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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第2期

[长篇小说]

画廊忣殇.......[美国]丹妮尔·斯蒂尔 著 吕洪灵 译

[短篇小说]

面试...........[美国]葛兰·梅森 著 唐克胜 译

恍如昨日.......[英国]汉尼夫·库瑞什 著 管娟娟 译

茶道........[俄罗斯]德·叶尔马科夫 著 李丹梅 译

雨停了...........[日本]阿刀田高 著 全贤淑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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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塞浦路斯]伊丽娜·艾安尼多·亚达米多 著 杨振同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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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打000....[澳大利亚]巴里·罗森伯格 著 徐莉娜 译

真凶露真情........[德国]彼得·莫斯 著 仲 丹 译

[诗歌]

郑芝溶诗五首.....[韩国]郑芝溶 著 薛 舟 徐丽红 译

[散文]

五木宽之散文二篇......[日本]五木宽之 著 杨 春 译

[外国文学大奖点击]

2005年美国全国图书奖综述.............乔修峰

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施小炜

[外国作家访谈录]

哈罗德·品特访谈..[美国]安妮玛丽·库萨克 访 胡明华 译

我的文学创作之路..[委内瑞拉]阿马多·杜兰 访 尹承东 译

[外国作家介绍]

斯·阿列克西耶维奇和她的战争纪实文学.........陈新宇

威廉·福克纳:“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美国]杰伊·帕瑞尼 著 惠云燕 译

[外国文坛一瞥]

2005年法国文坛概览................胡小跃

[中外文学之间]

两仪文舍.......................杭 零

[国外风情]

瓦尔登湖.......................李美华

[本期作品评析]

画廊的情爱象征....................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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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梦..............[美国]维吉·拉克什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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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春季增刊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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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

画廊忣殇

[美国]丹妮尔·斯蒂尔 著 吕洪灵 译

  “驯服”意味着什么?

  它是一种过于经常被人遗忘的行为…… 

  它意味着建立联系。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小男孩,与其他千万个小男孩没有两样。我根本不需要你。你同样也不需要我……

  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那么我们就互相需要了。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对于你来说,我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如果你驯服了我,就仿佛阳光照耀着我的生活。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急忙躲到地下去,你的脚步声却会像音乐一样召唤我,让我走出洞穴……想想一旦你驯服了我会有多么美妙!……

  求求你——驯服我吧!

  人们只能了解自己驯服的事物……这世界上还没有可以购买友谊的商店……如果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

  我必须怎样做才可以驯服你?

  你必须非常有耐心……首先你得像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稍微离我远点。我会用眼角的余光瞧你,而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都会坐得离我更近些……

  不过你什么都还不是呢。没有人驯服过你,你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但我已经使它成为了我的朋友,如今它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了。

  

  圣·德克旭贝里,《小王子》

  

  如果你驯服了我

  我也驯服了你,

   你不会失去

  自己的狂野

  与美妙,

  你的自由

   或呼吸的

  空气,

  没有失去

  反被找到,

  

  一旦驯服

   并且联合

  在一起

  默默地,

   你就会

   找到我,

  我也会

  最终

  找到

  你。

  

  第一章

  

  巴黎佛布尔·圣多诺雷街上一栋蔚为壮观的大楼是苏文利画廊的所在地,这里曾是一家典雅的18世纪的独立旅店。前来赴约的收购者们从宽阔的大铜门进入庭院。径直前行就是画廊的主馆,其左侧是画廊主人西蒙·德·苏文利的办公室,右侧是他女儿后来增建的展馆,当代艺术馆。画廊后方是一个精美的大花园,里面雕塑林立,大多是罗丹的作品。西蒙·德·苏文利在这里有四十多年了。他的父亲安东尼曾是欧洲最重要的艺术品收藏家之一,而他自己在画廊开张之前是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和荷兰艺术大师作品的学者。如今欧洲各地的博物馆都来向他咨询,私人收藏者对他顶礼膜拜,认识他的人则个个对他敬仰有加又常常满怀敬畏。

  西蒙·德·苏文利的身形让人肃然起敬,他个头高大,身材魁梧,神情严肃,一双黑眸可以穿透人的灵魂。西蒙没有为自己的婚事着过急。年轻的时候,他忙于建立自己的事业,无暇花前月下,在四十岁那年才娶了一名美国收藏大家的女儿。他们的结合堪称成功而恬美。玛乔里·德·苏文利从不直接干预画廊的事务,画廊在他们结婚之前就已经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了。她对画廊很感兴趣,对丈夫展出的作品也十分欣赏。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对他做的每件事情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玛乔里自己是画家,不过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作品。她创作的风景画和肖像画相当典雅,常常被当作礼物馈赠给朋友。实际上,西蒙对她的作品有好感,但从未看中过。西蒙在为画廊做选择时不讲情面,在做决定时更是冷酷无情。他的意志如钢铁般坚定,思想如钻石般锋利,而且商业直觉敏锐,深深埋藏在他外表之下的是一颗善良的心。玛乔里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并非人人都相信她。西蒙对自己的雇员公平以待,对客户恪守诚信,在收购他觉得画廊应该有的作品时毫不留情。有时候,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得到一件特别的绘画或雕塑作品,但他在得手之前从不会罢休。婚前他大概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追求自己妻子的。一旦拥有了她,他就把她当作珍藏——几乎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进行一些社交活动,在画廊的一处侧楼款待自己的客户。

  他们在结婚很久后决定要孩子。事实上,这是西蒙的主张。他们等了十年才生了一个孩子。在得知玛乔里非常渴望有孩子后,西蒙终于做出了让步,只是当玛乔里生的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时,他稍微有些失落感。萨莎出生那年,西蒙五十岁,玛乔里三十九岁。萨莎立刻成为她母亲一生的挚爱。她们总是在一起。玛乔里成天和女儿在一起欢笑、闲聊,一起在花园里玩耍。萨莎刚进学校上学的那些日子,她几乎伤心得不能自已,但分离是必须的。萨莎是个漂亮而且惹人爱的孩子。她身上有趣地综合了双亲的特征。既具有父亲深邃的神情,又有母亲轻灵的温柔,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犹如小天使一般,看起来像意大利油画中的圣母玛丽亚。萨莎的面容与她母亲的一样精致,头发与父亲的一样乌黑,但与父母不同的是,她长得比较孱弱,比较瘦小。父亲常常会善意地取笑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微型小孩。不过,萨莎的心智一点也不孱弱。她和父亲一样意志坚定,和母亲一样温柔体贴,而且还很早就学会了父亲的率直。在她四五岁时,西蒙认真注意起她来,而且从此以后对她说的都是艺术方面的事情。一有空,他就领着她在画廊里徜徉,识别作品和画家,向她展示艺术书本中他们的作品,期望她可以说出他们的名字,甚至可以一到了会写字的年龄就能拼写出来。对此,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全盘吸收,牢牢记住了父亲告诉她的每一点知识。他以女儿为荣,而且更加疼爱自己的妻子,她在萨莎出生三年后患了重病。

  玛乔里的病一开始是个谜,难住了所有给她看病的医生。西蒙私下认为这是受心理影响的疾病。他对疾病或衰弱毫无耐心,觉得任何生理病症都可以被掌控并克服。然而,玛乔里非但没有克服疾病,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衰弱了。整整过了一年,他们才在伦敦得到诊断,并在纽约确诊。她患的是一种罕见的退化性疾病,伤及神经和肌肉,并最终会破坏肺和心脏。西蒙决意不接受这样的诊断,玛乔里却勇敢地面对它,极少抱怨,竭力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有精力就尽量和丈夫、孩子在一起共度时光,有空就尽可能地多休息。这场病从未消磨掉她的意志,但最终,她的身体还是如诊断的那样垮下来了。萨莎七岁前她开始卧床不起,萨莎九岁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尽管医生们早已预告了这一切,西蒙还是深感震惊。萨莎也是这样。她的父母从未让她有过失去母亲的心理准备。萨莎和西蒙已经习惯于玛乔里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感兴趣,即便是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也参与到他们的生活当中来。突然意识到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们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这也使得萨莎和她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从此,萨莎,而不再是画廊,成为西蒙生活的中心。

  萨莎在吃饭、喝水、睡觉以及对艺术的喜爱中长大。除了父亲之外,艺术就是她所了解、所从事,也是她所热爱的一切。她像父亲爱她一样爱着父亲。在还是个小顽童的时候,她就和画廊的职员一样,对画廊和其复杂精深的工作方式了如指掌。有时候他会觉得,虽然萨莎只是个小女孩,却比他手下的任何一名职员更聪慧,而且创造力也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惟一让他不开心的事,他对此也毫不忌讳,是她对现当代艺术的热情越来越浓厚。当代艺术特别让他厌恶,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其他场合,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将之称为垃圾。他热爱崇拜的只有艺术大师,别无他者。

  和父亲一样,萨莎在巴黎大学就读,并拿到了一份“执照”,艺术史硕士学位。而且,她履行了对母亲的承诺,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之后,她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实习,自此完成了学业。在实习阶段,她常常回到巴黎,有时候只是去那儿度周末,而西蒙只要有可能就到纽约去看她。他借口说去拜访客户,看看美国的博物馆和收藏家,实际上就是想去看望萨莎,为此他不惜编造任何借口。他最想的还是让萨莎回家。萨莎在纽约的那段时期,他整个儿显得焦躁不安,没有耐心。

   亚瑟·博德曼出现在萨莎的生活中,这是西蒙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萨莎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博士课程学习的第一周遇上他的。那时,她二十二岁,而且不顾父亲嘟嘟囔囔的反对,在六个月后就嫁给了他。一开始,女儿这么早结婚让西蒙感到害怕,只是在亚瑟答应等萨莎完成纽约的学业和实习后搬到巴黎并在那里定居之后,他才放下心,同意了这门婚事。他还差点儿让亚瑟为此写下血书。不过,女儿生活在幸福中,这是他看得见的事实。最后,西蒙终于承认亚瑟·博德曼是个好人,与她正相配。

  亚瑟三十二岁,比萨莎大十岁。他上过普林斯顿大学,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工商管理学硕士。他在华尔街一家投资银行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位,方便的是,银行在巴黎还有一处办公室。结婚后不久,他就开始游说上层让他去巴黎办公。一年内,他们的儿子塞维尔出生了。两年后,塔蒂安娜来到了人世间。即便如此,萨莎在学业上没有半点落后。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的孩子都是在夏天,恰好在她完成课堂学习之后出生的。她雇了一名保姆在她上学或在博物馆上班的时候帮她照顾孩子。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看着父亲经营画廊的时候,她就学会了一手同时扔好几个球的本事。她喜欢自己繁忙的生活,挚爱着亚瑟和她的两个孩子。尽管西蒙起初对做外祖父有点犹豫,不过他很快就对之充满了兴趣。孩子们太迷人了。

  萨莎只要有闲暇就和孩子们呆在一起,给他们唱她母亲为她唱过的歌,和他们玩她母亲与她玩过的育儿游戏。实际上,塔蒂安娜长得很像外婆,这曾让西蒙有些失常,但随着塔蒂安娜一天天长大,他喜欢坐在一边看着她,追忆逝去的妻子,仿佛看见她重生为小女孩。

  亚瑟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萨莎完成了纽约大都市博物馆的实习后举家迁至巴黎。投资银行按照协议,在他三十六岁时将巴黎办事处交由他管理,而且对他充满信心,就像萨莎对他满怀信心一样。萨莎在巴黎比在纽约还要忙碌,在纽约的博物馆里她只是做兼职,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照顾孩子。在巴黎她得和父亲一起打理画廊。现在,她准备好了。他已经同意她每天三点前下班,好去照料孩子。她也知道自己还得为丈夫迎来送往。终于回到了巴黎,她带着胜利的喜悦、学业有成、兴致勃勃而又勇往直前地回到了巴黎,再次回到家让她激动不已。西蒙也是万分激动地迎接她归来,终于她和他在一起工作了。为了这个时刻,他已经等了二十六年,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这让他们俩都非常高兴。

  西蒙还像她小时候那样严厉,但甚至连亚瑟也注意到,自他们搬到巴黎以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衰老了。他甚至常常和外孙们唠起家常来,虽然在来访的大部分时间,他宁愿只是坐在一边观察他们。和小孩子在一起,他总是不自在,萨莎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们家搬回巴黎时,他已经七十六岁了。萨莎的生活也从那时起变得严峻起来。

  他们首先面临的抉择是住在哪里,西蒙替他们解决了难题,这倒让他们有些吃惊。萨莎原本打算在左岸找所公寓。银行在十六区的公寓对于他们的小家庭来说也显得太小了。西蒙主动要搬出他住的侧楼——一栋雅致的三层楼,他一直与妻子住在那里,结婚前丧妻后他都住在那儿。他坚称这楼他住太宽敞了,楼梯让他膝盖受不了,萨莎对他的话是不大相信的。她父亲还能徒步走好几英里呢。他主动搬到庭院另一边的楼上——原先用来做临时办公室和储藏室的顶楼。很快他就用迷人的小圆窗将双重斜坡屋顶下的窗户装修一新,还装上了可以加速上下楼梯的机动座椅,孩子们坐上去的时候都开心得不行。他们坐在机动座椅上尖叫着上楼,他则一边步行上楼一边看着他们。萨莎在帮着做装修和改造时,突然冒出了个主意。一开始西蒙并不喜欢这主意。但萨莎为此盘算了很多年,而且一直梦想着能够实现。她想扩建画廊展出当代画家的作品。原来用作储藏的楼可以使她的计划尽善尽美。这侧楼横跨庭院,经过他们的办公室和父亲的新家。毋庸置疑,开放底层会减少储藏空间,不过,她已经向一位建筑师请教过如何在楼上搭建高效的储物架。在她刚刚提出经营当代作品的主意时,西蒙大发雷霆。他可不能让画廊走上腐败之路,毁了它神圣的名声,去出售萨莎喜欢的垃圾,出售那些他坚信没有才能的不知名画家的作品。她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经过多番苦苦争辩后才说服了他。

  直到萨莎威胁说要离开画廊另立门户,西蒙才做出了让步——带着满腹的怨气,发了一大堆的牢骚。萨莎做事风格柔和,但和他一样坚忍不拔,坚守自己的立场不让步。计划得到同意后,她甚至不敢在主办公室会见新派的画家,因为父亲对他们很不友善。然而,萨莎和他一样顽固。在回到巴黎一年以后,她在画廊的侧楼热热闹闹地开立了时髦的当代艺术展厅。让她父亲吃惊的是,展览受到的好评如潮,这不仅由于她是萨莎·德·苏文利,而且由于她对优秀的纯当代作品独具慧眼。她和父亲一样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里游刃有余。

  令人赞叹的是,萨莎在两个领域都站稳了脚跟。对父亲善于经营的作品她如数家珍,对新作品也是了如指掌。在她三十岁之前,也就是征得父亲同意开立苏文利当代艺术馆的三年后,它成为巴黎、或许也是欧洲最重要的当代艺术画廊。她一生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亚瑟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热爱她做的一切,支持她的每一次变动,每一个决定,每一次投资,甚至比她的父亲更支持她。西蒙尽管依然不大愿意,但到头来还是会尊重她在当代艺术方面取得的成就。实际上,她是一鼓作气地将自己的画廊发展到现在的规模。

  亚瑟很高兴她的职业生活与自己的不同。他喜欢她展出作品的趣味性,喜欢她的画家们的疯狂,这些画家与他打交道的银行家们大不一样。她去其他城市会见新的画家时,他常常陪她一起去,而且很乐意陪她去艺术交易市场。他们把三层楼的住房几乎都变成陈列崭露头角的画家的当代艺术作品的博物馆了。比起她父亲出售的印象主义和大师级的作品,在苏文利当代画廊出售的作品远远要更受买家的欢迎。两类作品的生意都让他们大获盈利。

  萨莎在经营自己的展馆八年之后,真正遇到了他们的第一次危机。亚瑟成为银行的合伙人已经好几年了,如今银行坚持要求他回到华尔街工作。银行的两位合作人在一次私人飞机失事中丧生,银行里的人都坚持认为亚瑟是经营银行总部的当然人选。亚瑟出于良心的考虑,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职业对他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银行不会让他脱身的。他们需要他在纽约工作。

  萨莎痛哭流涕地向父亲讲述了情况的原委,西蒙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结婚十三年以来,亚瑟一直在全力支持她,支持她事业的方方面面,她明白现在自己也应该这样做,跟随他回到纽约。恳求他为了她的事业而放弃自己的事业,让她还可以和父亲一起经营画廊,这太过分了。不过,父亲不可否认地老了。萨莎三十五岁了,西蒙尽管看上去不像、表现得也不像,但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亚瑟以前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呆在巴黎,而又不对自己的职业造成负面影响。但是如今到了他回纽约、萨莎随之离开的时候了。

  依照自己特有的行事风格,萨莎花了六周才想出了个主意,距搬回纽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主意让父亲一开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全然反对这个计划,就像当初反对她经营当代艺术品一样。不过这次她没有威胁他,而是恳求他同意。萨莎想在纽约开一家分店,同时经营传统的与当代的作品。她父亲认为这简直是个疯点子。苏文利画廊是巴黎最受尊敬的画廊。美国人每天都和他们为重要的交易而联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也是如此。根本没有必要在纽约开分店,但是现在萨莎将去纽约了,她想为父亲,为她热爱的画廊工作,她经营这个画廊已经九年了。

  这个主意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转机。亚瑟认为这点子非常棒,并给予全力的支持。后来还是他替她说服了父亲。不过,西蒙甚至在他们离开之际,还说这是个疯主意。萨莎提出由自己投钱到这个项目中,亚瑟也主动表示了支持。不过,到最后她父亲还是同意了她的想法。一到纽约,萨莎就在帕克大道上为他们自己找了一处公寓,并在第六十四街上,麦迪逊和第五大道之间找了一处褐色石屋作为苏文利纽约画廊的所在。和平时一样,一旦萨莎拿定了主意,并投入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精力和干劲的话,她就一定能够证明它是个好主意。她父亲来看过几次,带着几分不情愿承认了这地方非常适合他们,这当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九个月后,当西蒙再来参加纽约画廊开幕式时,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得皱了起来。萨莎在纽约成为艺术界备受推崇的人。三十五岁就和她父亲一样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经营商之一了。她还加入了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和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董事会,成为两家董事会的成员,这对于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当时塞维尔十二岁,塔蒂安娜十岁。塞维尔喜欢绘画,而塔蒂安娜则会随时拿起丢在她手边的相机,拍摄下大人们受惊时令人难以置信的可笑模样。塔蒂安娜看上去像个金发碧眼的小精灵,塞维尔则像他父亲,只有近乎乌黑的头发像他妈妈和外祖父。他们是两个漂亮可爱的小家伙,而且都会说两种语言。萨莎和亚瑟同意他们上设在纽约的法国公立中学,但塔蒂安娜还总是说想回巴黎。她思念自己的朋友。塞维尔则是立刻就断定自己喜欢纽约。

  接下来的两年里,萨莎乐此不疲地打理着纽约的画廊业务。她常常回到巴黎,通常是每月两次。有时候她乘坐协和飞机和父亲一起去出席重要的会议,并于当晚返回纽约亚瑟和孩子们的身边。她习惯在夏季时把孩子们带回巴黎,和他们住在艾顿·洛克酒店,而她会前往父亲在圣琼佛哈岬角租赁多年的房子里陪陪他。尽管西蒙爱她的孩子,但和他们时间呆长了会觉得紧张。尽管萨莎不愿意承认,父亲还是一天天变老了。他八十七岁了,一点点地,动作日益迟钝起来。

  他们曾非常遗憾地谈论起有朝一日如果由萨莎独立打理业务时她该怎么办。她无法想像,但是西蒙做得到。他已经活了很久,不再害怕继续向前走。他已经把手下的员工调教得训练有素。到时候,她可以住在纽约也可以住在巴黎,两个地方都有能干的人为她工作。当然,她得把时间花在两个画廊上,而且要定期地往返,不过,多亏了父亲的精明和远见卓识,她有选择住在哪里的权利。两处的经理都很优秀。虽然她喜欢在纽约生活和工作,但她觉得巴黎更像自己的家。毫无疑问,亚瑟对于银行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当时只能住在纽约。她知道,在他退休之前自己就算被拴在纽约了。他现在只有四十七岁,退休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呢。幸运的是,她八十七岁的老父亲还在经营自己那头的业务。尽管几乎是不为人察觉地衰老了,他的工作依然是非常出色的。不提这一点,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在八十九岁时突然去世让萨莎震惊不已。她原本期望着他能长生不死呢。西蒙完全和自己希望的那样离开了人世。他在办公桌边突然中风。医生说他并没有受苦。他在病发当天就走了,而且刚刚和从荷兰来的一个收藏家做成一笔大交易。

  当天晚上,萨莎惊魂未定地飞回了巴黎,在画廊里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她无法相信父亲已经不在了。葬礼举办得庄严而体面。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文化部的部长都参加了葬礼。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他的朋友、客户、亚瑟和孩子们都来向他表示哀悼。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寒天,大雨倾盆,他们把他安葬在位于巴黎东界第二十区的拉雪兹公墓。这是一处适合他安息的场所,维克多·雨果、普鲁斯特、巴尔扎克和肖邦等大师环绕在他的身边。

  葬礼之后的四个星期,萨莎留在巴黎与律师一道工作,收拾东西,整理父亲的文件和私人财产。她在巴黎逗留的时间超出了应有的时间,但这次令她不忍离去。自从离开巴黎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想留在家里,离她父亲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近一些。一个月后,在飞回纽约的家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为庆祝圣诞而装饰起来的商店和街道对于刚刚失去亲人的她来说就像是一种侮辱。这一年是漫长难熬的一年。不过,尽管如此,两处画廊的生意还是蒸蒸日上。在接下来的几年,日子既祥和幸福,业绩也显著骄人。她思念父亲,但随着孩子的成长,她慢慢地在纽约扎下根来,并照旧每月回两次巴黎,继续管理那里的画廊。

  父亲去世八年以后,两处画廊的实力日益雄厚,而且都比较成功。亚瑟说打算在五十七岁时退休。他的职业让人敬慕而且回报颇丰,但私底下他向萨莎承认说自己已经厌倦了。塞维尔如今二十四岁,在伦敦生活并进行绘画,作品放在索霍的一家小画廊里展出。虽然他的画让萨莎喜欢,但还没有达到在她的画廊展出的水平。对儿子的爱并没有让她忽视他依然需要努力。他富有才华,但作为画家来说尚未完全成熟。不过他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热情。他热爱自己身处其中的伦敦艺术界的一切,萨莎也为他感到骄傲。她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画家。到时候,希望可以展出他的作品。

  塔蒂安娜四个月前从布朗大学毕业,获得了美术与摄影的学位,并成为纽约一位知名摄影师的第三号助理,这意味着她得不时地替他换胶片,给他端端咖啡扫扫地。她母亲的话让她相信工作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乐意留在画廊和她并肩工作。他们认为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了不起的,但他们更愿意追求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萨莎认识到自己掌握了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真是很难得,他给她机会,给她无价的教育,使她可以成长起来和他一起经营事业。她很遗憾自己没能在孩子身上做到这些。

  萨莎不知道塞维尔将来会不会愿意和她在画廊共事,但就目前来看可能性不大。既然亚瑟说起了退休,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漂向了自己在巴黎的根基。纽约激动人心的生活让她热爱,同样,她也觉得回到家的生活总是更加亲切一些。这得感谢她的母亲,尽管有双重国籍,巴黎依然是她的家。四十七年岁月中有十六年,也就是生命的三分之一时间她都花在了纽约。在本质上她是法国人。亚瑟并不反对在退休之后返回巴黎居住,那年秋天他们更加认真地讨论起这个话题。

  时值十月,也是炎热天气的最后阶段,在某个周五晴朗的下午,萨莎到画廊来检查计划出售给波士顿博物馆的一些作品。他们将大师和传统的作品陈列在褐色石楼的上两层,把同样让他们名声赫赫的当代作品摆放在一二两层。萨莎的办公室隐藏在大厅后面的一角。

  看完楼上的作品后,她把一些文件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向办公室外面的雕塑花园望去。它们也像画廊的当代作品一样,反映出萨莎的品位。她喜爱观看花园里的这些雕塑,尤其是在下雪的时候。但是,下雪还得两个月以后,她拿起了塞得鼓鼓的公文包。下周她就不在这个画廊了。她计划在周日上午前往巴黎,视察那里的情况。常规视察依然是每两周进行一次,自父亲八年前去世后一直如此。她是个事事操心的交易商,往返于两座城市,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对她来说,这似乎很容易。她在两座城市都可以做到生活无忧,那里有朋友,还有客户。萨莎在纽约和在巴黎一样感觉自如。

  在她考虑着周末的事情时,电话响了起来,那时她正打算离开办公室。是塞维尔从伦敦打来的,她瞅了瞅手表,这才意识到那里的时间将近午夜了。一听见儿子的声音,她就笑了起来。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宝贝,但在某些方面她与塞维尔更亲近,和他相处也更容易一些。塔蒂安娜与父亲更亲近,而且在某些方面也像外祖父。她身上总是有些冥顽不化、独断专行的气质,不像她哥哥那样容易附和或妥协。在很多方面,塞维尔和母亲是灵魂上的同伴,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善良,总是乐于原谅自己喜爱的人或朋友。塔蒂安娜对人对事则更加泾渭分明。

  “我还担心你已经走了呢,”塞维尔打了个哈欠笑着说。当她闭上眼睛想着他的时候,他的脸就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孩子,如今出落成英俊的小伙子了。

  “我正要离开,你的电话就来了。你周五晚上在家干吗?”塞维尔在伦敦画家的圈子里社交活动频繁,可就是挡不住漂亮女人。有很多的漂亮妞。这一向让他母亲感到好笑,并常常为此取笑他。

  “我刚进门,”他解释说,想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一个人?真让人失望,”她取笑说。“没找乐子吗?”

  “和一个朋友去了一家画廊的画展开幕式,然后一块儿吃的饭。每个人都喝醉了,局面有点失控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在被逮捕之前回家吧。”

  “听起来很有意思。”萨莎又在桌边坐了下来,向外望着花园,觉得自己是多么想他。“他们做了什么会被抓起来?”尽管塞维尔对女人兴趣十足,但他的追求大都是无伤大雅的,而且相当温和。他只不过是个喜欢找乐、常常还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年轻人,一脑子逗乐的鬼点子。他妹妹喜欢宣称自己比他要令人尊敬得多,认为和他出去的女人个个让人恶心。她总是这样说,不仅对父母而且也直接对哥哥说,而他不论她们是谁有多粗俗,也要激烈地为之辩驳。

  “和一位认识的画家一起去的开幕式。他有点疯,但的确是个好画家。我想你什么时候见见他。利安姆·埃里森。他的抽象派作品棒得很。今天晚上的画展很不错,不过他不这么看。开幕式让他觉得无聊,于是他就喝醉了。我们在酒吧吃晚餐的时候他更是醉醺醺的了。”塞维尔喜欢给萨莎打电话和她说自己朋友的事情。在萨莎面前他几乎没什么秘密。而且有关他调皮捣蛋的故事总是能让她开心。他一离开家,她就非常想他了。

  “那样子很迷人吧,他醉的样子,我是说。”她猜他的朋友和他差不多大。两个调皮的男孩子,都玩得非常开心。

  “实际上,真的是这样。他很搞笑的。我们在吧台就座后,他把裤子脱了。搞笑的是要不是他去请女孩子跳舞,绝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我想当时他自己都忘了,穿着乔基内裤就走到舞池里,有个老女人用自己的手袋抽他。于是他就请她跳舞,还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子。这是我看过的最搞笑的场景了。那女人大概四英尺高,而且不停地用手袋打他。好像电视剧《巨蟒》中的一幕。他舞跳得棒极了。”萨莎边听边笑,想像着这一幕,穿着乔基内裤的画家,和一个老是用手袋揍他的老女人一块儿跳舞。“他对她彬彬有礼的,每个人都要把大牙笑掉了,不过后来看酒吧的人说要报警,所以我就送他回他妻子那里了。”

  “他结过婚了?”听起来这个信息让萨莎吃惊了。“像你这么大?”

  “不是的,妈妈。他三十八岁了,有三个孩子。孩子机灵得很。妻子也很好。”

  “当时她在哪里呢?”她的语气里夹杂了不满。

  “她讨厌和他一起出去,”塞维尔实事求是地说。利安姆·埃里森是他在伦敦最亲密的一个朋友。他是位严肃的画家,但对生活有点玩世不恭,具有强烈的幽默感,热衷于开玩笑、搞恶作剧。

  “我能够明白为什么他妻子不愿意跟他出去,”萨莎对她儿子的朋友做出了评论。“我也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喜欢和当众脱掉裤子、还要请老女人跳舞的老公一起出去。”

  “我送他回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我还没离开他就醉倒在沙发床上了,于是我就陪她喝了杯葡萄酒,然后才走的。她是个好女人。”

  “要忍受这样的事情,她不得不做个好女人。他平常酗酒吗?”萨莎的语气一时严肃起来,思忖着儿子整天和什么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塞维尔的这位朋友听起来不像个理想的同伴,而且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对他有好的影响。

  “不,他不酗酒。”塞维尔笑了起来。“他只是厌烦了,他跟我打赌说他在酒吧里脱掉裤子的话,一个小时之内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他赢了。直到跳舞的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他。”

  “哦,我希望你是一直穿着裤子的,”她说。塞维尔笑了起来,他敬爱她。

  “实际上,我穿着的。利安姆认为我太胆小。他说如果我也把裤子脱了的话,他付双倍的赌金,或者扯平不付。我没有那样做。”

  “谢谢你,亲爱的。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她瞟了一眼手表。她答应在六点钟和亚瑟碰面的,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她太喜欢和儿子聊天了。“真讨厌这样做,但我答应过你父亲,十分钟前就该和他在家碰面了。我们打算吃过晚饭后开车去汉普顿。”

  “我猜你们有约会。只是想证实一下。”

  “很高兴你打电话来。周末有什么特别安排吗?”她喜欢了解他的行踪,对塔蒂安娜也是如此,尽管她较少打电话来。她正打算展翅翱翔呢。这些天来她更经常给父亲而不是母亲打电话。萨莎整个星期都没有和她说上话了。

  “没什么安排。天气太糟糕了。我想就是画画吧。”

  “好的。我星期天飞巴黎。到了我再给你电话。这个星期有时间过来看看我吗?”

  “也许吧。星期天晚上再跟你说。周末愉快。问爸爸好。”

  “我会的。我爱你……对你朋友说下次把裤子穿好。你们俩没被抓到监狱里是你们走运。好些罪名呢,引发混乱,不雅的暴露,玩笑开过了头等等。”塞维尔不论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开心,显然他朋友利安姆也是如此。塞维尔以前提起过他,并且总是说想让母亲看看他的作品。尽管时间不够用,她终究还是会去看的。她一直匆匆忙忙,到伦敦时得会见自己代理的画家们,同时,她还想见见塞维尔。她对儿子说过让利安姆把作品的幻灯片寄给她,但他从未寄过,这让她感到要么是他对之并不在意,要么是他觉得还不到给她看的时候。不管什么原因,听起来他都像个蛮横狂妄的人。她已经代理了好些这样的画家了,无论塞维尔认为他多么有趣,她也不敢确定自己还想再多一个这样的人。和那些认真对待自己职业、表现得像成人的画家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将近四十岁还当众脱裤子的行为不端的老男人只会让人头疼,她不再需要这样的麻烦。再多一个也不要了。“星期天和你谈。”

  “到巴黎给你打电话。再见,妈妈,”塞维尔欢快地说道,把电话挂上了,萨莎笑盈盈地冲出办公室。她不想让亚瑟久等,而且她还得做晚餐呢。不过和自己的儿子谈过话总是让人开心的。

  她一边匆忙地离开办公室,一边向每个同事挥挥手再见。上了出租车,她脑子里还想着塞维尔,并叮嘱司机走捷径回公寓。她知道亚瑟在等她,急切地想离开城里。周五的交通总是很糟糕,只有等晚饭时间后才会稍微好转一点。近来天气相当好。虽然是十月份,还是暖意洋洋,阳光明媚。她在出租车里向后靠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漫长的一个星期,她累了。

  她所居住的公寓是他们生活当中惟一一样让她觉得大而不当的东西。从巴黎搬来,他们在里面已经住了十二年,现在孩子们都已经离开家,房子对他们俩来说就显得过于空阔了。她一直劝说亚瑟把它卖了,搬到第五大道上可以看到公园的小一点的合作公寓里去。但是他们也有打算在他退休后回巴黎定居,于是就一致同意等到定好计划后再说。如果回巴黎,他们只需要在纽约有个小的临时住所。她极少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安定,但如今却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自从塔蒂安娜毕业搬到自己的住所后,她好像就有这种感觉了。孩子们走了,萨莎时常会觉得生活空虚。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亚瑟都会取笑她,提醒她意识到自己是纽约、也是其他任何地方最繁忙的女性之一。但是她思念自己的孩子们。他们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他们的离开经常让她觉得难受,觉得自己不重要了,没那么有用了。亚瑟和她都喜欢一起旅游消磨时光,这让她感到庆幸。说得不错的话,他们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爱意也更加浓烈。二十五年的光阴并没有减弱他们彼此的爱情与激情。耳鬓厮磨与时光蹉跎增添了他们之间的纽带,让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依恋对方。

  她到家的时候,亚瑟正在公寓里等着她,一看见她就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上班穿的白衬衫,袖子卷了上去。他的西装随意地搭在一把椅背上。他已经把去南安普敦寓所度周末的东西收拾进包里了。她打算拌点色拉,再在盘子里放点冷鸡肉。他们喜欢在交通高峰过后出发,夏秋两季周末的高峰时期不啻于谋杀时间。

  “今天怎么样?”他问道,在她头顶上吻了一下。她把黑头发盘成了髻,她一向都是这样打理头发的。周末在汉普顿时,她把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她喜欢穿旧衣服、牛仔、旧毛衣,或者是褪色的T恤。不用像在画廊那样天天穿得一本正经,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放松。亚瑟喜欢打高尔夫,在海边散步。年轻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渴望成为海员,他还喜欢和萨莎一起打网球。周末大部分时间,萨莎要么做做园艺活,要么蜷曲在一旁看书。她尽力不在周末工作,尽管有时候也随身带着一些文件。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吻过他后抱歉地说,就匆忙地跑到厨房里。经历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依然彼此相爱,一起过着开心的日子。“我正要走的时候塞维尔打电话过来了。”

  “他怎么样?”

  “有点醉了,我想。他是和一个举止很差劲的家伙出去的。”

  “女人?”亚瑟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是。是个画家。他在酒吧里把裤子脱了。”

  “塞维尔把裤子脱了?”亚瑟显得非常诧异,萨莎则拌着色拉。

  “不是的,他朋友这样干的。又是一个疯狂的画家。”她摇了摇头,把鸡放进大浅盘里。

  她在准备晚餐的时候,亚瑟站在边上和她聊天。她把晚餐摆放到餐桌上,为漂亮的盘子配上亚麻餐具垫和餐巾。她喜欢为他做这些事,而他总是注意到这点,并为此赞美她。

  “你带回家的公文包塞得满满的,萨莎,”他眼睛瞅着公文包说,又吃了一口色拉,看上去惬意而幸福。他喜欢在海边度周末。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是神圣的事情。他们从来不允许任何事情打扰他们的周末,除非有人生重病,或者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事件。否则,每周五,无论下雨阴天、无论冬夏,他们在七点前都会在前往南安普敦的路上。

  “星期天我要去巴黎了,”她在吃色拉的时候提醒他说,并给了他一片看房人留给他们的鸡肉。

  “我都忘了。去多久啊?”

  “四天。也可能五天。周末前回家。”

  他们的谈话如同白头到老的夫妻之间典型的絮叨,而且都习以为常了。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他告诉她某个即将退休的人做了一宗没有按照计划操作的小交易。她和他谈起新近签约了一名新画家,是个巴西来的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她还提到塞维尔说下周会尽量到巴黎来看她。他这样做很好,可以自己安排计划,不像塔蒂安娜要受顶头上司摄影师的控制。她的老板工作时间很长,而她却喜欢和朋友一起打发工作以外的时间。不过还是老话,她比哥哥要小两岁,还得靠努力奋斗来获得独立。

  “这周的女孩是谁?”亚瑟饶有兴趣地问道。他和萨莎一样了解自己的儿子。萨莎笑意盈盈地看着亚瑟,她注意到,而且是经常注意到,他依然那样的英俊。高大、清瘦、健康、五官轮廓鲜明,下颚健壮有力。他一走进她的生活她就爱上了他。实际上,现在的爱意更甚于以往。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她在纽约的很多朋友都离婚了,有一两个还成了寡妇,好像都再也找不着男人了。她们总是告诉她她是多么的幸运。她自己知道这点。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亚瑟就是她生活中的挚爱。

  “上次我问的时候,是个在绘画班上遇见的某位画家的模特。”萨莎咧嘴笑笑。塞维尔身边一直围满了轮拨儿拜倒在他脚下崇拜他的女孩子,这在朋友圈中和家里是众所周知的。他英俊潇洒,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好,女人总是难以阻挡他的魅力。他也是同样地无法抗拒女人的魅力。“我甚至都不问她们的名字了,”萨莎说着收拾起桌子来,她丈夫含笑欣赏地注视着她。她把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最近他们过着少量储备的日子,以前,孩子们在家的时候,他们每晚都要好好吃一顿的。现在他和萨莎只是在厨房里吃点简易的便餐,这更省事些。

  “我有好久没问塞维尔他女朋友的名字了。”亚瑟笑呵呵地回应说。“每次我喊她们某个的名字之后,总是会出现五个。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他去换上了卡其裤和舒适的毛衣,萨莎也换上了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们准备就绪,开着萨莎的客货两用车离开了家。孩子们离家后她还留着这部车,因为可以用它来拉年轻画家的作品。她在后备箱放了点杂货和各人的小提箱。海滩服放在了南安普敦的房子里,所以他们用不着带很多东西走。她把去巴黎的包,还有他提到过的那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也带上了。她打算周日早上去南安普敦的机场,在将近拂晓时离开,这样就可以在晚上适当的时间到达巴黎。迫不得已之时,她会乘坐红眼航班,不过这次没什么紧迫的事情,乘坐白天的航班更加合乎情理,只是不能和亚瑟共度周日让她很遗憾。

  到达南安普敦时已经十点了,萨莎发觉自己累了,不由得有些惊讶。和往常一样,这次是亚瑟开的车,她在途中打盹,然后高高兴兴地和他在午夜前爬上自己的床。在睡觉前,他们坐在平台上眺望月色笼罩的大海。天气暖和而温馨,夜空如水晶般清澈。上了床后,他们脑袋一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与往常在海滩的日子一样,他们在清晨醒来后缠绵了一番。之后,躺在床上相拥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爱从未有过无聊的感觉,即使有什么,他们彼此之间的相互熟悉与深情也让之化解了。他随她进了浴室,她坐浴,他淋浴。她喜爱南安普敦慵懒的清晨。之后,他们一起来到厨房,由她做了早餐。他们后来沿着海边漫步了很久。天气真好,阳光明媚,有些热,几乎没有一丝风。现在是十月的第一周,秋季很快就会带来凉意,不过此刻还没有。似乎依然是夏季。

  周六,亚瑟带萨莎出去到一家他们都很喜欢的意大利小餐馆吃晚餐。回来后,他们坐在平台上,边品葡萄酒边聊天。生活似乎十分惬意安宁。晚上他们早早就上了床,因为萨莎第二天还得起早赶往机场乘飞往巴黎的航班。她不愿意离开他,但这是他们生活中常有的事。离开四五天并不算什么。那天晚上她在床上偎依着他,胳膊搂着他,睡着的时候还紧紧地靠着他。她得在四点前起床,七点前到机场赶九点钟的飞机。巴黎时间晚上九点,她将抵达巴黎,十一点前到家,然后在次日展开工作之前好好地睡一觉。

  闹钟在四点响了起来,她听见铃声就赶紧把闹钟关上,搂着亚瑟过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起了床,摸黑踮着脚尖走到浴室里,穿上蓝牛仔裤和黑色毛衣,脚上穿了一双曾经很时髦的爱玛仕路夫鞋。不过,她在长途飞行时不穿时髦的衣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舒适似乎更重要。在飞机上她通常只是睡觉。在离开家之前,她站了好一会儿,望着亚瑟,然后弯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想把他弄醒。他还是动了动,他总是这样,睡觉时还在笑。不一会儿,他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着她,绽开了笑容,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到身边。

  “我爱你,萨莎,”他睡意无限地嘟囔着说。“早点回家。我会想你的。”他总是说这样的话,她为此也更加爱他。在他说完后,她亲亲他的脸颊,然后就像对孩子们那样把他的被子掖好。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睡觉吧。到巴黎后给你打电话。”她一向这样。她知道可以赶在他开车回城里之前给他打个电话,真希望可以和他呆在一起。

  等到他退休情况就会好了,到时候就可以和他四处旅行。她越发地喜欢上这个念头,轻轻地带上身后的卧室门,她走出了房子。前一天晚上她打电话预约了出租车。司机正等在外面,还没有照要求按响门铃。她把航班和机场告诉了他,然后就一路看着窗外,暗自微笑着。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幸福。她是个幸运的女人,有着幸福的生活,有着她爱的也爱着她的丈夫,两个棒极了的孩子,还有两处给了她无限乐趣和一生美好日子的画廊。她别无所求了,也不能有所求了。萨莎·德·苏文利·博德曼知道自己拥有了一切。

  第二章

  

  到巴黎的航班一路平安。萨莎吃过中饭,看了部电影,又睡了三个小时,在飞机抵达戴高乐机场前醒了过来。她认识航班上大部分的服务员,航班的首席乘务长也了解她的习惯,没有打搅她。她是位随和令人愉快的乘客,在飞机上什么都不喝只喝水。她深谙如何预防时差反应。不多吃,睡觉,喝水,一到家就上床睡觉,她知道到早上自己就可以恢复精神,适应了时差。她往返于巴黎和纽约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巴黎的天气比较凉而且多雨。虽然纽约还是小阳春,这里已经是冬季了。在着陆的时候,她把带来的一条开司米披肩披在衣服外面,和平时一样,车和司机在机场等候着她。在开往巴黎城区的路上,他们聊起了天气和飞行的情况,回到家时,房子里面很安静。平时每天来这里的清洁女工按惯例在冰箱里留了食物。一走进家门,萨莎就拿起了电话拨打亚瑟的电话。他那里是下午五点,听到她的声音,他显得很开心。当时他正要关上南安普敦房子的大门准备赶回家呢。

  “我想你,”他在她讲完巴黎的天气后说。有时候萨莎都忘记了巴黎的冬天有多可恶。“也许你该在迈阿密开家画廊,”他取笑说。他知道天气再坏,她内心深处还是想搬回巴黎的,他愿意在明年退休后和她回去。他也十分留恋刚结婚时在巴黎的日子。两个城市都让他喜欢。他所在意的就是能和她在一起,他喜欢和她分享生活。

  “我星期二去布鲁塞尔,看位画家,还要拜访我们的一位老客户,”萨莎提到。

  “周末要回家来啊。”他们已经计划好去参加她一位最好朋友的生日宴会。这位生日会的寿星在前一年成了寡妇,如今和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刚结识的男人出去。过去的一年中,她和好几个男人约过会,其中没有一个让她的朋友中意。人们都很喜欢她,但希望最近的这个男人赶快消失。她过世的丈夫曾是亚瑟最好的一个朋友,由于受癌症的煎熬而过世。去世的时候他五十二岁,他的遗孀也是同样年纪。她曾乱开玩笑说结婚二十五年后又回到了市场上挺令人沮丧的。亚瑟和萨莎都为她感到遗憾,因而对她那些令人不快的约会也就听之任之了。从谈话中萨莎比任何人都明白她有多么孤独。

  “我尽量周四赶回家,不然就周五。我想见见塞维尔,这还得看他什么时候能来。”萨莎一股脑儿地把安排说给他听。

  “带我向他问好,”亚瑟说,他们接着又聊了几分钟。挂上电话后,她给自己做了份色拉,审阅了几份画廊经理留给她的文件,并打开了巴黎的邮件。有几封请她出席派对的邀请函、一大摞艺术展开幕的宣传,还有一份朋友的来信。在巴黎她很少出席宴会,除非是应重要客户之邀、她觉得非去不可的宴会。她不愿意没有亚瑟一个人出去。除了参加一些艺术活动,或者亲密朋友的晚宴之外,两人世界共有的安宁生活让她觉得十分的享受。

  她如约打电话给塞维尔,他不在。她于是给电话留了言。午夜前上床睡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早上八点闹钟的铃声吵醒了她。外面下着雨雾气蒙蒙的,仿佛到了严冬。她穿上雨衣穿过庭院在九点半跑到了画廊,十点钟与自己的经理见了面。画廊周一歇业,这给了他们一天安静的工作日。她和经理伯纳德开始为下一年度的展览和宣传日程进行筹划。

  在办公桌边吃过中饭后,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将近六点钟的时候,秘书说她女儿从纽约打来了电话。塞维尔比塔蒂安娜来电话的次数多得多,当天她就和他通过两次话了。他周三来与她共进晚餐,那么周四她就可以回到亚瑟身边了。萨莎笑着拿起了电话,以为女儿要抱怨她的摄影师上司。她希望塔蒂安娜不会退却。有时候她很任性,不喜欢服从其他人也不能忍受不公平的对待。萨莎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新老板对她不好。拥有布朗大学的美术学位,她指望做更多的事情,而不只是给他倒倒咖啡,或在他离开后打扫打扫工作室。

  “日安,亲爱的,”萨莎无意识地说起了法语,但诧异地发现电话另一端没有声音。她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塔蒂安娜会再打过来的。正打算挂上电话时,她听见了一声像是动物而不是人的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塔蒂?是你吗?是你吗?亲爱的,出什么事了?”她现在听得出来自己的女儿在哭,在对着电话哭。过了好久她才说出话来。

  “妈妈……回家来……”她的声音传出从未有过的老成,倒突然让人觉得像个五岁的女孩。

  “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解雇了?”萨莎以为只可能是这件事让她如此。塔蒂安娜目前还没有男朋友,因此不可能是浪漫惹起的祸事。

  “爸爸……”她说,又呜咽地哭了起来,萨莎的心一抽几乎要跳出胸膛。老天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塔蒂安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快点。你让我害怕。”

  “他……几分钟前,他们从他办公室给我打电话……”纽约此时将近正午。萨莎晓得如果是在回城里的路上发生车祸的话,前一天晚上就应该有人打电话通知她。他随身带着她的所有联系号码,她也是这样。

  “他还好吗?”萨莎问这个问题时觉得像有个钳子在拧着自己的胸膛,塔蒂安娜还在控制不住地抽泣着。

  “他心脏病突发……就在办公室……他们打电话喊了救护人员……”

  “哦,天哪……”萨莎听到这话把眼睛紧紧闭上,等着听下面的消息,抓着电话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妈妈……他死了。”塔蒂安娜说出这话时整个世界对于萨莎来说都在瞬间停滞了。房间里天翻地覆。下意识中,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抓住了曾经是她父亲的办公桌,似乎要尽力稳住自己。她觉得自己正坠入万丈深渊。

  “他没死。搞错了吧,”萨莎说,好像可以否认或者阻止它发生似的。“这不是真的!”她喊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组织都受到了近乎致命的电击。她喘不过气来。

  “是真的,”塔蒂安娜凄惨地嚎啕着。“詹金斯夫人打给我的电话。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但是他死了。妈妈,回家来啊……”

  “我马上回来,”她说,悲痛地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房间,仿佛期望有人突然出现来帮助她,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但是没有人来。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你在哪儿?”

  “在上班。”

  “回家……不,别回家。到画廊去吧。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着。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情。他们会理解的。”塔蒂安娜听着电话只是哭。萨莎知道九点钟有一趟飞纽约的航班,七小时之后她就会在纽约了。纽约时间比这里早六个小时。她可以在当晚纽约时间十一点、巴黎时间早上五点前回到城里。她晓得自己忠诚的助理会把塔蒂安娜带到父母的公寓。“呆在那里,塔蒂。我让玛尔西去接你。”萨莎的画廊刚开张时,玛尔西就为她工作了。她四十出头,为人善良,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就像爱自己孩子一样疼爱萨莎的孩子。接着,萨莎好像是在电闪雷鸣后的慌乱中突然又想到说:“我爱你,塔蒂。我会尽快赶回家的。”放下电话时,她的手脚都在发抖。在一阵完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她拨打了亚瑟的手机。他的秘书詹金斯夫人接的电话。她当时正要给萨莎拨电话,萨莎先找到了她。在失去理智的一瞬间,萨莎竟想相信亚瑟会接起电话。但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

  “非常遗憾,博德曼夫人……非常遗憾……一切都这么突然。我不知道……他没喊我……我五分钟前刚刚见过他。我进去让他签署一些文件,他跌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已经走了。他们尽力了……但是回天无力。”她没有向萨莎描述在他们抢救他未果时她看到的可怕景象。她也哭了。“我会尽一切力量的。我该给谁打电话吗?医院?殡仪馆?非常遗憾……”

  “回家后我来做这些事。”或者玛尔西会做的。她不想让任何其他人替她丈夫的事拿主意。她甚至不想由自己来做决定。首先,她得给他们的儿子打电话。

  萨莎迅速将事情告诉了在巴黎的秘书尤金妮亚,请她给自己订航班,并到隔壁的房间帮她收拾东西。她的秘书一下子怔住了。起初都不想相信,但看到萨莎的面部表情时,她明白了这是真的。萨莎脸色煞白,好像惊魂未定。尤金妮亚看见萨莎在给塞维尔打电话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般。

  尤金妮亚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端来了一杯茶,随后就去预订航班了。在那一刻,萨莎正在电话上向塞维尔哭述,塞维尔和她一样无法控制住情绪。他提出飞到巴黎接她,然后陪她一起回家。但是她知道万一他的航班误点的话,他们就会互相错过的。她让他尽可能在当晚直接赶回纽约。这样做对他父亲没有什么意义了,但对于她和塔蒂安娜来说却意义重大。塞维尔呜咽着挂上电话。接下来的夜晚是一片混沌。

  尤金妮亚按照萨莎的吩咐收拾好她的旅行包,并取消了这一周的业务安排。到布鲁塞尔的行程必须得延后了。她的一生在顷刻之间惨遭分崩瓦解。萨莎简直不敢让自己想这件事,也不愿想起。她的秘书和画廊经理开车把她送到机场,好像焦急的父母一般围在她身边,直到把她送上了飞机。在她登机后,他们谨慎地把事情向在机舱门口的乘务员做了说明。他们为她在飞机上的状态感到担忧。经理伯纳德提出陪她一起飞回去,被她勇敢地拒绝了,但飞机一起飞她就后悔了。悲痛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完全无法控制,甚至担心起自己也会心脏病突发。一名乘务员告诉另一名乘务员说萨莎脸色发青,虚汗淋漓。他们给她盖上毯子,请她身边的乘客到另外的座位就座,乘务长在她身边陪坐了一会儿。他们问她有没有带镇静剂,她说没有带,而且从来没有吃过。但是她以前也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的丈夫呀。父亲死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受,那已经非常让人难受了。但是当时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而且还常常警告过她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她也知道这点。对父亲的去世,她多少是有所准备的。但她从没有为此刻做过准备。不应该是亚瑟啊。前天他还刚刚对她说过他爱她。在南安普敦她与尚在睡梦中的他告过别,如今却人去屋空了。不可能。没有发生过。但的确发生了。惟一一次她记得有这样的感受的时候——完全不能自控而且惊恐万分——是她九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时候。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了。一个孤儿。在飞往纽约的旅途中,她哭了一路。玛尔西接到了巴黎伯纳德打来的电话后就赶到机场等萨莎出海关。她将塔蒂安娜托付给了公寓里的一个朋友。

  玛尔西没有问她怎么样。不需要这样做。萨莎几乎不能说话。她是玛尔西认识的最能干的女性,但此刻却显得彻底地不堪一击了。萨莎泣不成声,惹来周围陌生人的注视,玛尔西静静地伸出胳膊搂着她,让她紧紧靠着自己,领她走出了机场。不一会儿后,她带她上了轿车,司机加速向纽约开去。起初萨莎神志模糊说不出话来,车开到半途时她开始念叨起来,让人回答问题,不过答案现在已经并不重要了。无论是什么问题,亚瑟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一点警告。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对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说一声再见。走了。

  半小时后,萨莎和塔蒂安娜重逢时悲伤的场景让人不忍观望。玛尔西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流眼泪。觉得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就替她们做了三明治,但没有人吃。她倒好了水和咖啡,也没有人喝。她试图劝说萨莎喝点东西,她也不想喝。早晨两点塞维尔从伦敦赶了回来。他打电话让一位朋友开车去接他。走进门,他径直向母亲走过去,身后紧跟着一位年轻的画家朋友。他搂住萨莎和塔蒂安娜,三个人站着抱成一团痛哭流涕。看到这一幕,玛尔西差点受不了。他们坐下来一直谈到深夜。只有塞维尔的朋友吃了玛尔西做的食物。其他人都是滴食未进,滴水未喝。

  早上,现实来临了。萨莎去医院坚持要看看自己的丈夫。她想一个人和他呆一会儿,走出病房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不过她没有哭,仿佛患了战争疲劳症。她已经向他道过别了。之后,他们前往殡仪馆安排后事。牧师到公寓里来看她,玛尔西一直都陪在她身旁。牧师离开后,她转身看着玛尔西。

  “真的发生了吗?我不能相信。我一直在等人告诉我一切都是个可怕的玩笑。但这不是玩笑,是吗?”玛尔西摇摇头。

  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萨莎整天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还要尽量宽慰孩子们。晚上他们终于吃了点比萨,其他什么也没碰。塔蒂安娜回到自己以前的卧室睡觉,塞维尔和朋友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酩酊大醉。萨莎坐在起居室里发呆。回到卧室让她受不了,她满脑子都是他。到最终上床睡觉时,她筋疲力尽不能入眠,依稀闻到枕头上他留下的剃须后的味道,她又把脸埋在里面哭泣起来。玛尔西留下来睡在沙发床上,不愧是他们忠实的朋友。那天晚上她给他们的朋友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通知葬礼的事情。她拨通了巴黎画廊的电话。那里每一个人都要赶来。

  玛尔西订购了鲜花,萨莎选定了乐曲。朋友们络绎而来给予她帮助。引宾员是从亚瑟的合伙人和好朋友中请人担当的。萨莎在去拿他的衣服时,觉得自己要死掉似的。不管怎样,最后大家都是衣冠整齐地准时出席了葬礼。人们在这之后来到他们家。很久以后,萨莎承认她完全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了。记不得放的什么音乐,摆的什么花,也记不得有什么人在场。她想不起来有谁来到她的公寓。她表现得正常而有理智,尽可能地做到仪态大方。但本质上,她还没有摆脱震惊的状态,她的孩子们也是如此。他们偎依在一起,就像是从一艘下沉的船上掉下来,就要淹死了。萨莎真的要被淹没了。那天之后最难受的时刻来临了。真正的生活,没有亚瑟的生活。一天天没有他的令人恐惧的日子。这种伤痛无法摆脱。就好像做不用麻醉的外科手术似的,萨莎不能想像每天知道自己见不着他、永远也见不着他而醒来的情形。每一件曾经亲切美好轻松的东西现在都令人痛苦,让人备受煎熬。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都变得索然无味,早晨起床也是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除了孩子,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两周后塞维尔返回伦敦。他常常给妈妈打电话。塔蒂安娜也在一周后回去上班了。萨莎每天与她通一次电话,大部分情况下,塔蒂安娜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就会哭起来。惟一让萨莎获得安慰的,既不是雇员们谨小慎微的同情,也不是玛尔西坚定不移的支持,而是和有同样经历的朋友述说。她讨厌和她们说,而且通常会觉得压抑,但至少她们可以诚实地告诉她可以期待什么。没有一样东西听起来是不错的。

  爱兰娜·阿普尔波姆——她的丈夫曾是亚瑟的朋友,她的生日宴会那天萨莎由于亚瑟的葬礼就在前一天而未能出席——告诉她说第一年从头到尾都是一种折磨。现在偶尔还是这样。但在一周年纪念之后,她强求自己和别的男人出去。她说他们多数都是蠢才,还没让她碰上一个像样的男人,但这样至少不用呆在家里,一个人哭泣。她的理论是,无论和自己出去的男人有多糟糕,也要比一个人呆着好。

  萨莎在巴黎的一个密友不这么认为,她三年前在伊泽尔谷一次滑雪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说她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和蠢蛋出去。她四十五岁,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成了寡妇,她说世上再也没有像样的男人了,好男人都结婚了。剩下的都是白痴,或者更糟。她坚持说一个人更幸福。但是萨莎清楚地知道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她开始酗酒。常常,她打电话给萨莎寻求安慰却把时差算错了,那时她多半是喝醉了。她也没把生活搞好。

  萨莎对玛尔西谈起她们的电话时下评语说:“或许熬过这关惟一的方式就是成为酒徒。”聆听她们这些人的述说令人沮丧。萨莎认识的离婚女性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她们的生活中没有不可忍受的悲痛,而且可以躲在对前夫的憎恨后面过日子,特别是当她们是因为别人、比她们年轻的女人而被甩掉的话。倾听她们的述说令人胆战心惊。因此,萨莎避免跟她们接触,把自己隔离起来,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有时候这种做法起到了作用。大多数时间,没有用。

  没有亚瑟的第一个圣诞节在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痛中来了又走了。塞维尔和塔蒂安娜陪她一起共度了圣诞夜,午夜时分他们都坐在起居室里哭泣。没有一个人想打开礼物,更不用说萨莎了。塔蒂安娜送给她一条厚实的开司米披肩,她一直都像在感冒,可能是因为她不怎么吃东西,睡得也少。塞维尔送给她一套艺术丛书,他知道她需要这套书。但是缺少了亚瑟圣诞节就不是圣诞节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都和朋友去滑雪了。新年前夜,她在八点钟吃了一片安眠药,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醒过来,错过了新年她感到庆幸。她和亚瑟以前在新年前夜也没有什么特别活动,但至少那时他还和她在一起。

  到了五月份,她才又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这时距亚瑟去世已经有七个月了。这段时间她所做的就是每月回两次巴黎,晚上蜷缩成一团坐在冰冷的屋子里尽快地完成工作,然后再飞回纽约。在这几个月当中,只要有可能她就让两个画廊的经理代理事务,她很感激他们能帮忙。没有他们,她可能就会彻彻底底地失落,而且差点果真如此。星期天对她来说是最糟的日子,在两个城市都是这样,因为她不能去上班。自从他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在汉普顿的房子。她不想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回去,也不想卖掉它。就让它在那里,孩子们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她不会去的。她全然不知余生该做些什么。只有工作,工作现在对她来说也全无乐趣,但它是她惟一的依靠了。其他一切都仿佛是绝望的荒原。她一生中从未感到过如此失落和无望。

  她的两位画廊经理,甚至还有玛尔西都催促她见见朋友。几个月来,她一直不回复电话,除非是画廊打来的电话。但就连这些电话她只要有可能也会让其他人去处理。从亚瑟去世后,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五月时,她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她接受了爱兰娜六月宴会的邀请,这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但刚刚赴宴她就心生悔意了。夜幕降临时她更加后悔了,只想穿上外衣离开。玛尔西对她说亚瑟会希望她出去的。如果目睹她现在的状态他会崩溃的。她体重掉了将近二十磅。不太熟识她的人会说她看上去漂亮极了,但搞不清是为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会显得时髦苗条。

  因此,在六月的一个决定性的晚上,她第一次参加了宴会。她身穿一套黑色丝绸裤装,脚蹬高跟鞋,头发在脑后光滑地盘成一个髻。戴的钻石耳环是亚瑟去世前一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她哭着戴上耳环。身上穿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她瘦得像电线杆,每样属于她的东西都突然显得过大了。

  她出席的晚宴在开始阶段比她设想得要令人愉快,大部分面孔她都认识。爱兰娜当时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而且这个人出人意料的风度翩翩。他和萨莎闲聊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原来是一名当代艺术品的收藏家,而且还购买过一两次她画廊的作品。当萨莎发现爱兰娜还让他带来一个朋友时,她的苦难开始了。这个人在用餐时瞄准了萨莎。他富有才智,也许还挺有趣,但他缠着萨莎盘问,就好像报名参加了电脑约会似的,萨莎没有报过名,也没有这个意愿,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她知道爱兰娜不止一次地通过网络服务和男人约会过。一想到这她就害怕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约会,不和这个人也不会和其他人。她要用一生来哀悼亚瑟。

  “那你家里有几个孩子?”在他们入席用餐前他直率地问道,而萨莎正琢磨着能不能借口偏头痛突发而从宴会上消失。不过她知道爱兰娜会觉得没有面子。她明白女主人用心良苦,但这不是萨莎想要的。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她的创伤还张着大大的裂口。她没有让人取代亚瑟的愿望。永远没有。

  “我有两个成年的大孩子,”萨莎冷冷地说。

  “很好,”他看似放松地说。她知道他是个证券经纪人,他还主动说自己已经离婚十四年了。看上去他在五十岁左右,比萨莎大两岁。

  “实际上,这并不好,”她老实地说,哀伤地对他笑笑。“他们都走出家门了。我特别想念他们。希望他们还是小孩子仍呆在家里。”她的回答让他有点不自在了。

  “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是吧?”她觉得他准备了一张提问单,在一个接一个地照单提问。

  “我很乐意要,但我现在是寡妇。”在她看来,她回答了问题。而在他来说,还没有。

  “你最终可能还会再结婚的。”噗,一下子,他就略过亚瑟到了下一个人身上。萨莎不会略过的。

  “我不会再婚,”萨莎神情固执地边说边走向餐桌。她沮丧地发现他的座位就挨着她。显然爱兰娜是故意安排的。

  “你结婚多久了?”他又兴致盎然地问。到处猎寻老公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

  “二十五年,” 在就坐时她板着脸说。他一刻也不错过打拍子或者说漏掉一个问题。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再婚的原因。过了这么多年,厌倦了,是不是?我结过十一年的婚,正合我需。”萨莎恐惧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我并不厌倦自己的婚姻,”她坚定地说。“我非常爱我的丈夫。”

  “太糟了,”他说,吃起头盘菜来。萨莎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可能在你的记忆中它比现实更好。多数丧偶的人都有这种错觉。在配偶去世后,他们都认为和自己结过婚的是圣人。当他们在世的时候,他们对他们倒不那么狂热。”

  “我向你保证,”萨莎高傲地看着他说,真想找个东西冲他砸过去,“我狂热地爱着我的丈夫。这是事实,不是错觉。”她的语气冰冷。

  “好的,很好,”他说,面带困惑之色,“我相信你的话。那么自他去世后你和多少男人约会过呢?”爱兰娜正巧向这边望过来,看见萨莎的神情意识到了进展不妙。萨莎气得脸都发白了。

  “我没有和任何人约会过,也不打算和什么人约会。永远不。我丈夫八个月前去世的,这是我接受的第一次社交宴请。”她的用餐同伴吃惊地瞪着她。

  “哦,上帝啊,你是位贞女。”好像起初他把这当作怪事,然后又好奇地看着她,向她挑衅。然而萨莎让他遇上了对手。

  “不,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贞女,可我也不打算失去贞洁。我是个四十八岁的、非常爱自己丈夫的寡妇。”说完,她背对着他,与身边另一侧的用餐者说起话来,那人是她和亚瑟很熟悉的一个朋友。他是已婚男士,他与夫人都很受萨莎和亚瑟的喜欢。

  “你还好吧?”她的老朋友关心地看着她,因为她转向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压低了声音问,她点点头,双眸里噙满了泪水。左边的男人侮辱了她并且破坏了她的情绪。身为寡妇,这就是她从此可以期待的待遇。她开始琢磨是否以后应该告诉所碰见的人她结婚了。她不想成为什么人的“贞女”。这种说法完全剥夺了她嫁给亚瑟之时理所应当享有的尊严和敬意。她认识到,自己不仅失去了深爱的男人,而且在一夜间就变得令人难堪的脆弱,同时,在社交场所失去了充满关爱的丈夫的保护,失去了婚姻这个安全而慰藉的盾牌。

  “我很好,”她轻声回答。

  “我很遗憾,萨莎,”他同情地说道,并拍拍她的手,这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面颊淌下来,她不得不把手伸到包里取出手绢。她再也受不了自己形单影只了。用手绢擤鼻子之时,她感觉好生的悲怆与尴尬。

  在剩下的用餐时间里,她只是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在其他人纷纷到起居室喝咖啡之际,她强做沉着走开了。她甚至没有力量去告诉爱兰娜,只是暗自许诺第二天早上给她电话。

  她不需要打电话。爱兰娜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那天是周六,但和往常一样,萨莎在画廊工作。不再去汉普顿度周末了,她以前喜欢和亚瑟一起去,但现在不能一个人面对它。

  “发生什么事情了?”爱兰娜听起来有点伤心。“如果你了解他的话,他真是个好人。他喜欢你。他认为你棒极了!”萨莎感到这消息更令人沮丧。

  “谢谢他这样认为。我不想约会,爱兰娜。我只是想参加晚宴。”

  “你不能总是一个人呆着啊。萨莎,迟早你得走出来。你是个年轻的女人。你瞧,现实点说,周围真没有多少像样的男人了。那人是个好人。”或者说至少爱兰娜这么认为。但是过去的一年表明她的判断总是带着迫不及待的色彩。

  “我不想要个好人,”萨莎难受地说。她喜欢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曾经一向喜欢她,但她厌恶她现在的变化。她上好的品位,优秀的判断力与尊严似乎在她成为寡妇那一刻起就丧失了。萨莎肯定并非所有的寡妇都像她这样。爱兰娜面临严重的经济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找个丈夫来解决问题。正如亚瑟生前所言,男人会嗅出味来的。惊恐之水,亚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男人喜欢的香水。

  “你想要亚瑟,”爱兰娜说,在她伤口上撒盐。“好的,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我想要托比。但是他们都不在了,萨莎,他们不会回来了,而我们却被留在世上过没有他们的日子。我们得将坏事变成好事,得尽一切可能。”

  “我没有这样做的准备,”萨莎轻柔地说。她没有当场说自己的朋友显得多么愚蠢、多么让人下不了台。“可能答案就是一个人呆着。约会我连想都不能想。”她也不愿去想。

  “萨莎,你四十八岁了,我也五十三了。我们还很年轻,不能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萨莎在与亚瑟结婚的那段日子曾觉得自己很年轻。他去世之后,她觉得像古董。

  “我不知道,爱兰娜。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约会。”这是她一贯的风格,令人伤心地实话实说。

  “对自己要有耐心。给这些家伙一个机会,迟早你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依据爱兰娜前一年约会的那些男人判断,除了目前的这个,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有理性的女人希望拥有的,除非是为了他们的钱。爱兰娜的日程安排和萨莎的全然不同。萨莎要全力以赴地熬过亚瑟去世这一关。“几个月内,你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的。等到第一年过去之后吧。那时候你就乐意了。”

  “我不希望这样。我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画廊和自己的画家。”失去亚瑟后,只有孩子才让她觉得生活还有意义。目前她几乎都不能集中思想工作了。工作只是让她离开纽约的公寓,或者巴黎的住所。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生活带来乐趣。

  “这不够,你知道的,”爱兰娜斥责说。

  “对我来说可能够了。”

  “好吧,对我是不够的,”爱兰娜坚定地说。“我想找到个好男人和他结婚。”或者说不是个好男人,是个有钱人。萨莎对两者都不感兴趣。“再给你半年时间,你也会出来找的。”

  “上帝,我希望不会,”萨莎严峻地说。只是想想都会让她觉得更加消沉。

  “看吧,”爱兰娜说,仿佛她更明白似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今任何女人,不论离婚的还是丧偶的,都不容易找到男人。爱兰娜说朋友们一向都这样说的。萨莎也听说过,但她不在意。

  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回到了巴黎,这次在那里呆了两周。几个月以来,她头一次拜访了自己的艺术家,他们分布在欧洲好几个城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还有慕尼黑。在回家的途中,为了看望儿子,她在伦敦作了停留。他精神好了很多,而且创作了些很有趣的作品。她看了他的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告诉他一个她认为可以与之谈谈的画廊的名字,他很开心。他并不想在苏文利画廊展出自己的作品。那让他觉得是靠裙带关系,他已经拿定主意要靠自己。

  在这几个月里,塞维尔又数次提起了他的朋友利安姆·埃里森。他坚持说利安姆是自己知道的最有才华的画家之一,希望她可以看看他的作品。

  “我很乐意,但想让他先把幻灯片寄给我看看。”她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观看幻灯片就相当于甄别的过程。但是不管她对塞维尔说过多少次,他的朋友从未把幻灯片寄给她过。塞维尔称他很腼腆,腼腆对于一个年轻的画家,甚至更年长的画家来说没什么不正常的,但从塞维尔跟她津津乐道讲述的故事听起来,他绝非腼腆之辈。令人称奇的是,每当塞维尔失去自控乱来一气,参加疯狂的派对,或者做什么出格的不负责任的事情时,利安姆似乎总是在场。拿最近的一次来说,他们在某个慵懒的周日下午一起去吃午饭,在狂饮一通之后就打车去机场,到马拉喀什呆了四天。塞维尔说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回来后他给母亲回了电话。这之前他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回过电话,让她一直放心不下。

  “让我猜猜,”当他最终出现说明自己的行踪时,她说。“利安姆那个家伙肯定有份。”现在她几乎可以预测得到了。每次塞维尔做什么出乎意料或者有点发疯的事情,他接下来就会说利安姆和他一起的。“他肯定是完全疯了。他妻子肯定是个圣人。”

  “她是个大度的人,”塞维尔轻松地接着她的话说,“尽管有时候也有点厌烦这种日子。她要上班,所以希望他能看看孩子。”

  “可能是她养他和孩子吧。”萨莎理解地说。她认识几个和他一样的画家,不过他们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精力旺盛或者对于公共行为准则如此不屑一顾,至少从塞维尔的话中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如果我处在她的位置,我会杀了他的。”

  “我想她威胁过几次。我觉得摩洛哥城之行并不是他们婚姻的顶点。”

  “肯定不是。听起来他就像我不会同意你小时候和他一起玩的人,因为他们总会给你惹来麻烦。总有一天他会惹上麻烦的,不然,他自己也会陷入难以摆脱的窘境。”

  “他脑筋并不坏,没做过什么危险的事。他就是喜欢开心地玩,讨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我想他是在很多规矩约束中长大的。做人们期望他做的事情让他反感得很。他喜欢无拘无束的。”

  “显然如此。我倒等不及要见见他了,”萨莎遗憾地说。实际上,他要是把幻灯片寄给她的话,她倒希望自己会讨厌他的作品。听起来他就像她正不需要的令人头痛的家伙。不过有时候像他这样精力充沛、个性十足的人反而是才华横溢。在萨莎看来,像利安姆这样的画家应该受到严厉的管束和斥责,鞭策他们守规矩,否则他们就会把工作抛在脑后。不过塞维尔称利安姆在绘画上十分勤奋谨慎。只是对其他事情有些不负责任。塞维尔依然坚持要引介他的作品。他深信苏文利画廊是最适合他朋友的。但到目前为止,塞维尔还没有能让他们碰面,这让萨莎缓了一口气。

  七月萨莎住在纽约,但从未到汉普顿住所附近去过。她去不了,就让塔蒂安娜去住。萨莎甚至不想看见它。八月,她前往圣特洛匹兹住了两周并会见了一些朋友。这些日子她总是有种奇怪的孤独而没有根的感觉。余下的时间她蜗居在巴黎的住所里,感觉自己像是放在鞋盒里的大理石。没有亚瑟,整个世界都显得太大了。她的生活就仿佛一双再也不合脚的鞋子。一生中从没有过这么渺小的感受。即便是在父亲去世时,她还有亚瑟一直陪在她身边为她缓解压力。如今,除了对他的记忆和与孩子们偶尔的会面,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八月底回到纽约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劳动节的周末去南汉普敦。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回到那里,这从某些方面来说无异于一种解脱。仿佛可以再找到他的点点滴滴、让她日思夜想的东西。衣橱里还都是他的东西,当她看见他们的床时就想起来上次见他的情形。在她离开的那个清晨,他轻声说他爱她,她吻了他,他又接着睡了。这里勾起的回忆是无法抗拒的,接连几个小时,她在沙滩上徘徊思念着他。然而就是在这里,终于,她觉得创伤开始愈合了。

  劳动节那一周的周末后回到画廊时,她看上去好了很多。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琢磨一个主意。还没做好决定。是她以前和亚瑟计划的。现在这个念头对她来说更具有意义了。她想回家。一个人呆在纽约太艰难了。

  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她安排了一位新画家的开幕式,以及另一场个别展出。她一手操持了他们的展览事务,决定挂哪一幅作品,挂在哪里,力图通过油画间的对比与组合让每幅作品都可以达到最好的展出效果。她在这方面有天才,而且乐此不疲。她还会见了画廊几位熟悉的老客户,出席了博物馆董事会,并计划为亚瑟举办一次周年纪念会。塞维尔答应乘飞机回来参加仪式。可以想像,这次纪念会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会是理智的一刻。亚瑟所有的合伙人,他的孩子,还有他的好朋友都出席了仪式。他们夫妇的朋友看见萨莎肃穆悲伤的样子都很难过。在离开教堂之时,大家都难以相信他去世已经一年了。

  纪念会之后,塔蒂安娜在当晚对萨莎说,她辞了职并打算和朋友到印度旅游几个月。她想拍一些照片,回来以后,准备在杂志社找份工作。她答应在圣诞节前回来。她二十三岁了,说需要展翅翱翔了,这让萨莎有点担忧,但她明白自己没有选择,只能给她自由。萨莎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她决定搬回巴黎,在那里经营画廊,一反十三年来往返的线路。自从亚瑟去世后,她就想回到自己的根基之地。塔蒂安娜走了以后,她在巴黎至少可以离塞维尔近一些。她的决定让塔蒂安娜吃了一惊,但塞维尔很喜欢这个主意。

  “我认为这样做对你很好,”他善意地说。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担心她。他觉得以前在巴黎时她总是好像要更开心些,现在住在那里或许会让她开心的。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都非常痛苦。

  “你要把公寓卖了吗?”塔蒂安娜问,有点担心的样子。她很少再呆在那里,但喜欢知道它还在原处。她并不知道父亲退休的计划,也不知道父母关于卖掉公寓买临时住所的对话。

  “没有。回来的时候我还要住呢。”塔蒂安娜看上去放心了。实际上,搬回巴黎对于萨莎来说没有多少变化。如今她一个月内会在巴黎呆三周,不再是过去的一两周,并在纽约呆上一周,需要时就呆久一些。她在两个城市都已经站稳了脚跟,十三年来向来如此。她在两处的经理个个训练有素并按照她的意愿办事,在她离开时可以随时保持联系。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一次简单的调整。

  萨莎直等到十一月才搬回巴黎。纽约的艺术界在十月一向活动频繁。她需要出席董事会会议,组织展览,而且在把工作时间重心放在巴黎之前,她还想会会纽约的一些朋友。她大约有一年没见过他们了。她为爱兰娜举办了个小型晚宴,爱兰娜刚刚订婚,看上去大大解脱的样子。她将嫁给曾在六月向萨莎介绍过的那位男士,这两人都显得心满意足。爱兰娜改不了老脾气,禁不住要问萨莎打不打算约会。每次谈话时她都会问这个问题。这都成了萨莎厌恶的咒语了。

  “还不。”萨莎愉快地笑着,转移了话题。永远不。她对自己说。她在汉普顿度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并和朋友一起庆祝了感恩节。塞维尔已经回到伦敦,塔蒂安娜在印度和朋友一起旅游。这方便了萨莎在别人家里过感恩节。这样做可以更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不会感觉那么痛苦。去年在自己的家中,亚瑟的缺席对于他们大家来说都太突然、太剧烈了。今年好了一些。在晚宴上她意外地碰见了一位老朋友,还发现他在结婚三十四年后,刚刚离了婚。他和亚瑟一样大,他们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在吃饭时他谨慎地告诉萨莎,他的妻子酗酒,在过去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一直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摆脱了婚姻,让他有些难过,但也感到了轻松。听说萨莎要搬走,他表示很遗憾。晚餐的谈话很愉快,萨莎看见宴会主人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们。在发出邀请之际,她就希望他们之间会有情况发生。他们俩是宴会上惟一的单身男女。第二天萨莎很吃惊地接到了他的电话。她正收拾去巴黎的行李时他把电话打了过来。第二天她就要离开了。

  “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吗?”他说,语气有点犹豫,还带点尴尬。他一向喜欢亚瑟夫妇,而且和萨莎一样,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和什么人约会。听起来他很紧张而且不自信。

  “我很乐意,”她轻松地说道。想到自己即将出行,因此就觉得这不成问题,而且也不会是问题了。对她而言,他们只是老朋友,不会有其他关系。“我明天去巴黎。我要搬回去了,”她如释重负地说。她明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连她的孩子都表示了同意。

  “很遗憾听你这么说。我原来希望什么时候可以请你去看电影,或者吃饭呢。”他很高兴再次碰见萨莎。即使是萨莎也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亚瑟,她没有兴趣和别人在一起。

  “我每个月会回来几天。你有时间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开幕式,”她含糊地讲道,他允诺说自己会参加的。

  “到巴黎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在那儿我有时也会有些生意。”然而,他要找的是从地理位置上和情感上来说更可以接近的人,萨莎知道不会再接到他的电话了。实际上,她并不在意。他祝福她好运,第二天早上,萨莎乘出租车去了机场。九点前她已经在空中了,半小时以后,她沉沉地睡去。在她离开时,纽约的天气清新明媚,而当她在巴黎下机时,天气很冷还下着大雨。有时候她都忘记了巴黎的冬天会多么让人颓丧。但能在巴黎就让她很开心了。晚上,她躺在巴黎寓所的床上睡觉,外面雨声哗啦啦响个不停。

  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浓雾几乎压近了房顶。天气又冷又阴,房子里湿漉漉的。昨晚她溜上床的时候,床单甚至也让人觉得不舒服,让她冻到了骨头里。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思念起纽约温暖舒适的公寓来。在竭力让自己入睡时,她意识到不论走到哪里,痛苦都会尾随而来。问题不在于她住在哪个城市,或睡在哪张床上。无论她在哪里,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她的床总是空荡荡的,她一个人。

  

  第三章

  

  十二月,萨莎在巴黎的生活相当繁忙。画廊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会见了很多重要的客户,这些客户在年关前想进行一些重要的收购,或者想出售自己的一些收藏。她几乎天天与在伦敦的塞维尔通话。她替自己和孩子们安排了一次滑雪游。圣诞节过后他们就前往圣莫里茨,在那里她也有几位重要的客户。

  她在巴黎的社交生活比起在纽约的社交要正式许多。纽约的客户通常是成功人士,但比较不拘小节,这么多年来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成为她的朋友。那里受她喜欢的人都很风趣,而且来自于不同的背景和行业。在巴黎却划分了一些更具欧洲特色的社会界限。她在巴黎的主要客户都是贵族出身,常常拥有头衔、雄厚的家世背景或者几代相传的财富,如罗斯财德家族的人以及其他一些出手阔绰的人,他们很多人也曾是她父亲的朋友。她应邀出席的宴会比她在纽约、亚瑟活着的时候出席的宴会要求衣着更为考究,也更多一些繁文缛节。这里的邀请更加难以拒绝,因为很多邀请人都从她那儿买过重要的作品。她觉得自己不可不去。她为此向塞维尔抱怨,他则坚称这对她有好处。但是就她这年纪,她时常也是房间里最年轻的人,这通常让她感到厌烦。如果只是出于生意的需要,而不是其他原因,她才去参加宴会。每次回到家中总是让她开心。

  十二月中旬又一个灰色的雾蒙蒙的日子里,她正在办公室工作时,秘书告诉她有客户来见。她前一天晚上在晚宴上遇见过他。他想买一幅佛兰得斯的重要作品,他来继续洽谈萨莎很高兴。她离开办公室去见他,并向他展示了几幅似乎讨他喜欢的油画。

  在他两个半小时的来访中,除了萨莎,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也很中意画廊的主人。他邀请她第二天到艾伦杜卡斯饭店共进晚宴并和他讨论最终购买的事情。艾伦杜卡斯饭店是巴黎最豪华的饭店之一,她知道这顿饭会持续三四个小时,这会让她觉得单调而无趣。但她也把这当作做成百万美元买卖的机会。除了给塔蒂安娜和塞维尔打电话之外,她脑子里想的只有工作。

  “可能他不仅仅是对画画感兴趣吧,妈妈,”当她把接受了次日晚宴邀请的事告诉塞维尔时,他取笑说。

  “别傻兮兮的,我父亲一直都参加客户宴请的。相信我,没有人追过他。”不过她知道在母亲死后有几位女士追求过他。但是她从没见父亲对任何人有过意思。和她一样,他一直到最后都忠于对自己配偶的回忆。至少他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从未和他为此讨论过。如果那些年他生活中有女人的话,他肯定是极其小心的,但她不相信他有过。

  “你从来就不知道,”塞维尔希望地说。他和妹妹都不想她独善终身。“你是个漂亮女人,而且还年轻呢。”

  “不,我不年轻了。都四十八岁了。”

  “我听着挺年轻的。我的一个朋友还和比你大的女人出去呢。”

  “真让人恶心。那是小孩过家家,”她嘲笑说。找个年轻男人的想法让她觉着荒唐。

  “如果是像你这样年纪的男人和年轻女人出去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是不同的,”她强调说,这次轮到塞维尔嘲笑她了。

  “是,是不同。你只是见怪不怪罢了。如果年纪大些的女人和年纪轻的男人出去,同样也是说得通的。”

  “你是不是说你现在的情人比你大两倍?如果是的,我可不想知道。”至少,萨莎晓得如果真是这样,这女人在一周以内也会走人的。不论多大年纪,和塞维尔在一起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命运。在女人方面,他的注意力范围可有跳蚤那么大。

  “没有,我还没试过,但是如果遇上了让我喜欢而且我乐意和她出去的老女人,我还是会试试的。别那么老派,妈妈。”通常她并不老派,实际上在他的事情上她总是很开放的,他非常欣赏她这点。在这类事情上她是地道的法国人,从来不会因为他活跃的爱情生活而犯难。在他到纽约上学结交美国朋友的时候,她就比其他人的母亲要开放许多。她给他和他所有的朋友买来避孕套,放在他们房间特大号的金属螺盖玻璃瓶里。她从不问问题,但总是定期地装满玻璃瓶。对这种事她倾向于讲求实际。从这层意义上说,她是地道的法国人。

  “我警告你,如果你娶了比你大两倍的女人,我是不会参加婚礼的,如果她是我朋友的话就更不用提了。”

  “谁会知道呢。我只是想你应该对自己大方一些。”他知道她还没有开始约会。他们母子之间坦诚布公,如果她约会的话会告诉他的。

  “或许我应该从当地的幼儿园开始招摇过市,或者在中学散发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找不到人约会的话,我可以收养他们中的一个。”她在取笑他,也在取笑自己和一个年轻男孩、甚至更年轻的人在一起荒唐至极令人恶心的情景。她习惯与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

  “当你想找人约会时,妈妈,你就会了,”塞维尔冷静地说。

  “我不想,”她坚定地说,笑意从她的声音中消失了。她不想和他,也不想和任何人探讨这个话题。

  “我明白。但还是希望在将来的某天,你会这样做。”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两个月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有多么孤单。她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的给他打电话,他听得出她不工作时声音里的哀伤。他不愿意想起她那种样子。塔蒂安娜到印度去了,较少和母亲联系。他感觉得到母亲和他说话时更放得开。他们俩之间具备有时会存在于母子间的那种特殊的纽带,既相互信任又是朋友。

  她告诉他她下周去纽约参加一次董事会,在圣诞夜前返回。

  他和塔蒂安娜预计在圣诞夜当天的下午抵达巴黎。在圣诞节后第二天,他们将出发去圣莫里茨。他们都期待着这一天。有望成为萨莎新客户的那个人在那里也有房子。她希望到时候可以把交易做成。

  第二天客户来接她去吃晚餐,把她带到了位于雅典娜广场的艾伦杜卡斯饭店。她更愿意在伏尔泰饭店吃一顿简单而精致的晚餐,但这是做生意,客户想去哪里她就得去哪里。很容易看出他在尽力取悦她,但纷繁油腻的食物从来不会让她特别感兴趣,厨师有多少颗星也不行。杜卡斯有三颗星。

  可以预见得到,这是一顿令人咂舌的晚餐。两人一直在饶有兴趣地交谈,在郭扎格·德·圣玛洛伊开车送她回家时,交易似乎唾手可得了。他富有魅力,受过良好教育,家财万贯,是位伯爵,还是个大大的势利者。圣玛洛伊伯爵结过两次婚,他谈起并承认的有五个孩子,她知道还有三个是他没承认的。在这类事情上,法国只是个小国家,巴黎也只是个小城市而已。他的故事都很有传奇色彩,他的情妇颇受眷顾,他的私生子也是城里人的话题。

  “我在考虑,在最后做决定前,可以把这幅画挂在圣莫里茨的房子里试试看,”伯爵在用自己的法拉利车送她回家的路上若有所思地说。像他这样的车在巴黎相当少见,因为大型车在巴黎开起来很不方便。萨莎开的是一辆小雷诺,容易停车,也容易操作。她觉得没有必要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用昂贵的轿车炫耀身份。“也许你可以来参观并把看法告诉我,”当他们在独立旅店的画廊、她家门前停下之际,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做到,”她愉快地说。“我们可以先把它船运到圣莫里茨交给您,我和孩子两周后就会到那里。”她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我想你可以和我呆在一起。也许你可以在其他时间带他们到那里去。”在他看来,她的孩子很容易打发掉。她可不同意。

  “恐怕不可能,”萨莎径直盯着他的眼睛明确地说道。“我们为这次旅行已经计划很长时间了。即便不是这样,我也期待着和孩子们一起度假。”她试图让他明白不考虑自己的孩子是打错了算盘。她没有将生意和欢乐混为一谈的打算,尤其不会和他这样。这个人好色的臭名众人皆知。他五十四岁,出了名的喜欢和年轻女人胡搞。

  “我认为你是想把那幅画卖掉吧,”郭扎格也明白地说。“我想你明白,苏文利小姐。”

  “我明白,伯爵先生。那幅画是供出售的。我不是的。哪怕出价一百万美元。我到那儿时会很乐意去参观的,”她有点愈发文雅地说道。但他的眼睛在那时已经冒火了。他们俩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他不喜欢自己听到的话。从没有女人对他说不,尤其像萨莎这样年纪的女人更不会。在他看来,和她睡觉是在帮她忙。他看她像个悲伤孤单的女人。但显然不像他想得那么孤单。也没有迫不及待想嫁出去的意思。

  “没有必要来参观了,”他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决定不买了。实际上,我认真地考虑过它可能是件赝品。”他边说边下了车,礼貌地走到她这边来给她开车门。当他来到车门边时,萨莎已经站到人行道上了,怒火满腔地看着他。

  “谢谢您请我赴这么丰盛的晚餐,”她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依照您的名声还会花这么大代价买女人。我以为像您这样富有魅力与才智的男人应该可以免费得到她们的。晚上很开心,谢谢您。”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已经来到铜门边,按好密码后走进大门,身影随即就消失了。不一会儿,她听见他开车急驰而去。走进房子的时候她气得直发抖。这个杂种竟想把她和油画一起买去,以为她急着要把画卖出去就会和他睡觉。简直是侮辱二字难以形容的。亚瑟在世的时候没人敢这么对待她。稍待片刻之后,她给塞维尔打电话对他说这件事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在她说出自己最后对他说的话之后,塞维尔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以示赞许。

  “你真棒,妈妈。他没在开着法拉利离开的时候撞你真算你走运。”

  “他肯定想这么做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她说,塞维尔又笑了起来。

  “是的,我也会这么说。不过你应该觉得受到奉承了呀。我听说他和比塔蒂安娜还年轻的小姑娘出去,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那里的安娜贝尔。”

  “我一点也不吃惊。”安娜贝尔是伦敦的一家私人俱乐部,光顾那里的都是些优雅人士,也有很多老男人和年轻的小女人。她和亚瑟到那里去过多次,他们是这家夜总会的会员,也是亨利酒吧的会员,两家的老板是同一个人。“那种做派的男人怎么能得逞呢?”

  “有喜欢他这样的女人。可能很多画廊主为了卖画都和他睡过了。”

  “是的,这样做之后,第二天画可能就又送回来了。”她的父亲在她进入生意圈时曾就这样的男人警告过她。在萨莎的眼里,郭扎格·德·圣玛洛伊没什么特别之处,毫无风度却是当然的。

  当晚睡在床上的时候,她依然愤怒不已。第二天早上,她告诉画廊经理不要把画卖给伯爵。

  “哦?我想你昨晚和他共进晚餐的吧?”伯纳德评说道。

  “是的。伯爵的行为太过分了,没被掴耳光是他走运。显然,他打算在把画买去的同时也买去我的服务。他以为我会取消和孩子们度假的计划而和他呆在圣莫里茨。”

  “你没接受?”伯纳德假装吃惊地问。“你这个售货员真不怎么样,萨莎。上帝啊,想想吧,一百万。你对你父亲的生意还有责任感吗?”他喜欢取笑她。在画廊工作了十五年,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哦,闭嘴,伯纳德,”她似笑非笑地说,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又工作起来。在萨莎的心目中,这次是她受到过的最大侮辱。在接下来的一周她对纽约的经理说了这件事,她可是真正的大吃一惊。

  “美国人不会这样做的,”卡伦坚定地为自己的同胞辩护说。

  “他们有些人可能会更糟。我开始认为这是男人的问题,和国籍无关,尽管法国人公认的在这类事情上要更大胆一些。但我肯定这事在这儿也会发生。难道没有人向你暗示和他们上床再卖画吗?”萨莎往办公椅后面一靠咯咯笑了起来。事情最终变得好笑起来。卡伦,她在纽约的画廊经理,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我想没有。可能我没领会吧。”

  “那你会怎么做呢?”萨莎现在拿她开玩笑了。

  “我会和他上床的,还给他一百万,”她的助手玛尔西尖着嗓子高声说。“我在一本杂志上见过他。他帅极了,萨莎。”

  “是的,”萨莎承认说,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认为自己过世的丈夫要英俊得多。她不喜欢伯爵那种浮于修饰而庸俗的样子。她更欣赏亚瑟干净利落的像加里·库珀那样的相貌。像郭扎格·德·圣玛洛伊这样的男人一毛钱一打,甭管他有没有法拉利。她了解这类人。

  在纽约的三天萨莎忙得团团转,三天转眼就过去了。她会见了多位画家和以前约好见面洽谈的大客户,还要出席让她到纽约来的董事会。头两个晚上她呆在公寓里,收拾亚瑟的一些东西。她答应自己至少要处理掉一些东西。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了,在处理完的时候,她的衣橱显得空荡荡的令人难受。但是是时间了。

  最后一个晚上,她参加了朋友举办的一场圣诞派对。对于她来说,圣诞节前在纽约度过实在是苦乐两难分。这让她想起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她带他们去洛克菲勒中心溜冰的事,想起了两个圣诞节前、亚瑟还活着的日子。呆在纽约的日子不好过。她很高兴见到自己的朋友,但又厌倦了向他们解释自己生活中没有男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似乎成了人们对她的惟一问题。好像她没有爱上哪个男人就不能存在似的。这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丈夫死了自己一个人呆着就是失败。看着已婚的朋友成双配对地离开,她觉得自己成了诺亚方舟上惟一的单数物种。第二天回到巴黎后,她就感觉放松了,想到孩子们后天就来她十分兴奋。

  圣诞夜她请人来帮自己烹饪圣诞鹅,她自己把圣诞树装饰了一番,并把小饰物挂在房子的四处。看见塔蒂安娜她欣喜万分,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塔蒂安娜面色红润,高高兴兴的,一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她等不及就把拍摄的照片给母亲看。在她们整理照片的时候,塞维尔对她说了郭扎格的事情。

  “妈妈差点取消了圣莫里茨之行,”他以此作了开场白。塔蒂安娜显出诧异的神情,“她打算不带我们去,就为了把一幅百万美金的画卖给一位法国伯爵。”

  “不是的,我没有,你这个捣蛋鬼。”她把故事说给了塔蒂安娜听,塔蒂安娜听到巴黎的花花公子企图通过购买百万美金的画达到和妈妈上床的目的时,显得非常惊愕。

  “真让人恶心,妈妈,”塔蒂安娜充满感情,同情地对母亲说。她不难想到这种事对母亲来说是多么可恶。

  “不,不恶心。我想她应该觉得受到奉承了,”塞维尔插嘴说。

  “你是个讨厌的大男子主义者,”塔蒂安娜瞟着她哥哥说。“对妈妈来说这事太可怕了。”

  “好了,好了。你们俩赢了。我要去把他打扁。他住在哪里?”他面对着母亲说,她笑了起来。

  “我永远都不该告诉你的。你要不让我安生了。”

  “不,我会的。顺便说一句,我老是忘记告诉你。利安姆终于把幻灯片寄给你了。他给我看过了。很好,”他为他朋友感到骄傲地说道。

  “期待着看到它们。”她知道有时候塞维尔眼力很好,而有时候他会以她为代价尽力去帮自己的朋友。她向来拿不准会是哪种情况,但幻灯片还是值得一看的。听说有关这位在伦敦的年轻美国画家的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除了他的艺术创作,还有他那么多冒险出轨的故事。

  “我想你会对他的作品有好感的,”塞维尔向她保证说。萨莎点点头但未加评论。她依然希望不会。听起来他像个很难控制的人。

  “他姓什么来着?”她含糊地问道。

  “利安姆·埃里森。佛蒙特人。但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住在伦敦了。”

  “我会记得这个名字的。如果我中意这些幻灯片,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尽量见见他。”偶尔,塞维尔也会为她做好筛选,也许这次就是其中之一。她向来喜欢亲眼看看。这正是她现在声名显赫的原因。萨莎具有冒险的精神,以及一双火眼金睛。不过她事先就知道利安姆是门驾驭不了的大炮。这是听到塞维尔和他一起做的所有损事之后必然会得出的结论。

  当晚他们参加了午夜弥撒,第二天又在一起惬意地过了一天。塔蒂安娜从印度给妈妈带了一袭漂亮的莎丽和与之搭配的可爱的金色凉鞋。塞维尔送给她在伦敦古董店里买到的一根金手链。这是他父亲会送给她的礼物,当他看见萨莎戴上手链面露喜色之时,他也感到了心头暖洋洋的。

  圣诞夜,她注视着两个孩子去上床睡觉,充满慈爱地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说,由衷地这么认为。很久以来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幸运的。

  

  第四章

  

  萨莎和孩子们在圣莫里茨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他们经常不客气地用郭扎格开她的玩笑。他们一家住在舒适堂皇的宫殿宾馆。萨莎喜欢偶尔娇纵一下自己的孩子,尤其在度假的时候。她和亚瑟一向都是如此的。他们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做很幸运,家人共同的旅行是他们每个人珍惜的记忆。那年在圣莫里茨的度假就是其中之一。

  部分时间她和孩子们一起滑雪,其余的时间就一个人呆着。塞维尔是个出色的滑雪者,塔蒂安娜和他一样技术娴熟,但更多了点理性,少了点胆色。他们俩都碰上了晚上一块儿出去的玩伴。萨莎大部分时间独自在房间里用餐。她并不介意。她带了几本书来,并不想参加夜生活。回到巴黎之时,她看上去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开心而且很放松。塔蒂安娜在巴黎只呆了几天,她要赶回纽约找工作,塞维尔在她走之后逗留了一两天,也动身返回伦敦的工作室了。在离开之前,他的朋友利安姆·埃里森的幻灯片到了。让萨莎既吃惊又懊悔的是,它们比塞维尔描述的还要好。她看中了这些作品,不过在决定做他的交易商之前,还需要当面看看他的作品。

  “我尽力下周,或下下周过去,”她对塞维尔说,说的是真心话。但是直到一月份的最后一周,她才终于来到伦敦看望三位画家,并与利安姆会面。她安排自己在伦敦的最后一个下午见他时,心中还有点忐忑。塞维尔描述过的种种冒险与出轨行为使她并不急于做他的交易商,但是他的才华不容忽视。她觉得自己必须见见他。一走进他的工作室,她就为自己来了感到欣慰。

  利安姆神色焦虑、紧张地笑着领她走进工作室。塞维尔陪她一起来的,他拍拍朋友的肩头给他鼓励。他知道利安姆有多紧张。萨莎走进来的时候显得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近乎苛刻的神情。她身着黑色牛仔裤黑色毛衣,脚蹬黑色靴子,她的头发和毛衣颜色差不多黑,像平时一样牢牢束在后面盘成了髻。尽管她身形瘦小,利安姆和她握手时还是觉得她看上去很可怕。他明白无论她对他作品怎么说怎么想都会对他的生活造成永久的影响。倘若她不屑一顾,或者决定说不配由她的画廊展出,他都会觉得像受到了重创。他注视着她在工作室里走动,觉得自己不堪一击而且有些害怕。她彬彬有礼地感谢他邀请她到这儿来。他无法知道,在他看来的冷酷其实是因为她自己感到害羞,而且这与塞维尔对她说过的话无关。让她更感兴趣的是艺术作品,而不只是他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利安姆本人令人难以忽视。从儿子那里她已经听过太多有关他的故事。她知道他是个多么无拘无束,常常出格的家伙。惟一减轻他过错的因素,她希望会是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她觉得如果他有妻子家庭,就不可能完全不负责任或者一无是处。塞维尔从未暗示过他滥交,只是说他“不负责任”,是个一等的捣蛋鬼,而且不喜欢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拒绝一切让他规范行为的企图,或者像成年人那样为人处事的指望,他认为这是“控制”的一种形式。据塞维尔说,他特别看重自己是艺术家这件事,觉得这给予了他不按照别人准则、自己任意行事的通行证。这种风格她不大熟悉,但她经常发现和像这样的人难以打交道。他们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出去玩,而且常常错过画展的限期。像他这样的人就希望别人把他们当小孩对待。显然,他妻子愿意这样做。萨莎不愿意,不管他有多帅气多迷人。倘若他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至少说在某种程度上认真的话,她希望他在行为举止上可以像个成年人,或至少假装像成年人。考虑到她听说过的一切,她根本不能确定利安姆有成熟起来的准备。迷人与否,最终还是得用他自己的作品来证明。

  她慢慢穿过工作室走到他悬挂的几张巨幅明快的作品前。画架上还摆放了三幅小些的作品。利安姆的作品令人目眩而且有力,色彩浓烈,在大尺寸画布的映衬下,它们的风格更加突出。她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打量他的作品,默默地点点头,而利安姆则屏住了呼吸。看着她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作品,利安姆都感觉快要死了。塞维尔知道她的沉默是个好迹象,但利安姆并不知道。就在他屏住呼吸之时,她终于转身对着他,说出了五个字。“很棒。我想要。”后来,他承认说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几乎要昏过去了。昏是没有昏过去,他发出了一声战争时那种兴奋的长啸,一把把她揽过去,抱着她转圈,转得她脚都离开了地面,最后把她放下来的时候,他冲她咧嘴笑开了。

  “哦,上帝啊,我不敢相信……我爱你!哦,上帝!我以为你会说你讨厌我的作品,说它们是一堆狗屎。”

  “不是狗屎。”她对他笑着说,为他激动,也感激塞维尔发现并把利安姆介绍给她。“非常好。你的用色完完全全地打动了我。不过将近有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还不能为你举办画展。已经安排满了。我想让你在纽约而不是巴黎进行首次展出。”巴黎的开幕展一向比较安静。她习惯把重要的当代作品展放在纽约进行。塞维尔也知道这是个好征兆,他决定以后再告诉利安姆。他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把她的秘密都泄漏了。他非常得意自己做了这次引介。他也确信利安姆的作品非常出色,看到母亲表示同意,他松了一口气,感到很激动。

  “哦,上帝,”利安姆又喊道,一下子坐到地板上,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为此已经奋斗了将近二十年,现在时机终于来了。他将在纽约苏文利画廊举办画展。真是难以置信。而且萨莎本人就坐在他的工作室里,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她告诉他他要好好努力为展出做好准备。“我做什么才能报答你?”他就像刚刚在工作室里实现了一个梦想般看着她。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看见圣女的男孩。

  “给我创作一些好作品。我从巴黎带了一份合同来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乐意你可以把合同给律师看。不着急把它拿回来。”她从不强求任何人签合同。

  “傻瓜才不着急呢。要是你改变主意怎么办?合同在哪儿?把它给我就行,我来签。”他简直有些飘飘然了。她打量着他,他看上去几乎不比自己的儿子年长。

  从他随幻灯片寄来的简历上,她得知他三十九岁。看着他,她怎么也不相信。他师从几位资深的画家,而且在一些小画廊里办过几次小规模的展示。但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人觉得闲散、自由、年轻。他个头高,体型瘦长,英俊帅气,一头笔直的金发大部分时间都垂在后背上。为了见她,他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不过,他的脸部光滑而充满青春。他的双肩浑厚坚实,双手修长而优雅。他就像个穿着运动鞋、蓝色牛仔和T恤、浑身上下满是油彩的少年在工作室里跳跃。他站在她面前仿佛一个焦急的孩子似的,向她讨要合同。

   “合同在饭店呢,”她让他放心地说,说话的语气突然好像母亲一样。他即将成为她签约的画家,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在走之前,我会把合同留下的,或者让人送给你。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利安姆。我从来不会那样做,”她轻轻地说道。她的嗓音很平和,他的激动也感染了她。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有决定意义的时刻。她不这么认为,但很高兴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推出崭露头角的画家时让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感受。她能够给他们机会。她一直都很喜欢做生意的这一方面,可以和像他一样的年轻画家一起工作。尽管塞维尔说得对,他并不那么年轻,但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他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很孩子气。他只比她小九岁,但做起事来像十四岁的孩子,看起来就像二十四五岁,而不是三十九岁的人。在她眼里,他并不比塞维尔大,这让她对他油然而生一种母爱。“你要把合同给夫人看吗?”工作室里面乱七八糟的,显然他不住在这里,而且也没有塞维尔提及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的迹象。她想他们住在别的地方,他的衣服在这儿扔得到处都是,油彩斑驳的。显然,是他的工作服。她只能揣测他们一家人还有更整洁、更干净的地方住着。

  “她在佛蒙特,”利安姆抱歉地说。“我签过之后会给她寄一份的。她肯定不敢相信的,”他说,瞅瞅塞维尔,又看看他母亲。

  利安姆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葡萄酒,三个人都很开心。萨莎只是呷了一口,而利安姆一会儿就喝了一半下去。他飘飘然了。他是她真正的发现。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塞维尔加入到她的事业中来。他和她一样对艺术天才独具慧眼。这是他们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但是塞维尔想呆在伦敦成为艺术家,而不是在纽约或巴黎成为交易商。或许将来可以在伦敦开一家画廊。这么多年第一次,她有了扩张的念头。不过,要塞维尔承担起重任还为时过早。可能得在将来。他刚过二十五岁。然而她当年也只是一年以后,二十六岁的时候,在父亲的监护下入了行。“可以请你们俩出去吃饭吗?”利安姆抱着希望问道。“我想庆祝一下。”他兴奋得要爆炸似的,真的快要爆炸了。

  “我很乐意,但是……”塞维尔调皮地说,萨莎知道他的意思。上帝不允许和艺术家共进晚餐,而且他母亲又会盘问他的爱情生活。他显然还不到做生意的阶段。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工作,而且有了两个孩子。塞维尔要赶上来还有很长的路。

  萨莎犹豫了一会儿。她原来打算和塞维尔共进晚餐的,并不知道他还有其他的安排。不过这就是她儿子的风格。她转向了利安姆。“我请你出去吃饭吧,利安姆。现在我是你的交易商了,你不用请我。我们会互相了解的,”她和善地说。他发现了在开始没有感受到的温暖。其中蕴含的羞怯和稳重让他喜不自禁。萨莎的一切都显得可靠而坚实,他喜欢她。起初,他挺害怕她。但透过她冷冷的职业化的外表,他感到她是个温柔的人儿。她的名声吓住了他,但她的个性却没有。

  她不知道他是否有西服。她的多数艺术家都没有。利安姆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实际上,他比一些人看上去更糟糕,虽然他长得挺漂亮。他很帅气,是个相貌非常惹人注目的男人。

  “太好了。我可以在吃饭的时候签合同,”他带着他那晃了很多人眼的笑容说。

  “你得先看看再说,”她批评他说。“你得确定合同让你感觉良好。不要还没看一下或给律师瞧瞧就签。”

  “我愿意卖身给你为奴,或者,如果你要就把左边的睾丸给你,”他赤裸裸地说,说得萨莎直眨眼。不过她已经习惯自己的艺术家们这样说话了。

  “实际上,没有必要这么做,”萨莎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的,合同上没有睾丸之说。你可以把两个都留着。我肯定你夫人会放心了。”他冲她笑笑但没有回应。她看着他就会想起漂亮的小男孩。他很耐看。虽然他有着孩子般的外貌和表现,但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你想到哪里用餐?”她原先想和塞维尔去亨利酒吧的,不过她儿子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他有合适的衣着,也知道该怎样举手投足。她不知道利安姆会不会表现好一点,也不知道他除了身上穿的还有没有更好的衣服。毕竟,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只是倘若她介入的话,没多久他就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觉得他会在纽约并最终在巴黎引起轰动。利安姆是她真正的发现,是那种才华横溢可以创作出伟大作品的具有商业价值的不可多得的人。

  “我要去装扮一下然后请你出去以示感谢,”他谦恭地说,这让她心头一动。

  “怎么装扮?”她像母亲似的打量着他。他诱发了她体内母亲的感觉。他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他是个男孩而不是个男人。她马上想的就是保护他,帮助他。想到将要和他一起工作,推动他走上事业的正途,她就激动不已。他是她的重大发现。这个时刻不仅对他很重要,对萨莎也很重要。

  “我有一套西服和两件好衬衫。一件是干净的。我想我用另一件给汽车上蜡了。”他怯生生地看着她,她笑了起来。他身上有种无法阻挡的顽童的气质。他让她想起塞维尔在十四岁左右的时候,千方百计地要成为男子汉。塞维尔已经成为男子汉了,而利安姆还没有。

  “那我们去亨利酒吧,”她简洁地说。她喜欢在那里用餐。那家饭店是她在伦敦最喜欢的一家。

  “天哪。简直不敢相信这发生在我身上。你能相信吗?”他转身冲塞维尔咧嘴一笑,塞维尔也开心地对自己的朋友笑着。结局比他想得好得多了。他为利安姆感到激动,也感激母亲给了他一次机会。

  “能,我能,”塞维尔利索地回答道。

  “小子,我欠了你一大笔。”说着,利安姆和他击了一掌。他们俩在萨莎看来就像俱乐部里的两个孩子,她希望利安姆晚上在亨利酒吧会举止得当。艺术家总是让人拿不准,这也是为什么她很少带他们去那里。但她决定冒险带利安姆去一次。他身上有种天真迷人的东西,如果他做出格的事情,或者大喊大叫,她会告诫他检点一些的。她的艺术家在她看来就像孩子一样,虽然有的比她年纪还大。她觉得自己像他们的代理妈妈,会有很多事情,但这也是她热爱这份工作的部分原因。画家是她的小鸡,她是他们的鸡妈妈。尽管她并不比利安姆年长很多,但他看上去像小飞侠彼得·潘一样需要个妈妈。

  “我们八点用餐。我让司机七点半去接你,然后你们再到宾馆来接我。我会在楼下等,”她在和塞维尔离开的时候说。

  “别忘了把合同带上,”在他们下楼时他提醒道。

  对于他们俩来说,这个下午都是一个有收获的下午,利安姆在晚餐时很激动。他想和她谈画展,谈需要多少作品的事情。他愿意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像个画廊奴隶似的创作出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品。他不会令她失望的。这是一次关键的机会,利安姆明白这点。他一生都在为这一时刻工作着。不管他在私人生活中或者和塞维尔晚上出去时是多么纵容自己,他对工作一向是严肃认真的。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为艺术而生的。这使他在小时候就与众不同而且不合群,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也是如此。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此并不怎么在意。他母亲一贯鼓励他,让他追求自己的梦想。家里其他人可没这么热心,甚至他自己的父亲都把他当怪人看待。这造成了他们之间永久的裂痕。似乎只有他母亲能够发现他的特殊才能。其他人,他的父亲、兄弟、甚至朋友都只认为他很怪,他早期的那些作品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他父亲称它们为垃圾,他兄弟们则说是胡乱涂鸦。他们不让他介入他们的任何事情,而他在孤立之中就从绘画中寻求安慰。和那些早期受到挫折的人一样,利安姆比他看起来的要深沉得多。萨莎还不知道这些,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认识的画家个个都有个人的痛苦或者难熬的经历。到最后,这也许会使他们的生活更痛苦,但却也强化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及对艺术的投入。幼年丧母的经历使得她对他们抱有更多的同情,也更加理解他们所受的痛苦。有时候她不了解实际情况,反而能更理解他们。她与他们之间仿佛有种没有说出来的和谐关系。

  “我想你会喜欢他的作品的,”塞维尔在车里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很有才华,”他为朋友感到骄傲。

  “是的,的确如此。”她对此深信不疑,也为塞维尔发现了他而感到激动。她为自己儿子敏锐的眼力感到骄傲。

  “他也是个好人,”塞维尔又向她保证说。“他善良、正派、诚实。他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即便有时候表现得疯狂点,也还是个好人。他很狂,但不伤人。”

  “他妻子在佛蒙特这太糟了。我倒想见见她。与之结过婚的人可以告诉你很多有关他们的事情,”萨莎平静地说,有一阵子塞维尔没说话。

  “她很棒。他们结婚要生活到老的。她只是在佛蒙特呆一阵子。”

  “这是什么意思?”萨莎眼睛质疑地看看儿子。“他们依然是夫妇,还是她离开他了?”

  “我想两个答案都是的。他们依然是夫妇,我猜他们在闹分手还是怎么的。他从不谈这事。她每年都去佛蒙特的家看望自己的父母。今年到了九月她没回来。他说她想在那儿呆上几个月。七月份她就去了。利安姆是个很棒的家伙,但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还是不大容易的。她靠在夏冬的旅游胜地做女佣支持他的学业。她在这儿做秘书。她非常支持他和孩子,而且忍受了他作为画家的所有的胡说八道。我想他不会和她离婚的,但我觉得连孩子一起,她要养活五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希望她能回来。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他爱她。”

  “或许我们现在可以让他有所改变,”萨莎说。这是个老套的故事。她的艺术家大多都把自己的妻子逼疯,他们自己作画却靠别人支撑他们的才华。利安姆和他妻子并不是第一个因为艺术的缘故而造成婚姻紧张,甚至解体的事例。她以前就听说过。“如果能有所帮助的话,我可以先给他一点启动金。我得看看他晚餐时怎么说。或许可以帮助他和她摆脱困境。”

  “可能意义重大。对他来说时机太好了。他的大儿子明年上大学。他需要这笔钱。”

  “但愿我们可以让他赚多一点。但这不是过一晚上就能发生的。”不过他们俩都知道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听了塞维尔对她说的话以后,她希望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利安姆身上。他的家人当然和他一样配得到这样的结果。特别是当有个孩子要上大学的时候。利安姆看上去不像有个将近二十岁孩子的人。他自己就像个十来岁的人。

  塞维尔与母亲拥抱了一下,答应第二天早上一起吃早餐。他们说定十点钟会面,她早上还要打几个生意上的电话。她打算在十二点动身去机场,在离开伦敦之前的几个小时她都想和儿子在一起度过。

  “晚上规矩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向他发出了母亲的警告,而他笑笑就离开了。至少这次利安姆不和他在一起了,萨莎暗自思忖着。既然她自己要和利安姆见面,那就不用太担心他对塞维尔的影响了。她猜塞维尔是对的。利安姆或许看起来像青少年,显得不成熟,但是不会伤人。

  “早上见!”塞维尔挥挥手,上了自己的车,不一会儿他就得意地开着车走了。这个下午他们干得不错。利安姆起步腾飞了。他刚刚开展的事业获得了戏剧性的上升的转机。

  

  第五章

  

  萨莎的司机开车在七点三十分整接到了利安姆,然后在七点四十五分开到克拉里奇宾馆接萨莎上车。按照先前说好的,她在楼下等他们,他们一到她就钻进车子坐到了利安姆的身边。他穿了一身看上去很体面的黑色西服,和一件原来是白色的但被他涂鸦成红色的衬衫。他忘了这就是他对那另外一件好衬衫、没有被他用来给汽车上过蜡的衬衫所做的事。有天晚上,他喝醉后给衬衫上了色,觉得这样做很好玩。赴宴的当晚他发现这现在是他惟一的一件衬衫。他希望萨莎会喜欢。她不喜欢,但未加评论。他是位画家。她儿子也是,倘若塞维尔以这身装扮到亨利酒吧去,她会杀了他的。然而利安姆不是她儿子。

  不露声色地,她瞅瞅他的鞋子,鞋子还算体面,但也不够好。鞋子是成人穿的比较庄重的黑色皮鞋,应该是有鞋带的,但不知为了什么荒唐的原因,他把鞋带扔了。在穿鞋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把它派过用场,也许用来捆寄到什么地方去的包裹,但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觉得鞋子没有鞋带看上去更好,他就喜欢这样。他修面修得很光洁,刚刚冲过澡,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他的头发光洁无瑕,长长的金色马尾辫上还拴了一根他自己用纯黑丝带缠绕的橡皮筋。他看上去帅气清纯,要不是因为衬衫和鞋子上没有鞋带的缘故,他应该显得很体面,但毕竟他是位艺术家。利安姆不按规矩办事,也从来没有按规矩办过事。他觉得除了自己的准则外根本没有必要遵循别人的规则,这也许是他妻子从七月份就呆在佛蒙特没见他的部分原因吧。除去染红的衬衫和马尾辫,他显然还具有英俊高贵的气质。他是个漂亮的男人,一个矛盾体。如果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或从事其他的职业,他也许会做演员或者模特、律师或者银行家,但是他身上穿的染红的衬衫在说他不仅是个画家而且是个叛逆的小孩。他说:“瞧我。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你就是拿我没辙。”

  “我看起来还行吗?”他紧张地问萨莎,她点点头,不想伤害他的感觉,这件衬衫,毕竟只是一件艺术品。直到站到了亨利酒吧里面,她才注意到他没有系鞋带。在他一跃坐上酒吧的凳子时,她又发现他没穿袜子。领班和萨莎很熟悉,没说一个字,就递给利安姆一条黑色长领带。领带一带上就与他的衬衫相得益彰。她帮他打好领带,就像帮小时候的塞维尔系领带一样。利安姆说他很多年没打过领带了,都忘了该怎么打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酒吧里除了他每个人都是精心装扮,男人穿着在巴黎定制的裁剪得体的套装和衬衫,女人则身着著名设计师设计的礼服,但这根本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利安姆不缺少的一样东西就是自信,只是对于萨莎他没有自信。他想给萨莎留下好印象,但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看到她如此能干自信,在聊天的时候如此端庄优雅,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个无知的人。她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在他征求对自己装束的意见时,她对他说不错,并骄傲地跟在他身边走进饭店,表现得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像他一样似的。这让利安姆走在她旁边都差点觉得晕,就坐时他感觉自己就是毕加索。

  在车上的时候,他已经两次问过合同的事了。为了减轻他的紧张感,也为了减轻自己的,她在餐桌上把合同给了他。他看都没看就签了名,根本没理会她事先的警告,接着就容光焕发地冲着她笑起来。他现在是苏文利画廊的画家了。这是他过去十年以来一直盼望和梦想的。终于实现了,他要尽情享受现在的每一刻。他知道这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夜晚,也是萨莎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她猜也许某天他们会嘲笑这个夜晚,说他穿着自己涂上色的衬衫走进了亨利酒吧。虽然他外形年轻滑稽,但他身上散发着了不起的气质。

  在他喝了马丁尼之后,她又为他们俩点了香槟为他祝贺,他也向她敬了酒。她喝了两杯。接着,利安姆眼都没眨一下就把剩下的喝完了。在那之前,他已经对她说过他是他们家里的害群之马。他父亲是银行家,住在旧金山,两兄弟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两个人都娶了个刚出道的女子做妻子。利安姆说从一开始他就与众不同。他的兄弟羞辱他,说他是养子,实际上他不是的。但从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他讨厌他们喜欢的所有东西,讨厌运动,功课也不好,而他们都是优等生。两人都是所在大学生足球、篮球和曲棍球运动代表队的队长。而他,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作画。他们无情地取笑他,还把他的画给扔掉。利安姆告诉萨莎说,他父亲很早就让他明白他让家人失望至极,让他们感到难堪。在某个噩梦般短暂的一年,作为成绩太差的惩罚,他被送到了军事学校。有天晚上,他溜进餐厅,在墙上替所有老师画了漫画像,有的还是色情的,他想出这个聪明的计划以使自己被开除,他咧了咧嘴笑着告诉萨莎说,很奏效。但一回到家,家人对他的折磨又开始了。到最后,不知道还能拿他怎么办,他们干脆对他完全不闻不问。表现得他好像不存在似的,故意忘记告诉他晚上吃饭,他和他们同处一室时也不屑于和他说话。他在自己家里成了不存在的人,最终成了彻头彻尾的被抛弃的人。他们对他越差劲,他就变得越坏,行为也更出格。由于他格格不入,不肯向他们替他立下的规矩和计划妥协,他们彻底地与他隔绝了。不止一次,他听见父亲说自己有两个儿子,而不是三个。利安姆不和家人的行为方式保持一致,因此遭到回避。终于,他在学校也成了被抛弃的人。只是在戏剧俱乐部要画布景,或者有需要画张贴画和告示时,人们才会喊他。其余的时间,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其他学生喊他是“画疯子”,他起初觉得这是极大的侮辱,但后来他决定喜欢上这个称呼,并干脆将之发挥到极致。有时候,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

  “我的推断是,如果让自己就像他们说的,当个画疯子,我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就这样子了。任意妄为。”后来,由于他从不在意学业,他被从一个学校赶到另一个学校。在上大四的那年他终于辍学了,但他从不管毕业的事情,后来还是在结婚后他妻子强迫他取得文凭的。然而学校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个他因为与众不同而备受折磨的地方。据利安姆自己说,除了母亲没有人曾认识到或在意他的艺术天分。在他们家里艺术并非可以接受的职业。他们在乎的只有体育和学业,而他这两方面都不行,也根本没想行。萨莎怀疑他是不是有尚未被发现的学习障碍才会这么抵制学校。她的艺术家有很多都是这样,这造成了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快乐,但艺术天分补偿了他们。不过她和利安姆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问这种问题的地步,所以她没有提,只是带着同情饶有兴趣地倾听着。

  他坚称他一出娘胎就知道自己想成为画家。在某个圣诞节的早上,人们还都没起床之前,他在起居室里画了一幅壁画,后来又画上了大钢琴和沙发床。身上这件衬衫显然是他新近创作的同样类型的艺术作品。在那个致命的早上他只有七岁,还不能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或欣赏他的作品。父亲揍了他一顿,用一种不连贯的而又充满感情的语气,他说在那之后,他妈妈就病重了。妈妈在夏天去世的,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犹如一场噩梦。惟一保护他 ,惟一爱他、接受他的人消失了。在有的晚上,他们竟不来喊他吃饭。仿佛他和她一块儿死了。艺术成为他惟一的安慰与发泄的方式,是他和她之间仅存的联系纽带,因为她爱他所做的一切。他对萨莎说,有很多年甚至现在有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是在为母亲作画。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家里其他人都把他当作疯子一样对待,现在还是这样。他说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父亲和兄弟了。

  他在去佛蒙特滑雪的旅途中,碰见了自己现在的妻子贝思,当时他十八岁,离家在纽约作画。十九岁在格林尼治村饿肚子作画那年,他娶回了贝思。在利安姆的描述中,她从此不顾自己家里人的愤恨,就像狗一样地工作养活他。她的家人和他家人一样保守,也不喜欢他。他们憎恨他没有责任感也没能力养活他们的女儿。他和贝思生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一岁,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儿。他们是他生活的曙光,也是贝思的,但她在七月回到了佛蒙特,回到她家人那里。

  “你觉得她会回来吗?”萨莎关心地问。他身上温柔脆弱的那一面让她愿意把他搂在怀中替他搞定一切。但与其他艺术家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他们制造的麻烦往往不可能搞定。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听起来难以挽救,也许根本不值得挽救。但听到他说起孤寂的童年和后来他妻儿的事情,她的心揪了起来。没有他们,他好像很失落,萨莎体会到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利安姆在回答她关于贝思是否回来的问题时诚恳地看着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

  “可能不会吧。”他听起来肯定地说。他相信贝思永远不会回来了。

  “或许她知道你经济好转的话,会改变的。”出于她自己也搞不清的原因,为了利安姆考虑,她想让贝思回到他身边。她没有利安姆那么肯定。分手让他显得很颓唐,但他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们结婚二十年了,这显然不那么容易,尤其对他妻子来说。他看上去就像个犯了罪的人,在深深地自责,却明白自己无法改变现状。

  “那不是问题。经济问题,我是说。”他似乎在这点上很确定,萨莎禁不住猜到底是什么问题了。他们俩边说着话边吃比萨,品尝着上好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

  “那是什么问题?”或许是孩子让他们太紧张了。萨莎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或者就是因为日久生厌了。

  “六月我和她妹妹上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难过,声音也嘶哑了。萨莎虽然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就背叛了为他和三个孩子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干了无数活的女人,这真是难以置信的愚蠢。而且塞维尔说过她是个好女人。或许利安姆并不怎么好。他的坦白明白地暗示了这点。

  “你为什么那样做?”她像责问孩子似的问他。

  “贝思和孩子出去度周末的时候,我们喝醉了。她回来后,我把事情告诉她了。我想贝基会说的。她们是孪生姐妹。”

  “一模一样?”萨莎觉得这个故事不乏吸引力但却让人感到悲凉,随着他的讲述,她陷入到剧情当中,就像刚才听他说有关父母和兄弟的事一样专注。虽然她甚至还不能肯定为什么,或者他是否值得她这样,可是她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但他背叛妻子的故事让她深感害怕。在萨莎看来,这意味着缺乏道德力量,令人非常难受。然而他身上那种孩子般的无邪也让人们愿意宽恕他,不论他犯下的过失有多么严重。

  “不是一模一样,但长得非常像。贝基跟在我屁股后面很多年了。第二天早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干了,然而我干了。”他说的时候都像要哭了。在对贝思说的时候他就是哭着说的。

  “你是个酒鬼?”萨莎有点严厉地问他。他此刻当然喝了不少葡萄酒,但好像还没醉。

  “不。就是犯傻。贝思和我去年一直在闹。她想让我出去找份工作。厌倦为了艺术而奔忙挨饿。而且她父母一直都让她离开我回家去。她爸爸是个木匠,她妈是老师。他们认为我的艺术是狗屎。我也开始这么认为了。直到今天才不这么想。”他感激地冲着萨莎笑着。他让人难以抗拒。即使是在听了他通奸的故事后,还是很难生他的气。他说得对。不过是犯傻。撇开这点不论,他身上还是有着无邪、惹人喜爱的地方。她无法对此做出理智的解释,觉得自己被他这个人、甚至可以说被他这个男人吸引住了。

  “贝基做什么的?”她疑惑地问。

  “在滑雪场做招待。她挣了大把的钱,也和大把的男人搞过。她一直想得到我。也许我也想得到她吧。我不知道。二十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间嫌长了。和贝思结婚的时候我是个处男,到现在也从未在这方面骗过她。”但他也知道做错了。“没有体面的借口,”他老实地对萨莎说。“干了件倒霉的事。”

  “你不觉得她最后会原谅你吗?”为他考虑,萨莎希望贝思会原谅他。他是个正派、坦诚的人,二十年来只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否认的大错误。贝思独个儿支撑起他们五个人的生活肯定不会开心的。

  “我想她再也不会原谅我的。她一生都在妒忌贝基。贝基总能得到男人。而贝思得到了我,三个孩子,还有一大堆工作。我一直没能混得像模像样。贝思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我们大家,一直相信我。直到我和贝基睡了觉。圣诞节的时候,我给她和孩子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准备离婚的文件。我不能指责她。她已经受够了我。现在,我至少可以给她寄点钱去了。辛苦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拿到的。”他是个正派人,只是有点脱离现实,可能就是因为他是搞艺术的吧。在他之前,她听过更糟糕的故事。但是他婚姻触礁的经历让她同时为两个人感到悲哀。这是种可怕的损耗,也是种耻辱。每个人都要为他的过错付出代价。

  “有多久没看过你的孩子了?”

  “从她走后就没见过。我没钱飞过去。而且她的父母可能会杀了我的。她爸爸对我非常恼火。”

  “她把发生的事对他说了?”

  “没有。贝基说的。她也恨我。她想让我离开贝思和她结婚。她说她一直爱着我。姐妹之间有时候会出现些离奇的屁事。至少她们俩之间是这样。贝思说贝基一生都在恨她。她是个招摇的女人,没有男人想娶她。她十五岁就怀过孕,她父母让她把孩子送了人。我想这让她昏了头。在她儿子长到十八岁、大概六年之前吧,她一直试图找到他,但却发现他在那两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她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想她在指责自己。或许她因为贝思有三个孩子而恨她。我不晓得。很复杂的事情。”

  “听起来是的。听起来就像你在上个六月和她走进了雷区。”

  “我知道的。贝思说是贝基给我布的局。她为这样做等了二十年了。三瓶廉价的白葡萄酒,就把我和世界上最正派女人的婚姻给毁了。”

  “你为什么不飞到佛蒙特和她说呢?我可以先给你一笔钱,利安姆。反正我得给你钱。”看起来他需要这笔钱,在他还没说起有半年没见孩子的事之前,萨莎就知道他需要钱了。

  “太迟了,”利安姆言简意赅地说。“她回去和高中时的相好在一起了。她说办好离婚后他们俩就结婚。那个人的老婆去年死的,给他留下了四个孩子。他有点钱,经营一家滑雪场,他打算养活我的妻子和孩子。我觉得这交易要比嫁给一个画疯子好多了。她好像也这么认为。”他似乎很不开心但很达观的样子。

  “你是个画疯子吗,利安姆?”萨莎亲和地问。在某些方面,他好像是的,但在某些方面他又不像。最突出的是,他显得不成熟,但是为人好。难以想像他这么英俊的男人除了和妻子的孪生妹妹有过一夜情以外,一生只和一个女人睡过。这事有点龌龊,但他看起来像个好人,塞维尔是这么说的。她相信他。萨莎的直觉告诉她利安姆是个好人。或许有些冒傻气或者不成熟,但从核心上来说,是个好人。

  “有时候我是个画疯子,”他回答说。“有时候我只想做个孩子。那样做能有多少害处呢?”

  “我想这取决于是谁受到了伤害。在这件事上,贝思是受害者。还有你的孩子。听起来,你也是的。但是贝基在这事上不能不受到谴责。”

  “她除了自己从来不考虑任何人,从来不。”

  “很显然。”萨莎陷入了沉默,想着这件事,突然意识到利安姆在打量她。

  “你呢?塞维尔认为世界都围着你转。他对你痴迷得很。极少有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对母亲怀有这样的感觉。和你谈话,我觉得他是对的。他真走运有这么慈爱的母亲。”利安姆也曾有过,但太早地失去了她。

  “我也为他痴迷。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他妹妹也是的。我是个幸运的女人。”萨莎对利安姆笑着说。

  “可能没这么幸运吧。我知道你丈夫去年去世了,”他同情地说。

  “是的,”她平静地说道,但眼里噙满的泪水不免让她感到尴尬。她的悲痛和利安姆无关,她不想让利安姆背负这些痛苦,或者分担她的哀伤。“他十五个月前去世的。我们结婚有二十五年了。”而且他也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地方,而且他们都在小时候失去了母亲,经历了无法避免的情感创伤,并深受其影响。

  “做寡妇对你来说肯定很难受,”他说,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他们刚刚吃完比萨,他用温柔的眼神盯着她。

  “是的。现在比当初好多了,但有时候还是很难。”他点点头,好像很理解。由于自己的愚蠢,他失去了贝思,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由于命运而失去了亚瑟。“但是你得向前走。没有其他的选择。我靠工作帮助自己。”

  “你晚上可不能躲在你那些画里。你没有和别人出去过吗?”这不关他的事,但她决定回答他。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有多么脆弱和孤独。如果做他的交易商,她在他面前就必须显得坚强,她这么思忖着。

  “没有,我没有。你呢?”她对他的事很好奇。他对她也是一样很有兴趣。终究,他已经把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生活告诉了她,他们之间有一种超出她原先想像、也几乎肯定是超出她愿意接受的联系。和自己麾下的艺术家在一起,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身陷其中的。他们可以在用餐的时候彼此袒露心扉。他们俩都是孤独的人,在童年时期经历了重大的失落,也因此失去了童年,而且在成年时期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再有所推进。她没有意思表现出受到他的吸引。在这方面她非常自律和理智。她也不会允许他放纵对她的感觉,如果他有这种感觉的话,不过她觉得不大可能。

  “我和两三个出去过,”利安姆承认说。“塞维尔给我介绍的。”他冲他朋友的母亲、现在是他的交易商笑着说。就连他也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很有趣。“我都不能去。她们还只是孩子。有什么意义呢?我还在为贝思的事受煎熬。那是在去年夏天,就在她走之后不久。从那以后我就没和任何人出去过。我想既然她要结婚了,事情就不同了。但是我还没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多数愿意和画家出去的女人自己也很疯癫。”他笑着说,突然显得成熟了。“你呢?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可不想成为迫不及待地要找老公的悲情女人之一。而且我觉得像我这把年纪的女人再约会的话让人恶心,让人觉得丢脸。”

  “找到合适的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温和地说,而她摇摇头。

  “我已经找到了。他死了。这就是我的命。”

  “太蠢了,”他气嘟嘟地说。“你还年轻得很,怎么能放弃呢?而且你也很美。你多大年纪?”他估摸她至多四十五岁,因为他知道塞维尔的岁数。如果她十八岁结婚的话,可能还要再小两岁。

  “我四十八了。已经到岁数退出了。我已经拥有了二十五年美妙的时光。”

  “你还可以再过五十年。你想一个人度过吗?”这念头仿佛让他感到惧怕似的,而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必然将孤独一生的想法。

  “不。我想和他一起度过我的余生。他活着的话,我就会这样做的。现在我别无选择。我对其他的可能不感兴趣。我想永远也不会感兴趣的。放弃选择似乎要比到处跑找个合适的人更有尊严。”

  “你这么爱他,他肯定很了不起。”在晚餐聊天之后,利安姆对她的印象愈发好起来。她是个令人惊叹的女人,他真心地喜欢并且尊敬她。

  “他非常棒,”她难过地说。“我们深爱着彼此。他死了真是太、太不走运了。”

  “听起来是这样。但是他死了,萨莎。而你没有。如果你死了,他没死,可能他也会找其他人的。我们都需要有人去爱。一个人的日子会难得不得了。”过去半年中没有贝思和孩子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在地狱中一般。

  “如果最后和错误的人搅在一起,比如说贝基,我可不能肯定说日子会变得容易。第一次我找对人了。我觉得自己不会再那么走运了。干吗要冒险呢?”她沉思着说。

  “因为也许你还会再度走运,你是个好人。应该会的。不见得是一样的人。会有所不同的。但不同并不总是件坏事。”

  “我不能想像自己去约会,”她诚实地说,女招待在他们面前放了三小碗蜜饯和一碟饼干。“我见识过的那点事都让我觉得恐怖。”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接着笑了起来,为他们俩荒谬的境遇而发笑。“我做的事和你一样。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从她走后我就一直在作画。”

  “工作对我是有效的。”萨莎微笑着说,只要有像利安姆这样的画家,她就可以一直工作下去。“孩子走了我日子不好过。在巴黎,我至少和塞维尔近了些,而且我常去纽约。但是夜晚让我沮丧,”她坦白说,而他点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像疯了似的想我的孩子。我想,他们现在没有我反而日子过得更好,而且他们还有贝思未来的丈夫。她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个好父亲。可能比我还好。他们和贝思在一起要比和我在一起好得多。他比我更让人尊敬,也更传统一些。贝思说这对他们有好处。他身上没什么疯疯癫癫的地方。”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卑微而且一败涂地的样子。他不仅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孩子。

  “你是他们的父亲,利安姆。你不能放弃他们。应该很快去看看他们。”

  “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会去的。”但是听起来并不确定,这让萨莎不安。

  她提前给饭店打过电话请他们不要把账单拿过来。她不想让利安姆觉得尴尬。吃过蜜饯喝过咖啡后,他们走出饭店回到她的车上。她让司机把自己送回宾馆,然后把利安姆送回住处。但在回到宾馆时,他说自己可以从那里打车回去。他问她是否想喝点什么,她的确不想再喝了。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香槟和葡萄酒。她很少喝酒。

  “我陪你回房间,然后我就离开,”他以令人放心的口气说。这一晚上有他陪伴她很开心,有个人送她回房间也不错。她能感到熟悉的孤独感又在爬上她的心头,他也能感到。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夜晚是痛苦的,而他们俩都是孤独者。在上楼梯时她低头看见了他的鞋子,不禁笑了起来,她又注意到他鞋子上没有鞋带了。既然和他更熟悉了,她禁不住要取笑他。“我找不到一根鞋带了,”他说,一点也没显出尴尬的样子。“再说,我是个画家。我不需要穿袜子。”他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她笑了起来。

  “谁制定的这条规矩?”她问他。

  “是我,”他骄傲地说。“我是个画疯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五岁的孩子,她可以看得出他目光中一贯捣蛋的神色。他对自己感受到的所有权力与统治形式都极度反感。

  “不对,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必须遵循规矩。”在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老师,轮到他取笑起她来。

  “袜子也有规矩吗?”

  “绝对有。”说话时,她在想送给他一盒袜子和衬衫。显然他很需要这些东西,或许也需要鞋带。她怀疑他是否会穿上它们。可能不会。他明摆着喜欢不拘一格按自己的准则办事。接着她又怀疑他是不是连内裤也没穿,想到这她脸红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神色。

  “没什么。”她显得有些尴尬。

  “不,你在想。你在想我有没有穿内裤,是不是?”他猜到了,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没有,我没有。”她撒谎时傻笑着。

  “不,你想的。好吧,我穿着的。至少现在穿着。我设法找到了这些东西。”

  “那就让人放心了,”她高兴地说,他又嘲笑起她来了。

  “这也在我签的那份合同里吗?我必须穿内裤和袜子?因为如果是真的话,我就要把它撕掉。没人能告诉我穿什么,或者做什么。”典型的青少年的叛逆。利安姆·埃里森有着严重的控制问题,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他一生都在逆流而上,与陈规陋习做着抗争,要打破条条框框的束缚。

  “既然你提到了这事,实际上,我想这写在了合同里。”她也开起玩笑来回应他,而且很喜欢。他们来到了门前。

  “不,没有,”他说,看起来很固执,在使性子了。像个淘气包似的。

  “是的,写了,”她坚定地说。“上面说从今以后你必须一直穿内裤和袜子。”

  “你不能为我做决定!”他大声说。

  “不,我可以,”她说,显得一本正经地但很坚定的样子,看见他在瞅她,她咧嘴笑了起来,让她措手不及的是,他突然弯下身来吻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了。她原先把钥匙拿在手里的,在被吻时一惊把钥匙和拎包都掉在了地上。亲吻之后,她站直了看着他。“为什么这样做,利安姆?”她柔声地说,还在为她喜欢与他亲吻的事实感到害怕。很喜欢,实际上。太喜欢了。非常、非常喜欢。他捡起钥匙,接着轻轻推开房间的门。他站在那儿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她走进了房间,他跟了进去。双脚刚踏进房间的一瞬,他又来亲吻她,并用一只脚把门带上了。身上一阵阵冲击的感觉控制住了她。

  她想制止他。她是这样想的。她确实有意制止他,但她做不到。最糟的是她不想停下来,而他也不想。他一个劲儿地亲吻她,然后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房间里亮着一盏灯,他过去把它熄灭了。他一言不发地吻着她,为她脱下衣服,片刻之后,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就一起在床上了,赤裸着身体缠绵起来。她想让他停下来,但她做不到。她不想他停下来。她就想做他们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他也是这样。他们是两个饥渴的人,找到了彼此就不能分开了。他们之间的引力太强了,难以抗拒。尽管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和外表都极不相同,但他们都感受到彼此具有同样的精神,是灵魂的伴侣。各自的孤寂促使他们需要对方,直到精疲力竭躺在对方的怀里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们还搂在一起。她躺在黑暗中看着他,为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而他用充满爱意的男人的笑容对着她。

  “我想我爱上了你,”他轻柔地说,而在他说这话时,她觉得泪水在刺痛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见这几个字了,此刻他却正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而她甚至还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她。但是在她的心里,她感觉到自己认识他。她可以感觉到他孩童时期的孤独、成年时期的脆弱。

  “这不可能。你还不了解我呢,”她轻轻地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它们为亚瑟、为利安姆,最终也是为她自己而流。

  “可能的,我确实了解你。而且还想更多地了解你。”那天晚上他已经对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他还想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真是疯了,利安姆。”她用一只胳膊撑起身来俯看着他,他在月光下轻轻地替她抹去面颊上的泪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显得那么温柔、充满爱意和体贴。

  “可能是疯了,”他承认说。“但也可能是我们俩都需要的。我知道自己需要。我觉得你也需要的。”

  “什么?性吗?”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她不是像贝基那样的一夜情人。而且,这太荒唐了。她是他的交易商,不是他的女朋友。今天之前他们还根本互不相识,现在也是这样。她怎么了?她觉得自己整个儿漂浮在不熟悉的海面上,被一股比她强烈得多的、也无法抗拒的海浪推向他身边。

  “这和性无关,萨莎。你也明白的。或者说不仅仅是性。尽管那非常美好。”实际上,棒极了。想到他们本质上来说还是陌生人呢,这种感觉尤甚。这让他们俩都难以置信。

  “不可能是爱。我们甚至不了解对方。”

  “希望我们会,”他轻柔地说。从总体上看,他表现得像个体贴的人、一个有无比魅力的男人。这样的表现对他自己非常有利,对她也是如此。她本能地被他吸引住了,此时也意识到从他们遇见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他吸引住了。她曾经试图不去理会,但是做不到。

  “不可能,”她又说。“我是你的交易商。我比你大九岁。”

  “这又怎样?在这方面你也有规矩?”他看上去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这对他来说好像不重要。

  “是的,在这方面我的确有规矩。我不和自己的艺术家睡觉。我从来没有,也不打算从现在开始,”她坚定地说,好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想你刚刚这样做过。而且,你结过婚的。现在规矩不一样了。”

  “那么我就得开始和自己的艺术家睡觉?我不这么想,利安姆。”她突然对自己非常生气,还没等她再开口,他又亲吻她,用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摩挲,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了他的痕迹。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又失去了理智。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试图制止他。她比第一次更想要他,后来她躺在他的臂膀里哭了起来。这次是释怀的泪水。他把她拉得更靠近自己,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止住了抽泣。她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破了堤一般,感情在肆意地泛滥。

  “我爱你,萨莎。虽然我甚至不认识你,但我爱你。而且我知道自己会更爱你。给我机会吧。”他恳求她说。他比想要任何人都更想要她,甚至贝思也比不上。

  “这再也不会发生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胸膛上减弱了,他笑了起来。

  “下次,我保证会穿袜子,”他说,没有放松对她的拥抱。

  “我是说真的,利安姆,”她轻轻地说,在他胳膊里昏昏欲睡。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萨莎……我知道……但我爱你。”他吻了吻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绽开了微笑,抱着她睡着了。在这个夜晚,他们俩几个月以来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九点,阳光透进萨莎在克拉里奇宾馆的房间,唤醒了她和利安姆。他先醒过来的,抱着她躺在床上。接着,仿佛是感到他在注视着自己,萨莎动了动。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躺在后面,用胳膊搂着她,有一会儿,她恍然不知道是谁。紧接着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

  “早上好,睡美人,”他轻柔地说,把她往身边拉近。她慢慢地滚向他身边,眼睛注视着他。两人几乎鼻子碰鼻子了,她觉得他在早上显得比前天晚上还要美。在他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一沉。她无法相信自己做过的事。看着英俊的他赤身裸体躺在那里,长长的金发披落在肩头,温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胴体,她知道自己昏了头了。

  “这没有发生过,”她坚定地说。但她却起不了身,或让自己离开他。他身上的一切都让她更想要他。

  “不,发生了。”他笑着说,显得对自己非常满意,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比他还漂亮的男人。

  “我们不能这么做,利安姆。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一直都会比她小九岁,不管他多么不在意,她还是为此感到不舒服,何况,他是由她代理的画家。即便拒绝为他做代理,在她眼里,他还是太年轻了。年龄上的差距与其说是他们护照上出生日期的问题,不如说是他的思想状态和孩子气的问题。她不能因为自己做过傻事就拒绝做他的交易商。那样做就成了老傻瓜了。她此时就觉得自己像个老傻瓜。她一直渴望着爱、陪伴、感情,甚至于性。但这都不是她这样做了的理由。她对自己非常生气,甚至有点对他生气。但还没气得要离开床。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一天晚上。

  “不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自己想让它不可能。你昨晚这样说过,就在我们第二次做爱前。”

  “我疯了。我祈求暂时的疯狂,”她翻身仰面盯着天花板,避开正面对着他说。仅仅躺在他身边就让她感觉非常好,觉得又像个女人了。但她明白这是她不能再允许自己品尝的禁果。“你不知道这念头有多疯狂吗?”她转过脸看着他问。他的眼睛又绿又大,脸部近乎于完美,但正是那点不完美让他看起来像个男人。他看起来像色情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初涉影坛的年轻女星与他同台,而不是她这把年纪的女人。她明白这点,而他不明白,或者是不想明白。她替他们俩认识到了这点。

  “并不疯狂,萨莎。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我们互相喜欢,也都很寂寞。我们有同样的兴趣,我们都是为艺术而生。这又有什么错?”

  “都错了。我无论看起来、还是感觉上都老得可以做你妈妈了。你是我儿子的朋友。我做你的交易商。这样怎么能开始?而且,你还爱着你妻子。”昨晚在他把有关贝思和她邪恶的同胞妹妹的事情告诉她后,她对此没有产生过片刻的怀疑。

  “你没有老得看起来像我妈。你光彩照人,而且只比我大九岁。这他妈的又怎么样?我也没在爱着我老婆了。而且她不再是我老婆了。我们就要离婚了。你和我都是自由的、独立的、寂寞要死的过了二十一岁的人了。我觉得可能的。你有什么问题?”他显得有点恼了。

  “我还爱着自己的丈夫,”她忧伤地说,但没有哭。利安姆等了一会儿才回答,并用一个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萨莎,他已经不在了。你还活着,他没有。”昨晚她已经向他们俩充分地证实了这点。“你有权力和别人幸福地在一起。我,或者其他人。不能总是把自己藏起来。这不对头。”

  “不,我能。”她翻过身,背对着他,依然没有起身下床。他看不见她是否在哭,就伸过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边。

  “萨莎,我知道这听起来发疯了。我几乎还不认识你,但我想我爱上你了。我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等你。”

  “太没有理智了,”她嘟囔着,还是背对着他。然而甚至在她听来,他的话尽管没有理性也还是有对的地方。“我们酒喝得太多了。那不是爱,是酒。”她尽力消解发生过的事情,但既没有说服他,也没有说服她自己。

  “好吧,不管是什么,我还想得到更多。你干吗不让事情就这样下去看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他祈求她说。

  “接下来又怎么样?”她转过身看着他问,看上去确实在为发生过的事情烦心。“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你需要和你一般岁数的人。我比你大,是你的交易商。我很保守,而你不。我们会成为巴黎的笑柄的。”尤其是在他不穿袜子身着涂色的衬衫参加她出席的聚会时。她是个有名望的人,过着严肃的生活,而利安姆没有。他完全和他自己说的一样,是个画疯子,是塞维尔的朋友。她的孩子如果知道他们的事一定会非常心烦意乱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我不要和我一般岁数的人,萨莎。我想要你。”接着他又沉思了一会儿,又看着她说:“我让你难堪吗?”

  “你会的,”她实话实说,“不过我不会给你这样做的机会。倘若和你出去,我就像个性饥渴的老傻瓜,利安姆。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是的,会是这样。至少你的话对了一半。你是性饥渴的,但你不是傻瓜,不管你是小女人还是老妇人。”

  “不,我是的,”她显得凄惨地说,他吻吻她让她别说话开心起来。她根本开心不起来,但对他的抚摸并非无动于衷,远非如此。不管自己不让这事再发生、或继续下去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她对他的触摸立即就起了反应。他的触摸比她的意志力更强大。她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甚至和亚瑟——她挚爱了他大半生的人——在一起时也没有。然而正如利安姆指出的,他已经不在了。利安姆在。瞬间,他们的身体又缠绕在一起。再次做爱时她轻轻地发出快意的呻吟。

  当他们气喘吁吁心满意足地躺在对方的胳膊里时,床边的闹钟显示已经十点差一刻了。

  “哦,上帝啊,”看见时间她喊了起来。“塞维尔随时会来的。我得和他吃早饭。”利安姆笑了起来。

  “好的,我最好走人了。”他把自己修长的腿从她身上拿开,起身低头看着她。“我一辈子从没像这样子要过女人。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永远不,”她严厉地说。“早餐后我就去机场。利安姆,我说的是真的。这事必须停止。”然而需要告诉的人正是她自己。她一生中从未感觉这么迷茫这么难以自制。觉得自己正坐在环滑车上向地狱驶去。她只能做最坏的设想,并阻止它发生。她必须控制住自己。“我不会让这事再发生的。”

  “那你真是个傻瓜,”他难受地说。“我不相信你是傻瓜。今晚给你打电话。”

  “利安姆,不要。我想做你的交易商。你是位出色的画家,会有美好的未来。我们为此而努力吧。现在不要危害了你的前程。”

  “你是说如果成了恋人你就不会做我的交易商?如果这样,就让画廊和合同见鬼去吧。对我来说你比它们重要得多。”话说得很强硬,而且他是认真的。

  “你疯了,”她说,起身坐在床上,盯着他看。

  “可能吧。我家里人就这么认为。”他边说边穿上衣服。没时间冲澡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塞维尔到来之前离开,否则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你做决定吧,萨莎,”他说,低头看着她,而她正站在他们缠绵过三次的床边。她一生中最好的三次。但是她不能根据性而做决定。她确实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理智。她明白自己必须再把理智找回来,而且要快。

  “不要给我打电话,”她说,竭力说得像是要说到做到。她想说到做到,而且也知道必须这样。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必须结束,甚至在开始前就该结束。“我会为你作品的事联系你的。”

  “我们两件事都可以做,”他理智地说,而她摇摇头,他把她拉到身边和她吻别。她赤裸地站在他身前,为自己和他在一起的舒适感而惊愕。在共进晚餐与他做爱后,她觉得自己仿佛和他相识一生了。与他在一起,她感到特别惬意。

  “不,我们不能两样都做,”她似乎绝望地说。“我不能既是你的交易商又是你的爱人。”她也不想成为他生活中的大龄女人。以前她不会那样做,现在也不想开始。

  他亲亲她,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她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门好一会儿,害怕起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来,她下定决心要在两人之间竖起一堵墙。从那一刻起,她告诫自己说,自己是他的交易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她急急忙忙冲进了淋浴房,出来的时候电话铃正好响了起来。她害怕是利安姆,还好是塞维尔。他正要离开公寓,说五分钟就会到她这儿。

  “好的,亲爱的,”她平静地说,而手却在发抖。“我自己也搞迟了。十五分钟后在大厅见。”

  “你打过电话了吗?”塞维尔好像精神不错。前天晚上他肯定玩得挺开心。想到他要是知道她做过的事会怎么想她这个母亲的时候,她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彻底堕落了。

  “什么电话?”她问,有些走神的样子。“噢……是的……那些……当然……我有点搞迟了。一会儿见。”她挂上电话坐到床上,身子还在发抖。她做了疯狂的事情。但是疯狂即将到此为止。她是个理智的人,利安姆只不过是个行为出格的大男孩,而且一辈子都在致力于不让自己长大。为了更让自己警醒,她提醒自己说,他和妻子的同胞妹妹通过奸。这可算不上是对他的道德和判断力的肯定。不管他长得多漂亮,他的行为都像个不负责任的孩子,而且竟以此洋洋得意。她的举止也像个不负责任的孩子,她对自己说。在这件事上她得是成年人。利安姆没有这样的本事。

  她把自己带往伦敦的东西都塞进一个包里,然后匆匆忙忙地穿衣、梳头、化妆。十五分钟后,她来到了大厅,儿子也正好走进来,一副年轻帅气的模样。他走路的样子、满怀的自信和穿衣打扮的方式让她立即想起了利安姆。他们的生活方式、态度和行为都是当代的。两个年轻疯狂的孩子。

  “你看上去很开心,”塞维尔显得开心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把头发披下来。很漂亮,妈妈。”她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忘记把头发梳上去了。她急急忙忙的,照镜子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对她和塞维尔来说,这都明显地表明有些东西不同了。她把头发披下来非常有风韵,是时间把它们扎上去了,保持原来的样子。

  “哦,谢谢。我太匆忙了。”

  “你应该常常这样披着头发。和利安姆的晚餐怎么样?”

  “很好……有趣……不……实际上,不……他有点可笑,不是吗?他没穿袜子没系鞋带就来了,还穿着自己涂鸦的衬衫。”如果在塞维尔面前取笑他,她或许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但是在说这话之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他人不错。见鬼,妈妈,你另外几个画家看上去就差多了,”塞维尔耸耸肩说,而她则想起来自己从未和他们当中有谁睡过觉。然而,利安姆与众不同。他们当中从来没有人让她有那样的感觉,哪怕只是从房间的另一头看着他。在他们见面的那一刻她就感到他们之间的引力,当时她对自己说那是幻觉。她曾企图否认这种感觉,但做不到。事实表明,这远非幻觉。而更糟的是,感觉如此真实。

  他们在大厅用早餐。她喝了点茶,盯着盘子里的烤饼出神。她吃不下,也不饿。塞维尔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有她那份。他饿极了。

  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们没谈起什么特别的事情。她起身去机场,他向她挥挥手,她却在想当天他会不会见到利安姆,利安姆会怎么说。如果他向儿子透露一丁点,她都会把他给杀了的。不过,她相信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是卑鄙小人也没有恶意,只是就他那年纪来说显得过于不负责任和年轻了。太年轻了。他不像她、甚至也不像他自己的年纪那样大,而是好像与塞维尔一样大。在去机场的路上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些文件,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坐在那儿凝视着有他签名的合同,在亨利酒吧匆匆签好后,他曾一时冲动想把它给撕了。然而,她不会对他做这种事的。他把两份合同都还过来了,她提醒自己到巴黎时把他的那份寄给他。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但世界上没什么能诱使她给他打电话。她没有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他。也没有给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有的只是巴黎画廊的号码,她祈祷他不会打电话给她。如果打了,她会把他的电话转给其他人接。其他什么人都行。但就不能是她。她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想。他那深沉、温柔而性感的低音让她心烦意乱。起初她还没有注意到这点。但在此刻,她喜爱他的声音,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一切,只是除了他的行为。她这样年纪的女人最不需要的就是与自称画疯子、像个青少年罪犯似的人有牵连。那天早上她对他说的话是正确的。倘若她公开地和他花前月下的话,她就会在巴黎、甚至在纽约成为笑柄。她要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利安姆不需要。他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也不在乎她的。和萨莎牵涉到一起他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她会失去一切,甚至是孩子、同事和朋友的尊敬。在希思罗机场登机之时她敏锐地意识到这点。一切只是一次残酷的事故,一次性的、完全没有理智的身外经历,而且绝对没有可能再让它发生了。永远不会的。在飞机启动往巴黎飞去之际,她发誓要恢复理智并保持下去。

  四点钟,她走进了巴黎的办公室。在她下飞机时,尽管伦敦阳光普照,巴黎却在下着雨。在机场她费了一番周折才坐上了出租车,到办公室时她浑身已经湿透了。经历过伦敦头痛的事件后,这无异于清醒剂,让她恢复了理智。

  “天哪,你看上去糟透了,”画廊经理伯纳德在大厅碰见她时说。“不管怎样,太湿了。你应该在生病前赶回家换换衣服,萨莎。”

  “一会儿就去。我得先打几个电话。而且顺便说一下,”她笑着对伯纳德说,伯纳德注意到尽管她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她的精神要比几个月以来好得多。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她显得放松和高兴的样子。显然,她与儿子的会面进行得非常好。“我们有了个新画家。塞维尔在伦敦的一个朋友。他签过了合同,我们得把他的副本寄给他。是个年轻的美国人。他的画非常棒。”

  “好,我希望看看。”萨莎比伯纳德更喜欢当代的画作。和她父亲一样,伯纳德比较传统,但他非常敬重萨莎识别新作品和崭露头角的画家的眼力。她对于具有市场潜力的作品的感觉从来没错。

  “我告诉他我们将在纽约为他开画展。”他点点头,和萨莎走进了各自的办公室。萨莎走进办公室后,吃了一惊。她桌子上放了一大束红玫瑰,见到花卡没有被秘书打开,她安下了心。仅仅红玫瑰这一事实就让秘书明白是私人性的,所以她没有打开信封,这让萨莎在发现是谁送花后更松了口气。她不想让自己办公室的职员认为她有个秘密情人。她没有。她犯过一次错误,但已经得到纠正了,而且一直会保持下去。

  卡片上写着:“是可能的。我爱你,利安姆。”她把它撕成小碎片扔进了废纸篓,觉得很尴尬。玫瑰肯定让他花了一大笔钱,她知道他承担不起。她被触动了,想给他打电话,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打。她已经发过誓要保持缄默,而且也有意信守诺言,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没有打电话向他致谢,而是以可能是他祖母的或者交易商的口吻给他写了一封客气的致谢便条。上面没写什么私人性的话语。她把便条、他合同的副本,以及电话号码和地址一并交给了秘书。她让她建立一个利安姆·埃里森的档案,他已经是他们画廊新募的一位画家了。

  “花很漂亮,”尤金妮亚对她说。萨莎吩咐的事情已经告诉她花的来由了。是一位新募的画家送的,是位穷画家做出的大方的姿态。或许这位画家并不穷。一月份的玫瑰非常贵。有那么一会儿,尤金妮亚曾怀疑萨莎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但她没有。只是个崭露头角的画家。与以前很长一段时间相比,萨莎至少显得开心些了。自从亚瑟去世之后,她一直是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现在她的人生中似乎迎来了新的春天。从伦敦回来后她看上去相当放松。

  晚上六点钟,萨莎回到自己的房间,利安姆没有打电话这让她安下了心。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弄了点汤喝。然后洗个热水澡,竭力不去想他,但这真不是件容易事。前一天晚上这个时间她正在亨利酒吧与他共进晚餐。她努力不让自己想起回到宾馆之后发生的事情。

  午夜一阵电话铃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塔蒂安娜。那天早上她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时尚杂志的艺术部上班,整理调配照片,并随时干些单位分派的事。她非常开心,也很兴奋,在分享了好消息后,才终于将注意力放到母亲身上。

  “伦敦怎么样?”

  “很有趣。”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利安姆。“我见到塞维尔,还有很多画家。”

  “塞维尔的朋友怎么样?”

  “什么朋友?”萨莎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语气一时很慌乱。

  “我想他想让你见见他的一个朋友,看看他的画。”

  “哦,那个朋友,”萨莎说,听起来放松了。“他很好。我们签了他。”

  “哇,他肯定很棒。幸运之门为他敞开了。”

  “他非常好。我们打算明年在纽约为他办次画展。”她强迫自己在说话的时候显得很严肃而职业化。

  “我敢打赌这让他很开心。”一直都有画家求她将他们介绍给她母亲。这总是让她讨厌。她可不想被当作通向萨莎的渠道。塞维尔在这方面要轻松得多。“你什么时候来纽约?”

  “这几周还不会去。这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乐意,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过周末。”萨莎喜欢看见自己的孩子,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

  “我讨厌那里下雨。今天和刚从巴黎回来的一个朋友聊的天。她说天气糟透了。”

  “是不大好,”萨莎承认说。“伦敦阳光明媚。”

  “据说这儿明天会下雪。我想周末可以去滑雪了。”

  “路上要当心。什么时候开始新工作?”

  “明天。”塔蒂安娜显得兴高采烈的,让萨莎都有点嫉妒了。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萨莎却觉得自己的生活要结束了。她的金色年华已经逝去。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亚瑟也走了。她没有什么好期盼的了,除了工作和将来的孙儿,而她并不热衷于此。和女儿道别后,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个非常老的老女人。同时,她禁不住要想起利安姆。他给她送花真好。也真蠢。“是可能的,”在那张被撕毁的卡片上他如此说道。她知道是不可能的。

  晚上想着他,她睡得不踏实,第二天早上九点就到了办公室。那时伦敦是八点钟。她想利安姆在做什么,会不会给她打电话。今天是周六,她不需要上班,但她没有其他事可做。好几份周末赴晚宴或午宴的邀请被她拒绝了。天气很糟糕,一个人坐在家里会令人郁郁寡欢。她宁愿来工作。下午四点他打过电话来,她没有接。她让在画廊工作的年轻女职员对他说她出去了,请他在周一给伯纳德打电话。伯纳德非常明智,从不在周末加班。他有一个妻子、三个孩子,在诺曼底还有一处房子,他带着家人周末到那里去度假。亚瑟活着的时候,她也不在周末上班。现在这是她打发日子转移注意力的惟一办法。自从亚瑟去世后,周末就显得很残酷。

  画廊六点钟关上大门,她七点钟回的家。她带了一堆艺术杂志回家,进门后打开灯。到晚饭时间了,但她还不饿。在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她再次提醒自己,想念利安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除了让她可怜兮兮地发疯以外,什么也不会带给她。还在倒茶的时候,门铃响了。门铃响个不停,告诉她门卫不在。也不知道是谁,她就跑着穿过庭院去开大铜门。这么晚从没有人按响过他们的门铃。

  透过窥视孔她向外张望,但谁也看不着,她摁了一下蜂鸣器把大铜门的一扇门打开。可能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门外了吧。当她把门拉开环顾四周时,却看见利安姆出现在面前,站在大雨中,浑身被淋透了。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身上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穿的是一双旧牛仔靴,长长的金发在雨中贴到了脑袋上。她站在那儿瞪着他,他低头看着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就闪到了一旁,这样至少可以让他站到庭院里躲雨。

  “你告诉我不要从伦敦给你打电话的,”他说,冲着她笑。“所以我没打。我从巴黎给你打的。到了这儿我才打的。我猜你现在会在家。”

  “你到这儿干什么,利安姆?”与其说她显得生气了,不如说她更像心烦意乱。而且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感到害怕。他们俩不论是谁只要稍不在意,局势就会无法控制。

  “我来看你。”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大孩子。“从昨天起,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想起你。因此我觉得不妨来看看你。我想你。”她也想他,但她冒不起他这个险。

  “玫瑰很漂亮,”她客气地说。

  “是吗?你把它们扔了吗?”他立刻露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没有。在我办公室里。”他们俩还站在庭院遮雨的地方。“我告诉秘书说是一位新来的画家送的。”

  “你为什么要向她解释?你是自由的女人。”

  “没有人是自由的,利安姆。至少我不是的。我有生意、孩子、职员、客户、责任、义务,还有声誉。我不能像个爱情饥渴的女学生那样到处招摇。”她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为什么不?把头发放下来变变样可能对你有好处。”她儿子在伦敦见到她松散着头发时也是这么说的,意思完全一样。但不知怎的,利安姆让她失常了。这不是她想要的感觉。她不能置自己的生活于不顾,让自己做傻事,为了这个疯癫的大男孩去堕落。“可以请你出去吃饭吗?”在他提出邀请时,她突然想起了上个月与郭扎格·德·圣玛洛伊在艾伦杜卡斯饭店共进的那顿晚餐,当时他竟想让她为了一幅画和他睡觉。那次真让人感到羞辱。这次不一样。也许愚蠢,但却真诚,而且没有羞辱。与这位公然自称乖僻并以之为荣的画家相比,郭扎格远远不像个男人,更不用说像绅士了。

  “为什么不进来让我给你做点吃的呢?出去的话,天气太差劲了。”她领路向客厅走去,门还开着。“你住在哪儿?”她紧张地问。如果他说要和她在一起,她连前门都不会让他进的。

  “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靠孚日广场。去年夏天我就住在那里。”她点点头,领他走进了客厅。房子是十八世纪的,家具也是的。其中的艺术品则是现当代的。这样的艺术结合很少有人可以做得到,造就出优雅、欢乐、温馨的氛围。房间里有一个被她用白色大理石重新装修过的巨大壁炉。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是她多年前从威尼斯买回来的一盏高大的银制灯具。房间里到处摆着装有蜡烛的高大烛台。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点蜡烛。太麻烦了。他们穿过客厅,越过餐厅,径直来到厨房,厨房里宽敞而温馨,摆放着法国地产的家具和一张巨大的大理石餐桌,四周墙上悬挂着新兴画家的作品。厨房主打的颜色是黄色和橘黄色,使人产生阳光明媚的错觉。桌子上方有一盏威尼斯的树枝形的装饰灯,她轻轻拉了一下开关,把灯打开了。房间里暖和宜人,在亚瑟活着的时候,他们俩会在那里坐上好几个小时。他们花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客厅的时间多。椅子上还蒙着柔软的棕色皮革。“哇,萨莎……太漂亮了。谁搞的?”

  “我呀。”她笑着对他说。“有点杂。房子里其他地方要更正规一些。”比如说画廊,还有她父亲住过的这座房子的侧楼。他收藏的古董和绘画作品相当精致,但萨莎还是喜欢房子里属于她的那部分。利安姆也是。他喜欢这里,而且马上就有了在家的感觉。

  她给他在炉子上烧了点汤,并为他做了一份煎蛋,他万分感激地接了过来,承认说自己快要饿死了。中饭后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如果有通心粉的话,我会烧,”他提出来。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点点头。她不想让他在这儿逗留。她要让他吃饱,同时还要指责他不请自到,然后再把他打发回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之后他再做什么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她不打算让自己牵涉进去,现在不,以后也不。

  他们俩都忙活着做起饭来,半小时以后,他们挨着坐在厨房桌子边上聊天,并为了她代理的两位画家进行了争论。他认为其中一位很优秀而且有前途,配得到她给予的机会;另外一位则既没有优点也没有什么才能,是个会让她尴尬的角色。在利安姆看来,这个人的画风模仿痕迹重、肤浅、虚伪,而且做作。“我受不了他。他纯粹是狗屁。”利安姆在多数问题上立场都很强硬。

  “是的,的确如此,”萨莎承认说。她也不喜欢他。“但是他的作品销路好得很,博物馆很喜欢他。”

  “他们只是拍他马屁,因为他老婆有钱。”说着,他怯生生地看着她吃吃笑了起来。“我猜如果哪天你我搅到一起的话,也有人会这样说我的。”

  “别担心,我们不会的。你永远都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不开心。“有另一个好理由不让我们‘搅到一起’,用你的话说。”

  “我希望你看样东西,”他说着就抬起了一条穿着湿牛仔裤的腿,有点费劲地脱下了自己的牛仔靴。她没瞧见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他穿了白色运动棉袜,他用手指指她正打量着的那只袜子。“看见了。袜子。我为你穿的。在机场买的。”穿在靴子里当然看不见,但就像个做了什么事要取悦母亲的孩子,他想让她知道他做过了,而且要为此得到嘉奖。

  “你是个好孩子,利安姆,”她取笑他说,有些被感动了。明摆着,他想取悦她,赢得她的赞许。但是他需要有远比袜子更多的东西才能变成成年人,而他并不具备。他身上的一切都在喊他是个孩子、是个画疯子。而且正如他以前骄傲地对她说过的一样,没人可以控制他。他父亲试过,他兄弟也试过,利安姆都没有理会他们。萨莎不想控制他。她想让他自我控制做成年人。到巴黎来虽然用意良苦,但还是略嫌疯狂与冲动,他没有尊重她说过的话,她说过要他离开她,忘记他们在伦敦疯狂的那一刻。

  “今晚在我到这儿之前,你打算做什么的?”用完餐后,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他们两人做的饭菜很可口。两个人都是好厨子。

  “没什么。看书。睡觉。我不常出去的。”

  “为什么不?”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明显的理由。难过。一个人。一个人去参加派对我感觉不好。我一直觉得自己像第五个轮子,或者像诺亚方舟上惟一落单的东西。我的朋友为我难受,这也让我感觉不好。只有在不得已时我才出去,和客户一起。”

  “你需要常出去,”他实事求是地说,仿佛她已经雇用他担任社交助理似的。“你的生活中需要更多欢乐。不能老是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看书或者聆听屋外的雨声。天哪,我要是这样,我就要自杀了。”她没告诉他,有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而且在亚瑟死后,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惟一阻止她付诸行动的是她想到自己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否则,她就这样做了。本能的,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想到她生活的方式、强加于自身的孤独,他没有指责她。现在她生命中所有的只是画廊,以及和孩子们隔三差五的见面。“我想明天带你去看电影。巴黎放武士电影吗?”在帮她收拾桌子时,他兴趣十足地问道。这个问题让她笑了起来。

  “不知道。我从来没看过。”他的话逗她开心了,即便说没有起到其他作用。有的时候,他激发出她这么多年没有过的、或者说可能从来没有过的笑意。

  “你得去。棒极了。对灵魂非常有好处。你甚至不需要看字幕,光听听嘈杂声就行了。他们把对方剁成肉酱,发出吵得不得了的噪声。一次深层次的心理体验。塞维尔喜欢这种电影。”

  “他从没对我说过,”她对他微笑着说。

  “可能他觉得不好意思。他认为自己是个严肃的知识分子。在武士电影里没有丝毫知识性的东西。我讨厌他去看的那些电影,总会让我睡着了。”

  “我也是,”她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喜欢所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我不会和他去的。”

  “好,那么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我甚至可以带你去看小鸡电影主题、情节或人物皆以吸引女性为主的电影。。你有多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她想了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其他有关她生活的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从亚瑟去世后就没去过。”他点点头,未加评论,视线转向了她的冰柜。她家有一台巴黎很少见的现代化的美国冰柜。那是在重新装修房间时,亚瑟坚持要买的。他们家还装有又大又漂亮的美式浴室,在巴黎来说也是相当奢华的家居用品。

  “有冰淇淋吗?我对冰淇淋有瘾。”还有可能对更糟的东西有瘾,她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尽管她提议了,他在晚餐时也没有要喝葡萄酒。

  “实际上……”她打开冰柜瞅瞅里面。里面除了冰一无所有。她从不吃甜点或冰淇淋。冰箱里有的都是看房人为她晚饭留下的东西。一点色拉、一些蔬菜、自制的汤,时不时地还有点冷的坚果、奶酪,或者鸡。她吃得不多。利安姆吃起东西来像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他本身也是如此。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向他。“没有冰淇淋。真抱歉。”她都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买过或吃过冰淇淋了。

  “这是个大问题。”他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下次我就知道了,”她说,虽然她肯定下次不会有,但说得好像下次就会有似的,接着她冒出个主意。她已经好久没有去那里了,自打孩子小时候她就没去。如今她生命中又有了个孩子。她有了利安姆。“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她像突然想到好主意似的,站在那里对他笑着说。

  “去哪儿?”他问道,她穿上雨衣,拿起自己的手袋。她身上还穿着上班穿的那套庄重的黑色衣服。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外面。她带他到了车库,坐在了那辆小雷诺车方向盘的后面。他几乎像个柔术运动员那样才随她钻进了车。她的车对于他的长腿来说太小了,但对于萨莎来说却是正正好。

  她开车来到圣路易岛,找到地方停好她的小车,然后就挽起他的胳膊,两人合撑起一把伞向前走。在一家古老的名为贝提雍的棕色店面前,他们停下了脚步,她骄傲地看着他。“这里有巴黎最好的冰淇淋。”她向他解释什么样的锥形筒或者杯子里可以放多少个“球”,以及最上面可以搭配什么。他把梨子、杏子和柠檬冰淇淋放在一个甜筒里,他们还买了三个超大盒的巧克力、香草和咖啡冰淇淋。她要了一个单球的椰子冰淇淋,在回车上的途中两个人开心地说笑起来。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她带他做了一次简单的巴黎游,尽管他说他了解巴黎,但他了解的地方她都不熟悉。当时两人兴致所至,把车停下来到花之咖啡店喝咖啡。在出来取车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德玛格咖啡馆,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他决定尝尝他们买的其他口味的冰淇淋。这次他们坐在客厅里,他点燃了蜡烛。这一晚是快乐的一晚。在这样的夜晚人们不能独处。一个人去贝提雍会让她难受,开车在巴黎兜风也索然无味。一个人在花之咖啡店喝咖啡更会让人觉得悲凉。然而,和利安姆在一起,一切都可行了,而且大家玩得很开心。对于他们来说,是谈话与门派之争让这一切变得可行,是关于艺术的讨论、意见的交换,是他那些故事和笑话引起的大笑、还有他的勃勃生气与对生活的热忱,让这一切变得有趣。他也许孩子气,但他聪明过人,和他在一起会很愉快。她开始琢磨他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他们停下说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她打了个哈欠。

  接着,他问是否可以用一下她的电话,给艺术家旅店打个电话。他原本想在机场给他们打电话的,但没有打成。几分钟后,他回来了,看上去有点怯意。

  “真蠢,”他有些尴尬地说。晚上他没有亲吻过她,她为此而感到庆幸。如果他亲了,她会勒令他离开的。她发过誓要抢在局势失控前这样做的。

  “怎么了?”她在把蜡烛熄灭。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夜过得很好,而且很轻松。只要能控制住自己对他无尽的喜爱,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我没有及时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那儿已经满了。也许我可以找到其他旅店,”他说,好像还有问题没说出口的样子,她骤然显得焦虑起来。

  “你是不是在问能不能住在这儿?”她一针见血地问,不知道是他的诡计还是马亥斯的艺术家旅店真的住满了。但他看上去真是一副尴尬的样子。他只是不够有条理,也从未有过条理。他对她说过从十九岁一直到现在,都是贝思替他打理一切。贝思刚离开时他还不能应付,但也在学着打理生活了。

  “不是的,”利安姆老实地说。“我不想让你难堪。如果必须的话,我可以到机场去睡,或者到火车站去。以前我这么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太蠢了,”她实际地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睡在塞维尔的房间。但是,利安姆,我不会和你睡的。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也不想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如果我们还继续昨天的事情,只会让人感到窘迫。”他记不得昨天晚上他们当中有谁感到了窘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我会好好的。我起誓。”他知道这对她来说也不容易。她一直是和丈夫孩子住在这里的。和伦敦的房间不同,这间房里写满了过去。他不想让她心烦或者害怕,他明白如果自己在这里碰她的话,会让她感觉不好的。

  在她领路去楼上塞维尔房间时,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塞维尔的房间就在楼下她房间的正上方,那是个漂亮小伙子的房间,里面装潢比较简单,海蓝的色调,墙上还挂着一幅几年前她送给他作圣诞节礼物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位妇女和一个小男孩。他一直都很喜欢这幅画,现在还挂在这里让萨莎回忆起儿子的童年。透过房间的小圆窗可以看得见花园。萨莎吻吻利安姆的两颊与他道晚安,他喜欢这种知道她就在附近的感觉,也尽力让自己不去找她。他不用着急。只要需要,他的那一份情感可以等待。无数次他想跑下楼去找她,但他没有这样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和萨莎在厨房里再次碰面。

  她为他做了鸡蛋熏肉,两人讨论起要去做什么。既然他规规矩矩地呆在塞维尔的房间里,没有抗议,也没有跨越边界,她也就不急着让他离开了。天色灰蒙蒙的但好了一些,他们决定沿着塞纳河散步。望着河上的游船,她为他指点起周围的新事物。他买了一本艺术书送给她。他们从街头小贩手上买薄烤饼吃,沿着街上的宠物店闲逛,还把店里的小鸡嘲弄了一番。利安姆想走进店里,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养的一条很让他喜欢的狗。小狗和他母亲在同一年死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给她开玩笑说故事,逗得她乐呵呵的。她询问了他孩子的情况,也谈起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个随意舒心的完美下午,他们分享着信任与友谊,分享着那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强烈感受到的爱,也不管她现在对此有多么抗拒。他带给了她过去十五个月以来一直缺乏的东西——同伴,可以当作自己人说话的人。他像充盈起来的泡沫一样填补了她的寂寞。

  走到最后一家宠物店时,利安姆发现了一只考克斯班尼犬。店员告诉他们说它是那一窝狗仔里最小的一只,萨莎说它长着一双她见过的最悲伤的眼睛。

  “你应该有只狗,”利安姆自信地说。“它会陪伴你。”她以前也想过这件事,但在英国对她来说太麻烦了。

  “我经常出差。要么得把它留下,要么老是牵着它上下飞机,这好像不大公平。”

  “你可以这样,狗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就没有养过狗了。太多事要烦,”她很实际地说。“它会在画廊里随地小便,伯纳德会杀了我的,纽约的卡伦也会的。”

  “你不能让其他人为这些事做决定。”但她就是这样的,对他也是这样。她太担心和他扯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而且,他的家庭尚未破裂。

  他们把小狗抱出了笼子,利安姆刚一逗它玩,它立刻就变得神气活现了。萨莎站在后面,望着小狗舔他的脸,而他就随它舔。它是只小花狗,长着漂亮的脑袋、黑色的四肢和四只白白的爪子。他说自己小时候养的也是一只考克斯班尼犬。

  “或许你该把它买下来带回家去,”她怂恿他说。他显然被它迷住了,在把它放回笼子的时候显得很难过。小狗在他们离开时,发出呜呜的哀鸣并叫了起来。利安姆回头看看它,抛给它一个飞吻,向它挥挥手。

  “我不能带它回英国,”他向萨莎解释说。“英国人他妈的烦得要命。他们的检疫制度虽然放松了点,但你还是得拿到足够的文件证明它可以到户外。而且”——他孩子气地冲萨莎笑笑——“养狗,我还不够负责任。在作画时,我会忘记一切。我需要有老婆才能再养只狗。”

  “有他妈的一大堆东西要获得许可。”这话印证了她一向对他的担心,但这次并不让人觉得害怕。只不过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利安姆非常清楚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她也是如此。他是个迷人的不负责任的男孩。

  他们又去了贝提雍,当晚她开车送他去机场。在迈出那辆可笑的小车之前,他坐在车上久久地凝视着她。

  “周末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非常美好,”他平静地说。他们没有做爱。没有做任何失去理智的事情。只是一起出去逛街,吃冰淇淋,坐咖啡馆,逗小狗玩。这都是她曾经失去的,也不同于她曾经拥有的东西。她和亚瑟过的是完全不同的成年人生活,他们是两个平等、有责任感的搭档,从事着严肃的事情。利安姆身上则具有某种奇妙、快乐,而且年轻的东西。他一部分是男人,一部分是男孩,如果她允许他的话,也可能是情人,而且,由于他朝气蓬勃的样子,在某些方面几乎像她的养子。

  “我也很快乐,”萨莎说,笑着面对他。“谢谢你给我的惊喜。你如果事先问我的话,我永远都不会让你来的。”

  “所以我没问啊,”他说,俯身过来吻了她一下。到目前为止他都很尊重她的意愿,这让她很是感激。在他亲吻的那一刻,她又感到在伦敦时对他所有的感觉、也是整个周末以来为她所抗拒的那种感觉。倘若他在这之前就亲吻她,这一切对她来说就不可能了。对他来说就更不可能了。他们坐在那里吻了很久,然后互相凝视着对方。他们之间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她希望会有发展,但知道不行。这次她没有对他说。没有必要了。他晓得她的想法。“我想回来看你,”他在下车前说。“可以吗,萨莎?”

  “我不知道。再看吧。我得想想。如果再这样做的话,我们也许藐视了命运,或者在欺骗自己说可以不越界。你太难以让人抗拒了。”他又亲亲她以示证实。停下亲吻之际,她简直窒息了,特别地想要他。她只想开车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家。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她先下了车,笑着看到他伸直腿也下了车。

  “你是我的交易商,老天。用将要从我身上赚的钱,你至少可以买部好车吧?我进进出出的都要椎间盘突出了。或许我可以先给你一笔钱。”她对他笑笑,跟着他走进了机场。他脚上穿着牛仔靴,身上穿着牛仔裤和在爱尔兰买的渔夫穿的毛衣,头上戴着儿子从美国寄来的棒球帽。看起来又高大又有男人样还又年轻。他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迷人,甚至曾让她那么害怕的孩子气也变得特别迷人。

  她默默地跟着他来到门口。他是最后一个登机的。她有一半想让他错过班机和她在一起,又有一半想让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见她。两种愿望在不停地争斗。

  “我会想你的,”他轻轻地说。

  “我也会的。”此刻她说的是实话。她对他一直都是很诚实的。她觉得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他说。

  在通往机舱的门要关上前,他用力给她一个长长的吻。

  “去吧……要错过飞机了……”她轻声说。他跑了起来,又最后转了一次身,咧嘴一笑,冲她挥挥手,登上了飞机。她不知道何时还会与他再见。

  在飞机上就坐后,他还在想着她,想着她身上让人注意的矛盾的交融。既坚实又柔和,既脆弱又坚强。在谈起父母或前夫时,她显得严肃而沮丧,但在说起自己的画家、孩子或对生活的看法时,她又会立刻显得那么有趣、开心,甚至年轻。她在对生活的期望方面很简单,而且不做作。但在社交场合应该如何表现、留给别人什么印象的方面,她的思想却很固执,而且很多虑。一会儿像是位哀怨的贵妇,一会儿又像是个反复无常调皮的女人。从塞维尔那里,他了解到她是个非常好的母亲,而且自己也感觉到她是个非常好的朋友。她有责任心、善良、能干,在自己的领域里非常出色,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位弱小、孤独的女性,需要男人的呵护与爱。不论她准备如何抗拒他,利安姆也要成为那个男人。无论将用多长的时间。

  

  第七章

  

  第二天,萨莎静静地在办公室里沉思。她在桌边坐了很久,眼睛盯着一张纸出神,却没看见纸上写了什么。她在想利安姆,想起和他一起度周末时的开心,也想起纵容自己和他在一起纯粹是件傻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绝对相信会有人受到伤害。而且肯定会是她。也有可能会是他。但她的风险更大。

  尤金妮亚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想着这事。

  “萨莎,”她迟疑地说,“有你一件包裹。我拿不准你想让我在哪里打开。”萨莎揣测可能是她的一位画家寄来的。倘若约定在纽约举办画展的话,身在欧洲的画家通常是把作品送到巴黎画廊,然后再由画廊寄到纽约。

  “把它们和上周送来的作品放一块儿吧,”萨莎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们要在二月一日把它们都运到纽约去。看看包装单就行,确保不是要在这里展示的作品。”

  “我想你不会乐意把它运走的,”尤金妮亚有点困窘地说。萨莎不时地让她吃惊,尤其在最近这段时间。她根本拿不准她对这个包裹会做出什么反应。

  “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妮亚,别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什么东西?”

  “要我拿进来吗?”

  “如果得打开板条箱就不用了。我不想让自己的办公室一团糟。就放在送货间吧。我等会儿下去看看。”尤金妮亚站在那儿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萨莎对她越来越恼火了。“好吧,就拿进来吧。我们以后可以收拾。”显然尤金妮亚觉得应该直接把它带给萨莎的,她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要她处理什么大问题了。

  她的秘书很快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后就带着什么东西倒退着走进办公室。她好像把它放在摇篮里似的用胳膊兜着,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萨莎,一脸惊讶地盯着她。是她和利安姆昨天在港口的宠物商店里逗着玩的那只考克斯班尼犬。小狗像是受了惊,尤金妮亚受惊的程度也不亚于它。她不知道萨莎会是怎样的反应。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雇主只是惊讶地站在那儿,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

  “哦,上帝……我该拿它怎么办?”萨莎不知所措了。

  “宠物店的人说你知道是谁送的,”尤金妮亚吞吞吐吐地说。

  “是的,我知道。是利安姆·埃里森送的,我们最新签约的画家。”没有必要隐瞒她。迟早,这些信息总会泄露的。但愿,送狗的理由不会泄露。尤金妮亚走近把小狗递给了她,小狗像那天舔利安姆那样活蹦乱跳地舔她。“哦,上帝……我真不敢相信。”她把它抱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下来。在她脚上玩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它就蹲在萨莎旁边的地毯上撒了一泡尿。不过造成的损害很小。“他是个没理智的人,”萨莎说,笑得更开心了,尤金妮亚见她并不为地毯惋惜也放下了心。

  “它真可爱,”尤金妮亚看见小狗对家具东闻闻西嗅嗅的在房间里乱跑,就笑着对她说。每隔一会儿,它就会冲到萨莎身边。在它跑开的时候,萨莎注意起它的黑腿和四只白爪子来。“它有名字吗?”

  萨莎迟疑了一下子,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想有的。我要叫它袜子。”它的四只白爪子看起来像袜子,利安姆就是这么看的。“他们给它带吃的了吗?”她不知道该喂它什么。

  “那个人说带来了你需要的一切,包括你可以带它去纽约的旅行包。它甚至还有一件粉色毛衣,以及与之相配的项圈和皮带。”利安姆想到了一切。她知道他经济上有多么拮据,希望他可以通过在苏文利的工作真正得到解放。这条狗可能价值不菲,装饰品和用具也花了他不少钱。她喜欢他的大方和善意。送小狗给她是爱的表示,她知道这没有恶意。不管他有多么疯狂,他终究是个好心人。尤金妮亚一离开房间,萨莎就拿起了电话。他在工作室里,用的是手机。

  “真不能相信你做了这事。你完全没有理智了。而且,花了一大笔钱,利安姆。我该怎么处置一只狗呢?”

  “你需要有个伴。或者说至少当我在伦敦的时候。它还好吧?”他没有理会关于花费的评论。这和她无关。他想宠着她。在他眼里,她值得他这样,而且还要更多。

  “它棒极了。利安姆,世人做的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我很高兴。”语气中透露着开心。他曾经有点担心她会恼,见她没有他长舒了一口气。她还处于惊喜之中。“你打算喊它什么?”

  “袜子,”萨莎快乐地说,利安姆大声笑了起来。

  “太好了。现在我就可以不穿袜子了。它倒是可以穿着的。”他想起了小狗四只完美搭配的雪白的爪子。

  “你真是傻透了。这可能是在我一生中发生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好的。你的生活需要来点莫名其妙。你需要多一些惊喜,少一点束缚。”他说这话的时候,袜子有趣地抬着头看她,又屈身在地毯上撒了一泡尿。在萨莎看来,她显然控制不了了。不再控制他,不再控制她自己,肯定也不会控制这只狗的。小狗只有八周大,几个月内都不会发生家庭破裂这种事情的。她打算把家里的地毯卷起来。

  “它真让人喜出望外,利安姆。我现在还有点吃惊呢。”她甚至还拿不准该如何反应,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不管怎样,她为这样的表示而感激。

  “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周末来看它。不要紧张。不是来看你,只是看看小狗。”

  萨莎犹豫了,她这头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他送这只狗来不是为了给她施加压力,而是宣泄对她的爱意的。他到巴黎来看望过她,知道了她的生活实际上有多么孤独。家里的安静与孤寂让他替她感到难受。他觉得小狗可以起作用。如果她允许,他也想有所作用。“不知道,”萨莎老实地说。“利安姆,我害怕。我们要牵涉到一起的话就太疯狂了。我想,到最后我们俩都会后悔的。”倘若她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而他却找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的话,她尤其会后悔的。她轻易就可以设想他和一个二十五或三十的女人,而不是和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在一起。从她的角度来看,他们俩之间的爱情到头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一定会那样的。萨莎,不要太顾忌我的年龄了。”

  “不只是这方面。所有的方面。我做你的交易商。如果搞不好,就会毁掉整个工作关系。你还没有离婚,可以随时回到贝思身边。我比你大九岁,你应该和比我年轻一半的女人在一起。你要做画疯子,而我的生活又是这么传统而无聊,会让你发疯的。”这些天来,她尤其觉得无聊。而且,带他出去,她不可能不觉得愚蠢,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胡来,不过,她没有把这些对他说。“这事绝对没有一点说得通的地方。”

  “爱情一定要说得通吗?”他问,显得很失望。她说出了她在意的方面,就像在一份拒签的合同上勾出诸如交易点数等让她关注的地方。但是,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她也是这么看待生活的。

  “应该的。把像我们一样根本不同的两个人拢在一起,企图让他们合得来,这样做关系是很难维系的。我就认为我们做不到。此外,这不是爱情,只是身体的吸引。是某种没有理性的化学反应让我只要有你在场就昏了头。”

  “这个周末你可没有昏头,”他提醒她说。“我希望你昏了头,但是你没有。我想我们都很规矩,”他骄傲地说。

  “你认为这会持续多久呢?”

  “不会久的,我希望。”他笑了起来,她喜欢他的笑声。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笑着,看着小狗。“回到伦敦后我整夜都得冲凉水澡。”

  “这就是我的意思。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都会昏了头,做出以后会后悔的事情。”她感觉到他对她的引力就像烈火遇到了干柴。周五在亨利酒吧用晚餐之后,他们已经证明了这点。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他问道,显得气馁的样子。他没有说服她。萨莎完全和他一样的固执。

  “我做你令人尊敬的交易商。你表现得像个好男孩。”

  “我厌恶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不是个孩子。”他听起来恼了。

  “有时候人们除了做正确的事情,别无选择,”她理智地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会有更多的乐趣。但是在你做的时候,其他人会受到伤害。”她善意地没有提起他和小姨子调情的事,那可是让他以婚姻为代价的。

  “我想见你,萨莎,”他坚持说。“我想周末到巴黎来。”然后他又想了一下说,“我想我该看看小狗。毕竟我是它父亲。”

  “不,你不是的,”萨莎固执地说。“它没有父亲,而且不管喜欢不喜欢,以后都只能这么长大。如果你乐意,可以做它的教父。”

  “好吧,好吧。它是我的教女。但我要在周末来看你们两个。”

  “我不会让你进门,”她坚定地说。

  “为什么不?除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房子工作到死,你还得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萨莎,让自己活一次吧。你配这样的。我也是。”

  “不,如果我们或者说我还要愚弄自己的话,你不配,我也不配。你在纵容自己,而我不会让你以我为代价这么做的。”她说到做到。这个赌注对她来说太大了。利安姆什么也不会失去,除了他的心。

  “这不公平,”他说,似乎受到了伤害。

  “不,是公平的。这是实话。我将近比你大十岁,而你又想自行其是。你不想过受人尊敬但保守的日子,也不打算适应我的生活。你只是想游戏人生,寻求点乐趣,做你的画疯子。倘若你这样对待我的生活,利安姆,你会将我的全部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在亨利酒吧我很规矩,”他说,听起来有点生气,接着他又勉强地补充说,“除了衬衫和袜子之外。如果早知道它们对你这么重要,我就买新衬衫和袜子了,如果你看重这些的话,老天呀。”他开始喊起来了。

  “不关衬衫和袜子的事情。是关于你是谁和你生活方式的问题。你总是告诉我没有人可以控制你,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想成为自由的灵魂,利安姆,你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生活。你我都知道,当你受到那根筋的影响时,你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你觉得那样很有趣。然而,我不。随你喜欢不喜欢,我对你来说就是太老了。你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才二十五岁。我四十八岁了。”他自以为是的行为和规则更适合于她儿子而不是她的世界,而利安姆就喜欢那样。以艺术与独立的名义,他一生都在拒绝长大。

  “我三十九岁了,”利安姆伤心地说。“比他要接近你的年纪。”

  “但是你不想表现得像三十九岁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总想假装自己是二十五岁。如果我还想要个孩子,我可以领养一个。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她也提高了声音回应他的话。

  “你想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上周五一切就进行得很好。这个周末我们也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不只是想和你上床。我也喜欢和你说话。”

  “我也是。但你对我来说是承受不起的奢侈品。”

  “你毫无疑问地是我认识的最固执的女人。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周五都会来的。我们可以在周末再做争论。”

  “我不想见你,”她说,感到很痛苦。对他的情感让她觉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是吗,但我想见你。至少再见一次,面对面地谈论。我不能在电话上跟你讨论这样的事。”

  “没什么好讨论的。这是不可能的,利安姆。我们必须接受事实,我们别无选择。”

  “是你让它不可能。如果你想就是可能的。”听起来他的沮丧难以言表。

  “那就让我们按我说的做。”

  “这是我听过的最傻乎乎的话。”

  “做正确的事情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受。但在这件事上,我们就要这样做。”她没有说倘若他没对贝思做错事的话,身边还会有妻儿相拥。但错就错在他纵容了自己。这次他又要那样做了,而且是对她。

  “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吧,”他说,语气很沮丧。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她倒是决心更坚定地不和他牵扯到一起了,尽管那条小狗是份可爱的礼物,却也不够让她深信他是适合自己的男人。

  “不要给我打电话,除非是谈画廊方面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再谈这事。我们只是在兜圈子,把彼此都搞得晕头转向。”然而,在他身边时她晕得更厉害。她一生中从未被男人的身体这么吸引过。她难以理解更难以抗拒。

  “我这周给你打电话,”他说了,但没有打,萨莎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痛苦,但她相信自己最终说服他放弃了。她明白,不管多么想和他再在一起,自己也应该这样做。

  这个星期惟一的慰藉就是利安姆送来的那只小狗带给她的欢乐。袜子十分讨喜,虽然经常在地毯上造点事,萨莎还是非常喜欢它。它是他可以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第二好的礼物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他做到了。

  周末巴黎的天气又变糟了,灰暗寒冷而无情。早上雾气重重,晚上雨水连绵,下午则是阴沉沉的,寒风刺骨。星期五,她工作到很晚,回来后一大早就上了床,第二天早上九点前就带着狗出现在画廊的办公桌边。每个人都喜欢袜子,连伯纳德也喜欢它。

  萨莎星期六白天都在画廊工作,晚上一个人带着小狗坐在家里。从星期一起,利安姆就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在某种程度上,她得到解脱了,在某种程度上,她又很难过。她为他发狂,但从各相关方面来看,他都是一颗禁果。一颗她不惜一切,决意不碰也不吃的果子。她不得不牺牲他。

  星期六晚上九点钟,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不是外门的门铃,而是她房间的门铃。萨莎猜想是门卫,因为她没有听见外面大铜门的门铃响。她抱着小狗穿着睡袍打开了门。以为会看到巴布提夫人那张老巴巴的脸,却发现自己抬头看见的是利安姆。他终于出现了。

  “你在这儿干吗?”她问,不高兴看见他的样子。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的膝盖在发软。但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没有向他表示热情的欢迎。她对他说过不要来的。

  “我来看我的教狗。”萨莎正抱着它,他低头看看袜子笑了起来。“它看上去不错。”他也是。萨莎可不是。她显得疲倦烦躁,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一周以来她一直因为他而备受折磨。坚持自己对他的决定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此刻他就在这儿,站在她的门前,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是她想要的一切,但却不能允许自己拥有。她在尽全力抗拒他。

  “我让你不要到这里来的,”她冷冷地说,几乎要哭了。

  “我想和你谈谈,萨莎,”他说,显得很严肃。从他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也不开心。“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试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是呢?然后怎么办?我的孩子会发疯的。我的画家会认为我是个下流胚。我们俩都会成为巴黎和纽约的话题。”她绘制的前景并不美好,但她形容的事情很容易成为现实。他也知道这一点。

  “除了祸事和别人的看法你就没想过别的吗?”他问,还拎着包站在那里。“如果实际证明是可行的那又怎样?如果你的画家不那么在意你,你的孩子想让你幸福,即便那意味着和一个比你年轻的人在一起,那又怎么样?结果可能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你找到与你年纪相仿,或者更年轻的女人,和她恋爱的时候吧。这种事也不是我想经历的。”

  “如果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会怎么样?如果我们做爱的时候被雷劈了会怎么样?得了霍乱、白喉、麻疹会怎么样?如果在一次世界大战中我们受到了核袭击又会怎么样?”

  “我宁愿受到核袭击也不愿意让自己因为与你在一起而受耻笑。我不想沦落到那种境地,利安姆。我宁可一个人。”

  “不要发傻了。我一生有过两次爱情,一次是和贝思,持续了二十年,现在是和你。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我爱她们,除了你们俩。”

  “你想要我只是因为你不能占有我,”萨莎可怜兮兮地说。她冻得瑟瑟发抖,小狗也是的。

  “至少能让我到里面呆一分钟吗?我开了好几小时的车。我的那趟班机被取消了,我是从隧道过来的。”她闪身到一边,希望自己有勇气不让他进来,但她没有。就像她当初遇到他那样,她没有力量抗拒他,他慢慢地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一盏灯亮着,而且很冷。她打算和狗上床去睡觉的。“好的,我放弃。让我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我不会碰你的。明天早上在你起床前就离开。今晚我太累,不能开车回去了。”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他还可以睡在塞维尔的房间。她要把自己卧室的门给锁上。与其说是为了把他拦在门外,不如说是要把自己关住。

  “你想吃点东西吗?”她出于礼貌地问道,并放下了手中的小狗。

  “有冰淇淋吗?”

  “我想有的。上个礼拜我们买了很多,我还没吃。”

  “你应该吃。对你有好处的。”他觉得她太瘦了。一周下来她看上去瘦了不少——他希望不是因为生他的气造成的。

  他跟着她走进厨房,袜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它在厨房的地板上撒了尿,利安姆帮它收拾,萨莎用一个大碗给他装了巧克力和咖啡冰淇淋。

  “还想吃点别的吗?”他摇摇头,坐在桌边,没说一句话。没有剩下多少可以说的话了。该说的都说过了。自十六个月前她丈夫去世以后,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她静静地坐在一边陪他吃饭。等他一吃完,她就站起身来。“我去睡觉了。你乐意就可以在客厅呆一会儿。你知道塞维尔的房间在哪里的。”

  “谢谢,我也很累了。我要上楼了。”他跟着她,与她在楼梯平台处分手。她可以听见他随后上到顶楼,关上了塞维尔的房门。

   萨莎带着小狗一起洗了个澡,也没有烦神要把门锁上。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这么做。他终于明白,而且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所有诱惑、沉迷和折磨的可悲插曲即将结束。她等不及得要让他离开。

  她站在浴室里刷牙,身上穿着睡袍,突然间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利安姆。她没有听见他走进来。小狗见到他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而萨莎显得很痛苦。

  “我明白,萨莎。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过夜。最后一次。我只想抱着你。我起誓不会做你不想要的事情。”问题是她确实想要。这是一开始就有的问题。她摇起头来,眼睛和他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他的眼里噙着泪水,她的也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丢下牙刷,转身对他伸出了双臂。她也想和他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在他们永远地彼此放手之前,她想抱着他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俩都知道,这一刻永不会再来了。她默默地点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了双颊。“好的,亲爱的……可以的……一切都会正常的……我起誓……”他喃喃地说。

  “不,不会的。”他们俩都明白,但仅仅与他在一起的感觉就是那么好。不一会儿,他们就偎依在冰冷的房间里她那张大床上。小狗睡在浴室里它自己的床上。利安姆熄灭了灯,两人相拥在一起,一言不发。萨莎穿着睡衣,利安姆穿着乔基内裤、T恤,还有袜子。为了她,他又买了一双袜子。

  “我爱你,”他抱着她轻轻地说。

  “我也爱你,”她郁郁寡欢地说。“我希望事情会有所不同。”她希望自己变得年轻,成为另一个人,这样和他在一起时她就可以更舒心了。她并不像爱亚瑟那样爱着利安姆。但是,他对她的吸引力如此强大,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对他恋恋不舍了。这种感觉不同于她曾经的任何体验。或许更强于爱,是激情。然而无论是什么感觉,她都觉得危险,抗拒它是种痛苦。

  “这就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一切,”他轻声回应道,非常庆幸能够和她躺在她的床上。这是他在开车从伦敦到巴黎的途中还不敢奢望的。他曾经担心她甚至不会开门,所以很庆幸她打开了门。“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萨莎?”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在想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他们把握得还好。在这之后,他们还得继续把握好自己。他们所有的全部就是今晚。他极想与她做爱,但又不想就此毁了这个晚上。他紧紧地搂着她,直到她睡着了。

  早上,她感到他在自己身边动弹,立刻就醒了过来。她知道他一起床就要离开。她躺在他身边,等着他离开自己的床。有好长时间他一动没动,沐浴在清晨洒落在屋里的珠灰色阳光里。

  “醒了吗?”他轻声问道,她点点头。“想让我现在走吗?”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不想,但必须要他走。

  “等会儿,”她轻轻说。她向他靠近把他抱得紧紧的。和他在一起令人如此沉醉,她几乎都不能喘息。与他相拥时,她可以感觉到他兴奋起来了。他们的身体胶粘在一起,两人猛然相吻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两人在完事之后都不愿意的,在停下来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了。他知道这次她不会原谅自己,他将再也不能见她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禁不住地太想要她了。“我爱你,”她柔声地说。接着她抽开身好让自己看着他。他们在枕头上脸靠着脸,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不管她年纪有多大。“我们该做什么呢?”

  “你告诉我,”他轻声回答,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我不想失去你……我失去的太多了。”她不能让自己赶他走,至少现在不能。

  “我可以呆一会儿吗?”她点点头,他抱住她,不一会儿他们又陷入了欲海之中。一整天他们都呆在床上,睡觉、拥抱、做爱轮番进行。最后,他替小狗拿来食物,给他们自己拿了两碗冰淇淋。

  “我没有理智了吧?”她和他躺在床上,嘴里吃着巧克力冰淇淋问他。这是她想要的一切。和他在一起,任由冰淇淋顺着下巴流下来。他温柔地替她擦去。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理智过。我不好代你说你的感觉。”

  “像一场梦。”

  “如果是梦,那就是一场好梦。”他对她笑笑又亲了亲她。

  星期天一天他们都呆在了床上。他们在她的浴缸里一同沐浴后下楼吃晚餐,然后就冲回床上去,就好像从父母身边跑开的孩子似的。不需要躲开任何人。不需要找地方藏身。在这个周末的某个时刻,萨莎越过界限投入到他的怀中。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只知道自己想和他在一起,无论时间的长短。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在轻松的谈笑中吃完晚餐,逗逗小狗,洗完碗碟之后,就跑回床上去又是一番云雨。

  “干这事我太老了,”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也是。”他笑了起来。“你把我搞死了。”她看着他,一副忧虑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用回来如何?”他开玩笑说,但两人都喜欢上这个主意。“我在这儿呆一周怎么样?”这样的试验可以很好地看出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会怎样。萨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主意,但她喜欢这个点子。

  “我可以告诉画廊所有员工你来看望他们,并且作为我的客人和我在一起。”他知道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解释,不过,无论她怎么做都对他很有利。

  “听起来不错。或者你可以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这一周都会在床上。”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很紧张,他亲亲她。“不要担心,我不会说让你难堪的话的。”

  “最好别,”她警告他说。

  “我发誓。”

  那天晚上,他们一块儿躺在床上紧紧相拥在一起。想到要与他共处一周,萨莎十分兴奋。前一天她还对自己发誓说要放弃他,仅一个周末的时间,她就又决定拿自己的生活冒险和他在一起了。无论可能与否,她现在别无选择。结果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八章

  

  周一早上,萨莎和利安姆、小狗袜子一起穿过庭院去办公室时,显得比平时还要尊贵。周一画廊不营业,是他们所有员工赶完案头工作的好机会。萨莎身上穿着黑色休闲裤和黑色毛衣。利安姆还是老样子,穿着牛仔靴、皮衣、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他们打算下午出去给他多买几件T恤和内衣。他带的衣服不够维持一周的,因为他原先只计划在这儿过一个周末。

  萨莎把他介绍给所有的员工。他随和又亲切,人们好像都挺高兴见到他。上周他们收到了他寄来的幻灯片。伯纳德说对展出他的作品翘首以待。他们谈论起年末他将在纽约举办的个人画展。同时,画廊在巴黎和纽约的两家店也都将展出他的作品。这对于他来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机会。尤金妮亚刚见到他时几乎要昏了过去。她后来告诉萨莎说她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萨莎也没有过。这也正是她为什么陷进去的部分原因吧。

  那天晚上他们谈起了画廊的事情,利安姆在纵情风雨之后像只年轻的雄狮趴在床上。

  “你怎么想?”她问他。她很在意他作为一位艺术家对画廊的看法。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聆听画家对画廊的评价,从内部得到反馈。对于交易商来说这个角度很有趣,而且她会尊重他的意见,当然也会重视自己的观点。她一向对画廊和画家本能地具有极好的判断力。

  “我怎么想?”他显得茫然。他还在因为刚才的活动而气喘吁吁,很惊讶她思考起工作来了。“哦,让我们瞧瞧……比昨晚要好……没今天早上好……可能是我累了……我觉得最好的时候是星期天早上在浴缸里……”他还要继续列举比较他们的性活动,萨莎咯咯笑了起来。

  “利安姆!停下来!我是说画廊和员工的事。”

  “哦,他们啊。非常好。我喜欢每个人。”他更喜欢与她做爱而不是谈工作。

  “严肃一会儿,”她嗔怒道。她乐意与他分享工作方面的事。和亚瑟在一起时她也喜欢这样。

  “严肃?如果我们还要再经常做爱的话,我就要瘫在你怀里了,你还得让我复活。我比看起来的要老。”

  “我也是的,”她说,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

  “我一辈子也没干得这么频繁。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性玩具了,”他说,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想想吧,可能我就是的。我对你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此吗?”他严肃了一阵子。

  “别犯傻,”萨莎说,仰面睡在枕头上。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和他在一起很快乐。非常快乐。

  “我觉得像佛布尔·圣多诺雷的性奴。或许我该打电话让 SAMU来救我。”SAMU是急救中心,法国的911。

  “我想你开始上瘾了,”萨莎肯定说,不过她现在非常快乐还不会有忧虑。这一周,她已经把恐惧置之脑后了,尽情地享受有他在身边的每一天。

  “或许我们该去‘十二步团体’帮助瘾君子戒毒的组织。。隐姓埋名的爱情奴隶。但是见鬼,干吗要破坏我们的兴致呢?”他好像被逗乐了。

  “正是如此,”她说,侧过身亲了他一下。他们谁也不能相信,在睡觉前他们又做了一次爱,而且在第二天她上班前又云雨了一番。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女生而且头重脚轻的,在走进办公室时,她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

  利安姆过了一会儿就跟来了,并在画廊开门后兴致勃勃地参观起来。萨莎很高兴知道伯纳德请他吃午餐。人们好像都很喜欢他,至少这说明了点什么。她一直担心他会不会与他们相处融洽,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不错。

  这一周剩下的时间里,利安姆在巴黎徜徉,到马亥斯会见了几位画家朋友。萨莎尽量减轻自己的工作量,只要有可能就陪着他。不过,有时候她也得会见要与她洽谈重要画作交易的客户。利安姆在周末将至时闯入了这么一次会谈。他内穿T恤,外套摩托车手的皮衣,头上戴着棒球帽,腿上穿着牛仔裤,脚上还蹬着牛仔靴。而且,在场的人除了萨莎都不知道他还穿着袜子和内衣。他拿定主意这一周里要表现得守规矩讲文明。他进来找萨莎,她一见到他就把他向在座的客户做了介绍。他来干扰会谈却没有半点迟疑的样子,这让她不高兴。在他俯身亲她嘴的时候,她显得很严肃,还有点恼怒的样子。萨莎对他很生气。她的客户都七十多岁了,妻子是意大利公主,丈夫是法国一家重要银行的负责人。她的客户当中没有比他们更保守的了。为了这次会谈,萨莎穿了一套香奈尔裙装,还佩戴了珠宝。她显得和他们一样令人尊敬。利安姆看起来就像留着长头发的詹姆斯·迪恩好莱坞影星,叛逆的青春偶像。,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向他们介绍说他是画廊的一位画家,而他尚未受到邀请就坐下来,打算与他们一起饮茶,接着又改变主意自己倒了杯酒,萨莎见此都有点失态了。他完全像在家里一样感觉自如,这点她的客户并非没有注意到。公主看上去大吃一惊,银行家显然感到不快。尽管他在她嘴上的一吻肯定泄露了他们的关系,也很难解释清楚,但萨莎也只能希望他们把他当作古怪的画家。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让萨莎全神贯注于这笔买卖。他们刚刚以每幅各五十万的价格买走了两幅画。利安姆对放在画架上的这两幅画显得尤其不屑一顾,还评论说画虽然画得不错,但不够激动人心。萨莎真想杀了他。他们一离开,她就冲他大发雷霆。

  “以上帝的名义,你在想些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这是我谋生的方式。这两个人刚刚花了一百万买走了两幅画,用现金的,我不在意你觉得他们买的画够不够激动人心,他们也不在乎。你至少可以佯装喜欢这两幅画,”她恼怒地说。“而且你怎么敢在开会时闯进来?这是我的生意,不是我的卧室。你没脑子啊?”他做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他让她在自己重要的客户面前下不了台,却没有一丝歉意。这又是控制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该做什么或怎么表现。界线与规矩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对于艺术我从来不撒谎,”他说,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舒展开身子。“我的正直感不允许我那样做。我也很讲礼貌的。我告诉他们作品不怎么令人激动。实际上,我觉得它们像狗屎。它们是画家在困难时期的作品,之前的作品要好得多。”

  “我对此非常清楚,利安姆,但这两幅画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才到处去找它们。它们花了我八个月的时间才从荷兰的一个交易商那里弄到的,而你却差点毁了这桩买卖。除此之外,你也不能在我会见客户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还给自己倒杯酒。你应该表现出些敬意才对。”

  “你也应该才是,”他说,像被惹恼了。“你觉得你自己在这儿操纵着世界。我丝毫不比他们差。你不能因为有人带着鼓鼓的支票簿进门就把我扫到地毯下面去。”

  “哦,是的,我能。他们是我和孩子的衣食父母。如果你要在我随着他们的指挥棒转的时候在这里,你就必须这样。”

  “决不。我不是你的小奴才,萨莎。我不在这儿工作。如果我是你生命中的男人,你就必须尊重我。”

 “那你就不该得寸进尺,到处炫耀。你就像地狱天使,晃到这儿来,还在他们喝茶的时候,给自己倒杯酒。”

  “你自己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你只要对他们说我是你的一名画家。这也是他们要知道的全部。我不会因为你要卖两幅不该卖的画就西装革履地到这里品茶。如果他们需要这样,就去教教他们,给他们找点更好的画,要他们付更多的钱。但是那两幅画是狗屎,你自己也明白。至于我的打扮,我穿着内裤和袜子。为你这就够了。我不会为了你穿上套装,像个猴子似的被绳子牵着到处转。”

  “没人叫你那样做。我只是让你对我的客户客气点,看上去像样子些、谨慎些。你可以等他们走了再倒酒喝。你没有权力闯到我的会议中来。不管你有多么独立,我也不能忍受你那样。”

  “你以为你是谁?”他冲她吼道。“你又不是我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告诉我该做什么。我爱你,但你不能控制我,萨莎。我不是你的职员,也不是你的孩子。实际上,我还确定不了自己是你什么人。”她平静地说话,而他却怒火冲天。她不想和他陷入战争之中。如果这样,她明白没有人会赢。不过,她也不能再让他任意妄为了。这个画疯子正在兴头上。

  “你吻了我,利安姆。在嘴上,”她说,他从房间的另一头瞅着她。“就在客户面前。这是完完全全不合适的,你自己知道的。”

  “不要告诉我什么是合适的!”他回敬道。“我爱你。老天呀,我又没有用舌头舔你的喉咙。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嘴。

  “我是谁,只是你取乐的玩具娃娃?你想关在壁橱里的那个?”他问道,像是受到了侮辱。她的指责伤了他的感情,她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得学会为人处事。正如她担心的一样,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个人喜欢和他在一起,然而当他在画廊里大摇大摆,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的时候,他就让她紧张了。有时候他就是不用大脑,而且明显地对什么规矩都反感。

  “你太老了,当不成玩具娃娃,”她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他开始像是被激怒似的对她说话,接着却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想我是这样。但有时候我有这种感觉。你在和客户会面时这么紧张、这么拘谨,为什么不放松一点呢?他们也许会喜欢你那样的。”

  “他们不是那样的客户。和买新兴画家作品的人不一样。这种类型的客户希望你表现得拘谨紧张。如果我不这样,他们就会到别人那里买画。相信我。我在这行已经干了二十三年。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看着父亲做事了。这行是有些规矩的。”

  “去你和你的规矩,”他嘟嘟哝哝地说,但很快就恢复状态了。比她要快。她因为他闯进她与客户的会议而非常心烦意乱。在萨莎看来,这件事预示着未来不妙。她已经身心疲惫了。即便如此,晚上她还是带他去伏尔泰饭店用餐,这家饭店也成为他最喜欢的饭店了。到那里他不需要衣装楚楚。尽管巴黎有些最时髦最世故的人也会去那里,他还是可以穿着自己的牛仔裤、皮夹克,戴着牛仔帽。喝下一大瓶葡萄酒后他的情绪好了很多。但是,萨莎还在为下午两人虽然短暂却激烈的争吵不开心。他觉得当时没有受到尊重,而她因为他在自己谈正事的时候来献殷勤而恼怒。他必须很快把握基本原则。必须有人做出让步,他就是这个人。否则,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会搁浅的。她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

  在这周剩下的时间里,两人相安无事。伯纳德对萨莎说利安姆好像要在巴黎呆上一段时间,不过她感到他没有怀疑是为什么。她解释说利安姆住不起旅店,所以住在塞维尔的房间里,这样做比较明智。然而,倘若他常常和她在一起,天长日久的话,她知道他们的秘密迟早会泄露。

  周末,他们过得很惬意很开心。星期天他们去看了电影,在利普餐厅吃的午饭,然后在德玛格咖啡馆喝咖啡。她想带他去里兹的酒吧喝酒,但因为他穿着牛仔而被拒绝进入,除非他是酒店的住客才行,利安姆说这真是傻乎乎的。是傻乎乎的,但这也是他们的规矩。利安姆很少有规矩。他的规矩是要大方、善良、富有感情等等,而不是有关循规蹈矩方面的。他对她总是充满着爱意。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是爱他的,但总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暴露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她对此还没有准备好。让他和自己在巴黎呆上一周,出入于自己的办公室,她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不打算再向前走了。现在不,或许永远也不了。

  星期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时,利安姆随意地问起她第二天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得到暗示,他不打算按时离开了。她并不介意,因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也明白他的连续出现,不仅难以向其他人解释,也会让她难以向画廊的同仁做出解释。知道他呆在这里的只有他们。他又提议说第二天晚上和在马亥斯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饭。

  “你是说要留下来?”

  他点点头怯生生地冲她笑着说:“是的,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她犹豫了片刻,掂量了一下危险,接着就对他绽开了笑容。她喜欢他和自己在这里。而且,她已经想到了借口。“好的。”

  然而,对要去会见他的画家朋友,她有些犹豫,因为他们当中也许有人认识她,不过她接着想起来自己明天会很忙。他马上就显出失望的神情,还有一点受到伤害的感觉。她吻了他一下,解释说自己得出席重要客户举办的一场黑领结宴会。他们在夏季从她这儿买走了一幅莫奈的画,而她在几周前就接受了邀请。她还没有准备好冒险带他去出席在客户家中举行的正式宴会。他说他能理解,但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只是说宴会不允许自带客人。

  “那就告诉他们你去不成了,”他说,一副使性子的样子,她假装没在意。

  “我不能这样做,利安姆。他们是我最重要的客户。”她说这话时很真诚。

  “那我是什么?”

  “我爱的人。但是不要把这当作最后的摊牌。你谈论的是我的工作。”

  “你会带亚瑟去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们俩都明白她会的。不过,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两种情形都是不同的。亚瑟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且也的确去了。利安姆不可以。他不愿意按游戏规则办事。而且亚瑟是成年人的举止。利安姆做不到。

  “这不公平,”她说,显得不高兴的样子。“我们是夫妇。他和我的客户一样行为规矩而保守。他是银行家,看在上帝的分上。”

  “而我是小阿飞。”他不只是使性子,还有点生气了。

  “不是的,”她平静地说,“你是个画疯子,记得吗?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你不想受到控制。如果你想穿上宴会礼服,规规矩矩的,表现得像个银行家,那就可以和我随便去什么地方。”这对他来说是重大的让步,而他不想让步。他想要的是自由,不管在哪儿,不管有她还是没有她,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

  “他们应该按我的样子接纳我。你也应该这样,”他愤怒地说。

  “我是的。他们却不会。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那种地方,你就得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我也是的。这就是上路的规矩。这次我不能带你去,因为准备时间太短了。不过,如果你在这事上是认真的,我们就给你买件宴会服,那么下次就可以和我一起去参加其他宴会了。前提是你愿意按他们的游戏规则办事。就这样说了。”

  “我操,”他说,突然暴怒起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我比他们好得多。小时候从我爸爸那里我就听过这样的狗屁话。我不会为任何人玩那样的游戏的,萨莎,哪怕为你也不行。”

  “你没有必要,”萨莎平静地说。“你没有必要去做我做的这些乏味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去的话,就必须要遵守规则。事情就是这样。”

  “谁制定的这些规则?那些自以为是穿着臭礼服的老混账?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举手投足,一样打扮?我为什么不能就是我?”

  “因为这些自以为是的老混账有足够的金钱和权势来制定规矩。有钱人统治世界。如果想进入那个世界,那你就得举止文明,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

  “如果你以我为荣,爱着我,你就会带我去任何地方的。”他是个执意反抗的孩子,她觉得心里一沉。她一直担心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结果没有多久就这样了。这是他们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发生的第二次争吵,确证了她认为不可行的最坏推断。她在很多方面都很喜欢他,他的善良、温存、对她不加掩饰的感情、他的幽默、智慧、才华,还有他在床上是那么棒。自然,他的坏脾气和不成熟没有列在这个单子上。

  “我以你为荣,而且真的爱你。但是我不会带你去那个世界的,如果你要让我或者你自己出丑的话。如果你想任意妄为,你会让我们两个人都出丑的。”

  “谁对你更重要,萨莎?他们还是我?”

  “你们都很重要,我爱你。但是我生活在那个世界。那才是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这是我们一直都会面临的问题,除非你不打算再做一名画疯子,而是要像成年男人一样走进我的世界。倘若你还是要扮演画疯子、或者不能被驯服或控制的疯狂的小年轻,你就只能让我一个人走进那个世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就是我,不会为了你,也不会为了他们而改变自己,去拍他们的马屁。”

  “你有权做这样的决定。但你没有权力强迫他们接纳你,如果你不按他们的、或者我的规矩办的话。”

  “这实际上是你的事,是不是?不关他们的事,你想让我装成亚瑟。我不是的。我就是我。”

  “这和亚瑟毫无关系,”她咬紧牙关说。“你看,你明天干吗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吃饭呢?我去参加我的乏味晚宴,早点离席,然后去马亥斯酒店找你。”

  “什么?到贫民区来?慷慨夫人将离开大厦在贫民区会见她的乡下男朋友?如果我不够好不能和你一起出去,那我明天就返回伦敦。”反正他原来就打算那个时间离开。提出留下来只是想给她个惊喜。

  “你决定吧,”她平静地说。“我已经尽力了,利安姆。我们两人都会不堪重负的。从一开始大家就明白这一点的。”

  “是的,的确如此。只是我没想到被上紧箍咒的是我。你想让我受多少侮辱?你告诉我在你的画廊该如何表现,不该做什么来得罪客户。我得缩手缩脚的,不能亲你,也不能倒杯酒喝。如果我要跟你到有场面的地方,我得穿得像小方特洛男爵,表现得像马尔科姆·福布斯。见鬼,我是个画家,萨莎。我不是受训的猴子或者银行家,我不会让你牵着我的鼻子走的。”

  “我没打算牵着你的鼻子走。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这类事肯定会发生。如果要继续下去,我们之间就肯定会有很多地方需要沟通和适应。”他们俩都不知道还能否继续下去,看起来好像不能了,如果他还坚持要按画疯子的方式行事,还要坚持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话。他们俩就是不能啮合。她在这之前就警告过他。如今他们真的碰壁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让你牵着鼻子走的。我明天就回伦敦。当你把自己的优先权搞顺了,给我打电话。”听着他说话,她简直想尖叫。

  “这不是什么优先权的事,利安姆,”她说,好像在竭力不要让自己对他发脾气。与他讲理就像和生气的孩子说理一样让人泄气。“是关于按规则办事和生活在两个世界的问题,这就比如进俱乐部一样。如果要加入俱乐部,你就得遵守他们的规矩。”

  “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做的,萨莎。永远不。如果我要这样做,还不如和父亲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听他的狗屁话呢。我不会听任何人废话的,也绝不会听你的。如果你想我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接纳我,但是,不要告诉我该遵守谁的规矩该怎么样做事。如果你爱我,就没有规矩,或者说不应该有。”

  “规矩总是有的,”她难受地说。“我得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明天不能穿着蓝色牛仔,或者穿着牛仔靴戴着棒球帽出现在人们面前。我得看上去和他们一样,把头发梳上去,穿着晚礼服。我就得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从根本上来说我也是这样的人,因为我相信他们的规矩。规矩可以维护文明。”

  “我不想被文明化,去他的!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想人们因为我本身而尊敬我、接纳我,不管我怎么做都行,而不是因为我装成的那个样子,因为我愿意拍他们的马屁而尊敬接纳我。我也不会拍别人马屁的。”他们的争论显然激发了他自小就有的感觉,因为连萨莎也看得出他对她的怒火是无法控制的。他在咆哮的时候失去了常态。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让他觉得有理,也没有一句能让他平静下来。相反,只让事情变得更糟。他的话让她觉得彻底地无希望了。他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操他们的规矩。一想到这儿,萨莎,我操。如果你不以我为荣,如果因为我比你小觉得尴尬,如果不愿意按照我的样子尊重我,那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想在这里。明天我就回家。你拿好主意后可以给我打电话。”

  “为什么事?要我拿好什么主意?你想要我干吗?”她觉得头晕。他说的话有些是如此不可理喻、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都是老调重弹。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了解她是谁、代表了什么。除了年龄以外,这些也正是她最初担心的事情。他的年龄倒是其中最不用担心的。他不守规矩不成熟的行为才是更让人头疼的事情。他表现得像只有五岁。

  “要么按我的样子带我进入那个世界,别把我当作你雇来过夜的牛郎一样丢在家里,要么我就永远地走出这里。就是不能把我像垃圾似的丢在家里。而且不要告诉我该怎么为人处事。”他冲她吼叫,而她只是以泪还击。她觉得他应该比这样好的。她觉得他们之间可以的,永远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

  “那你自己做决定吧,”她说,突然间和他一样怒气冲冲。“不要再表现得像个孩子了,说自己不要洗澡,不要穿衣服,只要你乐意,你可以随时把自己的晚餐摔到地上去。如果你想下楼和成年人一起用餐,那就做出成年人的样来。就是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一辈子都做画疯子,除非你就想和与你一样行为糟糕的孩子混在一块儿。如果你要这样,那就不要抱怨我不带你出去。我想的,天哪,我很想的,但我不能让自己出丑,看着你炫耀自己,努力要证实自己是多么了不得。如果你爱我,利安姆,那就长大成人学会为人处事吧。我不是带一个被宠坏了的不懂规矩的孩子出去。你想想吧,你要拿定主意。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和你在这儿。现在要么你遵守你这头的原则,要么永远闭上嘴。在这个世上生存靠的不仅仅是爱和床上的柔情蜜意。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喜欢不喜欢,我们都得长大。或许现在正是你该长大的时刻。你想想清楚吧。你想回伦敦就回伦敦,当你决定长大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当晚,他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是自从他来这儿以后第一次这样,他们各自睡在自己的那边,中间空了很大一块儿地方。利安姆被她的言行深深地伤害了,认为那是她不忠诚的表现。她也为他的大发雷霆而忿忿不平。他的表现像个非常捣蛋的孩子。早上,他们自顾自一言不发地起了床。利安姆在淋浴、修面后穿上了衣服。在她上班之前,他已经把自己的包整理好,站在前厅里望着她。

  “我爱你,萨莎。但是我不能让你控制我,或者告诉我该做什么。在这方面我非常尊重自己。”

  “我也爱你,也尊重你。我确实是这样的,”她实话实说,“既因为你是艺术家,也因为你是个男人。”他作为父亲有多么让人值得尊敬的地方,她还有点拿不准,她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对此作出判断,而且她也从未见过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的模样。但是,他身上有这么多让人喜欢的地方,每一天都让她更多爱他一点。不过,还没有到可以让她放弃自己全部生活的地步。她年纪已经太大了禁不住这样的折腾。而且,她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这和控制无关。是互相尊重的事。如果你尊重我,那么就进入我的世界,按照规矩做事,表现得像个绅士。如果不想这样做,这也是你的权利,但不要抱怨我独自拜访我的世界的人。你不能两样都要。在礼貌的世界里,你不能执行‘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原则,利安姆。这样做你年纪太大了。即便是孩子也不能这样做。”

 “我永远不会变成不同的我。如果你爱我,就必须接受这一点,而且愿意带我去任何地方,不要让我改变。”

  “我不能。我不能这样对我自己、对我的孩子,或者对我这些年来苦心经营起来的名声。我不能任由你让我在公众面前出丑,利安姆。”她知道他做得到的。尽管不是亲眼所见,但从塞维尔那里她已经听说了他很多的出格行为了。他擅自闯入她在画廊的会议就够她见识的了。还有像昨天大发雷霆的事。她为此非常忧虑。“我几乎比你大十岁,这就够糟的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考虑到你的行为和想法,我就觉得是大问题了。这已经够人受的了,会让很多人皱起眉头来。不要让我一边领你进入那些高尚的地方,一边还要保留你做画疯子的权利,好让你来证明你自己。这不是我爱不爱尊重不尊重的事情,也不是我是谁的事。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怎么生活。你说过你可以做得到,而且会做好的。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却不想履行诺言,你想在我的世界里肆意行事,你不能这样做的。我也不能。没有人能的。所有人都得循规蹈矩,服从原则。我希望你能够恢复理智,因为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你现在对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公平的。”这一场对话或者说争论都让她害怕。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完全的自由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甚至不惜以她为代价?

  “在这儿我是要被扭曲、不会受到尊敬的,”他说,脸几乎都要绷起来了。“你想对一切发号施令。”

  “我惟一的号令是请你成长起来。要么文明起来,要么在你和朋友玩的时候,让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你尽可以像你自己愿意的那样蛮横无礼,不过,如果你就想那样的话,就不要指望我带你出去见人。如果你要蛮横无礼,那就呆在家里和我在一起、私底下这样,不能在公众场合。”

  “我不是你可耻的小秘密,萨莎。如果你想要那样,就另找别的男人吧。要么就像我现在这样子带我出去见人,要么就一切玩完。”

  “我想是玩完了,目前反正是这样了。想想,利安姆。我希望回到伦敦后你会恢复理智。如果想通了,给我个电话。”他看着她,点点头,也没有停下来亲亲她,就拎起自己的包,从她身边擦过,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后,她坐下来回想发生的一切。她爱他,但尚未到为了他而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放弃原来的自己的地步。对她而言,现在为任何人这样做都为时嫌晚了。利安姆也不行。她知道自己爱着他。但或许还不够。

  

  第九章

  

  利安姆刚离开后的日子显得拖沓冗长。有他在的那段不长的日子里,萨莎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做爱。甚至连伯纳德也谈论起他的离去,问他是不是还在附近。萨莎回答说他已经回伦敦了。

  “他是个惹人爱的男孩,但是和你在一起呆那么久,你的日子恐怕也不大好过。”

  他和她在一起共处了十天,她非常思念在他们最后几天尚未争吵之前的点点滴滴。伯纳德把他称为“男孩”也触动了她。她和利安姆的问题就在这里。他是个男孩,不是男人,而且行为举止都像个男孩。有时候他的行为和年龄相符,而有时候就是个任性的少年。她期望他能更像将近四十岁的人。他真是个彼得·潘。起初萨莎以为伯纳德对他们的关系感到好奇,话中带有讽刺,但后来认识到他对她的房客的评论是真诚的。在他看来,萨莎让他在家里呆那么久真是难以置信的大度。显然,他们的秘密还很安全,伯纳德再也不会想到萨莎会迷上利安姆。而且,无论怎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似乎告终了。晚上,她坐等利安姆回到伦敦后给她电话,但电话从未响起来。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她也没有打过去。由于他可笑的要求和孩子气的行为,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僵局。她并没指望他们的关系会持续到永久,只是觉得应该比现在的时间长。给他打电话是没有意义的,既然他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无论合适不合适、无论他怎样行为举止,她都得公开地带着他参加自己的社交圈,要么两人就断交。

  不管她爱不爱他,他提出的条件对她来说都是不可能的。除了在他离开巴黎前对他说的一番话以外,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步的。到了月底,她不再等待电话铃响起了。她知道他不会回头了。他在伦敦坐等她的电话时,也明白了同样的道理。只在几周,而不是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在他们相逢的第一天她就是对的。他们是不可能的。她提醒自己说面对这种局面早总比迟好。但是当她在等着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时,她还是十分伤心。尽管他经常很孩子气,他身上总是有迷人之处,她真的很想他。

  过了两个月,萨莎才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而难过。但是没有可以倾述的对象。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的事情,因此也就找不到可以给予建议或抚慰的人。她不能当着别人的面为他难受,或者和别人说起他的事。她只能接受他一去不回头的事实。她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都不会可行的。他太不成熟、太难打交道、太固执得不肯长大了。他大发雷霆又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已经向她证实了一切。

  萨莎在二三月份去了纽约,两次都碰上大风雪天气。塔蒂安娜很喜欢自己的新工作。画廊业务进展得不错。萨莎打算四月去伦敦看塞维尔,知道利安姆到时候会在附近,她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她仅仅希望自己不会碰见他和塞维尔在一起。她不能对塞维尔说任何要避开利安姆的话,否则他们的秘密就会暴露。

  四月份,萨莎出发去伦敦前不久,尤金妮亚告诉她说收到了利安姆的一封电子邮件。他已经完成几幅新作品,认为萨莎应该前去看一看。他主动提出要寄幻灯片来,但还是想让自己的交易商看看鲜活的画面。他在电子邮件中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

  “哦,”尤金妮亚在这漫长的一天的最后一刻来向萨莎汇报电子邮件内容时,又想起来说,“他说把最好的寄给了你,并祝你好。”实际上,萨莎的情况尚好。在他两个月悄无信息之后,她比二月份的时候要好得多,不过对他还是心存怨气。把“最好的”寄给她,这在她听起来很愚蠢。他最好的什么?她已经见识过他最好的也见识过他最差的了。尽管她有一阵子认为自己爱着他,但他的行为方式已经让她厌烦透顶了。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孩子把戏作弄了她。她厌倦了自我沉迷的画家,他们不那么年轻却硬要装年轻,中年人做事还像十几岁的孩子似的。在她看来,三十九岁的人,这把年纪再也不应该在离开巴黎前那样表现。而且,她还因为再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而感到受了伤害。她的自尊再也不允许她拨打他的电话。

  她对尤金妮亚说当晚要参加一场晚宴,在穿衣打扮之时,却又想起了对利安姆发的脾气。第二天就要去伦敦看望塞维尔了。她不知道自己会拿利安姆或者他的作品怎么办。她是他的交易商,但她并不急于再次见到他。他给她,实际上是他们两人,造成了非常尴尬的局面。她很高兴没有将他介绍到自己的世界来,否则现在要解释起他缺席的原因就会很难堪。

  那天晚上她参加的宴会由美国驻巴黎的大使主办。大使邀请了几位重要的画家和交易商,以及一位访问巴黎的美国作家。有人告诉萨莎说某位著名演员也将出席这次宴会。她听着觉得三教九流都有,更加郁郁寡欢了。出于只有她和利安姆知道的原因,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对谁的脾气都很暴躁,只是最近才好了一点点。

  她身穿黑色蕾丝礼服出席了在大使家里举行的这场宴会,头发和往常一样梳成了髻,脚上却穿了一双非常性感的鞋子,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在想自己干吗要担心。自从和利安姆有过短暂的但注定倒霉的纵情之后,她没有和任何人出去过,也不想和别人出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是注定没有好运的。她为自己允许他说服自己一试而感到愚蠢。不过在私底下时,她又对自个儿承认说自己是想让事情如他的所言所行,而且在内心深处是希望可以行得通的。没有成功真是太糟了。他是位才华横溢的画家,但绝非成熟的男人,她现在不再为贝思带着孩子离开他感到吃惊了。与他结合二十年对于她来说肯定是噩梦一般。

  那天晚上走进大使宅邸时,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虽然这两个月萦绕在脑海里的都是他。在宴会上,除了一名摇滚歌星和两位演员之外,其他人她都认识。巴黎是个非常小的城市,有着自己的特色。当今的整个世界也不过如此。

  就餐时,萨莎坐在其中一位演员的旁边,他完全专注于自我,根本没有话和她说。他对自己右边的女士更感兴趣,那位的丈夫是好莱坞的制片商。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忙着取悦她,萨莎出于礼貌注意到自己左边的男士。她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接着就记起来他是谁了。他曾被誉为华尔街的奇才,已经退休了。亚瑟在汉普顿举办的一次宴会上曾把她介绍给他。令她吃惊的是,他仍记得她。

  “想必是十年以前了,”她故作印象深刻地说。他和亚瑟差不多大,亚瑟现在该有五十九岁了。他已经去世一年半了。

  “我对我们相逢时的印象相当深刻。我去过你的画廊好几次。”他对她笑着说。她注意到他是个相貌好看的上了年纪的人,但记不得他是丧妻的还是离婚的,现在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可能已经再婚了。

  “纽约的画廊?”为了让谈话继续下去,她问道。她对他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是和他谈话比较容易,要比和右边的演员说话容易多了,那个人几乎就没理会她。她为他做不了什么。

  “我说的是这儿的画廊,”她的餐伴解释说。“我现在住在巴黎。”他叫菲利普·亨肖,她忍不住好奇他怎么也到巴黎来了。他很早就退休了,亚瑟也曾这么打算的。“我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法国人并搬到了这里。在我夫人去世后,我就决定自己需要与纽约断绝关系。我到这里已经五年了,我喜欢这里的生活。”萨莎注意到他说话带有南方人拉长调子的习惯,后来他解释说他出生于路易斯安那。他和大使一起上的弗吉尼亚大学。大使夫人是乔治亚州人。菲利普又对萨莎说他在普罗旺斯有座房子,在伦敦有公寓,他大概每月到这两处各一次。

  “明天我去伦敦,看看我的儿子,还有一些画家。”她轻松地笑着对他说。

  “我也是,去伦敦,我是说。”他也报以微笑,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亚瑟的事情后他很难过。“在我们这把年纪突然发觉自己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你的婚姻生活很幸福的情况下。”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心。

  “那就是我为什么搬回巴黎的原因。亚瑟去世后呆在那里太令人郁闷,”她坦白说。

  “你在汉普顿的房子还在吗?”他还记得这事呢。

  她点点头,接着叹了口气。“我再也没到那里去过。我们以前相爱的地方都让人很难受。”他们谈了一会儿纽约,发现那里有很多共同的熟人。与他谈起过去生活的一点好处就是可以让她忘却利安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常常让她分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很生气也很失望,暗地里为他们的关系以那种方式了结而沮丧。更糟的是,她现在还得克服一切,去公正地当他的交易商。和他搅在一起比她原来担心的还要愚蠢。但是,她并没有像当时为了亚瑟那样而一蹶不振。她只是失望难过,并最终在这件事上变得大度起来。

  在离开大使宅邸时,菲利普·亨肖问她是否愿意明天晚上在伦敦共进晚餐,这让她吃了一惊。她对自己说也许可以说服他给房子买几幅画。

  “非常好,”萨莎回应说。他提议去马克俱乐部,那里也是她和亚瑟一向喜欢的地方。它是由经营安娜贝尔和亨利酒吧的同一个老板开设的。菲利普接着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向他表示感谢,说自己带司机和车来的。盛装出席晚宴时,她不喜欢晚上自己开车。他陪她来到车边,说明天晚上七点到克拉里奇接她。在回家的路上,她想着他的事情。他身上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但是他有才能、有礼貌,而且令人愉快。再说,在伦敦和朋友共同用餐会感觉不错的。她不知道塞维尔有什么安排,但她打算下午和他在一起,如果他有空的话,她可以在第二天晚上和他一起吃晚餐。她还得考虑见到利安姆该怎么办。或许什么也不做。或许她可以让伯纳德飞到伦敦见利安姆,不过这位画廊经理可能会奇怪萨莎为什么不见他,尤其是利安姆在巴黎时是和她在一起的。解释起来会很令人难堪。由于利安姆的缘故,他们的情形处处都变得这么难堪了。

  第二天早上,她在布尔歇机场乘九点的航班离开巴黎,短暂飞行之后,她到伦敦的时间正是离开巴黎的时间,早上九点钟。十点半之前,她已经在克拉里奇常住的套房里安顿下来,与塞维尔通过电话,与他约定中午一起吃饭,然后去看两位画家。

  一点钟,她准时来到儿子提议的饭店与他共进午餐。塞维尔在饭店的花园里等她,当她走进去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塞维尔把利安姆带来了。看见利安姆和自己一样心神不宁,她并未感到多少安慰。显然,她后来了解到,利安姆一个早上都呆在塞维尔的工作间里,而由于萨莎是他的交易商,她的儿子想不出什么不带他来的正当理由。塞维尔喜欢利安姆,不过,他很遗憾不能和母亲单独相处。他非常喜欢和她谈话。

  “你好,利安姆,”在他起身打招呼时,她审慎地说。被迫和他一起用餐对于萨莎来说就像噩梦一般。这是在他咆哮着离开巴黎她的家之后,她第一次见到他。和以前一样,他穿着那身古怪却性感的行头。T恤、皮衣、棒球帽,这次还有油彩斑斑的裤子和高帮红色运动鞋。尽管她烦他,她还是得承认,他总是显得那么难以置信的帅气。而且他的金色马尾辫两个月来也长了。

  “你们俩在艺术方面有什么不同的观点吗?”最后还是塞维尔饶有兴趣地提了个问题。他对这两个人都很了解,他们都是坚持己见的人。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紧张得都可以用亮晃晃的刀子切断似的。

  “是的,”利安姆说,像是在生气不高兴的模样。

  “根本没有,”就在同一时刻萨莎客气地说道。

  “哦,到底怎么样,是还是不是?”塞维尔问他们。他在笑着,利安姆在座位上却局促不安,而他妈妈显得冷若冰霜。

  “在巴黎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愿带我去参加宴会。作为她的房客,我认为这种行为很粗鲁。”萨莎意识到这是一种解释的办法。她最不想让塞维尔夹在中间,尤其是当她发现他还只是一知半解时,她不打算让他了解剩下的事情。发现利安姆肯定没有把他们短暂的风流韵事告诉塞维尔,她很高兴,因为塞维尔好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他完全蒙在鼓里。

  “她不愿意带你赴宴的时候,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塞维尔随意地问道,而这两位交易商和画家,也是曾经的恋人却瞪着彼此。显然利安姆还在生她的气。

  “我不知道……通常穿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利安姆吼着对他说,萨莎则默默地看着他们俩。

  “在她参加的那些宴会上,那关系就大了。如果要我说的话,她就是因此不带你去的。”塞维尔说话时仿佛母亲不在场一样。萨莎没有吭声。“她也不会带我去的。她认识的人都乏味无趣得不得了。对不起,妈妈。”他歉意地瞅了一眼萨莎,她点点头。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对利安姆说的。

  “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萨莎插嘴说。“我告诉他,他不能对那类人做他画疯子那一套。他却对我说我不能来控制他。”

  “也许就是不能,”塞维尔理智地说,然后看着利安姆问道:“关画疯子那一套什么事?要是想那样,你干吗要参加那种聚会?换了我,我都会付钱请她不要带我去的。我讨厌他们。”

  “我也是的。我就是不想像一个四岁的孩子那样被留在家里,或者告诉我说到那里该怎么表现。”

  “她带你去了又会有什么不同?你是她的一名画家,利安姆。不是她丈夫。我父亲也不喜欢去的。他说她大部分的大客户都让他感到无聊得想哭。他只要有机会就离这种宴会远远的。”他的评论让萨莎笑了起来,利安姆则在一旁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听起来你就像个吃醋的恋人,”塞维尔取笑说,依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萨莎为此深深地感到庆幸。

  “或者说是个被宠坏的小子,”萨莎补充说。“我告诉他,去那些宴会你不能表现得像个疯子似的。他说他就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浪漫也结束了。不过要感谢上帝,塞维尔对此并不知情。萨莎很惊讶自己的儿子没有从利安姆的话中猜到些什么。他片刻也没想到他的朋友会和自己的母亲睡过觉。面对着利安姆,她又提起她两个月前对他说的话。“你什么时候举手投足像个成年人,就什么时候欢迎你来找我。同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利安姆瞪起了眼睛。

  “你说话就像我父亲。”他又生气地看着她,这让塞维尔吃了一惊。他妈妈说的对。利安姆在耍孩子脾气不听话,他虽然不总是站在自己母亲这一边,但是这次他觉得自己该这么做了。

  “你真是个孩子,”塞维尔提醒他说。“你现在是成年人。刚过了四十。见鬼,那真是他妈的老掉牙的……”他又瞥了一眼萨莎。“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没他妈的老掉牙,但老得足以在宴会上发脾气了。”

  “我爸爸和兄弟到哪儿都不带着我。我爸爸喊我是怪物,我兄弟也说我是老怪。我一向受到排斥。那就是我为什么离开旧金山的原因。我厌倦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那样对待我的。”

  “可能你就是个老怪,”塞维尔感兴趣地说。萨莎打量着利安姆,看到了他的眼神,突然更同情他了。显然她触痛了他小时候严重的创伤。当时没有母亲保护他、帮助他抵抗父兄的冥顽和残忍。看着他,她突然间想把他揽在怀里,但是不能这么做。“有时候你还是个老怪,”塞维尔说,利安姆笑了笑。“见鬼,你指望什么?你是艺术家。我也蛮古怪的。这是了不起、有才能的标志。我喜欢做老怪,你也喜欢。哪怕你给我钱,我也不会参加那些宴会的。”

  “我想,我只是觉得被排斥在外,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子。我想这刺激了神经。说我除非表现得有异于本人才可以出去。也许我脑子里原有的记忆让我发了狂,而不是你妈妈。”利安姆焦虑地瞥瞥萨莎,想向她道歉,但又做不到。他们四目相撞对视了很久。而奇怪的是,塞维尔没有注意到。

  “狗屁,伙计,你只是个房客。也许她就是不能带你去赴宴。”

  “是的,我不能,”萨莎附和说。“我们的争论更多是关于理论和行为自由方面的问题。”

  “还有控制的问题,”利安姆接上来说。“当别人像那样侮辱我的时候,我就会发狂。小时候我就一向被排斥在外,就好像我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不配跟他们在一起似的。他们总是企图控制我,让我按他们设想的方式行动,我就是做不到。”萨莎意识到后果其实还要严重些。这是有关他在七岁就失去了母亲的呵护和无私母爱的事。那天晚上她一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七岁孩子。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他在巴黎不成熟的行径。坐在那里听着他叙述,她的心已经跑到了他那边了。

  “好了,我们现在的立场是一致的吧?”塞维尔转向利安姆说:“你显然不是得了某种精神崩溃的毛病,就是觉得似曾熟悉或怎么着的。我妈妈参加的是这个星球上最无聊的人举办的宴会,没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愿意参加的。你是个画疯子,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见她认识的那些人。我妈妈没有问题,但和她一起的人可不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人需要和我们这样的人一起,而不是和她认识的或做生意的人在一起,否则会窒息我们的天才。就和我一块儿出去吧,忘掉她那些花哨的胡说八道。相信我,你会厌恶那种聚会的。现在,我们能不能放松一下吃午餐呢?我去下洗手间。你们俩吻一下和好吧,这样她就可以经销你的作品又不让你恼火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要高高兴兴的,就像我们上次那样。好吗,孩子们?”他们俩都笑着看着他。塞维尔尽管并不知道整桩事的来龙去脉,但已经为他们解开了两个月以来打不开的死结。“谢谢你们。”他起身离开了他们,消失在男厕所里。利安姆注视着萨莎。他依然爱着她,而且多亏了塞维尔,他不再生她的气了。仔细想来,气恼并不真正是针对她的。与其说针对她,还不如说是针对他和父兄之间更久远的历史纠葛。她触到了他的痛点,让他失去了方寸。就是因为这样,他听不进去话也不肯理智地思考,直到塞维尔在两个月后替他们俩进行了化解。

  “对不起,萨莎,”利安姆柔声说。“我想死你了。你是这个星球上最固执的女人。从不给我打电话。”

  “你也从来没给我打电话啊。我也想你。非常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那件事对你的意义或者想想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没有想伤害你。”说着,她伸出手摸摸他的手。

  “你没有。他们有。我有一阵子把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了。”这一阵子很长。他离开巴黎已经两个月了。“在你离开伦敦之前,我们一起喝杯酒吧。”她点点头,正在此时塞维尔回到了桌边。

  “又都开心了吧?”

  “非常开心。”萨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你是个了不起的调解人。我得常常借用你的服务了。”在转向他时,她看见利安姆正冲着自己微笑。

  他们点好了午餐,两个男人聊起了自己的工作,萨莎在一旁聆听。没有什么比和艺术家在一起聊天更让她开心的了,尤其是和这两位一起。午餐后,他们一起去了利安姆的工作室观看他最新创作的作品。它们甚至比他上次的作品还好。她一看见作品就冲他笑开了。

  “天哪,利安姆,它们棒极了。”她看得出,他是深入到灵魂深处才创作出面前画布上的这些作品的。

  “当你被勒令走人的时候,你就创作出好作品来了,”塞维尔打趣地评论说。

  “有时候是的,”利安姆说,有点难受的样子,萨莎看了出来。在从他旁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捏了捏他的手。“一开始我只是被勒令走开。后来,我就很凄惨了。实际上,创作最好的作品时我就需要这种状态。我不喜欢这样,但事实总是如此,”他看着画布显得疲惫不堪地说。他已经熬过了两个月没有她的孤独日子。

  “我也是这样,”塞维尔承认说。

  “我真希望也可以说自己有所成就,”萨莎附和说。过去的没有他的两个月对她来说是痛苦的。她希望现在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但她还得去见另一位画家。见到了利安姆的作品她很高兴。如果她的身份只是他的交易商,可能对他们俩来说都更好些。他们之间短暂的韵事显然是一场灾难。多亏了塞维尔,至少他们俩之间的战争结束了。

  “你们俩今天晚上做什么?”利安姆在萨莎离开时问道,她显然着急地要离开这里。

  “我很忙,”她很快回答说,塞维尔也说他有个约会。

  “无聊的宴会?”利安姆不无打趣地问她。

  “不是的,和一位将来的客户共进一顿安静的晚餐。”尽管她并不欠他什么解释。战争结束了,他们的浪漫史也结束了。很幸运,他们现在要成朋友了。

  “明天呢?”利安姆想在她回巴黎之前再见她一面,当着塞维尔的面,他们俩此刻都觉得比较自在。

  “我有空,”塞维尔插嘴说。

  “我也是,”萨莎说,尽管她还想能有时间和儿子单独相处。倘若利安姆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提议说在他最喜欢的一家酒馆用晚餐,塞维尔欣然同意了,萨莎有些勉强,但听了利安姆午餐时的一番话后,她不想再对他失礼。后天早上,也就是在回巴黎之前,她可以和塞维尔单独用早餐。

  萨莎虽然不喜欢晚上呆在喧闹的酒吧里,但还是同意了在次日晚上让自己的司机开车去接他们。她这样做是为了他们俩,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利安姆。在离开之际,她觉得自己对他爱心涌动并想保护他。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很忙,又在新邦德街上办了点事才回到宾馆,时间刚够她在菲利普来接她用餐之前换好衣服。在她梳顺头发把头发盘成一贯的髻时,利安姆打来了电话。

  “很高兴我们今天见面了,”利安姆郁郁寡欢地说。“塞维尔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或者说帮了我吧。我为自己在巴黎不理智的行为非常抱歉。”

  “没什么,”萨莎说,一只手举着头发,一只手拿着电话。“这种事常有的。在你今天做解释的时候,我感觉真的很糟糕。”他以前对她说起过他的父亲,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联系。利安姆最需要的就是一位母亲。但她并不真的想成为这样的角色。她有自己的孩子。也许他更需要的是母爱而不是浪漫。然而,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让她觉得自己更老了。或许,作为交易商而不是恋人,她可以给予更多他需要从她这里得到的东西。

  她的很多画家都需要母亲,而且希望她可以做他们的母亲。她扮演的部分角色就是养育他们。她并不介意这样做,至少对利安姆不介意。或许这样可以帮助他。这对她自己来说没有利益关系,只是作为他的交易商而已。她依然迷恋着他,依然可以在看见他的时候产生触电的感觉,但是现在她对他的感情还是有所不同了。她对他的感情日益隐秘,而且在某些方面似乎更加深入了。她爱他,但现在可以做到在看见他时不会有把他的衣服撕开扔到一旁的冲动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将对他的情感升华,如今对他的感觉只是同情。比起他们在那年初冬首次相逢时的疯狂来说,这种感觉更好也更健康。她还思念着他们曾经分享的一切。仿佛在上次见过他之后,她对他的情感变得成熟而且有些转化了。做他的交易商和朋友,她就心满意足了,其他什么也不是。

  “你开心吗?”他问她,对这个问题她回之一笑。

  “如果你问的是现在有没有,没有。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发生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你刚离开巴黎时,我非常失望。”在失去亚瑟之后又失去他,她的日子变得尤为难过。“我熬过来了,事情总是会发生的。我从未想过我们俩之间是可行的。只是很遗憾最后证明了我是对的,行不通。”

  “本来可以的,如果我没有丧失理智的话。”利安姆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没有。可能你是对的。把你留下,当作秘密似的对你,是非常无礼的。只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现在看起来也不是多大件事了,但在当时是的。”

  “当时我也是的。我很高兴塞维尔缓和了事态。”

  “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萨莎。”

  “知道。我很幸运。”萨莎看看手表。菲利普十分钟后就要到了,她还得把头发梳好化化妆呢。“很讨厌这样做,但我得跑走了。十分钟后就有人来接我了。”

  “我怎么觉得你是和追求者而不是和客户约会呢?”两者兼而有之,但这和他无关了,而且再也不会有关了。

  “也许你得了妄想症了,”她取笑说。“去画点什么吧。明天见。”

  “晚上快乐,”他说,有一会儿,她又感觉到原来的那种躁动,但是她现在可以抗拒他了。事情过去了许久,她已经恢复了理智。

  “谢谢,利安姆。”

  挂上电话后,她在房间里忙活了十分钟,尽量不让自己想到他。菲利普从大厅打来电话时,她已经一切就绪。让她自己都非常吃惊的是,他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这个夜晚具备了第一次约会应有的一切。礼貌、谦逊、机智、富有情趣,而且令人愉悦。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同伴。他曾经有过有趣的职业生涯,而且喜欢旅游,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他打网球和高尔夫,博览群书,热衷于艺术,而且显然非常喜爱自己的孩子和孙子。他没有激起萨莎强烈的反应,但这个夜晚也是一种享受。发现自己没有产生对利安姆的那种感觉时,她觉得自己感到了舒心。菲利普的陪伴让她感觉随意而平静。她甚至没有在意自己是否把画卖给他。

  他们在马克俱乐部用的晚餐,之后,他带她来到安娜贝尔夜总会。午夜后不久,她一丝不乱地回到家中。他说他第二天要去荷兰看看自己订购的一艘帆船,等一回到巴黎就会给她打电话。与如此机智令人愉悦的人在一起感觉很开心。一点没有和利安姆在一起时的那种兴奋或折磨。

  当晚她睡了个安心觉,第二天会见了一位画家,参观了两家画廊,还买了些东西。回到宾馆时刚好有时间够她换上牛仔去见塞维尔和利安姆。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要和自己的两个男孩出去。利安姆选择的这家酒馆正和她害怕的一样喧嚣拥挤。在吃饭时,他们隔着桌子喊都几乎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后来,他们去了酒吧,塞维尔和各种女人调起情来,而利安姆则力图与萨莎进行一场睿智的谈话。她巴不得这个夜晚赶快结束,但却好像没完没了起来。和利安姆在那里感觉怪怪的。女人们围着他转,而且都是二十出头的女人,公开地挑逗他。她看看她们,再看看他,就明白了自己不想在那里呆着。十分钟之后,她对他们俩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就抽身而去,任他们在那里开心喝酒。她走的时候,他们俩还都没有醉,但她揣测他们终究难逃一醉的。这个晚上和昨天与菲利普相伴的晚上大不相同。那个晚上礼貌又文明,这个晚上则嘈杂而无序,一片混乱。在一个人坐车回旅馆的路上,她意识到这个晚上以及他们逗留的场所让她觉得忧愁而古老。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再次见到利安姆让她感觉消沉。这就是为她和他搅在一起的蠢行而付出的代价。如今,每次见到他,她都会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思考他们分手的原因。因为利安姆对她来说不是一种选择项。也许从来都是行不通的。

  回到宾馆,她感到放松,就脱掉了衣服。换上睡袍后,她躺在床上,享受着静谧,想着他。他曾经是她的,而现在成了所有那些年轻、兴奋、不要脸的女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这种想法让人感觉怪诞。和往常一样,她相信,他应该和与他年龄相仿的、比她年轻的女人在一起。她不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属于谁的。或许谁的也不是。此刻,她觉得自己在任何地方,无论是在利安姆的世界,还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都是那么格格不入的孤独一人。

  十一点,她熄了灯,睡得正沉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接着就想了起来。电话上传来的声音深沉而且熟悉。

  “我在楼下大厅。”是他的开场白。

  “谁呀?”

  “利安姆。”

  “我睡觉呢。”

  “头还疼吗?”

  “觉得好点了。”她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头从未疼过。

  “我要和你谈谈。”他急切地说。

  “明天给你电话吧。”她不想见他。那只会让她更难过。当天晚上,她已经把他留在属于他的地方了,在酒吧里,和那些折腾人的年轻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求求你了,萨莎……让我上来见你吧。”

  “我想这个主意不好。”她现在完全清醒了。“一切已经各就其位了。我们又是朋友了。不要再讨论哪儿出了错以及为什么出错而再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吧。你开心。我开心。我们不需要再回顾一遍了。”

  “我不是想回顾什么。只是想见你。”

  “我看上去和两小时前一样,只不过穿着睡袍没穿牛仔。”

  “求求你……我知道你早上就要离开了。”听上去他有些郁闷。

  “我会从巴黎给你电话的。”她很坚定。

  “我不想和你在巴黎说话。现在你在这里。我想见你。”

  “你醉了吗?”她问,语气显得很担心。

  “没有。不过,你不见我,我就要喝醉了。”他笑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琢磨起这件事来。根本没有什么好的理由需要见他。有的都是不好的理由。她还恋着他,但不想让任何疯狂的事情发生。

  “废话……好吧……上来吧,但是,你要是做什么蠢事的话,我会喊保安把你扔出去的。”

  “我不会做蠢事的。我保证。”

  她起床穿上晨衣,走进套房的客厅。还没有等她系好袍子外面的带子他就到了。他敲了一次门。她打开门望着他。他高大清瘦而帅气,又激起了她以往的躁动,但是这次她没有听从感觉的召唤。她睡眼惺忪地向后退了一步招手让他进了门。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萨莎……但是我必须见你。 ”

  “好,现在你见着我了。”她微笑着面对他,坐到了椅子里,他走过来跪下身,把她搂在怀抱里。

  “对不起,我以前太蠢了。我以为你看不起我,就气得发狂了。那天晚上我想和你一起去是想让你以我为荣。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没有处理好。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发狂,我就越固执己见。我跟你说过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可能根本就行不通的。”

  “仍然有可能的,只要你想。我想了很多。”

  “不要再开始那一套了。我不想和你争执,也不想做任何蠢事。”说话之时,她相当努力地将双臂抱在胸前。她真正想抱的是他,但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她对他还有感觉。而且他喝过酒了。致命的组合,他们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一点。

  “昨晚的约会怎么样?”

  “迷人、睿智、尊贵,还有难以置信的无聊,”她不动脑筋地说,接着就瞪眼看着他。“不能相信我刚才说了那样的话。我与一位非常体面的先生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那种话。”刚刚说的话让她心烦意乱。话自己溜出了口。

  “可能因为那是真话。萨莎,我爱你。”他带着绝望的神情看着她。“把我们的事当作秘密,我半句怨言也不会说的。我认识到必须这样做才行。如果不这样,就会搞得一团糟。即使我们永远不能一起参加宴会,我也不介意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分享在我在巴黎屁话连天之前我们拥有的一切。”

  “你没有屁话连天,”她温柔地说,“我们俩都是这样的。那不是我们的意愿。我和你说过,利安姆。是不可能的。我们俩还要犯傻吗?我们很走运了,互相伤害,但还没有造成过分的灾难。下次也许会的,而且结局会很糗。以退为进吧。我做我的交易商,你做你的画家。”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却站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亲吻她。让她讨厌的是,自己对之产生了反应。“好吧,我爱你。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不会那样做了。不可能的。不可能。你要我对你说多少次,用多少种方法说?”他又来吻她,而这次停下吻之后,她喘不上气来了。“利安姆……别……求求你……我们只会让彼此再发狂……”他忍不住又不停地吻她,她也忍不住地吻他。

  “我已经发狂了,”他惨兮兮地说。“自从在巴黎傻乎乎地离开你我就一直这样了。”

  “你不傻……我也不想让你做我的秘密。你是对的。你配得到更好的东西。而我无法给你,我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全世界我有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男朋友、恋人或者什么人。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肮脏的老女人。”

  “九,”他在亲吻的空隙说。

  “九什么?”他的行为让她困惑。她感到头昏脑涨的。

  “是九岁,不是十岁。不要夸张。”

  “好吧,九岁。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对别人说。而你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而不是被当作秘密。”

  “我宁愿做你的秘密,也比什么都不是好。”

  “我是你的交易商。”

  “我想让你做我的女人。”在他亲吻她之时,她一心想的也是做他的女人。然而,一旦她又成为他的女人,一切就又会狂乱无序了,就像先前在巴黎那样。“而且我想只做你一个人的画疯子。”听到这话,她笑了起来。

  “哦,任何情况下你都是的,即便我充其量只是你的交易商。”

  “萨莎,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你,为了我们俩。我真的爱你。”

  “我也爱你。我只是不想让我们俩再让彼此发疯了。我们会的。你明白的。我会让你无法控制自己,无意之下还会侮辱你。而你会围着遮羞布、穿着运动鞋出现在董事会上。”

  “遮羞布?”他直起身看着她。“遮羞布?我从没有。”

  “那么买一块吧,”她笑着说。“每位画疯子都该有一块。你可以戴着它出席我带你去的聚会。”

  “长袍怎么样?我可以披着床单出现在董事会或黑领结宴会上。”他咧嘴笑着。

  “太容易了,”她在亲吻的间隙对他说。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由他把自己抱进卧室。他把她放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床上。停下手后,他注视着她,她也躺在床上注视着他。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这样,”他温柔地说。

  “希望不要,”她说,带着快乐的神情。“哦,上帝,利安姆……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她爱他,但她感到恐惧。

  “在我们离开的地方开始,只会更好,”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怎么知道会更好?可能会更糟呢。”

  “我知道,因为我比两个月前更爱你。我知道,因为我想让它行得通。我想向你证明是行得通的,你说不可能是不对的。我想证明你是错的。”

  “我也是,”她向他伸出双臂轻声说道。他为她解开浴袍,她替他脱掉衣服。她想相信一切是可能的。她想和他在一起可以行得通。她想成为他想要的一切,也想让他成为自己的梦。在缠绵之时,他们俩都找回了这两个月来他们曾经失去的但渴望得到的一切。

  完事后,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了笑容,这次她必然要笑的。

  “真不敢相信我们又这样了。我们是多么神经兮兮的一对啊,利安姆。”

  “你才是神经病。”他咧嘴一笑。“我只是一名画疯子。”他说,摆出傲气的模样,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家。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在他临行之前,他们又缠绵了一番。他们一起冲了个澡,为两人又重新来过而忍俊不禁。现在他们的关系带着一丝幽默的味道,有种他们在巴黎关系结束之前没有经历过的惊奇、随和与善意的感觉。她愿意不顾一切地相信他们之间是可能的。但是,想到他们之间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年龄差距,她依然害怕是不可能的。一切取决于他们能容忍对方到什么程度。在她看来,成功的关键在于:两人都具备让对方保持自己本色的能力。她不知道他们俩当中谁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一次,需要技巧、运气和魔力才能行。

  出门前,他过来亲亲她。她穿着浴袍站在过道里,看着他慢悠悠地走下楼去。事情还存在着可能性,她为此感到恐惧,但他是无法抗拒的。他转过身对她笑笑,在他们四目相对之际,她体内的一切都融化了。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这次,爱的就是他本身。

  半个小时以后,她在大厅里见到塞维尔时,脸上绽开了笑容。利安姆答应在周末去巴黎见她,她又想起了个主意。她计划在五月份到意大利去会见新画家,可以让他陪着一起去,她打算在周末把这个想法提出来。

  “你看起来就像公然偷吃了金丝雀的猫,”塞维尔咧嘴笑着说。“发生过什么吗,妈妈?”他这样问是想了解她在到伦敦的当晚约会的那个人的情况。“某个特殊的人?”

  “不是啦。很好,但很无聊。”尽管对菲利普·亨肖没有特殊反应,她还是挺喜欢他的。现在利安姆回来了,菲利普业已一头飞走了,压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她明白自己和利安姆做的事没有理智,但是,她觉得必须再试一次。她提醒自己说,一次次做同样的事,期待出现不同的结果,这正是没有理智的定义。然而,绝对没有办法抗拒他,她也不想抗拒他。他的回归让她感到如此幸福。她几乎等不及周末的到来。他们也说起在周末由她去伦敦看望他的事,但她担心会碰上塞维尔。她断然没有准备好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俩都想先看看是否能行得通。她为此下了赌注,他也是如此。

  她的司机送她前往机场,回到巴黎时,她笑容满面。伯纳德和尤金妮亚在她一走进办公室之时就注意到了。

  “哦,你情绪挺好的,”伯纳德干巴巴地评论说。当晚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小狗袜子让她非常开心。利安姆回到她身边了,她看见谁都很开心。有他伴随,生活是如此不同,而且要好得多。

  这一周,她在画廊的事务相当繁忙,当利安姆周五晚上抵达时,她在等着他。她已经准备好了他喜欢吃的豆焖肉、空心面、色拉,甚至还为他在福尚美食店买了馅饼。他们放起了音乐,点起了蜡烛,在餐厅里一同进餐,犹如在度蜜月一般。星期六那天,她邀请他五月份一同去意大利。他一阵狂喜。对于他们俩来说,一切都要比以前好了。

  四月剩下的时间里,他每个周末都开车到巴黎来。有个周末,他们去了杜维。他们住在一家有趣的老宾馆,在海滩漫步,还打赌玩。奇怪的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所发生的事情。每次他都是在星期五很晚抵达巴黎,星期六窝在家里,星期天到处走走,或者开车去郊区。他们还去参加圣心堂的弥撒,参观巴黎圣母院,在卢森堡公园漫步。他们从未撞上过她认识的人,而她也拒绝了所有周末的邀请。这样做不是因为要隐藏他,而是因为她要尽情享受与他相伴的时时刻刻。有一两次,他们和他的画家朋友在马亥斯的艺术家酒店一起用餐,他的那些朋友在发现她的身份时都差点要晕倒。他们当中大多只有她一半的岁数,这让她有点不自在,但是她明白,和他们在一起,这是为了利安姆得忍受的事情。他们俩声称自己是朋友。她知道自己需要见见他的朋友。她利用平时他在伦敦工作的时间,会见自己的朋友,款待自己的客户。他们俩都知道,如果他平时在巴黎会很麻烦,她的画廊就在同一栋楼里,那样就没有办法守住他们的秘密了。这一次,他们同意在对彼此更有安全感之前,要将关系保密。

  五月一日,他们动身前往意大利。他们把旅途的第一站放在好玩的威尼斯,在达涅利度过了蜜月般甜美的四天。他从伦敦出发,她从巴黎动身,然后两人在威尼斯碰了头。他们做了所有游客都会做的事,乘坐两头尖的平底船从叹息桥下经过,船夫说这会使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他们遍尝美食,逛商店购物,参观教堂和博物馆,还会在咖啡馆里小坐一会儿。这些天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从威尼斯租了一辆车开往佛罗伦萨,她要在那里会见四位艺术家。他们在佛罗伦萨和在威尼斯一样,都是利用空暇和艺术家一起吃午饭用晚餐。她非常中意其中的两位,认为他们的作品非常适合画廊。对于第三位她拿不准,说还需要想一想。这位的作品都是些不一般的雕塑,对于画廊的空间来说可能太大。第四位艺术家很迷人,但她当时就不喜欢他的作品。她善意地告诉他说,她无法给予他的作品应有的待遇,他们的画廊不配展出他的作品。她一向是婉拒别人。没有必要伤害他们的感情,或者以不友好的拒绝挫败他们。利安姆在一旁察言观色,对她的做事风格十分欣赏。她是个好人,是个好女人,他喜欢分享她做的事情。

  他们又去了博洛尼亚和阿雷佐,在温布里亚逗留了一个星期,他们开车穿过乡村,在小客栈里入住,又在罗马呆了几天。后来他们去拜访了住在巴里附近亚得里亚海岸的一位艺术家,最后几天在那不勒斯游玩,并看望了一位艺术家,萨莎曾警告利安姆说这位极端不正常。但是她非常迷人,有六个孩子,还为他们做了一顿棒极了的晚餐。萨莎非常欣赏她的作品,利安姆也是。她创作了为数众多色彩明快的作品,但运送起来就得让人做噩梦了。利安姆和萨莎在与她告别之前,已经和她非常投缘了,包括她那位相爱了二十年的中国爱人、六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十分漂亮。对于他们俩来说,这趟旅行非常美妙。

  他们在开普里的一家浪漫的小旅店度过了最后一个周末。即将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回到各自的世界,两人都为此而颓丧。她喜欢在清晨和他一道醒来,晚上在他的怀里入睡,一起发现新事物,一起会客,哪怕有时只是四处走走,分享或者取笑各自过去的点滴。他们俩的童年都很艰难,而且孤独。他这样是因为自己生为天才的艺术家却错误地生活在一个极度保守缺乏想像力的家庭,她则是因为尽管父亲非常爱她,但同时也是一位冷酷的监工。只是在她长大成人后,他才开始尊重她和她的意见。利安姆的家庭从来就没有尊重过他,而且他还在为在他们手下受到的嘲弄和拒绝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们俩都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母亲的呵护而受到捉弄。在利安姆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位喜爱他的温柔而了不起的女性,他在她的眼里是从不犯错的。他依然在寻求只有从她那里才得到过的没有条件的爱,有时候,萨莎觉得他希望自己是他的母亲。对于任何后来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来说,那种没有条件的爱都意味着诸多的期盼。成年人兼恋人之间的爱总是带有条件的,而且在并非所有的需要都得到相互满足之时,这种爱尤其是没有希望的。萨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相似的记忆,有时候也会怀疑是不是人们总是相信死去的人是无条件地爱自己的。或许不是的,或许后来就不是的了。不过,她对母亲的记忆与他的是一样甜蜜温柔的。她有时候想倘若母亲现在还活着,尽管会非常老,有八十五岁的高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萨莎在旅途中过了四十九岁生日。那天早上,利安姆唱着生日歌把她唤醒,她自己才喃喃地想起了怎么回事。他送给她一条在佛罗伦萨买的款式简洁的金手链。自从他为她戴到手腕上后,她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而且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摘下来了。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还会不时地让她烦心。这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不过,他们之间的共同处好像比她原来以为的还要多,两个人都失去了母亲,都钟情于艺术,而且在悠闲时间喜欢做的事也一样:逛画廊、参观博物馆、去教堂和商店。摆脱了一天的压力之后,他们俩都很随意,喜欢一起去旅游,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各种人都会吸引他们。她倾向于脆弱的长者,这可能是因为她的老父亲以及他促使她面对的那些人。她看重的是名誉、学历,以及才能。利安姆则会随时迷上各不相同、不同寻常、新颖而年轻的东西。她喜欢艺术方面的新奇古怪,但不喜欢人也这样古怪。当他们俩坐在咖啡馆时,她注意观察的是老者。利安姆则总是偏向年轻人,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就和在场的所有年轻人认识了。和二三十岁的人打交道他最为自在了,而她喜欢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或者更上年纪的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他们俩乐意共同会见并在一起消磨时光的人之间就形成了几十年的年龄差距。这种差异是他们俩都得学会彼此尊重与容忍的,做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出来旅游的学生,即便是年轻的艺术家混在一起,她也感到无聊。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话好说,对他们青少年的那些点子也不感兴趣。利安姆则认为可以从年轻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还把他们拔高到不同寻常的程度,等同于他那年纪的人。望着他和他们在一起,萨莎觉得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利安姆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他也说,同她感兴趣的人说话让他想睡觉。这显然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不过,由于两人可以单独出来旅游,摆脱掉熟悉的生活,他们都更愿意来挖掘并探究新的世界。

  “你会怎样对待和我年纪一般大的人?”有一天,在他们离开了一座美丽的十四世纪的教堂,在路边停下脚步买冰糕时,她问他。他吃冰糕的样子像个大孩子,滴得到处都是,而她用在爱玛仕买的花边手绢兜在自己的冰糕下。她觉得自己像他的母亲,或者更糟,有时候像他的祖母。“总有一天,你会厌倦和一个比你大的女人呆在一起的。”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她总是能注意到他睨视着年轻女性。但到目前为止,就她所知,他还从未采取过行动,只是喜欢看。她紧紧地盯着他,其嫉妒程度超过了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无论她有多么健康迷人,年轻的身躯自然要更诱人。

  “有时候,我是喜欢看年轻女人,实际上是所有女人,”他自然地承认说,“但是我爱与你说话,和你在一起。你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要让我着迷,我压根才不管你多大年纪呢。”

  她对他绽开了笑容,扔掉了最后一点冰糕。他还在舔着冰糕棍子,然后把手在牛仔裤上蹭蹭,把自己搞得更加赖兮兮的。她坐在一边同情地咧嘴笑着看他。有时,正是他孩子式的风格而不是她的年纪让她觉得自己老。

  “我爱你,萨莎。你是个漂亮女人。哎,好吧,你不是二十二岁。谁在意呢?二十二岁的人不懂事,不能让我感兴趣,也不能理解我。你却做得到。”她没有告诉他,时常她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做得到,但是她知道他的意思以及他想要她做什么:容忍,慈爱,而且最重要的是理解。有时候,他非常需要帮助,而且像孩子似的以自我为中心,他喜欢她对自己表示慈爱的方式。在她把他当作孩子看时,效果最好。而在其他时候,他想要得到尊重但在表达时却说不清楚。他们俩通常好像是平等的,而有时候却不然,实际上,他们并不平等。她年纪更大、更成功、在艺术界也要比他更有权势,她受人尊重,是重要人物,而且钱也更多。不过,他也是一样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他自有一套,如果她允许的话,在她的世界里他也可以大显身手。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冒险一同闯入她的世界。有朝一日闯入之时,他依然会被看作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而她则是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艺术交易商之一。他们俩之间的差异巨大。她比他更受到人们的注意,她知道这会令他不高兴。利安姆喜欢成为注意的焦点,和年轻姑娘在一起他一向都是核心人物。与萨莎年纪相仿的人则希望可以在他身上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不只是出色的作品、英俊的相貌和金色头发。他们希望他是一位严肃的人,而有时他并不严肃。但是与他在一起,她也不总是一本正经,而且她喜欢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她喜爱和他一起逗乐。有时候,对方的故事或者自己的故事会让他们笑得泪水顺着脸颊直流。从未有人像利安姆那样让她笑得这么开心。或者像他那样与她做爱。

  他们的结合为彼此提供了许许多多互惠互利的方面,也带来了一些风险。

  在罗马时,他们去拜访了一位她喜欢的而且有过生意往来的艺术交易商,对这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先生的观点她一向很尊重。在拜访之时,利安姆有点不在状态。他们在办公室就座时,他表现得就像个无聊的学生。利安姆坐在那儿撅着嘴,晃动着脚,还踢打着桌子,直到萨莎默默地转身请他停止时,他才停下来。面对萨莎的申斥,他竟然怒不可遏地甩门而去。她的同行挑起了眉头但未置一词。她也因而被迫拒绝了午餐的邀请。

  之后,他们大吵了一顿,她觉得他的行为太离谱了。这是他们旅途中惟一的一次不开心。后来,在当晚缠绵过后,利安姆为之道了歉。他说他当时觉得又无聊又疲惫,而且不喜欢那个人看着萨莎的样子,他感到嫉妒。他的坦白触动了萨莎,但是再要让那位罗马艺术交易商相信她带去的人是位有才华的文明人,已经为时过晚了。这件事又一次预示了未来不妙。她一生中将有很多这样的会面,利安姆有时候并不能应付得了。实际上,很少能应付得了。只要感到无聊,或者受到了排斥、没有受到重视,他几乎总会表现出来,常常像个孩子似的。有时候真是难以相信他已经四十岁了。他常常好像只有自己岁数的一半大,看起来也像,这是他吸引人之处,可也是他在萨莎生活中最不可取之处。他们俩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但说到底,他们的意大利之旅还是非常成功的。

  在和利安姆旅行的途中,萨莎给自己的孩子打过好几次电话。两个孩子和以前一样,手上都有她的日程表,但很少给她打电话。几乎总是萨莎给他们打,因为她更难找得到,而且她常常将手机关机。她和利安姆在宾馆里用利安姆·埃里森与萨莎·博德曼的名字登记,利安姆说“埃里森与博德曼”听起来就好像是家律师行的名字,或者像是税务会计师的名字。这些宾馆时常会将名字搞错,把他们当作一个人登记,埃里森·博德曼,他们对此并不介意。塔蒂安娜在给当时在佛罗伦萨的母亲打电话时觉得这名字很有趣,笑着说,她说要找萨莎·博德曼,而他们说只有埃里森·博德曼,显然是同一个人但姓氏搞错了。她什么也没察觉。倘若这种事发生在塞维尔身上,他就会感到奇怪了。然而,塔蒂安娜没有将她母亲和利安姆联系起来,只是知道母亲是他的交易商。所以,她从未想到他也在那儿。萨莎也随她嘲笑起宾馆接线员的愚蠢,声称甚至好宾馆也会把她的名字搞错。

  当时,她还没有太在意,但是,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伯纳德身上了,他从巴黎的画廊给她打电话。他纠正了姓氏上的错误,他们则坚持说是对的,后来才改成了埃里森先生与博德曼夫人,这让伯纳德很惊愕,但在萨莎返回之前,他没有提起这事。

  回来后的第一天,萨莎忙着处理离开的这三周里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材料,以及有抱负的艺术家寄来的幻灯片。工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这是她为旅行必须付出的代价。

  伯纳德在她办公室停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好奇地看着她,琢磨着是不是不该在此刻把事情提出来,或者根本就不应该提。但他一直像兄长一样关心着她。和她一样,他受到她父亲的栽培,在这个画廊工作了二十余年。在她搬到纽约开设画廊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开始工作了。他比萨莎年长十岁,但奇怪的是,她总感觉他们好像在一起长大似的,在艺术世界里,他们的确是一起成长的。

  在她看幻灯片之际,他隔着桌子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她跟他谈过所有有关拜访艺术家的事情,以及她特别喜欢的在那不勒斯的那位艺术家。萨莎倾心于自己的工作,她自己就是艺术家。

  “有位艺术顾问陪同着你,我猜得对不对?”他温和地问道,接着又很快补充说:“萨莎,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回答我。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罗马的宾馆把你的名字登记成埃里森·博德曼,我让他们纠正时,他们解释说是埃里森先生和博德曼夫人。”

  “塔蒂安娜给我在佛罗伦萨打电话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对她说后半部分,先生和夫人的事。”

  “一切还好吗?”他关心地问。他一向为她担心,她也一直有让人担心之处。自从亚瑟去世之后,就没有人来照顾她。她照顾其他人,甚至包括他。和她父亲以前一样,她是个了不起的老板和朋友。伯纳德对他们两人都是赤胆忠心,除了他们和自己的妻子以外谁也不信任。

  “我想一切都很好,”萨莎平静地说,冲他笑笑。“我没指望我的生活会这样。至少可以说,有点不同寻常。”她依然为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感到尴尬,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一直有这种感觉。

  “当时他和你一起呆了十天,我就犯疑了。对于任何人来说,哪怕是个很优秀的艺术家来说,这都太好客了。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他感到关心,也同样感到好奇。

  “不是的,那是他为什么来这里。是一月份在伦敦开始的,当时我和塞维尔去看他的作品。实际上,就是在同一天。从那之后,我们就分分合合了好几次。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差异非常大,而且他比我年轻九岁,很让人尴尬的。而且……我能说的是……他是个画家……你知道画家是怎么回事的。”他们两人都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毕加索也是如此。”伯纳德笑着对她说。“人们都忍受他了。利安姆是个不错的孩子。”他喜欢他,而且尊重他的作品,尽管他更喜欢传统些的画家。

  “问题就在这儿,”萨莎老实地说,能找到人说一说这事,她感到放松。伯纳德是位理智的人,也是她的朋友。“相对他的年龄而言,他显得年轻了。他有时是个孩子,有时是个男人。”她不乏哲理性地说。但是,他们俩都知道,像她这样生活复杂的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孩做伴侣。

  “有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孩子。我夫人还把我当十二岁的孩子对待呢,而我都五十九了。实际上,说老实话,我喜欢这样。这让我感觉舒服、安全,而且有爱的感觉。”他老实地说道,萨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想利安姆也是这样感觉的。他母亲在他七岁时就过世了。我喜欢照顾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实际上任何人我都愿意,但我不想一直做他的母亲,而又可能不得不如此。我也不想看起来像他母亲,有时候我也担心自己就是这样。”

  “不,你没有,九岁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萨莎。”他不反对他们俩的结合,而且这也不是他管的事情。他只是关心她,想让她幸福。他知道自从亚瑟去世后她有多么孤单,他为她心疼。他们当中没人可以帮助她。或许利安姆可以。

  “这是实话。但是和利安姆在一起就觉得差距大得很。他和二三十岁的艺术家一起出去,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一百岁了。”

  “这是个问题,”伯纳德承认说,接着叹了口气。“你无需做什么重大决定。至少我希望不要。”他不想她冲动起来跑掉去嫁给他,不过他知道萨莎不会那样做。尽管和利安姆的事对她来说肯定是不同寻常的,并且暴露出她之前从未让人猜疑到的一面,她还是个聪明、理智、非常审慎的女性。

  “别担心,我不会鲁莽从事的。我没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只是想关系能维持多久,就享受多久在一起的时间。”她依然认为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对未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伯纳德听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他认为和利安姆有段韵事无可挑剔。相守一生就要另当别论了。

  “孩子们知道吗?”

  “不,他们不知道。塔蒂安娜可能会杀了我的,我也不能肯定塞维尔会怎么感觉。我不着急告诉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谁知道会走到哪一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飘忽不定。二月到四月那段时间我们中止了会面。只是在这次旅行之前,我们才又在一起,很美好。看看下面会怎么样吧。”在这件事上,她显得非常大度,没有负重感。

  “让我知道进展情况,”伯纳德起身说。他为自己问了她而感到高兴。好像有关事情都小心翼翼地而且明智地向他交了底。

  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和利安姆在一起,她似乎很幸福。“如果有事我能帮上忙,请告诉我。”目前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你刚刚帮了忙。只是不要声张。至少要过一段时间看看进展怎么样,这之前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伯纳德同意了。和她谈谈就已经帮上忙了。她原来一直害怕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人会为之感到恐惧,会一个个惊愕失望得从椅子上跌下来。伯纳德对此事好像感觉非常自然,这让萨莎也感到更自在一些。她暂时还没有打算告诉尤金妮亚,或者办公室等处的其他人。尽管尤金妮亚在他给画廊来电时接过电话,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打她的手机。而且,在相当长时间内,她不打算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孩子。她和利安姆在这件事上意见一致,认为这样做比较明智。告诉孩子只会让事情复杂起来,就是目前这样,也有够多的地方需要他们协调和面对的了。不过,一切尚好。这一次。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利安姆到巴黎来会面。天公作美,他们在一起过得非常开心,兴头十足。他来巴黎的时间里,他们整天都是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朋友也不见。他们有太多的事情想在一起做,而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又太少了。他们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时间,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在平时,他卖力地工作为十二月纽约的画展做准备。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世人见识他的作品。他也等不及了,在伦敦画室里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他们在布洛涅森林带着小狗袜子一起散步,她问起他在佛蒙特孩子的情况,她经常问起他们。她总是鼓励他谈起他们。她知道他十分想念孩子。已经有一年没有见了。离婚还在进行当中,将在圣诞节前后最后搞定。贝思对他说过,一旦搞定她就结婚。他说自己在这事上已经心平气和了,萨莎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俩都在前进。但是,在她看来,孩子还需要他,就像他需要他们一样。需要的程度或许比他自己以为的、或者愿意承认的还要强。在萨莎看来,让贝思管孩子而他不闻不问,这显得太不尽责任了。

  “为什么不在今年夏天过去看看他们呢,利安姆?”她鼓励他说,他扔出了一根棍子让袜子捡回来。他教给它好几招,而它也表明了自己是条可爱的小狗。萨莎为它着迷,并因为它是他送的礼物而更喜欢它。“八月份,我得和孩子们在一起。”到时候他们都有空,她喜爱与他们可能共度的分分秒秒,尤其是和他们一起度假的时光,只是随着孩子的长大,生活越来越繁忙,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拥有真正意义上的重要的另一半,到那时一起度假就根本不可能了。现在是她最后为数不多的机会了,每一年都像是最后一次。“或许今年夏天在我们和自己孩子一起度假之后,我们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她总是替他安排生活,这有时会惹恼他,有时又会让他开心。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她是个典型的鸡妈妈,他为此而爱她,尤其在她给予他母爱时。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见我,”利安姆老实地说。他常说他们为他离开这么久而生气,萨莎也为此担过心。他不经常给他们打电话,即使在通话时,对话也很难进行。他们为婚姻的解体而公然指责他。贝思对他们说的话,虽然其中没有血淋淋的细节,也足以让他们难受,没有一个孩子肯原谅他。这使得他很难和他们通话,距离也是原因之一。萨莎担心如果他过很久再去见孩子,一切将永远或者说很多年以内都难以挽回。她也就此警告过他。只过了一年,还是有时间的。他的孩子还很小。大儿子十八岁,九月份就要去上大学了,老二,也是个儿子,现在十二岁,女儿刚满六岁。他们都还小,只要他努力,还可以和他们修复关系。而且,她知道他爱他们。说起他们时,他的眼睛里经常含着泪水,说自己想他们。然而,他开始觉得他们是贝思的孩子,而不是他的了。她天天见到他们。他没有。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呢?”萨莎提议说。“你认为贝思会让你把他们带走吗?”她考虑可以把南汉普敦的房子借给他们用,但她不想干涉,而且不知道塔蒂安娜是否有使用的计划。她怀疑她可能会去。两个孩子都喜欢那座房子,那里有他们童年的回忆。那里也有她温馨的回忆。关于他们的,还有亚瑟的。

  “我拿不准让我带走孩子她会怎么想。最近她可不大喜欢我。”从他以前说的话中,萨莎知道在过去的一年中,他给予她的支持十分有限。贝思从未来的丈夫那里得到了帮助,这让利安姆感到尴尬,而且让事情愈发复杂。虽然萨莎预付了利安姆一笔钱,但他自己还得生活,购买颜料和画布。他无力给她寄很多钱。他们俩都希望画展之后情况可以有所改善。然而,现在他的经济情况还是很糟,连带造成贝思的情况也不乐观。二十年来她一直和他为此挣扎,她已经厌倦了。利安姆没有责备她。和新的丈夫在一起她要好得多。他为她感到高兴。而且他也高兴和萨莎在一起。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缺少的就是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给她和孩子们打电话呢?”萨莎激励说,于是他答应本周内给他们打电话。在通话之后,他给萨莎来电话汇报了自己和贝思的交谈内容。他听起来很开心,并感谢萨莎督促他这样做。

  “她不想让我把他们带走。我也负担不起。但她说我可以去看望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带他们出去几天。她父母在她住处附近有一座湖边小屋,她说我可以用。孩子们非常喜欢那里。他们喜欢在那里钓鱼。”对双方来说,这都像个好的解决办法。贝思想让他在当月就去。他们夏天还有其他的计划,打算去加利福尼亚拜访她未来的公公婆婆,然后到大峡谷旅游。

  “听起来太好了,”萨莎说,显得很高兴。“我也正打算和你说说呢。六月下旬我必须在纽约,而且想在那里呆上几周。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去。我们只要相对小心些,你可以住在我的公寓里。”塔蒂安娜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母亲在城里的时候,她很少去看她,也从来不会不打招呼就出现,而且,自从在崔比卡有了自己的住处后也从不到那儿住了。利安姆在那里露面不容易被发现。

   “马上就快办画展了,我也许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候休假,但是老天啊,我喜欢这主意。”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太棒了。自五月意大利之行后,他们比任何时刻都更思念对方。她思念与他住在一起的感觉。在纽约,他们有很多事好做。“你什么时候去?”

  “大约十天以后。我想在周末问你这件事的。”

  “算上我。我会来的。”他激动起来。

  “要是你可以省出时间的话,我们当月就可以在那里共度一些日子,”萨莎提议说。他们俩都喜欢其中的蕴意。他们的意大利之旅是巨大的成功,希望这次也会是,尽管还是有一点不同,因为萨莎还得工作。“我们可以在纽约过独立纪念日,然后回欧洲。”

  她计划七月在巴黎画廊工作,然后八月与孩子们出去度假。他们准备去圣特洛匹兹,她的孩子们喜欢去那里,为了吸引他们她还包了一条船。他们俩都打算带朋友去,她觉得无所谓。惟一让她感觉不好的是,有三周的时间不能和利安姆在一起。她琢磨能不能邀请他作为“访问艺术家”到船上和他们共度一个周末,但是她还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做得到。塔蒂安娜嗅觉灵敏,塞维尔又认识他。再三思量,她想到让塞维尔向他发出邀请,但她不想去碰运气。还有一个明显的可能性,而且可能性也更大,那就是她三个星期见不着利安姆。不过,他们至少可以在六月余下的时间里一起在纽约。

  周末他们谈到这件事时都按捺不住激动。他在纽约、切尔西、崔比卡和索霍都有很多艺术家朋友。她还要带他去很多地方参加很多活动。自从一起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显示出一丝乖僻疯狂的艺术家的秉性,她有信心带他一起出去,尤其是在纽约,她在那里的生活远远没有巴黎那么乏味那么循规蹈矩。他会非常适应纽约的生活。他们俩都为此而期待着。

  “或许,”星期天早上相拥躺在床上之时,她说,“我们可以在汉普顿的房子里过几天。那里很漂亮,我很喜欢那儿。”亚瑟去世后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太痛苦了。或许现在会有所不同。

  “我喜欢汉普顿,”利安姆随口说,又接着谈起了和他的孩子到湖边的事。有时候,他没有在听。有时候,他只是个孩子。有时候,他又需要一切都围绕他而且只关于他自己。她知道他这样不是针对个人的,也不表明他不爱她。她现在理解了。他就是这样。从没有人把他当个孩子似的聆听。现在他有萨莎在意他的每一句话。他为此而爱她。“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佛蒙特,”他在床上翻过身鼻子对鼻子地看着她说。他们刚刚的缠绵和平常一样甜蜜,而且好像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好了,不过,她还是觉得难以相信,他们一开始时就是那么美妙。

  “你需要和孩子单独相处,和他们再次熟悉起来,”她理智地说。他知道她说得对。去见孩子对他来说是有些神圣的。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为他离开这么长时间而生气。只有六岁的夏洛特对要见到爸爸激动得不得了。他几天前和他们通过话。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了。有时候,他只是忘了。贝思总是为他编造理由,为他隐瞒做父亲的失职之处,但是她不愿再这样做了。他还得忍受与她未婚夫的对比,那个人就在他们身边而且照顾着他们。因此,利安姆由于自己一年的缺席而受到沉重打击。现在他得认真做一些事情来修补与他们的关系,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渴望着去承担责任。同时,也在为六月可以在纽约和萨莎共度时光而激动不已。

  “你和我去看扬基棒球赛吗,萨莎?”他问道,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咧嘴笑开了。看起来像个等不及要去野营的小孩。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在理性范畴以内的。我也得工作。但是我想我们可以两件事同时做,工作玩乐两不误。我还想让你看看将来举办画展的地方。”

  “嗯……”他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你让我觉得像国王。”

  “这是好事。”她偎依在他身边对他笑着说。有时候他让她感觉像女王。有时候他又让她感觉像太后。

  

  第十一章

  

  周五晚上,利安姆飞到巴黎,星期天早上他们一起从巴黎飞往纽约。她为他买的机票,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等舱里。他看上去像生日会上的孩子,尽情享受起机上的服务。鱼子酱、香槟,他吃完了自己的午餐还把她那份吃了一大半,然后将座椅放倒成床,给自己盖上羽绒被睡了个午觉。他甚至换上了睡衣,有一阵子,还把塑料袋当帽子戴到头上,活脱脱地是以前不讲规矩的样子。他看了两部电影,吃了一份小吃,摆弄了化妆品盒里的每一样东西,还邀请萨莎与他一同参加了浴室里的高空俱乐部在一英里以上高空做爱者假想的高空俱乐部。。

  “我想下次飞行的时候,可以给你服点镇静剂。”她在拒绝了进入高空俱乐部的要求后,笑容可掬地对他说道。“我们让塞维尔服过一次,因为他总是像小孩子似的晕机。他对药物有对抗反应,就像失控的飞机引擎那样发癫。我从没见过孩子像那样亢奋。那以后,我们就让他在飞机上吐,直到后来克服了这毛病。”但是,她从未见过有人像利安姆这么享受飞行,或者这样不绝口地表示赞赏。他从飞机起飞直到降落一直不停地感谢她。

  “我一直以为用膝盖护着耳朵坐着,让邻座的胳膊顶着我的胸是正常的事情。这儿可他妈的强得多了,”他欣喜若狂地说,一边又恢复座位把腿伸到外面。

  在纽约过海关的时候,他还是兴头十足,见到什么人都打招呼。和平常一样,他和所有的乘务员都成了朋友,萨莎认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他们也因为以前她坐过航班而认识她。他对海关检查官直呼其名,在萨莎安排车和司机之时,又和飞机场的搬运工吹起了棒球。“精力旺盛”这个词形容不了他。不过,总体上来说,在那里他就是高兴、感激、兴奋。尽管他表现得像个陀螺,萨莎还是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

  到公寓之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房屋的典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董的质地让他欣赏不已,她的藏画更让他连连惊叹。有一张莫奈、两张德加、一张雷诺阿,还有价值连城的达·芬奇系列作品,以及无数他甚至见都没有见识过的作品。从很多方面说,她在纽约的公寓要比巴黎的住所正式许多,在重新装修巴黎房子时,她保留了简洁而时尚的风格。纽约则表现出穷尽一生收集重要艺术家作品的努力,大部分作品都是由她父亲购置并当作礼物送给她的。

  “哇,萨莎……这东西可重呢……”他敬畏地站在阴郁的葛雷柯像面前说,她从来没喜欢过它,于是把它放在了门厅。她最终是拽着他去看卧室的。她自己也犹豫了一下,因为除了亚瑟她从未和别人共享过这个房间。但现在是时候了。她已经准备好向利安姆打开门,打开她的生活。

  她让他把东西放在客房,以防孩子突然出现,她也不想吓着每天来打扫、他们夫妇雇用了很久的女佣。利安姆似乎没有因为她让他做这些而反感。他把行李丢在大厅那头的客房之后就拿着一盘冰淇淋晃进了她的卧室。他蜷曲在亚瑟最喜欢的椅子里,完全像在家里一样,打开了电视机,正好赶上观看酣战中的棒球比赛。接着,他带着孩子似的笑容抬头看着萨莎,看得她膝盖发软,迸出了笑声。

  “嘿,真酷,萨莎。我觉得自己像死了上了天堂一样。”他生长在有钱人家,尽管不是非常有钱,但他的家庭还是地位显赫、根基坚固的。惟一的差异是,因为他是搞艺术的,与家人格格不入,所以一直被当作异类受到排斥。在她的寓所里,还有最近以来在她的生活中,他感觉非常的自在,而且受人欢迎。这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寻常,现在对萨莎来说也是如此。他们俩兴致高涨,享受着共有的关系。

  她提议当晚去附近的一家饭店。在离开之前,她和塔蒂安娜确定了一下,如她所料,塔蒂安娜忙着和朋友在一起,那一周里就有上千个计划等着做,她对妈妈说有空的时候,会顺道到画廊来看看她,很可能是在午餐休息的时间。晚上,萨莎放心地和利安姆上了床。看房人直到中午才来,那个时候她和利安姆早就走了,她在画廊,他去会索霍的朋友。在这里他们的秘密是安全的。一旦被人发现,人们也只会知道利安姆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个房客而已。

  那天晚上,利安姆在床上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拉近身边,他永远赢得了她的心。尽管他非常兴奋,但在当天走进房间之时,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他有种感觉,和他一起呆在这里对她来说不容易,让她想起了过去。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紧紧地靠着她。她立即知道他理解了,她点点头。

  “好,甜心,我……谢谢你问我。”

  “我不想在这儿做任何冒犯你的事。如果你想,我可以在其他房间睡。”她抬眼看着他,露出了笑容。

  “我会想你想得受不了的。你在这儿很好,”她说,并吻了他一下。非常轻柔的一个吻,不是暗示还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亲昵,而是为了他刚才表现出来的理解。他也轻柔地吻着她,把她抱得紧紧的,当晚他们除了偎依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做。

  第二天,她带他来到画廊,画廊广阔的空间以及利用方式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在展出的这位艺术家的作品让他喜欢,他还眯缝起眼想像着自己的作品摆放在同一位置的样子。对他来说非常完美,而且,他现在可以更好地盘算自己画展需要作品的数量,把多少幅水平摆放,多少幅垂直摆放了。仅仅身处画廊就让他感到鼓舞。她将他向所有的员工做了介绍。她的助手玛尔西在他徜徉而入的时候,几乎晕了过去,在他身后敬畏地冲着萨莎眼珠直转。

  “哦,上帝啊,他看起来像个影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萨莎笑了起来。她讨厌承认这一点,但他有时候确实像。她更喜欢他们俩在家里穿着旧衣服,散乱着头发,一团糟的样子。和他出去有时候会令人畏缩,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年龄。

  “他人不错,是位好画家,”萨莎自然地说。“我很高兴我们碰巧在同一时间都在纽约。我想他是要去佛蒙特看他的孩子。”玛尔西点点头,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他是个美男子,而且因为他甚至是个好爸爸。在认识他五分钟之后她就把他理想化了。萨莎更了解他,没有像玛尔西那么为他眼晕。她只是爱他,爱他的缺点和一切。和别人一样,他有缺点。她也是如此。

  早上,他和她一起去了画廊,与每个人见面,并四处走走看看。他仔细察看了画架,上楼欣赏了一会儿经典作品,然后前往索霍和朋友会面。他小声对萨莎说晚点在寓所和她碰面,她点点头。

  幸运的是,他刚离开五分钟,塔蒂安娜就走了进来。她在去一位摄影师那里取东西的路上,顺道来看看妈妈。她还是平时那副幸福可爱的模样,现在萨莎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觉得她特别年轻。平时和利安姆搭讪让他仰慕的女人正是她这种年纪。她刚满二十四岁,萨莎从新的角度打量女儿,就觉得自己像古董。她知道,如果和利安姆之间要行得通,自己必须得克服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顾忌过自己的年龄,但现在却为之困扰。其他人都显得比她年轻。她觉得自己上了年纪。

  “嘿,妈妈。在这儿呆多久?”塔蒂安娜问,并从一个盘子里拿了块巧克力,吻了一下妈妈。

  “一个月,我想。”一如往常,萨莎见到自己的女儿非常开心。

  “这么长时间!”塔蒂安娜听说后很吃惊。最近几个月,她母亲从未在纽约逗留过这么久。和亚瑟共同住过的寓所让她心情不好,她总是说在这里会更真切地感受到他不在人世了。

  “这个月我们要举办一场展览,我得进行管理,所以我想自己得在这儿呆一段时间。你怎么样?”

  “棒极了。刚刚加了工资,我的编辑讨厌我,我想得到她的工作。”塔蒂安娜非常幸福的样子。她笑着看着母亲,很高兴再见到她。

  “这听起来很正常。”她母亲笑了起来。

  “再见,我现在得走了。要迟到了。我就是来打个招呼的。”她的出租车还等在外面,她刚钻进车子,车子就启动了,她手里还抓着一把巧克力当午饭。萨莎匆匆吻了她一下,她就走了。

  萨莎在画廊张罗着新的展览,忙了一天。她亲自操作画展,而且非常喜欢这样做。她必须在六点钟抽身去见利安姆。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吃着冰淇淋和比萨,凑上来亲了亲她的嘴。

  “嗯……好吃。是什么?石板街冰淇淋?”

  “果仁巧克力软雪糕,”他纠正她说。“我总是会忘记美国的冰淇淋有多好吃。英国的味道像大便。”

  “法国的更差劲。”她笑着对他说。“意大利冰淇淋不错……”她坐在厨房的桌边瞧着他,在漫长的一天之后看见他感觉真好。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意大利冰淇淋是给娘娘腔的男人吃的,”他纠正说。“这是真的。吃一块比萨,我要带你出去。”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工作了一整天后很累了,而且还有时差反应。他显得生气勃勃的富有朝气。他和朋友一起过了开心的一天。

  “带我去哪儿?需要换衣服吗?”她只想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然后去睡觉。在为安排作品位置、张罗画展忙了一天之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是的。换上蓝牛仔吧,”他一边说,一边用水冲冲碗放在洗碗机里。和她在一起时,他做这种事很在行。他自己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自从贝思和孩子们离开后,他一直住在工作室,凑合着睡在轻便小床上的睡袋里。这儿对他来说太奢华了。“我搞到了去看棒球赛的票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从一个朋友那里搞到的。”他瞥了一眼手表。“十分钟后就得走。比赛七点半开始,可能会堵车的。”多年前他在纽约住过,大概住了一年,每次都是一回到纽约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爱这个城市。他热爱这里的灯火辉煌与喧哗躁动,最喜欢的还数这里的棒球赛。

  为了他的缘故,萨莎尽量表现出热情的样子,就去换上了衣服。偶尔,她会琢磨自己和一个他这种年纪而举止却像二十来岁的男人在一起干什么。他需要像塔蒂安娜那样的姑娘,结果却和她搅在了一起。她没有动比萨饼,而是洗洗脸把头发梳好,接着换上了牛仔和白T恤,穿上便鞋。她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披肩,十分钟之后又回到了厨房。他准备好出发了,头上戴着他从伦敦带来的扬基帽。

  “准备好了?”他喜笑颜开地问她。下楼时,他和她的电梯管理员搭讪,告诉他说他们要去看比赛了。扬基队要和波士顿红短袜队比赛。他说比赛会非常精彩。扬基队赢的胜算很大,他对电梯管理员说他们会把对手打得稀巴烂。

  在到达扬基体育馆之前,萨莎感觉好了一些。时差反应好像又退去了,他给她买了一份热狗和一杯啤酒,对她说起了两个队以及最佳赛手的情况。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棒球迷,萨莎觉得他这样很可爱。这里比没有带他出席的那些乏味的巴黎宴会要喧嚣多了。实际上,她更喜欢这里。对她来说,这儿一切都是全新的。她从未去现场看过棒球赛。

  在等待比赛开始之时,她把见到塔蒂安娜的事简单地对他说了说,他说希望能见到她。萨莎不禁想到他们是否能合得来。她希望他们可以。她明白,如果孩子们最终接受了他,他们的关系就会有本质的不同了。虽然她并不了解塞维尔对利安姆和他母亲在一起会怎么看,但她知道他会接受的,因为他们是朋友。她担心的是女儿的反应。难以预料塔蒂安娜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她从来不会被轻易感召的,而且,比起随和的哥哥来说,她主意更坚定,也更挑剔得多。

  在比赛过程中,利安姆为萨莎解说了一切相关赛事,扬基队六比零大获全胜。他非常兴奋,在坐出租车回去的路上兴致勃勃地跟她说个没完。回到家后,他们随即上了床,这次也没有做爱,萨莎睡得像根木头。第二天早上他要动身前往佛蒙特看望自己的孩子了,他告诉她说四天后就会回来,并会在佛蒙特给她打电话。把他送到大中央火车站之后,她回到了画廊。整个人觉得傻乎乎的,但真的是他刚走,她就想他了。他答应在周末前回来。她考虑带他去汉普顿,但还得看自己的感觉。在寓所里,她是费了点劲才适应利安姆躺在她以前和亚瑟共枕的床上的,他对此也是很敏感。她肯定他会去南汉普敦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感觉会怎样。他们在南汉普敦的卧室是她见亚瑟最后一面的地方。那里对她来说是个神圣的场所,她不能肯定利安姆是属于那里的。还不能。也许永远不能。她需要在这件事上再琢磨琢磨,并不着急做出决定。

  这一周她比自己设想的要忙碌,参加了好几个鸡尾酒会,与爱兰娜共进了午餐,爱兰娜如今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肆意挥霍着新任丈夫的每一分钱。晚上,萨莎又与塔蒂安娜共进了晚餐。此外,利安姆定期地给她打电话汇报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情况。一开始,和大儿子交往有些困难。汤姆把离婚的过错都算到利安姆的头上。贝思最终还是把他与贝基之间恶劣的细节告诉了大儿子,在和萨莎通话时,利安姆为此大动肝火。她劝他冷静下来,尽力与儿子沟通。到周末前他们的关系好转了。他们用了一个晚上泪水汪汪地谈论此事,到了早上父子都感觉好些了。他十二岁的儿子乔治看见他很高兴,但这一年来却患上了痉挛症,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利安姆认为不需要吃药也不肯让他吃药。他为此事给贝思打过电话,她威胁说倘若不给乔治吃药,她就要到小屋来把他们带走,所以最后他还是给儿子吃了药。夏洛特是个可爱随和的小女孩,见到爸爸开心得不得了,她惟一倒霉的事就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崴了脚。除此之外,一切大吉。他和孩子们,而且是一年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周末。虽然发生的事情让利安姆惊讶,但萨莎并不吃惊。他一直在否认由于自己长期缺席造成的后果。见到孩子后他警醒了。

  “一年之后很难再走进他们的生活,很难在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一天深夜他给萨莎打电话说。“一切都变了,他们都不一样了,”他抱怨说。然而,他们依然是他的孩子。无论他何时来电话,她都会尽量给他出主意。他十分感激她的支持,在周五深夜回到她的寓所时,他疲惫不堪但是一脸幸福的模样。他刚刚下了火车,见到她显得十分开心。他的棒球帽朝后戴着,牛仔裤的膝头处也坏了,而且一个星期都没有修面。要不是胡子拉碴的,他就像个野营归来的男孩。

  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给他弄了点东西吃,还递给他一碗冰淇淋,他躺在床上像看着刚从天上下凡的天使似的打量着她。

  “真不容易,萨莎,”他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对她承认说。

  “我知道会这样的,”她冷静地说,很高兴他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我对自己说过在见到孩子们时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的。不一样。他们有变化了。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像陌生人。他们真的生我的气。”惟一让人吃惊的是他事先不知道这一切。他一直在否认,希望时间没有改变一切。不过,据他所说,在同他们相聚了四天之后,他打开了愈合之门,与他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一趟旅行非常好,他的孩子都很了不起。

  “你应该经常回去看看他们。你不去是不公平的。”倘若需要,她会替他买票。即便他想不到,她也知道这有多么重要。不过,她觉得他在见过孩子之后该懂得这一点了。他们在生活中爱戴他也需要他。他是他们的父亲。即使将来的继父可以给他们更好的条件,他们还是爱戴而且需要利安姆的,他也明白了。四天之后他就舍不得离开他们了。

  上床后,她揉揉他的后背为他做按摩,他接着与她做爱。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与她做爱。不过,这再也不是她和亚瑟的床了。现在像她和利安姆的了。他们刚刚缠绵完,利安姆就睡着了,睡得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她躺在他身边,在月光下摩挲着他的头发,亲吻他。

  

  第十二章

  

  在利安姆从佛蒙特回来后的星期六早上,萨莎待他醒来后,提议去南汉普敦度周末。一周以来她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但没有跟他提起,因为她想确定自己真的感到可以这么做。然而,在为他做早餐之时,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利安姆为此兴奋不已。在炎炎的夏日,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到海滩更好的事情了。

  十一点刚过,他们动身离开了纽约的寓所,一点半就到了那里。一路上,萨莎一直很安静。利安姆开车,他显得很放松,不时地和她说说话,聊的大多是他孩子以及与他们一起在佛蒙特的事情。他的大儿子汤姆还是有点让人牵挂,他发现他变成了十足的愤青。他获得了奖学金,将在秋季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未来的继父帮助他解决了住宿问题。有好几次汤姆向利安姆指出,这半年来,母亲的未婚夫为他做的事情比利安姆做过的所有事都要多。利安姆解释说自己是个穷得要死的艺术家,汤姆说他根本不在乎,还喊利安姆是个怪人,是个可恶的父亲。汤姆也当面质问了他与同胞姨妈一夜情的事。利安姆还在为贝思把这事告诉儿子而生气。

  “这不公平,”萨莎皱着眉头说。“你前妻不应该告诉他的。”这让利安姆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很糟糕,她为他感到遗憾,尽管他做了傻事。人总是先犯错误,然后为之后悔。利安姆显然是这样的。萨莎觉得他背叛婚姻的事还横亘在他和贝思之间。

  “她没有保留多少。”贝思把他们父亲的罪过都告诉汤姆了,二十年以来他的一次通奸,以及经济上的不负责任。

  “你见到她时,她怎么样?”萨莎问,想知道她的情况。

  “我没见到她。我接他们的时候,她出去了。他们的外婆在那儿,没和我说几个字。我把他们带走时,贝基和贝思的新男人一起在房子里。我希望她没再和他耍同样的花招。他可能要比我聪明得多。”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看上去像个好人。孩子真的都很喜欢他。”听着他的话,她可以看出利安姆觉得受到了排斥。但是他至少去看过他们,尽管起初和汤姆比较难以沟通,他和他们又展开交流了。利安姆前天晚上告诉过她,汤姆后来终于平静下来有些热情了。他不过是想先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出来,显然他做到了。她依然认为贝思把他们父亲的致命伤对孩子如此开诚布公是错误的。无论结局怎样,事件本身应该只有大人知道。在她看来,孩子们不需要了解大人的罪过,她把这番话对利安姆说了。

  “我想她还在为我做的事生气。听起来就是这样。她和贝基一向嫉妒对方。”在把孩子放下之时,他没有和前妻妹妹说一个字。只是点点头就开车走了。贝基也什么都没有说。

  说到那时,萨莎和利安姆来到了南汉普敦的房子。这是一座连绵壮观的白色维多利亚房屋,二十年前它让她和亚瑟在购买时想起了新英格兰。它像他们在玛莎葡萄园和南塔基特看到的房子那样,四周都是宽阔的门廊。她和亚瑟喜欢在温暖的夜晚坐在那里,在冬天有时也是穿得厚厚的坐在那儿喝热巧克力。在为利安姆打开大门之际,她竭力将过去的记忆从大脑中抹去。通常她是从厨房进屋的,但是这次她决定从前门进去,这样会有所不同。

  “好漂亮的老房子,萨莎,”利安姆环顾四周说。他们保持了房屋的田园风情和简洁的风格,不过,看上去相当舒服宜人。没有任何矫饰。没有看似重要的艺术品,只有一些漂亮的玩意,几张诱人入坐的大真皮沙发,以及两张帆布蒙着的睡椅。他看到安德·魏斯的作品挂在壁炉上面。画面荒凉暗淡而美丽,是画家最好的一幅作品。它看上去就像冬日里屋外的海滩。地上几乎没有雪簇,却让人感受到画面上空气中冷冽的轻风。无疑这是一位伟大的大师的作品。

  “哇!”利安姆敬畏地矗立在画前目不转睛地说。他一直崇拜魏斯。“要是能够拥有魏斯的一幅画,我小命都可以不要了。”他吹了一声口哨,随着她笑了起来。

  “我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房子里有很多类似的东西,纪念品、珍藏、孩子们制作的东西,新婚不久后他们在新英格兰的旅途中,或者在塔蒂安娜上大学他们去看她时一同购买的美式早期家具。餐厅里还有萨莎在法国买的一张漂亮但磨损了的餐桌。无论往哪里看,利安姆都能一眼看出哪些是她的珍藏。这座房子对她意义深刻,他轻易地就意识到把自己带到这里对萨莎来说意味着很多东西。比她在纽约的寓所意义还要多。多得多了。这座屋子对她来说更有私人性、更重要得多。

  “我想我要是有这样的房子,就会搬到这里来住,”利安姆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摘掉棒球帽,打量着四周不无羡慕地说。

  “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度夏。尽管他们俩不经常来,也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我想这个地方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这里是亚瑟挚爱的地方,也曾经是我的。”

  “现在呢?”他问道,温柔地望着她。他希望了解她的另一面。她如同钻石一般有许多棱面,熠熠生辉,虽然她眼中的悲伤依然可见。

  “他去世后,我到这儿来过一次。但没有逗留。我做不到。今天早上,我知道自己想和你一起到这里来。”他被感动了,也感到了荣幸,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她允许他进入她私人的领域,他明白这是她可以给予的最好的礼物。“可能我应该换一些东西,再重新装修一下。一切都让人看着有点没劲,” 她环顾四周说。屋子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要糟糕,透过利安姆的眼睛,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我喜欢它像这样。让你想坐下来永远呆在这里。”她对他笑着说。以往她对这儿就是这种感觉,在某些方面依然如此。惟一缺少的是亚瑟,不过,现在利安姆在这里了。

  “你饿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拉起窗帘,支起遮阳篷。阳光随即照耀到屋子里,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可以望见大海和海滩。她从城里带了一包食物给他做午餐和早餐。晚上,她觉得带他去当地的餐馆用餐会比较开心。

  “还行。我可以给你做点什么。”他把包拿进厨房摆放好。那是个宽敞的旧式乡村厨房,在中间的地方放着一个巨大的仿砧板桌,还有几张磨损的长桌。屋子看起来使用得当,而且非常受喜爱,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为两人各做了一个火鸡三明治,又打开了两罐汽水,他对着罐子就喝,萨莎则倒在杯子里喝。刚吃完饭,他就提议到海滩上走走。他们还没有到过楼上的卧室,他感觉得到那里对她来说也很难。这座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忆,还有一个十分受人爱戴的幽灵,她的丈夫。利安姆不想操之过急,而且,他觉得室外的空气会对她有好处。

  他们沿着海滩漫步了近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手牵着手,享受着沉默的自在。不时地,他停下脚步拾上一两只贝壳。在海滩的尽头,他们坐了下来,而后又舒展开身体仰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阳光明媚耀眼。身下的沙子暖暖和和的。

  “你的房子当中,我最喜欢这里,”他躺在沙滩上一只胳膊搂着她说。“我爱这里。”她看得出他的确如此。“我希望我的孩子哪天也能来这里看看。他们喜欢海滩。”他也是的。

  “也许会的,”她平静地说,然后坐起身来带着温柔的笑意俯身看着他。在她眼里,他总是这么漂亮,在海滩上尤其如此,他散开的金发随着微风飘逸。她的长发梳成了辫子,在海滩上她经常这样打扮。

  “你在这儿游泳吗?”他感兴趣地问。

  “现在这个时候还很冷,一般到独立纪念日之后我才敢下水,那时候水还是蛮冷的。要到八月份才够暖和。”那时,她和孩子们已经在圣特洛匹兹了。她希望利安姆可以和他们至少共度一个周末,也跟他提起过,不过,计划还没有安排好。

  “屋子里有紧身潜水衣吗?”利安姆问。

  “我想塞维尔丢了一套在这里。”

  “也许今天下午我可以下水。想和我一道吗?”他笑着问道。

  “我可没那么疯。你肯定是个好玩的人,”她取笑他说,然后他们走回了房子。

  他在车库里找潜水衣,她在楼上收拾东西,下楼时显得面色苍白。每次见到自己的卧室和那张大四柱床,她就会想起见到亚瑟最后一面的情景,在她动身前往巴黎的清晨,他对她说他爱她。第二天他就死了。但是,她没有对利安姆提起这些。这是她个人担负的十字架,她不想因此毁了他的周末,或者让他在床上感到不自在。

  她下楼的时候,他正在穿上潜水衣。他看上去像个非常高大的金色海豹,麦色的长鬃毛扎成了马尾辫。“我要下水了。不想看着我吗?”他又让她想起了塞维尔小时候,无论做什么,他总是会喊,“看我,妈妈!”

  “好啊。”她跟随他来到海滩,在他下水的时候,坐了下来。穿着潜水衣至少还是可以忍受的。她知道要不然是受不了的。他游了几分钟就上岸了,大西洋冰冷的海水顺着他的全身滴落下来。

  “见鬼,穿着潜水衣还冷。”他发着抖,而她笑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的。”不过,看上去他倒是挺开心的。

  他们走回到房子里,她带他上了楼。她已经把他的东西拿出来挂在她旁边的衣橱里。一年前,她替亚瑟的衣橱上了一把锁。东西还都在里面。她没有清理,也不知道该何时清理。这也是他的房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永远是他的。利安姆是这里的客人。他打量房间之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室内装修呈现出强烈的男性气质。有许多鸟和鱼的油画,床头还有一张帆船的巨大作品。她没有带一张当代的作品到这里来。大部分都放在了巴黎。这儿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片天地。在这里,他甚至也可以感到亚瑟的存在,尽管他从未见过他。

  利安姆在游泳之后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他们坐在门廊上一起喝葡萄酒。她已经在一家小鱼馆里订了座。七点钟,他们开车到了那里,两个人都点了龙虾,又喝了点葡萄酒。在餐厅聊天的时候,他看得出萨莎放松了心情。

  回到家后,他们又坐到门廊上,在月光下轻声交谈,午夜时分,两人上了楼。他看得出这里是她的另一个圣地,所以当晚他没有与她做爱。他们只是躺在床上抱在一起。清晨,她没有将晚上梦见亚瑟的事情告诉他。那是一个平静的梦。他在海滩上离她而去,她没有试图去赶上他。他转身微笑着对她挥挥手,一副幸福的神情,接着就消失了。

  她为利安姆做了一顿丰盛的炒鸡蛋和华夫饼早餐。厨房里有一个常用的大华夫饼铁模。利安姆泡的咖啡。他们去海滩上散步,在门廊歇息,利安姆还在吊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落山之际,他们决定再住一个晚上。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完美,正如他们所需要的那样。

  当晚他们一起做了晚餐,两人相拥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在星期一下午驱车回到了城里。她甚至没有急着回到办公室去,而是和他在索霍的朋友一起用了晚餐。

  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碰了面。来的有四位画家和两位雕刻家。他们谈起了画廊和展出,以及他们正在创作的作品。他们比利安姆年轻,她猜他们多数在二十大几三十出头的样子。利安姆介绍她时只说她是萨莎。在吃餐后甜点时,他们中的一位提到她的画廊,她停住口听她说。那人是位可爱的年轻姑娘,说第二天要丢给他们一些幻灯片,萨莎听了瞅瞅利安姆,他报之以微笑。他没有揭穿萨莎的身份,在乘出租车回去的路上,萨莎问起这个姑娘水平怎么样。

  “会很好的。但现在还达不到你们的要求。”她觉得在他们当中隐匿身份是件有趣的事情。更有趣的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听他们公然地评论对手画廊和她的画廊,尽管觉得有点欺诈的嫌疑,其中某些信息还是让她感到高兴。她的名字不止一次被当作传奇人物提起。

  “你明天做什么?”她上床躺在他身边打了个哈欠说。她思念起海滩来。

  “去看扬基棒球赛,”他带着开心的神情说。

  他们过着非常美好的日子。海滩、朋友、画家、他的棒球赛、她的工作。对两人来说,一切都显得神奇而随意,她为他的出现而心存感激。尽管不是特意的,但他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为之增添了从未有过的东西。她因为早早结婚生子而与生活中年轻的一面擦身而过。甚至在那之前,她就在忙着跟父亲学徒,后来又忙着为他工作。她从未经历过利安姆四十岁还在享受的这种随意、不落旧套的生活。他们这些人都尚未品尝过成功的滋味,也没有体验过随之而来的责任与负担。他们努力地工作,但几乎还都是一无所成。他们中很少有人结过婚,只有她和利安姆有孩子。他们好像根本没有责任要承担。利安姆有,但他的责任要由其他人承担了,他的前妻和她将来的丈夫。她倒是愿意见见他的孩子。也许某天就会见到的。但与此同时,在她眼里他还是像个孩子。

  这一周萨莎工作繁忙,要为下周开幕的画展做准备。她亲自打理有关展览的一切事务,有时候甚至挂画的事情也做,一直忙到晚上。

  周五之前她精疲力竭,准备再到海滩度一次周末。这一次按她和亚瑟原来的习惯,他们在周五动了身。九点前就到了房子里,在门廊上小坐一会儿后,一早上了床。这一次,无比小心翼翼的,他们做了爱。一切都很顺利。她逐渐习惯了利安姆进入自己的私生活。这对萨莎来说是重要的一步,比对利安姆的意义更大。

  星期六,在沿着海滩漫步之时,她对他说收到了一份邀请,并问他是否愿意参加。是一位好莱坞著名的女演员发出的邀请。电影界最近发现了汉普顿,萨莎是在两年前通过朋友与这位影星结识的。一个月前她就收到了邀请,星期五玛尔西在她动身之前还提醒了她。聚会听起来很有趣。据说是一个大规模的室外宴会,还有娱乐活动以及乐队助兴。她告诉利安姆时,他对得到邀请显得很吃惊。她以前从未邀请他参加聚会,他知道她不愿意这样做。

  “你想让我去?”他受到了奉承。在这之前,她从未提出带他参加社交活动。这是头一次。

  “是的。”她就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做解释。他也没有再追问。

  宴会七点钟开始,他们在八点到的场。邀请上说的是非正式聚会,但萨莎知道有些女士还是会稍事打扮的。她穿了一条白色休闲裤,一件白色真丝衫,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头发打成了蓬松的发髻。利安姆穿的是牛仔裤、T恤,她给他买的夹克——也没告诉过他为什么买的,脚上穿的是在客房衣橱里她找到的路夫鞋。

  “你不需要穿袜子,”她取笑说。“在这儿不穿袜子可是被当作时髦的。”

  “那么我也许就应该穿了。我现在讨厌扮时髦。”他一生都把逆流而上作为无比的乐趣。

  最终,他没有穿袜子,他们俩都恰如其分地与宴会融为一体,成为引人注目的一对。利安姆对她轻声承认说,见到影星女主人和她那些知名的朋友太让人难忘了。至少有一半面孔是世上任何人一眼都可以认出来的。

  “我希望可以对别人说说,”他小声说。不过,惟一可以倾诉的人只有她。

  “与这样的人会面也总是让我难以忘怀的,”萨莎坦白说。

  他们随着从洛杉矶飞来的乐队的节奏舞动,一直到将近凌晨一点才离开,两个人回到家时都是兴高采烈而又疲惫不堪的样子。整个晚上他一直是一位完美的绅士,和他在一起让她非常的惬意。宴会上有几个女士也和年轻得多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的年龄差距远远大于她和利安姆的差距。好莱坞现在时兴老女人找小帅哥约会。上床后她对利安姆评论说。

  “我对你说过我讨厌赶时髦,”他说,显得不在意的样子。他玩得非常尽兴,而且为自己和她一起出去感到骄傲。“而且,九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你可能不是,”她呵呵笑着说,偎依到他身边,他把灯熄灭了。“我拿不准我的孩子是不是这么想。”在糟糕的日子里,她自己也拿不准。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塔蒂安娜?”他在黑暗中问。

  “可能在这周的开幕式上吧。她并不是每次都来,但说了这次会来。”

  “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也许。很难说。很难对塔蒂安娜进行预测。她非常有主见。她喜欢某些人,又讨厌某些人。最好是她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目前,她没有把事情告诉两个孩子的意向。事情和他们无关。她与利安姆还在考验相互的关系,还没有决定要为之投下保证金。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进展的不错。即便是她也得承认,虽然她曾经怀疑过,他们之间是有可能的。目前一切尚好。

  

  第十三章

  

  本周的画展让利安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通过这次画展,他可以大致了解半年以后自己画展的安排情况了。他很喜欢这次展出的画家。这位画家是萨莎在前一年芝加哥艺术交易会上发现的一位明尼苏达的小伙子。他的作品风格强劲具有煽动性。前天晚上萨莎在画廊忙到了两点,先把作品悬挂起来,再退后审视一下,然后又重新安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她在一切事上都追求完美。

  利安姆看着她做事,一直在那里滞留到午夜。她思想集中在工作上,几乎没有跟他说什么话,他后来就离开了。她回到家之时,他已经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萨莎一整天都在画廊里。她在那里洗澡换了衣服,利安姆在六点钟走进来参加酒会时,她正在那里迎接宾客。她身上穿着白色的亚麻套装,与她乌黑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照,十分的漂亮。一见到他走进来,她就露出了笑容。她把他介绍给那位画家,还有其他一些人,然后就离开他去和别人打招呼了。他穿着黑色的休闲裤,白色衬衫,那双路夫鞋,没有穿袜子,没有穿西装也没有打领带。不过,在城市非中心区的艺术家圈子里,他的打扮还是合适的,并不突兀。艺术家们的穿着五花八门,而她的客户则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来宾中有几位著名的模特,和一位经常买她作品的知名摄影师。此外还有作家、剧作家、艺术评论家、博物馆人士,以及那些到这来只是为了享受免费接送、香槟和餐点的人。这是一次标准的纽约艺术展开幕式,而且要更好一些,因为苏文利画廊是顶尖的。

  塔蒂安娜八点钟走了进来,那时展馆里人已经少些了,但还零星地散布着不少人。她在去吃晚餐的路上,因为说过在路过时会来看看,所以就来了。她母亲的展览对她来说都是老一套。她穿着简洁的青绿色真丝裙,性感的高跟银色凉鞋,走进来之时让人眼前一亮。泛白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她没有一点像母亲的地方。利安姆看见她停下来和萨莎说话,立刻就在琢磨她是谁,接着又看到她亲吻她妈妈,两个女人还热情地拥抱了一下。于是他知道了她是她女儿,不过,她们的外貌和风格方面没有一处能让人感觉到她们有血缘关系。塔蒂安娜身材富有曲线而性感,周身表现出冷淡而发酷的气质。萨莎要热情活泼得多,一直在微笑着,与人聊着天,将人们互相介绍认识。萨莎的本性就是热情而吸引人。在利安姆看来,塔蒂安娜的实质似乎比较冷酷。萨莎对他说过,塔蒂安娜是个害羞的女孩。此刻她远离人群站着,目光横扫着展厅。打量着她,他可以看出她习惯了受到男人的仰慕。二十四岁,年轻又貌美,她在游戏中占据了高地。她的母亲要谦恭许多,尽管她也很引人瞩目,但她的魅力在于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萨莎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和魅力。利安姆觉得,从远处看塔蒂安娜就令人畏惧。在别人来和她搭腔时,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好像是感觉到了,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他在房间的另一头就有种感觉,她不喜欢他。

  为了不让她产生怀疑,他等了一会儿才过去和她说话。他不想表现得很迫切,好像自己要追求她似的。

  走过她身边之时他几乎撞着她,他从路过的送餐盘里给自己取了一份餐点。三个男青年围绕着她,她站在那儿,神色冷漠地端着一杯香槟在喝。他决定加入到他们当中。

  “你好,”他愉快地说,“我是利安姆·埃里森。展览很棒,是吧?”她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粗话似的看着他。她的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在告诉他不要进入她的空间。萨莎则更乐于鼓励人,欢迎别人的加入。她是完美无缺的母亲。

  “是的,不错,”塔蒂安娜说,对他好像很漠然。“你是画家吗?”他看起来像,那儿几乎人人都像画家,她一生中已经见识过他们不少人了。要打动她不大容易。

  “是的。十二月份,我将在这里办一场画展。”

  “什么类型的作品?”他向她解释了自己的理论,但猜想她压根一个字没听,他猜的也许没错。以前她都听过这些话了。她好像缺少她妈妈的天真、活力和对生活的激情。萨莎要远远更让他喜欢。即使没有与她妈妈的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追求这个女孩的。相对他而言,她太冷酷傲慢了。对于她而言,他则太老太艺术家模样了。与她出去的男人都是规规矩矩讲传统的人,而且大多数在华尔街上工作。她认为自己在艺术场所、甚至在她母亲画廊遇到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怪人。她觉得他也是这样的人。他们之间只说了一两句话,立即就不喜欢对方了。利安姆看在萨莎的面子上,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提起了自己认识她的哥哥。她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后来想起自己以前听过他的名字,不过塞维尔总是有一些疯狂、行为放肆的朋友。塔蒂安娜没有。

  几分钟之后,萨莎加入到他们当中。她看见他们围在一块儿,不免有些担心。塔蒂安娜像是受到冒犯的样子,这从来不是个好迹象。利安姆则显出对她感到好奇的神情,萨莎担心他一旦问太多问题或者过于友好的话,会暴露出他们的秘密。塔蒂安娜好像没有猜到什么。她只是不想去了解他,就她所知,也没有理由让她去了解他。

  “你们俩认识了?”萨莎显得不经意地问道,用一只胳膊搂着自己的女儿,离开利安姆一段距离,看上去就像一位母亲和艺术商,没有别的身份。当然,不是他的女人。

  “是的,我们认识了,”利安姆对萨莎热情地笑着说,她以目光做了回应。

  “利安姆是我们的一个画家,也是塞维尔在伦敦的朋友。我就是在他那儿认识他的。他为我们发现了他。十二月他要在我们这里举办展览。你今晚怎么安排的?”萨莎问塔蒂安娜。毫无疑问,她显得美丽动人,但是萨莎不喜欢人家穿可以透视到身体的衣服,塔蒂的衣服就能让人看到里面。不过,在酒会上,她与其他年轻女性看起来没有两样。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现在都这么穿。这样的穿着总是让萨莎紧张,但她什么也没说。塔蒂安娜已经过了可以决定自己穿什么的年纪,她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

  “在帕斯提斯吃饭,和朋友一起,”塔蒂安娜含含糊糊地说,瞟了一眼手表。这块小钻石手表是父亲在他生前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她的。

  “甜心,你能到这儿来看展出太好了,”萨莎热情地说。她知道塔蒂安娜在上东区除了工作之外几乎什么也不干。和与她年纪相仿的多数人一样,她的社交生活全部在城市中心区。

  “我说过会来的。”塔蒂安娜对母亲笑着说。看得出这两位女士尽管差异很大,但十分亲密。塔蒂安娜非常尊敬她,虽然并不喜欢与她的艺术家碰面。母亲的作为让她感动,为母亲能将外公建立的王国扩张而骄傲。塔蒂安娜依然记得外公。住在巴黎的时候,他总是吓着她。塞维尔更喜欢他一些。

  “我们在鼓卢用晚餐,”萨莎随意说道。鼓卢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塔蒂安娜听了并不吃惊。那里离画廊不远,吃的东西不错,而且动感十足,有很多时髦人物。她带利安姆去过那里,他也很喜欢。

  塔蒂安娜几分钟后离开了,在她走后,萨莎回来找利安姆说话。

  “你们俩合得来吗?”她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在塔蒂安娜离开之前,他们俩看上去像两只兜着圈子要撞起来的狗。

  “她很美,”利安姆老实说。没有人会否认这点。“不过,有点吓人。我想她不喜欢我。”

  “不要因为她不开心。她就是那种风格。男人总是喜欢接近她,她就戴上了许多盔甲。”还有犬牙,利安姆想道,不过他不会对她母亲这么说的。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个被宠坏的小丫头。塞维尔完全不是她那类型人。他和塞维尔之间的关系甚至也没有能打动她。利安姆确信没有东西可以打动她。

  之后他们离开画廊去用餐。萨莎邀请了不少她认为他会喜欢的客人,以及举办画展的这位画家。在鼓卢,他们十四个人围着一张长桌进餐,使得那里的人都为他们紧张兮兮的,萨莎也是。她像妈妈一样看护着他们,保证留意到每一个细节,人人都吃得开心。她照顾别人的方式正是利安姆爱她的地方。她热情洋溢,慈爱有加,而且在意每一个人。像她女儿这样的姑娘只在意自己。萨莎切实努力着要让利安姆感觉到重要、自在、受欢迎,他为此而爱她。她给予了他所需要的多数东西。

  当晚她的表现没有一点可以让人感到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她没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泄漏机密。她让人们都明白他对于她而言是位重要的画家,此外什么也不是,而她则是一位关心备至的交易商。她对他完全就像对其他人一样。回到寓所后,他为此赞扬了她,此刻在家里他彻底放松了。塔蒂安娜要是看见他在卧室里懒散地坐在她父亲最中意的椅子里抽雪茄,肯定会怒不可遏的。然而幸运的是,她看不见这些。对于塔蒂安娜来说,凡是父亲的东西都是神圣的,包括她的母亲。她经常说起过,她很开心萨莎没有和人约会,并希望她永远不会。她哥哥就要实际得多。他只想让他们的母亲幸福,无论做什么,无论和什么人。

  “萨莎,你真让人惊叹,”利安姆说,透过烟圈对她笑着说。她竟然允许他在这里抽烟,还说喜欢烟味,实际上,她的确喜欢。亚瑟也中意好的古巴雪茄。“开幕式棒极了。你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重要,甚至包括我。霍奇基斯非常喜欢这次展出。”霍奇基斯是这次展出的画家。“他觉得自己都死了上了天堂了。他不住地告诉我,你做我的交易商我有多走运,他半点也不知情。”利安姆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很高兴你喜欢,”她说,真心地感到高兴。她是个事事都要操心的交易商,尤其对他更是如此。不过,全身心地与自己的艺术家和客户交往一向是她的风格。她热爱自己所做的事业,而且在这一行出类拔萃。

  “谁会不喜欢呢?”他说,欣赏地看着她穿上睡衣。和他在一起,她非常自在,就好像跟他在一起好多年了的感觉。“塔蒂安娜让我吃惊,”抽完了雪茄,在萨莎上了床看着他时,他坦白说。

  “不要犯傻。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她就是那样。很酷。她非常喜欢她爸爸,对我有强烈的占有感。我告诉你,她对待事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过,她怒目而视要比张口咬人更糟糕。她可能以为你只不过是另一个性欲旺盛的画家,渴望得到她。我希望她别穿那种裙子。难怪男人会围着她转。”

  “她外貌很迷人,”他承认说,不过一点不像她母亲那样为她得意。萨莎当然更了解她。“她和塞维尔大不相同。他可以和无家可归的人说话还让人家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似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她脚底下的灰尘。”话说得有一点夸张,却不太过分,萨莎听到这话很遗憾。

  “她得到了太多的关注,有点被宠坏了。今晚她很可爱。”

  “她很可爱。”但是她冰冷的风格让他受不了。萨莎是一支从内心点燃的火焰明亮的蜡烛。塔蒂安娜是座冰山,或者说在他看起来是这样。

  “她在很多方面像我父亲。他也会吓着人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他的。”她也知道父亲怎么也不会对他的作品感兴趣的。尽管父亲喜欢由于她别样的兴致而带来的收益,但崭露头角的艺术家从来都不是他管的事,直到最后也是这样。他从未理解或喜欢过当代作品。

  “我们明天做什么?”利安姆和她一起上床时问。他流露出某种眼神,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她没有表示反对。这张床已经是他们的了。

  “我想可以去汉普顿,”萨莎在他将自己搂入怀里时说。

  “我喜欢这主意,”他说,在黑暗中亲吻着她。

  “我也是,”她一边吻他,一边小声说,接下来,除了他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她去了画廊,有关画展的评论让她很开心,晚饭之后,他们俩驱车前往南安普敦。在半路上买了点食物,十点钟到了那里。他们坐到门廊上,聊了一会儿天,利安姆边吃着冰淇淋边和萨莎东南西北地扯家常。早早上了床之后,他们又是一番云雨,第二天清晨起床后两人乘兴到海滩上散步。他们过起了轻松写意的生活。当天下午,他们坐在沙滩上,利安姆说起大概在秋季将工作室搬到巴黎的事。这样他就不用每个周末疲惫不堪地从伦敦赶过来了,那对于他来说费用也高。而且,他想在平时离她近一些。

  他们俩都知道事情迟早会曝光的。伯纳德已经知情了。不过,利安姆没有再试图挤进她的生活。他接受了他们的生活与生活方式各不相同的事实,而且,他们目前分享的一切让他感觉非常好。对于他们俩来说,肯定是可能的。他觉得棒极了,萨莎慢慢地但也肯定是开始相信了。与她当初的担心截然相反,一切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晚他们在南安普敦看了一场电影,回来后就舒舒服服地钻进了被子里,正当他们咯咯笑着说话之时,突然听见有响动。听起来好像楼下有人,他们以为有人入室抢劫。

  “有没有报警的应急按钮?”他压低了声音问她,她摇摇头。

  “有个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在哪儿,”她轻声回答说。他们可以真切地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了上楼梯的声音。利安姆环视了一下月光映照下的卧室,顺手从壁炉那里操起一根拨火棍,在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时猛地一下把卧室门打开。在把门向自己这边拉开时,他一跃跳到光亮处,赤裸着身子,手里拿着拨火棍,站在卧室的入口前。他看见自己离塔蒂安娜仅一步之遥,后者正一脸惊愕地盯着他。她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年轻人站在平台上。她一看见利安姆就发出了惊叫,他也尖叫了起来。真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和她一起的年轻人一步冲到他面前,萨莎也跃身跳下床来站到利安姆身后。她同样是赤身裸体,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塔蒂安娜从未提起过周末要用这房子。她觉得母亲根本不会到这里来的。萨莎没有对她提起过最近到过这里,也从未想要解释她生活中出现了利安姆的事。

  “老天哪,妈妈,你在做什么?”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随她一道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下楼。他在当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决定避开现场,明智的决定。“你疯了吗?”她接着面对利安姆,抽泣着质问道:“你他妈的在我父亲的床上做什么?你们俩想什么呢?难道你对父亲就没有一点敬意吗?”她冲着母亲吼道。“你怎么能把他带到这里来?你怎么能?你在巴黎就是干这个吗?就是到处操你的画家?”萨莎从头到脚抖如筛糠,头一次想也没想就掴了女儿一巴掌,塔蒂安娜也回敬了她一巴掌,利安姆在一旁喘着粗气放下了拨火棍。他也浑身发抖,连忙跑回卧室找东西穿上。在一片慌乱之中,他能找到的只有他的乔基内裤,尽管没有多大改善,却也比挺着私处站在那儿强。刚才只顾着要保护萨莎不受夜盗的侵扰,他都没来得及把衣服穿上。他宁愿端着枪对着一个男人也不愿这样对着塔蒂安娜。

  “都平静下来……求求你们了……”他督促这两个哭泣的女人,但没有作用。塔蒂安娜几乎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还在冲着她母亲怒吼。“停下来!我们到楼下去谈吧,”他用自己可以调控到的最平静的声音说。她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塔蒂安娜又对着他吼了。

  “滚出我父母的屋子,你这个杂种!你不属于这里!”面对着她的狂怒,他完全无言以对。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受到萨莎暴怒女儿的辱骂,看见萨莎眼中恐惧的神情,他想像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感谢上帝,贝思没有当面撞上他和贝基在一起。太可怕了。

  “不要那样对他说话,”萨莎冲她喊道。“他是我的客人。”

  “他不是你的客人。他是你的情人。你们俩都让人恶心。”她把咒骂甩给母亲,转过身冲下了楼,随即就传来了甩手关门的声音,载她而来的车开走了。如果她是来度一个浪漫周末的话,她得到了完全迥异的体验,利安姆和萨莎也是如此。萨莎坐在楼梯上,用手捂着脸哭泣,利安姆将她搂在怀里。这可不是她想让塔蒂安娜发现真相的方式。她崩溃了,接连哭了好几个小时。

  “她再也不会尊重我了,利安姆。她认为我玷污了对她父亲的记忆,我想我是的,”她说,显得万般颓丧惊吓过度的样子。“她骂我是妓女是荡妇。哦,老天呀……我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不敢相信,除了安慰她,他无计可施。他觉得塔蒂安娜不管有多吃惊有多难受,都表现得像个恶魔。即便萨莎选择原谅她——他了解萨莎,她肯定会这么做的,她对自己的母亲说的话也是不能让人忘记或者收回的。

  “这不关她的事,”几个小时后,在把萨莎劝上床时,他坚定地对她说。他甚至拿不准自己是否该与她同在这张床上,但萨莎需要他,所以他决定留下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是成年女性,丈夫也走了将近两年了。你有权过好没有他的生活。你是在你自己家里私人的空间里,和一个爱你的男人在一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他说,轻轻地吻着她。“她该向你道歉,萨莎。她对你说的话是不可原谅的。”即使在不久的将来,萨莎原谅她说的话,他也不愿意原谅这些话,或者说原谅她。她把他喊成狗屎、吃软饭的小男人,这话深深刺痛了他。他本来要掴她耳光的,当然他没有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了萨莎的缘故。没有必要再对失控的局势火上浇油了。然而,塔蒂安娜的口头攻击让他们俩都感到强烈的刺痛,她对发现母亲和利安姆在原先是她父母的床上而怒不可遏。

  “这也是她的房子,”萨莎凄惨地说。“她有权利在这里。我只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我们的事情,而且不是像这样子的。”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妓女。她的女儿让她觉得自己是最下贱的人。在说了几个小时直说得让人犯恶心、太阳也升起来的时候,他们终于睡着了。她是在他的怀里哭着睡着的,九点半钟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是塞维尔从伦敦打来的。他妹妹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把事情都对他说了。她说的版本非常恶心。她说利安姆在她进去的时候在房子里赤身裸体大摇大摆的,显然一直在操他们的妈妈。塞维尔刚听见的时候也大吃一惊,尤其由于她描绘的那种画面。但在平静下来,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对他们的结合他并不完全反对了。实际上,根本不反对。他喜欢利安姆。他只是遗憾事情是以这种方式曝光的。他在伦敦时间两点半给他们打了电话。他母亲在电话上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她懊悔不已。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能……我想……不是塔蒂看起来的那样……哦,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她肯定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就此完结了,她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样的羞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让她毁掉自己的家庭。她爱利安姆,或者说觉得自己爱他,但是她的孩子是首位的。她害怕塞维尔也会发怒。

  “首先,你得镇静下来,”塞维尔理智地说。对塔蒂安娜他也是这么说的,她在他那里早上六点钟时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又是叫又是哭的,还把自己的母亲喊成是妓女。他让她立刻闭嘴,她就不再说了。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他向她保证说利安姆是个好人,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他介绍他们俩认识的,不过他没期望这种事发生。实际上,他从未料到会发生这事。但是,他认为他们的母亲不管选择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不是他们决定的事。他向塔蒂安娜指出,显然母亲在这件事上一直很审慎,因为好像没有人知情。甚至连他见到他们俩在一起时也没发现真相。而且,她肯定不是“妓女”。她是一位孤独的、碰巧和一位比自己年轻几岁的画家相恋的女人,这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她怎么能在父亲的床上做那种事?太让人恶心了!”塔蒂安娜嚎叫起来。她崇拜他,依然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痛上加痛的是,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还睡在他的床上。

  “塔蒂,那也是她的床。你指望她去哪里?她让我们使用这房子是我们走运。她没必要让我们用的。爸爸把它留给她了。”

  “她可以去旅店。”

  “那就太肮脏了。她有权利,塔蒂,我向你保证他是个正派的人。我十分了解他。”

  “他才不是呢。他是个穷得要死的画家,要的是她的钱。我们的钱,”她提醒自己的兄长说,希望可以刺激他反对他。她的话没有奏效。塞维尔更了解利安姆。

  “我不这么想,”塞维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真的不这么想。我想他喜欢她,”至少他希望是这样的,给母亲打电话也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是当真的吗,妈妈?”他实在地问道,她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定义这事。他们彼此相爱,但尚不清楚接下来会怎样。他们目前正在为此努力。

  “我不知道。”萨莎对自己的儿子实话实说。她和自己的儿子一直是实话实说的。她没有就利安姆的事撒谎,只是没有告诉他们。她犯的是知情不报罪,而非实际的罪行。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巧言狡辩。

  “有多久了?”他问,希望不会是一夜情,或者一时冲动的事,要不然他在塔蒂安娜面前就是个骗子了,他当时对她说他们的母亲不会轻率行事的,他们的关系可能对她意义重大。他的话让塔蒂安娜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嫁给某个可笑的年轻画家。那太让人难堪了。也让她太难以接受了。她想让自己的母亲一辈子哀悼自己的父亲,真是幼稚的想法。

  “交往有六个月了。从一月以后断断续续的,”萨莎可怜巴巴地说。利安姆躺在床上她的身边听着,后来决定留她一个人和自己儿子谈。他起身下楼去弄咖啡喝。

  “你会嫁给他吗?”塞维尔问她。

  “上帝啊……我不知道……我一直对他说是不可能的。我想塔蒂安娜昨晚证明了一切。我不会做任何分离我和你们的事情。利安姆和我还没有搞清楚以后会怎样。可能搞不清楚了。”

  “这不会分离你和我们的,妈妈。任何事都不能把你和我们分离。我们爱你。她会好的。只是受了点惊。我们希望你幸福。”他以他们俩的名义说话,但萨莎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此刻并非如此。

  想起前一天晚上她和利安姆赤裸着身体,每个人都尖叫着看着对方的情形,她发出了颓丧的呻吟声。塔蒂安娜已经把事情都真真切切地向哥哥形容过了。“太让人难堪了。我们以为她是个夜盗。利安姆拿着拨火棍冲到了卧室门口,没有穿衣服。”

  “她是这样告诉我的,”他大度地说。他比妹妹大两岁,这就有所不同了。而且,利安姆是他的朋友,并非他不甚了解的人。母亲和利安姆的事情在一开始也让他吃惊,但至少他知道他是个正派的人。塔蒂安娜对他一无所知。“还好他在黑暗中没有抡起来打到她。”

  “他把灯打开了,这更糟,让她看见了我们。”这次塞维尔笑了起来。

  “啊,妈妈,你走光了啊。不过只要你幸福就行,我关心的就是这个。以后我会和塔蒂安娜谈谈的。我当时给她吃了一片安定然后让她去睡觉了。”

  “她平时吃安定吗?”听上去他母亲吃了一惊。就她所知,她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依赖药物的。

  “不。不过我肯定她认识有安定的人。昨天晚上她听起来是需要吃的。应该对着她拧开消防水带的。她打来电话的时候火冒三丈。”而且,她还喝了烈酒,听起来有些醉了。她整个儿一团糟,他让她睡会儿觉过些时候再给他电话。“可以和利安姆说话吗?”萨莎到厨房找到了利安姆。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把电话递给他。塞维尔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就呵呵笑了起来。“现在我该喊你爸爸吗?”

  “那要比你妹妹给我的称呼好多了。朋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意思要制造麻烦。说什么我都不会愿意给你妈妈或者你惹麻烦的。”

  “不要担心了。倒霉的事总会发生。”接下来,塞维尔进入到一家之主的角色,维护起自己的母亲来。“你爱她吗?”他清醒地问道。塞维尔希望他爱她,因为他是个好人,他愿意相信他的行为是值得尊敬的,而非一时兴致所至。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被人利用,尤其是被自己的朋友利用。

  “是的,我爱她,”利安姆高声清晰地回答说,眼睛看着萨莎。萨莎瘫坐在厨房餐桌旁的座位上,还是郁郁不乐的模样。她觉得脸都丢尽了。

  “问你的意愿是不是早了点?”

  “可能吧。我们俩都还在努力把事情搞清楚。是有点早了。我费了很多力气让你妈相信我们在一起是个好主意。昨晚想必没有能为此帮上忙。而且我还没离婚呢。”接着他问了塞维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到了那一步,你会同意吗?”

  塞维尔犹豫了片刻,思考起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新问题。“我想会的,只要你们可以让彼此幸福。我没想到会这样,但是生活有时就会出现一些有趣的转折。可能会行得通的。我会让你们俩去搞清楚的。同时也会照顾好我妹妹的。”

  “非常感谢,”利安姆声音颤抖着说。他主要感谢的是他朋友对他们关系的祝福,不过也要感谢他帮助安抚其怒不可遏的妹妹,这也是有用的,而且对萨莎来说意义重大,她看上去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利安姆把电话又递给了她,自己走出去站到门廊上眺望着海滩。天空雾蒙蒙的,似乎契合了他的心情。

  萨莎接过电话后,塞维尔尽力让母亲平静下来。她轻轻地哭泣着,他为她感到难过。他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当时的情形对她来说有多可怕。“妈妈,尽量放松。我会和塔蒂谈的。尽量好好过一个像样的周末吧。她会好的。你也会的。利安姆是个好人。他说他爱你。你需要知道的就是这句话。”

  “我也爱他,”她抽泣着说,“但是,我不愿意因为他失去自己的孩子。”

  “不会的。她会喊会叫会跺一阵子脚的。她是个迪娃。她就是那样。只要你想这样,就有权利这么做。你有我支持你。如果你坚持不懈,可行了,你也会得到塔蒂安娜的支持。如果行不通,就把它归于经验问题,将来我们都会一笑了之的。”然而目前没有人笑得出来。塞维尔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熟与大度,远远超过了他的妹妹。

  她深情地向他表示感激,两人又谈了几分钟才挂上电话,她到门廊上找到了利安姆。他正眺望着大海沉思,她坐到他身边的秋千上,他转过了身。

  “对不起,萨莎。我没想给你制造麻烦。”他露出为发生过的事真正感到遗憾的神情。

  “你没有惹麻烦。只是发生了罢了。他们迟早都必然会发现的。”别人也会的。至少说这不是她希望他们之间关系曝光的方式。也不是他希望的。

  他们安静地度过了周末剩下来的时间,在星期天晚上回到了城里。她试着几次给塔蒂安娜打手机,但总是语音信箱的声音。电话打到寓所,得到的也是留言机的声音,她于是给她留了几条表示爱意的留言。利安姆讨厌听见她巴结的声音,但他知道女儿对她意义不同于一般。他觉得塔蒂安娜应该被打屁股,不过他没对萨莎说。她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塞维尔给妹妹留了几条留言,她往伦敦给他回了电话。但是在他试图与之辩理的时候,她就是不肯妥协,而且还因为他替利安姆说好话而怒不可遏。

  “你和他们一样不正常。老天呀,他大概要比她年轻二十岁呢。她有多疯啊?”

  “她没有疯,塔蒂。她只是孤独。而且,他只比她小八九岁,”塞维尔沉稳地说,徒劳地劝说着她。

  “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他表现得像孩子,但他不是孩子。他是成年人。他说他爱她。而且,我认为妈妈也爱他。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她有权利和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我宁可是他,也不愿是那种令我们真正讨厌的假正经的混蛋,或者什么谋取她钱财的家伙。”

  “这是病态的,塞维。他可能图的就是她的钱。”

  “我不这么看。他在意的只有艺术。他是个正派人,结婚二十年了,还有三个孩子。”他没有把因为和妻妹睡觉导致婚姻破裂的事告诉她。“在这件事上你只要相信妈妈就可以了。也许他们会行得通的。他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如果被人发现,或者她带他出去,她只会让人觉得傻兮兮的,人们也会这么看我们的。”

  “我做过更糟的事情,相信我。你也是的。”他了解她所有的秘密,她也有一些不愿公开的事情。而且,萨莎肯定没有将自己与利安姆的关系公开化。相反,她把它当作秘密保守,隐藏在汉普顿。即便被人发现,利安姆也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她是我们的母亲!”塔蒂安娜又冲他怒吼了。在这件事上她寸步不让。一旦塔蒂安娜发起倔脾气来,多少匹野马也不能把她拉回头。至少暂时不行。

  “关键就在这里。给她一段时间,塔蒂。对她大方一些。她需要你这样。爸爸去世的时候,她很可怜。我希望她幸福。”

  “但不是和他。”塔蒂安娜已经对他们俩都宣了战,而且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她要不惜代价,让利安姆滚出母亲的生活。不为别的,只为了父亲,她也决意要让母亲拯救自己。

  他们俩争执了将近一个小时,塔蒂安娜坚持不让步。她对塞维尔说利安姆不离开,她就不会罢休。从她说话的语调,塞维尔相信她说得是真的。他觉得这样做很可耻。他现在只能希望利安姆比自己妹妹更坚忍更不屈不挠。塔蒂安娜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会毫不留情的。她已经这样做了。

  

  第十四章

  

  星期一到画廊时,萨莎一副颓唐得要命的样子。经理卡伦注意到了这点,玛尔西在把几份上周的艺术评论交给萨莎时小心地问她是否一切正常。

  “你好吗?”她担心地问,萨莎抬起头眼泪婆娑地看着她。塔蒂安娜没有回过一个电话,而且早上她办公室的人还告诉萨莎说她出去了。她不想追踪她,但塔蒂安娜绝对不会接她电话了。

  “周末我和塔蒂安娜出了问题,”她含糊地对自己的助手说,她不可能开口描述利安姆站在卧室门口赤身裸体地拿着拨火棍,而塔蒂安娜对他们俩口出恶语的情景。每次想起这事,她就缩成一团,哭泣起来。发生的事太让人难堪了。

  “她还好吗?”尽管玛尔西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也从未结过婚,但她是位极为慈爱的母亲,萨莎很喜欢她这点。她不仅本职工作干得好,而且充满爱心和善意,对萨莎非常好。

  “我不知道。她不愿和我说话。我们俩发生了可怕的争执。糟糕得我无法形容。”玛尔西知道在塔蒂安娜小时候这种事很正常,不过最近几年母女好像相处得挺融洽的。到目前为止。

  “她会好起来的,”玛尔西让她放心地说。问题是,萨莎会好起来吗?

  “我不敢肯定她会,”萨莎擤了一下鼻子,用蕾丝手绢擦擦眼睛。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随身带手绢的习惯。这也是她所珍惜的对母亲的美好回忆之一。萨莎包里总是放着一块手绢。“太可怕了,”萨莎再次说道,这时,心疼她的玛尔西为她端来了一杯咖啡、一杯水和一些饼干,萨莎抬起头露出了笑容。“谢谢你,玛尔西。”她的助手在离开之前似乎有点犹豫,沉吟了片刻才问萨莎是否有什么她可以帮忙的事情。她不想去探究隐私。“我希望你可以帮上忙,但是你做不到的,”萨莎回答,接着哭得更凶了。玛尔西克制不住自己了,她又走进办公室拥抱起自己的雇主和朋友。

 “无论怎么回事,都会烟消云散的,我保证,”玛尔西说,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不会的。”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流淌,萨莎又擤擤鼻子。“是利安姆,”最终,她坦白了,玛尔西困惑地盯着她。

  “利安姆?”他和这有什么关系?玛尔西想不出来。“她认识他吗?”他怎么会牵涉到这场争执当中?真是非常令人困惑。

  “那天晚上她知道了未曾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当时和我呆在南安普敦。”话说成这样,玛尔西还是不清楚,但在萨莎试图让她了解详情时,她尽可能地表现出同情。

  “他们俩争执起来了吗?”

  “她用尽了现成的词汇谩骂他,还有我。妓女、荡妇、吃软饭的、杂种。这还只是开始。”

  “老天啊,发生什么事了?”玛尔西的惊愕看上去恰如其分。

  萨莎久久地凝视着她。她信任她。她认识她很多年了,而且爱她。她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但是此刻她需要这样做。“她在南安普敦撞上了我们。我不晓得她要用房子。我们俩躺在床上,她走了进来,我们还以为是夜盗。利安姆光溜溜地拿着拨火棍走出卧室,差点儿就打在她的头上。在那以后,就一片大乱了。”

  “利安姆?利安姆在你卧室干吗?”玛尔西显得茫然的样子,萨莎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玛尔西,你想他在我卧室干什么?相信我,塔蒂安娜一清二楚。尤其当他光溜溜地站在那里,她又带着男友的时候。显然他们打算干和我们俩一样的事情,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半年左右了。我们中止过一两次不再见对方。这肯定是徒劳的。”

  “你和利安姆?”玛尔西看上去好像是被萨莎用拨火棍打到了头上一样。“你和利安姆?”

  “听起来有这么糟吗?”萨莎又显得苦恼不已了。过去的三天是她一生中最丢脸的日子。此刻,玛尔西一脸惊愕的样子,萨莎后悔自己告诉了她。

  “糟?你在开玩笑吧?如果我能找上他这样的男人,我永远都会当信徒了。他帅气、有天分,而且可爱。你还指望什么?塔蒂安娜想干吗?可能她是嫉妒吧。”

  “她不是嫉妒。她讨厌他。她不喜欢艺术家,这些年来她遇见过太多疯狂的艺术家,认为他们都是老怪,多数时候她是对的。他有时候也是这样。但我爱他,他说他也爱我。现在,塔蒂安娜恨不得杀死他,她可能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她当然不会的。我怎么就没能想到呢?”玛尔西说,觉得自己蠢得很。“我怎么这么耳聋眼瞎的?”

  “我们想在自己搞清楚之前,尽量不要声张的。实际上,自从四月份以来,一直进展得相当不错,但是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你害怕什么?”玛尔西小心地问。萨莎以前也与她谈私事,而她总是给自己的雇主提一些明智的建议。

  “你开玩笑吗?他只有十二岁。我看上去像他妈,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我可不想像人家的妈。”

  “首先,你不像他妈,你看上去甚至不像塞维尔或塔蒂安娜的妈;其次,所有男人都是孩子,世上每个女人到头来都是像妈妈似的照顾他们。如果你不这样,他们会和愿意这样的女人跑掉。”

  “也许和另一个十二岁的家伙。我不想和一个十年后会带着二十岁的女人私奔的男人恋爱的。这种事会发生的。”

  “他是那种人吗?”玛尔西担忧地问。

  “谁知道?我想不是的。在他傻乎乎地把事情搞糟之前他已经结婚二十年了。不过,他非常没有责任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画疯子。”尽管最近不再那么乖僻。“我再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比我小九岁的男人,还是我的艺术家之一。这就像文学中所说的报应,像上帝的讥讽,或者某种玩笑之类的事。在和亚瑟的世界里,我过着最令人尊重的生活,现在,我爱上了一个长不大的男人,全部生活都因此颠三倒四。而且,塔蒂安娜也许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她不说话,我会替你打她屁股的。她会好的。所有那一幕也许只是一次震惊。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如此。”萨莎看着自己的朋友伤感地笑笑。难以形容。

  “我们俩都光溜溜地站在那儿,利安姆拿着拨火棍,她冲着我们谩骂,她的男朋友看起来恨不得钻到地毯下面去,谁又能指责他呢?我掴了她一巴掌,她也掴了我一巴掌。以前我从没有打过她,以后也永远不会的。这就跟差劲的电影里面一模一样。我在那儿,和我年轻的情人在一起,在她爸爸的床上,她是这么说的,我们俩都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上帝啊,玛尔西,事情还有比这更糟的吗?”

  “不大会,”玛尔西咧嘴笑着承认说。“但是不妨这样想。设想他是个又老又丑,秃顶的胖子,在走下坡路的家伙,想想如果这种人光溜溜地拿着拨火棍站在那里会是什么感觉?如果问我的话,那人是利安姆你真是不要太走运。听着,你单身不过十分钟的光景。我一直都是单身的,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了,这不是因为我喜欢,是因为没有人啊。有的要么是因为支付赡养费而憎恨所有女人的苦着脸的离婚男人,要么是认为自己亡妻完美无瑕而忘记了在她们活着时有多么厌恶她们的完了蛋的鳏夫,你就别指望在一百万年内能够够得上他们的标准。他们当中有够进精神病院的恐惧症患者,有酒鬼、混蛋、卑鄙小人、虐待狂、厌女者、秘密的同性恋者,还有公开的同性恋者和异装癖者,有不值得一顾的无聊的家伙,有那些身体发臭、外形糟糕,而且本身就糟糕的人,还有那些即便用伟哥也勃起不了的老头子。我没找到一个可以让我爱上十年的男人,也有已经三年没和人上过床了。很早以前我就放弃了爱上与自己睡觉的男人、或者让他们爱上我的想法了。因为如果我坚持自己的原则的话,这个原则曾经对我非常重要,那他们肯定不会再和我睡,我也不可能答应的。事情肯定会是这样的。而你竟然还担心这个比你小九岁,帅气、有才华又可爱的男人,这个你爱他、他也为你发狂的男人?对塔蒂安娜说不要做声,过去就算了。你不说,我去说。”

  相当精彩的演说,萨莎明白她说的是心里话。玛尔西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漂亮,但让人看得顺眼,衣着得体,体重虽然超重十二磅,却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之生活的问题。她聪明,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不错,是萨莎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人之一。她也知道玛尔西好几年没有男人了。不是她有什么问题,只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而且,也没有人肯费劲来找她。双方都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有很多,各行各业、各个社会层次、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似乎人们都不再能发现对方了,这也是电脑约会变得这么流行的原因吧。萨莎督促过玛尔西试试电脑约会,但她胆子太小了。萨莎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说她错了。在网上和陌生人约会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危险。她刚才对萨莎说的话是理智的,萨莎也知道她用意很好。她觉得萨莎拥有利安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他拥有她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如果塔蒂安娜不喜欢,那她就太差劲了。在得知塔蒂安娜对自己妈妈说的话后,玛尔西看起来很气恼。

  “我比他大九岁,你真的不觉得吃惊吗?”萨莎小心翼翼地问道,依然显得局促不安。得知玛尔西表示同意,她很感激。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又不是二十二岁。他是合法的,是成年人。他还有孩子。你们俩看起来一样大。而且,如今好像很多人都在这么做。过了一定的年纪,事情就显得有理了。你有过令人尊敬的婚姻,也有自己的孩子。你要追寻的不是和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东西了。你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与你共度欢乐时光、好好对你、与你有共同之处的人。而你们俩当然有共同点。你们不需要时时刻刻在一起,不想就可以不住在一起。要想,就住在一起。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并可以充分享受你们共同的东西。我觉得这太美妙了。听着,你不要他,我就要他了。他只比我小三岁。我很乐意忍受和他一道出去的耻辱。实际上,我会激动万分的。”萨莎听着她说话,不再哭泣了。她笑了起来。玛尔西让她觉得万事大吉,将来一切都会好的。这让她意识到自己拥有利安姆是多么幸运,他们的事可能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惊愕的。玛尔西说的话字字珠玑。去他的九岁吧。倘若他是画疯子,她可以应付得来的。而且,他最近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该拿塔蒂安娜怎么办呢?”萨莎问她,神情又沉重起来。

  “什么也不做,就让她冷静下来。显然她认为你背叛了她父亲。你知道她对他有多着迷,把他当作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一般。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萨莎,不管有多难过,我们得面对现实,他不在了,不再会回来了。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你真的很幸福的话,他会感到解脱的,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之一。我想他不会愿意你一个人的。塔蒂安娜必须成长起来挺过这件事。暂时给她一些空间,她会好的。她不能一直这样斗下去。” 然而,萨莎知道她会固执己见的,她对她父亲的忠诚是盲目、强烈、没有限制的。她十几岁时就是这样。如今,他不在了,她却更爱他了。这是她忠实于他的方式。不过给予她空间并不是个坏主意。

  “我给她留了好多留言,她不回也不接我的电话。”

  “那就别理她。她会为自己说的话难堪的,她会的。利安姆怎么熬过这次折磨的?”

  “非常大度,”萨莎说。“他对这件事非常理解。塔蒂给塞维尔打的电话,塞维尔星期天早上就给我们打了电话。他对我们俩都难以置信的好。他喜欢利安姆,他们是朋友,我就是在他那儿遇见他的。他竭力劝说塔蒂安娜平静下来。是塞维尔,不是利安姆。利安姆现在被她吓死了,这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他肯定被吓得不轻。”

  “对他好一些,他会好起来的。”在她们结束谈话半小时之后,利安姆走进了她的办公室,玛尔西看见他走过自己的办公桌时,抬起头对他笑笑。她想让他至少在这里感到受欢迎。他已经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周末。

  “嘿,利安姆,”玛尔西友好地挥挥手说。他报之以笑容,显得感激的样子。

  “你好,玛尔西,”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萨莎的办公室,关上门,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情。“今天怎么样?”他边吻她边说。

  “很好。”她没有把和玛尔西谈话的事对他说。那只是女人间的谈话,但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和塔蒂安娜有联系吗?”他今天去和崔比卡的朋友聚会了,但一天都在担心着这事。

  “没有。我觉得该让她冷静一会儿。”

  “好主意。”他十分欣赏萨莎理智的决定。此刻她看起来要比早上平静许多。“我搞到了今晚看棒球赛的票。听起来怎么样?”他想让她感觉好起来,这是他能想起来的惟一可以转移她注意力的办法了。

  “太妙了。”她抬头对他笑着说。她宁愿去看电影,或者在某处和他共进一顿安静的晚餐,哪怕是在鼓卢这样喧闹的场所,不过她知道他是多么看重棒球,她愿意为了他而去。在和玛尔西交谈之后,她更感激上苍能与他在一起,有他在自己的生活中。

  在四十九岁这年,她从其他女性那里明白了外面没有多少适合自己的男人了。玛尔西描述的可供选择的男人的类型,或者男人的缺失,听起来让人好笑,但却是事实。利安姆是很棒的,是公认的百里挑一的人,不管她女儿喜不喜欢,她都坚决要和他在一起。

  

  第十五章

  

  独立纪念日那一周的周末,利安姆和萨莎在南安普敦度过。那几天每天都是骄阳似火,万里晴空。他们自己烧饭做菜,到外面用晚餐,到海滩上躺躺,海里游游泳,独立纪念日那天他们应邀参加了一场大型派对。这次烧烤野餐会的发起人是萨莎认识但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们俩都觉得野餐会听起来很有趣。她接受了邀请,当天晚上六点钟他们按照邀请上说的那样,穿着牛仔裤、T恤和凉鞋来到了宴会地点。她为两人各买了一条红白蓝相间的丝质大手帕,围在了脖子上。出门之时,他瞅着她笑了起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现在我们俩看起来像双胞胎,”他评论说,这真是很有趣。他肤色白皙,她肤色偏黑,他个子高大,她身材小巧,而且她开始忘掉他们的年龄了。玛尔西与塞维尔都表示同意并给予了支持,这帮了她不少忙。自从上一周南安普敦那可怕的遭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塔蒂安娜有过联系。萨莎还在等她冷静下来。

  有两百人参加了派对,长条桌上摆满了食物,有一个巨大的烧烤架,派对还安排了娱乐众人的排舞表演,搭起了一个有很多狂欢游戏的帐篷。每个人都玩得很痛快,他们也是。

  他们俩挨着坐在一条木凳上吃汉堡包和热狗时,萨莎第一次意识到利安姆微微有点醉了。还没醉得令人生厌,但已经够让他有点失控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吵吵着嫌热就把衬衫一脱扔到了火里,还龇着牙对萨莎笑。他体内那个无法控制的孩子气开始冒头了,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他越来越糟糕。糟糕得厉害。她试图让他随自己回家去,但他坚持说自己玩得很开心,还想再呆下去。那时,他醉得厉害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不开心了。他一开始喝的是混合朗姆酒,之后换成了啤酒,吃饭时又喝了葡萄酒。后来又有人建议他尝尝莫吉托酒,她恐惧地看着他接连喝了三杯,中间都不带喘气的。至此,他真的是醉酒了。糟糕的是,她没有醉。她非常清醒,而且每过一分钟就愈发的坐立不安,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玩得太开心了。

  排舞又开始了,他跳到舞池里拽住其中的一位,当然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个,接着就在舞池里跳出了色情的舞蹈动作,他的舞伴倒也乐在其中,拉开了他的裤子拉链。后来他们没再做出什么更猥亵的动作,但这对萨莎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看得见周围人们取笑鄙夷的神情,后来,他朝她这边走回来,拉上了拉链,当着众人的面狠命地吻着她的嘴,两只手还抓住她的屁股,使得别人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这之前,她向人们介绍说他是伦敦来访的一名画家。

  “怎么了,宝贝?”他眼神恍惚口齿不清地问。她真想杀了他,现在她只想离开。她并没介意和他跳舞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几岁,顶多不超过二十的样子,比她女儿还要年轻。

  “我想回家,利安姆,”她平静地说。她不想对他发脾气,也不想再留在那儿。他失去自控了,而且越来越糟。他点了一杯伏特加橙汁鸡尾酒,侍者端来时她把酒拿了过去。

  “你干什么?”他问她,要把酒抢过去。侍者感觉到当时的情况,就把酒放回到托盘上走开了。

  “你已经喝得太多了。我想该回家了。”

  “你没权告诉我该做什么,”他说,身子晃来晃去地在她面前站立不稳。他几乎倒到她怀里,还要再向她示爱。她用眼神制止他,但显然没能让他走开。他正在兴头上。“我不是你的孩子,”他说,并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那就不要表现得像个孩子,”她低声说。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一个青少年罪犯,至少,也是个醉鬼。

  “你不能控制我,”他重复说,她点点头,周围的人还在不时瞟他们一两眼,随即又移开眼神。她听见有个男人评论说,利安姆明天会狠狠地宿醉一场,另一人则笑了起来。她认识他们俩。他们都是亚瑟的朋友,可也于事无补。

  “利安姆,我累了,我想回家,”她恳求他说。

  “那就打会儿盹。你可以在车里等。我想在这儿玩。我开心极了。”他又步履蹒跚地向前走,让她恐惧不已的是,他混到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后来,她又看见他横跨在拉着夜游马车的马背上。那匹马性情急躁,驯马人让他下来,但根本无济于事。周围的人们纷纷观望,他使得马车夜游完全停滞了。最终,三个男服务员和东道主一道才把他弄下来。他一边用脚踢马,一边还不住地喊着“咦吡,好啊!”她真想杀了他。

  他们的东道主帮她把他送回到车上。他坐在前排上睡着了,由她开车带他回去。到家时,她还弄不醒他,就让他在车子里睡去。次日清晨七点,她感到他溜上了床。她在九点起了床,而他又睡死过去了。直到中午他才戴着墨镜走下楼来,抱怨说阳光太刺眼了。她坐在厨房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报纸,他则为自己倒了一杯很需要的咖啡。稍过片刻,他到她身边坐下来,她才终于抬起头向他道早安。语调如冰一般寒冷。

  “昨晚的聚会真不错,”在她的注视下,他尽力显得随便的说。“从我今天宿醉的状况看,我想我喝多了。”他笑了起来。她没有笑。

  “是的,是喝多了。”就是她回答的全部内容。

  “有多糟糕?”他审慎地问。昨天晚上的事他不大记得清楚了。她记得。

  “非常糟糕,”她回答说,将他的功绩一项项列举出来。其中,她提到了他乱摸她屁股,一劳永逸地在她的熟人和朋友面前揭开他们关系的一幕。“我最欣赏的,当然,还是你和马的那一幕。你看上去绝对的有魅力,扮成牛仔嘴里还喊着‘咦吡,好啊’,把马和小孩都吓坏了。我看从这里到芝加哥的人都听得见你的喊声。”她没有觉得好笑,他也没有。他不想被当作孩子似的,也不想受她的斥责。他是成年人,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大致是这么说的。他对萨莎说他已经守规矩很长时间了。他需要一些发泄。

  “我告诉过你,萨莎。你不能控制我。我家里人试图这样做过,我是不会让你再对我这样的。每个人都需要有无拘无束的时候。我这样子又他妈的怎么了?”他极度地维护自己,觉得自己一钱不值。

  “你让我难堪,”她看着他说。他又开始将转盘转向不可能了,而且进展如此顺利。她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和他一起进入他的世界,甚至她的世界,但是他像这样做,像他这样因为自己是个画家就要求完全的自由权,是不行的。倘若他不想受控制,就得学会管好自己。“你那样表现我不会再跟你出去的,”她沮丧地说,并因为他没有一点懊悔之意而更加难过了。

  “那就不出去,”利安姆说,带着挑衅的语气。“你听起来就像我父亲,我不会听你那些狗屁话的。你不能因为我在一次派对上多喝了几杯就惩罚我离开我。”

  “你喝了几十杯酒,你让在场每个留意的人都知道了我们牵扯在一起。”

  “我烦了再把它当秘密。”在纽约的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越来越不成为秘密了。伯纳德之前就知道了。玛尔西知道。塔蒂安娜知道。塞维尔知道。老天知道还有谁猜到了。只要他规规矩矩的,她愿意到最后和他公开关系,但像他这样表现,她是不会的。

  “那就表现得像个成年人,这样就不需要再当作秘密了。”

  “如果你爱我,就不会把它当作秘密。”他说得像个受伤的孩子,实际感觉也是如此。他想得到她的认可,让她以他为荣,而不是为耻。

  “我确实爱你,但我不能让你把我搞得丢人现眼。我们年龄上不同已经够难办的了。我需要时间适应。你也需要时间成长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萨莎,九岁什么也不是。别计较这个了。我是成年人。我还是个画家,具有自由的灵魂。我可不能被驯得像马戏团的小狗似的,好让你的朋友满意,讨好你的女儿。要么就按我现在这样爱我,要么就不爱。”

  “就是为了这个吗?塔蒂安娜?利安姆,她需要时间平静下来。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刺激。她认为我背叛了她父亲。她崇拜他。这对她来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你在派对上的野蛮行为也不会让人们相信我们的关系是可行的,至少我根本不会。”他没有对她说一个字,只是大步迈出厨房猛地带上了门。透过客厅的窗户,她看见他向海滩走去。他们俩都很沮丧。前一天晚上太糟糕了。最糟糕的是,第二天他们俩都要回欧洲了,她回巴黎,他去伦敦。如果最后一天还要发生争执,就没有时间让他们消除隔阂,修复伤痕了。

  当晚他们开车回到城里时,他还在生气。她提出给他做晚饭,他说他不饿。前一天晚上他喝了那么多酒,她猜他可能也不饿。不管怎样,她还是替他做了一些通心粉吃,两个人坐到桌边后,他终于放松点了。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表现得像头蠢驴。太蠢了。我不知道,我不习惯面对任何责任和限制。我不想为了讨你和其他人的同意就按照某种方式行事。我只想做我自己,你爱的也是本身的我。见鬼,萨莎,有时候我就想和看门人喝啤酒。他好像是个好人。”

  “他当然是个好人。对不起,我的生活让你感觉这样拘束。”她看上去为此很难过。从一开始她就为此替他担心,他有怕“被控制”的恐惧症。任何对他的期望或者文明的行为对他来说都像是控制。但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如此。她不能任性妄为。如果他要与她在一起,他也不能。正如她担心的,他觉得难以适应。也许事情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利安姆。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但是你不能总是想发疯就发疯。”幸运的是,只发生过这一次,但对于他们俩而言,事情闹大了。他一直要证明什么。或者说只是要摆脱控制,过快乐的日子。

  “我们回去后会怎样?”他问道,有些焦虑。他不想因为自己前天晚上的行为失去她。但是他也不想让她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想要的是她的无条件的爱与容忍,他把这话也说出了口。但是有时成人之间是很难给予的,特别是当为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时。在她看来,代价的确太大了。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很难办,真的很难办。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爱,她就要把自己放在风头浪尖。如果他们最终没成,人们会永远嘲笑她的,她左思右想道。这让她心神不宁。她想在把结果弄明白之前谨慎行事。然而,加在他身上的约束让他发疯,伤害了他已经受损的自尊。如果他们在一起,他想知道他有做回自己的自由。她只是想让他长大。这却是他不想做也从未做过的事。追根到底还是她太在意女儿对他的反应了。不可否认的是,塔蒂安娜和利安姆的初次交锋不利。

  “七月剩下的时间我打算在巴黎工作,”她说,作为对他关于回去事宜的回答。“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我和孩子们在八月一号离开。”

  “以后呢?”他问,她看起来一脸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

  “和孩子们走之后做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们要去圣特洛匹兹,而且租好了船。我要离开三个星期的时间。在那之后,如果你愿意,我们俩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玩玩。九月我得回到纽约呆一周左右。你愿意也可以来。但是到那时你可能要为自己的画展做准备了。”她说话就像他的母亲和交易商,有时他就是把她摆在这个位置,而不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爱的女人,那个也爱着他的女人。

  “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呢?也欢迎我到那里吗?”他问,又显出受到伤害而愤然抗争的神情。以前说起过让他上船与他们共度几天的事情,特别是塞维尔到时候也在那里,利安姆只要装作是他的朋友就行了,或者说本来是可以装的,但现在不成了。这所有的安排都发生在塔蒂安娜在南安普敦撞见赤裸裸的他们,让一切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之前。现在她两个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以及在她生活中的角色了。

  “利安姆,发生了塔蒂安娜那件事后,你不能再和我们一道了。冷静下来是需要时间的。”萨莎自己都还没有和她说上话。塔蒂安娜依然拒绝接她的电话或回她的电话,萨莎后来又派人给她送去了便条希望可以与她和解。但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她的信息。就萨莎所知,战争依然在进行。塞维尔也知道这些事。萨莎与他谈了好几次。他仍然认为塔蒂安娜会冷静下来,但是她还没有。他说她孩子气而且固执,指责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因此她现在也在生他的气。

  “或许你应该面对她,把事态告诉她,”利安姆恼怒地说。他对萨莎的女儿十分生气,她并没有为此指责他。但是,她不想为了他而冒与女儿永远决裂的危险。

  “在把事情向她解释之前,我得先和她谈谈。”

  “你会那样做吗?你愿意站在我这边,还是去拍她马屁,让她把我踢得团团转?”

  “利安姆,这不公平,”萨莎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是我女儿。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失去她,为你也不行。我需要首先和她讲和。而且,我们也需要看看事态会发展到哪一步。如果可行的话,我会应对她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定数呢。”他自己也明白,但就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

  “你希望把我晾多久呢?”他站起身低头看着她说,她仰头望着他。

  “我没有把你晾在一边。我们在尽力看看能否行得通。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多了。不是天生合适的一对。”

  “我认为是的,”他说,接着就走出了厨房。他收拾起自己在客房的东西,她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她曾担心当晚他是否会与自己同床,待他上床后她安下心来。他们没有做爱,只是搂着对方。萨莎睡着了,利安姆几乎一夜无眠,悲哀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她不愿意站在他这边,在塔蒂安娜面前替他辩护,这让他伤透了心。四月份的时候,他答应过她要将两人的关系保密,但只是一段时间。他这样做了,却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伤害。晚上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他感到痛得揪心。

  

  第十六章

  

  萨莎与利安姆各自飞回了欧洲,她回到巴黎,他回到伦敦。两人大约是在同一时间到达的,当晚萨莎与他通了电话。他显得很疏远。聊了一会儿,他答应周末再到巴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听起来他现在对她心怀不满了。塔蒂安娜严重地伤害了他,伤害了他们的关系,还伤害到了她的母亲。但是,萨莎不愿意为了利安姆而对她宣战,塔蒂安娜是她的女儿,生来就享有得到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无条件的爱的权利。利安姆没有。

  在这一星期,他与塞维尔共进晚餐时说起了这事,但塞维尔的童年与少年时代要比他的轻松许多。他拥有了不起的父母,并知道他们爱他。利安姆没有,而且伤痕累累。这些伤痕正让萨莎为之付出代价,正如她年轻时期的经历也必然让他付出代价一样。年龄与生活方式的差异对此也于事无补。萨莎又开始怀疑他们的恋情是否行得通了。她希望行得通,但不能因为与他的联盟而惹恼自己的女儿。对于她来说,为了爱他而付出这样的代价过高了。

  他在星期五开车来到巴黎,两人小心翼翼地在一起度过了周末。他一直呆到七月十四日,与她一起观看了香榭丽舍大街游行。他觉得挺有趣却说自己想念棒球赛。他也想念自己的孩子。他原先打算在离开美国前再去看看他们,但他们和贝思出去旅行了,他答应九月份再去看望他们。

  七月份的画廊一向安静,她期盼着与孩子们一起去度假。她尽可能不对利安姆提起这事,不想再去刺激他未获邀请的伤口。塔蒂安娜终于又与她说话了,只是话不多。萨莎和塞维尔谈过,塞维尔也同意她的看法,认为利安姆不加入他们的旅行也许更好,否则非常有可能会把塔蒂安娜再逼到边缘,导致冲突的发生。塞维尔告诉母亲说,自己和利安姆也谈过很多。塔蒂安娜现在蛮不讲理,只好靠时间来改善关系了。她坚决认为利安姆出现在母亲的生活中是对父亲的不尊重。

  在旅行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带着小狗走在布伦街上,利安姆转身看看萨莎。

  “假期你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让她吓了一跳。她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尽管没人喜欢将要为之做出的牺牲。她想让他一起去,但现在肯定不行。事实表明,他一直在等她或塔蒂安娜回心转意。萨莎没有改变主意这个现实,依照他的理解,或者说他的感觉,就是萨莎彻底背叛了自己。她没有能为他辩护站在他这一边。她认为那是孩子气、不可理喻的行为,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断绝关系的表示。

  “你什么意思?我该做什么?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今年是不行的。”倘若他们能在一起,她也希望如此,还会有其他假期的。这个假期不行。她需要时间和塔蒂安娜理顺关系。

  “你不会去面对她的,是不是?”萨莎叹口气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像大理石。

  “现在不会。以后会的,在必要的时候。我希望不需要那样做。她到时候会习惯我们在一起的。有时候,让成年人习惯父母和别人约会甚至都不是件容易事。”萨莎把原因归咎于此,而不提南汉普敦房子里那恐怖的一幕。以那样的方式将利安姆介绍给她女儿自然不会令人愉快。

  “如果你不让她的话,她永远都不会接受我的。”他显得很固执。

  “她上个星期才又和我说话的,”萨莎难过地说。他们当中有一方必然要输掉。她不希望是他们俩。“我不能硬压着她接受啊,利安姆。她需要时间。”

  “她的行为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说得没错,但语气并不和善。萨莎也知道。但塔蒂安娜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他说话时厌恶的腔调惹恼了她。

  “你也是的,”她轻声说。他接着就从她身边走开,径自逗起小狗来。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一声没吭,一副使性子生气的模样,就像个和母亲斗气的小孩。一个被自己爱人背叛的男人。

  她在做晚餐时,他将背包拎在手中下楼来到厨房。

  “你干吗?”她问,恐惧感嗖嗖地涌上了脊梁。不用他做声她就猜到了。

  “我要走了。不想再被你当作一个肮脏的小秘密来对待,遭受你女儿的侮辱。”

  “利安姆,求求你……”她说,声音里含着痛苦。“给我们一次机会。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你并不是秘密。”问题在于,塔蒂安娜知道了。

  “是的,我让你丢脸。你以我为耻。”他说这话之时,两个人都想起了七月四日的烧烤会,萨莎没有回应。

  “我没有以你为耻。我爱你。但是你要我在你和孩子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不公平的。不要让我那样做。”说着,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在让她做不可能的事,而她不做就等于宣判关系的完结。

  “有时候就得那样。我需要你爱我而且尊重我。你没有。”

  “如果你爱我尊重我,就不会让我在你和我女儿之间选择。”他站起身看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在拎起背包时,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结束了,萨莎。我完了。我们把所有的底牌都用光了。你一开始就是对的,我们是不可能的。一直都是不可能的。我以为是可以的。我错了,你是对的。”可她不想是对的这方。她宁愿自己是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是错的这方。这次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变得非常亲密了。直到他让她面对这个可怕的选择。

  她向他走过去,他举手制止了她。“不要。我爱你。我要回伦敦了。不用给我打电话。结束了。”接着就是残忍的终结语:“向塔蒂安娜问好。对她说她赢了。”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走出了房间。这一次,他是轻轻地把门带上的。不一会儿她就听见外面的大铜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留她一个人矗立在厨房里,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停留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落下。自从失去亚瑟之后,她再也没有为任何事或任何人感觉到如此的恐惧。

  她挨着小狗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一边抽泣一边抚摸着它。袜子是他留给她的一切了。他走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她知道他这次是当真的。

  在黑漆漆的厨房里,她坐着哭了很久。灯没有打开。她只是坐在那里哭泣,在黑暗中念叨着一个词。“不可能。”那个时刻,利安姆在返回伦敦的途中,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第十七章

  

  要不是因为心痛,她在圣特洛匹兹的时光本来应该是很快乐的。塞维尔抵达他们下榻的比布鲁斯宾馆与她碰头时,一眼就看出她的情况欠佳。自从二十二个月前他父亲去世那可怕的日子之后,他一直未见过她像这样了。在动身之前的晚上,他在酒吧里撞见利安姆和一个漂亮女孩在一起时,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利安姆对那个女孩又亲又吻的,喝得酩酊大醉。塞维尔当时觉得自己的心沉到底了。他当时就明白利安姆和他母亲之间想必结束了。除了导致他离婚的那仅有的一次差错,利安姆并不是个骗子。如果他和其他女人出去,而且是公然的,那与萨莎的关系就结束了。

  “你们俩闹起来了吗?”和萨莎在阳台上喝彼诺酒时,塞维尔平静地问她。

  “他要我和塔蒂安娜摊牌,我告诉他为时过早。他想一起来度假。也许他是对的。但是我不愿意危害到和塔蒂安娜的关系。他要求得太多太急了。我做不到。塔蒂也没有准备好。我觉得这和他的家庭有关。他们一直对他说他不够好,排斥他。他认为我说的话和他们说的一样。不是的。我只是想给塔蒂一些时间在南汉普敦事件之后平静下来。而且,这次度假间隔太近了。”有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孩子,这点他们俩都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就是个孩子。一个有才华有天分的、在觉得遭到拒绝时就发泄出来的孩子。最糟的是她明白自己爱着他。但她更爱自己的女儿。

  “他真蠢,”塞维尔说,看上去很恼怒。他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比利安姆要成熟得多。“我对他说的和你跟他说的一样。他要做的就是放开手,等一段时间。”

  “我想他等不及。”过去留给他的烙印依然深刻,可能永远消除不掉了。到了一定的年纪,相爱的两个人需要分担彼此的包袱,如果做不到,就行不通。利安姆还做不到。

  想也没想,塞维尔瞟了母亲一眼就说:“离开伦敦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了。在酒吧里,喝得人事不省的。在当时向他打听情况并不合适,但我知道出事了。”他说话的样子泄露出了他并不想说的东西。她盯着儿子的眼睛,问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明白一切的问题。

  “他一个人吗?”她几乎问不出口,感觉好像有一把老虎钳在拧着自己的胸口,塞维尔沉吟了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摇了摇头。

  “和一个傻女孩在一起。可能是在酒吧里遇上的吧。这说明不了什么,妈妈。他喝醉了。我肯定他不认识她。”塞维尔没有告诉她,当时利安姆在亲那个女孩,而且那个女孩只有二十二岁左右。然而,这些话已经让她觉得像有一把刀径直刺过心脏。真的结束了。此番谈话之后,剩下的旅途对于她来说只有痛苦。本来也会如此的。这不是塞维尔的错。利安姆走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他们在圣特洛匹兹度过了两周,拜会了一些朋友,到海滩上游玩,晚上在饭店里用餐。俱乐部是他们吃午餐的地方。他们在猩猩酒吧喝茶,塔蒂安娜一来,就陪着萨莎一起去逛商店。萨莎从早到晚都显得闷闷不乐的,但塔蒂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俩都没有提及利安姆。塞维尔也不敢再说起他。从母亲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她有多么痛苦,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尽量令人愉悦,要不就装着快乐的样子。晚上回到房间后,她都是哭着入睡的。她对他的思念令人难以置信。她明白任凭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头了。现在只有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打电话邀他到圣特洛匹兹来。塔蒂安娜会拔腿离开的。萨莎不愿冒这个险。

  他们常常收到朋友出游的邀请,萨莎只接受那些孩子和她孩子年纪相仿的朋友或客户的邀请。然而坐在那儿聊天让她难受得要灵魂出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自从亚瑟去世后,她有好几个月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回到社交界还要佯装不错的样子,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她日以继夜地为利安姆而心痛,心痛自己不能与他在一起。她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一个又一个夜晚,她想像着他在酒吧里追逐年轻姑娘的场景。在登上他们租的船之前,她觉得自己痛苦得要发疯了。直到船起锚离开圣特洛匹兹向大海驶去,她才感到放松了一些。

  塞维尔和塔蒂安娜听从她的建议都各自邀请了一些朋友一同出游。大家玩得很开心。用不着她来招呼他们。她可以闭着眼睛躺在船首附近的甲板上,伤心而痛苦地想着利安姆。晚上年轻人上岸玩的时候,她留在了船上。她借口说自己不想扫大家的兴,实际上,她只是没有精神和任何人说话。她需要时间凭吊过去。

  他们去了小港镇,她到岸上走了一小会儿。在斯普兰迪德饭店用餐时,她同意和他们出去一次。虽然当晚尽了最大的努力,她还是显得憔悴不堪,塔蒂安娜等她回到船上后,问塞维尔妈妈怎么喊头疼。

  “妈妈病了吗?”塔蒂安娜问,对自己造成的损害全然不知的样子,要不就是装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塞维尔不能肯定她属于哪一种状况。

  “没有,”塞维尔不快地说,“她很可怜。父亲死后我就没见过她像这样。”塔蒂安娜没有做声,塞维尔谴责地看着她。“是你让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塔蒂。她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到圣特洛匹兹来之前,她和利安姆分手了。”他为两个人都感到难过,相信他们不管年纪有多大都是真心相爱的。见到利安姆的那天晚上,利安姆也是癫狂的样子。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与萨莎不同。他发泄出来,而她闷在心里自己难过。对于塞维尔的这番话,塔蒂安娜无动于衷。

  “她生活优裕,而他是个马屁精,”塔蒂安娜说,塞维尔气得想掴她耳光。

  “你说的太不像话了。你干吗要让她可怜兮兮的呢?”他对自己的妹妹发火了。“我告诉你,他是个好人,他爱她。而且她显然也爱他。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坐下来陪她?见鬼,不会的。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而她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怒气冲冲的,为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

  “她爱我们的爸爸,”塔蒂安娜固执地说。

  “确实如此。现在她爱利安姆。”

  “她在犯傻,而利安姆可能正在嘲笑她呢。而且,这样对爸爸太不要脸了。”

  “她没有对爸爸怎么样。他死了,塔蒂。不会回来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妈妈有权过自己的生活。他们分手就是因为她不想因为邀请他来度假而让你难过。你应该向她道歉。也许此刻让她修复关系为时还不算晚。他们彼此相爱,也有权这样做。你没有权力插手。”

  “我不想让她修复关系,”塔蒂安娜决绝地说。

  “她为我们做了一切,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看到妹妹这样的态度,对母亲毫不同情的样子,他真恨不得掐死她,他们的母亲显然正为对利安姆的诅咒而遭罪,塞维尔也因此更确信她对他用情至深。

  “我可能还帮了她呢。”

  “真该踢你的屁股。他说得对,你是乳臭未干的家伙。”

  “他是这么说的吗?”听到他这么说她塔蒂安娜又来气了。“他和我妈上床之后,还要来揍我,”她振振有辞地说。塞维尔当时就觉得她像个婊子,而且把话说出了口,结果让他妹妹更加火冒三丈了。

  “你让人恶心。也许他就应该揍你一顿。你配挨这一顿揍,”塞维尔生气地说。塔蒂安娜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走了出去,第二天萨莎就发现他们兄妹俩互不说话了。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也从未想到他们为她和利安姆的事发生过争执。在吵架之后,塞维尔对妈妈更好,塔蒂安娜也更令人愉快。得知利安姆成了局外人,她感到放心了,而且把这当作是上天的恩赐。在妈妈面前她只字不提利安姆,萨莎也决定不再提这事来惹她难受。现在这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走了。谈起这件事只会让人受到太多伤害。

  虽然萨莎内心很痛苦,大家在船上的日子还是十分快乐的。在摩纳哥靠岸时他们都觉得很遗憾。他们在船上享用了最后一顿晚餐。当晚年轻人都去娱乐场玩乐,萨莎则一早上了床。第二天早上,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塔蒂安娜飞回纽约,塞维尔回到伦敦,他答应很快去巴黎看望萨莎。萨莎在年轻人都离开后,赶上了一班飞往巴黎的班机。三个星期的长假过去了。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但回到家爬到床上和小狗袜子在一起,她觉得放松了许多。当她刚回到巴黎的住所时,里面显得出奇得安静与冷清。

  现在除了工作,她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工作在亚瑟去世后为她提供了支撑。但是如今事情变得艰难了。在亚瑟去世之时,她别无选择,不管多难也只有接受现实调整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如今,知道利安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在工作室里工作,还可能在追小姑娘,她的日子就愈发得难过。总抱着一线希望他会给她打电话,或者再回来,只是她明白他不会回来了。他固执得要命,而且她知道他把自己不肯与女儿摊牌的事当作严重的背叛。这件事过分撕裂了他遭受遗弃与背叛的旧伤口,她知道他挺不过来的。她对他的了解不止于此,而且她是正确的。

  在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她就对伯纳德说,如果利安姆打电话来,就委托他代为处理,她不打算接他的电话。她知道利安姆会在某个时刻打电话到画廊来询问即将举办的画展事宜的,而她不能忍受与他通话。太痛苦了。

  “出什么事了吗?”伯纳德带着关心的神色问。虽然过了一个长假,她的脸色并不好。透过她在船上晒黑的肌肤,他看得见她眼底的黑眼圈,她显得非常疲惫。他猜她体重减轻了,确实也是这样。

  “没有。”她起初想编造,随即又决定实话实说。“结束了。”她的目光令人生畏。

  “噢。”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他看得出她有多么不开心,就像在几个月前和利安姆在一起时有多开心一样。“那我们还操办他在纽约的画展吗?”伯纳德问道。

  “当然了。我们是他的交易商,”她以专业的口吻说道,然后默默地走回办公室关上了门。有关利安姆的话题也随着门关上了。

  尤金妮亚也注意到了萨莎的安静。九月份萨莎去纽约操持展览时,玛尔西很为她担心。萨莎把和利安姆分手的事告诉了她,并竭力没让自己哭出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从七月份以来,她就觉得自己在带刺的铁丝网上匍匐。此时随着日光浴颜色的消退,她看起来筋疲力尽。玛尔西认为她看上去十分糟糕,她自己也是这么感觉的。一切都让她想起他,没有了他一切都显得空洞。她在巴黎的床太大了。在纽约的床则是一种痛苦。看门人问起过他怎么样了。尽管他们俩以前小心翼翼地不让外人知道,但现在人人都在问起他。每个人都喜欢他。糟糕的是,她也是的。只有塔蒂安娜不喜欢他。她甚至从来不承认说自己知道他从母亲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在塞维尔经常给萨莎打电话,她一直都非常喜欢和自己的儿子谈话。

  塞维尔见过利安姆几次,但他没有对母亲提起过。他根本不再提他了。每次撞见利安姆,他都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他似乎是要弥补失去的时光,而且说了不少有关离婚的话。关于萨莎他只字不提,塞维尔由此猜想他依然还爱着她。不提起她让人觉得太奇怪了。

  十月份,塞维尔到巴黎和她共度了一个周末。那天天气晴朗,他们在两个人都很喜欢的伏尔泰饭店吃晚餐。她刚从阿姆斯特丹与两位新艺术家签约归来,看起来好多了。虽然没有对塞维尔说起,但是她已经着手准备到纽约操办利安姆的画展了。还有六周。她知道六周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他,无论自己怎样感觉,到时也不会再显露出来的。她决定在这件事上要表现得敬业。她毕竟是他的交易商。塞维尔见过他最近的创作,声称作品非常好。伯纳德也飞到伦敦观摩过他新创作的作品,他很满意,并认为萨莎也会感到满意的。

  画展在十二月一日举办。考虑到感恩节过后从星期一开始要在纽约画廊工作,萨莎和孩子们商定到时在纽约相聚。她打算利用周末来操办画展。巴黎的感恩节从来都没有什么意思。到纽约庆祝感恩节大家都会更快乐的。

  塞维尔在前往纽约之前见到了利安姆。他路过他的画室,见里面有位年轻女士在。塞维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新女朋友。她约摸有二十五岁,塞维尔只能祈祷他不会把她带到纽约去。那样会杀了他妈妈的,他希望利安姆有良心不会这样对待她。虽然他们俩现在都有权利以适合自己的手段追求自己的生活,但塞维尔知道如果妈妈看见利安姆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会有多痛苦。她现在什么人也不见。塞维尔请她在伏尔泰饭店用晚餐时,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只是摇摇头。于是他就没有再提。他有种可怕的感觉,她放弃了。她只有四十九岁,在塞维尔看来放弃无异于难以置信的浪费,但是她似乎除了工作就是退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画廊的事务似乎可以让她转移注意力,他为之而感到庆幸。

  “纽约见!”塞维尔离开时利安姆快乐地喊道。他为自己的画展激动不已,但一次也没有提起萨莎。

  萨莎和孩子们在寓所里度过了感恩节。庆祝之后,她与塞维尔去影院看电影,塔蒂安娜和朋友出去玩了。这是他们第三个没有亚瑟的感恩节,也是目前为止痛苦最轻的一个感恩节。在周末剩下的时间里,萨莎忙着安排起利安姆的画展。

  打开包装箱从里面拿出来的作品棒极了。萨莎后退几步审视着作品,为他感到骄傲。他为画展做了相当出色的准备工作。所有的作品都完好无缺地抵达画廊,萨莎把它们环绕画廊靠墙放着,以方便决定每幅画该挂的位置。星期天晚上她工作到很晚,拿不准该把两幅优秀的画作当中的哪一幅挂在前面好让人们一进画廊就看得见它。她甚至没有听见他走进来。画廊的门没有上锁。塞维尔在这里呆过一会儿,萨莎忘记在他走后把门关上了。她一门心思在考虑该如何摆放利安姆的作品。在凝视这两幅巨幅作品之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让她的心随之狂跳的声音。是利安姆,他刚下飞机,身上穿着黑色翻领毛衣和牛仔裤,头上戴着熟悉的棒球帽,脚上穿着摩托车靴,上身套着一件磨损的黑色皮夹克。金色的马尾长辫垂落在后背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詹姆斯·迪恩。再也不属于她了。她告诫自己说,转身用带有欺骗性的冷静语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与他说话。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露出自己的心思。

  “你干得非常好,”她语气柔和地说,并暗自提醒自己,此刻她是他的交易商,除此而外什么也不是。他们四目相对、远距离地观望着对方。他没有走上前来亲吻她的脸颊,只是站在画廊的一头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他。时间改变了一些东西。他显得严肃、难过而且疲惫,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你创作了大量难以置信的作品。”这些作品让人印象深刻。

  “我一直很忙,”他平静地说。

  “我猜你也是,”她说,随即就懊恼自己做了这样的评论。如今他在业余时间做什么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再度开口和他说话时,她显得有些慌乱了。“你喜欢把哪一幅放在最前面?我在这儿站了一个小时了,还没拿定主意。”

  “那一幅,”他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更大更明亮的一幅说。“你不这么看吗?”他依然看重她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她的眼力一贯准确,让他对于她的工作以及出色的表现敬佩有加。

  “是的。你说的对。我像个傻子似的一直愣愣地站在这里。你是对的。”她把油画搬起来移到悬挂的地方,他走上前来帮助她。作品太大了,她一个人搬不了,但她并不在意。她常常工作到深夜,一个人把油画挂起来,和油画、梯子、卷尺、水准仪、钉子、锤子作战。看着她把钉子钉进墙里,从他手上一把接过作品,他笑了起来。她还是那么固执而坚决。什么也没变。当她下来欣赏自己的成就时,他还在笑。“哇!看上去完美无缺了!”

  他点点头,以艺术家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却也感到满意。“是的,的确如此。”他环顾四周,很满意她对画展的布置。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满意的。萨莎站在一旁望着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四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从他身边走过把工具收拾好时她竭力不让自己想起这些。与他同在一间屋里的感觉已经令人难熬了。她身上还能感到一贯的电击般的感受,但是此刻她必须为了两个人的缘故不去理会它。他仿佛对她毫无感觉,这虽然令人沮丧,但她告诉过自己这样也许更好。这也是惟一可行的状态。

  在他参观完自己的作品,了解了布置情况之后,她关上了灯。两人走出画廊时,惊讶地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她在画廊里为他的画展忙了一整天。

  “你住在哪里?”她上好警铃锁好门后随口问道。他跟着她走出来,注意到她显得十分疲惫而且瘦削。望着他,想到和他一道出去的女人的年龄,她觉得自己像个百岁老人。他觉得她美丽动人但十分憔悴,希望她没有生病。

  “我住在崔比卡朋友那里。”他故意含糊地说,不想和她过于私密。“下周在展览过后我去佛蒙特看望孩子。贝思将在新年前夜结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这些,但是再次见到她真好。虽然好却不自然,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真是很奇怪的现象,像他们一样曾经相爱的人,现在连朋友都做不成。只是一名艺术家与一名交易商而已。在这次画展之后,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见到他。

  “孩子们怎么样?”在等出租车之时她问道。雪花附着在地面上,已经积到几英寸高了, 根本没有出租车开过来。终于来了一辆。

  “孩子们不错,”他回答说,打算让她上车。他们俩的方向相反,不能让另外一个人顺路搭乘。任凭怎样,萨莎也不想和他同乘一辆车。与他靠那么近会太难熬的。不过接着她就意识到可能得再等一个小时才能等到另一辆出租车。等这辆车就花了他们俩将近二十分钟。

  

  “你愿意让我在中途下车再接着走吗?你在这儿可能要等几个小时呢,”她大方地提出建议。雪越下越大,也越积越厚。如果不是这么湿冷,观赏雪景倒是不错。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就点点头。他觉得她的提议有道理,于是两人都上了车。

  她把地址告诉司机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希望不会下暴风雪,不然来看画展的人就要遭殃了,”萨莎望着出租车窗外沉思。

  “我喜欢这样的纽约,”他看着围绕他们旋转的雪花笑着说道,比任何时刻都像个孩子,这是他再正常不过的状态了。“感恩节过得怎么样?”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不错。现在过节和以前不同了。不过,这次比去年和前年都要好,”她说,意思是说亚瑟。在其他方面又因为他而更糟糕。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她的寓所前,看门人为她打开车门,她下了车,感谢利安姆让她搭车。“明天见。以后你就是明星了,”她笑着对他说。接着又补充道:“你已经是明星了。明天好运。”

  “谢谢,萨莎。”他对她充满感激,尽管他们的问题还没有进展。

  出租车开走了,就在它开走之际,萨莎撞见了塔蒂安娜,她是为这周的派对来取萨莎答应借给她的那条裙子的。萨莎看见她往出租车里面扫了一眼并认出了里面的人。在乘电梯上楼时,塔蒂安娜什么也没说,但跟着母亲一走进房间,她就露出恼怒之色了。

  “是谁?”塔蒂安娜用厌恶的语气问道,气得萨莎立刻咬紧了牙关。她拿定主意不理会也不接住塔蒂安娜扔过来的圈套。自从七月份以来,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谈起过他了。

  “你知道是谁,”她冷静地说。“他的画展明天开展。”

  “你又回到他身边了?”塔蒂安娜批评地看着妈妈,似乎说如果当真如此,她在女儿的眼里就是输家,这愈发惹恼了萨莎。塔蒂安娜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她不允许她再造次了。

  “没有,我没有。”但她希望不是这样。现在为时已晚了。

  “跟他出去的女孩子可能还没你一半年纪大呢,”塔蒂安娜刻薄地说,萨莎猛然一怔。

  “够了,”她母亲决绝地说,语调让塔蒂安娜吃了一惊。“他做什么和你和我都不相干。”

  “你还爱着他,是吧?”塔蒂安娜谴责地说,这次萨莎直面相向。

  “是的。”

  “真令人悲哀。”

  “惟一令人悲哀的事是你刻薄地说了刚才说的话,挑起我们的宿怨,还用你父亲的名义为之辩护。这件事与他无关,与你,甚至与我也无关。利安姆是个正派的人,塔蒂安娜。我们之间没能成功,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倘若你还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你可以马上就走开。没有你来添乱,我的生活也已经够难过,够孤独,也够可怜的了。”萨莎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塔蒂安娜望着她,妈妈激烈的反应让她怔住了。塞维尔对她说过他们的母亲爱着那个男人,但她在当时不愿意相信。她认为只是性的问题。此刻她才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且她也没预料到萨莎会对她如此开诚布公。

  “对不起,妈妈,”她安静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在意他。”她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对母亲造成的伤害,并第一次感到了愧疚。

  “我确实那么在意他,但如今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萨莎老实地说,趁着脱掉外衣之际擦了擦眼睛。自从汉普顿那个致命的夜晚以来,塔蒂安娜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对不起母亲。她从未想到母亲有多么孤独。她想的只是自己多么思念父亲,而不是母亲有多么孤单多么不幸福。

  “我只是想让你和与父亲更类似的人在一起,”塔蒂安娜轻声说,马上就感到自己的话不对头。她泪如泉涌,首次承认了事实。“那不是真话。”她纠正说,“除了父亲,我不想让你和别人在一起。”

  “我明白,”萨莎泪眼婆娑地说,并把塔蒂安娜拥入怀里。“我也想他,甜心,他死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根本没想到会爱上利安姆。事情就发生了。我不想的,但事情就是发生了。”她闭上眼睛和女儿拥抱在一起。“现在没有关系了。结束了。”说着眼泪就顺着双颊滚滚而落。

  “也许他会回来的,”塔蒂安娜说,为她难过,也深深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这一时刻的到来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会的。不可能了,”搂着在她怀里哭泣的塔蒂安娜,萨莎平静地说。“不是你造成的,塔蒂。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还会在这儿。不管怎样都会分手的。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你是对的。”萨莎苦笑着对她说。“我对于他来说年纪太大了。不管怎样,我需要的是成年人。”

  “爸爸是成年人,”塔蒂安娜说,和妈妈一样感到难过。她觉得自己应该为发生的一切负责。

  “是的,他是的。现在没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了。”她想起了玛尔西在夏天说的有关外面都是些不得意的怪人的话。她相信她的话。在过去两年的守寡生活中,她自己就遇见过几位这样的人。尽管利安姆不成熟、常常孩子似的,但他至少是真心实意地爱她的。不说别的,他起码行为正派而且待人和善。其他方面就不是她在意的了。她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有位不错的男士,但她再也没有精力或心情去找到他,信任他了。太难了。她现在谁也不想要。有两个男人需要她缅怀——亚瑟和利安姆。

  不久之后,塔蒂安娜与她吻别道了晚安,带着向她借的裙子离开了,晚上,萨莎思索起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塔蒂安娜又对她提起了利安姆,这次,她向女儿摊了牌。这是利安姆在七月就想让她做的事情,而她在当时无法做到。正确的主意,错误的时机。她为此欠他的,现在终于做到了,但在当时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太着急了。对于她和利安姆来说不幸的是,现在为时过晚。不过,她还是为自己做到了而感到高兴。塔蒂安娜需要听到事实。她也需要述说。作为她给予他、也是给予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她终于做了了结。这在如今再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拖的太久了,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塔蒂安娜她有多爱他,可以让她释怀。这是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十八章

  

  清晨,雪停了,道路也已被清扫过,在夜色还如水晶般清澈、冰冷刺骨的时候,萨莎为利安姆的开幕式穿好了衣服。和往常一样,她穿着深色简洁的服饰。这次是一件简朴的黑色鸡尾酒礼服,衣服上没有任何虚饰和褶裥。她想让人们把注意力放在作品而不是她的身上。

  玛尔西让利安姆在五点三十分到场,接受一位艺术评论家的访谈。他们想拍摄一幅他与油画在一起的照片。应邀前来的客人们将在六点钟抵达。

  萨莎让玛尔西接待利安姆和艺术评论家。当她走出办公室准时出现在开幕式上时,评论家和摄影师刚刚离开。利安姆正紧张地站在画廊里,他身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打着深红色领带,脚蹬系好鞋带的黑色皮鞋,头发编成马尾辫垂在身后,萨莎看见他穿着黑袜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的修饰与装扮显得完美无瑕,不由自主的,萨莎的心跳了一下。她没有将自己的感觉露于言表。她是专业的艺术交易商,期待着引导他顺利完成首次重大的展出。

  “你看上去棒极了,利安姆,”她礼貌地说,他的眼睛则捕捉到她简朴黑色丝衣里的身形。

  “你也是。”他回敬说。侍者给他送来了一杯香槟,他接过来,又怯生生地看看她。“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

  “我一点不担心。”她娴静地冲他一笑。

  “希望今晚不会有干草马车游,”他说的是那次他喝得稀里糊涂在野餐会上胡闹一通的事。

  “没有,”她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想在画展结束后我们可以去滑雪橇。”

  他摇摇头,依稀想起了独立纪念日的事,于是咕哝道:“当心马。”

  她笑了起来,没有接话就向他祝酒说:“祝首场苏文利画展成功。”

  “谢谢你,萨莎。为我的交易商干杯!”在他祝酒之时,第一位客人到了。后来就是一片程式化的喧闹场面。上百位客人在画廊里徜徉观摩他的作品,他们边看边聊,谈笑风生,互相打着招呼。介绍、提问、标价单、评论家、好奇者、收藏家,方方面面的人混杂在一起欣赏他的才华。萨莎整晚都没有机会再和他说上话。她请玛尔西出面把他介绍给大家,让他开开心心的,同时也要确保他行为规矩,以防万一。

  没有出问题,没有闯祸,也没有惊奇。惟一的惊喜并不是萨莎的,而是除了两幅作品外,他所有的油画都卖出去了。当萨莎把好消息告诉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只是站在那儿愣愣地盯着萨莎,几乎都要哭了。

  “非常了不起,利安姆。除了是真正、真正的大画家,这样的结果几乎是史无前例的。这意味着人们理解而且欣赏你的作品。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她又接着说道:“我为你骄傲。”

  他一句话没说就拥抱住她,随即又露出难堪的神色。他狂喜得不知所措了。

  “所以,你现在不仅是才华横溢的画家,而且很快会成为富有的画家。非常快。”她已经决定在画展结束后提高他的价码。“我想你现在应该在巴黎举办画展了。那里的市场不像纽约这么红火,但是一旦在纽约引起轰动,在那里也会火起来的。在你走之前我们再商量商量。”

  在去鼓卢的路上,他依然不敢相信,看上去还没有缓过神来。萨莎请卡伦和玛尔西带他先去,她留下招呼其他人。在她邀请赴宴的客人当中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她想介绍他认识的客户,还有那些在当晚购买了他的作品的客户。她预订了一张二十人的餐桌,让利安姆坐在桌首,她自己坐在对面的桌尾。他的朋友被安排在他旁边就座。对于萨莎来说,和他在一起令人尴尬。但她现在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不论自己对他感觉如何,也必须把工作做好。他请她代为邀请的艺术家当中有几位是女士,大部分她以前都见过,那时,他们至少还只是朋友。她不知道他现在和谁有染,也不想知道。在场就坐的和她年纪相仿的只有客户了。其他客人都比利安姆还要年轻许多。有些东西尚未改变。也没有理由让他们再改变了。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不再需要为她做出调整,甚至也无需规矩自己的行为。不过,当晚不知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还是想表示出对她的尊重,他表现得倒是非常审慎。这个夜晚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是他取得巨大成功的夜晚。

  萨莎在宴会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坐在她那边的一位客户刚刚决定买下剩下的两幅作品。在开幕的当晚,他展出的作品即全部售罄。萨莎站在她那头,与在座的各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并再次向利安姆祝酒。这一次,他只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她。

  他踌躇地向萨莎和客户敬酒,说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向各位表示感谢,特别要感谢萨莎、卡伦、玛尔西以及购买了他作品的客户。他看上去真的不知所措,萨莎为之感动了。

  她坐在位子上冲他笑了一两次,笑容里并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意思。她只是为画展取得了成功替他感到高兴。这是他们联盟之初就想要达到的目的。其他的只是附加的奖赏,从未成为她与之签约的动机。他们已经确切地取得了她想要他得到的东西:成功。

  晚宴一直持续到午夜之后,萨莎和往常一样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在结完账并向餐馆表达谢意之后,她与利安姆走入了冰冷的水晶般清澈的十二月的夜空。天太冷了,呼吸的时候觉得好像有针在扎她的肺部。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利安姆说,兴高采烈的样子。她点的红酒非常好,不过他显然没有喝多少。整个晚上他在各个方面都堪为典范。他处于最佳的状态,而且奇怪的是,他好像长大成人了。

  “不用感谢我,”萨莎利落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向世界介绍崭露头角的艺术家。”那天晚上利安姆当之无愧是崭露头角的新星。“而且,我会分一半钱呢。应该是我感谢你。”

  “谢谢你信任我,给我这次机会。等着我告诉孩子们吧,”他笑着说,然后又低头看着萨莎。萨莎穿着平底冬靴站在利安姆旁边,显得特别小。“可以请你去哪儿喝点吗?”她张口想说不,随即却点点头。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

  他们决定去卡莱尔的酒吧,两人在出租车里聊起了画展。利安姆想了解一切细节,以及每个人的评论。萨莎就把自己知道的、别人对她说的全盘告诉了他。他欣然倾听着。

  到卡莱尔后他点了一杯白兰地,她要了一杯茶。晚宴时她红酒喝得够多了,而她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和他在一起喝多酒。她不想和他一起失去控制。以后,事情就容易了。不过,这次是她第二次在闹翻之后见到他。她必须找到与他面对面打交道的新方式。他们之间严格的职业关系对于她来说还是全新的。

  他们随意闲聊了一会儿,接着她就说起了前天晚上与塔蒂安娜的谈话,这不仅让利安姆感到惊讶,也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并没有打算告诉他,但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不知道我干吗要告诉你,”她显得尴尬地说。“可能是想让你知道我终究维护了你。对于我们来说,为时已晚,但对于你还不算太晚。愚蠢的是,我一对塔蒂安娜严辞相向,她就让步了。”她歉意地看着利安姆。“七月份的时候,我就是没有勇气这么做。或许我应该有的。我知道你想让我这么做。但至少现在我做到了。”她说这番话不是要打动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最终维护了他的名誉,还有她自己的名誉。

  “好了,萨莎,”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处境尴尬。我们俩都是的。有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有趣的很。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间碰撞在一起。新人、老人,还有过去的鬼魂。有时我把自己的家人和别人混淆了。事情太多我都应接不暇了。她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你的孩子。我应该理解的。我现在理解了。但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这一点。太长了,”他难受地说。

  “谢谢你宽宏大量,”她笑着说。“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有多糟。对我也一样,但你说的对。她是我的孩子。事实是,就你看来,她是个成年人但表现得不像。或许我们大家有时都像小孩一样。”

  “我很看重这点,”他后悔地笑了一下说,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实际上,我以此为荣。我一生都致力于做一个不成熟的人。”

  “那又带来了什么?”她问道,看上去很好奇。有时候他就是令人感到有趣。在注视着他之时,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过去的四个月中有多么想他,而且还会一直想下去的。

  “上了年纪吧,我想。我快要四十一岁了。”听到他说这话,她不满了。

  “拜托,不要跟我说你的伤心故事。五月份我就五十岁了。见鬼,我怎么这么老?”还有这么蠢,她想接着说。突然,她希望自己在七月份就向塔蒂安娜把事情说清楚,但当时的时机不合适,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你不老,萨莎。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不懂为什么人人都对自己的年龄这么疯狂。我也是的。一直装佯自己是个孩子,但却不是的。我长大了,大得让我不愿意承认。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认为青春是美妙的。倘若我的记忆没错的话,我的青春令人失望。我当时的判断力也是令人失望的。现在好多了。”

  “我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说。”她又靠在后座上看着他。很奇怪。他们已经从恋人变成艺术家与交易商的关系,或许从此最终会成为朋友的关系。和他谈话,她感觉比和任何自己认识的人谈话都要舒服轻松。可能要除去塞维尔。但他是她的儿子。有些事她可以透露给利安姆却从来不能对他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年龄越大,知道的越少了。”

  “你知道很多东西。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在很多方面都是的。而且是世界上好得不能再好的艺术交易商。”

  “我们的组合很棒,”她说,但随即闭上嘴。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后,她刹那间感到了难堪。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在追求他。她没有追求他,而且正千方百计地克制住自己,这样做并不容易。“我是说在艺术方面。”

  “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也不错。大部分时间是的。有时我们只是要摆脱重创。”在萨莎看来,他不乏善意但是话里有话。在相识相知的十一个月当中,他们分过两次手,总计半年的时间,这意味着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相处得并不好。

  “你很大度,”她说,接着喝完了杯中的茶水。他们在卡莱尔坐了两个小时。到回家的时间了。他们无法再拖延时间,酒吧就要打烊了。

  看门人为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在住处前下了车。她本可以请他进屋,但她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这只会让她更无谓地思念他。他们的交往已经结束了,这次是永远结束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现在没有必要再回避现实了。年龄没有分开他们,是生活分开了他们,是价值观、生活方式,还有塔蒂安娜分开了他们。命运。命不该在一起,无论他们彼此多么吸引对方。显然他们依然如此。

  她下车前,他凝视了她一会儿。“谢谢你举办了这么精彩的开幕式。”他稍有犹豫,然后就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星期五去佛蒙特。”他不知道她会在城里呆多久。“明天可以请你吃晚饭吗,萨莎?为了表示对今晚的感激,也为了过去的时光?”她甚至还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女朋友。她相信他本意是要把她当作朋友带出去的。

  “我不敢说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我们一起出去总会惹麻烦,”她实话实说,他笑了起来。

  “你可以相信我。我会规规矩矩的。我起誓。”

  “我对我自己不放心。”她对他坦诚以待,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他的,从一开始就是。

  “现在我有个诱人的想法了。‘崭露头角的画家受到交易商的侵犯,起诉对方性骚扰。’我相信你,要是你勾引我,我就会大喊强奸。干吗不试试呢?”他消解了邀请的紧张气氛,她于是点点头。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谈话。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她带着调皮的笑容说。他非常想与她吻别,但没有这么做。现在,他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点东西,看得出来她有点受惊了。他也是。

  “六点钟到画廊接你。我还想进去欣赏欣赏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在所有的作品都卖光之后。”她笑了起来,下了车,边向住处走去边向他挥挥手。他也挥挥手,出租车就扬尘而去了。

  她走进了沉寂的寓所,想起了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房子里现在仿佛到处都是魂灵。亚瑟。利安姆。甚至孩子们也不在了。事实上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可能永远如此了。在脱下外套时,她提醒自己说惟一不能做的事就是再投入利安姆的怀里,无论他的诱惑力与魅力有多么强烈也不行。他们已经两次证明是不可行的了。不需要再来一次。

  

  第十九章

  

  利安姆如约在六点整来到画廊接她。在离开画廊时他瞟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明白自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他感觉有点怪,就仿佛孩子让别人领养了似的。他赋予了它们生命,现在却不得不让它们离开。在车子向市中心驶去的途中,他一直有种念旧的心情。他在达西尔瓦诺餐厅预订了位子。七月份的时候他们常常光顾那里。那是市中心一家颇受欢迎的意大利餐厅,侍者们随时会放声高歌,而且食物也很美味。

  他们和往常一样谈起了艺术,谈起了他们认识的人、她遇见过的他的朋友,以及他们各自的孩子。他说汤姆在大学里表现不错,其他孩子也蛮好的。最终他说起了贝思。他承认得知贝思即将结婚时感觉有点怪怪的。圣诞节前他们的离婚就会有定论了。贝思因为贝基的缘故还没有原谅他,他也知道永远不会得到她的原谅了。

  “我以为最终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显然,我们连那样也做不到。至少,你和我又设法回到了朋友的关系上,这至少是有意义的。”但是,他们俩都知道他们之间总存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太强烈了。当晚,就在他们隔桌而坐,吃着通心粉喝着便宜的红酒时,萨莎甚至也为之担起心来。

  他们后来谈起了意大利之行。那次旅行对于两人来说都具有魔幻色彩。接着,他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她的手腕,看见了他买给她的手链。她还戴在手上。在他们关系结束后,她也没有取下来。发现他注意到了手链,她感觉有些难堪。

  “我有点傻。在这种事上总是多愁善感。”

  “我也是的,”说完就没有再接着说了。

  “圣诞节打算怎么过,利安姆?”

  “不知道。打算在看过孩子之后返回纽约。周末我去佛蒙特。我们住在汽车旅馆,冬天湖滨小屋不能取暖也不隔冷。”她点点头,想起了他的孩子。她从未见过他们,但希望自己见过。也许以后会见着的。也许他会带着他们当中的一个到画廊来参观他的画展。下一场画展将在一年以后,也许是两年以后举办。她打算把它放在巴黎办。巴黎画展之后的那一年再在纽约举办。作为交易商,她为他制定了宏伟的计划。但作为女人,她什么计划也没有。在经历了过去的一切后,她更加明白了。“你呢?圣诞节在巴黎过?”

  “没确定。塔蒂安娜今年和朋友出去过。塞维尔交了个新女朋友,得和她在一起。我想我会在这里呆上几周,可能在圣诞节前回到巴黎。我在考虑让塞维尔带上女朋友去。时间飞逝啊。”她笑了起来,尽量显得勇敢的样子。但是一想到圣诞节,尤其是缺少了亚瑟,现在又缺少了他,她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他们在就餐时竭力不伤及对方的感情,或者引起对方痛苦的回忆。他们如同身处雷区,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总体上来说整晚还算成功的。他提出乘出租车送她去住宅区,她说是个傻主意。他去的是市中心的崔比卡,离这里很近,而她是要直接去市中心回到公寓里。

  “我不介意,”他坚持说。但是,不管怎么办对她来说都不好。如果他只是出于礼貌,她知道自己会感觉受到了拒绝。如果他再把她当作女人对待,她也知道他们俩都会为之遗憾的。是放手的时候了。

  她与他拥抱并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在感谢他的宴请后,一个人坐车走了。感觉自己的做法傻兮兮的,她在车上哭了一路。她提醒自己说无论诱惑是什么样的,都不能使之成为现实。这次就是其中之一。拥有过他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幸运了。他们曾经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互为福祉。实际上,说到底,他们在一起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这与一生的时间相比算不了什么,当然也无法与她同亚瑟一起的二十五年相提并论。她与利安姆的爱情短暂而甜蜜,催人兴奋而富有激情,而且电闪雷鸣不断。从长远的角度看,她明白,人总是需要更简单、轻松、平静,而且更坚实的东西。在利安姆身上找不到简单与平静。也许在她身上也找不到。

  回到家后她把灯打开,换上睡袍,刷过牙后上床睡觉了。刚把灯熄灭,对讲机响了起来。是楼下的看门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喊她,于是下了床应答他。他说有客人来拜访。

  “不会,我没有客人。我没在等人啊,”她茫然地说。“是谁啊?”他把对讲机交给了来访者。

  “是我,”他说,听起来傻兮兮的。“我可以上来吗?”是利安姆。

  “不!”她几乎冲着话筒叫了起来。“不能。我上床了。你来干什么?”这样做太傻了,她几乎对他发怒了。她不想受到诱惑,尽管实际上已经身在其中了。但她不允许他对她这么做。不能再来一次了。

  “我想和你谈谈,”他平静地说,意识到门房正站在旁边听着。门房是新来的,他并不认识。

  “我不想和你谈。早上给我打电话吧。”

  “我马上就上来了,”他边说边冲门房一笑,挂上了电话。没有半点犹豫就直奔电梯而去,显然是熟门熟路。利安姆跟门房挥手再见,门房也未加以阻拦。两分钟之后,他按响了她的门铃。她听见了但没有去开门。尽管不忍心喊门房上来把他扔出去,但还是可以做得到的,隔过门她就这么对他说的。

  “走开!”

  “我不走,”他冷静地说。

  “我不会开门的。”

  “好的。我们这样说话也可以。我肯定你的邻居会感兴趣的,”他以完全不在乎的语调说,而她则抱着背紧闭双眼靠在门上。

  “不要这样,利安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是你。我有好多话说。”接着他唱起歌来,她知道这样会惹恼邻居招他们抱怨的。没有办法,只好打开了门。门是打开了,她凶巴巴地看着他。

  “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打电话叫警察告你强奸。”

  “非常好。我就会声名大噪的。如果你碰我,我就说你强奸了我。”

  “不用担心。我不会的。”他轻而易举地从她身边挤了进来,就好像还住在这里一样,她穿着睡袍跟在后面。他走到厨房打开了冰箱。

  “太好了。石板街冰淇淋。”他兴高采烈地把容器从冰箱里拿出来,给自己找了个碗,挖出了一大份冰淇淋,还要给她一点。她摇摇头,一副想要揍他一顿的样子。只是没有胆量这么做。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地坐下来,把自己的衣服扔在大厅的椅子上,身上穿的还是就餐时的厚毛衣和黑色休闲裤。还有袜子。外面很冷。甚至连他也在冬天穿上袜子了。不过他还是利安姆。没有责任感,不愿受约束。最让她喜欢的画疯子。

  “不要吃了。肯定都冻裂了。从你走之后就一直在里面的。”

  “我不在乎,”他边吃着冰淇淋边说,眼睛瞟着她。

  “你想说什么?”她还是恼火的样子,他笑了起来。

  “我想说我爱你。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的。”

  “我也爱你。但这没有什么用。我们让彼此疯狂。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你让我的心碎。你甩手就走了。不可能的。我们都知道。不需要再来证明了。我们已经这样两次了。我受够了。”已经四个月了,她还没能忘记他。如果他又一次离开,她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忘记他了。接连失去他两次已经够受的了。无论他有多么不可抗拒,她也不打算再尝试了。这次她要听从自己的大脑而不是心的指挥。她的心已经因为他而惹上麻烦了。每一次都是。

  “第三次会很迷人,”他吃完冰淇淋后说,把碗洗出来放在洗碗机里。“瞧,我多么训练有素。干什么要浪费在别人身上呢?”

  “你只是显得训练有素罢了。你是那种摇尾巴的邋遢狗,抢球啊玩球啊。但是没有被管教好,我知道的。”

  “你也没有。我们俩很般配,”他信心十足地说。

  “我有的。在各个方面,我都非常文明。”她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显得令人敬畏,但却折戟而归。利安姆根本没有在意,也没有气馁。他爱她,并不害怕她。

  “对,你是文明人,我承认。但是你也是我认识的最固执的女人。”

  “你调查过吗?”她表示怀疑地问道。“塞维尔说撞见你和年轻姑娘在一起,比塔蒂还要年轻呢。”

  “自从我犯傻离开你之后有过好多年轻姑娘。她们让我无聊死了。萨莎,我不知道在我们相遇之时你对我做了什么,但是我不能没有你。我想回来。我爱你。我起誓这次我会好好的。”

  “上次你也好好的,”她伤心地看着他说道。“你了不起。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我也爱你。但是我应付不来你那些乖僻的艺术家的胡扯。每次我希望你举止得当之时,你总是以为我企图控制你。一旦你觉得受到批判,感情就受到了伤害,而且你认为我像你父亲那样排斥你。我没有,但我不能总是做你想要的事情。但这对于你来说,每次都像广岛原子弹爆炸。每次你受到委屈,都是甩手就走。”

  “我觉得受到了排斥,”他解释说,好像这样就有所不同似的。但最终还是他终结关系并离开的。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对于她来说为时已晚,她想让他也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你觉得受到排斥。没有你,我过得很糟糕。但是我不能因为要站在你这边而失去自己的女儿。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我现在理解了。是花了点时间,但是我真的理解了。”他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好像在等着和她签合同似的。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安姆?”她问,看起来受到了惊吓而且憔悴。“你让我没有了理智。”

  “我们都没理智了。我们俩都是的。没有理智地爱着彼此。也许是种病吧。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得到治疗。我知道的只是每次见到你,我就明白自己不能没有你。不要对我说你没有这种感觉。我知道你有的。你只是比我讲礼节,更成熟,或者更怎么样的。今晚我想径直挤进你的出租车,但是你不请我上车,所以我就自己打辆车赶到这儿来见你。你至少应该邀请我回来喝杯酒,”他说,好像受到侮辱似的,但其实没有。他只是取笑她,她也明白。“我提议送你回家的,我是真心的。”

  “那又怎么样?做傻事?之后又会怎么样?我们好上一个月,或者两个三个月,当我又伤害到你感情时,你就再拔脚走人。利安姆,我不干了。”

  “哦,你不说同意我就不走。我想和你共度圣诞。实际上,我想与你同度此生。我需要你。在这世界上只有你理解我,真正关心我,照顾我。”

  “我不想做你妈,利安姆,”她严厉地说,“不管我有多老也不行。”

  “所有的男人都想得到母爱。这是动物的本能。”其他人曾经对她说过这话,记不清是谁了。她使劲想,也想不出是谁。不管他有多么漂亮迷人,或者有多么性感,他说的话都太狂妄了。“我喜欢你比我大,你比我更有理智。”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想长大。”

  “你可以代我们俩长大。我给你许可。”他看起来像把问题解决了似的,但问题并未解决,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你也得长大。”

  “我讨厌,”他打个响指说。“难道我就不能做画疯子做到八十岁吗?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对人们说我是老年人了。”

  “你现在可以做画疯子,但不能一直这样。”尽管他以前也并非总是这样。只是有选择的,就好像在上次的烧烤会上,他不仅是乖僻,而且是放浪形骸。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幕的,她当然也不可能忘记。“我们就什么达成一致并不重要,利安姆。不会行得通的。就是不会的。以前就没有行得通。真的不可能了。”

  “鬼话。是可能的。只是你不想让它成为可能。”

  “为什么我不想让它成为可能?为什么如果我爱你还不想和你在一起?我确实爱着你。我从未停止过对你的爱。是你甩手走人的,不是我。是你让它不可能的,而且证实了这点。是你说服了我。当时我以为是可能的了,但你却为了塔蒂的事发狂,不过我也承认,她对你不好。”

  “她是对我不好,可我也犯了傻。萨莎,我不知道。我能对你说什么?除了贝思,你是我惟一爱的女人。也许我领悟慢,接受能力差还是怎么的。但现在我知道我明白了。”

  “太晚了,”她难过地说。她不想这样,但实际如此。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太晚了。无论诱惑有多强,他们也不能再来过。

  “不晚,”他坚持说。

  “晚了。”她和他一样固执。而且这次更固执。

  “如果你不停止和我的争论我马上就去喝酒。你让我别无选择。”

  有一小会儿她觉得他说得出做得到的。“你想喝酒?”

  “不,我想要你。”他在厨房里屈膝跪下。他们争论至此也还没有走出厨房,她冲他笑了起来。

  “你显得很可笑,别这样。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

  “除非你答应再试一次,否则我就不起来。见鬼,萨莎,我们失去了什么呀?”

  “我们的理智。应该是我的吧。上次我就差点没了理智。”

  “我不会再造次了。我起誓。”

  “你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的。我知道你会的。”

  “那又怎么样?那么我们就奋斗一段时间,把事情搞清楚吧。这是个学习的过程。我领悟知识慢,但是上帝啊,女人,我爱你。”

  “你不可能的。”

  “也许我可以呢。但这样的关系不行。”他走了过去,做起了他想了一晚上,还有前一天晚上就想做但没敢做的事。他搂住她与她亲吻,直亲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来。“我爱你,”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也爱你,”她轻声说。“求求你,利安姆……不要这样对我。”她完全不能抵制他,她自己也明白这点。她太想他了。

  “求求你,萨莎,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他也轻声回应道。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就仿佛受人操纵一样,完全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一下子把她抱起,走进卧室把她放在他们曾在夏天共眠的床上。她躺在床上注视着他脱去衣服,有些疑惑他们做的事情是不是失去了理智,但他是根本无法拒绝的。

  “我觉得我被占有了,”她看着他脱去鞋子和裤子说。“我需要有人替我招魂。”

  “我需要你,”他边说边把裤子扔到了地板上,接着又把衬衫扔了过去。注视着他做这一切,她几乎不能自已了,他随即把灯关上了。“我需要的一切就是你,”他说着上床躺到她的身边。

  “我爱你,利安姆……这次我们最好别出问题,”她在他要缠绵的时候警告说。

  “不会的,萨莎,我起誓。”

  他们仿佛对对方有瘾似的在一起缠绵。他们之间分享的东西是难以用理性、誓言与文字来表达的。躺在一起时他们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他们俩都相信又有可能了。

  

  第二十章

  

  清晨,萨莎躺在利安姆身边醒过来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告诉我我是在做梦。肯定吃了药的……我们俩又这么做真是都疯掉了。”

  “是的,”他翻过身咧嘴笑着说,“我们是疯了,但我喜欢。想想生活要不然会多么无聊。”

  “是的,也许会更理智些。上帝知道那种感觉。我记不清了。”

  “理智是无聊的玩意,”他说,笑意盈盈地对着她。

  “哦,上帝……不要对我说……”

  “今天做什么?”

  “不知道你,画疯子先生。我,我得去工作谋生。我要养活孩子和艺术家。”

  “不包括我。我已经被卖掉了,”他神色快乐地说,滚过来亲吻她。他们又幸福地在一起了。生活是甜蜜的。“从佛蒙特回来后我还要回到这儿来。”他原来计划从波士顿飞回伦敦,但是此刻,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计划都变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飞回巴黎。我不想在圣诞节把自己强加给你和塞维尔。我可以回伦敦呆几天。”

  “不,”她坚定地说,“我想让你来。塞维尔会高兴的。”反正塔蒂安娜圣诞节不会在场。她觉得没有父亲,只和母亲、哥哥过圣诞节太令人沮丧了。塞维尔则总是义无反顾地忠诚于萨莎不会留她一个人呆着。“利安姆,”她坐起身显得严肃地说,好像有事情要宣布。“这次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要再失去你了。我不想再把事情搞糟了。如果这次你又狂怒离开的话,我会跟你一起走。我要你明白这一点。我们要么让事情行得通要么就死也不要试了。再输掉的话我就要受天谴了。”

  “是,女士。”他敬了个礼说,迈着正步去淋浴了。又看见他在那里赤裸的健硕漂亮的身躯和披肩的金色长发感觉真好。

  “我是认真的!”在他拧开淋浴器时她喊道。“我今天就告诉塔蒂安娜。”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她知道塔蒂安娜这次不会惹事的。这毕竟是她的生活,不是他们的。

  “我爱你,”也不管她说什么他就应声答道。这句话替他涵盖了一切。

  她早餐做了火腿鸡蛋和英式松饼。一小时之后,他回到床上看报纸,她则准备好去上班。他一副从未离开过这里的样子,也让别人这么觉着。

  “女仆中午过来,”她手里拿着公文包站在那里笑着提醒他说。

  “我知道。记得的。那时已经起来了。今天你看上去非常像成年人。”他感到好笑地评论说。

  “我是成年人。”

  “不,你不是的。不要对我撒谎了,萨莎。你并不比我更像成年人。如果像的话,我们就不会做这种事了。”她为这样做了感到高兴。他也很高兴。实际上是狂喜。她觉得又获得了重生,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事实是,她促使他成长,而他让她年轻。这之间存在着他们追寻了一年而且似乎已经找到的可能王国。奥秘在于维护它。她做好了面对挑战的准备,他也准备好了。他们俩都知道事情不会容易,但值得他们为之努力。“可以一起吃中饭吗?”她点点头。“我一点钟来接你。得先完成一些差事。想为孩子们买点过圣诞节的东西。你觉得他们想要什么呢?”

  “我甚至不认识他们呢,利安姆,”她笑着对他说。他全然回归了,像国王似的躺在她的床上。

  “我想很快改变这种现象。下次你来纽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佛蒙特吧。”

  “说定了。”如今他们的关系不用再保密了。她明白,如果这样做,他们就得实实在在地处理一切,没有障碍可以阻挡得了。她现在准备好了,他也是的。他们用了一年时间才取得了一致,并没有原先想的那么糟糕。失去他四个月只是让她明白了他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在离家之前,她与他做了吻别,稍待片刻他就跳下了床。他也想给她买一份圣诞礼物,而且在当天下午就买。这次不再只是一根金链了,要更好的东西。那一周他挣了不少钱,等不及得要为她花一些。

  一点钟他到画廊接上她,一起在季诺餐厅吃了中饭,陪她走回画廊之后,他才去忙自己的事。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他就和玛尔西在画廊里到处走走看看,等萨莎结束与一位客户的会面。在客户离开之前,她介绍他与利安姆认识,说他是他们最有前途的年轻艺术家。她随后又亲亲利安姆的面颊,显然他对她的意义远远不止是艺术家那么简单。再也不是秘密了。在离开画廊的时候,利安姆乐开了颜。

  “真不错,你刚才那么做。”

  “什么?把你介绍给客户吗?”她理解他的意思,也很高兴他喜欢成这样。她知道他现在得到认可、有时甚至得到炫耀时的感觉。他需要这些,如果这样做能让他高兴,她乐意去做。不仅仅是愿意。她想这么做,因为她爱他,而且知道他也爱她。

  这么快两人就又和好了,仿佛从未分开过似的,这让他们俩都为之感叹。他从朋友在崔比卡的住处搬回到她的寓所。萨莎把事情告诉了塔蒂安娜,塔蒂又打电话给了伦敦的塞维尔。这次她没有大惊小怪。虽然对利安姆还抱有戒心,她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决定,甚至也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她现在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有多么爱他。

  一切回归正轨,而且更好于以往。好像每次分手再和好之时,连接他们的网就收得更紧了,他们也比以前更加亲密。这次,她几乎觉得自己嫁给他了,他也这么说。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结婚,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的关系从未像此刻更具有可能性,她毫不怀疑这次他们会取得胜利,而且会坚持下去。那天早上她与玛尔西谈了很多,玛尔西为她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一起吃饭,逛商店,在她忙碌之时他就在画廊转转,两人又恢复了在早晚缠绵的习惯,偶尔也会在这之间。利安姆第二天早上就要前往佛蒙特了,为孩子们买的礼物已经打好了包。他把给萨莎的礼物藏在了塞维尔房间的抽屉里。这次买的是一条钻石细手链,尽管和上次送的那条金链有点相似,但这一条璀璨夺目,而且更“成人气”。他现在买得起了。五月份的时候还不行。在画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他终于真正有了一些进项,所以希望尽早工作起来。

  当晚上床睡觉之后很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起初没有人听见。利安姆把手机放在浴室的充电器上了,但铃声响个不停,萨莎终于听到了,于是就戳戳他告诉他手机响了。他已经睡着了。趔趄地走进浴室拿起手机,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是贝思。片刻之间,他就完全清醒了,盯着萨莎,一副慌乱的神情。

  “有多糟?”他问,很久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贝思说。萨莎还不知道是谁。但听起来不是好事,他的脸都白了。挂上电话时,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出什么事了?”萨莎焦虑地问。在这个时候有电话,还问那种问题,向来不会是好事。她立刻意识到和他的孩子有关。

  “是夏洛特。贝思打来的电话。他们去看她未婚夫为她建的房子,房子还没完工。夏洛特一脚踩到了掩盖一个洞的油布上,结果摔下了一整层楼摔到了一堆放在水泥地上的建筑材料上面。”

  “哦,上帝啊。”萨莎看上去和他一样恐慌。他的手在放下手机时不住地发抖,他握住了萨莎的手。在讲诉后来的事情时他紧紧地握着,握得她发疼。

  “她摔伤了后背,还不知道有多严重。也许可以再走路,也可能从脖子以下都要瘫痪了。还不知道情况。她摔到了头部,但没有背上那么厉害。现在还很清醒,但疼得很。”他哭了起来,萨莎抱住他。他必须立刻动身,不能等到明天早上了。她打电话替他要了一辆车,想和他一起去,但又想到贝思和孩子会难以接受一个陌生人在场。但是,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为了利安姆去那里。她知道他需要她。

  不到十分钟,他们走出了寓所。他拎着包上了开往订车处的出租车。他知道,他们一家人会守在外伤治疗部夏洛特的床边,如果萨莎一起去的话会让贝思难受的。

  “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他说,在最后时刻紧紧地与她拥抱在一起。他需要她能够给予的所有力量。现在是凌晨一点,他还有六个小时的车程要赶,天好的话也许时间会短些,如若不然就得多花时间。贝思讲过他们住的地方正下着雪。

  “我每时每刻都会想着你的,”她说,钻进车窗与他吻别。她挥挥手,车子疾驰而去。一分钟之后,她自己打了一辆车去住宅区。她随身带着手机,还没回到公寓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哭泣着和她说话。

  “我爱你,萨莎……谢谢你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身边……”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会时时刻刻在这里,为你们大家祈祷。”可怜的小夏洛特。没有死真是奇迹。萨莎和他一样希望造成的伤害不会像他们担心的那么严重。“小心开车,甜心……到了以后,可能的话给我电话。”

  当晚他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告诉她从贝思那里得到的有关夏洛特的消息。夏洛特正处于关键的时刻,但她在坚持。他们准备在他到达之后的早上给她动手术。萨莎一想到他们要经历的事情就感到难受。真是一场噩梦。没有比孩子严重受伤更糟的事了。利安姆在清晨九点抵达那里,萨莎坐等着他的消息。和他一样,她一夜没有睡觉。整夜每隔半个小时就与他通一次话。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他不打来电话,她就拨通他的电话。她很庆幸他们俩又重归于好,让她至少可以在他经受磨难之时给予支撑。

  直到午饭时间他才打来电话,夏洛特之前一直在接受手术。他们说她要到晚上才能出来。利安姆在电话的那头在描述情况时,不停地抽泣。萨莎坐在画廊里泪流满面,等待着消息。手术结果让人听起来觉得有希望。并不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可怕,不过也非常糟糕。在有机会谈论的时候,利安姆说贝思的未婚夫在为自己的过失痛苦地自责。当时夏洛特是和他在一起看自己以后的房间的,他转身要给她看样东西,就在这一分钟的工夫她跌了下去。利安姆说贝思为此责备他,但也没有他的自责厉害。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利安姆的大儿子汤姆从学校飞回家来看望妹妹。至少一家人团聚了,或者说将要团聚了。萨莎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加入到他们当中。她想过要乘飞机过去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以便照顾利安姆,但他说他们在夏洛特的病房里和走廊上的轻便床上睡觉。他没有办法去见她。因此她还呆在纽约,一直把电话放在手边。

  七点钟她离开了画廊,回到家里后就守在电话旁边。他当晚给她来过几次电话。早上,在所有人,萨莎和利安姆,度过了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后,情况稍稍有了好转。他说贝思很紧张,但对他比较客气,还说她差不多精神失常了。他们不得不取消了本该在三周内举办的婚礼,延期到届时夏洛特状况将会明确的一月份。每个人的生活都突然颠倒了,夏洛特的病情尚不稳定,远远不能脱离险境。

  日子一天天缓慢地爬过去,到了一个周末,他们才知道她不会瘫痪,但腿部的情况还不明朗。一切都取决于脊椎的恢复情况。非常有可能她可以再走路,但一切尚不能确定,即便可以,她可能也要花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再次站立起来,而且在这之前还需要接受多次外科手术。萨莎不愿意问起他们的保险状况,但听说不错之后还是放下了心,否则那对于他们的经济来说也是一场大灾难。让小女孩好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和一大笔钱,而且她以后还要面对很多困难,对于照顾她的贝思来说也是如此。利安姆在电话上谈到这里时觉得十分愧疚。夏洛特终归是需要人照顾的,而他又不能在那里。他住在伦敦,以后还会与萨莎住在巴黎。他有些担心不能与她共度圣诞节,但这不过是最无足轻重的担心了。听到他的一番话,萨莎决定在纽约过圣诞。如果他只有一天的机会可以脱身来和她过节的话,到纽约找她也要比到巴黎方便许多,她原本是打算在巴黎过圣诞的。多亏伯纳德,她不在时同事们也会把巴黎的画廊打理好的,他们向来如此。

  她拨通了塞维尔的电话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也和她一样为利安姆难过。塞维尔认识夏洛特,在贝思离开之前见过她几次。想到她要瘫痪的样子他心都要碎了,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让母亲向利安姆问好,说会去教堂为他的小女儿祈祷。萨莎在那天早上为夏洛特单独点上了一根蜡烛,并去参加弥撒为她祈福,她并不常去做弥撒的。

  塞维尔提出到纽约陪她过圣诞节,但显然他想和新女朋友留在伦敦,女朋友说过要请他一起去滑雪,萨莎没有让他为难。去滑雪自然会带给他更多的乐趣。他表示了真心的感激,并允诺说明年一定陪她一起过。希望到时候塔蒂安娜和利安姆也会在场。但是今年的圣诞有太多要烦心的事了。

  接下来的两周里,来自利安姆的消息接连不断,还有几天就是圣诞了。圣诞对于他们呆在医院里的人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一直在为夏洛特担心,等待看她的预后情况,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从未让人能完全放下心来。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是无情的压力。利安姆由于过度劳累开始冲她犯急了,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因为他要轮班看护夏洛特八个小时,好让贝思减轻一点负担。后来,有时候还没等抽空拨电话,他就在大厅的轻便床上睡着了。萨莎理解或者说尽力去理解他承受的压力。听着远方传来的消息她也感到疲惫不堪,只能想像着那里的情形,想像他们整日整夜地坐在外科治疗部里给予小女孩支持。利安姆说孩子要忍受很多疼痛,自己都不忍心看下去。对于大家来说这都是一场噩梦。每次与利安姆通话,她都为之感到揪心的痛。他总是允诺说一有可能就来纽约看她。她甚至不能想他何时才能成行,也从来不去问他。她想帮他减轻负担,而不是添麻烦。

  圣诞节前两天,医生为夏洛特和她的家人送来最好的礼物。他们说尽管要花很长很长时间,但她终究可以走路了。也许走路会不稳,也许腿会跛,有可能要戴上矫形器,但以后能走路了。尽管不可能完全正常地出院,她的脊椎毕竟躲掉了完全损坏的劫难。还有很长一段难熬的时间,但她的命运已经要比原先担心的情况好多了。她至少还得在医院住三个月,也许更长,但他们认为最终会得到良好的恢复,而且不会留下精神创伤。她必须勇敢地接受外科手术,他们对此表示乐观,并在当天将她的名字从危重名单上撤销了。利安姆在电话中把这些告诉萨莎时,她落泪了,和他一起哭了起来。状况依然非常严峻,但也让人非常安心了。本来也许会更糟得多的,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让人感觉不佳。

  “我想过去看你,”他听起来疲惫不堪地说。

  “我开车去看你吧。不想让你在这种状态下开车。”

  “我很好,”他说,听起来不像是针对她的话作出的回应。两个多星期以来,他一直处于精疲力竭几近崩溃的状态。她不愿设想他在路上的情景。但他坚持说要在第二天过来,和她一起共度圣诞夜,接着又说他还要赶回去。他还在和贝思、贝基倒班看护夏洛特,这在她听来很不是滋味。不过在危急时刻,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当中总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的祖父母还有贝思的未婚夫也都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夏洛特拥有成军团的热爱她的支持者,还有萨莎和塞维尔的祈祷。萨莎对塔蒂安娜也提起了这件事,塔蒂颇为震惊并让她转达对利安姆的问候。萨莎把话带给了利安姆,利安姆说很受感动并向她表示了谢意。塔蒂安娜被娇宠惯了而且难缠,但她的心地很善良。

  利安姆开车从佛蒙特一路南下而来,萨莎担心不已。她每隔一个小时就给他打电话,他听起来很清醒状态还不错。他强调说自己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睡过一点觉了。她迫切地想见到他,为他能够不顾发生的一切来陪她过圣诞而满怀感激。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购置了一棵圣诞树,为他把这棵树装饰了一番,并在树底下放了几样送给他的东西:一件搞笑的衬衫,一顶新的棒球帽,一本原先是她父亲的艺术书,还有一块卡特尔手表。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晚上六点钟才到达。还算顺利,至少还看得清道路。

  萨莎一看见他就落下了眼泪。他看起来十分地疲乏而苦恼,在她过来拥抱的时候,一下子就在她的怀里哭了出来。他觉得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自己一直在下沉。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令人害怕的感情经历。在她眼里他再也不像个孩子了,而是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还要沧桑。仿佛在过去的几周里老了十岁。仅仅看见他,看见他眼里的紧张与难过,萨莎就感到痛苦。他竭力向她描绘发生的事情。只是聆听就让她的胃翻江倒海了。太可怕了。不过,现在夏洛特至少有所好转了,将来还有希望。

  “贝思怎么熬过来的?”萨莎甚至关心起了她。

  “她真令人吃惊。一刻也没离开过医院。乔治和朋友呆在一起。汤姆和我们轮班。”一家人又团结在一起了,甚至包括贝基在内,利安姆并没有多提她。她依然让他感觉难堪,也许永远都是这样的感觉了。萨莎并不因为她担心,那不过是愚蠢的一夜情,已经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了。萨莎很高兴他能够在医院里陪夏洛特。这样的事是孩子永生不会忘记的,他也不会忘记的,萨莎也不会。

  她为他做了一顿美味的圣诞晚宴,替他放好洗澡水,然后又安顿他上床。他躺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安静地注视着她许久。太累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他从未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午夜时分,两人互换了礼物。她把送给他的礼物替他拿到床上来,他爬起身跑到客房去拿给她的礼物。当看见他买的钻石手链并替她戴到手腕上时,她都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真美。你要把我宠坏了。”她吻了他一下,感激上苍能和他在一起。他对她的礼物件件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块手表以及她父亲的那本书。

  她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没有意思要与她缠绵,她也不想。在他经历了这一切后,她觉得那样会败兴的。他显得极其疲惫。性现在是他也是她最无足轻重的事了。他们只想在一起,握着手静静地躺着。

  将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转过来看着她。他疲劳过度都没有去做午夜弥撒,她也根本没有提起这事。她相信上帝会理解的。

  “你看上去这么累。干吗不睡觉呢?”她像哄孩子那样把他揽在怀里。他现在非常需要这样,以后还会需要更多的。清晨他又要回到前线了。开了将近七个小时的车才来到这里,今晚是他惟一可以稍事放松的夜晚。

  “我不想睡。今天晚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记住这里的分分秒秒。”他需要撑很长时间才做得到。

  “我就在这里。你需要睡觉,不然明天太累开不了车啦。”他想在夜幕降临前或者更早赶到佛蒙特和孩子们过圣诞。早上七点就要动身。他们只剩下了六个小时。“事情平静下来一点后,我开车去看你。”现在让他们接受她还嫌太早,但利安姆似乎不知道自己还会呆多久。萨莎耐心地等待着。

  “我得和你谈谈,萨莎,”他倚在一只胳膊上说。

  “谈什么?”有一瞬间,她有些诧异地怀疑他是不是打算求婚,但时机好像不对头。大家的情绪近来都很紧张。她冲他笑笑,躺在枕头上看着他,很高兴他在自己的身边,他也是的。然而,尽管此时远离了医院的恐怖,他看起来还是很悲伤。经历了太多的恐惧、目睹了太多的痛苦,再要走出阴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有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不仅对夏洛特来说如此,对他们大家来说都是如此。全家人都由于她的事故而在精神上受到了创伤。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头,”他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萨莎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话似乎很重要,她留心听着。“夏洛特将需要数不清的关心、照顾、康复训练和各种各样的治疗。在医院里呆上几个月之后,因为她年纪还小,我们可以在家里帮她做一些康复训练,不然的话她就呆在康复中心。在伯灵顿有一家。”她知道他为什么担心了。一点也没有起疑心。她愿意尽一切可能来帮助他,而且早就想对他说了,只是由于不愿强加于人或者追根问底才没先说。

  “答案是可以,”她简单地说,俯过身亲了亲他,利安姆好像吃了一惊。

  “可以干吗?”她让他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很难把要说的话说出口。

  “可以,如果你需要预付款的话。这样的事故肯定要花一大笔钱的。我会全力帮助你的。画廊会的,我也会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

  “我爱你。你不需要这么做。”

  “我想。”就这么简单。

  “我们没问题的。我们的保险非常完善。感谢上帝,贝思一直对保险很狂热。上帝知道,我没感过兴趣。我总觉得支付保险费是做冤大头的事。感谢上帝我们付了保费。我们现在需要它。我想贝思的父母会解决剩下的问题的,他们这么多年攒了不少钱。贝思的未婚夫也想帮忙。我并不认为他是应该的,但他觉得应该对发生的事情负责。我们以后再认定这方面的事。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见到一张账单。还是要谢谢你提出帮助。”

  “好的,那是什么问题?”萨莎笑着问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问题,萨莎。我想告诉你点事,不是向你要什么。这也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把事情告诉你。”他泪水盈眶。

  “告诉我什么?”

  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然后睁开双目把话说了出来。说话之时他觉得自己像拿着斧头的谋杀犯。但他别无选择。“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了。”萨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没有明白似的。

  “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了。”他重复了刚才的话,她好像挨了枪子一样,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

  “是说明天到佛蒙特,对吗?”她喘不上气来,想捞住救命的稻草。他摇摇头。

  “是说回到我们的婚姻。她一个人做不来。不夸张地说,夏洛特要站起来可能得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也许她根本无法完全地站起来。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也坐了起来。“我从未为贝思做过什么,现在我必须付出了。她想让我回去,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想她是疯了。我当了她二十年邋遢的老公。忙于画疯子那一套,忙于作画,而没有真正帮过她。但是现在我必须帮她。我不能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些,萨莎。我就是不能。事情一发生,她就中止了婚约。她说再也不会原谅他的。她让我回去。”他坐在那里看着萨莎,眼泪哗哗地沿着面颊流下来。他爱她。但他也爱自己的妻子。而且,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他身上那种使他成为自己、使萨莎爱上他的正派气质现在却让他离开她了。

  “这不是回归婚姻的原因。必须的话就在那里呆上半年、一年,如果需要的话。但是你不能因为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就回到原来的婚姻。她好转的话又怎么办?你上半生已经结过婚和贝思在一起了。”

  “我没有离开她,萨莎,”他提醒她说。“是她离开我的,我活该这样。本来我永远都不会主动离开她或孩子的。”

  “哦,上帝啊。我不能相信。”他们俩才刚刚重归于好,而且他还在她的床上躺着。但他整晚都没有把手放在她身上。他只是来跟她最后一次在一起,当面告诉她他要离开她,永远地离开她了。“我觉得你现在做这样的决定脑子不够清醒。你们俩都不清醒。”她在为自己的生活争取。然而,看着他的脸,她明白自己输掉了。这一次不会赢的。结束了。他们之间真的不可能了,然而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造成的。她没有武器可以为他奋战。贝思那边有二十年的婚姻,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病得很重。萨莎没有丁点的机会。“你就不能等到自己更清醒一点睡过觉之后再做这样的决定吗?”

  “没有决定要做,萨莎。我不能留下贝思一个人应对这些,不能离开我的孩子。”他成长了,变得有责任感,现在再也不需要她了。而她甚至不能与之争辩。因为她知道他的做法对于大家来说是正确的,除了对于她。她觉得他在用球破碎机砸她,真的砸到她了。利安姆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痛不欲生,他也是一样。“对不起,萨莎。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让我们成为可能……但我必须回去。我发誓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我会娶你的。我想娶你。但现在我做不到。”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场悲剧。但他也爱贝思,萨莎心知肚明。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来。荒唐至极但也是千真万确的事,他爱着她们两个人。而且他欠贝思的更多。萨莎必然会输的。她是他觉得必须为孩子付出的牺牲者。

  他们俩抱头哭了很久,为彼此伤心难过,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她甚至想让自己生气发怒,想让自己恨他,但她做不到。她没有生气,而是伤透了心。这和当时失去亚瑟一样糟糕,甚至更糟。因为利安姆一旦回到贝思身边,对于她来说他就真正的死了。这一次,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俩对此都很清楚。

  “我会撤出画廊的,如果你想我这么做的话。我不想替你把事情搞得更难受了。”

  “没有必要这么做。这对你不公平。你可以和卡伦与伯纳德打交道。”她知道这以后自己不能再见他,甚至也不能和他说话了。如若不然,会杀了她的。她一生中,或者说至少自从亚瑟去世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楚。

  六点钟了,他们还躺在彼此的怀里。六点半,他起了床。两人都像霜打了一样。最糟的就是她知道他做得没错。这项决定中不包含画疯子的因素。这是一个善良高贵的人做出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欠妻子和孩子什么,也愿意履行自己的职责。无论好也罢坏也罢。这样的决定只使她对他的爱意更深。

  “如果不行怎么办?”萨莎在他穿上衣服的时候问。“如果夏洛特好转了,你们两个人忍受不了对方会怎样?会怎么办?”

  “不知道,”他看着她老老实实地说。两人都像受到了重创。

  “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你才和贝基睡觉的。男人只有在对妻子不满的时候才会做出那种事来。”

  “也许不是的。我想我们是厌倦了彼此。贝思过够了穷日子。我有时候也让孩子烦得不行。需要承担起自己还没打算或者说还没准备好承担的责任。见鬼,我娶她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而你正要回到那种生活当中去,”萨莎清醒地说。“在行动之前再考虑考虑吧。不回到贝思身边也可以长久地照顾夏洛特。”

  “萨莎,定下了,”他说。像是为她敲响了丧钟。“我必须走。她需要我,要我这么做。她不能一个人应对。她没有那么坚强。”萨莎点点头。没有争论的余地了。她使尽解数还是失去他了。她不忍心再劝他相信她认为错了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贝思身边,但这只是因为他想回去,而不是因为她要他回去。他自己应该想到的。现在萨莎替他想到了。无论再怎么荒诞不羁,他都是一个正派的好人。

  她提出为他准备早餐,他只是摇摇头,吃不下。他们没有睡觉。他觉得自己离开她就像放弃了生命。他原来是多么处心积虑地想和她在一起生活,但命运之手将之捋去,这并非他们当中谁的过错。上帝之手。命运。他们所有的梦想都必然遭到粉碎而被迫放弃。现在轮到贝思了,还有夏洛特和他的儿子们。他属于他们。二十二年前他曾向贝思发过誓言,如今他必须履行誓言了。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萨莎是他的梦想。贝思是他的生活。

  他把她送的礼物放在带来的背包里,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链,然后把手举起来背对着他。“我永远不会拿下来的。我永远爱你,利安姆。”

  “不要这样,”他说,与她做了最后一次亲吻,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忘记我。忘记我们。把它搁在心里,我也这么做。你永远都在我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萨莎点点头。

  她紧紧靠在他身上仿佛他一离开自己就会死去一样,她觉得自己会死掉的。她永远没有机会与亚瑟这样道别。与利安姆的这个夜晚,他们彼此做了告别。他要离开她了,带着过去一年来对她的爱,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爱她。

  她呜咽着陪他走到电梯,他按下了摁钮。她赤着脚,身上还穿着睡衣,长长的乌发像孩子似的耷拉着。电梯来了,他看看她,在与她四目交织时走进了电梯,电梯门随即关上了,他走了。回到寓所里,她意识到已经是圣诞节的清晨了。

  

  第二十一章

  

  圣诞节对于她来说是一场模糊的记忆,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塞维尔和塔蒂安娜打电话来祝她节日快乐并询问起她的情况,她让他们放心说自己很好。不过,塞维尔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怪,当晚又打来电话问候她。他问利安姆在不在,她说他来过刚刚回佛蒙特去了。尚在痛苦中煎熬的她还无法对别人言说发生的事。事情太令人揪心了,她一整天就坐在椅子里,几乎动也没动。只是坐在那里,两眼发呆。她受到了刺激。

  圣诞节第二天,萨莎和平常一样在十点钟到了画廊,玛尔西走进来看见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径直垂在身后,脸上也没有化妆,像石灰一样惨白。她正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坐相看起来很僵直。她好像受到了刺激,当玛尔西打量她看见了她的眼睛时,她肯定夏洛特死了。实际上是萨莎死了。

   “哦,上帝啊,是不是她……”玛尔西用手掩住了嘴。她看得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萨莎像个幽灵似的,摇摇头移开了目光。她已经伤心欲绝地哭泣了三个小时。她知道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在他离开之前,他们俩说好不再给对方打电话。这样做对两人来说都非常残酷。若非为了支持他的行动,她一生中从未做过这么艰难的事情。出于爱他才这样做的。她一向知道自己爱他,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萨莎,你还好吗?”看着她的样子,玛尔西害怕了。

  萨莎没有直视玛尔西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呆板。“我很好。”她把刚签过字的文件递给她。她开始自己下半生的生活了。展现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一大片空虚与失落的荒原。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组织、每一磅肌肉都已经死了。

  玛尔西没有再说话就退出了办公室,她对卡伦提起了这事,卡伦到萨莎的办公室好像没事一样看了看,很快就回到玛尔西这边来了。

  “肯定出事了。你问过她吗?”

  “她不说。”

  她们俩都认为她看上去很糟糕,甚至比亚瑟去世的时候还要糟得多。但现在是两年以后她所承受的第二次重大的失落,造成了双倍的影响。两次巨大的失落合二为一,给她带回了亚瑟去世后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受,再加上现在失去了利安姆。这一次是永久地失去他了。她知道这一次是没有转机的。他再也不会回来。对她的生命来说,他如同死去了。

  两位女士都没能解开疑团,萨莎一整天都没有和她们说话。她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是坐在那里翻桌子上的文件。她想到自杀,但又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待塞维尔和塔蒂安娜。她注定要活下去,这比注定要死去还让她难受。上天宣判她永世不能够再拥有他。

  在开车去佛蒙特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的感受。但他没有给她打电话。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了。他不得不把她和自己交付给命运之手。从现在起他能做的就是要明白自己再也见不着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全身心地爱着的女人。

  下午,萨莎对玛尔西说要在第二天早上前往巴黎,请她订机票。玛尔西答应了下来,接着又停下来问萨莎话。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吗?”萨莎点点头,玛尔西琢磨着是不是利安姆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们发生了争执又分手了。“利安姆在哪儿?”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萨莎说他在佛蒙特,情况不错。她知道自己要在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把事情告诉别人才能受得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创口已经被痛苦湮没了。玛尔西在离开后预订好了机票。接着她做了以前、甚至在亚瑟去世之时也从未做过的事情。她拨通了塞维尔的电话,告诉他自己很为萨莎担心。塞维尔说在圣诞节通电话时她也是怪怪的。“她看上去很糟,”玛尔西肯定地说,不愿意让他担心,但又不知道该告诉谁。塔蒂安娜不在,玛尔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可能我会在周末飞到巴黎来看她,”他说,考虑起来。对于这个计划他并不热衷,因为到时候是新年除夕,但他为她担忧。出了什么事了,而不管什么事,她对任何人都缄口不言。

  塞维尔当晚往家里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她躺在黑暗当中,在床上想着利安姆,想他在做什么,夏洛特怎么样了,他又对贝思说了什么。她甚至还不知道贝思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一夜之间她就成了被遗忘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无影无形、不可捉摸、不惹人爱,完全地与外界隔离了。在离开画廊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和玛尔西、卡伦好好说再见。只是老套地道了声晚安,就移步走到了大街上。她步行向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发觉下雨了。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这再也不算什么了。一切都没关系了。

  第二天她乘上飞往巴黎的航班,在飞机上没有和人说话,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看电影,后来沉沉地睡去了。航程相对来说不算远,回到家时,她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吃东西了。她也不在乎了。

  塞维尔星期六来到巴黎,一见到她就怔住了。她消瘦了许多,目光变得呆滞,皮肤几乎变成了灰色。他设法让她吃了点东西,新交的女朋友和他一块儿来的。他向母亲问起了利安姆,她没有不高兴但又吞吞吐吐的。只是说他和贝思还有孩子们在佛蒙特。

  一周以后,塞维尔拨通了利安姆的手机,想了解他的情况。为了不让他担心,他没有提及母亲的状态。利安姆要为夏洛特办的事情很多。塞维尔随意地问起他什么时候回伦敦。

  “不回去了,”利安姆平静地说。冷静的语气让塞维尔担起心来。他的语气和最近萨莎电话中平平的语气没有多大差别。

  “什么意思?”塞维尔困惑地问。“你要在佛蒙特被困住很长时间吗?”

  “永远,我想,”利安姆含糊地答道。“我会抽时间回伦敦关闭工作室的。”他还说夏洛特要在医院里住好几个月,那之后可能还要到康复中心。

  “你他妈的和她呆在那里真是像样,”塞维尔说,利安姆那头沉默了很久。他知道得把事情告诉他了。他不知道萨莎对他说过什么,但塞维尔好像不知道发生的事,这让他感到诧异。他知道他们母子关系亲密,萨莎肯定会把事情说给他听的。真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他从未想到她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根本无法对他说出口。

  “我要回到贝思身边,”他说,塞维尔那头没有反应只有诧异后的沉默。“我必须这样。她需要我在这儿。孩子们也需要我。等我回来关门的时候再给你电话。”塞维尔祝他好运,然后就坐着发了好长一会儿呆,回想着利安姆的话。塞维尔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炮打到了墙上。几乎不能想像自己的母亲在听到同样的话时是什么反应。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第二十二章

  

  一月份的大部分时间里,萨莎如同机器人似的打发着日子。白天去画廊,晚上在家里,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只是做自己的工作。在把利安姆的材料都交付给伯纳德时,她也没有交代什么。不过,由于利安姆在此刻正忙着照顾夏洛特没有在工作,倒还没有什么事情要替他操劳。

  利安姆在画廊还有两项任务,但他说这半年内都无法完成。因此,有关利安姆·埃里森的一切事宜都暂停了。萨莎的生活也是如此。

  塞维尔在得知情况后立刻赶回来看她,但她拒绝谈论此事。他们带着小狗到公园里散步。他还想带她出去吃饭,但她不愿意去。这些天来好像她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尤金妮亚说她机械地拒绝一切邀请,二月份在纽约的时候也是这样。除了工作以外,她停止了所有的活动。

  塞维尔与塔蒂安娜为此曾进行了一次长谈,塔蒂来到寓所陪了萨莎一个晚上。但是,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萨莎摆脱冷漠的状态。时光从二月流逝到三月,转眼又到了四月,她回到了巴黎。之后又飞往纽约操办一场画展,玛尔西见到她气色转好也放了点心。她瘦削、苍白,好像很疲惫,但至少连续几个月以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已经没有了。她不开心,但至少有人样了。认识她、关心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没有找她谈,只是悄悄地互相通告原因。显然这是她不愿意和他们当中任何人公开谈论的话题。萨莎完全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她的躯体尚在,但精神走了。

  三月份,利安姆回到伦敦,关闭了工作室,把里面的东西都寄送到了佛蒙特。他给塞维尔留了一个字条,塞维尔打电话找他时,却发现人去屋空了。他只在伦敦呆了两天。塞维尔猜得没错,利安姆可能也不想见他。整桩事情,夏洛特的事故,以及利安姆的决定,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创伤性的。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湮没过去,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新生。塞维尔甚至没有对母亲提起利安姆到伦敦来过的事情。这件事好像还是不提为妙,所以不提也罢了。

  玛尔西在四月份见到萨莎时,她的情况尽管还不能称为复原,但至少灵魂上的大出血似乎停止了。她好像已经沉到了底,不再下沉,相比大家以前看到的状态来说有了很大的改善。萨莎持续的情绪低落让人看着心疼,但她坚持说自己感觉好些了,甚至还在五月从纽约回来后去了汉普顿。

  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到处充斥着对利安姆的记忆,但是不论在想他什么,她也不和别人述说了。近几个月来,画廊里没有人见过他或者接过他的电话。他们只是通过萨莎和偶尔的电子邮件知道他和家人在佛蒙特,他说夏洛特进展尚好。夏洛特目前在一家康复中心里,而且能够站起来了。萨莎的情况也差不多。好像她的精神尚且撑得住,但还不能举步向前。她的孩子和员工们都迫切地想再看到一些生命的迹象。五月,玛尔西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几乎要起身欢呼了。自从去年十二月初,她和利安姆重归于好以来,简单地说就是在他离开她之前,玛尔西就记不起曾见过她的笑容。

  塞维尔乘飞机到纽约来为她庆祝五十岁生日。她只想与他和塔蒂安娜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们却坚持说至少要在饭店里吃一顿饭,她于是选择了一家意大利小餐厅,称那里会比较安静。尽管这些月以来一直在想利安姆,但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还是让她感到了开心。

  “都不能相信自己五十岁了,”她遗憾地说。“我怎么变得这么老?”

  “你不老,妈妈,”塞维尔善意地说。他们俩共同送给她一个两颗心交织的钻石胸针,她非常喜欢。她还戴着利安姆在圣诞节送的钻石手链。手链从未离开过她的手腕。

  玛尔西和卡伦提议为她举办一场小型宴会,她没有同意。如今她只出席画廊展览的开幕式。在过去的五个月当中,自从利安姆离开以后,她干脆将画展停办了。她就如同一只在寒冬里冬眠的小困兽。每一位爱她的人都在期待着春天的出现。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她都必须走出利安姆的阴影。但,这好像要穷尽一生的时光。他们俩的灵魂似乎交织在一起,失去了另一半,她就蜷缩起来失去了生命。犹如连体的双胞胎一般。仅一年的工夫,他们就融入了彼此。现在,她的生活失去了他就是一片冷酷的荒凉。

  在阵亡将士纪念日那一周的周末,她没有离开纽约,决定去南安普敦一趟。塔蒂安娜已经走了。塞维尔在伦敦。她打算下个星期去巴黎。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期待着在海边度过自己最后一个周末。天气依然料峭,但空气中已经传来春天的味道,星期五晚上玛尔西看见她离开画廊,觉得她看起来还不错。现在萨莎处于不间断的监护之下,所有爱她、关注她的人都在互相交流自己对她情况的看法。她坚称自己很好的说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相信。

  星期五晚上,她驱车前往南安普敦,旅途由于节假日拥挤不堪的交通状况而变得没完没了。在一次次沉闷的停车等候时,她又想起了利安姆。她极少再允许自己沉迷于这样的奢想了。她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尽管别人看不出来,她还是在尽力让自己好起来。单单背靠着座椅想着他对于她来说都是难得的放任。四个小时之后走进房子的时候,他还在她的脑子里徘徊。那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在十二点才上床睡觉。她想着他睡着了,早上,感觉好了许多。似乎纵容自己好几个小时沉浸在回忆当中减轻了她的一些压力。

  在悲伤的浅滩里航行对于她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失去亚瑟让她懂得失去一个人是一种过程,不可能一次将感情释放完的,而是要一英寸一英寸地,甚至一毫米一毫米地感受。亚瑟死后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恢复。失去利安姆也有五个月了。她知道迟早一天会到达那一步,在清晨醒来之际不会再有保龄球堵着胸口的感觉。渐渐地,保龄球会缩小。她不时想他会有怎样的感受,或者是不是已经忘怀了。现在他有其他事情要忙,她很高兴听到他对玛尔西汇报说夏洛特好转了很多。禁不住,她也会想和贝思一起他是不是开心。她无法得知,也许这并不重要。不论是好是坏,不论出什么事,他现在属于她了。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他本来是一次也不会离开她的。他是那种一旦承诺就会永远遵循的男人。利安姆和她之间的事性质不同,因为不论他们彼此多么相爱,也从未做过婚姻的承诺。正如她在一开始就预测到的,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这并非由于她开始以为的原因。她根本想都没有想过他会回到贝思身边。若非因为夏洛特几乎致命的事故,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命运插手了。   晚上日落时分,她沿着海滩漫步,再次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她让自己的思想转移到其他事情上面,如亚瑟和孩子们的身上。塔蒂安娜自二月份就交了一位正式的男朋友,萨莎很喜欢那个小伙子。塞维尔也说起要与从圣诞节就开始约会的那位姑娘一起生活的事,这对于他来说可是一次巨大的挑战。该是时候了。他二十七岁了。

  她坐在沙丘上茅草的阴影下观赏着日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平静与舒适。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白天的阳光已经暖洋洋的了。她躺在沙子上,想着自己的孩子,想着与他们分享的岁月、她取得的成就,以及他们在一起的美妙时光。她已经预订好了夏天出游的船只。不过,在海滩上她才享有自己的私人瞬间。她非常珍惜这些瞬间。它们是回想的时刻,是她的生活为之感激的时刻,而且这样的时刻又即将来临了。她知道尽管自己忍受了很多失落,但也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祝福,她对之感激不尽。

  望着太阳快速地落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看见它与地平线相交时发出的绿色光芒。她喜欢观看日落,躺在沙滩上,尽情享受着这一时刻。此刻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她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想。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宇宙中漂浮,没有重量,没有负担。自从十二月份以来,她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自由自在。终于,在许久之后,伤口开始愈合了。

  她看见了绿色的闪光,就笑了起来。看见绿光仿佛象征了好事即将来临。太阳落下去之后,她的眼前还浮动着由于注视阳光留下的小点点,看起来好像构成了一个幻象。她看不清他,但看得出他的形状和轮廓。她知道自己在幻想,也许甚至是幻觉,但随即就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利安姆。他正站在她面前,好像在影片中似的背对着太阳。她只是躺在那里盯着他看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好,萨莎。”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俩都在哭。这一次,她只是看着他,笑着。已经有五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我在看日落。”

  “我从门廊里看到了你。”

  “夏洛特怎么样了?”她不想知道贝思的情况。

  “好多了。开始走路了。”

  她没有邀请他坐下来,只是点点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要回去了。只是来说再见。”

  “你已经说过了。”他们两个曾经相爱又分手的人之间进行了这场奇怪而不连贯的对话。五个月以前,他们曾经道过一次别。为什么又再来一遍呢?“你什么时候回去?”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何时回去已经不再重要了。五个月前他就回去了。

  “明天,”他答道,终于坐到了她身边的沙滩上。站在那里看着她躺在沙滩上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萨莎要小,而且更加苍白,她的头发与象牙一般白皙的脸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愈发显得乌黑。她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美丽,他常常想起她。她好像被他谋害的幽灵一样跟着他,最后见到的她那张痛苦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漂移,让他永生难忘。“我只是想在回去之前看你一下。”

  “我想我们不会再做那种事了。”她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直视着它们。他已经忘记了她的目光多么有穿透力,同时又是多么的温柔而富有热情。她遵守了自己在协议中的职责,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不像他现在这样,她从未在佛蒙特露过面。再来对她进行最后的折磨对她是不公平的,她很遗憾他再次回来。她可能又要攀爬愈合之山了。之前的攀爬已经够艰难了。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担心你不会见我。”

  “你说对了。我不会见你的。道一次别已经够了。”在共同度过的一年里他们不止道过一次别了。“你来做什么?”她知道他还有尚未说出口的原因。她已经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了。但是她看得出来在过去的五个月里,他也变了不少。那张俊俏的脸上失却了孩子气,只剩下了男子气。离开之后他经历了自己的痛苦之旅。他有三个孩子和一位妻子在日常的旅途中陪伴他,而她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旅途对于她来说要更艰难。

  “你恨我吗?”他问她。她应该恨他的。但是她已经超然了,而且从未到过那个阶段。她摇摇头。一切并不是他的过错。

  “不。我爱你。可能要永远爱下去了。”他的目光转移到她的手上,发现他送的两条手链还戴在她的手腕上。

  “我也是。”太阳下去了,天气冷了起来。“现在想让我走吗?”

  她实在地对他说:“还不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她想在他离开前看个够。

  “今天晚上我要开车去纽约,”他说,因为找不出更好的话说。他原来想对她说的话现在似乎都没有意义了。她已经变了一个人了。长大了,变得更好、更强,也更深沉。经历了烈火的冶炼。她得到了不寻常的升华。

  “为什么去纽约?”

  “因为我要回来了。”他故作神秘,让她摸不着头脑。

  “回哪?佛蒙特?”

  他笑着摇摇头。她理解错了。“不,伦敦。”

  “为什么是那儿?”

  他知道该告诉她了。那正是他到这里来的原因。他一见到她就意识到自己给她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即便她还爱着他,大门也已经关上了。从她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我离开贝思了。合不来。头一个月我们就知道了,但我们为了孩子的缘故坚持下来。但这样并不行。我们像朋友一样分手的。”他浅笑了一下。“她很高兴摆脱了我。”萨莎认真地盯着他,试图把他刚刚说过的话听进去。她突然不知道他以及他说的话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许他根本不在场。仿佛是梦里变出的幻象。逼真的幻觉。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贝思和我结束了。离婚已成定局。我明天就回伦敦。走之前我想见见你。不为别的,我也欠你一次道歉呢。”他明白自己在十二月对她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但那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借口尽管站不住脚,但在当时却觉得是正确无误的事。萨莎也明白的。

  “你不欠我什么道歉,”她温柔地说。“你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

  “我几乎杀了你。”

  “我还在呢。”她慢慢坐起身。“我比你想的要坚强。”

  “不是的。你比自己想的要坚强。我天天都想到你。一直在想你。”他伸出胳膊,她看见了那块手表。

  “我也是的,”她承认说。“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他们四目相对,没有去拥抱对方。他们尚未相互接触,也许永远不会了。

  “不可能还是可能?由你决定,”他轻柔地说,冷风从他们身上掠过,他向她靠近了一点。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但还没有。“你怎么看?”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回来,利安姆,”她难过地说。难以相信他回来了,也难以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他常常离开她,她已经在他的手上死过好多次了。

  “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自己能够回来。”

  他想亲亲她,但现在得由她来做决定。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取决于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给予尊重的。

  “哪一种选择?”他不想给她压力,但他必须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她坐在那儿望着大海,然后扭身冲他笑起来。“或者我知道的。也许是哪一种并不重要了。生活只给你这么多机会,然后也不知为什么就又给你一次机会。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也许只要相爱就没有关系了。我爱你,利安姆。我一直都爱你。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爱你。”

  “也比我知道得要多。我以为自己在离开你的时候都要活不下去了,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我知道。”她又笑了起来,他轻轻地、小心地吻着她。如同触摸夏日的清风。他从未忘怀过与她亲吻拥抱的感觉。最终,他拥有了她。贝思在他之前就明白了这一切,并善意地放他回来了。

  他又亲亲她,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怀里低声呢喃起什么。与其说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不如说他感觉到她在说话,他于是低下头望着她的脸庞。“你说什么?”

  “可能。”只是轻声的呢喃,但这次他听到了。“可能。”她又说了一遍。他就想听到这句话,在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他就是为这句话而活着的。他把她更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抬起头望着那张脸,它是她的一部分,而且从起初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笑了起来。“可能。这次确实无误。”

  (吕洪灵: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政编码210097)

面试

[美国]葛兰·梅森 著 唐克胜 译

  坡尔·雷果站在门口朝房间里看了看。墙上挂着莫奈、凡·高和塞尚的平板画,这些画镶嵌在廉价的画框中,几把拼凑而成的椅子已被几个穿着三件套西服的人坐着。坐着的人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简历,皮革公文包在地板上一字形摆开。屋子好像几天前还是闲置的、刚刚才在匆忙中收拾好一般。坡尔没有地方可坐,便走到一个墙角,站在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大胖子和一个神情紧张、目光飘忽不定、留着短发的瘦个子中间。大家谁也不说话,但一旦有人进来,大伙儿都拿目光盯着他看。

  坡尔邮箱中的信件内容很简单:早上八点,在第五大街某某市场转弯处的大楼510房间面试。租住在这栋楼里的主要是一些金融公司、保险经纪人和律师公司。坡尔在走道上驻足观看大楼示意图时,发现怎么也找不着510房的入口。但他也注意到示意图上其他地方也有空白,因此,他以为自己的这种不安是面试前的神经过敏,于是很快就将它忘在脑后了。他与其他三个穿戴整齐的人乘坐电梯来到五楼。到了五楼之后,四个人走出电梯,沿着走道走了一会儿,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坡尔估计这间屋子里将有一场激烈的竞争,因此避免与别人视线上的接触。运气太不好了。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人,根本不像曾经做过推销员的坡尔所熟悉的一边拍着你的背,一边说“很高兴认识你”的那种人。在这里,多数人两眼直视前方,表情漠然。有那么几个人环顾左右,在心里默默揣测着这次较量。坡尔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想法在他的灵魂深处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人好奇怪。他有一种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感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经济萧条的时候,劳动力市场充满了激烈的竞争。每天早上,坡尔翻开报纸时都惊讶于有这么多的人失业。失业人数呈螺旋形上升,几近失控,却没有办法阻止它。每当分类广告中登出一个招工广告,很多条件大大超过要求的求职者就像通宵达旦排队购买业已售罄的门票的摇滚乐迷们,排队竞争这一工作。白宫宣布说,现在是勒紧你们的裤带的时候了。是的,坡尔想,接受政府救济的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坡尔曾经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推销员。那时,公司提供汽车、手机甚至昂贵的手提电脑,以便与客户保持联系。然而所有这一切在坡尔失业之后都被收缴了,就像从一个哭泣的婴儿手中夺走一个被他紧紧攥住的玩具一样。他的老板在无数次演练之后,终于哭丧着脸向他宣布了这个坏消息,所说的话无非是“此次裁减意义重大”、“这也是为了公司好”之类。但坡尔知道得很清楚,他的销售额在这个地区是最高的,他并不是公司里多余的人,而是在过去五年中使公司销售额显著增长的顶梁柱。公司行将倒闭之时,总部各部门淹没在奄奄一息的痛苦的呻吟之中。经济衰退之时,曾经盈利的公司迅速开始亏损。

  自从那天下午坡尔走出公司那扇厚厚的玻璃门之后,他就感到很忧郁,甚至有点儿自暴自弃。但是现在他感到的只是宽慰,那种老鼠仓皇逃离沉船后的宽慰。

  这段经历似乎已恍如隔世。坡尔失业一年多了,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或者像周围那些人那样悲观沮丧,虽然失业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十五年前大学毕业以来,他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这次失业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曾计划存一些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现在看来还差得很远。而且,他本来就不多的存款已维持了他六个月的生计,而就业形势变得更加让人绝望。每过一天都要许多花费。救济曾起过一些作用,但在经济萧条时期,本来就不多的救济也没有了。在坡尔居住的楼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在其花大价钱购买的公寓门口贴出了“待售”的字样。价格每周都在下跌,而购买者却少之又少。房地产经纪人不再坐着凯迪拉克或林肯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惟一的来访者便是银行的讨债人,他们将取消抵押品赎取权的通知塞在无人居住的屋子的门缝里。许多人离开了死气沉沉的西雅图或纽约的海湾地区,但是坡尔决心留下来接受这场经济暴风雨的洗礼。

  坡尔想起过去一年中的几次面试:把简历寄出去,把衣服熨平整,把鞋子擦得锃亮。为了使自己有更好的表现,他甚至参加了一个面试技巧班,但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每一次面试之后都是同样的一句“谢谢你”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既令人沮丧又浪费时间。他想,时间最好花在挣钱偿还抵押贷款上面。这些贷款在有工作时从来不觉得多。他有什么办法呢?低价卖掉他在旧金山的豪华公寓,放弃多年的积权?不,他再一次决定不要这样做。这次面试将会改变一切,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他都要得到它。坡尔瞟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时钟,七点五十九分,还有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镇定一下,以便面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面试。

  只见分类广告上用粗体字写着“招聘推销员”。坡尔接下去念道:“急聘高素质大公司销售员。高佣金,公司车,每月预支佣金。 需本科学历,大公司销售经验。有意者请将简历及工资要求于五月三日前寄到××邮政信箱。”一个星期后坡尔就收到了答复,下周一进行面试。看到这么多应聘者,坡尔疑惑地摇了摇头。一般的面试都是单个进行,这么大一群人等着面试,如果不是排在前面的话,可能就要在这里站一上午了。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断定所有其他靠墙站着的人都曾这样想过。如果哪把椅子空下来的话,谁会有勇气去坐呢?这样想着,他朝左边的一把椅子悄悄移动了几英寸,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其他站着的人也都找到了各自的目标。

  八点整,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一身短裙职业装的漂亮女士出现在门口,黑边眼镜更增添了她几分气质。她面带微笑环视了房间一周,目光懒懒地停留在几名应聘者身上。

  “先生们,”她说道,“我很高兴你们来这里应聘,也谢谢你们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她扫视了手中一大叠资料。“我首先要点一下名。如果我叫到你的姓,你就回答一声‘这里’或‘在’。明白吗?”大家面面相觑。所有的眼睛都无声地重复着同一个信息:世事无常,哪有面试以点名开始的?这毕竟不是在部队。“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

  “亚当斯。”她大声喊道。

  “这里。”一个看起来有点昏昏欲睡的应聘者答道。他坐在椅子上,显得非常放松。

  “阿伦。”

  “在。”

  “阿特肯森。”

  “有。”一名反智主义者回答道。他是不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坡尔想。

  她突然停下来,冷冷地看着阿特肯森先生。她的怒目而视使房间里本来就可怕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几秒钟的沉寂无声仿佛有五分钟之久,大家的心跳遽然加快,目光紧紧盯着她冰冷的脸。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刚才语气中那一丁点儿友好全然没有了,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恶意。接下来的话像唾沫一样从她的舌间喷射出来,充满了一个女人受到嘲弄后积蓄力量准备报复的味道。

  “你可以走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特肯森先生说道。而阿特肯森呢,傲慢的笑容此时消失殆尽,脸色变得像在课堂上因为淘气而受到责备的小男孩一般。

  “您说什么?”阿特肯森问道。

  “我说你可以走了,请立即离开这里。”

  “我不明白您说我可以走了是什么意思?这是小学生课堂吗?”

  “你不明白哪个词,阿特肯森先生?”她大叫道。她的声音在这间拥挤的屋子里回荡着。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阿特肯森先生。阿特肯森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的压力是巨大的。他弯下腰,抓起公文包又看了她一眼,好像要愤怒地予以还击,但对手硬邦邦的冰冷的注视使他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快步离开房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贝克。”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常态,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在。”靠近坡尔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个子回答道。房间里开始骚动起来,起初几乎听不见,但很快就变成了一场热烈的讨论。

  “操她妈的。”一个坐在两个站着的人中间的应聘者骂道,“我不想因为这个破工作把自己弄得一点人格都没有了。分类广告中还有许多别的机会。”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分类广告中的招聘广告少之又少。那个女人把目光转向他,并不打断他说话。

  “如果你们愿意忍受这样的侮辱,很好。不过,我要走了。”他在房子里扫视一周,希望有人支持他,然而得到的却是人们冷漠惊慌的目光。看到自己拆台的计谋没有得逞,他很自觉地匆匆走出了房间。他想偷偷地离开,可她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场的人也转向他,和她一起无声地命令他离开,直到他在门口消失。

  “如果还有人愿意仿效……”她低下头扫视了一下手中的资料,“库特勒先生,请给我们节约一点时间,现在就走吧。”所有的应聘者都张大嘴巴,疑惑地看着对方,没有人敢朝那扇门挪动一步。大家都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她怎么知道他叫库特勒?她抬起头来好像知道他们的这个疑问似的,直截了当地说道:

  “先生们,你们都是经过事先筛选过的。我手中有你们每个人一叠厚厚的资料。”她举起手中那一大叠资料给他们看,“还有你们的照片。”

  坡尔打了一个寒战。这是一个什么工作?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还是政府的一个什么秘密工作?谁能在一星期之内弄到这么多人的详细资料?这有点儿让人恐慌。他感到受到了侵犯,就如同发现有人在偷看自己洗澡一样。

  “如果我们忘了刚才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的话,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她扫视了房间一周之后问道。大家一阵沉默。

  “布特勒……”她在名字中间的这个音节上停下来清了清嗓子。“你有问题?”她看着站在离坡尔几英尺开外的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问道。“什么问题?”她的声音让人觉得她好像被一位异性吸引住了,但她的目光仍然是冰冷异常。金发男人低头看着自己擦得油光锃亮的鞋子。

  “威尔克思先生,你有什么问题?你在耽误我们的时间,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威尔克思先生也盯着她,但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如果您知道我们的名字,还有什么必要点名?”

  “你可以走了。”她回答道,随即将目光转向名单。威尔克思目瞪口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停下来向身后看了看。她仍然盯着那份名单。

  “科林斯。”她头也不抬地叫道。

  “这里。”站在坡尔身边一个留着平头的人回答道。

  她继续点名。没有人再敢说话或者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不用“这里”或“在”来回答。又有四个人决定离开。坡尔看了看剩下的这些人,发现他们跟自己一样,拼命想得到这份工作。

  “先生们,现在我们开始面试中的测试部分。测试时需要一支黑色圆珠笔,不准使用铅笔。如果有人没有带笔,请举手。”坡尔将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索了一番。谢天谢地,他还记得带了一支钢笔和一支铅笔。失业这么长时间,事先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的老习惯已开始淡忘了。

  几个人举起了手。

  “举手的人可以走了。”她脱口而出,语气中没有丝毫同情。尽管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大个子飞快地把手放回侧面,但仍没有逃过她的法眼。“兰得尔先生,也包括你。”

  六个人手拿公文包快步离开房间,尽量避免与留下的人有视线上的接触。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很好。现在让我们开始测试。姓氏以元音开头的人坐下,其余的人仍然站着。”大家一动不动。“快点。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坡尔仍然靠墙站着,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公司让这样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女人来进行面试?坡尔暗暗笑了笑。这一定是一个玩笑。对,就是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又是一个《偷拍镜头》,艾伦·方特美国搞笑电视剧《偷拍镜头》,其制作人是艾伦·方特。随时会冲进来,咧着嘴尖叫道:“对着偷拍镜头笑一笑。”坡尔决定奉陪到底,说不定表演完之后还可以得到几块钱呢!毕竟这一天没有白过!

  “站着的人请转身面对墙壁。”她命令道。大家都照办了,但气氛越来越紧张。坡尔切切实实感觉到充斥于整个房间的紧张气氛。再过几分钟,其中几个就要崩溃了。他面壁而站,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新发现,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心思。他把自己想像成惟一的幸存者,又想,也许表露出来一点儿也不是一件坏事。

  “下面我要给坐着的人每人一套试题,每套试题分为四组。你们拿到试题后请脱掉鞋袜,并把它们整齐地放到杂志架子下面,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坡尔强忍住不笑出声来。那个“方特先生”肯定知道怎么进行下去。“你们用铅笔填写答案,拿不准的地方要空着,因为填错的话要倒扣分的。明白了吗?”

  爱德华兹先生举起了手。“什么问题,爱德华兹先生?”

  “为什么他妈的我们要脱掉鞋子?这太可笑了,简直是一种迫害。”这个英国人咆哮道。她没有回答,这个英国人也没有等她回答,就站起身来像他前面的那些人一样离开了。

  四十分钟之后,她宣布:“停。放下笔,把试卷交上来。”从坐着的人中爆发出一阵唏嘘声,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继续写了几秒钟。她平静地走过去,抓起他的试卷,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壮汉坐在那儿,目瞪口呆。

  “你可以走了,罗伯茨先生。别忘了你的鞋。”她继续收其余的试卷。

  “你这个疯女人。我不需要这个屁工作。我要去告你。”罗伯茨愤怒地吼叫道。“我的律师会给你写信的。”然而她对这顿发作不理不睬,继续收试卷。

  罗伯茨站起来时,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他抓起鞋子朝墙上扔去,打碎了镶着莫奈画的玻璃,面朝这面墙站着的两个人如同战壕中的士兵一样,抱着自己的头。这时,在剩下的四个坐着的人中,又有两个站起来找回了自己的鞋子和袜子。

  “旦纳德森先生,利顿先生。”她对刚才找鞋子的两个人说道,“你们拿回了自己的鞋子,可以跟罗伯茨先生一起上电梯了。再见。”利顿给了她一个飞吻,旦纳德森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恨不得把她杀了似的瞪了她一眼。

  坡尔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九点三十分,应聘者已走了一半。他得意地笑了笑,心想:有好戏看了。看起来好像没有人曾经想到过《偷拍镜头》的角度问题。

  “面对墙壁站着的人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众人转过身来。“我要你们沿着这两面墙按姓氏的字母顺序站成一排。”说着,她示意了一下站在角落里的坡尔身边的两面墙。随即她又补充道:“不要讲话。快一点儿,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一片混乱之中,大家一边朝那两面墙走去,一边努力将别人的姓氏记住。此时手势代替了言语。两分钟之后,她拍着手说道:“可以了,时间到了。”她沿着队列认真检查每个人,就像军事操练中的军士一般拍着站错地方的士兵的肩膀。“理查兹先生,你可以走了。塔伯特先生,再见。 威尔斯先生,你也可以走了。”他们一个一个愤愤不平地从队列中走出来,抓起公文包冲出门去。

  “我弃权,我宁愿挨饿也不玩这些破游戏了。”塔克宣布。他没有被她从队列中揪出来,但很显然他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谢谢你,塔克先生。”她说道,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这简直是发疯了。这不是什么招聘推销员的面试,完全是瞎胡闹。你们都是一些傻瓜,你们怎么可以站在那儿,还自鸣得意?你们就跟她一样,疯了。瞧你们一个一个的。”塔克一边沿着队列踱着步,一边嚷道。大家漠然的表情使他更加愤怒,“我希望你们一个个都下地狱。”他使劲地跺着地毯,然后一转身冲出门去。

  坡尔扫视了一下队列,只剩下十五个人了。每走一个人,他的决心就坚定一次。他要坚持下去,不管这个女人让他们渡过什么样的难关。

  “你们六个人,”她指着队列中排在最后的包括坡尔在内的几个人说道,“可以坐下了。其余的人站着,五分钟之后我再来。我不在的时候请不要说话。”说完,她一转身消失在那扇门后,动作之轻盈就像她两个小时之前出现一样。   “你说这到底是哪一门子事?这不可能是一个推销员的工作,一定是招募中央情报人员的考试,嘿!”他们坐下时,佐特先生问坡尔。坡尔没有搭理他,害怕他们的谈话被拍摄下来,他不想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佐特又转向坐在身旁的杨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我兄弟去年参加了中央情报局的考试,他说他们向你提各种各样让你发疯的问题,不过这不是我希望的。再说,我也不想做一个可怕的幽灵,只想做一个推销员而已。”杨回答道。其他站着的人也跟着交谈起来。一个人走到那堆鞋子旁,拿起自己的鞋子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使在场的人感到震惊。

  “他受不了了。”佐特对杨说道。

  “如果是在招募幽灵,我也要走了。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杨说道。

  “为什么你不问一问?”佐特问道。

  “问什么?”杨回答道。

  “问是不是在招募中央情报人员啊。”

  “这样的话,我就会像其他人一样被请出去了。”杨反驳道。

  “你当然会被请出去,不过,只有用这两种办法才能搞清楚。”

  “怎么搞清楚?”

  “很简单。如果这是在招募中央情报人员,你无论如何是要离开的;如果不是,这里面就有蹊跷了。就把它看作是为同志们做出牺牲,所谓的赴汤蹈火吧。”佐特显然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他们骨子里都是推销员,坡尔想,互相出卖。他差点儿说出了自己的《偷拍镜头》理论,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想,看到她让他们下一步做些什么会是非常有趣的。

  “我不明白。也许你是对的。”杨说道。“如果招聘的是一个推销员,我还是有赢的希望的。”

  “杨,这不是你第一次参加面试吧?”佐特问道。

  “我以前曾参加过几次面试。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敢打赌你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面试,是吗?你和我都觉得这次面试是在招募中央情报人员或公司间谍之类的人员。你归根到底是要离开的,我想让你离开之前给我们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佐特微笑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也跟大家一样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要我离开怎么办?”

  “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保证面试结束之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你。这样你不就可以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是不是?”佐特说道。

  “好吧。”杨温和地说道。佐特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放进自己的皮夹里。坡尔好奇地注意到佐特的钱包里好像塞满了钱,他抵抗住将这些钱偷走的诱惑,不管形势变得多么糟糕,他毕竟不是一个小偷。

  那个“女军事指导员”旋风般地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她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多数人都在三三两两地自由交谈着。等他们先后注意到她时,房间里开始平静下来。大家的表情就像被当场抓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

  “杨先生、佐特先生……”她开始宣布她不在场时那些讲话人员的名单。“你们可以走了。”几个人开始向门口走去,都咬牙切齿地诅咒她。佐特先生站起来,没有离开的意思。

  “佐特先生,请你出去。”

  “我会出去的。”佐特回答道。

  “那为什么还不走?”

  “夫人,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后我就离开。”佐特说道。

  “你意识到你的过失了吗?如果你不即刻离开,我就要叫警察了。”她说道。

  “我说过了,你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就走。”佐特是一个推销老手,曾遭受过成千上万次拒绝,他知道怎样与对手周旋。在场的人,不到十个,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坡尔坐在那儿,正看得入迷。

  “我要叫警察了。”那位女士说着,就准备向那间神秘的相邻的屋子撤退。

  佐特闪电般地用他那宽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不要急,我要你首先回答我的问题。”

  “快点。”她掩饰不住胸中的愤怒。

  “我想知道,”他显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朝前走了一步,她本能地向后退着。“不要告诉我什么狗屁推销,夫人。这个破事是不是与政府有关?”佐特笑着问道。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否则我就把你丢出去,佐特先生。”

  “不要急。先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就到门背后自己去找答案了。”佐特转身猛地拉开那扇门。门的对面是另一扇门,像钢铁般坚固。

  佐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手中仍握着门把手。他转过身来,看见大家就像装在塑料袋中的金鱼一样,嘴巴正一张一翕。

  “满意了,佐特先生,请你离开这里。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也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她转身对其余的人说道,“你们坚持到了现在,我们公司的老总沃顿·威斯特曼先生想向你们表示祝贺。威斯特曼先生在位于纽约北部的公司办公室通过闭路摄像机看了面试的情况。我们认为那些能够根据指令行事,没有任何问题的人将是最成功的职员。”她走到挂着凡·高画的那面墙边。“有人愿意帮帮我吗?”坡尔看到佐特溜出了房间,嘴里还一边咕哝个不停。大家都站着不动。

  “雷果先生,你能帮我取下这幅画吗?”她问道。

  坡尔走过去帮她取下那幅沉重的平板画,将它靠在墙边。平板画后面是一个电子显示屏,镶嵌在墙里面。屏幕此时变成了蓝色。

  “威斯特曼先生想跟大家讲话。通常这个是晚些时候进行的,但由于刚才的事件,威斯特曼先生认为最好现在就进行这个项目,以澄清事实,消除误会。”

  一张肥硕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威斯特曼先生是一个脸上长满皱纹的上了年纪的人。不过眼神中闪烁着青春与朝气。

  “先生们,这场面试并不容易。有人可能觉得奇怪,甚至可笑,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每个人今天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肯定会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现在只剩下八个人,而我们只招一个人。游戏现在开始吧。”说完,屏幕变成了一片空白。坡尔坐在那儿,吃惊不已。他想搞清楚这个老头儿话中的含义。什么游戏?一种虚幻的感觉在他的头脑中扩散开来,不是《偷拍镜头》,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老头儿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游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下来搞个一清二楚,但是他确实需要钱。都到这一步了,只剩下七个人和他竞争这一职位,他要坚持到底,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要得到这份工作。

  “大家站起来,脱光上衣。”她说道。几个人开始抱怨,但很快就在她的注视下悄无声息了。“行动起来吧,先生们。”仅仅几秒钟之内他们就把上身脱光了。好奇心驱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人胸部文了一条巨龙,站在尽头的那个人在他白白扁平的腹部有一块大大的伤疤。他们都在回想公司老总奇怪的讲话,似乎是他让大家脱掉上衣表演的。

  “下一个环节是测试你们独立思考和集体行动的能力。你们要解决三个问题,只能使用这个房间里的物品或自己身上的东西。仔细听着,我是不会说第二遍的。”她展开一张纸条,照着上面读了起来。

  “先生们,给你们十五分钟的时间完成这项任务。五分钟时间策划,十分钟时间行动。雷果先生和威金斯先生做头儿,希望其余的人按照他们的指令行事。如果你们失败了,头儿就要离开,然后再进行第二项任务,另外的人做头儿。有什么问题吗?”她问道。威金斯举起手。

  “威金斯先生,你有问题吗?”

  “是的。我想知道……”他还没有说完,她就抬起手将他打断。

  “威金斯先生,你可以走了。雷果先生,你一个人做头儿。下面请让我读完指令。”她看着纸条大声读起来。

  “你们在十五分钟的时间内要爬到这栋楼的楼顶。如果你们七个人在十五分钟内站到了楼顶用粉笔画的圆圈里面,我们就进行第二项,否则便被视为失败。不准使用电梯或楼梯,一旦发现有人使用电梯或楼梯,当事人和你们的头儿雷果先生就要离开。有什么问题吗?” 她问道。但是再也没有人愚蠢地举手提问了。

  “开始。”她看着手表宣布。大家围在坡尔周围等待他说点什么。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人又一次消失在那扇门后。

  “喂,我们怎么办,头儿?”“文身”先生问道。

  “我有恐高症。”一个瘦子说道。“我不会从这栋楼的外面爬到楼顶的。要我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得到这个破工作,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干的。”

  “他妈的,”另一个人说道,“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祝你们这群疯子好运。”他抓起衣服,走出门去,坡尔竭力阻止他。

  “等一等。她说我们十五分钟之内站在圆圈里面的是七个人,你不能走。”坡尔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放开我。”那个人尖叫起来,并向坡尔冲过来。他们倒在衣服堆里厮打着,另外几个人也凑上去,企图阻止这场厮打。

  “嘿,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要齐心协力才行。这样做正中他们的下怀。如果我们互相厮打的话,怎么能够协同作战?也许有一条防火通道通向楼顶呢?”

  “对,防火通道,好主意。”“文身”先生说道。“防火通道,来吧,让我们去找一找。”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坡尔在一片混乱中对他大声喊道。

  “等一等,我是这里的头儿,需要我给大家发指令。大家都回来。”

  “好吧。这是我们的行动计划。”坡尔尽量争取一些时间,“我们分成几个组,这栋楼有四面墙。”一个人喊道:“废话,”但是坡尔对其不予理睬,继续说道:“威金斯、雅各布、萨姆森和我各负责一面墙,寻找防火通道。你们三个人下楼,看能否从外面找到通道。”他对“文身”先生说道。

  “等一等,爱因斯坦。”“文身”先生说道。“不使用电梯我们怎么下楼啊?”

  “说得好。我们两个人一组到这层楼的办公室去寻找。我一个人在这边找,你们找到防火通道后回到这里会合,然后大家一起上楼顶。”

  这些人光着膀子,疯狂地从一间办公室跑到另一间办公室,把那些秘书们吓坏了,好几个老板从他们的办公桌前冲出来,调查事情的原委。

  坡尔听到从楼下大厅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又听到他们回510房的急促的脚步声。

  “找到防火通道没有,威金斯?”坡尔问道。

  “在545房间的外面。服务台人员不知道窗户是否能打开,我还没有试过。”威金斯说道。

  “我们要拿上衣服,还是把它们留在这里?”威金斯问道。

  “留在这里吧。我们不要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她没有要我们带上衣服,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严守规则的人,是不是?”坡尔说道。大家同意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坡尔命令道,“还有八分钟。”他们一齐冲到545房间。545房间的服务人员不乐意让七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进入办公室,也不让他们爬到窗外到防火通道上去。坡尔感到遇到了麻烦,便编了一个故事,说他们是大学同学,正在结盟成情同手足的兄弟,爬到楼顶是他们“结盟周”的一部分。服务员怀疑地看着这七个人,直到最后“文身”答应与她约会,她才软了下来。

  他们撬开窗户又浪费了两分钟。他们终于来到了锈迹斑斑的防火梯。防火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锈和灰尘。他们爬了十多层之后来到了楼顶。坡尔冲在最前头,小心不要碰着栏杆,但还是弄起了一股灰尘落在后面人的身上。

  当最后一个人爬到楼顶时,他们都站在那儿张大嘴巴喘着粗气,然后一齐放声大笑起来。因为,除了坡尔之外大家从头到脚都是一层厚厚的深红色灰尘,眼睛好像变成了浣熊的眼睛。坡尔看了看手表,他们迟到了一分钟。一丝恐惧掠过他的心头,就像那天下午他等待父亲回家来查看私家车上那个新的凹痕一般。

  “我们成功了。”“文身”兴奋地说。

  “实际上,威金斯十二点十六分才爬上来。我们迟到了一分钟。”坡尔说。

  “喂,我们尽了力,没有办法比我们更快了。”“伤疤”试图给坡尔打气。但是大家都明白,她一来坡尔就要走了。他们分头去寻找那个粉笔圆圈,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十五分钟之后,“文身”问道,“那个婊子去哪里了,我已厌倦了这些游戏。”这是一个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他们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一个接一个地下到五楼来。坡尔是最后一个离开楼顶的人,他不愿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510房间的门大开着,那些平板画早已不翼而飞。坡尔惊恐地朝四周看看,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冲到相邻的那扇门前猛地将它推开,这是一个看门人的房间,除了一个拖把和一只水桶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疯狂地用拳头敲打着墙壁,并没有发现什么偏门或秘密通道。只不过是个看门人的房间而已。

恍如昨日

[英国]汉尼夫·库瑞什 著 管娟娟 译

   汉尼夫·库瑞什(Hanif Kureishi),1954年出生于英格兰的布罗姆利,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巴基斯坦人。他曾在伦敦大学学习哲学,后来用笔名安东尼娅·弗伦奇以写色情文学度日,接着又涉猎话剧剧本和电影剧本。1985年,剧本《我美丽的劳恩德莱特》使他一举成名。1990年,他的第一部小说《郊区佛陀》问世,后又陆续发表《黑色相册》、《内心深处》和《全天的午夜》等作品。

  作为英国多种族文学的严肃代表,人们普遍把他看作一个移民作家,一个因为漂泊无根而始终不懈地寻求身份之谜答案的作家。汉尼夫·库瑞什不仅是一个小说作家,同时还是一位颇有影响的电影剧本创作者。根据其剧本拍成的电影受到普遍赞扬,如《母亲》、《年少轻狂》和《亲密》等。

  

   50岁生日刚过的一天晚上,我去了一间酒吧,它离我儿时的家不太远。在里面,我看见我的父亲正站在吧台旁,他是从伦敦下班回家的途中来这儿的。父亲没认出我,但我却高兴得几乎发狂,因为我又见到了父亲,尤其是在他已去世10年,而母亲亦已去世5年的这个时候。

  “晚上好,”站在他的身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晚上好,”他应道。

  “这儿一点也没变,”我说。

  “我们就喜欢它这样子,”他说。

  我点了一杯酒,因为我需要有点醉意。

  在一张丢弃的报纸上,我注意到今天的日期,按此推算,父亲差不多才51岁,只比我稍微大点,这让我们几乎成了平辈人,一如从前那样。

  父亲正与坐在他旁边的男人说些什么,而一个酒吧小姐也和他们一起放纵地大笑着。我对父亲的熟悉和想念甚于任何人,我特别想和从前一样抱抱他,哪怕只是吻吻他的手,但我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脸惬意的样子。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同学的父亲。 他们俩似乎都没有介意到我的加入。和很多人一样,对于逝去的人和事,我的心底也珍藏着一些最美好的回忆。我常常会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梦见伴我长大的老房子,虽然它并不富丽堂皇。当然,我从来就没有奢望我和父亲能够这样相遇,并且能说上话。 近来我越发觉得认不出自己了。“知天命之年”犹如一场悲剧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目标、做了很多错误的事情。我似乎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是戏剧和电影制片人,并且在伦敦、纽约、巴西拥有房产,但我还是在抱怨。我被各种各样精神上的问题困扰着,虽然它们并不能击垮我,但我却因此变得羸弱。

  我是在星期一偶遇父亲的,此前的整个周末我一直和朋友们呆在乡间。那里有不错的房子、漂亮的故人、精美的油画和出色的厨师。当时正值伊拉克战争伊始,电视里在24小时不间断地报道。我们一共大约 20 个人。老老少少都深陷在沙发里,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笑着,直到我们看到数以千计的炮弹轰炸着驴车、肉体和民房。此时此刻,我们体会到了这个国家普遍的厌战情绪,托尼·布莱尔,这个我们曾经寄予希望的在野人士,如今业已成为继安东尼·艾登之后最受人诟病、最让人反感的领导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欺骗和隔膜的时代里。这一切都太沉重,相形之下,生命已琐屑得令人不安。

  午饭一吃完,我就打车离开了朋友家。车开到火车站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一个文件夹落在了朋友的藏书室。在那儿,我翻阅了莫泊桑著作中的催眠术和狄更斯的催眠实验——这些实验给他和他一位朋友的妻子惹了不少麻烦。出租车又把我送回朋友家,但当我匆忙跑到藏书室的时候,清洁工刚刚打扫完卫生。“需要我检查一下吸尘器吗?”男主人问道。我看见他们互相扮着鬼脸。对此我表现得很大度,因为我考虑到我所找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这是我的精神治疗医生使用的方法。幸运的是,明天我又要见到这个不错的医生。

  文件夹没找到,我又回到了火车站并踏上一列火车。以前一直乘的是汽车,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坐火车意味着我将在离我老家最近的郊区火车站停留。当火车开进月台的时候,我发现尽管已经离开三十多年,我仍然在竭力辨认我所熟悉的那些事物,甚至熟悉的面孔。但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当火车准备再次开动时,我想也没想就一把抓起包,跳下火车,冲到街上。

  车站附近有一间小唱片店、一间书店、一个卖牛仔裤的地方和几间酒吧。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当地的室内设计师带我来过这些酒吧。他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人,他无疑也知道这一点,但让·谷克多才是他的心中偶像。我们服安非他明片,在车站的卫生间里化妆,然后一起踏上进城的火车,而在做这些之前我们还聊聊法国文学、王尔德和波普。我们还有一个穿着打扮像吉米·亨德里克斯的白人朋友。我们一起看戏剧和电影。最后我在一家叫威斯特安德公司的售票处找到了工作。在我把制片人当作终身职业之前,我一直在这家公司担任着这样的角色:舞台管理员、引座员、服装师,甚至导演。

  

  现在我向父亲打听他的名字和工作,我当然知道如何取悦我的父亲。果然,他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然而我的顾虑仍然没有消失:我不确定我们看上去是否相像。我的衣服和我闪亮的新牙比他的贵许多;我比他重也比他高,块头比他大出约有三分之一:这都是我努力锻炼的结果。但是我的头发在逐渐变灰,我从不去染色,而父亲的头发还几乎全是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会计,并且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干了15年。他告诉我他有两个儿子:在空军供职的丹尼斯和我——比利。几个月前我去上大学了,而且我在那里表现得显然不错。我的处女作《等待戈多》——按父亲的话说就是“一部极端压抑的剧作”——受到了褒奖。但我想告诉他的是,事实上我不是导演,而只是制片人。

  我告诉父亲,我叫彼得。我去找“刺激”的时候,就用这个名字,因此它被赋予相当另类的色彩。并非是我想自我介绍一番,而是父亲问我从哪来,做什么工作,但每当我准备回答时,他又用一大串的建议和看法打断我。

  父亲说他得坐下来,因为他的坐骨神经痛好像要犯了,于是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父亲看着酒吧小姐,说:“她很可爱,不是吗?”

  “头发很可爱,”我说,“但遗憾的是,她的衣服一点也不得体。”

  “谁会对她的衣服感兴趣?”

  我从未见过父亲还有这样一面,这与他一贯的作风大相径庭。以前我从不知道他下班后会来酒吧,我一直以为他是直接回家的。有一次丹尼斯外出,晚上我就一个人担负起保护父亲的职责。每天我在公车站等他,帮他提公文包。回家后,在他换衣服的间隙,为他泡上一杯茶。

  这时候小姐过来拿走我们的酒杯,并清理烟灰缸。趁她俯向桌子的时候,父亲把手伸向她的腿弯处,顺着短裙滑到她的臀部,抚摸着、挤捏着。那个小姐挣脱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吼道:“我恨这个酒吧和这酒吧里的所有男人!你想让我把老板叫来扔你出去吗?”

  老板果然火速冲了过来。他一把夺去父亲的酒杯,扬起拳头。父亲夺门而出,连公文包也没顾上拿。我以前从不知道父亲上班曾经没有带过公文包,也从不知道他会把它放在哪儿。我和哥哥以前常常说,他的公文包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酒吧外面,父亲在拍他身上的泥土,我把公文包递给他。

  “谢谢,”他说。“本不该那样做的,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碰别人!”他问道,“你去哪儿?”

  “我和你走一会儿吧,”我说,“我的包不重。我只是从这儿路过,要搭火车去伦敦,不过我不急着走。”

  “那到我家去喝一杯吧。”他说。

  我父母一向遵循非常精确的作息制度,精确到可以用数学来计算。为什么现在他竟然邀请一个陌生人回家呢?一直以来我是他惟一的朋友,但我们常常为了生计而各自奔忙。

  “你确定要请我吗?”

  “是的,”他说。“来吧。”

  

  夜色沉沉,声音嘈杂,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都知道走哪条道,父亲走得很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父亲似乎很兴奋,这是因为刚才在酒吧的经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有我同行。

  转过一个弯,我们走上那条干净而熟悉的路。令我惊讶的是,它仍然与当年一模一样,这让我有些裹足不前。在我最近的一些梦里——虽然这些梦像灯下的壁画正在渐渐退色——有街灯在地上投射出昏黄的影子,郊野的小街因此而显得阴郁;街上长满了白色的花,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整条街像是被埋在腐烂的玫瑰里似的。但是我在犹豫什么呢?进入屋里后,父亲推开卧室的门。我瞥见母亲跷着腿,坐在她那硕大的椅子上织毛衣,她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摆着一盒打开的巧克力,她不时地扒拉着那些弄皱的糖纸,弄出沙沙的声音。

  父亲留下我而他自己则换睡衣睡袍去了。即使有陌生的访客,也不妨碍父亲按自己的惯例行事,实际上,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站在我所习惯的地方——母亲的椅子后面——在这儿,我的声响、抱怨和脸色,都不能妨碍她的自我陶醉。我向母亲解释我和父亲是在酒吧里相遇的,他邀我过来喝一杯。

  母亲说:“家里只有去年圣诞节剩下的酒了。酒不会变质的,对吧?”

  “对,不会的。”

  “现在别说话,”她说,“我在看肥皂剧,你看吗?”

  “看得不多。”

  我梦里不祥的白色或许是由现实中的苍白激发而来——母亲总是在编着、织着:头枕、手套、坐垫套,这个家里的每一样家具上都必定有一样编织物。即使已经成年了,我连一双手套也没有买过,因为我会不假思索地想到要戴母亲织的。

  在厨房,我准备替父亲和我自己泡杯茶。母亲把父亲的晚饭留在烤箱里,有香肠、土豆泥和豌豆。她把它们分开放在一个已有裂痕的大盘子上,现在它们都已经和石灰一样干了。母亲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地我怎能吃得下东西呢?

  我一边等茶壶里的水开,一边把洗碗池里的餐具洗了,站在洗碗池边能够俯瞰到下面的花园。然后我把茶和晚饭送到父亲的书房——以前是饭厅——里去。书桌上堆得高高的全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只得用一只手从中挪出空儿来摆盘子。

  以前我做完家庭作业之后,父亲总喜欢让我浏览一下电台的节目单,标出节目好让我替他录下来。如果我走运的话,他会读给我听,或者跟我讲讲他感兴趣的艺人生活——他们都是父亲的朋友。这些艺人的生活堪称模仿,但只有傻瓜才会试图模仿他们。听他讲的同时,我会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领里,给他挠挠背,要么就抓抓他的头或者按摩他的手臂,直到他眼里流露出快慰的神采。

  现在,父亲穿着睡衣坐着,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正致力于他的“读书五年计划”。他正在攻读《战争与和平》,下一步他打算读《追忆似水年华》,接下来是《米德尔马契》,还有狄更斯、荷马、乔叟等人的全部作品。每一位作者他都分别备了一本读书笔记。

  “这样一步步的进行,”他指出,“会让你对文学了如指掌。这样你的兴趣当然就不会被消耗殆尽,因为你会在里面发现音乐、绘画,事实上还有整个儿的人类历史……”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曾经写过的一篇关于浪费时间的短文,我曾因此而获得学校颁发的散文奖。这篇短文不是讲如何徒劳地虚度光阴——尽管这样写也许会使作品实用、生动——而是讲如果每一刻都利用起来我们将会收获多少。父亲就是我的典范。他甚至在浴缸里也要读书,在他一躺下来之后,就由我用香皂和法兰绒布为他洗脚、背和头发。洗好之后,我还要递上热毛巾。

  “今晚你一定是想认识那个女人。”我打断他。

  “什么?你还嫌这儿不够安静吗!我们来点音乐吧。”

  他是对的。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不似郊外这般寂静,一如人们屏住了呼吸。

  父亲挥了挥他从图书馆借来的唱片说:“我敢保证,你知道它但不足以理解它。”

  用贝多芬第五大调来做背景音乐是个奇怪的选择,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没有他的这份热情,我将生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母亲曾经是教堂里的琴师,她常常带我们去看芭蕾舞剧,剧目通常是《胡桃夹子》,而去伦敦的时候,他们就带我们去看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表演。有时候他们也去舞厅跳跳舞,我喜欢看到他们盛装时的样子。正是由于这些细微的闪光点,我才发现我的人生充满意义。

  父亲说:“你觉得我能够再进那间酒吧吗?”

  “如果你道歉的话。”

  “最好还是过几个星期再说吧。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那个女人不会是个犹太人吧?”

  “我不知道。”

  “听到我在伤痛的消息她通常都会高兴,在我们这个时代像这样的人除了犹太女人还会有谁呢?”

  “你哪儿痛?”

  “在来回车站的路上,我有时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不得不停下来好在什么东西上靠一下。”我说:“我学过按摩。”

  “啊,”他把脚放到我的大腿上。我开始捏捏他的脚、脚踝和小腿肚。他并不看我,说:“你的手很有力。你不会是个管道工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有一家戏院,现在我正在着手筹办一个教育基金会和一个专为年轻人办的制片厂。”

  他轻声问道:“你是同性恋吗?”

  “嗯,我是的。我喜欢所有的男人,你呢?”

  “你说的是男同性恋吗?我的兴趣刚才已表露无疑,不是吗?对于女性的兴趣我永无止境。”

  “你从来都没有不忠过吗?”

  “我总是喜欢女人。”

  “那她们喜欢你吗?”我问。

  “这儿的地方官虽然很友好,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不想为女人丢掉工作。”

  “你多长时间去一次酒吧?”

  “我下班后会顺便去坐坐。我的比利已经走了。”

  “永远吗?”

  “大学毕业后他还会回到我身边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前每到夜晚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和他谈谈心。有很多事情可以对小孩子说而不必在意他是否能听懂。我妻子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也不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是指性吗?”

  “她看上去或许比你庞大,但她本人实际上还要庞大,在床上,她压着我就像压着一只虫子。说实话,我们已有18年没做爱了。”

  “自比利出生以来?”

  “对这事儿她从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现在她淡漠……冷若冰霜……几乎像死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让我继续按摩。

  我说:“人们对于自己情欲的恐惧总是甚于其他事情,但她却让你承受着残忍的剥夺感。”

  他点点头,“我打赌,你们这些同性恋家伙都会过得很快乐,在卫生间里相互凝视,然后——”

  “人们一般都会这么想,但我已经独居5年了。”

  父亲接着说,“我希望她在我之前死,这样我就有机会了……我们这些凡人之所以能在令人憎恶的环境里生活下去,惟一的理由就是我们有孩子,而你们这些人从来也不会有孩子。”

  “你说得对。”

  他向我展示我和我哥哥的照片。“没有这些宝贝,我就一无所有。只想为自己活着是荒谬的。”

  “难道我不明白这点吗?除非他找不到可以为其而活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他说,“但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明白。”

  如果夫妻之间的忠诚受到伤害而危及爱情的时候,孩子总是一种安慰。我曾是父亲的“女儿”,也是他的勤务员、崇拜者;我对他的忠诚让他充满活力。他把我和我哥哥当作他的镜子,从而为自己树立了某种个性。

  这时候母亲推开门——只是推开一条缝以至我们都不能看见对方——告诉我们她要睡觉了。

  “晚安。”我说。

  父亲对我们很好,而我对此又做了些什么呢?我自己出资买下一家旧工厂,把它改造成一间戏剧工作室,在那年轻人可以和业已成名的艺术家们共事。我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所以索性把办公室也搬到了那栋楼里。一离开家我便常常去那儿坐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谁将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又会向我要些什么等诸如此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花光了我的积蓄。记得父亲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就是托尔斯泰的《一个男人需要多少土地》。

   我说:“不管有没有孩子,你总归是一个男人。有一些东西是孩子们无法给你的。”

   他说:“在这条街上,我们这些人都献身于某些爱好。”

  “女人也这样吗?”

  “她们缝缝补补,或做些其他的事情,一刻也不闲下来。我儿子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时间如何使用方面的精彩美文。”

  他啜了一口茶。贝多芬的曲子在一遍又一遍地播着,隆隆作响。他似乎很满意我按摩他的腿。看他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就让他躺到地板上。对此他表现出他招牌似的热情:他把他的睡衣都脱了。我一边按摩他的每一个部位,一边在心里默念着“爸爸,爸爸”。当他最后站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在暖炉上暖过的睡衣。

  

  夜已深,但告辞还不算太晚。在郊区任何时候离开都无所谓,但父亲仍邀请我留下来过夜。我答应了,尽管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他会让我睡从前的房间,从前的床铺。

  他陪我上了楼,踩着遍地乱放的唱片套、杂志、衣服和书籍,我步入房间。最高兴的莫过于见到我的那架钢琴。我仍然能够弹上一小段,但我的激情在于谱曲,这些曲子都潦草地写在放于钢琴盖上的笔记本里。当我开始在剧院工作的时候,我没有向任何人展示我的作品,而到最后我才相信,谱这些曲子不过是浪费时间。

  令我有些震惊的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内心所想并不在于我没有宣传自己,而在于我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不只是一个制片商。如果我有所选择,我会为此抱怨我的父母:在生命的历程中,他们只将自己视作旁观者。然而,我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无论是对失败,还是成功,抑或从事那些卑微的、疯狂的创意。我曾经只是一个“女仆”,一开始是父亲的,后来是别人的——我所支持的那些艺术家的——我怎么能够想像到那些就已足够了呢?

  我的床窄窄的。透过薄薄的天花板,我能够听见父亲的鼾声和他的每次翻身。我真的从未听到他们做过爱。他们之间已经将这种物理上的爱转化为某种荒谬的理念。人们为什么要用他们的肢体做如此不雅的事呢?

  我听不到母亲的任何动静。她不打鼾,但会为英格兰整日唉声叹气。起床后,我来到楼顶。借助厨房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穿着睡衣,脚踝上圈着长统袜,在客厅里蹒跚地转悠,然后又走进每一个房间 ,一边走一边绞扭双手,还和她脑子里喧闹的幻象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静静地站在那抓挠什么东西,接着又突然展开双臂去撕扯。因为湿疹,她白天都是穿得严严实实。现在我看见整块整块的皮肤屑掉到地毯上,就好像母亲把自己化成尘土一样。随着优雅的舞步,她身体的碎屑也四处散布。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甚至成年以后,我都没有如此接近母亲。她总是强调她已经受够了两个孩子的吵闹和要求。出于母性,她并不希望我们死掉,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内在地牺牲掉了自己。

  有一次,我的心理医生问我,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能否保持安静。应该说,与此较为密切的一个问题是,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能否不再为了分散母亲对自己的注意力而唠叨自己的事情。现在我决定下楼去看她的一举一动。她就像一曲难懂的音乐,让你不想靠得太近。但对于这样的音乐,我并没有建议你试图听懂它——你只需坐在那听,等着它来打动你。

  我站在她旁边,她低头时瞥见了我。

  “我给你倒些茶来。”我说。她竟然点了点头。

  以前,有一次她在晚间散步的时候,撞见我一边看着一档午夜电视节目一边自慰。那好像是某个男孩组合,也可能是鲍威。“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她说,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她只是我曾经的同盟者。

  我冲了一杯柠檬茶递给她。在她站着喝茶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她身旁的位置,头也低着,极力想看见——在她颤抖得似乎被体内的电流击中的时候——她所看见和感知的东西。显而易见,曾经的我从未有机会能够抚平她的创伤。即使现在我也只是变得有点不怎么怕她的疯狂。

  父亲仍然在床上打着鼾。他不大喜欢我和母亲呆在一起。他将母亲的孩子占为己有,并且讨孩子们的欢心,父亲不是一个共享主义者。

  母亲快喝完茶的时候,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徘徊着、嘟哝着、抓挠着: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做而时间又所剩无几似的。我无法让她平静下来。

  在前厅,我在母亲的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父母正在吃早餐。父亲仍旧西装革履,母亲则穿着工作服,她将去超市上班。我迅速穿好衣服,好和父亲一道去车站。雨已经停了。

  我问父亲今天有什么打算,同时也止不住地为自己盘算着。正如我的心理医生反复提醒我的,我还活着,活在时间的庇护之下。我想去工作室聊聊天;想吃顿好的,然后快快乐乐地做次爱;想看场演出,想去跳跳舞,然后再做一次爱。我不可能再与我的父母一样了。

  在伦敦的一个车站,我和父亲分了手。我对他说,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我会去找他的,但不知何时我将与他不期而遇。

  (管娟娟:南京大学中文系2004级硕士研究生,邮政编码210093)

茶道

[俄罗斯]德·叶尔马科夫 著 李丹梅 译

  叶尔马科夫·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是俄罗斯著名的现代作家,1969年生于沃洛格达。他的小说在《阿尔泰》、《二十一世纪长篇小说杂志》、《莫斯科》、《文学俄罗斯》、《俄罗斯作家》等刊物上频频发表,是俄罗斯作家协会成员,现任空手道教练,住在沃洛格达。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1

  

  琥珀色的浓茶从陶壶嘴流到茶碗里,激起轻盈的泡沫,苦涩的芳香便弥漫开来。

  伊戈尔贪婪地吸着香气,啜了一小口茶。他把茶水含在嘴里,感受那淡淡的苦味。

  人们有不同的嗜好。伊戈尔对茶感兴趣。他不仅熟知饮茶程序,和茶有关的其他事情也都通晓:饮茶的历史,烹茶的方法,各国饮茶仪式的特点和茶叶的各种等级。

  喝茶是神圣的,它可以使人陷入深思。伊戈尔对喝茶有一种神秘的热情。说神秘,并不是因为他把这种感情隐藏起来,而是根本就没人知道。他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好像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慢慢地喝完第一杯。第二杯茶,味道更醇,香气更浓,更加沁人心脾。

  这时,早上的恶劣情绪舒缓下来。积蓄差不多用完了,现在却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他一边用中国智者的箴言勉励自己“君子忧道,不忧贫”,一边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期待着意外的收获。

  伊戈尔是一名不称职的记者。要在一定的期限内写出别人指定的稿件,他绝对做不到。近年来小县城里成立了不少报社,他偶尔发表几篇社论,勉强度日。

  母亲死后(他们一直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伊戈尔三岁时父亲就走了,此后,便杳无音信),他把两室的房子换成一室的,得到一些差价,靠这笔钱维持了几年生活。

  儿时的朋友戈沃尔科夫常到他家来下象棋。戈沃尔科夫在一家经营锅碗瓢盆的公司里做事,他总是数落伊戈尔,说什么“你太闲了,应该找事做,赚点钱”。还骂他是奥勃洛莫夫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中的主人公,整天躺着幻想,从不动手做事。。“就算我是奥勃洛莫夫,你也比不上施托尔茨奥勃洛莫夫的朋友,为人积极,相对来说比较有作为。,”伊戈尔想了想反驳道,“奥勃洛莫夫有什么不好?躺在沙发上幻想,谁都不妨碍……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即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好像说过,善良的人不是做好事的人,而是不做坏事的人。”

  伊戈尔喜欢喝茶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起初他和别的同学一样,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久就搬出去,独自住在一间小屋里,尽情地读书。为了熬夜,他喝浓茶。平时买格鲁吉亚茶,得奖学金时买印度茶。绿茶,红茶,黄茶,那时他还没听说过。

  一次,他偶然读到一本讲述喝茶对人体有益的小册子。读完后,他就去图书馆了,因为不好意思专门找关于茶的书,他就挑选了各种类别的,堆成一座小山,其中藏着自己感兴趣的书。很快他就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茶的书,并做了大量笔记。正是那时他了解了“茶道”。一本小册子简略地提到这条“道”,似乎是古代中国人达到和谐、理解人生真谛的方法。在那以前伊戈尔甚至没有想过,上亿个外眼角上斜的人都在走这条路!正是他们比所有其他人都明了和谐与人生的意义所在。

  书里没有阐述清楚的地方,伊戈尔自己想明白了,他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决定要一直沿茶道走到尽头。

  他怀揣最后几卢布走出家门,不知道是否还能买一包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由于预感到会发生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吝惜三卢布——坐上公共汽车。十五分钟之后,他来到小时候住的小区,已经几年没来过了。

  这里几乎还是老样子。居民楼,大花园,院里的木柴垛,长满牛蒡的荒地,一如往昔。还有这里的图书馆,他在里面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

  他边走边回忆,从前曾沿这条街向学校跑,曾在这片荒地上和小男孩们玩“印第安人”的游戏……突然他看到一个一年级时的同学在车站等车,除了稍微发胖以外,她一点都没变。

  有一段时间他们是同桌,那时,伊戈尔喜欢上了她,在她的窗下徘徊。她从窗帘后看他,如果被他发现,就马上躲起来。

  伊戈尔向她走去,她也一下子认出他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谈话都是这样进行的——东一句,西一句,然后再沉默一会儿。

  车站旁的小花园里满是白色——苹果树和稠李树都开花了。天上乌云开始涌动,寒风阵阵,雪花飘飘。

  “瞧这天气,”伊戈尔打破沉默。

  “怎么?完全正常,已经有兆头了。”

  “什么兆头?”

  “稠李开花,天气就会变冷。”

  洁白的雪花落在闪闪发亮的绿草上,绿树叶上,也落在稠李花上。不知为什么,他们不进候车室,就这样站在雪中。

  车来了。伊戈尔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胸中,这树叶,这雪,过去,现在,她和他,都印在心里。但这一切并未糅合在一起,尽管它们偶然同时出现。

  当然,他们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也是早有预兆的——如果她还在,就必然会出现。是的,他没错,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步行穿过市中心。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会发现,他在无声地微笑,口中喃喃自语,双臂摆动不停。

  伊戈尔面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大屁股吉普车,温暖柔软的车厢里跳出一条溜光水滑的大屁股公狗,它拖着口水四溢的红舌头大喘粗气,随后又钻出一个大屁股男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伊戈尔走到他们前面,回头一看:这三位的脸——吉普车,公狗,男人——也一模一样。

  男人用圆纽扣一样的鼓眼睛望着伊戈尔,咧开肥厚的嘴唇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伊戈里亚哈伊戈尔的卑称。!我正想找你呢,谁知就撞到了。”

  伊戈尔认出来他是丘贡科夫。丘贡科夫拍着伊戈尔的肩膀邀他去旁边的饭店。“我找你有话说,很重要。”读书时他们没交过朋友,现在伊戈尔也不愿意和他来往,但还是和他一起走进饭店。

  丘贡科夫没有直奔主题,先闲扯一通,你记得那个吗,记得这个吗……

  伊戈尔记得,什么都记得。刚才他还去看了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那里还堆着木柴垛……带乌眼的布鞋,手工缝制的裤子,高领短大衣,自制的“公鸡”帽——这是他冬天时的乞丐装。夏天——还是那条裤子,只不过裤腿裁短一半,上身穿一件怪模怪样的自制短袖套衫。男孩子们常常在外面玩到很晚:跑到河边打架,在公园里跳舞……伊戈尔极少加入,更多的时候,只是个旁观者。

  伊戈尔喝咖啡,点头,听丘贡科夫叙旧,等他说为什么找他。

  可是丘贡科夫吃完一盘肉,又靠在椅背上抽烟。伊戈尔很担心他把椅子压散架。丘贡科夫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价值不菲的香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喝咖啡,不再回忆校园轶事。“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自己做生意的吗?”“嗯?”“我去找过罗马·博茨曼……你知道罗马·博茨曼吗?”“听说过。”“我向他借钱,很多。他知道我还不起,还是借了。本来他不想借,”丘贡科夫微微一笑,“我施展全身解数,把去他家的桥都踩平了,一路过关斩将,总算达到了目的。现在我和他是朋友。我能借钱给他,只不过他不借……不用兜圈子了,我想参加市杜马竞选,需要一个记者。我的报纸将公开发行,各类演说词要上广播,上电视……你做我的记者吧。”

  伊戈尔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丘贡科夫建议马上去他的办事处。

  宽敞的车厢里温暖舒适,后座上趴着喘粗气的公狗,前面的挡风玻璃后两只小巧的仿真拳击手套在线绳上晃来晃去。

  路上丘贡科夫介绍他的公司开展的业务:在城里开食品商店,在农村收购蘑菇和浆果。他还有一个拳击俱乐部,专门为多子女家庭和教堂募捐。这一切,当然都应该在报纸上有所表述。

  坐落于市中心的市委办公楼里的几个房间便是丘贡科夫的办事处,从今天起,其中的一间将成为伊戈尔的办公室,房间十分阔朗,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桌子宽大洁净,上面还有一台电脑。伊戈尔喜欢这个办公的地方。

  他们并肩向丘贡科夫的办公室走去。接待室里正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对丘贡科夫微笑一下,然后匆匆扫了伊戈尔一眼。

  “任何人都别放进来。”丘贡科夫对她说。

  走进办公室后,丘贡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扎着的钱,抽出几张递给伊戈尔。“订金。明天出稿。九点钟上班。”现在他已经用命令的语气说话了。伊戈尔接过钱,并不觉得委屈。

  他走出接待室,听到丘贡科夫说,“娜斯嘉,进来。”那个女人急忙站起身,抚平裙子,推开上司办公室的门。

  他不后悔答应为丘贡科夫做事,也不后悔收下订金,他相信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不过,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不管是丘贡科夫,还是别的什么人,谁当选代表对他来说都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可眼下他需要钱。

  路上,伊戈尔买了些吃的和一包中国红茶。到家后他开始慢条斯理、按部就班地烹茶,这样心里恢复了平静。水开了,翻起的浪花冲刷着茶壶壁,水汽一点点蒸发,消散。伊戈尔把木勺探入结实的磨砂茶壶,搅动事先放好的茶叶,丝丝香气弥漫开来。第一次斟的茶水占茶杯容积的三分之一,盖上轻巧的亚麻纸巾,七分钟以后再续开水,再等五分钟……“礼之用,和为贵……”

  ……伊戈尔仿佛漫步在红色黏土铺就的小路上,路两旁长着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戴尖顶圆边帽外眼角上斜的人给他引路。他沿着茶道走。这条道看不到尽头……

  

  2

  

  她整理好头发走进办公室。

  “锁门。”丘贡科夫说。

  她锁好门,恭顺地走到他身旁……

  ……他拉上裤子拉链,转过身,开始抽烟。

  “晚上别走,我们去兜风。”

  “好。”她轻声说。

  “兜风”的意思就是下班后和他去一个地方,看得出来,那所房子是专门为那种事准备的。在那里,他甚至不洗澡就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娜斯嘉曾经像男孩子一样要强。十七岁在故乡读完中学后,她向往独立生活——就报考了城里的大学,考上后,因摆脱了闭塞的乡村生活而倍感幸福。学习、剧院、舞会、晚会成为生活的全部,家、故乡她一点都不思念。

  到了三年级,女生纷纷嫁人——昔日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都找到了合适的或者不很合适的丈夫。娜斯嘉的男朋友谢尔盖很不错——交际广,性格随和,虽然没读完大学,但已经自立了——退役后在工厂上班,工资不低,有自己的房子,尽管是一室的。他长得不英俊,可也不丑,喝酒,但不多。他让她嫁给他,她就同意了。不是听从朋友的劝告,是她自己选择的。她爱他吗?现在仔细想想吧。不是因为他求婚才嫁的,也不是看上了他的房子……

  起初他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就算偶尔赌气吵架,也只不过是打情骂俏而已。

  结婚一年后,也许是为了自我肯定,证明自己还和从前一样独立自由,她背叛了丈夫,那个男人是丈夫的一个朋友(谢尔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出轨了,随后就忘记了,一点都不记得。事后,那个朋友也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要证明的已经得到证明,娜斯嘉决定和谢尔盖做长久夫妻。他们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科利亚。

  夫妻间有一点小矛盾,简单说就是谢尔盖开始酗酒。两年后生尼娜时,他甚至连产房都没去。

  一天晚上,娜斯嘉在卧室里安慰哭泣的女儿时,科利亚一个人留在厨房里,扒翻了滚开的汤锅。醉鬼丈夫睡得叫都叫不醒,她惊慌失措地把烫伤的儿子抱在怀里,扑向电话叫救护车。

  那段日子,娜斯嘉的奶水断了。女儿适应不了人工食品,整日呕吐不停。得知这种情况,娜斯嘉的母亲从乡下赶来,把外孙女带走了。走前她坚定地劝女儿和那个酒鬼离婚。也许,是这件意外让娜斯嘉推迟了离婚的日子,尽管他们早已经形同陌路,有时几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但是,儿子的意外也没能让谢尔盖停止酗酒。

  他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舒服才喝酒吗?我恨不能早点咽气,让你自由,可又害怕上吊。你根本不爱我。”

  她无言以对,便沉默不语。不能把他从他的房子里赶出去,自己又无处可去,更不愿回娘家。何况,她对他还有一丝希望……

  一大早娜斯嘉就守在医院里,她讨好医生、护士和清洁工,只为能够不被赶出住院部,离科利亚的病房近些。如果能让他摆脱病痛,她愿意献出一切——生命,灵魂。

  科利亚的病情好转后,她得到许可去护理他。

  “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一天讨人喜欢的年轻医生对她说。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他如此年轻,如此可爱。

  医生微笑着,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意味深长地说:“您需要休息,我请您去饭店吧。”

  她感觉得到医生的做作和虚伪。但是一想到女儿在母亲那里,儿子在康复中,丈夫和以前一样,还是个酒鬼,她就同意了,并报之以同样虚伪的微笑。

  晚上,他开车到她家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接她。在饭店里,他表现得既慷慨又潇洒。晚饭后,被葡萄酒、音乐和慢悠悠的舞步熏得飘飘然的娜斯嘉去他那里过夜了。

  早上医生把她送回家。

  “你跑哪去了?”头发蓬乱却毫无醉态的谢尔盖一见到她就怒冲冲地问。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说话!”

  “科利亚的病情不太好。”谢尔盖的脸因长期酗酒而浮肿,扭曲,仿佛正承受着刺骨的疼痛。

  娜斯嘉愣了一下,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后就冲出家门——仍然是回家时的那身打扮:高跟鞋,浅色丝巾,漆皮手袋,漂亮的披肩发。

  谢尔盖急忙跟在后面,边走边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一下班就去医院,给科利亚买了水果,本以为你在,可他们告诉我,病情恶化了。一个高个女医生严肃地说会尽一切力量抢救。”

  听到这些,娜斯嘉深感自责,她低下了头。

  “我走了,娜斯嘉,去上班。”

  “当然了,谢廖札谢尔盖的昵称。,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的。”现在,他是她最亲近的人。

  在走廊里,她不小心和昨夜的情人医生撞个满怀,却没认出来是谁。医生则昂着头侧身走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娜斯嘉信步走到离医院不远的教堂前。此时,教堂里空旷寂静。在入口处,她用丝巾包住头,画了个十字。尽管,从童年时起就再也没来过教堂,她动作熟练,好像每天都来似的。娜斯嘉买了一根蜡烛,插在怀抱婴儿低头望着她的圣母面前。小时候,娜斯嘉和祖母一起去教堂,在圣母面前祈祷。祖母去逝后,母亲和父亲不去教堂,她也就再没去过,但是,那条纤细的带十字架的银项链却总戴在脖子上。

  科利亚出院后,娜斯嘉做的第一件事是来这座教堂祈祷,然后才把尼娜从她外婆那接回来。此后,她一有时间就去那座教堂,插蜡烛,祈祷。她害怕忏悔和领圣餐,那意味着要对神父说出一切。

  娜斯嘉倒霉的那段日子——在知道科利亚被烫伤之前,谢尔盖像平时一样,喝酒,好几天不进家门,回来就在门口过一夜,早上一声不吭地离开。

  她应该回父母那吗?还能去哪里呢?可是,回那个偏僻的小镇吗?回那个学校里充满孩子们嘈杂的声音,农夫醉得不醒人世,自己又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地方吗?……她思来想去。一件小事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去接尼娜。走在铺着木板的街道上,却穿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她知道是愚蠢的虚荣心在作怪。

  “娜斯秋哈娜斯嘉的卑称。,你简直是个女王!你用啥擦的皮鞋?”一个从前的同学穿着肮脏的棉袄,醉醺醺地和她打招呼。以前这个小伙子曾送她回过家,现在却笑嘻嘻地讨好她:“给点钱买瓶酒喝吧,啊?”

  不行,她和孩子们将来的日子只能在城里度过。

  休完产假后,娜斯嘉没回学校继续读书,因此大学没有毕业。科利亚已经上幼儿园了,尼娜上托儿所,为了贴补家用,她只好到附近的学校去擦地板——丈夫几乎从来没带钱回过家。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招聘端庄的女士从事文字编辑工作,要求会使用电脑。在大学的业余班里,娜斯嘉多少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她拨通报上的电话号码,就成了丘贡科夫的秘书。

  娜斯嘉喜欢这里的工作,而且薪水也十分丰厚。尽管人们议论纷纷,说丘贡科夫身犯数罪,她却不相信——他是知名人士,做的是正经生意。他乐于助人,接待室里总是等候着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从流离失所的乞丐到本市最有影响的人物。话又说回来,不管他做过什么都和娜斯嘉无关,她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打印文件,接电话,给上司沏茶——拿到工资就心满意足了。

  丘贡科夫总是亲自给员工发工资。娜斯嘉在那里工作的前半年,向来是第一个拿到工资的,从无耽搁。可是,有一次发工资的日子到了,丘贡科夫和往常一样从她桌旁走过,却毫无表示。娜斯嘉不好意思开口问,下班就回家了。第二天,丘贡科夫给所有雇员都发了工资,却惟独没给她。娜斯嘉继续保持沉默。第三天,丘贡科夫进办公室时,扔给她一句话:“娜斯嘉,进来。”

  她跟了进去。

  “你怎么,不要钱,免费打工吗?”他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

  “您不知道,我没得……”

  “我知道,知道……马上就给你……”他站起身,走到门旁,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把娜斯嘉推倒在柔软的皮沙发上。

  娜斯嘉虽然没喊叫,但竭尽全力抵抗。可她越用力,丘贡科夫就越兴奋狂野。她害怕了,屈服了。

  娜斯嘉走了,没拿工资,第二天她没去上班。不久,丘贡科夫的司机——一个身材瘦高,双颊内陷,目光犀利,面无表情的人找上门来,他把钱塞到娜斯嘉手里说:“别犯傻,想和我们脱离关系,没那么容易。来吧,各取所需……”

  醉鬼谢尔盖在厨房里打呼噜。如果他能过来,把这个下流胚扔出去的话……但是他在睡觉……在司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把钱收下了。

  娜斯嘉去了一次教堂,买了些吃的,给尼娜买了一双鞋,给科利亚买了一件衬衫。第二天,她去上班了。

  现在是娜斯嘉为丘贡科夫工作的第二年,她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丈夫的话,丘贡科夫是个不坏的选择。这样,她说服了自己。尽管去教堂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对圣母还是很虔诚:插蜡烛,祈祷,嘴唇翕动。

  

  3

  

  他们之间何时产生的火花?不是在初次见面她漫不经心看他的时候,那时他也只知道她是个漂亮女人而已。漂亮女人少见吗?……不是那时。是他们在走廊里相撞,他帮助她把散落的文件拾起的时候吗?……还是那时,他看到她不安地看一眼趴在车厢里的公狗,坐进丘贡科夫的车,风儿拂动她柔软的头发,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就垂下头,风衣下摆上有几个黑水点……

  伊戈尔为丘贡科夫做事已有月余,诸事顺利。他的工作是为丘贡科夫的报纸编造各种新闻、读者来信和编辑回信,此外,再找一些黄色笑话刊登在最后一版上。丘贡科夫很满意。

  ……伊戈尔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喝完第二杯茶。这一次,他什么“道”都没走,没有林间隐秘的小路,没有外眼角上斜的引路人……

  伊戈尔迅速穿好衣服,去上班。

  娜斯嘉没发现自己反常。这个人,这个伊戈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窝里窝囊,瘦骨嶙峋,还长着一只老气横秋的奥勃洛莫夫式的鼻子。可是为什么每当小雨淅沥,他站在走廊里凭窗眺望时,她那么想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向他倾诉……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必是他的天使般的气质……

  他还有另一种气质——让人惊恐。有一次,她去伊戈尔的办公室送文件,看见他手执茶杯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面无表情,仿佛在沼泽地里徘徊,回过神后,面色沉重而疲倦。此时的他,比丘贡科夫可怕,比丘贡科夫的司机可怕,甚至比丘贡科夫的狗还可怕……

  记得他帮她收拾散落在地的文件时,他的脸红了,像个小孩子……

  这几天以来,娜斯嘉脑子里想的全是伊戈尔。

  今天,相遇时他们都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伊戈尔说:“来喝杯茶吧。”他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

  她点了一下头,看到他脸红,就抿起嘴角笑了。

  午饭时,娜斯嘉到伊戈尔办公室去了。尽管他的举止有些慌张,但还算得体。他用香洌的茶水款待她,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用舌头感受味道,还滔滔不绝地和她说什么“茶道”,她倾听着这些“胡言乱语”,不知为什么,不愿离开……

  她已经准备回家了,丘贡科夫从她身边走过时说:“娜斯嘉,去兜风。”为了竞选,他很久没叫她了。娜斯嘉不想等他,匆匆整理好东西,就跑出办公室。

  她再也不去他那里、再也不和他兜风了,哪怕被解雇也不去。从那时起,丘贡科夫开始讨厌她了。她也讨厌自己。娜斯嘉攥紧双拳,沿着楼梯向下跑,高跟鞋嗒嗒作响。

  伊戈尔从窗口看见她,就抛开未写完的文章追出去。娜斯嘉在公路上跑,没注意到红灯,伊戈尔一把抓住她的手——黑色的伏尔加在他们身旁半米处驰过。

  他们并肩在河边散步,在岸上徘徊。

  正值七月,白杨花盈盈飞舞。风儿轻拂,灌木篱笆墙脚边的石子缝里,便堆起白色的泡沫。孩子们的声音顺着河水传来。两岸,河水每一个转弯处,都坐落着年代久远的教堂,尖顶直冲云霄,仿佛要刺穿天上的乌云。阳光灿烂,水面波光粼粼,但是,乌云慢慢飘来,淹没了白云。娜斯嘉一言不发,紧张地望着对岸。这时,伊戈尔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对她有了新的认识。稠李花香充满他的胸膛……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娜斯嘉不解地望着他,但并不发问。大雨如注,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啪啪作响。尽管他们躲在树下,还是淋得透湿。

  雨很快就停了,万物清新起来。铁栏杆、树叶、草茎都闪闪发亮。河对岸,教堂顶的金色十字架上空架起一弯七彩虹桥。这不是奇迹吗!

  伊戈尔住在附近,他像剧本中的老套情节描写的那样,请娜斯嘉去自己家里烘干衣物。娜斯嘉和他并肩走着,时不时地拽一下紧贴在腿上的湿风衣,偶尔会碰到伊戈尔的手。

  他们顺路去了一家商店,那有投币电话。碰巧那天娜斯嘉的母亲来看望女儿和外孙,丈夫去上夜班了。娜斯嘉打电话时想出一个借口:女朋友有急事找她,晚上不回去,又说汤在冰箱里……

  伊戈尔买了茶叶和其他东西。娜斯嘉看到柜台上的苹果很新鲜,而且比别处便宜,就排队给孩子们买了几斤……

  伊戈尔的一室住宅和丘贡科夫叫她去的那所一模一样。娜斯嘉的心有点痛,甚至想要离开,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的扶手东倒西歪,椅套早已磨损不堪。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嘀嗒的响声,圆面包一样的钟摆左右摇摆。伊戈尔在厨房里边哼歌边烹茶。书架上、地板上、桌子上到处是书,到处都灰尘密布。娜斯嘉平静了下来。

  伊戈尔端进来两只大高脚杯,一瓶干葡萄酒,一大块奶酪,面包……

  再一次,她很想依偎在他怀里。

  伊戈尔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就走过去,用手抚摸她柔软如羽毛的头发。

  她说了很长时间,很详细,像在忏悔,他没有打断。伊戈尔对这个女人无限怜惜,只要能让她过得好,他什么都愿付出。可他明白,什么都帮不上。当然,她想要的,他已经给了,但这对她会有帮助吗?

  

  4

  

  娜斯嘉平静下来。伊戈尔对她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发生的事。

  她感谢他,感谢这一晚,但不打算再来。

  ……丘贡科夫一声不吭地听完娜斯嘉的话,他扔下话筒。

  他正在考虑换一个秘书。娜斯嘉,外表温顺,工作出色,给他帮了不少忙。他有预感,在温顺的外表掩盖之下,娜斯嘉随时准备尥蹶子,耍鬼把戏。这就已经在耍了。见鬼,什么事都让她参与,这不好,知道得太多。此外,他还觉得窝囊,居然是她把他炒了——主动辞职。

  伊戈尔也不干了。他继续想。真见鬼,这个骗子,答应过为我工作。不过总算帮我选上了议员。他是个傻瓜——伊戈尔……虽然是傻瓜,订金可没少拿。还把娜斯嘉拐跑了,从我丘贡科夫这里,伊戈尔。

  这位市杜马议员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丘贡科夫大喊一声:“奥丽佳!”

  一个姑娘翩翩飞进办公室,短裙,上衣里面两只圆球样的乳房向外鼓起,短发,娃娃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好像粘上去的一样。

  “过来。”

  她顺从地弯下腰。丘贡科夫屈起一条腿,猛地将膝盖撞向她那富有弹性的胸部。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滚出去!”

  她连滚带爬地向门跑去。丘贡科夫把放在桌上的印着自己头像的竞选传单揉成一团,向她掷去。

  丘贡科夫打电话叫来最信任的人——司机布利诺夫。他们锁上门,拔掉电话线,谈了很久。

  丘贡科夫在郊外的贫民区里长大,从童年起就历尽坎坷。十四岁时做过拳击手,虽然在体育界没有取得重大成就,但磨练出了“重拳出击的”性格。十八岁参军上火线,复员时正逢国内允许私人经营企业。朋友中已经有人开起了外国车,可他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正是那时,他去罗马·博茨曼那里贷款,从此一借不还。

  他还是常常不高兴,因为人们虽然表面上尊敬他,却害怕和他交往……

  此时,伊戈尔疯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在儿时玩耍过的街上游荡。一双熟稔的圆眼睛在凝视他,时而从墙上,时而从台灯里,时而从他写的文章下面。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娜斯嘉。

  伊戈尔不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又怎样?她有丈夫,有孩子……但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伊戈尔决定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听,于是他在街上游逛,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打一次电话。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接,后来一个男人接了,伊戈尔不说话,再后来听到娜斯嘉的喊声:“喂……”

  “娜斯嘉,娜斯嘉……”他的声音哽住了,“没有你我活不了……”

  “伊戈尔,我们都是成年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星期天去教堂吧。”然后定下时间。

  

  5

  

  谢尔盖的生命中似乎一切完美——工作,住房,心爱的妻子,孩子……但是她冷漠的眼神,她的谎言……于是他喝酒。她离开丘贡科夫的公司以后,谢尔盖发现她变了,变得安静了。当她提出全家一起出去散步时,他对自己说:“再也不喝酒了。”晚上她叫他……

  “为人,就要战胜天性,尊崇礼仪。”伊戈尔在烹茶……

  他光脚穿草鞋走在红色黏土铺成的小路上,两旁长满不知名的乔木,树冠在路上空合拢,树根在路下面交错,构成一条绿色走廊,他踩着碎步向前走,时间停止了,古时戴尖顶圆边帽外眼角上斜的人不时向他招手。伊戈尔累了。耳畔响起孔子的声音:“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伊戈尔觉得这条漫漫长道已近尽头,他感知得到真理、自由和幸福。瞧,只剩下一小段路……他步履踉跄,跌倒,爬起,继续追随引路人。孔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他栽倒在地。一条黑狗跑来,向他尖叫一声,跳到一旁的灌木丛里藏起来。伊戈尔一个人,黑暗更浓了。他感到寒冷,恶心,他觉得窒息,他大口喘气,他想呕吐。他清楚地听到,有人从后面跑来……

  门铃声把伊戈尔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戈沃尔科夫来了,有说有笑,可伊戈尔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对弈,伊戈尔,当然,一败涂地。

  戈沃尔科夫告辞了。伊戈尔走进厨房。炒锅在炉子上,手柄朝向他。他摸一下锅手柄,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桶里的垃圾太多了,他脱下拖鞋,换上低腰皮鞋出去倒垃圾。

  垃圾箱在院子拐角行人不路过的地方。伊戈尔厌恶地皱起眉头走过去,倒了桶里的垃圾。不知为什么,恰好在这一刻想起她,她现在回到家里,换衣服,去教堂,他们将在那里见面……几张生满蛆虫的香肠衣落在地上,在微风拂动下旋转着,向他爬来。他没有躲避,反而把手伸进衣袋,拿出打火机,用火烧那些蠕动的虫子。肠衣“噗”地冒起火焰,火势蔓延到另几张肠衣上,又燃着从垃圾箱里垂下来的乱纸。瞬间,伴随着噼啪声和尖细的吱吱声,整个垃圾箱都燃烧起来,火势熊熊,火星四溅,浓烟滚滚。伊戈尔站在那里注视着火焰,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燃烧,其中的一部分化为灰烬,和着黑烟消散……

  突然,伊戈尔想到娜斯嘉会有危险。他扔下垃圾桶,撒腿跑上大街,去教堂……

  娜斯嘉来到教堂,忏悔。神父——不算老,有点胖,稍微有些络腮胡须,他眼含微笑地说:“我等您很久了……”

  谢尔盖牵着尼娜的手,科利亚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父亲对他喊话,用手指警告他,小男孩蹦到人行横道上,试着用一条腿跳。他们身着盛装,来接妈妈去公园坐旋转木马。

  布利诺夫的灰色小车镶着茶色玻璃,车牌号被污泥盖住了。从他的位置能清楚看到教堂的出口。他边抽烟边反复琢磨,娜斯嘉会在哪个地方过马路……

  丘贡科夫手拿矿泉水,穿着条纹睡袍坐在别墅阳台的椅子上,等布利诺夫的电话。他的公狗在旁边伸着舌头喘气……

  娜斯嘉走出教堂。尽管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还是看到了丈夫和孩子们,也看到了伊戈尔,本来……不管怎么说,应该请他原谅……

  伊戈尔向教堂跑来,他看到娜斯嘉站在路边人行横道边上。

  她兴高采烈地挥手,匆匆穿过马路,走向丈夫和孩子们……

  布利诺夫驾车冲来……

  伊戈尔纵身扑过去,把娜斯嘉从车轮前推开……

  车,飞驰而去。为数不多的几个目击者甚至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伊戈尔趴在地上,双臂前伸,左腿弯曲,似乎在爬……最后一瞬他在想什么——上帝知道。

  (李丹梅: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研究生,邮政编码200083)

雨停了

[日本]阿刀田高 著 全贤淑 译

  阿刀田高,日本短篇恐怖、黑色幽默小说名家,文坛誉为“日本异色小说之王”。1935年出生于东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在国立国会图书馆任职期间开始文学创作,1978年以《爱从冷藏库开始》成名。1979年《来访者》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小说集《拿破仑狂》获1982年直木奖,1995年《新特洛伊故事》获吉川英治文学奖。曾任第8届日本推理小说文学大奖暨新人奖、第124届日本直木奖评审委员以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

  阿刀田高的创作题材丰富,内容具有神秘色彩,充满了悬念,是一位勇于探索的作家。他巧妙地将推理、悬疑、恐怖小说的创作要素完美结合,以怪异的风格,给日本文坛增添了一道耀眼的亮色。由于阿刀田高的作品写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凡人琐事,因此他的作品以独具的“异色”越来越受到读者的首肯与喜爱。

  

  所要追赶的目标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汽车放慢了速度。

  武市感觉到坐在他身旁副驾驶员位置上的淑子夫人的面部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噢,确切地说,不应再称她为“淑子夫人”了,因为她的丈夫田边一郎已经去世。对一个独身女人,还是称她的名字更好一些。武市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应该承认,淑子很美。这种美不是可以精心打扮出来的,这是一种丽质天生的美。从侧面看,她显得更美。那直直的鼻梁勾勒出漂亮的脸型。即使是她在那里正襟危坐,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实在可爱。

  天边骤然布满了乌云,看样子马上要下雨,武市不由得又加快了速度。突然,淑子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眼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接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武市把车子开到路边,然而回答他的却是越来越大的哭声。

  淑子两手捂着脸,伤心地哭着,泪水顺着手指缝滴落在衣服上,身子也因哭泣而不断地抖动。或许是哭累了,一会儿,她扭过身来将脸埋进了座位的靠背上。

  看着身旁的淑子,武市不由得联想起雷阵雨:刚感到云层在加厚,即刻就落下大滴的雨点,接着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他望了望天边的乌云,又侧耳听了听眼前的哭声,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这是在扫墓的归途中。从陵园出来时淑子还像平时一样有说有笑,想不到一下子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武市关掉发动机。想劝劝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那随着抽搐而不断颤抖的双肩。

  女人的哭是不需要说明理由的,这个理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女人哭的理由是复杂的,往往是因为一件事引起了哭泣,而在哭的过程中又不断地演变和接续地变换着理由,一直到再也找不到持续的理由哭声才能停止,而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女人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这时候的女人是最能接受男人的劝解了。

  淑子痛哭的原因武市当然清楚:她的丈夫田边一郎去世已经两年多了,悲痛在她心里占据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今天这样突然的痛哭明显不是因为悼念丈夫。一个多小时以前,在田边一郎的墓前见到的情景深深地刺伤了淑子的心。

  淑子和田边一郎结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对丈夫另有所爱的事情,淑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但刚才的一幕,却又让淑子不得不承认现实。女人对女人之间的事情是非常敏感的,不需说破,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武市尽管知道她伤心的原因,但也还是无法开口相劝。何况现在类似这种情形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只好任她哭去吧。武市注视着淑子抖动的双肩,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读过的一位作家的随笔。

  这篇随笔写的是关于一部叫做《充满阳光》的法国电影的一个场面。

  那部电影武市曾看过,现在大概的情节还记得。但随笔中所写的那个场面却已经记不清楚了。影片讲述的是一对相爱男女的故事,由阿兰·德龙扮演的男主角一心想侵占一对恋人中男方的财产并想得到那个女人。于是他便把这个女人的恋人给杀害了。当女人得知自己的恋人被杀害后,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由阿兰·德龙扮演的那个凶手却千方百计地想把那个女人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

  随笔中写到:凶手对女人说,“你的恋人真是个好人啊!”单纯说说这样讨好对方的话还可以,但要说“现在我们交往吧”却是很难为情。在这个女人的脑海里,她的恋人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此,作为凶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武市也曾诅咒过淑子的丈夫是个“很可恶的家伙”,现在这个“可恶的家伙”已经不在了,可他照样得不到痛苦之中的淑子的心。她的心里只有她过去的丈夫。在这一点上,武市也像影片中那个凶手一样,无法得到心爱女人的好感,更无法建立新的关系。武市感到自己已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影片中的阿兰·德龙是怎样做的呢?

  他怀抱着吉他,默默地在那伤心女人的身后踱着步,然后从后面拥住她的双肩,握着她的手一同拨动琴弦。琴声不断地变换着旋律,渐渐地,女人的心从过去恋人的身上转到阿兰·德龙这里来了。

  随笔的作者写到:如果这个场面演得生动,那将会有相当的说服力。

  看到悲痛欲绝的淑子,武市想阿兰·德龙那样做也许是对的。

  但那毕竟是演戏,有些浪漫的色彩。现在别说是让淑子的感情转移,就连让她不再痛哭都做不到。

  “会不会有什么出入呢?”武市小心翼翼地避开在墓前见到的情景,绕着圈子试探地问道。

  淑子终于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边擦着满脸的泪水边小声地说:“怎么会呢?”

  武市的话并没有打消淑子的疑虑。这一点武市心里很清楚。“怎么会呢”就等于说“根本不可能有出入”。

  淑子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

  倘若知道了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也在爱着自己的丈夫,倘若清楚地掌握了那些证据,哪个女人会不伤心绝望呢?

  两年来,淑子用整个心来回忆过去与田边一郎君的恩爱生活,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她现在和今后生存的目的。

  淑子还不到三十一岁,人长得既年轻又漂亮。武市一直劝淑子重新开始生活,但淑子坚定的信念好像无法改变,因而武市的话一点作用也没起:她仍然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已故的丈夫田边一郎。今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似乎动摇了她的这种信念。

  “你……都知道吧?”淑子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因为武市是田边一郎最好的朋友,所以,淑子这样想也无可非议:经常有这种情况,妻子不知道的事情好朋友却非常清楚。

  “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的。”

  “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呀?”

  “也许不会是妓女吧。”

  “那是正经人家的女孩?”

  “我是这样想的。”

  “……”

  武市和淑子最初是在陵园的茶室里休息时遇到那个女人的。当时,淑子正在挑选准备放在墓前的鲜花。

  那个女人也在茶室里,她穿着红绿相间的格子布连衣裙,让人一看,就会产生“真是个美人啊”的感觉。看上去,她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请把扫帚借给我用用,另外,再买一些香。”声音非常悦耳。看情形好像是女儿在为父亲扫墓,不过这种华丽的服饰跟墓地的气氛多少有些不协调。几分钟后,却看到这个女人站在田边一郎的墓前潸然泪下。

  淑子一下子茫然地僵立在那里。

  ……

  “如果不让你来扫墓就好了,”武市从汽车后座的箱子里取出纸巾递给了淑子,淑子流鼻涕了。

  “您是没有责任的。以前就有人在墓前摆放美丽的鲜花,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有想得太多。说起来,我还应该好好地向她学习呢。”淑子不无自我解嘲地说。

  这次来扫墓还是武市提出来的,当然他的真正目的不是扫墓,只是想带淑子兜兜风。“刚买了汽车,天气又这样好,您不想到哪去散散心吗?”

  前几天,武市这样在电话里邀请淑子。她当时兴奋地回答说:“太好了,这几天不知怎么了,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就请你带我去吧。”

  “行啊,同美丽的女人一道出去,我想连车子也会高兴的。想到哪儿去呢?”

  “这样……我想去扫墓。”

  “……好吧。”

  “请原谅。”

  “哪里,没什么。”

  同淑子出去是一种乐趣,尽管是去扫墓。没有办法,武市还是同意了。

  “哇——太好了,真是部好车子呀。”

  在淑子家附近的国道入口处,淑子看到了武市新买的车子。一开始淑子的心情就很好。武市知道今天的事情会有个良好的结局。

  淑子身着闪光的绿色连衣裙,上面罩了件短上衣,那是件时髦的衣服,看上去很华丽,很高贵,完全不是寡妇的装扮。

  武市的心头一热。

  几年前也曾同淑子一道出去游玩过,那当然是在淑子与田边一郎结婚以前。

  真是奇妙的巧合呀。对此,武市不能不想。

  其实,武市与淑子相识比田边一郎要早。如果那时知道淑子会和田边一郎结婚,武市是绝不会介绍他们认识的。

  那是在他工作后的第三年。现在想起来,不知怎的,武市的心倏地收紧了。

  那时他的工资还很低,也不能担任很重要的工作,并且对人世间的事情还不甚了解,整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武市与学生时代的好朋友田边一郎一起在一个小酒馆里一边喝着廉价的啤酒一边聊天。武市说:“看来明天天气一定很好。”

  “是啊,到山上去玩玩怎么样?”

  “到哪儿去?”

  “到附近的小山上吧。”

  “那么好吧。”

  “不过,只有男人去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可没有合适的人啊。”

  于是,他们就用电话联系了一两个女人,但对方都好像有约会而婉言拒绝了。

  “公司里有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呢。”

  “那好,就一起去吧。”

  “联系一下看看。但这儿没有电话号码,明天在集合地点,如果看到我带个女孩子来了你就好好准备一下;如果我一个人来了,那也没有办法,只好我们两个男人去了。”

  “那就拜托你了。”

  这样,武市就邀请了刚认识不久的同事淑子。

  淑子答应再找一个同伴一道去。

  看样子,姑娘们以为是到附近的山边散步,所以都穿着西装裤,鞋子也是平时穿的低跟鞋,与两个男人的装束大不相同。

  “哇,去那么高的山呀。”

  “从青梅那儿上去,不会太费力的。”

  但这也不是那种街上散步时走的平坦的路。因此有力量的男人们就必须担当起护卫的重任来。在下坡时,差不多就是抱着她们走的;过小河时,也要像抱东西那样抱着她们过。通过皮肤的接触,自然就很快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归途中,四个人一起到啤酒馆喝啤酒。这时,他们相互之间已经是很融洽的了。

  从这以后,四个人经常见面,但以后淑子的女友要结婚,就最先离开了朋友们。武市很难解释那时候自己的心情。

  凭心而论,自己很喜欢淑子,这一点毫无疑问。彼此尽管还没有像恋人那样亲近过,但武市自信自己对淑子来说是最亲近的男人了。

  对于田边一郎的存在,武市多少也有一点担心,但又一想,毕竟自己先与淑子认识的呀,再说又和她是同事,两人见面的机会要比田边多得多。他认为自己有着绝对的优势,于是对田边的担心也渐渐地消失了。

  几年前的武市很任性,也很贪玩。那时他觉得如果有个恋人自己就会受到约束,他那时还不想接受这种约束。若是现在的话,他绝不会那样固执己见的。没料到这期间,田边一郎和淑子已经渐渐地成为好朋友了。

  当武市发觉了这一点时,他除了对自己叹息“晚了”以外一点办法也没有。等他感到像淑子这样的女人不多时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实际上我不想欺骗你,本来我以为你同淑子小姐很要好,以后才一点点地发现你们不是那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开始交往起来了。我很喜欢淑子小姐。像你这样优秀的人会遇到自己中意的人的。请你祝福我们吧。”

  对于田边恳切的话语,武市只能说:“是啊,太好了。”

  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失掉的是何等的宝贵。淑子和田边二人订婚的那一段时间,是武市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

  总希望他们能因为什么而解除婚约,并且常梦到淑子从田边一郎那里逃到自己的身边来。

  但是,事与愿违,淑子与田边一郎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不久,他们就结婚了,成为人们通常所羡慕的那种相亲相爱的夫妻。

  这期间,武市虽然也有过一两次恋爱,但始终都没有遇到像淑子那样美丽贤惠的女人,因此也就始终没有摆脱独身生活。

  “假如田边死了的话——”当这种念头闪过时,连武市自己也大吃一惊。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也许谁都会出现某种奇怪的念头的吧,他曾这样安慰自己。

  淑子逃来的梦,不知什么时候由杀死田边一郎的梦所代替了。

  “这是我想的吗?”武市这样问自己。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但回想起梦里所见到的,有些还真是自己所曾想过的。

  “但愿仅仅是想想而已。”有时武市的脑海里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淑子不是与田边结婚而是与我结婚就好了。

  若按世间常情来讲,未婚男人是不愿同再婚女子结婚的,但假如对象是淑子的话,对武市来讲那就另当别论了。想到最初的约会,那么武市同淑子结婚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吗?就像在乱了套的线团中找到线头一样,这种幻想使武市很开心。当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想像时,他就再次变得心灰意冷,感到一切都是枉然的。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该是苍天有眼吧。这时的田边已是病魔缠身,只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至此,武市并没有认真地祈求过上帝。出现了这种情况,还是应该感谢上帝的,他有时真的认为这是神在显灵。庆幸之余他又觉得田边一郎未免有些可怜,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注定的命运。如此一来,武市也就释然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无论如何都与自己无关。武市常常这样原谅自己。

  淑子却是非常的悲伤。实际上也确实有人曾担心她会随同她的丈夫死去。

  武市真诚地安慰着这个处在极度悲伤中的女人。

  淑子的美丽使不少前来吊唁的男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武市对此心中并未感到不安。他认为,淑子离开了婆家,回到了自己的娘家,这样她就又变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淑子又有了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大概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吧。如果淑子按照武市的推测走下去的话,淑子是一定会选择武市的。武市绕着圈子将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淑子。她总是用别的什么话岔开,对田边还有着深沉的爱。这种爱,是无法忘却的,就像无法把断了线的风筝收回来一样,淑子不能忘掉田边一郎。武市除了耐心等待以外,恐怕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邀请她出来游玩,也是他试行的一个方法。

  但淑子竟要去田边的墓地。

  武市还是很高兴。只要能与淑子单独在一起,无论如何也是件愉快的事情呀。

  看来淑子也很高兴。这两年来除了医院、死亡、葬礼,剩下的就只有悲伤了。现在能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坐着新车在原野上奔驰,这本身就是很惬意的,何况武市一直是她的好朋友。淑子精神振奋,心情舒畅。

  他们在陵园的茶室里买了香并借来了扫帚,正要向墓地走去,没想到墓碑前却站着一个身着艳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就是刚才买了香也借了扫帚的那个女子,开始他们还以为她是来祭扫旁边的坟墓的。

  ……

  可是再稍微向前走了一点,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那女人正在伤心地哭泣……她跪倒在田边一郎那还很新的坟墓前痛哭着……

  这情景,不难使人想到这女人对已故男人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

  只一会儿,淑子就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好像一把短刀刺进她的心……她如石头般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女人的身后。

  武市又向前走了两三步,想要弄个明白。这时,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朝淑子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并上下打量着淑子,然后就站起身来走了。直到走出大门也没有再回头。那背影像挑衅似的摇摇摆摆。

  坟墓已被人细心地扫过了。墓前摆放的鲜花比淑子带来的要华贵得多,它们鲜亮的样子像是在嘲笑淑子。

  只有武市一个人在墓前双手合十。

  淑子始终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真的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吗?”回来的路上淑子淡淡地笑着说。

  看起来她很洒脱。以后回想起来,那是她在竭力保持着一种矜持吧。

  “什么?噢,那个女人。我们追上去看看吧。”

  “好哇!”

  武市怀着复杂的心情开着车。车子跑了四五分钟也没有追上那个女人。这时,淑子开始心烦意乱,接着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想看看海。”沉默了好长时间后,淑子孤独地喃喃低语。

  “海?”

  “不行吗?”

  “哦,不不,可以可以。去哪个海?”

  “三浦海岸。那儿除了岩石还有旅馆。我想还是要尽力克制悲哀才好……到三浦海岸要多长时间?”

  “两个多小时吧。”

  “那么请带我去好吗?”

  “好的。”

  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

  “下雨啦?”

  “嗯。”

  “海面不平静吗?”

  “是的,要起风浪的。”

  雨一会儿就大起来了。汽车就像不愿碰到雨点似的飞跑着。待找到海边的旅馆时,已经是大雨倾盆了。

  两人来到二楼大厅,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外面烟雨茫茫,根本看不清海面,黄昏到来了。在这无人的大厅里,两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断断续续地讲着话。

  “武市君。”淑子的声音在颤抖。

  “嗯?”

  “我想休息一会儿。”

  淑子说完,就背过脸去凝望实际上什么也看不清的茫茫大海。

  武市站起身来,到一楼服务台办好了住宿手续。

  “走吧。”

  “……”

  沐浴过的女人身体火一样的热。穿上衣服时显得很瘦,可现在的她看上去却非常丰满,坚挺的乳头就像果实一样。

  淑子什么也不说。武市也习惯了。在走进房间的瞬间,他有点儿发抖,白色的床令人头晕目眩。

  好像是为了摆脱这种眩晕感,武市将屋子里的灯都关掉了。两个人在黑暗中躺到了床上。

  武市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淑子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淑子不是不懂得男人的身体。在武市的轻抚下她的身体颤抖着,武市轻轻地躺下,两人的身体合为一体,女人发出微微的叹息声。声音一下子变成短间隙的断音,最后成为丝一样的尾音。

  “武市君。”

  “什么?”

  “……”

  淑子像要把脑子里的东西甩掉一样摇着头,恍惚间她把头靠了过来。

  时间在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雨,好像停了吧?”黑暗中淑子的声音好像是已经回过神来了。

  “是吗?”

  武市站起身来,拉开窗帘。一抹淡淡的月光马上照了进来。

  大海黑茫茫的,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大片的黑云急急地向东逃去。天空正在迅速地转晴。

  月光辉映着海面,泛着亮光。武市的双眼在黑暗中已经有些适应,但还是被这闪着亮光的海水晃得有些睁不开。

  “雨停了。”

  淑子穿上睡衣也走到窗边来。

  “是啊,雨完全停了。”

  武市特别加强了“雨停了”的语气。不知道淑子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呀。“你也在想雨停了的事吧。”武市问。

  “不,想别的。”

  “那是什么船?”

  远处的水面上有灯光在移动。

  “大概是渔船吧。”

  “嗯,差不多。”

  淑子看着武市。

  武市拥住淑子的双肩,又把唇压了上去。

  “今天不回去行吗?”

  “不,那样妈妈会担心的。”

  “那我就只好送你回去了。”

  “嗯。”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

  淑子摇了摇脑袋并不回答。

  天上的乌云已经消散了。

  “雨真的停了呀!”武市又一次喃喃道。

  “你说什么?”

  正向浴室走去的淑子又回过头来侧耳倾听。这次是武市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淑子仅仅是说天气。

  回去的路上,倦意袭来,武市的心情却很轻松,尽管心底有一丝不痛快。他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比起阿兰·德龙,武市觉得自己不仅是个好演员,而且还是个好导演。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淑子轻轻地笑着问。从口吻中听得出她是指在墓地见到的那个女人。尽管是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微笑,但语气却迥然不同。

  “嗯……”

  “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呀!”

  “嗯。”

  以后淑子就不再讲话了,武市感到她已经睡了。

  武市把淑子送回家,等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时已经是下半夜了。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武市一点睡意也没有。

  手掌仿佛又有了与淑子接触的那种感觉。那温柔的、炽热的……

  这也是自己费尽心思才想出来的。现在回想起刚才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情景,这在早晨出发前无论如何是想像不到的,只一天,事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

  那么淑子的思想为什么能转变呢?

  毫无疑问是因为有了墓前的那个女人。

  人心真是无法估测呀。就连他自己无意中做了什么,同样也是并不明白的。

  淑子还是爱着田边的,回忆田边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武市在旅馆中看着淑子摇头什么都不说的表情就知道了。

  但是,能不能认为这是淑子故意装出来的呢?这一点,恐怕连她本人也没有感觉到。她不是已经开始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埋掉了吗?

  也许在汽车里的恸哭也是一种仪式吧。为了卸掉身上的包袱,有必要多流一些眼泪。

  只有武市能够理解这一点。

  窗外传来了虫鸣声。

  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气。

  啊,明天,想到明天,首先要做的是打个电话,给那个职业介绍所。

  “感谢你们介绍了这么出色的女人。是啊,可起大作用了。真是个好演员啊,再给她增加些薪水吧……”

  这是他想出来的计策,但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女人的智商不一定比男人低,但是怀有恋情的女人,智商一般都是比较低的。武市感叹地想到,同时他又想到,这恐怕是因为淑子自己也需要解脱吧。

  当他再次低语“雨停了”时,他听到了窗外那比昨天夜里更响的虫鸣声。

  (全贤淑:大连海事大学国际合作学院副译审、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邮政编码116026)

我是一个正派的女孩

[加拿大]罗杰·迪安 著 闻春国 译

  一天傍晚,下班后我走进当地的一家餐馆,要了一块汉堡包、几块法国油煎食品和一杯咖啡。几分钟后,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走进了餐馆,在我的旁边坐下。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就坐在那里。借助眼角的余光,我可以觉察到她在盯着我,但我假装没有注意她。

  “你要将所有的油煎食品都吃完吗?”她问我。

  我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我发现她是一个相当苗条、颇有魅力的年轻女孩。

  “你饿了吗?”我问。

  “从昨天早晨起我什么东西都没吃。”她答道。

  在她微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缺了几颗牙,而那剩下的几颗看来也快要找牙医了。

  我朝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要他给这位年轻的女子送来一块汉堡包、油煎食品和面包。看着送来的食物,她说她要报答我,我听了着实吃惊不小。

  “如果你有钱为自己买油煎食品的话,何苦还要吃我剩下的呢?”我问。

  “我总有自己的报答方式。”说着,她伸出手解开她罩衫上面的纽扣,然后低头看着地板。

  “你是一个妓女?”我问。

  “其实我不是。”她答道,“只不过,一个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嘴里咕哝了一句。

  我转过身,直盯着她的脸。她又说道:“这只是我们这种女孩子在外拉客时所用的说法。”

  “噢!对。”我说,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宽慰。

  我告诉她,我已经结了婚,她也用不着报答我。我还告诉她我希望能再次见到她,当然只是偶尔有事找她。因为,我正计划写一部关于妓女生活的小说。我愿意为占用她的时间、为她讲述的故事给她提供一些报酬。

  “现在能给我25美元吗?”她问。

  我看着她,迟疑了片刻,然后从我的钱包里抽出25美元递给了她。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次见面?”我问她。

  “明天同一时间?”她答道。

  “好的,我们到时见。”说着,我起身离开了餐馆。

  我悄悄地站在一个拐角处,等着她从餐馆里出来,然后我就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直到她走进一家位于全城最乱地区的低档小旅馆。

  第二天当我来到那家餐馆时,那个年轻的女子连一个影子也没有出现。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在那里等了她足足两个小时。最后,我心情沮丧地站了起来,付了款,走出餐馆,便径直朝那家小旅馆走去。

  到了那里,我向店员描述了年轻女子的模样,而那店员好像不愿意透露他们那些“正派客人”的任何情况。我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了10美元放在柜台上。

  “她是我的妹妹,我要马上找到她!”我大声吼道,手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柜台那张10美元的钞票上。

  “211房间。”他说着,用手指着楼上,两只眼睛睁得简直有盘子那么大。

  我慢慢地走上楼梯,找到了211房间,敲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我又敲了一下,门慢慢地开了,只开了一道门缝。

  “你要干什么?”那女孩问道,随后便迅速转过脸去。我顺势推开门,进了房间。

  “还记得我们有一个约会吗?”我问。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要回我的钱。”我告诉她。

  她一下子扑向房间那张临时搭起的小床,趴在床上哭了起来,放声地哭着。这下子弄得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要抚摸她的后背,但又止住了。

  我看她还在继续哭泣,便慢慢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来回揉搓着。最后,她转过身来,躺在床上。这时,我发现她的嘴上有血迹,两只眼睛也是一片青紫。

  “谁干的?”我问她。

  “约翰。”她答道。

  “约翰是谁?”我问她。

  “这家旅馆的老板。”她告诉我。

  “楼下那家伙?”我问。

  “是的。”她说。

  随后,我和她谈了大约一个小时,得知她是几个月前从萨斯喀彻省穆斯乔来到温哥华的。就在我和她相遇的那家餐馆里,她碰到了约翰。那时,她已经是身无分文了。约翰告诉她他愿意免费为她提供一个房间,还可以教她如何挣到大钱。但她告诉约翰,她是一个正派的女孩,绝不愿意去做妓女,于是约翰便为她想出了一条从男人身上挣钱的锦囊妙计:叫她坐到餐馆里,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坐在那里,直到男人上钩。然后,她就可以让他们掏腰包支付性服务费,随后她就坐在那儿干陪着。等到最后,男人们自觉没趣了,就会灰溜溜地走掉,弄得财色两空什么也没得到,包括他们的钱。可当她两手空空地回到旅馆时,约翰对她便大打出手,还威胁要把她扔到街上。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家。”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道。

  我站起身来,叫她将自己的东西打点一下。我走到小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一个又一个全部都打开了,发现里面全是空的。

  “到卫生间去洗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我走出房间,走到楼下,直接朝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人走去。

  “你是约翰吗?”我问。

  “是的。”他答道。

  “你相信祷告吗?”我问。

  “其实我不相信。”他说。

  “这可真不应该,我的朋友。”说着,我朝他走去。他从柜台后面一下子跳了出来,跑进了一间小房子,锁上了门。我抬头看见那个女孩正沿楼梯往下走,于是便敲着那小房子的门,告诉那家伙,我有事和他商量,我会一直等到他出来。

  我走到收银台前,发现收款机是开着的,便从中取出25美元,装进我的前衣口袋里。当我在约翰的椅子上坐下时,一只脚踢到了桌下的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装现金的小盒子。我捧起盒子,放到桌子上,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五六个女孩的照片和总共14000美元的现金。

  “你认识这些女孩吗?”我问她。

  “她们今天都到街上拉客去了。”她答道。

  “你能找到她们吗?尽快。”我问。

  “我想没问题。”她答道。

  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我一直在不停地敲着门,试图让约翰出来,但他竟拒不露面。这时候,另外四个女孩回来了,她们坐在地板上,一字排开,等着我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看到外面一个男子正在喝酒。我告诉他,只要他坐在那椅子上每隔五分钟敲一下门,什么话也别说,我就给他一百美元。他答应了。

  我带着那几个女孩,还有那14000美元走进一家当地的百货商店。我给她们每人买了一个新的旅行包,买了牙刷、化妆品、钱包和崭新的衣服,还给她们每人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在她们的钱包里各放了2000美元的钞票。

  当女孩们一齐登上开往坎卢普斯的汽车时,我和她们一一握手道别,让她们离开温哥华,远离约翰的魔掌。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昨天我在餐馆遇见的那个女孩。她望着我,我朝她眨眨眼。随后,她登上汽车,坐在车内的前排座位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当汽车驶离车站时,我看见她回过头来久久地凝视着我。我高高地竖起大拇指,高声喊道:“做一个正派的女孩!”

  随后,我上了自己的车子,驾着车飞快地朝家驶去。途中,我在一家超级市场为自己和妻子购买了2只大龙虾、2个大号烤土豆和一些花椰菜。然后,将剩下的128美元和一些零钱一股脑扔出了车外。

  (闻春国:四川绵阳华丰电器股份有限公司翻译,邮政编码621000)

叫花子

[塞浦路斯]伊丽娜·艾安尼多·亚达米多 著 杨振同 译

  “爸爸!您就别再去当那个叫花子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您使我们多难堪吗?您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为什么?工作没有什么丢脸的。”

  “工作,不,当然不是!可您做的那不叫工作,叫行骗!”

  “你说话注意点儿!我不许你咒骂我!”

  “那就别自找罪受!”

  “不,我决不会听你的!你,还有你弟弟,你们哥儿俩整天对我喋喋不休。我做的事和你所说的根本不沾边儿。”

  “但是当然沾边儿了。爸爸!您每天上午往广场上一站,从过路的人那里等待施舍。您叫我们怎么办?”

  “那怎么啦?我招谁烦了?”

  “我真是感到吃惊。您还问呐!您当然招我们烦了!您伤害了我们的自尊!我问您,谁喜欢摊上一个做骗子的父亲呀?”

  “你又在侮辱我!”

  “我还要侮辱您,直到您不再干那种骗人的勾当!”

  “你什么意思,骗人的勾当?请你把话说清楚!”

  “既然您自己看不到,我又能说什么呢?”

  “不,我看不到!要想骗人,你首先得和他说话。而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讲一句话。我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看人们在路上来来去去。”

  “当然!用您那双蓝眼睛流露出的无邪的眼神和脚边放着的碗!”

  “要是我生就一双蓝眼睛,我也没有办法。而过路人往我碗里扔钱,我同样也没辙。我并没有求他们。”

  “可是他们给您钱,是因为他们无法抗拒您那天使般的表情!他们为您感到难过。”

  “他们可真是好心。不管怎么说,我并没有跟他们讲话。所以你不能说我在骗他们。”

  “哦,不对。我能说!要骗人,不光靠嘴皮子。还有别的方式。而您很明显是充分利用了这些方式。”

  “你该不是要开始指责我使用魔法了吧?”

  “不错,因为您是以自己的方式施展魔法的。”

  “说准确了,我是怎么施展魔法的?我做的事情有什么错?”

  “噢!这个我们不说了!好吧。如果这样能使您明白的话,我们就说得准确些。听着,爸爸……一个人要是沦落到叫花子的地步,那他肯定是完全绝望了。”

  “这话是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乞讨是最丢人现眼的行当。”

  “胡扯!乞讨是一门艺术。”

  “噢——噢!我看得出!您对乞讨评价还挺高!”

  “不,评价该有多高就有多高。我这人实实在在,不喜欢夸张。”

  “您真不错呀!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品质!”

  “你承认就好。”

  “得了吧,爸爸!该严肃些了!简单地说,我想说的是,人们只施舍给这些人,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人连吃饭钱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我见到一个叫花子时,脑子里就自动地把他和吃不上饭的人联系起来。”

  “那么我可以说你那脑子运转不正常。”

  “真的吗?照您这么说,我的脑子该怎么运转呢?”

  “务实些,别人云亦云,就这么简单!你应该说:如果这人是个叫花子,这就意味着,他找到了一份适合他的工作,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好的职业。”

  “职业?您该不是开玩笑吧!叫花子也算是职业?”

  “当然是!而且还是个相当赚钱的职业。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份工作你们看不起。可正是因为有了我这份工作,你和你弟弟的公司才建了起来。你们俩现在地位高了,翅膀硬了!不管你们喜欢不喜欢,这些公司不折不扣是靠乞讨建起来的!我不打算洗手不干。因为我喜欢乞讨,我乐意这么干!每天早上,我把折叠好的马扎夹在腋下,兜儿里揣着碗,乘公共汽车去我的地盘儿上班,这时候我觉得得到了新生。我找到了幸福,我可不想让任何人剥夺我的幸福。你明白了吗?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我们的幸福呢?您有什么权利剥夺我们的幸福?”

  “我没有剥夺你们的任何东西!你如果那样想,简直就是荒唐透顶!自打你妈死后,我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我供你们上学,我让你们在生活中有立足之地,我给你们盖房子。你们还要什么?现在你们各过各的,你们有工作,有家有口。别管我,让我清静清静!我有权给自己找乐儿,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想干啥就干啥。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了。”

  “爸爸,您没有必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们想方设法让您明白的就是这个!我们现在来了,我们是您的孩子呀。现在是我们报答您养育之恩的时候了。您从您那份工作中……挣的钱,我们每个月都会给您。您就别干了好不好?”

  “不好!”

  “天啊!您顽固得像头牛!”

  “我并不顽固,这只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你们每月把我干那份工作挣的钱给我。”

  “为什么?”

  “因为你们哥儿俩加在一块儿干六个月也挣不了那么多!”

  “哦,得了吧您!”

  “这么说来着,你不信。等宣读我的遗嘱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您的……遗嘱?您立遗嘱了?”

  “当然了!两年前立的。我喜欢及时安排好我的后事。”

  “那是自然!谁拿着遗嘱?”

  “我的律师,还能是谁?”

  “他叫什么名字?”

  “这是秘密。”

  “为什么?”

  “我自有道理。”

  “到……时候我们如何知道在哪儿找到他?”

  “你们不必去找他。我一死他就会亲自和你们联系。”

  “您说这话平平静静,就像在说明天的晚餐一样。”

  “这就是人生,我的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一点我们都懂,而且或多或少对这一想法也习以为常了。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死亡就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这么说,您的律师拿着遗嘱了?”

  “是的。我已经告诉你了。”

  “爸爸!我告诉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

  “当然不相信了!您有什么财产可留的,还配得上立这么个遗嘱?”

  “你别指望我现在就把每个细节都讲出来。大致这么说吧……有几栋大楼,几座公寓楼,银行里有存款。这都写下来了。到我死的时候,所有的详细情况你就都清楚了。当然了,要是我接着干下去,到时候还会更多,我能挣多少,要看我还能活多久。这一点我在遗嘱中也作了规定。”

  “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您把我的脑子都搞乱了!给我说实话,您这是在取笑我,还是说正经的?”

  “你这话叫我生气!你好像在试我的耐性。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了?我问你!我有什么理由说谎?”

  “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您不这样认为?”

  “不,我不这样认为。你如果不了解你的爸爸,你的怀疑才有道理。”

  “可是正因为我非常了解您,我才有疑虑!”

  “那好吧。托玛斯,既然你怀疑,我就把我的律师的名字写下来。去问他!”

  “别唬人!我会去!”

  “随你便,去啊!我也想这么办!顺便说一句,我经过重新考虑,感觉也许你是对的。我是该退休了。从明天起我不再乞讨了。”

  “哎,别这样,别这样,爸爸!这只是个建议,不要那么当真!既然您喜欢您这份工作,干吗不干呢?这活儿也不累!你自个儿也说过您是多么喜欢您这份工作!你毕竟有权做您喜欢的事。没人能阻拦您。”

  “你这话绝对正确!”

  “那么,您将干下去了?”

  “啊,我也不知道。我想想,再做决定。”

  “好吧!告诉我,这位律师有地址吗?”

  “他当然有了!不过我不记得了。我只去过他的事务所一次,那还是两年前的事。你在电话号码簿上可以查到他的地址。”

  “好咧。我查查。您要我开车送您去……上班吗?”

  “不,谢谢你。今天我已经下班了。”

  “如果您想让我每天早上都送您,那没问题。这样您就会避免乘公共汽车的种种不便了。”

  “很好。我会记住的,如果我决定干下去的话。”

  “我想,您最终会决定干下去的。”

  “也许吧,也许吧。”

在电话亭

[奥地利]阿尔弗雷德·波尔加 著 张 帆 译

  阿尔弗雷德·波尔加(Alfred Polgar,1873—1955),被誉为“20世纪奥地利短篇小说大师”,也是奥地利最杰出的戏剧批评家之一。他毕生致力于创作形式简约而富有时代批判精神的叙事散文、短篇小说、杂文、随笔、戏剧评论和剧本等。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弊端的根源》(1908)、《短暂的时间》(1919)、《天堂乐团》(1926)、《没有道德的历史》(1943)、《立场》(1953)、《时间的流逝》(1954);戏剧《歌德》(1908)、《和平中的士兵生活》(1910);戏剧评论《是与否》(4卷,1926)等。

  波尔加的作品,大多以短小精湛见长,凝聚了他高超的语言才华、敏锐细腻的洞察力和直面现实的勇气,虽略带感伤,却不失灰色幽默和辛辣讽刺的意味,富有浓厚的现世精神与人文关怀,正所谓于“小体裁”中见大思想、大境界。身为犹太后裔的他,怀疑和鞭挞世俗的维也纳传统,以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和幽默家形象著称文坛。当代“德语文学教皇”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称赞他,以“智慧和良知,格调和品位,缔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整体”。

  在石子路上,仰面躺着一个瘦小的老妇人,犹如生命之树上的一颗干瘪的果子。看上去,她似乎并非跌倒,而是躺倒在地的。街道清洁工只管把污泥扫进下水道的铁栅里,却对这位老妇人漠不关心。我们把她扶起身。“饿得倒下了!”她说。于是,我把随身财物分给了她一半,以免被看成是吝啬鬼。

  她肯定是个骗子,这是她行骗的伎俩:躺到石子路上,欺骗受惊的过路人。清洁工显然熟知这一伎俩,否则他不会这么不动声色地只管把黏稠的污泥推进下水道。但是我想,那些为了骗取几块硬币,而在光天化日之下躺在大街污垢里的人,也理应赚取那几块硬币。他毕竟有所付出。如若出于爱好,没有人会情愿躺在这潮湿冰冷的石子路上,这个老妇人也宁愿去撰写谋杀案的新闻报道,或在肖邦的乐曲中翩翩起舞。

  但这些,她都没有能力去做,那她只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一个闪念冒出,便去实现它:躺倒在街道的污泥中,以此获得报酬。

  针织女工约瑟芬娜·斯特拉塞没有什么突发奇想,她只有一个可怜的想法,就是对庸俗的市民们说“您好,尊贵的先生”或“您好,尊贵的夫人”,以此哀求到几块硬币,但不会用它去买一本好书或订阅一份亲民报,而是去买烈酒。她的世界观因此而摇摆不定,或者说,正如警察局在通报中所写:“她越来越堕落,直到流离失所。”

  二月的一个周末,子夜时分,天很冷,约瑟芬娜·斯特拉塞重复地念叨:“您好,尊贵的先生。”但是,地地道道的民主派市民对严寒中的乞讨无动于衷。惟有一个人,一个虚无主义者,感动了,给了她二十块硬币。

  这个妇人拿着这些硬币走进电话亭,把它们投进那个神秘的缝隙之中,硬币插在里面,这部破损的电话居然能用了。

  约瑟芬娜·斯特拉塞希望与国家法则通话,它不可能容许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个文化之都冻死、饿死。

  而国家法则不仅无法在电话簿里找到,就连电话局问讯台也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与往常一样,电话又接错了,接通的是国家职能部门。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关于专利法吗?关于逃税法补充条例吗?关于官员的服务条例吗?或者关于选举吗?

  说到这,电话突然中断了。

  约瑟芬娜·斯特拉塞惊慌失措,因为她没有钱再打电话了。然而,难道电话亭的本质就是打电话吗?不,其本质是这狭窄的四壁能够在嘈杂之中营造一份宁静,为遮挡黑暗和寒冷划出界限——小屋里的幻觉。

  老妇人被这种幻觉幸福地包围着,她睡着了。在梦里,她寻求与她无法乞讨到的生活通话。与善良通话:一直占线。与理性通话:它是聋子。与财富通话:它躺在床上打鼾。与“博爱”公司通话:但那里的电话已完全毁坏。

  最后,她决定,给仁慈的上帝打电话。

  这个电话接通了。

  现在,假如我是诗人,会献给你们一首题为《约瑟芬娜·斯特拉塞升天》的诗。

  然而,我却只能说:星期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冻死了。一位张贴海报的人发现了这堆僵硬的破衣衫。

  出于同情,他用最大的一张海报盖在她身上,上面写着:“公民民主选举!”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讲师,文学博士,邮政编码200083)

拨打000

[澳大利亚]巴里·罗森伯格 著 徐莉娜 译

   巴里·罗森伯格(Barry Rosenberg),1943年出生,澳大利亚科瓦那诗歌和散文协会会长。在近30年的小说创作生涯中,巴里撰写了150篇微型小说,它们都有语音版本。

  巴里曾经做过包括人工智能研究等方面的工作。后来,他主要教太极和瑜伽课程。在公共服务机构工作5年后,他又做起了书画装裱生意。现在,巴里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工匠,擅长木雕、陶艺和彩色玻璃工艺。

  《拨打000》获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短篇小说工程2005年度奖。

  

  “喂,是警察吗?”

  “请问,哪一位?”

  “我要自杀,姓名还重要吗?”

  “自杀请按1,遭袭击请按2,其他请按3。”

  “什么?”

  “自杀请按1,遭袭击……”

  “好的,好的!听见了。我就按1。”道格狂暴地拨着手机号码。

  “喂,警察吗?自杀部门吗?”

  “请问,哪位?”

  “什么?刚才接听电话的就是你啊!”

  “哦,是的,自杀请按1。”

  道格瞪着手机,“你的意思是我无论拨哪个号,都会打到你这里来?”

  “是的。”

  “为什么?”

  “这是我们档案管理的需要。”

  “你们的档案!我就要跳崖自杀了,你却只管谈什么你们的档案!”

  “谢谢你能理解我们,先生。那么,请问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我就要跳崖了,我的名字有什么用?”

  “很抱歉,先生。档案需要名字。”

  “档案!档案!”道格跺着脚。一块岩石落下了山崖。道格急忙退了几步,嘟嘟囔囔地说,“道格,道格·伍德。”

  “谢谢。”对方愉快地说道。“是队伍的‘伍’还是武装的‘武’?”

  道格叹了口气说:“够了,我马上就要跳下去了,但愿能跳到你头上。”

  “你要跳到我头上?哦,不,先生。我可不想让你跳到我头上。你的地址,先生?”

  “地址?填入档案?”道格高声叫起来。“九重霄,天堂,如何?对,就是那儿,家在天堂。”道格蹙起眉头。“不,地狱,我住在地狱。”

  “地狱的门牌号是多少,先生?”

  “还要门牌号!”

  “对不起,我不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那么,先生,你的真实地址是什么?”

  道格盯着翻滚的波涛。“阳光海岸,情侣崖。”

  “阳光海岸?阳光海岸?对了,在这儿。情侣崖?情侣崖?找不到,我找不到它。你的四周有些什么?”

  情绪低落的道格变得暴躁起来。“你不知道情侣崖?你不可能在阳光海岸?你在哪里?在布里斯班?在悉尼?”

  “很抱歉,先生,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点点头。”道格咆哮道。“墨尔本?珀斯?达尔文?”突然,机子里咔哒响了一声,道格发出一阵狂笑。“你在印度,是吧?我的电话被转到了孟买电讯中心了。你甚至不是警察或者什么都不是。”

  “我是。”对方威严地说。

  “说得太对了。”道格快速说道。“你什么都是。操任何口音,干任何职业,是任何性别。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你的口音究竟是哪个地方的?”

  “确切地说,”对方说道,“我在浦那市,名叫哥文达。”

  “浦那!那个小破地方。”

  “浦那可不是个小地方,先生。”

  “你离开了孟买,跑在死亡公路上吧!”

  “我们的人可都是驾车高手,先生。”

  “当然。”

  “也许,除了在雨季。”

  “你们的车手跟你们的板球队员一个样。”

  “我们的板球队员,先生,”哥文达冷冷地说道,“始终是世界一流的。”

  “是啊,当然。你是说像戴尔·察帕蒂那样的一流板球手?可是他连个姑娘都击不倒。”

  “先生,”哥文达一字一字地说,“你是要自己跳下去还是让别人把你推下去?”

  “哦,是呀,推人落崖请按4。印度队连一支由11个关节炎患者组成的板球队都打不败。”

  “如果我们采取澳大利亚打法就能取胜。”

  “是啊,直接射门?”

  “不,直接贿赂。”

  “你说什么?”

  “因为澳大利亚只有出更大的贿赂金才能取胜。”

  “你……什么?你……你竟敢?我这就飞到浦那,把你的鼻子一拳打进嗓子眼里。”

  “你?谁是11人队员呢?你跳崖前有11人呢,还是跳崖后仍有11人?”

  “跳崖?跳崖?谁说过跳崖的事了?我要去找个工作,存些钱,然后揍你个蒙头转向。”

  “拨000,然后按1。”

  “不!决不!决不!”

  道格关上手机。算了,玛丽走就走了吧,他能面对这件事。是这样吧?他放弃了工作,但可以把工作找回来。不过,要羞辱欧斯板球队?没门!他犯不着跳崖。他要跟那支厚颜无耻的冒牌板球队较量一番。

  道格扬起头大步离开了山崖,这时,哥文达警官在一辆没有警察标记的车里通过双目望远镜观察着这一切。他拨了一个号码。一个在情侣崖脚下的警察接听了电话。“把网收起来。”哥文达说,“心理医生说得对,交流疗法的确有效。”

  (徐莉娜: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60071)

真凶露真情

[德国]彼得·莫斯 著 仲 丹 译

  海边,悬崖高处,一座城堡巍然屹立。城堡的主人威廉·莫勒先生年刚五十,妻子夏丽特已经去世。但是,这位夫人的神秘失踪却确实有点扑朔迷离,也许,如警方所说,有可能是被人从悬崖推下,坠入汪洋大海。不过,时至今日,时过境迁,莫勒先生已经从这一事件中解脱了出来。年前,他和梅费娜——一位破落庄园主的女儿——结了婚。依威廉先生的观点,只有这样,莫勒家的香火才不致断绝。

  城堡对游客开放,参观者络绎不绝。导游通常是由威廉和他前妻夏丽特的弟弟弗兰西斯两人轮流担任。今天,城堡的主人亲自带领一批年轻姑娘参观各处景点。当他们来到一幅肖像画前,大家不约而同地收住了脚步。

  “各位,瞧这位留着八字胡须的骑士,他的名字叫弗里德里克·莫勒,是我祖辈中最糟糕的一位。”他瓮声瓮气地说。

  “也许……是因为他婚外另有所爱?”一位姑娘见到游伴中有人在窃笑时这样问道。

  威廉眼珠转动,向人群瞟了一眼,神情颇为不快,他说:“这没什么好笑的。弗里德里克确实有个情人,她叫安妮,是一个品性极坏的女人。她一心一意想成为莫勒城堡的女主人。于是,弗里德里克的夫人就成了她实施计划的一重障碍。骑士弗里德里克对安妮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答应她,一定要把这重障碍清除。”

  “这么说,骑士弗里德里克还能把他的夫人杀了不成?”

  威廉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他把她杀了。”

  之后,城堡主人带领姑娘们来到一处悬崖,说:“这桩罪恶行径就发生在这里,就在你们现时脚下站立的这个地方。骑士弗里德里克挽着他的夫人散步来到这里,趁她不备,把她推下峭壁,坠入大海。如今,有的时候——传闻是这么说的——人们竟然看到这位苦命的女人,在汪洋大海中漂浮。”

  人群中,几位姑娘正在往前挤,为的是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一点。突然,一位姑娘发出一声惊叫:“你们看,那里,那边海面上,真的漂浮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各位小姐,”威廉先生试图让姑娘们安静下来,“赶快不要这么说,我想,兴许这是你们头脑中的幻觉在作祟。”

  威廉推开众人,站在悬崖上向远处海面眺望。顿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感到自己脊梁背上一阵冰凉,浑身战栗。没错,大海中真有个女人在漂浮。她……她是夏丽特,是自己早已失踪的妻子。那棕色长发……还有,身上的衣服……对,正是她失踪前穿的那一身……

  “参观到此结束。”他神魂不定地匆匆宣布。

  送走这些姑娘之后,威廉先生再次来到悬崖。此刻,夏丽特的身影已不复再见。

  

  梅费娜劝慰她的丈夫,她说:“那是你的幻觉,千万不能往心里去……别胡思乱想了!要是你不给这些女孩讲弗里德里克和他妻子那些恐怖的往事就好了。我建议你现在最好去休息一下。”

  “好吧,我这就去休息。”他轻声应道。

  威廉先生被一阵猛烈的声响惊醒,他急速翻身下床。突然,他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惊叫:夏丽特——他的前妻,站在窗口,那双忧郁的眼睛,正盯视着他,那湿淋淋的头发,显然,她刚从海水里走出来……

  梅费娜冲进房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威廉?”

  “那儿,站在窗口的是……夏丽特,是她回家来了。”城堡主人不停地尖声叫喊,竟像傻了似的。

  “是你杀了夏丽特?”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恐,问道。

  “是的。她不能生育,我出于无奈,只能这样做。”

  门上有声响,“对不起,你们没有听到我敲门,我叫莫利斯,是这儿警方的一名探长。我们接到姑娘们的报告,说她们在参观中看到了海上有一具女尸。所以,我想到这里来了解一下。”

  “不错,姑娘们说的是真的,”威廉·莫勒支支吾吾,“我也看见了,那是我的前妻,夏丽特,”他手指着窗口说,“后来,她还站在那里直往里瞧。”

  “你是着魔了!”梅费娜厉声说道,说话的口气流露出对她丈夫的厌恶。她转身对探长说道:“有些事简直可怕,探长。”

  莫利斯神态凝重,点点头说:“我都听到了。两位的谈话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他轻轻拍了一下威廉的肩膀,说:“这场戏可以收场了,威廉·莫勒先生。自从你妻子神秘失踪后,我们就开始怀疑到您。不久前,您的内弟弗兰西斯发现了一条从内宫通往悬崖的秘密通道。于是,一切都清楚了。您利用这条通道,来到悬崖埋伏在那里,等待您夫人到来,立即把她杀死。而您却有不在场的有力证明,因为,您的守门人一再表明,那两天里,您绝对没有走出过内宫。”

  威廉·莫勒先生垂下头去,低声说道:“是的,是我杀死了她。所以,她从天国回来,来向我报仇了!”

  “其实,您看到的,并不是夏丽特现身,而是一具逼真的模拟人体,那是您内弟的精心杰作。他是一名优秀的潜水运动员——这您当然知道。当您带领那些姑娘来到悬崖,向她们讲述可怕的弗里德里克的往事时,模拟人体正在弗兰西斯的操纵下,准时浮出水面。后来,在窗口出现,他只是让您在近距离瞧一瞧。”

  “唉,我早就料到,总有一天,弗兰西斯要给我制造麻烦,给我吃苦头!”威廉·莫勒一边说,一边盯着莫利斯探长给自己戴上手铐。

郑芝溶诗五首

[韩国]郑芝溶 著 薛 舟 徐丽红 译

  郑芝溶,1903年生于忠清北道沃川。在沃川公立普通学校读书的四年间攻读汉语,高中毕业后前往日本学习,1929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同志社大学英文系,归国后在母校担任英语教师,同时担任《京乡周报》编辑。1926年在《学潮》发表处女作《法兰西咖啡馆》,开始文学创作。1930年创办同仁杂志《诗文学》。1933年担任《天主教青年》顾问,同年组织结成文学团体“九人会”。1945年担任梨花女子大学教授。1946年出任朝鲜文学家同盟中央执行委员。其早期作品注重感觉性意象,写下许多此类的现代主义诗歌,后期转向古典抒情诗。日帝强占时期虽以纯诗人著称,但在光复后参与朝鲜作家联盟,显示出他的政治意识。郑芝溶与李箱同为韩国战前派和现代主义诗人,其战前派的倾向接近欧洲的达达主义,早期虽然以此手法写过几首诗,但他很快就放弃,意象主义倾向却始终贯穿他的全部创作。郑芝溶继金素月之后开创了韩国现代诗歌的第二个阶段,他潜心于意象派,向人们展示了一个行将抓住现代主义的文学世界。

  

  法兰西咖啡馆

  

  到法兰西咖啡馆去

  在移栽来的棕榈树下

  长明灯斜斜地伫立。

  

  这个家伙穿着俄式衬衫

  另一个家伙打着波希米亚人的领带

  那站在最前面的家伙面皮干瘦。

  

  到法兰西咖啡馆去

  夜雨倾洒像蛇的眼

  人行道上火光在抽泣。

  

  这个家伙的头如同倾斜的林檎

  另一个家伙的心脏像虫噬的玫瑰

  那个淋湿的家伙像燕子一样跑开。

  

  “哦,鹦鹉先生!晚上好啊!”

  

  “晚上好!”(这个朋友怎么样?)

  

  郁金香小姐今晚在

  轻纱窗帘下打盹儿!

  

  我不是子爵的公子我什么都不是。

  和别人不同因为双手白皙而悲伤!

  

  我没有祖国也没有家

  我的脸颊因为触及大理石桌而悲伤!

  

  哦,杂种的狗崽子

  来舔我的脚。

  狗崽子在舔我的脚。

  

  玻璃窗

  

  玻璃上,冷冰冰的悲伤

  若隐若现。

  紧贴玻璃,口中呼出的

  气息,蜿蜒流动

  像一只驯服的羊拍打着

  冻僵的翅膀。

  当我把它擦干,再去看

  漆黑的夜拥挤着出去

  又回来,碰撞着,

  浸满水的星星,闪烁,像宝石

  镶嵌在天幕。

  夜晚,擦着玻璃

  孤独的心事无处安放,

  弯曲的肺血管被撕裂

  你如山鸟一样

  飞去!

  

  乡愁

  

  向着广袤原野的东端

  潺潺的溪水在老故事里回旋,

  长着斑纹的黄牛

  在日落时分的金光中懒洋洋地叫唤,

  

  ——这样的地方怎能遗忘在梦中。

  

  当氧化炉内的灰烬凉透

  闲置的田地里夜风把马群驱赶,

  老父亲陷入轻微的困倦

  他拿起草枕头垫在背后,

  

  ——这样的地方怎能遗忘在梦中。

  

  我的心灵在泥土中成长

  它想念湛蓝的天光

  为了找回射出的箭镞

  我被草丛中的露水濡湿了双手,

  

  ——这样的地方怎能遗忘在梦中。

  

  小妹妹黑色的双鬓飞扬

  就像传说中夜晚起舞的波浪

  我那平凡朴素的妻子

  赤脚走过了一年四季

  她们背负炎热的阳光捡拾起稻穗,

  

  ——这样的地方怎能遗忘在梦中。

  

  夜空里寥落的星星

  走向不可预知的沙之城,

  寒鸦凄切飞过简陋的屋顶,

  围绕阴暗的火光传来谁的低诉声声,

  

  ——这样的地方怎能遗忘在梦中。

  

  忍冬茶

  

  老主人的肠壁上

  随时都有忍冬渗出的水

  流下来。

  

  宽叶白桦又一次

  燃烧,冒出红色的火苗,

  

  阴影在角落繁衍

  萝卜发芽,看上去是绿幽幽的一片,

  

  泥土的气息混合暖融融的口气盘旋

  他用心地听着

  外面风雪交加的声音。

  

  深山里没有日历

  冬天一来

  天地茫茫。

  

  九城洞

  

  经常有流星

  被埋葬在山谷。

  

  在黄昏

  喧嚣的冰雹堆满一地,

  

  鲜花过着

  流放者生活的地方,

  

  呈现寺庙的废墟

  风都不来聚集

  

  山影稀疏时

  有鹿站起,飞快地越过山脊。

五木宽之散文二篇

[日本]五木宽之 著 杨 春 译

  五木宽之,1932年9月生于日本福冈县,出生后不久就随父母去了朝鲜,1947年回国。1952年入早稻田大学俄语文学系学习,后辍学。在刻苦自学的同时,入PR杂志社做编辑,并为该杂志的词作者和记者。1966年发表了《再见!莫斯科的流氓们》,荣获第六届现代小说新人奖,第二年又以《看那青灰色的马儿》获第五十六届直木奖。以爵士乐为素材的教养小说《青年注视着荒野》(1967),记录巴黎五月风暴的小说《被拔掉的旗帜》(1968)确立了作者在文坛上的地位。这期间五木宽之的创作势头十分旺盛,相继有《青春之门》、《朱鹭之墓》和《风的王国》等多部有影响的小说问世。除小说外,随笔集《让风儿吹吧》出版后长销不衰,总印数达四百万册。随笔系列《生活的启示》、《日本人之心》也令人注目。幻冬舍于1998年出版了五木宽之的文集《大河一滴》,1999年又推出《人生的目的》,反响很大;这两部文集于2001年被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行,第二年还被推选为该年度的“年度书籍”。

  

  深夜临近的声音

  

  深夜,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静悄悄的。然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令人不可捉摸的声音。

  笃——笃——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枕边时钟走动的声音,但想想又都不是。熄了灯的房间幽暗得很,躺在床上,耳边又一次清寂无声。

  笃笃的奇妙的声音,顺次临近,然后又渐次远去。

  谁在路上来回走动吗?可是,躺在五楼的房间里,是不能清晰地听见下边人的脚步声的。只能说,那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和自己心脏同步跳动的东西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从年轻时起,夜半时分,我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深夜,不知从什么地方,声音接踵而来,又依次远去,像脚步声一样。

  那声音,不知从何时起,我称之为“命运足音”。这称呼倒也没有什么深意,只不过是心头浮起了一种意念,就那样给一个称谓罢了。

  听见那样的足音,未必会有心灵创伤之类的体验。同时,也不一定会遇到能和“命运”相匹配的事件。只是在平凡的日子里,对在深夜到来的声息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思绪。

  可是,我对那来历不明的声音,为什么一直用“命运的足音”去体会?

  那声音走近,又渐渐远去。当它通过时,我突然有一种要说什么的感觉。不是用人间的语言,而是用不可理会的密码似的语言。谜样的那默默投掷出去的“语言”,有时像没有答案的问话,或者像预言;有时听上去又像笑声。

  当然,这全是我性情本然所致。说是幻听也未必是夸张,即自身听力产生的错觉。可是,人类听不到的声音,狗却能听到。是不是有些声音只有狗才能听到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就承认了那声音的存在。

  人,一句话,是各自有差异的存在。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在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个性。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多少有点不自然?

  

  变得过于自负的人类

  

  我痛切地感到,我们现代人,已经变得相当自负了。

  自以为是难道不是20世纪人类最大的毛病吗?迎来21世纪的时候,我感到人类自负一面的态度没有改变。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变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自高自大了呢?

  对待自然取傲视的态度。对大地上的一切存在:森林、树木、水、河流、大海,以支配者自居。至于对待自然界共同存在的其他动物、植物、矿物等,无不取这种态度。

  在疯牛病产生的骚动中,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的一幕光景,那是在友人的带领下参观牧场的记忆。

  那个牧场群山环抱,美丽异常。它管理严格,如公园一样井然有序,清爽干净。红色的房顶,圆木仓库点缀于白杨林间,呈现出一片田园牧歌的景象。这个从战前就存在的牧场,已经有诗人赞美过它。它成为当地一处观光胜地是理所当然的。

  我,友人,友人的女儿,共三人,在初夏和暖的阳光里,在牧场参观,这儿那儿地转悠。

  一踏进拴牛的建筑,我立即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牛群并不拴着,只是在它们的前方拉着电线。牛的鼻子一碰触到电线,就会被电击得往后退缩。电线里有微量电流通过,因此,牛就被固定在一定位置内。看着牛整齐有序地并立在那里,我郁郁不快。

  友人的女儿还是个中学生,见此情景她的脸色变得严峻呆滞。最后,牛照例被牵赶到外边的大场子里去“放风”,女孩的眼里闪现出泪光。

  大场的中间竖着一根圆木柱,木柱又向四周伸出横木,呈放射状,与伞骨相似。每根横木锁系着牛鼻子。马达一开动,圆木柱开始旋转,鼻端锁在横木上的牛群,也就随着圆木柱的转动,开始做圆周运动。

  “这样经常给牛做适当的运动是很重要的。”带领我们参观的一个温厚的中年男子向我们解释。

  牛群每天数次被带到大场子里,鼻子锁系在横木上,就这么一遍遍适度地做圆周“运动”。

  从书山文海里,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引马”;这样的写法:“赶牛”。教我们“引”马也好,“赶”牛也罢。目前锁系在横木上的牛群,却是被牵引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圆周运动。

  之后,我们被带到育种现场,工作人员在这里采集公牛的精液。首先,在壮健的公牛前牵来一头年轻母牛,使公牛兴奋,然后让公牛跨在木制器具上,一种专用器具紧贴牛的阴茎使其射精。

  牛没有心灵吗?科学工作者说没有。

  因为它不能被证明,所以说有是没道理的。

  可是,我从牛那大大的眼睛里,似乎能感觉到它含有无法言表的悲哀。那天的所见如一种异物,长久地刺痛着记忆。

  很快收到友人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有这样的话:“从那天开始女儿决定不再吃牛肉。”

  动物有心灵吗?

  我想:有。至少,它拥有某种情感这一想法是不会错的。

  植物有情感吗?

  我感觉:有。它虽然不能被证明,但我凭着直觉,趋向于做肯定的回答。

  那么,石头有情感吗?

  我想:应当有吧。石头、水、风,都应当拥有心灵的。

  听到疯牛病的新闻,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连系着圆木柱的牛的眼神。发动机带动的运动装置牵引着牛群,默默地一步一步不断被迫走动的牛的表情。

  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能不感到:人类太过于傲慢自负了。

  (杨春:安徽工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邮政编码243032)

  

2005年美国全国图书奖综述

乔修峰

  2005年11月16日,第56届美国全国图书奖在纽约揭晓。小说奖被威廉·T.沃尔曼(William T. Vollmann)的《欧洲中心》(Europe Central)获得,非小说奖颁给了琼·迪迪恩(Joan Didion)的《不可思议的一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诗歌奖由威·斯·默温(W. S. Merwin)以新诗集《迁徙》(Migration)捧得,青少年文学奖则由珍妮·伯索尔(Jeanne Birdsall)的处女作《彭德威克一家》(The Penderwicks)折桂。

  美国全国图书奖是美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素有“出版界的奥斯卡奖”之称,每年的颁奖晚会都是文坛盛事。主持本届颁奖晚会的作家加里森·凯勒风趣地对获奖者说,该奖“将写进你们讣告的第二段;只有在你们犯了重罪的情况下,它才会屈居第三段”。毋庸置疑,这项文学大奖的桂冠将成为获奖作家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虽然四大奖项的揭晓历来是颁奖晚会的重头戏,但本届晚会上引人瞩目的却不是四位获奖作家,而是此前就已公布获得“终身成就奖”的两位八旬耆老,劳伦斯·费尔林盖蒂和诺曼·梅勒。下文将对本届全国图书奖的获奖情况略作介绍。

  

  小说奖

  

  本届五部入围小说的一个共同特点是用虚构的笔法来重写历史,展现某一特定时代的人物心理,唤起读者对往昔的记忆和反思。其中,以历史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倍受欢迎。E.L.多克托罗的《进军》取材于美国内战,威廉·T.沃尔曼的《欧洲中心》则取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两部小说分别反思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两次战争,从新的视角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性,令多数步入21世纪还闻着硝烟味的美国人感触良深。《欧洲中心》最终夺得小说奖,虽然连作者本人都感到意外,却也当之无愧。一方面,在世纪之初反思二战,本身就足以给这个远称不上和平的世界带来心灵的震颤;另一方面,小说的叙事手法确实匠心独运,令人耳目一新。

  获奖小说家沃尔曼出生于1959年,至今已有八部长篇小说和三本短篇小说集问世。《出版人周刊》对这位名气并不算大的小说家大加赞誉:“在美国当代最优秀的几位小说家中,沃尔曼是一颗永恒的彗星。大约每两年,他就带着一本深不可测、鬼斧神工、鸿篇巨制的小说滑空而过。”《欧洲中心》由篇幅长短不一的三十七个故事构成,小说长达七百多页,另有五十多页的注释,重构了二战期间德国和苏联的历史。作者就像一个谍报特工,窃听一个名为“欧洲中心”的电话局的通话,将各个语气不同的叙述者用第一人称讲述的故事汇集在一起,并用编年的方式加以排列,于是小说读起来依循的是二战进展的时间顺序,从二战前德国图谋东侵苏联一直到战后的冷战时期。小说在叙述结构上充分演绎了军事上的“钳形攻势”。在同一时间上展开两个故事,类似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两个故事又分别发生在德国和苏联,并在主题上形成对照,最终指向一个中心,突出了战争年代人物的内心挣扎和道德困境。小说中既有德国女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丧子之痛,也有苏联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的情感漩涡和创作波折;既有苏联女英雄卓娅壮烈牺牲的事迹,也有纳粹党卫军军官库尔特·格斯坦力图揭露集中营血腥屠杀的经历。在小说的“中心”,是两位将领的故事所形成的对比:德国陆军元帅保卢斯和苏联将领弗拉索夫。前者指挥了对斯大林格勒的进攻,被俘后在狱中组织反对希特勒;后者在莫斯科保卫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被俘虏后却组织了推翻斯大林的“俄国解放委员会”。整部小说聚焦人物的内心世界,用游走于神话、现实和荒诞之间的笔触构建了一个宏大的历史场景。

  在角逐小说奖的另外四部作品中,《进军》是最为畅销的。作者多克托罗是美国著名的“后现代派”小说家,1931年生于纽约市,父母均为来自俄罗斯的犹太移民。多克托罗已经创作了十几部作品,《比利·巴斯格特》(1989)堪称他的经典之作。该小说以美国30年代的大萧条为背景,讲述了少年英雄比利·巴斯格特扣人心弦的历险故事。多克托罗此前曾四次入围全国图书奖,并以《世界博览会》(1985)夺得过小说奖。本次入围的《进军》以美国内战为历史背景:威廉·谢尔曼将军率领六万北方士兵进军佐治亚州和南、北卡罗来纳州,给南方军队以毁灭性的打击。但小说并不是要宣扬战争的荣耀,而是要揭示两个事实:一是饱受战争之苦的是一个个的生命;二是战争“对整个文明的打击和破坏”令人心悸。小说的主旨就是在硝烟和废墟中寻找和平和救赎的希望。就在小说出版前,多克托罗还撰文批评美国现任总统布什的黩武政策。小说的读者不难感到,多克托罗笔下的谢尔曼与布什有一点很不相同,那就是谢尔曼说战争就是地狱,还说战争的“荣耀”是空虚的。

  另外三部入围小说的作家都生活在纽约,又恰好都是他们的第二部小说。《维洛尼卡》的作者玛丽·盖茨克尔1954年出生于肯塔基州的一个教师家庭,在1991年完成第一部长篇小说《胖瘦两姑娘》之后便开始酝酿这部小说。小说回溯到上世纪80年代的曼哈顿,讲述了时装模特艾莉森与艾滋病患者维洛尼卡一老一少两位女性的交往。克里斯托弗·索伦蒂诺的《恍惚》基于1974年美国的一宗绑架案,当时一个名为“共生解放军”的极左激进派组织绑架了女产权继承人帕蒂·赫斯特,小说在此基础上挖掘相关人物的心理状态。勒内·斯坦克的《圣裙》再现了埃尔莎·范·弗雷塔格-洛林豪文男爵夫人的历史,描述了她于20世纪初期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爱情、婚姻、诗歌和艺术生活。斯坦克为美国《文学评论》的主编,她在人物的塑造上更加关注彼时整体的文化氛围。

  

  非小说奖

  

  本届全国图书奖的非小说奖涉及的题材比较广泛,有人物传记、生态学、废奴运动、“9·11”事件等。最终,琼·迪迪恩的《不可思议的一年》以真情打动了评委,一举夺魁。

  琼·迪迪恩此前已出版五部小说、七部非小说作品,是美国文坛成名已久的作家。她1934年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曾在纽约从事新闻采编,1964年返回加州专事写作,其第一批作品均以加州为背景。她的作品大多以当代美国社会生活为题材,文笔精炼,清雅含蓄,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极具穿透力。迪迪恩的主要成就是在非小说领域。她的散文集《白色相册》(1979)将读者重新带回到尘封的60年代,深受好评,曾入围1981年的全国图书奖。

  迪迪恩在《不可思议的一年》中记录了自己如何熬过了丈夫去世、女儿重病的一年。这部作品在获奖前连续四周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不过,期待着重温迪迪恩一贯含蓄凝练之文风的读者可能会大失所望,生活中的悲痛经历已经使迪迪恩改变了很多。2003年12月30日,与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丈夫约翰·格雷戈里·邓恩在餐桌旁因心脏病突发猝死,而就在五天前,他们惟一的女儿昆塔纳也开始患病住院。突来的悲痛让她感到“双膝发软,两眼模糊,日子完全变了味道”。她决意用不加润饰的“真实”来记述自己的悲伤:“我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在写作,只是坐下来打字而已。这不是我一贯的写法。”从2004年10月开始,仅用了三个月,迪迪恩就完成了写作,用白描的笔法回忆了她与丈夫一起走过的道路,记录了女儿诊疗的过程。书稿的完成并没有缓解迪迪恩的悲伤,2005年8月,39岁的昆塔纳病逝,距离《不可思议的一年》出版仅几周的时间。这次获奖对迪迪恩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入围非小说奖的还有吉姆·德怀厄和凯文·弗林的《102分钟》。两位作者都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现为《纽约时报》的资深记者。德怀厄擅长在标题中使用数字时间,以取得醒目的效果,如他此前的作品《地铁生活:在纽约地铁中度过的24小时》。这次他与弗林合著的《102分钟》从生还者的视角,再现了美国世贸中心“双子座”在“9·11”恐怖袭击中被撞毁的全过程。人们在紧张的102分钟里求生、别离的惨痛场面感人肺腑;而建筑设计的弊端和应急措施的不当夺走了许多本应生还的生命,更是发人深省。该书在入围作品中销量最大,却和2004年入围的《9·11调查报告》一样意外落选。

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施小炜

  芥川奖和直木奖是在日本最受关注的两个文学奖项,每年1月和7月评选两次。当年菊池宽设立此二奖,其本意虽然在于吸引读者眼球,激活读书市场,但客观上确实也起到了奖掖新人、推动文学创作的作用。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直木奖不独早已将颁奖对象由文坛新人移向了“中坚”,而且广结良缘,不再拘泥于“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畛域。

  本届直木奖颁给了擅长推理小说的东野圭吾。东野圭吾出生于1958年,早在一家公司做工程师时他就开始业余创作。1983年东野圭吾写了一篇题为《玩偶们的家》的推理小说应征该年度的江户川乱步奖,并进入第二轮筛选。次年更以《魔球》过关斩将,闯进了最终一轮,赢得提名。到了1985年,东野终于如愿以偿,凭《下课后》夺得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从而获得了驰骋文坛的通行证,遂辞去公司白领的职位移居东京,成为职业作家。1998年出版的《秘密》荣获了翌年的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这是推理小说界举足轻重的大奖。迄今为止东野出版的作品多达59部,虽然此君人高马大,身长高达1米80,但即便以平均一本书厚2.5厘米计,也与名副其实的著述等身相去无几了。其中《秘密》、《湖畔》(2002)和《游戏名叫绑架》(2002)还被拍成了电影,而由《白夜行》(1999)改编的电视剧眼下正在日本热播。

  此次的获奖作品《嫌疑人X的献身》写得十分精彩。恰如直木奖评委阿刀田高所指出的:“在推理界,‘局计’(指作案的计谋、骗局)早被写尽、无法推陈出新已是常识,而该作品却高明地运用了颇具特色的‘局计’,成绩当在90分以上。”小说开篇便按时序展现杀人血案,明明白白地把事件真相告诉了读者,从而巧妙地将读者的视线引向错误的方向,诱导读者误以为小说的主线是刑警与案犯之间围绕着“无作案条件”举证而展开的斗智。在便当店工作的花冈靖子再三受到业已离异的前夫慎二的敲诈勒索,已经忍无可忍,而女儿美里更是不愿忍受从前的继父对母亲的无耻纠缠和欺侮,一怒之下,随手拿起铜花瓶击中了慎二的后脑勺。恼羞成怒的慎二野兽般地扑向美里,挥拳狂殴,靖子为了救女儿而忘乎一切,顺手抄起电气熏笼上用的电线,从身后勒住了慎二的脖子。就这样半是形势使然,母女合力,杀死了慎二。于是这部厚达352页的小说,到了第25页上便将一桩命案真相和全过程讲述完毕。母亲靖子本就性格懦弱,女儿还只是个初一学生,两位弱女子如何应付这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呢?此时,小说奇峰突起:母女俩犹自惊魂未定,突然响起了门铃声。靖子无奈只得匆匆地拖过熏笼,胡乱遮掩在尸体上,一面抬手整理头发,一面强装镇静,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一条缝,门链当然不肯拉下来。来人是隔壁邻居、高中数学教师石神,此人是个数学天才,具有超人的逻辑推理能力,仅仅从门缝里瞥了一眼,加上刚才隐约听到的一些响动,便已判明隔壁人家发生了什么,而他接下来的举动更令靖子母女和读者吃惊不已:石神居然毛遂自荐,主动提出要帮助母女俩处理尸体,并帮助她们制定方案瞒天过海,让一桩杀人血案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关——“请相信我的逻辑思考能力。”他打包票说。

  靖子母女有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言听计从,诸事均按照石神设定的方案行动。石神果然料事如神,此后的一切发展,诸如警方的调查、事件的推移,竟然都如同他事前设想的一模一样,母女俩遂得以应对裕如。案情毫无进展,警察束手无策,眼看侦破工作进入了迷宫。这时石神的大学同窗汤川学突然对该事件萌发兴趣,于是全凭这位物理学副教授的出众天分,谜底才得以揭穿,案件圆满侦破。原来石神为了解救邻居母女,竟然定下偷梁换柱之计,于案发的第二天杀害了一个无辜的流浪汉,并将他毁容,甚至敲碎了其牙齿,再故意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分,以免引起警方怀疑是刻意为之),让警察确信死者便是慎二,李代桃僵。而因为作案时间错开了一天,于是靖子母女便拥有了完整无缺的“无作案条件”,回答警察讯问时,就可以从容自若了,因为她们只要实话实说便可,无须刻意撒谎。只是她们心里百思不解:警察为什么死盯着案发后第二天追问不休,却对犯案当天毫无兴趣呢?她们对于石神妙计的具体内容当然一无所知。

  物理学副教授汤川学虽然推理出了事件真相(小说至此已近尾声),但并未将答案告诉好友、也是大学同窗的刑警草?,因为他一方面对数学天才石神很有些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同时还觉察到了石神对邻室女性花冈靖子的一腔爱意,并且也得知了死者慎二的种种恶劣行径,于是他仅仅向石神暗示了自己已然洞察真相,暗促他自首,并将真情告诉了还蒙在鼓里的靖子。

  石神从一开始便决心挺身代靖子受过,这也是他狠心杀人的理由之一:为的是自断退路。这位智力超群、对世间万事都待之以逻辑推论而拙于与他人交往的数学天才,对靖子的爱却是何等的深挚!宁愿牺牲自己,却并不是为了将所爱者据为己有:当他察知靖子喜欢开印刷公司的工藤时,便毫不犹豫地建议靖子嫁给工藤,自己却依照预定计划去自首。为了爱而冷酷地戕害无辜,为了爱又果决地自入地狱,究竟是爱得无私呢抑或是恰恰相反?实在难以一言断罪。作品构思奇崛,笔势峻险突兀,叙述峰回路转,运笔所及,力图超越大众娱乐小说情节至上的“趣味本位”,深入人性中难以触及的皱褶,表现出了不凡的笔力。尤其是最后一个场面的描写颇具动人的力量:当自以为卫护靖子的策略大功告成的石神在被拘押的警署走廊里突然遇到前来自首的靖子,而后者跪在他的脚下哭诉不愿看到他一个人代己受过、要和他分担囹圄之苦时,一向如同冷血动物般表情绝不外露的石神终于崩溃了。自己竭尽全力去卫护的对象,竟是自己完美无缺的计划中最为薄弱的环节,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绝望地双手抱头,如同野兽一般地仰天狂啸,吼不成声。他的悲鸣在长廊里久久地回荡。

  “局计”虽然充满新意,但是应当说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却是十分地传统,甚至不妨说传统得近于教科书。比如说美国的国家教科书公司出版的一书曾将推理小说的共通构成要素归纳为:“一个看似完美的犯罪;一个显而易见但却是不幸蒙冤的嫌疑人;蠢头蠢脑的警察;一个才情焕发、执着不懈但每每有些怪僻的侦探;一个崇拜备至的助手,他有时扮演讲故事者;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要素在《嫌疑人X的献身》中悉数包容。物理学家汤川学就是那个“才情焕发、执着而怪僻的侦探”,刑警草?则颇有些蠢头蠢脑,惟有蒙冤的嫌疑人被更换为了李代桃僵的屈死冤魂。至于讲故事者被设定为第三人称局外人而非华生大夫式的助手兼崇拜者却也无关紧要,因为“有时扮演讲故事者”,非他,正意味着“有时并非如此”。这本辞典还指出,很多“不朽的”推理小说还塑造出了“独特且具有强烈个性的主人公”。而东野圭吾似乎也在努力尝试塑造出自己的大侦探:他的物理学家汤川学就曾经作为主人公在两本短篇集《侦探伽利略》(1998)和《预知梦》(2000)中粉墨登场,此次登台亮相已经是“三”度刘郎了。

  相对于直木奖总是颁给“一本”小说(长篇或是短篇集),芥川奖则大体以“一篇”小说(中篇甚或短篇)为对象。本届芥川奖获奖作品《等在海上》也不足日文6万字。尽管用一句话乃至一个词去概括一篇小说的所谓“主题”有时可能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危险举动,但倘若强逞匹夫之勇,知难而上犯险冒进的话,则似乎不妨说这篇小说处理的是后现代社会中“人”的生态。小说的故事十分简单:“我”(姓及川,女性)与阿太(姓牧原,名太,男性)是同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同一家住宅设备公司就职的同事,又一同被分配到远离东京的福冈分公司共事多年,是一对异性挚友。一日,两人在先后被调回东京后久别重逢,一起喝酒聊天时,相约倘如一方先死,则活着的一方负责将对方电脑的硬盘破坏,以免记录于其中的私人秘密被人家看去,比如浏览成人网站的记录,下载的裸体画像等等。不料阿太很快死于一起名副其实的飞来横祸——被跳楼自杀的邻居砸中而亡,“我”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目瞪口呆,痛哭失声,然后匆忙拿着阿太在那次喝酒后如约寄来的钥匙和地图,偷偷地赶去他家将他的硬盘破坏了;年底“我”和另一位同事专程前往福冈慰问阿太的妻女,他的妻子井口珠惠(也是在福冈分公司时代的同事)拿来一册练习簿让“我”看,上面全是阿太写给珠惠的情诗,满溢真情,但文字委实太欠高明;难道阿太不愿别人看到的秘密就是这些情诗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我等在海上

  等待你乘着小船前来

  我就是大船

  什么都不怕

  

  稚拙如许,的确是应该害怕曝光,虽然“等在海上”一语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然而如果如此漫不经意地将手稿留下来的话,则“我”提心吊胆煞费苦心地破坏硬盘,不就成了毫无意义的疑似犯罪了吗?

  情节大致如此。小说除了三个场面,即相约破坏硬盘的那次喝酒、“我”动手拆电脑毁硬盘和珠惠给“我”看阿太的手稿,写得细致具体之外,其他部分大都如同流水账似的一笔带过,再加上开篇与收尾两处“我”和阿太幽灵的对话,就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全部内容。

  作者丝山秋子,女性,生于1966年,虽然只小东野圭吾8岁,出道却较他晚了18年,2003年以中篇《无非闲言》摘取了文学界新人奖,迈上文坛,因此她倒应当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然而尽管三度挑战芥川奖而未果,但最终毕竟出道仅仅3年便荣登芥川奖王座,并且在此之前已将第30届川端康成文学奖(中篇集《死胡同的男人》,2004)和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新人奖(《海上仙人》,2004)收入囊中,而业已出版的5本书中便有3本获奖,也算得上是连战连捷了。何况川端康成奖的对象基本上是已有一定建树的中坚作家,艺术选奖则可以说是日本惟一的由国家设立的文学奖,可见她的作品还是相当受欢迎的。

  丝山从名校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曾做过多年的公司白领,对于这个阶层的生态十分熟悉。《等在海上》的素材应当是来自她自己那十多年的推销员生涯,而福冈正是她自己进公司后的首次赴任之地。当然小说并非实际生活直线式的再现,更准确地说它是今天后现代社会的曲折缩影。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人们理所当然地都还在身后拖曳着现代社会甚至前现代社会的影子:他们也恋爱也组织家庭,也在某个组织比如公司中为自己摸索个适当的位置。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孤立的存在,各自都将不愿也不可与他人分享的秘密隐藏在心灵深处和私人电脑的硬盘里。即便是堪称挚友的关系,比如阿太和“我”,也无非类似连丝之断藕,是那种若即若离的人际关系。彼此之间既有关联,比如同事,隶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比如公司;但又保持恰当的距离,从不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也不愿对方深入自己的世界,哪怕是夫妻。而相互信任的基础却恰恰在于对方不关心不窥视自己的私人秘密。阿太之所以要“我”为他死后销毁硬盘,是因为他明白无误地知道“我”不会在销毁之前窥探硬盘中记录的内容,但如果是妻子珠惠,“她是绝对要把电脑里的东西全部看一遍的。我(阿太)心中有数。你(及川)那位不知道有没有的男朋友也一定要看的。这样的人肯定什么都想知道。”亦即是说,尽管阿太那么深爱着珠惠,但却是不愿意让她将自己电脑里的东西全看一遍的,哪怕是在自己死后;爱她的前提,是要她站在某条界限的另一侧,不跨越雷池一步,入侵到这一侧来;因此只要拥有这样的秘密,那么在界限的这一侧,就注定只能是处于终极的孤立状态。而这种性质的私人秘密,在作者的笔下被暗示为人皆有之。在这层意义上,小说收尾处“我”与阿太幽灵的一段对话大有象征意义。通过这段对话,读者得以了解到“我”也有着不可与人分享的秘密:“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窥视和偷拍住在对面公寓里的一位男子,并将过程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记录在电脑里,号称是“观察日记”,甚至还暗中安装了窃听器偷听!而在至此为止的第一人称叙述中,读者,起码我自己是如此,不曾得到一丝一毫足以导向这一“我”的形象的信息。这样的结局,似乎倒很有些和前引书中所述的推理小说“共通要素”不谋而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由此看来,“纯文学”也罢“大众文学”的娱乐小说也罢,彼此倒也并非毫无“共通”之处呢。反观纯文学,比照传统本应是不屑于做任何违悖情理的情节操作的,那原是娱乐小说的拿手好戏;然而同样是处理人物的死亡,阿太的被从天而降的邻人砸死只怕难免有突兀之感,细想起来反倒不如东野圭吾笔下超自然的杀人写得合情合理。纯文与大众,似乎也不可胶柱鼓瑟地以成见视之。

  关于此次第134届芥直二奖的获奖作品,还有另外一个共通之处理应一提,那便是:二者都写得颇为有趣可读。

哈罗德·品特访谈

[美国]安妮玛丽·库萨克 访 胡明华 译

  作为剧作家,哈罗德·品特已经广为人知,但事实上,品特还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一位敢于直言的人权拥护者。他曾抗议北约轰炸南斯拉夫、海湾战争和轰炸伊拉克,还有美国的虐待囚犯、审查制度和美国在拉丁美洲的政策,以及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人的不合理对待。他曾呼吁释放莫迪凯·瓦努努——因向英国通讯社泄露核计划机密而以叛国罪入狱的以色列核武器专家。

  2000年底针对美国监狱的虐待囚犯问题,品特在英国刊物《新国际主义者》中进行了谴责。美国司法部2000年9月曾发表报告说,美国监狱有“支持和促进虐待的制度性文化”。有据可查的虐待包括狱警野蛮殴打囚犯、狱警出钱让囚犯殴打其他囚犯以及对囚犯过度使用电击设备等残忍的非人道行为。美国威斯康星州《进步》周刊的记者安妮玛丽·库萨克曾揭露和报道过这一问题,她本人也是品特戏剧的爱好者。2001年3月,《进步》杂志刊登了安妮玛丽·库萨克对哈罗德·品特的专访。

  

  问:早些时候,你对自己一些涉及政治的作品,如《生日聚会》、《哑巴侍者》或《温室》等,都是保持缄默的。但是最近,你却开始谈论这些作品,为什么?

  品特:我也知道它们是政治性的戏剧,但是,在那个时代,无论在哪个年龄——包括二十多岁的时候——我都不是一个喜欢参加各种组织的人。你知道,十八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拒服兵役者。我当时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年轻人,我不想登上临时演说台发表政治言论,只想让戏剧充当政治言论的代言人,如果人们不理解,就让它见鬼去吧!

  问:你觉得如果登上临时演说台就会脱离艺术吗?

  品特:是的,我真的这样认为。我以为戏剧能充当政治言论的代言人,但它们并不能。

  问:你作为一个拒服兵役者的经历是怎样的?

  品特:我是非常坚定的。那是在1948年,我坚决不去参军,因为我看到在二战结束前冷战就已开始了。我知道原子弹对苏联已构成了威胁。我上过两次法庭,接受了两次审判,我都准备进监狱了。那时我十八岁。你知道,这属于民事案,而非刑事案。两次审判都是同一个法官,他两次都判处我交罚金。我父亲不得不筹集钱款,在当时那也是一笔大数目,但他筹到了。我每次上法庭的时候都带着牙刷,做好了进监狱的准备。我不得不说,我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

  问:你的家人的态度呢?

  品特:他们对此很失望。确实是这样,我的行为在当时是耻辱的。然而,他们还是顺从了我的选择。你知道,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做事都要听从命令的,那可是为国家服兵役。

  问:什么改变了你看待自己戏剧的方式?

  品特:我自己改变的。在表达自己感受的时候,我不再沉默寡言。因此,我也能用一种不同于以前的方式来谈论戏剧。

  在1973年,皮诺切特推翻阿叶德的事件大大震动了我。我对此事很吃惊也很反感。我知道这个事件是由美国,特别是它的中情局在背后指使的。当然,公开的资料已证实了这点。那个事件让我震惊地投入到另一种政治生活中去。

  因此在70年代我只写过一两部与政治毫无关系的戏剧。我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直都有些原则要坚持,你知道,我不写与政党有关的戏剧。

  我也说不清楚我现在的戏剧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对此,你不得不询问一位教授该怎样做出解释,我是很难回答的。

  问:但是你仍关注权力和无权的问题,那也是政治性的,不是吗?

  品特:是的,当然是的。如果你说探究权力和无权本身就是政治性的,我想我对此不会有什么意见,我认为这是事实。

  问:《回家》和《看门人》讲述了什么呢?你觉得它们表达了权力和无权的问题吗?

  品特:我认为它们任何一个都不是政治性的作品。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件真实的事情。特伦斯·拉蒂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英国剧作家,他对我说,“我知道《看门人》是讲述什么的,是讲上帝,圣灵和人类的。”我说,“不,它是关于两个兄弟和一个看门人的故事。”这才是根本。当然看门人这个形象是无家可归的。因此它也是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物的戏剧。但我认为,它是关于三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物形象的戏剧。我不知道它怎么会是政治性的。

  问:有一种经济危机的真实感觉,因为如果他失去了看守的……

  品特:是的。看门人的情况正每况愈下。这非常正确。

  我认为《回家》是一部有关家庭的戏剧。当然很多内容也涉及厌女症。法兰西喜剧院有一场该剧的演出,我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我觉得它很不错。在第二幕开始有个非常有趣的演出片段:全家人吃完午饭,其中的一个男人侮辱了罗斯却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这时,男人们抽着雪茄烟进来了,然后,罗斯端着咖啡和弟弟进来,男人们坐下,罗斯给每个人倒上咖啡。这些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但它把内容表达得很清晰。

  除了罗斯最后对那群该诅咒的男人们转败为胜这点,我还是很满意的。这是我的看法。罗斯在这出戏剧的结尾是一个真正自由的女人,任何人都拿她没办法。男人们被抛在一边。我确实认为它还是一部女性主义的戏剧。

  几年前在国家剧院上演这出戏剧的时候,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它不是很成功。但它在结尾有一个精彩的片段。当时,罗斯和乔伊坐在一起,乔伊的头靠在她膝上。老男人在她旁边跪着说,“吻我。”哥哥伦尼站在后面。我只写道,“伦尼正站着观看。”而这个扮演伦尼的小伙子是个非常聪明的演员,很有天赋。我见过的伦尼一般都是站在那儿观看,想着:“现在我们到底能怎么对付她呢?我们控制不了她,没什么好说的了。”而这个伦尼是这样做的。(品特站起来,开始一步一步地移动,他越过肩膀回头看着,然后走向假设的罗斯。)那儿有道门。他打算一会儿就溜出去,他只是移动。这种表演很高明。你很快就能看出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法控制她了。

  然而,1997年我看的一场法国演出并不理想——演出结束后,我走上舞台和演员、导演见了面,指出他们把某些内容全搞错了。他们看起来是没有理解这部作品。这场演出是这样的,罗斯坐在这儿,伦尼从她后面出来,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个占有的动作。我说,“那是荒谬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拥有她。”他们确实误解了。

  不管怎样,我仍认为罗斯是一个自由独立的女人,我一直喜欢这个人物。我认为她也是很脆弱的,但她能战胜并降服那些男人们。

  问:你说过,作为一名不喜欢观众或“欺骗观众”的演员,与你的观众之间有种敌对的关系。那种关系是不是也给了作者一些创作上的自由?

  品特:是的,但要体会那种自由可是要冒风险的。在我的一生中最具戏剧性的一个夜晚是在纽约上演《回家》的那次。那是在1967年,我不确定观众有多么大的变化,但他们穿着貂皮的外套和礼服,很有钱的样子。当舞台灯光上移打到《回家》的字幕上时,他们立即就反感了,“上帝,我们到底在这儿看什么呢?”我当时在场,能明显感到他们对演出的敌意。

  了不起的是,演员们仍继续表演。他们感觉到了观众的敌意,甚至对观众也很反感了,但他们仍全心全意地表演。最后,观众被打败了。所有穿着夜礼服的男士和女士们都被震惊了,因为演员们能无视一切地进行表演。(他哈哈笑了起来。)我认为那是一个伟大的夜晚。那是表演和观众之间的一个典型的竞赛实例。毫无疑问,那次表演是成功了。虽然情况并不总是这样。

  我并不想把这种看法夸大。有时,如果观众明智,有接受能力的话,我还是喜欢他们的!

  问:我对你的某些戏剧如《山里的语言》和《出路》还是感到疑惑。

  品特:我认为,它们更多的是公开的政治声明。

  问:因此,在那种戏剧作品中,想像力就受到束缚了吗?

  品特:不。你知道我写作的惟一方法就是任想像力驰骋。在《山里的语言》、《聚会时光》以及《出路》中,我确实对某些非常可恶的人物感兴趣。我说的“兴趣”,是指我乐于也希望去充分描述他们令人震惊的方面。当然在《出路》和《山里的语言》中有残忍的邪恶势力。你必须让那些邪恶的势力不受束缚地去展现自身。

   如果你说,“想像力受到限制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试着在里面安置那些可怕的人物形象。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以前的《生日聚会》中就有一个叫戈德堡的人物,他是头一号的讨厌家伙,但我乐于描绘他。

  问:因此在《回家》中也有那类人物。

  品特:对。(他笑了出来。)

  问:你喜欢描绘那些人物的什么呢?

  品特:我想了解他们的真实,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而不试图去谴责他们,当然也不为他们辩解——只是去描述他们。而我也认识到他们最终还是软弱无能的。

  顺便提一句,明年7月在美国林肯中心将会有我的一场戏剧节,我要扮演《出路》中的尼古拉这个角色。我喜欢当演员,尽管我憎恶这个形象,他可是个凶手。但我会尽全力诠释他独特的丰富内涵。

  问:你曾记述过作为一个作家和你笔下的人物形象的冲突,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品特:我是说,如果我试图去阻止人物形象的活动,他们会反抗的。人物形象也有它们自己的生命,这并不奇怪。

  问:你是否尝试过不去按照人物形象的意愿来写作呢?

  品特:没有,我不会。作为作者,你的手里还是有条皮带的。就像你牵着一条狗,你可以让狗四处跑动,但你最终能用手中的皮带把它拉回来。我是能控制住它们的。但最令人兴奋的是,如果你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看看它到底会发生什么?狗会四处跑动,遇见人会咬,会爬树,会掉进湖里,湿淋淋的,你就让一切自然地发生。那也是写剧本让人兴奋的地方——就让事情自由地发展,但手里最后仍要抓着皮带。

  问:在你网址上有“1958年,我写了下面的话:‘实与虚之间并无明确的分别,真与假也是如此。一事未必非真即假;它可能亦真亦假’。”接着你又做了解释,“我相信这些观点在运用到探究艺术的真实性时仍是讲得通的。作为一个作家,我支持这种看法,但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我不赞同。作为一个公民,我必须要问: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这两种看法和体验对你来说矛盾吗?

  品特:我认为并不矛盾。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当你写一部虚构性的作品时,你是处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与我们日常生活的这个世界很不一样。它是想像的世界。在我们不确切地称为艺术的作品中,对于真实和虚假,你不能做出明确的界定。你只要让笔下的世界自己展现,自己表述就可以了。而在我看来,在现实的、具体的世界中,要区分真实和虚假还是很容易的。我们被告知的许多言论都是虚假的。总的看来,真实被遮蔽了,我们不得不处处进行开掘、展现和反抗。

  我认为,即使到现在我所说的还是不容变通的。当然,在艺术和生活之间还是有着相应的一致。这是必然的。否则,艺术表现什么呢?但它确实是复杂的,我们想像的世界和人类的生活是非常、非常复杂的。而在我看来,政治问题根本就不复杂。

  问:“我们被告知的许多言论都是虚假的”是指什么呢?

  品特:这个是说,把我们所生活的国家称为民主政体是没有意义的,它只是指“民主政体”这个词语。

  问:它所展示的内涵也是无意义的?

  品特:是的。

  问:因此,作为一种思想也没什么……

  品特:不,不。(他笑了笑。)它是令人尊重的很好的思想。但我们被告知的不是谎言,就是一堆废话。我们的民主政体宣传机构明显是虚伪的。他们欺骗谁呢?问题就在于,他们想方设法去欺骗绝大多数的民众。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亲爱的父亲,他是在九十六岁时去世的,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精力充沛的人。我记得他常说,“但是报纸上是这样说的。我是说因为报纸上是这样说的。”我认为政府、商业和媒体之间确实是同谋关系,虽然这是大多数人所不愿接受的。我认为权力机构实质上是轻视民众的,因为这是它们得以幸存的方式。但他们说的则相反,他们说,“我们爱护你们”,还有奥威尔式的说法:“我们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

  甚至当他们虐待民众的时候,他们也会说,“我们爱护你们。请信赖我们。”让我吃惊的话还有,“我们通过虐待你们来顾及你们的最大利益。”

  你知道,T.S.艾略特说过,“不要期望老人会平静。”因此,你也不会在我这儿看到平静,因为我越来越对那种谎言感到厌恶。

  问: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虐待呢?

  品特:各种各样的虐待行为,包括你和我所写的关于在美国监狱的虐待囚犯行为。我不是说美国会声称他们正在顾及监狱中两百万人的最大利益。但他们会说,他们正在顾及社会的最大利益。其实他们不是,很久以来就不是。他们做的是相反的事情。他们总是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过错而压制民众团体。如美国2000年的总统选举,在佛罗里达州一定数量的黑人选民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剥夺了选举权,这是很有说服力的。

  问:是的。我认为像你这样的英国作家在《新国际主义者》中谈论美国监狱的问题或许会让美国的读者感到吃惊。我想知道你是怎样涉入虐待囚犯这一问题的。

  品特:我是在做调查的时候逐渐了解的。我在美国有一两个朋友,他们能让我得到最新的消息和报道,但他们在美国则被左右围攻。

  问:你指他们是左翼人士?

  品特:是的。他们受到围困,被孤立,但他们仍在那里,所以我能有新的消息。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我读了许多关于美国监狱的资料。当然,两年前我也读过特赦国际组织关于防暴皮带和电椅的报道。接着,我在英国做了许多这方面的演讲。因为我认为它不仅是美国国内的事件,而是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既然美国对这个世界发表了那么多的声明,我认为我有权利对在美国发生的事实做出声明。

  问:发表这些关于美国的言论,你没有什么顾虑吗?

  品特:我没有什么不安的。人们并不喜欢——这儿的人们不喜欢这个。

  问:真的吗?

  品特:是这样。我在这儿都声名狼藉了,这点我并没有夸大。事实上,我很不受欢迎,因为你不得不考虑到美国和英国之间的关系。很多人认为,美国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的。但我不那么认为。

  我认为海湾战争是个耻辱。北约各国联合轰炸南斯拉夫是另一个耻辱,这还是说得婉转了些。

  在轰炸南斯拉夫期间,荣格精神分析研究所请我去做演讲。我对那个请我的组织主席说,“你们为什么想让我去做演讲呢?”他知道我的立场。他说,“我认为,他们会感兴趣。”

  总之,我写了篇演讲稿。依照我的观点,交待了轰炸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它意味着什么,还特别提到了“人道主义干涉”、“人道主义价值”、“文明价值”这些术语。接着,我对美国的刑法系统做了一篇很长的演讲。那次演讲有二百五十人挤在那里听,没人说,“这是不恰当的。”我在许多问题上都被人攻击,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事实。

  很显然,美国政府打着“人道主义干涉” 的旗号将两百万人关进他们的监狱,并且无视他们的尊严。而同一个政府却在宣扬,“我们正按照人道主义的观念来行事。”我认为这些言语是十足的废话。

  因此,我经常寻找在语言和事实之间的差距。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也是我对政治既好奇又反感的根源所在。

  问:那么,现在谈谈你的国家,你觉得工党背叛了它基本的允诺了吗?

  品特:是的,绝对。我能很强烈地体会到。我是说这个国家正在被出卖,这和它所执行的外交政策相距甚远。

  问:你是指什么?

  品特:这个国家的私有化,让人很难忍受。我们的铁路现在私有化了。自从它们私有化以来,在十八个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两起撞车事故。这让人简直无法相信。两起撞车事故导致了大约六十人死亡。这和列车没有采取安全措施有关,私营者说他们买不起安全设施。在安全方面没什么利润。在工厂也一样,没有实行安全措施,因为那是要厂主花钱的。谁来关心这个问题呢?铁路正处在危机的状态,这完全是国家的一个丑闻。

  这儿的自来水也私有化了。特别是在干旱的地区,人们要付高价的水费,但水仍然紧缺。在水的分配问题上也没有合理的临时措施。而这些公司的董事则从中赚了几百万英镑。铁路也是如此,董事们玩忽职守地赚了两千七百万英镑。然后,他们去打高尔夫。

  这就是继撒切尔时期以来政府的发展状况。因为这个政府只对大生意感兴趣。他们围绕着把钱花在这儿、那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而争吵不休。所有的公用事业都是一片混乱。因此我认为这个国家的政治已经虚有其表很多年了。

  问:在你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改变了你的生活吗?

  品特:我不知道,真的。我说不出有什么改变或影响了我的生活。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疯狂地陷入了一场恋爱之中。我很早熟,爱上了和我家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女孩。虽然不是她的错,但我很不开心。我是说,我们从小就有固定的交往,但事实上,她心里有了别人,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写了许多与此有关的诗。你知道,我父亲是个裁缝。他经常很早就起床工作了。一天,他下楼发现了我。大概是在早晨的六点半。我正坐在餐桌旁写诗,都快流出眼泪了。他很粗暴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拿起我写的东西看了看,然后把它还给我,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就去工作了。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他没说,“把那垃圾扔了吧!”或诸如此类的话。他知道我正在经受爱情的痛苦。为此我一直很爱戴他。

  问:你有崇拜的人物吗?他们是谁?

  品特:(笑了笑。)詹姆斯·乔伊斯。我喜欢他的《尤利西斯》。还有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还有其他的一两个人。

  问:是因为他们的艺术吗?

  品特:是的。还有他们的独立精神。很少有人了解巴赫,他只做自己的音乐。这点是其他人做不到的。

  (胡明华: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邮政编码273165)

我的文学创作之路

[委内瑞拉]阿马多·杜兰 访 尹承东 译

  你为什么写作?

  我开始写作纯属偶然,只是为了向一个朋友表明,我这一代人是可以出作家的。

  以后呢?

  以后就陷入了为兴趣而继续写作的圈套,再后来就是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写作更让我喜欢的事情了;现在我面临一个比一切圈套都更危险的圈套,这就是要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买了我的小说的10万个陌生人表明,这本书(指《百年孤独》——译者)并非像一位评论家说得那样是出于我的突发奇想,而是,简单说来,是我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学着写出来的,而且,我还有“油”写其他的故事。

  很多人都陷入这个最危险的圈套了。

  但是我不会。我既不为评论家的称赞而写作,也不为读者的贪婪而写作;其证明是我在15年内出版了4本书总共才卖了5000册左右。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写下去。实际上,我之所以写作,简单说来就是我喜欢把事情讲给我的朋友们听。

   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你那一代人是可以成为作家的,那么你怎么看你作为作家的自己?

  我看还是死了的好。对一个没有才华写出成功文学作品的人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在一个不习惯出有成就作家的大陆上出版一部像香肠一样出售的长篇小说。这就是我的情况。我拒绝把自己变成一个节目;我讨厌电视,讨厌作家代表大会,讨厌报告会和演讲,讨厌知识分子生活。我想把自己关在屋里,离开我的读者一万公里。即便这样,我的私生活还是很少。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家总是像一个公共市场。这是我最近半个月内第四次接受采访了。

  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还接受这次采访?

  首先,因为我自己也作了多年的记者,如果我拒绝一位新闻记者采访,会觉得自己不忠于自己的职业。第二,这是一次为委内瑞拉的采访,我在那儿呆过,对那儿的朋友、那儿的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对那儿有着愉快和伤心的回忆,尽管我觉得加拉加斯是一座恐怖的、非真实的、非人性的城市。1958年我第一次到那儿,迎接我的是一场空袭;去年我第二次到那儿,迎接我的是一场地震。第三,为了结束这种无意义的洪水般的采访,我决定尽量多地接受采访,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它可以最后使所有的人都讨厌我,让我跟采访的题目一样贫乏无味。

  

  影响问题

  

  新闻和电影是与叙事文学关系密切的两种表现形式,你在这两个领域都有体验。我认为新闻是把一种必然贫乏的语言强加给作家,而电影工作承担的义务是如此之多,最终要破坏作家的创作才能。自然,新闻和电影也让我们以不同的方式观察我们周围的现实,但是它们仍是一种巨大的危险。

  这两种职业我都从事过,不是我抛弃了它们,而是它们抛弃了我。我很喜欢当记者,这是讲述最新发生的事情的最佳岗位。但是,由于我成绩十分突出,报纸的领导者们把我提升为出版者或编辑部主任,以便给我增加工资。可我讨厌坐在写字台后面。不像你刚才说得那样,新闻把一种必然贫乏的语言强加给作家。问题是报社的领导人把记者放到学徒的等级上,而一旦记者们真的把本领学到手,其语言也就不再贫乏。那时,他们就被安置在一张写字台后面处理世界事务。在那个位置上,他们成为一个议员要比成为一个作家更容易。

  相反,电影是个集体创作问题。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写了一部电影,在制片人的办公桌上念了10次,也不得不彻底改了10次。到最后,我原来的故事惟一留下的就是一个持枪强盗织袜子的两分钟的场景了。幸好,电影还不错,但是它同我的故事的相同之处可就实在无法解释了:那就像两兄弟,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这些经验向我表明,作家只不过是巨大齿轮上的一个小零件。

  可是,尽管如此,你不认为新闻和电影对你的作品有影响吗?

  我认为有影响,但并不像某些评论家说得那样。我向来认为,电影由于它巨大的视觉功能,是一种完美的表达手段。《百年孤独》之前的所有著作都被那种不确定性弄得十分笨拙。那些作品无限度地追求对人物和场景的视觉;无限度地追求对话和行动时间的精确细腻关系;甚至对视角和取景都死死抓住不放。尽管如此,从事电影工作不仅使我明白了哪些事情可以做,也使我明白了哪些事情不能做。我觉得形象跟其他叙事因素相比所占据的主导因素的确是个优势,但也是一种限制。所有那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光彩夺目的发现,因为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小说的可能性是有限制的。在这方面,毫无疑问,我在电影工作中的经验扩大了我小说家的前景。

  另外,关于新闻,正像某些评论家说得那样,我没有学会直截了当的经济性的语言,而是学会了某些正统的手法,让读者相信故事的真实性。对一个作家来说,只要他写的东西能够让人相信,一切都是允许的。一般说来,为了写的故事让人相信,最好通过新近现实的支持,借助某些新闻报道的手法。我相信,一个《百年孤独》的读者,除了用白床单之外,他不会相信俏姑娘雷梅迪奥能升天。你自己都相信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从地上腾空10厘米,因为他喝的是一杯巧克力。试想一下,假若是另外一种什么饮料,你看到的是神甫不能离地腾空。这些令人信服的精确之处,我相信都是新闻记者的手法。

  我们谈谈其他的影响,谈谈文学影响。在你的事情上,曾多次提到福克纳的名字。但是,《百年孤独》给我的感觉是在很多地方是反福克纳的。仿佛每一页的文字都表示要坚决抹掉让读者去想福克纳的印迹。

  评论家们坚持认为我的作品受福克纳的影响。有一个时期,他们说服了我。实际上,在我纯属偶然开始读福克纳时,我已经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说《族长的没落》。我一直想知道评论家们所说的我受的福克纳的影响在哪儿。许多年之后,我在美国南方旅行,我以为我才对此找到了在我的书中实在没有找到的解释。美国南方的道路尘土飞扬,村镇炎热而贫困;那儿没有希望的人们很像我在我的故事中回忆的那些人。我以为这种相像并非偶然,因为我出生的村庄大部分是由一家美国香蕉公司建立的。

   好像你很讨厌福克纳的影响。

  自然,我不是讨厌福克纳。更确切地说,应该理解为赞扬;因为福克纳是各个时代的伟大小说家之一。问题是我不太清楚评论家们所说的福克纳是以何种形式影响了我。实际上一个懂得自己在做什么的作家会竭力避开同别人相像,竭力避开去模仿自己喜欢的作家。

  你喜欢哪些作家?

  就我个人而言,我没有喜欢的作家,而是说更喜欢哪些作品。而这些作品并非天天都一样,永远不变。此外,我不喜欢认为哪些作品是最好的,因为出于种种理由,这很难确定。比如说,今天下午我喜欢的作品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西班牙作家的《阿马狄斯·德拉卡乌拉》和《小癞子》、笛福的《大疫年日记》、意大利航海家皮加菲塔的《第一次环球旅行》,还有其他三四本。我不知道这份书单能够对评论家们意味着什么,但是,它今天下午在我这儿榜上有名,受到了赞扬,尽管说不定明天就不是了。真的,多年以来我就忍受不了福克纳;一般来说,小说也让我讨厌。几年来,我只对有关航海者的新闻报道感兴趣。

  

  文学评论和小说家

  

  的确,评论往往弄错,特别是对作家和现代作品;但这是难免的。一部小说是一个过分复杂的世界,很难一下子掌握它。具体点儿说,《百年孤独》就给评论提出了一些严重的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乌苏拉在临终前的最后日子里对阿马兰塔的评说,有可能是作家通过书中一个人物的嘴来评说。尽管如此,评说弄错的本质使人想到,实际上是我们面对乌苏拉的评说。这是一个陷阱。《百年孤独》中充满了这种可以做出多种解释的叙述,而且,所有这些叙述都具有重大意义。一种严肃的评论,应该把这种讲述的内涵弄清楚。不过,要弄清楚这些问题需要数年的时间。此外,《百年孤独》不仅仅是叙述了一系列的事件,其内容远远超出这些。所以,如果作家们愿意帮助评论家的话,后者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你愿意同一伙评论家讨论你的作品吗?

   当然不愿意。评论家是些严肃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对严肃失去了兴趣。看到他们在黑暗中滑冰我更开心。其中有个评论家不久前恰恰是在一家委内瑞拉的报纸上这样评论《百年孤独》的:“作品中提到维克托·乌盖斯——你知道,这是卡彭铁尔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是一种幼稚,它表明作者对这个人物抱崇拜态度,也让读者警惕起来。”我说,不是我幼稚,而是他幼稚,因为他没有发现书中还提到了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一个人物,胡里奥·柯塔萨尔的一个人物;而且,我还运用了显然是巴尔加斯·略萨的写作特点,多次坚持说了胡安·鲁尔弗的一句话。

  另一位评论家为自己的一大发现而感到高兴。他认为加夫列尔(这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评论家们却企图把他跟我对号入座)将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全集带到了巴黎。他说:“这说明小说的作者承认受了拉伯雷的影响。这种影响从奥雷良诺第二反常的性行为和野兽般的性欲上看得出来,从何塞·阿卡迪奥硕大无朋的、画了花纹的生殖器上也看得出来。另外,总的来说,所有男性人物都性欲过分强烈,而且做爱的方式也异乎寻常。”我读着这些话感到很好玩,因为实际上加夫列尔带到巴黎的书是笛福的《大疫年日记》。我在这儿耍了点俏皮,最后把它改成了拉伯雷的全集,为的是给评论家们设下一个圈套。

  你可要小心!说不定这种圈套也是你的潜意识给你自己设下的。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事实是,如果评论家们不钻进去,这些圈套是无害的,因为他们躲开这些圈套要比深入研究作品实质性的内容来得容易。毫无疑问,作品真正的谜都隐藏在这些实质性的内容里。举例说,许多评论家在对待阿马兰塔·布恩地亚这个人物上误入了歧途,他们甚至认为这个人物是多余的。惟一对这个人物做出正确解释的是德国人埃内斯托·福尔克宁,他是从阿马兰塔明显的乱伦嗜好出发进行分析的。好像阿马兰塔的确有一种社会学和道德上的考虑才怀上了将门第结束的长猪尾巴的孩子。她的失败的根源就在于面对每一次机遇她都缺乏勇气,没有去把握自己的命运。

  我还是坚持我以前对你说过的:对一个评论家,不能苛求他具有魔术师的本领,可以揭开所有的谜。

  一切优秀的长篇小说都是一个世界之谜。评论家们已经自觉地冒险承担起了这个揭谜的重大责任,应该期望他们来做这件事。自然,我不是说让他们去揭示《百年孤独》中那无数的对私人性格的暗示;那些秘密只有我亲密的朋友才能发现。在那儿,每一个日期都跟某个人的生日相对应。有一个人物的气质跟我妻子是一样的。有一个人物想给他的孩子起跟我的孩子同样的名字。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不是简简单单地读读作品就能发现的。但是,相反,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书中存在的42处矛盾中的一处。这些矛盾是在书出版之后我自己发现的。也没有一个人发现意大利文译者给我指出的6处严重错误。这些错误不管是在《百年孤独》再版时还是在它的译本中我都坚决不改,否则那就是不诚实了。

  是的,我经常对评论家的工作成效持怀疑态度。不过,今天下午我倾向于保护他们。我认为应该给他们时间。

  我的结论是,只要评论家不脱掉他们主教的外衣,更多地从基础的东西出发,而是想当然地认为这部小说完全缺乏严肃性,他们中间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向读者传达《百年孤独》的真实观念。我写这部小说是非常认真的,因为我厌倦了那么多纯属卖弄学问的故事,那么多乡土短篇小说,以及那么多不是要讲一个故事而是要推翻政府的长篇小说。总之,我厌倦了把作家看得是那样的严肃和了不起。这种装腔作势的严肃性本身就迫使我们逃避开了多愁善感的东西,逃避开了虚假的东西,逃避开了故弄风雅的东西,逃避开了道德上的欺骗、愚弄现象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在生活中都是真实的,在我们的文学中却不敢反映它们。以石铺路的好心文学搞了那么多年,我们也未能用文学推翻任何一个政府;相反,却是把书店里塞满了味如嚼蜡的长篇小说,我们跌入了一种任何作家、任何政治家都不能原谅的境地:失去了我们的公众和读者。现在,我们放下了点儿架子,观念不再那么傲慢,才开始争回了一些公众和读者。

  

  承诺文学和现实

  

  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带进了当代文学的非常重要的方位。你不认为自己是个承诺文学作家吗?

  为了不把事情弄错,我们先从事情的结局说起。我认为世界迟早要实现社会主义。我希望事情是这样,而且越早越好。不过,我也相信有一件东西会拖延这个过程,这就是糟糕的文学。如今,在长篇小说中身价最高的所谓社会小说,也就是承诺文学方面,我的个人存货基础是残缺不全的、排他的,因此它注定只能使读者观察到局部世界、局部人生。这类文学在我们这些国家的失败使我们想到,拉丁美洲的读者,尽管他们说不出来,他们却意识到了这种文学的局限性。因此,作家们出于那么善良的愿望去表现我们大多数人的政治和社会悲剧,这只不过是荒唐至极的举动;其结果是他们最后变成了世界上的最少数派:没有人读他们的作品。萨特说过,为了让法国人记起被占领时的恐怖景象,只要写一写德国军乐队在公园里举办的音乐会就行了。我认为这对我们同样有效。我认为对拉丁美洲的读者不需要再继续向他们讲述他们自己受压迫和遭受非正义的悲剧,因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太了解这些事了。这是他们的亲身遭遇。现在他们希望小说给他们讲点儿新鲜的事情。

  我认为,为了让拉丁美洲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们要做的最有效的贡献不是写那些虽出于善心却是没人看的小说,而是写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朋友们觉得有义务给我们指出写作标准;我要让这些朋友看到,他们指出的那些标准是限制创作自由的,而一切限制创作自由的东西都是反动的。总之,我真心地希望朋友们记住,一部美丽的爱情小说不会背叛任何人,也不会推迟世界的进程,因为一切艺术作品都会促进人类的进步,目前的人类也只能在这个意义上进步。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认为作家的革命责任是把作品写好。这就是我的承诺。

  全面地考虑起来,你认为什么样的小说是理想的小说?

  一种绝对自由的小说。它不仅由于其政治内容和社会内容而令人不安,而且也由于它深入现实的力度令人不安。假设它能把现实翻个个儿,让人看到现实的另一面,那就更好了。

  现实,这一点我们应该谈一谈。我第一次读《百年孤独》时,特别发现了两件事:丰富的想像力;特别注意在讲述布恩地亚一家的故事时不打断叙述的结构和语言结构。但是在读第二遍时,我想到了书中也存在此类打断的意图,它在结束时就打断了现实。那时我联想到了普鲁斯特,想到了他以巨大的努力塑造的人在世界上的形象。我也想到了康拉德。坦白地说,我认为如何对待现实是我们在谈论叙事文学的形式时应该给我们自己提出的基本问题之一。

  我惟一知道的是,毫无疑问,现实最后不是跟西红柿的价格相同。日常生活,特别是在拉丁美洲,担负着表明这一点的责任。1894年在亚马逊地区作了一次神话般旅行的美国人F.W.UP. 德格拉夫看到了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条河是沸水,那地方的人说话会引来瓢泼大雨,一条大蟒有20米长,身上落满了蝴蝶。陪同麦哲伦做第一次环球航行的安东尼奥·皮加费塔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植物、动物和人的足迹,后来这些事就杳无音信了。在阿根廷南方一个叫科莫多罗·里瓦达维亚的荒凉之地,极风把整个马戏团卷到了天空,第二天渔民们的网从海里捞上来的不是鱼,而是狮子、长颈鹿和大象的尸体。几个月以前,一个电工早上8点钟敲我家的门。门一打开他就说道:“烙铁的电线应该换了。”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走错了门,于是请求了原谅,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的妻子用烙铁,电线真的烧了。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只要读读报纸,或睁大眼睛,就足以感到要和法国的大学生们一起高喊:“心想事成,想像力是神奇的。”

想像有那么厉害?

  请你记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东西,从小调羹到心脏移植术,都是在它们实际出现之前人们想像出来的。社会主义就是在它出现在苏联之前由卡尔·马克思想出来的。这些十分明显的真理颇富有诗意,因为它使我们认为地球也许不是圆的,而只是开始时是这样,那时有许多人,由于处于歌舞升平的时代,日子过得很舒服,就把地球想像成了圆的。我认为这种无害的理性主义的探察现实的体制给我们长篇小说的创作打开了光辉的前景。不要认为这是一种随心所欲的解释方法;现实最终会告诉我们想像是有道理的。在我的短篇小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讲述了一次难以想像的教皇去哥伦比亚一个小村庄的声势浩大的旅行。作品发表11年之后,教皇真的去了哥伦比亚。更有趣的是,我写这篇故事时总统又高又瘦,为了避免影射之嫌,我把总统写得矮胖而且秃顶。问题是现在要接待教皇的总统不幸被我言中,果然矮胖而且秃顶。另一件事是:南美出版社总经理费尔南多·维达尔居然在热带雨林深处发现了一条被遗弃的船,并且把它拍了下来。最后一件事是:我这里有一条消息,你可以复制,讲的是巴兰基利亚有一个27岁的小伙子敢于说出他身上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一条猪尾巴。

  这一切使我想起了巴尔加斯·略萨;他以高度敏锐的直觉指出了西班牙骑士小说《阿玛狄斯》和《百年孤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图书和骑士小说这个神奇的世界是否跟你宣称的高喊“心想事成,想像力是神奇的”有着很多关系?

  我认为,问题是骑士小说的作者是在中世纪想像的梦呓中造就出来的。他们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是可能的。对他们来说,惟一重要的就是故事的实效。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把骑士的脑袋砍掉4次,那就砍掉4次。这种神奇的、令人惊讶的能力是如此地深入那个时代的读者心目中,以致它成了征服美洲的征兆。寻找黄金之地和永葆青春之源只有在一个被自由想像美化的世界里才有可能。可悲的是拉丁美洲文学早早地很快就把这些神奇的起源忘掉了。只是等过了4个世纪之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才抓住了这个被中断了的传统的把儿,让人们注意骑士小说和我们日常生活的稀奇相似。

  

  工作方法

  

  当你开始写一部作品的时候,你心中是否有了故事发展的轮廓和结局?在你的作品中,想像和个人经历各占什么重要位置?你怎样加工这些材料?

  我所有故事的来源都是一个简单的形象。《礼拜二午睡时刻》是我自认为最好的小说,它的全部情节就是来源于我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身穿丧服,打一把黑色雨伞走在一个荒凉镇子的烈日下。《枯枝败叶》那个复杂的故事来自我对自己的回忆。回忆的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坐在大厅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关于《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首先看到的是在巴兰基利亚的鱼市上,一个男人凝望那儿的船。许多年之后,我自己在巴黎也陷入了焦急等待的状况中。我把自己跟那个回忆的人联系起来,那时我明白了一个人等待的心情是怎样的。在许多年之间,我对《百年孤独》惟一所知道的就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去见识马戏团作为新奇发明展示的冰块。说到我现在写的长篇小说,许多年中间,我脑子中惟一的形象就是一个老得不可思议的人在一座宫殿被遗弃的宽敞的大厅里散步,宫殿里挤满了动物。对于我来说,这些原始的形象是惟一重要的。其余的,埋头拼命干活就是了。

  你怎么判断一个这样的理念会使你创作成功?

  我对一个经不起多年被搁置不问的考验的想法不感兴趣。我的最新小说经受了17年被搁置的考验。如果一个想法像这部小说那么好,那就非把它写出来不可。被搁置不写那么长时间我还是把它想了好多次,我可以把它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叙述得滚瓜烂熟,就像我已经读过的一本书。小说创作最棘手的问题是写第一段。把它写到称心如意的水平,可能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甚至要花许多年。只有把第一段写好了,才能最后断定那个故事是否能创作成功,才能知道它的风格是什么样,篇幅有多长,要花多长时间写完。

  这儿有一个写作纪律问题。据说你的写作纪律很严格,就像是用银行职员时间表工作的作家。

  我每天都写作,甚至星期日也写,从早上9点写到下午3点。我写作的房间很安静,暖气也很足,因为惟一让我烦的就是声音和寒冷。每天工作的时间中,我吸40支香烟,其他时间我就尽量不让香烟毒害自己了。医生说我正在自杀,不过我认为没有任何一项折磨人的工作不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自杀。还有一件事:我是穿着机械师的工作服写作。这部分是因为更舒服些,部分是因为当在打字机上写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就站起来去思考,同时拿一把改锥把家里的门锁和电插座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或者把家里的门都刷成明快的颜色。

  你每天能写多少?

  如果是写一个短篇,每天能写一行我就满意了。如果是写一个长篇,我尽量每天写上一页。总的来说,随着故事的往前进展会越写越顺手,每天的收获也就越来越大。因此,长篇小说比短篇小说更讨人喜欢:长篇小说只需开始一次,而短篇小说也跟整部长篇小说一样要开始一次,二者开头花的工夫相同,这样总的算起来,写短篇花的气力就多多了。有时候能写得多一些,那时我便知道,第二天在好好休息之后,情况就会更好。《百年孤独》我写了十八个多月。在工作期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工作。我每天跟我的善解人意的最亲密的朋友们讲的都是创作上的事,但是我一行字也不读给他们听,也不让他们自己看,更不让他们动我的草稿,因为我很迷信,认为否则的话,我的工作会全部葬送。

  你做笔记吗?

  不!除了每天的工作记录之外我从不做笔记,因为我有这样的经验:如果记了笔记,你就会老去想笔记,无法集中精力写书。

  海明威说,作家如果有机会重新写他的一部作品,至少是一部分,会感到很愉快,你写东西修改很多吗?

  我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笔蘸着黑墨水修改前一天写的东西,接着把它誊清,然后再在全部的原稿上作修改。我的这项工作是用打字机慢慢完成,因为我写的东西从不留复印件;如果在来回折腾中丢掉点什么,我至多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把它补起来了。

  你怎样处理清样?

  我处理清样向来十分谨慎。可在《百年孤独》这本书上,出版者允许我愿意改多少就改多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只改了两个词。实际上,从打我满意地最后一遍读完原稿之后,我就永远不再对那部作品感兴趣了。

  (原文刊登于委内瑞拉《民族文化》杂志1968年9月号,题目为编者所加,原题为《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交谈》)

斯·阿列克西耶维奇和她的战争纪实文学

陈新宇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几天。村子里的一些人已经奄奄一息,有躺着的、有吊着的,我们倒不害怕,因为这些人我们都熟悉。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我们就哭了起来:我们要和您在一块儿生活,我们自己感到太可怕了。”

  “‘你们赶快集合把你们的强盗埋起来!’我们就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们的人在坑里游动着,那里已经是个水井,而不是坟墓了。我们拿起铁锹,一边埋一边哭。而他们说:‘谁哭,我们就枪毙了他。给我笑……’我只好弯下腰,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发现后,就仔细看我的脸,看我是哭呢,还是笑呢?”

  

  这是斯·阿列克西耶维奇在她的战争纪实文学《最后的见证人》中的一个片段。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单纯的援引,作家的纪实文学就是由很多这样的回忆组成的。

  斯·阿列克西耶维奇,生于1948年,白俄罗斯著名女作家,以写战争和灾难著称,并以自己的战争纪实文学在当代俄罗斯文坛独树一帜。从1984年起,她先后创作了《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见证人》(1985)、《锌皮娃娃兵》(1990)、《被死亡迷惑的人们》(1992)和《切尔诺贝利的祈祷》(1997)等纪实作品,其中以写战争题材的居多。从1980年起,斯·阿列克西耶维奇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记者,开始在以战争为题材的文学创作领域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尽管作家没有亲历战争,但对战争题材却情有独钟,这是为什么呢?再说,今天,无论是二战,还是阿富汗战争都已成为过去,封存在历史的记忆中了,作家再回归战争主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阿列克西耶维奇说,没有记忆的人,只能产生恶,除了恶还是恶。就作家本人的遭遇而言,她有11个亲戚在反德国法西斯的卫国战争中丧生:乌克兰外公死在布达佩斯城下;白俄奶奶在游击队遭封锁时,由于饥饿和患伤寒死去了,还有两家远亲同他们的孩子一起被法西斯分子烧死在窝棚里。白俄罗斯人和俄罗斯人不能忘怀的还有那惨绝人寰的哈丁大屠杀和著名的列宁格勒大封锁……这些抹不去的记忆让她的创作锁定在了卫国战争的亲历者身上。于是一个在文坛上不被人知晓的新人开始了她的“创作苦旅”——拎着录音机挨家挨户,遍访战争亲历者,录下他们的讲述,然后将其转化成文字。就这样《战争中没有女性》和《最后的见证人》诞生了。下面我们试图通过作家的三部重要作品来解读她的战争纪实文学。

  就叙事风格而言,虽然阿列克西耶维奇的战争纪实文学主要是通过录音材料整理而来的,但它不是访谈录,也不是证言集。它是由被采访者的声音构成的大合唱。是既有咏叹调,又有宣叙调和合唱的清唱剧;而作家的言语、语调和构思就是统筹调度众声音的乐队。如《战争中没有女性》是500个战地女兵的心灵剖白。这些前线女战士和年迈的老人把作家带到了战时的日日夜夜。她们在战场上度过了自己的初恋年华,在战场上品尝了初为人母的复杂心情,当战争结束,她们幸运归来时,很多人还蒙受着不被人理解的屈辱……《最后的见证人》讲述的则是战时儿童的遭遇。“书中有一百个人回忆发生在他们童年时的那场战争……主人公不是政治家、不是士兵、不是哲学家,他们是儿童——不偏不倚的见证人。”所以在《最后的见证人》中汇集了孩子们的声音:在文章开头援引的片段中,我们已经听出了孩子们面对死人的习以为常,面对母性的真情流露,面对胜利的欢欣雀跃……而她的另一部纪实作品《锌皮娃娃兵》是由日记摘抄和被采访者的口述记录组成。这里也汇集了不同的声音:有阿富汗战场上的医生、护士的讲述,有在阿富汗战争中失去了儿子和丈夫的母亲和妻子的回忆,也有从阿富汗幸运归来的士兵的自白。

  就主题而言,阿列克西耶维奇的纪实文学突破了传统的战争题材。与擅写战争题材的前辈作家西蒙诺夫、贝科夫、邦达列夫相比,她既没有表现战争的宏大场面,也没有将战争作为考验人忠诚与否的试金石,更没有刻意塑造英雄形象和歌颂英雄主义,她关注的是对战争本身意义的思考,对生命价值和人性尊严的拷问。斯·阿列克西耶维奇的战争题材文学记录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的悲剧命运,而是一群人,一个群体对战争的记忆,因此作品中没有鲜明的人物性格。作家对打仗杀敌本身并不感兴趣,所以在她的作品中,有关军事方面的专业材料很少,而人性化的东西则更多一些。作家力图粉碎战争神话,增强参战民族的自省意识。透过那朴实无华的文字听到的是对战争振聋发聩的谴责之声。因此可以说,阿列克西耶维奇是将反战倾向进行到底的作家。

  那些亲历过战争的前辈作家们在自己的作品中,竭力表现的是苏联军人征服战争恶魔的伟大壮举,而女作家努力表现的是战争恶魔对人的生命的摧残和对军人在战争中角色的反思。比如,在《战争中没有女性》中,她向我们描述了过去文学史上鲜为人知的穿军装的战地女性的体验:一个女兵回忆道:“我从前线回来时才21岁,已经是个白毛女了。我一只耳朵被震聋了。每当半夜里听到附近矿井开采爆破的声音,我就会从床上爬起来发疯地往外跑……”还有一个人回忆,当年她们在森林里的老橡树和白桦树下,埋葬了无数死尸。直到今天她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走近老橡树和白桦林。在《最后的见证人》中,没有军队进攻和大规模坦克战的战争场面,是儿童亲眼目睹的战争,很多人表白自从目睹了法西斯分子残忍的大屠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他们不自觉地也学会了杀人。这里我们仅举一个战争亲历者儿时的经历:

   “……战后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有一个相同的梦折磨着我,我经常梦见那个被我打死的德国人……他跟着我不放,一直跟了我几十年,不久前他才消失。当我目睹了在他们机枪的扫射下,我的爷爷和奶奶中弹而死;他们用枪托猛击我妈妈的头部,她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红色,眼看着她死去时,我打死了这个德国人。因为我抢先开了枪,他的枪掉在了地上。不,我从来就不曾是个孩子。我不记得自己是个孩子……”还有一个被采访者回忆时,也说过类似的话:“自从我看到第一颗炸弹落地爆炸时起,我已经不是我(一个孩子)了。”难怪这部作品的书名下面特别指出:非儿童读物。

  在《锌皮娃娃兵》里,女作家对阿富汗战争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还原了士兵在战场上的真实面目。比如,作品中有这样的记录:有些娃娃兵,为排遣作战中的恐惧,他们就吸毒使自己麻醉,然后就疯狂地杀人。作家剥去了昔日英雄的光环,再现了那些娃娃兵在战争中的真实感受。苏联作家与读者一贯在军人身上寄予的理想与希望被粉碎了。因此作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批评和指责。很多人认为,这种将英雄等同杀人犯的写法简直就是对那些无辜英雄的亵渎。尤其是那些长眠地下的士兵的母亲们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她们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们站出来为自己死去的儿子们鸣不平,甚至将作家告到了法庭。而作家认为,战争是一种将人带进他的情感边缘的极端的场景,作家就是在创造或再创造这种特殊环境下的人的情感世界。她所希望的是,在唤起人们对战争的仇恨的同时,也能唤醒人们麻木的心灵。令作家欣慰的是,她终于听到了觉醒的声音:“我不会谴责阿列克西耶维奇,尽管她这部书帮助老百姓了解了阿富汗战争的内幕,尽管读了她的书后,对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更加不利了,但我们的确应该反思一下我们在战争中的角色。” 这是一个残疾士兵说的话。《锌皮娃娃兵》不仅在白俄和俄罗斯被搬上银幕或舞台,而且在欧洲很多国家,根据它改编的剧目频频在剧院里上演。《锌皮娃娃兵》深远的现实意义已经超越了国界:曾经发动过非正义战争的国家和人民都应该忏悔过去,避免历史上的错误。

  斯·阿列克西耶维奇的战争纪实文学是被采访者与作家合作的结果。表面上看,是作家在被采访对象面前倾听并录音,然后将这些录音材料转化成文字。实际上,作者在这里又不单单是听众,她不仅记录下沉重的回忆,而且在再创作过程中,她将所有的痛苦先吞下,然后再把它吐出来,细细咀嚼。这是迄今为止无人可比的。今天,当作家再次走近亲历战争的人,唤起他们沉重的回忆,共同回顾那残酷的岁月时,这无论对被采访者,还是作家本人都是十分痛苦和残酷的事。“他们开始讲述的时候,语调还比较平静,等快要讲完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在说,而是在喊了。然后就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很多被采访者甚至不理解作家的这种做法,不愿敞开自己记忆的门。因此作家在采访录音的过程中,也不是那么平静,那么顺利的,甚至经历了一些挫折。比如在采访《锌皮娃娃兵》中的主人公时,“那些从阿富汗回来的一些人,对我的盘问怀有敌意,他们不愿打开心扉。有的走了,有的不能讲,有的不愿讲,后来又亲自找到我……”

  为了尊重战争见证者的回忆,客观地描述战争带给人类的灾难,作者尽量不发言,和读者一起默默地聆听战争亲历者的所见所闻。作家达·格拉宁在评价《最后的见证人》时,指出:“在这部由人类痛苦的见证汇合而成的纪实性作品中,作者的参与极少,几乎看不到,有时作者对讲述者略做说明后,就不说话了。但是我们感觉和听得到作者的沉默。她的沉默就是卡在喉咙里,没有讲出来的话。”作家适时地隐藏起来,就是为了让读者明白,战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可以再重复过去的悲剧了!这生动而沉重的记忆,就算是留给新一代的遗言吧。正像作家承认的那样,她希望人类的记忆是最强大不可战胜的武器。她的书就是“为了这种女性的信念!”斯·阿列克西耶维奇对战争的反思力度,在她的前辈作家中,是前所未有的。

  除了上述三部战争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外,斯·阿列克西耶维奇还创作了《被死亡迷惑的人们》和《切尔诺贝利的祈祷》,依然是写人类灾难的:一个是写政治灾难,一个是写生态灾难的。在作家已完成的5部作品中,作家都是以倾听他人的声音来感悟世界的,并且想以此探讨人类生存之谜。目前作家正在创作她的第6部纪实文学作品《永远捕猎的神鹿》,这是一部爱情题材的书,在这部书中作家将继续追寻人类生存的奥秘,将通过她与被采访者心与心的交流,去解密人类的爱情……

  (陈新宇,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讲师,邮政编码310058)

威廉·福克纳:“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

[美国]杰伊·帕瑞尼 著 惠云燕 译

   杰伊·帕瑞尼(Jay Parini),诗人、小说家、米德伯理学院英语教授。其著作《无敌时代:威廉·福克纳的一生》2004年11月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出版。

  

   迄今为止,威廉·福克纳是一位一流的、从来不会过时的少数作家之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在美国每个自成体系的文学教科书中都享有崇高的地位。半个世纪以来,大学学生在文学课上学习他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和《八月之光》,甚至中学生也经常被福克纳的书或者有名的小说吸引,例如《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和《熊》。

  这种情况是令人惊异的。令人悲伤的现实是:按照现代主义的传统,读者群一般都会主动回避沉重或者艰深的主题。很多教授和学院派的评论家花了数十年,做了大量工作,来确认福克纳确实是拥有读者的。当然,一旦对福克纳有了恰当的了解,一些读者就会不断地寻找他的小说,这也是人们对他那些不太重要的作品仍然保持兴趣的原因。

  让我感兴趣的是,尽管福克纳获得了学院的厚爱,他自己却对大学和学校几乎充满病态的恐惧。至少在他后来和弗吉尼亚大学建立相当不错的关系之前,情况就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候,福克纳远离学院,就像欧内斯特·海明威,还有很多他那个时代的作家一样,他是自学成才的。他最多曾经是个并不出众的学生,从来没能完成在密西西比北部的牛津城的中学学业。为了踢足球,福克纳在1915年的9月,进入了11年级。那个秋天结束的时候(为了点不大名誉的原因),他就离开了学校。

  但是,缺少正规的训练并不意味着他对待学习不认真。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进行了广泛的阅读,虽然并不系统。通过学习荷马的主要著作、《圣经》和同时代的各个不同作家的作品,他一路向前。作为一个年轻人,他的阅读得到了一位年长的朋友,菲尔·斯通的指点。实际上,1918年春天的时候,福克纳跟随斯通到了耶鲁,住在寄宿公寓的同一间房子里。虽然福克纳并不是正式注册的学生,但是整个初夏,他一直住在纽黑文的校园里。他作为旁观的一员,参加学校里的活动,他甚至还参加了5月里沿着胡萨托尼克河举行的哈佛—耶鲁划船比赛。他也花时间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阅读和写作。

  当时美国参加了欧洲的战争。福克纳和他大部分朋友一样,也打算参军,对他那代人来说,这是相当冒险的事情,福克纳知道这一点。当得知美国军队并不接受原先的预备飞行员的申请,他参加了在加拿大的军校飞行员培训项目,他的目标是在皇家空军服役。但是在他得到飞行章之前,战争就结束了,福克纳惊慌失措,不得不两手空空偷偷逃回牛津,只带回一些供以闲聊的长篇故事。

  福克纳的家乡恰好是密西西比大学所在地。他的父亲是大学里的行政官,所以他的家位于校园里。他在1919年作为“特殊学生”于秋季入学,这是一种专门针对退伍老兵入读大学的途径,可以免除像高中毕业证一类的资格限定,不过他对此并没多少热情。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福克纳在学校里游荡,上课,但是很少交论文和参加考试。在一节有关莎士比亚的课上,教授问他奥赛罗在特定语句中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那是400年前发生的事,我那时又不在。”所有的老师都碰到过这类学生,如果这个自以为是的学生在学期结束时就消失不见了,我们通常都会很高兴。

  福克纳虽然对正规课程不感兴趣, 却写出了大量的诗歌和小说,他也经常为学生文学杂志撰稿。他花了很多时间上当地的高尔夫球课,并是互助会的固定成员。给予他最大的学院影响的,是一位住在附近的叫做加尔文·布朗的英语教授。布朗阅读了福克纳的作品并提出建议。他也指导福克纳的阅读方向。但是正式的学院生活对于成长中的作家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好几年以后,1921年,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大学邮局谋得一个职位。接下来的三年,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工作是坐在壁炉后面卖邮票和分发邮件。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段时间是福克纳同学院有着最亲近接触的时候:作为它的雇员并有一定的自由。正是在这些年里,福克纳花了大量的时间坐在一把位于邮局后部的皮椅上阅读小说和诗歌,这大大扩展了他的文学知识。他还利用在邮局的便利,仔细整理学生和老师的报刊,除了分发邮件以外,他又用了很多时间写作。当顾客来买邮票或者寻求帮助的时候,他经常拒绝到窗户边去。

  1924年9月,邮局检查官从科林斯湾给年轻的福克纳写了一封很长的、满是抱怨的信,包括他完全忘记自己的职责、不仔细对待邮件、对顾客态度冷淡。当检查官亲自来调查情况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堆没有整理的信件,那里整个一团糟,福克纳很快就被解雇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被有钱人支使,” 那时他说,“但是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被一个拿着两分钱来买邮票的杂种支使了。”

  实际的故事比这个要复杂,琼·圣·科瑞在1989年发表于《密西西比季刊》的文章中具有说服力地争论说:福克纳对自己的失败进行了加工,甚至是开了个大玩笑,编造了邮局检察官的来信(检查官确实来了,但是他比那封信里显示的温和得多)。福克纳喜欢好的故事,甚至对自己的经历也是如此。他不顾一切的想离开邮局和大学那隐居一样的气氛。他渴望自由。

  从那时起,福克纳对大学一直存有戒心,经常拒绝学校的访问邀请。学院氛围里的某些东西使他感到危险,大部分时候,他更愿意生活在学院的边缘。有一次在日本谈到他的作品时,一个人问他文学风格和思想之间的区别,福克纳回答说他对这些东西“所知不多”。他补充说:“我甚至是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理性和逻辑思考的方法。我的不多的数学知识也不足以让我有这样一个大脑。”福克纳似乎坚持一种浪漫的天才说法,他相信作品里的想像是从作家的心灵深处无意识地流淌出来的,因此理性的头脑是不可能获得的。

  然而,在学院里,成为作家的想法福克纳很早就有了。这个想法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喧哗与骚动》(1929)和《我弥留之际》(1930)出版之后。他被邀请去参加在弗吉尼亚大学召开的南方作家会议,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成了会议的中心。每个人都想见见这位作品很快就引起严肃评论家注意的年轻人。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他被众人围住,沉重地靠在从纽约赶来陪他的编辑的胳膊上。福克纳喝得太多了,实际上,他呕吐到他的敬仰者的脚上,后来被拉回旅馆,放在床上。在那次尴尬事件之后,他就再也不想和学院会议打交道了。

  福克纳从他的小说上赚的钱很少,所以他就像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很多其他人一样不得不在好莱坞找工作。在那个时代,有名的作家对影视界趋之若鹜,在那里他们可以做比较少的事而得到相对比较多的报酬。除了追逐年轻女人和大量饮酒以外,福克纳在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做的工作并不多(他确实收到过为好几部著名电影写作得到的报酬,包括1946年的著名电影《长眠不醒》。但是他对剧作的贡献是微乎其微的,只写过一些场景转换和情节的注释)。这时,他已经结婚了(不快乐地),并且有了一个女儿,在他的家乡牛津建立了一个稳固的家庭,从那儿走到他母亲的住处只要一小段的路程。在这里,除了不断大量饮酒外,他努力地进行小说创作直到1962年去世。

  从各种学院、大学来的邀请函多如雪片,但是福克纳大都谢绝了。他知道文学学者和教授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当他们邀请他到校园去的时候他也很高兴,但是他很少接受这些邀请。

  关于福克纳在学院里受到欢迎的事实可以写很多书,但是这些书无一例外的都会涉及到一个问题,即这位特别的作家的作品为什么从40年代末期开始,会受到教授们的如此欢迎。答案与那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新的文学批评方法有关,这种方法将重点放在内容的近距离分析上。一位活跃的新评论家,耶鲁大学教授克里斯·布鲁克曾经在一次会谈中对我说:“他的作品对于创作本身解释得非常多,这对于课堂教学是非常适合的,通过研究福克纳,造就了一代学会近距离阅读的评论家。”

  学院的评论家喜欢复杂的现代主义作品。比如评论家和教授中最有名的T.S.艾略特和詹姆士·乔伊斯,他们都硕果累累。在课堂上,有许多东西可以讨论,如《荒原》和《尤利西斯》。书中的暗示可以被回溯探寻,讽刺很容易引起讨论。书中复杂的时间变换和大量的叙述性描写,是现代主义作品的理想范例。读福克纳作品的困难之处在于作品本身的吸引力,因为它总是给读者一些需要揭开,需要探索的东西。你可以理出作品里很多不同的线索,讨论象征的用法,引导学生深入作者的语言。这些内容如果缺少帮助是很难阅读的,因此老师的引导和相关评论书籍都很受欢迎。

  在新评论方法盛行了很久以后,情况依然如此。复杂的福克纳依然受到欢迎,叙述性结构依然吸引着评论家们。福克纳特殊的风格为结构评论家提供了素材,他们可以从句子中找出一直围绕着主题的意义,虽然它们没有被非常明白地表示出来。福克纳也很自然的吸引了那些关注美国文学中种族问题的评论家,因为这是他小说中经常涉及到的主题。

  福克纳是不可否认的一流的作家,他大概也是那个时代最引人注目和复杂的作家。他的作品组成一个整体,就像一大块由各种不同花纹编织的织锦,基本上——至今依然如此——学院派关注他的任何时期的代表作。福克纳和海明威、劳伦斯、弗吉尼亚·伍尔夫一样,以自己的风格在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尽管时间流逝,依然吸引着一批读者,他的思想通过想像和语言被勾画出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到50年代中期的时候,福克纳已经确立了美国小说领袖的地位。他在世界巡回演讲之后,对于自己的公共角色变得比较适应,并且发现自己很喜欢来自年轻读者的关注。因此他在1956年接受了弗吉尼亚大学的邀请,尝试作为其访问作家。他的工作并不复杂。他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在特定的时候可以让学生接近,并且给他们开出要读的书目来。

  夏洛茨维尔对福克纳最大的吸引力在于他的女儿吉尔和女婿保罗·夏默在那里,他还有了一个外孙,这也是件大喜事。所以他和大学保持了愉快的关系(虽然是附带的)。他经常回学校和学生见面,和他们一起诵读和讨论,并且加入大学的生活。在一个值得注意的场合,他大声朗读自己的作品《老年人》,并且回答由学生和教员们组成的观众的提问。当被问到南部的种族问题的时候,他回答说:“我也同样感受到陈旧的根植于人们的偏见。但是当白人被这种偏见驱使,去做他们所做的事情时,我想整个黑人都是在嘲笑他的。”在这样的场合,福克纳似乎为有着诚实思想的艺术家们树立了一个良好的典范,愿意去面对自己的局限。

  在1960年以前,大学和学院为作家提供住处是非常罕见的。很多20世纪的著名作家——艾略特、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约翰·斯坦贝克、华莱士·史蒂文斯和其他人——都很少和学校设施有什么关系。他们经常刻意去避免这些,好像担心自己的时间或者创作才能会被学院侵蚀一样。在那个时代的作家中间,罗伯特·弗罗斯特是个值得注意的特例。从他1917年第一脚走进阿默斯特校园起,到他1963年去世,他是密歇根的阿默斯特大学、哈佛、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校和米德伯理学院的熟客。有趣的是,他和福克纳一样,认为自己是自学成才的。他在达特茅斯学习了很短时间,然后在哈佛呆了差不多两年,但是他从未毕业,直到他进入中年,才和学院言归于好。

  在某些方面,福克纳在弗吉尼亚大学的成功很好地促进了其他一些机构邀请作家加入到他们中间的行动。从60年代开始,作家已经是校园的常客,很多关于写作的课程由具有作家身份的教授来授课。过去的四五十年里,在美国有很广泛的机会接受更高等教育,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作家不大可能会在学院出现,或者从事教学。这也就是说,那些构成福克纳的小说和故事特征的东西可能只属于过去,因为现在的读者期待的是符合“受过教育”的标准的写作模式。这种明显的趋势,可能会损害某类创作。当代作品显然被同类因素所困扰,哪怕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也有些例外,比如托尼·莫里森和卡麦克·麦卡锡,将自己的作品中新意的某些东西归功于阅读福克纳)。

  应该注意到福克纳并没有实际进行过教学(不像弗罗斯特和今天学院里的很多作家)。他的思想在很多年里都是混乱的,他的阅读也从来不是系统的。他所有的天才只体现在书页上——他的小说里,这是他可以很轻易地接近大量非意识的地方。他似乎是为整个地区写作,并将这个地区写进世界。他将他的“小邮票”上位于密西西比、他自己称作“雅克热卜菲娅”的小小的县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地区,并有了世界的意义。但是,他的任何著作都极少和学院教育有关。

  当福克纳从密西西比大学退学之前,无聊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这么多人研究、分析和深入地讲授。同样,作为一个年轻的作家,他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小说会在学院中拥有如此长期的、对他含有感激之情的读者。

2005年法国文坛概览

胡小跃

  2005年的法国文坛,似乎仍将延续些前几年的平淡和平静,虽然书出得依然多,甚至越来越多(秋季书潮三个月中出版的小说数量已达663种,超过了2004年),但文坛显然缺乏兴奋剂和强心剂,没有热点,看不到亮点。本来,这一年有几件大事可以掀起热潮,如著名科幻作家凡尔纳去世100周年,萨特诞辰100周年、逝世25周年等,但法国文坛的反应却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热烈,尤其是对于萨特,国外的纪念反而比法国隆重,看来,萨特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克洛德·西蒙的去世也是如此,这位给法国争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殊荣,与罗布-格里耶同为“新小说”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世纪作家”,走得有点凄凉,那种万人空巷泪送别的情景也许再与文学无关。倒是大仲马被遗忘的最后一部小说《德·圣埃尔米纳骑士》的发现让法国人惊喜了一阵,但也仅仅是“一阵”。年年走红的畅销书作家阿梅丽·诺冬今年也救不了场了,她的新著《硫磺》虽然畅销依旧,但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已现疲态。

  然而,我们杞人忧天了,或者说法国文坛来了救星:沉默了4年的乌勒贝克2005年又席卷而来,引发了文坛“地震”。他的每次出现都遮天蔽日,弄得其他作家黯然失色,他的作品所带来的那种观念上的突破和思想上的冲击往往都像炸弹一样,在平静的文坛炸出巨大的漩涡。许多人受不了了,对他惊世骇俗的小说大加指责,但喝彩的人和骂他的人同样多,于是论争纷起,唾沫横飞,争论的焦点远远超出了文学,因为乌勒贝克把政治、宗教、科学、社会和道德统统纠缠在了一起,从而引起了全民阅读和全民轰动。这正是乌勒贝克的高明之处,也是“乌勒贝克风暴”的根源。幸亏乌勒贝克每三四年才出来一次,否则其他作家就惨了,因为他总是抢尽风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法国文坛没有新闻,除了关于乌勒贝克的新闻——所有的传媒都在谈论他。一些体育爱好者甚至心有余悸:幸亏乌勒贝克的出现没有与世界杯同步,否则,他们的观赏将大受影响。

  乌勒贝克的新著叫《一座岛屿的可能性》,和当年的《基本粒子》一样,写的仍是克隆人和新人类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达尼埃尔得了600万欧元,过着奢侈的生活,但内心痛苦。他有个儿子,可极难见到;他娶了一个美女记者伊莎贝尔,过了几年幸福生活,但天长日久,双方都感到了厌倦,只好离婚。快到50岁时,达尼埃尔邂逅了一位刚满20岁的西班牙女子埃斯泰尔,重新开始了幸福的爱情生活和性生活。这是小说的一部分内容;后来,达尼埃尔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了一个坚信克隆能使人永生的秘教组织,并按该组织的规定提供了一份DNA样本和一篇“人生自述”,以便日后制造他的克隆体后代,也就是新人类。1.2万年后,大地干旱,人迹稀少,纽约、马德里等名城都被核武器毁灭了,而达尼埃尔的克隆体也已经编到24号和25号,这些新人类经过一代代的克隆之后,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不会哭,也不会笑,没有感情,于是达尼埃尔25号的女朋友玛丽23号就去寻找幸存的野人,因为只有那些野人身上还保留着人类的特征。这是小说的另一部分内容。两部分内容互相穿插和对比,达尼埃尔1号和24-25号轮番跳跃,构成了小说的整体。作者一方面揭示了当代人的自私、自恋和自毁,指出这种悲观和消极将导致道德的堕落和文明的毁灭,另一方面,他主张通过科学来拯救人类和社会。小说以科幻的形式探讨了当今社会的敏感话题,强调科学的力量,挑战传统观念和道德习俗,想像奇特,观点激进,文字大胆,表现手法新颖,所以引起了读者的巨大兴趣,法国舆论赞扬乌勒贝克是“杰出的社会观察者”。

  《一座岛屿的可能性》尚未在法国出版就有20多个国家购买了版权,在秋季又同时入围许多文学大奖,获龚古尔奖的呼声极高,大家都以为他胜券在握,但它最后还是与法国最大的这个文学奖再次失之交臂,只得了一个比较不重要的联合奖。其实这并不奇怪,他树敌太多,响声太大,销量太高,在法国文坛,这些都是影响获大奖的因素。

  便宜了魏尔甘斯。这位年年说要出新书但年年食言的小说家几乎已成了文坛的笑柄,2005年,经过5年的磨难,这本叫做《在母亲家的三天》的小说终于出版了,也入围了龚古尔奖候选名单。谁都以为它只是陪衬,包括他自己,因为他面对是乌勒贝克和图森,况且,他也觉得这部硬逼出来的小说写得还没有他当年的《弗兰兹和弗朗索瓦》好,所以,龚古尔奖揭晓那天,当乌勒贝克的出版商已提前一天在宣布评奖结果的酒店预定了房间,准备大肆庆祝时,韦耶根却在家里睡大觉。韦耶根得龚古尔奖是和乌勒贝克没有得龚古尔奖同样大的新闻,它使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和左右着法国当代文学创作和出版的那几大文学奖。

  

  如果没有乌勒贝克,让-菲利普·图森将无疑是2005年法国文坛上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图森是比利时人,在法语国家很出名,写过《浴室》、《先生》、《照相机》等小说,我国都已经有中译本。2004年,他写了一本书名吓人的小说《做爱》,故事发生在日本,时间是冬天。他的新著《逃跑》故事发生在中国,时间是夏天,两本书构成了图森的“亚洲姐妹篇”,不知他以后是否会写成三部曲。

  《逃跑》讲述的是一个让人不安而神秘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我”替朋友带了一笔巨款来到上海,一下飞机,他的生意伙伴张祥子就给了他一个手机。是想监视他,还是准备不分日夜随时叫他?他不喜欢电话,总觉得电话与死亡的关系太密切。他把手机塞到包里,没有再理睬。他很快就认识了温柔可人的李琪,李琪要他陪她坐火车去北京。为什么要拒绝这么愉快的旅行呢?但他很不高兴地发现张祥子也在车上。晚上,他和李琪成功地甩掉了张祥子,躲到了卧铺车厢的厕所里。他们终于可以温柔了,但正当他们开始宽衣时,手机响了。肯定是那个讨厌的张祥子。然而,打来的电话的却是他的雇员玛丽,他曾爱过玛丽,现在还爱她。玛丽从巴黎打来电话说,她父亲去世了,马上要安葬在他所生活的厄尔巴岛。手机起了作用,缠绵中断了。“我”匆匆飞往意大利去参加玛丽父亲的葬礼。到了厄尔巴岛,他用手机打电话找玛丽,一个嗲嗲的声音回答说现在不能跟他说话,与此同时,话筒里传来了缓慢而忧郁的钟声。丧钟为谁而鸣?

  《逃跑》是图森的第7部小说,被认为是“一部爱情和历险小说,一部梦幻般的小说”,人物的态度很怪,行为难以解释,留下了许多谜团。“我”一到上海就糊涂了,受人支配,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晚上带着李琪在北京骑摩托,让警察追得满街跑;玛丽并不精通骑术,却在厄尔巴岛骑着马走到灵车前面。为什么?“我”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书中的“我”总是处于运动当中,乘飞机、坐火车、开摩托、骑马、甚至游泳,来来回回,浑身汗臭,相遇、失约、等待、消失、跟踪。他永远在逃跑。他在寻找什么?不知道。《逃跑》被认为是今年法国最好的小说之一,得到了各方面的肯定和好评,并获得了美第契奖。

  提起文学大奖,不能不提2005年的勒诺多奖得主尼娜·布拉乌伊。布拉乌伊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阿尔及利亚人。她24岁出版处女作《被禁止的女偷窥者》,并获得了当年的联合文学奖,引起公众关注。随后她又写了不少小说,如《地震那天》、《假小子》、《幸福生活》等。布拉乌伊的小说贯穿着一个主题,那就是两种文化和两种性别(她年轻时一直被当作假小子)的冲突,她一方面揭示这种冲突在内心造成的痛苦和迷茫,另一方面也通过种种生活场景展示现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如青春期的困惑、流行歌曲的盛行、艾滋病的兴起。她的获奖小说《压抑》写的同样是这种文化冲突和内心分裂。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女作家,三年来,她每周都去C医生那里做一次心理治疗,“每次治疗,我都觉得给了他一本书,书中写的总是结识、分离、相遇;每次治疗,我都创造和重新创造爱情大厦。我的《压抑》就是这种关于心理治疗的书……是关于我的家庭、朋友、歌手的故事,是我的两个故乡的故事。”法国舆论界对这本书的评价很高,觉得“这是布拉乌伊最有希望、最成熟的书”,著名作家勒克莱齐奥也对她也赞不绝口,说“她的创作前途非常光明。这是一部出自内心的、极为真实、十分贴近生活的小说,而且非常真诚”。

  雷吉·若弗莱被认为是法国目前“最有才华的黑色幽默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虽然主题灰暗,但表现手法极其幽默。他获得2005年菲米娜奖的《疯人院》,“让人大笑、跺脚、愤怒……具有一部成功小说的所有因素”。若弗莱的父亲是聋哑人,所以他从小就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喜欢想像,“我常常看着行人,想像着他们的故事”。他喜欢文学,拼命看书,曾替电台撰稿,给杂志写文章,并与前妻合办过卫生健康类报纸。29岁时,若弗莱出版了处女作,但成功的道路非常艰难,他的《爱情故事》花了5年时间才找到出版社,但随后他很快就被读者所接受。若弗莱已出版了13部小说,《疯人院》可以说是他以往所有作品的概括,写的仍是家庭生活和夫妻关系:达米安决定离开妻子吉赛尔,父亲奉儿子之命前来向吉赛尔宣布这一决定,并开始搬东西,还若无其事地对儿媳说了一大堆可怕的话。吉赛尔只好去向母亲诉苦,同时也赢得了婆婆的同情。小说揭示了家庭的秘密、被迫的爱情、遭到破坏的关系和被剥夺的性权利。

  2005年的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颁给了82岁的法国女作家亨利埃特·耶里内克。耶里内克生于法国西南部的朗德省,曾在美国教书,业余进行文学创作。1962年,法国著名作家雷蒙·格诺发现了她的才能,帮助她出版了处女作《多彩的奶牛》,小说获得成功,大受鼓舞的耶里内克从此发奋写作,1968年,她干脆辞去了工作,专业从事写作,并进行过电影剧本的创作,她编剧的《青春少女》由法国著名女影星让娜·莫罗主演,给法国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还把自己的小说《疯子的步伐》改变成电影,搬上了银幕。《尤里·沃罗尼纳的命运》是耶里内克的第14部小说,“这是一部关于流放、抛弃、孤独和父子关系的书”。书中的主人公尤里·沃罗尼纳是个俄国人,妻子死后移民美国,在芝加哥当了多年的园丁,生活在贫穷、孤独之中。退休后,他找到了已经成为亿万富翁的儿子乔,乔让他住在洛杉矶的豪华别墅中,希望他能过个幸福的晚年。从此,尤里·沃罗尼纳坐着由司机开着的豪华轿车在好莱坞的比华利山兜风,出入于亿万富翁之间,但他却感到内心空虚而孤独,无法与迷恋于金元帝国的儿子沟通,只好天天去当地的东正教堂寻找安慰,“尽管是在美国,却感到了家乡的气息”。于是,他走向了这条精神之路,并试图影响为了成功而毫不犹豫改掉了自己的俄国名字的儿子。一个是念念不忘故乡的不幸老人,一个是金钱至上的商界大鳄,小说通过对比反映了第一代俄国移民的命运,对文化的冲突、物质的享受和精神的寄托进行了思考。法国媒体认为这部小说技艺纯熟,是耶里内克“遗嘱式的作品”。

  在法国,得了文学大奖的应该是好书,但没有得奖的不一定就不是好书,因为根据不成文的规定,名作家、畅销书作家和已得过大奖的作家一般是不去凑这个热闹的,所以,我们还需关注一些并未得奖但并非不重要的作品。诗人埃迪·卡杜尔花了10年时间写了他的第一部小说《瓦腾贝格》,全景式地反映了20世纪的许多大事:第一次世界大战、柏林墙倒塌、巴尔干半岛战争……书中人物众多,场面壮阔,法国记者、德国作家、美国歌女、柏林政客、法国间谍等在他笔下演绎了一幕幕惊险剧和爱情戏,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在巴黎、纽约、新加坡、莫斯科等地不断变换。法国的《读书》杂志认为,“这是2005年最惊人的杰作之一,是一幅历史画卷”,有“托尔斯泰式的友谊、激情和后杜拉斯色彩”。这几年人气很旺的中年作家雅米纳·雷扎的新著《在叔本华的小雪橇里》也受到了广泛好评,小说中的四个人物互相写信,不是为了交流,而是为了倾诉自己的孤独、忧愁和厌恶。哲学家阿里埃尔被斯宾诺莎抛弃以后,陷入麻木与冷漠之中;他的妻子纳蒂娜希望在生活中找到新的兴奋点,却屡屡失望,陷入忧郁之中;他们的朋友塞尔热躲在书本当中,表面上乐观内心却恨自己无能;这三个人共同的心理医生告诉他们,生活是单调的,道德是骗人的,人们会永远怀念生活中的琐事……

  法兰西学院院士让·端木松已经80岁了,还在写小说。《流泪的节日》中显然有他自己的影子:一位知名作家向一个年轻女记者讲述自己充满幻想的一生。他讲了整整一天,时而走出梦幻,时而步入现实。世界上的重要事件与自己生活中的琐事交杂在一起,他试图通过回忆来审视这个世界。在这根红线之外,还贯穿着许多爱情故事,过去的爱情和今天的爱情……刚刚来华访问过的菲力蒲·克洛岱尔的《林先生的孙女》也一直在畅销榜上。书中的林先生是一个越南老人,战争毁坏了他的家园,杀害了他的儿子和儿媳,他提着一个简陋的皮箱,抱着孙女桑杜,坐轮船经过漫长的旅行,来到法国一个寒冷而灰色的小城里安顿下来,孙女是他活着的惟一理由和希望。他虽然不会讲法语,却与当地的法国人巴克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通过音乐、手势来交流,林先生从这种友谊中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擅长写悬念小说的亚历山大·雅尔丹写了一部奇特的书,这本叫做《雅尔丹的小说》的小说,不但涉及到当今法国文坛的许多人,而且用的都是真名,他自己也以真名在书中出现,但书中的故事和情节却非常离奇,所以他给这部新书贴上了“小说”的标签。小说的主人公跟作者一样,是个40来岁的小说家,他决定不再写夫妻生活和乖孩子的故事,而要集中精力讲讲雅尔丹家族的传奇,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个家族自豪还是羞愧,但他需要对这个家族的爱,需要这个家族所固有的那种对自由的追求。

  

  2005年的法国文坛还出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动向,我们发现,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有所回归,许多作家开始重新贴近社会,贴近现实,用传统或半传统的手法来写作,试图拉回日渐流失的读者。曾以小说《母猪女郎》而一举闻名的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在新作《故乡》中放弃了探索多年的心理象征和抽象描写,重新采用写实的叙述方式来讲述有些悲惨带些秘密的故事,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还有不少作家走出了个人的小天地,开始反映当今的社会问题,里夏尔·米莱的《丑女人的口味》和布拉斯姆的《魔鬼们的假面舞会》对一些社会现象表示了忧虑;当泰特的《混合的宇宙》和莫尔干的《忘记暴风雨》抨击了宗教极端主义;儒波-勒吉亚尔的《真实的故事,虚假的故事》和桑德莱的《火辣的鞭子》反映了栾童的丑恶;贝尔特朗的《白皮肤汉人》和皮雄的《靠近天边的地方》则涉及了无痛死亡。让人惊讶的是,2005年有不少小说义愤填膺地控诉剥削,为劳动者鸣不平,让人想起了左拉的《萌芽》。鲁菲的《如果上帝死了,我不会再活下去》抨击了只顾赚钱的老板,盖兰·絮尔维的《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反映了掏粪工人的动荡生活,塞维斯特的《伤心》写的是负债累累的市民艰难的生活,斯坦热在《神圣的法国人》中则用讽刺的口吻正面描写美国跨国公司对法国工人的盘剥和法国工会所起的作用,在卡斯泰尔的《恶心》中,愤怒引起了反抗,一个受压迫的会计决定发起革命;昆齐格在《库鲁》中也通过主人公的命运控诉了资本主义压迫。

  传记作品和历史小说也吸引了许多作家,费尔内的纪实小说《M先生最后的爱情》写的是大画家马蒂斯,图拉蒂尔《天已经黑了?》写的是马奈,阿耶雷的《黄昏的回忆》展示了拿破仑临终前的独白,孔费安在《阿黛尔和轻装旅行的女人》描写了雨果的女儿在安德斯群岛的生活,《谁让维吉尼亚·伍尔夫感到害怕?》写的著名作家伍尔夫,《费加罗的故事》讲述了法国著名报人费加罗的传奇故事。而厚达1116页的《路易十六》则综合了当今的历史研究成果,一扫成见,竭力让人窥见历史真相,而且文笔非常优美。

  侦探小说在法国文坛上一直不入流,但近年来,由于销量大增,日渐受到重视,许多出版社都开始组织开发或重新恢复出版。法国读者往往喜欢有历史的深度的侦探小说,资料要丰富,写得要忠实,情节要曲折,悬念要足,克里斯多夫·格朗热和女作家弗雷德·瓦尔加是目前法国文坛最受欢迎的侦探小说家,他们的作品销售都已上百万册,足以与英美畅销书作家抗衡。但不可否认,外国小说已大举入侵法国,不但数量多,而且长时间占据了法国的畅销书榜首,如《达·芬奇密码》、《哈里·波特》等。法国著名的《读书》杂志也已连续几年把年度最佳图书的桂冠送给了外国作品,这多少会让以法兰西文化为自豪的法国人感到有点不是滋味。

  (胡小跃:海天出版社译审,邮政编码518033)

两仪文舍

杭 零    2005年9月30日,在南京师范大学法语联盟中心举办了一场中法作家文学对话研讨会。座谈会上聚集了江苏作家苏童、毕飞宇,诗人朱朱,山西作家李锐,香港作家梁秉钧,加拿大籍华人女作家应晨,以及法国作家菲利蒲·福雷和彼埃雷特·弗勒蒂奥。研讨会的主持人,法国著名的汉学家安妮·居里安女士,给研讨会规定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形式:对谈在一位汉语作家与一位法语作家之间进行,双方分别选取对方作品中的一段,并且分别用中法两种语言进行朗读,然后就选择该段落的原因进行阐述和交流。通过这样的阅读和讨论,一方面对到场的中法作家的作品起到了推介的作用,另一方面则引发了富有深度的文学对话,在交流中体现了中法作家各自的创作思维和文学观,令与会者感到耳目一新,取得了良好的现场效果。

  

  一

  

  实际上,这种新颖的文学交流形式和深入的文学对话并不孤立地存在于一次文学研讨会上。在南京举行的这场中法作家文学对话研讨会,隶属于由巴黎法国人文科学之家牵头,安妮·居里安主持的实验性文学活动——两仪文舍。自2002年以来,两仪文舍已经在法国巴黎人文科学之家举办了九期文舍对谈和一期主题会议,参与其间的有华人作家梁秉钧、格非、应晨、李锐、杨炼、李昂、莫言、于坚、韩少功、多多,法国作家杰克·儒埃、弗兰西斯·密西奥、安托万·沃罗底、菲利蒲·福雷、让巴蒂斯特·帕拉、阿卜杜卡迪尔·热玛依、捷妮雅·布里萨克、穆普瓦、阿丽森·斯坦叶等。2005年借中法文化年之机,这一活动首次来到中国本土,在上海、南京两地举办了多场文舍对谈和主题会议。

   在两仪文舍诞生之前,中国作家和法国作家就已经在法国汉学家的努力下进行了多次交流。早在1994年,中法作家的第一次会谈就在北京举行,1996年法国中国之蓝出版社出版了安妮·居里安编辑的座谈会文集《文学在中国——中法小说家座谈》。2000年3月和2001年12月,在法国外交部、文化通讯部、法国人文科学之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近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的通力协助之下,法国国家图书馆和人文科学之家又分别举办了两届中法文学研讨会,使华语作家、法语作家以及专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得以共济一堂。2000年3月讨论会上宣读的文章,已被在法国极具影响力的文学刊物《新法兰西杂志》(2001年10月号)部分转载,人文科学之家出版社则于2001年11月予以全部出版(题为:《中国文学:过去与当代写作,作家与汉学家的交叉互视》)。而2001年12月讨论会的与会文章,被《欧洲》杂志专期介绍(2003年春季号),并在2004年由人文科学之家出版社出版了安妮·居里安主编的文集《写作现代——中法文学讨论》。经过这几次有益的中法当代文学接触和交流的尝试,组织者感到“思想观念以及作家群体之间的认识与再认识的阶段过去之后,创造一种交流结构以便更深入地对话似乎势在必行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两仪文舍这一中法当代文学交流的新机制,它以最贴近当前的文学创作为宗旨,汇聚法语圈和华语圈内不同领域的参与各方,包括作家、翻译家、研究人员和大学教师,定期召集会议,以写作研讨会的方式对作家创作进行探讨,以此为中心展开活动。

  

  二

  

  组织者之所以将这一活动命名为两仪文舍,是极富深意的。“两仪”是指围绕两极,即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和两种文学——中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之间的游移往复。作家个人并不代表其本族的文化,而是该文化的承载体,同时又携带了他们接触到的其他文化的成分。“两仪”亦指参与活动的作家和译者两个群体。“文舍”之名则着意突出正在进行的写作、思考和对话的过程,即作品如何在创作中、讨论中、互动联系中逐渐成型。两仪文舍的法文缩写——ALIBI,究其拉丁词源,还有“别处、他处”之意。两仪文舍不仅为文学交流、辩论提供了契机,作为“别处”,它同时又恰恰处于写作、翻译和讨论的中心,促使我们转换思维方式,引导我们往返于各种不同的作品、语言和文化之间。从两仪文舍的命名中,我们不难看出组织者所具有的宽广的文化视野,以及致力于为不同信仰和文化背景的研究者提供对话环境的良好愿望。为了使交流更富成效、更具深度,两仪文舍的文舍对谈部分采用了一种全新的运作方式:以同一命题分别向一位华语作家和一位法语作家约稿。两篇文稿写成之后,均付诸翻译。两位作家在阅读对方作品的译文之后,展开对话,会间每位作家先对自己赋予初始命题的含义作出阐释,随后就对方作品进行提问和评论。译者以及与会听众中的各方学者,诸如比较文学、语言学、造型艺术的专家等等,均可发表见解,最后以两位作家对命题再次交换看法作为总结,以期从中反映出作家个人对各种观点的真知灼见;而两位作家之间的讨论及随后与译者的探讨,也将把个人的观点呈现在两种不同语言和文化的大背景中。文舍已经以名字、引文、幸存、颜色、死亡、街区、孩子、文物、土地、迷宫为题展开创作和讨论,从对主题的选择也可窥见组织者的整体观念:组织者希望通过累积历次会议的各项专题,勾勒出中法当代文学各自整体的画面。

  采用命题的方式,以同题不同文的两种文本互为参照,并引入作家构思与写作的过程,以此作为交流讨论的基础和中心,这无疑是两仪文舍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这样的方式,首先对于作家来说是个挑战。很多作家表示,刚开始时对于命题作文感到有些顾虑和为难,但当把它作为一项写作计划接受以后,便成为了自身创作的催化剂。格非曾被邀请以“引文”为题进行创作,他说:“我有五六年没有动笔了。我必须构想一种新的写作思路,我希望写一些简单的东西。今天邀请我就‘引文’这一题目写作,促使我又进行了一次尝试。” 可以说,两仪文舍的命题最终为调动作家的构思和创作潜力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成为了当代作家的“写作练习”。而当作家们将各自的创作成果、各自的阐释与理解置于两仪文舍这样一个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种文学搭建的平台上时,中法当代文学的聚与散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呈现。

  当今的作家们都置身于开阔的世界,全球性已经和其他文学表现对象一样进入了他们的创作中,世界文学遗产是他们汲取的共同源泉,无论是文学创作的技巧与手法还是所传达的主题与思想都没有国界,是可以超越文化背景,共存于中法当代文学之中的。在进行同题创作时,格非和弗兰西斯·密西奥就同时采用了博尔赫斯式的手法;而梁秉钧和菲利蒲·福雷都在各自的作品中提到了日本;当苏童和彼埃雷特·弗勒蒂奥面对“迷宫”这一命题时,他们都将之解读为对人的生命的描述:生活即“迷宫”;毕飞宇和菲利蒲·福雷则都将生与死、女性,视为小说永恒的主题。

  同时,无论是个人生活环境的差异还是语言文化的大背景的差异,都使得中法作家之间又鲜明地体现出了“散”的因素:或是对对方作品的误读又或是在某些观念上的分歧。在应晨与安托万·沃罗底的对谈中,安托万·沃罗底就曾从西方眼光出发,误以为应晨的作品中讨论了佛教问题,带有亚洲哲学的色彩。而应晨则予以了否认。而菲利蒲·福雷在与李锐的对谈中,误认为李锐小说中对“颜色”这一主题的处理体现出对当代艺术和观念艺术的质疑,而李锐的本意只是以“颜色”来表达农民和艺术家互相不理解的悲剧,以“颜色”来象征生活的困难。在苏童与彼埃雷特·弗勒蒂奥的对谈中,彼埃雷特谈到苏童以“迷宫”为主题创作的《拾婴记》打动她的地方在于它在写实的同时有着梦幻色彩,而她非常不喜欢《包法利夫人》这样太写实的作品,她认为这样的作品不能带给读者心灵的自由。而苏童却称《包法利夫人》是他最喜爱的作品,福楼拜试图以写实的手法指明人类光明的彼岸。两位作家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长达一小时的争论,反映出中法当代作家文学观念上的差异:前者回归写实,而后者更为追求抽象化和形而上。

  两仪文舍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开放的参照体系,令中国作家们在交叉审视的目光中关照自身和对方的文学。在与不同的文化观念的碰撞中,在从外部投来的眼光中,也许更能引发中国当代作家去思考,什么是中国的当代写作,中国当代文学应该具有怎样的独特性和民族性,应该与西方文学和文化保持怎样的关系,从而去为自身定位,挖掘中国当代文学的本真所在。

  

  三

  

  在两仪文舍中,参与交流讨论的主体不仅是传统的双方作家,更出现了重要的第三方——翻译家。文舍汇集了在法国从事翻译工作的中国译者和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翻译的法国翻译家尚德兰、罗玛丽、艾梅里、德琳等。翻译家的参与,让作家感到兴奋。杨炼表示,他非常喜欢和翻译家谈诗,他们对于作品的理解非常透彻。同时,由于翻译家的参与,文舍的讨论主题也不再仅仅局限于文学创作问题,作家们也和翻译家一起,以自己的作品译本为题,就姓名翻译、时态翻译等中法互译中常见而棘手的问题进行热烈的讨论。翻译和翻译家是文学交流的重要支柱,但在过去的国际文学交流中,翻译家仅仅起到进行语言翻译,协助对话展开的作用,从没有以独立的个体的身份参与交流。实际上,翻译家作为译本的创作者,对于原作品必然有着深刻的理解;同时他们具有双语、双重文化的眼光,能够从独特的切入点对原语和译入语文学进行观察和分析,往往能给作家带来新的启发。作品的翻译问题对原作的传播和阐释有着直接的、重要的影响,但作家往往由于语言能力的限制,无法了解自己作品的翻译情况。两仪文舍独特的运作方式,使得作家的创作和翻译家的创作在极短的时差内相继进行,有的作家在写作时就已经开始思考在翻译中可能出现的问题。通过翻译家介绍他们对翻译难点的处理方法,译作在译入语文化中所产生的效果等原作的翻译情况,作家得以介入对自身作品译本的评价,和翻译家共同讨论,指导未来的翻译,成为自身作品翻译的参与者。两仪文舍强调译者的作用,重视作品的翻译问题,引入翻译家对作品的解读,无疑是具有远见的一大创举,为今后的国际文学交流提供了新的思路。

  

  四

  

  两仪文舍的组织者不仅重视讨论的现场效果,也非常注意活动的长期的、外围的影响,整个活动有一整套出版发行计划相配合,讨论会的所有文稿均予以发表。每次会后,两位作家的作品以及安妮·居里安对会议讨论的归纳总结汇总成专辑,以中文和法文分别出版。专辑由四份文学杂志负责轮流发表,法方为《欧洲》和《八月之雪》,中方是香港的《香港文学》和海口的《天涯》杂志。由此,两仪文舍每次开会之前,人们就可以在一份中文杂志和一份法文杂志上读到上期的专辑。人文科学之家出版社还发行了汇编参与作家为两仪文舍撰写的作品的文集《两仪文舍——法中文学对话》,并拟发另一本刊载讨论各方专家在会议专题上的研讨与分析的总集。出于对文学意义和人类学价值的尊重,所有书籍均以中法双语进行出版。同时,历次两仪文舍会议的全过程,经录像后都以法文和中文上传到网络,进行网络传播。

  两仪文舍在多个方面突破了传统的文学交流形式,创造了一个由阅读、创作、翻译、讨论、出版,五元构成的完整的新型文学交流模式,在各个方面促进了具有当代性的创作。两仪文舍所采取的跨国跨文种联合推介作家作品的形式,也促进了中法两国读者对对方当代文学的了解。中国文化在法国人中引起的兴趣日见浓厚,为数众多的法国出版者都向华语世界敞开大门。但在法国,对中国文化的青睐,先前主要朝向古典作品,而如今也转及当代的文学创作。在这样一个巨变频仍的时代,华语作家置身华语圈乃至全球的梯度上,如何构建他们的世界,又如何呈示他们的观照,这是法国公众满怀兴趣热望了解的。同样,在华语世界,特别是在中国大陆,如果说法国古典文化与文学为人熟知和推崇,当代法国文学进入视野引起注目则还是比较晚近的事。这种面向当前法国当代文学界的开放,也是近年来所不多见的。两仪文舍的这些做法无疑为宣传中法当代文学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在今后,像两仪文舍这样具有创新性的文学交流活动,无论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还是对于普通读者而言,都是值得期待的。

  (杭零: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博士生,邮政编码210093)

瓦尔登湖

李美华

  原本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湖,因为一个文学家和哲学家的关系,从此在美国历史和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这就是位于波士顿康克德小镇的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的成名完全归功于美国先验派哲学家亨利·大卫·梭罗。梭罗出生于波士顿的小镇康克德,是哈佛大学的毕业生。他崇尚过简朴而有原则的生活,1845年至1847 年,梭罗只身一人来到康克德附近的瓦尔登湖畔,建了一座小木屋,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生活。他把一切都简单化,严格控制自己的开支、日常用品以及跟其他人的联系。他的观点是回归自然,摒弃一切物质享受,过简朴、单纯的生活。梭罗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写下了《瓦尔登湖》一书,成了美国先验派哲学的代表作品。此外,梭罗的作品还包括诗歌、评论和散文等。遗憾的是,梭罗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五岁就与这个世界告别了。

  身在波士顿,离瓦尔登湖如此之近,自然生出去一瞻丰姿的念头。于是和一个朋友约好,打算乘坐通往波士顿外围小镇的火车前往。那天正好碰上波士顿少有的高温天气,气温高达华氏98度。在太阳底下一走,马上便热汗淋漓了。还好,火车上空调很足,人又不多。坐在凉爽的火车上,观赏两边的风景,在这大热天里,还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车到康克德小镇,我们下了车,问车站的工作人员瓦尔登湖怎么走。工作人员给我们指了大概路径,笑问我们是不是要去游泳。我们把这当成玩笑,告别了他,直奔瓦尔登湖。

  这是一个风景宜人的小镇。街道两边绿树成阴,一栋栋民房小巧、雅致而干净,给人以很清爽的感觉。一路上,我们不时看见路边漂亮的鲜花、造型独特的树木、打扫整洁的小院,还经过了一条名为梭罗路的街道。我们边观赏风景,边悠闲地漫步。来到瓦尔登湖,居然发现用去了四十多分钟。

  站在瓦尔登湖边,只见一片茂密的森林环抱着整个湖面。蓝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树、洁净的水,构成了一幅绝妙的风景画。这不但是个游览区,而且是个休闲度假区。走到湖边,一幅夏日嬉水的休闲图顿时映入我们的眼帘。这时我们才明白车站工作人员说的并不只是玩笑话,这里真的可以游泳。紧靠岸边的洁净的水面上,满是或嬉水或游泳的人群。原来这里是夏日休闲的好场所。很多人都是一家老小一起来的。湖面上既可以看到卿卿我我的恋人,也可以看到父母教孩子游泳的场面。更有趣的是一个美国老太太,她把一只沙滩椅放在岸边的浅水里,穿着游泳衣半躺着,手里拿着一本小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受洁净的湖水和人们欢快的情绪所感染,我们也脱下鞋子,步入齐膝深的水里,让那些嬉水的人们做我们的背景,留下了我们笑容满面的身影。身边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正在嬉水。我顺便问了她一句:“你会游泳吗?”她很自信地回答:“会。”然后趴在水面上,双手撑在水底的地面上,边往前爬着,边踢动双脚做狗爬式,孩子的天真令我们哑然失笑……

  尽览了湖边宜人的风景,我们沿着湖边的羊肠小道,顺着路标去寻找梭罗曾经居住过的小屋。路途并不远,一会就到了。令我们失望的是,这里根本没有小屋的踪影,只留下了一个高一米左右的石条拉上铁链围成的旧址。前面的一块石头上刻着“梭罗小屋旧址”几个字,旁边有一块木排,上面的字已经被漆成白色,是梭罗说过的一段话:

  

  我到树林里去是因为我希望能够有意义地生活,面对生活中最有实质性的事实,看看我能不能学会生活必须教会我的东西,而在我死的时候,不会发现我其实没有活过。

  

  我们在这块木排前伫立良久,这段话看似简单,但给人带来的思考却是意味深长的。

  人该如何生活?人活一世,到底是物质条件重要,还是精神生活重要?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这才有了现实社会中千姿百态的生活方式。当今社会,许多人崇尚奢糜的生活方式,盲目追求物质条件的优越,甚至不惜冒犯罪的危险,这到底值不值得?我想,如果大家对当年梭罗的哲学有些微的认同,也就能把物质利益看得淡一些了。

  瓦尔登湖和梭罗的哲学留给我的思考不是一天两天就会淡化的。而活着的意义,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想,人,穷尽一生,也很难找到人生的真正意义。不过,对于人,我想,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是同样重要、缺一不可的。至于孰轻孰重,那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

  (李美华:厦门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361005)

画廊的情爱象征

张抗抗

  美国女作家丹妮尔·斯蒂尔2005年出版了她的一部长篇新作Impossible,这个书名直译的话是《不可能的爱》。译者给它起了个颇具中文情调的名字——《画廊情殇》,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在199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两本书的题目,四个字竟然有三个字重合。也许由于这一令人惊奇的巧合,编者请我为该书的中译本写几句话。

  我也因此对这两部小说内容和小说意象的相关性,产生了某种好奇之心。

  丹妮尔·斯蒂尔在写作该书之前,肯定没有读过中文的《情爱画廊》,而我在1995年写作《情爱画廊》之初,《画廊情殇》还是没有影子的事。应该说,我和她,对于对方都一无所知。这两部书远隔重洋,具有东西方相异的文化艺术背景,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们的写作“心有灵犀一点通”——都不约而同把爱情的发生地,安放在与“画廊”有关的地方?为什么我和丹妮尔小说中的艺术家,都爱上了比自己年长的女人?为什么我们塑造的艺术家男主人公,都是狂热追求艺术创新、性格难以掌控、不拘生活小节的“画疯子”?

  但这些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既然爱情没有国界之分,艺术没有国籍之别,那么,全世界的爱情,全世界的画廊,都会活跃于不同国籍的写作者的视线之中。进入全球化时代,中国的画廊早已不再钟情纯粹的东方情调,无论是经典西洋油画还是传统水墨写意,都吸取了现代艺术的元素,融入到世界艺术海洋之中。美国的画廊则也许更为离经叛道,任何不同民族不同艺术风格的优秀作品,都可能在纽约东区画廊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么爱情——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全新的发现与创造?在如今全世界都似乎已经穷途末路的爱情旅程中,“洛丽塔”早已长大、廊桥的女主人弗朗西斯卡老了、“泰坦尼克号”沉没了、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埃里卡用刀子刺向了自己……“情殇”是一个汉语语词,然而,其意之精准,可成为覆盖全球的爱情专用词,更像是人类的爱情宿命。

  尽管要将《情爱画廊》与《画廊情殇》作比较是困难的,但我仍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差异:我的小说故事以一幅幅充满创造力的绘画,构成了绚丽的情爱画廊,而她的小说借用画廊来产生爱情;我描述艺术创作本身激发的爱情,而她写的是作为商品的绘画,在交易中发生了爱情而又拒绝物质交易;我试图以无声的绘画语言和画面,替代以往爱情表达的陈词滥调,而她的画廊只是爱情的背景,甚至与绘画本身没有太大关系;我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障碍是爱情的土壤,而丹妮尔笔下的爱情专注于如何战胜自己;我的叙事带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而她的小说情节从头至尾更像一份经纪人精确的时刻表……

  但这些小说设计以及审美风格上的种种区别和比较,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知道。

  真正引发我产生兴趣和思索的,却是关于“廊”的象征和隐喻——画廊、走廊、长廊、游廊、廊檐、廊桥……画廊通常是封闭的,它的墙壁实际上由一幅幅绘画作品连接而成,由于观赏需要顺序而行,产生类似“廊”的感觉,画廊不具有扩张性,它所有风光都在画廊内部。而走廊和长廊的主要功能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连接体,是可在雨雪中行走的通道;中国宫廷或豪门的花园九曲长廊,或沿坡而筑或临水而建,以柱式颜色或窗棂的图案变化展现美感,带有装饰与审美的功能;廊通常呈半开放式,行走在廊中的人,在观赏廊外风景的同时也融入为廊的风景。廊檐是避雨遮阳的实用性建筑,江南古镇水边多廊棚,亦为同理。廊桥可看成是一艘通风而安全的渡船,在中国南方某些古镇,廊桥甚至是用作贸易的集市,联通并交换两岸的物资。在世界各地的建筑中,“廊”都是一个兼具功能与审美的奇妙物体。

  廊可穿行、廊可抵达、廊可听琴、廊可读书、廊可观赏、廊可徘徊;廊中的人来去自由、或隐或现;廊下的风声雨声,营造出浪漫的情致;廊的开放式空间,使得它充满想像与魅惑;廊连接了两个端口,就像男人和女人短暂的邂逅相遇、如同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廊中注定了要发生故事并遗情遗梦,那是一个最适合爱情滋生、而又便于爱情迅速消失逃逸的处所……若是我们能够坚持走完长廊,那么,爱情也许才会在一所房子里长久地安居下来。

  所以,无论在大洋此岸或彼岸,都会有写作的人,对“廊”的意象一次次着迷。他们有时错把画廊和长廊当成了思想的隧道,企图穿过长长的黑暗,走到大山的另一侧去。

  (张抗抗: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石榴梦

[美国]维吉·拉克什米 著

  对小女孩祖西来说,美国远得像在世界的尽头,再往前走一步就到了外太空。她刚刚跟随曾经是富布赖特学者的父亲,举家从孟买移居费城。祖西和哥哥班斯为了移民美国可没少做功课,现在她自认为对美国的历史和人文已经相当了解。在印度,人们总是传说美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财富俯拾皆是,清洁工变成大老板也不足为奇。可眼前自己安在美国的新家却令祖西失望透顶:社区一片混乱,房间拥挤不堪,波兰裔的房东也俗不可耐。总之在美国度过的第一天真是使祖西大跌眼镜,可她的哥哥班斯却非常乐观,他相信自己能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们的表叔查查一家也是受美国梦的诱惑,毅然决然来到这片乐土的。查查在印度有自己的公司,在生意交往中偶然结识了一家美国建筑公司的老板杰克。热情开朗的杰克盛情邀请查查一家到美国发展,并自告奋勇帮他们办好了赴美国的签证。在签证办好的一个星期之内,查查力排众议,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甚至烧毁了旧的衣物,以表明其在美国开始新生活的决心。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杰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查查一家的生计成了问题。与此同时,妻子莎芭的兄弟发了财,更使得查查相形见绌,与妻子常有口角。他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也就是祖西的表姐普丽亚的身上,希望她日后能考入哈佛或耶鲁光耀门楣。

  祖西自己也承负着父母的希望,可优异的成绩怎么也不能弥补她肤色和口音的差异,只换回了“四眼”和“书呆子”的绰号。尤其令人不能忍受的是每当文化课上观摩过亚洲国家风土人情的纪录片之后,总有同学跑来问祖西:“你们印度人都是睡在人行道上的吗?”祖西为这些人对印度的误解和无知感到耻辱,也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感到委屈,表姐普丽亚告诫她应该对那些淘气的学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祖西决定依计而行,在一场针对自己的恶作剧中动手教训了一个学生,结果她不但遭到父亲的责骂,在同学中也更加孤立了。距祖西家所居住的布林克街三个街区,就是有名的富人区林肯大道,祖西发现这里居住着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印度裔的小女孩,可她显然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小女孩家的豪华香车使得祖西更加自卑,她没有勇气主动与小女孩交好。

  来到美国的第一个圣诞节就要来到了,祖西日日夜夜都盼着父亲有一天能带回一棵圣诞树,也盼着自己能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可她的一切梦想都被父亲的拒绝砸得粉碎——由于经济原因,父亲只同意庆祝印度的传统节日达瓦利节。为了免受同学的嘲笑,祖西只好编造谎言,证明自己的家庭也和美国人一样,很隆重地庆祝了圣诞。

  郁闷的祖西发现表姐普丽亚最近行踪诡秘,于是和哥哥班斯结伴一探究竟:原来普丽亚结识了男朋友却普,而且她去见了通灵师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大师说她会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这预言使普丽亚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出于对美国的失望和对自己未来的迷惘,好奇的祖西也去拜访了通灵师,希望知道自己能不能像查查的内弟那样,成为富甲一方的大亨。可聪明而敏感的祖西没有被占卜师的装神弄鬼唬住,反而劝说普丽亚谨慎交友,因为她发现自从表姐交了男朋友、结识了巫师,似乎变了一个人,不但学会了说谎,而且经常神神叨叨的。

  不过令祖西高兴的是她终于与林肯街的小女孩黛比交上了朋友。黛比的家庭非常富有,是成功移民家庭的代表:她的姐姐嫁给了纯种的美国人,哥哥也正在与美国女孩约会,他们的母亲以自己的家庭成功融入美国社会为荣。然而没过多久,祖西就发现在奢华宴会、衣鬓灯影之下,黛比一家并不幸福:黛比有严重的口吃,所有与她玩耍的美国小朋友只是看在钱的分上;她的哥哥深爱着一个深肤色的姑娘,却又不得不约会白种女孩以满足父母的虚荣心;而他们的母亲为了交美国朋友,经常不惜重金大办舞会,为此没少与丈夫发生争执。拥有别墅的查查的内弟也好不到哪去:为了能让妻子早生贵子,他请来巫师住在自己家,仍未能如愿的他最后只好想办法让自己的妻子人间蒸发了。难道拥有纯粹的金钱就是实现了美国梦吗?

  祖西对表姐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普丽亚在吞食大量安眠药以抗拒父母对自己交友的干涉之后离家出走了。这对查查夫妇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支撑他们希望的支柱顷刻轰然坍塌,祖西一家也乱了方寸。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祖西在街头见到了普丽亚。她还没来得及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普丽亚已经伸出手,像乞丐一样向她要钱,在祖西倾其所有之后,普丽亚像风一样消失了。警察的调查表明,普丽亚极有可能加入了街头的少女帮,以打家劫舍为生,祖西闻讯目瞪口呆:一个前途美好的印度少女就这样被命运吞噬,如果她不来美国,会不会逃过此劫呢?

  查查对女儿的生死不再耿耿于怀,他和妻子办起了印度传统服饰店。祖西父亲关于印度传统哲学的书籍出版,在学术事业上有了一点起色。只有祖西每天都去曾见到过普丽亚的街头守候,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小小年纪的她无法平静地面对人生的离别,可现实总是这么残酷,又一场分别已经悄然降临:哥哥班斯决定加入海军,实现自己航行世界的梦想,同时也能补贴家用,支持妹妹上最好的学校。班斯的决定显然与父母当初决定让祖西兄妹在美国接受最好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但美国就是美国,每个人都有做出自己选择的自由。在机场,祖西和父母看着班斯毅然离去的背影,相对无言。

  还是查查说得对,人生就像一个火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都是匆匆过客:到站和出站,欢乐和痛苦,拥有和失去,都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能不能像石榴那样,对过眼云烟开口一笑了之?

世界文坛动态

  大 奖

  

  塔希尔·沃塔尔获沙迦阿拉伯文化奖

  

  阿尔及利亚作家兼记者塔希尔·沃塔尔2005年9月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的沙迦阿拉伯文化奖。同获殊荣的还有法国教授米歇尔·拉卡德。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松蒲晃一郎先生9月29日亲自颁发了该奖。

  两名获奖者由国际评审委员会遴选而出。委员会认为,“塔希尔·沃塔尔身兼记者和作家,是阿尔及利亚阿拉伯语文学的一枚瑰宝。”并给予他的《莱兹》、《骡子婚礼》和《蜡烛与走廊》等文学作品高度评价。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赞赏沃塔尔作为记者对报刊业发展所作的贡献。沃塔尔是《群众》和《自由人》等杂志的创始人,曾活跃于《青年日志》的文化副刊,1989年始任贾希兹主义文化学会主席。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执行委员会2001年与阿联酋沙迦酋长国共同设立沙迦阿拉伯文化奖,每次两名获奖者,分别来自阿拉伯国家和非阿拉伯国家,由沙迦政府提供各2.5万美元奖金,旨在奖励“为阿拉伯文化在全世界的发展、传播和提升,为保护丰厚的阿拉伯文化遗产做出有益贡献的个人、团体或机构”。北京外国语大学纳忠教授2001年获得首届“沙迦阿拉伯文化奖”。

  (卜晓明)

  

  米拉耶斯获戏剧文学奖

  

  据西班牙《国家报》2005年10月18日报道,西班牙著名戏剧家阿尔贝托·米拉耶斯以其作品《转世》获得由西班牙文化部颁发的2005年度国家戏剧文学奖,奖金为15000欧元。按照有关规定,该奖授予的对象是2004年用西班牙任何一种官方语言出版的戏剧作品。

  阿尔贝托·米拉耶斯1940年生于西班牙阿利坎特省埃尔切市,曾在巴塞罗那攻读戏剧语言专业,毕业于戏剧艺术学校,并一度在马德里当导演、剧作家、随笔作家、专栏作家和戏剧教师。他是西班牙剧作家协会创办者之一,后来担任该协会主席;他也是卡塔罗剧团的创始人之一,该剧团是上世纪60年代名噪一时的独立剧团,对推动革新和繁荣西班牙戏剧起了重要作用。米拉耶斯于2004年逝世。

  作为剧作家,米拉耶斯的作品相当丰富,主要有《斑驳的伤疤》、《疯子们的节日》、《奥林匹斯乡村的风》、《奥库帕斯在博物馆里》和《有聚会,女伴们》等。此外,他还著有长篇小说,如代表作《我的国家是你的皮》(1989年入围普拉萨-哈内斯小说奖)。

  (西文)

  

  因方特获耶罗诗歌奖

  

  何塞·因方特是西班牙诗人、作家和新闻工作者,曾以其诗作多次获奖:阿多奈斯诗歌奖、第5届阿尔希维诗歌奖、卡塞雷斯人文奖和安达卢西亚评论奖等。据西班牙《世界报》2005年10月20日报道,因方特又以其新作《没有音乐的日子》获得由圣塞巴斯蒂安·德·洛斯雷耶人民大学主办的、以著名诗人何塞·耶罗的名字命名的诗歌奖,奖金为15000欧元,还获得其新作由该大学作为文学丛书之一出版的奖励。

  因方特1946年生于西班牙地中海边的马拉加市,上世纪6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主要诗作有《诗歌》、《碎砂和其他》、《空房子》、《挽歌》和《不》等,另有评论《文集:西班牙的精神诗》、《安东尼奥·加拉:一个独处的人》和《令人伤心的自传》(二卷)。1974年进西班牙电视台工作,担任编辑和编剧等多种职务,主持过以“西班牙文化在欧洲”为主题的《佛兰德的太阳》等专题节目。2005年4月被选为马拉加圣特尔莫皇家艺术科学院院士。

  (西文)

  

  帕尔多获国家论著奖

  

  据西班牙《世界报》2005年10月20日报道,西班牙学者、文论作家何塞·路易斯·帕尔多以其著作《游戏的规则》获得由西班牙文化部主办的2005年度论著国家文学奖,奖金为15000欧元。

  帕尔多1954年生于马德里,毕业于马德里孔普卢滕塞大学,获哲学与教育学博士学位,并在该校哲学系任教。除了教学工作,他还为《国家报》等新闻媒体撰稿,翻译当代许多哲学家的著作。1978年发表首部著作《横向:关于文本的文本》,后陆续出版《关于空间:绘画、写作与思考》(1991)、《外部的形式》(1992)、《内心》(1996)、《结构主义与人文学》(2001)和《交叉的言语:哲学的邀请》(2002)等著作。

  《游戏的规则》试图找到指导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众多活动的游戏规则。作者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尼采和斯宾诺沙等哲学家的哲学思想为依据,分析了社会教育、政治教育和思想教育等方面存在的问题,特别是青年一代生活、行为方面通常发生的问题,提出了许多颇具指导意义的准则,即所谓的游戏规则,无论日常生活、社会道德、商业行为等,都是应该遵守的。

  (西文)

  

  逝者

  

  英国作家福尔斯去世

  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2005年11月5日在英格兰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79岁。

  福尔斯1926年3月生于英格兰的艾塞克斯郡,他曾在法国、希腊和英国当过教师。1963年,他的首部小说《收藏家》出版,小说讲述的是一个蝴蝶收藏家绑架并监禁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作品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成为当年的畅销书,从此他开始专事写作。福尔斯的其他作品还有《魔术师》(The Magus,1965)、《乌木塔》(The Ebony Tower,1974)、《尾数》(Mantissa,1982)和《空想》(A Maggot,1985)等。

  然而,让福尔斯闻名于世的还是他的杰作《法国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1969)。这部小说随后被英国剧作家品特(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改写为剧本并拍成电影,由著名演员梅里尔·斯特里普和杰里米·艾恩斯主演。该片虽然备受争议,但仍然获得了1981年奥斯卡提名。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福尔斯通过一名20世纪后现代主义者之口来叙述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故事,并巧妙地将叙述者的故事也融入小说中,并在小说结尾提供了两个可能的结果,由读者自行选择。在这部小说中,福尔斯还大胆地将自己当作一个角色融入小说,陪伴男主人公乘坐去伦敦的火车。

  (小林)

  

  费尔南多逝世

  

  据古巴《窗口》杂志2005年11月7日报道,智利著名小说家、文论作家、文学批评家和大学教授费尔南多·阿莱格里亚因年迈患病不幸在美国的沃尔纳特克里克逝世,终年87岁。

  费尔南多生于1918年9月26日,曾任智利大学教授,智利驻美国使馆文化参赞,创办作家车间和智利文学杂志《创作与批评》,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任教。18岁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长篇小说《雷卡巴伦》(1938)、《阿劳科的年轻解放者劳塔罗》(1943)、《酒杯马》(1957)、《明天,士兵们》(1964)和《有限的岁月》(1968),另有诗集、短篇小说和论著多部。1943年获拉丁美洲文学奖,1957年获雅典娜城市奖。他多次被推荐为国家文学候选人,但是这几乎成了智利的一个传统:最应该得到国家奖的人却被置之度外。

  (智文)

  

  纪念

  阿尔托拉吉雷诞生100周年

  

  曼努埃尔·阿尔托拉吉雷(1905-1959)是西班牙著名流亡诗人。2005年9月30日是阿尔托拉吉雷诞生100周年纪念日。诗人生活和工作过的西班牙、墨西哥和古巴等国家的文化部分纷纷举办报告会、座谈会、诗歌朗诵会和诗作展览会等活动,缅怀诗人的生活、工作和创作。

  阿尔托拉吉雷1905年生于西班牙地中海畔的马拉加市。1923年和同仁合作创办诗刊《两个人》。1926年和埃米利奥·普拉多斯一道主诗《海岸》。1930-1931年旅居法国。1932年同女诗人门德丝结婚。1933年至1935年侨居伦敦,从事图书出版工作,为纪念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忌年,创办西班牙和英语双语杂志《1616》。1935年回西班牙,负责出版由聂鲁达主编的诗刊《绿马》。1936年1月策划诗人丛书《英雄》,出版了同代朋友们的几本书。西班牙内战(1936-1939)爆发后,他站在共和派一边同反对派斗争并坚持图书出版工作。1939年2月离开西班牙,先到古巴,后到墨西哥,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流亡生活,并出版《贝罗尼卡》诗歌丛书。从1950年起,致力于电影制片工作。1959年回西班牙时遭遇车祸,不幸丧命。生前发表的诗作有《受邀请的岛屿和其他诗篇》(1926)、《榜样》(1927)、《共同的孤独》(1931)、《缓慢的自由》(1936)、《暂时的乌云》(1939)、《受邀请的岛屿新诗篇》(1946)、《一次爱情的结局》(1949)、《美洲的诗篇》(1955),遗作《诗的生命》(1962)和《水的诗》(1973)。1960年墨西哥出版了他的《诗歌全集》。

  (西文)

  

  新 著

  

  黎巴嫩战地记者

  出书回忆伊拉克战争

  

  黎巴嫩战地记者阿卜杜拉·山姆斯丁撰写的回忆录《我在伊拉克前线》由黎巴嫩引路出版社出版。

  山姆斯丁是黎巴嫩灯塔电视台记者,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赴前线进行战地采访。他在书中详细描述了冒险刺激的战地记者生活,并阐述了他本人和灯塔电视台对伊拉克战争的立场。

  他充满眷恋地回忆了战地生活,并回答了读者普遍感兴趣的问题,如:是什么驱使战地记者冒死追踪新闻?为什么他总想继续前进而将危险置之度外?为什么他会因为摄像机捕捉到炸弹或火箭四处投下的镜头感到兴奋?是什么冲动使他喜欢冒险?

  尽管他认为美国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属于“侵略”行为,但是他没有倾向萨达姆,而是站在伊拉克人民一边。他自问:“作为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当美国占领了阿拉伯穆斯林的土地,我怎能保持中立?当我站在后来被发现的万人坑前,成百上千的伊拉克无辜平民被萨达姆及其助手杀害其中,我怎能在受害者与刽子手之间不偏不倚?”

  他还提及灯塔电视台对伊拉克战争的独立立场:“我们从来就不是萨达姆或复兴党的传声筒,也不是美国人的。”灯塔电视台1991年开播,2000年始通过卫星向全世界阿拉伯人和穆斯林传输电视节目。该电视台注重伊斯兰价值观、人的价值以及天启宗教与其他人类文明的交流,在新闻报道过程中尽量避免使用煽动性语言以恪守客观立场,不断提高访谈和对话节目的文化品位,在阿拉伯世界有一定的收视率。

  (卜晓明)

  

  《纽约时报》评选出

  2005年最优秀的10部图书

  

   2005年12月11日,《纽约时报》评选的2005年度10部最优秀图书揭晓。《纽约时报》从1997年开始每年都由该报全体编辑评选出当年的10部最优秀图书,此项评选活动在美国图书界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2005年最优秀的10部图书包括5部虚构类作品和5部非虚构类作品。

  虚构类作品:1、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KAFKA ON THE SHORE)。这本优美、睿智、梦幻般的小说由菲利普·加布里埃尔译自日文。它讲述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小男孩逃离恋母情结的预言,另一个是一位能够和猫交谈的愚公的故事。小说显示出作者强烈的自信心。2、扎迪·史密斯的《关于美》(ON BEAUTY)。扎迪是《白齿》的作者。这本充满活力的新书是一部文化政治小说,故事的发生地类似哈佛。作者把所有东西都摆上了桌面:新奇的智慧、风趣的幽默以及对小说中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的无限同情。3、柯蒂斯·西滕费尔德的《预科生》(PREP)。这本用词平和但极其深刻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得到奖学金的女孩到东部去上一所精英预科学校的故事。小说散发出不可动摇的魅力,讲述了很多关于课堂、两性和性格的故事。4、伊恩·麦克尤恩的《星期六》(SATURDAY)。这本犀利的小说讲述了一个英国神经外科医生直面生命中无意义的暴力的一天。小说秉承了麦克尤恩一贯的风格,既激动人心,又结构精巧。5、玛丽·盖茨基尔的《维罗妮卡》(VERONICA)。这本抑郁、晦涩的小说出自《坏举止》和《两个女孩,一胖一瘦》两书的作者盖茨基尔之手。小说作者曾经是巴黎的一个模特,现在贫病交加。她对美貌和残酷的反思一语中的。

  非虚构类作品:1、乔治·帕克的《杀手之门:美国的伊拉克政策》(THE ASSASSINS' GATE:America in Iraq)。此书全面回顾了这一代人中最大的一场外交政策赌局。作者是《纽约客》的记者,他追踪了整个战争,从战前的争论到真枪实弹的军事行动。2、马克·史蒂文斯、安娜琳·斯旺的《德·库宁:美国大师》(DE KOONING:An American Master)。这是对一位魅力十足的移民所作的全面描述。此人是20世纪中叶美国艺术界的核心人物。本书资料翔实,引人入胜。3、乔纳森·哈尔的《遗失的画作》(THE LOST PAINTING)。这部扣人心弦的作品记录了搜寻卡拉瓦乔的名画《基督被捕》的历程。该画作于1602年,1990年重见天日。作品中的人物有设置骗局的学者、历史学家、艺术修补者和老朽的贵族等。4、托尼·于特的《战后:1945年后的欧洲史》(POSTWAR:A History of Europe Since 1945)于特对战后欧洲复兴的历史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描述。他把整个大陆以全景画的形式展现出来,几乎每一页都有作者独特的见解。5、琼·迪迪恩的《不可思议的一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一位散文大师痛苦但令人兴奋的回忆录,记述了她在丈夫突然辞世、独生子病入膏肓的那一年的经历和感受。

《译林》2006年春季增刊预告

  3月28日出版

  

  《血颂》(美国长篇小说):

  作者安妮·赖斯(Anne Rice)被称为吸血鬼之母,写过二十多部吸血鬼及女巫题材的著作,并参与了一些吸血鬼电影的编剧工作。《血颂》(Blood Canticle)是《吸血鬼编年史》系列故事中的最后一部,本刊2005年春季增刊曾刊登了系列中的《肉体窃贼》(The Tale of the Body Thief)。小说中的吸血鬼散发出无比孤独的气息,用无止境的时间探寻生存的意义。在作者所构建的长达6000年的时光里,吸血鬼们饱受孤寂与黑暗的吞噬,找不到生命的答案。小说展现了安妮·赖斯强烈的个人风格,营造了吸血鬼世界黑暗阴森的场景和氛围。

  《柏林闪电战》、《核混乱》(法国长篇小说):

  欧洲刑警特别行动小组系列小说中的最后两部,本刊2005年秋季增刊曾刊登了前3部。特别行动小组的年轻刑警精英们拨开重重迷雾,又成功侦破了比利时一个化工厂的女秘书神奇死亡案——《核混乱》,柏林电影节呼声最高的金熊奖得主被杀案——《柏林闪电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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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刊求购

  

  1992年第2期。联系人:张斌,电话:0558-6715057,地址:安徽省阜南县外经贸委, E-mail: fnwjzb@sohu.com

  1979年第1期、1982年第1期、1983年第2期。E-mail: zhoujing_wuxi@163.com

  1987年第2期。联系人:崔小姐,E-mail: malan2250@126.com

  1979年第1期,1991年第2期。联系人:张晓明,地址:西安市友谊东路428号,邮政编码:710054

  

  转让过刊:

  

  1980年第1、3期,1982年第4期,1983年第1、2、3期,1984年第4期,1985年第1期,1987年第4期,1988年第1、4期,1990年第3、4期,1991年第1期,1992年第2期,1996年第3期。联系人:张晓明,地址:西安市友谊东路428号,邮政编码:710054

  

  转让译林版图书:

  

  约翰·格里森姆:《杀戮时刻》、《终极证人》、《贫民律师》、《失控的陪审团》、《陷阱》,迈克尔·克莱顿:《升起的太阳》、《机身》,迪安·孔茨:《谁怕谁》,戴维·鲍尔达奇:《简单的真相》,戴维·卡拉汉:《国情咨文》,海因茨·G.孔萨利克:《血浆黑手》,丹尼尔·斯蒂文:《最后的补偿》,约翰·J.南斯:《最后的人质》,罗宾·科克:《致命的治疗》、《紧急传染》,南希·泰勒·罗森堡:《烈焰》、《黑色警局》。以上图书均为八成新以上。联系人:祝平,地址:上海市徐汇区东安二村43号12室,邮政编码:200032

稿约

  一、本刊欢迎下列稿件:

  

  1、各种风格和题材的外国小说译稿,要求作品新,情节紧凑,可读性强,反映当代国外社会现实,令人回味。长篇小说须国外近一两年最新出版,建议先提供梗概;中、短篇以近年内发表的为宜。

  2、抒情味浓郁、语言生动、意境优美的诗歌、散文和游记。

  3、介绍外国文坛概貌和大事、现象、流派、作家、作品的文章,要求材料新,信息量大,观点明确,富有个性,行文流畅易读。

  4、外国文坛最新动态和畅销新作概况。

  5、涉及国际热点和社会生活的纪实作品。

  

  二、投稿注意事项:

  

  1、凡向本刊投稿,除译作者另有声明外,本刊拥有在《译林》及相关出版物上刊发的权利,并拥有除纸质方式外以其他方式出版之权利。投稿三个月后未得到本刊通知的,可另行他投。限于本刊人力和经费,来稿一律不退,请自留底稿。

  2、来稿请写明详细通信地址、邮编、电邮、电话和手机等信息,文后注明工作单位及职称。欢迎直接通过电子信箱trans@yilin.com投稿,稿件务请放在附件。

  3、译文一律附上原文(电子稿或另寄复印件),注明原文出处及首次发表或出版时间。除小语种外,不转译。

  4、请勿一稿两投。

  5、请勿选译英文版《读者文摘》上的文章。

编者的话

  丹妮尔·斯蒂尔的名字相信爱好外国文学的读者都不会陌生,这位美国超级畅销书女作家每年都有几本小说面世。由于丹妮尔的作品大多是情感主题,所以国内有评论家称她为“美国的言情大师,英语世界里的琼瑶”。本期刊发的长篇小说《画廊情殇》是丹妮尔2005年的新作。看到这个小说名字,不少读者可能立刻会联想到著名女作家张抗抗10年前的一部作品——《情爱画廊》。同为女性作家,同以画廊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同以爱情为主题,这两部小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呢?为此我们特地请张抗抗为本小说撰写了评论《画廊的情爱象征》,想必它对于读者阅读本小说会有所助益。

  本期的短篇小说栏目安排了众多国家的9篇小说,它们题材不一,风格多样,各具风采:《面试》的扑朔迷离、《雨停了》的神秘悬疑、《在电话亭》的世态炎凉、《拨打000》的机智隽永等都能让人读后久久回味。

  外国作家访谈录栏目里两篇文章的访谈对象是新老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品特和马尔克斯。荣获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自然是各界媒体追捧的明星。品特与其他作家的一个最大区别是,除了身为作家,他还广泛涉猎政治,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一位人权的拥护者,这些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所反映。美国《进步》周刊曾对品特做过一次专访,品特谈了自己涉及政治的作品、对戏剧的看法、自己的一些政治议论等多方面内容,此文对走近和了解这位作家有很好的参考意义。而《我的文学创作之路》则是一篇难得的研究马尔克斯的资料。

  本刊的刊中报《译林书评》,自创办至今已有数年。从下一期开始,它将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您的眼前,究竟如何,敬请期待。

  

  下期要目预告

  投影

  (美国长篇小说)

  

  这是一部惊悚心理悬疑小说。一名医生在痛失爱女后进行了一项邪恶的试验,由此引发了科学必将在伦理、社会和心理层面上面临的困境。

  芝加哥生殖医生戴维斯·穆尔专门从事生殖克隆研究,这是一项颇具争议且被严格控制的新型实验。有一天,他十七岁的女儿遭人强暴并被残忍地杀害。警方始终破不了案。几个月后,他从警察那里取回女儿的遗物,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装有凶手DNA的小瓶子。在痛苦的折磨下,穆尔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克隆。他想要克隆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杀害他女儿的凶手。为了看到杀害女儿的凶手究竟长成什么样,他将在这条道上走多远?

  三岁的贾斯汀·芬恩看上去和其他孩子一样阳光、快乐、可人。在他毫无疑心的父母和认识他的人眼中,贾斯汀还只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天真烂漫的孩子。可是有一天,他的脸将会变成一个冷血杀手的基因复制品。三岁的孩子难道就拥有过去?邪恶的源头在哪里?我们死后,灵魂会怎么样?当你复制出一个人的时候,还复制出了什么?

  《投影》是一部扣人心弦,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创小说,讲述了一个为解决罪案而来到世上的小男孩的命运。故事丝丝入扣,引人入胜,突显真知灼见,向人们展现了一位高质量新悬疑小说家的非凡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