死者的手指割下,为的是拿走戒指。”

“那边来的是什么人?”一个哨兵问。他穿的大衣上长满绿霉和青苔,活像树皮,他就像是立在寒冷北风中的一株树。“神圣的帝国皇上万岁!”库尔齐奥大声说道。

“苏丹王该死!”哨兵回答,“不过,我请求你们,到了司令部时告诉他们派人来替换我.我已经在这里生根啦!"马在这时扬蹄飞奔起来,为的是躲避那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战场上的苍蝇,它们在粪便堆上嗡嗡叫。

“许多勇士,”库尔齐奥注视着,“他们昨天的粪便还在地上,人却已经升天啦!”他在胸前划十字。

在营盘进口处的一侧排列着一行帐篷,从帐经里走出一些满头鬃发,身着锦缎长裙的妇人,她们袒胸露怀.浪声浪气地叫着笑着迎接他们。

“这里是宫廷贵妇们的住处,”库尔齐奥说,“任何其他军队里都没有这么漂亮的娘儿们。”

我舅舅早就在马上扭过脸去盯着她们看了。

“当心,先生,”马夫又说,“她们又肮脏又有传染病,连土耳其人都不敢把她们当作战利品抢走。她们身上不仅长了阴虱、臭虫和跳蚤,而且蝎子和壁虎都筑窝了。”

他们从野战炮队前走过。已是傍晚时分,炮兵们在大饱和臼炮的炮筒上烧他们的清水煮萝卜的晚饭。由于白天炮击次数太多,炮筒变得像炭火一样通红发热了。

有人拉来满满几车土,炮兵们用筛子筛那些土。

“火药不够用了,”库尔齐奥解释道,“不过打过仗的地方十里含有很多火药,只要晾干,就能收回—些。”

他们走到骑兵的马厩前。兽医们在苍蝇的包围之下,在那里替骡马医治外伤,忙着用针缝合,用热药膏敷好,用绷带缠扎。马匹嘶吼,蹄子乱蹬,医师们也大呼小叫,手忙脚乱。

他们向前走了一大段路,来到步兵营地。夕阳西下,士兵们坐在各自的帐篷前,将赤脚浸泡在温水桶里。由于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突然发警报,他们洗脚时也头戴铁盔;于握长矛。在一些围成亭台形状的更高一些的帐篷里,军官们往腋下扑香粉,手摇折扇扇风。

“他们这副模样并不是骄气,”库尔齐奥说,“相反,他们是要在艰苦的戎马生活中做出优游裕如的姿态。”

泰拉尔巴的子爵很快被引至皇帝面前。皇帝的帷幄里挂满壁毯,装饰着许多战利品。皇上正伏在地图上研究新的战斗布署。桌面上摊满了展开的地图,皇帝往上按图钉,从一位元帅捧着的针囊上要取小图钉。图上已经扎上许多图钉,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看地图时先要拔掉钉子,看完后再按上去。这样拔拔按按,为了滕出手来,皇帝和元帅们都把图钉衔在嘴唇上,只能含糊不清地说话。

皇帝看到了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发出呜呜的疑问声,从嘴里取出图钉。

“他是刚从意大利赶来的骑士,陛下。”有人这样向皇上介绍,“泰拉尔巴的子爵,出身于热那亚公国最高贵的家族”。

“立即封为中尉。”

我舅舅马上跳起来,双脚一碰立正站好,这时皇帝威严地大手一挥,所有的地图都转动起来,收卷好。

那天夜里,梅达尔多虽然感到疲倦,却迟迟不能入睡。他在自己的帐篷周围来回踏步,耳里听着哨兵的呼喝、战马的嘶鸣和士兵时断时续的梦中吃语。他仰望着波希米亚夜空中的繁星,想到自己的新军衔,想到次日的战斗,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家乡河里芦苇飒飒的响声。他的心中没有怀念,没有忧伤,没有疑虑。他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完满而实在,他本人也是健全而充实的。如果他那时能够预见到等待着他的可怕命运的话,大概他也会认为那是自然的、注定要到来的痛苦。他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知道那里是敌人的阵地。他双臂交叉,用手紧抱肩头,觉得自己把握住了未来的新的现实,同时也对自己新的境遇抱有信心,他踌躇满志。他觉得由残酷的战争造成的流血的大地上汇集成了干万道血河,一直流淌到了他这里;他任凭这血的波涛轻轻地撞击自己,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

战斗在上午十点准时开始。梅达尔多中尉骑在马背上,凝视着准备迎战的基督教军队排列好的强大阵容,波希米亚平原上的风吹来稻米的清香,仿佛来自某个沸拂扬扬的打谷场。他把脸伸向来风的方向。

“不行,不要向后转,先生。”库尔齐奥惊呼,他佩戴着下士军衔,服在中尉的身旁。为了解释他的阻拦,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大伙儿都说打仗前这么做会招来不吉利的事情哩。”其实,他是不想让子爵看见后面的待援候补队伍,那是由几小队瘸脚胶足的步兵拼凑起来的。他担心子爵明白基督教军队的全部兵力几乎都投入了战场之后会感到沮丧。但是我的舅舅向远处眺望,遥望着向地平线飘去的白云,心里想的是:“对,那片白云就是土耳其人,真是土耳其人,而我身边的这些抽着姻的人是基督徒老兵,现在军号吹响的是进攻的信号,我生平第一次进攻,这隆隆的响声和震动,这老战士和战马毫不在乎地看着那栽进地里的流星就是炮弹,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颗敌人的炮弹。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将要说:"这是最后一颗炮弹了。”

他手里高擎着出明的利剑,眼睛看着在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帝国军旗,策马在战场上飞奔急驰起来。我方的炮火从他头上的空中掠过,敌人的炮击在基督教军队的阵地上打开一些缺口,炸起一团团烟尘。他想:“我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就要看见土耳其人了!”对于参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同敌人遭遇,并看一看他们是否真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他看见他们,看见土耳其人了。两个人正迎面而来。他们骑着披挂铅甲的战马,手持皮制的圆形小盾牌,身穿黑红条相间的长袍。他们裹着头巾,脸上的皮肤像海豚一般是棕褐色的,胡须真同泰拉尔巴村那个被人叫做“土耳其佬”的米凯一模一样。两个土耳其人中的一个被人打死了,另一个杀死了不是杀死他的同伴的另一个人。但是谁晓得他们多少人正在起来,一场白刃战即将开始。看见了那两个土耳其人,就如同看见丁他们全体。他们也是军人,他们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军队的装备。他们的面孔像农民的一样饱经日晒,一样显出执锄的神情。梅达尔多,原来一心想看看他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他可以马上回到泰拉尔巴来,趾高气扬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昂首挺胸像只鹌鹑一样。然而他是来打仗服役的。于是他向前冲去,避开了弯刀的袭击,发现了一个步行的小个儿土耳其兵,挥剑劈倒了他。既然已经杀了这么一个,他再找一个骑马的高个子兵试一试,结果很糟糕。因为他们小巧灵活,很有攻击力。他们一直钻到马肚子底下来,用他们的那种弯刀刺剖马腹。

梅达尔多的马搬开腿站立不动了。“你怎么啦?”子爵问道。库尔齐奥赶上前来指着下面说;“您瞧那儿。”马的内脏已经流淌到了地面上。可怜的畜牲向上望望主人,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想去舔食那些肠子,但这仅仅显示出了英勇无畏的气概:它昏倒了,然后断了气。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没有了坐骑。

“请您骑我的马,中尉。”马夫说道,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勒住自己的马就摔落地下了,他被土耳其人的箭射伤,那匹马趁机逃脱。

“库尔齐奥!”子爵呼喊着,扑到在地上呻吟的马夫跟前。

“您不要为我担心。先生。”库尔齐奥说道,“我们只希望医院里还有烈性酒。每个伤员都能分到一碗喝.”我的舅舅梅达尔多投入混战之中。战斗的胜败尚无定论。在这场混战中,似乎是基督教军队方面取胜。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冲乱了土耳其军队的阵线,包围了他们的几处阵地。我舅舅同其他的勇土一起冲到敌人的大炮近前。土耳其人移动炮位,以便把他们肖干炮火射程之内。两个土耳其炮手转动一尊大炮的轮子。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天文学家。我舅舅说:“现在我上那儿去,去帮他们校正炮位。”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他不懂得只能从侧面或后面去靠近大炮,他跃马横刀,直冲大炮口奔去,心想可以吓唬住那两位天文学家。然而是他们对着他当胸开了一炮。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飞上了天。

晚上,战事暂停,两辆马车在战场上收拾基督教士兵的躯体。一辆载伤员,一辆装死人。战场上进行的是初步分选。“这个我收,那个你管。”碰到似乎还有救的就放到伤员车上;遇到肢体残缺不全的块块段段就装到死人车上.以便进行安葬;那些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的残骸就留在原地让鹅乌吃掉。在那些天里,由于兵员损失与日俱增,决定采取尽量多收伤员的办法。于是梅达尔多的残身就被当作受伤的躯体被安置到那辆装伤员的车上了。

再次筛选在医院里进行。仗打完了,战地医院早的景象比战争本身更为残酷可怕。地上摆着长长的一排担架,上面躺着那些不幸的人们,医生们聚集在招架四周,手里拿着镊子、锯子、针、线和手术刀。一个死人接着一个死人地检查过去,他们尽力使每具尸体复活。织掉这里,缝合那里,在创口上塞进药棉,将血管像手套一样翻过来,重新放凶原位,缝线比血管还多,但毕竟是修补好并缝合上了。如果一个病人死去,他所有完好的部分都用于修补另一个人的肢体和器官,如此术断地循环歹去。最麻烦的事情是处理肠子:一旦散开来,简直就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们复归原位了。

掀掉被单,子爵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惊然。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大腿,不仅如此.与那胳膊和大腿相连的半边胸膛和腹部都没钉丁,被那颗击中的炮弹炸飞丁,粉碎了。他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另外那半边头没有了,只残留一片粘糊糊的液体。简而言之,他只被救回半个身子。右半边。可这右半身保留得很完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与左半身分割的一条巨大裂口。

大夫们都很知足:“哟,太巧了!”只要他不当场死去,他们也能设法去拯救。他们围着他忙开了,而这时有些可怜的士兵只在一支胳贸上中了一箭,却死于败血症。大夫们缝合,上药,包扎,弄不清他们做了些什么。结果是第二天早上,我舅舅睁开了那唯一的眼睛,张开了那半张嘴,翕动了那一个鼻孔,又呼吸起来。泰拉尔巴人持有的强健体质使他终于挺过来了。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

我舅舅被人抬回泰拉尔巴时,我大约七八岁了。那是在晚上,天已经黑了;是十月里的一天;阴沉沉的天空。白天我们摘收葡萄,从葡萄架中间望见灰蒙蒙的海面上一只船帆正在驶近,船上飘着帝国的旗帜。那时人们每逢见到有船只开来,就说:“这是梅达尔多老爷回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盼望他归来,而只是由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那一次我们猜中了:傍晚时我们几个还在地里,—个叫菲奥尔菲埃罗的小伙子站在酿酒桶顶上踩葡萄,他叫喊起来:“哟,快看那边!”天几乎全黑了,我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有—行火把沿着骡马走的小路移动,接着过了桥,我们这时看清有人抬着创担架来了。毫无疑问,是子爵打仗回来了。

消息传遍山谷。城堡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家里的人,仆人,收葡萄的工人,牧羊人,武士。唯独不见梅达尔多的父亲阿约尔福老子爵。他是我的外公,很久不露面了,连院子里也不来。他厌倦了世上的俗务,在独生的男孩子去当兵打仗前夕,宣布把爵位的特权让出。现在他热衷于养鸟,在城堡里设了—只巨大的鸟笼。他一心喂鸟,旁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他把自己的床也搬进大笼子里,住在里面,白天黑夜都不出来。人们从鸟笼的铁栅杠门里把他的饭莱同鸟食一起送进去,阿约尔福同鸟儿们分享一切食物。他整日摩挲着山鸡和野鸽子的羽毛,等待儿子从战场上归来。

我从来没见过我们家的院子里来这么多人。从前同邻邦打仗时在这里点兵点将和欢庆胜利,那种热闹的场面,我只是听人们说过而已。我第一次发现围墙和塔楼快要坍塌了,院子里遍地泥淖,我们在这里放羊和喂猪。大家一边等待,—边谈论梅达尔多子爵将怎样回来。早就有消息说他被土肆其人伤得很巫,但是还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肢体残废了还是内脏受损了,或者只是被伤疤毁坏了容貌。现在看见担架,大伙儿估计情况更糟。

来了,担架被放到地上,人们看见黑色的身影上一只瞪仁在闪亮。高大的者奶妈赛巴斯蒂姬娜走上前去,但是黑影子伸出——只手来做了一个粗暴的动作,表示拒绝。接着只见那个身躯在担架上使劲地顽强扭动一阵,泰拉尔巴的悔达尔多就技着一根拐杖站到了我们面前。—件带帽子的黑斗篷从他的头顶一直垂及地面,右半边被掀到身后,露出半个脸和技着拐杖的半边细窄的身子,左边好像完全被掩藏起来,裹进那件宽大衣服的衣襟和皱招里。

他立看看了看我们,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因儿,没有人开口说话;也许他那只直楞楞的眼睛并没打看我们,他想的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我们这些人。一阵风从海上吹来,刮断了—棵无花果树梢上的一根枝条,发出一声呜咽。我舅舅的斗蓬飘动着,风把它吹得鼓起来,像船帆一样张开着,这意味着风穿过了他的身体,甚至,那躯体根本不存在,斗篷也许是空的,就像幽灵穿着那样。后来,我们看得清楚一些了,看出它像是挂在一根旗杆上,这根旗杆由一个肩膀、一条胳臂、半边上身和一条腿组成,而他所有的那一切又全都支撑在拐杖上:其余的部分没有了。

那群山羊呆呆地望着子爵,它们全被拴住了,每只羊从各自不同的位置扭过头来,很奇怪地将脑袋同背脊组成一些直角。猪呢,反应更敏锐,动作更迅速,它们尖叫起来,互相碰撞着肚皮要逃跑。这时我们再也无法掩饰住心中的惊恐。“我的孩子!”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呼唤,并张开了臂膀,“不幸的孩子呀!"我的舅舅,对于他在我们身上造成的这种反应很厌烦,他在地上向前挪动拐杖的底端,以两脚规的方式走动起来,朝城堡的大门走去。那几个拾担架的脚夫正盘腿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哩。他们赤裸着膀子,戴着金耳环,头发梳理成鸡冠状或马尾式。他们站起身来,其中一个梳辫子的像是他们的头儿,他说:“我们在等您付报酬呢,先生。”

“要多少?”梅达尔多问道,似乎是笑了笑。

梳辫子的那人说:“您知道用担架抬送一个人的价钱……”我舅舅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钱包,叮当一声扔到脚夫们的脚边,那人刚一掂量那钱包,就叫嚷道:“这可比我们讲好的数目少多了,先生!"

梅达尔多呢,这时风掀开了他的斗篷的两襟,说声:“—半。”他从脚夫们中走过,凭着他的独脚,一小步—小步地跳着登上台阶,走进向城堡内敞开着的大门,抡起拐杖去桶那两扇沉重的门板,将它们光当直响地关上了。因为还留着一条缝,他又推一下,他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依然听得见脚和拐仗交替落地的声音,那声音从走廊上移向城堡里他个人的住处那边。然后在那里响起关门上锁的响声。

他的父亲站在鸟笼的铁栅门后等着他。梅达尔多连他那里也没有去打个招呼;他独自关闭在自己的屋里,不论奶妈赛巴斯蒂姬娜敲多长时间的门,说多少安慰他的话,他都不露面,也个回答。

老赛巴斯蒂奶娜是位身材高大的妇人,穿一身黑衣服,戴面纱,脸色红润,没有皱纹,眼角上的那一道几乎看不出来。她哺育了泰拉尔巴家所有的年轻人,曾与家里所有的老一代的男人同床共眠,还闭合了所有死者的眼睛。现在她在两位闭门自守的人之间的敞廊上来回走动,不知如何帮助他们才好。

第二天,我们照旧摘收葡萄。由于梅达尔多还不露面,葡萄园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只是议论他的命运.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很替他担心,而是因为这样一个颇费揣测的话题很是助人谈兴。只有奶妈赛巴斯蒂奶娜留在城堡巴,小心地窥视着屋单的动静。

可是老阿约尔福似乎早就预料到儿子回来时会交得如此阴沉和孤僻,早就训练了他最喜爱的小动物,一只伯劳。让它每天飞往城堡另一头的梅达尔多的住处,从窗户飞进那时还空无—人的房间。这天早晨.老人打开铁栅门,放出伯劳,看着它飞至儿子的窗口,然后才转身给喜鹊和山雀撤食,并学鸟儿们的啼叫。

片刻之后,他听见有件东西撞到鸟笼框架上。他仰头探看,只见他的伯劳僵死在檐口上。老人用手把鸟儿捧起,看见它的一只翅膀折了,像是有人打算把它撕下来,一只爪子断了,似乎有人用两个指头硬掰的,一只眼睛也被抠去了。老人将鸟贴在胸口上呜呜地哭了。

当天他就卧床不起了,仆人们从鸟笼的铁网里看见他病得很厉害。可是谁也不能进去照顾他,因为他人在里面,又把钥匙藏起来了。鸟儿们都围绕在他的床边飞。自从他躺下之后.它们就一齐飞来飞去.不肯停落,不停地扇动翅膀。

第二天早晨,奶妈向笼里张望.发现老子爵阿约尔福死去了。所有的鸟儿都停栖在他的床上,好像飞落在一根海面漂浮的树干上似的。

他的父亲死后,梅达尔多开始走出城堡。又是奶妈头一个发现的。一天早晨她看见门敞开着,房间里没有人,就派出一小队仆人去野外追踪子爵。仆人们一路小跑,来到一棵梨树下,头一天傍晚他们还看见那上面晚结的果子尚未成熟。“你们看那上面。”一个仆人说。他们朝着曙光逆照中挂着的梨望去,都惊呆了。因为梨都不是完整的了,变成了许多个被竖切一半的梨,每一个还都挂在各自的把柄上,而且每只梨都只剩下有边的一半(或者说是左边的一半,这要看从哪边望过去了,但是都留着相同的半边)另外那半边不见了,被切掉或咬掉了。

“子爵到过这里!”仆人们这么说。当然,他把自己关闭了许多天,没吃过饭,前一天夜里他感到腹中饥渴,首先见到这棵树,就爬上去吃梨。

仆人们往前走,看见半只青蛀在一块石头上跳跃,由于青蛙的特性,它还活着。“我们走对了路线!”他们继续追赶。他们迷路了,因为没有看见绿叶掩映下的半个甜瓜,他们不得不往回走,直到发现了那半个瓜才算回到正确的方向上。

仆人们就这样从田野上找到森林里,他们看见一个切成—半的蘑菇,半个石菌,随后又是半个石菌,半个有毒的红磨。他们继续向森林中走去,不时看见一个个蘑菇从地面冒出来,只有半边把和半个顶。仿佛有人—刀把它们劈成两半,而另一半连一点儿渣子也没有留下。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蘑菇,有马勃、胚珠、伞菌,有毒的和可食用的数量上差不多是对半分。

仆人们沿着这延伸的痕迹来到名叫“修女地”的草坪上,那里的绿草中间有一口池塘。曙光初照,池塘边的水面映出悔达尔多披着黑斗篷的修长身影,还漂浮着白色、黄色和褐色的蘑菇。这是他搞掉的半边蘑菇,现在都沼散在明净清澈的水面上。水上的蘑英看起来侮是完整无缺的,于爵注视着它们。仆人们躲在池塘的对面,不敢吭声,也盯着漂浮的蘑菇,终于发现这些只是食用菌类。那些毒菌呢?既然他没有丢入池塘,派了什么用场?仆人们跑回森林里。他们没走多远,就在小路上遇见一个提篮子的男孩,篮子里装的净是半边有毒的蘑菇。

那个孩子就是我。夜里我一个人在修女地的草坪上玩耍着,一个人突然从树丛里钻出来,着实把我吓坏了。当我迎着我舅舅走过去时,他正在惨淡的月光下,用他的一只脚在草地上跳行,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

“你好,舅舅!”我大声招呼。这是我头一次敢同他说话。他看起来讨厌见到我。“我去采蘑菇了。”他向我解释。

“你采到了吗?”

“你来看。”我舅舅说着,我们坐到了那口池塘边。他开始挑选蘑菇,把一些扔进水里,另一些留在篮子里。“给你,”他把装着他姚好的蘑菇的篮子递给我,“拿油煎。”我想问他为什么他篮子里的蘑菇都只是半个,可是我知道他不会理睬这个问题,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跑开了。我正要回去用油煎蘑菇时,遇见那一帮男仆人,才知道全是些有毒的。

赛巴斯蒂姬娜奶妈听他们讲了这件事情后,说道:“回来的是梅达尔多坏的那一半,谁知道今天的审判会搞成什么样啊!"那天要审判由城堡里的卫十们抓住的一伙土匪。匪徒们是我们领地上的,因而必须由于爵来处置他们。开庭审判时,梅达尔多斜着身体坐在椅子上,直咬手指甲。匪徒们被锁上镣铐带上来,为首的就是那个名叫菲奥尔菲埃罗的小伙子,就是他在采摘葡萄时首先看见担架的。受害的那—方也来了,他们是开往普罗旺斯的几位托斯卡那骑兵,路过我们这里时,在森林里遭到了菲奥尔菲埃罗和他的同伙们的袭击和抢劫。菲奥尔菲埃罗辩解说,是那些骑兵来我们的领地里偷猎,他把他们阻拦住,当做偷猎者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而卫士们却不认为他们是偷猎者。应当说当时土匪袭击是很普遍的事情,对此法律是宽大的。再说我们这地方又特别适合土匪出没,连我们家族中的一些成员也入伙了,在动乱的年代里,甚至自己结成匪帮。至于偷猎就更不用说了,是最轻不过的犯罪。

可是赛巴斯蒂姬娜奶妈的忧虑是有根据的。梅达尔多把菲奥尔菲埃罗和他的全体同伙当作抢劫犯判处绞刑。而被抢的那些人,他们本身是偷猎者,也被判处绞刑,为了惩处干预太迟的卫士们,他对他们也宣判绞刑,因为他们既不懂得预先阻止偷猎的人活动,也不懂得防范土匪的犯罪。

被判死刑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一残酷无情的判决令我们深为展惊,对于那些从前谁也不曾见过的托斯卡那绅士倒也罢了,对于一般说来并不令人讨厌的那些土匪和卫士,大家痛惜不已。造骡马驮架的木匠师傅彼特洛基奥多负责造绞刑架。他是一位能干而认真的劳动者,对自己的每一项活都尽职尽责地完成。他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因为被判决的人中有两个是他的亲人。他要制造出一台像树那样多枝丫的绞刑架,而它的全部绳索只用一个绞盘就能提升起来。这台机器庞大而巧妙,一次能吊起的人数比那天判处的人还多,因此子爵利用多余的绞索在每两个犯人之间吊上十只猫。僵直的尸体和死猫悬挂了三天,起初谁也不忍心去看。但是人们很快发现尸首瞪着愤怒的目光,我们对这桩惨案的认识也起了变化,产生出与以前不同的感受,对于卸下尸体和拆毁大绞刑机的决定感到很是遗憾。

同特里劳尼大夫去森林里寻找由海生动物变成的石头,一直是我最愉快的时光。特里劳尼大夫是英国人,在一次海难中骑一只波尔多酒桶来到我们这里的海岸。他当了一辈子随船医牛,作过许多漫长而危险的旅行,其中有些次是同著名的库克船长一起,可是他没有看见过任何世界风光,因为他总是在船舱里玩“三七牌”。这位难民到我们这里之后,很快就贪恋起那种叫“坎卡罗内”的葡萄洒,那是我们这里最苦涩和最浓稠的酒,他再也离不开它了,甚至总在肩膀上挎着那么满满一壶。他田在泰拉尔巴,成f我们的医牛,但是他并不管病人,而是搞他的科学发现,忙得团团转,我陪着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间和林中奔走。他先是热衷于蟋蟀的病,一种千只当中只有一只会生的小毛病,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特里劳尼大夫都要把得病的蟋蟀全找到并研究出恰当的治疗办法。后来便是对大海覆盖我们这块土地时留下的遗迹感兴趣。于是我们去背回那些石头块和矽石片,大夫说它们原本是鱼。最后是新近迷上的磷火。他想找一种方法获取并保存磷火,为此我们夜里在坟地里奔跑,当我们等候到那飘忽不定的萤光从坟冢的杂草中闪现时,就设法把它引向我们,让它跟在我们身后跑,再捉住它,放进容器里不让它熄灭,我们一次次地换用各种器皿做实验:布袋啦,细颈大肚瓶啦,剥去包装草的玻璃坛子啦,手炉,漏勺,都被用来装过磷火。特里劳尼大夫就住在坟场边上的一间茅屋里,从前那是埋尸人的住处,在闹灾荒、战争和瘟疫的年代里需要有一个人专门从事这项职业。大夫在那里设立起他的实验宝,里面右用来装磷火的各种玻璃瓶,有用来捕捉磷火的像渔网似的小网子,还有用来研究坟地的泥土和尸体的腐败物为什么会发出绿萤萤的光来的蒸馏器和增锅。可惜他不是一个能长久地专心致志从事自己的研究的人,他很快就丢开不干了,走出实验室,邀我一道去向新的自然现象猎奇。

我自由得象空气一样,因为我没有父母,既不在仆人之流,也不入主人之列。我是泰拉尔巴家族中的成员,只是后来才被认同,但我不采用他们的姓氏,也没有人愿意教养我。我可怜的母亲是阿约尔福考子爵的女儿,梅达尔多的姐姐,可是她玷污了家庭的名誉,同一个偷猪人私奔,那人便是我的父亲。我出生在偷猎人搭在森林中间一块荒地上的茅舍里。不久后我父亲在一次口角中被人杀死,而母亲又被蜀黍红斑病夺占生命,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间凄凉的破屋里。我在那时由于外祖父阿约尔福起了伶悯心,而被收留在城堡里了,由大奶妈赛巴斯蒂姬娜抚养长大。记得梅达尔多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我还没几岁,有时候他让我参加他的游戏,就好像我们处于同等的地位。后来差距随同我们的年龄一起增大了,我留在奴仆群里。现在我视特里劳尼大夫为一个我从未有过的伙伴。

大夫有六十岁,可是他同我一般高。他有一张像颗干栗子一样的皱巴巴的脸,上面戴着三角帽和假发;他的腿呢,因为皮靴筒—直套到大腿中部,显得特别长,像蟋蟀腿那么不成比例.迈开的步子也很大;他穿一件滚红边的灰鸽子色的燕尾服,挎着他的—壶坎卡罗内酒。

他对鬼火着了迷,以致于我们夜里长途跋涉到附近别的市镇的驻地里去,在那里有时可以看到比我们荒芜的公墓里更艳丽和更大团的火。但是我们的轻举妄动如果被当地人发现就倒楣了。他们误认为我们是盗墓的贼,有一次—群人手持大砍刀和三股叉追了我们好几里路。

我们跑到临河的悬崖边,我和特里劳尼大夫飞快地跳上山岩,可是听见愤怒的乡民们从身后迫上来了。在一处叫做“冷面圣人”的地方,有一座由树干塔起的桥架在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上。我和大夫没有过桥,躲入一块正好凌空翘在深渊之上的巨石底下。我们刚藏好身.他们就接踵而至。他们看不见我们了,就大声叫嚷:“那两个杂种上哪儿去啦?”他们鱼贯而行,跑上了桥。轰隆一声响,几个人惨叫着跌落下去,被底下湍急的水流吞没了。

我和特里劳尼为自身命运的恐慌,由于逃脱了危险而减轻了,然而接着我们又因追踪者们的可怕下场而惊恐不安,我们只敢稍微伸出头来往下观望,乡民们在黑暗的深渊单消失了。我们抬头看看依然存在的桥。一截截的树干仍然紧密相连,只是每一段树干从正中间断开了,好像是被锯开的;用别的解释无法说明为什么那么粗壮的木头会出现如此笔直的断裂。“我知道这是谁的手干的。”持里劳尼大夫说道,我心里也早就明白了。

果然,听见了急驰的马蹄声,在山涧边上出现了一匹马和一个半边身子裹在一件黑斗篷里的骑十。这是梅达尔多子爵,他那三角形的嘴边挂着一丝冷笑,默然注视着预谋的可悲得逞。他本人或许也不曾料想会是如此:他肯定是想弄死我们俩,结果却救了我们一命。我们吓得瑟瑟发抖,眼望着他骑着那匹瘦马离去。那马在岩石亡蹦跳着,像是一只母羊生的崽子。

我舅舅那时候总是骑马溜达。他让制造驮架的彼待洛其奥多师傅做了一副专用马鞍,可以把他的身子用皮带稳稳当当地拴在一只脚蹬上,另—只脚蹬上则用一个秤锤固定体。马鞍的一侧挂着剑和拐杖。这样子爵便可以骑在马上了,他头戴插有羽毛的宽边帽,半个身子埋藏在总是飘荡荡的斗蓬里。人们听见他的马蹄声就逃开,比麻风病人伽拉特奥从身边走过时还要恐慌,连孩子和牲畜也都带走,又担心地里的庄稼,因为子爵的心肠坏,从不轻易放过任何人,随时随地可能做出最难预料和最不可理解的行为。

他从不生病,因此从不需要特里劳尼大夫医治。可是我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大夫如何能逃脱他的魔掌。大夫尽量避开我舅舅。甚至不听旁人议论他。每当同他谈起子爵及其残酷行为时,特里劳尼大夫就摇摇头,撮起两片嘴唇来含糊其词地说:“噢,噢,噢!……啧,啧,啧!",好像人们对他议论不该说的事情。而且,为了转移话题,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库克船长的旅行故争。有一次,我试探着问,依他之见,我舅舅残废得如此严重为何能生存。这个英国人不知道说别的,只是对我一个劲地:“噢,噢,噢!……啧,啧,啧!"好像从医学的角度上,我舅舅的这种病例倒也丝毫不能引起大夫的兴趣。于是我猜想他成为医生也许只是为了服从家人的安排或者图谋实惠,完全不是因为看重这门科学。也许他的船医职业仅仅是靠他玩三七牌的高超技术得来的,那些著名的航海家和其中首屈一指的库克船长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特长而把他留在船上作牌局伙伴。一天夜里,特里劳尼大夫在旧坟场上用网子捕磷火时,突然看见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就在面前,他正在坟头上放他的那匹马吃草。大夫骇怕极了,慌乱得不知所措,可是子爵还叫他走近一些,并且用那半张嘴发出极不清楚的咬字吐音问他:“您是找夜间的蝴蝶吗,大夫?”

“唤,大人,”大夫回答,声音细若游丝,“噢,噢,不是蝴蝶,大人……是磷火,您知道吗?磷火……”

“知道,磷火。我也时常琢磨它的来源。”

“这一直是我在研究的问题,搞了很久了,还没有什么结果,大人……”特里劳尼说。由于子爵的语气和善,他稍稍地壮起胆子。

梅达尔多的尖瘦的半边脑——皮肤紧绷绷的活像个骷髅抽搐着微笑了。“您作为学者值得给予各种帮助。”他对医生说:“可惜的是这块坟地已经废弃多时,不再是产生磷火的好场地了。但是我向您允诺,明天我将出力帮助您。”

次日是规定的执法日,子爵将十个农民判处死刑。因为按照他的算法,他们没有缴足应向城堡交纳的收获物的数量。死者被埋葬在公共墓地里,坟上每夜都冒出大量的鬼火。特里劳尼大夫被这一帮助吓瘫了,虽然这对于他的研究很有益处。

在这样可悲的情形之下,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制造绞刑架的技术大为完善。他做的那些东西,不仅有绞刑架,还有供子爵对被告人进行酷刑逼供的三角架、绞盘等其他刑具,都堪称木工和机械工的杰作。我时常到彼特洛基奥多的铺子里去.因为看他那么熟练灵巧而且又那么劲头十足地干活,我觉得饶有兴趣。但是敢怒不敢言的苦恼刺痛着这位原本是驮架师傅的心。他制造的可是处死无宰百姓的断头台啊。他想,“我怎么办才能让他派我造别的什么东西,一样的精工细作,别样的用途呢?什么是我最喜欢制造的新机器呢?"但是他没有往下想,竭力从头脑里驱除这些念头,想方设法做出最美观和最实用的刑具。“你应当忘掉它们的用处,”他还这样对我说,“你只当它们是机器。你看它们多漂亮呀!”

我望着那些用横梁、升降绳索、连环绞盘和滑轮组成的装置,尽量不去想在那上面受折磨的躯体。可是我越是努力不想.越是不得不想。我问彼特洛基奥多:“我该怎么办呢?"

“就像我这样做,孩子.”他回答,“就像我这样做,好吗?”那些日子虽然使人痛苦和恐惧,也自有它欢乐的时光。最美好的时刻是旭日升起之际,看大海万顷金波,听母鸡咯咯下蛋,还有那个麻风病人沿小路吹响的号角声。他每天早上来为他的不幸的同伴们乞时。他名叫伽抓持奥,他在脖子上挂一把打猎用的号角,老远就通知人们他的到来。妇女们听见号角响,就把鸡蛋,或是丝瓜,或是西红柿,放到墙角边,有时候还会放上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然后带着孩子躲避起来。因为当麻风病人走过时谁都不应该留在街上,麻风病不接触也会传染,甚至眼睛看见他也是危险的。伽拉特奥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慢慢地走来,手里拄着一根长棍,破烂不堪的长衫施到了地上。他有一头长而硬的黄头发,一张白惨惨的圆脸,脸上已经有点被麻风病侵蚀。他收集起施舍物品,把它们装进背篓里,朝避开的农民的房屋大声道谢,说些甜言蜜语,里面总要夹带点逗笑或挖苦人的双关语。

那时候在沿海地区麻风病是一种常见病,在我们村旁边就有一个专住麻风病人的小村子,叫布拉托丰阁,我们承担了向他们施舍的义务,就是由伽拉特奥取走的那些东西。

在船上或在乡间有人一旦染上麻风病,就要离开亲友到布拉托丰阁去度他的余生,等待着被疾病吞噬。据说每次为欢迎新的患者到来,那里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老远就能听到从麻风病人员里传出的吹奏弹唱声,入夜不息。

关于布拉托丰阁的传说很多,虽然健康的人谁也没到过那里.可是大家都说在那里生活是无穷无尽的狂欢作乐。在变成麻风病隔离区之前,那里曾是一个娼妓窝,各种族和各宗教的海员都去光顾,现在那里的女人们似乎还保持着当年的放荡作风。麻风病人不事耕种,只有一园草莓。他们终年饮用自制的葡萄酒,总是处于微醉的状态之中。麻风病人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吹拉弹奏他们自己发明的古怪乐器,他们的竖琴弦上挂着许多小铃铛;他们用假嗓音唱歌,还用彩笔涂抹鸡蛋壳,好象永远在过复活节。他们把茉莉花环套在变了形的脸上,沉醉于极为轻柔的音乐声里,这样就忘掉了疾病使他们从那里隔离出来的人世间。

从来就没有医生愿意治疗麻风病人,可是当特里劳尼大夫来到我们这里定居之后,有人希望他愿意将他的医术用于治好本地的这个痈疽。我也曾怀有这样的希望,而且想得很幼稚,我早就很想去布拉托丰阁观看麻风病人的联欢会,如果大夫要在这些不幸的人身上试验药效,也许有时候会允许我陪他到村子里面去。可是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出现。特里劳尼大夫一听见伽拉特奥的号角声,立即拔腿就逃,显得比谁都更怕传染。有几次我试图向他询问那种病的性质,他给我的答复是含糊不着边际的,仿佛一提“麻风病”这个词就令他很不自在似的。说到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要死心眼地认定他是大夫不可。对于牲口,特别是对于小动物,对于石头,对于一团自然现象,他满怀一腔关注之情。可是对于人类和他们的疾病,他心里充满厌恶和恐惧。他害怕鲜血,只用手指尖触碰病人。遇到危重病人,他就用一块在醋酸里浸过的丝绸手帕捂住鼻子。他像女孩子一样害羞,见到裸体就面红耳赤。如果给一个女人看病,他就不敢抬眼看人家,说话也结巴起来。他在飘洋过海的漫长旅途中,似乎从未结交过任何女人,幸亏那时候我们这里接生是产婆的事情,要不然的活,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履行职责。我舅舅父想起了纵火。夜里,突然间,穷苦农民的干草棚着火,或者是一棵成材的树木,甚至整片树林烧起来。于是,我们只好诽成长队传递水桶,将火浇灭,往往要忙到天明。遭殃的总是那些同子爵争执过的人,他们抱怨他的规章越来越苛刻和不近情理,或者指责他加倍提高捐税。他焚毁财物还不解恨,开始放火烧住宅。他好像是夜里溜到屋边,将点燃的火绒扔到屋顶上,然后骑马逃走。但是从来没有谁能当场捉住他。一次烧死两位老人;一次把一个男孩子的头烧得像被剥了皮一样惨。在农民中对他的仇恨情绪高涨起来。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是那些住在科尔·杰毕多的农舍里的信胡格诺教的人家。在那里男人们整夜轮流站岗,防备起火。

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一天夜里他跑到了布拉托丰阁的房檐下。那些房子是茅草盖顶,他在房顶上浇上松油,点起火。麻风病人有着被烧时无灼痛感的优越之处,如果他们在睡觉时被火烧着,肯定不会再醒过来。可是子爵骑马逃离时,听见村子里响起了一把小提琴的独奏声。原来布拉托丰阀的居民并没有睡觉,正玩得起劲哩。他们都烧伤了,但不觉得疼痛,在他们看来这很有趣。他们很快扑灭了火。他们的房子,因为或许也传染了麻风病,被火烧坏的不多。

梅达尔多也糟践自己的财产:在城堡里放火。火从仆人们居住的那一侧烧起来,熊熊烈火中有一个被因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呼救,子爵置若阁闻,骑马跑向田野。他存心害死自己的奶妈和第二个母亲赛巴斯蒂姬娜。女人们都想对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保持永久的权威,赛巴斯蒂姬娜对子爵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少不得要数落一番,即使当大家都一致认为他的本性已经变得残忍到本可救药的地步时,她仍然要教训他。赛巴斯蒂姬娜被人从四壁烧焦的屋里救出来时已经烧伤得不成样子了,她只得卧床多日,等待创伤痊愈。

一天晚上,她躺着的那间房的门被推开,子爵站到她的床前。

“奶妈,您脸上的那些斑点是什么呀?”梅达尔多说着,指了指烧伤处。

“你的罪孽留下的痕迹,孩子。”老妇人说话时神态安详。

“您的皮肤凹凸不平和颜色深浅不一,您生什么病了,奶妈?”

“我的孩子.你如果不悔改,等待着你的是下地狱。相比之下,我的伤痛算不了什么。”

“您应当尽快痊愈。我可不想让左邻右舍的人知道您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又不嫁人,用不着为我的容貌担心。我只要良心还在就行。这话对你也合适。”

“您的新郎还在等您,他要带您走,您不知道吗?”

“孩子,你的青春美貌被损坏了,也就不要拿上年纪的人来开心啊。”

“我不是说笑话。您听,奶妈,您的未婚夫正在您的窗子下面吹奏……”

赛巴斯蒂姬娜侧耳细听,听见了那个麻风病人在城堡外面吹号角。

第二天,梅达尔多派人把特里劳尼人夫叫来。

“可疑的斑点不知为什么出现在我们一个老女仆的脸上,”他对大夫说道,“我们大家怕这是麻风病症。大夫,我们全靠您的明鉴了。”

特里劳尼大夫躬身侍立,口中嗫嚅道:“大人.我的职责……就是永远听从您的吩咐,大人……”

他转身出去,抱着一小桶“坎卡罗内”酒溜出城堡,消失在森林里。一星期不见他的人影。当他再露面时,赛巴斯蒂娅娜已经被打发到麻风村去了。

她是在一天傍晚太阳落山时离开城堡的。她身穿黑衣,头戴面纱,胳臂上挽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包袱。她知道她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她只能去布拉托丰阁。她走出人们一直把她关到那时才开的房间,走廊上和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她走下楼,穿过庭院,来到屋外。到处不见人,在她所到之处人们都躲避起来。她听见了仅有两个音符的低沉的猎号声:在前面的小路上伽拉特奥正把他那件乐器的嘴对着天空翘起。奶妈缓慢地挪动脚步;小路婉蜒伸向前面西下的夕阳。伽拉特奥远远地走在她前头,不时停下来好像是观看在树叶间嗡嗡乱飞的黄蜂,举起号角,吹出凄凉的音调。奶妈打量着她就要永远离开的田园和河堤,觉出人们就在篱笆后面远远地躲着她,她接着往前走。她孤身一人,跟着前面离她老远的伽拉特奥,走到了布拉托丰阁。当村子的栅栏门在她背后关上时,小提琴开始奏乐。

特里劳尼大夫让我非常失望。他不设法使年老的赛巴斯蒂娅娜不被宣判为麻风病而进麻风村,他一点儿忙都不帮——明明知道她的疤痕不是麻风病引起的。这是懦弱的表现.我第—次对大夫产生了反感。还有一点,他知道我是捉松鼠和采山莓的好手,对他大有用处,他逃进森林时不带着我。现在我不像以前那样喜欢随他去找鬼火了,经常一个人四处逛悠,物色新伙伴。

现在最吸引我的人是住在科尔.杰毕多的那些胡格诺教徒。他们是从法国逃出来的,法国国王下令把所有侍奉他们那种教的人都剁成肉酱。他们在翻山越岭时丢失了他们的经书和玉器,现在没有圣经读,没有弥撒做,没有颂歌唱,没有祷告念。他们像所有那些受过迫害之后移居在异教人之中的人们—样,不信任旁人,不愿再接收别的经文,不听任何关于举行他们的宗教仪式的建议。倘若有人去找他们,称他们为胡格诺兄弟.他们就担心他是乔装打扮的教皇的密探,便一声不响地关上门。他们怀着上帝降恩宠于他们的希望,不分男女,一起从早到晚地干活,在科尔·杰毕多的坚硬的土地上耕耘着。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犯罪行为,为了不犯错误而订出许多清规戒律。他们用严厉的眼光互相监视,窥探别人是否有用心不良的细微举动。他们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们教会里的争论,绝不提起上帝或其他有关宗教的话题,生怕说错而犯下渎圣罪。于是他们既无任何教规可遵循,又不敢在信仰问题上创建新思想,可是他们一脸严肃庄重的神情,好像时时刻刻在思索这些问题。相反,久而久之,他们辛苦的农事劳作制度取得了相当于教规的地位,迫使他们养成勤俭的习惯,以及妇女们善于持家的优点。

他们是一个大家庭,儿孙满堂,媳妇众多,人人都是大高个儿,个个肌肉发达。他们在地里干活时也穿着黑色的礼服,钮扣规规矩短地系好,男人们戴宽边帽,女人们扎白色头巾。男人们蓄长胡子,出门走路总是肩挎猎枪,但是听说他们除了打麻雀之外从不开枪,因为有禁止打猎的戒律。

石灰质的山地艰难地生长着一些劣质的葡萄和低产的小麦,埃泽基耶莱老头子的声音时时响起。他朝天举起双拳,白山羊胡子抖动不已,眼睛在那顶漏斗式的帽子下骨碌直转,不停地吼叫:“瘟神和灾星!瘟神和灾星!”他朝正在弯腰干活的家里人喊话:“乔娜,锄快点!苏珊娜,快把那棵草拔掉!托比亚,你去撤肥料!"他对一群干活懒散,使用工具材料大手大脚的人怒气冲冲地发号施令和训斥。每次分派完为使土地不致荒芜而必不可少的各种活计之后,他自己也开始干活,一面驱赶人们分头去做事,一面骂道;“瘟神,灾星!"

他的妻子从不大声说话,而且显得与众不同,仿佛坚信着她的某种秘密的宗教,在许多事情的细微末节上都很严谨,但她从不向人说教。她只是瞪大眼睛盯住人,绷着嘴唇说:“您觉得合适吗,拉凯莱妹妹?您觉得这样恰当吗,阿龙内兄弟?”就能使别人脸上少见的微笑从嘴边消失,恢复严峻而专心的表情。一天晚上,正当胡格诺教徒们做祷告时,我来到科尔.杰毕多。他们没有动嘴念叨什么,没有举手合掌,没有屈膝下跪,而是在葡萄园里排成队笔直地站着,男人站一边,女人站一边,最前头站着长髯垂胸的埃泽基耶莱老头。他们直视正前方,垂下肌肉隆起的胳膊,手捏拳头,显得很专心的样子,但是并没有忘记身边的东西,托比亚伸手捉掉葡萄藤上的一只毛毛虫,拉凯莱用鞋底的钉子踩死一只蜗牛,埃泽基耶莱也忽然摘下帽子吓唬飞到麦田上的麻雀。

后来他们唱起圣歌。他们不记得歌词了,只是哼着歌谱,那调子也不准,时常有人走调,或许大家都总是唱错,但是从不中断,唱完一段又一段.始终不唱歌词。

我觉得有人拽我的一只胳膊,是小埃萨乌,他打手势叫我别作声并跟他走。埃萨乌同我一般大;他是考埃泽基耶莱最小的儿子;他只徒有来自父母的坚毅而刚强的面部表情,而骨子里很狡黯,是一个十足的小流氓。我们一面往葡萄园外爬,他一面对我说;“他们还要祈祷半个小时。真烦人!你来看看我的洞。”

埃萨乌的洞是秘密的。他藏在那里面,不让家里的人找到他,使他们无法派他去放羊或去菜园子里捉蜗牛。他躲在里面一连几天不干活,而他父亲在田头地里怒吼着寻找他。

埃萨乌贮备了一些烟叶,在一面洞壁上挂着两只长长的花陶瓷烟斗。他装好一只烟斗,让我抽烟。他教我点燃烟锅,然后他大口大口地吸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孩子抽得这么贪婪。我是头一次抽,立刻感到难受,就停下不抽了。为了给我提神,埃萨乌拿出一瓶烈性洒,给我倒了一杯。这酒又让我咳嗽起来,并烧灼着我的肠胃。他倒像喝水一样。

“我想喝醉。”他说。

“你放在洞里的东西是从哪儿拿来的呀?”我问他。埃萨乌勾动手指头做了个扒窃的动作,说道:“偷来的。”他领头带着一伙基督徒家的孩子们在四乡偷抢。不仅偷摘树上的果子,而且还进屋子里面偷东西,摸鸡窝。他们骂起人来比彼特洛基奥多师傅更凶,骂的次数也更多。基督徒的和胡格诺教徒的骂人话他们都会,他们之间互相对骂。

“我还干许多别的坏事,”他告诉我,“我作假证,我忘记给豌豆浇水,不尊敬父母,很晚才回家去。现在我要干尽天下所有的一切坏事,我还没长大而不懂得的坏事也要干。”“干尽一切坏事情?”我对他说,“也杀人吗?”

他耸耸肩头:“现在杀人对我还不合适,也得不到好处。”

“我舅舅杀人。人们说,他杀人取乐。”我这么说,是为了找点东西与埃萨乌抗衡。

埃萨乌啐了一口。

“白痴的嗜好。”他说道。

后来响起雷声,洞外下起雨来。

“家里的人要找你了。”我对埃萨乌说。从来没有人寻找我,不过我看见别的孩丁总是有父母来找,尤其是天气变坏的时候,我想这也许是件紧要的事情。

“我们就在这儿等雨停下。”埃萨乌说,“一边等—边玩骰子"

他拿出骰子和一堆钱。钱我可没有,我赌哨子、小刀、弹弓,我把它们全都输掉了。

“你不要灰心丧气,”埃萨乌最后对我说;“你要明白,我作弊了."

这时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埃萨乌的洞被水淹了.他开始抢救他的烟草和其他东西,他对我说:“会下—整夜的.我们还是跑回家避雨好—些。”

我们跑进老埃泽基耶莱家门时已被淋成了落汤鸡,身上还沾满了泥巴。胡格诺教徒们坐在一张桌子的四周,在一盏小油灯的光照之下,正竭力回忆《圣经》上的某一段内容,认真地复述着一些不大确切的意思和事实,看起来倒好像他们过去真是读过的。

“瘟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看见他儿子埃萨乌和我在门洞里出现,就朝桌子上猛捶一拳,油灯震灭了。

我的上下牙开始磕碰不止。埃萨乌耸耸肩头。屋外仿佛全世界的雷电都集中到科尔·杰毕多来放射了。他们重新点亮油灯,老人挥动拳头,数落着儿子的过失,好像那些是人所能干出的最恶劣行径,其实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他的母亲缄默不语,静静地听着。其他的儿子、女婿、女儿、儿媳和孙男孙女都勾着头,下巴抵着胸,双手捂住脸,聆听教诲。埃萨乌啃着一只苹果,简直就像那番说教与他毫不相干。而我呢,在雷声和泽埃基耶莱的训斥声中,像株灯心草一样瑟瑟发抖。几个站岗的人头顶着麻袋,湿淋淋地从外面进来了,他们打断了它头子的斥责。胡格诺教徒们通宵轮班守卫,手持猎枪、砍刀和草叉,防备着子爵的偷袭,他们巳经宣布他是仇敌。“大人!埃泽基耶莱!”那些胡格诺教徒说,“今夜天气这么坏.那瘸子肯定不会来了。大人,我们可以撤回家了吧?”

“附近没有那个独臂人的行踪吗?”埃泽基耶莱问。

“没有,大人,只闻到闪电留下的火焦气味。今夜可不是让瞎子乱跑的时候。”

"那么,你们留在家里,换掉湿衣服,暴风雨给那个半边人和我们都带来了安宁。”

瘸子、独臂、瞎子、半边人都是胡格诺教徒们用来称呼我舅舅的外号。我从来没有听他们叫过他的真名。他们在这些对话里显示出对于爵十分熟悉,好像他是他们的老对头一样。他们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交谈着,只要三言两语就互相明白意思:“嘿,嘿,独臂……就是这样,半聋……”似乎他们对于悔达尔多的一切丧心病狂的举动都了如指掌,而且可以事先预料得到。

他们正谈得热闹,听见风雨声中有一只拳头在捶大门。"谁在这个时候敲门呢?”埃泽基耶莱说,“快,去给他开门。”

他们打开门,门槛上是独腿站立的子爵,他缩在那件正在往下滴水的黑斗蓬里,带羽毛的帽子已被雨水浸透。“我把马栓在你们的马厩里了,”他说道,“请你们也收留我。今夜对于出门在外的人来说,天气太恶劣了。”

大家看着埃泽基耶莱。我躲到桌子下面,不让舅舅发现我到他的冤家对头的家里串门来了。

“您坐到火边来吧,”埃泽基耶莱说,“客人在这个家里总是受到欢迎的。”

门槛边有一堆收檄榄时用来铺在树下的布单,梅达尔多就在那上面躺下并睡着了。

在黑暗中,胡格诺教徒们都聚集到埃泽其耶莱身边来。“父亲,这下子,瘸子在我们手心里了!”他们叽叽咕咕地说开了,“我们应当放他跑掉吗?我们应当让他再去伤害无辜的百姓吗?埃泽基耶菜,还没到这个没屁股的人偿还血债的时候吗?”

老人举起拳头敲击到天花板:“瘟神和灾星!”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如果一个人说话时使尽了全身的气力却几乎没有发出声来也可以说他是在喊的话,“任何客人都不应当在我们家里受委屈。我要亲自站岗保护他的睡眠。”

他挎起猎枪站在躺着的子爵身边。梅达尔多的单眼睁开了。

“您站在这里干什么,埃泽基耶莱先生?”

“我保护您睡觉,客人。很多人憎恨您。”

“我知道,”子爵说,“我不睡在城堡里,就是因为害怕仆人们趁我睡着了杀我。”

“梅达尔多先生,在我家里也许没有人爱您。但是今天夜里您会受到尊重。”

于爵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埃泽基耶莱,我想皈依您的宗教."

老人一言未发。

“我被不可信的人们包围着,”梅达尔多继续往下说,“我要把他们都遣散,把胡格诺教徒召进城堡。您,埃泽基耶莱先生,将是我的大臣。我将宣布泰拉尔巴为胡格诺教派的领地,开始同各基督徒公国交战。您和您的家人来当头领。您同意吗,埃绎基耶莱?您能接纳我入教吗?”老人挎枪挺胸站着岿然不动;“关于我们的宗教我忘记得太多了,因此我怎敢劝化他人入教呢!我将守在我的土地上,凭我的良心生活。您在您的领地里坚持您的信仰吧。”

子爵单肘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埃泽基耶莱,您可知道,我至今还没有考虑对出现在我的领地之内的异端进行裁判呢?我要是把你们的头颅送给我们的主教,就会立即得到教廷的恩宠。”

“我们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哩,先生,”老人说道,“而且还有比脑袋更难从我们身上移动的东西!"

梅达尔多跳立起来并打开大门。“我不愿在敌人家里,宁肯睡在那棵栎树下面。”他冒雨蹒跚而去。

老人对大家说:“孩子们,圣书上写着瘸子首先来拜访我们。现在他走了,来我们家的小路上空无一人了。孩子们,不要灰心,或许某一天会来一个更好的过客。”

所有留长胡子的胡格诺男教徒和披着头巾的女人都垂下了头。

“即使没有人来,”埃泽基耶莱的妻于补充说,“我们也永远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就在那时一道电光划破天空,雷声震动了屋顶上的瓦片和墙里的石头。托比亚惊呼:“闪电落到栎树上了!现在烧起来了。"他们提着灯笼跑出去,看到大树的半边从梢顶到根底都被烧得焦黑了,另外半边却完好无损。他们听见一匹马在雨中远去的蹄声,在一个闪电之下,看见裹着斗篷的骑士的细长身影。“你救了我们,父亲,”胡格诺教徒们说道,“谢谢,埃泽基耶菜。”

东方天空泛白,已是拂晓时分。

埃萨乌把我叫到一旁:“我说他们都是些蠢货。”他悄悄地对我说,“你看我在那时候干了什么。”他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当他的马拴在马厩里时,我把马鞍上的金扣钩全都取下来了。我说他们是笨蛋,都没有想到。”

埃萨马的这种做法我不喜欢,他家里的人的那些家规却今我敬畏,那么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我到海边去拾海贝和逮螃蟹。当我在一块礁石顶上起劲地掏洞里的一只小螃蟹时,看见我身下的平静的水面映出—把利剑,锋刃正对准我的头,我惊落海里。

“抓住这儿。”我舅舅说道。原来是他从背后靠拢了我。他想叫我抓住他的剑,从剑刃那边抓。

“不,我自己来。”我回答道。我爬上一块大石头,它与那堆礁石隔着一臂宽的水面。

“你去捉螃蟹吗?”梅达尔多说,“我逮水螅。”他让我看他的猎获物。那是一些棕色和白色的又粗又肥的水螅。它们全被一劈为二,触角还在不停地蠕动。

“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将变成你自己的一半的话,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地深刻和珍贵。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哟,哟,”我说,“这儿螃蟹真多!"我假装只对找螃蟹这事情感兴趣,为的是远离舅舅的剑。我一直等到他带着那些水螅走远了才回到岸上。可是他的那些话老在我的耳边回响,搅得我心神不安。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躲开他那疯狂地乱劈乱砍的避难处。不论我去找谁,特里劳尼.彼特洛基奥多,胡格诺教徒,还是麻风病人,我们大家统统都处于这个半边身子的人的威力之下,他是我们服侍的主人,我们无法从他手中逃脱。

清晨,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把自己的身体在他那匹爱蹦跳的马的鞍子上拴牢之后,踏上高低起伏的山岗,忽上忽下地行走着。他向前探着头,用鹰隼般的那只独眼搜索着下面的山谷。于是他看见牧羊女帕梅拉和她的羊一起在—块草地中间。

子爵暗自思付道:“我发现在我的一切敏锐的情感中没有与完整的人们称为爱情的那种东西相应的感情。既然一种如此无聊的感情对于他们竟有那么重要,我的与之相应的感情肯定将是极其美好和骇世惊俗的。”他决定去爱帕梅拉。她胖乎乎的,赤着脚,穿一件式样简朴的玫瑰色连衣裙,一会儿打磕睡,一会儿对羊儿说话,一会儿闻闻野花。

可是,并不是他事先策划好的这种冷冰冰的打算令他产生错觉。一见到帕梅拉时,梅达尔多就感觉到了血液在异样地流动,他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血流得那么快,冲击着理智,让他心惊胆颤。

中午,帕梅拉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草丛中的雏菊都只有半朵花了,另一半上的花瓣都被扯碎了。“唉呀,”她心里想道,“山谷里有那么多姑娘,他就该正好落到我头上吗?”她明白子爵看中了她。她摘下所有的半朵雏菊带回家,把它们夹进弥撒书里。下午她去修女草坪放鸭子,让它们在池塘里游水。白色的欧洲防风根花撒满草地,这些花也遭到了雏菊一样的命运,每朵花从花蕊中间开始被剪刀剪去了一半。“我的天哪,”她自言自语“他想要的真是我呀!”她把那些半朵的防风根花收集起来扎成一束,准备插到梳妆台的镜框上。

后来她不再想这件事了,把辫子盘到头上,脱去衣衫同她的鸭子一起在小池塘里洗起澡来。

傍晚,她踏着草地走回家,到处都长满蒲公英,那草地叫“飞毛毛”。帕梅拉看见它们少了半边的绒毛,好像有人曾趴在地上从一侧向它们吹气,或者是用半个嘴吹气。帕梅拉摘下一些半边的蒲公英,向上吹气,它们的柔软的绒毛便远远地飘走了。“我的老天啊,”她对自己说,“他就是要我。这可怎么了结呢?”

帕梅拉家的房子太小了,将鸭子赶进底层,把羊圈入楼上之后,他们一家人就无处安身了。房子四周被蜜蜂包围住了,因为他们还养了几箱蜂。地下尽是蚂蚁窝,手不管伸到哪里,抬起来时必定爬满了密密麻麻一片黑的蚂蚁。在如此处境中,帕梅拉的妈妈在干草棚里睡觉,爸爸睡在一只空的酒桶里,而帕梅拉则在挂于一棵无花果和一棵橄榄树之间的吊床上过夜。

帕梅拉在门口站住。有一只蝴蝶死在那里。一只翅膀和半边体腔都被用一块石头砸烂了。帕梅拉尖叫一声,急忙叫爸爸妈妈。

“谁来过这里了?”帕梅拉问道。

“不久前我们的子爵从这里经过,"爸爸妈妈说,"他说他在追一只叮过他的蝴蝶。”

“蝴蝶什么时候叮过人呢?”帕梅拉说。

“可不是嘛,我们也这样问过他。”

“正经的事情是,”帕梅拉说,“子爵爱上了我,我们得准备应付更糟的情况。”

“哼,哼,你别想入非非,别吹牛。”二老回答她。老人们总是习惯这么对待年轻人,青年们可不敢这样回敬老年人.第二天,当帕梅拉来到她平常放羊时常坐的那块石头边时,失声大叫起来。一些令人恶心的动物的残剩肢体扔在石头上:半只蝙蝠和半个水母.前者滴着黑血,后者淌着粘汁;一个翅膀折断了,另一个的触角软绵锦而粘糊糊。牧羊女明白这是—个通知。他要说的是:今晚在海边约会。帕悔拉鼓足勇气,前去赴约。

她坐在海边的碎石子上,听着白色的海浪哗啦啦响。后来响起一阵马蹄踢动碎石子的声音,梅达尔多骑着马沿海滩而来。他勒住马,解开系扣,从鞍子上下来。

“我,帕梅拉,决心爱你。”他对她说道。

"就是为了这个,”她跳起身来,“您把大自然的一切造物都撕碎吗?”

“帕梅拉,”子爵叹息道,“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语言可以交谈。世界上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相互撕咬。你跟着我吧,我对这种恶的本性有所了解,你会比跟别的人在一起更安全。因为我像大家一样干坏事,但是我与别人又不相同,我下手准确。”

“您把我也像雏菊和水母一样撕碎吗?”

“我不知道将会同你做些什么。有了你我肯定将能把我现在想象不到的事情办成功。我要把你带进城堡,把你关在里面,别的任何人都不能再见到你,我们就将有整天整月的时间,可以想清楚我们该做什么,可以设计我们—起生活的新方式。"帕梅拉躺倒在沙地上,梅达尔多跪在她身边。他边说边打手势,手在她身边挥动,但是没有去碰她。

“好,我应当知道您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情。现在您完全可以给我一点儿那种生活的尝试,我将决定去不去城堡。”

子爵将他纤细的、指头弯弯的手慢慢地移近帕梅拉的脸颊。那只手颤抖着,弄不清他是要抚摸还是要抓伤她。但是还没有碰到她,他突然缩回手,站起身来。

“到了城堡里我再要你,”他边说边跳上马,“我要去收拾让你居住的塔楼。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然后你要做出决定。”说着他就扬鞭催马离开了沙滩。

第二天帕梅拉像往常一样攀上桑树采桑甚,听见枝叶间有咕咕叫声和扑翼声。她吓得险些跌下来。在一很高高的树枝上接着一只公鸡,翅膀被捆紧了,许多淡蓝色的大毛毛虫正在咬它。那是一种寄生在松树上的害虫,现在被放在鸡的冠子上。显然,这又是子爵的一个可怕的通知。帕悔拉把它译出来就是;“明天清早我们在森林里见面。”

帕梅拉以采集一袋松果为借口,爬山越岭,走进森林,梅达尔多柱着拐杖从一棵树的树干后面钻出来。“那么,”他问帕梅拉,“你决定来城堡了?”

帕梅拉躺在松针上。“我决定不去。”她稍微转过身来对他说“如果您需要我,就到森林中的这个地方来找我。”“你来城堡吧。你住的塔楼收拾好了,你将是它的唯一主人."

“您要把我关在那里面当囚犯,以后甚至会放火烧死我或者让老鼠咬死我。不,不去。我对您说过了,假如您要我,我将属于您,但是您到这里来。”

于爵靠近她的头部蹲下。他手上拿着一根松针。他把它放到她的脖子边,绕她的脖子转了一团。帕悔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她一动也不动。她看到子爵的脸正俯在她身上,即使从正面看过去那半边脸也仍然只是个侧影,那半圈牙齿露出来,形成一个剪刀形的微笑。梅达尔多将松针攥进拳头里,把它捏碎了。他站起身来:“我要把你关进城堡!关进城堡!”

帕梅拉明白她只能豁出去了,就向空中踢蹬着赤脚说;“在这森林里,我不说半个不字;关起来,死也不干。"

“我会把你好好地带去的!”梅达尔多把手放到好慷是凑巧走到他身边的马的背上。他跨上马蹬,策马离去,顺着林中小路走远了。

当夜帕梅拉睡在她在橄榄树和无花果树之间的吊床上,早上醒来,可吓坏了!她的怀里放着一只血淋淋的小兽尸。那是半只小松鼠,又是像往常一样是被竖劈的,但是黄褐色的尾毛是完好未动的。

“我真不幸哪,”她对双亲说,“这个子爵不让我活了。”爸爸和妈妈传看这只松鼠的尸体。

“不过,”爸爸说,“他留下了完整的尾巴.幸许是个吉兆......"

“也许他开始变好……”妈妈说。

“他总是把所有的东西切成两半,”爸爸说,“可是对松鼠最美丽的东西,那条尾巴,他还是尊重的……”

“这个信息可能表示,”妈妈说,“他将尊重你所具有的美丽和善良。….”

帕梅拉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还听你们说什么呢,父亲,母亲!这里面—定有名堂:子爵同你们谈过了……”

“谈倒是末谈过,”爸爸说,“但是他派人来告诉我们,他要来找我们,他将关心我们的穷日子。”

“父亲,假如他来找你说话,你就打开蜂箱盖子,让蜜蜂去对付他。”

“女儿,也许梅达尔多正在变得好起来……”老妇人说。

“母亲,假如他来找你们谈话,你们把他捆起来,放到蚂蚁窝上,让他在那里挨咬好了。”

就在那天夜里,妈妈睡的干草棚起了火,爸爸睡的酒桶被拆散。清早,正当两位老人怔怔地望着灾后的残余物时,子爵出现了。

“我很抱歉昨天夜里让你们受惊,”他说,“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提起话头.事情是我喜欢上了你们的女儿帕梅拉,并且我想把她带到城堡里去。因此我正式请求你们把她交给我。她的生活将会改变,你们的日子也会变得好过一些。”

“您以为我们会不高兴吗,老爷!”老头儿说道.“可是您不知道我女儿的脾气!您想想着,她说放出蜂箱里的蜜蜂来蛰您......"

“您想一想,老爷……”母亲说,“您想得到她说要把您捆起来放到蚂蚁窝上吗……”

幸亏帕梅拉那天回家早。她发现父母嘴里都被塞进东西堵住,一个被捆在蜂箱上, 一个被捆起来扔在蚂蚁窝上,幸喜蜜 蜂们认得老头子,蚂蚁忙于别的事情没有咬老太大。她才能救下两个老人。

“你们看到子爵变得多好啦?”帕梅拉说。

可是两位老胡涂却密谋策划。第二天他们把帕梅拉捆绑起来,和牲畜一起关在家里,然后跑到城堡里去告诉子爵,如果他要他们的女儿,只管派人来接,他们已经安排好,可以把她交给他了。

可是帕梅拉会同她的牲畜说话。鸭子用嘴把绳子解开,羊用角把门掩开。帕梅拉带着她心爱的羊儿和鸭子逃跑了,跑进森林,在一个只有她和一个男孩知道的山洞里住下,那个男孩子给她送食物和传消息。

那个男孩就是我。我和帕梅拉在森林过的日子真好。我给她送去水果、奶酪和炸鱼,她作为回赠给我羊奶和鸭蛋。她到池塘里或小溪中洗澡时,我就当守卫,不让别人看见她。

我舅舅来过森林几次,但是他离得远远的,还是以他常用的可悲方式表示他的到来。有时候一堆石头崩裂塌落在帕梅拉和她的牲畜身上;有时候她倚靠着的松树干倒落下去,原来树底下被用斧子砍断了:有时候她发现一眼泉水被死去的动物尸首污染。

我舅舅开始打猎,他使用一张单臂可以撑开的弓。但是他变得表情更加阴沉,身体更加单薄,仿佛新的罪过在折磨着他那残缺不全的身体。

一天,特里劳尼大夫同我一起在田野上行走,子爵骑马朝我们走来,几乎是向他直接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上。那马一只蹄子踏在英国人的胸脯上停下来,我舅舅说:“大夫,您给我解释一下:我觉得我的腿无论走多远也不会疲劳,这是怎么回事呢?”

特里劳尼照常又是诚惶诚恐,磕磕巴巴,子爵打马走开了。可是这个问题一定打动了医生的心,他开始用双手托着脑袋思索起来。我过去没有看见过他对人类的医学问题有过这么大的兴趣。

在布拉托丰阁村周围生长着一丛丛薄荷和一道迷迭香的矮树墙,不知道是自然野生的,还是香料园里栽培的。我在那里转来转去,胸腔里吸满了香气,寻找一条能到老奶妈赛巴斯蒂娅娜那里去的通路。

自从赛巴斯蒂娅娜在去麻风村的小路上消失之后,我更加经常地想到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感到很难过。我问过伽拉特奥,当他经过时我爬到一棵树顶上向他大声问话。可是伽拉特奥憎恨孩子,因为他们有时从树上向他身上扔活的壁虎。他用那又尖细又甜蜜的声音回答了几句令人费解的取笑的话。现在我怀着要进麻风村的好奇心和想见奶妈的渴望,在清香扑鼻的溜木草丛中不停地转悠。

不料从一丛麝香草中站起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头领一顶草帽,向村子里走去。那是一个麻风病老头,我想向他打听奶妈,就走到不用喊也可以使他听见我的声音的距离之内,说道:“喂,站住,麻风病先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也许是被我的说话声惊醒了。另一个人正好在我的身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有一张长满鱼鳞斑的脸,像是一块树皮,有—把又浓又硬的白胡须。他从衣裳里掏出—个口哨,朝我吹出一声尖啸,好像是取笑我。我这才发现,午后的阳光下到处躺着麻风病人,他们隐藏在灌木丛中,现在慢吞吞地起身,穿着浅淡的衣服,逆光向布拉托丰阁走去。他们手里拿着乐器或是园丁工具,用它们弄出音响。我朝后退了几步躲开那个大胡子,可是又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没有鼻子的女麻风病人身上,她正在一株月挂树下梳理头发。我在丛树中跑着,总是遇到麻风病人。我这才发觉我只能朝布拉托丰阁村的方向走去了,它就在那个山坡脚下,装饰着风筝和彩带的茅草屋顶已近在眼前。

麻风病人们只是有时对我眨眨眼睛或吹一下口琴表示对我的注意,但是我觉得自己正好走在他们的队伍的中心,像一头他们捕获的动物那样被送往布拉托丰阁。走进村子.只见房屋的墙壁上画着紫丁香,一位半裸的女人站在窗口前,她的脸上和胸脯上也都刺着紫丁香花纹,怀抱着七弦琴,她喊了一声:“园丁们回来了!”就弹起琴来。别的一些女人从窗口和阳台探出头来,摇着手铃,唱起来:“欢迎归来,园丁们!"

我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小心冀冀的走着,不敢触碰任何人,但是我像是处于十字路口上,四周全是麻风病人,那些男男女女们都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衣衫褴褛,而且颜色消退,变得透明,连身上肿大的腹股勾淋巴腺和羞处都显现出来了。他们个个头发里都插着山楂花和白牡丹。

麻风病人举行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我可以说是为欢迎我而开的。有些人朝着我躬身演奏小提琴,拉弓的姿式夸张有力,有些人只要我看他们一眼就学青蛙叫,另一些人向我表演奇持的木偶戏,小木偶在一根绳子上跳上跳下。就是这些如此不协调的动作和音响组成了一台小型音乐会,但是有一句特别的歌词他们不时重复咏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茬,也染上斑痕。”

“我找我的奶妈,”我大声说道,“赛巴斯蒂娅那老太太们知道她在那里吗?”

他们大笑起来,很是得意而且居心叵测。

“赛巴斯蒂姬绷?”我大声呼唤,“赛巴斯蒂姬娜?你在那里?”

“在这里,孩子,”一个男的麻风病人说,“乖乖的,孩子,"他指指一扇门。

那扇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橄榄肤色的女人,也许是个阿拉伯人,身上裸露出刺的花纹,系几根风筝飘带,她开始跳一种放荡的舞。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那时就不大明白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一个扑到另一个的身上,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开始了洒神节的狂欢。

我被挤得无处容身,突然间,高大的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拨开那群人走过来了。

“丑脏鬼们,”她说,“至少在一个纯洁无辜的灵魂面前应当稍微检点—些!”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开。而那些人还在唱:“没有斑点的小公鸡去采桑巷,也染上斑痕!”

赛巴斯蒂姬娜穿着很像法衣的滚浅色边的紫色衣服,没有波纹的面颊上已经有了一些斑斑点点。我很高兴与奶妈重逢,但是又很担心,因为她抓着我的手,一定会把麻风病传给我。我把这想法告诉她了。

“别害怕,”赛巴斯蒂姬娜说,“我父亲是海盗,我祖父是隐士。我知道每一种草药的功效,会医治本地人的疾病,也能治好摩尔人的病。他们服用薄荷花和锦茎来寻求刺激;而我悄悄地用琉璃苣和水堇煎水喝下,至死也染不上麻风病。”

“奶妈,那你脸上的斑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心里轻松多了,但还没有完全放心。

“是涂的希腊松脂。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也有麻风病。你跟我来,我让你喝一种滚热的药汤。因为在这个地方四处走动,谨慎不是多余的。”

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这间茅舍比较僻静,很干净,东西摆放整齐。我们聊天。

“梅达尔多,梅达尔多呢?”她问我,可是每次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抢过去说了,“真是无赖!简直像个土匪!恋爱上了!那可怜的女孩儿!而这里呢,这里,你们连想也想不到哟!我知道他们浪费多少东西!我们从嘴里省下东西来施舍给伽拉持奥,可是你知道他们在这里都干些什么吗?那个伽拉特奥就不善,你想得到吗?一个坏人,而且不是他一个人那么坏?他们夜里干的那些好事!后来在大白天也干!这些女人,这些不知羞耻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们至少应该会缝缝补补吧,可是连这也不会!她们不爱整洁,穿着破衣烂衫!唉,我都对他们当面说过这些话……可是他们,你知道是如何回答我的,他们?”这次见到奶妈,我很高兴。第二天我去钓鳗鱼。

我把钓钩抛进泉水涌集成的小湖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响动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手悬在我的头上,那手上捉着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我舅舅,披着他的黑斗篷。

我吓得惊跳而起,可就在这时候红蜘蛛咬了一口我舅舅的手,倏地不见了。我舅舅把手放进嘴里轻轻地吮吸着伤口,说道:“你睡着了,我看见一只长毛的红蜘蛛正从上面那根树枝往你脖子上爬。我伸手拦住它,瞧,被它咬了。”

他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信的:他用类似的方法害我,少说也有过三次了。但是现在他被红蜘蛛咬了也是事实,并且手肿起来了。

“你是我的外甥。”梅达尔多说。

“是的,”我回答道,颇感诧异,因为这是他头一回承认我。

“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他说,“唉,蜘蛛!我只有一只手,你偏要把它毒伤!不过当然,伤了我的手总比伤这个孩子的脖子好—些。”

我知道舅舅从来不这样说话。我很怀疑他居然讲了实话,转眼间变得善良了。我很快就想通了:装假和欺骗是他惯用的伎俩。当然,他看上去有很大变化,表情不再那么严峻而残酷,显得衰弱而哀伤,也许是为咬伤感到疼痛和担忧吧。而且他的衣服沾满尘土,式样也与他乎时穿的不大相同,给人的印像是这样的:他的黑色斗篷有些破旧了,干树叶和栗子壳挂在衣边上,里面的衣服也不是常穿着的那件黑丝绒的,而是粗毛呢做的,已经褪色;脚上穿的也不是高筒皮靴,而是蓝白条纹的羊毛袜子。为了表示我对他不感兴趣,我就去看是否有鳗鱼上钩。没有鳗鱼,我却看见鱼钩上钓着一只闪光发亮的镶宝石的金戒指。我把它提上来,宝石上刻有泰拉尔巴家族的徽章。

子爵的目光蹬着我,他说:“你不要惊奇。我从这里走过,看见一条鳗鱼在钓钩上挣扎,让我感到很不好受,就把它放了。后来我想到这样做会损害钓鱼人,我想用戒指来赔偿,这是我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了。”

我惊得张开口,又不知说什么。梅达尔多往下说:“我那时还不知道钓鱼的是你。后来我看见你睡在草丛中。见到你我很高兴,随后发现那只红蜘蛛往你身上爬,又担忧起来。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他说着忧虑不安地看了看那只肿得发紫的手。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残酷骗局。可是我想,如果他突然心肠变软该有多么好,会给赛巴斯蒂姬娜、帕梅拉和所有受他狠心残害的人带来多大的快乐啊。

“舅舅,”我对梅达尔多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去找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她认得草药,我让她弄—些治蜘蛛咬伤的药来。”

“奶妈赛巴斯蒂姬娜……”子爵说着,躺倒在地上,受伤的手搁在胸膛上,“她身体还好吗?”

我不敢告诉他赛巴斯蒂姬娜没有得麻风病,只是说:“哦,还好。我去了。”我赶紧跑开,最想做的事情是问问赛巴斯蒂姬娜,她对这些奇怪的现象如何看。

我在茅屋里找到奶妈。我连跑带急,上气不接下气,对她讲得有些颠三倒四的,但老太大对梅达尔多的咬伤比对他的善行更为关心。“你说是一只红蜘蛛?对,对,我知道该用的草药……有一回他在一个小树林里也被咬肿过一只胳膊……你说他变好了?我怎么跟你说呢,他过去一直就是这么个孩子.……他也应该懂得做个好人……我把草药放在哪儿啦?替他做一块敷药布就行了。他从小就是一个捣乱鬼,这个梅达尔多!……草药在这儿.我把它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存放着……不过,他总是这样,什么时候伤着了.就哭着来找奶妈……这回咬得很深吗?”

“他的左手肿成这样了。”我比划着说。

“哈,哈,孩子……”奶妈笑了,“左手……梅达尔多的左手在哪里呢?他留在波希米亚给那些土耳其人了,魔鬼会收拾那些家伙的,他把身体的左半边全都留在那里了……”

“可不是吗,”我说,“不过……他站在那边,我在这边,他的手是这么伸着的……怎么回事呢?”

“你现在连左右都分不清了?”奶妈说,“你五岁时就学会过呀……”

我不再费心思去想了。肯定是赛巴斯蒂姬娜有理,可是我记得的完全相反。

“你把这草药送给他,去吧,好好地送去。”奶妈说完,我就跑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小湖边,可是舅舅不在那里了。我向四处张望。他带着那只中毒肿胀的手不见了。

天色巳晚,我在橄榄树间来回寻找。我终于看见他了,他裹着黑斗笼独腿站在海边,倚着一棵树,背对着我向大海眺望。我感到恐惧又袭上心头,我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勉强地说出:“舅舅,这是治咬伤的草药……”

那半边脸马上扭转过来,紧绷着,显出一种凶恶的丑相。

“什么草药?什么咬伤?”他恶狠狠地说。

“草药是治咬伤用的……”我说。他原先的温和可亲的表情荡然无存,那原只是县花一现的时刻,也许现在正慢慢地复现,他板着脸微笑了,但看得清是装出来的假笑。

“对,好孩子……把它放进那个树洞里……我过一会儿再用……”他说道。

我听从地把手伸进树洞。原来是个马蜂窝。马蜂全朝我扑过来。我拔腿就地,那一窝蜂紧追在我身后,我纵身跳进河里。我在水下潜泳,这才甩掉马蜂。我把头伸出水面,听见子爵远去的阴险笑声。

他又一次坑骗了我。但是,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就去找特里劳尼大夫,想同他谈谈。这位英国人在那间掘墓人的房子里,就着一盏小油灯俯身垂首于一本解剖学书籍之上。罕见的情景。

“大夫,”我问他,“一个人被红蜘蛛咬后能不受伤害吗?”

“你说红蜘蛛吗?”大夫跳起身来,“红蜘蛛又咬了谁?”

“我的舅舅子爵,”我说,“我觉得他变好了,去奶妈那儿替他拿了草药,可是我回来他又变坏了,拒绝接受我的帮助。”

“我刚才替子爵治了一只被红蜘蛛咬伤的手。”特里劳尼说。

“大夫,您告诉我:您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于是大夫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在我离开手肿胀着躺在草地上的子爵之后,特里劳尼大夫经过那里。他发现了子爵,就像以往一样感到很害怕,想躲近树林里。可是梅达尔多听到了脚步声,站起身来喊道:“喂,谁在那边?”英国人想:“如果他认出藏起来的是我,不知会怎么处置了!”他立即逃跑,不想让他看见。可是他一失足跌落湖里,虽然在船上干了一辈子,特里劳尼大夫却不会游泳,他在湖水中乱扑腾,大喊救命。这时子爵说:“等着我。”他来到湖边,用那只伤痛的手抱住一棵大树根,把腿伸向水面,一直伸到脚被大夫抓住。那条腿又细又长,就伤条绳十把大夫拉上了岸。

于是他得救了。大夫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大人……谢谢,真的,大人……我如何能……”他直冲着他打了个喷嚏,因为他受凉感冒了。

“祝您健康!”梅达尔多说,“请您披上吧。”他把自己的斗篷披上他的肩头。

大夫推辞,比以往更显慌乱。子爵说:“拿着吧.是您的了。”这时特里劳尼发现梅达尔多的手肿了。

“什么东西咬了您?”

“一只红蜘蛛。”

“让我来替您治,大人。”

他把子爵带到他那间掘墓人的小屋,替他在手上上了药,包扎起来。子爵同他谈话时彬彬有礼,通情达理。他们分手时约定尽快再见面,加强友谊。

“大夫!”我听他讲完后说,“您治好的子爵一会儿又变坏了,他骗我去捅马蜂窝。”

“他不是我治过的那个。”大夫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这怎么说,大夫7”

“你将来会知道的。现在你不要对别人讲。你让我搞我的研究,因为正酝酿着一次大冲突呢。”

特里劳尼大夫不再理睬我,他又埋头看那本人体解剖学著作了。他脑子里一定有一个计划,从那以后他对此一直保持知而不言的缄默,天天聚精会神地从事研究。

可是,从许多方面传来子爵有双重性格的消息。孩子们在森林里迷了路,他们胆颤心惊地被一个拄拐杖的半身人拉着手送回家,还得到他赠送的无花果和薄煎饼;他帮助可怜的寡妇们运送柴禾;他给被蛇咬的狗治伤,穷人们在窗台上和门槛上发现神秘的礼物;被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还没等主人出来就又重新种好了。

然而,与此同时,半边身子裹在黑斗篷里的子爵继续为非作歹:孩子被劫走,后来发现被关在用石头封住的山洞里;树枝和石头子儿撤落在老太太的头上;南瓜刚熟就被人弄碎,纯粹是搞恶作剧。

子爵有一段时间专门虐待燕子。他不弄死它们,而是使它们致残。可是现在人们开始看见空中飞着爪子上缠绑带和捆上小支棍的燕子,或者是翅膀粘好或上了药的燕子;有时一群燕子像从鸟类医院里治愈出院,小心地飞着。传说是梅达尔多本人治疗的,真假莫辨。

有一次帕梅拉赶着她的那只羊和那只鸭在远处的一片荒野里遇上暴风雨。她知道那附近有一个山洞,小得只能说是山岩中的一个窟窿眼儿。她走到那里,看见从里面伸出一只磨破后又补好的靴子,洞里蜷缩着裹在黑斗篷里的半个身子。她正要逃开,可是子爵已经看见她了,走出来站在瓢泼大雨之中,对她说:“你到洞里来避雨吧,姑娘,进来吧。”

“我不去里面避雨,”帕梅拉说,“里面刚能容得下一个人,您想挤扁我呀。”

“别怕,”子爵说,“我留在外边,你可以和你的羊和鸭子舒舒服服地躲在里面。”

“羊和鸭丁不怕水。”

“我们让它们也避一避雨。”

帕梅拉听人说过子爵乐善好施的古怪行为,就说;“那我试一试吧。”她钻进洞里,同两个小动物挤住一起。子爵挺立在洞前.把斗篷像帐篷似地撑开,连羊相鸭子也不让被雨淋着。帕梅拉看着他那只举起斗篷的手,好—阵子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将它们比较一下,然后突然哈哈人笑起来。

“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活,姑娘,”子爵说.“如果您允许的话,请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我笑是因为我明白了使我的乡亲们都变糊涂的事情。”

“什么事情?”

“您有时好有时坏。现在看来这很自然。”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现您是另外半个人。住在城堡里的子爵,那个坏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们以为在战争中失掉了,现在却回来了。您是好的一半。

“您说得很客气,谢谢。”

“哦,就是这样嘛,我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才这么说的。”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听到的梅达尔多的故事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理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没有被发现。深夜,有两个隐修的人路过战场,弄不清他们是信奉宗教还是行巫术的,就像有些人在战争期间那样,他们生活于两军阵地之间的荒野里,或者按照现在人们的说法,他们将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拥抱在怀里,他们发现梅达尔多的半边躯体之后,怀着古怪的怜惜之心,把他带回他们的洞里,用他们储备的香脂和软膏治疗,救活了他。刚一恢复体力,伤员就辞别救命思人,技着拐杖瞒珊而行,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讲完自己的遭遇,又让牧羊女讲她的身世。帕梅拉讲那坏的梅达尔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离家出逃到森林里。听着帕梅拉的叙说,善良的梅达尔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贞洁的牧羊女,也同情伤心而得不到安慰的邪恶的梅达尔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怜而孤独的父母。“还有他们!”帕梅拉说,“我的父母是两个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们是不恰当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们这时在那破旧的家里该是多么地伤心,没有人照顾他们,帮他们干田地里和牲口棚里的活。””牲口棚在他们头上塌下来才好哩!”帕梅拉说,“我开始看出您有点过份多情。您的另外半边,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您不生他的气,反而对他也似乎很同情。”

“怎么不呢?我知道做一个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们并不相同。您也有点疯颠,但是您是善良的。“于是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这非常好,”帕梅拉说,“可是您的另外那斗使我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他爱上我,不知他会把我怎么样。”

我舅舅松开手,让斗篷垂落下去,因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也爱上了你,帕梅拉。”

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兴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个新的爱慕者。这人也是半边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们在还滴着雨水的树枝下面踏着泥泞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张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帕梅拉说。

“我说上你父母那里去,他们太可怜了,帮他们干些活吧。”

“你乐意你去吧。”帕梅拉说。

“我是乐意去的,亲爱的。”子爵说。

“我留在这里。”帕梅拉说着,同她的鸭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

“一起行善施乐是我们相爱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还有其他的方式。”

“再见,亲爱的。我将给你带些苹果馅饼来。”他拄着拐杖从小路上走远了。

“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小羊?你怎么看,鸭子?”帕梅拉问道,她孤零零地同两只家畜在一起,“所有这样的人都该摊到我头上吗?”

自从大家都知道子爵的另外一半回来了,这一半与原来邪恶的那一半对等,是善良的,泰拉尔巴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早上我陪特里劳尼大夫去看病人。因为他逐渐恢复行医了,这才了解到有多少疾病折磨着我们这儿的百姓,过去数年的长期灾荒毁坏了人的体质,而从前也没有人行医治病。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沿途看见我舅舅来过后留下的标记。我舅舅,我指的是善良的舅舅,每天早晨不仅到病人家里去,也去穷人、老人那里,凡是需要别人援助的人他都会去看望。

·

在巴奇恰的菜园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每只石榴都用一条手绢包好。我们一看就明白巴奇恰又害牙痛了。我舅舅把石榴包好,为的是使石榴在目前主人生病不能出来采摘时,不致暴裂和脱出籽儿来;也是一种标志,告诉特里劳尼大夫,到这里来看病人并带上钳子。

修道院院长切科在阳台上种了一株向日葵,生长不良,从不开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三只母鸡被系在阳台的栏杆上,把鸡食啄个精光,在种向日葵的花盆里拉下一堆堆灰白的粪。我们知道这是说院长拉肚子了。我舅舅把母鸡拴在那里,既让它们为向日葵施肥,又把这一紧急病情告知特里劳尼大夫。

在季洛米娜老太大的台阶上,我们看见一串蜗牛在往门上爬,那是一些可以煮熟后食用的大蜗牛。我男舅从树林里捉来送给季洛米娜,也是一个标记,通知大夫这位可怜的老太大的心脏病更加严重了,进门时应该轻一些,以免使她受惊。

所有这些信号都是善良的梅达尔多用来替病人向大夫发出不太鲁莽的求医的紧急呼吁,而且也使特里劳尼在进门之前就马上略知病情,于是消除他踏入别人家门的拘束心理和接触他还不了解的病人时的精神紧张。

突然山谷里传遍警报:“恶人!恶人来了!”

原来人们看见我男舅那邪恶的半身骑着马在附近出现了。大家慌忙跑去躲藏,特里劳尼大夫跑在众人的前头,身后跟着我。

我们经过季洛米娜家门前,台阶上的—行蜗牛被踩碎了,净是粘糊糊的肉浆和碎壳片。 “他来过这里!快跑!” 在切科院长的阳台上,母鸡被系在晒西红柿的筛子上,它们正往上面拉屎。

“快走吧!”

在巴奇恰的菜园里,石榴都被摔裂在地上,枝头上挂着一条空手绢。

“快跑!”

我们就这样在仁爱和恐怖之间过日子。好人(这是人们对我舅舅左半边的称呼,以便同另外被叫做恶人的那半边相对应)已经被看作圣人。残废人、穷人、弃妇、一切受苦的人都跑去找他。他本来可以乘此机会变成子爵。可是他仍然披着那件破旧的黑斗篷,拄着拐杖,穿着那只打满补丁的蓝白条纹袜子,四处流浪,既为求助于他的人做好事,也向那些恶狠狠地驱逐他的人行善。他又黑又瘦,带着温和的微笑,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来救助有难处的人们,向人们提出一些预防暴力和犯罪的好建议。他所到之处,不再有山羊在峡谷里摔伤腿,不再有醉鬼在酒店里拔刀动武,不再有妻子受诱惑半夜里出去会情人.

帕梅拉一直住在森林里。她在两棵松树之间架起一个秋千,然后替母羊做一个更牢固的,为鸭子做一个更轻巧的。她和她的牲畜们一起荡着秋千度过时光。不过,到一定的时候,好人就会肩扛一个包袱一拐一瘸地走进松林。他从乞丐、孤儿和无亲属照顾的病人那里收集来一些该洗该缝的衣物,让帕梅拉洗净补好,使得她也为别人做些好事。帕梅拉一直呆在森林里也很觉烦闷,她动手在小溪里洗衣服,他帮着她洗。后来她把洗净的衣服晾晒在秋千的绳子上,好人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念《被解放的耶路撤冷》给她听。

帕梅拉对读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捉身上的虱子(因为住在森休里,她身上沾染了一些小的寄生虫),用一根叫做刺棒的树枝搔痒,打哈欠,用赤脚踢石头子儿,长久地打量自己粉嫩肥硕的大腿。好人却眼睛不离书本,一段一段地往下念,一心想要在这位村姑身上培养出文雅高贵的风度.

可是她无心追随书里的故事情节线索,而且感到厌烦,悄悄地唆使母羊去舔好人的那半边面颊,鸭子跳上他的书本。好人向后跳起,举着那本已经合上的书。正在此时恶人骑马从树林里走来,向好人猛砍一刀,砍在了书上,垂宜地把那本书对半劈开,有装订线的一半留在好人手里,被砍掉的那—半分成干张碎页飘散在空中。恶人骑马逃走。他肯定是想砍掉好人的那半个头,恰巧那时两只畜牲跳到好人身上。塔索的书—页页带着半行诗和白边随风飘荡,挂在松树枝上,荡到草地上和流水里,帕梅拉站在一个土岗上观看片片白纸飞舞,说;“多美呀!" 有几片半页书纸飞到特里劳尼和我正经过的小路上。大夫抓到一张飞着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把这些没头没尾的字连成句子,最后摇着头说:“可是一点儿也看不懂……啧……啧……”

好人的名声传到胡格诺教徒们那里,人们经常看见埃泽基耶莱老头站在枯黄的葡萄园的最高的平台处,朝从山谷底蜿蜒而上的石子铺成的骡马道上观望。

“父亲,”他的一个儿子说,“我看您往山下看,像是等什么人来。”

“在等那个人来,”埃泽基耶莱回答,“一个正派人,信赖地期待他;一个坏人,就要提心吊胆地等候了。”

“父亲,您等的是那个瘸了另一条腿的跛子吗?”

“你也听人说过他了?”

“山下的人现在除了在撒种子不谈别的了。您认为他会到我们这上面来吗?”

“既然我们这里是诚实人生活的地方,而他活得很诚实,没有理由他不来呀。”

“对于依靠拐杖行走的人来说,这条骡马道太险陡了。”

“可是一位瘸子骑马来过了。”

别的胡格诺教徒听见埃泽基耶莱说话,便钻出葡萄藤围拢到他身旁。他们听见说的是子爵,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我们的父亲大人,埃泽基耶莱,”他们开口说话了,“那天夜里细长个儿来时,雷电烧毁了半棵栎树,您说过也许有一天—个最好的过客会来拜访我们。”

埃泽基耶莱低头表示同意,胡子垂到胸前。

“父亲,现在说到的这一位瘸子同另外那个有着相同的残疾,只是部位相反,他们不论在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相反:这位好心,那位残忍。这是您预言过的来访有吗?”

“每条路上的过路人都可能来拜访我们,”埃泽基耶莱说,“因此,他也可能来。”

“那么,我们都希望来的是他。”众胡格诺教徒说道。

埃泽基耶莱的妻子推着一车干葡萄藤走过来,眼光直视前方。“我们总是盼着各种好事情,”她说,“但是,即使有人跛着腿走到我们这山上来,也只能是在战争中受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论心眼好坏,我们天天都应当仗义行事,而且不停地种我们的地才是呀。”

“这我们知道,”胡格诺教徒们回答,“难道我们说了意思相反的话吗7”

“好,既然大家想的一样,”那妇人说."我们大家就都回去锄地和刈草吧。”

"瘟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生气地说,"谁对你们说停下来不干活了?”

教徒们纷纷走向地里,拾起扔在田垄边的工具,但就在这时候,乘父亲不注意爬上无花果树吃早熟的果子的埃萨乌大声喊道:“瞧那下面!是谁骑着骡子上山来了?”

确实有一头骡爬着山坡走上来,驮架上缚着个半身人。这是好人,他买下了一条衰老多病的骡子。因为连屠宰场也不要那头骡子,人们要把它推入河里淹死。

“我只有半个人的重量,”他心里想,“这匹者骡子还经受得住。我有匹牲口骑,就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做好事。”就这样,作为第一次出远门,他来看望胡格诺教徒们。

教民们排好队,笔直站立,唱着颂歌欢迎他。随后老人走上前,像对兄弟一样向他问好。好人跳下老骡子,庄重有礼地回答问候,吻了一下板着脸、面带愠色地站在一旁的埃泽基耶莱妻子的手,问候了每一个人,又伸手抚摸向后退缩的埃萨乌粗硬的头发。他关心地询问每一个人的疾苦,倾听他们讲述受迫害的经历,显得很受感动并且愤愤地为他们鸣不平。自然,他们避开了宗教上的分歧,只是把这些事情看作应归咎于人类普遍罪恶的一连串不幸来议论而已。梅达尔多略过这种迫害来自他所隶属的教会的事实,而胡格诺教徒们则不谈及他们的教义,也害怕说出在神学上是错误的东西。他们都表示不同意任何暴力和偏激行为,以含糊的博爱的旨辞结束了谈话。大家见解一致,但总的来说气氛显得有些冷淡。

接着,好人参观田地,对庄稼歉收表示同情,但对至少还有裸麦能获好年成表尔欣喜。

“你们卖什么价?”他间他们。

“三个银币一磅。”埃泽基耶莱说。

“三个银币一磅吗?可是泰拉尔出的穷人们都快饿死了。朋友,他们连一把棵麦也买不起呀!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冰雹毁了他们地里的燕麦,只有你们能从饥荒中救出他们许多户人家呀!”

“我们知道,”埃泽基耶莱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卖好价钱......”

“可是请你们对那些穷人发发慈悲,降低裸麦的价格……你们想想,做些你们力所能及的好事吧……”

埃泽基耶莱老头在好人面前站住,双臂交叉在胸前,全体胡格诺教徒都学着他的样子站到好人对面。

“兄弟,施舍,”他说,“并不意味着在价钱上让步。”

好人走到田间,看见骨瘦如柴的老人们正在烈日下锄地。

“您的气色不佳,”他对一位正在那里锄地的老人说,“你没感到不舒服吗?”

“一个七十岁年纪的人,肚子里只有—点儿萝卜汤,锄了十个小时的地,怎么能好受呢?”

“他是我的表兄亚当,”埃泽基耶莱说,“一位杰出的庄稼人."

“可是您这样的老人,应当休息,应当吃好呀!”好人正在说着话,就被埃泽基耶莱生硬地拽开了。

“我们这里所有的人要挣到面包吃都是非常艰难的.兄弟。”他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

刚到时,好人从骡背上下来后,亲自拴好骡子,要一袋谷草,慰劳它爬山的辛苦。埃泽基耶莱和他妻子相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一头骡子给一撮野菊苣就足够了。但是时值欢迎客人的最热烈场面,他们还是叫人拿来了饲料。现在,埃泽基耶莱老头可要重新考虑了,他实在舍不得让那张骡皮吃掉他们不多的一点谷草。他不让客人听见,俏俏地叫来埃萨乌,对他吩咐道:

“埃萨乌,你轻轻地走到骡子跟前,拿走饲料,给它喂点别的东西?"

"治气嚼病的药汤,行吗?"

“玉米棒子,豆壳,随你给。”

埃萨乌去了,从骡子那里拿走口袋,被骡子踢了一脚,只得瘸着走了几步。他把余下的谷草藏起来,好以后自己卖钱,却说骡子已经全吃完了。

天近黄昏。好人同胡格诺教徒们站在地里,不知再说什么好。

“客人,我们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可以干活哩。”埃泽基耶莱的妻子说话了。

“那么我不打搅了。”

“祝你交好运,客人。”

好人梅达尔多骑上他的骡子。

“一个打仗而残废的可怜人,”一个女人在他走后说道,“这地方有多少这样的人哪?可怜的人们!”

“真是些可怜的人。”全家人都这么说。

“疯神和灾星!”埃泽基耶莱老头在田里来回巡视,对做得不好的农活和干旱造成的损失举起拳头怒吼。“瘟神和灾星!”

九 

我经常早上去彼特洛基奥多的铺子里看这位聪明的师傅正在制作中的机器。自从好人半夜里来找他,责备他的发明用于邪恶的目的之后,木匠便陷入苦恼之中,悔恨不已。好人鼓励他制作造福于人的机器,而不要再造施酷刑的机器。

“那么我应当造什么样的机器呢,梅达尔多老爷?”彼特洛基奥多问道。

“现在我告诉你。比如说,你可以……”好人开始描绘如果他代替他的另外半身当子爵的话,他将要订购的机器是什么样子,解释时还画出一些复杂的图样。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开始以为这机器是一架管风琴,一架键盘能发出极为动听的音乐的巨型管风琴,他着手寻找适合做乐管的木料。他问好人再商谈一次之后,就变糊涂了,因为他觉得好像好人要从乐管里吹出来的不是空气而是面粉。总之,它应该是一台管风琴同时又是一台磨面机,为穷人磨粮食,而只可能的话,还应该是一个炉子,用来烤饼。好人每天都在改进他的设想,画厂一张又一张乱糟糟的草图,但是彼特洛基奥多师傅跟不上他。因为这台又是风琴又是磨子又是炉子的机器还应当从井里提水,用以减轻毛驴的负担,还得有轮子,以便推到各地去满足各村镇的需要,在不工作的日子里,它能升到空中,用它周身安装的网子捕捉飞虫。

木匠怀疑造好机器超过了人的能力,只能把绞刑架和刑具造得实用而准确。实际情况是恶人刚谈出一种新机器的设想,他马上就想出制做的办法,并动手干起来。他觉得每一个关键部位都是完善的,无可替代的,已造好的机器成为他的设计和制作技术的杰作。

师傅伤心地说:“也许在我的心里只有恶意,是它使我只能造出残酷的机器来吗?”他还是努力而精心地创造刑具。

一天我看见他在一架奇怪的绞刑架旁边干活,白色的绞架装嵌在一块黑色的木板壁里,绞索也是白的,穿过木板上的两个洞里滑动,最后缠在转动的绞盘上。

“这是架什么机器,师傅?”我问他。

“吊死半身人的绞架。”他说。

“那是为谁造的呢?”

“为唯一的既审判别人又审判自己的人而造。他用半个头宣判自己的死刑,又将自己的另外半个头套进绞索结子里,勒断他的最后一口气。我想若能把这两半头颅对换一下就好了。"

我明白了,恶人听说他那善良的半身越来越得人心,决定尽快把他镇压。

恶人已经叫过警察,吩咐说:

“一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骚扰我们的领地多时了,他拨弄是非,挑拨离间。限你们明日之内将这个惹事生非的家伙捉拿归案,并且处以死刑。”

“一定照办,老爷。”警察们说完就走了。恶人是独眼,没有发觉他们在回话时互相挤眉弄眼。

要知道那些天正酝酿着一场宫廷政变,巡警们也参与了。说是要把现在的半个子爵抓进监狱,并处以死刑,把城堡和爵位交给另外那半个。而那半个却并不知道此事。夜里他醒来时发现他睡的草棚已经被警察们包围了。

“请您不要害伯,”巡警头目说,“子爵派我们来杀您,可是我们憎恶他的残酷独裁,决定杀掉他,让您取代他的地位。”

“我从来没听说起过呀?你们已经动手了吗?我是说,子爵,你们已经把他杀死了吗?”

“没有,但清晨我们一定会干掉他。”

“啊,感谢上天!不,你们别再一次被血污染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从犯罪中产生的僭主统治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关系。我们把他囚禁在塔楼里,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我恳求你们,不要对他也不要对任何人下手!子爵的暴政也使我感到痛苦,但是除了给他做出榜样,告诉他什么是尊贵和廉洁之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那么我们就得杀掉您,先生。"

“不!我说过你们不能杀害任何人!”

“那怎么办呢?我们不除掉子爵,就得服从他."

"你们把这玻璃瓶拿去。这里装着最后剩下的几盎司药膏,波希米亚的隐修士就是用它替我治好了伤。虽然直到现在每逢天气变化时,巨大的伤疤还会疼痛,它仍是珍贵的良药。你们把它带给子爵,只对他说:'这是一个深知血管被堵塞是什么滋味的人送给他的。”

巡警们带着药膏去见子爵,而子爵把他们判处绞刑。为了救出他们,其他参与政变的人们决定起义。他们太笨拙,事前暴露出谋反的行迹,起义被镇压在血泊之中。好人把鲜花献上坟头,并安慰寡妇和孤儿。

对好人做好客从来无动于衷的是赛巴斯蒂姬娜老太太。好人去做他所热衷的事情的途中,常常在奶妈的茅屋前停住脚步,进去看望他,对她一贯毕恭毕敬,关怀备至。而奶妈每次都要对他进行一番训导。也许是由于她不分彼此的母爱,也许是因为老人开始思想混乱.奶妈不大考虑梅达尔多已经分成两半。对这一半骂另一半干的坏事,向那—半提出只有这一半才能接受的建议。如此等等。

“你为什么砍掉毕金奶妈喂的鸡的头呀?可怜的老人,她只有这么一只公鸡!你这么大的人了。却对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呀,奶妈,你知道这不是我干的......"

“好哇!那我们听听,是谁干的呀?"

“是我。不过……”

"哈!你瞧!”

"不过不是这里的我……”

“唉,我是老了,你就以为我糊涂了?我一听见人们讲什么恶作剧,就马上想到是你干的。我在心里说:可是起誓,准是梅达尔多的小爪子……”

“可是您总是弄错……!”

“我错了……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老年人弄错了......而你们自己呢?你把你的拐仗送给伊希多罗老头了?” “对,那件事情真是我做的……” “你还自夸?他用来打他老婆,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我说因为关节痛走不了路……” “他是假装的……你马上把拐仗送给他了……现在他把那根拐仗在老婆的脊背上敲折了,而你却拄着根树枝行走……你没有头脑,你就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你什么时候用烈性酒把贝纳尔多的牛灌醉了?……”

“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

“对呀,不是你,而大家都说总是他,子爵!”

好人常去布拉托丰阁拜访,除了出于对奶妈的儿子般的依恋之情外,还因为他利用这机会救济那些可伶的麻风病人。由于他对传染病有免疫力(他一直认为这是得益于隐士们的神奇治疗),他在村里四处走动,详细地询问每个人的需要,不千方百计地替他们办到决不罢休。经常是他骑在骡背上,穿梭般往还于布拉托丰阁和特里劳尼大夫的小屋之间,向大夫讨主意和取药品。不是大夫现在有勇气接近麻风病人了,而是因为有善良的梅达尔多做中间人,他好像开始关心他们了。

然而我舅舅的考虑走得太远了。他不仅打算医治麻风病人的身体,还打算医治他们的灵魂。他总是在他们中间宣传道德风范,插手他们的事情,不是表示愤慨就是进行说教。麻风病人对他的这一套无法忍受。布拉托丰阁的快乐放荡的生活结束了。这个单腿独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庄重古板,好教训人,有他在,谁也不能在广场上恣意行乐而不受责备了,谁也不敢恶言恶语地发泄一通了。连音乐他一听也发怒。谴责它是无聊的、淫荡的,不能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说得他们心生烦躁,再也不去抚弄乐器,他们的那些独特的乐器上积满灰尘。女麻风病人没有了纵情寻欢的机会,苦恼无法排遣,突然感到面对疾病孤苦零仃,在哭泣和绝望中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在布拉托卡阁开始有人这么说了。

但是,还不只是在麻风病人之中,好人的威信下降了。

“幸亏炮弹只把他炸成两半,”大家都说,“如果变成了三块,我们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事哩。”

胡格诺教徒们现在轮流站岗放哨,也为了提防他。他现在对他们巳经毫不尊重,他时时去暗查他们粮仓里有多少袋粮食,指责粮价太高,并且四处张扬,破坏他们的生意。

泰拉尔巴的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由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感到茫然失措。

没有一个月夜心怀恶意的人不是作恶的念头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梅达尔多的两个半身正是如此,他们忍受着相反的痛苦的煎熬。月夜在泰拉尔巴的山崖上徜徉。

他们各自下定决心,清早就行动起来,把决心付诸实践。

帕梅拉的妈妈去打水时,踏入陷井,跌落井中。她抓住一根井绳,高呼:“救命!”她看见恶人的逆光黑影出现在井口上,听见他对她说:

“我只想同您谈谈。我是这么想的: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半身的流浪汉和您的女儿帕梅拉在一起。您应当迫使他娶她为妻。他已经损害了她的名誉,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就应当弥补。我想过的就是这些;您不要让我再作其它解释。”

帕梅拉的爸爸扛着—袋自家橄榄园里产的橄榄果去油坊,可是口袋上有个漏洞,橄榄撤了一路。他感到口袋变轻了。从肩上放下口袋,才发现袋子都快空了。但是他看见好人从背后走来,把橄榄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入斗篷里。

“我跟着您是想找你谈件事情,碰巧有幸为您捡回这些橄榄。我把心里话告诉您吧。我一心想对别人的不幸给予救助,也许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我将离开泰拉尔巴。但是我的离去至少应当使两个人重新得到和平安宁才行。一个是您的女儿,她现在睡在山洞里,可是等待着她的是富贵的命运;另一个是我那不幸的右半身,他不应该如此孤单地生活。帕梅拉和子爵应当缔结姻缘才是。”

帕悔拉正在训练一只松鼠,遇见了假装来捡松果的妈妈。 “帕梅拉,”妈妈说,“是那个叫好人的流浪汉应该娶你的时候了."

“您哪来的这种想法?”帕悔拉说。

“他影响了你的名誉,他就得娶你。他是那么高尚,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不会不答应的。”

“可是您的脑子怎么会想得这么多呀?”

“别说了。你知道是谁对我说不要提很多问题的?是恶人亲自对我说的,我们那垃尊敬的子爵啦!"

“奇怪!”帕梅拉说着,让松鼠落到自己的怀抱里,“谁知道他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过了一会儿,她正试用两手夹着一片树叶吹口哨,看见了假装来拾柒禾的爸爸。

“帕梅拉,”爸爸说,“现在是你对恶人子爵说同意的时候了,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在教堂里同你结婚。”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你不愿意成为子爵的夫人吗7”

“回答我问你的问题。”

“好吧,是那个心肠最好的人说的,那个人们叫他好人的流浪汉。”

“啊,他真是没事情可想了,那个家伙。你看我怎么办吧!”

恶人骑着瘦马在树下走着,一路盘算着他的策略:假如帕梅拉嫁给好人,在法律上她就是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妻子。有了这一权利,他将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对方手中夺过来,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好斗而随和之人。

可是,他遇见了帕梅拉,她对他说:“子爵,我决定了,如果您同意,我们朗结婚。”

“你和谁?”子爵问。

“我和你,我将去城堡里当子爵夫人。”

恶人没有料想事情竞会如此,心想:“那么就没有必要导演让她嫁给我的那另一半的戏了,我娶了她,事情就成了。” 于是,他说:“我同意。” 帕梅拉说:“您去同我爸爸商量吧。” 不一会儿,帕梅拉看见好人骑瘦骡来了。 “梅达尔多,”她说,“我明白我真爱上你了,如果你要我幸福就该向我求婚。”

那个为了她的利益做出重大牺牲的可怜人。现在张口结舌。“既然她是要嫁给我才能幸福.我就不能让她嫁给别人了。”他想了想,就说:“亲爱的.我赶紧去准备婚礼。”

“我建议你去同我妈妈商量办妥。”

当人们得知帕梅拉要出嫁时,整个泰拉尔巴都哄动了。有人说她要嫁给这个,有人说她将嫁给那个。她的父母以为人们故意这么说以混淆视听。当然,城堡里正在张灯结彩,准备盛大庆典。子爵忙得把黑绒衣裤的袖子上和裤腿上各磨出了—个大破洞而流浪汉也洗刷了那匹可怜的骡子,缝补了衣服的肘拐处和膝盖头。无论事情如何,教堂里点燃了全部蜡烛。

帕梅拉说不到行婚礼的时候不离开森林。我替她置办嫁妆。她缝制了一件带头纱的白色长裙,裙裾长极了,用熏衣草穗编织了花冠和腰带。因为纱布还剩余几米,她就替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鸭也做了一件。她在树林里跑起来,身后跟着两只家畜,直到头纱被树枝挂破,裙裾沾满小路上的松针和栗子刺儿。

可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夜里,她胡思乱想,有些害怕了。她坐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顶上,裙裾缠绕在脚上,斜戴着花冠,—只手托着下巴,望着四周的树林直叹息。

我一直跟着她,因为我要和埃萨乌一起当托婚纱的童子,但是他一直还没露面。

“你将嫁给哪一个呀,帕梅拉?”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真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从森林里一会儿传出有人放开喉咙大喊的声音,一会儿又传出长吁短叹声。原来是那两位半身的新郎沉浸在结婚前夕的兴奋之中,在山上林间漫步。他们都披着黑色斗篷,一个骑着瘦马,另一个骑着洗刷得毛皮生亮的骡子,也都陶醉于热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了,不是仰天长啸就是低首叹息。马走沟堑和断崖,骡走山坡高地,两位骑者不曾碰面。

一直到黎明时分,马被催促飞奔,一失蹄落进山涧里,恶人来不及准时赶到婚礼上了。那匹骡子却稳稳当当地缓缓而行。正当新娘拖着由我和埃萨乌托住的长纱到达时,好人也准时来到教堂。

看到只有好人一个人拄着拐仗来当新郎,大家有些失望。但是婚礼正常进行,新人们都说了“是”并交换了戒指。神父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和帕梅拉·玛尔科菲,我将你们结为夫妇。”

就在这时候,子爵控着拐仗从教堂中殿的另一头走进来了,身上的新绒衣湿透了也揉皱了。他说:“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是我,帕梅拉是我的妻子。”

好人跛着腿向他走去:“不对,娶帕梅拉为妻的梅达尔多是我。”

恶人扔掉拐仗,伸手去拔剑。好人也只得同样做。

“看剑!”

恶人扑过来狠劈一剑,好人退步抵挡,但是他们两人都摔倒在地上了。

他们都相信了仅靠一条腿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相斗的。必须推迟决斗,以便能够准备得更充分。

“你们知道我怎么办吗?”帕梅拉说,“我回森林去”。她从教堂里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托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桥上找到正等待着她的山羊和鸭子,它们摇摇摆摆地陪着她走了。 决斗定于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进行。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发明了一种圆规腿,这腿的一头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带上,另一头着地。他们的腿可以直立屈伸并前后移动了。麻风病人伽拉特奥健康时是个绅士,所以由他当裁判。恶人的见证人是帕梅拉的父亲和警长,好人的见证人是两个胡格诺教徒。特里劳尼大夫负责医疗救护,带来一大捆绷带和一大瓶药膏,像是上战场抢救许多伤员一样.这对我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应当帮他搬运这些东西,就能观看那场决斗了。 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地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幢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己撕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又一次做成了绝妙的工具:两位剑客互相扑过去,有防守,有佯攻,木头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圆规在草地上划着圆圈。但是他们互相没有碰着。每次利剑直刺,剑头似乎直插对方飘动的斗篷,大家都以为刺中了,实际上剑却从一无所有的那半边,也就是应该是出击者自己的那半边抽了回来。当然,倘若两位剑客是两个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恶人怒不可遏地凶猛刺杀,却一直未能真正击中对手。好人的左手剑法很准,但也只是戮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斗到某个时刻他们的剑柄相撞了,圆规的头尖像耙子一样插入地里。恶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滚动起来,他滚到好人的身边,成功地出手狠劈,虽然没有正中对方,但也差不多了:那一剑沿着好人躯体上的那条中分线削下去,离中分线大近了,一时让人分不清刺伤了没有。但是我们立即看到,那半边身体从脑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红了斗篷,我们无可怀疑了。好人衰弱至极,但他一边倒下,一边几乎是带着怜悯之心把剑朝离自己极近的对手从头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恶人身上的旧伤痕向外涌出鲜血。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

我被这惊人的场面吓呆了,没有想到特里劳尼大夫,当我记起来时,大夫正高兴地跳着那双蟋蟀般的腿,拍着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让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之后,我们用担架把一个整身的伤员抬回城堡。恶人和好人被用绷带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大夫已将所有的内脏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把他们缠在—起,缠得那么紧绷绷的,不像是个伤员,例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间挣扎,昼夜被守护着。一天早上,奶妈赛巴斯蒂哑娜瞧着他那贯串着一条从额头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红线的脸,说道:“看,他动了。”

确实,肌肉的抽动正在我舅舅的脸上掠过。当大夫看到这跳动从一边脸颊移到另一边脸颊时,高兴得哭了起来。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限睹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特里劳尼大夫说;“现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声感叹:“我终于有一个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手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同时,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我却相反,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特里劳尼大夫也要离开我的那一天到了。一个早上,一队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开进我们的海湾停泊下来。泰拉尔巴的全体居民都去海边观看船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此事而没去。船舷的栏杆边和桅杆上都挤满了海员,他们向大家展示菠萝和乌龟,打开写着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纸卷。后甲板上,在一群戴着三角帽和假发的军官之中,库克船长用望远镜往岸上看,他刚认出特里劳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语发出信息:“马上上船,大夫,我们要继续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体泰拉尔巴的人告别,离开了我们。海员们唱起了颂歌《啊,澳大利亚!》,大夫斜挎着一瓶坎卡罗内酒登上船。接着船就起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那时正躲在森林里给自己讲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里大声呼唤;“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您带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这里啊,大夫!"

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