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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账号》作者:(美)莱斯利·沃勒 杨径青译

马吉特在哈佛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时,她的父亲、银行家上卢卡斯去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这意味着她将

控制整个施蒂利家族。其叔父迪耶特勾结律师阻挠这宗遗产的继承。马吉特不过是巨大极力和财产的保管人,一旦结婚,

最终得交给丈夫。其未婚夫艾里希是个拈花惹草的角色,马吉特喜双他但不爱他,希望在婚前爱上一个她真爱的人。美

国UBCO金融机构派布里斯渗透瑞士金融界。布里斯是马吉特的哈佛同学,他俩成了情人。迪耶特与其子沃尔特遣特工伊

瑟林跟踪马吉特,借揭穿私情剥夺她的遗产继承权。布里斯友觉沃尔特制造内含窃听器的银行计算器窃取国内外金融秘

密,出手反击,艾里希为挽救马吉特声誉,制造车祸与伊瑟杯同归于尽。马吉特与布里斯即将共浴爱河,未婚夫艾里希

却奇迹般地苏醒了…

前言

杨晓荣

  对于瑞士,我们似乎并不十分了解。一提起瑞士,我们脑海中出现的往往是美丽的日内瓦湖,阿尔卑斯山,各种各样的钟表,古色古香的小城,还有她那些闻名世界的银行。瑞士人给我们的印象是整洁、勤劳、规规矩矩。除此以外,好像就说不出什么来了,远不如我们对美国社会了解得那么多。《瑞士帐号》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现代瑞士的机会。看着书中那些描写,有时觉得和想像中恬静、平和的瑞士风情相去甚远,但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可也是,二十世纪的发达国家,不是这样,会是个什么样呢?一眼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熠熠生辉的银行大厦,只是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的数字,而沉入社会,我们看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马吉特、艾里希,这一个和那一个。这也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让你自己去看那千姿百态的社会众生相,就好像透过一面巨大的玻璃墙,看里面来来往往的张三李四,看他们的姨笑怒骂、生死恩怨,而不是面对着掩盖了大厦内部一切活动的广告牌。写的是金融战,读者看到的却是人。于是,遥远的望族变成了迪耶特、马吉特,勤谨的银行变成了奥托卡·鲁赫。于是,瑞士在我们眼底心中活了起来。

  说这本书写的是“战”,并不夸张。故事的主线就是由一场在两条战线上展开的争夺构成的:其一是家族内部的继承权之争,其二是美国金融与瑞士金融的地盘之争,或者说是渗透与反渗透之争。作为大背景,书中还处处可见现代商业观念和生活方式对祖辈沿袭的传统带来的冲击,其中不乏挣脱束缚的轻松,但字里行间流露更多的还是一种“失乐园”的无奈。还有一种争夺,不是主线,却也引人关注,而且结局只有暗示,呈开放状态,似人生AB剧,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坏孩子”和踌躇满志的老同学,哪一位在马吉特心中的分量更重,能以此生相托,或者在她看来,这本来就是两回事?东方人的思维在这里有一点卡壳。在这个故事里,就商战而言,是美国胜了,就连现代瑞士商业与金融的结合也是美国人出的主意;在家族继承权的争夺战中,女孩子胜了,这也具有反传统的意味,尽管胜的方式颇为正统:烙守游戏规则,不搞阴谋诡计。唯独在爱情上,不经意的长相知略占上风,为现代化的进程保留了些许温馨。

  和许多类似题材的小说一样,从钩心斗角之中,我们又一次看到商品社会里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虚伪,这种关系的实质已经蜕变为对金钱的继承权和统治权。不管是谁,在这一点上所面临的危险越大,真情就越少。书中这场争夺,尽管不像许多其他故事里那样枪战拳脚打得昏天黑地,却也是同样无情无义,有背叛、阴谋、中伤,有窃听器,甚至还有蒙汗药,直至爆炸和暗杀,最“温和”的是典型的家族式手段——控制婚姻。而所有这一切,起因都是为一个“钱”字。爱与死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然而二者之间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使人们彼此争斗乃至杀戮而死的原因很多与爱无关。从原始时代起,这种争斗的目的就主要是为了争夺繁衍后代的权利或条件,进化至今,精神方面成了为爱(狭义的或广义的)而不惧牺牲,物质方面却演化成了为财而不惜舍命,说到底不过是“鸟为食亡”的高级版而已。诚如书中焦点人物马吉特·施蒂利所言:“烦恼来自于‘钱’:不是因为缺钱,而是因为谁掌握钱。”于是就有了叔侄表亲之间你死我活的争夺战,让人看了叹气。

  其实,“钱”这个东西为此而遭人诉病是挺冤枉的,它不过是人造出来的一种替代物而已,人为了它可以做坏事,同样也可以做好事。觊觎“施蒂利王国”宝座的沃尔特在开发微型计算器上动足了脑子,布里斯代表的UBCO为了打进瑞士市场在服务上一再改进,直至产生“全方位服务的美国银行加上瑞士的保密”,这些都让人想到,商品社会追逐利润的精明本来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动力,看一看现代文明的辉煌成果,有多少不是在积极竞争、提高生产力这个动机下创造出来的?刻意淡泊人生,视“银子”如无物,用于平衡把人降至争食之鸟的某种极端还是很有效的,但如果本身也走向极端,二十世纪也就和不讲世纪的时候没什么差别了。

  看这本书,很多地方都能感到作者在有意识地进行对照,比如陈旧古老的银行建筑和现代化的银行设施,传统的社交圈子和“城市里的生面孔多起来了”,人物塑造上马吉特的泼辣实际与迪耶特的老练狡猾等等。有些对照效果是在一方“隐含”的情况下产生的,比如瑞士警察处理现场的方式是悄无声息的,让人想到相应场合下美国人那种煞有介事的喧哗。对一些比较抽象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作者以小说家的方式要么“摆出来看”,要么借书中人物之口讨论一番,前者如构成故事主线的那几对冲突,后者如政府与银行的关系,良知与利润的关系,金融与人性的关系等等。作为读者,在关心事件发展的同时,无形中也为这些对照和探讨所吸引,有些问题还真的让人不能不想上那么两三分钟。比如马吉特说,她父亲曾明确地告诉她“银行是文明的脊梁,有责任资助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这让我们马上就想到瑞士银行独特的“洗钱”功能,所“洗”之钱历史上有纳粹从犹太人那里掠夺来的黄金,当代有黑道集团的各种非法收入。对瑞士银行的这种“一视同仁”,各国舆论一向是责问声不绝的,而被责问方也总是在这些问题上吞吞吐吐。其实,除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或许有些无可奈何以外,为利益所驱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如鲁迅所说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的“中立”的确是没有的,或者不如说,“中立”不是个有无的问题,而是个程度问题。然而,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挺直腰板大声宣扬这种并非两袖清风的闭着眼睛的“公正”,总让人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当然,作者毕竟不是在此充当国际裁判,而且这些探讨虽然严肃但却并不烦人,这就是小说与教科书的区别了。

  本书故事情节的发展安排得张弛有度,颇为引人入胜,然而在不失紧张感的同时,读起来又相当平和,这是因为,首先,激烈的场面就很少,其次,情节上很少出现跳跃,作者的叙述基本上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似有一种古典式的沉着。有些场面还很有话剧味,如马吉特和艾里希双双被人出卖后再次相聚一场,有戏剧性冲突的铺垫,有情感张力,那种悲愤,那种共鸣,不由你不受感染,那些紧凑华丽的“台词”,让人想起《哈姆雷特》里一些半疯的对白,和《日出》里的一些场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话机巧有趣也是本书的一个特点,与此可作一参照的是我们那些过于不讲究对话艺术的粗制滥造的影视剧,和剧里那些白开水加怪味的所谓对白。读着眼前这本书里的对话,你绝没有被人当傻瓜的感觉。其实不止是对话,在作者那似乎是不动声色的叙述里,也时时透出一种生动机智的幽默,形成贯穿全书的一种重要的语言特色。译者很好地把握了这种幽默,译文读来有时真让人忍俊不禁,如关于迪耶特那张随时可以调整放光强度的圆脸,关于那三个一本正经的日本人,还有许多形象有趣的比喻,比如说美国中西部口音“a音平得像馅饼盘”,说从叛徒口中掏情报“要像榨一个葡萄似的,除了皮,什么也不要给他们剩下”,还有“一个像马一样的老女人”,等等等等。这些说法,译者并没有把它们都“归化”为汉语形式,而是尽力保留了一定的异国情调,同时也没有造成什么理解上的障碍,读起来很有味道。看得出译者对原文的细腻之处非常注意,说话方式、口气等等都尽量如实译出,行文也不失流畅。

  文学翻译中对原作语言特色的处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弄得不好要么生涩难懂,要么索然无味,要么海明威变成了福克纳,要么林妹妹变成了史湘云,在这个问题上,译者表现出来的首先是语言修养:能不能感受,能不能驾驭;其次就是对有关翻译原则的把握,以及对现代汉语的认识:怎样译才能既保持原作的语言风格,又不至于把汉语糟蹋得不像样子,还要使译文“以陌生又令人怦然心动的冲击力扎痛着读者”,具有一种“把汉语逼出火花”的力量(见《读书》1998年第5期黄灿然《译诗中的现代敏感》一文)。现代汉语的发展,翻译是功不可没的,当然,译作语言还应是流畅的汉语,这就是所谓“走钢丝”的功夫了。本书译者这个“钢丝”走得还是不错的,译文语言因此生色不少,相信读者会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1998,夏,南京

第一部

  伏尔泰先生,听说你笔伐上帝;这可不好,不过上帝会原谅你的。千万要小心不要写任何东西攻击瑞士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洛桑行政长官的信,约1775年

第一章

  如果有谁想匿迹于人群中的话,瑞航821倒是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位等着乘坐经济舱的女乘客拿的是假护照,护照上的名字是伯塔·修兹。她想匿迹于人群中。

  这架DC-9班机每天早上十点之前从伦敦起飞,一般至少可以坐满三分之二的座位。乘客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到达巴塞尔一莫尔豪斯机场,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要么在这座瑞士城市,要么在那座法国城市,吃一顿工作会晤午餐。

  大部分乘客都是去巴塞尔(由于国籍不同,他们会把巴塞尔拼成Basel,Basle或者Bale),而且大部分都在金融界或者制药厂工作。他们迅速地瞟一眼希斯罗机场的候机厅,如果没发现什么熟悉的面孔,便一头埋进早版的《伦敦金融时报》或者《新祝贺日报》。

  乘客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如果很希罕地见到一位女性,那她可能是一位秘书,一位商务助理,或者,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是位妻子。但是在这个钟点上绝不会见到一位大小姐。

  马吉特·施蒂利既拿着粉红纸的《时报》,也拿着沉重的《日报》,还有昨天的《华尔街时报》。她随身只带了一只金棕色小航空旅行包。包的皮子非常柔软;肩带也是同样的皮子。女管家已经将马吉特上周在伦敦穿的那件黑貂皮外衣和其他衣服打了包,昨天晚上就带回巴塞尔去了。

  这能更好地匿迹在这批乘客中,马吉特换下了黑貂皮大衣,穿了一件她私下里称作自己的大众原始罗登呢斗篷,就是那种德国、奥地利和瑞士家庭主妇很喜欢穿的灰绿色棉布外衣,看上去非常压抑。这衣服厚得不仅足以将丰乳肥腹掩盖起来,连粗腿也能遮住。

  不过这些都不是马吉特的问题所在。问题是出在她那张小巧漂亮的面孔上,太好认了。她特意围了块素丝巾,好让丝巾的边挡住面颊。一副迪沃尔牌大太阳眼镜,加上翻起的衣领,她希望这些足以把她变成瑞航821上的一名普通的乘客。

  她从《日报》中抬起头来,望着自己映在候机厅玻璃窗上的淡影:一件罗登缩绒厚呢外衣坐在那里,好像自己也有生命一样。里面能藏得下一辆谢尔曼坦克,马吉特想。她看见衣摆下面露出的小腿,太细太长了。但是穿上厚重的滑雪靴来伪装的确是神来之笔。

  伯塔·修兹的身份也是神来之笔。这是她去美国之前在瑞士那段青春岁月的残迹。拿假护照很冒险,不过这假护照可不便宜,做得相当好,而且不拿假护照更冒险。用自己的名字,马吉特可以肯定她去哪儿都会招来让她受不了的注意,而她最近又一直在东奔西走——布鲁塞尔、法兰克福、米兰——亲自去接触当地的金融界同行们,她刚刚结束的伦敦之旅也是为着这个目的。

  甚至在瑞士,她的家乡,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名字自由地行动。不过,用奥地利人伯塔这个身份,如果出了什么引人注目的尴尬(通常都是她未婚夫艾里希弄出来的),她便可以有许多机会避免让马吉特这个名字上报纸。

  他当然不会在巴塞尔接她。哪怕她非常需要他来机场接她,他也会忘个一干二净,不来机场露面的。她的婶婶们和表姐表妹们很有些担心,觉得艾里希·洛恩靠不住,不能作未婚夫。马吉特倒无所谓。

  目前正暂时掌管家族生意的叔叔迪那特也不会来接她。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迪那特一直敦促马吉特把他当做代理父亲来看。但是这次去伦敦,事实上包括最近对欧洲金融城市的所有访问,她甚至都没告诉她的叔叔。尤其是不能向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沃尔特透露一点风声。有些很近的表亲是非常可爱的,而且当一个人是独生子时,就会和这些表亲处成亲兄弟姐妹一样。但她和沃尔特不会。

  不,马吉特不想有谁在巴塞尔接她,也不想要家族里的梅塞德斯车或者某间银行里的劳斯莱斯来接她。她想溜进巴塞尔,以伯塔·修兹的身份,二十八岁,奥地利国籍,出生在萨尔茨卡默古特的巴特伊施尔,等等。

  她相信,一向马马虎虎的海关检查会让她以伯塔·修兹的身份过关的。没有哪个瑞士边境检查员会在意来访者拿的是什么护照。据认为——所有的瑞士人都这么认为——一个人拿什么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尤其是当他拿的是金条或者大额钞票时。

  瑞航821打开前舱门让头等舱的旅客登机。马吉特看见两个认识她的人上了飞机。作为经济舱的乘客,她得从后舱门登上这架DC-9,故而可以很容易地不让这两个人看见。这两个人,一个是艾里希的表弟,为洛恩家族银行工作,和艾里希一样,从小就认识马吉特。另一个是在伯尔尼工作的联邦内阁的高级部长,和她仅仅是社交意义上的认识。

  就这两个人所知道的而言,马吉特·施蒂利一直在施蒂里亚的一个小村子里滑雪。瑞士和奥地利人这段时间都是去施蒂里亚的小村子里滑雪,以避开美国人和德国人。后者把滑雪缆车塞得满满的,也使物价涨得邪乎。

  尽管什么价钱马吉特都出得起,但是和所有的瑞士人一样,她花钱要花得值。

  事实上,由施蒂利家族控制的一份地区报纸在社会版上刊登了一条有关马吉特奥地利滑雪之旅的消息。一份专登丑闻的意大利报纸甚至评论到她在施蒂里亚看上去是多么的孤独,而她的未婚夫却被传闻说在维也纳“和一位年青的新星”泡在一起。但是,(1)有一年多马吉特没有到过施蒂早亚方圆一千公里的范围内,(2)那条消息上配的照片是她两年前在科罗拉多的维尔拍的,还有,(3)艾里希那个周末碰巧和一位夫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而这位夫人的丈夫就是正乘坐瑞航821头等舱返回已塞尔的那位内阁部长。从这几点看,这样的杂志还是靠得住的。

  马吉特懒得了解最新的一般传闻,但是她喜欢掌握她用得着的所有信息来经营自己的生活。

  候机厅现在已经差不多空了。马吉特站起身来,收拾好报纸和鞣革皮包。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乘客了,那位乘客个头瘦小,穿着一身牡蛎色的柏帛丽风衣,和马吉特一样,也在收拾东西。他看着她上了飞机,却没有跟上她。他又看了一会儿,直到舱门关上为止,然后往回走了很长的距离来到主候机厅,在那里等下一趟巴黎的航班。他已经订好票了。

  马吉特在靠窗的椅子上落了座,理了理围巾,把更多的脸遮了起来,然后整个放松下来,这时DC-9颠簸着驶向跑道,然后机头高高扬起,呼啸着冲向航线,向巴塞尔和家飞去。

  施蒂利家族的基地一直都设在巴塞尔,不过他们在苏黎世和日内瓦也有权力堡垒。在瑞士的这几个世纪里,家族慢慢地从名字相近的其他家族,像施蒂林家族和施蒂林格家族中独立了出来。

  本来,这个家族的祖上是丹麦贵族施蒂尔一霍尔斯坦因家族,十八世纪末,瑞士银行家的女儿格麦因·耐克尔嫁到了这个家族。马吉特从她那位才华横溢而又时常让人讨厌的祖先德·施蒂尔夫人身上,继承下来一种浓厚的兴趣,马吉特的父亲对此喜忧参半。他女儿很像这位久已过世的夫人,也倾心于政治和历史,这很有用,但是也在他女儿身上注入了一种独立的精神和独立的思维。对于一位瑞士妇女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马吉特认为瑞士妇女只有两种命运:卖淫或者嫁人,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可怜的娼妓。

  作为她这个阶层中的一员,嫁人更是在所难免,因为她弟弟死后,掌握整个家族的重担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当然,原来并不是这么计划的。她当时在哈佛攻读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这时她的父亲卢卡斯·施蒂利去世了——死得很神秘——把他所有的个人财产都留给了她。他的律师——也是他哥哥迪耶特的律师——使出浑身的解数来阻挠遗产的继承,推迟将遗产交给她,以便迪耶特可以将遗产控制到她三十岁或者她结婚为止。他们的良好愿望,几乎是梦寐以求的愿望,就是她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股票、证券和领导大权实际上已经被交给了一个女人,对于这一点,庞大的施蒂利家族中没有谁看花了眼。卢卡斯死的时候可能神志不清,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瑞士人。他的女儿不过是他那巨大的权力和财产的管理人而已,就像是条船,最终都得把它们交给她的丈夫,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

  是啊,这位丈夫是艾里希,的确令人遗憾。相比之下,艾里希家族的财产只能算是中等,却可以在化工、金融和钢铁领域补充施蒂利巨大的财产,具有战略意义。这是好的一面,但艾里希却有坏的一面。他到处拈花惹草,广播情种,或者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玩滑雪和赛车,这些都没什么。糟糕的是他根本就没个正经。这就好像——尽管他们家的瑞士历史和施蒂利家的一样长——就好像艾里希·洛恩不是个地道的瑞士人。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男人,可以说他,可以哄他,或者收买他。只要他一结婚,只要马吉特有了孩子,他那乱撒情种的爱好就会变成一种明确的责任,限制他选择的自由。做单身汉时,哪怕与马吉特订了婚,他也多少不怕敲诈勒索。但是结了婚……?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不得已而敲诈,施蒂利家的财产也不能少一根汗毛。有洛恩家的财产补充壮大,施蒂利家会在这个大世界中更为强大。对于这一点,她叔叔迪耶特毫不怀疑。

  谈笑中,马吉特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迪耶特叔叔一定对她最近和银行家们会面的事极感兴趣。他一定极想知道她的伦敦之行。

  她本可以以伯塔·修兹的身份去伦敦的。但是她之所以能被迎入伦敦市区的那些光线昏暗、嵌着核桃木壁板的董事会会议室,却是因为她是马吉特·施蒂利,施蒂利家族未来的首领。在会议室里,当她的目光偶然地瞥出窗外,看见林肯运动场或者新广场那悦目的纯绿时,就已经在进行着各种各样极有趣的接触了——就像她访问其他金融首府时一样。她安排秘密会面的这些商业银行家们,现在都知道马吉特名下的这张面孔了。

  这一周过得非常愉快。年青的银行家,不论单身还是已婚,她都非常端庄地和他们调情。而他们也没让她闲着,夜夜都是剧院、饭店和安娜贝拉。

  当然,一桩生意也没谈。和英国人打交道不能一上来就谈生意,或者说,在游戏刚开始时,不能用这种方式和任何一位国际银行家打交道。过去这几个月中的所有会面都只有一个目的:个人接触。在一个越来越疯狂地机械化的世界里,电子设备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要就可以完成几单生意,而银行家们面对面地相识却变得更加重要了。现在,用不了多久,欧洲、中东和美洲的所有重要的银行家们就都会认识马吉特·施蒂利。而且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过三十岁的生日了。

  想到这一点,马吉特不觉地笑了。一到三十岁,她可能会和艾里希结婚,她一直都很喜欢他。他很难让人不喜欢,英俊潇洒,很会神侃和寻欢作乐。她和艾里希还没有从舞蹈学校毕业,他们家就把她许配给了艾里希,而她对这种东方式的做法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还有许多其他的女人,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具魅力的自我毁灭的气质。她非常了解艾里希,知道他的性格中就有这根弦,可以弹出充满诱惑的曲子,谁听了都把持不住。又有哪个女人能漠视这诱惑而将他拒之于千里呢?

  她沉思着:这么喜欢艾里希不是她的错——但她根本不爱他。说真的,这也正显示出了她工于心计的性格。但这也可能是她研究德·施蒂尔夫人的结果。德·施蒂尔夫人为了爱而放弃一切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其结果就是终于认识到爱,就像钱一样,需要谋划、伪装,得有所保留,还得让它有利可图。

  一个严酷的教训。马吉特皱起眉头的脸映在了普列克锡玻璃上。她知道她会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她现在想,会不会出现什么人,让她允许自己爱上他,而那时她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无情了这么多年,她是否还知道爱是什么?或者该拿爱怎么办?

  马吉特知道,这都是有钱人的问题。不是绝大多数人的问题,而只是人类中一小部分人的问题。比如说她的女管家艾尔菲的生活中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如果有谁看见她们俩站在一起,肯定得要一会儿才分得清楚,因为她们俩长得非常像。艾尔菲和马吉特一样高,足有一米七三,或者用她在伦敦结识的新朋友们的话来说,五英尺,八英寸。对于英国和美国女人来说,这个个头已经不矮了,但是对于瑞士人来说,这个个头可不多见。如果穿上高跟鞋,马吉特和艾尔菲都不容易在同胞中找到那么多合适的护花使者。

  她们年纪相同,都是二十九岁,肤色也很像,都是浅黑型的,还有高而平的面颊骨,表明她们都来自一个居住在高山之巅的种族。艾尔菲自有她迷人的地方,但是马吉特不知道她的私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她不是住在施蒂利庄园中的家仆。如果有哪个年轻的女人与世隔绝地住在乡村,就像马吉特被封闭在祖宅中一样,那就毫无生活可言了。

  她的目光扫向窗外,下面大牙交错的山峰看上去狰狞可怖。对于不少人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敌意的世界。她在伦敦遇到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上议院社会党议员,同时又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商业银行家,但脑子里却没有那些银行家们所信奉的假仁假义。

  “你知道吗,大屠杀即将开始。”他告诉她说,“对于全世界至少一半的人口来说,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现在正在开始死亡。本世纪末,我们会把他们全部消灭光的。”

  马吉特皱起了眉头。一个充满敌意以至到无法生存的世界,这可是她和艾里希从来都不知道的,而且以后也不会知道。

  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个世界,对其他人来说真是太可怕了。而且如果在某种程度上施蒂利还要对此负责的话。

  飞机在巴塞尔一莫尔豪斯的跑道上降落得非常平稳,几乎察觉不出来。马吉特坐在座位上,等着头等舱的乘客离开飞机,消失在那栋时髦的棕色砖楼里。她想知道艾里希是否已经在那位丈夫回家之前,把他的周末女郎送回去了。

  她很了解艾里希,他现在八成正在打电话叫出租车把他的情妇送走。他喜欢过危险的生活,而且很明显,那位女士也一样。

  马吉特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而且,她想,以我自己这种老谋深算的方式,我也喜欢。这是对做瑞士人的那种刻板的反动。

  伯塔·修兹拿起了她的金色鞣革航空包,随最后一批乘客离开了瑞航821。

第二章

  在飞机上呆十九个小时,不管什么飞机,就算是747宽体客机,都他妈的实在长得让人受不了。这架巨型飞机的驾驶舱后面是头等舱,在蓝色地毯上,马修·布里斯在自己划定的一个局促的圆圈里慢慢地踱着步子。

  驾驶员随时都有可能发出信号,让大家系上安全带。他们将要在巴黎着陆。

  布里斯回忆起,一到这种时候,他就戏想着装成瘸子,这样在飞机场上就会有个护理人员推着轮椅来接他。在天上呆十九个小时,太他妈的长了。

  他是在东京上的法航273的。他手下有一打人到羽田机场为他送行,包括他的秘书伊香和男助理田部。他们似乎对布里斯的离去都很惋惜。一般很难从日本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这次居然有几个人哭了。

  布里斯任职的这家银行是联合银行及信托公司,全世界和美国本上都知道它的缩写UBCO。银行坚持要它的海外办事处尽可能地全部雇用该国本地雇员。事实上,从布里斯来东京的第二年以后,他就是办事处里唯一的美国人了。当他把日本雇员训练到胜任工作之后,便把他的美国助手们派去干别的事情去了。

  他代表UBCO一共在日本呆了将近四年,四年里,这个国家硬把自己喂成一个世界金融及工业强国。他看着所谓的“日本联合公司”计划像警察催促着不情愿的囚犯一样,把整个国家往前赶。而且他也看到了通货膨胀和燃料短缺,这致命的混合物正把那骄人的成果变成卑躬屈膝。

  他爱日本。他恨日本。日本人从来不流露自己的感情。马修·布里斯也一样。但是他的秘书和助手在羽田机场送他登上747时,都眼泪汪汪的。布里斯觉得自己像根木头似的,很难收集到足够的悲伤装饰在脸上来应和他们。

  他真的那么受人爱戴吗?他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吸引到他们的忠诚和感情吗?真奇怪,在分手道别之前,他可一样也没有感觉到。

  他揉了揉迷着东西的眼睛,然后决定在到达巴黎之前洗漱一下。他站在洗手间里,宽大的身躯塞满了这间小舱房。他盯着镜子中的那张方脸,那张橄榄球后卫或者重量级拳击手的面孔,宽宽的下巴棱角分明,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宽缝,一头棕色的乱发下衬着一双眯着的蓝眼睛。布里斯,头号莽汉。

  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日本已经是过去了,完了。

  由于工作努力,他升迁了。至少UBCO的首脑们是这么说的。他被委任负责一项新的、颇有点自取灭亡的工作。他将作为单人特遣队,任务是要渗透进瑞士的金融界,在这个系统之内树起UBCO的招牌,使之成为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

  布里斯看见“请回座位”的指示灯在闪。他走下螺旋梯,在椅子上坐好,扣上安全带。瑞士人会把我当作天花的,他想。他们一直容忍瑞士的土地上有几处UBCO的分支机构,因为这些机构不过是些便当,算不上银行。但是一旦瑞士人意识到UBCO是想在这块肥肉上分一块,而且不分到块儿大的决不罢休——他们会携起手来掐死我们的。掐死我。

  飞机在做最后的大角度盘旋,准备着陆。他看着陡然倾斜的巴黎天际,晨光依然是灰蒙蒙的。法国土地上隐约可辨的只有那黯淡的绿色,他听到飞机的轮子轰地一声落地了。

  在东方呆了四年,他想,天知道又要在欧洲呆多久。除了金融和商界之外,他几乎不知道美国在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几乎忘了美国女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是怎么打扮的。他的俚语都是四年前的了,家乡本土对他已经不是那么的真实了。

  尽管他从来就不是个拉拉队式的爱国者,但这种流放在外的生活偶尔也让他担忧。好像他应该对家更感兴趣一些。好像美国是“家”一样,其实本来就是,坦白地说,好像他在本乡本土时反而不自在,而在他的记忆中,他在美国就从来没自在过。

  而且,巴黎已经让马修·布里斯恢复了平静。打个比方说,如果这是纽约,他会被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负罪感和焦虑弄得不知说什么好。

  当然,没人知道硬汉马修·布里斯也有软弱的一面。他根本就不清楚作为一名外派人员,自己到底是谁,在做些什么。甚至他的任何一个情妇也都不清楚,尽管她们也都是背井离乡的美国人。而且UBCO的人也都不清楚,尽管这里每个人都把马修·布里斯看作是个强人,是个解决问题的能手,而且相信他一定会打出一块天地来。

  布里斯肯定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会得到瑞士这份差事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在UBCO的后台很硬。这人现在已经不是总裁了。布里斯才进银行时他是总裁。事实上帕尔莫已经退居二线。应他自己的要求,他做了董事会的名誉主席,据最近的报道,他目前正住在瑞士的某个地方。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帕尔莫一直护着布里斯,但是帕尔莫似乎做什么都不直来直去。他本人是第三代银行家,社交圈子在芝加哥和纽约。但是帕尔莫总是会尽全力去帮助UBCO里那些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中层干部,就好像他觉得银行需要新鲜血液,红色的血液,而不是蓝色的。就布里斯来说,他和牲口的关系太他妈的密切了,因为他的名字原本叫布瑞克,只有南伊利诺斯州矿工的儿子才会起这种蠢牛似的波兰名字。

  飞机锁定在泊机位上,空中小姐用法语、日语,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用英语欢迎他到巴黎来。布里斯淡淡地一笑。

  他收拾好公文包和外衣,站起足有六英尺多高的身躯。他一直想知道帕尔莫对他事业中的什么东西感兴趣。这老家伙并不老,刚刚五十出头,年龄超过布里斯甚至不到十五岁,所以很难说是种父子式关系。

  可能是犯罪。布里斯已经快成了犯罪专家了。可能那一代一代的只会打网球的低能儿,美国新教徒的儿子们、侄子们和女婿们的内部腐败行径损坏了UBCO,已经使帕尔莫开始感到良心上过不去。是该着普通人家的波兰佬出头的日子了,是该需要些臭皮匠式的精明、需要些冲劲、需要些这个世界上的帕尔莫们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了。

  布里斯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上帝呀,如果从日本佬那里别的没学会,难道连控制自己的脾气都没学会吗?而且凭他奶奶的什么要说帕尔莫的坏话呢?难道不是这个老头子付了他在哈佛商业管理研究生院的学费,然后又提升了他吗?布里斯走出飞机,并朝空中小姐挤出个笑容。

  在他前面走着三个日本人,几乎是排成编队操着正步,每个人都提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密码锁公文箱。只是因为他们乘坐头等舱,才引起布里斯的兴趣。一般来说,日本的商务人员,尤其是中层干部,好民族之所好,表现得非常节俭,出门旅行都是坐经济舱。这三个人像布里斯一样长途飞行坐头等舱,这么娇惯自己,说明他们自认为不是一般的人。

  布里斯加快了脚步,很容易地便赶到了三个日本人的前面。等他踏上前面的自动步道时,便停住脚步,放下手提箱,靠在移动着的橡皮扶手上。他随意地四处看了看,在这当中设法看了一下他们的脸。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是个什么中校,一年前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是个神秘人物,谣传说他和不少典型的日本商人一样,与黑道过往密切。另外两个人他不认识。

  布里斯皱起了眉头。不过在东方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足以使他在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之前便把脸转过去。然后眉头又舒展了。用不着再想日本了,要想就想瑞士吧。去他妈的神秘大亨。

  他木然地迈出自动步道,正打算踏上下一个步道,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吉姆·道伯,UBCO巴黎分部的经理,常青藤联盟的网球臭手,正向他跑来。布里斯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伯和他一起踏上了移动着的步道。

  “吉姆。怎么样,伙计?”布里斯挤出这句话来,嘴唇几乎没动。

  “你气色不错。”道伯往后退了退,仍然在拍打着巴掌欢迎他。“你要是不斜着眼睛看人,我他妈的不是人。”

  两个人都迸发出标准的“我的老伙计”式的大笑。布里斯想知道道伯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是在假笑。

  “谢谢你来接我,吉姆。”

  “我们不能多谈。”道伯说着,接过他手上的公文箱,领他下了自动步道。“我给你在这儿的机场宾馆订了间房。你可以在飞巴塞尔之前冲个澡,刮刮脸,或者打个盹。”

  “你他妈的想的真周到。”

  “马特,对于即将走进狮子笼里、从狮子的牙缝中掏金子的人来说,没什么好得不得了的东西。”

第三章

  因为快到中午了,所以邦特让电话铃响了好几声。一般来讲,身为艾里希·洛恩的男管家,要是在早上,邦特会马上抓起电话听筒,以免打扰主人的睡眠。尤其是当主人不是单独就寝,早晨就更得小心。

  但是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邦特便错误地以为,艾里希先生和他的今日女郎即使还没有起床穿衣服,也该醒了,正考虑着要不要摇铃叫早餐。

  当听到电话铃响了第二次、第二次的时候,邦特慌了,他飞快地以他那种奇怪的、让艾里希先生看了总想笑的方式,拿起了听筒,用一种很少用的罗马方言问候打电话的人:“本迪。”

  “邦特,”一个火气不小的声音嘎声说到:“马上给我接艾里希先生。”

  “是施蒂利先生吗?”

  “快点儿。”沃尔特·施蒂利厉声喝断他的话。

  邦特一皱眉头,按下了接通主人卧室电话的键,一个年轻人,不比艾里希先生大多少,他沃尔特·施蒂利便凭着他们家的地位,对别人家的仆人说话这么横。这决不是德国作派,在德国,主人是拿谦卑的仆人正儿八经地开心。这也决不是意大利风格。在意大利,仆人被当作家庭的二等成员。这当然更不是美国方式。在美国,仆人被称作高做而敏感的朋友。

  不,邦特想,这是瑞士,感谢上帝,在这里人人都一样的。即使是施蒂利家有亿万家产,像沃尔特这样的傲慢无礼的年轻人也没有资格命令一位年纪长他两倍,和任何一位富家子弟相比即使无过之,至少也是一样地节俭、敬畏上帝、小心谨慎而且正直的人。

  邦特听到他的主人来接电话了,声音中哽咽着睡意:“宝贝上帝,邦特利,怎么回事?”

  “艾里希?”沃尔特的声音插了进来。

  “这不是我的邦特利。”

  “这是沃尔特·施蒂利。别告诉我说你还在床上!”

  邦特小心地、一声不响地挂上了电话,来到小厨房,开始往早餐盘上放咖啡和热羊角面包。用不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可以送上这盘早餐,邦特希望那位夫人已经进了梳妆室,他的主人也已经打完了这个肯定不愉快的电话。

  邦特非常明白,绝大多数的巴塞尔人也都明白,像施蒂利这样的大家族中总要有几个不肖之辈。人们可能会指望迪那特那讨人喜欢的个性会或多或少地传给他的儿子沃尔特。但是那位母亲却不是巴塞尔人。事实上,邦特记得,她可能甚至不是瑞士人,仅仅是被当作瑞士人。

  他做了个鬼脸,托着餐盘从厨房出来,上了洛恩这栋单身房的楼梯,这栋房子的一楼是起居室、藏书室和那间厨房。楼上一层全是卧室,有两间浴室和两问梳妆室。因为有不少女客过夜,主人的考虑不能不说十分周到。

  最上面一层有点儿像办公室兼书房,一向不准邦特打扫这间屋子。当然,邦特还是打扫了,否则那间屋子就会和猪窝一样。

  他走在楼梯上,老远就听到他主人的喊声从关着的门里传出来:

  “我他妈的凭什么该知道她在哪儿?”

  当邦特敲卧室的门时,喊声降到了咕哝声。“进来,邦特利,”主人叫道。

  然后,对着电话:“她是我的未婚妻。她也是你的表妹,凭什么我就该比你更了解马吉特的行踪?”

  他做了个手势,让邦特把盘子放在窗边的桌子上。他身边床上的那个深色头发的人转身俯卧,将被单拉上来遮住她大半的脸。邦特当然认识她。从杂志的社会版上,每个人都认得部长先生的这位娇妻。她将脸遮住,显示出某种良好的教养。但是依着邦特苛刻的看法,这个时候还躺在床上,也显示出缺乏教养。

  “……在哪儿,伦敦?”主人问道,“谁看见她在那儿?和谁在一起?在米拉贝儿?老天。那他妈的可是伦敦最好的餐馆。”

  他停住话头,听着。昏暗的房间里很难看清他的面孔,一头黑色的乱发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邦特摆好早餐,将托盘藏在一个屏风后面,准备离开。

  “……监视机场?老天!你太过分了,沃尔特,谁?”话头猛地止住。“妈的!”艾里希·洛恩砰地将电话砸在机座上。“邦特利,备车。你开车送这位女士——”他停住。“小宝贝,听着。”他瞪着邦特。“不用备车了,叫辆出租车,快!”

  邦特关上门,他的主人开始戳他的情人女士,让她醒过来,邦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那个白痴丈夫提前一天回来了。”

  下楼时,邦特笑了。他当然不赞同主人这种可耻的生活,很自然,没有一个正直的瑞士人会赞同。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还是单身,尽管很久以前就订婚了。而且他总是陷入窘境,至少这是很滑稽的。和艾里希·洛恩一起生活,总是惊奇不断。

  十年前,当艾里希先生到了二十一岁的年纪,继承了他祖母的遗产时,他买下了这栋房子,并且面试了一个人。“米特芬?”他边扫视着申请者的推荐信,边嘟囔着说,“只有两个曲音。”他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想要一个叫邦特的人,像彼得·威姆西爵士的人。而且邦特不一定是英国名字,对不对?我认识一个叫邦特的人在苏黎世。不错而且古老的瑞士名字。”

  就这样叫了十年的邦特,至今一想到它,邦特还觉得心里痒痒的。在家、在教堂、在街坊的社交俱乐部里,活着的还是阿尔布莱希特·米特芬,喝着白葡萄酒,玩着雅士牌①,但是,令人心中不免得意的是,在这座金融政治高度发达、风流韵事层出不穷的大都市巴塞尔城的另一个部分,邦特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①流行于瑞士的一种双人纸牌游戏。

  邦特知道,这一切使他和别人有了不同。就像他偶尔用一下罗马方言一样。大多数巴塞尔本地人都讲巴塞尔方言。这种方言很含糊,甚至其他地方的瑞士人都听不懂。但是邦特原本是巴塞尔东区的人,他喜欢时不时地强调这样一个事实:他比轻浮的巴塞尔人更踏实、更稳重,事实上更瑞士人。

  以两种身份生活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邦特提醒自己这种情况是暂时的。自然,没有哪个诚实的瑞士人会让这种情况永远持续下去。总有一天……

  就在这时,出租汽车司机按响了前门的铃。邦特瞥了一眼楼梯,看见主人正匆忙裹上一件丝绸睡袍,引着穿好了衣服的女士出了卧室。邦特打开前门,抬起一根手指,命令出租汽车司机等着。

  之后,他退到一楼的后面,在厨房里弄出一连串的叮当声,这是让部长夫人相信,他既没有看着她出门,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第四章

  沃尔特·施蒂利谨慎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挂上了电话。尽管他可以有一间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外层办公室——像他父亲那间位于这栋灰不溜秋的石头大楼前面的办公室,有一架深红色的窗框——沃尔特更喜欢内层的办公室。

  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是栋老楼,墙很厚,但是下面街上的噪音大部分还是能透过窗子传进来。阿申福斯达特街是巴塞尔的主街之一,双车道,电车在车道上飞驰,铃声铿锵。对于和他的父亲有一样的心理状态——那种手持精心校过的打靶步枪的神枪手的心理状态——的人来说,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噪音算不得什么。对于沃尔特来说,那噪音实在分心。

  他会申明他非常需要隐私(敌人可能会称之为病态的需要)。但这对银行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对吗?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的二楼当然逃不出远距离摄影镜头,是不是?当然是。而且,阿申福斯达特街毕竟是巴塞尔的银行街,小银行、大银行、区银行、国家银行,存款银行、投资银行、贷款银行、工会会员银行、邮政雇员银行、农民银行,什么都有。

  而且,就在街对面,还有一家外国银行的街道级小分理处,那家无所不在的纽约UBCO。施蒂利大楼的二楼也绝非坚不可摧。现在有各种各样的间谍手段,窃听器、隐藏式录音机、碗状反射器,天知道还有什么东西。

  沃尔特可能还会申明他对民主的理解(或者误解)。这种理解认为,如果所有的瑞士人都是平等的,那么谁都不应该拥有外层一角上的办公室,即便他是老板的儿子和继承人。他还认为他知道如何向雇员们灌输效率和忠诚(抑或是阵阵强忍着的笑)的窍门,那就是一定要让他们都能看见他和大家一样的在普通的工作区努力地工作。

  沃尔特的办公桌周围有一片宽敞的禁区,使他有了不被偷听的自由,尤其是如果他压低声音的话。而这禁区却并不是他的想法。

  这就是沃尔特·施蒂利。他和他的表妹马吉特一起上的幼儿园,在其他学校一直又和她的未婚夫艾里希·洛恩是同学。如果让沃尔特讲一讲他自己,所有的东西中有一样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那就是一旦艾里希真的和马吉特结了婚,施蒂利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员便一致推举他沃尔特来监视不中用的艾里希,从而控制巨大的施蒂利——洛恩帝国。

  或者用马吉特的叔叔迪耶特常对他的儿子沃尔特说的话来讲:“一旦艾里希找上了她,我的孩子,你就把马鞍套在艾里希身上骑上去。”

  现在沃尔特扫了一眼办公室,然后把电话挂好。他肯定没人看见这是他第三次挂这个电话了。艾里希居然把电话给挂了,这太让他没面子了。沃尔特是等到一半的干部都出去吃午饭时才打的这个电话,这是他的一贯作风,隐私第一。

  他挂上电话,瞥了一眼手表。差不多到他自己的午餐约会了。

  这一切都让沃尔特非常地不安。谁都不知道马吉特上一份遗嘱是怎么写的。作为一名施蒂利家族的成员,她应该把她的一切财产都留给家族。但她是个满脑子怪主意的女强人,她很可能已经把一切都给了某个女权基金会了。

  一想到他的表妹马吉特还有一丝的可能实际控制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他就气得不得了,她那个双料的混账父亲,卢卡斯伯伯,就是个疯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沃尔特扫了一眼半空的经理区。墙上没有装饰任何富于创见的艺术品,但是有一幅镶在相框中的照片,它提醒着那些在这家控股公司里工作的人,施蒂利对于瑞士和世界意味着什么。

  金融,当然是不言之行。沃尔特从上初中开始,就学着处理多种施蒂利银行提供的各种银行业务。和任何瑞士银行一样,这些都是完全独立的机构,提供从一般的无息存款帐户或者存款帐户,到复杂的现金套汇、黄金期货投机、代理争夺公司控制权、租借工厂,甚至证券交易和写保险单等任何服务。

  但是金融甚至占不到施蒂利家族财产的三分之一,如果仅仅考虑利润,就更不到三分之一了。家族全部利润中可能有将近一半是来自其化学企业。

  和其他巴塞尔大企业一样,这些企业也粗分成制药和化工。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个人不定期地或者偶尔地使用施蒂利制药生产的止痛片、镇静剂、药品,它们可以改变精神面貌、帮助减肥或者增肥、保持青春,做任何可以帮助人们逃避现实的事。而这些药仅仅是最赚钱的。在这些赚钱的药片后面才是施蒂利制药的主要产品:抗生素、维他命、杀菌剂、荷尔蒙、麻醉剂和其他成百万瓶全世界各地的医生和医院所需要的合乎道德规范的药剂。

  施蒂利化工对付的则不是小药瓶了,而是200升桶装的酸、碱试剂,杀虫剂,落叶剂,酒精,化肥和饲料。一家名叫施蒂利贝尔的子公司生产从喷发水和除臭剂到香水和香皂等各种各样的顾客定制的产品。

  当然,还有雷格股份有限公司,这是一家鲜为人知的分公司,因为它专门生产炸药和像细菌武器菌种的营养基、神经毒气的液体载体和凝固汽油的备用替换品这类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非常小心地不把施蒂利的名字写进公司身份中。

  沃尔特烦躁不安地坐在办公桌边,瞥了一眼手表。想想看,一个女人——而且是马吉特这样一个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婊子——甚至会有非常渺茫的机会控制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张相当大的照片上。这是最新开设的几家施蒂利弗制造厂,位于奥地利边境,施蒂利弗不如金融或者化工利润高,但是在许多方面更扎实。

  不论是重型电动马达,还是使用这种马达的大型电气机车,以及阀门、仪表、刹车、信号、轨道等等经营铁路所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只要是铁的,几乎没有不是施蒂利弗生产的。同时,不论是利用水力还是蒸汽发电,其涡轮机、发电机和变压器也是施蒂利弗制造的。

  施蒂利弗的一个小角落最近转人生产台式电脑、电话设备、大屏幕钟之类的电子产品。沃尔特的父亲命令他一定要熟悉庞大的施蒂利财产中的这一小部分,非常有发展潜力的部分,电子行业近来的一点风吹草动甚至已经使沃尔特对这门生意的未来有了一些雄心勃勃的想法。

  在去这层楼里他和其他副董事共用的男洗手间的路上,沃尔特走过与他共事的经理的空桌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几下。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自觉的动作。

  事实上,他的手指总是发痒,想去理一理同事的桌面,挪一挪桌边的拍纸簿,或者把文具盒放到桌子中间,或者把袖珍电子计算器放到右边,或者把一幅妻儿的照片藏进抽屉里,或者把一摞信件的边缘理顺,或者……在干部洗手间,沃尔特用眼角瞥视反射在镜子中的自己,他从不直视自己,他理了理波浪状的金发,让头发朝眉头的方向前进了几毫米。他知道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其实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仅仅是他侧着看自己所导致的。

  他面色苍白、头发浅黄,虹膜几乎没有颜色,在大学毕业之后工作的十几年当中,有一段时间,人们背后都叫沃尔特“白鼠”。有几次他偷听同事们不加提防的谈话时,听到了这个绰号。

  尽管这几次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但这个称号在他脑子里却变成了“白狐”。在德语或者瑞士德语方言中,鼠和狐,Ratte和Fuchs,这两个词实际上没有相似之处,但是他也许偷听的是法语或者意大利语或者马罗方言的谈话吧。

  沃尔特下楼来到街上,一路免不了朝各种点头微笑的职员和出纳员点头,他们都是上帝治下的平等诚实的瑞士人,但他们都知道拍老板儿子的马屁。沃尔特从银行的边门出来时,那辆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已经在等着他了。车离开了阿申福斯达特街,从圣阿尔班桥越过莱茵河,相当彻底地融入正午的车流中。然后它慢慢地行驶在施瓦兹瓦尔德林阴道上,并再次从德莱罗森桥上越过莱茵河,经艾尔塞瑟街朝法国边境驶去。车几乎停都没停就穿过了边境检查站。施蒂利先生的车,瑞士和法国的边境检查员当然都非常熟悉。

  梅塞德斯沿着机场路朝莫尔豪斯方向行驶,然后突然朝左一拐,走小路上了贝尔弗特高速公路。之后,这辆灰色的轿车向右转,飞快地朝正西方向驶入快到阿尔特克什的一家小旅馆。当车泊人停车位时,沃尔特高兴地看见租来的那辆标致车已经停在那里了,穿着制服的司机坐在方向盘后面,喷云吐雾。

  好,沃尔特想,他们已经到了。和任何生意伙伴打交道,尤其是和日本人,没必要显得过于紧张。完全没必要。

  沃尔特等着他的司机来为他打开梅塞德斯的车门,然后陪送他走上砾石小道。他下了车,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空气,打量了一下这家旅店。这里的饭菜相当可口,而旅店本身的位置对于想到这里吃午饭的人来说又太远了点儿。这里晚上的客人要多一些,通常是带着情人来。餐厅上面有七八间卧房,于是这里就更成了一个晚餐的好去处,而不适合吃午餐。

  沃尔特立刻被引到一间包房。总而言之,他祝贺自己,这既达到了最大程度的隐秘,还让日本人吃得极好,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已经接近让他们在那份极其微妙又极有前途的合同上签字的阶段,这样的细节问题尤其不能大意。绝对不能。

  施蒂利家族中还没人知道这件事,甚至他的父亲迪耶特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也不会知道,直到最终整个计划准备出台为止。那时,只有在那时,巴塞尔和瑞士的商会,而且更重要的是,施蒂利家族的男性成员们,才会看到并且感叹和明白他沃尔特能赢得白狐这个绰号靠的可不是虚意奉承。

第五章

  这家小旅馆占据了奥利南候机大楼的一部分。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马修·布里斯睡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相当硬的床垫上。

  梦中,布里斯身在伊利诺斯州的卡本戴尔,正练完足球回家。

  这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一只眼睛下面青了一块,一只膝盖因受伤也有点儿瘸。他妈妈会给他涂乳膏的,但是在布瑞克一家人中,只有她知道足球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如果能踢得好,可以使他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爸可能会讥笑大学,妈不。所以青几块儿也没什么,是不是,妈?

  这是道格拉斯街上的一所老房子,位于内燃机车道的后面,机车的噪音很大,到处是肮脏的煤灰,夜里则时不时地响起直达货车那嘶哑孤独的汽宙声。道格拉斯街的人行道上堆满了垃圾,还有几棵发育不良的矮树。

  三个男人站在东边的人行道上。他们不让马特·布瑞克过。他很累,身上又疼。他很饿,想挨完他妈妈的骂后好吃饭,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晚上有肉吃,有大片的基尔巴萨香肠煮洋葱和卷心菜,还有上豆,透着猪油的香味,但是这三个小男人不让他过。

  他假装向右,然后身子朝左一转,但是他们有三个人。虽然他们个儿都不高,但只对付他一个人。这是一场奇怪的不流血的冲突,没有接触。他们每个人的周围似乎都有一块空间,有一面无形的盾牌使他们避免和这个大块头的少年撞在一起。这时他看清他们是日本人。三个都是。

  他醒了,在出汗。

  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粗壮的身体翻朝侧面躺着,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有一半伸出了旅馆的床外,几乎搭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这时他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卡本戴尔了。在哪儿,日本吗?

  然后他回忆起飞机上的那三个日本人。真好笑,他们居然印在他的脑子里了。倒不是他们身上真的有什么不祥之兆,只是很特别,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或者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在他睡着的时候便浮了出来。

  他沮丧地咕哝了一声,起身坐在床边上。这三个日本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钻进他的梦中?

  在沐浴间里,他交替用冷热水冲。但是不管他让水多么猛烈地冲在他的头上,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看了一眼手表。道伯答应送来见他的人迟到了。

  道伯离开他让他睡一会儿的时候曾说:“我们的一个人有些材料给你。”

  布里斯刮完脸,刚换上一件干净内衣,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打开门,迎进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精瘦的男子,稀疏的淡黄色头发斜披在颅顶,进屋时有一种过于随便的派头。他脱掉身上的牡蛎色柏帛丽风衣,扔在床上。

  “你是马修·布里斯?”

  布里斯点了点头。看见他点了头,那个人便摸出了一只钱包,里面有UBCO的身份证,上面有他全色的面孔和对他的描述。布里斯懒懒地看了一眼,五一○,年龄三十六,姓柯蒂斯。谁他妈的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有什么要通报的?”他问道,懒得和他客气。

  柯蒂斯开始检查房间。他打开又关上壁橱和放衣服的抽屉,看看墙上挂着的照片的后面。他检查了床头柜,又看了看弹簧床垫的下面。他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了浴室,并查看了两套厚窗帘,然后坐了下来。

  “没人费神告诉你我是谁吗?”

  “007?”布里斯猜到。

  柯蒂斯的薄嘴撇朝了一边,然后说道:“我给比尔·艾尔德工作。UBCO内部安全处。”

  布里斯点了点头。“你打算发给我一片氰化物什么的?”

  “一条救命索。”柯蒂斯回答说,“我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看见我的面孔,给你几个找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并且让你牢牢地记住,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都能找得到我。”

  布里斯想了一下。他不需要这种帮助,尤其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的帮助。“我需要另外一种帮助。”他大声说道,“我需要交际。我需要金融情报。我需要生意背景。我不需要胶鞋①,哪怕是UBCO的我也不要。”

  ①胶鞋走路没有声音。这里指做事诡秘。

  柯蒂斯点了点头。“我明白。”他把手伸进运动衣上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折叠的复印纸,递给布里斯,说道,“金融和生意的材料都在这儿,至少是三大银行和一打稍小一点的银行的材料。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材料,给我打电话。”他把一张纸交给布里斯,上面有几个巴黎、罗马、伦敦和法兰克福的电话号码。“不管你打哪个电话号码,他们都知道我在哪座城市。”

  “至于说到交际,”柯蒂斯接着说,“只要我们驻巴塞尔的经理能给你的,你都能得到。主要是二三梯队的人员,加上美国领事凭空想出来的。我们已经让他准备好为你去交际。而且,你当然有伍兹·帕尔莫的关系。”

  布里斯皱起了眉头。“帕尔莫?他不住在巴塞尔附近。”

  “在瑞士,住在哪儿都离别处不远。”

  “帕尔莫。”布里斯想了一下,“他现在多半已经退休了。我得去看看他。我们已经四年没见面了。”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帕尔莫喜欢给公众一个退休的印象。其实,UBCO在欧洲干的一切都要经过他。这一整套新的瑞士计划就是他的主意。他现在还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说到交际,他可是你王牌中的王牌。他认识所有的人,而且所有的人都认识他。”

  布里斯瞥了他一眼。对于任何他是帕尔莫的人以及他无功受禄的暗示他都非常敏感。但是这个瘦子用一双绝无狡诈的眼睛看着他。“当然,”他又补充道,“你还有张隐蔽的王牌。”

  “真的?”

  柯蒂斯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自己手上就有一张进入瑞士金融界最高社交圈子的入场券。”

  “我怎么会这么幸运?”

  “那是六年前在哈佛商学院。”

  布里斯盯着他。“你别跟我说——”

  “我正是要跟你说。”

  “你他妈的是怎么挖出这件事的?”布里斯问道。

  “这是我的事。”柯蒂斯答道,“你说你不需要胶鞋?在这个任务上,你需要所有你能得到的帮助。”他停了一下,然后,老练地问道,“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还是朋友吧?”

  布里斯拿起一条领带。“我想这件事现在全UBCO上下都知道了。”

  那个人叹了口气。“我把事情挖出来。我不公开它们。据我所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然后,稍稍提高嗓门,“你为什么会在意?”

  “我不喜欢我的个人生活被买来卖去的。”

  “如果有谁这么做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布里斯用手指摸着领带,沉思着说,“这么说她又住回到巴塞尔的家中了。我还不知道。”

  “她在伦敦呆了一周,在伦敦城有些秘密谈话。”柯蒂斯说道,“她今早飞巴塞尔。”

  “你一直在盯她的梢。”

  “是的。”柯蒂斯站起身来,“一旦我发现了她和你的这层关系,我就得知道她干了些什么。”

  “尽人皆知的事了。”布里斯咕哝道。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如果她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整个财产都要归到她的名下。”

  布里斯正在打领带。他停了一下,从镜子中看着那个人。“什么时候?”

  “明年。”

  “但是她有个未婚夫。”

  瘦子又露出了一个堆满了皱纹的笑容。“还有你。”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布里斯说。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那个人的目光。“我们离开哈佛之后甚至都没通过信。整件事也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

  “有关系。”瘦子说,“从那以后,她的风流韵事并不多。没有一件是认真的。”

  “别拿我开心了。”布里斯断然地说,“她甚至都记不得我的名字了。”

  “关于你的到达,他们不想张扬,所以她可能不知道你在城里。不过,巴塞尔是个谣言网。她可能会给你打电话。”

  “她也可能不会。”

  “那你就给她打。”

  “是不是得要你批准?”布里斯挖苦地问道。

  “你已经得到了我的恩准。我见过那位女士。她,啊,不错。”

  布里斯打完领带,转过头来对着瘦子。“这是不是帕尔莫的主意,硬要给我套上一双胶鞋?”

  “如果你不再找我的话,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可能吧,那又怎么样?”

  柯蒂斯耸了耸肩。他拿起风衣。“我也不那么想见你。”他朝门口走去。

  “嘿。”

  “我一在这儿露面,你就跟我较劲。”

  布里斯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承认。我……他妈的,有点儿晕头转向。”布里斯笑了一下,“一语双关。晕头转向,睡眼矇眬。而且不太想急着让瑞士人把我切成干酪条。”

  柯蒂斯松开了门把手。“只要你处理好和施蒂利家族的关系,他们就不敢碰你一个指头。”

  “你了解多少马吉特?”

  “不多。”

  “我想她不会有兴趣护着我。”布里斯又在那张弹簧扶手椅上坐下来。他看着那个人在桌边的一把便椅上坐下来。“她是那种思想坚定的人。”

  “固执?”

  “铁石心肠。很有心计。她比你、我、帕尔莫三个加在一起更像银行家。”

  “铁石心肠,但……不是无情?”

  布里斯没有马上回答。他试图回忆起以前的事,找一些可以报告的东西,一些不龌龊的东西,一些可以用来说女人的东西,说出来又不失为一个绅士,他正开始对柯蒂斯产生好感,不过他仍然把他当作一个低能的美国新教徒,这种人当然在乎绅士风度。

  “不,不,不是无情。有点儿科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不冲动?”

  布里斯轻轻地笑了。“马吉特·施蒂利没有冲动的时候,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它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家几十代人都没有冲动了。”

  “我明白了。你到巴塞尔后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电话。”

  “如果我给她打电话,她未必会搭理我。”

  “但是你要打电话。”

  “你别烦我好不好?”布里斯火了。

  那个人长久不出声,然后,平静地说,“我见过那位女士。不应该那么难的,给她打电话。”

  布里斯坐在那里看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学着那人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不偏不倚。他想知道让他心烦的是什么,是被要求给昔日的女朋友打电话,还是意识到她可能不仅仅是个昔旧的女朋友,而他又从来不让自己承认这一点。似乎没有必要在过去六年之后来分析一段旧情。不过,现在既然必须这样,他发现自己无法肯定该把这一切归到哪个档案格中。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地把它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

  然后他说道:“不,不难。”

  “那么你会打电话了?”

  “再说一遍,”布里斯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带一点儿怒气。“别烦我。”

第六章

  女管家艾尔菲提前一天回来,不啻于提醒家里的其他仆人女主人要回来了。现在,没有哪个仆人还会有任何这样的错觉,以为女主人刚从施蒂利亚度完滑雪周回来。

  艾尔菲对马吉特·施蒂利忠心耿耿,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旋风般的伦敦一周,锦衣华服不停地穿,出入尽是有名的地方,年轻的男子尽是有头衔的——有一个甚至还是公爵爵位的继承人!——这一切使整个旅行太有意思了,实在是不吐不快。和艾尔菲一样,其他的仆人——一共八个——也都是诚实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彼此之间以及和其他太阳底下的瑞士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确喜欢那种有头衔的贵族派头,这是他们这个阿尔卑斯山共和国中所奇缺的。

  这栋老房子在巴塞尔的东边,位于从一块高地落入莱因河岸的缓坡上,周围是几百亩的草地和矮桦树林。房子朝北,冲着对岸的德国。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

  因为最近的镇子莱因费尔登的矿泉浴场到巴塞尔东边的距离和飞机场到巴塞尔西边的距离一样远,马吉特便叫出租汽车司机避开那座城市,抄近路去普拉顿。在那里,她下了出租汽车,看着它掉头回城。她闲逛了一会儿。测览了一下橱窗,然后走到火车站,上了一辆等着接下火车的乘客的出租车。她就是坐这辆出租车到了施蒂利城堡。

  守门人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已经拿掉了全防护的头巾和迪沃尔牌太阳镜,不过老沃尔夫-迪特里希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即便是穿着厚厚的罗登呢斗篷,也别想瞒过他的眼睛。

  “老天,马吉特小姐,”他说道,“只要我们知道时间,我们会派车接你的。”

  “用不着。”她叫道。当出租车再次提速的时候,她飞给他一个吻。

  长长的曲线型砾石车道在四轮马车和出租马车时代就铺成了。后来的施蒂利人懒得加宽它,以便两辆汽车可以错车。在任何情况下,这条车道都被小心地加以限制,绝不会有两辆车交错驶过,只要沃尔夫-迪特里希能提前给房子里打电话,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砾石车道的两旁大约在十八世纪中叶就种上了针柏。有些树年长日久,被新树替代了。现在,这些树都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在最宽处,也就是从树根往上三分之一处,其直径都不过六英尺,园丁和他的助手修枝修得太短了。树太多了,以至于在城堡的车库里有一辆园丁的卡车,上面的装备是从渥太华、堪萨斯一路运来的。这是一种液压提升机,可以把人举到五十英尺的高空修剪剑一样的树。马吉特还记得那天,一艘专门的驳船把它运来,在城堡自己的河边码头上卸了下来。这机器上头有五架梯子,自动连锁在一起。园丁不准她爬到梯子上去,但是她还能记起这机器的英文名字,一种“双驱动天钩”。

  弯曲的车道加上密密麻麻的针柏,使得出租车在甬道上行驶的时候,马吉特无法看见城堡。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堡垒或者城堡。在瑞士,一切都是小的——甚至包括名字和单词,它们常常以“li”这个指小词缀结尾——这么大的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城堡。

  现在出租车驶过了最后一排针柏。房子一下子落入了眼帘。它依旧矗立在小山头上,那种帕拉蒂奥式的平衡是任何后来的赘疣所无法破坏的。不管怎么说,其中间三层主楼加两翼较低的侧楼的基本式样,除非遭到轰炸,否则很难作大的变动。那枫丹白露式的带窗的正墙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之间那条通向一道宽敞的楼梯的曲线形车道也不会被弗朗兹·约瑟夫统治奥匈帝国时期的一些施蒂利家族的成员相当草率地添置的几百个种着扭结的矮果树的赤陶花盆所破坏。

  事实上,当马吉特叫司机停下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开始转入这条风景过剩的曲线车道。“请倒车,往右拐。”她指点着司机将车开到一座两层的过车厅下的边门。这道门通向一座偏厦,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一段时间,当她在没有母亲的帮助下艰难地过着自己的青春期时,她或多或少地被强迫以女主人的身份照应她鳏居的父亲在那一年里举办的几次晚会。最后,她开始喜欢上这些大型欢快的晚宴。晚宴自始至终都有从苏黎世请来的一个四重奏组演奏绝佳的室内乐。在特殊的场合,则从慕尼黑请乐师。

  但是过了几年,她父亲堕入了另一种心态,不再欢迎来访者了。就在她去巴黎的巴黎大学读学士学位的时候,他开始表现出厌世的迹象。她在美国的那几年或多或少地使一度精力充沛、喜欢社交的卢卡斯·施蒂利彻底变成了个隐士。

  当出租车在过车厅下停住的时候,马吉特回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每周要去几天办公室,但是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他在这座城堡的书房里处理的。

  他去世以后,医生把她叫到一边,并且使用了“忧郁症”之类的十九世纪的术语。对马吉特来说,事情似乎很清楚,如果她留在家里,为他承担起她去世的母亲曾经担当的角色,卢卡斯·施蒂利不会死,依然精力充沛、喜欢社交。

  事实上,他在五十五岁的年纪上突然死于血栓病,从感情上讲令人震惊,从医学上讲则不可能。当然,没人嘀咕“自杀”这个字眼,尽管他们和马吉特一样都明白,这栋大厦里有足够的医疗器械,包括皮下注射器和针头,这些东西可以让她父亲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她在走上不长的一段台阶来到双开的边门时,脑海中闪过了“自我注射气泡”的念头。

  所以,当艾尔菲和管家乌希冲出门来迎接马吉特·施蒂利时,发现她像大理石一样立在那里,一只脚已经抬起准备踏上上面一道台阶,一道不深的皱纹锁住了她的眉宇,嘴上显露出毫无遮掩的惊异。

  “宝贝,怎么了?”乌希叫道。

  一下子,那惊异消失了。眉头舒展了。脚落到了台阶上。马吉特·施蒂利回家了。

第七章

  刷好马吉特·施蒂利小姐的毛料衣服并把它们都折好,手洗了她的内衣内裤,仔细检查了她的礼服,看看有没有任何需要干洗的迹象,做完这一切之后,艾尔菲环视了一下这间她的女主人起居办公的屋子。有窗子的那堵墙对着河,但在这春日里,远处的细浪却闪烁着带着寒气的阳光。

  艾尔菲既不喜欢这套房间,也不喜欢这套房间所处的这栋房子。不过,她喜欢她的女主人,工资高,而且给施蒂利家族工作也很有声望,加之她女主人的衣服特别合她的身,马吉特·施蒂利不再想穿的昂贵的礼服、毛衣、裙子和休闲装可是价值不菲的奖金。

  艾尔菲又检查了一遍房间,然后穿上外衣,从后楼梯跑下楼,来到厨房区,用人司机博多正等着开车送她回城。像往常一样,他选的不是大车,而是大众勃比巴斯旅行车。

  博多跟往常一样像个疯子似的开着这辆大众车,想把黄昏时下班的车流挤出巴塞尔。跟往常一样,他对比他大一两岁的艾尔菲又来老一套。两个人便在这辆勃比巴斯的前排座位上一路颠簸着。

  “伦敦一流的,是不是?”

  艾尔菲冲他一皱眉。“那是一座城市。”她以一种她希望是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用人司机无权知道内部消息,哪怕博多这种聪明的也不行。

  “一座城市。”他模仿着艾尔菲的腔调说着,把车开人逆行道,加速超过一辆拉着干草车的拖拉机。“和巴塞尔一样的城市?”

  “要大。”

  这使得博多无计可施,只能傻笑了一会儿。“得了,她自己没在这些贵族中搞一两个?”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闭着,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前头的路面。

  “我听说他们都是同性恋,”博多继续毫不在乎地说着,“这让小姐特别沮丧,是不是?”

  艾尔菲露出了冷冰冰的半个笑容,怀着一种残忍的愉快心情说道:“对于还在和山羊做爱的小无赖来说,这些话的确可笑。”

  博多点了点头。“而且哪只母山羊也比不上你呀,宝贝。”

  “哦,你已经放弃公山羊了?”

  这话竟然让博多笑不可支,差一点儿让大众车滑出公路冲到路肩上。

  “艾尔菲,我什么时候才能教你怎么生活?”

  “你?休想。”

  “我晚饭之前不用回到城堡。我们有几个小时。”

  “算了吧。”

  “你以前从未有过的几个小时。”他满心狂喜地说。

  艾尔菲摇了摇头。“我同屋的五点钟准时下班回来。”

  “这哥们儿叫什么?”

  “是小姐。她叫什么不关你的事。”

  博多拍了拍艾尔菲的膝盖。“我知道她叫什么。她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从银行回来。两个小时可以让你魂飞九霄。”

  “就你?”她的笑里带有蔑视,却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一声尖利的叹息从博多的嘴唇间逸出。“你和你的主人一模一样。你已经学会了她那套了。”

  “什么意思?”

  “你们俩都爱戏弄人。她不肯嫁给一个热血男儿的典范,你拒绝了一个床上功夫比洛恩先生还好的男人。”

  艾尔菲稍微拔过的眉毛轻轻一抬。“是吗?你们比赛过?有裁判吗?”

  博多尖声大笑起来,一边还拍着方向盘。“你太有意思了,艾尔菲。得了,请我上楼吧。”

  “你可以去找你的山羊。”

  她逃出大众车,跑进公寓的门厅,稍微停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房子里了。

  这公寓对两个人来说是小了,她进屋脱下外衣时想。但是一个人住又太贵。她需要一个更可爱的同屋。克里斯塔·鲁赫个不高,声音不小,温顺得像个机器娃娃似的,人都懒得检查一下电池还有没有电。她晚上都一个人呆着,很少和男人出去,从不带人回来喝一杯。但这实际上是克里斯塔的公寓,尽管有一大串的人在等着,她却得到了,这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在银行工作。艾尔菲每月直接把她那份钱交给克里斯塔;从技术上讲,她住在这儿是不合法的。

  艾尔菲见过大世面。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交际花。这种性格的人别想在施蒂利家找到活干。但是在她服侍马吉特·施蒂利的两年期间,她已经游览过各种城市和名胜。而且她的女主人也不反对她自己在这些地方找乐子。

  现在她站在公寓的小门厅,仔细地弄平外衣的领子和袖子,然后挂在门厅的壁橱里。这外衣很不错,开士米的,剪裁得相当好,骆驼毛的颜色,是女主人去年冬天送给她的。

  穿这身衣服,谁会吃博多那套性污辱。穿这身衣服要讲究含蓄、隐秘、手腕。这身衣服是要穿了和温文尔雅的男人,和有教养、有地位、有背景的男人在一起的。

  穿上这身衣服,是要过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生活。

  穿着这身衣服,电影明星依在阿尔卑斯山的平台上吸着热饮料。穿着这身衣服,国际女冒险家横扫豪华宾馆的大厅,在皇室套房里幽会。穿着这身衣服……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缝。别白日做梦了。这件外衣很暖和,差不多是新的。其他的就忘了吧。

  然而,一旦一个人见过大世面……

第八章

  “邦特利,”艾里希叫道,“把跑车发动起来,好吗?后半天我得拜访几个人。”

  艾里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给他拿来的报纸,走进更衣室,艾里希·洛恩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会或者葬礼,不穿中灰色的上装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领浆过的纯白衬衣,不系谨慎的深蓝色领带。

  相反,艾里希穿了一件布满花纹的衬衫,套上一条棕色小山羊皮裤子,系了一条有巴掌宽的皮带,脖子上系了条薄软绸方巾,脚登一双软皮靴,靴腰比时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镜稍稍弄斜,以便看见自己的全身。

  艾里希消瘦的脸主要是由一组V形结构构成的,就好像是某个卡通画家打了一连串的勾画成了这张脸。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画着两个V形,一个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块肉在汇入下巴时形成的,一个是由上唇中间那个小而尖的唇坠构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双眼下面颜色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荡之后现在才开始起皱,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还在学徒的小丑,刚开始真正学化妆。艾里希深棕色的头发构成个寡妇顶①,因为是朝下指向额头中间的,就好像是在额间拢出一串相同的沟。

  ①垂在前额中间的“V”字形头发(旧时被视为当寡妇的预兆)。

  一个小丑,他想。是的,当然是。如果对艾里希有什么一致的批评,那就是这个家伙没个正经。

  他转身离开穿衣镜,出了房间,小跑着下了楼梯,来到门厅。他记得今天早些时候已经仔细刮过脸了。他希望海伦已经先于她丈夫到家了。不过她足智善变,随便就可以编个故事说她在某个女朋友家过了一夜。不管怎么说,是海伦带来的嫁妆钱支付着部长先生昂贵的政治生涯。不管海伦跟他说什么故事,他都应该相信。

  而且,艾里希提醒自己,这是条规矩。别咬喂你饭的那只手。

  瑞士是个醉心于规矩的国家:关于上帝的,关于家庭的,还有关于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这样有意维持一个软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规矩似乎太多了点儿。

  可能这就是每个瑞士人怀着自豪感实践着的自我支配的症状吧。不管怎么说,有几个西欧国家给每个二十岁以上的男性公民发一支枪和弹药,保存在家中,随时准备保卫国家的边境?

  然而,艾里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认为巴塞尔人有点儿疯。由于靠近法国和德国,使他们明显产生这样的怀疑,而且巴塞尔人有点儿古怪是由来已久的名声,不过名不副实。巴塞尔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沉闷虚伪。仅仅是按照瑞士人的标准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闷一点儿。

  艾里希打开前门,走到临着莱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过湍急的河水,盯着巴塞尔的老城区、脸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对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经发动好跑车,并开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这辆小跑车的油门轰鸣而去的时候,邦特挥手向他道别。这辆车是大约十年前在伦敦的一个拍卖会上买的,是一辆非常老式的MG车①属于早期的玛格纳L-2型,三十年代制造,但已经显示出长式发动机罩和凹式车门的设计,备用轮胎也挂在后行李箱上。车被漆成一种鲜艳的橘黄色。

  ①MG是英国雷兰(Leylan)公司生产的系列跑车的商标,其中玛格纳L-2型跑车是1933一1934年制造的。

  规矩,艾里希想着,将小车向右急转,发出一种他喜欢的声音,橡胶摩擦光滑的鹅卵石产生出的断续的嚎叫声。有些人,他想,规矩越少越好。人们说,规矩制造伪君子,但艾里希确信,事情绝非如此。是伪君子制造规矩。

  这些年来,他相当彻底地研究了他的瑞士同胞们的性格,从他的父母和两个妹妹开始。他妈妈总不忘记教他的两个妹妹在一套餐桌摆设中如何放一把餐刀才是正确的,(“朝里点儿放,姑娘们。否则就是告诉你的客人们你要砍他们。”)而且她还制定了一套规矩,规定盘中的食物该推到离盘边多远。(“三厘米,姑娘们,一毫米也不能少。让奥地利人和意大利人把食物弄得乱七八糟的一盘子。咱们是瑞士人。”)更有甚者,她还极其严厉地推行这些无聊的规矩。

  直到今天,他的妹妹们都长大成人了,还继续把食物堆成糊里糊涂的一小堆,准确地推到她们盘子的地理中心位置。她们的孩子也已经被洗了脑子,也把食物放在盘子中间。

  他向左拐,进了阿申福斯达特街。这条街平时就很繁忙,两旁尽是银行和其他商业建筑。现在就更忙了。下午两点,正是午饭吃晚了的职员和经理们急急忙忙赶回办公桌边的时候。艾里希知道,巴塞尔是欧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然而就是在这里也没有向前冲闯的人群,只有绝望的行人在守着规矩。

  他还是老样子下车,抬起一条长腿跨过关着的车门凹下去的地方,然后灵巧地跳到人行道上。他有点儿事找他未来的叔叔迪那特,或者更准确他说,是迪耶特找他有事。

  施蒂利家族一般不通过艾里希和洛恩家族打交道。他父亲,行。他表弟威纳,行。哪怕是他的白痴妹夫们也行。但是没有哪个正经的生意人会通过艾里希处理任何实质性的事务,尽管他挂着洛恩公司的副总裁和首席执行经理的头衔。

  所以迪那特今天的话题只可能是关于马吉特。

  艾里希打量了一下17号这栋灰色石头大楼,二楼的窗槛花箱中有几点鲜红色的天竺葵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太漂亮了。监狱般灰色的面孔上有几点热闹的颜色。他的眼帘稍稍往下垂,近乎于眨眼。

  他进了17号,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上了年纪的接待员,并被立刻领上了楼。迪那特正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满脸堆笑。

  迪耶特·施蒂利现在已经过了六十五岁了,但却是精神极其矍烁的六十五岁。他还在滑雪,艾里希知道。他还在风流,但从不在巴塞尔。这种事他从不在瑞士干。所以他很容易矢口否认,甚至对自己矢口否认,他风流。

  看着这个老头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来,艾里希禁不住想起了本来会成为他岳父的卢卡斯·施蒂利,迪耶特的弟弟。他死得太早了,所以看着这位哥哥依然活蹦乱跳、一肚子花招的时候,总是让人很惊奇。艾里希常常想弄清楚卢卡斯死前到底是做了什么生意,让他这个做弟弟的控制了施蒂利帝国,控制得如此之牢,甚至在坟墓里他都可以不让迪耶特抓住控制权。

  艾里希得就这个问题探探他父亲的口风,或许那老家伙会说点什么。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竞争的银行家之间为对方保密保得比父子间的还严。

  “……对洛恩银行来说是块不错的生意。”迪耶特说道。他已经就社交和生意东拉西扯了一分钟了,用漂亮的辞藻不着边际地大肆赞扬艾里希在生意上的敏锐。

  “你可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为的饭桶。”他接着奉承着。“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猛扑过去大赚一笔,嗯?最有意思了。”

  艾里希轻柔地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先生,是最高的赞誉。”

  “不,不,不。”迪耶特摇着食指说,但是还了个微笑。“别过分地恭维老前辈。我们要是吹牛的话,你知道,再怎么吹也不会脸红的。”

  艾里希笑得更灿烂了。如果这个伪君子以为他已经赢得了信任,就让他错下去吧。“我的经验是,先生,一个真正的瑞士人所做的一切永远都不会让他脸红。”

  迪耶特那近乎正圆的脸开始像个太阳了。艾里希肯定,是正午的太阳,那自我满足的喜悦和想到愚弄了别人时的开心是如此的光芒四射,他完全有可能自己点火就爆炸了。

  “既然如此,”迪耶特突然说道,“以上帝的名义,你什么时候和我那个混账侄女结婚?”

  艾里希依然将笑容贴在脸上。他有几种方法回避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可能冷冰冰的回答会让这个老杂种降降温。

  “混账?”

  日蚀。迪耶特的脸起了褶子,但还没有熄灭。他憋了一分钟的心头火,丰满而小巧的嘴巴嗫嚅着,蹦出了几个火星儿。然后:“我道歉,艾里希。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我是她忠实的奴仆。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是最温柔的。我的粗鲁是不可宽恕的。我乞求你的宽恕。”

  我的上帝,艾里希心想。他挥了一下子,想扫掉落在他们俩之间那张桌子上的一些不幸的碎屑。

  “但是,艾里希,你对你自己、对马吉特、对我、对你的父母、对我们全家,都负有责任。”

  艾里希耸了耸肩,然后说道:“马吉特是施蒂利家的人。她也是未来的新娘。她和她的家人定日子,对不对?”

  立刻起了一片云遮住了太阳、迪耶特似乎考虑了很长时间,艾里希以为他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被你说着了,”迪耶特然后说道,“既然我们已经无话不说了,艾里希,告诉我,咱们男人对男人说,为什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一定知道。”

  “我?”他摸着他那件灰色外套的边儿,那里衬着一条不显眼的黑色皮线。他那双短粗的大手很像屠夫或者泥瓦匠的手,不像是拿笔的手。“请行行好,给我透露只言片语。为什么她的叔叔、监护人、保护人就得最后一个知道?”

  艾里希没有马上回答。叔叔,没错。监护人,别想,马吉特已经到年纪了。保护人,更他妈的不可能。然后他问道:“我能告诉你什么?”

  迪耶特举起一只肉手,用另外一只手的肥胖的食指搬着这只手的指头说道:“她本可以在你们订婚之后一年就嫁给你。她没有。她本可以从哈佛回来时嫁给你。她没有。从那以后的六年中她随时都可以嫁给你。她还是没有。现在看起来她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嫁给你。”

  “三十岁之前是不会的,不。”

  迪耶特惊恐地瞪大了太阳般的圆脸上的那双蓝眼睛,结果使得眼睛周围原本光滑地罩在肉垫上的皮肤起了深深的皱纹。“原来是这样。”

  “我不相信你是才知道。”

  “我和你一样了解这个情况。”迪耶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而且我知道我已故弟弟遗嘱的每一行。他的如意算盘就是尽一个坟墓中的人之所能,给我们造成最惨痛的伤害。”

  艾里希听着这戏剧性的语言在屋子里隆隆地回荡了一分钟。他也像这个人一样喜欢演戏,但还没喜欢到不加批评地看着这种表演的程度。

  “那么我最好告诉你,”他说道,也懒得注意措辞了,“尽管她没有对我说一个字,我敢肯定她三十岁之前不会结婚。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以自己娘家的姓直接继承遗产,用不着她丈夫介入到她和控制权之间。”

  “这不是介入的问题。”迪耶特向他保证道,“丈夫的后面有法律的全部力量。”

  “不会维持太久的。”

  “他们不会颁布实行这个怪物的,所以他们聪明地称之为改革。”老人声明道。

  “那个《废除父权制法案》?”艾里希答道,“那是改革,没错。而且会实施。”

  “但几年之内不会。”

  “可能吧。”

  迪耶特的圆脑袋左右摇着。“我不是傻瓜,艾里希。我知道什么芝麻大的问题会让选举人激动。我知道一旦我们给了妇女选举权,《废除案》也不远了。但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我们男人?我们这些敬畏上帝的瑞士男人?”

  那颗脑袋还在慢慢地摇着,好像是在伤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废除案》成为法律之后会怎么样无关紧要,只要你娶了她。”

  “而你也没明白我的意思。”艾里希有点儿刻薄地反唇相讥。“马吉特的律师,我敢肯定,已经给了她充分的理由让她相信,只要她以娘家的姓继承了她施蒂利的财产——也就是,在三十岁时——她此后所嫁的任何一个丈夫都不能控制她。卢卡斯·施蒂利的律师们当初写遗嘱时也许不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会发生。”

  迪耶特什么也没说。屋子里一片寂静。甚至阿申福斯达特街上传来的噪音也进不了艾里希的耳朵。他今天还有两个约会,而这个傻瓜在拖延他的时间。

  圆脑袋又开始左右摇晃,现在却是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艾里希。”这声音在颤抖,不再是尖利或者甜蜜,而是透着苍老和被出卖,“你都告诉了我些什么,艾里希?”

  “你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

  迪耶特看上去真的吃惊了。他不再颤抖了。“什么?”

  “那么,告诉我,”艾里希问道,“为什么她已经是助理副总裁了,全国这个级别上唯一的女性?这难道不是你的方式,培养她担任我们都知道她必将担任的角色吗?”

  迪耶特丰满的嘴开合了两次,就像鱼缸里的一条顶在玻璃上的热带鱼。他似乎正试着既吐出几个字同时又吸气。他把自己胖乎乎的身躯从桌边撑开,让他屠夫一般的手在外衣的皮花边上上下摸着。

  “听着,”他之后说道,“她要求干这些工作。我能做的就是推迟把这些工作交给她。但是,如果有谁以为,早晚,施蒂利家的财产会被一个女人统治着,他就是个傻瓜。”

  “马吉特相信她会。”

  “他妈的,瞎胡闹,神经不正常!”迪耶特脱口而出。之后,急切他说,“我爱她,这个姑娘,像她父亲一样。我很喜欢她。但是她正用这种美国式的愚蠢毁掉自己。全部都是民主的臭狗屎。”迪耶特以阴郁的腔调说道。他摆出一副厌恶的面孔,挥了两下沉重的手。“最有意思了,嗯?他们感染了她的大脑,又把她出口回瑞士,就像一个……一个……一个伤寒菌携带者。”他气急败坏地说,“太过分了。”

  艾里希站起身来,以便打断迪耶特,让他少说两句,免得他那通风不畅的阴沟脑子中再流出什么东西来。“所以,你看,”他说道,“我无能为力。马吉特高兴了就会结婚。”

  当迪耶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冷了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她犯了个大错误,这个倔丫头。她的律师给她出了些馊主意。《父权法》白纸黑字写在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它一直保护男人在任何一个家庭中的至高无上的决定权。他的话才算数……从法律的意义讲,不管她是婚前还是婚后继承的财产,她丈夫的话还是法律。”

  艾里希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俯视着这个老头。“别太肯定了。”

  迪耶特爬起身来。他比艾里希矮一个头,所以他就站在桌子后面没动。“法律就是法律,艾里希。作为她的丈夫,你的话就得听。《父权法》保护你在这方面的权利。而且,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投入我最好的律师不让她独揽大权,不管我弟弟的遗嘱是怎么说的。对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你可以放心,艾里希心想,你已经这么干了,而且已经想出了一打的鬼点子。他朝屠夫的右手伸出手去。“马吉特明显不是这么想的。”他用悦人的语调说道,“可能是她的律师给了她充分的理由这么想。”

  “她的律师?”迪耶特暴叫起来,他的圆脸再次发光,这次却是因为愤怒。“她没有哪个律师的名字不是列在我的工资册上。你以为我会让她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迪耶特的手像条大乌贼似的夹住了他的手,但是既不凉,也不粘滑,而是又热又干。“我们都爱她,艾里希。我们为我们的小马吉特祈祷。为了这个可爱的姑娘,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

  或者是针对她,艾里希心里加了一句。他抽出了他的手,走到迪耶特办公室的门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老头。“有你照顾她,她太幸运了。”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第九章

  沃尔特·施蒂利站在小旅店的院子里,向载着他的三位日本生意伙伴回巴塞尔——莫尔豪斯机场的那辆配司机的标致车挥手道别。等到那辆车走远之后,他才坐进自己的那辆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命令司机回办公室。

  他瞥了一眼表。两点四十。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沃尔特为自己开脱。当白狐谋胜之时,日程安排又算得了什么。自然,当他迟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去的时候,他的同事们会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当然,他们会对自己发老板儿子的牢骚。毕竟,这是他们的用处:以其目光短浅和琐碎,衬托像沃尔特那种的伟大的商业敏锐。通过对比更能显示出他的光辉灿烂。通过他们无法逃脱的卑微,而把他提到新的高度。

  但是他今天心情很好。他彻底地蒙住了那些日本人。他们可能懂得生产。他们甚至也懂金融。但是他们不懂销售,而沃尔特懂。

  他刚刚结束了一笔,在开始阶段,对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来说,非常小的生意。但是有更大的考虑。像所有忠诚的瑞士人一样,沃尔特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为他们国家的钟表制造业发愁。除了几种极高档的钟表和计时仪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面临困境,尤其是中、低档钟表。这些东西或多或少地被便宜一些而质量并不差、甚至更好的日本表扫出了全世界商店的柜台。

  尽管诚实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能有充裕的失业救济金,但无所事事是轻罪,而贫困却是重罪之首。没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瑞士人能忍受自己没有工作可做。而且没有一个瑞士人能冷静地思考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一些忠诚的同胞已经无所事事,生活困窘,或者即将如此,如果他们工作的钟表厂停了业的话。

  所以,沃尔特坐在深灰色的梅塞德斯后排,靠着椅背,看着春天可爱的阿尔萨斯乡村从车窗前流过。今天,日本人在旅馆里吃过一顿极好的酒宴,宴后每人一升任何李斯陵葡萄酒所无法比拟的73年摩泽尔葡萄酒,之后签订的协议是为新开发的颇受欢迎的便携式电子计算器中的一种提供机心、电路和数字显示器。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但是就是这个协议会让他们在生意上剖腹自杀。

  他们永远也怀疑不到,沃尔特想着,这时他的车向东急速朝巴塞尔城驶去。为这种微小的固体电路所编定的程序不仅可以进行典型的加减乘除计算,还有一系列特殊的功能,包括固定价格百分比,资本递减百分比,米制换算和几种这类小型掌上计算器所不多见的机巧。

  这种小计算器实际上是特制的,用于银行、经纪业和其他金融机构。

  日本人同意为这笔生意保密。他们同意不在电路板上印自己公司的名字,或者,更主要的是,不刻上“日本制造”。和两个非常有声望的东京企业的谈判就是在这一点上谈崩了。他们坚持铭刻“日本制造”,沃尔特一直在寻找一家日本公司同意这些条款,并且最终找到了一家。这些笨蛋。

  那些失业了的瑞士钟表匠,尽管他们的手指可能不如日本人的敏捷,却精通这种工作,他们将被安排在巴塞尔以南的秘密工厂中。在那里,他们生产小计算器的金属及塑料外壳,安装日本的电路,测试调整机械性能,装箱运往全世界,每只箱子上显眼地表明商号名称“施蒂利康”,旁边就是“瑞士制造”这几个字。

  施蒂利的名字印在便携计算器上,这是主要针对世界各地银行进行的广告攻势中关键的一步棋。“施蒂利棒极了”或许是条不错的宣传口号,沃尔特想。这条口号虽没有他的广告人员创意出来的一些口号中的那种口气,但是他远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富于创造力。或者是“施蒂利更棒”。要不要个惊叹号呢?“太棒了,有施蒂利的名字!”或者,“施蒂利只有最好!”再多几个惊叹号?“如果是施蒂利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让搞刨意的人折腾去吧。付给他们大笔的瑞士法郎,就是让他们玩文字游戏。

  深灰色的梅塞德斯渐渐慢了下来。沃尔特的脑袋也不再浮想联翩,计划的倒数第二步是把这些计算器卖给银行、保险公司、股票交易所,以及所有用得上这些特殊功能的专门的办事机构。在金融界中,施蒂利的名字有着相当的分量。但这不是最后一步。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全世界“倾销”这种计算器。其零售价将低于与之竞争的日本机器的价格。他实际上是要通过偷窃的手段从发明小型计算器的国家日本手中挖走一大块市场。而且是用他们自己的电路。

  价格低廉,加上施蒂利的名字,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一旦占领了市场,计算器的价格将升到一个可以赢利的水平。人们希望如此。物价总是在涨。

  除了让瑞士工人把盒子套在日本的机心上这笔名义上的劳动力开支之外,他不需要实际的生产支出。他将以极优惠的利率为购买日本电路板提供资金。这样的话,只要稍一涨价,整个计划就会有丰厚的利润,这就取决于产量了。

  梅塞德斯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前面停了下来,沃尔特下车时有点儿站不稳,这在六十岁的人身上是很正常的,但对于一个还没过三十五岁生日的人来说就不正常了。

  春天太阳的弱光使他的金发和浅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苍白。就在门房将银行的门拉开的一瞬间,他从门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白狐?白骑士!沃尔特用手指将头发拢朝一边,以掩饰一下在他这个年纪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的事实。一旦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知道了今天午餐的结果——他沃尔特会特意地广泛传播这一消息——每个人都会一下子明白谁命中注定是整个家族的真正的统治者。

第十章

  既然她已经从秘密的一周伦敦之行回来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拢在她的周围,而且所有的仆人都进来向她致意,并且拐弯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乐,回家了这一事实便像最沉重的铅一样的罗登呢落在了马吉特的肩上。

  远不是回到了巴塞尔,她在书房写字台边坐下来时这么对自己说。她无精打采地浏览着一周积下的个人信件和办公室便条。

  这间屋子曾是她妈妈的卧室。屋子很长,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莱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边的远处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区,那是德国和瑞士的边界。

  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和婴几时的马吉特一起玩耍。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因为妊娠不顺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现在还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张。妊娠不顺最终导致马吉特的弟弟生下来便死了。当时医生取消了所有的晚会,甚至不跳舞,没有音乐的也不让举行。即使是在那时,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几年,Rh抗体损坏胎儿在科学上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医生要求静养,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马吉特的妈妈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四个月,只有几个伴儿,包括马吉特,那时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她在马吉特的弟弟死于分娩的第二天也死于妇产医院。死后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费弗利父子殡仪馆的殡仪工陈殓。

  而且就是从这里,马吉特的妈妈,穿着白色雪纺绸长袍,黑发束成髻,安详而僵硬的脸上仔细地涂过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岁的女儿跟着棺材,手紧紧抓着她爸爸的手,从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边的私人墓地。

  在那个可怕的日子之后的几年里,这间屋子和相邻的浴室与梳妆室一直静静地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之后,马吉特的父亲又打开了这间屋子,油漆,重新贴墙纸,围墙裙,装饰得非常现代。它成了马吉特的房间,甚至在她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时也是如此。

  按照卢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妈妈的所有家具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张白色细柳条躺椅除外,是马吉特坚持才留下来的。在她的心目中,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妈妈。它甚至很像她妈妈斜倚的形状。充满了生命,也浸透着死亡。

  马吉特回头看着那张躺椅。坐垫又得重新绷弹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样,她刚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妈妈对她的进步高兴极了,教她认新的字,鼓励她爬到椅子上去,推着茶几转。她曾乞求做她妈妈的管家,给她送饭,为她拆信。但是她妈妈对她的要求远不是做个说话的伴儿。老天,她什么没说过!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这里的另一个时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内瓦度过的少女时代、她给马吉特和卢卡斯定的计划。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男孩,要以他父亲的名字命名。他就是卢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许是四世?

  马吉特的眼睛湿润了。躺椅变得模糊不清。她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信和便笺在眼前游来游去。妈妈,好妈妈。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张严肃的面孔,和她父亲曾经有过的那张面孔没有多大区别。尽管她想忘掉他们,他们俩却依然和她在一起。尽管她已经下定决心成为自我,但是身上还是有他们俩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对他们俩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有谁的童年会像她这样?有谁的父亲会在她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仔细地向她解释是她身上的阳性Rh因子和她母亲身上的阴性因子相互作用,导致了后来弟死母亡的惨剧?有多少父亲有这样的故事告诉他们的独生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算有这么个故事,他会不会疯到把它讲出来?让他女儿背上害死两条命的责任?让她如此地内疚?而在十年后,他自己陷入忧郁症,并且,或许,自杀了,或许出于哀伤,或许……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马吉特认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卢卡斯·施蒂利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吗?不是在床上,或许。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没错。但是或许也在床上?

  或许。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河。甚至在这么远,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她也可以看见阳光闪耀在飞逝而过的细浪上。马吉特看见一条拖船拖着六条装满了货物的驳船,正在莱茵河上转那道湾。那道河湾是和德·施蒂尔夫人同时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选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着古城奥古斯特,马吉特儿时曾在城中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上奔跑玩耍。就在东边矗立着中世纪小城莱因菲尔登,有著名的巴拉塞尔苏斯①建的矿泉疗养院,据说是他建的,还有浪漫的河湾大道。

  ①瑞士医学家、化学家(1493一1541)。

  两城之间是施蒂利家的领地,围着围墙不让人参观。这是块私苑,里面有三百年的古树。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经被修复供家庭使用。马吉特小的时候就已经勘察过这块领地上的古迹。领地上一直覆盖着草皮,以防止政府征收罗马遗迹和曾经像三世纪的瘟疫一样横扫这片土地的阿尔曼尼野蛮人留下的青铜武器。

  现在马吉特对自己说,拥有这种权力的家族在巴塞尔并不少见。但是对当局傲慢无礼,并且实实在在地说出“如果为了保护我们的隐私而剥夺了世界对这些遗迹的权力,那就剥夺吧”这种话来,却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风。

  卢卡斯·施蒂利让人伪装了这些古迹。他叫人种上草皮并浇水,让灌木丛长起来。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这件事的仆人都走了。还记得那个时期的事的人除了马吉特自己和管家乌希之外都走了,乌希可能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对她来说,那件事没有什么意义。只有马吉特记得。只有马吉特对她去世的父亲的傲慢自大感到惊讶。

  而且会永远惊讶,她想着,离开了窗边。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天才,或者两者都是。但是他的决心却留给了她整个施蒂利帝国,让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卢卡斯是不是这么想的,他对她的影响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张写字台——一张长长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边坐下,一下子那种沮丧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个沉重的魔鬼,一个教堂排水口的那种阴险的滴水嘴魔鬼,张牙舞爪,乜斜着眼睛。

  她拿起了从她办公室送来的本周的信件。

  几年来她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担任了一系列的经理的职务。是些看上去适合女性来做的职务。她的第一个职位是领导一个部门,为已婚妇女开发一项有限信用贷款计划。在瑞士的历史上,直到那时,没有哪个妇女得到过信用贷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义,用她丈夫的签字。现在,由于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们提供了一笔数额很小的信用贷款,只准用于传统的零售购物。实际上不过是百货公司的赊账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业向二十世纪迈出的摇摇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还没有出台,但马吉特已经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这一崭新的施蒂利部门,并悉心地照料到它赢利之后,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为助理副总裁,这是自从有了这个世界以来瑞士银行中的第一位女副总裁。在这个头衔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决定为妇女时装店、如雨后的蘑菇般建立起来的少年保健业等妇女经营的高风险的行业提供资金,银行是否可以赢利。

  马吉特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厌倦了翻阅没完没了的办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夹推到一边,接着看私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绝大多数的私信不过是账单或者广告或者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个魔鬼在强迫她把业务邮件放到一边看个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冻住了,这是封长信,盖着航空条纹章,贴着三毛一的美国邮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业管理研究生院,剑桥,马萨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开信封,扫了一眼校友办公室寄给她的这封信,信上落着仿制的个人签名,某个聚会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请求。她怎么知道这堆信中会有这封信?为什么她肩膀上的那个魔鬼会叫她找这封信?

  她把这封信,还有她已经看过的大部分个人邮件,都扔进了废纸篓中。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这张长长的核桃木桌边,重新凝视着窗外的河。驳船已经不见了。但湍急的河水依旧波光粼粼。

  查尔斯河很直,一样的宽,对岸的河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波士顿的摩天大楼,微波荡漾着五月末的阳光,几只小艇划着小之字型驶过河面,在春天的劲风中像水生峙一样飞快地冲来冲去。

  他现在在哪儿?东京,听人说。

  想想他的大块头被日本人包围着,挺有意思。他们之间互相吸引最初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高个。看上去配得上和马吉特一起遛弯儿的男人并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两英寸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为什么会摸到那个信封?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想他了。魔鬼长长的爪子刮过她脖子上的皮肤,一阵颤栗透过她的肩肋,传到她的脊柱。

  胡思乱想。马吉特站了起来,摇铃叫乌希。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从早晨在伦敦吃过早点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现在在哪儿?

第十一章

  当马修·布里斯到达巴塞尔一莫尔豪斯机场的时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说当UBCO的车沿着机场以东宽阔的国际高速公路飞驰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公路的两侧拦着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护铁丝网。

  在这个钟点上,高速公路朝巴塞尔方向的车道几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车道却挤满了载着办了一天事的人去飞机场的出租汽车。一辆专职司机驾驶的大型标致汽车朝飞机场的方向蹿了过去。车的后面一动不动、笔直地坐着三个日本人。

  布里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长途飞行,让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奥利机场下飞机时遇到的那三个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个好觉了。

  对于公司派来一个神出鬼没的暗探给了他一堆他并不很需要的情报,他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过有两三页打印的有关施蒂利家族控股企业的文件却显示出了良好的侦探水准。柯蒂斯可能是个低能儿,但确实是在搞调查。

  马修·布里斯向后靠在汽车硬邦邦的靠背上。四开门的奥迪,他肯定这不是UBCO巴塞尔车队中最好的车。但是那个经理他妈的为什么不来机场?

  当车接近大巴塞尔的城界时,太阳已经在他的后面了,正落入西边的地平线。他有UBCO驻巴塞尔经理的名字,一个姓谢尔特的家伙,怎么会姓这么个姓。但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犹豫了一下,没从机场给他打电话。他应该来迎接他的继任者和新老板,而他甚至连走过场的礼节都不顾,这太不能令人满意了。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布里斯习惯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对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谢尔特对布里斯的上任非常恼火,所以搞这种小动作来报复。

  他知道他心里窝着火。而且他明白谢尔特把他晾在飞机场仅仅是他觉得窝火的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给他派来他自己的私人侦探是想帮他。但是身边有柯蒂斯这么个人却是把双面刃。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的情报。但同时他又的确是在为UBCO监视你。是的,没错。

  不论是谁决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会是他的老靠山伍兹·帕尔莫。对此,布里斯确信无疑。只要他在旅馆中住下来,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给帕尔莫打个电话,约个日子拜访他。

  奥迪车的速度已经慢下来许多,它正驶过沃尔塔广场,进入埃尔塞瑟街。这时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里斯知道瑞士银行的关门时间比美国的晚,在四点之后。就在前面的那个街区,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紧靠着莱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纪房子下,布里斯看到了一家旅馆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一块街道铭牌,上面写着“脱顿唐兹”。

  布里斯开始不敢肯定那就是德莱凯尼根①,就是UBCO给他的各种各样的手册和小册子描绘的那家旅馆。这家旅馆所有的招牌都表明它是“特洛瓦罗瓦”②但是,当布里斯试探性地把它的德语名字念给一个门房听时,“没错,我的先生!”这句回答似乎是再确定不过了。

  ①德莱凯尼根(Drei Konige)是德语,意思是“多个国王”。

  ②特洛瓦罗瓦(Les Trois Rois)是法语,意思也是“三个国王”。

  当门房和服务生蜂拥而上围住了他的车,把箱子从后车厢中提出来,并雨点般地把“请,布里斯先生”浇向布里斯时,酸葡萄的味道消失了。这最起码可以肯定他们在盼着他来。谢尔特,或者UBCO分理处的某个人没有忘记给他订房间,当司机给他一张表要他填时,布里斯才意识到奥迪是租来的。这么说,有人还安排了车。

  谢尔特在这套房间上也没少花UBCO的招待费。三间的套房全都临着莱因河。付过两名行李员的小费之后,他拉开大起居室的一扇窗子,探出头看着河水在他面前从左到右飞快地流走。

  在他的右边有一座挤满了小车和卡车的桥,通向河那边的城区。在他和桥之间有个小码头,停泊着一艘小游艇。似乎没有什么人上下游艇。在他的左边,一艘系在越空缆绳上的小型渡船正稳稳地横渡莱因河,船体被急流冲得斜朝一边。

  布里斯回过头来,走到电话机边。“有没有给布里斯的留言?”他问管理人员。“有没有信?”

  “没有,布里斯先生。”那人立刻答道,“如果有,你登记的时候我们就会交给你的,先生。我现在要不要送点什么来?任何提神的东西?冰啤酒?”

  “不,谢谢。”

  布里斯挂上电话。谢尔特还来劲儿了。这根本就不是不认真或者愚蠢。这简直就是侮辱。他被有意地给忘了。

  布里斯外衣也没脱,就在一张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盯着地板上的那一小块东方地毯有好半天。他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在超级礼貌的日本呆了四年是不是把他给宠坏了,无法适应西方了?

  他摇了摇头,把手揣进衣服口袋里。过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本红皮小字典,扔在一张茶几上。脱顿唐兹。死亡之舞。给街道起这么个名字也真他妈的滑稽。

  马修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步。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这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不了解这座城市,或者当地的人,或者甚至不懂这里的语言,就更让他坐立不安。

  他大步走到电话机边,从总机接线员那里问到阿申福斯达特街UBCO分理处的电话。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响了十几声之后,布里斯把电话挂上了。

  他打开公文箱,拿出一个文件夹,在里面找到了柯蒂斯给他的一扎文件,并找到了帕尔莫的地址,是在鲁加诺附近的一座小镇。他把地址告诉了接线员。然后他又开始踱步。房间很大,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长,但是布里斯似乎四五步就跨过来了。

  十分钟之后,他突然脱掉外衣甩在床上。又过了五分钟,他拿起电话间接线员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布里斯先生。”

  “叫客房服务给我送瓶冰啤酒上来。”

  那种出了什么问题的感觉现在已经非常实在了。UBCO没人回答。没有留言。没有帕尔奠。他的目光落在了柯蒂斯写在那几页材料中的一页便条。“马吉特·施蒂利小姐,施蒂利城堡,巴塞尔兰德。”还附上了电话号码。

  布里斯脚跟一转,踱到窗前,拉开窗帘,盯着下面的河。一列驳船向下游驶去。桥上的车流已绎停滞不动了。当然,也没人按喇叭。无声的交通堵塞,布里斯注意到。

  他不会给她打电话。这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接待委员会出了什么问题。要么是他们以为他不是今天到,要么就是谢尔特这个杂种对他恨入骨髓,而且也不在乎让他知道。

  布里斯试着平静地作了几次长呼吸。他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在一切安排妥当,站稳了脚跟,也打下了块地盘之前,他是不会去打开旧日的情书。即便到那时,他也未必会给她打电话。

  他看着那艘小缆绳渡船在莱因河对岸靠了码头。然后他坐回到扶手椅上,定定地看着脚尖。电话随时都有可能响,并且传来谢尔特带有歉意的声音,开始述说那些冗长而枯燥的借口。为什么不会呢。他妈的,这根本不是欢迎UBCO的正式副总裁,你的新老板,即将让瑞士金融业受挫的人。电话随时都会打进来。

  脱顿唐兹。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摇出去。

  要是他前面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猛推一把就好了。布里斯并不习惯近体格斗,也不是那种后退、后退,然后把橄榄球长传给一个不受怀疑的盘球手。他的策略就是带球直冲对方防线的中央,并且冲破它。

  他知道这种方法不对。在银行界呆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他应该轻手轻脚地绕过后卫,得大分。这是他在学院中曾经使用的方法。除了足球场之外,伊利诺斯州卡本戴尔的马特·布瑞克他妈的又能凭别的什么在西北弄到一笔奖学金?但是,这位曾是全美后卫的壮牛般的小伙子终于学会了不直冲防线中央。

  布里斯觉得好多了。那种有点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觉开始消失了。曾有过瞬间的恐惧,他要把它击碎,直接扑上去,不管它是什么,伸直胳膊把它推开,把它抹向一边,闯过去的时候用护膝撞它。

  好。不错。恢复正常。他扫视了一眼屋子,决定喜欢它。可能他在这里不止呆一两周。可能月租金不贵。他喜欢这景色。往好处想。

  标致车中的三个日本人。

  不可能。为什么假想的日本人总在烦他?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事情在他的脑子里作祟,留在东京没办完的事?

  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多了。他犯了一个错误,以为他可以挫败“日本联合公司”。外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美国人。但是就是那么几个由商界和政府领袖组成的、外号叫“日本联合公司”的秘密财团迫使这个国家的经济以快得吓人的步伐朝前赶,而现在,通货膨胀伤透了日元的心,日本经济面临着和前段时间的兴旺发达一样大的破产前景。

  布里斯发现自己在笑。美国人的血液中仍然还有一点珍珠港的病毒。我们要他们成功,我们的黄皮肤兄弟,但是如果他们绊了一跤,摔个鼻青脸肿,我们不会不笑的。

  布里斯知道,对日本人来说是没有往事这种东西的。过去和现在共存。这可能和祖先崇拜,和他们的宗教,或者和他们对家族和国家荣誉的尊敬有关。但事实是日本联合公司至今仍散发着回忆珍珠港和最终在广岛的血火地狱中的惨败的耻辱。

  光凭这一点,坐在扶手椅上的布里斯认定,就足以保证日本联合公司会不断地——甚至使用极端得不得了的方法——矫正经济灾难,重燃民族自尊。

  他知道,这个并非国家所有的商号和商界领袖都带有日本联合公司的残酷,仅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小撮,他们的国家荣誉之梦仍郁积在心里。

  有谁怀疑被梦想着的是些什么疯狂的东西呢?这一小撮梦想家把手伸向各个方向去抓权,上至日本企业界的最高级别,下至控制严密的地下有组织犯罪。对大多数人来说,由日本枪手打着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旗号在洛德机场进行的屠杀,看起来毫无意义,没有理性。

  只是到后来,当阿拉伯国家开始和日本签订优惠的石油协议以换取日本主要的工业投入时,那只梦想家的手才更清楚地显露出来。

  布里斯伤感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是否连他的日本朋友也怀疑这些事情,抑或他们一到了去理解他们自己的商业领袖的时候就和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一样无知了。

  他伸子拿起柯蒂斯给他留下的那扎文件,翻看了一下关于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那几页。柯蒂斯为他做的最特别的事情,就是描述了施蒂利帝国不同部分之间的关系。如果布里斯自己来做这件事,得花几个月的时间。

  他发现,例如,金融和化工与钢铁业隔得很远。尽管施蒂利银行为许多施蒂利制造业提供资金,但它自己还有其他的大客户。而且为了保证他们的制造业的部分资金来自自己银行之外的银行,施蒂利家族煞费了些苦心。

  挺诱人的。坐在那里重读这些复印的文件时,布里斯飞快地加了几个化工和钢铁的产量数字,认定,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通过UBCO为它们提供所需资金的百分之十,那可就不亦乐乎了。

  他停了一下,抬起了头,妙想着这一商业上的大动作,目光飘渺。毕竟,他就是为此而被派到巴塞尔来的。帕尔莫可以高谈阔论整体战略。但是为UBCO挖肥肉的基本策略却在于让大商业企业把它看成是一个主要的资金来源。

  直到现在,设在瑞士的UBCO和其他美国银行一直受到瑞士大银行的排挤,可怜巴巴的。它们只限于客户融资和小笔的短期商业贷款。肥肉都被瑞士人留给了自己。

  这不仅仅是钱生钱,或者更多的钱生更多的钱的问题。不,钱有一个临界量,就像釙或者铀235一样。在增长到这个重量之前,它不过是重金属。但是一旦到了这个临界质量,它就成了别的东西了,极有威力,一颗原子弹,氢弹的核心,迸发出巨大的、无穷无尽的能量。

  发展UBCO,直到它的体积达到临界质量,这样银行就可以打入瑞士,去资助巨大的跨国公司,那些统治世界的庞然大物,那些没有面孔的巨人,它们决定着哪个政府上台,哪个政府下台,谁该生,谁该死。

  有人敲门。布里斯几乎是从扶手椅上跳起来的,好像椅子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把他弹了出去。他摇了摇头,走到门边。啪地打开门。

  侍者将一个小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只杯子和一瓶打开的啤酒。“要不要给你斟上,布里斯先生?”

  “不。谢谢。”他给了他一法郎,打发他出了大起居室。

  布里斯坐下来,盯着打开了的酒瓶子。标签上写着:“瓦泰克·唐布尔。海勒斯·施达克比尔”。布里斯嘴唇动了动,默念了一遍这几个词。他真得把德语捡起来了。

  标签和商标上有一幅画,画着三个小丑敲一面鼓。三个王。三个小丑?还有三种语言,不仅是德语,还有法语,和帕尔莫居住的那个国家的,意大利语。

  三个日本人。

  他拿起冰啤酒。他斟上啤酒。当他靠向后面啜着啤酒时,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应该把柯蒂斯带来。

第十二章

  橘黄色的玛格纳在两排高大的针叶冷杉之间的砾石道上颠簸着。车插到房子的一边,在施蒂利城堡的运货门停了下来。艾里希没开车门,直接跳到卸货台上,砸着厨房门。

  “乌希!”

  管家打开门,让艾里希抓着她的手亲了儿下。她的脸绯红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在上面办公室里?”艾里希说着,扬了扬眉毛示意楼上。

  “她在等你吗,艾里希先生?”

  “沃尔夫-迪特里希没从门房打电话来?”

  没等她回答,艾里希便穿过巨大的厨房。厨房里柜台上的古老的S形铁钩高高地挂着锡锅和铜锅。他潜过伙食总管的餐具室,抄近路避开一间餐厅来到楼梯旁。这道楼梯不是客人使用的正式楼梯。这是仆人和家人赶时间时用的后楼梯。

  艾里希确实是在赶时间。和未来的叔叔迪耶特的会面时间比他预料的长出两倍,而他必须在六点之前赶回巴塞尔,穿戴整齐去和某个米歇尔夫人共进第一顿晚餐。这位夫人有可能不仅仅是一位有趣的晚餐伴侣。

  “马吉特?”

  他把头探进她的办公室兼起居室,看见她正放下电话。要么是老沃尔夫-迪耶特慢了,要么是他把玛格纳开得比他以为的要快,他的未婚妻刚刚才知道他来了。她设法笑了笑,扬起面颊准备接受一个吻。艾里希决定把一套工作全做了:拥抱并吻她的双颊。

  “英国人是不是这么接吻的?”他之后问道。

  马吉特的脸色阴了下来,但不是苍白。艾里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吃惊或者生气的时候脸色会变苍白。从她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血流涌上了她的脸,使她的皮肤稍稍变暗,妙啊。

  “英国?”她棕色的眼睛也阴了下来。暴风警报。艾里希拍了拍她的手臂,在长长的核桃木餐桌边坐下来,然后说道:

  “你那可爱的表哥沃尔特今天早晨非常粗鲁地把我叫醒,提了一个非常无礼的要求,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的密探报告说你在伦敦的米拉贝尔。那儿的羊脊做得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给沃尔特当信差了?”她问道。她的声音沙哑。艾里希可以看出她的眼妆上淡淡的被匆忙拍过的痕迹。她哭过?

  “我不是谁的信差。”他向她保证,“从另外一方面讲,如果一个女人……”他挤出了一个尖尖的、V字形的微笑,把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张小丑脸。这通常会把马吉特逗乐,但是今天下午却没有。“你生我气了。”他说道,“而应该是我生你的气才对。”

  “因为什么?”

  “因为你没带我去米拉贝尔。”

  这次她笑了,但是很淡,“沃尔特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没了,他本指望我告诉他点什么。好在,我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不知道。”

  “你不是宁可那样吗?”

  艾里希点了点头。“没错。”他瞥了一眼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处理完了吗?”

  “你提醒了我,我们被邀请十四号参加诺里的晚餐。你能来吗?”

  他皱起了眉头。“你接到一份邀请,请我们两个人?”

  “和别人一样,”马吉特说道,“毕塔·诺里希望我们俩永远地融合成一个社交单位。”

  “去他妈的毕塔·诺里。”

  “那么我回绝,或者你自己去表示你自己的歉意?”

  “老天,巴塞尔。”艾里希用他惯常的定定的眼神看着他的未婚妻,但是脑子却已经开始溜号了。他眨了眨眼睛,回到了正事儿上。“不,我们去。诺里的餐桌比城里最好的饭馆要高出五个档次。而且乔治的酒吧储备相当好。”

  “同意。而你呢,亲爱的?这行动?”

  艾里希耸了耸肩。“太慢。我本该早点来,但是迪耶特叔叔今天对我进行了一个季度一次的审问。这次审问我已经拖了很久了。说实在的,这本该是圣诞节的会面,我给拖到了今天。”

  “今年是决算年。”马吉特用阴沉的口气说,正好和她的脸色配得起来。“你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叫我的吗?难题。”

  “看得出来,你的间谍网还在运转。”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叫我的。”她说,“而且我很早以前就不再打探他们了。没谁我能信任到可以为我做这件事的。”

  “我,永远,是你忠实的信差。这你是知道的。”他露出了一个靡菲斯特式的笑脸,全是V形,通常会把她逗得大笑。

  这次的笑是真的。她拍了拍他的面颊,在桌子上坐下。她此时正看着窗外的莱因河。这时正是黄昏前的时刻,近乎水平的阳光在每棵树的右边投下了一条长长的黑影,把空气也变成了橘黄色。艾里希看着这景色。他们如果结了婚也未必那么糟。只要他们相互给对方各过各的日子的权利,是会有安宁的时刻的。

  “你用不着那么担心。”马吉特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低声说道。

  他起身站到她的身后。“这个姿势怎么样?够正式了吧?”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模仿上个世纪的照片。“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

  “最好是一到晚上就溜,”她抚摸着他放在她肩头的手指。“这会是一个非常巴塞尔式的婚姻。”

  “但是完全正确。”

  “你是说,尽善尽美?”她问道,“当然。必须得有个继承人。告诉我,艾里希,你是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什么?”

  “孩子的性别是由父亲的基因决定的,是不是?”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这可不是哈布斯堡时代①。我可没在欧洲各地留下一串的杂种。”

  

  ①哈布斯堡家族是欧洲最著名的皇室家族之一,曾从十五世纪末开始广泛地和欧洲其他皇室联姻,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没有吗?那就是为当代避孕作贡献。”

  他绕过桌子,在她对面坐下。“我可以猜出你想要什么。一个女孩儿。”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仅仅是慢慢地摇着头算是回答。之后说:“别人都很难猜透你的心,马吉特。但是你从来没有打算误导我,我也一样。我能猜透你。”他的语调变得调皮起来。“这严肃的责任对于我的肩膀来说是太沉重了,你知道。”

  “任何责任对你来说都太重了。”

  “正确。我永远不会严肃的。”

  “什么都不正经。”

  “你除外,我亲爱的。”

  她冷笑了一下。“那当然。”她挖苦地说。

  “我一定。这是你们家的要求。”

  “他们当然会要求,这群猪。”

  “迪耶特施加的压力开始越来越大了。”他对她说,“今年,这压力会变得无法想像。我已经感觉到了。你也会的。”

  他像以往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很奇怪,她看上去似乎有点分神了,并没有真正仔细地听他的话。“你的心在别处,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我一个下午都坐在这里想往事。以前的日子。甚至一个旧情人。”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哪个旧情人?”艾里希突然袭击。

  她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着。“我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艾里希。我们会结婚。我们会做爱。我们会有孩子。”她突然在那把柳条躺椅前停下。

  “最后呢?”

  她没有回答。他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她高高的身体一动不动,微微有些鬈曲的深色短发反射着窗外夕阳金黄色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向她。

  他用手搂住她。他可以看见她正盯着那把躺椅,像是中了催眠术。但就在她感觉到他的手臂的时候,她朝侧面一闪,咒语解除了,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什么?”

  “你没事吧?”

  “一点儿事也没有。”她的脸色苍白,眼角的一小条肌肉跳了两下,他听出她的声音中有非常轻微的颤抖。

  他们长期的友谊是建立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基础上。他可能走得太近了,“那就好。”他说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她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同谋式的微笑,好像是同意在他们之间保持距离。然后她说道:“艾里希,你知不知道大饥荒?”

  他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点儿,就好像电视摄像机的镜头要摄取更多的光线一样。“就个人来说,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个英国人说我们已经开始饿死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到2000年就可以完成了。”

  艾里希重重地耸了一下肩。“什么是多余?有人会说你我是多余的,亲爱的。”

  “他的意思是技术上的多余。由于机械化而使人无所事事。这股潮流是想将一切机械化,包括农业那类东西。他非常能说服人,而且非常,嗯,怎么说来着……犟?”

  “听起来像布尔什维克。”

  “是的,而且也是个世袭的伯爵,我相信。和我们一样多余。”

  他们内疚地在一起格格地笑了一会儿。然后马吉特叹了口气。“我希望我能把这件事给忘了。但是,你看,他认为工业国家应该对此负责,特别是大工业。而且,当然,还有资助它们的银行。”

  “啊。”

  “别啊不啊的,就好像你突然知道我有畸形足一样。”

  “看不大出来。”他调侃道,“你有社会良心,而且,最终,这会让你瘸得更厉害。”

  “是的,但是艾里希……”她停住想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听我说,如果我们是多余的而且他们也是多余的,为什么我们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为什么我们不奄奄一息呢?”

  “这种问题,”他说,“早晚得弄死一个。”

  “怎么会?”

  “它会引诱人来纠正这种不平等。”

  “怎么纠正?”

  “噢……”他轻轻地笑了,“自杀?”

第十三章

  “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沃尔特向他父亲保证。

  两个人正坐在迪耶特那间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办公室里。在办公室门外的开放式高级经理工作区,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迪耶特的圆脸在他儿子面前冷得就像一轮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满月一样的惨白,又微微有些扁,像只南瓜,他已经戴上了那只阅读时才戴、而平常又藏起来不让外人知道的夹鼻眼镜,透过两只圆圆的镜片,他审视着他儿子的脸,而且和以往一样,在这张脸上既找到了自负,又找到了愚蠢。

  他以一种谆谆教诲式的语调开始说道:“一个长大成人的施蒂利家的男人怎么可能居然还会对自己说自己知道商业对手的心,尤其是东方商业对手?”

  “爸爸,这话太糊涂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猜得出来这些日本人在想些什么。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做。”

  “你几乎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重要的是他们的联盟。”

  “他们中的一个人你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迪耶特指出。

  老顽固,沃尔特就像他平时上下点头一样不慌不忙地左右摇了摇头。他的白脸和淡发在下午的光线中看上去愈发地苍白。“他是位上校,叫佐藤。”他说道。

  “什么上校?”他父亲追问道,“军队的?警察的?”

  “我有一个明确的印象,他,嗯,是秘密部队的。”

  迪耶特取下他的夹鼻眼镜,把它放进他皮衬里外衣的内口袋中。他已经看够了,明白沃尔特还是沃尔特。他说道:“在生意上,明确的印象不能代替证实了的身分。”

  “但那是——”

  “为什么一个上校会卷入这件事?”

  “这不过是——”

  “他们为什么会在他们名字的使用上让了步?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同意把‘日本制造’的铭牌去掉?”

  “我告诉你他们——”

  “而前两家公司却断然拒绝这么做?”迪耶特再次打断他的话,“这关系到日本人的国家荣誉。看到他们放弃这一荣誉确实令人奇怪。”

  “如果你只要——”

  迪耶特站了起来。“够了!把整个计划写下来,星期五带到董事会来。”

  “你不明白,爸爸。我已经和他们签定了意向书,这对我对他们都是有约束力的。”

  “胡说。”迪耶特做了一个轰赶的动作,“我们星期五决定,而且除非我判断错误,否则董事会肯定会否决它。和日本人打交道,再谨慎也不过分。你现在出去,”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找到鲁赫,让他立刻上来见我。”

  “鲁赫?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鲁赫不会,他走得很晚,和我一样。”而且你也应该这样,父亲用语调暗示道。

  沃尔特倒退出房间,很高兴逃出了他父亲动辄就来一顿的训斥。迪耶特看着他出去。和日本人签定的愚蠢的协定,他想。除了雇用了几个失业的钟表匠之外,对瑞士没有多大好处。施蒂利家族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情?让钟表匠在无所事事中烂掉算了。

  奥托卡·鲁赫来了。他仅仅走进迪耶特·施蒂利打开的办公室门两英寸,静静地等在那里,就好像这位大人物的触角自己就能提醒他他的手下人来了。鲁赫就是这样的人。

  奥托卡·鲁赫就是一个那种瑞士银行所赖以存在的永久性的下人,虽然鲁赫自己只是第二代瑞士人。他的家人大概是在本世纪初从斯洛伐克移民过来的。在斯洛伐克,他的名字和哗哗声押韵。在巴塞尔住了两代之后,奥托卡可以准确无误地将他的名字发成和“书”①押一个韵的音。

  ①德语“书”(Buch)的发音为“布赫”。

  不知是出于他曾是外国人的血统,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根深蒂固的感觉,使他认为自己完全是个劣等人,于是奥托卡·鲁赫成了完美的银行下人,早来晚回,记账极为小心,记录完整,从不多要钱,允许他休多长时间的假就休多长时间的假,高兴地看着年轻人升到他的上面,愉快地帮助他们打开新的工作局面,工资涨多少就拿多少,不管涨幅多小,心中怀着感激之情和怕遭天谴的忠诚。他已经变得比瑞士人还瑞士人。

  过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施蒂利先生忘了抬头了),奥托卡·鲁赫清了清他的喉咙,发出极细微的干巴巴的声音,一只蟋蟀的叫声都可以把它给掩没了。

  迪耶特抬起了头。鲁赫一进门他就知道了,但他多少要等上一等,这是条策略,要让手下人往最坏处想。立即解雇。蹲监狱。迪耶特知道在许多瑞士人平静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犯罪感,尤其是归化了的瑞士人。

  “鲁希,进来。”他看着小人物走上前来,他们俩同年,而且鲁赫差不多和迪耶特一样圆鼓鼓的,但他走路却是在溜。他刚才匆忙地套上一件纯黑色羊驼毛外衣,领子还是歪的。“弄好你的领子。”

  “对不起,施蒂利先生,你说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红眼眶,像兔子似的。

  “你的领子,鲁希。”

  他吓得瞪大了眼睛,手飞快地去理好冒犯天颜的领子。“施——施蒂利先生有何吩咐?”

  迪耶特听到鲁赫称呼他时使用了第三人称。“你的女儿,克里斯塔,还在国外帐户部吗?”

  “是的,施蒂利先生。”

  “而且最近三年都在那儿?”

  “是的,施蒂利先生。”

  “你对一位受过良好训练的年青姑娘就只希望这么多吗?”

  “是的,施蒂利先生。”

  迪耶特忍住自己的不耐烦。“我们已经注意这个姑娘一段时间了。她可以在黄金储备部干得非常不错,工资也会大大地提高。”

  红眼睛眨了眨,头朝一边点了点,好像奥托卡·鲁赫正在试探着这是不是个陷阱,或者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迪耶特给了他些什么,或者空气中还悬着一个“如果”。

  “但是她必须值得这样的提拔,鲁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知道她和你分开住,和一位合适的姑娘住在一起?”

  “是的,施蒂利先生。”

  “我要你今天晚上就和你的女儿联系上,鲁赫。”迪邵特稍稍眯起了眼睛,确定对方已经明白他改变发音了。“我不想有人偷听到你要告诉她的话。我尤其不想让她的室友知道这件事,鲁赫。”

  “是的,施蒂利先生。”

  “告诉你女儿明早上班到我办公室来,八点十五。就在这间屋子。我有一件秘密的任务要她完成,这件事连你也不许知道,鲁赫。但是,我要你向她解释,如果她这项工作完成得好,黄金储备部的职位就是她的了。”

  “是的,施蒂利先生。”

  “晚安,鲁希。”

  像沃尔特一样,奥托卡·鲁赫倒退着出去。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迪耶特看了一眼手表,知道在回家之前还有时间到他的俱乐部去喝上一两杯啤酒,他笑了,脸又一次像个灿烂的太阳。迪耶特从来都比他的儿子更诚实地审视和检查他的动机,这次却说不清楚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要去喝好啤酒呢,还是他挪揄了鲁赫的名字,或者是他以极大的力量让整个鲁克计划运转起来。

  在马吉特生命中最关键的第二十九个年头里,他在她的闺房里安插个耳目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鲁赫姑娘聪明的话,她可以从她的同屋艾尔菲的口中套出马吉特个人生活中所有浮在表面的废渣。而且如果艾尔菲和克里斯塔一样聪明的话,她也可以从迪耶特·施蒂利的慷慨中得到不少好处。多提供几条芝麻大的情报,每月就可以拿到一笔现金奖励,这不挺好的吗?

  情报可能非常琐碎,没什么用。谁都无法知道。或者可能是某种迪耶特可以用来证明他的侄女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姑娘的东西,瑞士传统的全部力量,《父权法》,这块土地上的至上法,是他对付马吉特接管整个施蒂利帝国的第一个堡垒。但这是一座墙上有裂缝的堡垒,议员们随便哪一年都有可能通过《废除案》。在瑞士历史上,第一次妻子对家享有了和她丈夫平等的发言权,成年的女儿和父亲,侄女和叔叔也都平起平坐了。最后的决定权被从瑞士男子手中拿走了。堡垒的墙上有这么大的一条裂缝的确是很危险的。

  他的第二道防线是让她在三十岁之前结婚。这样她就以马吉特·洛恩,而不是马吉特·施蒂利的身分继承她父亲的财产。这个方法不错,昂贵的律师重炮组已经向他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而且艾里希可以实际控制施蒂利财产。但是这道防线也有破绽。这会导致在瑞士法庭上进行公开的、旷日持久的斗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艾里希也没显示出多少合作的倾向。

  所以,迪耶特还有最后一道防御堡垒。

  这是条诡计。如果他能收集到足够的、有破坏作用的材料,他就可能在和他的侄女最后无声地摊牌的时候,或许就是在私下里讨价还价的时候,赢得胜利。他可以向她出示证据,平静地夹住她的翅膀。这个问题棘手的地方在于,她可能不会坐以待毙。她可能会向他挑战,迫使他不得不使出最坏的一招,敲诈,或者诸如此类的。很难说事情会怎么样,因为他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证据。甚至有没有证据也很难说。

  不再咧着嘴笑了,迪耶特理好桌子,锁上抽屉,关上并锁好办公室的门,离开了银行。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敲诈的风险相当大。但是在堑壕战中,什么风险不大?

  他狞笑着离开了大楼,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他并没有忘记沃尔特的问题,但却设法把它放在脑后。一次只想一个问题,而且在这些天里,所有要想的问题都要和他的家人有关。

  他坐在那儿,盯着司机的后脑勺,想着日本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沃尔特拥有超过任何人——可能除了他以外——的敏锐,这一点他不会看错。

第二部

  我住在这儿,这座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讨厌的城市。

——来自瑞士的信,德·施蒂尔夫人寄给莱卡米尔夫人

第十四章

  当艾里希把那辆橘黄色小玛格纳L-2型车换成三挡,加油让这辆老名牌车冲上巴塞尔出来朝南去的公路上的一道陡坡时,车发出了一种介乎呱呱声和嘎嘎声之间的打鼾似的噪音。

  现在比艾里希熟悉的早晨要早得多,刚刚九点。艾里希这么早起床,离家数英里,要归功于他生活中的一位新女性。昨晚和米歇尔夫人在一起既激动,又诱人。她那辆长长的黑色林肯牌轿车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来接她,而且就像灰姑娘一样,当艾里希在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小雨篷下和她吻过晚安之后,她便从他的臂弯中消失了。

  他现在回想一下,他一切都做得很得体。晚餐是巴塞尔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酒是事先精心挑选好的,以避免像平常一样要和斟酒侍者商量,艾里希觉得这种场面太法国式了,俗不可耐。迪斯科舞厅不大,音乐声大到刚好得对着同伴的耳朵说话才行,但又没有大到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尽管如此,米歇尔夫人没有把来接她的轿车打发走。她,确确实实地,接受了一个晚安之吻……然后消失了。

  艾里希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前面的路,对专业卖弄风情的一种挖苦式的欣赏使他的笑容微微有点儿歪。

  米歇尔的一切都非常专业。她昨天晚上的打扮既含蓄而又外露,就像她的谈话一样,既亲密而又置身事外。她非常擅长同时发出“靠近点儿”和“请你保持距离”的信号。

  而且,当然,他现在也提醒自己,她太有经验了,他的任何一种更有经验的方法,她都不会上当。知道了这一点,他就或多或少地恢复到自己的本色,不很正经。正经多用于他和马吉特相处。他还没有决定——但是这两天就会决定——他用哪种方法把米歇尔弄到他二楼的床上。花功夫是值得的。

  她不像马吉特那么瘦。马吉特像衣裳架子似的。不过艾里希并不太在意体形。他或许不忌五湖四海,但他还是个瑞士人,还是喜欢更丰满的女人。米歇尔更丰满。她的腿几乎和马吉特的一样长,但是躯干要短,乳房饱满,微微向后背隆起,以至于艾里希手痒得直想去摸摸。她的脸不丰满但是宽,加上宽下巴和马扎尔人式的颧骨,一种永远不会老的脸。

  考虑到米歇尔的职业,还真幸亏如此。米歇尔夫人的职业就是年青。

  谣传说她是医生,有从维也纳的一家教学医院获得的一个合法的医学学位。据说她是匈牙利人,不,荷兰人,不,意大利人。人们肯定她至少结过两次婚,或者三次。她最后一个丈夫其实就是姓米歇尔。据说她已经四十多了,不,三十六,不,四十八。据艾里希所知,米歇尔夫人聘请了两家极为昂贵的公共关系公司,一家在巴黎,一家在纽约,以确保她在公众面前是个诱人的谜,就像昨晚她给艾里希留下的印象。

  但是她的温泉疗养院,她的诊所和她的治疗方法,则远没有这样的神秘。实际上正相反,是铺天盖地的宣传。最初是通过妇女杂志滚滚而来,这类杂志除了在女朋友的闺房中之外,艾里希极少看。这些看了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文章强调通过各种各样的物理的、化学的、心理学的方法达到返老还童。

  但是后来她的消息也出现在其他媒体上:新闻杂志,为外行编写的科学刊物,报纸,甚至电视纪录片,她的宣传人员所使用的杠杆就是争论。

  不知什么缘故——艾里希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安排的——在伦敦电视上播放的一个傍晚电视采访中,一位英国杰出的医生和老年病专家被引诱攻击米歇尔夫人的声誉。电视采访一播放,对米歇尔夫人的猛烈攻击立刻招致她以前的几十位病人(或者是客户?)以重磅炸弹、冷枪和毒气进行的超杀伤力的反击,这些人不仅杰出,而且受人爱戴,有些人还有头衔。

  国际级的电影明星为她唱赞歌。人们谨慎地提到像戴高乐、庇护十二世、毕加索以及其他永垂不朽的天才的名字,让人们想到了遥远璀璨的星河。

  远处,在平扫过低丘的晨曦照射下,艾里希现在可以看见由大大小小的房子构成的米歇尔疗养院建筑群。这是米歇尔夫人医疗网的重要疗养诊所。这里主要是用作绝密的研究工作,但是在这里一样可以找到她的每一样抗衰老疗法的武器。

  艾里希不知道为什么米歇尔今早请他来看她。如果是想给他留下进一步的印象,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是想接着调情,诊所在艾里希看来并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他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还不如他对她的年龄猜得准。她可以露出、做出比他小的样子,昨天晚上也偶尔这样。她比他大似乎可以肯定,但是大多少他就说不出来了。五年?十年?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通过交谈也知道得不多,只是证明了她的性经验比他毫不逊色。但是经验在几年内就可以填满,所以这对他还是个谜,而她知道会如此。

  玛格纳打鼾似的冲上另一道坡。一堵由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经过装饰的石头砌成的高墙将米歇尔疗养院围了起来。这些石头都被弄成正方形,彼此整齐地嵌合在一起,有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么高。在墙头上每隔一米栽着一根粗粗的熟铁柱。

  铁柱之间有焊成M形的细一些的熟铁杆,有效地挡住了墙头不让人进来。当然,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不见铁杆的最上面一层仔细地缠有带倒钩的铁丝,但是不速之客受了皮肉之苦以后就该知道它的存在了。

  当车在盘旋的路上一英里一英里地向大门驶去的时候,看着这孤零零的建筑群,艾里希的感觉好像是个打不破的空间。那堵墙很可怕,但不是一本正经。它是设计来御人于墙外的,而非阻止人从里向外逃跑。

  几栋建筑物的规模都差不多。两栋中等大小的别墅。其他的都是一层的砖房,坐落在自己的一丛白桦、自杨和铁杉林中。那感觉就是一个孤独的小村,就像是玛利安图瓦内在凡尔赛的空地上建造的阿莫村,宜人、宁静而豪华。

  一块非常小的牌子上同样的说明却用了四种文字表达,告诉艾里希把车停在门房前几米处。他看到车的前轮碾过人行道上的某种机关盘。

  立刻,两个小摄像机上的红灯亮了。一台带长镜头的摄像机似乎聚焦在玛格纳的牌照上,一台对准整辆车。一个穿着矢车菊蓝制服的警卫踏出门房。这身制服很像表现普法战争的音乐喜剧中合唱班的男孩子穿的衣服。

  他站了一会儿,眼睛盯着艾里希,似乎是在等什么信号。信号终于来了。甚至隔着老远艾里希都能听到尖尖的嘀、嘀、嘀三声。警卫站向一边,手华丽地一挥,好像是在舞动一条看不见的披肩,示意艾里希可以驶进温泉疗养院里面。

  那玩世不恭的微笑又在艾里希的脸上刻出了一道新的V形。他对具有高度技巧的演技的欣赏,超出了任何其他瑞士人所能允许的程度,甚至他自己所允许的程度。

  他把橘黄色的车开到支撑着一座大过车厅的两根科林斯式柱子之间。当他关掉发动机,准备用老办法下车——也就是一条腿跨出没有打开的车门——的时候,另一个穿着音乐喜剧蓝制服的警卫出现了。他碰了碰自己那顶法国圆顶帽的黑色皮帽檐,说道:“洛恩先生,请!”

  艾里希把玛格纳的钥匙交给他,走上一道宽阔的石级。又一个穿着矢车菊蓝制服的合唱班的男孩荡开巨大的、嵌在抛光的黄铜框中的斜棱平板玻璃门。“欢迎光临,洛恩先生。”

  艾里希停下来打量着这个地方,将眼睛从早晨的阳光调整到相当暗的巨大的门厅内。两道弧线形楼梯通向二楼。从工艺上看,艾里希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纪的东西,重新用米灰色油漆漆过,漆得很好,像这几堵墙一样。这颜色似乎在传达一种淡淡的羞愧。

  艾里希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它白倒是够白,适合温泉诊所,但却是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白。加进了一种淡淡的桃红色调子,使得楼梯和墙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轻的处女在听了一个仅只是稍微有点儿不合适的笑话以后的面颊。

  他扫视了一眼一长排的壁灯。每只壁灯上都装有两只低瓦数的火焰状灯泡,有圆形的灯罩挡着。这些灯发出的光线也是晕白的。由于有几百只灯泡,其结果就是没有影子,一切都沐浴在青春之中,甚至刚挖出来的木乃伊在这里也会显得楚楚动人。

  淡黄色的地板是由大小不一的栋木板拼成的,由于涂着清漆,故而黄中带点儿粉色。在宽阔的地板那头,一张大而薄的玫瑰色大理石板似乎离开地板飘浮在半空中,有桌子那么高,当艾里希的眼睛熟悉了这无源无影的光线时,他看见了支撑着大理石板的璐塞特桌腿,和坐在这张显然是接待台的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的胳臂肘。他走了过去。

  “早上好,洛恩先生。”当他跨过离玫瑰大理石板约有两米距离的一道看不见的界限时,她开口说道:“夫人正急切地盼望着你的光临。”

  她站了起来。一个娇小的姑娘,二十岁出头,浅黑色短发,一张绝对洗净了化妆品的脸。“不巧的是,”她接着说道(她在使用“不巧”这类概念时的声调丝毫不透露出她对其问题内容的感情),“三号实验室今早出了一个研究上的问题,需要夫人亲自处理。她要晚来一会儿。在她抽出身之前,这不会太久的,她希望你会喜欢看看米歇尔巴德疗养院的服务。如果你同意的话,洛恩先生,我们可以现在就走,我很乐意做你的导游。我叫亨里特。”她伸出她的娃娃手,艾里希接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以前遇到过这类姑娘,说话的语调可以和所说的内容毫无关系,她可以用敬烟时的那种精心修饰过的腔调冷冰冰地宣布一个修道院的修女被强奸致死的消息。

  “长不长?”他问道,手中还握着她的冷手。

  “你想多长就多长。”她回敬道,让她握在他手中的手更死气沉沉。

  他放开她的手,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如果参观半个小时,再和米歇尔谈(谈什么?)一个小时,他能回到巴塞尔吃午饭吗?他昨晚和未婚妻约好,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在一家有名的旅馆的餐厅里吃午饭,以公开显示他们俩还在一起,重申他们不灭的深情。两人一致认为此举在政治上很有用,以防有更多关于马吉特伦敦越轨之行的消息透露到商业——金融界。

  “我会非常喜欢这次参观的,亨里特。”他说道,并用和她一样的法国发音叫出她的名字,“带路。”

  她转身走向身后墙上的一扇门,并且打开。“请穿上这件衣服,洛恩先生。”她说着,递给他一件实验室白外套。

  他耸身套上外套,扣上布带,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药剂师或者牙医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人,傻乎乎的,“有这必要吗?”

  亨里特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刘海下面的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然后说道:“这种参观很少对外,从不对新闻界,来访的科学家也很少有机会。我们将参观病人(啊!艾里希想,不是顾客!)正在接受治疗的地区。当然这是掩人耳目的,但是我们觉得如果你装扮成一名工作人员,可以较少地惊扰她们的宁静的心态。”

  艾里希发现他喜欢矮个姑娘用像“宁静的心态”这样的长字眼。如果不去管她那种机器娃娃似的声音,就会发现她还是蛮泼辣的,一种无聊的泼辣。对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稍微皱了皱眉,决定还是为亨里特的雇主保持纯洁的心地。

  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现在他发现亨里特以眼还眼,不过目光中绝对没有任何意味。“这边请,洛恩先生。”

  他错误地估计了这趟参观的长度。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了主楼,对米歇尔夫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了。这个女人简直是在这儿开金矿,要是她有哪个机会没利用上那才是怪事。

  参观是从一些较小的外围建筑开始的,这其中多数是实验室,里面有一排排的笼养豚鼠和白鼠,艾里希走过时它们在笼子里吱吱地叫着,用鼻子到处嗅着。从亨里特冷冰冰的语调和过于修饰的讲解中,他很难肯定这些动物是否真的是给研究者作试验用的。每次艾里希停下来看着蓄着胡子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盯着显微镜,摇着试管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是在看穿普法战争制服的那些人演的同一出音乐喜剧的另一场。

  艾里希的确没有接受过任何的科学训练——或者跟科学有关的任何其他种训练,因为他曾经有意使自己因成绩不及格而从欧洲一半的名牌大学退过学——但是他通过电影和杂志所熟悉的科学玩意儿,也就是那些用来杀死、解剖、分割、切片、冷冻等等虐杀啮齿类动物的仪器,他在这里一样也没看见。

  也没有用来培养细菌的平底玻璃皿。而且没有一个笼子上有严格意义上的标签。如果有谁想找某种老鼠,他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还得对老鼠的面相非常了解,才能找到他要找的那种啮齿类动物。

  总之,这些笼子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而且,因为亨里特曾经警告过他不要和研究人员说话,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认为自己就是在逛一个老鼠园。

  维生素——矿物实验室要好得多。在这里,很大的化学天平被封在防尘的玻璃柜中,穿着白大褂的姑娘们戴着长长的白手套操纵着天平。离心机旋转时出奇地安静,说明轴承相当昂贵。真空泵将密封管里的空气抽干,一束束灼热的红宝石激光穿过密封管,撞击在目标上,将微小的样品化成灰。

  然而第三个实验室里的仪器可以说基本上是十九世纪的,有些东西让人想起了早年拍摄的《弗兰肯斯坦》,弯弯曲曲有几英里长的玻璃管子,特大的特斯拉线圈往外迸着紫色的火花,还有“鹦鹉螺号”上尼摩船长使用的那种巨大的铜半球。

  让他们觉得有必要向艾里希展示卡洛夫①恐怖博物馆,这使艾里希感到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些古代仪器其实跟谁都不搭界,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艾里希回忆起有些仪器他在初中的物理课上见过。但是在一座现代的实验室中,它们有什么用嘛,除了吓唬头脑简单的参观者,那些非常“稀有”的来此参观的人?

  ①波里斯·卡洛夫,英国演员,以在美国电影中扮演恐怖角色闻名。三十年代他曾主演恐怖片《弗兰肯斯坦》并大获成功。

  而且,亨里特那冷冰冰的胡说八道最终也开始让他烦了。他讨厌被人当猴耍。

  “……解决衰老问题的独特的综合的自然方法,”这是她解说词中关键的话之一,在参观过程中重复了好几次。就艾里希所能理解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他比大多数人懂得多得多——米歇尔这套方法不过是捡了所有科学界和迷信界都已熟知的谣言、铁的事实和试验理论的残羹剩饭。

  所以,比方说在整套以真正的维生素补充和低脂肪肉食为特点的养生食谱中,有几片中世纪吃法的生肉,包括初生牛犊的胎盘,以及像蜂皇浆、牛马的腺提取物、受精鸡蛋和蔷薇果中的神秘精华之类的早就过时了的东西。

  专门从自然资源中提取这类物质的那个实验室产生出一种混合味儿,艾里希不得不加快脚步穿过它,匆匆忙忙地见识了一下苹果油、山毛榉树皮油、人参油、擦树叶油、蛇根木油、春黄菊油和毛地黄油。

  终于,他明白了,这整个地方都是为身体极为健康的妇女准备的。她们可以被捶打并且饿出更完美的体形,维生素——矿物疗法让她们感觉更有活力,那些神秘的东西又让她们精神焕发。而那些东西在艾里希看来不过是右旋苯异丙肢的衍生物或者是某种普鲁卡因。这些妇女离开米歇尔疗养院的时候看上去和感觉上都年轻了许多,只要她们保持低体重,继续服用那些神奇的药片。

  当一切又松弛下来的时候,这是肯定的,她们又得回到米歇尔疗养院。亨里特自豪地解说道,有些人已经是第三次第四次来了。她还同样自豪地数次强调外科手术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在亨里特领着艾里希沿着剃得非常整齐的灌木丛之间的路走回主楼时,艾里希沉思到,事实上,因为自然是米歇尔疗养院的常驻女神,整容手术会糟蹋了其他的治疗方法。自然太受尊重了——这表现在对“自然”的物质和方法的强调——以至于只要一动手术刀一切就都露馅了。

  但最终正是这一点让他刻骨铭心。

  一个刚从米歇尔疗养院出来的女人可能会无所顾忌地大谈她的蛇根木色拉、毛山榉巧克力和人参蛋奶酥大餐。因为没人明确地告诉她其他神秘的成分是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吃的是提神药或者普鲁卡因的衍生物,这些东西的效果都还未经证明,而且很大程度上还没弄清楚。她所知道的就是她感觉好极了。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然……归功于自然和米歇尔夫人。

  艾里希脱掉白大褂,当亨里特把它挂到玫瑰大理石接待台后面的壁橱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都过了。想到回巴塞尔要开很长时间的车,赴和马吉特约好的午餐已经迟了。而且他还不知道米歇尔还有什么更神秘的东西招他来探讨的。

  “上左手边的楼梯,”这时亨里特说道,“上了楼再往左转,走到底,那扇双开门。”

  上了二楼,墙的那种羞色更深了一些,好像是在那个处女的耳边说了一个更可恶的笑话。艾里希朝左转。走廊尽头的那扇双开门非常大,从地板一直通到高出他大约四米的天花板,和弧形的天花板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拱门,足够带着奴隶和战利品胜利归来的罗马军团作凯旋门的了。

  艾里希对自己的念头皱了一下眉。他走到双扇门前,将它们朝里推开。

  那床甚至比门还宽,绝不是王室规模,而是帝国规模,是恺撒睡的床。她躺在几个散乱放着的小枕头上,枕头的颜色从淡粉红到金黄色。

  她已经将淡红色的头发拢成法国侍女的式样,用一根鲜红色的发带系住。这根发带是她身上穿戴的唯一一样东西。

  “把门关上锁起来。”她轻柔地低声叫道。

第十五章

  这是你那典型的日本皇宫会客室,只是没有了你的那个典型的上齿撑开嘴唇咧出一个宽阔而又谨慎的微笑的皇帝,却有三个皇帝,穿着飘举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长尾鸟,用金属片作鸟眼,闪着白、冰蓝和铁灰,警戒光,像警车上面的警灯一样旋转着。

  每一个皇帝都严肃地说着话,而且非常和谐,但却讲的是不同的语言小而这些语言布里斯全懂。

  三个日本人似乎没觉得用三种语言一起说话有什么别扭的。时不时地,就像马达的运转乱了套一样,他们说的话似乎应和在一起,成了在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中都一样的字,这个字就是布里斯的名字。他的真名,马特·布瑞克。

  “布瑞克!”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布里斯庞大的身体向侧面一斜,一只脚后跟砰地一声落到了旅馆的地板上,让他睁开了眼睛。他扫视着他在德莱凯尼根这套房间中的卧室。电话铃在响着,一种刺耳的、可笑的声音,就像一只大蟋蟀发出的声音。“布瑞克,布瑞克,布瑞克。”

  布里斯爬回到床上,在床垫边坐起身来,把脚放在地板上。他的所有举止都很缓慢、沉重、不稳。“布瑞克,布瑞克。”他润了一下干嘴唇,拿起了电话。

  “喂?”

  “布里斯先生?”

  “是我。”

  “请等一下。”

  他耳边的听筒里发出一连串的咔嚓声。然后:“马特,是你吗?”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但布里斯还是不知道该把这声音跟谁对上号。他觉得自己像吃了麻醉药似的昏昏欲睡。“是,”他说。

  “我是伍兹·帕尔莫,马特。”

  布里斯绷直了坐在床边的身体,清了清喉咙。“嗨!早上好。”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总算听到了一个亲切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是用他们家乡中西部口音,r音硬得像石头,a音平得像馅饼盘,“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儿不客气,马特,我是不是把你给吵醒了?”

  “没的事儿。”布里斯设法发出他所希望的咯咯的笑声。这个人,尽管退休了,在UBCO里面还有势力。“听着,我昨天晚上到这里的时候就试着给你打电话,但是……”他的嗓子没声音了。

  布里斯扫了一眼房间,发现一个玻璃杯子里面有半杯看上去像尿样一样的东西。他拿过杯子闻了闻,发现是啤酒,他呷了一些润润极干的嘴和喉咙。这瘟啤酒有一股金属化学药品的味道。

  “马特,”帕尔莫在说话,“我想我该向你解释一下。没人在机场接你吧?”

  “道伯接了,在巴黎。”

  “我是说在巴塞尔?”

  “没有。那个叫什么谢尔特的怎么了?”

  “有点儿不好解释……在电话里。”帕尔莫过了一会儿说道。他又停了一下。“我想从现在开始你要管好你自己,就当你的所有谈话都需要,嗯,六一二。”

  他蹙了一下眉头,感觉到他的前额已经皱成了水平的沟纹。他的脑子迷迷糊糊地想睡觉。这话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他想起六一二了。这是一种美国驱虫剂的商标名。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就开始了?”

  “我看谢尔特的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接受第八款。”

  布里斯又呻吟了一声。第八款,为了机构的利益而解雇。帕尔莫说的都是全美密码,今儿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布里斯看了一眼手表,差点儿没疼得叫起来。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一口气睡了十二个小时,除了恐怖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马特,你在听吗?”

  “第八款,”布里斯含糊地重复了一句,“以这种方式开始可太妙了。”

  “谢尔特的助手是个瑞士人,叫英格·胡费尔,”帕尔莫接着说道。“非常幸运的是我们有胡费尔。”他接着以一种乐天派的腔调说道。这腔调太不像帕尔莫的了,布里斯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他工作努力,可靠,完全值得信任,而且次极了。你今天和他共进午餐。”

  “今天?”布里斯之所以重复这个词主要是给自己些时间回忆一下“次”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的。”帕尔莫继续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冒昧地为你和他定了这一天。他会在十二点半到德莱凯尼根楼下的餐厅。我知道你会跟他谈得非常愉快,马特。他会让你想起不少本·阿诺德①的事。还记得本吗?”

  ①本尼迪克特·阿诺德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将军和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叛徒。他驻守西点要塞时曾打算将此要塞出卖给英军,未遂。

  “不。”

  “你可能记得他的战友安德列少校民②。”

  ②约翰·安德列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军的一名军官,受英军司令亨利·克林顿之命与本尼迪克特·阿诺德联络,后被俘并被绞死。

  布里斯点了点头。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好啊。胡费尔原来是个叛徒,而他的老板刚刚安排了和他共进午餐。“那样的话,”布里斯说,“我就让他付帐吧。”

  帕尔莫悄悄地乐了一会儿。“你就让他付吧。你在巴黎见到柯蒂斯了吗?”

  “见到了。”

  “好。听着,马特,如果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能在位于阿申福斯达特街的UBCO分理处的话,我会派车送个信使去的。他今早离开这里,带着一份有关情况的书面报告。他见过你的照片,他会在银行里将报告亲手交给你的。”

  “太棒了。”布里斯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就喜欢这样,”帕尔莫干巴巴地解释道,“来劲。”

  布里斯叹了口气。“听着,给我个机会,我会让你开心的。”

  “你得下来和我一起过周末,只要你一在那里安定下来。”

  “得要一年左右吧?”

  “得了,马特,还没糟到这个份上。”

  “夹在六一二和第八款之间,我已经有点儿感觉到被八十六了①。”

  ①八十六(eighty-six)为美国酒吧用语,意思是“本店拒绝招待你”。

  “马蒂,戏这才开始。”帕尔莫说道,“一个优秀的后卫才刚刚进入状态。我知道你行。日本话怎么说的,萨由纳拉②?”

  ②日语“再见”的音译。

  “对。那么奥夫威得忍③。”

  ③德语“再见”的音译。

  咔嚓一声,电话没音了。布里斯挂上电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现在应该认定他的所有谈话都将被窃听。谢尔特已经投向了瑞士人,而且留下了他的助手胡费尔来监视布里斯。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可以结束整个不幸的烂摊子,就是弄清楚帕尔莫或者任何其他的什么人告诉了谢尔特多少有关总计划的事。如果告诉了不少,那么布里斯的使命就从几乎不可能变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立即夭折的状况。

  这是谁跟谁,哪儿跟哪儿啊?布里斯拿起手表,发现他得在四十五分钟之内下楼去和胡费尔一起吃午饭。

  他进了浴室,很快地抹了一道肥皂,开始了通常的冷热交替冲洗。年轻时在大学里,哪怕是在足球场上刚打完四个激烈的四分之一场,只要用冷热水交替一喷,他就又有精神了。现在这种方法对他体内那种吃了麻醉药的感觉却毫无作用。

  他用一条毛巾擦了擦身子,光着脚走进卧室,第一次打量起周围来,他真的把内衣和袜子扔了一地吗?他甚至都不记得脱过衣服。五斗橱的抽屉怎么都打开了?

  慢慢地,布里斯意识到这是别人干的。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块地方,他到时带着一个公文包和两个手提箱。其他的东西下周从东京空运过来。两只提箱都被搜过。公文包里的文件也被抽出来了。他想找找柯蒂斯给他的那沓复印的文件是否在屋里的什么地方,终于在枕头下面找到了。

  现在失而复得。他已经喝完了第一杯啤酒,又倒了第二杯,没穿衣服就倒在床上,打算重读柯蒂斯的报告。可他有点儿像酒精中毒了似的浑身发冷。

  他小心地爬起身来,走到那杯啤酒边,闻了闻,闻到他几分钟前拿啤酒润口时所闻到的那种化学品味道。不过昨天晚上尝着好好的。

  昨晚的啤酒是冰过的。但是送来时盖子是打开的。

  布里斯身体的移动慢慢地变成了爬了。他四处翻检着他的内衣内裤,不知是谁把它们抛撒在地板上,到处都是。他找到一条短裤,套在身上。然后拿起电话,找客房服务要了一壶咖啡。

  等咖啡的时候,他开始在满地狼藉之中找柯蒂斯给他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可以找到他的那些电话号码。

  如果有人为了搜他的箱子而不惜在他的啤酒里面下蒙汗药,那么是得找人帮忙了。柯蒂斯干这份工作可能是差了点儿,但是有人帮忙总比没有强。

第十六章

  从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二楼迫耶特·施蒂利办公室的窗子,迪耶特可以站在细薄纱罗窗帘的后面,直接看到街对面设在一间一楼铺面里的UBCO驻巴塞尔分理处。

  事实上,当附近的教堂开始敲正午钟的时候,迪耶特便在那里站着了。像往常一样,迪耶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笨重地走向挂在他桌子对面墙上的那个古董旅馆钟。这座钟将近有两个世纪的历史了,是一位名叫古斯塔夫·贝克尔的西里西亚钟表匠的作品。它上一次弦走八天,由玻璃后面的那个静静地摇来摇去的调速钟摆控制着。

  迪耶特把脑袋伸到钟面,又比较了他的表,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把短粗的屠夫手指悄悄地伸了出去,就好像是去抓一只粗心大意的苍蝇一样,轻轻地触到分针,把它往前挤了半分钟。

  “现在,就绝对准确了。”他对坐在他写字台前面那把椅子上的人说。

  “我喜欢事事都绝对的准确。”他回到写字台,坐了下来,接着说道。他让他的圆脸辐射了几分钟的亲善。“哪怕是值钱的古董。我喜欢事事都绝对准确。你同意吗,谢尔特先生?”

  谢尔特修窄的骨架——从肩头就瘦起,到了胸部就更瘦了——稍稍扭动了一下,但是迪耶特不知道他是因为忧柔寡断还是不好意思。这人真有点儿让他摸不透,就像有些外国人一样,尤其是那些像谢尔特一样似乎准备出卖他们自己国家利益的外国人。

  迪耶特发现,当他在注视着谢尔特那张苦瓜脸看看有什么反应的时候,自己却在思考瑞士的国家利益。这不是第一次了,令人高兴的发现。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瑞士国家利益。它跟瑞士私人利益是一回事。对施蒂利有益的便是对瑞士有益的,反之亦然,这一点,毫无疑问地,迪耶特沉思到,就决定了这样的事实:极少有瑞士人变节叛国。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太高尚了,不会背叛他们自己神圣的责任。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堕落的美国人,为了某个机密金锭库中的几千块钱的金条和施蒂利外贸部中的一个职位的许诺,已经打算像叛徒和小偷一样地把他的雇主的口袋全掏个底朝天。

  就好像那份工作他们会让谢尔特干上好几个月似的。就好像任何一个瑞士人都可以和一个美国变节分子合作一样。就好像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可以容忍雇佣任何已经出卖过一个雇主的人似的。

  没有哪个瑞士人会像谢尔特这样干的。迪那特·施蒂利在等这个人作出某种一般的、甚至是社交意义上的反应的时候,琢磨着这个人。他想知道在那张紧张而又不肯让步的面孔下面潜藏着什么样的怨恨、什么样的嫉妒和沮丧。

  “关于金库?”谢尔特这时开口了。

  “已经解释过了。”

  “但是,你明白,尽管美国公民可以拥有金条,但毕竟有国内税务局。我对这些金条的所有权一定要保密,在……”他的声音就没了。

  在你吐出UBCO的全部计划之前,迪耶特在心里替它把话说完。“正如我们昨天概括的一样,这个计划密不透风。开一个列支敦士登的捐款帐户或者个人信托帐户,以你作唯一的受益人。根据列支敦士登的法律,这事是保密的。反过来,捐款帐户要求得到一定数量的金条,999的纯度,价值,以目前的比价,不少于一万美元。这些金条保存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设在巴塞尔的一家子公司的保险柜里,这家子公司做的是商业银行的生意。根据瑞士的法律,这些金条的所有权是保密的。这样,两国的法律保护了这个所有权链条中的每一个环节。”

  他不说了,耐心地等着。迪耶特喜欢细节。他的生活就是由最细的细节构成的。但他不喜欢向傻瓜解释细节,尤其是叛国卖主的傻瓜,尤其是解释两次。

  “但是我的担保人。”谢尔特开始用细细的、便秘似的声音说道。发音的部位不低于喉结,而且声音主要是通过鼻孔来到外面的世界。

  “最好的。”施蒂利打断了他的话。“不比任何人的差,甚至更好。”

  “所有权文件。”

  迪耶特开始意识到,除了变节告密之外,这个美国人可能还是个疯子。他似乎不用完整的句子说话。倒也是,他们是用英语谈话,可能施蒂利不习惯这种省略的风格。但是谢尔特身上有某种非常……非常虚拟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似乎,可能并非不是真事,但至少肯定是值得好好怀疑的。

  “所有权文件在这儿。”迪耶特说道。他拿起一小摞法律文书大小的打印表格,一沓是蓝色纸,另一沓是绿色,第三沓是米色。“都在这里了。都可以签字。”

  谢尔特的窄脸似乎朝两边收紧,谢尔特不到四十,迪耶特看得出来,但是他那种总想把自己浓缩到看不见的习惯已经让他变老了,“等着你签字。”施蒂利这时又加了一句。“而且,允许我补充一句,随着那个人,布里斯,昨晚的到来,我们必须尽快地结束这一安排,立即完成全部情报的转让。”

  “胡费尔知道些……”谢尔特又是没造完句子就打住了。

  “是什么?”迪耶特·施蒂利催促道。

  “是……”谢尔特挥了一下细手。“没什么。我一个人……”又一个朦胧的手势。

  施蒂利点了点头。这人开始让他烦了。“准确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情报能得到这么多钱的缘故。”

  “但是如果……”谢尔特不说了,耸了耸肩。突然他站了起来,快得让迪耶特·施蒂利不禁眨了一下眼睛。“笔。”

  “没问题,”施蒂利把一支打开笔帽的钢笔放到谢尔特的手上,看着他潦草地在三份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谢尔特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好像这点儿活耗干了他的元气一样。外面,最后一声午钟刚刚停。

  “现在,那么,”迪耶特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我要把你交给我的儿子沃尔特,你和他说。当然,他会录下你的谈话,还要作笔录。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谢尔特先生,我可以说,除非非常复杂,否则你从这里出去时还赶得上吃午饭,并且还为此富了一万倍。”

  “那黄金。”

  “怎么?”

  “它目前的价值?”

  “我的上帝。”迪耶特设法掩饰口气中的不耐烦。他按了桌子上的一个按钮。“你这些都可以跟沃尔特谈,对于每天的价格波动他要清楚得多,嗯。”敲门声很轻,但是能听见。“进来。”

  沃尔特绸子般的金发和奶蓝色的眼睛比以往更像别人背后叫他的那个东西,他爸爸心想。但是如果他是一只白鼠,迪耶特自己对自己说,他也是我的白鼠。

  “谢尔特先生,”沃尔特说着,握了握这个美国人的弱手。“很高兴又见到你。”

  “沃尔特,谢尔特先生已经签署了金条所有权转让的所需文件,他现在准备把情报转给你。我想这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我知道,”非常强调地,“你会把一切都录下音。”

  “放心。谢尔特先生,”沃尔特指着外面大房间里他的那张桌子说,“麻烦你先到我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有件事我要和我父亲讨论一下。”

  两位施蒂利看着那个人修窄的身子潜出房门,溜过几张办公桌,倒在沃尔特桌边的会客椅上。“怪人。”父亲说。

  “父亲,关于日本人那件事。”

  “怎么了?”

  “你记得我给了你一份初步的报告,关于便携式电——”

  “啊,是。沃尔特,沃尔特。”迪耶特·施蒂利的脸依然辐射着光芒,但却左右慢慢地摇着。“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沃尔特。这笔交易太蠢。”

  “我强烈地敦促你——”

  “够了。我会考虑的。”迪耶特做了一个轰赶的手势,好像是从他的办公室里往外轰一只鹅。“走,走,走。去榨那个皮包骨头的小叛徒,要像榨一个葡萄似的,除了皮,什么也不要给他剩下。我倒要看看他那些情报值不值一万美元。”

  “你会重新考虑——”

  “走,走,走。”

  父亲看着儿子出去了。这一个早晨。哪边都有间谍。他哪里是开银行啊,他是开私家情报所,谁都不能相信,几乎就连沃尔特也不能相信。而且,甚至就在今天上班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和鲁赫姑娘谈话了。

  一个文静的、敬畏上帝的瑞士少女,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像他的侄女马吉特。克里斯塔·鲁赫已经准备按照命令去做了。没有异议。也没有虚假的谦虚。一个简单的、直截了当的瑞士交易,光明正大。

  为了在银行里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工资是现在的两倍,克里斯塔同意去打探她的同屋艾尔菲,尽可能多地了解艾尔菲的雇主马吉特·施蒂利的情况。她还同意,在不久以后的某个时候,只要迪耶特·施蒂利下命令,她就带艾尔菲来见他,安排艾尔菲自己倒戈。

  这第二个人的叛变一点儿也不会改变银行对克里斯塔·鲁赫的安排。她仍然干她的新工作,拿新工资,不管还要付给艾尔菲多少钱,开诚布公。桌面上打牌——大家看得明白。这就是迪耶特·施蒂利和每一个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做生意的方式。

  从迪耶特·施蒂利的圆脸上放射出来的光芒几乎到了耀眼的程度。他伸手抓起私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拿起电话机,拖着长长的电话线走到窗边,在那里看着街对面的UBCO分部。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一个女人答道:“UBCO,早上好。”

  “晚上好。”迪耶特·施蒂利更正道。“请接胡费尔先生。”

  过了一会儿,那位助理经理,谢尔特第二,来听电话了。听到他那一口的巴塞尔口音,施蒂利笑了。“一切顺利。”施蒂利连家门都懒得报就说开了。“都签了。转让现在正在进行之中。”

  “我……”胡费尔顿了一下。“太好了,先生。我得去和布里斯先生吃午饭了。”

  “不。”

  “我得去。”

  “你会犯错误的,胡费尔。”

  “我没办法。这是上面一个实权人物的安排。”

  “上帝吗?”整个电话里都是迪耶特·施蒂利的大笑声。“没有什么上面的实权人物。胡费尔。你头晕。你头痛。你明白吗?你下午得请假回家,躺在床上,叫医生来看病。”

  “但是,我——对,对,我的确有点儿发烧。”

  “今晚,在圣沃尔夫冈街玩雅士牌的那个地方。”

  “好的。”

  “晚饭后,胡费尔。九点左右,好吗?”

  不等回答,迪耶特·施蒂利就挂上电话,把它放回到桌子上。他在桌子后面坐下。从敞开的房门,他可以看见谢尔特探身在沃尔特的桌子上,他的儿子匆忙地记录着。然后,沃尔特站起身来,拿了一个小录音机,领着谢尔特进了一个会议室,关上了门。好孩子。尽管他对权力的欲望过于赤裸裸,而他的判断力又是半生不熟,甚至给他再长的时间也无济于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施蒂利家的人,而且很优秀。

  至于沃尔特和日本人那小小的越轨行为,嗯,为什么不呢?他工作勤奋。他遵纪守法。上帝知道他忠于家族。为什么不扔给他根骨头?这笔生意一个法郎也赚不到,可能甚至还会赔一点儿。但是如果不让他交几笔昂贵的学费,他又如何能获得商业眼光呢?

  让他去做他的日本计算器生意。让这孩子学一学。这会对他有好处。

  迪邵特太阳一般的脸上溢放着慈祥和理解。

第十七章

  尽管遮阳帘是电动的,淡粉色的窗帘也是电动的,但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还是有不少的原始光线透进了米歇尔的卧室。

  当然,不多,不足以把艾里希从终于落入的睡梦中唤醒,但那独出心裁的淡晕色却足以让她看着他睡梦中的脸。所有的V形都消失了,他睡觉的样子就和他做爱的样子一样,非常自信,这是他唯一的样子。米歇尔一只手撑起头来,注视着艾里希的脸。久闻大名的艾里希。不赖。

  她已经为几乎所有的东西做好了准备。她和那些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相处的经验是矛盾的。有些挺好,有些就糟透了。她曾希望艾里希被她直率的方式吓着。她曾一度认为他是那种什么都得他主动,否则游戏到此结束的人。她错了。幸好。

  米歇尔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和他未婚妻是否也像他刚才和她一样的棒,她还想知道她是应该让他接着睡呢,还是叫醒他,再叫点儿清淡的午餐给他们俩送到卧室来,而且,由于米歇尔的脑子可以同时处理几个层次的问题,她还想知道马吉特·施蒂利在多短的时间内可以知道这一新的通奸,而且对此她该怎么做。

  最后,不管和一个新情人在一起会想些什么,这个念头总是在米歇尔脑海的最深处,那就是她想知道他能否说出她到底有多大了。

  她的脸,她知道,是不会泄露出她的年纪的,当然不是说在这种经过控制的光线下,这种让她生色不少的肉色调混合光。身体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去年,她大腿根内通向耻骨的部位出了点儿问题。这个部位她以前的一个情人曾不厌其烦地把它叫做“上帝之国”。

  表皮失去了弹性,不论是按摩还是收敛剂都不能使皮下层保持原有的丝绸般的光滑。马德里的外科医生建议用硅酮替代物,这可是个相当大胆的建议。那个布加勒斯特人建议用低电压电流刺激。她的老朋友雅基,在卡萨布兰卡,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饶有兴致地检查了这个部位,并且冲着它念念有词,最后得出的结论米歇尔最满意:杂技。

  她用假名在巴黎的一家沙龙登了记。在这家沙龙里,年轻的男女学习翻跟头、劈腿、吊架和高空吊环。

  练了一个礼拜,她差点儿没累死。两周之内,她大腿的内侧就相当结实了,于是她把一个助理教练当作新情人。他二十岁。大部分学生都只有十六岁。如果米歇尔去年庆祝生日的话,那应该是她五十五岁的生日。

  米歇尔学会了操作那家巴黎沙龙里面的所有器材。她当时便在米歇尔疗养院盖了一个新的健身房,里面全是吊架和跟头垫子。工作之余,当她大部分的病人睡着了的时候,她私下里继续独自在吊环上训练,把脚吊在半空中在黑暗里晃来晃去。

  这一套东西创造了奇迹,但是却没有一样收入米歇尔的正式系统之中。可能永远也不会收入。她的病人不是到她这儿来吃苦的。

  看着艾里希熟睡着,她还在想他会认为她有多大。她一直在小心地培养着关于她年龄的互相矛盾的谣言。当然,还有些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只要他们想——创造一个小小的轰动,告发说二十年代未在格拉兹和他们一起上小学的阿格尼斯·洛丝实际上就是米歇尔夫人。

  他们可以这么说,可是没人会相信他们。已经出过这样的事。雅诺斯,她十五岁时在布达佩斯嫁给了他。他急需钱用,便提出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他开始是想用结婚照片讹诈她。照片上有一个男人,当然是他自己,但那个矮胖矮胖的十来岁的女孩则有可能是任何一个马扎尔姑娘。她叫雅诺斯到别处兜售他的照片,他还真这么干了。

  《星报》买下了照片并刊登了出来。她矢口否认。整件事便烟消云散。雅诺斯是她七个丈夫、二十个固定情人中的第一个,却是唯一的一个搞这种鬼把戏的。两方面都考虑一下,米歇尔觉得她一直很幸运。

  她知道,总有一天,可能是在她六十五岁左右,她会把一切都公布于众。我的上帝,这对她那一长串的丈夫和情人会是一个多么大的震惊。我的上帝,巴黎的那个可怜的小杂技演员,年纪小得够做她的孙子了。这儿的这个,这个艾里希。她可从来不乱搞。一段时间里总是只有一个男人。嗯,几乎总是。所有这些人都会觉得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而且不管她那时有多少百万的财产,她的身价和她名字的价值会在一夜之间翻两倍。三倍。

  她发现自己想到这些竟开心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六十五岁的时候会不会看上去还是这么娇好。可能不会。但是为什么不会呢?

  尽管米歇尔非常喜欢这样的遐想,而且可以同时想好几件事,不过她很早以前就掌握了这种艺术:不去想会让自己变老的事。

  举个例子来说,而且是个非常重要的例子,米歇尔已经把自己训练到从来不去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让自己看上去永远年青、对男人有吸引力,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但是她已经积累起来的、存在各种瑞士银行里面的巨大的财富又是为了什么呢?一旦她富得超过了再贪婪的梦也梦想不到的地步,她又该致力于什么目标呢?这样的梦有没有个完呢?

  这一切她从来不想。她清楚她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勾引艾里希·洛恩——除了她那女人心中的男人的名声之外,还有她计划好了的随之而来的激昂的男欢女爱。她就是要让艾里希实际上从他常去的地方消失,把他大部分醒着的时间花在她的两腿之间。简而言之,一件要让他们俩在欲火中毁灭、让他们从灰烬中走向新生的风流韵事。

  这浪漫的想法让米歇尔笑了。艾里希既是和她的名声做爱,也是和她的肉体做爱。而她和他做爱是因为他和马吉特·施蒂利订婚了。

  似乎是听到了她在想什么,艾里希的嘴唇动了动,咕哝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眼睛一睁,就醒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定在那里。

  “你。”他说。

  米歇尔点了点头。她手拄着脸,依然俯在他的身上,看着他。“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了吗?”艾里希这时问道。

  “知道。”

  艾里希翻过身去看她床头桌上的那个小闹钟。钟面上簇拥着佛罗伦萨金箔构成的浅色小环。米歇尔没有忘记,早先,艾里希在百忙之中看过这个闹钟,知道呆会儿在哪儿能找到它。他现在盯着钟面。“女人,”艾里希拉长了声音吟道。“我把我的未婚妻一个人晾在巴塞尔最有名的餐厅里了。”

  “如果你马上走,不等泰廷阁香槟①和一点儿鱼子酱或者苏格兰鲑鱼和丹麦棕色面包和热那亚的干腌火腿和一罐佩里高馅饼②,还有浓浓的蒸泡咖啡加上一点点桑布卡甜酒③,如果你不想留下来等的话,你可以跑去见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且还迟到。”

  ①法国香槟地区最古老的酒功之一生产的一种香槟品牌。

  ②法国古城佩里高特产的一种馅饼。

  ③一种意大利甜酒。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且散发着你的气味。”他补充道。

  “可以冲个淋浴。”

  “决不。”

  “你不想除去我的气味?”

  他从闹钟边翻身过来,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她倒在床上,他开始用舌头往下一直舔到她的肚脐。

  “说实在的,”她说着,提起膝盖箍住他,“你还想要更多的。”

  “不是更多,”他喃喃地说,“是全部。”

第十八章

  谢尔特像一个战俘营逃犯似的鬼鬼祟祟地离开了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他朝两边看了看这条拥挤的通衢大道,然后不要命似地一头扎进两辆相对驶来的长长的绿色有轨电车之间的空当,躲闪着过了街,冲进UBCO分理处的门。

  接待台的那个瑞士姑娘抬起头来瞪着茫然的眼睛。“晚上好。”等她看清楚是谁的时候,换下了茫然的表情,换上了个微笑。“谢尔特先生。”

  他的小眼睛越过她扫视了一下办公室的后面。“胡费尔在哪儿?还在吃午饭?”

  “抱歉,谢尔特先生,他生病回家了。”

  “什么?”

  “胃病。”姑娘报告说,那口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谢尔特出了门来到阿申福斯达特街上,脚步慢了许多。他抬头瞥了一眼17号二楼的窗子,看见似乎没有人在那里监视。沃尔特·施蒂利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这仅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也许几分钟之后,也许几小时之后,甚至沃尔特·施蒂利都能意识到谢尔特给他的不值一万美元的黄金。

  要是他昨天晚上能在布里斯的房间里划拉到任何一点儿东西就好了。但是那个憨杂种一点儿线索都没带。为了弄清楚布里斯是否睡死了,谢尔特费了不少的力气——还给了客房服务员一百法郎。谢尔特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地握着复制的那间套房的钥匙,今天之内就得还给德莱凯尼根的那个侍者。去他妈的。他可以等。迪耶特·施蒂利可不会等。

  谢尔特从UBCO办事处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事实上,他被解职的消息昨天早上刚到,甚至接待台的那个姑娘都不知道。帕尔莫是怎么发现的?一定是施蒂利组织内部什么地方泄了密。或者是他自己的助手胡费尔把他卖了?但这不可能。胡费尔也是施蒂利的人。

  谢尔特朝映在窗子中的那个干瘦的倒霉蛋做了个鬼脸。他挺直腰板,想把胸腆出一两英寸。他想抹掉脸上焦虑的神情。他拉直领带,认为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但他和胡费尔是一条线上的蚂炸。这个瑞士人不能呆在家里装病,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不能这样。事情非常简单,谢尔特知道,只要迪耶特·施蒂利听一遍他儿子录下的谢尔特所提供的有用的材料,这交易也就一笔勾销了。

  一辆3路电车在谢尔特前面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跑过去,跳上车,坐下来,看着窗外,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车静静地穿过巴塞尔,朝着胡费尔租有公寓的邻区驶去。谢尔特想,从某种角度上讲,他记住胡费尔住在什么地方纯属有远见。他以前去过那儿一次,一年前,去取一些胡费尔拿回家周末用的书。

  对于别人怎么看他,谢尔特没有丝毫的错觉。他知道他常常给人留下很差的印象。例如,迪耶特·施蒂利是怎么对他的,你最好眼睛瞎了看不见。而谢尔特却看到了,这使他的举止更令人不满。好吧,他知道。但是他的确有金融背景,而且三年前UBCO在巴塞尔需要一个助理经理的时候,他在巴黎《论坛报》上看到了广告,申请了这份工作并且得到了。

  在这座城里呆了三年,最后是当到UBCO办事处的全职经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足以扎下根基,建立起牢固的关系网,还交了朋友。谢尔特却什么都没有。他在巴塞尔就像以前在巴黎或者纽约一样毫无根基。

  在这个钟点上,这栋公寓房几乎空荡荡的,没有人来来往往,没有年轻的母亲和婴儿车。时间还太早,孩子们还没放学。谢尔特在楼下的目录牌上找到了胡费尔的公寓号,门铃也不按就上去了。

  他敲了敲门,当他听见门后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时,准备着向胡费尔夫人问好。看见是胡费尔自己开门,谢尔特有点儿吃惊。两个人站在那里好半天,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

  “他们告诉我你病了。”谢尔特先开口了。

  胡费尔点了一下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必须谈谈。我们有个问题。”

  “我们?”胡费尔稍稍移了一下重心。他没有丝毫请他进屋的意思。“我不能站在外面厅里跟你讲话。”谢尔特想从他的前同事身边挤进去,但胡费尔紧紧地顶着半开的门。“我们必须谈谈。”谢尔特坚持道。

  “什么问题?”

  “布里斯。我们必须从他那里弄到情报。”

  胡费尔的小脑袋这时左右晃着。“我们不。”他说,并把重音放在代词上。“我不。”他又加了一句。

  “听着。”谢尔特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试着保持冷静。“听着。”他压低了嗓门,近乎在说悄悄话。“你我现在都有麻烦,英格。这你知道。”

  胡费尔的脑袋还在摇着。“我没麻烦。”

  “我们得互相帮助,英格。”

  房门开始关了。“你自己干吧。”瑞士人说道。他把门关到只剩下一条不到两英寸宽的缝,从门缝里用一只眼睛盯着谢尔特。

  “英格。”谢尔特推了一下门,发现门被顶得死死的,胡费尔一定是把全身的重量都从后面压在了门上。“操你妈,是你把我拉下水的,你——”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英格!”谢尔特开始砸铁门了。那声音就像一只大低音鼓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响着。最后,声音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谢尔特在那扇门前转过身来。他妈的又奸又滑的瑞士人。胡费尔从一开始名字就上了施蒂利的工资册。就是胡费尔建议说如果谢尔特能带着新的情报叛变,可以得到很多的钱。如果拿不到布里斯手里的那些材料,这情报毫无价值。

  这是个拼图字谜,关键的几块在德莱凯尼根旅馆布里斯的那间套房里。

  谢尔特做了个苦脸。他把手伸进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胡费尔公寓的门。在他的口袋里,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把用来开布里斯房间门的复制的钥匙。

  当他匆匆地跑下楼梯来到街上的时候,他的鞋跟在铁制的楼梯板上弄出了急促的机关枪似的哒哒声。然后他的步伐慢了下来。急什么,他想。冷静。布里斯可能晚上要很晚才会回到套房。

  他在公寓楼的门厅里站了一会儿,收了收思绪,努力保持冷静。他现在麻烦不小,这是无法否认的。如果在巴塞尔没有工作,瑞士人会取消他的工作许可证的。更坏的是,迪耶特·施蒂利是个报复心极强的老杂种,这谁都知道。想从他手里骗十封钱的黄金,这人就得做好应付各种麻烦的准备,官方的麻烦,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许可证的问题。

  尽管公寓楼的门厅很凉,他却开始出汗了。他用一块不太干净的手帕拍了拍前额。真是地狱,但是他至少还有一次机会把事情弄好。布里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要适当地化化装,用不着很复杂,只需,比方说,在一间黑屋子,脸上蒙块手帕,再用假嗓说话,就不可能被认出来。他所需要的就是一种让布里斯开口的方法。

  谢尔特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他心平气和地溜达着出了门厅来到阳光底下,悠闲地踱着步子穿过一片嫩绿的草坪。他打算走回自己的公寓。不到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在公寓里放着一把38特制手枪,这是他当上UBCO驻巴塞尔经理时买的。完全合法,这是当然的。他有巴塞尔警察局发的持枪证,这种礼遇他们几乎从来不给非瑞士人,但是对于银行经理却很乐意提供这种待遇。

  完全合法。

  布里斯今早睡在床上看上去个头很大,至少比谢尔特高出一个头,而且壮得多。有了38可就不一样了。在美国他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平等器?

  谢尔特偷偷地笑了。一切、一切都非常合法。

第十九章

  如果不是因为午餐时间有许多知名的银行家在这里吃午饭,可以看见艾里希和她在一起的话,马吉特绝不会同意到这个地方来。一般来讲她从不在这儿吃饭。那温文尔雅的大陆气氛太浓了,充满了男性公款消费的颐指气使。这间长长的暗红色临河房间被分成几个小区,用精致的格子富隔着。这地方有一股像迪耶特叔叔和其他银行成员一样的气味,艾里希称这些人是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伪君子。

  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她是十二点半准时到这里的,而且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分钟了,她的未婚夫迟到是肯定无疑了。她朝领班做了个手势。

  “什么事,施蒂利小姐?”

  领班点头哈腰,像个优质的机械玩具——当然是瑞士制造。马吉特等着他行完曲膝礼。“吧台上有没有开封的白葡萄酒?”

  “可能有一瓶67年波尔多白葡萄酒。”他满怀希望地建议道。

  “没有好点儿的吗?”

  “71年皮斯波特戈德特烈普申酒。”

  “请来一杯。”

  不到一分钟,酒来了。她举起酒杯对着光线,欣赏着那稻草黄。她不着急啜酒,于是便刚巧在扫视这拥挤的房间时看到了马修·布里斯坐着的那张桌子。

  她把酒放下,没有尝。

  坐在她肩头的那个滴水嘴魔鬼将一只长长的爪子划过她脖子上的皮肤。她打了个冷战。“离我远点儿。”她喃喃地说道,之后意识到她说的声音太大了。

  在屋子的那一头,布里斯微微地朝面前的一张两个人的桌子弓着身子,不耐烦地看着手表,手指搅着他杯中剩下的几块冰。他要的酒可能还是他以前经常要的,一种很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只是在美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马修·布里斯都喝不到和他所喜欢的、或者和他以前曾经在查尔斯河畔的小公寓里兑的那种酒口味一模一样的酒。正是在这间公寓里他把这些东西介绍给了她。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而那个人迟到了。不可能是个女人让马修·布里斯等着,可能吗?一定是个男人。

  马吉特靠到椅子背上,从笔直的姿势松弛下来,让其他人的脑袋挡在她和布里斯的视线之间。她死死地盯着那杯淡淡的白葡萄酒。没错,立在那里的酒杯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凝结的水汽。没错,昨天那封航空信是从哈佛校友会寄来的。没错,老天,她要疯了。

  她看花眼了。他没在巴塞尔。他不在德莱凯尼根的餐厅。

  马吉特坐直了,看着他叫来一个侍者,激动地对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杯交给他。“别放这么多苦艾酒。”她可以想像得到他在说些什么。

  那个侍者送回来一杯新酒,布里斯呷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不过决定接受这可疑的东西。他看了一下表,又对传者说了些什么,侍者这次是走到站在离马吉特不远的领班跟前。

  她又靠到椅子背上,但是是在听到侍者说布里斯和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才靠到椅子背上的。好啊。好极了。那么说,不是幻觉?但是如果一个人可以幻想看见了屋子那头的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可以幻想听见侍者在说他的名字。

  马吉特看了看表。十二点四十,艾里希太晚了。一般来说,他要么准时,要么不来。那么今天也是他消失的日子之一了。

  隐隐约约地,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兴趣,仅仅是给脑子找点事想一想,马吉特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以绊住艾里希不让他来赴午餐约会。这时,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名字,就看见马修·布里斯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去了男洗手间。

  她看了一眼她的酒,呷了一口。波尔多,不是皮斯波特。领班想蒙她。好像淡甜滑腻的摩泽尔酒居然会被错当成小年①法国酒的浓酸味儿。她勾了勾指头招来领班。

  ①由于气候的缘故使葡萄减产、质量下降的年份。

  “这不是我要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但是我向你保证小——”

  “好了。布里斯先生的午餐餐友来了吗?”

  领班眨了眨眼睛,但是马上答道:“还没呢,施蒂利小姐。我正在叫人给胡费尔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

  “英格·胡费尔?”

  “UBCO银行的。”

  马吉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她伸手从手袋里拿出一本红色摩洛哥山羊皮笔记本,从本子上取下那支小铅笔,飞快地写了个便条,折了两道。“当你向布里斯先生报告胡费尔先生的事时,把这个条子给他。”

  “是。”

  “还有,把我要的摩泽尔酒拿来。”

  “万分抱歉,但是你看——”

  “不是吧台上开封的酒,是不是?那就拿半瓶来。把菜单也拿来。”

  马吉特坐观事态的发展。她稍稍感觉到有一点儿成功的兴奋,怪罪了领班一通,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把一件她从来就没指望会发生的事付诸行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小心地上紧了一个复杂而有趣的机械玩具的发条,现在就等着它展示出广告里宣传的那些奇迹。

  不,她从没指望过再见到马修·布里斯。尽管金融曾一度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无法指望金融会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动。然而他却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

  她看着他回到桌旁,皱着眉头看了一下表,坐了下来。他啜了一口酒,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纸读了起来。

  领班在去布里斯的桌子之前到马吉特身边停了一下。“胡费尔先生微感不适。今天回家了。”领班的声音就像是口技演员发出来的一样,嘴唇不动,结果就好像是一把椅子向马吉特口授了这个秘密情报。

  她看着他走在两排桌子之间。机器玩具开始转了。他恭敬地朝马修·布里斯弓下身子。布里斯紧锁的眉头变成了一副怒容,然后就消失了。他靠在椅子背上点了点头。然后领班递给他那张折着的字条。

  布里斯打开字条一眼就看完了。马吉特用的是轻松的笔调。在这些事情上,轻松的笔调是最明智的。“我想我们俩的午餐伴儿都把我们给涮了。这个俚语现在在美国还流行吗?”

  布里斯绝对是一脸的茫然。他看了领班一眼,说了些什么。领班非常谨慎地,用了一个不太显眼的手势,把马吉特指了出来。布里斯站起身来,就像棵巨大的红杉树,曾被砍倒,现在正被吊回到直立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眼睛注视着屋子这边。

  马吉特稍稍抬起一只手,又一个谨慎的手势。

  这整座城市都是脱顿唐兹,布里斯想。这整个任务,所有的违法乱纪、知法犯法、有法不依——后面是柯蒂斯这种暗探跟梢,有约不来,被解雇的经理,午餐会面被取消,连帕尔莫也神秘兮兮,难以琢磨——现在又来一个他妈的密码信,真让人受不了了。

  他看见马吉特稍稍抬起了一只手。

  “就是她。”领班用口技演员的嗓子说道,声音是从布里斯的马提尼酒里发出来的。

  “当然是。”布里斯同意道。

  他走到她的桌边,低头冲她笑着,冷冷地,只是嘴唇稍微抽了抽,这是要用一种冷淡的方式表示“说说你的来意”的意思。让布里斯吓了一跳的是,他发现他的微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肥肥的、动了感情的咧嘴笑。

  “嘿,看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话里充满了喜悦。

  “欢迎到巴塞尔。”

  他们默默地彼此注视了很长时间。布里斯看着她的脸。以前她非常合适带出去约会,漂亮但又不扎眼。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的上帝,”她低声说道,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别说我还跟以前一个样,因为我不一样了。”

  “你是不一样了。”他同意道,笑口咧得更大了。“你漂亮多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

  “我能坐下来吗?”

  “我的上帝,当然。”

  布里斯猛地坐了下来,椅子向后弹出好几英寸,发出梆的一声,足以打断整间屋子里的午餐谈话了。

  “怎么个漂亮多了?”她穷追不舍。

  “瘦了,更苗条了,更有神采了。”他可以感觉到嘴角的肌肉紧张得他都不习惯。难道就不能松弛一下,别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了吗?不能。

  “接着说。”

  “你以前一直很性感。”他告诉她。“现在是一种不同的性感。”

  “更性感?”

  “听着,真的有人把你给涮了吗?”他期期艾艾地往下说道,“因为我的午餐伴儿生病回家了。所以,我的意思,如果你……”

  “我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她说。“这就意味着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他的规矩。他用这种方式既给我递了消息,又用不着听我一句抱怨的话。”

  布里斯开始大笑了。“这个未婚夫也真够可以的。”

  “这婚也订得够可以的。”她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盯着布里斯,现在稍稍垂了下来。“用他们在噱头节目中的话来说,就是转速很慢的婚约。我在……哈佛的时候,就和他订婚了。”

  布里斯抬起头看着斟酒侍者拿来一瓶葡萄酒和一个放着冰桶的酒架。“你要的是这个吗?”

  “先别打开。”她笑着对斟酒侍者说。“让它冰一下,施涅弗利先生。给我拿杯非常淡的伏特加马提尼加冰,放一小小点儿苦艾酒。”

  “听着。”布里斯对那个人说道,“我告诉你吧台的人该怎么调这种酒。让他从瓶子里倒一小点儿苦艾酒在瓶子盖里。明白了吗?然后,从瓶盖里,让他滴肥肥的一滴到伏特加里。知道了吗?”

  斟酒侍者的眉毛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上下跳动了好几次。然后他转向马吉特,一句话不说。马吉特也一句话不说,只是点了点头,看着他走了。“施涅弗利不高兴了。”她说。“这个酒吧服务生讨厌别人告诉他该怎么调马提尼酒。当然,他已经知道怎么调马提尼。”

  “没错,他知道。”布里斯的头点了起来。

  “一半的一半,”马吉特附和着点着头,继续说道:“伏特加和苦艾。”

  他们俩都大笑起来,整个屋子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他们。“我觉得我们在出洋相。”布早斯低声说道。“瑞士人吃午饭时不笑吗?”

  “巴塞尔人笑。不是因为笑。”马吉特解释道。“是因为你不是艾里希。”

  “你迟到的未婚夫。”

  “你会喜欢文里希的。”马吉特说。“人人都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最好是喜欢别人的未婚夫。”马吉特顿了顿,做了个小鬼脸。“而不是爱上他。不,这不是他们吃惊的原因。”她继续飞快地说道,“是因为大家都看见是你找了我。或者是我找了你。他们不清楚是谁找的谁,但是这种闲话非常刺激,谁都会注意的。”

  布里斯靠到椅子背上,看着侍者端来两杯新马提尼酒。吧台已经另给他调了一杯,可能是不想再为他的苦艾酒瞎折腾了吧。他朝马吉特举起酒杯。“为了又见到你。”

  “为了见到你。”

  他们啜了一口酒。布里斯发现他很少使用的嘴角肌肉又在朝上扭了。“正合我意。”他又啜了一口。“棒极了。”他看着她。她第一口就喝去了半杯。“怎么样?”

  “没错,棒极了。”她又把酒举到唇边,一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嘿,不错吧?”

  “我有点儿紧张。”她不敢看他的目光,而是看着她的空酒杯。“当我看见你在屋子那头的时候,我就想我会发疯的。”

  “女孩子看见我会这样的。”

  布里斯举起他的马提尼一口喝干。他记得曼哈顿有不少酒吧里的马提尼酒劲儿很大,没法像这样豪饮。但欧洲酒酒劲儿都小。当然,还没有小到那个程度。

  “你用不着这样。”马吉特说,“就让我随意吧。”

  “放心,我没管你。”他抬起头,发现那个侍者在附近游荡。他指了指他们的空酒杯,伸出两个指头。

  “我平时顶多就喝点儿葡萄酒。”马吉特说。“在巴塞尔这不难,但是,比如说在伦敦,他们都把自己灌得傻乎乎的,而且它——”她停住,然后又很慢地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压力很大。”

  “你?”布里斯咯咯地笑了。“不会是钱吧。”

  “就是钱。”

  “我倒想有你这么拮据。”他对她说。

  “马特,不是因为缺钱。是谁掌握钱。”

  他点了点头,想起柯蒂斯为他准备的那沓资料中的一些情况,其中有几页现在还放在他的胸袋里。“那就是你的叔叔迪耶特。”他暗示道。

  她往后靠到椅子背上,怀疑地看着他。“你来巴塞尔干什么?”

  “得了。”

  “为什么,马特?”

  “没人告诉你吗?”

  她摇了摇头。“没人告诉我什么。”

  然后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布里斯看着她,而且她也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布里斯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他在仔细地审视她。

  她看上去活泼而开朗,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她身上有一种光泽,不是头发的光泽,而是在她的脸和喉咙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晕,好像是从体内透出的光。由于脸上的这道光晕,她似乎比周围的世界轮廓更加分明。清晰地从所有东西中突显出来。妈的,她太好看了。

  “我想,”她小声说道,“你确确实实地喜欢你所看到的?”

  侍者又拿来两杯酒。布里斯对她举起自己的酒杯。“闭上嘴,喝你的马提尼。”他说。

第二十章

  他们在日落时穿上衣服,到现在已经是空无一人的米歇尔疗养院的庭院里散步。病人们(顾客?客户?)已经聚在餐厅里,听着泰勒曼的音乐聊着天,享受着瘦牛排骨肉和绿叶色拉。

  当艾里希和米歇尔漫步在两旁种着白杨的宽宽的砾石道上的时候,那巴洛克音乐淡淡地泄露了出来穿过庭院向他们飘去,音乐声隐隐约约,不太真切,淡之又淡的羽管键琴隆隆的敲击声,大提琴的低音奏出音乐深处的怨魂。

  她拿起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在自己的面颊上摩挲着,然后翻开他的手掌。突然,她抬起头来。“你的……你的金星丘那么大。”

  “还有别的吗?”

  她轻轻地笑了。“我们不需要别的了。”

  “掌纹。”他追问道。“智纹,心纹,寿纹,所有的。我知道你会看手相。你是个神婆。”

  她把他的手指卷到他的掌上,放开了他的手,知道自己无意中表露得太多了。“这种秘密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呢?”

  “巴塞尔下面的保险库中埋着秘密……”他似乎没了兴趣,回头看了看主楼。“我们进去吧。”

  “一会儿,等他们吃完饭。”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腰。“给我些温暖?”接着问,“什么秘密?”

  艾里希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一个比喻。当然,巴塞尔下面有成堆的东西。每个富人都把他的秘密黄金存放在那儿。我们有阿拉伯人发的石油财,巴列维的家产,以及所有编了号的帐户。一般谣言杂志上的一般无聊的曝光。”

  远处那淡淡的弦乐合奏变成了更加活泼的曲调,莫扎特,明快的快板。米歇尔听着音乐。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么多瑞士银行的事。她是想让艾里希不再去想她刚才在他手上看见的。既然她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便站起身来,艾里希也站了起来。

  他们开始往回朝米歇尔疗养院的主楼走去。主楼在暗淡的树和灌木的衬托下显得更暗,又由于各部分的平衡而很雅致,窗子上闪烁着玫瑰黄。

  “是不干涉政策发展到了极点。”艾里希用沉思的语调说道,这说明是他自己想弄清楚这个问题,而不是向她解释。

  “我们拿了一个顾客的钱,”他接着说道,“你的钱,比方说,而且根据规则你把钱给了我们,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限制。所有的都是保密的,除了你之外,我们用不着报告我们做的任何事情。这种纽带比忏悔者和听他仔悔的人之间的纽带还牢固。这种力量绝非臆想,它是写在法律中的。破坏保密法的人要冒着受到制裁的危险。”

  他们走近主楼时,音乐甚至变得更活泼了。米歇尔抓着他的手。黄昏已经暗得几乎变成了夜。一只孤独的鸟在一棵白杨上焦急地喳喳叫着。

  “我们吸引了各种各样的秘密,肮脏的或者其他的。”艾里希继续慢慢地说道。“流氓利用我们。灭亡的独裁者。各种各样的贼。从统治西方的那些神圣得不得了的政治家那里流来的现金!流量之大,绝不亚于他们的那些从事有组织犯罪的商业伙伴。如果有谁想的话,他可以推断出到底是谁真正拥有这些巨大的公司。我可以告诉你不是那些小股东,甚至也不是那些自以为掌握了控制权的国有股东。”

  “下文呢?”

  “只要在商人和政治野鸡之间有这种腐败联盟的地方,”他说,“就会有稳定的现金流入我们的银行。”

  “贿赂的钱,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政治捐款。钱存在我们的编号帐户上,但不是放在那里就完了。”他的语调变得几乎有点儿忧郁了。“过一两天,我们就会收到电报指示。买一千股这种或者那种股票。其中的几百每天买汇票。”

  “而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巴塞尔银行家不理会这些汇票?”她挪揄道。

  “我们办理这些汇票,从每笔中抽取我们的佣金。”他的叹息声似乎回荡在庭院的走道上。“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帐户拥有了这些股票。如果某人是一家大企业的财务主管,需要知道是谁拥有他们股票中的这么多股……”他停住并摇了摇头。“瑞士银行保密的这块响当当的盾牌是永远不会被刺破的。”

  当弦乐演奏组奏完了活泼的莫扎特时,餐厅里爆发出淡淡的掌声。黑暗中米歇尔笑了。“他们很欣赏你的演说,亲爱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他的脸变成快乐的V字形。“政治野鸡那部分颇有分量。”他狰狞地咧开嘴笑了。

  她抚摸着他的面颊。“艾里希,你差点儿把我给骗了。差不多有那么一会儿,你看上去很……严肃。”

  “我?从来不。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也是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上通向门厅的那道宽宽的台阶。他们会给离开餐厅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很高兴他已经忘了手掌的事。她对艾里希·洛恩的了解已经太多了。其实,他很严肃,所以心里在流血。至于说到手掌,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他她看见了什么,现在和以后都用不着。

第二十一章

  巴塞尔老城圣沃尔夫冈街的那家酒馆两百多年来一直是巴塞尔男人和同道们聚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狂欢节庆典上干些什么,或者下个礼拜天出去到某个新地方打靶。

  在瑞士,一个男人的家庭是基本的社会单位,这与意大利和其他地方都是一样的。但是意大利人可以求助于他的大家庭,一直可以求到三层之外的表亲,和一大堆的朋友,这些人和他的关系不是血缘关系,而是教父教母或者教子的关系;巴塞尔男人则只需找到他的同道就行了。

  这是个小圈子,通常都是这个人的老街坊。这些人甚至可能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或者和他在一个办公室或工厂工作。不管原先是什么关系(有些同道圈子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以前的什么时候,现在活着的人根本都想不起来了),一个男人的同道圈子就是他的大家庭,随时准备在他生病时帮助他,给他找份更好的工作,给他儿子弄个职位,硬塞给他女儿一门亲事,从不怀疑他老婆的清白,传递重要的秘密,躲开可恶的仇敌,提醒他留意马上出现的机会,败坏他对手的名声,为他扬名,支持他喜欢的竞选者,参加谨慎的公开抗议示威,满怀同情地听他诉苦,请他喝烈酒,参与各种商业和金融投机,在他伤心的时刻给他送花,跟着他的棺材去墓地。但是当代的同道圈子,除了还是个大家庭外,其主要作用在于狂欢节期间的吹吹打打和滑稽表演。大多数同道圈子的聚会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有就是玩雅士牌。

  这种牌一般都是在吃过午饭或者晚饭之后玩,算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助消化的方法和推迟回办公室或者家庭怀抱的高雅的方法。不过有些牌手却喜欢在和老婆孩子吃过义务晚餐之后打一晚上的牌。他们去同道们一般聚会的地方,玩雅士牌玩到深夜。他们通常是和对头圈子的人打牌,因为赢圈外人比赢自家兄弟要愉快得多。

  八点钟,邦特已经在他常坐的桌子边就座。他从店主那里买了副新牌,店主此刻正和他坐在一起,打开那副新牌,非常老练地洗着牌。在圣沃尔夫冈街,邦特的雅士牌友所知道的是他的正式姓名,阿尔布莱希特·米特芬。

  邦特将新牌呈扇形摊在深色橡木桌面上。雅士牌有三十六张牌,有点儿像皮纳霍尔牌①或者比西克牌。可以用巴塞尔人称之为“法国牌”的纸牌玩,也可以用桥牌或者扑克所使用的一般的纸牌玩。这得先将六和尖儿之间的所有牌拿掉。但是真正的巴塞尔人是用专为雅士牌设计的“德国牌”。只要几个法郎,店主就能提供一副新牌。

  ①一种美国纸牌游戏,有四十八张牌,二人或四人玩。

  “德国牌”的花色类似程式化的玫瑰、纹章盾牌、橡树果和圆钟,跟圣诞树上的装饰品差不多。这四种花色分别叫作玫瑰、盾、橡实和钟。

  在邦特现在盯着的这副雅士牌中,人头牌与一般的纸牌或者“法国牌”里的不一样。没错,你可以用一般的国王、王后、杰克玩雅士牌,但是总有点儿非瑞士的味道。可能问题出在王后上。

  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当然,他两种纸牌都玩过,不过十次有九次是用“德国牌”玩。因为是专为雅士牌设计的,所以牌里没有任何花色的王后。当然,有“国王”,或者留着胡子,或者没留,手里拿着它的花色符号。也有杰克,叫做“下牌”,叼着烟斗或者拿着封信,像个邮递员似的,好玩儿极了。但是在他们俩之间,本该是王后的地方,却是“上牌”,牌上是一个男人叼着陶土烟斗,或者,有一个花色上是叼着雪茄。没有王后。在纯粹的瑞士雅士牌中,没有王后。

  在屋子那头坐着英格·胡费尔,他已经在那里和两个人玩着牌了。邦特和胡费尔仅仅是面熟,但以前从来没在这个地方见过他。从胡费尔玩牌时得心应手的样子,很清楚他玩雅士牌不比邦特玩的少。但是这人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仅仅是在打发时间。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瞟通向马路的那道门。在邦特看来,这么不上心,胡费尔至少已经输掉两局了。

  邦特不去看胡费尔了。这个人不是朋友,连熟人都算不上。巴塞尔越来越大了,到处都挤满了生面孔。甚至邦特这个年纪的人,也就是说一生六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如果不是全部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人,不能再指望着街上所有的面孔他都认识了。自从邦特可以坦白地说看见一副新面孔会吓他一跳时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

  朝街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个子不高,年纪和邦特差不多,一张圆脸好像是藏在翻起的罗登呢外衣宽大的衣领后面,那衣领一直竖到耳际。即使如此,甚至在那个人还没有转身走向英格(他又要输掉一局了)的牌桌的时候,甚至就在这个时候邦特就已经认出了即将成为他主人的叔叔,全巴塞尔可能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迪耶特·施蒂利先生。

  邦特的眼睛越过店主的肩头朝那边瞟了好几眼,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店主回头看看。“贵客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嘴唇几乎没动。

  他看着迪耶特背朝着屋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客气地对胡费尔和他的牌友点了点头。牌局立刻结束了,而且对胡费尔来说,连这最后的第三局也输了。他的牌友立刻起身走了。

  胡费尔在低声和他背对着屋子的新客人商量了一下之后,对店主叫道:“请来两杯白葡萄酒。”

  店主以罕见的速度闪进他那座深色橡木小吧台,迅速在两大只绿色的酒杯里倒上满满的白葡萄酒,把它们送到桌上。酒已经斟到杯口,可居然一滴也没洒。

  邦特看着,觉得挺有意思。这样一个人会和英格·胡费尔这种废物谈些什么呢,邦特自问道。他边想着,边又懒懒地重新洗了一道新牌。“国王”要从“下牌”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邦特的同道圈子不大,但是成员都是经过挑选的。他的雇主洛恩先生当然不会是其中的成员。但是雇员帮助雇主永远不会是件坏事,对不对?那当然。

  邦特站起身来,缓慢地走过那张正在进行着秘密谈话的桌子。他绕过英格·胡费尔背后那堵黄色泥灰墙墙角的深色橡木柱子,继续顺着狭窄的走廊朝厕所走去。但是他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听着。偷听吗?不,只是在去小便的路上停了停。

  施蒂利先生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妈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年前派你去干这份工作,去——”施蒂利的嗓门一下子又小了,邦特只能听到咕哝声。他往后退了一步,躲在那堵露出老橡木横梁和支柱的泥灰墙墙角,不让那两个人看见。

  “……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英格·胡费尔辩解道。

  “那就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施蒂利暴叫起来。

  “但是谢尔特已经——”

  “谢尔特?”迪耶特·施蒂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大,但是并没有失去控制。“他知道的你也知道。闲言碎语。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把它们凑在一起就是一团雾。有人费尽心机想把这个行动遮在烟幕之中,胡费尔。我现在就靠你拨开迷雾了。”

  邦特用一条腿保持平衡。他对他们说些什么不太感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大人物的咄咄逼人、火冒三丈。

  “……今天来我们家烦我。”胡费尔在抱怨。

  “那么说,他变得危险起来了。”施蒂利嘀咕着说。“威胁到我们了。”

  那人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邦特的肩膀感到一股寒气。该去上厕所了,是不是?

  “……不可能是那个新来的布里斯。”英格·胡费尔说道。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特别的哀怨,好像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是在求饶。

  “我知道!”施蒂利猛地说道,声音之脆,就像在骂娘一样。“我认出这烟幕的商标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这是谁的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如果他在巴塞尔,我可以——”

  “他不在巴塞尔。”施蒂利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他的话。“他在鲁加诺。”然后他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就再也没提高了。

  邦特等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厕所,撒完尿,又弄出很大响动地回到了主厅。他偷听到的那些话里的某些东西,以及那两个人现在在那里压低了嗓门谈话,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不想再呆在自己的酒馆里了。

  他朝店主打了个手势,留了枚一法郎的硬币在桌上,便出门来到清凉的夜色中。他抬头盯着月亮。几乎是圆月了,再有一两个晚上就圆了。

  月亮那冰冷无情的脸让他想起了迪耶特·施蒂利的脸。他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散着步走向莱因河,然后再回家睡觉。

  这种人让人不寒而栗,邦特对自己说。可怜的英格·胡费尔,因为害怕,声音一直在哆嗦。倒不是说邦特自己的老板不会发火。但是主人艾里希发脾气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会儿就过去了。他火冒三丈,他大喊大叫,他心平气和,他重开笑口。你可以为这样的人工作,把他当人面尊重他,绝不会怕他,绝不会吓得发抖。害怕老板可太不瑞士了。

  而胡费尔却怕施蒂利先生怕得要死。他可能该怕。从偷听到的那点东西,邦特不可能了解到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知道英格·胡费尔被委任了什么秘密的卧底任务,却干砸了。

  邦特站在湍急的莱因河畔,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就站在离脱顿唐兹区很近的上游,距渡船离开的地方不远。

  他可以顺河向下游望去,可以看到汽车红色的尾灯和长长的、狭窄的双层电车。这么晚了它们还吮当吮当地在莱因河高架桥上来回穿梭着,一刻不停地在两半城区间奔走着,将巴塞尔融合成一个大都市。这座都市对于他这个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走到莱因路的一个狭窄的街口。莱因路是条沿河的步行道。上几级台阶就是脱顿唐兹街。月夜非常安静。消防拖船静静地驶入泊位。月光下看不见船身上鲜红色的漆。渡船也卧在码头边休息。飞逝的河水在静止的船艄人水处激起细小的泡沫卷。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那几个栽着天竺葵的花盆看上去是平的,灰蒙蒙的。

  邦特叹了口气,盯着河对岸的上莱因路。河对岸的那条街比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要宽,有车道和两条人行道。上莱因路那边不是有钱的世家住的地方。有钱的世家大部分是住在莱因河此岸格勒特街私家带围墙的花园中。

  但是邦特的主人艾里希却住在河对岸的一栋房子里。从他站的地方,在这影影绰绰的月光下,邦特的老眼已经很难辨清是哪一栋房子了。上帝啊,他觉得自己老了,夜色中居然辨不出他白天工作的房子。

  艾里希先生喜欢住在河对岸并不是因为那里不时髦——当然,他就喜欢不时髦——是因为那里安静,可以从独特的角度看到城市的风光。还有一点,没有对街的邻居拿他的进进出出说闲话。在艾里希房子的街对面只有飞逝的河水,永远在变化,没有一分钟相同的时候,对像艾里希先生这样出身高贵的情种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

  一条拖船拖着一溜三条驳船在匆忙地向上游赶路。邦特看着它小心地穿过莱因河高架桥下很窄的桥孔。他抬头看看满天的月光,看见明亮的云彩映衬着的教堂塔尖上的精致的装饰。不,圣马丁教堂的小尖顶绝不会超过德莱凯尼根的屋顶的。

  邦特看了一会儿马丁教堂的尖顶。就在这时他发现在这里研究夜空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在朝旅馆方向的河边,距离他有一百米,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手拿一架夜光望远镜正凑在眼睛上看。

  他似乎也在看邦特一直在研究的那个尖顶。但是从他拿望远镜的角度来看,他似乎更有可能是在监视德莱凯尼根的一个套房。邦特判断应该是朝他这个方向最当头的那间。屋里什么地方的一盏小灯发出的光,隐隐约约地将角窗照亮。那间屋子有一道很窄的阳台。有人站在阳台上吗?

  有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邦特看不清楚,站在那里赏月。一想到有个监视者潜伏在夜影之中盯着他们,邦特就有一种几分钟前在酒馆里时的那种不自在。从一个隐蔽的地方以这种方式监视别人,这太不瑞士了。

  他转身离开莱因河朝家走去。巴塞尔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窥探。这他很清楚。所有的城市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以巴塞尔最甚,这里保护着太多的商业和金融秘密。

  但是巴塞尔也不再是他的巴塞尔了,邦特黯然神伤地默念道。巴塞尔已经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到处是鬼鬼祟祟的谈话,出身高贵、身居高位的人不惜降低身分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在这座城市里,卑鄙的人在夜里窥视旅馆的窗子。

  “下牌”监视“上牌”。国王和小丑厮混。巴塞尔不再是巴塞尔了。

第二十二章

  在德莱凯尼根旅馆布里斯黑暗的卧室里,河上刮来的微风将窗帘吹开,然后又让它们轻轻地关上,像垂直的猫眼一样。马吉特坐在床上看着窗子,想着这次风流到底有多少是因为酒喝多了,有多少是因为肉体的吸引。

  还有多少疯狂,她在心里又默默地加了一条。

  他们俩要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来,非得借酒壮胆不可,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巴塞尔的腹地,在一个挤满了认识她的人的旅馆里,在一次非常公开的聚首之后,喝了一个下午的酒,然后——什么时候?六点,六点吗?——有点儿偷偷摸摸地爬上后楼梯,人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布里斯的套房。

  怎么可能人不知鬼不觉。某个清洁女工,某个杂工,反正有人看见他们了。

  连窗帘也像猫眼一样看着、眨眼、看着。

  她下了床,小心地不去弄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莱因河上吹来的和风鼓起窗帘,贴在她赤裸的身体上。她凝视着窗外的河,那条伴随了她一生的曲折的急流,她的出生之河,青春之河,很快就要成为她的中年之河了。

  在她下面是奔流的河水,一辆电车无声地爬上了桥又下桥驶人街对面的小巴塞尔时,发出一串低微的当当声提醒某个喝得东倒西歪的行人让路。她身后布里斯的呼吸所发出的惬意的呼呼声又给她眼前的景色平添了一道音符。

  马路对面,几乎就是正对面,是艾里希几年前买下作单身寓所的房子。现在天黑了,但是马吉特知道,只要她在这里站的时间足够长,就可以看见他的小玛格纳开过来并停住,他引着某个受宠的女士进屋,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她肯定,有人此时正在逍遥,逍遥得连和她的午餐约会都不来了,所以她和布里斯的会面得以发生。复杂的计划。不愧是滴水嘴魔鬼。

  她叹了口气。河风现在让她觉得有点儿冷了。她离开窗帘,看着分开的窗帘慢慢地合上。

  奇怪,她怎么会为了一个她实际上了解得不是太深的男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倒不是说布里斯是个未知数。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早已被编上了美国精神的程序,使他崛起、成功,并在他父母深受其害的体制中爬到了相当高的高度,并在此高度上继续往上爬,直到控制了这个体制中的一部分,并把它当作自己的地盘。这就是简单的经济上的布里斯,但是还有一个情感上的布里斯。

  马吉特对她周围的世界已经研究了很多年。她很少介入,几乎总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分看着它,就好像是用放大镜在观察,这给她提供了只有在绝对安全的条件下才能有的客观态度。她从外面用高倍放大镜观察布里斯,并对他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的力量是被动的。相反,艾里希总是在运动。马特经常保持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势。艾里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马特本质上却是静止的。

  她坐进一把弹簧椅中,侧着身子,将两条长腿搭在一只扶手上。

  危险的事。旅馆里发生的事谁都知道。

  她冷笑了一下,想到:危险是危险,但是我不在乎。在黑暗中她的笑容更歪朝了一边。如果这是因为爱而影响到一个人的判断力,那么爱就是最危险的游戏。

  一个人越脆弱、冲动,就会变,变得老谋深算。她的思想已经往前跳到了他们该在什么地方幽会这么远的问题了。比方说,巴塞尔是绝对不行的。附近的任何一个镇子,甚至村子都不行。这种镇子里的任何事情人们都会注意。他们需要一个相当规模的城市,在那里他们的来来去去都可以匿迹于人群之中。斯特拉斯堡太远了。科尔马可能可以,开车只要半个小时。她在科尔马有个好朋友,她有几套公寓……

  但是他们还需要一辆车,车牌还不能查到她的头上。马吉特的脑子随便地想着这个问题的各种可能性。城堡里的车不行。租车也不行,因为从车牌可以查到签了字的租车协定。要瞄就得瞒得彻底……对了,艾里希的橘黄色跑车。那可是他的宝贝,但是他以前让她用过一次,还会再让她用的。如果连车都不肯借,还要未婚夫干嘛?而且只要这辆车在哪儿一停,好奇的眼睛、识货的眼睛就会立刻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艾里希·洛恩的车,嗯?

  就这么着了,但是其他的后勤保障还很麻烦。

  所有的阴谋都得她来干。布里斯根本就不能理解这种算计。生意上他会算计,但是私生活中他就不行了。得靠她来为他们俩找安全的幽会和来去的地方。一想到她得应付本该男人处理的细节问题时,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但这是她的家乡,不是他的。

  布里斯嘟囔了一些不联贯的东西,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

  “嘿。”

  他们在半黑的光线中互相看着。然后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起的床?”说着,下了床。

  “我刚才在想我们有多蠢,结果就睡不着了。”

  他扫了一眼卧室,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头痛得让他有点儿畏缩。他捧着自己的脑袋。“但是没人看见我们。”

  “可能吧。”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很抱歉。又看见你有点儿那个。我一下子就掉进去淹死了。”他扭捏地笑了笑。“你的样子。有一种……光……从你身上发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俩都没说话。马吉特知道,显然干事的还得是她。“你真的要在这儿长住吗?”

  “如果住几年算长住的话,没错。”

  往下的话马吉特很难开口。“你……我……我想……”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窗外,宽阔的何中河水飞快地流逝,对她的事毫无兴趣。

  “如果我们还想再见面,”她终于说出来了,“我们——”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他从身后走上来,她可以感觉到他那从睡梦中带出来的温暖在向她贴近。他用胳膊搂住她,她又把自己的胳膊锁在他的胳膊上。“我们当然要见面。”他说。

  她静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道:“什么都没变。我们又长了六岁,可还是那么傻。我觉得这……让人感动。”

  “嗯。听着,窗边冷。我们能不能……”

  “……回到床上?”她替他把话说完。“你的意思是,不说别的,至少这些我们应该已经学会了?”

  他抓起她的手,把她领回床上。“你以前一直喜欢事事都要分析一下,是不是?”

  “我早就不这么干了。”

  “不,你是旧习未改。”

  “不,我已经放弃了。”她向他保证。“我真的放弃了。要不然我就不会来这儿了。我也不会计划着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和你见面。这很危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冷静、理智地想一想就会得出这个结论。”她在床上躺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这就是为什么说我已经放弃分析了。”

  他开始吻她的乳头。“至少你没有什么都放弃。”

  他又开始和她做爱,这次做得非常猛。刚才他们很放松,是酒精的缘故。但是他现在亢奋了起来,动作快得让她受不了,而且还拼命加快速度。

  “马特。”

  “上帝,那么久了。”

  过了一会儿,他倒卧一旁,蜷靠在她的身旁,张大了嘴喘着气。他们俩好久都没动一动。她摸到一只枕头,把它垫在他的头下。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变成了浅呼吸。她感到一股不绝的细浪像愉快的电流一样涌上她的腹部。从来没有人像这样。不管是谁。

  她躺在那里,想到自己这么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以至于那么长时间了都没去找找他,不管他在哪儿。她曾听说他是在日本。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他是最容易的事。现在做的事本来一直都可以做。

  在有些事情上他有点儿笨嘴拙舌,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想,一个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她今天晚上有几次接受到他的表示却至今不能理解。

  就是因为她那倒霉的背景,她接受过的训练,她这么依赖脑子生活,学习,做一个模范瑞士女儿,有学问,做事理智,只在脑子里做正确的事。思维将一切都定位在一个地方。而现在做的这件事却和理智毫无关系。

  想到如果有谁在这让人害怕的凌晨时光中睡不着觉的话,至少还可以做一件事打发时光,而且这件事要比沉思生活好得多。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偷偷地笑了。

  “那么你至少要在巴塞尔呆上几年了?”她听见自己在说话。

  他轻轻地笑了。“至少。”

第二十三章

  穿着黑衣服的那十瘦子把双筒望远镜揣迸口袋里。他退入后面灌木从的明影中,慢慢地、悄悄地走上一条小路来到上面的街道。在那里他停了一下,两边看了看,过了一合儿,他迈着正常的步伐沿街朝德莱凯尼根旅馆方向走去。又一个深夜散步的行人。

  快到旅馆时,他又冲进明影中。一道窄门通向一道很陡的台阶,台阶连着街道和河岸之间半腰处的一个码头。他在码头上停了一下,拭了拭安在旅馆地下室那一层的那道铁门。昨天晚上是开着的。它应该——啊,门把手特动了。

  谢尔特摸进旅馆的地下室。他走得非常小心,但是他衣服口袋里的望远镜却在他进门的里候撞在门框上。他一下子定在那里。他可以听见远处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过了好一合儿,他把门关上,向右一拐,进了一条很窄的走廊。

  厨房外的服条电梯里的灯光很暗,即使这样,榭尔特还是又停了一下才从黑影中走进敞升的电梯。他听了听。那两个人的声音似乎很远。在厨房深处有一台机器发出一种稳定的砰砰声和哗哗市。谢尔特进了电梯,按了到顶楼的按钮。

  到了顶楼,谢尔特走出电梯,按下到地下室的按钮,让电梯门砰地关上。在这块狭小的后厅电梯间,灯光甚至更暗,他肯定任何一间套房里的人都没听见电梯关门的声音,或者听见了,也没觉得什么。时间已经晚了,但还没晚到那个程度。

  他小心地打升通向主过道的门,偷偷地看了一眼这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布里斯的套房在走廊靠近河的那一端。在这个后厅电梯间和他的门之间只有一道门。这道门通向后楼梯,在还没有使用电梯的时代,客房服务的侍者就是使用这道楼梯。

  他不声不响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蹭过通向楼梯井的门。现在是不是该把手帕蒙在脸上了?从刚才对布里斯房间的监视,他知道布里斯有客人。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那是个女客。根据谢尔特的经验,一个男人初到一座城市,他房间里的女客只可能是一种人。

  他在从楼梯门到布里斯的套房门之间一半的距离上停住了脚步。地毯上织的土耳其红花纹在他眼中微微有点儿扭曲。他眨了眨眼睛。

  他头痛。离开胡费尔的公寓时头就开始疼,有一个下午了,连思考都困难。似乎他的忧虑阻塞了他的大脑。

  怎么办?布里斯一个人好对付。布里斯再加上他房间里的一个陌生的妓女就更容易对付了。基督,干!

  在昏暗的光线中,谢尔特淡淡地笑了。还有什么更好的计划?他可以好好地敲布里斯一下。而且,为了把握……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另一只口袋里,摸出把38特制手枪,六发子弹,施蒂利弗蓝钢,长枪管,可以保证在有效射程之内的准确性。巴塞尔警察用的手枪就跟这差不多。

  尽管如此,谢尔特提醒自己,出其不意是制胜的法宝。他得用那把复制的钥匙不声不响地溜进套房。他记得,套房里有一个小过厅,然后是一个相当大的起居室,之后才是卧室。布里斯和那个妓女都不会听见他的声音,直到他该让他们听见。他可以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的门口,打开灯,把他们抓个正着。妙极了。

  谢尔特顺着昏暗的走廊来到布里斯套房的门口。他左手拿着38,右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轻地插入锁眼,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锁中。他感觉到,而不是听到,钥匙咔嗒一声捅到锁底。他开始轻轻地转动钥匙。

  他听到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咯吱声。他一转身,把38瞄在肋骨的水平上。

  柯蒂斯是从楼梯间的门进来的。他现在站着不动,慢慢地、沉重地把手举过了头顶。

  他没想到这个人有枪。柯蒂斯自己从来不带枪,今早接到布里斯的电话以后甚至没有想到他匆忙赶到巴塞尔会一头撞上一个疯子拿着马歇尔·迪朗在电影《枪烟》中使用的那种耐特·邦特林式特制手枪。

  那个人用枪指着他退出门廊,退进后厅的电梯间。“别耍花招。”他说道。

  美国人,柯蒂斯想。我们的确是个喜欢暴力的国家,是不是?这时他说道:“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的钱包在我的屁股口袋里。所以如果你让我——”

  “闭嘴!”谢尔特把38的枪口顶在了柯蒂斯的腰上。“你吵醒了这层楼里的人,你就先死。”

  费城人,柯蒂斯想。或者也许是巴尔的摩人。这个猴子是帕尔莫昨天解雇的那个银行经理,一个叫什么,哦,谢尔特的爬虫。“我钱包里的钱不多,”他接着和气地说,“不到两百法郎,都给你。”

  谢尔特做了个怪相,然后嘟囔道:“你得睡上一会儿了。”

  柯蒂斯又往后退了一步,背脊靠到了电梯门的门框上。他开始把手伸向背后去掏后面的口袋。“两百法郎,这是莫瓦多表,也给你,如果——”

  “把手举起来,妈的。”

  柯蒂斯被身体挡住的手指刚好触到服务电梯的按钮。他按下按钮,然后迅速把手又举过头顶。“好,”他说,“好,好。”

  “转过身去。”

  “好。”柯蒂斯转身背对着谢尔特。他希望这个人知道该怎样干净利落用枪托把人砸昏。否则他的后脑勺就会跟狗啃了一样。

  有好一会儿,他们谁都没出声。他可以听见谢尔特沉重的喘息声。这时他们俩都听到电梯井中电梯爬升的声音。“嘿,”柯蒂斯说,“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他脚跟一转,手臂举过头顶,然后将手腕猛地砸向谢尔特伸直了的手臂上。谢尔特那时正在把枪倒过来抓着枪管。

  沉重的施蒂利弗左轮手枪掉在了混凝土的地板上。就在这一刹那,服务电梯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柯蒂斯把枪踢进电梯。

  他转身抓住谢尔特的胳膊反剪起来。而谢尔特却像一个橄榄球手似的从他身边钻了过去,手臂伸直,头朝前跌进电梯。他手指抓住枪,在电梯一棱一棱的铁地板上一滚,滚成蜷缩的姿势。他的手指擦破了皮,当他将38对准柯蒂斯仔细瞄准时,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上渗出了一滴血。

  电梯门砰地关上了。

  柯蒂斯向侧面一跃,跳出后厅电梯间,跑进走廊,进了楼梯间的门。他停了一下,听了听。他可以听见电梯下降时发出的呜呜声,虽然弱,但是很清晰。他一步两道台阶往下冲去,心里想知道谢尔特会在哪层楼停。

  柯蒂斯跑得头晕目眩,脚底打滑。他抓住楼梯扶手,还是不小心从多出来的一档台阶上滑下来。他总算到了主层,冲过接待台来到大厅。他扫视了一眼大厅,然后跑到街上。

  在街区的那一头,有一辆米黄色大众车,一半停在马路上,有两个轮子在人行道上。谢尔特已经打开车门,正在发动引擎。

  柯蒂斯跑了过去。小车已经开了起来。谢尔特把车转了一个很刁的弧线,开始掉头。他已经把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摇了下来,停了一下,将施蒂利弗38水平地瞄准了柯蒂斯。

  狭窄的街道上回荡着轰鸣的枪声和噼啪的回音。柯蒂斯倒在地上。他左臂上像被烙铁烙过似地烧痛。他看着大众车消失在脱顿唐兹街的方向。

  这些长管枪真他妈的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就晕过去了。

  在这个钟点上,脱顿唐兹街角上的勃格医院急诊室里根本没有其他的病人。事实上,当柯蒂斯坐在那里回答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官的提问时,他觉得这可能是几个月以来急诊室第一次使用。在巴塞尔没有急诊。

  他已经第三次说完事情的经过了。那个警官似乎对整个事件的经过并不满意,但是因为柯蒂斯每次跟他说的都一模一样,他只好啪地把笔记本合上,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你没错吧?”他用不大肯定的英语问道。

  “我没事。”柯蒂斯笑着为他更正道。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旅馆?”

  柯蒂斯想了一下。他是从飞机场直接来德莱凯尼根的,还没来得及在河对岸他订了房间的那家旅馆里登记。据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看见布里斯和施蒂利小姐在那天晚上六点钟偷偷地上了楼的人。一个小时之后,柯蒂斯看见了谢尔特,于是整个晚上都在等谢尔特动手。

  “是莱因河畔克拉夫特旅馆,”柯蒂斯说,“我可以很容易地走着去。”

  “好吧。”警官站了起来。“你很走运,柯蒂斯先生。”

  “你是说我?”

  “我是说你。”

  他看着警官走了。他说的没错。柯蒂斯的确有福气。多亏了施蒂利弗的长枪管,38的子弹一直沿着稳定的弹道旋转,没有乱动,所以干净利落地穿过了他左臂的肌肉,只留下了一道不到一英寸深的血肉模糊的弹沟。实习医生烧好伤口,用四针蝶形针把伤口缝上,然后把一切都彻底地包扎起来,就像埃及的高级祭司把去世的国王制成木乃伊,放到太阳船上,送他上最后的旅途。

  柯蒂斯慢慢地走着,想着,沿着布鲁门雷因回德莱凯尼根。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刚才给警察编的故事是,他看见一个人溜出旅馆的地下室,样子鬼鬼祟祟的,他,柯蒂斯,正好路过,便在那个人上那辆米黄色大众车时招呼了他一声。那个人朝模范市民柯蒂斯开了一枪。仅此而已。

  不提UBCO和布里斯很容易,柯蒂斯想着,在德莱凯尼根旅馆的门口停住脚步。但是谢尔特后半夜会不会也不去想UBCO和布里斯了呢?他是就此收手,还是会再回来?不大可能回来。

  柯蒂斯左臂的疼痛让他的脸都缩紧了。他沿着街走到桥边,慢慢地,为了保存体力,散着步过了莱因河桥,朝小巴塞尔走去。克拉夫特旅馆是一个热闹的小地方,临着河。在桥上走到一半时柯蒂斯停了一下,他可以看见克拉夫特旅馆的户外花园餐厅,现在已经关门了,椅子都斜靠在桌边。过一会儿,如果他们给他留了房间的话,他就可以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他转身看着布里斯套房在顶楼一角上的窗子。真他妈的蠢,把她带上楼去。如果布里斯就是这么控制他的感情的话,他在这个位置上再干二十四小时就得被帕尔莫解雇了。

  如果他尽职尽责的话,柯蒂斯对自己说,他应该给布里斯打电话,让他尽快把她从房间里弄出去。但是他毕竟不想搅了这对情人年轻的梦,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搅了这幽会,他的老板帕尔莫也不会感激他的。布里斯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的,这个大笨蛋。

  笨虽笨,他却像头倔驴似的不要人帮他。如果他不是今天早上往法兰克福给柯蒂斯打电话,他就很可能面对拿着手枪的谢尔特和逆来顺受的马吉特·施蒂利而陷入一团糟的境地。八成是这样。

  柯蒂斯靠在桥栏杆上休息了一会儿。似乎可以肯定是谢尔特在布里斯的啤酒里面下了麻醉药,并且搜查了他的行李。很明显这个王八蛋没有找到足够的情报让迪耶特·施蒂利满意。这你不能不服帕尔莫,他坐在鲁加诺,编着他的蜘蛛网。如果他想让一个行动保密的话,那可是滴水不漏。

  柯蒂斯又感到伤臂的疼痛了。实习医生说不准,可能一个星期就可以打开绷带,换上小绷带?也可能是几天?柯蒂斯走下了桥。

  一辆电车无声无息地从他后面开了过来,在他前面一拐,飞快地驶向小巴塞尔。柯蒂斯的目光跟着电车走了几个街区,看见一辆车顶有旋转蓝灯的车突然横穿街道,电车停了下来。

  柯蒂斯加快了脚步。他沿着格莱分街朝克拉拉广场走去,那辆警车就悄没声地停在那里。当他走到那里时,看见两辆车,顶灯还在转着。两辆车停成一个角度,在克拉拉格拉本街的一座大百货公司外面形成个路障。百货公司的窗子现在还黑着呢。

  他走到一百码的距离时,看见了那辆米黄色大众车整齐地停在马路边,两道门都开着,警察蜂拥而上,闪光灯也闪了起来。柯蒂斯本能地走进一个门洞里,可是来不及了。十五分钟前给他录口供的那个警官看见了他。他溜达着走了过来,身材高大,性情温和,但绝对是面无表情。

  “他是你的同胞,柯蒂斯先生。”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那个——?他——?”

  “死了。”

  当那个警官吐出这个字眼的时候,眼睛里射出冷峻警惕的目光。他的发音有点儿像“撕了”。

  “老天。你说他是美国人?”

  警官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在柯蒂斯的脸上搜索着什么。

  “他就……朝自己开枪?”柯蒂斯问道。

  警官的脸突然一摆,似乎是对柯蒂斯失去了兴趣。“不是开枪。”他说着,转身带着柯蒂斯来到车旁,轻轻地把其他警察推向一边。“看见了吗?”

  柯蒂斯朝米黄色的大众车里面看去。谢尔特的瘦胸卧在方向盘上。他的脸看上去很平静,眼睛睁着却不是瞪着。似乎没有血。

  “可怜的人。”柯蒂斯喃喃地说道。

  “心脏不好,可能是。”警官说道。

  “他死了多久了?”

  “可能半个小时,或者更长。他是不是心脏不好,柯蒂斯先生?”

  柯蒂斯摇了摇头。死亡时间给了他一个很好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在睡觉之前看来他还得再和这位警官走一趟了,不过他没有任何嫌疑。

  “我怎么会知道,警官。”他这时说道。“有枪吗?”

  “请你到那边等着好吗?”

  柯蒂斯在一辆警车的保险杠上坐下来,看着他们例行公事地拍照、取指纹,然后把谢尔特的尸体抬出汽车,放在一个帆布担架上。另一位警官用一床草绿色毯子从头到脚把谢尔特盖起来。

  柯蒂斯发现,这场面很奇怪,倒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和其他的街头事故那么不同。让人奇怪的是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没有警笛,没有喇叭声,因此也就没有旁观的人。警察们说话的声音低沉,就好像是殡仪馆打前站的人员。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事情弄得越无聊越好。

  运气好的话,他们甚至可以把我弄睡着了,柯蒂斯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强睁开眼睛。一对车头大灯转过街角驶进克拉拉格拉本街,朝着他就开了过来。车停了,然后轻轻掉头,又朝克拉拉广场方向驶得无影无踪。警察在忙着处理谢尔特,所以柯蒂斯是唯一一个看见这奇怪但可以理解的举动的人。

  那是一辆美洲虎,这一点柯蒂斯可以肯定。颜色和他的柏帛丽风衣一样浅。硬顶篷E型美洲虎。车头两个主灯离地面很高,而且距离很近。停车灯也一直亮着。

  美洲虎的车主一看见警察就掉头离开克拉拉格拉本街这个鬼地方,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柯蒂斯打了个呵欠。除了那辆米黄色大众和警车之外,那辆美洲虎是他在巴塞尔街头看见的唯一一辆车。哦,当然还有那长长的绿色电车。

  他盯着谢尔特的一只手,警察不小心让它搭拉到鹅卵石路面上。心脏病?

  柯蒂斯突然很想问问他们是否在谢尔特的身上找到了针眼。倒不是说他看上去像个瘾君子。但是死得也太干净了。哪怕有一个针眼都能说明问题。那种普通的、无所不能的西西里式血栓,只需一个针眼就可以在血流中弄进几CC的空气。一种干净的死法,而且,显然有人要谢尔特死。那辆美洲虎里的人知不知道点儿什么呢?

  柯蒂斯坐在那里,安静地抚摸着他的胳膊,想着这到底是结束呢,还是刚刚开始。

第三部

  自由?瑞士人?无法让人相信!

——歌德

第二十四章

  当他的司机把车从西南方向开出巴塞尔,沿着18号高速公路朝朱拉山驶去时,沃尔特·施蒂利开始希望避一避八月末这不合时令的炎热。

  这个夏天他太忙了,忙他的便携式计算器生产的秘密工作,而银行里所有的日常工作又丝毫没有懈怠。他实际上是在干两个人的工作,沃尔特对自己说,而且干得都非常出色。他父亲没有丝毫的理由抱怨(这倒不是说他父亲会就此不抱怨了),沃尔特也一样。这是个非常有收获的夏天。

  今天匆忙地进朱拉山,就是沃尔特日常工作中那种费时的事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些事使他一天得工作十八个小时,人都要爆炸了。在制表中心纽夏特外面、靠近瓦兰金郊区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奇妙的计算器项目从梦想变为现实,但却是在沃尔特的不断关怀下才得以实现的。

  这个市的市长和村里的官员曾打算搞一个谨慎的公开表演,加上鼓乐队,可能还有反映本地生活场面的彩车,来庆祝那家废弃的表厂的开工。沃尔特已经坚决拒绝了这样的庆典。

  等那一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就是再过几周,他会让热情的瓦兰金人盛情地款待他的。他会让人把每个场面都拍下来在电视里播放,邀请所有的电台、电视台,让重要的杂志派记者来。这样,整个国家都会知道,为步履维艰的钟表业,他白狐做了些什么,施蒂利做了些什么。这样,整个世界也会第一次预先看到这种新型计算器。

  实际上,施蒂利康的计算器已经在不声不响地出货了。它已经被卖给全球金融界的一些“高级单位和最惠客户”。但是在日本人把剩下的电路运来之前,沃尔特一直推迟作公开宣传。他一点儿也不打算让那些小个子黄皮肤兄弟知道他比他们还狡猾,直到他非得这样做不可时。这个策略相当重要,不能让不成熟的宣传坏了大事。

  那辆梅塞德斯在驶过湖城圣布莱瑟时慢了下来。左边,几乎可以看见在八月的骄阳下晨雾在升腾。让空气更潮湿,沃尔特郁郁不乐地给这一景色加了注解。低湿度对任何精密仪器的生产都非常重要,尤其是这些从日本运来的成千的电路板。

  按照沃尔特的要求,这些电路板是用大木箱运来的,箱子上的标签是用德语和法语印着像“自动部件”和几种更普通的化学反应剂的名字。但是在瓦兰金附近的那个改装了的表厂里被隔离起来的装运储藏区,当这些箱子被打开时,里面装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几百个包装整齐的电路板,每块电路板上的黑色塑料盒上已经标着“瑞士制造”。

  第一批计算器已经组装、测试,并装在精心设计的纸箱中运了出去。每个纸箱上都有“施蒂利康”的名字和设计得非常艺术的标识。沃尔特是把包装送到两个不同的地方设计的,都不在瑞士。

  米兰的一家工作室创意了整体的艺术概念,慕尼黑的一家印刷店负责排印。印刷则是由巴塞尔众多的出色的印刷装订社中的一家承担的,这家店的老板是施蒂利家族的旁系,而且欠了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一大笔债。沃尔特觉得这样的印刷社,只要利用一下家族内部日常的威胁,其谨慎便是可以信赖的。

  最多在一两天之内,假设质量控制部可以通过的话,那么第二批计算器就可以运往像伦敦、巴黎、纽约、布鲁塞尔、米兰、法兰克福以及其他分布在世界各地的金融都市。再一次,在白狐脑子中开始只是一个梦想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一个惊人的现实。

  整版的广告已经策划好准备刊登在西欧和美国的主要金融评论杂志和期刊上。广告的针对性很强,几乎完全聚焦在银行、股票交易所和其他金融机构。有施蒂利这块牌子,加上编入计算器中的专门的金融计算功能,以及低廉的价格,沃尔特敢肯定第二批货也会跟第一批一样被一抢而空,用不着大张旗鼓就可以卖光。而且,广告上可以登载已经使用了施蒂利康的银行的证明。哦,都算出来了,惊人地精确!

  当梅塞德斯驶近瓦兰金时,沃尔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跟目前的事毫无关系。

  白狐?白色是纯洁、真实的颜色。但是也是怯懦的颜色,不是吗?白旗?嘴唇都吓白了?等等。

  为什么不叫银狐呢?银色仅只是一种东西的颜色。

  沃尔特捋了捋他那一头稻草色的头发。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它都不会变白。但是现在他已经给自己重新施了洗礼,起了个新名字,一个更配得上他的成就的名字。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前途。

第二十五章

  来到巴塞尔的第二个星期,布里斯就叫来木匠,把那堵将谢尔特的办公室和这间UBCO小分理处的其他部分分隔开的墙拆了。他同时还把英格·胡费尔的办公室取消了。他自己坐在其他办公室人员附近的一张敞开的办公桌上。然后他把胡费尔解雇了。代替他的位置的是一位从鲁加诺来的名叫马里奥的年轻人。在之后的几周里,他又用从瑞士其他地方招来的新雇员取代了三名办公室人员。新雇员彼此都不认识,或者不了解巴塞尔。

  在八月末的这个早晨,当布里斯坐在办公桌边查阅着一小捆信件时,他不时地抬起头看看马里奥和其他新来雇员的工作情况。

  布里斯现在想,他们谁都不会说巴塞尔方言并不损失什么,因为从街上进来的大部分顾客都是美国人,想把他们在美国的UBCO份理处开的个人支票兑换成现金,或者用美元兑换瑞士法郎。说实在的,任何一家只做这种生意的银行肯定早就破产了。直到现在,分理处的开支还得当作公共关系开支销账,没有赢利,因为直到布里斯来时,这家分理处的唯一目的就是给观光客提供方便。

  不过,根据帕尔莫的计划,分理处的规模在这个夏天要有所增长,不能增长得太快,以免惊动巴塞尔银行家,但要足以证明已经派来了一个像布里斯这样的全职副总裁上阵了。

  对于这一点,布里斯主要是用英语印了一份漂亮的折页小册子。小册子已经寄给了住在巴塞尔五十英里范围内的每一个美国公民,并摆放在这一地区大中型宾馆登记台上的显眼的位置。在美国,小册子已经送到了大旅行社,正好赶上暑假的旅游高峰。小册子的标题问了一个相当有创意的问题:“全方位服务的美国银行加上瑞士的保密?”

  没错,小册子已经说服了读者,错不了。其基调是爱国主义加贪婪。

  结果是,定期存款骤升百分之二十四。个人贷款数量翻了两番还多。还有安全保管服务。还有欧洲债券投资,这是免税的。还有存单。其结果,到仲夏时,UBCO分理处的规模几乎翻了两番,而且全巴塞尔都知道分理处已经有一些令人满意的赢利。布里斯可以着手干那件他之所以被派到巴塞尔的真正的工作了。

  他看着马里奥的后脑勺。这位助理经理刚刚和一位美国空军将军的遗孀、一个马一样的老女人非常克制地谈完话。她把她的所有美国证券转成一张存单,值十万美元,需要用瑞土法郎支付百分之十的担保佣金。

  蚂蚌虽小也是肉。布里斯轻轻地笑了。在他的金融生涯中,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种数额的生意对他来说也是大生意。但是帕尔莫对巴塞尔分理处的梦想可要大得多。他已经提醒UBCO在瑞士以外的金融都市里的分行开始在巴塞尔分理处开发大规模的商业股份。

  慢慢地,当欧洲各地的跨国公司同意从UBCO的巴塞尔分理处获得瑞士法郎的贷款的时候,这笔生意就会落在布里斯的帐上。有些生意他得到欧洲大陆上去拉,有些生意从纽约和世界各地的其他金融中心送来,重点放在将跨国公司的钱通过UBCO巴塞尔分行转成瑞士法郎的帐户。

  这一部分计划的发展,布里斯用不着知道细节。几乎任何规模的美国有限公司的董事会里都有UBCO的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大棒加胡萝卜,更不要说最起码的诱人之处,那就是其公司和UBCO巴塞尔分行打交道的美国公司主管可以放心,他自己的私人资金是专家在经管,可以得到最大可能的免税收益。用这种和十几种其他的方法,公司生意便开始流入布里斯的分理处。

  而这一切,瑞士银行界都蒙在鼓里,直到布里斯决定公布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很显然,逐渐积累阶段的这块保密斗篷不能永远遮掩下去。甚至现在,布里斯都怀疑,他的一些新雇员可能已经偶然地了解到大的商业帐号正在UBCO巴塞尔分行的帐簿上落户。

  实际上,这条策略——帕尔莫的策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做出集中精力、通过挥舞小册子这样的公开手段来提高业务量的样子,于是UBCO就有了充分理由派布里斯这样的大将上阵。但这是虚的。

  在暗地里慢慢地积累成千万上亿的法郎才是那攻其不备。当帕尔莫觉得巴塞尔分理处大到足以现出真面目的时候,他会让布里斯对全世界宣布其资产现在已经达到——谁能预料这会是个多大的数字?还有客户的名单,会是多长的一串?

  一夜之间,当瑞士还莫名其妙的时候,UBCO巴塞尔分行会达到奇妙的临界质量的水平。然后就像鈈一样,它们会突然迸发成新的、神秘的、不一样的、复杂的而且总是非常保密的运作,其产出量会激增。

  通过一个极其谨慎的德国中间人,布里斯已经付了一笔七年租约的定金,打算租下距阿申福斯达特街几百码的一栋很大的新楼。等到了那一天,中间人靠边一站,崭新的、实力雄厚、联系全球的UBCO巴塞尔分行,其经理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电脑终端,包括视觉数字显示器,会以其实力和能力震惊巴塞尔。

  在欧洲的许多其他的金融都市里,最近申请调动的年轻的助理副总裁级的经理们已经得到消息,他们正被考虑调到一个重要的金融城市里担任新的职务。他们要做好准备在接到通知后十四天内动身。

  这些新来的人会被及早地安排到UBCO巴塞尔分行资助的跨国公司里面做董事。等到达到临界质量的时候,其力量和利润的爆炸性膨胀便产生自UBCO对其客户公司董事会的影响。什么也代替不了直接参与。

  有关这一新业务的记录和通信只经过他的手。有一套非常复杂的保密系统,可以保证巴塞尔分行里面没人能看到来信或者打印的布里斯的回信。

  他将信的内容口授在一台小录音机里,和一堆银行信函一起锁在一只公文箱中,留在德莱凯尼根旅馆,每天晚上七点钟有一个信使来把它拿走。

  公文箱经E-4超级公路被送到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在那里有一位秘书把信打出来,替布里斯签上名,装进贴着瑞士邮票的信封并封好。信使在半夜之前将信送回巴塞尔,寄出去,然后把空公文箱放在布里斯的旅馆里。

  客户、公司及其他UBCO分行的来函则寄到巴塞尔的一个信箱,除了布里斯以外,没人有信箱的钥匙。所以,这个系统尽管很复杂,运转得却很顺利。他每天早晨从信箱里取出的信件答复之后半夜之前就寄出去了。除了布里斯、那个信使、在斯特拉斯堡的法国秘书和帕尔莫之外,没人知道信函实际上不是在阿申福斯达特街分理处的办公室里处理的。

  通过这种方式,加上每次去信箱取信都非常小心,布里斯成功地为几乎所有的秘密保了密。帕尔莫对这套方法一直相当满意,对布里斯赞不绝口。

  “你现在正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瑞士人一样思考问题了,马特。”

  想到这点,布里斯笑了。这套方法实际上是马吉特发明的。一天晚上她脑子一转,不到五分钟就想出来了。

  对于UBCO业务中这隐秘的部分,马吉特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至于她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之一姓一个姓,他并不觉得什么。她和他接受的是同样的训练,也就是大部分学商业管理的学生所学到的那些一模一样的基本的伪善,即经济学中所谓的“美国态度”。这种观点认为,开放的市场是资本主义的最高形式,不受约束的竞争给绝大多数的人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好处,而且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相当多的利益,所以,孩子们,别那么贪。

  布里斯现在想到,这一官方的态度和现实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反差,而这种观点现在还在教,这不能不让他吃惊。在现实生活中,公司之间互相偷窃机密,结成非法阵线哄抬物价或者抑制供应,通过争夺代理权和合并接管彼此之间追得鸡飞狗跳,如果走了背时运,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乞求政府援助。

  但是马吉特,因为还没有在现代国际商业的角斗场中磨练过(但是这一天很快也就到了,只要她接管了家族的股权),还相信他们在哈佛教给她的东西。

  抑或是仅仅出于她对情人的信任,于是马吉特·施蒂利几乎什么都可以做,布里斯沉思着。

  这场偷情很奇怪,却是他过的最愉快的一个夏天。彼此之间色授神予,比他们俩希望的还要好。但是夏天一过,布里斯在好多事情上都得依赖马吉特了,这一点让他不舒服。

  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欠像马吉特这样有钱有势的人的人情。布里斯相信她,却不喜欢欠谁那么多。他知道,就是这种让人心里痒痒的感觉,使他和帕尔莫的关系也变得有点古怪。

  除了打过半打电话之外,他们连面还没见呢。不过他在七月份的时候和柯蒂斯喝过一回酒,柯蒂斯给他详细地讲了谢尔特的事的全部经过。除此之外,他一直不急着进一步加强他和帕尔莫之间的关系。他在UBCO的事业可全靠这个人。有许多个周末他都和马吉特躲在他们找到的安乐窝里,而这些日子他都可以飞到鲁加诺,去山上朝拜帕尔莫那高高在上的隐居地。但是他没有。他不想和他欠着情的人靠得那么近。

  然而,他欠马吉特的情更多,现在却和她靠得那么近。

  布里斯坐在办公桌旁,酸溜溜地笑了笑。在他前面,马里奥已经和那个高个、消瘦、头发灰白的遗孀客套完了。当她在几份表格上签字的时候,布里斯朝她挥了挥手。马里奥把她领到布里斯的办公桌前为她的签字作见证签字,一道完全没有必要的手续。但是尽管布里斯有点儿不愿意接触巴塞尔附近的美国侨民,但是他不想对顾客显得不友好。

  他站起身来,说道:“哈根夫人,很高兴见到你。一切都满意吧?”

  “哦。”她皱了皱起了褶子的嘴唇。“百分之十我很满意。”她的笑声就像马在嘶鸣,牙床都露出来了。

  “我也这么认为。”他在两份文件上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还给马里奥。“方特拉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照料哈根夫人。她和我们是一类的。”

  布里斯看着两个人回到马里奥的办公桌。可能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位形容憔。阵的老妇人和他是一类的。她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在好几家跨国联合企业的董事会里供职,也是一位在商界的后廊里出没的穿草绿色军装的幽灵。他曾经是位准将,但是光靠他那点儿薪水,他是无法攒起十万美元,让他的遗孀以一张存单一笔存进银行。

  布里斯手里玩着刚才签字的那支笔,想着他自己年老的时候。他能为他的退休攒下多少钱?他和帕尔莫达成的协议是,所有超过一定水平的新业务,他抽取百分之一的代理佣金。这对银行来说可是非同一般的安排,但是帕尔莫却坚持把它作为“战斗补贴”。

  好是好,布里斯想,但是我并不想把我的余生都泡在巴塞尔的火线上,是不是?

  那么用在什么地方呢?做什么呢?一心一意地瞄准一件事情去做(布里斯接受的就是这样的训练),其麻烦就是他没有了其他的生活。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他们可以打高尔夫球或者其他的什么,但是一退休实际上就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皱纹的形成。

  帕尔莫至少还在靠编织巨大的阴谋网来保持思维的活跃。布里斯上个周末在哥本哈根刚和马吉特谈到这一点。和这个夏天其他的旅行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观光,不谈正事。马吉特像一个导游一样拉着他逛遍了全城,领他看了所有旅游局要观光客看的地方,甚至还下到港口看了小美人鱼雕像。

  “如果一个人像你我一样只受过生意上的训练的话,那么培养一种旅游和观光的兴趣是很重要的。”

  布里斯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也知道马吉特很客气。她对音乐和艺术有浓厚的兴趣,这些布里斯是一窍不通。有钱人都这么培养他们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特点,也是他们的聪明之处。以后,等马吉特上了年纪,她就可以做艺术资助人,倍受尊重,为施蒂利这个名字增添些光彩,顺便地,也避免她因无聊而发疯。聪明。

  看着马里奥送哈根夫人出银行的前门,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上了年纪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和谁共度晚年。

  在门口,八月的太阳使她单薄的身子在阿申福斯达特街的衬托下形成剪影。这位美国空军将军的遗孀朝马里奥发出很响的嘶鸣,又露出了牙床。

第二十六章

  快到中午的时候,马吉特在进巴塞尔的路上,把借来的那辆跑车停在莱因河畔离公路很远的一块小草皮上。她已经在施蒂利城堡的办公室里忙完了工作,而现在离她开车出城还有几个小时。实际上是要在日落以后才出城。

  这个夏天过得很奇怪。她记得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投入过这么多的活力。她看上去要么是开着艾里希的那辆小老式车去什么地方,或者从哪儿回来,或者去见马特,或者去道别,或者从电话亭里打长途电话——

  在她的下面,一根圆木暂时地被一丛灌木给挂住了,湍急的河水搅起一个小泡沫漩涡。由于水不干净,泡沫就更加地蓬松。

  在莱因河的大部分河段上,工厂将工业废水倒入河中。当雄伟的莱因河流到巴塞尔时,其河水已经无法饮用了(巴塞尔自己的制药厂也要负部分的责任),艾里希对此总是非常气愤。

  她想艾里希了。

  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他或者和他说话了,而且这也不能怪她把注意力都投到了马特的身上。她好几次给艾里希打电话,听电话的都是邦特。邦特总是有话说,但总免不了散发出一种接近内疚的气味,在电话里都能闻到。显然艾里希自己忙个不亦乐乎,邦特编些借口说给正式的未婚妻和未来的洛恩夫人听总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打开皮包,在里面摸出那本她带着作日志的组合本。

  他们已经失去联系了,各自都忙着偷情。她想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情人的身上,而只想和她的未婚夫偶尔说说话,这是不是太堕落了?马特会把它叫做“欧洲式”。她猛然在日志上写了起来。

  “马特冒犯人的时候他自己意识不到。含蓄,他不在行。商量事得找艾里希,而不是马特。”

  比如说爱,她想到。艾里希是情场老手。她又接着写道:“一起在巴塞尔长大。两只小囚鸟。囚犯在他们的牢房里养雏鸟,鸟也就成了囚犯。”

  她看着日志。丑陋的真理写在纸上也不会好看。丑陋的日志。她猛地合上日志,发出类似“啪”的一声脆响。

  在这个夏天,一切都似乎变了,有了马特,没有了艾里希。有了马特,这个夏天活跃过分。但是她还记得前几年那长长的、懒洋洋的夏天,艾里希和她还有几个朋友躺在河边,不停地啜着饮料,有气无力地闲聊着,打着软绵绵的坏主意,冒着有一半无一半的念头。

  在马特的世界里,没有漫长懒散的夏天。一个夏天只有两三周的假期,然后就得回去讨生活。但她以前从来不这样,艾里希也不。她和艾里希之间有某种她和马特之间永远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无尽的悠闲。

  可能她得开车去艾里希家,再给他留个条?但是他该往哪儿给她打电话呢?这个夏天她也和他一样神出鬼没。对于出了囚笼的鸟,你又能指望什么。但是她还是想他。

  她还是去他家,哪怕只是向邦特问声好,再留个口信。

  出于责任感,而不是出于对家族的忠诚,马吉特走向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和邦特说了几句话,她就把玛格纳L-2停在艾里希的房前,走过桥来到大巴塞尔。她从莱因河岸的船码头爬上很陡的山坡,信步走过十六世纪的房屋,在那里,大学正在上课。有几个学生——可能是学艺术或者建筑的——坐在街边速写建筑物的门面、屋顶窗和屋顶线条的搭配,以及窗子或者门脸的式样。

  她进了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门,停住了脚步。和一切瑞士有钱有势的地方一样,这里显得那么乏味沉闷。门厅很窄。有几棵落满灰尘的棕榈植在丑陋的意大利花饰陶缸中。陶缸太小了。在一张普通的橡木桌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用一支钢笔蘸着墨水缸里的墨水在一本登记簿上登记。灰尘和陈年的气味充满了马吉特的鼻孔。

  小老头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有事吗?”

  突然,在他那副金丝眼镜的后面,一双吃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施蒂利小姐。”他尖声叫道。他起身的速度太快了,一只膝盖狠狠地撞在桌子下面。他疼得脸都皱起来了。他嘴唇哆嗦着绕过桌子,拉开通向里间办公室的沉重的门。

  一般来说,马吉特应该关切地询问一下他的健康,或者至少是目下他膝盖头的情况。她没有,而是任凭大门在她身后关上,自己扫视着这个不久的一天将由她来发号施令的地方。

  一楼是公共业务区,更为简单。一排金融业务墙,玻璃封着的业务窗口后面站着业务员。不过,这里仅仅是为一些老客户提供的一个方便。施蒂利的主要金融设施都在巴塞尔其他地方。

  在业务窗口对面的墙边是一排小分隔间,由直通高高的天花板的蛋白玻璃隔开。每一个分隔间外面都有一个男秘书坐在一张写字台边。客户把分隔间用作各种目的,剪息票,讨论地产,检查保险盒中的东西,偶尔也用来打瞌睡。

  施蒂利有不少上了一定年纪的顾客,他们拒绝在银行设在城里其他地方的光可鉴人的现代化分行里面谈生意。正是为了这些老顽固,包括巴塞尔所有最古老的家族的老奶奶和老处女婶婶,17号的一楼才这么落后和怀旧。

  在她的鞣革航空旅行包中有一捆信件,回信需要打印并寄出去。五楼的两名秘书是分配给马吉特的。其中一个经常到城堡带些工作回来干。或者博多把信送到17号。马吉特很少踏足这个地方,因为她在这里觉得不舒服,不受欢迎,是个陌生人。

  她进了“上升”的电梯,并且伸出手掌挡住服务员不让他和她一道进来行使他唯一的作用,按下标着“5”的那个按钮。这项复杂的工作马吉特完全可以自己干。在五楼,当她出现在她的秘书和17号其他女秘书合用的大办公室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严格地说,施蒂利不雇用女秘书。她们实际上是档案员、速记员和打字员。秘书的头衔是留给一楼的那些年轻的男人的。

  分配给马吉特的两个女员工一看见她,立刻蹦起身来。马吉特点了点头,脚没停,走到前楼俯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会议室。这是留给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来访经理使用的。他们像马吉特一样只是进来一会儿做点儿事。通常他们都是从香港或者纽约远道而来。

  马吉特在门口停住脚步,对两个秘书中年纪较大,和她差不多岁数,名叫安尼科的秘书说道:“给我五分钟,然后你们俩都进来。”一她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的肌肉似乎锁住了一样。她关上会议室的门,迅速行动起来,拔掉藏在长桌下面和墙边放咖啡具的茶几上的麦克风的线。她检查了墙上相框后面、椅子下面和新安装的空调里面。要想跟上那些监视这个地方的白痴们是不可能的,而且,事实上她今天要跟秘书说的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但这是原则问题,而马吉特正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布这条原则。

  她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街道。从这个高度,UBCO分理处的玻璃门面有点透视变形,使人无法看见里面。她看了一眼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她的秘书们的午餐时间了。她打开门,招手叫她们进来。

  “安尼科,我把金融信函给你。”马吉特飞快地说道。“请坐。其他的是里索尔的,好吗?”

  两位女职员点了点头。她们坐在长桌边上,把她们的铅笔、钢笔和记事本排列成业务阵形。

  马吉特坐在窗框边,跷着二郎腿。她把所有的信函交给安尼科。马吉特知道,这一时刻对她们来说都很不自在,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个人接触极少。安尼科已经结婚,有一个孩子得了哮喘病。而里索尔……单身?

  她示意了一下安尼科的记事本。“首先,从法国来的信。这些信是一家香水公司要求提供二十年期的流动信用贷款。把我手写的两封信打出来。签上名寄出去。然后把下列备忘录送给公司贷款部的阿洛依斯·徐:关于香料厂的事,建议贷款计划以十年为限。在任何情况下,如果没有经过彻底的复查,都不要超过这个限度。这个行业变幻莫测,而该公司又没有显示出多少远见。”

  在她停下来这工夫安尼科抬头看了看她。“第二个备忘录给施蒂利化工的可瓦尔先生。关于香料厂的事,建议那家法国公司考虑从施蒂利贝尔分厂购买玫瑰油和茉莉花碱。请和徐合作。我们对法国人的贷款并不以他们向你订购大批的货为条件,但是他们也应该愉快地听听你关于施蒂利化工的工业反应剂的销售建议,尤其是酒精,和用以替代龙涎香固定剂的新合成品。”

  马吉特盯着她给安尼科的那堆信件。这些信的内容让她讨厌,但是她居然记得每一页信纸上那令人麻木的内容。

  “下面,关于客户信用卡的事,有三封回信要打出来,签字寄出去。然后是给迪耶特·施蒂利的备忘录:关于扩大施蒂利法郎信用卡使用权。就我们正在考虑提供信用卡方便的几类顾客,我们的研究人员提出了相当好的规划。这几类顾客是:每年挣两万五千法郎或者更多的职业女性;年薪三万五千法郎以上的经理的妻子;这类经理的遗孀;这类经理年满二十一岁的女儿。注意,其基本合同不是与承担财务责任的丈夫或者父亲的联署票据。这算不得什么方便,连新服务项目都不是。相反,这些应该是个人帐户,由每个持卡人按照自己的意图管理,支付正常的服务和债务维持费。”

  马吉特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吸进一口气,却听见这口气呼出去的时候像是在叹息。迪耶特事先已经否决了这个特别的计划,尽管不是公开否决。现在就得靠她来推动这个计划了。她知道这事早晚会发生,但是她不想让自己的那种徒劳无益的感觉成为决定因素。

  “下面,”她对安尼科说,“你会找到一份长长的报告,关于在滑雪胜地开设一个新的连锁精品店,由一个米兰和巴黎的财团提出。弄好我已经写完的那几封信,然后寄出去,再把下面这个备忘录交给零售贷款部的里特克先生:这是基于短期应收账款让售的举债标高经营。这项计划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除非我们在母财团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建议我们要求参股百分之十,协商后可以定在百分之五。这样在零售收入最低的淡季我们也可以有一个稳定的利润底数。”

  她看着安尼科把她的话速记下来。然后说:“金融信函就这些。里索尔,你有一系列的短信,答复各种慈善及医疗研究基金会对我们的捐款的感谢。大约有一打。最下面有两项提案,交给施蒂利化工慈善协会的斯吕克先生。把它们和下面我要说的备忘录放在一个信封里:关于设立截瘫康复的大学教授职位,尤其是涉及到由于凝固汽油弹之类的化学武器所引起的大面积烧伤的研究,我认为这太荒唐,只会对我们的舆论形象不利。我曾问过大学,有没有可能另设一个研究项目,研究高产合成肥料,但不使用石油化工原料。这是积极的项目,如果成功,会使施蒂利化工得到舆论的好评。

  “至于第二项提案,关于一个旅行巴士剧团到小镇上巡回演出像莎士比亚、哥德和席勒等古典剧目,我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将听取组织者的意见。已经提醒了他们将演出剧目限制在瑞士中小学学习的剧本上。”

  马吉特说完了。当她看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女秘书笔录她的话时,一个嘴角翘起一个淡淡的嘲讽的笑。然后:“开一张五千法郎的支票给歌剧团,作为施蒂利弗捐给新的三毛钱歌剧的制作费。在这捆信的底下有一封附信。完了。”

  她看着两个女人收拾铅笔和纸张的时候,脸上露出稍微真诚一点儿的笑容。“你的小儿子怎么样了,安尼科?”

  安尼科吃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因为马吉特是背对着阳光照射的窗子,所以安尼科眼睛里明亮的眸子似乎闪着光。“他……他很好。”她结结巴巴地说。“新药挺管用。”

  马吉特点了点头。“里索尔,你的日子定了没有?”

  里索尔的脸红了。“明年六月,施蒂利小姐。”

  “要等这么长时间?”

  里索尔豁达地耸了耸肩。“他那个时候才毕业。”

  因为马吉特和里索尔说话,使安尼科有机会镇定下来。“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小姐。”她这时用一种崇拜的语调说道。“你把它们,”——她指了指那堆信函——“都记在脑子里了,每个犄角旮旯都记得。而且你还记得人。”

  “说实在的,人比……那个更有意思。”

  三个女人都笑了。“对我们来说,”安尼科用一种微微有点儿诡秘的语调说道,“最有意思的是知道什么时候……”她打住话头,想到有可能会出言冒失。不过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知道你什么时候,啊,全在17号工作。”

  她强调了一下“全”字,以便让她的真实意思被听清楚。马吉特想,她的问题其实就是问里索尔定在什么日子结婚的那个问题的翻版。

  马吉特从窗台边站起身来,走了一两步,伸展一下腿脚。她转身看着下面的阿申福斯达特街,街上到处是去吃午饭的人。如果她突然看见马特,岂不是很走运?她等了一会儿,没人离开街对面的UBCO分理处。

  她转身对着安尼科和里索尔,说道:“不会太久。比我愿意的还要早。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有很多的自由。以后,就没什么自由了。”安尼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蓝眼睛在阳光中非常明亮。“对我们来说,再早也不嫌早,小姐。”

  好久,屋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马吉特发现她真希望刚才已经把所有的麦克风都找到掐断了。这间屋子像中了咒一样。没人动,也没人说话。两个女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马吉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她控制了总部设在这里的家族的话,对别人也有意义。她一直都是从她掌权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的。

  但是就在刚才,她从安尼科的眼睛里看到她未来的胜利,她开始意识到她的计划对别人有多么大的意义。她和秘书之间这一次罕见的碰面,使她明白了如果她每天早上都得来这里上班,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以前一直是在度长假。

  “到吃午饭时间了。”她这时打破了咒语,说道。“别为了我耽误你们吃午饭。”

  她看着她们出去。她想请她们吃午饭,但是知道现在请为时尚早。总有一天她会带她们到德莱凯尼根旅馆的露台,请她们吃点儿特别的。

  夏天在炽热和美好的感情中结束了。这可能是个转折点。一个好兆头。好像是为了肯定这个好兆头,她看见布里斯离开了分理处,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朝旅馆方向走去。他健步如飞,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巴塞尔人。

  马吉特点了点头。是个好兆头,没错。从现在开始,只会有好事。

第二十七章

  艾尔菲在女主人长长的、空荡荡的书房里慢慢地逛着。窗外是种着树的草坪,通向莱因河。她一个夏天大部分时间都无事可做。她的女主人一反常态,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只回来呆上几天,刚好够处理完积压的信件,在她的航空旅行包中放进干净的衣服,然后又走了。

  她借了(而且似乎是长期地)艾里希先生那辆漂亮的小橘黄色跑车。那辆车驶上施蒂利城堡的车道时发出的声音很好笑。至于艾里希先生,正式的未婚夫,已经好几个月没在城堡里露面了。当然,有各种谣言。

  艾尔菲想知道她的女主人这个夏天在干些什么,但是想也白想。不管是什么事,可能都和施蒂利的生意有关。艾尔菲知道,只要她想,对她的商业计划她可以守口如瓶。那么,她的权力就更大了。

  艾尔菲看了一眼手表。去巴塞尔的船再过十五分钟就到施蒂利码头了。她有十分钟穿过草坪走到河边,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做的了。她收拾好自己的包,拿起那顶宽边软草帽,这是女主人送给她遮挡八月的太阳的。

  她半天的闲暇是从乘船行驶在莱因河上开始的。她答应她的室友在小巴塞尔的一家滨河旅馆里见面吃午饭,就在主城的河对面,一次轻松愉快的午餐,克里斯塔办公室里的某个男士为她们付钱。愉快。和克里斯塔一起吃午餐可没有什么便宜好占。她近来成了个大提问家了,总想了解关于施蒂利城堡的私事。但是可能那个人,单身,又不和克里斯塔约会,或许是个不错的消遣。

  夏天这几个月事情太少了。艾尔菲既想外国城市,又想外国男人。她想豪华宾馆的刺激,还有偶尔女主人买了但又去不了的戏票。

  这时,那艘小客船搅动着大股的水花靠岸了。水手将缆李灵巧地一抛,套在桩子上。他朝艾尔菲飞了一个吻,艾尔菲朝他点了点头。她上了船。一分钟之后,船飞快地离岸朝下一个码头驶去。乘船去巴塞尔通常比汽车或者火车快,而且更有意思,这当然取决于天气和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了。

  她仍然把宽边草帽拿在身边,草在微风中摇曳着。这顶草帽她的女主人戴显得花里胡哨,艾尔菲戴则显得做作。她已经试着在镜子前戴过好几次了,就是没有胆量在公共场合戴。

  它单薄,它那蝴蝶一样的轻浮,它那耀眼的白色,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富有的环境,而不属于艾尔菲可以戴这顶帽子的地方。这让她很恼火,即使她和马吉特小姐一样苗条,一样高,但她似乎还是不能若无其事地戴上这样一顶帽子。

  十二点半的时候,船在连接两个巴塞尔的那座主桥下的码头靠了岸。艾尔菲走过桥,来到克拉夫特旅馆的户外咖啡店。这个小地方年轻的游客很喜欢,因为价格便宜,而且可以看到老城的风景。

  克里斯塔已经来了,坐在这家户外咖啡店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边,桌子上撑着一把宽大的布伞,上面印着一种开胃酒的广告。那个和她在一起的漂亮的年轻人显然不如克里斯塔年轻。克里斯塔只有二十五六岁。那人甚至可能比艾尔菲还要大一两岁,差不多三十了。他坐在克里斯塔身边,看上去个子不高。当他跳起身来迎接艾尔菲时,他可以站在伞下而不用低头。艾尔菲自己的高度使她对矮个男人没有多少兴趣。

  “……保罗·伊瑟林。”克里斯塔将这个年轻男子介绍给艾尔菲时说。

  马吉特·施蒂利的贴身女管家慢慢地坐下身来,若有所思,嘴里说着一般的客套话,但是心里却想着伊瑟林这个名字。巴塞尔是座老城,老实说罗马时期之前就有了。城里到处是古老的家族。伊瑟林这个姓几乎比施蒂利还要古老。和萨拉辛家族、梅里安家族、伯可哈德家族,甚至韦舍家族一样,都是巴塞尔的大家族。

  当然,这些大家族中现在还有破落,甚至玷污家门的分支,这也是很正常的。保罗·伊瑟林可能是个穷伊瑟林,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关系,就像有数不清的费舍,都声称是出自真正的费舍门第。这就是为什么在巴塞尔人中间,查祖根要看姓的拼写。例如,人们只接受“韦舍,韦格利的韦”,意思是说“韦”是“韦格利”这个词中的“韦”。所以伯克哈德不允许自称是正宗的伯可哈德家族的后代。

  “保罗是我的同事。”克里斯塔·鲁赫用她那种小学教员式的口吻说道。“我们在黄金储蓄部的工作间是两隔壁。”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提到过他,所以艾尔菲就把它当圆场话来听。

  “真正的黄金搭档。”保罗补充道,同时转过漂亮的窄脸,于是只有艾尔菲,而不是克里斯塔,能看见伴随他这一幽默企图的眨眼。

  艾尔菲笑了笑,以表示哪怕是非常做作的诙谐也比没有强。她想博多了,想他那些粗鲁的乱七八糟的性玩笑。但是仅仅因为伊瑟林个子不高,没有趣味,就把他一笔抹煞,还为时过早。“我可以想像你们两个在你们的小山洞里面,整天数着你们的金砖。”她笑着说。“告诉我,在巴塞尔地下的深处,有没有侏儿①?”

  ①北欧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生活在地下的侏儒,有超自然的力量。

  “当然有。”保罗回答说。“我自己就是半个侏儿。”

  还有半个是什么,艾尔菲心里问道。他回头对克里斯塔笑了笑。“你喝什么?”

  “白葡萄酒汽水。”克里斯塔说话的语调让艾尔菲意识到这姑娘在工作时间要这种饮料,胆子也真够大的。一小点儿白葡萄酒,用汽水稀释,对于在黄金储蓄部工作的人来说,这可真是胆大包天了。

  “你呢,小姑娘?”保罗在问。

  艾尔菲戏想到要一种更烈的酒,一种现代酒,像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或者非常干的马提尼。这可要比葡萄酒汽水贵出三倍,而且是伊瑟林先生付钱。第一次结识一个新男人就马上给他留下一个富贵嘴的印象,不能这样。如果你是瑞士人,就不能这样。

  “给我也来一样的。”

  伊瑟林叫来侍者,要了三份汽水,加冰。甚至是在伞下,这天也热得不正常。三个年轻人互相看着。

  看着他们,同时又看着自己,艾尔菲觉得特别得意。他们年轻,很吸引人(克里斯塔应该例外),可以出得起钱在克拉夫特吃一顿中档露天午餐。在巴塞尔做到这一切,是艾尔菲爬到了她所曾经梦想爬到的最高处。

  唯一能让她觉得更得意洋洋的地方就是国外的城市,当她打着施蒂利的名字把那些行李员、侍者和仆人使得团团转的时候。但是和女主人出外的这些旅行都像做梦一样。艾尔菲是个现实主义者,能够明白这一点。在巴塞尔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此地此刻,这顿在阳光灿烂的莱因河畔的午餐,看着城市美丽的景色,新认识一位名叫伊瑟林(这名字颇有含义)的男士……这就是艾尔菲所能达到的高度。

  她看了一眼保罗·伊瑟林。根据当代法国时尚来看,他也太单薄了,塌胸,穿着一件几乎是透明的材料做成的紧身衬衣,一件相当耀眼的浅色夹克,对于在黄金储蓄部辛勤工作的侏儿来说,这也太摩登了。不过,当然那可能是个瞎话。他不是银行职员,这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察觉到她在审视他。他把眼睛稍稍转了一下,可以更直接地看着她。如果只有他们俩的话,可能他会……

  “你家小姐,”克里斯塔·鲁赫那细声细气、让人揪心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她还好吧?”

  艾尔菲耸了耸肩,但是正好传者来了,省得她回答了。三个年轻人一声不响地举起杯子,互相敬了酒,啜了一小口他们的白葡萄酒加苏打水。艾尔菲注意到没人大口喝酒。第一口酒是礼节性的,不管天有多热,人有多渴。伊瑟林如果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很有教养。博多会一口喝下半杯,像粗野的牲口一样心满意足地喘着粗气。

  “你……啊……”伊瑟林停了一下,好像是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你给……啊,施蒂利家工作,对吗?”

  “给施蒂利小姐。”

  他很有气势地点了点头。“不错的机会。”

  艾尔菲看着他。什么机会,她想知道。他话里有话。“如果是旅行,没错。”她很谨慎地承认。

  “当然不是过去这几个月。”克里斯塔用她那尖尖的、像优秀小学生在课堂里背书似的声音叨叨着。“她大部分夏天都不在城里,是不是?”

  艾尔菲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克里斯塔有一段时间对马吉特小姐的出没非常感兴趣。开始,在夏天之前,当这个姑娘开始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艾尔菲还全部回答。但是问的东西太多了,艾尔菲回答的时候就不得不谨慎一些了。克里斯塔似乎是中了马吉特·施蒂利的邪了。可能是出于对女豪杰的崇拜或者仅仅是出于好奇,但是显然,对于艾尔菲的雇主,她想了解的比艾尔菲认为她应该知道的要多。

  几个星期前,在回答另一轮无休止的问题时,艾尔菲终于不客气地告诉克里斯塔说马吉特小姐的事与她无关。由于口气强硬,那姑娘哭了起来。问题也就没有了。

  “一个女人,”伊瑟林这时用他那话里有话的腔调说道,“毫无疑问,一定在全欧洲有不少的事,你说是吧?”

  艾尔菲扬起眉毛。“我想是的。”她停了一下说道。

  “我用‘事’这个词有两层含义。”伊瑟林又出口入耳似地压低了嗓门补充到。

  艾尔菲接着啜她的饮料。富人经常追问他们的雇员这类无礼的隐私问题,她的女主人却从来没问过,她很感激。她从来就不想知道艾尔菲的男人,艾尔菲反过来对马吉特小姐的爱情生活也仅仅是微微有点兴趣。艾里希先生当然是另一回事。总有一天,当这位著名的登徒子娶了马吉特小姐时,她就得和他生活在一栋房子里。不过在那儿以前,这个问题都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注意。

  这时她故意冷冷地问道:“你是不是说马吉特小姐是个放荡的女人?”

  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伊瑟林的脸居然白了。在他还没有找着自己的嗓子之前,手就已经开始摇起来了。“不是的,我尊敬的小姐。”他说道。“这种念头太荒唐了,不可能的,是不能容忍的。”

  “那么这事又是什么意思?”

  “想开个玩笑没开好,仅此而已。”

  而且是专开烂笑话,她自己在心里加了一句。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了。“我可以想像,”她说道,“在这个城里关于名人都会有些什么谣言。庸俗。让人讨厌。”她转向克里斯塔,决定把她也扯进来。“是不是,克里斯塔?”

  “是的,当然。”她的室友附和道。“保罗只是——”

  “我对俏皮话不在行。”伊瑟林承认道。看着他一脸的惭愧,艾尔菲禁不住笑了。他是个子矮,笨嘴拙舌,但他……逗人喜欢。

  三个人静静地喝着酒。一艘大马力快艇轰鸣着溯河而上,后面拖着一个穿着比基尼式三角短裤的男人,那人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船尾掀起并扩散的浪头上跳跃,前后翻着身,全凭一只滑水板。

  几个餐客走到栏杆前看着他。这就是巴塞尔,艾尔菲心里想,令人激动的国际都市巴塞尔,今天在这里每个人生活中最大的事就是有人于周中在莱因河上滑水。周末的河上挤满了滑水者,但是周中出现了一个滑水者,就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当人们挤靠着栏杆,猜测是哪个傻瓜在吃午饭的时间滑水的时候,午餐也没人吃了。

  克里斯塔也加入到那群傻瓜中了,但是艾尔菲满意地注意到伊瑟林没去。他坐在那里,慢慢地搅着他的饮料。他似乎感觉到了艾尔菲的目光,一抬头,正好和她的眼睛对视。

  “你一定要原谅我刚才说的关于你老板的话。”他用一种微微有些不一样的语调说道。那语调有点儿特别,有一种让艾尔菲有点儿心神不安的感觉。“当然,每个人都对施蒂利小姐这样的名人好奇,尤其是像我这样在她的企业里工作的人。”

  艾尔菲点了点头,但是突然有一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好像被重新介绍给伊瑟林,而且发现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在了一起,好像他们分享了什么共同的奇怪的秘密。

  伊瑟林用柔和平稳的声音说道:“有些人甚至出大价钱买你老板的秘密。”他停了停,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吃惊吗?”

  滑水者的什么花招引起了一阵大笑。艾尔菲发现自己无法把眼睛转到河面上看看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不仅仅是和这个她刚刚认识的男人被一种心照不宣锁在了一起,而且,是一种带有负罪感的心照不宣。

  越过伊瑟林的脸,从某种奇怪的角度,她可以看见艾里希先生家门前停着的那辆小跑车。她头顶上的太阳很辣,特别强烈地照射着。在这让人特别没有精神的时刻,整个巴塞尔都展现在她的眼前,整个星期四的下午都无所事事,如果她愿意,可以像位有闲女士一样轻浮地度过这个下午。

  “你看见那辆车了吗?”她突然说道。

  伊瑟林转过头去。“艾里希·洛恩的,是不是?”

  “哦。”艾尔菲尽量掩饰住声音中的失望。她本想告诉伊瑟林那辆车是谁的,好在这个颇有优越感的人面前占些上风。

  “那辆车他早就有了。”他接着说道。“可能在大学里就有了,我想。”

  “你和他一起上的大学?”

  “艾里希在大学里读了多长时间,我就和他同了多长时间的学。”伊瑟林说。“他有个习惯,总让自已被学校开除。”

  艾尔菲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位的确是伊瑟林家的伊瑟林。而且他似乎对她非常感兴趣。不是克里斯塔,是她。对于这样的兴趣该作何想呢?照老办法?但是保罗·伊瑟林可不是博多那样的人。可能,毕竟还有男人对她感兴趣而又不想立刻就把她扔倒在床上。但是他个儿太矮了。

  “……那里,牡蛎色的那辆。”伊瑟林在说话。

  “你说什么?”

  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刚才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能让你刮目相看呢。”

  艾尔菲朝着伊瑟林刚才指着的方向望去,问道:“那是你的车吗?”那辆车比艾里希先生的车更长,底盘更低,样子更现代。

  “是辆美洲虎。”伊瑟林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E型美洲虎。挂到三挡时可以跑两百。”他捏了一下她的手。“现在,你对我刮目相看了吗?”

  “没有。不过对你的车倒是另眼相看。”

  伊瑟林颇欣赏地笑了起来。艾尔菲发现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一个能欣赏复杂谈话的人。而且他对她很认真。他这个阶层的男人没有谁抓着别人的手不是认真的,当然,不是公开的。轻轻地,艾尔菲把手从伊瑟林的手中抽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凉爽的遮阳伞下,那目光出奇地火辣。艾尔菲已经决定绝不第一个转开目光。如果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样,她则为自己保留了几分。在这目光之下,她庆幸自己有此巧遇。本以为克里斯塔只能带来某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但是这个人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可能就是她没抱多大希望寻找的那个人,可以把她从她这个阶层的所有博多中解救出来的人。

  “是的,”他在说,声音很轻,但是目光却更炽烈了,“毫无疑问,这次是雇员比雇主还神秘、还迷人。”

  艾尔菲的眼皮轻轻地垂下来。“你对马吉特小姐了解多少?”

  “我要了解的不是马吉特小姐。是你。”

  “我好像记得什么关于……有人愿出大笔的钱想更多地了解她。”

  伊瑟林淡淡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这漂亮的面孔后面还有这么好的记性。我刚才说了吗?”

  艾尔菲点了点头。“而且你还问我吃不吃惊。”

  缓慢地、平稳地,就好像天生就会这个动作似的,艾尔菲把那顶奢侈的草帽得体地戴在了头上。让伊瑟林知道她至少也有那么多的教养。她现在从她的心影中和他说话,她成了女性迷窟中的女巫。

  “会吗?”她挑逗地问道。

第二十八章

  就星期四来说,到中午一点,德莱凯尼根的廊式餐厅里已经是相当挤了,可能有一半是出得起钱的游客,一半是当地的商人。

  然而就在那边的那个角落里立着一张供四个人坐的桌子,和其他的桌子分得很开,周围有一块特别大的空间。不论有多少预订了座位的或者没有预订座位的有钱的顾客盯着领班要桌子,那张孤立的圆桌还是空的,桌上那块白色的台布在炽热的阳光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桌子上摆着的银器闪着光,玻璃杯射出炫目的光带。

  一点十五分整,两个人分别从稍微不同的角度朝领班走来。两个人从体形上看几乎没有相同之处。一个个头高,三十来岁;一个矮,六十来岁。但是两个人都有一副宽下巴,这至少说明两个人都相当固执,如果说明不了别的话。

  迪耶特·施蒂利比马修·布里斯早一分钟走到领班面前。领班本来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像上过浆似的,一见施蒂利,便一下子在众人面前化了,变成一堆奴颜婢膝的肉冻。头不停地点着,脊梁骨也弓了起来。他把施蒂利领向角落上那张孤零零的桌子。当他引着这一个人的游行队伍向目的地进发的时候,自己好像在前面撒着无形的玫瑰花瓣。

  看到这出闹剧,又从见过的照片上认出了施蒂利,布里斯于是干脆跟在老头的后面,就好像阻挡手后面跟着的持球员。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施蒂利特意使阳光从他后面射来,这样布里斯的眼睛就戗着光。施蒂利知道过一会儿太阳的位置就会改变,投下一道阴影,这把戏也就玩不成了,但是现在还是值得玩的。

  他慎重地决定深入虎穴,打电话请布里斯吃午饭,因为施蒂利自己的情报网没有探听到关于这个美国人的任何有用的东西。施蒂利的各种特工,包括职业的和像克里斯塔·鲁赫这样业余的,送来了大量的关于行踪的报告和窃听到的电话谈话。但是迪耶特·施蒂利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废话。

  他在法兰克福、布鲁塞尔和伦敦的分行连续发来否定的情报。在金融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以影响到UBCO巴塞尔分行的事情发生。当然,这家分行在提高针对美国人的服务上做得很出色。但是这块市场很有限。这么做虽然可以理解,但不会只有这些。

  一句话,当迪耶特·施蒂利像祖父一样目光炯炯地看着布里斯地时候,他提醒自己,帕尔莫的大计划绝不仅仅是扩大UBCO在巴塞尔的业务。这个计划里面藏着什么,藏得非常深,坐在我面前的这大块菜牛肉也未必知道。

  “太热了,是不是,在八月份。”施蒂利用他那语法正确发音糟糕的英语对年轻人说。

  “确实热。”布里斯同意道。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很不舒服。但是他也看到影子在移动,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解脱了。他看了一眼河对岸,水边有几家旅馆,人们坐在户外阳伞下的桌子旁。“他们看上去挺开心。”他说着,指着河对岸的用餐者。“丰富多彩,对不对。”

  施蒂利谨慎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根据他的命令,在克拉夫特旅馆的露天咖啡馆里,此时此刻,鲁赫姑娘、他的手下人伊瑟林和马吉特·施蒂利的贴身管家正坐在那里。他眯着眼睛,但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看不清这三个年轻人是坐在哪张桌子边。

  他稍微转了转身,仍然眯着眼睛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注意到了即将成为他侄女婿的洛恩的那辆愚蠢的橘黄色跑车。他想那辆车是停在艾里希的房前的。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个主意,于是几乎还没把一切想好就说开了。

  “你看见河对面那辆橘黄色的车了吗?”

  “看见了。”

  “那是艾里希·洛恩的车。你见过他吗,布里斯先生?”

  “洛恩?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是我侄女的未婚夫。你见过我的侄女马吉特。”

  迪耶特·施蒂利给了这个句子一个降调,把它从一个疑问句变成了一个陈述句,而又不让布里斯知道它到底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施蒂利已经掌握了在好几种语言中使用这一技巧,不过在英语中使用这个技巧有些生疏。这种技巧是提出明确的信息而又不肯定它,这就让对方不好意思彻头彻尾地说瞎话。

  “是的,没错。”布里斯说道。“就在这家旅馆的餐厅里。她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吃午饭,但是她未婚夫没来。”

  “那就是艾里希。”施蒂利咯咯地笑着说道。“他是个非常喜欢冒险的年轻人,充满了勇气,就是很不守时。这当然不是你第一次遇到马吉特?”

  这重音又落在了疑问句和陈述句之间。施蒂利继续探着这层关系,希望能让布里斯编个谎。在这些事情上,提问者从谎言中得到的东西比从实话中得到的要多。

  “在哈佛,”布里斯承认道,“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

  “对,哈佛。”对布里斯的实话实说,施蒂利尽可能地掩饰住一脸的不快。要是布里斯说谎,就说明他和马吉特之间现在还有见不得人的来往。“我想我们所有的麻烦都来自你们的哈佛学院,布里斯先生。”

  “大学。”这个美国人纠正道。“我们读的是商业管理研究生院。”

  “对,没错。”施蒂利可以听出他的声音中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他缓缓地、平稳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但是,如果我说错了请给我指正。难道不是在美国的大学里面,妇女解放之类的新观点,被所谓的,创造出来了吗?”

  布里斯啜了一口冰水,看着领班把菜单先给了他的主人,然后又给了他。他们点了菜。“不过,我们同情你们,”施蒂利又轰隆隆地接着说道,“但我们不允许你们把这些问题进口给瑞士。”他露出一副快乐的表情,又让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表示当他开玩笑的时候,他没在开玩笑。

  年轻人似乎没明白。他有点儿倔头倔脑地解释道,既像是对施蒂利,也像是对他自己。“问题是甚至大多数妇女都不能理解这个问题,更不要说男人了。所以,如果这是个问题的话,就是个普遍的问题。妇女长期受到压制,男人则变成了典型的肌肉发达的傻瓜,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内疚。”

  迪耶特·施蒂利让这一席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在一阵耳旁风中飘散。“我的一些英国朋友喜欢年轻姑娘用鞭子抽他们,”他说道,“他们告诉我这种受虐待狂在他们那里的男人中间很普遍。你们那里也普遍吗?那种被女性奴役惩罚的窃喜?”

  布里斯更是一脸的雾水。他合上菜单,把它放到一边。“时不时地可以读到警察袭击这样的地方。怎么了?”

  “这就反映了你所说的内疚。如果男人把女人奴役了这么长的时间的话,他们的内疚感自然就会产生这种反常的欲望,让女人来羞辱主宰他们。我们瑞士人,”他接着飞快地说道,“则没有这种软弱怀疑的幻想。我们让我们的妇女呆在她们该呆的地方,因为她们就该呆在那里。这不是我们要这样,而是天意安排。”他皱了一下眉头。“是这个词吧?上帝安排妇女生孩子。他把她们的生活限制在这件事和围绕着这件事的其他事上。天意,对吗?”

  “在瑞士。”布里斯补充道。

  “你说什么?”

  “在瑞士你们正把它变成你死我活的斗争。在法国或者德国或者美国也肯定有同样的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妇女会得到承认,哪怕是要经过激烈的斗争。但是瑞土男人在这件事上只有一种玩法:不许输。”

  “什么意思?”

  “不许输。我以前是踢足球的,哦,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橄榄球。我们以前有个不许输教练。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脑子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都不允许有他的队有可能输掉一场球的念头。大多数教练都喜欢做出这副样子,但是你知道他们是人,输球的念头还不至于让他们得心脏病。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他们的座右铭。不许输的大麻烦在于,当你真的输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它就让你只剩下找绝命索的份了。不许输也就一头跌下来,摔得粉碎。”

  迪耶特·施蒂利靠在椅子背上,看着他的午餐餐客。他本来是准备和一个相当没有人味的人谈话,跟大多数银行家一样,一个摆弄着数字,用鼻孔哼出利润,尽可能地把它加到最大。但是除了对贪婪透彻的理解之外,这种熟练的操作根本用不着思考人性。

  “布里斯先生,”他说道,这时,熏鲑鱼上来了。“我想把你当作我的知心人。你是个有感情的人。我从内心里非常讨厌那些我每一周的每一天里都得打交道的没有灵魂的银行家。你了解人的心。对你,我想我可以无话不说。”

  “说什么?”

  “我的宝贝,可爱的侄女。”

  从布里斯切下一块鲑鱼然后把它送进嘴里的方式,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还是觉得无聊。施蒂利第一次希望这个粗大的杂种是施蒂利这边的人,而不是帕尔莫和他讨厌的UBCO的人。可能还有一个办法……?

  “告诉我,亲爱的布里斯,有没有人跟你解释过《废除父权制法》?”

  年轻人皱了一下眉头,摇了摇头。“你能翻译一下吗?”

  “解释比翻译要容易。”施蒂利向他保证。“有一条法律已经统治我们几百年了。甚至在成文法出现之前,我敢肯定。早在十三世纪瑞士结成了第一个防御同盟的最初的阶段,这条法律就有了。这条法律很简单:在任何一个家庭里,最后的发言权在丈夫。”

  “最后的发言权?我不明——”

  “问题不在法律上。”施蒂利很粗鲁地继续说下去。“问题是现在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运动,要把这条法律从书本上抹掉。如果成了,那么每个家庭里丈夫有选举权,妻子有选举权,每个成年的孩子有选举权。你听过这种荒唐的事吗?”

  “听过。”

  “而且更荒唐的是,”老头又接着说道,“政府实际上正在准备,一旦法律生效,就建立一个……一个……一个机构,”他气急败坏地说,“帮助这些孩子去投家庭票。一个顾问局,”他用嘲讽的语调补充道,“指导,都是现代社会学假仁假义的胡说八道。你能想像这种极其愚蠢的行为吗?”

  “能。”

  “那好。”迪耶特对他的熏鲑鱼说道,并且一下子把它消灭了。

  对于这次费了些周折安排的会面他既高兴又担忧。和敌人打成一片是情报工作中的大忌。这种事只能在最高级别上做,像总统们和首相们在最高级首脑会议上的交往。当然,从某种角度上讲,这就是最高级会谈,尽管坐在桌子对面的应该是帕尔莫,而不是他的手下人。

  如果是跟帕尔莫的话,他可能就无法这么从容不迫了。那种给他的熏鲑鱼下毒的冲动可能强烈到根本无法克制。但是这儿的这个蠢货却好办,这个橄榄球手,这个大块头,他的大脑已经被女人彻底擦过、洗过、冲干净了。他听说美国的男人都被他们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百闻不如一见。瞧他讽刺不许输的想法那劲儿!似乎他生活中的女人还没有往他的脑子里灌输不许赢的哲学。

  当熏鲑鱼的盘子被收走的时候,他说道:“那么你们就让女人——用新名词怎么说来着?——做她们的事?”

  布里斯靠朝后面,啜了一口葡萄酒汽水,然后说道:“施蒂利先生,你还能怎么样?”

第二十九章

  当柯蒂斯上了濒临鲁加诺湖的那条连绵的悬崖公路时,他放慢了速度,一直到斯布伦戴德皇家宾馆。他把车停在那栋正方形的盒子一样的老式主楼旁。这栋主楼高高地耸立在悬崖的上面,可以看得见湖对岸的风景。

  客房登记员将一张登记卡推给柯蒂斯,然后在一堆信件中找着。“给你,先生。”他递给柯蒂斯一个宾馆信封,取回填好的登记卡,打了个响指叫来行李员。“根据你的要求,先生,我们给你安排了一间后房。那里安静得多。”

  柯蒂斯点了点头,撕开信封。“小家伙。下午五点以后打电话来。爹。”只有两个人给柯蒂斯写信称他小家伙,并署名爹。一个就是他在UBCO银行纽约世界总部的顶头上司。第二个就是UBCO董事会的名誉主席,半退休的传奇人物伍兹·帕尔莫,他就住在离鲁加诺不远。

  在他的房间里,他付过行李员小费。“请来杯矿泉水,”他说,“加冰。”

  “好的,先生,要不要我送些威士忌来?”

  柯蒂斯一脸不高兴地看着这位语言学家。“不。我自己带着走私酒。”

  行李员的脸上掠过好几种表情,最后变成了服服帖帖的表情。“就按你说的,先生。”不到一分钟他就送来苏打水加冰,然后知趣地没有磨蹭着再要一份小费。

  柯蒂斯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他给自己兑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呷着他的酒,好像是打算让这琥珀色的液体细水长流地淌过他的喉咙,一刻也不停。在给帕尔莫打电话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打算这么喝上两次。

  “小家伙?”帕尔莫问道。“是你吗,小家伙?”

  “是,爹,”柯蒂斯用厌恶的声音答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来这儿吃晚饭。你多久能来?”

  “给我一个小时打个盹。我大概六点或六点半离开这里。”

  “好。你知道路。在这儿过夜。”

  “可是,我——”电话挂了。倒不是因为帕尔莫的粗鲁或者傲慢——尽管柯蒂斯从来就没见过哪个银行家没有这两种品性的,不管他们想方设法装得多么正常——而是在柯蒂斯的工作中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通过宾馆交换总机的公开电话线。人们有可能在任何一点上窃听粗心大意的谈话所透露出的任何一点零星的情报。打了个盹之后,他为这小憩付了一天的房租,然后离开了斯布伦戴德皇家宾馆。

  鲁加诺湖,意大利和瑞士著名的前阿尔卑斯山湖泊之一,还包括科摩湖和马乔湖,其形状有点儿像一个勾号,一个V字形,但有一边要长。深入水中形成了这个勾号的那座半岛起自鲁加诺城,但在其最南端则到了风景如画的摩科特城的一点。摩科特城位于意大利和瑞士伸出去的一小块地方,对着窄窄的湖面。

  在六点一刻时,柯蒂斯开着他那辆蓝白色的菲亚特驶下半岛,朝摩科特开去。一艘小船穿过湖面,载着游客到各个停靠港,并且将赌客渡到一座意大利人称之为康皮奥的一小块封闭的飞地上。在这个邮票大小的地方唯一的行业就是赌博。

  柯蒂斯记得以前去过一次鲁加诺,那里也可以赌博,但是只能按典型的瑞士方式赌,每注不能超过五法郎。真正豁出命来的赌徒绝对可以在康皮奥破产得更快,而且也的确如此。

  柯蒂斯不是赌徒,也不酗酒,至少还不那么严重。这个瘦小的、金黄色头发、难以归类的男人四海为家,很难把哪座城市当作自己的家。叫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自由的时间就用来观光、但是除了根本不想回美国之外,柯蒂斯说不上更喜欢什么地方,而不喜欢什么地方。他到处都有事干。

  像所有的大机构一样,UBCO也有自己的情报部。柯蒂斯被分配负责欧洲的业务,通常都是些例行的工作,像追查在绝经期的副总裁的挪用公款的行为,或者贷了大笔款给经营不利的客户。

  远处,两艘钩索单桅小帆船在湖面上优雅地前后追逐着。这一带房子的建筑风格都是阿尔卑斯山式的,大坡度屋顶和棕斑半木制结构。不少房子看上去是崭新的,不知是谁的度假别墅,建筑式样散发着浓厚的田园气息。柯蒂斯的右边,陡峭的山峰俯视着公路。在湖边的公路上通常只够两辆车小心地错车。

  在还没有到达摩科特城的最高处时,柯蒂斯把菲亚特驶离主路,开上一连串非常陡峭的之字形公路,连爬了十五分钟的坡,来到了构成半岛最高峰的峰顶。从某个地方开始,路一下子窄得只有一辆车的宽度。帕尔莫的国土到了。

  在傍晚凉爽的空气中,松树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柯蒂斯停下来,看着下面远处的湖。他站的地方太高了,于是湖看上去似乎是画上去的,好像是幅地图。

  转过两道弯,路在一个门房前变成了水泥路。柯蒂斯下了车,拿起电话。“喂?我是柯蒂斯。”

  “好。”帕尔莫的声音说道。门发出嗡嗡声,开了。他开车行驶在成行的雪松和红豆杉之间,绕过整座山峰的最后一道坡,前面他已经可以看见一栋房子了。

  柯蒂斯认为,对于像帕尔莫这么有钱的人来说,这栋房子太小了点儿。石头墙砌到窗台那么高,然后一直到屋顶都是粗糙的雪松板条。这房子看上去就像隐士的藏身之地,一个有钱的隐士,当然不是国际知名的帕尔莫。

  上次来,柯蒂斯记得这栋房子有三间卧室,余下的是一个非常大的起居室,围绕着一个宽敞的壁炉和厨台。价值不菲的绘画这儿挂一张,那儿挂一张。房子的一面墙全是玻璃,通向一座阳台,帕尔莫正在那里朝他懒懒地挥着手。

  “看见你真高兴,小家伙。”

  “我们现在能不能免了这个称号?”

  帕尔莫的笑声即使在远处听也很紧张,倒是不刺耳,但很拘谨。等柯蒂斯上了石板阳台,他站了起来。“欢迎。”

  他们握了握手。柯蒂斯觉得帕尔莫看上去比去年老了。帕尔莫一直不胖,高个,六英尺还多。窄脸,只要再瘦下几磅就可以现出脸皮下面的头骨。高高的前额看上去晒黑了。他冲柯蒂斯笑着的时候,深灰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你看上去不错。”帕尔莫说。

  “你也一样。还常打网球?”

  “不多。我的伴儿这周不在。你还记得她?”

  “啊,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好。”帕尔莫依然笑着说。“你不仅说谎,还说得含蓄。不管怎么说,她常在房子后面的网球场上把我打得筋疲力尽,不过这几天她不在。我两个儿子都在这儿,你知道,但是这两个懒东西没一个肯跟我上网球场的。你怎么样?”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你儿子在这儿我们能谈话吗?”

  “哦,他们今晚不在。”帕尔莫解释道。“其实,他们今晚下山去鲁加诺找姑娘去了。他们可以呆到八月末,然后回学校去。他们的姊妹可能明天来。这年月什么都说不准。孩子们不愿意花很多时间让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在哪儿。”

  “那么今晚就只有我们?”

  “还有厨子和管家。但是他们住在网球场后面自己的地方。”的确是个帕尔莫大院。

  “这个山顶是你的,是不是?”

  “大约有四百英亩。”

  “你到底是怎么着瑞士人了,他们怎么会卖给你?”

  “通过一个瑞士中间人买的。”帕尔莫说。“苏格兰威士忌,对不对?加苏打?”

  柯蒂斯点了点头。他跟着帕尔莫走进那间巨大的起居室,看着他兑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你现在是合法居民了吗?”

  “一年前获得许可。不容易啊,因为他们对我买得他们的神山山顶的做法还耿耿于怀。但是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转到了鲁加诺银行,他们的心也就软了,瞧,他们就给了我居住权。现在要出风头可难多了。”

  “那么你是按照当地税率上税了?”柯蒂斯问。

  “对。你是查户口还是怎么的?”

  柯蒂斯作出一副“基督啊我是自讨苦吃”的面孔,接过他的酒。“不过是天生爱打听罢了。”

  “你爱打听,我的孩子,可是有了名的。”帕尔莫没有带着他回到外面的阳台上,而是在一长溜麦斯·凡·德·罗①“巴塞罗那”椅子上坐下。这种椅子全由不锈钢和棕色软皮制成。他向又大又矮的咖啡桌另一头的一把弹簧更软的椅子摆了摆手。

  

  ①麦斯·凡·德·罗(188—1969),德国著名建筑师。“巴塞罗那”椅是他为巴塞罗那国际博览会德国展厅设计的著名家具。

  柯蒂斯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立刻就开始担心怎么才能别睡着了。帕尔莫就有这本事。他的作风随意,椅子又软,这又是他喝的第四杯酒了,而且他一天都在赶路,火车、飞机、汽车,伦敦、巴黎、米兰。柯蒂斯把眼睛瞪得出奇的大。他决定不跟帕尔莫耍什么花招。帕尔莫比最聪明的间谍还狡猾,那可是出了名的。

  在帕尔莫身后的墙上挂着四幅油画,装在相当简易的木条框里。有一小幅他认出是前滴画画派的波洛克①的作品。两幅毕加索的作品。第四幅柯蒂斯说不出是谁的。他盯着那幅画盯得眼睛都呆了。

  ①杰克逊·波洛克(1912—1956),美国画家。因其作画是将颜料滴淋在画布上而成名。

  “如果我要杯咖啡不麻烦吧?黑咖啡,不加奶油或者糖。”

  “蒸泡咖啡行吗?”

  “太好了。”他看着UBCO的最高首脑站起身来,开始在厨房区摆弄一台大型的饭店用蒸泡咖啡机。帕尔莫把钢杯擦干净,填上黑咖啡沫,压实,把它拧在机器上,拉下开关,让蒸汽从机器里喷出来。他及时地把两只小杯子放到两个咖啡嘴下面,刚好接到第一滴纯纯的咖啡因。一分钟后,他拿着杯子回到起居室,递给柯蒂斯一杯。

  帕尔莫看着他喝光了他那杯,又把第二杯也给了他。“一直在忙?”

  “我想停止对布里斯的监视。没人盯他的梢了。和谢尔特那件事也只是一次侥幸。”

  帕尔莫冷冷地笑道:“随便一个心脏病就万事大吉了吗?你们这些人都一样。”

  “我们这些人?”

  “你们搞情报的。你们就喜欢干净利落地把文件归档,然后忘在脑后。”

  柯蒂斯想找个理由。他不知不觉地靠在椅子背上,盯着一幅现代绘画有很长时间。然后:“我想是某个拿施蒂利工资的人干掉了谢尔特。像职业老手干的。验尸结果是心力衰竭。是啊,妈的,谁不是死于心力衰竭,对不对?”他把目光转向了帕尔莫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我们还要在这份干净利落的档案袋中加上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为什么施蒂利家的人要弄死谢尔特。”

  “好。”帕尔莫的阔嘴抿成了一条直线。“你怎么想?”

  柯蒂斯耸了耸肩。“谢尔特可能找他们要了一大笔钱,然后又什么也给不了他们,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可能他拿着一把枪上去找布里斯就是为了榨出点情报来。”

  “这场面我倒想看看。”帕尔莫说。“怖里斯可不吃这套。”

  柯蒂斯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谢尔特突然袭击布里斯和马吉特·施蒂利。在他写的事件报告中没有提到那个女人。“那些长筒施蒂利弗38确实能让人老老实实地合作。”柯蒂斯摸了摸他的左臂。

  “我知道,我知道。”帕尔莫飞快地说道,用的是那种银行家能说出的最接近道歉的语调。“但是愈合得很好,是不是?”

  柯蒂斯点了点头。“也就这还算回事。”他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反话。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柯蒂斯一直在等他提出有关马吉特·施蒂利的第一个问题。他还没有决定这关不关帕尔莫的事。当然,UBCO付给他钱就是收集它想知道的所有情报。但是马吉特·施蒂利的事至少目前还是个人的私事。说她的事在柯蒂斯眼中有点儿把自己降低到一个专门偷看钥匙孔的人。还因为他只了解这么多。

  “巴塞尔警方,”帕尔莫这时问道,“已经结案了?”

  “结了。”

  “没有谁跟着布里斯了吧?”

  柯蒂斯有好长一会儿没说话。“我想他已经看见我几次了。跟踪他几乎不可能。但是别的人没谁能做得比他好。或者想都想不到。所以我想可以让我回去干别的事了。”

  “什么别的事?”

  “我在巴黎和卢森堡还有些事。”

  “确保巴塞尔计划畅通无阻地向前发展是你最重要的事,别的事都没它重要。”

  “现在没人阻碍它。”

  帕尔莫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说:“整个计划你有多少个简报?我是说从一开始。”

  “不多。”

  帕尔莫点了点头。“你可以喝那杯威士忌了。我保证不会让你睡着。”

  柯蒂斯勉强地轻轻笑了笑。被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很让人难堪,更何况是被自己的老板猜透。他拿起了酒杯,但是没有马上就喝。

  这时帕尔莫开始说道:“你知道,多年以来,瑞士银行一直让全世界眼红。他们的保密,瑞士法郎的坚挺,银行想投资什么就投资什么的自由,还有政府实际上不能探问他们在做些什么。这是教科书上所谓的真正的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在现实中活生生的例子。”

  “和我们的银行相比?”柯蒂斯问道。

  “尤其是和美国银行相比。我们的规矩太多了,只要我们转转身,挠挠脖子,就会触犯这个或者那个议会颁布的法律。”

  “从你的话里,我听出在瑞士这里也有些东西在变。”

  “还没有。”帕尔莫解释道。“这儿的银行还有自由。但是在瑞士,银行已经不是增长很大的行业了。钱还是能挣到,但是现在有更多的吸引人的地方可供投资,获取更高的利润。经营瑞士银行越来越难。很难找到帮手。他们必须得是瑞士人,而且他们必须受过高度训练。你不能随便进口一船西西里或者土耳其工人。”

  “瑞士人不让他们在银行里工作?”

  “没门。”帕尔莫说。“然后就是通货膨胀。瑞土的通货膨胀和我们一样糟。他们控制通货膨胀的方法就是限制外国投资,并且提供低得荒唐的利率,只有百分之四左右。妈的,就在这一分钟,你在伦敦可以拿到三倍。当然,是英镑。”

  “不如瑞士法郎。”

  “差得远。但是这里的银行业还有其他的黑点。看看瑞士的市场。瑞士有七百多万地方帐户,而人口只有,嗯,五百万,包括婴儿在内。可以说这个地方银行大大地过剩了。而且瑞士人现在让外国人更难投资当地的不动产,就像我遇到的。所以,你看,瑞士银行有他们的问题。”柯蒂斯终于啜了一口酒。“那么为什么,”他过了一会儿问道,“我们还没有挤进瑞士的银行业?”

  帕尔莫笑了,紧抿着的嘴巴也松弛了。他站起身,迈着长长的腿走到壁炉前,拿起一只保湿雪茄烟盒,然后回来。“抽烟吗?”

  “不,谢谢。”

  帕尔莫打开保湿烟盒,然后似乎改了主意,又把它放到一边。“就在目前瑞士人担心着他们的利润和金融业务的拓展的时候,我们要跳进来抓到一大块肥肉。他们现在有点儿踌躇。就像一个刚挨了一拳的拳击手。在他还摇摇晃晃的时候,我们要乘他不备摸进去,狠狠地揍他一拳。”

  “为什么UBCO要介入一个日薄西山的行业?”

  “不是日薄西山。是拓展的速度慢了。跟日薄西山不一样。”

  “那么好吧,”柯蒂斯同意道,“为什么我们要一个速度慢了下来的行业呢?”

  帕尔莫冰冷的灰眼睛似乎一亮。“当然,我们在巴拿马和大开曼岛这些地方也能得到同样的自由。而且我们也已经在那儿了,这你可以放心。但是用这些国家的货币做生意和用瑞士法郎做生意不可同日而语。每个瑞士法郎都是黄金支撑着。不是一法郎中只有百分之几的黄金。瑞士有足够的黄金储备,足以保证每个法郎有百分之百还多的黄金。”

  “但是我们已经永久性地把美元和黄金分开了。”

  帕尔莫摇了摇头。“要习惯不用美元思考问题。我们在全世界六十个国家做生意。美国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它碰巧是我们的老家,但是我们没有和美元结婚。我们只和利润结婚。如果我们是用瑞士法郎这样稳定的货币做生意的话,我们的利润就不会因为贬值而化为乌有。”

  “如果经济学家预测全球的前景美好的话,这一切才会更有意义。”柯蒂斯说。

  帕尔莫沉思着点了点头。“你得知道如何破译经济学家说的话。”他告诉他。“大半个世界都大难临头。但是我们不属于那半个世界。”

  “那就好。倒霉的是谁?”

  “边缘人。”帕尔莫做了个鬼脸。“这不是我造的词,是别人造的。边缘人就是多余的人。这倒不是说他们失业。妈的,失业谁都可能遇到。是说他们做不了任何可以挣口饭吃的事。”

  “挖沟?”

  “没用的。翻斗车比他们快一百倍。”

  “种粮食,棉花?”

  “耕者易忘。”帕尔莫嘲讽地笑着掉了一回书袋。“现在都是机械化了,农业。以前是非洲或者越南偏远地区的农民种些小米或者大米之类的可以当饭养活他的东西,有点盈余就可以卖掉换些必需品。但是一方面干旱正降临在他的头上,另一方面,机器生产的作物又从价格上把他挤出市场。他完了。他快死了。这种事已经发生了。而且你唯一敢肯定的事情就是饥荒在蔓延。”

  “但是我们可以给他们运去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算作救济?”

  “为什么不?”柯蒂斯坚持说。“在美国,我们已经为我们自己的边缘人提供救济有好几代了。”

  帕尔莫摇了摇头。“在富裕的土地上可没有多少乐善好施的心。过于严重的通货膨胀使过多的口袋都变成了漏斗。如果哪个政治家开始给世界上挨饿的人运粮食的话,他就干不了多久。”

  “那么他们就得死?”

  帕尔莫没说话,盯着自己的伸开手指的手掌。“他们就得死。”

  柯蒂斯站起身来,走到玻璃墙前。“然后剩下我们就成了山中之王了,是不是?”

  “阔佬。”帕尔莫附和道。“我们已经做了些破坏生态的事。如果我们有这个愿望扭转它,也恢复不了了。麻烦的是,没人对恢复它感兴趣。因为我们的分配体制更糟。无法恢复。没治。所以这些人得死,以便保证我们满面红光、脑满肠肥。”

  很久,两个人都没说话。柯蒂斯不知道帕尔莫在想些什么。谁能知道?但是不管他想什么,他看得出来这个人其实不是想给他下达什么命令,而是想对他信任的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在这个鹰巢一样的地方,只有网球搭档做伴,想的都是恐怖的事情,人会觉得孤独的。难怪帕尔莫把他的时间都用来想那些无与伦比的计划,比世界大国的战争计划还要复杂。

  “我现在明白了,”柯蒂斯开始说道,“为什么银行家都喜欢做瑞士银行家。我能理解那种刺激。但是,不管他们是不是摇摇晃晃,瑞士人要把你挡在原地,让你成个局外人,这对他们来说更刺激。”

  “嗯,也不完全对。”

  帕尔莫打开保温烟盒,拿出一只又长又细、包着淡绿色烟皮的帕那泰拉型雪茄,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关上烟盒。

  “你得明白,”他接着说道,“我们已经在瑞士和瑞士银行做了不少生意了,就像我们与其他国家的银行做生意一样。都是些小蚂蚱,但是有利润。唯一的麻烦是没有一家瑞士银行愿意和我们公开交易,作为生意伙伴。甚至他们之间都不这么干。而瑞士大制造商又不愿意和我们有金融往来。我原本是想以瑞士银行的身份在瑞士经营,通过在这里组建一家新的分公司,让瑞士人一边玩去。我们可以和他们一样保密,只要我们受到瑞士法律的保护。我的想法是尽可能多地从其他国家揽生意,甚至用贴现的办法,然后通过我们的瑞士银行来处理,用借鸡生蛋的方法积累起来,直到我们的资产达到和我们的瑞士兄弟一样的水平,在同样的保密法的保护下。”

  “那是你最初的想法。”柯蒂斯说。他让自己的话悬在半空中,好像,可能,是等个新念头。

  “我最初的想法还是计划的核心。”帕尔莫答道。“我正在和布里斯一道将大量的外国生意输送到巴塞尔。布里斯就是来调整处理这些生意的,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讲,他已经调整好了。”

  柯蒂斯什么也没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被请到这里——或者是接到命令?像帕尔莫这么精于处事的人,很难说——是要详细汇报自己在巴塞尔收集到的每一点资料。他也知道资料并不多。只有这么点资料,帕尔莫会不高兴的。而且其核心是非常肮脏的。

  帕尔莫坐在巴塞罗那椅上,身子朝前弓着,一脸的沉思。柯蒂斯告诉自己他的老板没有那么老……五十或者五十二?他的脸不应该看上去皮包骨头。

  他提前退休了,如果人们称他现在是退休的话。是不是他对巴塞尔的事太投入了,才让他看上去这么吓人。柯蒂斯喜欢放松。这么投入,让他害怕。

  “现在,”帕尔莫说,“关于施蒂利小姐。”

第三十章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米歇尔疗养院都不对临时参观者开放。这一天只允许新来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进来。因为每个月的每一个星期四欧洲米歇尔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会在此开会。

  同时,欧洲米歇尔的几个下属公司也在米歇尔疗养院开会,包括科康有限公司和万通有限公司的董事,董事会几乎就是同一个。

  在七月中,也不过就是几个礼拜前,艾里希·洛恩被一致选入所有三家公司的董事会。参加这些月会耗去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艾里希看着这特别的星期四就这样被消磨过去。

  现在是下午三点,这一天的最后一个会。他坐在万通的会议上,看着长桌周围那些董事同事们的面孔。在今天的其他会议上,这些面孔他全见过,包括米歇尔自己。米歇尔总是随便找个地方坐着,拒绝坐首席。尽管这样做有点儿虚情假意,不过艾里希认为,这样至少可以让大家放松一点儿,不至于把会开得像个祖母主持的正式圣诞晚餐。

  不,会开的没有什么问题。是公司的命名让艾里希觉得好笑。他非常讨厌近来在欧洲各地一哄而起的无所不包、多语种语词叠合的公司名称。不管他去哪儿,尤其是巴塞尔(好像所有这类公司都在巴塞尔有办事处似的),他就陷入通策、万项、稳银、联科、化科、欧科、科机、机科等等之类的名字的海洋。不知道现在商界还有没有一席之地留给取舒尔兹咸菜公司这类名字的商号了?

  艾里希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看着欧青或者青科或者管它什么名字的分公司的董事同事们,他不知道为什么米歇尔把自己包围在这群自以为是的废物中。其中一个人此时正在讲在全法国授予米歇尔诊所经营权的计划。

  “如果我们仅仅想一下子以一种非线性的方式达到的潜在的最大的匪夷所思的数字,”他说道,感情极其强烈,眼睛努得跟金鱼眼似的,“我们就不能忽视把法国里维埃拉当作我们的起飞台。在那里配合体是匪夷所思的。联体捷径也对我们有利,而且在匪夷所思的短时间内,我们就能达到全增长。”

  他说完了以后,空气中似乎还长时间地回荡着那些奇怪的字眼和汹涌澎湃的“匪夷所思”。艾里希看看周围。

  其他的十来个人都在点着头,和那位信口开河的人一样激动地努着眼睛。只有米歇尔例外,她继续在一本笔记本上做着似乎是一个字的记录。她严肃而平静,一只手放在腿上,就像那个叫格罗格纳的男人一样。格罗格纳似乎是米歇尔的财务总管。他早就什么也不记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窗外远处的朱拉山脉。

  “换句话说,”艾里希这时说道。他主要是想说点能听得懂的东西打破沉默。“你是建议在里维埃拉开始授予经营权,因为那里是个有钱人的胜地。”

  “就是这个意思!”那个人厉声回答道,有那么一会儿,艾里希还以为自己要受到攻击了呢。“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人几乎叫了起来,眼睛又努了出来,似乎理解他的话是人类最难做到的事,成功只能给予少数人。

  米歇尔的大眼睛慢慢地从她的笔记本上抬起来,越过桌子盯着文里希。漂亮的嘴唇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她的那张宽脸依然很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实际上,艾里希现在意识到,除了宣布每个会议的开始结束之外,她一天都没怎么说话。

  艾里希以前从来没有和哪个情人呆过这么长的时间。从第一天早上在那个玫瑰色卧室里,从第一次爽了和马吉特的午餐之约,一直到现在——多少?——三个多月了,可能四个月了。

  从那以后他每个晚上都和米歇尔在一起,可能还有一半的白天。他们在六月份人潮涌向费拉山顶之前去了那里,然后又去了斯德哥尔摩海岸外马拉糜岛上她的一座乡村小别墅里。七月份他们又飞到苏格兰和米歇尔在赫布里底群岛中一座岛屿上的另一处乡村别墅呆了不长的时间。

  她特别喜欢岛屿上的地产,拥有大约十或者十二座度假房,分布在科斯岛,萨克岛,阿兰岛(英格兰海岸外锡利群岛中最小的一座),马耳他群岛中最小的一座,叫科米诺,西西里上面埃奥利亚群岛中的一座,突尼斯海岸外的杰尔巴和就在撒丁岛上方的一座无名岛等岛屿上。

  开始,在他和米歇尔偷情之初,艾里希把这看成一种她身上的农民式的精明,着了魔似地投资房地产。但是过了不久他就意识到这些都是爱情的小巢,尽管艾里希很讨厌用这个词。她已经把普通的建巢的性格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嗜好。艾里希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有多少男人和她一起分享了这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她非常聪明细心,轮着使用这些乡间别墅。房子足够多,所以一座岛她可能不会连着用上两年。这时间足够这个地方除掉前任男客的气味了。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在记忆中抹掉这些地方。

  想想看,他已经在想着分手的事了。一般总是他提出分手的日子,而不是那个女的。但是和米歇尔,他似乎不想结束。他发现自己很高兴就这么小车不倒只管推着。太不像艾里希了。

  他坐在这里看着米歇尔,知道她最吸引他的地方以及他不想结束这段偷情的原因是因为他还不了解她。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和当初一样还是个谜。哦,有些东西他知道了。她的性技巧已经可以预测了,尽管花样繁多。不过,让人满意的路数并不那么多。他也知道,或者自认为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放进董事会里。

  一个人只需要参加一次这样的会,就像他今天这样,就可以知道大概除了一声不吭的格罗格纳之外,整个董事会都是些装模作样、智力低下的人和大材小用的骗子。在其他商号里,他们可能当时就被开除了。所以在她的董事会里加进一个银行家也是合情合理的,尽管她找艾里希是找了一个最不像银行家的银行家。她的下一步计划,或者艾里希是这样感觉的,就是找洛恩有限公司为她庞大的销售计划提供资金。

  计划的确庞大。法国仅仅是开始。德国和意大利是下一批目标,但是能让她赚到最多的钱的那个国家是需要最大资本投入的国家,这就是美国。美国的医疗协会和政府的食品和药物机构会盯着欧洲米歇尔公司的一举一动,看看是不是走错了一步,说错了什么,用了什么非正统的配料。

  可能需要一百万瑞士法郎作为米歇尔进入美国市场的买路钱。但是,一旦站稳脚跟,每一分钱的支出都是值得的。只要经营得当,在美国几年里就可以产生几十亿的利润。这不过就是先贿赂合适的人,然后买来最好的建议。剩下的就是梦了,销售奇妙的梦,在这方面,米歇尔已经证明自己是非常在行的。

  不仅如此,艾里希现在意识到,她还让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难以望其项背。例如阿斯兰疗法就得去罗马尼亚注射普鲁卡因,或者服用只在几个国家里销售的可疑的提神药丸。瑞士的几家诊所专门注射腺提取物,伦敦的一家诊所则提供类似物质的栓剂。

  所有这些方法都把它们的成功系于一念,即美国人所谓的宣传把戏。建立在如此狭小的基础上的体系随时都可以推翻。不过米歇尔采用的则是万通科技疗法,从负离子疗法到杂技,从节食到催眠,从涡流浴到锂注射,什么都有。在这种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的疗法中,必须得有什么东西有效,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的缔造者。终于他目光的重量穿透了她的自我沉浸。她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几乎是很吃惊的样子,好像是谁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怎么了?”她问他,好像他刚才说话了一样。

  屋子一下子静下来了。“我什么也没说。”艾里希告诉她。

  她环视了一下屋子,给所有的人,男董事和两个女董事,投去一个温柔的、诱人的笑,一个亲亲我的笑,是这么的热情,简直让人不敢碰。“我想这是我们日程上的最后一项了,对不对?”

  一阵合唱使她肯定自己没说错,全然不理会这项议题是否完全决定了。

  “那么,除非还有其他的事,”她慢吞吞地说道,目光又瞥向艾里希,“我提议休会。”

  “同意。”艾里希说。

  “附议。”那个想达到全增长的人说。

  “我们休会。”米歇尔说着站起身来。“半个小时后一楼休息室有鸡尾酒。到时希望大家都来。”她转身带头走出董事会会议室。她抓着艾里希的胳膊,努力作出好像是他带着她朝三楼那一头的高门走去。

  等到他们到了她的卧室时,其他的董事已经走了。米歇尔躺在床上,慢慢地摩挲着自己。她用低低的带着睡意的声音说道:“你根本无法想像,在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会上我是怎么让自己开心的。”

  艾里希站在她面前。“想些不纯洁的念头?”

  “自娱自乐。”

  “像修道院里的见习修女?”

  她轻轻地笑了。“算不上什么见习修女。把百叶窗拉上,好吗,宝贝?然后过来和我一起接着玩我刚才玩的事。我们只有半个小时。”

第三十一章

  弗莱埃街上的那栋深棕色的楼非常老。回纹细工石头前墙,有几层楼,年代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那精工细作的铁门窗是后来的东西,但是整栋房子那种古色古香的效果相当吸引人。它以前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吸引人。在锁匠行会还在活跃、势力很大的时候,达不到这种吸引人的效果的东西根本不用。

  锁匠行会现在主要是个饮食场所。这不是巴塞尔最好的餐厅。这里看不见风景,但是烹调和气氛却是纯粹巴塞尔式的。这里还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对,不妨说,出身中等的当地女孩子。

  伊瑟林在和艾尔菲认识的当天晚上就把她带到了锁匠行会。他们定地方的时候没让克里斯塔·鲁赫听见。

  尽管艾尔菲怀疑伊瑟林根本不在乎他们见面就勾搭在一起可能会被克里斯塔知道,她还是同意在她公寓的楼下等他。对他了解更多了以后,就会发现他似乎是个奇怪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讲有点儿遮遮掩掩,对她很开放,对克里斯塔却很封闭。他还装作和克里斯塔一起在施蒂利保险库中工作。不过,管他奇怪不奇怪的,他是伊瑟林家的人。

  艾尔菲本想请他上楼到她和克里斯塔合住的公寓里,为他们调点饮料。她不缺少社会教养,而且要让伊瑟林知道这一点。但是相反,她却允许他接着装作他们俩的关系还处在偷偷摸摸的阶段。

  “施蒂利的间谍网无所不在。”伊瑟林那天在河边吃午饭时对艾尔菲小声说。

  “当然不包括克里斯塔·鲁赫了?”

  “谁知道。”

  他那双浅色的小眼睛神秘地勾勾着。那种挤眉弄眼,微微有些傲慢的样子,活像一只近视的猛禽,加上那种他喜欢时不时地用上一用的上等人的口音,都使伊瑟林带上了一种异国情调,在艾尔菲的眼中,这远远弥补了他身高几乎和她一样,如果他穿着他常穿的跟高两英寸的靴子而她只穿着袜子的话。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离开了停在马克特广场的那辆浅色的美洲虎,她穿着平底鞋,轻松地走在他的身旁。他们走过弗莱埃街,穿过铁门,走进锁匠行会的那个黑乎乎的门厅。

  当他们登上宽宽的橡木楼梯到二楼餐厅时,伊瑟林非常轻但是非常巧妙地对艾尔菲的胳膊肘施了些压力,显然怕她摔着。这场面,这环境,还有这样的男人,甚至他狡猾地接触她的胳膊,如果哪个善良的女巫给了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魔力的话,这一切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她飘飘然没费力气就上了楼。

  现在一切都如艾尔菲原本希望的那样进行着。一位领班,或者别的什么角色,鞠了一个躬,露出巴结的笑容。“伊瑟林先生,很荣幸,您哪。”然后,冲着艾尔菲,躬鞠得更深了。“小姐,太迷人了。”

  领班就好像腰部得了令人烦恼的肌肉痉挛一样,依然半躬着腰将他们领到艾尔菲觉得是这间屋子里最好的一张桌子。但是伊瑟林竖起食指朝一边摇了两下,拒绝了。艾尔菲骄傲得浑身颤抖。他脸上毫无表情,也不说话。

  当最终他们在伊瑟林满意的桌边坐下的时候,饭局像梦一样地一步步展开了,非常气派的饕餮哑剧,从鸡尾酒开始,然后几道菜,每道菜都专门配着酒,最后是腻腻的巧克力蛋糕。

  艾尔菲记得她从来没在饭馆里花这么长的时间,至少从没吃过这么长的一顿饭。但是一切又是进行得这么流畅,就像有时在黄粱美梦中梦到的一样。当他们最终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楼来到街上的时候,夜色未深。

  “月亮出来了。”伊瑟林挽起她的手时发现。

  他们走回马克特广场。由于喝了不少酒,艾尔菲意识到她确实需要搀扶。显然他们已经发展到挽着手是天经地义的阶段了。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个重要的关口,因为伊瑟林整顿饭谈论的都是这顿饭。他的所有举止都是艾尔菲神往的上流社会有见地、好自我表现的绅士的举止。

  他用他那高雅的方式对每道送上来的菜都要理论一番,退回去两道,评论其中一道勉强还算体面,其余的仅仅是能吃,因为错标了一瓶白葡萄酒的标签而缺席谴责了一位酒商的愚蠢,当一位女招待在倒红葡萄酒时不小心撒了一滴以后对领班缺少好帮手表示了怜悯,账单来了不耐烦地瞟了一眼便潦草地签上大大的一个名字,都懒得停下来加一加账单。

  那酒,艾尔菲想。因为那酒她才让他握着她的手,那酒还有那账单,虽然他没有加账单,可是她加了。她半周的薪水……而她的薪水可不低。

  和施蒂利家亲近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让艾尔菲习惯了花大笔的钱,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笔的钱是花在她的身上的事。她觉得朝这个单薄傲慢的男人靠得更近了,他也明显地向她靠近。她早就希望有一天一个这样的男人会注意到她。这希望一直不是空中楼阁,对不对?好啊。

  伊瑟林坐在方向盘的后面,然后把她拉向自己直到唇吻相接。一个点到即止的吻,但是他抱着她的时间要长得多。然后他发动汽车,慢慢地行驶在老城里。美洲虎的轮胎在电车轨道上跳来舞去,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

  驶过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的时候,那灰色的前墙在月光中显得黑乎乎的,艾尔菲打破了漫长的沉默。“这就是你和你的侏儿们劳作的地方?”

  “这儿,那儿,到处。”

  “你其实不在这儿工作。”

  “你怎么这么说?”

  “你看上去不像银行家。”

  “自然了。侏儿可是神物。”

  “没错。”她附和道。“神物。也是神秘的东西。”

  “而且阴险?”

  “我可不想半夜三更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见你。”

  “这辆XK-E型美洲虎里面怎么样?”

  她笑了。“就这样。”然后她停了停,让念头在她脑海里更清晰一些。“你现在,在夜里,和你今天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不一样。更自信,简直是另一个人。你一到晚上就变,是不是?”

  “吸血僵尸,或许?”

  艾尔菲想了想。“你太瘦,不会是吸血僵尸。要不营养丰富的血早就把你养肥了。”

  “你太恭维我了,亲爱的姑娘。”

  她笑了,有点儿肆无忌惮了。“但是你在晚上的确要做得更好,难道不是吗?晚上是你最好的时光。”车行驶着,她想着。“这就是你做的事。你是属于黑夜的。你做什么都是在晚上做。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不开吸血僵尸的玩笑。”

  “关于我做什么?”

  “关于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的嘴巴被封住了。”

  艾舍格拉本街的街角很复杂,电车轨道在此转弯,街道通向好几个方向。他沿着街心分离带的灌木丛转朝河的方向驶去。当他们到达圣阿尔本托小公园时,他把美洲虎停在路边。靠得很近的车头灯照射着长长的格勒特街。

  终于,伊瑟林看了一眼手表。“我可能是个夜猫子,就像你似乎认为的一样,但是现在还是太早了。你有时间再喝最后一杯吗?”

  “当然。”

  “那么去我那儿。”他挂上车挡,沿着格勒特街驶了出去。“我那儿的样子你不要见怪。我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放去过暑假。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过你会很安全的。”

  “和一个臭名昭著的吸血僵尸?”

  在对头车车灯的照射下,他的小白牙闪着光。“可爱的姑娘尽可以放心。”

  艾尔菲看着通衢大道旁黑乎乎的树。这里,沿着格勒特街,大多数更古老的家族都把他们的宅邸藏在私家花园里,无法看见。显然伊瑟林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显然他是带她去那儿。为什么不呢?当梦想成真的时候,一切都会变成一个华丽的大馅饼落到你的腿上。

  “很舒服吧,住在这儿?”她正在试验着使用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想学一学他那个阶层的人漫不经心的说话声。

  “无聊。无聊。”

  “可怜。倒霉的小吸血僵尸。”

  他们俩都笑了,尽管不是同时笑的,笑的也不是一回事。他把车往左拐,驶入一条两旁种着树的私家马路,通向一个很深的花园。“汉瑟和格莱特漫游森林奇境。”①艾尔菲说。

  ①汉瑟和格莱特是德国民间故事中的两个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遇上了吃人的女巫,并智胜女巫。

  他拐了一个急弯。眼前矗立着一栋房子,古老,方方正正,三层楼高,一点儿亮也没有。他避开前面的过车厅,把车从一条脆石路开到楼后。他关掉引擎。寂静得连一点儿交通噪音都没有。

  他下了车,绕过来给她开车门。刚才在马克特广场,因为不习惯这种待遇,艾尔菲还没等他走过来就下车了。不过她学得快。她等着被搀下车,领到后门,进了那棕黑乎乎的房子。

  这地方有一股特殊的灰尘和柠檬油的味道。黑暗中家具现出白色的轮廓,是用平纹棉布包着的。在什么地方的深处,一只闹钟在滴答地响着。

  “有鬼吗?”她小声问道。

  “我保证只有我们,没有鬼。不过,你也看见了,这个夏天我们是被包起来的。你不想参观一下?”

  “想。”

  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各种房间,把灯打开又关上,将一个光彩夺目的铅釉雕花玻璃灯架上的校形吊灯点着。他们走过巨大的、像木乃伊一样裹着布的沙发、椅子、睡榻、写字台、一架音乐会使用的大钢琴、长长的嵌板桌、高大的高脚柜,高墙上挂着画,画大得快到比艾尔菲头顶高出好多的天花板了。

  她已经习惯了施蒂利城堡仍然开放着的那部分的那种含蓄的辉煌。这栋房子要小,但是却什么地方也没闲着。连墙上都有精致的石膏花体浅浮雕装饰。艾尔菲看见一个比她高的镜子中自己的影像,旁边是伊瑟林。他们停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镜框围着一圈厚厚的金叶雕刻。

  “看那儿。”他说。“谁也看不见吸血僵尸的影子。你放心了吧?”

  “还没有。”

  “你看上去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伊瑟林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我把这个地方关起来过夏天,这太糟了。你想不想做我的女主人,举办一个真正盛大的晚会?巴塞尔的整个上流社会都会介绍给你。”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他们会的。”

  艾尔菲的心脏猛烈地敲击着肋骨。“我什么都不是。”

  “你……”他喝起嘴唇,审视着镜子中的她。“你是一位女士。或者即将是,等我和你完了那事。”

  他扳过她的身子,接吻,这次时间要长得多。他的舌头开始挤开她的嘴唇。现在她的鼻孔中混合着灰尘和柠檬油、还有他身上的科隆香水的味道,像麝香一样,很亲切。她也抱住了他。嘴唇分开了。

  他们倒在后面的一个沙发上,沙发半隐半现地藏在一块落满灰尘的大平纹棉布下。有一会儿她在他的上面,他们的嘴锁在了一起。然后他爬到她的身上,就像一个骑师一样骑在她的身上。他的手摸进了她的腿,扯下了她的内裤,举在面前欣赏着。

  她抬头往上看时,头顶上的枝形吊灯让她睁不开眼。她傻笑着。他把他的脸埋在她的内裤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妙啊。”他掀起她的裙子,看着她。“现在,”他说着,用他的膝盖分开她的腿,“开始上课。”

第三十二章

  在米歇尔夫人巨大的卧室后面,对着米歇尔疗养院主楼的后楼,是一座三楼上的突出的阳台。这块相当大的地方可供八到十个人在露天中享受温柔的夏夜,就像这个夏夜一样,太阳慢慢地沉入天际.雾霭落在了一道道曲折的风景线上。

  这个晚上,一个客人独享这座阳台。他赤裸着躺在一把矮躺椅上,凝视着他的杯子中的气泡。

  阳台朝西朝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桌面是制作昂贵的庞贝城镶嵌壁画的复制品。是第五间房子里的那一幅,描绘着两个仙女挑逗萨堤罗斯①的英雄壮举。

  ①萨堤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也是色情狂的象征。

  仙女们睁着火辣辣的明亮的眼睛什么都试过来了,萨堤罗斯拼命地使着劲。今晚,这场面则被逮住了。桌面上放着一只香槟酒桶,还有几只盘子,盛着熏鲑鱼和黑得吓人的意大利熏火腿片。这颜色说明这是陈年久制的火腿。这是两个人而且只够两个人的便餐。

  躺在躺椅上看着那张桌子,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在他和米歇尔漫长的偷情中,米歇尔还会给他吃多久这种斯巴达人鸟食的样品让他减肥。

  倒不是因为鲑鱼好得不得了,粉红色,只有一小点油,每周两次从皮卡迪利大街的杰克逊公司空运过来。也不是熏火腿特别的脆而且硬。也不是因为艾里希的新陈代谢系统乐意承受加很浓的汁的瑞士吃法。和处在欧洲烹饪法这一角落中的大多数淹没在泛滥成灾的淀粉中的人一样,他必须注意自己的摄取。

  不,他又看着气泡,想着。对于他的情人让他吃一成不变的低蛋白食物,让他心烦的是这件事本身:在他们偷情这当中,有如干柴烈火似地燃烧着,而她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却依然在计算着卡路里。

  他低头看了看裸露的腹部,摩挲了一会儿,摸摸脂肪。没有,他让自己相信,或者至少没有新增。他做了一个鬼脸。在和别人偷情时,如果那女的让他感觉到像这么一丁点的不可靠,艾里希会穿上衣服掉头就走。一去不回头。但是他发现和米歇尔不行。他的脸阴沉了下来。

  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伸出手拈起一卷熏火腿片放在嘴里嚼着——沉思着——就着他的第四杯郁金香杯的泰亭阁原酒。他独自一人在阳台上,这里从其他窗子都看不见。米歇尔此时正在给今天开的会收尾。

  在这枯燥的走过场中,只有一件事让他吃惊。那是在休会之后的鸡尾酒会上,每个人都有点喝多了,算是自我庆贺过完了在别人眼中不过是瞎扯的一天。格罗格纳,董事会里另一个负责财务的人堵住了他,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用一份主信用证从施蒂利国际公司解决所有的再筹资金。

  “你的未婚妻,”格罗格纳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应该是处理这件事的理想的人选,对吧?”

  “是理想。”米歇尔突然从他胳膊肘边冒了出来,加了一句。当她注视着这话在艾里希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只有淡淡的嘲讽。

  躺在阳台上,回忆着这个情景,艾里希肯定这突然的建议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且只有米歇尔能设计出这么个情景。当然,这多少是艾里希·洛恩的事。可能她就指望着他能明白。让未婚妻给情妇贷款。巴塞尔的谈资。那个艾里希!

  当米歇尔到阳台上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橘黄色而不是玫瑰色的薄睡袍。透过睡袍,她的胸脯就像奶油放得太多的甜点上富裕出来的部分。显然,尽管换了这身衣服,她也仅仅是脱下了工作装,并没有扔开操心的事。

  “格罗格纳太让人受不了了。”她从艾里希手里接过刚斟上的一杯泰亭阁。“穿上你的内裤,宝贝。”

  “所有格罗格纳这样的人,其职责就是让人受不了。”

  “嗯。”她把一卷火腿放进嘴里,低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他想在年底之前开始再筹资金。”

  艾里希吸了一口酒,琢磨着她。这时她突然从桌边走到阳台的栏杆边,小心地把脸对着西边的一抹余辉。“那么我早上去巴塞尔。”

  他不打算跟马吉特提这件事。他怀疑她怕不会欣赏这种典型的艾里希·洛恩的事。他怀疑通过马吉特提出这个要求是否是最佳途径,因为施蒂利家的男性成员正准备着给她小鞋穿。

  不过,如果米歇尔逼他,他会给米歇尔一个明显得多的理由:他一个夏天都没和马吉特联系了,原因大家都知道。除了在城堡里给她留过口信之外,他根本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不,”米歇尔终于说话了,因为很明显艾里希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许诺她了,“我们俩今天晚上就开车去巴塞尔,去城外我那栋小别墅,好吗?”

  她露出一个令人畏惧的笑容,聪明而坚定。“反正我明天早上要在那里开个技术展示会。这些东西你不喜欢,宝贝,所以你可以进秘密的巴塞尔保险库,拿回金锭来,或者类似的英雄壮举。”

  “突击队偷袭?”

  “但是要穿上衣服。”

  她用折起来的厚厚的熏鲑鱼片裹上薄薄的一片黑面包,走向他,将那佳肴对准他的嘴。

  “你真是坚定不移。”

  “你说什么?”

  他把头朝侧面一偏,躲开伸过来的佳肴。“不管我们是谈论黄金、性、犯罪还是快乐的事,你都在计算卡路里。那个三明治。”

  她把佳肴从他嘴边抽回来,冲它皱起了眉头。“是吗?”

  “它保证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比是多少?三比一?”

  “完美。”

  他把她拉下来坐在他的腿上,她将鲑鱼塞进他的嘴里,把头靠在他裸露的胸脯上。“现在,”他说道,“吃甜点。”

第三十三章

  那辆深棕色的欧佩尔大约十点钟离开斯特拉斯堡回巴塞尔。信并不多,而且那个法国姑娘——UBCO里拿双薪的普通兼职雇员——很快就把信打好了。信使已经越过了法一德边境,正沿着E-4超级公路飞驰。他庆贺着自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在十一点到达巴塞尔北郊。

  说实在的,和斯特拉斯堡的那个秘书一样,他对这份工作早就受够了。晚上的时间都被霸占了,为了什么?双薪?很大的便宜。他自己有一个多月没有女孩子了。如果他得从七点忙到将近半夜,在斯特拉斯堡呵欠连天地等着那个姑娘打信,他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姑娘出去呢。

  信使看了一眼后视镜,看见位于散热窗的两边靠得很近的两个车头灯,而且位置也高。车头灯这么布置,挺有意思的,是不是?他以前在哪儿看见过这种车头灯的布置吗?对了,今晚。没错。是那辆停在斯特拉斯堡UBCO分行外面的街道上的奶油色美洲虎E型。

  信使喜欢快车。作为爱国的德国人,他从来没有渴望过比梅塞德斯200SL更快的车了,而且事实上,他正在攒钱买一辆卡尔曼——基亚,布顶,更新更强大的大众动力。但是他无法不欣赏那辆奶油色的美洲虎。当然后面这辆不是那辆美洲虎。

  他把脚抬离油门,让棕色的欧佩尔慢了下来。几分钟内,它的速度就降到80,然后是70,在超级公路上,这个速度实在太慢了。但是车头灯还保持着距离。美洲虎甚至可以在110的速度上很容易地超过欧佩尔。那辆美洲虎是不想上来。

  信使脖子后面的毛都有点儿竖起来了。就觉得好像每根毛都被冰套住了一样。当他签字干这种间谍勾当的时候,除了钱以外他什么都不在乎。照布里斯先生付给他的工钱,再过几个月他就能买他的卡尔曼一基亚了。但是他没有签字同意晚上被跟踪。

  他把欧佩尔的速度提到100,看见那辆美洲虎也加快速度跟了上来,心里不高兴了。好。第三号试验。他踩下油门,看着速度仪上的指针慢慢地、艰难地爬到120。再多欧佩尔可就力所不及了。130……140。那辆美洲虎还保持着距离。

  路边的柱子和栏杆在他的车灯的照射下像人发烧时看见的鬼影一样一闪而过,刚才在那儿,不在了,在这儿,没了。他又把欧佩尔的速度降到110。美洲虎还是保持着距离。他已经闪过了立交桥通往弗莱堡的路口。他已经过了半程点。他可不想弄死自己。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以解释美洲虎为什么保持距离。可能根本就不是美洲虎。干这份夜话让他过于疑神疑鬼了。

  任何一辆可以开到140的车没有必要跟在他后面。根据超级公路的不成文法,至少对德国人来说,马力大的车总是超慢车。梅塞德斯超大众。这是万古不易的自然等级法则。而那辆美洲虎,或者不管它是什么,似乎满足于和他保持距离。奇怪。邪门儿。有意思。

  可能因为他脑子里想的事太多,他已经让欧佩尔的速度降到了90。这就是为什么当他转过一道弯,车头灯扫过种着草的隔离带照向向北的车道时,他清楚地看到了一辆橘黄色的小MG。至少看上去像一辆老式的MG,或者类似的跑车,但是橘黄色或者开车的是个苗条的姑娘,这绝对没看错。

  神秘。冒险。美洲虎和MG同时在夜里飞驰。信使对他的幻觉解嘲地一笑。就在这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了他这双德国眼睛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事。

  美洲虎掉头离开了超级公路。这不可能。这里没有岔路。更糟的是,那辆车开过隔离草坪。这是绝对禁止的。信使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哪辆车这么干。好像是那辆美洲虎故意拐了一个非法的U形弯,现在正沿着E-4公路朝北尾随着那个开橘黄色MG车的姑娘。

  有意思。但是,至少,信使提醒自己,他用不着再担心被跟踪了。

第三十四章

  到了夜里十一点或十二点,科尔马的那颗十四世纪的心脏就成了鬼魂之城。标牌都是用法文写的,但是商店上的名字全是德文。这就是阿尔萨斯,一块引起不止一次争议的土地。

  奶油色的美洲虎沿着狭窄的街道缓慢地行驶着。在此处,开车的人不敢肯定他是否弄错了什么。考虑到他所跟踪的路线,应该是很容易的。

  他当机立断决定放弃监视UBCO信使的棕色欧佩尔,设法把美洲虎弄上E-4超级公路朝北去的车道,驶回毕南。那辆橘黄色的跑车似乎从那里下了公路,朝莱因河畔布莱萨赫驶去。但是,还没到那里,那辆车便突然转上莱因河上的那座桥,驶入法国。然后它就引着美洲虎沿着N415进入科尔马。

  一过城市外围的现代化高楼大厦、大片的工厂和仓库(大部分阿尔萨斯的葡萄酒就是从这里装船运出去的),就有点儿踪迹难寻了。开美洲虎的人错过了一个转弯处,尽管他知道那辆橘黄色的车是朝市中心一片不大的中世纪区域驶去,但更多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开始想他放弃棕色的欧佩尔来跟踪这辆橘黄色的跑车是犯了个大错误。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怀疑布里斯使用秘密的信息传递方式,尽管跟踪那辆欧佩尔去巴塞尔可以最终弄清楚这个问题,但是实际上已经非常清楚取信递信是怎样进行的。

  但是那辆橘黄色的跑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跟着它一直到科尔马都没有错。在超级公路上看见它都是运气。而且开车的姑娘一点儿都没怀疑她被跟踪了,不像开欧佩尔车的那个信使跟他玩速度的把戏。但是在这迷宫一样神出鬼没的胡同里,行驶在两边狭窄的、半木制结构的房屋之间,把那辆车跟丢了,这运气可太差了。这么晚了,街上已经没人了。没人可以问路。店铺的大门紧闭。他把美洲虎开进一块开阔的广场,有车停在那里。他驶进一个车位,关掉引擎和车灯。一间不大的街坊咖啡馆几乎是空荡荡的,但是还没有关门。人行道上摆着桌椅,但是没人坐。

  广场对面耸立着那栋古老的海关楼。这栋楼的照片他看过很多次了,从它那巨大、宽阔的拱门一下子就认出它来了。这些拱门通向不见阳光的连拱廊。十四和十五世纪的人可能就在这里把他们的袋子和箱子打开检查。鬼更多。

  他扫了一眼街牌,看到这个地方叫坦纽区。和斯特拉斯堡同样的区一样,这个区也是通过将破烂不堪的建筑卖给同意严格按照老式图纸和式样的人而保存下来的。

  他走到咖啡馆,在外面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啤酒。等着啤酒端上来的时候,他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的周围。他对这里的回声并非不敏感。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些鬼魂,有些鬼魂比十四世纪的旅行者要更现代一些。当然他还没有老到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在这里你也可以感觉到纳粹德军和美国坦克部队的大兵的鬼魂,他们都是在那场叫做科尔马之穴的最后的血战中阵亡的。

  他拦住给他端啤酒上来的侍者问道:“告诉我。我是个跑车迷,你看。”他指着那辆美洲虎。“我正在找一位朋友,她住在离这里不远。她有一辆橘黄色的车,样子有点像一辆MG。”

  侍者点了点头。“五法郎,先生。”

  “你在这个区看见过这样的车吗?”

  侍者收了硬币,然后指着停着几十辆车的广场。“橘黄色、灰色、红色、白色和蓝色。”他歉意地笑了笑。“它们在那里停的时间都不长,我无法注意。”

  “可能是在车库里?”

  侍者的眉毛扬了扬。“有钱人才用车库。那后面有几个。”他歪着头示意那座大院。

  “那么你没有……?”开车的人没再问下去了,因为侍者的头已经在左右摇着了。

  怎么这么蠢,晚上已经走过一次运了,还会永远吉星高照。他啜了一口啤酒,盯着广场对面半阴的海关楼。这个老城区不错。如果他自己能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如果他不是被巴塞尔拴得那么紧的话。

  巴塞尔很少有几个角落保存得像这里这样迷人。那些地方都很干净,这是没有问题的。巴塞尔什么地方不干净?但是那些地方太沉闷。巴塞尔没有鬼。居民中有像依拉莫斯①和霍尔拜因②以及著名的当地子弟像尤勒③和伯诺利④。而且,它当然也是全欧洲最富有的城市,比瑞士任何一座城市的收入都高得多,或者说实在的,高过任何其他国家。但是它很沉闷。那里没有回声。你听不到鬼魂的脚步声。

  ①德希戴流斯·依拉莫斯(1466—1536),哲学家、宗教家,北方文艺复兴的领袖,曾在巴塞尔定居并终老于此。

  ②霍尔拜因家族的小汉斯·霍尔拜因(1497—1543),德国艺术家,曾到过巴塞尔,并结识了依拉莫斯。

  ③里昂哈德·尤勒(1707—1783),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出生在巴塞尔。

  ④丹尼尔·伯诺利(1700—1782),瑞士数学家、物理学家,出生在巴塞尔。

  一想到巴塞尔是欧洲最富有的城市,开车的人苦笑了一声。他坐在这里,“富有的”巴塞尔人之一,如果他下周还不为美洲虎付另一笔钱的话,就得还给经销商。至于抵押的房子……取消赎回权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富有!

  他喝完啤酒,起身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眼手表。半夜了。该走E-4公路回巴塞尔了。路不长。在夜里这个时候,不用半个小时。但是,首先……

  他干这种工作不是新手。在军队服役的时候,这种事干了不少。他们给了他一个官职,而且每年一次,他得给陆军情报处干一个月,这是他作为预备役军人的职责的一部分。但是他并不真的那么专业,只是某个偶尔有些运气的人。不管怎么说,花点时间看看这些车库也是值得的。

  他走进大院,在半明处站了一会儿,盯着一家叫阿特勒德恩商店的窗子。那窗子上是传统的木刻图案和极现代的陶瓷制品的精美的结合。

  附近教堂的钟开始敲十二响。开车的人匆忙地走着,直到找到了车库。只有三个车库,而且几乎都藏在墙的拐角。没有一个车库上着锁。在左手边的车库里,那辆橘黄色的车已经被随便地停在那里。它的散热器还很烫手。他靠近了欣赏着它那老式的线条,MG的早期车型。

  他仔细地关上车库的门,查看了一下对着大院的窗子。这个时候没人醒着。没人看见他。没人祝贺他今夜两次走运。

  他走回咖啡馆,咖啡馆正在上锁。他从侍者那里要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的名字。当他到那里的时候,旅馆也关门过夜了。不过他按响了门铃,叫醒了一个睡眼惺忪的接待员。接待员只穿着袜子走到门口,放他进来。

  开车的人填好身分卡,把它推回给接待员。接待员似乎还是半睡不醒的。“请在六点半叫醒我。”开车的人说道。“需要我的护照吗?”

  “不,没必要。嗯——”接待员眯着眼睛看着身分卡,“伊瑟林先生。”

第四部

  永久的中立;繁荣;花调山歌;简朴的道德;对受迫害者的友好……但是通向这样的[瑞士]模范的路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从1291年到1848年,瑞士的历史就是一部国外国内战争史。

——克里斯托弗·哈罗德

第三十五章

  旅行闹钟七点半把马修·布里斯叫醒了。他一翻身,盯着旅馆房间的窗子。他昨晚睡觉前已经把窗帘拉上了,但是还有足够的光线从窗子的两边照射进来,给了他一些外面天气的线索。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证实了他的猜想——艳阳天。已经非常、非常繁忙的巴塞尔像开了锅一样。又一个工作日开始了,是他们的工作日,不是他的。行人从河那边的小巴塞尔迈着有目的的脚步走上桥来。长长的绿色电车已经忙着将人们从一个巴塞尔送到另一个巴塞尔。

  八点半,布里斯兜了个圈子走向桥下的船码头。有一条捷径下到他的目的地,但是这样他就没时间看看他是否被跟踪。所以他往回穿过脱顿后兹区,差不多到了约翰尼特桥,然后顺着河边的人行道走。在这么窄的人行道上跟踪不可能不被发现。

  他掐着时间,正好在那块登陆板要被收起来的时候上了那艘小汽船。甲板手砰地关上栏杆门,扔掉大缆索。很快,汽船就开始向下游驶去,由于是顺流,所以速度要比它的正常速度快得多。

  这仅仅是他第二次坐船去科尔马。已经说好他得用各种方法到那里,以避免形成固定的模式而被人察觉。他偶尔坐公共汽车,租过两次车,甚至还坐过飞机到科尔马以南的一座小机场。有一次是坐火车,还有一次是坐火车一直到斯特拉斯堡,然后又折回来。到那里才是目的,他们俩已经都不小了,不会吝惜耽误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样才能确保他们的秘密不被发现。

  而且,当然,这必须得保密。他们是在那样一个公共场合中相遇的,这一点他们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可以尽可能地动脑筋想办法不让迪耶特叔叔知道他们以后的约会。

  “老天爷,”布里斯曾经指出,“你提防的应该是艾里希呀?他是未婚夫,不是迪耶特叔叔。”

  “艾里希?”马吉特静静地笑了,就好像笑一条倍受宠爱的牧羊犬做出的古怪的动作。“他和永恒的青春女神如漆似胶。你见过米歇尔夫人吗?”

  “只听说过。”

  “我必须保证你永远也见不到她。这可是个不搀假的莉莉斯。”①马吉特淡褐色的眼睛略微暗淡了下来。“她老得够做艾里希的妈妈了,这一点我非常肯定。我觉得整件事简直……简直……”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简直就是恋母情结。”

  ①莉莉斯是古代闪族民间传说中的女鬼。

  还有一次,夜里很深了,他们躺在她给科尔马这间小公寓买的那张巨大的国王规格的床上,电话铃响了。他们躺在那里,像通了电似的,让电话铃响着。不管是谁打的电话(很有可能打错电话了,因为这个电话是记在公寓主人的名下),那铃声响了怕有几个小时。二十个电话?三十?

  “艾里希?”电话铃响过之后,布里斯问道。

  “亲爱的,你对艾里希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维多利亚式的道德观。他是和我一起上舞蹈学校的男孩子。我们两家人给我们定了亲。这跟恋爱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彼此喜欢,仅此而已。”

  “那么,是谁打电话?”

  “很有可能是迪耶特的人,或者是亲爱的沃尔特表哥。如果我们被跟踪到这里,我就自杀,马特,我发誓我会的。不能让他们破坏我们所拥有的。”

  “迪耶特为什么要破坏?维多利亚式的道德观?”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迪耶特对你还是个未知数。让我给你说说他。他的动机永远是生意。他的儿子也是如此。他们俩之间没有哪怕这么一点的对人类价值的感情。”她伸出她那修长的、指甲窄窄的小指。“他们是那种典型的巴塞尔人,想一想我都会不舒服。”

  “但是跟我们俩起腻又有什么生意上的原因?”

  “我宁可不去想它。”

  “就给我一点线索。”布里斯挖苦地建议道。“可能我还够聪明,其余的自己能想出来。”

  “线索?你要什么线索?”她生气地问道。“如果某个人被证明道德败坏,她的继承权就成问题,这够不够了?”

  站在莱因河汽船的前甲板上,布里斯又朝天做了个鬼脸,半个笑脸,半个苦脸。这些瑞士人是在玩谁赢归谁的游戏。他们外表看上去温文尔雅、一团和气,但这都是在演戏。有意思的是在这点上他们跟日本人太像了。两个民族的人都在培养一种虚假的平静,这种完全正确的和蔼可亲。而心里……

  和他偷情,马吉特简直是在冒险。她把自己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对于任何一位已经许配给别人的可敬的中产阶级妇女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但是如果还威胁到她对整个财产的继承权,那就更糟了。——这使得此事所涉及的一切都更为严重。

  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脖子上套着亿万美元长大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决定还是别知道的好,他一个穷孩子能走运,就是因为伍兹呻B尔莫喜欢他的风格。现在还有一位杀手,帕尔莫,和迪耶特·施蒂利真是棋逢对手。不用担心你这些波兰佬刺客,要想做真正的冷血杀手,你得变成那些皮包骨头的美国新教徒中的某一个类型,冰灰色的眼睛,戈培尔式的颧骨。

  布里斯摇了摇头。那么好的天气,不该带着这样的精神重负去科尔马。他之所以能在这里,让马吉特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全靠帕尔莫这个人。诋毁这样的人也太忘恩负义了。

  在西边,越过一片宽阔的法国森林,布里斯可以看见莫尔豪斯高耸的大楼和工厂的大烟囱。汽船正在赶时间,但是作为一条瑞士汽船,它会一分不差地按照它广告的时间在莱因河畔布莱萨赫靠岸。

  马吉特会和她那辆小橘黄色汽车一道在等着他。他们已经计划好,不马上冲回公寓,而是到该地唯一的一家三星级饭店吃午饭,享受“真正的阿尔萨斯烹饪”。马吉特保证,“没有泡菜和香肠那些东西。”

  布里斯发现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偷情的新阶段。一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花在床上的。科尔马的那间拱廊上的公寓的确是个好地方,可以看见发生的事情而又不用身历其中。

  他们赤裸着,透过薄纱罗窗帘看着来来往往的旅游者参观这栋老海关楼,或者当地的一间画室。晚上他们就看着附近的人悠闲地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咖啡馆外面。现在他们已经认识了其中不少的人了,不是跟他们说过话,那样太危险,而是在他们那间拉上窗帘的私室里面给他们起了绰号。

  而且总是在做爱之前、之后、之中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开始布里斯对马吉特很小心。她已经变得太优雅了,不能再用他们六年前喜欢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方式了。但是在那新鲜整洁的皮肤之下,马吉特还是马吉特,而且像猫一样,她喜欢使劲的抚摸。

  而这个周末却不同。他们每个晚上都会回科尔马睡觉,这是肯定的,做爱,这也是肯定的。但是周末却要用来观光,就像新婚夫妇拿着导游手册、地图和必游导图。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到底会怎么发展,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发展到这个阶段的。

  夜里躺在拱廊上面那间小公寓里的床上,她默想着完全控制了全部施蒂利产业所带来的那种力量。“哪怕仅仅是金融。”她的思想对他发出了声音。“只要拥有那些巨大的或好或坏的举债经营。但是施蒂利的产业远不止这些。我能理解为什么迪耶特叔叔这么坚定地要把产业留给家族里的男性成员。任何其他情况肯定他想都不敢想。”

  布里斯曾对她说:“施蒂利家的巨大力量是秘密力量。像所有的瑞士人一样,他们保持很低的姿态。”

  “而我不会!”她差不多是在叫了。“我会投资一切好的东西。我会浪费钱。梦想家们会知道他们在那里能得到资助。而且他们会得到钱的。”

  “而你会得到头版头条。”

  “那又怎么样?”

  “税务员就会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就是迪耶特力图避免的,也就是露富。财富吸引税务员,就像大便吸引苍蝇一样。”

  这话让她笑弯了腰。很难说她对什么是认真的:他、艾里希。她的家族或者钱。只有一样东西她是认真的:权力。

  布里斯觉得很扫兴。而马吉特计划要拿这权力做的事又很可笑。她对权力的欲望是本能的,不是想出来的,和政治观点无关,只是一个没有目标的渴望,想改变权力这个支撑点,从而矫正一切,改变世界。

  布里斯提醒自己,她还没有想得那么远。有非常少的那么几次,当他试图让她定在某个事情上的时候,她就发火。这当然不是偷情的目的,任何偷情都不会是这个目的。

  靠在汽船的栏杆上,让清风吹凉八月这炎热的日子。布里斯意识到她可能已经想好了用这权力干什么。任何有马吉特那种脑筋的人都会很容易地想出这样的计划来。但是为什么要跟你的情人说呢?这也不是偷情的目的。

  在昏昏欲睡的阿尔萨斯葡萄酒村里观光也不是偷情的目的,尽管慢慢地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品尝着西尔瓦纳酒和格韦兹拉米纳酒①,这主意不错,是不是?那里有小酒馆,你可以在那里喝散装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然后上楼睡一会儿。当你这么看这件事的话,它突然就变成了偷情的目的。

  ①阿尔萨斯地区的两种葡萄酒。

第三十六章

  柯蒂斯可以想像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是一幅多么奇怪的画面。网球场就在帕尔莫山顶鹰巢的后面,是两块红色泥地球场,周围围着极高的拦网。柯蒂斯有这样的感觉,栖息在山的最高峰,如果把球打出网外,就得跟它彻底吻别了。

  倒不是说有哪个人球打得臭。当然不是帕尔莫,他穿着白色的短裤,修长的腿在他这半块场地上极其精确地移动着。也不是他的小儿子汤姆。这孩子看上去快十八岁了,这么瘦,柯蒂斯生怕他被球一击就翻了。

  然而汤姆尽管身材瘦,却是里面打得最好的,快而且准极了。如果自己说自己的话,柯蒂斯倒不是那么差,但是在他和帕尔莫这两个大人之间,显然老的那个要更好。

  四个人中的笨蛋,要是他能这么说的话,是那个大儿子伍迪,或者伍兹·帕尔莫第三,他弟弟就是这么叫他的。已经二十一岁了,几乎无法再叫他男孩子了,但是他的反应能力仍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且他那粗壮高大的身材使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快地在场地上奔跑。

  “得分!”帕尔莫欢天喜地地叫道。他拍了拍汤姆的后背,差点儿把那孩子的脊梁给拍断了。“好球,汤米!”他冲网对面的柯蒂斯和伍迪皱起了眉头。“伍迪,你这些天到底体重是多少?”

  “二百一十。”

  “老天,超重三十磅。难怪你像巨型卡车似的在场地上跑。我是说,柯蒂斯还情有可原,他跟我一样上了年纪。而你?”

  “上了年纪?”柯蒂斯叫了起来。

  “你多大,四十?”帕尔莫反问道。

  “三十六,妈的。”

  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柯蒂斯有一种本能的但是说不清楚的感情,对那两个孩子他要肯定他的确是上了年纪这个事实,而对帕尔莫,他又不策略地强调了他们俩之间年龄的差距,大概十五岁吧?为点小事让帕尔莫这种敏感而自负的人心里不痛快,对他有什么好处?

  帕尔莫用右手腕上的汗带轻轻地擦了擦前额,看了看早晨的天空。尽管刚过九点,八月的太阳已经很热了,甚至在这个微风习习的山顶也热。“再来一局?”帕尔莫说道。

  从这个角度柯蒂斯可以看见那条盘山公路,从湖边通向这个几乎难以到达的顶峰。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慢慢地爬着弯曲的路,每转一道弯都在后面扬起一股灰尘。

  “柯蒂斯?”

  “什么?”

  “再来一局?”

  他转过身来,发现三个帕尔莫都在打量着他。“你们说了算。”

  “伍迪,你来跟我搭档。”帕尔莫说。“我或许能让你跑起来。”

  看着他们交换了位置,柯蒂斯轻轻地笑了。帕尔莫输定了。这场双打的秘密就在于,汤姆在哪边,哪边就赢,就算网对面是帕尔莫这样的杀手。

  第一盘果然如此,但是接着帕尔莫开始发愤了,尤其是打网前球时。只要他拍子能够到的,他都有意地全部对着柯蒂斯砸过去。他显然知道任何打给汤姆的球都会被凶猛地抽回来。使用这种战术,帕尔莫几乎一个人就把第二盘拿下来了。他似乎忘了让他的大儿子“跑起来”。

  柯蒂斯不知道球打到什么时候一个拿着相机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拦网后面,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意识到她正在用一架似乎是非常昂贵的尼康相机拍照。尽管汤姆和他拼尽全力,但是帕尔莫的策略占了上风。他们输了这局。

  柯蒂斯发现他得重新估价帕尔莫的杀手本能。这种本能甚至更强烈了,任何一个半退休的人都没有权力这样的。

  “盖莉!”帕尔莫走向那个拿相机的年轻女人。“你看上去真棒极了。”

  三个男帕尔莫围住了她。三个人都亲了她的面颊,但是没有拥抱。有钱人的家庭是不是都这样,柯蒂斯想。她是那个女儿是不是?或许可能他们最近刚见过面。

  “干得好。”她说着,拍了拍她父亲的肚子。“像大饼一样的平。我以为圣诞节之后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会让你发起来的。”

  “我注意着呢。”

  “但是埃里的确是给他们一勺一勺的奥一句副食。”那女孩深色的金发很长,烫得很直,那种式样还是她上小学的时候流行的。但是她现在二十岁左右了,柯蒂斯估算了一下。她排行在两兄弟之间。“她在哪儿?”

  “埃里出去了。”帕尔莫说。他就说了这么多。

  姑娘转向她的哥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肚子。“这可是一家人的面包筐。”她说。然后,对汤姆:“你已经开始有点儿像奥伯里·伯德斯雷①的一幅小画了。”

  ①奥伯里·伯德斯雷(1872—1898),英国画家,以对黑白的独特处理而闻名。

  “而你,”他反唇相讥道,“别再装克里斯蒂娜·罗赛蒂①了。头发怎么了?”

  ①克里斯蒂娜·罗赛蒂(1830—1894),英国女诗人。她与其兄是英国近代文学艺术史上的拉菲尔前派的重要成员。

  “拉菲尔前派,行不行了?”她慢慢地转着身展示自己。“我没听见谁低声吹口哨表示惊讶。从十二月到八月,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一切都变了。”

  “嗯?”伍迪问道。

  “没什么。”汤姆解释道。“她长奶子了,就这些。”

  帕尔莫皱了一下眉头。“这他妈的都是在说些什么呀?”

  “对。”汤姆同意。“任何等了这么长时间才长出奶子的姑娘智力都太迟钝了,没法跟她开玩笑。”他们都离开了网球场。

  “好吧,”她说,“这就是我回家来得到的东西。”她转向柯蒂斯。“这些蠢材没一个有教养的。我叫盖拉丁·帕尔莫。如果你是柯蒂斯,那么我有一个口信,是纽约的比尔·埃尔斯顿给你的。昨天和他一起吃午饭。”他们进了房子。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口信?”

  “哦,不是口信,是礼物。”她走过去在那只很大的帆布包中翻找着。包上印着她名字的首字母G.P,字母有一英尺高。“这儿呢。”

  她把那只盒子放在他的腿上。盒子有一条面包那么大,漆成鲜艳欢快的红色和炫目的白色,瑞士国旗的颜色。四边中有两边写着“施蒂利康”这个词,词中的“t”被设计成很像瑞士国旗上的那个白色的等边十字。

  柯蒂斯打开盒子,滑出两半泡沫塑料,像三明治的上下两片面包一样分开了。里面,是一只小型黑色塑料掌上计算器,还有说明书和其他附件。计算器旁边塞着一张写在埃尔斯顿的UBCO名片上的便条。

  “我们已经买了五个了。”便条上写着。“怎么样?”

  “有谁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柯蒂斯问。

  四个帕尔莫都围了上来,一起说着话,抢着计算器,互相从别人的手里争夺着。对于一个家人都不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学校放假除外)来说,他们彼此之间无拘无束,虽不热情,但很亲近。最后,毫无疑问地,是父亲取得了这个玩具的监护权。

  “这儿。”他说着,打开说明书。“咱们先装电池。这是可以充电的电池。”

  “或者还可以用普通生活用电。”

  “哪种普通生活用电?”汤姆问。“美国的还是欧洲的?”

  “都行。”帕尔莫说。“有一个110-220小开关。这些人什么都想到了。看,普通的四则运算功能,加上用于银行和股票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什么都没落下。”

  他的眼睛从小机器上抬起来盯着柯蒂斯的脸。“施蒂利干计算器生意有多长时间了?”

  “这种小东西?从来没有,据我所知。”柯蒂斯拿过那本说明书查看了起来。“这家公司的名字和机器的名字一样,公司设在巴塞尔,是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全部控股的子公司。全部都是瑞士制造。听这儿。”他开始念那本小册子。“瑞士传统技巧和高精度小型化仪器,与太空时代瑞士人在微电子领域中的专门技能的真正结合。这块曾经给你提供过计时仪表的土地现在又奉献给你无与伦比的桌面及袖珍计算器,满足所有金融机构的正常需要。”

  帕尔莫的眼睛还在盯着他。柯蒂斯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那灰色的眸子中一道特别亮的目光。“以上帝的名义,”帕尔莫问道,“施蒂利家的人怎么会以为他们能在日本人的游戏中打败日本人?”

  “施蒂利的名字?”柯蒂斯不顾一切地说道。“这名字在银行界很有市场。”

  但是帕尔莫对他的问题已经没有了兴趣,开始往小机器中输入数据,算出结果。他走到那一长排巴塞罗那椅旁,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按着计算器的键。汤姆跟着他。伍迫离开去洗澡了。

  盖莉站在柯蒂斯身旁,看着他父亲让计算器大显身手。“脸大瘦。”她嘟囔着说。“网球打得太多。”

  “他体形很棒。”

  “也就是打网球。”她的声音更低了。“不知道休息。连埃里也这么说。”

  “埃里?”

  姑娘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我叫她什么,我未来的继母?她去年告诉我说:一个习惯于行使权力的男人永远也不能习惯没有权力。”

  柯蒂斯意识到他仅仅是瞟了一眼埃尔斯顿送给他的这个新仪器。它可能跟UBCO巴塞尔计划无关,但是得查查看。他得想办法把它从帕尔莫的手里弄过来。不容易。

  他看着帕尔莫在他新玩具的键盘上击入一个新问题,又按了一个键,对很小的红色数字闪现出来的结果咧着嘴笑了。感觉到自己正成为别人审视的对象,帕尔莫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一副傲慢的“那又怎么样”的表情,然后继续玩计算器。

  “你未来的继母,”柯蒂斯轻声啼咕道,“对性格的判断真绝了。”

第三十七章

  早上十一点,阿申福斯达特街上几乎没人。17号那栋敦实的灰色大楼的门时不时地开一下让顾客进出。

  就在这个早晨,走进这家银行的那位公司官员是欧洲米歇尔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位董事,而且是新近刚上任的。他开着一辆本特力,而不是他那辆玛格纳L-2,因为实际上他这个星期五,或者说整个夏天,都没有用那辆跑车。

  这不是艾里希·洛恩有点儿心清不好的唯一原因。车不在了仅仅是他面临的问题的一个象征。他未婚妻不在,不管有没有那辆车,才是问题的核心。艾里希不得不干现在去干的事,真是让人烦透了。但是已经答应了要让这件事动起来,他只好给沃尔特打了电话,约了这个时间。

  这个夏天马吉特的确给他留过几个条子,但是没有一个电话号码能找到她。而且他从来没有任何运气在施蒂利城堡里找到她。他也不想给她留一个米歇尔的电话号码,让她给他打电话。

  当艾里希站在三楼的接待室里,浏览着几份商业杂志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时候,他注意到,白鼠让他等了仪式性的五分钟。跟沃尔特打交道总是这样。他和大多数伪君子一样,永远关注表面上的东西,而且想着要在十一点整的时候清理好桌子做好准备,使桌子看上去几乎什么都没有。

  “很高兴。”当艾里希终于被领到他的面前的时候,沃尔特说道。

  艾里希扫了一眼这间大屋子,不知道是他记错了呢,还是沃尔特又在他的办公桌的周围增加了几米的卫生隔离带?他是不是还在扮演民主的角色,抑或是他正在进一步慢慢地将自己和屋子里的其他办公桌隔离开来?

  “谢谢你,沃尔特。”两个人彬彬有礼地握了握手,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实际上他们是一起长大,一起滑雪,做巴塞尔最有势力的家族的子弟们通常在他们成长的年代里在有保护的小圈子里做的所有事情。

  艾里希在沃尔特的办公桌前面坐下来的时候想到,倒不是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和社会阶层较低的孩子们混在一起,而是他们的父母无法找到一种机制,以自然的方式让这样的孩子来和他们做伴,除非付钱。

  “最近不常见你。”沃尔特这时开始说话了。他用了一个得意洋洋的手势抹了抹沙色的头发,好像为了一件出色完成了的工作而拍了拍自己的头。他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艾里希的到来打断了他什么重要的事。

  艾里希的笑容不太集中。“你难道是巴塞尔城中唯一不听闲言碎语的人吗?”

  沃尔特举起一只手,手掌朝上,好像是试试下雨了没有。“就算我听到丑闻,我会相信吗?”

  “你会吗?”艾里希的笑容扩大了。“不过我们以后总可以找机会谈这件事。我来这儿是有正事的。”

  “洛恩公司的正事?”

  “一个叫欧洲米歇尔的集团公司的正事。”艾里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前的同学。“你当然熟悉这家公司的财产了。”

  沃尔特的白脸有点儿红了。“艾里希,这是说笑话吗?”

  “哦,我忘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艾里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沃尔特读卡片的时候,嘴角朝下撇去。“经营董事。”他说。“我明白了。没人跟我说过。”

  “别使劲摸它,墨水会化开的。刚印的。”艾里希等了一会儿,让沃尔特挤出一个必不可少的微笑。“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件事跟你提我很不好意思,沃尔特,当我知道在施蒂利这不属于你的范围。”

  果然不出所料,这话触动了沃尔特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不属于我的范围?艾里希,说来给我听听。”

  “这是关于这家母公司,欧洲米歇尔的几个新项目和子公司贷款,或者我应该说再筹资金的事。因为这个集团公司及其下属公司完全是为妇女提供服务的,我知道这应该是摆在马吉特的办公桌上,而不是你的。”

  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而且艾里希注意到在同一间屋子里,但是在离得很远的桌子上工作的其他银行官员也不说话。他怀疑他们能否听见这里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谁都不想错过任何能听见的东西。

  “正如你所知道的,”沃尔特开始很慢地说道,表明措辞极为小心。“马吉特,严格地说,在这里没有办公桌。她一直坚持在城堡里工作,当然,这是她的特权。你跟她谈过这件事吗?”他的声音有点儿漫不经心,好像是在想别的事。

  “没有。”

  沃尔特通常紧绷着的嘴巴有一角拧出一个淡淡的笑。“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用诡秘的语调小声说道。

  “不是。”

  “不是?”

  “我没跟她说这件事,沃尔特,是因为她出城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注视着这解释产生的效果。这话碰巧是实话,但是看得出来,沃尔将更喜欢相信自己的看法。没人比那些真正的、伪装自信的伪君子更相信丑闻了。

  “真的吗?”沃尔特又接着拍他的脑袋。“那么,当然,你来对了地方。”他点了几次头,有点儿心不在焉。艾里希看出来了,在沃尔特的潜意识里有一个非常严肃的优先问题,那就是接着点头呢还是接着拍脑袋。如果不经过大量的排练,他无法同时做这两件事。

  “我们要讨论什么范围的事?”沃尔特又拾起了话头。“计划的是哪一种扩展?”

  艾里希把一个很大的普通灰色信封放在了桌子上。“这份计划草案中说得很详细。我大致可以把它总结为在整个西欧扩大授权经营的范围,一份针对美国的独立的计划,建立一个新的子公司销售负离子发生器——你已经听说过这种东西,我肯定。——还有一份零售欧洲米歇尔特许生产的某些非医疗产品。”

  “数量呢?”

  “八位数。”艾里希说。

  沃尔特的眉毛拧成一棱一棱的,比平常更白了。“瑞士法郎?”

  “正确。”

  “八位数。”沃尔特开始用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并且挡着不让艾里希看见。艾里希知道他在画一串的零,以便让自己相信这笔钱的确是在一千万和九千九百万法郎之间的范围。

  “数字不小啊。”他终于说道。

  “当然,不是一下子要,而是几年内分期支取。”

  “八位数的哪一头,多还是少?”

  “中间。就说五千万吧。”

  “瑞士法郎?”沃尔特似乎不知道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可能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安排贷款更可行一些,如果施蒂利喜欢的话。德国我们可以接受德国马克,美国就是美元,如此等等。”艾里希试着保持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

  “这是相当大的一笔生意。”沃尔特说话的语调只有老同学才能明白是说:“所以我要把它交给我父亲决定。”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沃尔特打破了沉闷。“你有没有把它交给洛恩公司?”

  “现在已经在我妹夫的办公桌上了。”艾里希撒了个谎。“但是你我之间说说,沃尔特,这种跨国生意不是我们家的银行能做得了的。这笔钱的数量他们当然能行,”艾里希飞快地补充道,“但是货币兑换相当复杂,涉及到套汇和预购或者其他种的担保。这你知道。”

  “当然。”沃尔特附和道。“这种事施蒂利尤其在行。但是,你知道,艾里希,这么大的数目,我们通常需要在董事会上进行讨论才行。”

  当看见艾里希没有马上回答,沃尔特的头开始上下摆着进一步确认他的话。这个条件文里希已经想到了,并且警告过米歇尔她有可能被传去问话。“那不应该太难。”他对沃尔特说。“可能马吉特会有兴趣出席董事会。我可以跟她说。”

  “有趣。”沃尔特说。从他几乎一动不动的嘴唇里跑出了轻轻的咯咯的笑声。“我是说,米歇尔夫人和马吉特·施蒂利在同一个董事会上。真,啊,新鲜!”

  当看见艾里希第二次没有马上回答的时候,他开始摸他的头发,那种梳理羽毛的动作就像鹦鹉有时梳理翅膀,或者猫舔爪子。艾里希看了一会儿,开始明白沃尔特的脑子并没有真的在欧洲米歇尔的计划上。他似乎有什么别的事情想说得要死。

  “让它放个周末,沃尔特。读读这份计划。讨论一下。我星期一以后来,行不行?”

  沃尔特拿起那个灰色的信封直接放到他的面前。然后又把它朝一边挪了挪,因为它盖住了一个干净的醋酸纤维塑料文件夹。“艾里希,”他说道,“你能保密吗?”

  “你在准备结婚。”

  沃尔特脸上的那种不敢相信的样子是花钱也看不到的。他拿起了那个醋酸纤维塑料文件夹。“我是认真的,艾里希。这事非常秘密,我连我父亲还没有告诉。你一定要把它当作机密的事情来对待。”

  “你了解我,沃尔特,我连自己的秘密都守不住。”

  “我是认真的。”沃尔特又说了一遍。“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哦,当然,也是对施蒂利。给你。”他将文件夹递给艾里希。“我的一家新的子公司的销售报告。将便携式计算器卖给银行和股票交易所。读一下。”

  “嗯。看上去不错。”

  “不错!我们十天前运出一千个。每一个都卖掉了。我们下一批货是上一批的三倍。第三批是第二批的三倍。第四批是——”

  “沃尔特,小点儿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一下子降到几乎是嘀咕。“这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了,艾里希。这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它的运作是我最疯狂的梦都梦想不到的。”

  “这事你知道多久——”

  “就在这个小时。就在刚才。这第一份销售报告刚刚从布鲁塞尔通过邮袋送来。你能想像我此刻的心情吗?”

  “世界之巅。”

  沃尔特点了点头,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脸上却是一副狰狞的表情,没有笑容。“这就是我一直要做给他们看的,艾里希。让他们看看我父亲的合理继承人是我。”

  艾里希安慰他似地点了点头。施蒂利家族最会自我欺骗了,但是他看不出来他们就会把他当作推定继承人而买他的账。除此之外,难道马吉特不是继承了股份中有支配权的份额吗?“祝你好运,沃尔特。”他说道。“当然,还有马吉特要对付。”

  沃尔特眨了眨眼睛。“马吉特?”他的鼻孔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萎缩了。“但是这事我们可以靠你。”

  “靠我?”

  “作为她的丈夫,你——”

  艾里希这次这头点得更让人舒心了。没必要逗这个可怜的、精神失常的东西。你可以跟他的父亲实话实说,但是沃尔特从来都不能稳稳地抓住现实。“是的,当然。”他心平气和地说。“而且那样也就解决了给欧洲米歇尔贷款的问题。我已经在董事会里了。我可以代表施蒂利。”

  沃尔特的手指摸到艾里希手中的那个白色的文件夹。他把它拿了过来,随意地把它打开。“你看。伦敦,两百。阿姆斯特丹,一百。布鲁塞尔,两百一十。就像读一首诗一样,艾里希。”

  他们在那里坐着,这么多年以后彼此之间无拘无束。艾里希从来没见过沃尔特处在这种状态。讨论欧洲米歇尔的生意,他显然是来错了时候。但是可能也不完全错。在沃尔特那一锅浆糊似的脑子里,这会和有关他那个可笑的小机器的喜讯混在一起。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开心地笑了,只是笑的原因不一样。

第三十八章

  旅馆是用修兹这个名字预订的,租科尔马的那套公寓用的也是这个名字。布里斯先是从公路上看到这家饭店。正午的烈日晒着它,伊尔河从它的花园缓缓流过。他觉得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

  现在是十二点半,已经有十几辆车停在附近了,说明阿尔萨斯善良的城市居民和河对岸德国那些急切的旅游者们已经像往年八月份一样成群结队地下来了。外面的大多数牌照表明有许多法国人很想满足自己的心愿,在《麦克林导游手册》上列出的全法国十五家三星级饭店中的一家一饱口福。

  主楼不高,刷成白色,结构有些散乱。宽大的屋檐挡住了八月的阳光,保护着花草。布里斯和马吉特散着步,慢慢地绕过主楼走到一个露台花园。花园的一端是水边的一块空地,有一两张桌子。

  “我们能在这儿吃吗?”布里斯低声问道。

  马吉特盯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摇了摇头。“这河太不像莱因河了。”她多半是在对自己说。“看着匆匆的流水,我会觉得累。巴塞尔也会觉得累,我敢肯定。”

  “我想这儿离厨房太远,你根本无法享受到三星级的服务。”布里斯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经常发现他的问题他得自己回答。马吉特常常答非所问。

  “不过,”布里斯接着说道,“我们可以问问。是的,马吉特。”他提高了嗓门,“这主意不坏。哦,”他又放低了声音继续说着,“你这么想吗?他会发现我们太嫩了。我们可不想让那个狗杂种觉得我们修兹太嫩了。”

  马吉特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只要我们要求,他们都能做到。”然后她又心不在焉地说道。“不过你说得对。里面的服务要好。”

  “而且里面有空调。”布里斯摸了摸手中握着的她的手,有气无力地捏了两下,好像这天热得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有心事。”他说。

  “对,用伯塔·修兹的名字我心里从来都不舒服,不过今天是另有别的事。”

  他们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的板凳上。束束细叶像碧水一样滴洒下来。“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坦白地承认。“我想是保密的事。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到外面的世界冒险。”

  “你觉得有人会认出我们?”

  “不是的。”她的声音中有些温怒。“没有哪个巴塞尔人会在星期五跑这么老远来吃午饭。我无法解释,马特。你要么凭直觉感觉到,或者……”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可能这是一个错误。可能我们的关系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只能在黑暗的屋子里开花,用我们的体液浇灌。”

  布里斯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想一想也太倒胃口了。在沉默中,他勉强能听见伊尔河的河水冲击在某个桩子或者树根上发出的浅笑,那声音是这样的细,他几乎让自己相信那就是笑声。没有一只鸟在这闷热中鸣唱,但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几只鸽子轻轻地发出咕咕声。在空地的那一头,有一只不起眼的蝴蝶在一片长长的草叶上小憩,就像一个孩子在跷跷板扬起的一端上摇摆着。两只鸭子在河水中缓慢地游动着,在身前荡开层层细浪。

  “所以我们在炎热的八月里出来冒险,”马吉特这时又开口了,“并且将我们的关系暴露在一家时髦餐馆的睽睽众目之下。这种餐馆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一个星期要来吃几次的,现在却突然看上去鬼鬼祟祟,有点儿肮脏了。其实这家餐馆不是这样。”她补充道,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讨厌他们这么对待我们,马特。”

  “嗯。”

  “说点什么,你这个银行家。发表点意见。”

  “我觉得太阳把你晒糊涂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车顶棚撑起来。我想你需要到凉爽的餐厅里面,喝一大杯冷饮,享受三星级的饭菜。”

  她伸出一双长腿,晃着她的脚。“这就是你们银行家能给出的实在的、合理的回答。”那口气很神秘,好像含沙射影。

  “别你们银行家你们银行家的。你的血液里、基因里可全是银行。”

  “哦。”她轻轻地、苦涩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把踝关节朝这边摆一摆,又朝那边摆一摆,欣赏着那双中跟凉鞋。布里斯觉得她好像大半个夏天穿的都是这双鞋。“可能你已经变成医生了,马特。你或许终于诊断出我的毛病在哪儿了。难道一个人的灵魂就不能和他的血液冲突吗?如果这个人不接受他的基因怎么办?他父母没有遗传给他,嗯?这可麻烦了。”

  “得了。”他说着,站起身来,拉起她长长的细胳膊。她里面穿着一件短衬衣,外面穿着一件很薄的透明花格罩衫,一直遮到臀部,罩衫上宽松地扣着一条细扣金链腰带。罩衫下面的胳膊摸上去有点儿凉。

  他们回到门口,走进伊尔河客栈,发现前厅很朴素,让人觉得很舒服。厅里摆满了鲜花,墙上有几份不很张扬的证书,镶在镜框里,挂在非常偏僻的地方。每堵墙的中间挂的都是非常漂亮的小幅花卉油画和中等大小的风景画。布里斯把修兹这个名字告诉了领班。发音太糟了,他知道。

  马吉特抓着他的胳膊,他们跟着那个人走到临河窗边的一张桌子,从那里可以看见他们刚才坐着的那条凳子。他们坐了下来。马吉特用了一种可能是瑞士德语的语言对那个人说了点什么。

  “他是瑞士人吗,你觉得?”布里斯问。

  “我跟他说的是阿尔萨斯方言。很像巴塞尔方言。沿着莱因河有一系列的这样的方言,都是古勃良第语的变体,一直到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海边。其实都是一种语言,而且相当古老。”

  布里斯点了点头,发现在这间大约有三十个人的餐厅里,有不超过二十九个的人在盯着他们。“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背脊上挂了一块牌子?”布里斯嘟囔道。

  “他们是在盯着这一对高大漂亮的伴侣,很显然是美国人,很显然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有钱。”马吉特撇着嘴笑了笑。

  他们的侍者出现了,个子不高,留着胡子,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先生、夫人?”

  “我想我们俩都先要松糕。”布里斯说。“然后呢?”他看着马吉特。

  “要点清淡的。鱼酥行不行?”她希里哗拉地用阿尔萨斯后舌音说了一大串,话里充满了打嗝的声音,那侍者一下子冰消雪融了,也回了一串声门爆破音。她抬头看了看布里斯。“今天是龙虾。他推荐的。”

  “你吃吧。我要珍珠鸡胸。你推荐什么当地酒?”

  “我们有非常好的74年西尔瓦纳。”他用还过得去的英语说。

  “很好吗?”布里斯问。

  “这酒出自里克韦尔附近的一个村子。它有点儿,嗯,赫普。”他几乎冲着布里斯笑了。“你知道赫普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通过心灵感应把这个词的意思传达给他。

  “一种淡淡的果味,”马吉特小声说道,“不是果香,但是,嗯,赫普。”

  “那我们就来一瓶。但是要先上酒,我想,而且要很凉。现在就上。”

  “啊,好极了。”侍者喘了一口气,现在完全是布里斯这边的人了。“马上就来,先生。”

  马吉特看着他走了以后说道:“请原谅我刚才插嘴。我只得这么做,虽然刚才那个人和侍者说的是一样的语言。但他是想帮你控制住场面,你没看出来吗?”

  “我们男人都是心连心的。”

  “哦,是吗?”她又撒着嘴笑了。“我没注意。”

  布里斯等了一会儿,避一避这挖苦话的风头。“希望你别介意我没有点很多菜,也没有尽侍酒生的本分。当地酒不错,是不是?”

  “我知道这种74年里克韦尔。非常好。至于说大餐,我已经快热晕了,亲爱的。”

  “那不是热,是欲火。”

  “是另一种热。”

  她看着传者拿来一瓶冰过的酒给布里斯验过之后,打开瓶塞,倒出一点样酒。布里斯先是装模作样地闻了一下,算是对酿酒这门学问表示敬意,然后尝了一口。“这就是赫普。”他说。“太好了。”

  侍者给他们斟上酒,煞有介事地将长颈酒瓶安放在冰桶中,躬着身子离开了。“为热干杯。”布里斯举起酒杯对马吉特说道。他们碰了杯,啜了一口。

  “就像在舞台上一样。”马吉特看了周围一眼,小声说道。“他们还在看着我们。”

  “不。我想已经少了两个人了。”

  “他们知道我们没有结婚。”

  “没结婚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可能是丑闻。除非你盯着看,否则天知道。你看见了吗,赫尔曼?他们碰杯了。你别想再跟我碰杯了,赫尔曼。你以前跟我碰杯,但是以后别想了,赫尔曼。”

  布里斯用那块又厚又软的织花餐巾捂着嘴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个侍者这么关心我。他想帮我把这种,嗯,不正常的关系应付过去?”

  “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知道如何处人。”

  “我吗?”布里斯吃惊地问道。

  “你参加的队太多了。你随时随地就组成一支小队,并且试也不试就招收球员。”

  “你是我这个小队的吗?”

  “我?”她那双褐色的眼睛瞪大了。“我是对手队的队长。一个人的队。”

  “比分是多少?”

  她想了好半天。“七比零,马特。你已经触地得分,而我的队还没动地方呢。”她的话里有一种淡淡的口气,既不是尖酸刻薄,也不是自怨自艾,但到底是什么,布里斯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委曲求全?

  “听着,”他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出来玩。”

  “对。咱别扫了兴。”马吉特用他那种平平的、伊利诺斯口音回答道。她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手。“里克韦尔不错,我想,如果我们等侍者来斟酒,我准得渴死。好吗?”

  布里斯又给她斟上酒。“还有一件事。”他说。“我们这个周末的远足。我们每天晚上回科尔马?”

  她啜了一口酒。“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吃过午饭就回那儿去。睡一会儿,至少。”

  他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为了睡一会儿。”

  “你又来了。”她瞟了一眼屋子。“他是我的情人。”她用一种可能并不那么轻的声音说道。“我们一起睡觉。他在床上很棒。”她对屋子那头一个戴着顶插满了花的帽子的大块头女人说。“你的男人怎么样,夫人?请按照十分制给他打分。不许打负分。”

  “我想她能听见。”

  “好。哦,不太好。”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在出洋相?”

  “我简直不能带你出来。”

  这话竟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太对了。”她最后说道。“我们偷偷见面还得离开巴塞尔这么老远。在公开场合吃顿饭还得跑得更远。”

  “这种事只有瑞士这样完美社会里的居民才遇得上。”

  “美国也一样。”她喃喃地说道。“这种问题相当普遍。这种问题也总是相同的。我和艾里希分手了吗?为什么?我们怎么了?我和你结婚了吗?我们打算过结婚吗?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我得结婚?我们俩的事怎么样了?还跟以前一样吗?更好了?坏了?假如我们被抓到怎么办?被谁抓到?我们能不能不结婚就过日子?在哪儿?谁需要?或者我们彼此疏远?移情别恋?UBCO什么时候把你调走?我跟不跟着?为什么?我们应该呆在这儿吗?我为什么不能留住你?这太现代了。或者你和艾里希和我能不能组成个三人家庭?我嫁给他,却和你住在一起。这能接受吗?巴塞尔怎么想?我们为什么要在乎?我们能私奔到南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吗?而在岛上又会出什么事?你我是不是慢慢地衰老着进入中年?中年还远吗?之后又怎么办?会不会有个黑黝黝的波利尼西亚女孩让你着迷?会不会有一个年轻英俊的——”

  “够了。”他说。

  “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败了这顿午餐的兴。”

  “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这种事情?”

  “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白天。其他时候不想。”

  侍者送上来松糕,又给他们斟上酒。他冲他们俩笑了笑,又退了下去。“看来,我们成了侍者的红人了。”布里斯阴郁地说。“你们瑞士女孩是不是都这样喜怒无常?”

  “我们根本没有变的余地。一旦喜怒无常,永远喜怒无常。”她尝了尝松糕。“来吃啊。这松糕让我心情好起来了。”

  吃完松糕,喝完第二瓶西尔瓦纳,两个人都高兴了许多。来就餐的人更多了,而富边的这对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了,布里斯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已经转过头去看着这对高大的美国人来到之前看着的东西。

  “你想吃什么甜点?”布里斯问道。

  “这个地方对这些人来说好得过分了。”她又是答非所问。“这酒太好了,人类怎么能享受,只能是天使享受。”

  “甜点?”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马特。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太高兴我们来这里了。我们早就应该走出公寓了。”

  “我同意。至于甜点……”

  “桃泥,然后分别放在阿月浑子冰淇淋上。”

  “听起来像热果仁桃片圣代,加糖浆。”

  “实际上是希伯林桃。呀。”她说着,把脸转向屋外。“我看见个人。妈的。”她茫然地盯着窗外。“他一直都在那儿吗?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独自吃饭的人?”

  “他背对着我们。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他刚刚转过头来对侍者说话。我看见他的侧影。但是他坐的那个位置,或许,他没看见我。”

  “他见到你就能认出你?”

  “我得这么想。不要甜点了,宝贝。在他没转过头来之前,我们结账走人,好吗?”

  布里斯叫来侍者,还给了他一笔比他平常付的要多得多的小费。他意识到在饭馆里撑男人的面子,对于聪明的侍者来说,可以捞到不少好处。他们很快地、但又不是飞快地走进八月明媚的阳光中。

  在耀眼的光线中,布里斯眯着眼睛,说道:“他没有转身。你没事。他是谁?”

  他们上了艾里希的橘黄色玛格纳。布里斯开车。“我以前时不时地会在社交场合见到的一个男孩。”

  “他一个人在这儿会干嘛?”

  “我不知道。他很怪,真的。什么也不做。有点儿像艾里希。”

  “什么名字?”

  “伊瑟林。保罗·伊瑟林。”

第三十九章

  如果有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开车行驶在格勒特街上的话,他很难意识到,在巴塞尔这条通衢大道看上去像公园的那一边实际上是一连串的房子,大的,小的,单独的,组合的,自用的,出租的。

  几乎所有的房子都看不见。有些房子甚至就是你刻意去找也看不见,因为这些房子周围都是林地,有车道通向房子,车道都用门、链子、“私宅”的牌子挡了起来。有几处还有小布告牌,上面写着市里关于非法侵人私人土地的法令及惩罚,或是更简单明了的警告:不速之客将被逮捕。

  这些房子通常都相当地富丽堂皇,有些建筑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早期。门上或者信箱上几乎没有什么名字。为了保护隐私,这些家庭花了大量的时间,动了不少的脑子。他们都很有钱,想到什么都付得起,像看门狗、特别警察、入侵者报警系统,等等,还有园林挡着,应邀而来的客人甚至都看不见这些保护措施。

  刚过五点,迪耶特·施蒂利私入书房里的电话响了。

  这是二楼的一间屋子,大约有三十平方英尺,围着红木墙裙,木纹配合得相当好。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旁是一把手套皮弹簧椅和相配的垫脚凳。和迪耶特在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里的那张写字台一样,这张写字台也是乱七八糟,但是有一种家居的样子。撕开的信封、信手涂鸦的便笺、旧杂志、皮文件夹、像册和剪贴簿随意地堆在桌上,还有这一点那一点的雪茄烟灰。

  在一壁墙上有一排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摆放着好几码的装帧精美的书籍,按照书封面皮革的颜色分类排好。这排书架于是被荣称为图书馆。在图书馆上有一扇大窗子,俯瞰着施蒂利领地的后花园。在这里,施蒂利太太和几个仆人培育着五彩斑斓的幸福色彩。那火红的天竺葵就像下午的太阳一样燃烧着,不过太阳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迪耶特·施蒂利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这里,脑子里盘算着下一周要实施的各种漂亮的行动和计划。他看着外面。现在这里是花园了,不过以前在沃尔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里是个乐园,沃尔特在这里打秋千,还有一面羽毛球网。

  在沃尔特离家上小学(之后是上大学)之前的几年,他就在这里和精心挑选的学龄前的孩子一起玩,有韦舍家的孩子,洛恩家的孩子,伯可哈德家的孩子,伊瑟林家的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像巴赫弗和雅斯伯斯这样的书香世家的孩子。早年也还有些女孩子,包括瘦骨伶仃的小马吉特。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迪耶特一直在弹簧椅上睡觉,两条短腿搭在垫脚凳上。他午饭吃得晚,又吃得多,还喝了些葡萄酒,于是便在这里酣然入睡。第一声铃响起的时候他嘟囔了几声,第二声铃响起的时候就全醒了,第三声铃还没响就抓起了电话。虽然吃了一大顿午餐,又沉睡了一会儿,老迪耶特·施蒂利依然动作敏捷。

  “喂?”

  “晚上好,先生。”

  施蒂利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他还没有困到要对方通名报姓。这个电话他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他发出响亮的嘎嘎的笑声。“电话打的正是时候。我从昨天午饭以后就开始等你的电话。”

  “有更好的消息。确定的消息。”

  “什么?真的!”

  “我已经发现他们去哪儿了。”

  “好极了。”

  “在科尔马的坦纽区有一栋公寓。”

  “没有才怪呢。肯定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伯塔·修兹。”

  “这个婊子。我告诉过你她很聪明。”

  “现在呢?”伊瑟林问道。“我能不能把那个女管家艾尔菲甩了呢?我答应的我全做了。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事了,是吧?”

  “等等。”施蒂利的口气一下子硬了起来。“你现在想不干了?”

  “我答应的我——”

  “你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孩子。你仅仅是才开始做我要你做的事。”

  电话线的那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然后:“我早就想过我完了。这毫无疑问是最恶心的——”

  “非常抱歉。”迪耶特讥笑道。“我以为,有这么好教养的年轻绅士,面对给祖宅的贷款大大超期的境地,会三思而后行。这么显赫的祖先。可惜只有施蒂利能提供帮助。我一直不知道伊瑟林家的人这么爱唱高调。如果你想接着要这笔没有担保的贷款,你就把活干完,不管有多恶心,我亲爱的年轻人。”

  “我不是想说——”

  “还轮不到你说。我要的,你就给我,你要的,我给你。这就叫做大彻大悟的自私自利。现在仔细听着。我要几十页的文件。我要宣过誓的证词。我要正式文本,照片。我要房东、邻居和街角警察的宣誓证明。我要听公寓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的意思清楚了吗?你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几个星期?”

  “可能是几个月。”迪耶特·施蒂利厉声说道。“我不管。现在去干剩下的工作。所有的资料都转给沃尔特,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们从来没说过话。我们现在没有说话。从此时此刻开始,按照给你的指示,你把材料弄好交给沃尔特。你打算今天晚上参加舒兹恩大楼的晚餐吗?”

  “什么?”伊瑟林听糊涂了。

  “青年领袖协会每月一次的晚餐。阿诺德·尤勒宣读一篇论文,关于阿拉伯石油形势的影响。你去参加。”

  “我?石油?”

  “沃尔特会在那里。你跟他联络要谨慎一些。把一切都报告给他。安排一下今后的接头,届时把你收集到的材料要交给他。明白吗?”

  “我不敢肯定——”

  “你是青年领袖协会的成员?”

  “我想是。”

  “你当然是。你爸爸很多年前给你报了名。你参没参加过无关紧要。今天晚上参加。再见。我们以后很长时间不会再见面,你和我。”

第四十章

  艾里希下午五点醒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快的感觉,总觉得有人一直在审视着他。是不是他做梦梦到了什么?他不想成为别人审查的对象。瑞士人可能喜欢察篱窥壁,但是瑞士人更讨厌被监视。他睁开了眼睛。

  那暗淡的玫瑰色让人赏心悦目。遮阳窗帘依旧关着,只有一盏淡粉色的夜灯把屋子笼罩在肉色调中。在她诸多的卧室中他经历了诸多的好事。他在这其中的一间卧室中醒了过来,觉得就像在家里一样。他这个夏天醒来时多数都是这种感觉。

  这时他意识到是她在看着他。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米歇尔坐在床上,依着三四个淡玫瑰色的枕头。蓬松的头发垂成层层的波浪,那爱的行动几乎没有影响到头发。她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艾里希。

  “监视我?”

  “我完全有这个权利。”她说。

  他觉得在她那奶油般的声音中听到了一种遥远的调子,通常这种调子中都有很多性紧张的含义。就这么几个字,听起来就像是她在一架长长的显微镜的那一头对他说话,而他则是某个被钉在玻璃片上的东西。

  “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他懒懒地问道。他还不想醒过来面对这个世界。

  “我用我的身体买来的。”

  “嗯。那我该找给你零钱。”

  “对。”她脸上的笑容很淡,几乎是不情愿的。“你是该找给我零钱。”

  “还生沃尔特的气?”

  “不是生气。是吃惊。”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整个胸脯像少女的一般挺立起来,乳晕很大,在昏暗的光线中现出玫瑰一样的棕色。“我本以为你会很容易地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艾里希发现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费力地把身子抬起到半坐的姿势,不想再继续感觉自己好像是放大镜下的标本。“如果你是说我的未婚妻……”

  “计划应该直接送给她。我们讨论过的,是不是?”米歇尔诘问道。

  她的声音——倒是不生硬,艾里希觉得——和两个小时前他们做爱时的声音大不一样了。她当时很生气,但是她知道她对他有用。她像一只猫一样,可以一边想着大事,一边享受着他的爱抚。而现在艾里希非常明白,目前的大事不是他为她在床上做了些什么,而是就马吉特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们的确讨论过。”她又说话了,口气已经缓和成更为亲切的调子。“是你说的这件事该马吉特·施蒂利负责。你说她会理解,把它当作自己的事,在整个施蒂利的决策系统中照顾着它,确保它被通过。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的宝贝,不是我啊,你。”

  “没错,我是嘟囔过这种话。”

  “不管嘟囔过没嘟囔过,”米歇尔立刻反驳道,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这是我们的共识,你和我。而你却把它交给了那个头号大傻瓜沃尔特·施蒂利。太可怕了。”

  “我解释过的。”

  “没有。”

  “我告诉过你马吉特不在城里。而这件事又得速作决定。”

  “你不知道你的未婚妻的行踪?”

  “她也不知道我的。”艾里希慢吞吞地说。这谈话已经让他烦了。他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给她了,全套的爱情活计,从爱抚、细细地咬、小小的舔吻到她相当喜欢的长长的前戏。他和米歇尔做爱时在每一个动作上投入的时间比他以前用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的都多。他这么做有许多原因,而且这么做也不累。他尽情享受着每一分钟,但是过后他应该做一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玫瑰。他不想回到现实中,直到他真的他妈的该走了。

  他看了一眼床头桌上那个佛罗伦萨金色小闹钟。五点十分。时间还多。他们至少还可以再云雨一次,然后他就离开她这座巴塞尔郊外靠近法国边境的小别墅。

  “如果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米歇尔说。

  艾里希分析了她的声音,有刺。不是使性子,也不是憋着火。是……业务口吻。是这个词吗?说变就变。来,朋友,你已经非常认真地,甚至是非常熟练地给了我高潮而且我已经像猫一样弓起了背,而且还快乐地嚎叫了,而且还让你睡了一会儿,你现在可以走了。完了。

  “米歇尔,”他说,“别这样。”

  “怎么样?”

  他滚过身来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她的大腿上有她的香水味和他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别翻脸。不要因为某个愚蠢的生意上的事。那不是你,根本不是你。”

  她有好长一会儿没有说话。“我是什么?”她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把手拿开。“你认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差不多四个月了。里里外外你都了解,就像妇科大夫一样。”她笑了一会儿。“我该给你的都给你了。当我要求把你的东西给我一点儿而你却不肯,我的感觉难道很难理解吗?我告诉你,艾里希,那就是我。那个你从头到脚都享受过来的我。我本以为你现在该知道我是什么味道了。我,你已经尝得够多了。”

  “我了解那味道。显然我不了解你。”

  “都一样,我的味道和我。我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我就是我的分泌物。”

  他翻过身来,吻着她大腿根内侧那毛茸茸柔软的皮肤。“米歇尔,这地方真可爱。”

  “我费了很多力气在它上面。各种杂技。你根本就不知道为了这光滑的皮肤我有多辛苦。任何一个找我来求得青春永驻的女人,只要她愿意那么辛苦,我可以让她们回到少年。”她又笑了。他轻轻地咬着她,让她有点儿蠢蠢欲动。“当情人看闹钟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件事情。”

  “不。我发誓。这几个小时我还没处可去。”他说。

  “啊。你真的有约。和她?”

  “马吉特?我告诉过你,她不在城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

  “别咬了。痒。”

  “嗯,对。”

  “停。”她轻轻地起身离开他。“你今天晚上见她吗?”

  “我得去参加一个无聊的青年领袖协会晚餐。我从来不去,但是沃尔特肯定会在那里。我想为你去逼一逼他。为我们。”

  “多谢你还挂念着。但是做决定的又不是沃尔特。”

  “我想他必须得做决定。”艾里希从她身边翻过身去。既然不让他咬,那就去他妈的。“把沃尔特放在同辈面前跟他谈,要比在他的办公室里跟他私下里谈管用得多。”

  “你真聪明。”米歇尔语调柔和多了。“不过那还不是最好的办法。得把你的未婚妻拉进来。”

  “可能下个礼拜。”

  “一定在下个礼拜。”

  “她来去匆匆。米歇尔,不可能的事不要强求。”

  “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俯下身来,轻轻地咬着他的左乳头。“一切。”

  他用胳膊搂住她的头,想把她圈住,但是她挣脱了。“我十一点钟就会吃完饭。”艾里希许诺道。“半夜回到这里时,我会给你一份完整的报告。”

  艾里希坐出租汽车回他莱因河岸小巴塞尔的房子时,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许诺。

  他为什么就这么放过她了?他为什么就由着她让自己感到内疚,感到歉意?她要他帮他妈的这么大的忙,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做得尽可能的好了。而她却把他早早地送回家来。而且,不知怎么的,还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急急忙忙地许诺拿着一份报告爬回来,就像一条受过训练的狗似的。

  这太过分了,艾里希想。车这时驶过大桥,朝右拐上下莱因路。他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甚至今天晚上这他妈的晚餐。

  她比他以前所怀疑的确实更聪明,同时又更直截了当。这件事是不是一直隐藏在她的脑子里?她培养他这么长的时间,和他分享床上的那种火热的玫瑰般的欢娱,是不是仅仅为了简单的生意上的便利?

  不可能,艾里希对自己说。他付过车钱,走上台阶来到前门。他找了半天的钥匙,突然间想起来他的钥匙是和那辆橘黄色的玛格纳的钥匙在一个环上。马吉特拿着它们,天知道她在哪儿。像马吉特这样的女人如果打算越轨的话,她们会变得狂暴起来。和米歇尔不一样。

  他接了门铃,邦特开了门并把他领进来。“艾里希先生,那么早?太高兴了。”

  艾里希冲这个老人皱了皱眉头。“不要恭维我,邦特,瑞士人之间用不着这样。”

  “遵命,先生。”

  “我要在起居室里喝点威士忌,加冰加苏打,然后冲个澡。我看,今晚穿什么?”

  “黑领带?”邦特建议道。

  “噢,老天,当然不行。”

  “有论文宣读的,先生。”

  “论文?我的老天爷,我真幸运。”

  “是的,先生。”

  “阿尼·尤勒讲石油利润问题也用不着系黑领带。给我拿件夏天穿的浅灰色外衣和深蓝色衬衣。”

  “方巾或者领带?”

  “都不要。他妈的舒兹恩大楼里面空调不好。”他盯着邦特颇不满的面孔。“上帝,好吧,领带。晚餐后我总能悄悄地松松领口。”

  “遵命,先生。”邦特打开起居室的门,看着艾里希坐下来看着晚报,然后才离开。他几乎马上又回来了,端着一个大杯子,里面放着许多冰块。他慢慢地倒着威士忌,直到艾里希说够了,然后将塞尔泽矿泉水浇在冰块上,直到差不多和杯口持平。

  “在炎热的八月里,这总是很提神,先生。”

  艾里希长饮了一口,叹了口气。“不冲澡了,泡个冷水澡,或许。你现在就可以放水了,邦特,把我的衣服摆好,晚上就没事了。”

  “多谢,先生。”邦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想离开屋子。

  “怎么了,邦特?”

  “没什么,先生。我只是想。你似乎——”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又磕磕巴巴地说下去。“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艾里希先生?”

  艾里希抬起眼来,正好和邦特的目光相接。这爱管闲事的老家伙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他几乎无法视而不见。玛格纳跟了马吉特。他自己也从来不在家睡觉。现在又突然回来,不为别的,居然是为了参加一个平常躲都躲不及的晚餐。

  难怪邦特觉得情况很不正常。但是这么问也太怪了点。“你是不是丢了什么?”就好像谁会有一副丢了什么的表情。但是,当然,会有这种表情。

  “没什么,邦特。谢谢你。”

  “一切正常?”

  “好得不能再好,邦特。”

  “就像英国人说的,先生,一切倍儿正确。”

  要在平常,艾里希会大笑起来。但是没什么是正常的,是不是?所以他只是微微笑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苦笑。“一切正确,邦特。放洗澡水。”

  “遵命,先生。”他躬身退出房间,那姿势却和任何一个敬畏上帝的瑞士人一样,身板笔直,不卑不亢。

  艾里希啜了一口冰威士忌。邦特真怪。当然他还是有权力问一问的。这些上了年纪的家仆总自以为有这份权力,邦特也不例外。可能是把自己当作父亲,照顾精神失常、摇摆不定、没有雄心、没有目标、没有妻子的艾里希·洛恩。

  他站起身来,朝书房那头那堵墙上挂着的一幅乌尔斯·格拉夫的木刻走去。格拉夫用他那雅致的线条描绘了文艺复兴时期瑞士的两个粗壮的雇佣兵,他们站在营火旁,矛枪随意地夹在臂弯中。格拉夫熟悉这种样子。他以前就是一名可怕的军人,后来才弃甲从艺的。

  艾里希几年前在拍卖会上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幅木刻。这画的价格现在已经翻了三倍。按照马吉特的要求,画框被做成精美的文艺复兴式木雕框,周围镶嵌着威尼斯雾镜作衬边。艾里希现在看着镜子。

  他的样子看上去飘渺、模糊。在这种镜子里看到的总是这副样子。但是他有一种邦特刚才那个问题问到的那种感觉。他的确看上去有点儿……怎么说来着?摇摆?被遗弃的艾里希·洛恩?

  好像他丢了什么。可能吧。他今天在米歇尔面前的表现——或者毋宁说是米歇尔在他面前的表现——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拿走了,主动权。他可以说已经把主动权拱手交给了她。她是头。几个月以来,这一直是他们之间的一件很微妙的事,但是他们一直是平等的,在选择、深入、退出上有平等的自由。

  现在主动权在她手里。乞求今天午夜报告的不是她。是他自愿的,因为近来令人奇怪地没有信心。为什么?

  他轻轻地动了动脚趾,看着镜子,让镜子上分布不均的雾把他的脸扭曲成个鬼脸,因为紧张或者痛苦造成的面部痉挛。

  他爱上她了。

第四十一章

  布里斯刚从瞌睡中醒来时,整间卧室在他看来就像是沐浴在金光之中,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沙滩外的浅水中游泳一样。

  他嘟囔了些什么,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把脸凑到了马吉特的金色鞣革皮包前。皮包的拉链开着,皮包打开在床上,将一位女性的全部都泄露了出来:一本小红皮笔记本,她在德莱凯尼根餐厅里就是用铅笔在这个本子上写了第一张便条,一本配套的小通讯录,小化妆盒,口红,钱包,一本用作日记的旧练习本,一捆信件,用一个很大的纸夹夹着,两条干净的米黄色比基尼内裤,一件叠得很整齐的针织罩衫现在却皱得不成样子了,一个形状像鸡蛋的老式景泰蓝药丸盒,一大串钥匙,包括那辆L-2玛格纳跑车的钥匙。这些东西是任何一位中产阶级妇女出来度秘密周末时所必备的。他又嘟囔了些什么,转过头去,看见她还在睡着。

  他们的长腿不知怎么的叠在了一起。他们互相躺成直角。从他们几乎还胶合在一起的样子,他知道他们在高潮之后一起跌入梦乡。

  里克韦尔的西尔瓦纳酒。它把血液变成了黏稠的浆糊。你可以感觉到它在你的血管中缓慢地流动着,就好像在你体内,从你自己的血液里面往外按摩,让你通体舒泰。

  他们勉强回到了科尔马的床上。这会是一个更美好的周末。

  “嗯?”她问道,眼睛还闭着。

  “没什么。”他看着她慢慢地醒过来,伸伸胳膊,发现他们还缠在一起,意识到他们几乎是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在他身上蹭了一会儿。“天哪,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但是她没有看着他。

  “几点了?”他问。

  “但是以前在哈佛就从来没这样过。”她又是答非所问。“我们得赶着去上课或者图书馆或者干什么无聊的事情。”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他说。“那时我们还年轻,用不着多睡。现在……”他抚摸着她的那块深色的阴毛。“你戴着表吗?”

  “没有。你呢?”

  “没有。”

  “那就得了。”她扭动着把半个身子蹭到他的身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上。“压着我。”

  “会把你压扁了的。”

  “不,我要。别撑着。”

  “这都是老习惯了。”

  “我要感觉你全部的重量。”

  “准备好了吗?”他松开胳膊肘,将身子落在她的身上。

  “对。”她喃喃地说。“对,就这样。你以前是什么,后卫?”

  他立刻撑起身子。“野马布里斯。”他说。

  “真的?”

  “一点小幽默。你从来没听说过野马纳古斯基,是吧?现在,这儿有一个真正的波兰佬后卫。”

  “你真是波兰人吗?”

  “里外都是。”

  “那么你的旗杆是波兰的旗杆了?”

  他突然压了下来。“再来一点儿?”

  “哦呼。我崇拜它。少量的。”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我决定让你活下去。”

  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她仰面躺着的时候,小乳房几乎都看不出来了。“你身体里面有很多的力量。”她说道。“不仅仅是重量。力量。而你却选择了一份有劲没处使的工作。”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瑞士人,你知道,”她这时说道,“是出了名的假装被动。”她偎依在他的身旁,直到他伸出手臂圈住她的肩膀。“我们这个时代产生过不少的怪人。像让·雅各·卢梭这样的梦想家。最后成了妄想狂。有没有谁跟你说过约米尼将军的故事?”

  “没有。”

  “他太瑞士了,让人牙疼。”

  “跟我说说。”

  “约米尼被一家银行当作职员送到巴黎。那是,可能,1790年?1800年?”

  “那我就选1795年。”

  “他在业余时间里研究弗雷德里克大帝的战役。你能想像一个银行职员变成了一个普鲁士军队的权威吗?当然,消息传到了拿破仑那里。他从一个银行职员被晋升为陆军上校,然后被授予男爵头衔。约米尼男爵,对吧?”

  “故事到这儿还不错。”

  “但是这个小人物的突然晋升惹恼了米歇尔·奈伊。”她接着说道。“他公开对这个银行职员男爵表示厌恶,也不管他是个普鲁士军事战术的专家。约米尼觉得自己受到压制,便在1808年开小差跑到圣彼得堡。沙皇封他为将军。你在听我说吗?”

  “有点儿让人无法相信了。”

  “不。让人无法相信的还在后头。拿破仑对约米尼非常气愤。这个你尽可以相信。他怎么办?他把他以前的这位上校邀请回巴黎。约米尼回去就必死无疑。为什么?只有瑞士人能说得清楚。拿破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做法国将军,要么把他当开小差的给枪毙。约米尼选择了将军的指挥棒。”

  “可以相信。”

  “法俄战争爆发了。约米尼领着双方军队的将军衔。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矛盾的,但对瑞士人来说不是。他把自己安排到后方军队中去。”

  “非常可信。”

  “他没有参加1812年的战役,但是在1813年的撤退中,他被指责犯了一个他认为自己没有犯的错误。瑞士人不怕批评,但不能无中生有。他开小差到了俄国人那里。”

  “难以置信。”

  “他们欢呼着迎接他。”她接着说道。“并让他领导俄军追击法国人。谁都会觉得约米尼最适合这项工作,因为他知道法国人的撤退计划。凭着他的军事知识,俄国军队可以把法国军队打得一败涂地。”

  “极其可信。”

  “不。约米尼说透露法国人的计划有失他的身份。这是对拿破仑的背叛。所以俄国人得自己去追法国人,不能找他帮忙。谁都可以想像沙皇肯定对这位瑞士将军不满。”

  “最可信。”

  “拿破仑的军队一被驱逐出去,约米尼却开始了新的事业,做俄国的外交官。他代表俄罗斯帝国政府出席维也纳大会,后来为沙皇创办了沙皇军事学院。在拿破仑的回忆录中,拿破仑特意告诉全世界,他并不认为约米尼的弃职是一种背叛行为。作为瑞士人,他有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不,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后来拿破仑三世召约米尼到巴黎来向他请教技术问题。约米尼死的时候年纪很大了,那时他是春风得意,有各种各样的荣誉和奖励。他两次背叛拿破仑,一次背叛沙皇,死的时候却还是一位十全十美的瑞士绅士。”

  长久的沉默,然后布里斯说道:“你编的。整个故事,还有那个可笑的名字。”他捏了捏她的肩膀。“告诉我是你编的。”

  “瑞士雇佣兵的故事不可信,这我承认。比方说你的沃尔兹将军。”

  “我的沃尔兹将军?”

  “当然不是我的。海恩里希·沃尔兹,负责安德逊韦尔集中营的南方联军少校。因为他太残暴,北方把他枪毙了。”

  “嘿,听着,我们亲热亲热。”

  她跳下床往浴室走去。“我们不能一个周末都躺在这个地方。我们得穿上衣服出去,是不是?”

  “我想是的,好吧。”

  “马特。”她站在门口说道。他翻过身来看着她。高高的个,长长的腿,漂亮的大腿往上收成细细的腰。她的深色头发需要梳理。淡妆大多已经没了。那长长的脖子,高高的颧骨上的红晕。她真漂亮。

  “什么?”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夏天。”

第四十二章

  柯蒂斯驱车朝北驶向日内瓦,在机场还了那辆菲亚特。除了得到帕尔莫的同意不再紧盯着马修·布里斯之外,整个摩科特之行白忙一场。他现在得乘晚班飞机到巴黎,拾起更重要的UBCO事务的线头。

  但是这次拜访让柯蒂斯感觉很不舒服。比如说,帕尔莫在网球场上的作风。为了赢,这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于声称已经退休的人来说,这种心态不对。

  就这件事本身来说,不过是柯蒂斯所要思考的一件小问题,但是在帕尔莫的表面上发现了这么一条裂缝,他就禁不住要想他现在所想的。他的脑子很奇怪,这他也知道,但是这样的脑子正合适干他挣饭吃的工作。所以他开始审查帕尔莫情况的其他方面,就像一个钻石切割师检查一块没有切割的石头,看看有没有裂纹。把錾子放在这儿?或者这儿?用小木槌轻轻地敲敲?或者实实在在地给它一下子?

  发现帕尔莫更是个人而不是个神之后,柯蒂斯开始对帕尔莫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的其他东西产生好奇。如果他不是UBCO的耶和华,那么他的脑子就完全有理由思考他的动机了。

  例如,送布里斯到巴塞尔。为什么是布里斯?他就那么出色吗?帕尔莫真的那么喜欢他吗?大概除了他的女儿和他的小儿子之外,他真的喜欢谁吗?还有那个他称之为网球球友的神秘女人?盖莉·帕尔莫是怎么叫她的?“我未来的继母。”

  但是为什么要布里斯领头搞这项至少在初期应该是非常隐蔽的工作,躲着不让瑞士人知道,直到发展壮大,他们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了?为什么不派一个真正的穿软底鞋的人来经办这件事?为什么是个后卫,他似乎只知道老式的、实心实意地低头朝防线猛冲?当然,布里斯自己证明要聪明得多,事实也是如此。他干地下工作的手段并不差。柯蒂斯毫不留情地想到,是谁为他凭空想出这些东西来的。

  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事,他妈的帕尔莫。比尔·埃尔斯顿费了不少周折,冒了些风险,把那个小电子仪器委托给盖莉·帕尔莫,他是想让她拿着。不是计算她的消费账,而是另有原因。

  埃尔斯顿远离这儿的战斗中心,但是他的直觉是对的。施蒂利为什么生产这种利润很低的新鲜玩意儿,这东西在他妈的产品计划中甚至还不值个蓝筹码。施蒂利生产起东西来,那可是山摇地动的。重工业、机械制造、大规模的化工生产、洲际信贷、给政府和工业巨头提供资金,这才是施蒂利的正常工作。不是这种精巧的小东西,可能零售价都不到一百美元。

  比尔·埃尔斯顿是想让柯蒂斯拿着机器,可机器现在还在摩科特。帕尔莫还在从里面弄着答案。一个老顽童和一个高级的新玩具。

  在等晚班巴黎飞机时,柯蒂斯发现自己很高兴摆脱了帕尔莫一会儿。那人让他心烦。他那复杂至极的UBCO计划也让他心烦。当一个策略复杂到这个程度的时候,肯定有意想不到的裂缝。

第四十三章

  去舒兹恩大楼有各种各样的途径。18路电车正好经过,6路电车在一个街区以外有个站,33路公共汽车也经过这家饭店所在的那块小三角形公用场地。

  年轻人来参加今晚在这个古老的建筑物里的一间大包房中举办的晚餐,要么是坐司机开的车,要么是自己开车。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巨大的T形饭店后面的停车场上,有各种各样的车,从小勃斯车到乘员七人的梅塞德斯大轿车。

  这块停车场是几十年前,当巴塞尔进行街道系统现代化,重新规划路线的时候,舒兹恩大楼从附近的舒兹恩马特公园强行割占的。舒兹恩马特公园本身被整齐地切割成几乎是对等的两部分。一半有椭圆形赛场,还有某个用德国话来说就是老人运动宫的东西。另一半就是公园,有小路、花床和凳子。

  在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最古老的巴塞尔风景画中,艺术家们就试图从城墙外来表现这栋现在被叫做舒兹恩大楼的建筑物。制作于1615年的著名的梅利安地图把这栋楼描绘得非常清晰,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印在了饭店的菜单上。

  艾里希·洛恩一直非常讨厌这个地方。舒兹恩大楼曾经是一个贵族家的狩猎房。这家贵族原是罗马天主教显贵中的一支,宗教改革终于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将它消磨殆尽。

  在巴塞尔行会和主教的多次斗争当中,舒兹恩大楼终于落入自由民的手中。这些自由民主要是些加尔文教徒。在继之而来的巴塞尔与其周围的州(州里的农民还主要是天主教徒)之间的战争中,顽固的自由民依然抓着舒兹恩大楼不放,尽管当时大楼坐落在城墙外有争议的土地上。

  在艾里希看来,不值得为这块地方打仗。这地方也不值得在似懂非懂的巴塞尔人中间有这么大的口碑(舒兹恩大楼极少做广告)。真正了解这里的人,除了参加像今天晚上这样有组织的晚宴,或者由市政府举办的官方晚宴之外,能不来就不来。

  他到达舒兹恩大楼的时候,七点已经过了,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很久了,空气也凉爽了一些。这栋绿树环绕的古老的大楼正在沉入墨绿色的梦乡中。

  艾里希指点着出租汽车司机在停车场的一个入口处让他下车。当他走进后厅的时候,他抬头看着通向二楼房间的大楼梯。和往常一样,他非常恼火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没完没了的武器:像那支完全虚构的威廉·退尔可能曾经用过的弩,枪尖带着让人恶心的锯齿的矛,准确性很值得怀疑的燧发枪,甚至还有几尊阿尔卑斯后膛炮。

  在舒兹恩大楼所代表的诸多哲学观点中,就有瑞士男性的噬杀。艾里希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赶走这样的错觉:从他上次来这里到现在,用作装饰的杀人工具的数量已经翻了一倍。

  和每个成年瑞士男性一样,艾里希在军队服役期间花了大量的时间争神枪手的级别。和大多数瑞士男性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参加过星期日的打靶活动以保持自己的技术。这种打靶活动充斥着这个小国的休息日。从法国边境到奥地利边境最深入的地区,到处都响着来福枪的噼啪声。

  他之所以放弃了他作为瑞士人向乡村泼洒子弹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尽管他还是有可能打中一面靶的),原因是打靶似乎把他的瑞士男性同胞本性中最坏的东西给暴露出来了,就是那种在没头没脑的纯粹的噪音展示中,骨瘦如柴的银行职员和壮如蛮牛的山民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假装豪爽、拍掌击股、豪饮啤酒、声气相通的同志情谊。这样做只是为了每个周末一次地不断证明瑞士的边境是邻国那些软弱的进攻所动摇不了的。

  艾里希走进酒吧。酒吧位于包房和公共进餐区之间。在那里有几个文里希儿时的同伴,虽然他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并且已经牢牢地把自己缝入家族生意和财富的热被窝中,但是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讨厌他们认为瑞士已经变成的样子。

  如果他们参加这样的晚餐的话,首先可以在酒吧里找到他们。他们适量地喝着比费尔德施洛森啤酒,或者卡迪诺啤酒劲还要大的饮料。这两种啤酒都是在离施蒂利城堡不远的莱因河岸上出产的。

  艾里希没有看见一个老同学或者老朋友,便走进专用餐厅。他有点儿迟到了,但是还没有晚到错过晚餐的第一道菜,这通常都是一道非常体面的汤,浓浓的豆汁汤。他打开门,发现晚餐实际上已经开始了。

  舒兹恩大楼的这间包房占了测楼的一层,宽度大约有五十或者六十英尺,两面外墙安着窄玻璃窗,光线虽然可以射进来,却都变形了。

  当艾里希在长桌的中间坐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外面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灌木和树都变形了,看上去很阴险,就像是瑞士幻想家弗塞利这样的人画的画。他想知道在过路人的眼中,桌边坐着的这三十或者三十五个男人是副什么样子。这些巴塞尔的资产阶级花朵各个穿着西装和白衬衣,可能很像巴塞尔的霍尔拜因在他的《死亡之舞》中画的变了形的倒霉的鬼魂,他们真实的痛苦表情被散光变形成骇人暴怒。

  艾里希要了一份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加冰,记在自己的账上。然后他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汉瑟,你胖了?”

  那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冲他冷笑了一声。“天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你了,一见面你就这么跟我打招呼?而你看上去瘦得跟鹳似的。青春疗法。我知道那疗法消耗了你不少。”

  艾里希咧着嘴冲他恶狠狠地笑了笑,刻意露出他脸上所有的撒旦式的V字形。“你说得太对了,汉瑟。”他说完,很粗鲁再转向另一个餐友。“普兹,怎么样?”

  普兹·西格头秃得很厉害,尽管他和艾里希一样大。他为了尽可能地弥补这个缺憾,于是蓄了一口真正的大胡子,又密又黑,用润发膏涂得锃亮,胡子的两角上了一种散发着强烈的松香味儿的蜡,硬硬的,往上翘着。他小心地看着艾里希。“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用粗哑的声音问道。“阿尼·尤勒的发言?”

  “太对了。我们都知道他的思想是多么的伟大。”

  普兹知道这是讽刺,便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只有那蓬大胡子抖得神气活现。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呱呱问道:“我听到关于你的一些了不起的事,你这狗日的。”

  “什么事?”

  “我们有多少人都想在那个永恒的青春泉中洗澡。”那口大胡子微微垂了垂。“至少,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达到了目的,你这狗东西,嗯?”

  我们中的一个人,艾里希默默地重复着。亲爱的基督啊,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环视了一下屋子。那儿坐着沃尔特·施蒂利,像他那个月亮脸的父亲一样脸上闪烁着自我满足的光辉。他偶尔深深地点一点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习惯了,而是肌肉痉挛。

  他的旁边坐着这个部落的小成员,保罗·伊瑟林。他是有名没钱。他正设法够到沃尔特的耳朵。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佝偻着身子。他坐的那把椅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在巴塞尔的日子屈指可数了,除非他讨个好老婆。每次伊瑟林想吸引沃尔特的注意时,这个头发沙黄、面色苍白、眼睛像牛奶一样的白鼠便似乎故意打断他的话,转过去和桌子对面的餐友说话,也就是今天晚餐的发言人。

  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到目前为止,沃尔特已经把他那个小便携式计算器的大商业计划中富于启发性的秘密透露给了多少人。他现在是不是又在拿这件事烦阿尼·尤勒?

  第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证明是典型的瑞士菜,就像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巴塞尔上流社会的男人。艾里希喝完了自己的苏打威士忌之后,看到上来的酒是度数很高的格威兹拉米那酒,便又为自己要了一瓶度数低的纳沙泰尔红酒。

  艾里希啜了一口他的勃艮第黑葡萄酒。那么说,他和米歇尔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如果这些呆子都知道了的话,那就有可能已经传了几个月了。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会让艾里希很开心,并且会微妙地影响到他,让他突然地结束这场风流。和米歇尔就不行了。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人们都在说他们俩些什么。

  年龄上的差距,或许?地位上的差距?还有,如果她能多少长期地把文里希从他未婚妻的身边吸引开,由此产生的丑闻?这件事对施蒂利家的男人和马吉特之间的矛盾的影响?对欧洲米歇尔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投资的可能性?

  可能巴塞尔的上流社会一个夏天都在谈论这些有滋有味的珍闻,加上某种对艾里希是否终于棋逢对手的好奇。

  是啊,他找着了,艾里希想着,眼睛盯着吃了一半的食物。他瞥了一眼那瓶纳沙泰尔红酒,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吃得太少。待会儿还要在讲话之后的社交酒会上拍沃尔特的马屁呢。

  毫无疑问,米歇尔对他的控制是任何其他的女人所不及的。这有可能是个经验的问题,但是更有可能是她那种完全自信的结果。和大多数曾经和他风流过的女人(不管是单身的还是结了婚的)不同的是,米歇尔在这个大世界和巴塞尔的上流社会里有非常坚实的基础。

  她就是她。不是某个政客的讨厌的妻子,寻求刺激,搞点小动作报复她丈夫,也不是职业女性,在自己的职业中一步步地往上爬。在许多方面她已经做到马吉特·施蒂利想要做的,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在瑞士,这很新鲜,但更多的是一种力量。这给艾里希很深的影响。甚至他坐在这里,他一心想的还是米歇尔(他这一个夏天从来都没有跟她分得这么开),就好像她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香气一样。

  他的思绪转到了他的未婚妻。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生活中的那个男人是谁,这就是艾里希痴迷于米歇尔的标志。他肯定她不会莽撞行事的。只要她一有不慎,就会给她的叔叔可乘之机。

  还有她那些亲爱的表兄弟。艾里希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沃尔特。艾里希喝得越多,就越觉得沃尔特像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耗子。喝完那瓶酒之后,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先朝沃尔特的脸上吐口唾沫的话,你会发现简直无法开口和他说话。

  他发现伊瑟林的举止有些奇怪,好像他已经厌烦了去吸引这个大人物的注意,但是又依然在固执地纠缠他。伊瑟林的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可能是厌恶自己吧,艾里希想。他了解这种神色。

  甜点端上来了,而且在没有进一步的预兆的情况下(青年领袖协会最自豪的就是某种古板的随便),阿尼把他那把沉重的椅子往后一桶,在锃亮的地板上擦出很大的声响,提醒大家注意。

  艾里希把红酒推开,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尤勒那瘦骨伶仃的身子上,他留着一把他近年来非常钟情的稀稀拉拉的红胡子。尤勒的祖上可以追溯到那位十八世纪的数学天才,但是阿尼的家族是旁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为管理石油酋长们储藏的黄金而发了大财。

  在那遥远的无知的年代里,那些长着梅毒、半疯半癫,从这块出产石油的土地上赚取大笔利润的阿拉伯独裁者们就喜欢金子,金子铸成的砖,或者可靠的伦敦银行中的英国金镑,直到英镑的价值大跌,他们才不再对金镑抱有幻想。

  新一代的酋长的儿子们,他们不再有白内障和局部麻痹,也不再喜欢不加选择地鸡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哈佛受过你死我活的金融战的训练,他们的出现使拥有阿拉伯的十几个家族才把投资的领域扩大了。如果有谁对他们现在较为复杂的投资需要了解得一清二楚的话,那就可能是阿尼。他在经济上是相当地有保障,以至于除了胡子之外,他实际上穿了一件绿白条的衬衣,跟他的胡子太不协调了。当然,还有领带。

  艾里希松开自己的领带,靠在椅子背上。“先生们,”阿尼开始发言了,“正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所宣布的美国世纪已经提前大约七十年结束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咯咯嘎嘎的晒笑。每个人都放松了。看起来阿尼是要逗大家开心了,至少按照巴塞尔的标准是这样的。

  “我在世界银行的消息人士,”阿尼·尤勒用一种类似非常随便的安慰话说道,以表明他的确有这样的消息人士,“告诉我说,毫无疑问,到1980年,酋长们将拥有超过一万亿法郎的盈余利润。这个数字,准确地说,预计是一万零二亿法郎。”

  在雾濛濛的变形窗外的远处,一辆电车敲了一下铃。艾里希眨了一下眼睛。他极少眨眼睛。就连他也被一万亿瑞士法郎给镇住了。

  “让我换一种方式来描绘这笔钱。”尤勒说,“到1980年,阿拉伯的石油生产者们将拥有世界上的货币储备的百分之七十还多。”

  艾里希不再听演说了,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沃尔特身上,要想出个什么办法在演说和提问结束之后接近那只白鼠。可能他应该把沃尔特引到包括普兹在内的一伙人中。普兹在其家族银行中爬升得比沃尔特要快。这个人正好可以用来刺激沃尔特做出某种自吹自擂的姿态,迫使沃尔特在普兹·西格面前扮演有决定权的角色。对。

  “……但是在所有的日子不好过的工业国家中,”阿尼接着啰唆着,“问题最严重的既不是美国也不是西德。是日本。对于日本工业家们所面临的巨大的经济问题,我怎么说都不过分。他们——”

  当着普兹的面,艾里希想,我问沃尔特他是否已经就那份新的美妙的贷款计划做出决定了。普兹会竖起他的耳朵,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计划送到我的银行,艾里希?”而沃尔特会出出风头,当场答应负责贷款。

  “普兹,”艾里希小声说道,“讲完话——”

  “嘘,好——好。”西格的胡子倒竖。

  “等会儿再说。”艾里希向他保证此时不打搅他。他靠在椅子背上,假装听演说。

  “……所知日本工业的重要成分与那些右翼政治组合,包括该国大多数的有组织犯罪成分的紧密关系,我们必须清楚——”

  艾里希闭上了眼睛。他可以想像出米歇尔躺在她那张放着许多枕头的床上。如果他睁开眼睛,那影像还在。她不是欧洲最漂亮的女人。她实在是让文里希心猿意马,但是即使他被米歇尔弄得魂不守舍的时候,他也清楚她不如他眼中的她那么好看。她也不比,比方说马吉特,更聪明。或者就性知识来说,他这一生遇到的女人中有半打比她强。

  他坐在那里,耳朵里是阿尼·尤勒的唠叨,心里在想,这可能是契合的问题。他读过些这方面的东西,这和动物识别其他动物、判断敌与我或者同类与天敌有关。是第一印象的问题。米歇尔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正好和艾里希这些年来内心中一直想着的女性类型合拍。

  “……而且在举国上下的那种绝望的情绪中,某些工业分子和某些有组织犯罪的分子会联手保证那种非法的商业优势,可以使日本脱离——”

  人有没有可能测出这些内在类型的秘密?一个人心里怀着多少种自己不知道的类型,直到他看见那栋房子、那棵树、那座城或者桌子或者画。就像柏拉图山洞里的那些人一样,看现实世界总想通过……什么的反射来着?他酒喝得太多了。原型。

  “……提醒你们中那些处理日本人投资和日本人贷款问题的人要拿出比平常多得多的小心来检查全部的附属——”

  我通过沃尔特办的事她永远也不会满意,艾里希对自己说。她真的很像马吉特。在她的游戏中还留着一手牌。还有一圈或者两圈。她手上的牌还有很多,而他却连这些是什么牌都不知道。

  这轮掌声很客气,但是却很实在,即使在已经停止了胡思乱想的艾里希听来,也清楚地表明阿尼·尤勒的演讲很受欢迎。继之而来的是普通提问者提出的一轮问题,他们中很少有人是想多了解些东西,多数仅仅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其中就有沃尔特。

  “……但是肯定,”沃尔特打着向尤勒提问的幌子说道,“肯定我们中的这些人有足够的商业敏锐,可以察觉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变了味的东西——”

  艾里希也不去听他说。沃尔特提的这些问题仅仅是为他的天才做广告。酒杯空了。艾里希斟上酒,慢慢地呷着。

  对,米歇尔的游戏远不止这些,他警告自己。她想从施蒂利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大笔贷款。她想寻求的是某种有机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想拉马吉特进来的唯一原因。

  七个问答之后,尤勒宣布晚餐结束。一些人站了起来,聚成小团体,喝着杯中的酒。艾里希转向普兹·西格。“你能帮我个忙对付沃尔特吗?”他问道。

  “施蒂利?”那胡子垂了下来。“那没法帮。”

  “咱们呆上一会儿。你什么也不用做,站在那儿就行了,普兹。”

  “是跟白鼠耍花招吗?”

  “没错。”

  “算我一个。”

  但是那只耗子呢?艾里希挤过站着的人群。有人记得沃尔特上厕所去了。艾里希离开房间走到最近的厕所。他开始推门,但是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让他停住了。声音其实不是从厕所里传出来的,而是从隔壁的四室里传出来的。这里在冬天用作衣帽间。里面通常有灯,帮助那个小坏蛋找到你的帽子和外衣。现在,从这回进去的地方传出沃尔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得见。

  “你已经发现她去哪儿了?”

  艾里希朝衣帽间柜台的一边挪了挪,更接近声音,但又不会被看见。他躲在上行楼梯的下面。有人回答了沃尔特,声音太低,听不见。

  “宣誓证词,嗯?好。磁带呢?”

  咕哝声。

  “我很满意。”沃尔特用较大的声音说道。“在本案无懈可击时告诉我。不,在这儿不要多说。”

  白鼠自己阔步走出衣帽间,走进厕所,没有看见艾里希。艾里希已经躲进楼梯井下阴暗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保罗·伊瑟林从衣帽间里冒了出来,又瘦又小,鬼鬼祟祟。当伊瑟林回到包房时艾里希觉得他看上去很沮丧。想到他是在帮施蒂利们做事,他也活该如此。

  艾里希慢慢地走回到餐厅。他静静地站了好长一会儿,目光扫视着一群群站着和坐着的人。这就是他的巴塞尔,不管他想要不想要。过了一会儿,普兹·西格找到了他。

  “沃尔特在哪儿?”他问道。

  艾里希抬头看着他,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盯着普兹的胡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哦,那事。”他最后说道。

  “走,咱们干吧。”

  “普兹。”艾里希慢慢地说道。他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里在颤抖,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对沃尔特和伊瑟林感到气愤,还是替马吉特担忧。

  “出了点事,普兹。算了吧。”

第四十四章

  月亮升起来了。半个,在这八月的晴空中看上去就像满月一样的亮。它投下的光就像阳光一样的强烈,照射在格勒特街外一座小私家花园周围的颤抖的青冈木树叶上。

  这栋房子独自坐落在那个小花园的正中心,方方正正的三层灰色石头楼,有角窗和一座很雅致的过车厅。那辆美洲虎已经停在了过车厅下,但是一眼看上去,房子里没有灯光来表明有人在家。

  这在老伊瑟林府是很正常的事。现在只有保罗住在这里。他的妹妹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的最后一位终身雇员,管家克洛恩夫人,六个月前就让保罗辞退了。

  这倒不是说保罗·伊瑟林好像没有办法摆脱贫困。家里的钱用完了,但是有几家建筑公司出大价钱买他这块地产。当然,这可爱的老宅会被夷为平地。但是两英亩的土地,在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上,如果一个建筑商能在这里盖,比方说,一栋二十层楼的公寓,那就相当值钱了,假如他能买通土地规划官员的话。他们是很严格,但是巴塞尔的官员不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官员工资挣得多。

  上一笔出价对保罗太有诱惑力了。一百万瑞士法郎。他可以离开巴塞尔,到别的地方东山再起,好好干他一番事业。但那就意味着伊瑟林家族他这一支山穷水尽了。在巴塞尔还有些其他的伊瑟林,表亲之类的。所以这并不意味着在巴塞尔显赫了这么多个世纪之后这个名字要销声匿迹了,而只是保罗的父亲所代表的这一支。他父亲是整个家族中最受尊敬,最受爱戴的人。出卖他的宅子,他的花园,他的长子继承权……保罗拒绝了。

  他看着卧室窗外的月亮。一只现代的玻璃缸中,一支小蜡烛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些闪烁的实在感,但是月光要真实得多。

  他发现自己在想像着谢尔特的样子,倒在米黄色大众车的方向盘上。这些天来,为了保护伊瑟林的长子继承权,他付出的代价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你在看什么?”艾尔菲从床上问道。

  保罗转过身来,摸了摸皮包骨头的胸脯上那乱蓬蓬的胸毛。这个动作没什么意义,只是给他些时间思考。“是月亮,宝贝。过来看看。”

  “不。你过来。”

  “没个够的小淫妇。”

  “没个够的是你。”她提醒他。“是你开始的,你就得做完。我还没完呢。”她咯咯地笑着。

  他在她身边躺下,心不在焉地开始轻轻地抓着她乳房上那又大又挺的乳头。他本希望在小巴塞尔的电气行里买一台乌尔M-7,有烟盒那么大小。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买麻雀6001,就像一个很大的黑色维生素胶囊。都是非常好的麦克风,但是麻雀FM发射器只能传递一百米的距离。

  她又咯咯地笑道:“你上流社会的女朋友是不是这样,保利?”

  她从床角抓起她扔在那里的那顶柔软的白色大草帽。她昨天午餐时戴的就是这顶草帽。今晚赴过舒兹恩大楼的晚餐之后他来接她时,她戴的也是这顶草帽。她赤裸着身子,开始缓慢地、几乎是很严肃地向上向后运动。那顶昂贵的帽子在烛光中撩人心扉地摇曳着。

  “待会儿再问我。”

  他和她一起摇着,跟上她的节奏,加强她的节奏。得给她好好编个谎。间谍之类的?但是她绝对不会相信她自己的女主人会干这种事。那么浪漫的阴谋?

  就是要跟她说点什么,答应给她上天摘月亮,却让她把麻雀6001放在发挥最佳作用的地方。他注意到马吉特经常随身带着一只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可能把麻雀放在那里最合适。但是怎么才能让艾尔菲去放它。如此这般?

  “啊!”她的手指抠进了他的肩膀。她抖得很厉害,连他也振动起来。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草帽疯狂地抖着,好像在大风中一样。

  然后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她的眼睫毛扑闪着,眼睛却还闭着。

  “如果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的话,”伊瑟林小声说道,“我可以把你培养成一个十足的女士。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

  艾尔菲双眼圆睁,带着敬畏。“真的?”

  他上下点了几次头,模仿沃尔特·施蒂利的动作。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发现了让艾尔菲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背叛她的女主人的动力。身为马吉特的贴身女管家,她一定看够了上流社会的生活,自己也想来试试。为什么不呢?她也带得出去。等到他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幅富贵生活的图景时,她会为他去杀人的。

  “艾尔菲,”他说道,“乖。从我身上下来,去梳妆台。看见那个像闪闪发光的黑色小药丸的东西了吗?把它拿过来。”

  艾尔菲猛地把白草帽的帽檐拉了下来,做了个鬼脸。但是她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

第四十五章

  艾里希翻着他房子顶楼上的那个写字台,漫不经心地搜着抽屉,找一套车库里那辆本特力车的备用钥匙。他今天晚上给了邦特一套,但是现在给他打电话太晚了。备用钥匙应该在书桌里。

  他终于找到这套钥匙了,被随意地扔在一个小锡盒里。这个盒子原来是装细长的荷兰雪茄的。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放在盒子里的其他钥匙,认出有一把是开楼下信箱的,有一把是那辆橘黄色的玛格纳的钥匙,有一对钥匙是开他的度假别墅的前后门的,甚至还有施蒂利城堡厨房的备用钥匙,那是几年前马吉特给他的,为了什么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们以前是多么亲密,而其实又从来没有亲密过,真有意思。这是互相信任的朋友关系。

  艾里希的动作很不稳,几乎无法控制。他可以看见他抓起钥匙放下钥匙的样子,他手在颤抖。没关系。

  他把本特力的钥匙放进口袋里,踢踢踏踏地下了主楼梯来到一楼,给自己兑了一杯和傍晚时邦特给他兑的那杯一样大的苏格兰威士忌。今天晚上似乎是豪饮之夜,他嘟囔着,啜了一口酒。当然,当他想问题时才喝。

  他盯着那幅映在乌尔斯·格拉夫木刻周围的镜框中自己的脸。他先龇着牙,像一条发怒的狗。然后合上嘴,审视着垂下的嘴角,小丑的嘴。今天晚上他的举止就像是个小丑。

  所有心里最关心他而又比他好的人,几年来一直告诉他说他不正经。他知道他没个正经。生活就不正经,所以又有什么可以正经对待的呢?

  正经人让他烦。他们很显然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他们以为生活有意义,以为一个人如果保持清醒、严肃,他就可以把生活的意义给弄出来,就像把蜗牛从它的壳里弄出来一样,然后就可以掌握它。这都是放屁。这会让人举止很恶心,像沃尔特,或者很残酷,像他爸爸迪耶特,或者很猥琐,像保罗·伊瑟林。

  这就会导致愚蠢,像马吉特。容易受到攻击,成为恶意的目标,袒露自己的胸膛作靶子,让所有那些瑞士的神射手把她的心脏灌满了铅。可怜的马吉特。

  艾里希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他把本特力的钥匙放在手掌上,上下抛着,让它们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在空荡荡的房子中,那声音比它本来的要响。在他看着那面镜子中的那张小丑的脸时,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米歇尔能不能帮他保护马吉特。

  本来是常规的提案,她却一定要把马吉特扯进来,其背后有某个神秘的目的。这会不会让米歇尔非解救马吉特不可呢?但是,说实在的,这件事能不能交给一个陌生人去干呢?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担子卸给一个局外人?这也太不够朋友了。

  他转身离开窗边,从房内后门来到车库。看见玛格纳L-2的空车位,他不禁想知道今晚它在什么地方。谁和马吉特一起用车?正派的未婚夫是会想知道这些事的。

  他打开车库的门。月光在莱因河的急流中闪烁着,在波峰浪尖上燃起耀眼的光。艾里希吸了一口夜空中温暖的空气,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米歇尔。但是天已经太晚了,他得赶快回她的别墅。

  他开车驶过河,进入并穿过巴塞尔的老城,将车朝西南方向飞快地开着,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郊区和附近的瑞士乡村。布鲁德霍尔兹、宾宁根、伯明根。麻烦了。都是B开头。他醉得那么厉害?婊子养的本特力。

  宾,本肯,巴特韦尔。他的前额和上唇冒出了汗珠。这些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把本特力停在双车道的乡村公路的路肩上,熄了火。月光照在他身上。疯了。他这是见月疯。前面有路牌。他发动汽车开了过去。

  到伯格,布劳恩,拜施韦尔。

  他转朝左边向法国边境驶去。米歇尔的别墅建在瑞士深入法国阿尔萨斯地区朝贝特拉赫方向的一个小突出部位上。或者是彼得塔尔?别在想B了!

  他知道是该这样的。他知道那栋别墅在什么地方。他今天下午还去过那儿呢。那地方在。忘了B吧。别墅在那儿。她把它建在瑞士的手指尖上,周围都是法国,就好像她从后门出去就移居国外了。这不是她通常选择的那种岛屿,但它的确是个陆地上的岛。

  在她的岛上她是喀耳刻①。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古代那套把男人变成猪的东西了。过时了。那种刺激已经没有了。她只是把他们变成小丑。

  ①喀耳刻,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仙女,曾用巫术将奥德赛和他的同伴变成猪。

  艾里希总算找到了别墅的大门,别墅周围种着刺蔷薇作活篱笆。喀耳刻在独自等待。

  而他却空手而归。他甚至没有跟沃尔特说话。他没让自己说。他空着手回来,喀耳刻会生小丑的气的。小丑得爬在地上乞讨残羹剩饭。

  艾里希从本特力上下来,几乎是跑向房子。窗子是黑的。她等了这么晚,已经睡了。不能相信小丑。他们简直没个正经。

  他弯下腰,在门垫下摸钥匙,找到了,开门进了清凉的门厅。房子的墙是很厚的石墙,即使在八月的酷暑中这里也很清凉。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当然,三条进来的电话干线除外。她需要电话去控制其他的小丑。

  他悄悄地穿过中厅,走进卧室。他摸到玫瑰色的床。月光从对着法国的窗子射进来。

  床是空的。

  他打开台灯。暗淡的玫瑰色枕头散发着温暖的光。在最大的那只枕头上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他撕开信封。

  “我出门了,”信上写着,“你找不到我。两周以后,当你把事情解决了以后,往撒丁尼亚给我打电话。不要提前。爱你不变。M。”

  艾里希坐在窗边。把字条放在脸上,闻着她的香水味儿。爱你不变。他侧身倒在床上,脸压在那只枕头上,吻着它,直到泪水浸湿了枕头。

第五部

  瑞士人是历史的定论。

——维克多·雨果

第四十六章

  到了九月份,天气凉爽了一些。科尔马的老城坦组区在黄昏这个时刻看上去甚至比平常更加古雅。九月金色的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给这些十五世纪的建筑物粉刷过的白墙上染了一道柔和的暖色,让暗棕色的十字形木梁也亮了起来。

  在广场的这头,租给伯塔·修兹的那间公寓的对面的一间屋子里,保罗·伊瑟林坐在窗边,用薄窗帘挡着他。夹在耳朵上的那副耳机让他什么都听得见,比他想要的还多,背景噪音,拖椅子的声音,甚至布里斯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在老海关大楼广场的这一边打开窗子都能直接听见,用不着监听装置。

  纳格拉录音机慢慢地转着,从放在它旁边地板上的那台灵敏的FM接受机中输入信号。伊瑟林在监听对话,就是这么回事。大多数对话都是浪费磁带。但是他又不敢关掉录音机,生怕漏掉罪证材料中的一个音节。

  他的确录了不少。他录下了他们俩彼此称呼对方的名,这是身份辨别的关键,还有紧接着说的话和发出的声音,毫无疑问这是性交时的声音。

  那是在他耐心地等了无聊的两个礼拜、录了一些没用的东西之后,在上个礼拜录下的。他还录下了一些关于UBCO经营的非常有用的情报。布里斯完全信任她。麻雀6001的工作状态非常好,它上面的自带电池至少还可以再用一个月才会没电。多花些钱是值得的。伊瑟林根本不知道艾尔菲把它放在了什么地方。

  开始他让她干她非常不乐意,但是伊瑟林花了几天的功夫,给她编了一个过于复杂的故事,说是要保护马吉特·施蒂利防着家庭内部的敌人。显然,艾尔菲把麻雀6O01藏得好得不能再好,因为马吉特去哪儿它都跟着。如果在那只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中藏好,这个黑色闪亮的大药丸在黑色的内包中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他听见水流的声音,这是秘密监视中常听到的。有一次,在一项军队的任务中,他曾非常专业地在阿申福斯达特街旁边的德拉申旅馆的一间套房里安了窃听器。两个汉堡的商人在这间套房里玩了四个而不是两个身价很高的妓女。他们整个周末都和那些女人在一起,而伊瑟林能录到只有很长的一串咯咯声和呻吟声,几段歌,长长的电视声和许多杯子中的冰块发出的叮当声。东西不少,但是作不了证据。

  “我一定得去吗?”马吉特的声音问道。

  伊瑟林坐得更直了。“不用,除非你想。”布里斯从远处回答,在流水声的上面。

  “但是我对他非常地好奇。”

  “哈。”布里斯显然把水关了。“我不。”

  “那么我来。”这是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钟之后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样我会很高兴的。”布里斯向她保证。

  剩下的就是脚步声和一些低语,低得连麻雀60OI也无法完整地传过老海关大楼的广场。在某一刻他似乎听见马吉特·施蒂利说什么“别撑着你的身子”,不过这作不了什么证据。

  耳机里一片寂静。伊瑟林转身打开搁在床上的一个很大的黑色公文箱,里面放着文件夹和磁带盒。在他空余的时候,他就费力地编辑,并把磁带上的东西听写到纸上。打字稿放在文件夹中,每一页上都标着监听的日期。

  如果这还算件事的话,要比偷听还烦人,但是这件事又太机密了,不能交给一个秘书来干。此外,牵扯进来的人越少,开支越少。迪耶特·施蒂利答应给他的抵押贷款(二十年,年息只有闻所未闻的百分之三,还有所谓的“常青”条款)足以保证伊瑟林府免遭拆房队的辣手。但是保罗·伊瑟林还得活。施蒂利答应给他的现金结算必须得节省着花。

  他漫不经心地前后查看着黑色公文箱里的东西。所有的都在这儿了。没有在保险箱中留保险副本。伊瑟林曾经学过要小心从事。磁带都在这儿,还有听写稿,楼下街角酒吧的那个侍者和隔壁邻居的宣誓证词,还有两个而不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宪兵,他们并不是真的要那么多的现金才履行自己的职责在他们的宣誓证词上签字。

  他唯一还缺的证词就是租房子给他们的那个女人的。那家出售陶瓷制品和雕塑的艺术品商店也是她的。不知什么原因,伊瑟林觉得她是马吉特的朋友。问房东一些尴尬的问题而让那对罪人警觉起来,这可不行。

  马吉特的一声长叹。寂静。床单的窸窣声。寂静。然后布里斯:“不幸的是,那得让我们高兴到明天晚上。”

  “不可能。”

  布里斯:“我想一般分开的屋子会盛行。”

  她咯咯地笑。“我得收拾了。我的——”

  背景声。床的吱嘎声。“……练习本?”

  布里斯:“我看见它在桌上。对,在——”

  脚步。“你知道,”她说,“我们英俊的主人是有名的聪明人。”

  “可能名不副实。”

  “我就得跟他谈——”

  衣服的窸窣声。嘀咕。布里斯:“你说什么?”

  “饥荒。银行的责任。能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

  “施蒂利?”他的声音中混杂着不相信和气恼。

  “对,完全正确。但是就每个——”背景声。

  “基——督。”布里斯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走,宝贝。”

  寂静。然后啪地一声,那只金色的皮包关上了。显然他们的周末计划中包括去拜访什么人,但是谁呢?一分钟之后,伊瑟林听见关门的声音。

  他们出现在楼下,朝内院后面的车库走去。伊瑟林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他的设备。但是等他收拾完了的时候,那辆橘黄色的车已经驶出广场。当伊瑟林上了他那辆奶油色的美洲虎时,那辆小老爷车已经离开朝巴塞尔方向驶去了。

  伊瑟林安慰自己说在超级公路上或者回到自家的城里很容易追踪到他们。同时,他拍了拍放在他旁边座位上的那个黑色公文箱,他现在的资料已经够多了。他星期一跟沃尔特交差。无聊而又让人不太喜欢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而家族的荣誉也会保住,让全世界瞩目。

第四十七章

  那个星期五晚上,从空中进入鲁加诺非常不可靠,但是布里斯还是设法在晚上十点飞机场关闭之前着陆了。帕尔莫那辆有专职司机驾驶的戴姆勒米接飞机。布里斯已经开始憎恨这次御前演出的周末了。但是当他看见帕尔莫本人耐心地坐在轿车里等着他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气也就消了。飞机晚了一个小时,但是帕尔莫没有抱怨。

  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面了,布里斯发现这个老人体重减得太多了。“你在节食吗?”他问道。

  “是帕尔莫双T公式。网球和压力。”

  “紧张?退休的人要压力干什么?”

  “不说了。”帕尔莫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他们靠朝后面,看着鲁加诺湖边悬崖公路上的路灯。戴姆勒平稳地沿着湖边朝摩科特驶去。

  “那份通用汽车的提案。”帕尔莫终于问道,“结果怎么样?”

  布里斯试着也用他那种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他刚才犯了个错误,用个人评论开始谈话。但是,天啊,帕尔莫脸色可不好。可能跟他提到这点的人太多了。

  “我们正在受理大部分的文件。”他说,“它是通过法兰克福,但是会落在巴塞尔的帐户上。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把最后一批老雇员给清理掉了。我有一个新班子了。”

  “瑞士人?”帕尔莫飞快地问。

  “有些是。但是是从这儿附近来的意大利裔瑞士人。我想在一段时间之内他们还是会很干净的。当地人至少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来腐蚀他们。”

  “一厢情愿。”帕尔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们在瑞士的业务会一直有这样的问题,安全问题。在我们发展壮大、我们的人开始拿奖金工资之前,我们无法让他们忠心耿耿。”

  “嗯,你看。”布里斯有点儿犹豫地说道,“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就已经给他们发奖金工资了。”

  帕尔莫的嘴里发出很尖厉的声音,但是他却很久没有说一个字。戴姆勒开始曲里拐弯地爬U形弯了。然后只听他说:“好吧,马特,你是老板。”

  “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话一出口,布里斯就后悔了。帕尔莫瞥他的那一眼,在五十步开外的距离就可以把他的头骨钻个洞。但是,老人又没说话,直到把火压下去。“我今晚脾气不好。”他这时说道,“别逼我。”

  “好。”

  他们静静地坐着。在转弯处。布里斯尽可能地不靠到帕尔莫的身上。司机对这条路很熟,甚至黑灯瞎火他也能把车开得很快,以至于两个乘客不得不抓着吊带拉手才不至于被甩得撞在一起。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终于,布里斯问道。

  “什么?”

  “今天晚上的问题。”

  “哦。”帕尔莫直勾勾地看着前面戴姆勒的车灯照射的松林。“柯蒂斯打来一个让人心烦的电话。跟我们在这儿的经营无关,是欧洲其他分行的问题。我让他把问题查出来,然后回到我这儿来。”他转头看着布里斯。“你的小姐什么时候到这儿?”

  “明天早晨。坐火车。”

  “到达时间?”

  “是从斯特拉斯堡发车的夜班卧铺车。上午九点。”

  帕尔莫俯身向前对司机说:“明天上午九点,查尔斯。到火车站去接一位,啊——”他停住了。布里斯正要说出名字,但决定还是让帕尔莫炫耀一下,如果他脑力还行的话。“一位修兹小姐。”老人这时说道。他靠朝后面,露出一个自鸣得意的微笑。

  汽车还在U形弯上来回穿梭着,直到驶上最高峰。司机下车打开一道大门,然后接着开车到第二道门。布里斯看见帕尔莫的眼睛闭着。他睡着了吗?这位摩科特之鹰在做了这么出色的表演,记忆力好得连计算机都自愧不如,可不能就这么像个疲惫不堪的老梆子一样睡着了,把自己的形象都破坏了。

  戴姆勒在铺着水泥的泊车区停了车。帕尔莫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你在战争中干了什么,马特?”

  “你说什么?”

  他们向房子走去。从里面射出的灯光将巨大的玻璃墙照亮。司机拿着布里斯的短途旅行包,小跑着跟在后面。“你在什么部队,越南?”帕尔莫接着问道。

  “步兵。”布里斯说,“滑稽吧。”

  “是滑稽。”

  他们走进屋里。布里斯本指望能见到帕尔莫的一两个孩子——他们现在都该是大人了——之后他才想起来美国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你问这个干嘛?”他说。

  “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情报部门干过。”

  “我太笨。”

  帕尔莫摇了摇头。“你在巴塞尔的安全措施的确很有天才。”

  布里斯想知道他是否敢说明所有这些复杂但是很成功的计划都是迷人的修兹小姐发明出来的,使他的巴塞尔行动至今无人知道。以马吉特的背景和她的脑子,这点问题也就是小学水平。她这一辈子都在本能地学习解决这类事情。

  “不管怎么说,”帕尔莫一边兑着饮料一边说,“我们在大战中的G-2①里有句老话。”他停了一下。“你听见了吗?‘大战。’我说话越来越像那些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下来的醉醺醺的美国军团的酒鬼们了。不管怎么说,马特,我们有句老话。第一次出现是偶然。第二次是凑巧。但是第三次就是敌人的行动。”

  

  ①G-2:陆军或海军情报部门。

  “第一次出现什么?”

  “任何无法解释的事情。让我心烦的就是柯蒂斯挖出来的这件事。”

  布里斯已经坐在一把垫着皮垫的巴塞罗那椅上了。他看着帕尔莫端着两杯饮料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意识到他在做些什么,于是递给他一杯。这间屋子没有像固定在屋顶上的那种单一的光源,而是由跟桌面一样高的六七盏灯分布在各处照明。有些灯光聚焦在布里斯非常反感的现代油画上。

  其结果是不刺眼,但却让帕尔莫的眸子中有了几个特别亮的光点。当他弯下腰递给布里斯饮料的时候,那光焰的小热点燃烧得非常亮,使他看上去就像恐怖物品陈列室里的什么东西,骷髅一样的脸,贼亮的眼睛。

  “我上个礼拜接到在纽约的比尔·埃尔斯顿的电话。”帕尔莫一边继续踱着步子,一边说道,“你记得比尔?”

  “UBCO的探子头?”

  “柯蒂斯的老板。”帕尔莫说道,算是同意了他的说法。“似乎我们的两个最大的曼哈顿客户正准备起诉我们,理由是疏忽大意和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故意滥用机密信息。”

  “嚯?”

  “你能相信吗?喷技公司,电子和火箭的大公司,有几百万的售出股在我们的帐户上?他们称他们在纽约的一次会议上透露给我们的机密信息已经泄露给了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他们的对手正在毁了他们。”

  “我不明白。”

  帕尔莫飞快地啜着饮料。布里斯注意到他杯子里的饮料根本就没下去。他自己喝了一口。如果这是帕尔莫的难眠之夜的话,他很高兴马吉特不在这儿。

  “是这么回事。”帕尔莫解释道,“喷技的人为了几个需要资金的新项目来和我们碰个头。一个非常绝密的项目,包括在高效电磁上使用过冷电路。还有一个项目是把一根电话线上同时传递的信息量提高四倍。潜力很大的东西。能赚钱。而且,当然,虽然我们用不着知道螺母螺栓怎么配,但是我们要求全面了解他们进展到哪儿了,打算怎么花我们的钱。所有这些信息,他们声称,我们都泄露或者卖给了新近被科威特人买下的杜塞尔多夫的迪诺法本技术公司。”

  “UBCO卖情报?”

  “这一点他们永远无法证明,”帕尔莫宽慰他道,“但是他们就其他的起了他妈的诉。这些新计划非常机密,甚至他们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在我们的会议室里透露了些什么。而且更糟的是,他们给我们露的一些额外的新主意仅仅是在会前的一两天里才琢磨出来的。但是迪诺法本连这些新主意也知道。”

  “听起来不妙。”

  “损失赔偿费高达两千万美元。”

  “他们真的起诉了吗?”布里斯问。

  “还有哪。”帕尔莫又啜了一口饮料而没让它减下半分。布里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医生不允许他豪饮了吗?他是不是假装在保持他通常的形象,至少在他自己的干部面前?

  “这是一家服务公司,一家很大的汽车出租团体。他们来央求咱给他们的预订计算机化的新方法提供资金。他们的广告攻势已经都弄出来了,硬件也做好准备运转了,只要我们一给钱。妈了个巴子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发动他们的广告攻势,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推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广告攻势。老天哪,他们气疯了。当然,是冲着我们。现在你明白我刚才的意思了吧?”

  “什么意思?”

  “我们在陆军情报处的老话?”

  布里斯点了点头。“这是第二次,是巧合。可能。”

  “但是!”帕尔莫说出这个词的力量之强,让布里斯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这老家伙举止失常,不是他的本色。太强烈,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了。

  “但是。”他又爆发了。“柯蒂斯从布鲁塞尔打电话告诉我的就是第三号事件。不到一个月前,一个铜线生产商跟我们讨论了一种新的合金。今天大阪的一家公司生产出他们自己的型号,同样的合金,同样的性能。你可以把它叫做纯粹的巧合,而且我们在布鲁塞尔的人也是这么看的。但是加上我从纽约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马特,除了敌人的行动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看法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帕尔莫脚尖一拧,好像要去抽打一只网球似的。他一直是用右手端着饮料的,现在他的右臂一转,肘部弯曲,手腕绷紧内曲做正手抽杀。威士忌加苏打水无声地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我来接。”帕尔莫厉声说道。他一个箭步蹿到吧柜,在第二声铃响起之前把电话从叉架上取下。

  “好,快说。”帕尔莫说道。他深灰色的眼睛搜索着屋子,他的脑子在接受着电话里说的话。“伦敦?好,好,我明白。”他的目光疯了一样四处瞄着。他已经有点儿吓着布里斯了。然后,突然,帕尔莫的嘴唇撤了下来。“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没有声音了。那气氛似乎比帕尔莫的话还要紧张。他听着,眼睑垂着,透出一股绷紧了的力量,比刚才他喝出命令时还明显。

  最后他靠着柜台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他穿着一条白色的帆布裤子。“是……真的吗?”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肯定吗,柯蒂斯?”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了一下。

  “干得好!干得好!老天,这他妈的就复杂多了,嗯?但是至少,我放心了。对,他在这儿。那位小姐明天到。什么?”帕尔莫轻轻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布里斯很不喜欢的腔调说道:“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帕尔莫说完话,挂上电话。

  “妙啊。”他这时说道,“我们的伦敦分行和曼彻斯特的一家卷钢客户也出现了完全一样的问题。他们向我们吐露了在非洲的销售计划。两个星期之后,一家阿拉伯商号普遍每磅降低几分钱,在每一份合同上胜他们一筹。阿拉伯人似乎对曼彻斯特的价格了解得非常准确。而所有这些价格都只在一个地方讨论过,我们的伦敦分行。”

  “这就不是三,而是四了。”布里斯指出,“敌人的两次行动。”

  “不,不是这回事。”

  帕尔莫在他对面坐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无忧无虑,胳膊朝两边伸开,随意地搭在他坐着的那把沙发的靠背上。布里斯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变得如此之快,更不要说是帕尔莫了。

  “这就是柯蒂斯这样的特工值得付双倍钱的地方了。”帕尔莫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也不能怪你,因为你知道,如果必要的话,他会监视你。是为了事业的利益。但是柯蒂斯是真正的职业老手。想想看他了解到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它让你松了一口气。”

  帕尔莫优雅地笑了笑。“他了解到巴克雷银行在伦敦的分行也被他们的一个客户提出了类似的起诉。洛桑的施蒂利银行也是如此,还有美国花旗银行洛杉矶分行和切斯曼哈顿银行驻马德里分行。是不是挺有意思?”

  “有意思?恐怖。”

  “但这至少不是只针对UBCO的。”

  “银行中的某种间谍系统,将客户的机密卖给商业对手?”布里斯喝完酒站了起来。“我想这只是个时间上的问题。”他补充道,并走向酒柜。“在银行的会议室里商量的能赚大钱的秘密大多了。”

  “但是拥有全球联系的间谍系统,”帕尔莫说,“这需要很多的人力财力。只有一个组织能干得了,那就是黑手党,但这件事又和他们无关。他们的脑子不会这么想。”

  布里斯自己又兑了一杯饮料,看着帕尔莫重新换过的一杯酒还没有碰。这老家伙真的不喝黄汤了。健康原因?

  “他们可以应付一部分。”布里斯提示说,“他们可能无法收集到情报或者给情报估个价。但是就他们的联系来看,兜售这些东西可是没的说。”

  “可能吧。”

  帕尔莫的身体坐着的时候还很放松,一站起来就开始紧张。“我想我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担心这件事。”他示意了一些书和杂志。“你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听听收音机。你的房间是过厅右手第二间。”他高兴地笑了笑。“你的小姐今晚不在这儿可太糟了。”

  “对她来说是个安全问题。其实,我很不愿意把你的邀请转达给她。但是她想见你。”

  帕尔莫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你很擅长处理安全问题,马特。”

  “她也是。”

  “怎么样了,你们?——嗯,可能这么问不太好。”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你在电话里跟柯蒂斯提的那件事。”布里斯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中有些哀怨。“那件扮演丘比特的事?”

  帕尔莫瞪大了无辜的深灰色眼睛。“非常绝妙的一般评论。”

  “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布里斯重复道,“你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我肯定你的记忆一点问题也没有。”老人过了一会儿答道。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晚安,马特。睡个好觉。”他一转身,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就走了。

  上帝啊,布里斯想,真拿他没办法。他已经把自己完全裹在权力、焦虑和阴谋的茧袋中。但是如果我成了他阴谋的一部分,成了他棋盘上的一个棋子,我他妈的算倒了霉了。或者马吉特,在这件事上她也一样。如果帕尔莫是拿他们俩当棋子——

  布里斯突然靠着酒柜柜台坐了下来。“跟以前一样,扮演丘比特?”假如……不,但是假如这整个任务……假如帕尔莫派他来巴塞尔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曾和这位非常有势力、处境非常糟的马吉特·施蒂利有过一段感情?帕尔莫会这么残酷吗?

第四十八章

  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很早,艾里希·洛恩已经在打电话了。他给施蒂利城堡打电话,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跟马吉特说。实际上,他已经决定不告诉她他几个星期前了解到的关于保罗·伊瑟林和沃尔特·施蒂利的事。至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说。

  但是艾里希需要有人说说话,而马吉特可能是全巴塞尔他唯一觉得还能愉快地交谈的人了。他曾给她打过电话,谢谢她把那辆小名牌跑车还回来,并且问她还需不需要。管家乌希告诉他说,是的,马吉特昨天在家呆了一个晚上,“换换花样,”她故作淘气地加了一句。“但是在我醒来之前,洛恩先生,她不见了。倏。没了。”

  艾里希挂上电话,盯着书桌的桌面。这桌子看着就心烦。已经几个月没有打扫了,因为他不准邦特进四楼的这间书斋。他知道邦特偶尔还是进来,但是没有近来打扫过的迹象。肮脏的猪圈。到处是一点点的垃圾。皱巴巴的纸。断铅笔。旧袜子。他怎么会把这个地方变成这么一个动物园?他甚至连回来都很少回来。

  两个星期前,当米歇尔的最后通牒到期的时候,艾里希试着给她在撒丁尼亚的斯姆拉达海岸外的小别墅里打电话。好几天都没人听电话,然后,一个清洁女工用很粗野的意大利语解释说十一月份才找得到米歇尔夫人。

  她在躲着他,这念头一下子就落在他的心上。他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接通了一个撒丁女佣。现在他的脑子转得更快了,就像那些闪着各色光的儿童玩具一样往外冒着火星。

  艾里希从小就记得非常清楚,一抽手柄,一个锡轮就擦着一块隧石转起来,在彩色云母窗后面,火星像雨点一样。红的,蓝的,黄的。哇!

  然后他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天,给她在赫布里底群岛的乡村别墅打电话,没戏。他又试了马耳他,然后科斯岛,然后萨克岛。几天过去了。他在书房门外找到一盘盘的食物。他随便咬几口,呷点饮料,大部分食物都剩下了。他就靠苏格兰威士忌活着,纯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上个礼拜刮过一次脸。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岛可以打电话了,要么是因为那里没有电话,要么是因为米歇尔从来没有透露过它们的存在。还有几十座岛屿他根本就不知道,而在那些岛屿上有成群的小伙子在轮流伺候她。

  当然也可能只有一个岛、一个秘密的地方、一个小伙子。这无关紧要。每天他都开车去位于巴塞尔西南的那座别墅。他甚至还有一次刮了脸,打扮得整整齐齐,驱车往南到米歇尔疗养院参加一个董事会。他们不仅让他进去了,而且他还要求转了转这个地方,检查了每一间实验室、每一间办公室、每一间储藏室。没有米歇尔。

  那个会开得很尴尬,因为就施蒂利的贷款他没有什么可以报告的。但是他已经不在乎尴尬不尴尬了。

  他终于明白米歇尔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排斥他。他也终于明白了他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他让整个施蒂利提案迟迟没有个结果。他一次也没有给沃尔特打过电话。他曾经想跟马吉特谈谈,但是那次他设法在电话里找到马吉特时,他又无法让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让自己谈论米歇尔。

  所有的东西都和他作对。他无法让那个计划向前发展,因为那个计划让他想起米歇尔以及他们俩之间的事。而他一想到米歇尔,又无法不被抛入他灵魂中最可怕的深渊。

  他现在盯着桌上的电话,心里想,这不是压抑。这不是愤怒。这是……狂乱?她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彻头彻尾的疯狂,就像一只头被剁下来的公鸡,痉挛地抽搐着,蹬着腿,在生命灿烂的血泉中辉煌地冲着,跳着。

  他撞上门离开书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螺旋楼梯,来到车库门口。

  “艾里希先生?”

  邦特的声音。去他妈的邦特。艾里希跑进车库,从车门跳进敞篷的玛格纳L-2,开出车库,驶上下莱因河路,朝通向大巴塞尔的主桥方向驶去。他冲过桥时,差一点撞上从对面冲过来的一辆电车那又细又长的车头。他开得有点儿大意,但还不算太严重。

  他冲下一道坡,驶向巴福瑟广场,并就在这时从反光镜中瞥见一辆奶油色的美洲虎在他后面。他皱了一下眉头,猛地一拐玛格纳,朝西南方向开去,去做他每天都要做的,查看米歇尔的别墅。美洲虎还跟着他。

  在宾宁根,或者可能是宾宁根或者布鲁德霍尔兹,他意识到那辆美洲虎真的是在跟着他。他把车换成二挡,踩下刹车,把这辆老跑车猛地拐过一个角落,上了一条小路。然后他把车藏在一个篱笆后面。在一股尘烟和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中,美洲虎冲过拐角,开足马力行驶在小路上。

  艾里希从后面开出玛格纳紧紧地跟着,想知道那个开车的傻瓜要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已被耍了。“伊瑟林!”他在两辆车轰鸣的马达声中叫道,“伊瑟林,你这蠢货!”

  美洲虎慢慢地停了下来,艾里希也踩了刹车。两个男人都下了车。保罗·伊瑟林无精打采地咧嘴笑了笑。“我没想到是你,艾里希。”

  “你以为我车上坐着的是马吉特。”

  矮个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车停在几乎是乡村深处的一条篱笆路上。最近的郊区房在后面几个路口之外。在远处,一片矮橡树林开始落叶了。九月的微风凉爽而宜人。一只鸟在篱笆上唱着。

  “为什么?”伊瑟林这时问道,“就是,你说什么?”

  “我全知道。”艾里希说道,他发现自己在喘粗气,好像他们刚才一直在打架一样。“生命是短暂的。施蒂利家的都吃他们的崽子。”

  伊瑟林愣了一会儿。“什么,艾里希?”

  “与狗同眠,惹一身跳蚤。”艾里希摇了摇脑袋,好像要把跳蚤甩掉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哦,对他来说是入情入理。但是他知道他把这个腐臭的走狗伊瑟林简直给弄糊涂了。那只鸟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根本不知道夏天已经过去了。“听我说,伊瑟林。”艾里希这时说道,“你是个有名的暗探。我们都知道。军队让伊瑟林家的人堕落成搞间谍活动,这太可耻了。但是如果你这样做是为了私利的话,那就是不可饶恕的。告诉我,以上帝的名义,沃尔特·施蒂利到底付给了你什么让你去监视你的同类?”

  这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总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伊瑟林紧张地瞟着他的车。“我的同类?”他支吾道。

  “你在背叛一个姑娘,她,我们俩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好姑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保利。这你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伊瑟林的面颊上似乎起了些颜色。“我?可能没有。但是你是不是也蠢到以为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艾里希耸了耸肩。在冷风中他突然觉得热了。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矮树林,然后盯着伊瑟林,然后是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得剪指甲了。然后他说道:“你和马吉特和我,我们是一类人。”

  “那么沃尔特也是。”

  “沃尔特不过是像人一样走路的大粪。”

  伊瑟林不知怎么的轻轻地笑了,然后说道:“就算是吧,你没有权力闯入我和他之间的事。”

  “闯入?”艾里希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伊瑟林外衣的翻领。他看见自己往上揪那件外衣,把那个小男人给提了起来。“你高速跟踪我还指责我闯入?你这肮脏、奸诈的小特务。”

  他砰地把伊瑟林放了下来,放得很重,他都听见那人的牙齿磕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打量着他。“只要是为了钱,巴塞尔人没什么不能干的,是不是,伊瑟林?”

  “别把我跟巴塞尔人扯起来。”小男人恼火地说。

  那只鸟还在唱着。去南边,艾里希想。他转过头来对着鸟。“飞!”他叫道。“夏天在那边呢。”他身子一旋又冲着伊瑟林。“保利,”他说。“巴塞尔人不是那样的。不要让他们愚弄了你。巴塞尔人不是谁的钱袋子最大就给谁干的雇佣兵。我们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历史。”

  “艾里希,我已经烦了。”

  “在我们的城市,当欧洲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曾一度高举人性的火炬。”艾里希说道。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鸟:“我告诉过你该干嘛。飞呀。”

  “艾里希,够了。”

  “保利,依拉莫斯之所以逃出鹿特丹来到巴塞尔是有原因的。巴塞尔欢迎了他,保利,就像我们欢迎尼采一样。还记得雅各·伯可哈德吗,保利?还记得霍尔拜因和巴拉赛尔苏斯吗?我们有这个传统,保利。”

  “听着。”伊瑟林转身打开美洲虎的车门。“我可以看得出来你被跟踪你觉得很不舒服。好吧。这实在是个错误,我——”

  “实在?”艾里希的声音抓扯着他的喉咙,变粗了。“实在?”他嘶哑着说道,“你丢了我们大家的脸。你丢了依拉莫斯、伯可哈德、伯诺利——”

  伊瑟林上了车,撞上车门。“陈芝麻烂谷子。”他说着,发动了引擎。“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

  “什么?”艾里希听见这两个字在他耳中呼啸着,吓了一跳。他是尖声叫出这两个字的吗?他看见他抓住了他的左臂,正在使劲地拽着。

  小男人挣脱了,挂上车挡,轰鸣而去,后轮扬起一大股呛人的尘土。

  管好我自己?艾里希默默地重复着。什么意思?伊瑟林是在暗示我有什么毛病吗?

第四十九章

  星期天,布里斯吃过上午饭之后,坐在那里,开始明白了一点儿帕尔莫的生活和娱乐方式。

  大厨和他做管家的妻子住在网球场那头自己的房子里。他们每天早晨溜进正房,悄悄地打扫房间,在烤箱和冰箱中留下当天的饭菜。然后他们就消失了,甚至离开山顶鹰巢出去放半天假。不管什么场合,帕尔莫和他的客人们都得自己加热这些看不见的树精灵留下的食物,自己给自己上菜。这使山顶的生活有一种虚假的自己动手的气氛,让布里斯很不舒服。但是从马吉特到这里的那一分钟起,他就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

  帕尔莫似乎特别高兴把热气腾腾的工作交给马吉特去做。正是她被委派了加热还热着的猪油火腿蛋糕和单客硬皮乡村馅饼,而帕尔莫则拌着红玛丽混合酒,加了好多神秘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鲜榨柠檬汁,还把一根芹菜秆在一架特殊的机器里榨成汁。布里斯的任务是摆吧柜的桌子。

  “如果谁要鸡蛋的话,马吉特,我想你能应付这道菜。”帕尔莫一直温文尔雅地笑着。

  布里斯认为,他似乎和昨晚那个极度紧张、近乎发疯的帕尔莫判若两人,甚至和接到柯蒂斯的电话之后的那个冷静得很不自然的半个疯子也不一样。

  帕尔莫显然有两种明显的作风,一种是跟男人,如果身边有漂亮女人的话则是另外一种作风。和男伴在一起,他从来不掩饰内心的沮丧,这沮丧时不时地震颤着他,就像一台减速器坏了的柴油机一样。但是当戴姆勒载着马吉特一到,帕尔莫立刻变得心平气和,慢条斯理,神气活现,完全成了马吉特想见的那种人,一个相当有魅力的老人,背景硬,孩子长大了,和第一个妻子离了婚,有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情人常驻。而且,他自始至终都在设法巧妙地暗示,他还是一家银行退休的首脑,这家银行从某种角度上讲甚至比施蒂利银行还大,尽管赶不上施蒂利家整个的财产。

  吃完上午餐之后,布里斯看着马吉特和帕尔莫,心想:权力吸引权力。

  当然,他们彼此都很喜欢。整个背景都很相似,可能在某些细节上还一模一样。他注意到,他们俩都培养出了那种有点儿温文尔雅、卑以自牧的作风,好像他们的谋生方式跟其他的人一样,可能在干着什么无足轻重或者学术工作。

  “……储备了大量的原油用于石油化工,远远超过燃料所需的量。”是他在说话。

  他们已经过了一遍他们俩都认识的人的名单,长得吓人;然后转到讨论他们俩都喜欢的地方,现在则已经到了银行家们最感兴趣的核心话题:赚更多的钱。布里斯对自己憎恨这个话题感到很震惊。他也是个银行家,是不是?不过,他意识到,他不是天生的。

  “……而且一些瑞士的能源公司,”这是她在说话,“正在转向核能发电以补充水力发电。马特,”她顺势说道,“别人告诉我美国的石油公司也在设法搞多样化。”

  布里斯伤感地叹了口气,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道:“没错。他们都害怕政府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接管石油生产,从规定价格和利润开始。”

  一阵紧张的沉默落在了三个人中间。马吉特看了一眼手表。“对不起,两点钟有我们的星期天电视杂志。今天要播放跟施蒂利有关的什么东西。你们知道,一般没人注意,但是因为是我的姓,所以昨天我在报纸上一眼就看见了。我们还要再等一刻钟。”

  “没问题。”帕尔莫同意了。“然后再晚点儿,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我们可以打上一两盘。”

  “网球?”她问道,“我没带衣服。”

  “我们有而且就是你的尺寸,我想。”

  “那太谢谢了。”她的目光转向布里斯,他可以看出来她是想问他打不打网球。但是她没问出来,谢天谢地。

  尽管在这漫长的夏天里,他们俩的脑子里从来没想过网球,不过,布里斯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已经很了解了,还是知道她打网球而他不打。

  他靠在弹簧沙发的靠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们又打开了话匣子。他意识到自己很蠢,居然嫉妒帕尔莫。帕尔莫似乎肯定要赢得马吉特的心,就好像他是个求婚者。而且已经赢得了她的心。

  老人站了起来。“我去弄点经喝的冷饮看电视。想喝什么?”

  马吉特抬头看着他。“我随便。”

  “马特?”

  “啤酒。”

  “好吧,我也要啤酒。”马吉特飞快地加了一句。

  他们可以听见他在远远的厨房后面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倒不一定非要看电视。”马吉特用刚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但是他让我烦得受不了,这个人。”

  布里斯盯着她。“哦?”

  “你没跟我说,”她用很细的声音说道,“他这么无聊。”

  布里斯站起身来。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笑口咧得连腮帮子都疼起来了。“你看,”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能源重点的问题。例如,造一个纸袋所需的能量几乎是聚乙烯袋的两倍。所以如果你能把石油直接转化成聚乙烯,那么为什么还要烧油造纸呢?”

  马吉特把手盖在嘴上使劲捂着不让它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发布出下列声明:“是的……没错。”

  “还有,”布里斯继续大声说道,“造一只非回收瓶所需能量要比一只聚氯乙烯瓶高出两倍还多。你看这问题。”

  帕尔莫突然端着放了三杯啤酒的托盘回来了。“别烦这位小姐。”他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道。他将托盘递给马吉特。“我刚才烦她那水平你永远也赶不上。”

  “不烦。”马吉特抗辩道,“非常有意思。”

  “只要是马特解释的。”帕尔莫说着,把啤酒递给布里斯。布里斯接了过来,感觉比早先好多了。他开始察觉到,在观察他这个阶层以外的人时,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的观察力。似乎帕尔莫也不是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他已经知道马吉特不是这种人。

  老人已经躬身在那台飞利浦大彩色电视上,摆弄着按键。“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是欧洲接受效果最好的。”他说着。“这个节目是什么频道?”

  “是四,我想。”

  他按一下,电视上显示出一个讨论会节目的结尾,三个热诚的男人面对面假装在聊天,盖在他们上面的制作人员名单正在慢慢地往上爬。帕尔莫调了一下声音,然后回来喝啤酒。“差不多两点了。”

  马吉特看着布里斯,但是什么也没说。布里斯在椅子上挪了挪,啜了一口啤酒,然后问道:“施蒂利节目一会儿就来吗?”

  “马特已经烦了。”帕尔莫插了进来。

  “星期天下午的电视节目全世界都一样。”布里斯答道。“都是给不在家看这个节目的人制作的。”

  马吉特大笑起来,这等于是在告诉布里斯她压抑在心头的紧张正在发泄出来。“来了。”她指着电视屏幕说道。

  “什么?”

  “那个浅色头发的男人。我表哥沃尔特。嘘。”

  播音员情绪高昂地开始说话了,那股精神头跟这个小村子因其表厂破产而陷入经济灾难的主题很不相称。马吉特零零碎碎地速译了其中的几句话。摄像机在聚集起来的村民中间转来转去,徘徊在那些穿着农民服装的人的身上,把过多的时间花在拍摄由小骡子拉着的葡萄园大车的游行队伍上。

  当镜头切回到沃尔特身上时,他正和几位老市民握手,并带头走进工厂。“救星来了。”马吉特嘀咕道。

  现在摄像工作更为复杂了,从用长镜头拍摄穿着星期日盛装玩着小计算器坐在一排排长凳上的那些人,闪到拿着小计算器正在解释不仅它多有用而且已经卖出多少的沃尔特和工厂经理的特写。

  “不可能是在那里生产的。”帕尔莫说道。那提高的嗓门暗示着某种疑问。

  “为什么不?”布里斯问。

  “那就是个组装厂。”

  沃尔特结束发言时说道,这不仅是对这个村子、瓦兰金和纳沙泰尔地区的经济至关重要,这一辉煌的商业上的成功也是整个瑞士精密零件业的福音。

  他保证这一惊人的买卖的全部技术及财政背景将于明天下午在巴塞尔通过新闻发布会详细地公之于众,届时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将到场目睹这一瑞士人决心与技术的新胜利。

  当沃尔特喋喋不休地说着的时候,马吉特一直在翻译他说的方言。现在她停下来,以便市长可以洋洋得意地在电视上露脸。

  “那部分你能再说一遍吗?”帕尔莫问道。“新闻发布会在马塞尔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两点半,我想。”

  市长正在用他那洪亮深沉的声音说着。摄像机镜头摇离他的脸,扫过村民和他们的孩子们那灿烂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脸。没人看着市长。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沃尔特·施蒂利,他得体地站在离市长几码远的地方,喜气洋洋,拍着他浅黄色的头发。工厂经理在他耳朵边说了点什么,沃尔特开始慢慢地、稳稳地、慎重地点着头。当他点着头的时候,工厂经理递过一个施蒂利康的计算器给他。

  导演把画面切换到这个塑料仪器的一个非常大的特写。焦距非常清晰,施蒂利康的名字都可以在电视屏幕上清楚地看到。画面渐黑。

  淡入,苏黎世附近的一个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一场摩托车比赛已经开始了。车发出轰鸣声,搅起大块的草皮。帕尔莫伸手关掉了电视。

  “对不起,马吉特。”他说道。“我刚才听得不算太真切。他是说这种东西他们已经卖掉了不少了吗?”

  “几千个,据我的理解。”

  帕尔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比尔·埃尔斯顿给我送——”他跳了起来,消失在房子后面。

  马吉特冲布里斯皱起了眉头。“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她用她最低的声音问道。

  “五点钟有架飞机,六点钟有趟火车。”

  “太好了。你坐火车,亲爱的。我已经坐够了。”

  “好。”

  帕尔莫回到起居室,手里拿着埃尔斯顿通过帕尔莫的女儿送给柯蒂斯的那个施蒂利康的计算器。“我想我认出那个标识了。”他说。“这东西我已经玩了一个月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买了几打了。”

  马吉特拿过那个机器,随意地按了几个数字。“我明白了。”

  “你听起来不太激动。”帕尔莫接着说道,“这对施蒂利来说可是个巨大的销售举措。你表哥对自己一定很得意。”

  马吉特有点儿古怪地笑笑,然后说道:“他对自己总是很得意,而且在我的经验中,他几乎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可以得意起来。”她把机器递给布里斯,布里斯开始测试起它的各种内设的功能了。

  “我今年春天离开日本之前,日本人推出了一个跟这个差不多的东西。”布里斯说,“功能是一样的,只是键盘的布置有点儿不一样。”

  “令人吃惊的是,瑞士人可以在一个非常有竞争力的价位上制造出这些东西来。”帕尔莫说。

  “如果你在日本生活了四年,”布里斯说,“你就可以在这上面感觉到他们设计东西的方式,他们如何完成一件产品,甚至它上面的日本人的风格。”他指着黑色塑料盖上的仿皮样式说:“我想瑞士人是根据日本人的原型生产的。”

  “不可能。”马吉特断然地说,“日本人仿制,瑞士人发明。”

  “听我说,听我说。”帕尔莫冲她笑着。“我想这是根据日本人的想法。不是仿制,而是根据。”

  布里斯把仪器翻了过来。“上面写着‘瑞士制造’。”他嘟囔着说,“我可不可以看看里面?”

  “请便。”

  布里斯还在手上翻着那个计算器,直到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抠入一个槽里面,小心地劈开两半塑料壳,就好像劈开一个大蚌似的。他盯着里面的电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把装着电路的那半个盒子翻了过来,轻轻地抖着,所有的东西都滑落在他翻起的手掌上。

  “三,不,四层印刷电路。”他说道,“有不少的集成电路和场效应晶体管。是给日本人预备的。甚至电路板都是他们那种酚醛基树脂板。”

  帕尔莫已经走了过来看着计算器的内部构造。现在马吉特也加入进来了。三个人都盯着机器的内脏。“没有其他的制造铭牌。”帕尔莫说。“只在盒子上有‘瑞士制造’。”

  “这不是日本生产的。”布里斯很有把握地对他说,“他们一直对自己所做的非常骄傲,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打上标签。‘日本制造’。他们绝不会让别人从他们那里买电路,然后在别的国家里组装成这种小玩意儿,冒充是自己的制品。他们对此非常敏感,所以在他们的东西上总是打上很多的标签。”

  “这儿什么也没有。”帕尔莫嘟囔道,“没有标签。”

  “这个东西。”马吉特这时说道。

  “什么?”

  她那长长的、细细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一个光灿灿的黑东西。“你能让我看得更清楚点吗?”

  布里斯小心地拿起上层电路板。三个人都盯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塑料丸。其大小让周围的超小型化固体装置相形见绌。

  “是谁把维他命药丸丢了。”帕尔莫说。

  “或者是个大糖豆。”布里斯猜道。

  “甘草糖。”帕尔莫补充道。

  “你——”马吉特欲言又止,“我——”她打住了。

  然后她直起身子,走到她的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在里面翻着。“等一等。”她说,“这个完全——”她拿出了一个很大的景泰蓝复活节蛋。“我的药盒,我——”她又没把话说完。她打开了景泰蓝蛋,拿过来给他们,“看。”她说。

  他们盯着盒里那些小蓝色药片,一些长长的棕色药片和一个非常大的光灿灿的黑色塑料胶丸。

  “那是什么药?”布里斯问,“维他命?”

  “不是我的。我昨天才看见它在这里。这个胶丸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开始想。怎么说呢,或许我只是给忘了。所以我就把它留在那儿了。直到现在。直到今天。”

  “这不是你的?”帕尔莫问道,“我能不能?”

  他从药盒里拿出那个黑色的胶丸,举在眼前一定的距离,慢慢地转动着。“这儿,看。”他指着两个靠在一起的非常小的槽。“这些小槽。”

  布里斯皱着眉头看着手中被肢解了的计算器。他摸到里面那个黑色的塑料胶丸,慢慢地把它拿了出来,转动着。“这儿。”他说,“两个小槽。它们和这些叉子连在一起,它们是插座。”

  马吉特的脸白了。他们互相盯了一会儿,然后布里斯拿着两个药丸来到吧柜上,他觉得自己步履沉重,好像两个黑色的椭圆形塑料丸有千钧之重。

  他打开收音机,拨到FM接收,然后缓慢地、轻轻地扭着旋钮,调到90兆赫以下的FM低波段。他把两个胶丸放在收音机前,继续慢慢地调着。收音机一下子开始呼啸起来。

  布里斯把呼啸声调得更清楚,然后把其中一个胶丸拿离收音机。收音机还在呼啸,他又拿起另外一个胶丸离开收音机。慢慢地,呼啸声减弱了。

  他把那个胶囊拿近收音机,呼啸声又大了起来,他啪地关掉收音机,转向马吉特和帕尔莫。

  “这些是窃听器。”他说道。

  “这个,”他举起一个胶丸,“接通电源时才工作。这是便携式计算器上的。它所使用的电池就是仪器上其他部分所使用的电池。这就意味着它可以工作好几年。它里面有一个小麦克风和一个小FM发射器,工作频率在大约——”他斜着眼睛看着那台收音机,“……大约88兆赫。”

  他举起另一个光灿灿的黑色胶囊。“这个也一样,但是自带电源,可能是一个微型水银电池,寿命在一个月到两个月。”他轻轻地在空中晃了晃它。“它在药盒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发射信号。”

  帕尔莫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说道:“银行办公室内部的间谍系统。”他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窃取机密情报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这就是给计算器安窃听器的原因。”布里斯是跟马吉特说话,而不是跟帕尔莫说。“谁会想在你的药盒里安窃听器呢?”

  没人说话。然后帕尔莫咕哝了一声。“妈的。”他说。“网球算是打不成了。”

第五十章

  既然有人一直在偷听他们最亲密的时刻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马吉特决定抛开最后一点谨慎,和马特一起从摩科特飞回来。帕尔莫陪他们到了机场。

  马吉特感觉到两个男人要私下里说点什么,便独自走到报刊柜台,花了很长时间决定是否要买些什么。帕尔莫那枪管一样的深灰色的眼睛瞥向她,又回到布里斯的身上,然后又扫视了一下近乎空荡荡的候机室。

  “好吧,马特,全靠你了。”

  “那不行。”布里斯后退了一步。“这得公司决定了才行。”

  “你是UBCO巴塞尔分行。”

  “这是个国际决定。我们可以让这些杂种无法抵赖。我们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就把他们给毁了。我有东西能做到这点。”

  “是的。”帕尔莫看着他,几乎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明早在巴塞尔柯蒂斯会用电报给你送去一些补充材料。你会有一份卷宗,可以毁掉沃尔特·施蒂利。”

  “还有施蒂利康。还有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

  “还有马吉特·施蒂利。”帕尔莫轻轻地加了一句。“我们已经让她看见的太多了。”

  “她跟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恨她恨得要死。”

  “不。”帕尔莫坚持道。“她的姓不对。一旦你引爆了那颗小原子弹,任何姓施蒂利的人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就是你让我做的?”布里斯追问道。

  “我可没那么说。”帕尔莫恶狠狠地笑着。“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银行家中的银行家,我的建议应该是精诚团结,忠于信念。放施蒂利一马吧。一家银行倒了霉,所有的银行都要倒霉,如果施蒂利步履维艰,那么金融业也步履维艰。这种事你以前见过的,马特。一家大银行倒了霉,几年之后我们还缓不过劲儿来。”

  “你是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它掩盖起来?”

  “这个我也没说。”帕尔莫的笑容漾开了。“你是老板,马特。这是你的烫山芋。”

  “去他妈的。”布里斯爆发起来。

  帕尔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我们在伊利诺斯说的,马特,去他娘的。玩的高兴。”他转身离开了候机室。

  马特上飞机时情绪很低落,但又不肯解释是为什么。

  “帕尔莫不想领导你们队,是不是?”

  “那个杂种连教练都不愿意干。”

  她轻轻地笑了。“抱歉,宝贝。”她过了一会儿说道。“但是,在我们俩之间,我有点无法像同情我一样地同情你。”

  这话引起一阵咯咯的笑声,使他们俩都感觉好一些了,或者至少在马吉特看来是这样的。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个男人高兴起来,因为她自己的世界已经是一片废墟。

  奇怪的是,她想,她并没有那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可能是她不再那么想控制家族的财产了吧。可能她曾一度想全部控制,但是经过这个漫长的迷惑人的夏天,她已经失去了欲望的锋芒了。

  她觉得自己走神了。

  滴水嘴魔鬼的笑声在她的内耳里嘶鸣着。他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从小就被培养出一种对财富的责任,但同时又看见攫取随财富而产生的权力不是女人于的事。滴水嘴魔鬼明白这样的矛盾。他知道所有通向疯狂的路。

  从在德莱凯尼根旅馆里布里斯的套房中那第一个疯狂之夜开始,他就知道她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必然发生的事。滴水嘴魔鬼从一开始也就知道为什么布里斯被送给了她。

  他是被送来毁掉她的。

  马吉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飞机上升得太高,空气突然无法支持生命了。

  “宝贝?”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没事。”

  问题是谁。谁把布里斯派来的?但是,当然,是帕尔莫。有趣的人,半个象棋手,半个行刑手。马吉特意识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更急促了。她使劲想靠在这把别扭的椅子背上,让自己放松放松。

  但是当那个制造紧张的人就坐在我的身边,甚至根本不在乎他给我造成的痛苦,我又如何能放松呢?马吉特想。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被利用来接近我,并且把一切都毁了。

  她发现自己想知道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马特帮忙,哦,道义上的支持,当然。拍拍手,亲亲面颊。但是如果她得战斗——而且似乎很明显这是不可避免的——她能在多大程度上指望她?首先,他有自己的紧要问题要解决,解决沃尔特愚蠢的窃听机器,然后,当硝烟散去的时候,那时他可能会腾出手来帮助她。

  但是到那时,迪那特叔叔可能已经把她宰了,剥了皮,切成一条一条的,钉起来,晾在乎日山脉上那凄厉的西风中。

  马特作为一个同盟者的麻烦,和他以前是个好情人,问题是一样的。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马特要她是图她的钱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像马特·布里斯这样在内心深处极讨厌富人的人来说,他和她做爱不是因为她有钱,也不考虑她有钱。这从一开始,从六年前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

  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根本无法在马特心中激起那种现在充满在她心中的气愤,那种被剥夺了财产控制权的气愤。对他来说,财富是最不重要的一步。掌权不过是花架子。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反应。

  “上帝,宝贝,你已经有钱了。干嘛还要在乎是谁管理钱?”

  这也是迪耶特的呐喊,沃尔特的呐喊,还有施蒂利家族中每一个男性的呐喊。有个业主的身份你就知足吧,傻女人。控制财产,头脑要更聪明更坚强。换句话说,这是男人的事。

  那么她受过的教育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一直接受的是传统妇德的教育,标准的女性的反应、态度和手法。甚至现在,此时此刻,对于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气得不得了,她那经过制约的本能也促使她不要给马特添麻烦。就好像她这小问题不值得他注意。就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证他不操心。

  但是,肯定,马吉特现在想,爱情也就此结束。在这种矛盾的压力之下,爱情必须转瞬即逝。必须得有某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来保持他们的平等和同盟。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场风流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镜花水月和炽烈的性欲。

  “我忘了问帕尔莫——”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就跟她打开话头时一样突然。

  布里斯转过头来看着她。“什么?”

  “饥荒的事。银行对挨饿的人所负的责任,如果——”

  “哦,上帝,那事。”他的声音既像在喷鼻子,又像在呻吟。“他没有心思回答。”他说。“那狗娘养的今天晚上什么也不会说的。”

  “没关系,我又不能从别人那里借观点。这件事得自己作决定。”

  “对。”她看得出来他的脑子在想别的事,但是想到他刚才脾气有多糟,他现在多少也算作出了些男人注意女人的样子。很像结了婚的夫妇,是不是,马吉特想。

  “让人痛苦的是我还没有作过研究。”她接着说道。“所以我根本不了解任何情况供我下判断。而这种说法有些很可怕的东西涉及到我。”

  “嗯。”

  “据说,每个人都一样,只要我的肚皮饱了,我就忘了其他人在挨饿。我们俩在伊尔河畔客栈,三星级的饭菜吃得饱饱的。我的上帝。”

  “就是。”

  现在引擎的声音已经减弱了不少,因为飞机已经到达飞行高度和飞行速度。“但是如果我能担负起施蒂利的全部的责任,”她说,“我就必须彻底明白我承担的是什么责任。不仅仅是股票的或者利润的或者金额的百分比,而是从人的角度。”

  “对。”

  “因为银行家总有这个问题,”她固执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名声很差,说我们没心没肺,只在乎钱。就是因为我们不注意人——”她停下来想着。

  “确实。”

  “……人类的状况。”她接着说道,她意识到他的回答是机械的,不是真的在意。“你知道,我琢磨过。并不是因为没有人性的人当了银行家。可能除了沃尔特之外,他也没有办法。不。是金融让银行家丧失了人性。看看迪那特叔叔。看看艾里希的父亲。看看帕尔莫。”

  “喔嚯。”

  “看看你。”她说道:“像个机器一样发出毫无人性的回答。你根本没听。你心里只想着怎么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施蒂利康的事。”

  “就是。”

  她让他的耳朵消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了。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说道:“我全听见了,对于挨饿的人我他妈的是无能为力,宝贝,你也一样。”

  “我们俩一起就可以做不少事。”

  “收养一个孩子?送个救济包?我的意思是说银行无能为力。”

  她摇了摇头。“我从小到大别人都不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父亲明确地说银行是文明的脊梁,有责任资助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我要是不同意你父亲的观点呢?”他振作了起来,在他那把狭窄的椅子上坐直了。“让我给你些不是父亲的建议。”

  “当然可以。”

  “你见过三菱公司或者ITT公司的资产负债表吗?或者用个你更熟悉的例子,就说洛克菲勒兄弟的公司财产吧?你有没有注意到荷兰壳牌公司的销售总额可以和一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相比?”

  “嗯哼。”

  “而且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几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能比得上通用汽车或者埃克逊公司的。就说有一打国家比它们多吧,这是不是给银行家一些鼓舞呢?哪里有行动,银行家就出现在那里。洛克菲勒一摩根那帮家伙,他们是自己给自己当银行,就像你叔叔迪耶特给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些工业企业提供银行服务一样。同意吗?”

  “同意。”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别来这套了。”

  “没办法。你一下子认真起来了。”

  “我认真的是你在让你自己出丑。”他边说,边扭着,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跟我谈这些东西没有问题,千万不要跟你的亲戚谈这些。”

  “艾里希也警告过我,他认为我有社会良知。为什么有社会良知要得到警告?”

  布里斯扭动着身子。“老天,如果这些是头等舱的座位的话,真不知道统舱的座位会是什么样子?”他拍了拍她的手。“作为一个银行家,你到现在应该知道统治这个世界的不是良知,而是利润。”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说没有政府,只有生意?”

  “我说过那么蠢的话吗?当然有政府,也有军队,但是是公司告诉它们该做什么。”

  她把手从他手下抽了出来,抱在胸前。如果真正的分歧在别的地方,那么争论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她犯了一个错误。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拐弯抹角的手法,只有面对面的对抗。“但是最终,”她故意用一种随便的声音说道,试图化解掉这场愚蠢的讨论,“是银行告诉它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烦躁地在他的安全带里扭来扭去。“我知道这种逻辑。每次ITT用军事独裁取代智利政府的时候,都会有家银行给ITT些救济……或者不是救济。”她看着他就这个问题仔细地思考了一两分钟。她发现自己很希望让他算了。这毕竟不是他们俩之间的真正问题。

  “让我们来看看波兰城,”他这时说道,“就在伊利诺斯卡本戴尔的铁路后面,我们不仅知道要挨饿,我们还知道应该指责谁。”

  飞机在穿越一片湍流时突然摇晃起来,他们的脚下就像地震一样地振动起来。安全带勒在马吉特的胸腹之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就像她刚才的那种感觉一样。

  “记住,”他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道,全然不理会那湍流,“你们家的人绝对不会让你用施蒂利的钱,供养挨饿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更不要说在巴塞尔,会有一个银行家让你这么做的。”

  “而且他们现在找到绝好的方法阻止我了。”她爆发起来,话夺口而出。“他们最后的武器,这武器不仅是我们制造的,我们还把它放在了迪耶特的手中,而且——”

  F-27突然爬升,打断了她的话。意识到她在迪耶特的手中无计可施,这让她心里很难过。这也伤害到她对马特的感情。它正在毁掉他们俩之间的一切。

  她看着他的脸上闪过好几种表情:先是吃惊,然后是“谁?我吗?”的戒备样子,然后是一脸的同情。最后他的脸上一片茫然。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知道他已经回到了事实上,而且只有事实。

  “这事干得太蠢了,”他说,“以为我们可以没事。”他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就知道所有的风险都在你身上,我本应该阻止我们俩的。但是这事实在是太他妈的美妙了。”他看了她一眼。“而且我可以看出你在想些什么。没有那么美妙的东西,是不是?”

  她开始笑,继而意识到自己是在哭,哭得很轻,但是不停,她肺叶中郁闷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释放了出来。她一直把手捂在嘴上,掩住抽泣的声音。如果有谁想知道她是在哭的话,只能凑近了才能看见泪珠滚落在她的面颊,流泄出内心的悲哀。

  布里斯宽大的方脸上愁眉不展,他摸出块手绢,开始给她揩面颊。她把手绢从他手中抓过来压在嘴唇上。过了一会儿,泪流减弱了,心中的压抑感也消失了。

  “你看。”是他在说话,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飞机开始往巴塞尔降落,高度的变化对他的耳朵产生了些影响。

  “你看,宝贝,”是他在说话,“我们的优势比你想的还多。我可以利用我手中关于沃尔特的情报让他爸爸别来烦你。会有用的。”

  他甚至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她的头就开始摇起来了。“你不了解我叔叔。”她说道。“即使是为了保住他的儿子他也不会放过机会解决他可爱的侄女。”

  “难以置信。”

  “他就是这么玩的。”

  布里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不许输的老把戏。”他抬头看着不许吸烟的标志在闪着。“这可比我想的要糟。”

  马吉特往后靠在椅子背上,擦干了眼泪。可能她刚才费了半天的力气不过是把他们俩弄得很痛苦,但是至少都是为了一件事痛苦。

第五十一章

  银狐从来没有这么忙或者这么幸福过。

  沃尔特的星期一,和往常一样,是早上八点从办公室里开始的。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不是从他爸爸告诉他什么东西还没有做开始的,而是从表扬开始的。迪耶特·施蒂利要求看一看施蒂利康生产的报表,听了一会儿关于削价策略的细节,点了点头,然后脸像太阳一样放射出光芒。

  “太好了,我的孩子,太出色了。”

  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早上不想再被谁打扰,但是他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这层楼里其他的官员都听见了。

  他们已经聚拢在沃尔特的周围向他表示祝贺,甚至那些没看电视但是看了报纸的人也来祝贺。这早上的乐子已经乐完了。到九点钟,他桌上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沃尔特指示他的秘书,在他和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公关人员开会时给他记录这些电话。

  早上的问题非常简单:到哪儿去举办这次这个大得吓人的新闻发布会。

  “这儿的董事会会议室太小了。”一个公夫人员抱怨说。

  “那个聚会大楼怎么样?”另一个建议道。

  他们在仔细地考虑着这个问题,谁也不出声。在河对岸的小巴塞尔矗立着一座有很多大会议厅的巨大的中心,用于举办多种一直由巴塞尔做东道的博览会、展览会、会议和其他国际聚会。聚会大楼是一座正方形建筑物,其中心部分是空的,当作内院使用。

  “在圆厅?”沃尔特问。“但那是露天的。”

  “电视采光更好。”

  “要是下雨怎么办?”他问。

  “今天天气多好。”这是让他放心。

  沃尔特想了一会儿。他不喜欢在离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很远的地方举办活动,倒不是因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方便,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这样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施蒂利康的梦想是他运用聪明才智精心培育成辉煌的现实,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向世界——他父亲和他所有的叔叔舅舅以及男性表亲们构成的世界——显示,他们的推定继承人是沃尔特·施蒂利,不是别人。

  如果他能在17号举行这个发布会,就可以帮他轻而易举地建立自己的霸权。但是如果移到巴塞尔的另一个部分,在一个如此之大、与博览会和展览会的联系如此密切的地方,会使发布会失去其人的尺度。在那四壁高高的聚会大楼圆厅的圆形结构中,在它中心的场地上,沃尔特会发现在物质上很难造成唯我独尊的气势。

  不,他需要一种简单的、一种非商业的、一种非常有声望的、一种从其高度上就可以显示出银狐是多么的高大的地方。

  他举起一只手,止住大家再没头没脑的抛出些饭店、旅馆或者其他难以想像的地点的名字,然后说道:“请安排下午两点在艺术博物馆的大院开始。”

  他桌子周围坐着的那些人一阵骚动。“艺术博物馆?”

  “是的。我觉得那个大院很不错。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么阳光会照顾拍电视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就离这儿不远。”

  他散了会,看着他的人以一种几乎是充满敬意的沉默离开了,就像是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如果他提议在教堂举行的话,他们的吃惊程度可能不会更小。不管怎么说,艺术博物馆名列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家一流艺术博物馆之中。

  干嘛不在那里举行呢?有哪个昂贵的或者著名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没在那里展出过?是谁向他们提供的赠品、捐款和全部的礼物使其成为可能?当然是施蒂利家的人。施蒂利家,拉·洛赫家,盖基,所有金融和化工家族,可能还要搭上几个韦舍、伊瑟林、洛恩和伯可哈德。

  除此之外,艺术博物馆没有别的原因可以使它名闻全世界。所以现在该是一个巴塞尔人兑取期票的时候了。对于像今天这个新闻发布会这样的震撼世界的活动,博物馆应该非常乐意地提供它那雄伟的罗马式的前院,及其所有的独立式现代雕塑,包括罗丹的《加来义民》。非常合适开这个发布会,正合沃尔特的意。

  当然,他现在寻思着,这就意味着让人心疼的一大笔钱。咬咬牙,完了也就没事了。他提起电话,要他的秘书立即给他接艺术博物馆的馆长。

  “一位保罗·伊瑟林打来五次电话,施蒂利先生。《镜报》从慕尼黑打来两次电话,《奥基报》从罗马——”

  “让他们去找公关部。给我接伊瑟林,然后给我接艺术博物馆馆长。”

  他靠在椅子背上,轻轻地笑了。银狐今天早上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样的日子,别的人一辈子有一天也就满足了,但是银狐跟别的人可不一样。他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电话响了。

  “我是保罗·伊瑟林。我想我已经把一——”

  “好。”沃尔特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让秘书有任何机会听见指责他人有罪的东西。“都好了,是吧?”

  “全齐了。”

  “那就好,保利。跟施蒂利家做生意不难。”他自鸣得意地嘎嘎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差着几十岁一样。其实伊瑟林只比他小三岁。

  “我什么时候给你拿来?”

  “今天时间安排得太满了,这你也可以想像。”沃尔特说完,就等着伊瑟林用赞扬的口吻示意他已经知道了那个重大的新闻。当发现沉默的时间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沃尔特清了清嗓子。“大概五点吧。我今天非常、非常地忙,但是像这么重要的事我还是能处理。而且,保利……”

  “什么。”

  “我把你的话当话,保利。咱们俩之间是说话算数的。你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是吧?那么我就立即启动抵押贷款。常青条款等等所有的。”

  沃尔特挂上电话,完全意识到这是他今天早上完成的第二个大手笔。在艺术博物馆举行发布会比和伊瑟林玩的这个简单的游戏要超前好几光年,但是赌本更大了。

  向世界证明银狐是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真正的推举继承人是一回事。彻底、永远地粉碎马吉特控制家族财产的任何权力是另一回事。

  而在一天之中,他两件事都做到了。

  沃尔特满意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头沙色的头发。这是诸多这样的日子中的第一天。他今后的日子开始露出极其光明的样子。

第五十二章

  星期一下午一点,当马吉特看完了积压的信件之后,这间曾经是她母亲使用的长长的带窗子的屋子阳光明媚。九月里的一个真正的秋日。她从这张她一直在上面工作的大餐桌边站起身来,慢慢地在房间里踱着步,想重新唤起对这个地方的感觉。

  什么都没变,一切照旧,她想。那张躺椅伏在屋角。她在这间屋子里呆得时间太少了,很难回到那种甜蜜、伤感的气氛中。和布里斯的生活太不一样了。她似乎没有时间沉思,或许这是件好事。

  马吉特是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和布里斯一起坐飞机回来的。他们在弗莱街的锁匠行会饭店里,在其他顾客的瞩目之下吃了一顿便饭。这是一栋非常老的建筑物,曾经是——可能现在还是——锁匠行会的所在地。

  他们一致认为继续在城外约会显然是妄想,但是那天夜里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可能不是个坏主意。布里斯睡在他旅馆的套房里,她睡在城堡里,现在她非常想就在这几天里清他来看看。

  马吉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出是谁在监视她,但是马特已经答应花时间追查这件事,并且在危及到她之前制止对她的监视。两个人都不知道这监视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马吉特曾说:“我现在就开始。但是施蒂利康的这件事必须得处理。我四点半之前把这件事办完,然后我们边喝鸡尾酒,边对付你的问题。”他们要在德莱凯尼根旅馆俯瞰莱因河的露台上公开见面。

  但是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呢,马吉特想,同时她必须开始理一理这团乱麻。她曾想到可能文尔菲能帮上忙,可能她已经注意到什么事情,什么人。但是艾尔菲早上没来城堡,给她公寓打电话也不在。后来,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一个不知名的男人打电话来说她病了,将设法在周中来上班。

  马吉特的第二个希望是艾里希,他比她更熟悉巴塞尔背地里的生活。他会知道可以雇什么样的私人侦探来进行这样的监视。但是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今天早上,他的仆人邦特只是说主人艾里希晚上在城外过的夜。他很显然想跟她聊聊,但是她没时间。

  她唯一的同盟就是马特,他今天正忙着把他们希望跟沃尔特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错误有关的一切组织起来。

  马特认为,只要沃尔特被“埋葬”了(用他的话来说),破坏马吉特名声的阴谋也就破产了。但是马特对迪那特并不太了解。他可能损失了个儿子,但是过一会儿他就有本事把他的侄女也献出去,尤其事关一个值大钱的事业。

  “你知道,”马特昨天晚餐时曾说,“他永远不会罢休的。你可以拥有你的百分之五十一或者什么的,但是你永远也别指望施蒂利男人的忠诚。他们阴谋把你弄下来的心永远不会死。”

  就是这几句话,比知道被监视时的震惊,更让马吉特情绪低落。施蒂利家族分裂了,可能永远分裂了。

  她凝视着莱因河那边德国那平坦的墨绿色黑森林。从法国方向,从斯特拉斯堡或者可能是科尔马,一道高云的锋面正在形成。巴塞尔上空阳光明媚,但阿尔萨斯却乌云压境。甚至从这么远,也能看见云里面那铅灰色部分,带着暴风雨的丑陋。

  她听见那辆玛格纳跑车发出的刺耳的、打鼾似的声音,那辆小橘黄色的汽车驶入了视线,绕到了房子的背后。

  艾里希撑起自己跳过关着的车门,绊了一下,摔在砾石路上。他抓住挡泥板,把自己拉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蹒跚着离开马吉特的视线,朝厨房门走去。

  马吉特跑到书房门口,把门甩开。艾里希正是她生命中的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人。在这漫长无边的夏天里,她想跟他说话想得要死。

  “亲爱的?”她叫道。她听见他上楼的声音。

  他把自己拖上最后一道台阶。马吉特发觉出了事了。他死死地抓着栏杆,她赶忙冲过去扶住他。“艾里希,怎么了?”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了?”

  他的呼吸中有一股老威士忌的臭气,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他。他那撒旦式的窄脸以前曾布满V字形,现在却是肿着的。他几天前就该刮胡子了,没洗澡的时间可能更长。他那身衣服搭配得很奇怪,好像是黑灯瞎火时匆忙套在身上的。

  “你今天可太高雅了。”她嘟囔道。

  “少拿我开心。”他从她身边冲进书房。“我的上帝,这儿真干净!”他拍了一下桌角的那堆信件,但是没拍着。他皱了一下眉头,踉跄着顺着桌边走到躺椅,倒了下去,发出一声舒心的叹息。

  “我饿我累。”他宣布道。“而且我渴。苏格兰威十忌就行。冬天来了。蚂蚁会死掉,蚂蚱一个夏天都在积攒,而蚂蚁却在虚度时光。蚂蚱将往南到科斯或斯丁尼亚过冬。蚂蚁会死掉。”

  她在躺椅的边上坐下,对他摇了摇头。“你不能喝威士忌。乌希会送上来牛奶和三明治。好吗?”

  “乌希是蚂蚱。艾里希是蚂蚁。”

  “洗个澡怎么样?”

  他冲她摇了摇指头。她看见他眼睛周围有淡淡的红眼圈。加上他那没有刮的胡子,他太像一个化装成游丐的小丑了。“艾里希,亲爱的,你的样子太荒唐了。”

  “我们都一样。小丑总是荒唐的。”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马吉特,”他放低了声音说道,“这都是狗屁,是不是?”

  “什么?”

  “一切。”

  “三明治和牛奶,洗个澡睡一会儿。我给楼下乌希打电话。”

  “别让乌希搀和进来。”他厉声说道。他想坐直了,但似乎没了力气。“你不能信任她,你知道。”

  “不能信任乌希?”

  他的红眼睛瞪大了。“你能信任谁?你中了圈套。你谁都不能相信。生活就是雷池。你不是踩在地雷上,就是摔在狗屎上。”

  马吉特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透入的她肩肋。滴水嘴魔鬼又回来了,咧着丑陋的石头嘴笑着,坐在她的背上,只要想,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把爪子挖人她的心中。他刚才又挖了一爪。偏偏是艾里希知道她在被人监视。

  “你知道什么?”她问。

  “他们雇了小子伊瑟林。还记得保利·伊瑟林吗?”

  “伊尔河畔客栈那顿午餐!他坐在那个角落里背对着我们。我告诉马特——”

  “马特?是你的情人吗?是的,我知道,马吉特。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能信任他吗?我怎么样?看着我,告诉我我看上去值得你多少信任?”

  她站了起来,因为他身上的味儿太浓了。“艾里希,我信任马特就像信任你一样。这样回答行不行了?”

  他轻轻地咆哮了一声,转过头去,然后目光又游回到她的脸上,就好像她有点把他套住了一样。“你信任我们所有的人。你是个白痴,马吉特。你会被毁了的。”

  “被保利·伊瑟林?”

  “我昨天抓住他跟踪玛格纳。他以为你还在用这辆车。他……他疯了。”艾里希的目光慢慢地转开,又慢慢地转了回来,好像在检查她对这句话的反应。“我跟他吵了。然后我想,如果他要的是钱,我可以把他收买了。他拿谁的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哪儿?”

  “他不在伊瑟林宅。他——”他突然抽泣起来,大滴的泪水涌出充血的眼睛,浸湿了他的面颊。“马吉特,”他呜咽道,“她对我太坏了。你谁也不要相信。”

  “这又是谁?”

  “你不认识她。米歇尔。”

  “青春诊所的那个女人。”

  “她跟你不是一类的。”艾里希抽着鼻子说。他揉了揉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她跟我不是一类的。但我跟她是一类的。”

  “我知道她。我也见过她,我想,在一个招待会上。她很可爱。有点儿……”马吉特停住了。没有必要再折磨艾里希了。“也非常成功,我知道。”

  “她要我来找你。”艾里希说。“这就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收拢身子,站了起来,无精打采地这走走,那逛逛,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好像是让自己相信椅子、墙上的画、窗上的玻璃,这些东西的质地都没变。

  “有一份重要贷款计划。”他说。“她要我把它交给你,我找不到你。我交给了沃尔特。而这,亲爱的马吉特,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马吉特点了点头。“你们俩关系很密切?”

  他一旋身对着她,“我爱她!”他叫道。

  马吉特把手捂在他的嘴上,“嘘,好,好,我知道。嘘。”

  他忧郁地望着窗外。“看那些云,而我坐在敞篷车里。我得把顶撑起来。”

  “艾里希,坐下来吃点午餐。洗个澡。你太累了。你的思维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太让人不舒服了。”

  “是不是?”他大笑着,发出短吠一样的声音。“以前的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躯壳,嗯,马吉特?”他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暴风雨。“天气预报可没说要下雨。全天都应该是晴天。”

  “可能只是路过巴塞尔。”

  “我要去南边,和鸟儿一样。这儿冬天快来了。”

  “艾里希,求求你。”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回到躺椅上。“躺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回来……给你拿条毛巾,一杯饮料,所有你想要的。”

  “苏格兰威士忌,纯的。”

  “好的,艾里希。”她顺从地答道。“放松一下。我只要一分钟。”

  她匆忙离开屋子,下了后楼梯来到厨房。乌希正躺在什么地方打盹呢。马吉特飞快地在一只托盘上放上奶酪、饼干和半杯威士忌,然后冲上楼。书房是空的。他跑哪儿去了?

  她端着托盘沿着过厅走去。当她听见她自己的浴室里有流水声时,便停住了脚步。她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便开门走了进去,手里还端着托盘。

  艾里希躺在浴缸里,水往浴缸里灌着。他把衣服堆在地板上。衣服发出一股恶臭。

  “就放在那儿吧,小姐。”他说。“哦,从我口袋里拿点小费。真是个好姑娘。”

  马吉特把托盘放在一条凳子上,站在浴缸边,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在他们的生活中,她以前也这么看过他几次,通常是在他和他们的几个朋友决定在月光下的莱因河中游泳的时候。

  她把他和马特作了一个比较。马特的肩和胸一样宽,屁股稍窄,然后是粗壮的大腿和小腿。艾里希的身体就像他的脸一样,也是V字形,从肩往下迅速收窄。他的皮肤和膝盖头上有新鲜的青肿。他这时弄出了一把肥皂泡,小心地敷在他的生殖器上。流进来的水一下子把它冲走了。

  “你别占我的便宜,小姐。我可是订了婚的男人。”

  “柜子里有把刮胡刀。你刮刮脸好吗?”

  “谢谢你,小姐。既然你在这儿,给我擦擦背好吗?”

  她冲他笑了笑,拿起一块丝瓜瓤海绵浸了水。“抓稳了。”粗糙的纤维锉过他的皮肤。

  “轻点儿!马特喜欢这样吗?”

  “那我得在他身上试试。”

  艾里希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面颊。她感觉到水珠像眼泪一样慢慢地从她脸上滚落。“啊,我的上帝,艾里希,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才这点儿表示。”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林中的孩子,马吉特。大世界中无奇不有,什么人都遇得见。米歇尔就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这个星球的名字就叫地球。”

  “我们一直和其他物种情同手足,是不是?”

  他触了一下她面颊上的水珠。“我希望你的经历比我的好。”他的眼睛在海绵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擦抹中闭上了。“林中的孩子。还有小鸟儿……盖上他们……用树叶。”

  她给他擦背的手一停,他一下子就醒了。“我的衣服怎么办?”他突然非常警觉地问道。“你连我能穿的衬衣都没有。”

  “可能会有。洗完澡,把脸刮了。”

  在她父亲以前的套房中,她有条不紊地在一个大衣柜里找着。他大部分的衣服都捐献了,但是有些包裹是葬礼之后很久才从伦敦圣詹姆斯街的男装裁缝店送来。她找到了那只箱子,没有打开,就提到了她的浴室。

  艾里希已经刮完了脸,但是正在找止疯药笔来抹他在面颊和下巴上弄出的四五条伤口。马吉特看着他在她的药柜中翻着,把瓶子推朝一边,把梳子弄到地板上。

  “艾里希!”

  “宝贝上帝啊,我流血流得快死了。”

  她给他上了止血膏,他的脸抽搐了两次,然后就安静下来了。“不过是表皮伤。”她安慰他说。

  他在很近的距离上看着她,他们的脸一点一点的分开。“除了表皮伤之外,你和我又受过什么伤害呢?别的人挨饿、生病、死亡。你和我……痊愈了。”

  他把她拉向他,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退后了一步,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的一条伤口在她的面颊上染了一道淡淡的血线。她若有所思地擦了擦那条血线。“假伤。”她说道。“这就是施蒂利家和洛恩家的命运?我们流血,却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脸阴沉了下来。“心里却总在流血。”他冲她做了一张魔鬼脸,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觉得好笑。他盯着那个伦敦寄来的衬衣盒。“从来没打开过?”

  “你跟他身材差不多。”

  “但这些是定做的。”他破开盒子,从浅色的衬衣上升起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艾里希提出来一件,白色的,只在某种光线下才能看见上面有很淡的米黄色格子。他慢慢地解开扣子,看着她的脸。“像是在盗墓。”

  “我可不想让你像刚才那样泪流满面地跑到巴塞尔。”

  他套上衬衣,在镜子中审视自己。“不错。”他抬起下巴,做出一张极其傲慢的脸,为她夸耀起自己来。“老鹰醒了。向前,向上!向着更高更远!”

  “你呆会儿去哪儿?”

  “我得去见……某个人。”

  他冲她皱了一下眉头。他们肩并肩地站着,在镜子中看着对方。“你打算收买保利·伊瑟林吗?”她问。

  “可恶的小人。你喜欢过他吗?个子跟蜥蜴似的,跟蜥蜴一样地狡猾。我是非常相信个头的。”他踮起脚尖,直到比她高出许多。

  “我们这些高个子,我们支撑着我们的家族和阶级的荣誉。背叛他们阶层的是那些小蜥蜴。马特有多高?”

  “比你高,比你踮着脚尖都高。”

  他的眼睛又开始闪了起来,好像他接到了他镜子中的脸的反射,在她看来,如果没有反射来强化他,他可能就消失了。他们俩都可能消失。他们俩站在那里就像两个过家家的孩子,身上有某种不实在的东西。

  “要是收买不了保利怎么办?”

  “就是钱的问题。”

  “你需要多少钱就从我这儿拿多少。”

  他狰狞地咧着嘴笑了笑。“施蒂利的钱对施蒂利的钱。呼!”他转身盯着地板上的那堆衣服。“留着我的内裤。”他说。“裤子和鞋我还可以将就。毕竟是人凭衣裳马凭鞍嘛。”

  “艾里希?”

  “是,小姐。”他正在穿裤子。

  “你会对他小心的?”

  “是,小姐。”他拿过那杯苏格兰威士忌,一口喝干。“哟嚯。夏天又回来了。给你,小姐。”他翻了一下自己的裤子,摸出一枚一法郎的硬币。“对不起不能多给。擦背擦得太重。”

  她接过硬币。“你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说。“就只是洗了个澡,刮了刮脸。”

  “还有一件伦敦衬衣。很合身分。”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你还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他不说了。

  “什么夏天?”

  他轻轻地笑了。“我们的所有夏天。”他挺直腰板,大步走出房间。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什么地方关上了门。然后是那辆小老爷车发动时发出的嘶哑的砰一砰一轰的声音。然后是砾石翻起落下的声音。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五十三章

  在两点差一刻的时候,艺术博物馆的前院已经提前进入了一种嘈杂的状态。布里斯注意到,人们朝不同的方向跑着,有点儿像一块石头落在了蚁穴的洞口上,蚂蚁四处奔逃。但是和蚂蚁一样,他眼中的这些急急忙忙的人也有一个目的。

  他看着罗丹塑的那些巨大的、瘦骨嶙峋的人物,皱起了眉头。他想回忆起这背后的故事。这些忧郁的人物形象的顶部已经起了很亮的海蓝色腐蚀壳,他们讲述的是一个牺牲的故事。在某个古代战争中,这些自由民自愿把自己献出去为加来城作人质。舍车保帅的老故事了。王必须得死。沃尔特还不是王,但是他已经死了。

  这些木然的自由民是这活跃的蚂蚁堆中唯一不动的人形。布里斯站朝一边,看着穿施蒂利制服的工人正把某种演奏台一样的东西的最后几根支撑架拴在一起,其他的人则忙着把长排的折叠椅摆成弧形的观众区,大约供一百人使用。剩下的就是大堆粗粗的电视电缆。工作人员检查着录音机、摄影机、电池电源和他们自己的临时灯。助手们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

  布里斯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在这么远的北方,很难看到这样的地中海蓝。这是太阳和湿度或者别的什么造化出来的。他得问问马吉特这只风向鸟,沃尔特·施蒂利为什么会找了这么一个灿烂的日子去死呢。生的伟大?

  他注意到院子对面有一小堆人站在那儿不动。他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动,然后发现那是另外一组独立雕塑,稍微有些欢快,是三个孩子高举着他们的手臂,好像在高兴地冲着太阳叫。

  刺眼的光线让他闭上了眼睛。那喧闹的场面就只剩下声音了,匆忙的德语发出的急促的噼啪声,飞快的意大利语那流畅的嘟噜,巴塞尔方言的咭咭呱呱,有个人在用英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没有空出了哈里。给我空出。我需要空出。”

  布里斯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两点了。他还有半个小时或者不到半个小时下决心。可恶的帕尔莫把这件事扔给了他。

  他开始踱着步穿过院子空地上的那片匆忙的蚁山。新闻媒体很有可能把这个地方都给挤爆了,正好给了他所需要的观众,他只要从观众席上飞快地问几个问题就可以把沃尔特·施蒂利给毁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施蒂利先生,为什么你的所有小计算器上都装有窃听器?”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施蒂利先生,为什么使用了你的计算器的银行都因为泄露了机密情报而正在被起诉?”

  “贵公司怎么能这么饥渴,施蒂利先生,居然扩展成全球范围的工业间谍网?”

  哦,沃尔特成了雨水桶里的鱼。你千万不要错过,他是咎由自取。最恨他的敌人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好或者更致命的一击了。难道他真的这么愚蠢,就像马吉特提到的一样,或者一门心思地想成为下一代施蒂利的领头人,以至于把所有的戒心都抛在了脑后了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反正是已经门户大开。布里斯的胳膊下夹着一个马尼拉纸文件夹,里面装的资料有如利箭,足以把沃尔特射成马蜂窝。在巴黎,柯蒂斯加班加点地为他赶出七宗银行被愤怒的客户起诉的案件的报告。

  他甚至还告诉了布里斯那种窃听器的名字,麻雀6001。而且他已经找到一位电子专家,认出计算器的电路是三个著名的日本便携式计算器的部件,普通部件是另一家日本公司生产的。

  他发现自己站在那组手臂伸向天空的三个孩子的塑像边。是裸体塑像,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大约有十岁,另一个要小得多。青铜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样子很奇怪,可能是艺术家弄出来的,也可能是由于天气的缘故。布里斯弯下腰,看着雕像底部嵌着的那块金属铭牌。

  “探索者。”牌子上用英文写着。艺术家是个叫汉纳·库德的人,雕塑用的是美国国务院文化处的流动贷款制作的。

  对几年前去世的汉纳·库德有几句非常简单的说明,称她是重要的美国雕塑家之一。她1898年生在巴塞尔。这座塑像是根据真人制作的,那些孩子是仍然拥有此座塑像的私人收藏者的孩子。那私人收藏者似乎是伍兹·帕尔莫。

  布里斯做了个鬼脸,从塑像边退开,好像塑像突然开始幅射热量一样。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应该有人知道这个鬼东西在巴塞尔这里。帕尔莫知道,对不对?如果仅仅是出于公共关系,银行应该——上帝啊,帕尔莫这也太诡秘了。一道阴影投向了院子中匆匆忙忙的人群,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乌云滚涌而来。

  “哈里,给点空出。空出,哈里。”

  “灯光太差了。我得取新的度数。”

  布里斯朝大门走去。他看了一下手表。两点十分。他摸了摸胳膊下的那装着毁灭性材料的大个文件夹。他来这里之前,曾经把材料拿到阿申福斯达特街的UBCO分理处里,仔细地在复印机上把所有的材料都复印了。副本锁进了安全库中的保险柜里。现在呢?

  “你能不能启发我们一下,施蒂利先生,你是如何把你这些偷听仪器搜集到的商业秘密卖出去的?”

  “你能不能估计一下,施蒂利先生,根据瑞士反泄露商业机密的刑事法规,你会被判几年徒刑?”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施蒂利先生,在未来的五年中,十年中,贵公司预计支付的损失赔偿费总额会是多少?”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施蒂利先生,这对全部施蒂利财产的破坏性影响有多大?”

  他妈的帕尔莫。他妈的所有的银行家。他妈的让他处在这种境地的那些贪婪的、专搞阴谋诡计的家伙们。他就是队里踢球的。马吉特没说错。他不是教练。他甚至不是四分卫。他妈的他们全逼着他作这样的决定。

第五十四章

  到两点十五分的时候,巴塞尔的上空几乎全黑了,艾里希坐在那辆橘黄色跑车的前排座椅上哆嗦着。

  他把车停在几乎荒弃了的伊瑟林宅后面一座小车库的回车道上,一直消沉地坐在那里。他拔起身来,下了车,开始拉汽车的帆布顶篷。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无法把眼睛看见的和脑子里想到的协调起来,也无法把所见所想同手指协调起来。他的牙齿直打冷战。还有,以前总是有个姑娘和他在车上,帮他把顶篷升起来扣好。总是有个姑娘。

  他上了车,在突然暗下来的车内蜷缩着。他不喜欢玛格纳拉上顶篷的样子。英国人对垂头双门小汽车的设计思想就是只让它不拉顶篷时好看,所以艾里希总是不拉顶篷。

  那辆美洲虎还没有转过墙角时他就听见了那十二个汽缸发出的柔和的突突声。美洲虎停了下来,然后又往前开,泊在他旁边。伊瑟林还没有撑起顶篷。愚蠢的伊瑟林。

  “保利。”他叫道。用糖抓到的苍蝇比——“保利,我到处找你。我有些好极了的消息。”

  两个人都怀着某种小心下了车。艾里希小心是身体有点儿僵硬,因为这两天他老摔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跌跌撞撞。他的皮肤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伊瑟林提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公文箱,他现在把它移到背对着艾里希的身侧。“保利。”他又重复着说。“好消息。”

  小个子厌恶地看着他。“你把你的脸怎么了?都割烂了。”

  “让我解释一下。”

  伊瑟林抬头看了看家宅的窗子,“那么就在外面解释吧。”他说。

  “对你不道德的灵魂是个好消息。”艾里希告诉他。

  他的手向两边摆开,好像是在比一条他抓到的鱼有多长,或者是把他说的句子拉长到跟报纸的通栏标题一样长。他可以看见伊瑟林注视他的那种样子,比照镜子还难看,不过一样地残酷。去他妈的。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得到你要的所有的钱,比施蒂利给你的还多。真的。而且不会危及到你那不道德的灵魂。真的。”

  伊瑟林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艾里希,你喝醉了。”

  “清醒得很。不管施蒂利付你多少,保利,我照付,还加两份奖励。是钱。这是第一份奖励,金钱奖励。第二份奖励是精神上的。我会毁掉你收集到的每一片材料,这样就可以保住伊瑟林的名字不会名声扫地。”

  小男人的脸上闪过淡淡的笑。“你疯了,艾里希。”他说道。“不管怎么说,从施蒂利那里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他们已经开了一份这个地方的抵押贷款。它有一条常青条款。你知道那种形式?”

  艾里希点了点头。“你只付利息。这种抵押贷款自从我们上小学时起就没有开过了。”他悲哀地摇了摇头。“那么说你是他们的人了?这个地方归他们了?”

  “这个地方是我的。”

  “你是个笨蛋。你一拖欠,这个地方马上归施蒂利。”艾里希转过身去好像是要回到车上。

  “但是,听着,现在还不晚。”他转回头来对伊瑟林说道。“我可以帮助你。我会帮助你。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划拉到的那些关于马吉特的肮脏的东西。”

  小个子又抬头看了看他们上面的窗子。他把公文箱交到另外一只手上。艾里希有一种感觉,有人正看着他们,但是没关系。只要这个白痴能同意,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你怎么说,保利?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嗯?你不仅可以从施蒂利那里得到现金,我在洛恩公司也给你预备着。你要,你就拿。开个价吧。”

  “没用。”

  伊瑟林朝楼的后门走去。艾里希抓住他的胳膊。他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盯着对方的眼神是他们一起成长的那么多年里所没有的。“保利,这里有个干净的办法。”艾里希说。“有个体面的办法。”

  “哪儿没有体面?”伊瑟林问。

  “我们重新创造体面。”

  “没用。”伊瑟林又说了一遍。“施蒂利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我现在希望干点事情的话,会被他们给毁了。钱,事业,一切,就是为了你那疯狂的所谓体面的想法,为了那个在一个夏天里背叛了你一百次的婊子。”

  艾里希的指节清脆地击在了伊瑟林的面颊骨上。小个子男人退了一步,摸着脸。“好吧。”他恶狠狠地说。“可能我欠你的。现在给我出去。”

  艾里希开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踏着步子,把他青肿的膝盖提得高高的,在行人道上踢踢踏踏地踩着。他一会儿转朝这儿,一会儿转朝那儿,就像射击园里的一只机器动物一样,左,右,前,后。“艾里希。”伊瑟林警觉他说。“艾里希,别这样。”

  “这是个圈套。”艾里希嘟囔着。“我得去南边。冬天来了。”

  “好,去吧,艾里希。去南边。”

  “你欠我的不只是脸上一下。”艾里希叫道。他的声音从低沉突然提到声嘶力竭的尖叫,一下子把他的嗓子喊粗了。“你欠我一次机会。是的,就是,保利。你不能拒绝我这一件事。”他咳嗽起来。“你喜欢我的衬衣吗?”

  他开始拢起手朝里面哈气,就好像他冻得受不了似的。他还在一个小圈子上踏着步子,很像一个想在隆冬里取暖的人。

  “你可以这么做。”艾里希固执他说。“我不会阻止你拿着情报去见施蒂利。很公平吧?我不会阻止你的。但是你欠我这一件事,就是我和你一起去。我可以说服沃尔特别这么干。这不公平吗?你当然不能拒绝。保利,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那时很暖和,总是夏天。你必须明白你欠我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情。都给沃尔特吧。我不会阻止你的。但是你要给我这个机会,让他明白他不能用这种肮脏的东西。这不公平吗?我甚至可以开车送你去,保利。我们可以坐我的车,车就在这儿。防寒顶篷已经撑起来了。”

  “沃尔特不会高兴的,我可以告诉你。”

  “高兴?我们谁高兴?哭的总是小丑,保利。哭的总是小丑。”他又咳嗽起来。“你喜欢这件衬衣吗?这是死人的衬衣。”

第五十五章

  两点半,雨下来了。

  雨挟着雪崩的力量落向巴塞尔,温暖的雨猛烈地从城市的这一头浇到那一头,让散步的人跑着去找躲雨的地方,打得莱因河的水面像开了锅似的,就像水下有股文火在慢慢地熬着。

  在艺术博物馆的大院里,伞匆忙地撑了起来。摄像机的工作人员把他们的设备推到悬顶的拱廊下。灯关掉了,电气人员忧伤地看着蜿蜒的电线周围集起的让人心寒的水洼。尽管如此,每个人都还在等着沃尔特·施蒂利到来的那一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在阿申福斯达特街上,雨击打在电车轨道上,把它们变成了长长的、奔流的银白色的河。在三点差二十的时候,17号的二楼有人拨开窗帘看了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把窗帘啪地合上。

  在德莱凯尼根旅馆,露台上的侍者一看见起云了,就把硕大的红白条相间的雨篷摇了下来。他们现在站在雨篷下,雨点落在帆布上像打鼓一样。他们看着天上落下来的爆珠哗哗地撒在莱因河上。难以置信!刚才还晴空万里!

  在三点钟,旅馆对面艾里希·洛恩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会儿。邦特探出头来,几乎马上又缩了回去。在门洞里面,他皱着眉头,看着雨,然后关上了门。

  就在同时,三点钟,迪耶特·施蒂利的声音,那愤怒的号角声,响彻了17号整个二楼。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间隔几乎是平均的,好像他内心的愤怒迫使他每发一个痛苦的音节都要呼吸一次似的。“好……了……个……巴……子!”他吼道。

  在那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下,沃尔特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烟灰的颜色了。现在,就像烟灰一样,裂成奇怪的十字线,好像皮下的肉在他父亲愤怒的打击下开始萎缩了一样。

  布里斯到这会儿一直是站在迪耶特的桌子的正前方。他现在迈朝一边,不想直接迎着吼声。他的报告很简单,堪称简明扼要的典范。这中间迪耶特打断过他几次,把沃尔特和半打其他高级主管招到他的办公桌前,每次打断都很客气地向布里斯道歉,好像这位年轻人要说的尽管有意思,但或多或少是在照本宣科一样。

  只是当布里斯结束了报告,提到证据的副本锁在他办公室的保险箱里,而且所有的施蒂利的官员都已经聚在了迪耶特的办公桌边的时候,那个老头才开始怒形于色,太阳般的脸上开始辐射出可怕的高热,目光像两支燃烧的标枪一样钉在他儿子身上,开始吼出脏话。脸白的不止沃尔特一个,但开始崩溃的却只有这一张脸。

  “我没……警告……过……你……吗?”迪耶特又在尖叫了。“那些……聪明的……日本……人……你这个……无赖。”

  “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布里斯用温和的声音建议道,理智到足以让迪耶特开始新的一轮洪亮的咒骂。

  “爸——爸爸,我不——不知道他们会——”

  “住……嘴……混蛋!”迪耶特的呼吸平稳多了,像一个职业拳击手在第一轮里面调整着自己的步伐,或者是一个性格演员还有很多台词要越说声越高一样。“没……脑子……臭……狗屎!”

  在最后一个字上飞出了一些唾沫。可能有些打在了沃尔特的脸上,也可能没有。不管怎么样,沃尔特畏缩了一下,用手挡住了眼睛。布里斯注意到,他的父亲好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而且喉咙清爽,肺气饱满,但是不能让他老把着这场面。

  “我肯定沃尔特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安了窃听器。”他不露声色地讽刺道。

  “这只……白……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

  布里斯从他的眼角可以看见,尽管施蒂利的官员也被这尖叫声弄得很不舒服,但是并不那么心烦意乱。在他呆在这里的这么些年中,他从来没有什么人缘,布里斯想,这老板的儿子是干什么吃的?

  “听着。”他用帮忙的口吻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你们谁跑到艺术博物馆把新闻发布会取消了。这主意不错吧?”

  没人动。布里斯不是给他们下命令……不过。最后,迪耶特·施蒂利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调说道:“汉斯,你去。没有原因。无可奉告。把大家解散了。”

  然后,胸中灌满气,他冲沃尔特吼道:“一个人……怎么……解雇……自己……的……儿子?”他把一只肉手拍在桌上。“完了!你在巴塞尔完了。”他的声音滑到谈话的水平。“如果我不能把你马上解雇的话,你就会被调到……调到……调到南极洲。”他那双嵌在肉垫里的小眼睛向旁边一睃,探探这道放逐令在布里斯身上的反应。

  “这是个开始。”那个美国人平静地同意道。“任何以为可以和日本黑手党玩一玩并且玩赢了的人,在我看来都不是做高级主管的料。”

  他停了一下,因为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他肯定屋子里其他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心跳。迪耶特·施蒂利可能希望这就完事了,但是布里斯知道这才刚开始。这屋子里的压力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都怀疑他是要开个价钱作保密费。

  他平静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他说,“我一直对你的工作非常钦佩……直到现在。”

  迪耶特发出了一个处在苦笑和呻吟之间的声音。“直到现在,好吧。”

  “在我看来,”他接着说道,并且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每一周,每一个月,你们的化工和冶金企业都得到新的贷款款项。并不总是从施蒂利银行。”

  离桌子很远的某个人清了清喉咙。压力越来越大了,因为大家已经察觉到布里斯换了话题。

  “我亲爱的朋友。”迪耶特开始说话了。他瞪大了眼睛,放射出普照一切的纯粹慷慨的光芒。“让我替你把话说完吧。当下一次我们为一个项目寻求贷款的时候,亲爱的布里斯先生请放心,我们会立即想到保全我们面子的人。是的。是的。”

  布里斯伸出双手好像是要啪地拍一下。他的动作有制止迪那特第三个“是的”的效果。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布里斯的手上下摆了两次。“不行。”他说。

  沃尔恃眨着眼睛,好像又被吐了口唾沫。他父亲的眼睛眯成两条窄缝。在那细细的水平的眼缝后面,布里斯可以看见摇曳的微光,好像是从里面射出来的。

  “不行。”他又强调了一遍。

  一个施蒂利官员纯粹由于紧张打了一个喷嚏,而这个时刻之紧张,甚至没人说一句“长命百岁”。

  布里斯把他的右手手掌朝下放在施蒂利的办公桌上。“从今天开始,”他用缓慢的、有节奏的声音说道,“UBCO巴塞尔分行将承担你们所有新的金融业务。”

  在这死一样的沉寂中,可以听见雨落在窗子上发出的鼓点一样的声音。远处,一只电话响了又响。

  “我没听清楚?”迪耶特的声音刚刚比耳语声大一点儿。

  “你们所有新的金融业务。每一部分。租借。客账经纪,工厂拓展。研究和开发。所有货币的应收账款。流动资金信用。期货和商品套头交易。套汇。任何施蒂利弗和施蒂利化工所需的银行业务。从现在开始,他们来UBCO巴塞尔分行,你友好的对街邻居。”

  他对施蒂利微笑着。老头的嘴唇动了两下才说道:“但是你们无——”

  “不,我们能应付得了。我打算亲自负责。你们将在UBCO巴塞尔分行里有个朋友。”

  “我看不出——”

  “你会的。”

  现在施蒂利的主管们开始在他们之间嘀咕起来。迪耶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布里斯抬起双手,并且高兴地发现这里的人都很清楚这个手势的意思,不说话了。“诸位先生中间有没有公司法律顾问?我们需要一份双方都可以签字的简单协议书。”

  当迪耶特移动的时候,好像是中了邪。他的眼睛几乎全闭起来了。他突然绕过他的桌子,闭着眼睛,跌跌撞撞,伸着手,嘴角嘶嘶地吐着口涎。

  他扑向布里斯,屠夫般的手伸着。他开始挠自己的喉咙,抓着,往下滑去。布里斯向侧面一转身,抱住施蒂利的屁股,把他朝地板上扔去。两个主管上来抓住他,把他拉了起来。

  施蒂利的脸紫红。他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又冲不出堵塞的喉咙。

  这没什么,布里斯阴郁地想着。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那两个人把迪那特按在椅子上坐下。布里斯看着他们把他的领口拉开。这至于让人中风吗?不许输先生?迪那特在他自己人的拘束下扑打着。布里斯为自己感到羞愧。谁也没有权力让别人这样。

  布里斯把目光转向沃尔特,倒不是因为他对那张苍白、破裂的脸感兴趣,而是因为他羞于看白鼠的父亲。

  沃尔特的主意,窃听马吉特?抑或是鼠父的主意?

  “哦,对了,还有点儿别的事。”布里斯说道。

  迪耶特·施蒂利的眼睛翻了起来。一个抱着他的人抬起头来。“布里斯先生,”他用悲哀的语调说道,“够了。”

  布里斯看着那个老人。他的确很会演戏,但是他脸上那一下子浓起来的颜色不会是化妆来的。可能现在还不是提窃听马吉特的问题的时候。再来一件事,迪耶特可能就会憋死的。

  “还有一件事。”他对那个肯求他的人说。“但是可以等到明天。”

  那个人点了点头。“谢谢你。”当迪耶特·施蒂利咕哝出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时,他皱起了眉头。

  施蒂利的手在空中颤抖着,一只粗指先指指布里斯,然后指着他手下的两个正在不出声地在一本拍纸簿上起草协议的人。话从他嘴里嘟噜出来,那个护理他的官员抬起头来看着布里斯。

  “今天签定的任何东西都是在强迫的条件下签定的,在法庭上不具备法律效力。”他用一种不大肯定的语调说道,好像是在探查一块软地方似的。

  布里斯点了点头。他想知道瑞士法律到底是怎么说的。这个地方非常地古老,连人身保护令都没有。人们可以在监狱中被关上几个月还没有被指控任何罪行。

  “你们谁有胆量把它送到法庭上去?”他问道,眼睛盯着那个年纪大的律师的脸。“不管合法不合法,这个协定都要遵守,因为你们不会起诉废除这个协定,并且把整件事都揭露出来,是不是?而且只要你们遵守协定,我就守口如瓶。”

  老律师侧着身子走到迪耶特·施蒂利身旁。喉音很重的瑞士德语戛然响起又戛然止住,“是!”律师在吸气的时候说道,好像要把这份协议吞下去一样。他看着布里斯。“这是胁迫,但是我们不会起诉。所以。”他回到桌前,在那本很长的黄色大裁纸上写完了协议。

  布里斯和其他的人都看着他,只有迪耶特闭着眼睛。律师的钢笔擦在纸上的声音起起落落,每一笔画都在这死寂的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老律师突然抬起头来。“这只是一年期的承诺,布里斯先生。我们不能把我们公司的余生拿来找UBCO要钱。”

  布里斯的鼻子皱了起来。他一屁股坐在迪耶特·施蒂利写字台的桌沿和那本大裁纸簿边上。“一年?”他想了一下。“三年,我们成交。我也不贪。”

  四点的时候雨停了,好像天上的某个奥林匹亚水龙头被关上了一样。下午的阳光猛烈地倾泻在巴塞尔城上,几分钟内水洼的边缘就被蒸干了。

  四点半时,当马修·布里斯步行回到德莱凯尼根时,侍者们已经把雨篷摇了回去。他坐在一张有阳光的角桌边,就是那张通常留给迪耶特·施蒂利吃午餐的那张桌子。领班来了,鞠着躬。

  “老样子,布里斯先生?”

  “两个人。”

  那人谦卑地退了下去。布里斯看着在阳光下烟烟发光的河水。然后他的注意力被停在艾里希房前的那辆橘黄色L-2玛格纳吸引住了。他笑了,这是马吉特的信号,告诉他她会来喝一杯的。

  布里斯的笑容绷紧了,然后没了。他还是无法放松。可能马吉特来的时候可以帮他。在虎穴里呆两个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这整件事他多多少少是临场发挥。布里斯知道,如果他预先仔细准备过的话,肯定没有那份果敢把它恰如其分地完成。

  布里斯鼓起腮帮子,让气漏出去。侍者拿来一个小玻璃罐,里面的冰块和伏特加发出叮当的声音。他在玻璃罐的边上放了两只冰过的鸡尾酒杯,还有一只小瓷罐,大小跟有时在美国用来供单客使用的大饼糖浆罐差不多。“苦艾酒,布里斯先生。”

  “棒极了。”布里斯冲他笑笑,再一次想放松一下。

  他妈的怎么了,他想,事我已经办完了。深入虎穴,敲诈那些江洋大盗,让他们把UBCO巴塞尔分行从一个小侏儒抬到一个大钱商。这不就是帕尔莫要求的吗?迪耶特·施蒂利大笔一挥,UBCO巴塞尔就达到了临界质量,而那个老魔头还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打击。

  “……你知道我们永远也无法向我们的股——”

  “忘了股东吧。最好谁去发电传,把那倒霉的小计算器每一个都要回来。”

  布里斯一下子咧开大嘴笑了。莱因河对岸,那辆小跑车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都传过了河这边。车向前冲了几英尺,然后吱的一声尖响停了下来,声音飞过了宽宽的河面。当它疾驶在下莱因路上的时候,又来了一次发动——停——尖响。

  马吉特应该善待这辆车,布里斯心里想。他得跟她提一提。好笑,他保护那个未婚夫的车。可笑的关系。欧洲。

  橘黄色的车箭一样地向前冲去,加速时排挡发出刺耳的呜呜声。然后,突然马吉特拐了一个很刁的U形弯,前轮向左一转,车身一侧腾空。

  现在车又加速了,像一只巨大的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朝相反的方向轰鸣而去,闪过艾里希的房子,尖叫着爬上一座坡,突然疯狂地转上中莱因桥。桥上现在挤满了快到黄昏时的车流。

  布里斯跳起身来。

  他从来没见过马吉特这么疯狂地开车。车在电车轨道上摇摇晃晃。

  它猛地一拐避开了一个女人,侧着弹上了人行道,惊得半打行人四散奔逃,找躲的地方。

  布里斯跑向了栏杆。在桥上,玛格纳正在提速,排挡发出震耳欲聋的搅动声。引擎的轰响到处都听得见。

  喇叭响了。一个女人尖叫着。布里斯看见一辆长长的绿色双层电车正从河的这边飞快地向桥上驶去。

  电车的铃铛响了。橘黄色的车又沿着人行道向前冲了几英尺,右边的轮子架在道坎上。然后它艰难地转向左边,好像开车的人非常用力地一下子把方向盘扭了过来。

  “马吉特!”

  这辆低底盘的玛格纳以每小时大约五十英里的速度一头撞在电车那尖尖的鼻子上。

  布里斯的耳朵里充满了钢铁破裂的声音。车的挡风玻璃和帆布顶相接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爆炸的中心火星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在烟雾腾腾的撞车处,大团大团的白色电火花向上喷着。

  布里斯跑了起来。他冲过旅馆的门厅,往左一旋,飞快地跑过街角上了桥。远处警笛在鸣鸣地叫着。

  警察喊着,让大家后退。一辆急救卡车停了下来。布里斯恐惧地看着那具尸体。

  浑身都是鲜红的血。挡风玻璃或者帆布把身上割得一条一条的,撞车时又被抛了出来。布里斯跪了下来,伸出手去。

  有人在嚷嚷着有电。有声音叫了起来,提醒人们后退。火星从撞车处喷了出来。这时布里斯感到膝下的地面在震动。

  一阵呼啸声灌入他的耳朵。他眯着眼睛顶着热浪,看见一团红黄色的火球从撞毁的玛格纳里面爆了出来。

  油烟在人行道上翻滚着。警笛时起时落。布里斯伸出手,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翻了过来。

  “艾里希!”

  他的目光跳了起来。马吉特正向他跑来。这不是马吉特的尸体。她张着嘴,眼睛瞪着。这是艾里希的尸体。

  她在布里斯身边跪了了来。远处一个女人语无伦次地叫着。布里斯咬着牙忽着那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一个实习医生把一只听诊器塞进尸体的下面。马吉特的手伸出去摸着一片白色的衬衣布,上面有淡淡的黄格子。

  实习医生听了听,把听诊器换了个地方,又听了听。火星从燃烧的玛格纳残骸中哗哗地喷着。玛格纳那长长的发动机罩撞在了电车细细的鼻子上,被撞扁了,像个烂鼻子一样。

  有人在叫着关掉电源。那个女人还在拼命地尖叫着什么。

  “他——”马吉特的声音哽噎住了。

  实习医生朝一个勤杂工一摆手。两个人轻轻地把艾里希翻到一副担架上。“他还活着吗?”马吉特恳求道。

  布里斯看见实习医生的目光突然转到发出尖叫的那个女人的方向。然后他开始向燃烧着的汽车残骸跑去。

  “这个人。”马吉特对勤杂工说。她手指着艾里希。

  “嘘。”勤杂工举起一只手。“她说——”他停下来听着那尖叫声。“她说有个人。”

  “这儿的这个人。”马吉特固执地说。

  “还有一个人,”勤杂工说,“在车里。”

第六部

  在瑞士这个国家,很少有什么事情开始,却有很多事情结束。

——斯各特·菲兹杰拉德

第五十六章

  “马吉特小姐在天气上总是非常幸运。”乌希用她最正式的语气说道。“今天晚上你几乎可以认为是仲夏了。”

  “在河上。”邦特用同样审慎而凝重的语气说道。“四月的晚上通常是很凉的。但是今夜,谢天谢地。”

  他站在施蒂利城堡里那间巨大的厨房里,附近是那些包办酒席的工作人员在忙碌。他凝视着窗外灌木丛外边的那片缓缓的草坡,一直通向下面的河。他的身后,博多正看着客人们在新草上散步。

  “在午夜茶点之前,”他喃喃地说,“我们还有时间。”他捅了捅邦特。“马克西尔坐在餐具室里等着打雅士牌。”

  三个人在博多从酒窖里搬来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这张桌子一般是用来开酒和滗酒的。桌上的酒痕已经被擦掉了,现在是一张不错的备用桌子。马克西尔拿出一副普通的牌,把它抽成一副雅士牌。

  他把六和尖子之间所有的牌抽出来放在一边,重新洗了一道剩下的牌,一次发三张,直到每人手上有九张牌。然后他翻起第二十八张牌,梅花王后,这就是主花。他把剩下的牌放在一边。博多轻轻地哼了一声,拿掉手里的六张梅花换那张王后。

  “有意思,”邦特一边理着手里的牌,一边默默地说。“用王后玩雅士牌。”

  从房子一直通向莱因河水边的那片巨大的草坪的一侧矗立着那座凉亭。是卢卡斯·施蒂利在还没有成为真正的隐士之前把一个只够四个人开晚会的法国式小角亭的结构扩大成现在这个凉亭,一个宽敞的八角亭,细长的爱奥尼亚式的柱子撑着铜壳穹顶。

  现在这个凉亭大到不仅容得下七个人的乐队,而且还可以摆得下一张吧台,供侍者在托盘上装满东西之后在客人中巡游。承办酒席的人员已经支起了一张长桌,上面铺着闪闪发光的织花台布,午夜自助餐就摆在这里。

  乐队奏完了《维也纳圆舞曲》。指挥发现,尽管有许多老人喜欢华尔兹,但是他们还没有下到舞池跳舞。他对短号手和鼓手小声说了点什么。一会儿乐队转为演奏温和的披头士老歌联奏。指挥希望借此能把年轻人引到舞池中来。

  舞池本身没有费多少力气修整,就置在光滑的械树板上,木板被拴在一起,底下垫着塑料布隔开湿草。园丁头,也就是马克西尔的老板,曾抗议说草太嫩,不能这样对待。它们刚刚吐出黄绿色的嫩叶。

  他的抗议被马吉特小姐驳回了。这是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应该跳舞,而且应该在户外跳。

  乐队指挥看见一对中年人开始稳重地跳起了狐步舞。没有人加入进来。

  在凉亭那头,施帖克林夫妇先对乐队皱起了眉头,又对那对中年人皱起了眉头。他们转向格里特利夫妇和施唐普弗夫妇,他们都是七十来岁的人。华尔兹很好嘛。这会儿乐队奏出的乱七八糟的噪音是些什么东西?

  施唐普弗夫人哼了一下鼻子。“没有几个年轻的单身汉就是不一样。有了他们就不同了。艾里希。洛恩以前常请我跳舞。”

  她的丈夫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他这几天也他妈跳不成舞了。”

  他妻子冲他皱起了眉头。“还有年轻的保罗·伊瑟林。”她用一种少开玩笑的语调补充道。

  施帖克林先生冲施唐普弗先生咕哝了一声,算是救他。“我知道伊瑟林宅已经被拆了,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产。我听说它给了——”

  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谈生意?”

  艾尔菲独自一人站在三楼的起居室。透过窗子,她看见在草坪周围那一圈琥珀色的烛光中,人群四处移动着。所有的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女士穿着舞会礼服,男士穿着无尾夜礼服,打着领带。

  她从来没见过保利穿过无尾夜礼服。他穿上一定会非常漂亮。

  马吉特小姐曾邀请她和其他仆人一道在厨房里享受一顿晚餐,但是艾尔菲没去厨房。她不是厨师,也不是洗碗女工。她是马吉特小姐的贴身管家。她的规定领地就是这套房间。房子的其他部分对艾尔菲来说则是荒郊野地。所以,晚会也是。

  女士的管家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大型场合的,甚至连在短短的一瞬间曾忘了自己是谁的那些女管家也不会。

  艾尔菲一直可以根据楼下的声音跟上晚会的进程,这使一切都让她更难以忍受。例如,就在七点钟,慕尼黑爱乐乐团开始在音乐厅里演奏莫扎特和阿尔毕诺内。艾尔菲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间大角房打开过,里面装饰很少,只有些盆栽的蕨类植物。

  她看见那个七重奏组下了大客车。乐队里有两个小提琴手,两个中提琴手,两个大提琴手,还有唯一的一个女性,她一定是演奏博多和马克西尔推进房子里的那台古钢琴。

  当客人们经由施蒂利城堡的主门(也就是那座新近为这次晚会开放的大过车厅)到达的时候,奏起了海顿、维瓦尔第、巴赫来欢迎他们。保利曾经要为她开个晚会。他们会把所有落满灰尘的布卷起来,打开伊瑟林家的过车厅给……

  艾尔菲把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缝。她得到的不过是场噩梦。它现在慢慢地淡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她会努力让那些细节一个一个地变得模糊。

  自从卢卡斯·施蒂利那年去世之后,这是城堡第一次开晚会。想起她以前在楼梯口站在父亲的身边迎接客人,马吉特便叫布里斯站在她的身旁帮着迎宾。他没有什么正式的身分,只是个朋友,但是巴塞尔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来到的时候都会发现他那高大的身躯、一脸的春风,很让人放心。马吉特也是一样。

  他站在楼梯顶马吉特的身旁,微笑,鞠躬,再微笑,他很快地结识了,或者再一次结识了一位依格斯先生,一对西普利夫妇,冯·阿克斯先生,罗特夫人,沃夫妇,鲁夫人,三位芬克小姐,陆长官,克拉特主教,弗吕姆律师,纳弗中校及夫人,克拉施先生和迪耶特·施蒂利夫妇。

  迪耶特没接布里斯的手,不过干巴巴地啄了一下侄女的面颊。对布里斯的恨还没有消,尽管最后一个施蒂利康的产品已经被收回来了,公司也逐步给削了,资产也转成了某个巴拿马的外壳,而沃尔特则名声扫地,被调到了贝鲁特。

  甚至现在迪那特·施蒂利还躲着布里斯。他似乎还控制着他那可怕的间谍网,当布里斯计划要去参加商业或者社交聚会的时候,他会得到消息。于是施蒂利会相当高傲地避开。

  布里斯希望在某个地方和这个老头面对面,但不是在迎宾处。他对迪耶特糟蹋整个晚会的本事是格外地崇奉。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马吉特。”迪耶特那位娇小的夫人在他们走进大厅时补充了一句。

  布里斯看着马吉特。“什么意思?今天又不是你的生日。”

  马吉特点了点头。“婶婶记得的。”

  他压低了声音。“你三十岁生日?”

  “恐怕是。”

  “那么叔叔也记得。”

  马吉特狡猾地笑了笑。“那当然。”

  中速的披头土联奏结束的时候,舞池里已经有三对了。乐队指挥觉得有所突破。他们想听什么风格的音乐他都可以演奏,关键是要找出能让他们跳舞的那种。否则女主人会不高兴的。

  乐队指挥知道,在这些场合,表面就是一切。音乐可以是垃圾,但是人们必须得跳舞。甚至乐队的样子也很关键。他们有三套替换服装:黑的,红的和白的。

  每年他花在服装干洗上的钱是花在音乐编排上的费用的十倍,这是指挥已经接近音乐艺术之道的标志。

  但是值得。只要能让大家跳起来,什么都值得。

  马吉特站在一位跟她年纪差不多的伯可哈德家的小姐和一对新近回到巴塞尔的匹克夫妇旁边。他们一直在聊着滑雪,马吉特说一个冬天过去了,她居然一次雪都没滑。

  “而且你们知道吗?我就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

  “那么这个冬天你可能过得不是非常愉快。”匹克夫人同情地小声说道。

  有那么一会儿,马吉特映着淡淡的烛光的脸上一片茫然。蜡烛放在琥珀色的防风杯中,成间隔围放在花园边上。烛光闪烁着,但是马吉特的表情没有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哪怕是像这样非常委婉地,提到艾里希·洛恩。

  虽然这场事故包含着重大丑闻的所有材料,但是目击证人讲述的事情,尽管有疑点,也只能得出事故死亡的判决。

  可怜的伊瑟林除了灰以外什么都没剩下来。他带在车上的所有其他东西也是一样,由于艾里希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无法回答问题,对尸体的鉴定只能通过牙科记录。

  “不是非常愉快。”马吉特像回声似地答道,这些是跟她关系最久的朋友。他们和伊瑟林一起长大,而且,当然——

  “艾里希有什么消息?”匹克夫人伶俐地问道。

  马吉特又好一会儿没回答。事故之后,洛恩家的人联起手来,简直让人害怕。尤其是艾里希结了婚的姐妹们,她们竭尽全力排斥马吉特。她们似乎觉得如果她在几年前就定下个结婚的日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显然,她们是对的。

  结果是,很难得到有关艾里希的消息,甚至她这位依然是他正式的未婚妻的女人。据不可靠消息,他住在苏黎世附近的一家疗养院,外科医生们给他上了恐怖的二十世纪版的中世纪酷刑。为了他所有的财富,他已经成了医生手中豚鼠一样的东西。

  一系列的皮肤和骨骼移植在缓慢地进行着。有各种各样的谣言。他可以走路;他永远不能走路。他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他能咕哝几个词。他的脑子已经成了植物脑子;他的思维完好无损。

  洛恩家的人把他完全与外界隔绝,好像他被押在一个隐秘的地牢里,在那里秘密地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上着那些不知名的酷刑,好像他们要让他坦白些什么。

  “不多。”马吉特终于说道。“洛恩家的人太……财迷。”

  她差点儿把实话说出来,就是这家人甚至不许她去看望他。他伤得真的那么厉害吗?她去过几次苏黎世,运用各种影响,但是医生们已经接到命令,施蒂利家的人都无法让他们取消前令。

  奇怪的是,她还在那里碰上一次米歇尔,在疗养院外面坐在她那辆黑色的林肯轿车里,像别的申请人等待探视一样。两个女人在那辆车里等了一个小时,但是,当然,她们俩谁都不允许见艾里希。

  “告诉我,”她设法换一个话题,“这个季节格式塔德怎么样?”

  “无聊,无聊。”

  当其他的人加入到庆祝这个季节的无聊中来时,马吉特又想艾里希了。这个冬天她常给他写信。信都没有退回来,也没有回信。她想他读了这些信,或者让他们读给他听。

  “你同意吗,马吉特?”伯可哈德家的姑娘在问。

  “对不起。脑子里的事太多。”

  “米歇尔这个女人。她在格式塔德开的那家新健康中心让她倍受尊敬。”

  马吉特的笑容有点儿怪。艾里希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笑呢。如果他还能笑的话。“其实,”她说道,“我希望今天晚上能见到她。”

  “这儿?你肯定不——”

  “是的。她错过了音乐会和晚餐,太糟了。”

  “晚餐可太好了。”匹克夫人赶忙补充道,把这个温和的轰动性话题给掩饰了过去。施蒂利厨房里的人和经办酒席的人已经排出了吓人的一长溜汤和馅饼,野鸡肉,羊肉架和白得奇怪的酥球埋在甜得厉害的黑色巧克力中。当然,马吉特心里念道,像米歇尔这种身材的人在夹心巧克力酥球上得非常小心才行。

  “这个晚会太可爱了。”匹克夫人接着说道。“这么辉煌地重开城堡,你可以感到骄傲了。”匹克夫妇过去的两年里一直在纽约,还不能指望他们对所有的巴塞尔丑闻知根知底。

  布里斯看见迪耶特·施蒂利和主教挤在铸铁草坪椅上。这可是个幸运的时刻,在国教的授权下重叙旧交。

  看见布里斯走了过来,迪耶特的圆脸变了色。“晚上好。”布里斯发话了。“你一定得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施蒂利先生。”

  老头喷出一股怒气。“克拉特主教,布里斯先生。”可以听见啪的一声,迪耶特的嘴巴闭上了。

  “你侄女真是太了不起了,”布里斯飞快地接着说道,“今晚推出了这么美妙的音乐,是不是?”

  “美妙的盛会。”主教说道。“美妙的音乐。”

  施蒂利站起身来。“失陪了。”

  布里斯拉住老人的胳膊肘。“我和你一起走。”他半领着他沿着河边高地的边缘走到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客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别像个小孩子似的。”布里斯小声说。

  迪耶特挣脱了胳膊时。“别像个橄榄球员似的。谁都可以看出你比我的块头大。”

  “没有你做伴,我享受了整个冬天。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享受的。但是,最后,我得跟你谈谈。”

  “我不跟搞敲诈的人谈。”

  “一般我也躲开间谍头子。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天下午伊瑟林要给你拿些什么去。”

  “这就是他被谋杀的原因?”迪耶特的脸很难看,燃烧着愤怒。“你们这些美国人,还有你们那些随身携带、用完就扔的良心。败坏了世界却把它叫做民主。”他就像吐出舌头上的一条虫子似地喷出了这个字眼。“用平等的梦想败坏了我们的女人。搅乱了她们的脑子,让她们难过。把她们变成了婊子,把我们的年轻男人变成了杀人凶手。而现在又来这种高级虚伪:我得跟你谈谈?跟你的婊子王后谈。我选择伙伴要小心得多。”

  布里斯觉得面颊的皮肤火辣辣的。“我以前不知道我们在你的身体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脓。”他阴沉着脸盯着迪耶特。“而且请记住,我曾试图打开我们俩之间的门。”他掉头就走,而且已经迈出了一步。

  “当然,你手里有王牌。”施蒂利说。

  布里斯停了下来。“是的,在我的保险柜里。”

  “你可以敲诈我,让我跟你谈话。”施蒂利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受虐待狂似的自鸣得意,好像是甘拜下风一样。布里斯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这个老魔头知道他早晚得谈一谈,他就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施蒂利的脑袋沉重地两边摇了摇。“总有一天你会老得无法反击。”他的小眼睛勾着。他的小嘴瘪着。“而那……老了。”

  布里斯一直把施蒂利看作是危险的对手。看着这老家伙的表演,他意识到施蒂利仍然会多么危险。

  在餐具室,邦特把牌理成整齐的一沓,看了一眼手表。“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局吗?”

  三个人听着远处另一支华尔兹的音乐。邦特两次摸起四张下牌,牌里最高的分。这是不是特别能说明瑞士人对雅士牌的喜爱,下牌的分比其他成组的得分牌的分更高?

  他打得不错,但是用王后而不是用上牌总是很别扭。邦特一般是用真正的雅士牌,而不是从扑克或者桥牌中抽牌出来打。看见珠光宝气的女人他就不舒服。

  如果用王后牌玩,雅士牌也就不是雅士牌了,是不是?但是这年月又有什么是什么呢?巴塞尔不再是巴塞尔了,工作也不是工作了。像洛恩家这样的有着悠久历史的好家族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暴发户。否则又有什么能解释他们的可鄙呢?就在事故发生之后的四十八小时,他们关了那可怜的孩子的房子,让邦特放所谓的“长假”。

  就好像邦特那个夏天没有竭尽全力追踪主人艾里希,喂他饭并且设法让他休息。马吉特小姐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在施蒂利城堡里的这份工作可不轻:整理酒窖。卢卡斯·施蒂利只买最好的酒,但是它们还没有被翻过、重新放好、检查,甚至分类。这份工作,邦特是怀着感激去做的。在这件让人伤心的事件中,尽管有任何一个敬畏上帝的瑞士人都不会相信的风言风语,马吉特·施蒂利做得却像个王后。

  十一点半,伍兹·帕尔莫从飞机场到了。他看上去稍微有点儿紧张,但是其他方面则是完美无瑕的。“请原谅我到得这么晚。”他诚心实意地对马吉特说。“鲁加诺的飞机干脆不起飞。我只好找UBCO的飞机。”

  当乐队奏起由鲜为人知的爱德华·施特劳斯创作的一支更舒缓更忧郁的华尔兹时,他把她拉进舞池。马吉特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旋转着,说道:“我觉得太像一个木偶了。”

  “当然不。”

  “而你是木偶师。你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她边说,边没完没了地转着。她的头在旋转着,倒是没有不高兴。“你突然一拉线,一切都改变了。”

  “我吗?”

  “现在既然圆已经画满了,木偶师先生,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派马特到巴塞尔来?”她嘲讽地笑着。“因为他熟悉瑞士?或者熟悉我?”

  帕尔莫骷髅一般的脸上一片茫然,他那深灰色的眼睛扫视着她。“我亲爱的姑娘……”

  “我们一直觉得你总在拿着你的小弓箭。”她说。“英语怎么说来着?丘比特之心①?”她笑得更灿烂了。“英语里有很多词都这样,实际意思跟看上去的意思完全不一样。不是作丘比特。仅仅是贪婪的同义词。”

  ①丘比特(Cupid)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但此词的拉丁文原意中是指欲望。故而cupidity是指贪婪,与爱神之意无关。此处强译作丘比特之心,以便更好地传达原文的意思。

  音乐变快了,更加忧郁,和弦太美了。他们在一个很小的圆圈里旋转着,她的呼吸加快了。

  帕尔莫回了一个微笑,“我希望,至少,你觉得有意思。”

  “这么玩世不恭。这就是银行家。”马吉特闭了一会儿眼睛。舞池在旋转。“想想这幸福是建立在多么单薄的基础上。我的幸福是由于另一个人的贪婪。”

  她想知道是谁让乐队演奏这么讨厌的曲子。“我头晕。”她说着,睁开了眼睛。他们停止旋转,离开舞池,走向布里斯。

  “现在别放弃。”他说。“你们准能得银杯。”

  “我听见的是阴险恶毒的伊利诺斯口音吗?”帕尔莫问道。

  马吉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说。”

  “不多。”帕尔莫安慰她,但是她已经跑掉了。

  “我看见我们的朋友迪耶特了。”帕尔莫小声说道。“把他拉过来了?”

  “没门。”

  “他的规模有多大?”

  布里斯耸了耸肩。“还行。听着,这是晚会。不谈生意。”

  “还有一件。我接到布鲁塞尔的一份最后的报告,一份叙述性的报告,讲了施蒂利康是怎么产生的。”

  “怎么回事,作家协会选举?”

  “这份报告的确填补了这些空白,马特。你知道吗,比如,伊瑟林把她的贴身管家拉下了水?”

  “艾尔菲?她还在工资册上呢。”

  帕尔莫表情严肃了一会儿。“柯蒂斯也支持我们的看法,认为沃尔特不知道计算器上安了窃听器。”

  他转身看着一辆长长的林肯大陆轿车在车道上停了下来。“这可是铤而走险。”他说道。“几个日本承包商和他们自己的黑手党勾结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机心不写‘日本制造’。如果有谁发现了窃听器,他会指责瑞士人,而不是日本人。你可以明白为什么在这层保护之下他们得试试自己的运气。”

  布里斯摇了摇头。“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找这么个机会开始?”

  “什么机会?让沃尔特·施蒂利给他们当先锋?”

  “即使如此,我所认识的绝大多数日本人都不会干这么卑鄙的事情。他们很鬼,但不是罪犯。”

  帕尔莫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偷听,但是没有找到。“在日本联合公司里有一些极端分子。”他解释说。“右翼分子,他们和他们自己的黑社会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勾结在一起。就是他们这帮人装备了日本的枪手,让他们在特拉维夫的洛德机场进行屠杀。”

  “我知道。但是是谁那么需要石油?”

  “他们是在试试和阿拉伯恐怖组织的运气。看起来这步棋很聪明——阿拉伯的石油和黄金,加上日本的工业技术。当然,在这件事中,最重要的知识是安了窃听器的计算器提供的。他们兜售的就是这种高级机密情报。这使他们在整个西方世界里有了耳目,而且他们正希望利用阿拉伯的势力谋利——”

  帕尔莫停了下来。“你觉得这是神话故事?”

  “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可以。不过,同时,想一想阿拉伯人缺什么,而日本人又可以给他们的?反之亦然。”他轻轻地耸了耸肩。“同时我们还得弄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既然施蒂利康已经垮了。那样的组织是绝不会灭亡的。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咱们就希望别再找一个沃尔特了。”

  “而他却以为他比他们聪明。”布里斯默念道。

  “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么他发现这很容易。”

  两个人都静静地笑了。

  马吉特也看见了那辆林肯轿车。她及时地赶到城堡,在司机把米歇尔引下那辆长长的黑色汽车时迎接了她。

  这场面让马吉特想起某个卖贵重古董的商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件彻底整修过的远古精品从密封的柜中取出来的样子。从司机扶着米歇尔手臂的那种关切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她不仅贵重,还容易碎。

  在过车厅的灯光下,米歇尔看上去堆金积玉,一件用挂在胸前和屁股上的一缕缕金线编成的长袍拖在地板上,射出淡淡的沉闷的黄色的光。她那宽阔的马扎尔人的脸,还有高高的颧骨,显得镇定自若,但同时又充满了对参加晚会的希望,尽管她来迟了。

  “很高兴你能来。”马吉特说道。

  “很抱歉来晚了。”米歇尔答道。

  她们用一种豪华航班在停机坪上泊机的方式彼此凑近了些,非常客气地握了握手。如果要她们彼此亲吻对方的面颊,那还需要几年,如果她们会的话。

  那个小圈子散开了,私下交谈的男人们懒得集合在一起。

  帕尔莫看着他们。迪耶特·施蒂利明显占据了中心,身边站着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人,可能是他的表弟吧。那位穿铁锈色小礼服挂着勋章的先生是位中校,这是和平时期陆军中最高的军衔。

  帕尔莫认出第四个人是瑞士总统,许多瑞士人都认不出他来。总统就是联邦委员会七名成员之一。每年委员会都从成员中选出一位主席,并冠之以总统的称号,不过如果他的邻居能知道他是总统的话,他就算很幸运了。

  第五个和第六个人要年轻。他们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豪爽地喝着酒,一副聪明的样子,举止和瑞士以及所有地方为此目的培养起来的所有的有抱负的年轻人一样。

  “施蒂利先生。”帕尔莫正面进攻,“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伍兹·帕尔莫。”他伸出自己的手。气氛有点儿紧张。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惊呆了。中校和总统不明就里,只是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施蒂利和他的亲戚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一下,好像是油没上足的滑轮一样,迪耶特·施蒂利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迟钝,手指也卷着。

  帕尔莫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很干。他仪式性地抖了抖他的手,见他没有什么要说的,就接着说道:“我们很高兴分享你巨大的工业优势。”

  迪耶特的小眼睛微微地勾着。现在,帕尔莫知道,UBCO巴塞尔分行的整体战略可以公之于众了,但是谁想阻止都太晚了。

  “你……”迪耶特一下子结巴起来。“你……”完全的沉默。“你太好了。”他最后说道。

  尽管两个年轻人放松了,但是那位亲戚没有。显然中校和总统都没有感觉到紧张气氛,他们继续提供免费的含糊的专利的政治微笑。

  “马修·布里斯,”帕尔莫说道,“跟我没少提起你。还有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

  迪耶特那双半嵌在肉堆中的眼睛更小了。“帕尔莫先生,”他说着,松开了手,“你能不能满足一位老人的心愿?”

  “非常乐意,先生。”

  “你的布里斯先生。”

  “怎么了?”

  “提拔他。”

  “是吗?”

  “他会是你出色的,啊,欧洲经理。调到别的国家,错不了。”

  乐队奏起一段华美的乐章,指挥站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他冲话筒呜呜地说道,“晚餐上来了。”

  “米歇尔夫人,这是伍兹·帕尔莫。”

  马吉特向后迈了一步,退出了她刚刚安排的这场会面的合成的氛围。这两个人都有很强的个性,而且无需担心他们是否听说过彼此。当然,就帕尔莫来说,尽管他可能因为米歇尔在生意上的成功而听说过她的大名,但这是他第一次撞上作为女人的她。

  马吉特发现很难讨厌她,是的,她的确把艾里希害惨了,但是艾里希对这些风流韵事残酷的一面又不是一无所知。不过米歇尔超出了具体的风流韵事。她是独特的。

  其她女人,比如说马吉特,可能会努力在职业上培养自己,或者保护自己的权利和自由。米歇尔不。她显然从不怀疑一个女人的主要作用就是诱惑、挑逗、折磨和利用男人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在这场终生的性战争中,她是一支单人女子突击队。

  她现在正在帕尔莫身上建立滩头阵地。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兴趣,护着金鞘的酥胸在向他无穷小地靠近,靠近,而他则在那里讲着,讲着。

  “……布里斯提到过你在欧洲和美国搞授权经营的计划。”

  “嗯。”她暗示她极想和帕尔莫这样的男人讨论的不是这个话题。

  “我不认为我们的银行能——”

  她冲他笑着,那力量使他话说到一半就说不出口了。“他们正在演奏一首帕格尼尼创作、莱哈尔改编的华尔兹。”

  “请原谅我没听清。”

  “那音乐。”她拉着他的胳膊,让他转朝乐队的方向。“这是男高音独唱曲。《我很喜欢吻那位夫人》。你经常听。理查德·陶伯就是唱这首歌出了名。”

  帕尔莫听了一会儿。“很迷人。什么意思?”

  “哦,有关喜欢吻女人的事。”

  “但是,你知道,”他说,“这不是华尔兹。”

  她抬头冲他笑笑,问道:“是吗?”两人漫步走向舞池。

  晚餐一结束,许多上了年纪的客人开始离开。包办酒席的人员一下子冲进凉亭,开始打包,清理设备。乐队还在,轻柔地演奏着那些老曲子。有些防风玻璃杯中的蜡烛已经烧光了。剩下的也黯然地摇曳着。有几对年轻人跳着舞或者啜着香槟。

  大多数留下来的客人都跟马吉特年纪差不多,或者更小,哪怕在普通的墙对墙的巴塞尔灰色的社交生活中把这一欢快的场面稍微延长一点,他们都会非常高兴。晚会现在已经陷于停滞,这时有两条路可走。年轻人要么决定离开,要么决定再给晚会添进新的活力。

  迪耶特·施蒂利已经和他那把年纪的人离开了,既没有停下来跟侄女话别,甚至也没对帕尔莫点点头,更不要说布里斯了。两个美国人和他们的女士聚在草坪边缘靠近房子的地方,马吉特正设法让帕尔莫和米歇尔相信,只要他们留下来,晚会会热闹起来。

  “米歇尔提出开车送我去旅馆。”他迟疑地说道。

  布里斯转向她说道:“别这么急着把他赶走。”

  “我的上帝!”

  说这话的那个男人站在草坪的半中间,他那惊诧的声音很大。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看着他。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他这么吃惊地在看什么。

  他们看见一辆很大的白色救护车,旋转着的顶灯射出长长的猩红色的光条。车慢慢地转过车道弯,开始小心地压过草面。

  这辆白色的幽灵般的大篷车一直驶向凉亭。这个妖怪太吓人了,舞曲演奏到一半一下子没声了,就像机器乐师的插头被拔掉了一样。

  “嘿!”有人叫道。“那傻瓜毁了草坪。”

  “停车!”

  司机跳了出来,冲到后面,把门拉开。他从里面拉出一个滑道架在救护车和草皮之间。

  “怎么回事?”伯可哈德家的姑娘用近乎尖叫的声音问道。

  从救护车里面传出电动马达发出的轻微的、蚊子一样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一辆动作像机器人似的自动轮椅出现在视线中,在大篷车门口停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滚下滑道。

  轮椅上的人穿着一件黑色小礼服和一件在脖子和袖口饰着雪白花边的衬衣,端坐在那里。是艾里希。

  轮椅的马达发出的嗡嗡声已经被草减弱了,很难打破这鸦雀无声的场面。艾里希把轮椅对着马吉特就开过来了。

  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他把轮椅停住了,露出撒旦式微笑,满脸的V字形在风烛残光中扑闪着。

  长长的红色光条前后转动着,交替扫过他和她的脸。红。白。红。她跪在他轮椅旁的草地上。

  “生日快乐,马吉特。”艾里希说。

  一点半。布里斯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俯瞰河水的码头上。最后一批客人在疯狂地聊完了这个有意思极了的新故事,了解到好人艾里希不仅活着,而且借助两根铝拐杖还可以行走得很好,之后就都走了。

  还有丫说话。还是眼睛一眨不眨的老样子。

  这杂种可以坐出租车来,布里斯发现自己在想。他可以走过草坪。用不着盛大的、聚光灯照射的入场式。

  布里斯笑了,控制不住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和传奇人物艾里希·洛恩见面,尽管风头不如他,他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人。

  他现在认为,不管有没有救护车,他的回来都是非常有戏剧性的。艾里希·洛恩回到人间(显然是为了马吉特的生日)必然是非常壮观的场面。

  在苏黎世,他们确实在他身上做了不少的工作。可能现在马吉特用不着再苦苦地想他了。他的腿正在接合。他的脸看上去很好,减了一些旧的V字,添了一些新的,当然,这样的一个登台亮相应该做作。

  还有马吉特!几乎歇斯底里,布里斯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又哭又笑,吻艾里希的手,把他不是一次而是四次介绍给布里斯。

  “马特,这是——哦,但是你——”

  然后就是叽里呱拉的瑞士德语,那帮人,像老同学一样,围在轮椅旁,又笑又叫又——

  这个时刻只有尴尬。

  近乎歇斯底里的马吉特糊里糊涂地把艾里希介绍给了很多他已经认识了许多年的人,招来善意的大笑。然后,她把他介绍给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伍兹·帕尔莫。

  帕尔莫用可能是最自然不过的礼节转身把艾里希介绍给了米歇尔。长长的沉默。现在回头想想,布里斯发现很难相信帕尔莫居然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整个草坪上的客人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可能这就是他们围在周围想目睹的面对面的较量。明天早上,巴塞尔会沸沸扬扬。

  过了一会儿,艾里希伸出手,米歇尔接住了。“很荣幸,夫人。”他小声说道。他们握了一下手,不过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朝轮椅俯下身子,宽阔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中非常的平静。她翻起他的手掌盯着。

  “难看的伤疤。新的?”

  “断了几条神经,他们告诉我。”艾里希回答道。

  “正好横贯生命线。”

  她的声音很低。她提起另一只手,用食指触到那条伤疤,慢慢地抚摸着。

  艾里希点了点头。“但是那条线以前就有一个不祥的断口。记得吗?”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然后她说道:“早死。死于横祸。”

  她的声音近乎耳语。然后她灿烂地对艾里希露出一个足有一千瓦的米歇尔式笑容,并且声音更大更动情地说道:“你不必再为此担心了,嗯?”

  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当他回答的时候非常严肃,没有笑脸。“是的。”他说。“我完全是一个新的人了,看起来。”

  布里斯站在河上的码头。他可以看见莱因河对岸一辆孤独的汽车的灯光。车头灯沿着与河平行的公路缓慢地移动着。他真想坐在那辆车里,他想一个人,离开他陷入的这个突然复杂起来的三角关系。

  浪子回头了。但不是回到他的家。他比以往更讨厌那个家了。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爱。整个巴塞尔这几天别的不会议论。总的来说,整个已塞尔都会首肯。而且,很快,整个巴塞尔就会记起那个插足者,那个美国人。然后呢?布里斯对着夜空和河水皱起了眉头。

  “马特?”

  他看见马吉特穿过黑乎乎的草坪向他走来。蜡烛一个一个地都已经熄灭了。只有几个还在摇曳着。她对他笑着说:“我们被抛在这儿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是的。我叫你的人都回去歇着了。”

  “好。”

  “请来的乐师们也给了小费。”

  “谢谢。”

  她抱着他的胳膊,顶着河水的寒气。“你想得真周到。我没多大用。”

  “嗯。”

  她对自己点了点头。“你不高兴了,是吧?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马特。他还没有痊愈,今晚跑出来简直是疯了。为了我的生日他从苏黎世跑出来。而且他也不想回去。”

  “嗯。”

  “谢谢你帮我。非常感谢你帮我应付那些工作人员。不过,这对你不难。他们已经是布里斯队的人了。”她转过身来,从他的肩头看着城堡,那巨大的黑乎乎的一块,比夜还黑。

  “我的书房里有灯。”她说道。“晚上早一点的时候艾尔菲在上面。她现在已经走了。”

  一股淡淡的香气,不讨厌,混合着河水和花园的气息,袭向他们。“你是不是非常依赖她?”布里斯问道。

  “艾尔菲?怎么了?”

  见他没有回答,她便把胳膊搂在他的腰上。莱因河对岸,那辆行驶着的汽车的车头灯已经不见了。布里斯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最后一次逃跑的机会消失了。

  “你已经发现艾尔菲和伊瑟林的事了?”马吉特这时问道。

  “你也发现了?”

  “不。她来跟我坦白的。”马吉特叹了一口气。“她希望我把她解雇了,可我不这么看。”

  “她的确背叛过你。”

  “这种大概念,瑞士人有不同的解释。”她说话的时候,他感觉到河水的寒气越来越浓了。“我跟你说过约米尼将军的故事,那个背叛拿破仑和沙皇的银行职员。我们不把这叫做背叛。我也不用这个词来称艾尔菲。”

  布里斯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倒不是好像他不了解瑞士人性格中的这一面。但的确,到现在为止模棱两可的事他也碰到了不少。自从艾里希·洛恩令人惊奇地复活之后,他的位置就够模棱两可的了。

  过了一会儿马吉特说:“你注意到我们的两个没带伴儿的贵客之间的事了吗?”

  “哪两个?”

  “你的帕尔莫和我的米歇尔。”

  有那么一会儿布里斯什么也没说。他鼻孔果的寒气又浓又潮。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人中他喜欢谁,包括帕尔莫在内。他需要放个假,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

  所有这些事只有一个词说来合适……瑞士人。对。布里斯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词,就像他无法理解艾尔菲还在工资册上。这件事用这个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现在她已经把那个逃跑的小子安在了她的家里。

  “他在楼上干嘛?”布里斯脱口而出。

  “睡觉。这场重头戏把他累垮了。”

  “我注意到救护车已经走了。”

  “可怜的马特。”她在他的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不开心了,艾里希就像魔术师的兔子一样突然冒了出来。”

  “不开心。”

  “可怜的马特。”她又说了一遍。

  “你这么喜欢说这句话。说说‘可怜的艾里希’。他还得要一年才能康复呢。”

  “‘可怜的马吉特’怎么样?这更接近现实。”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面颊,然后敲了敲她的头。“可怜的马吉特。下周的亿万富翁只有两个够格的男人为她心跳。全欧洲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同情你的。”

  “我不敢说我喜欢这位刻薄的新布里斯。”

  “我以前没有这种材料供我刻薄。”

  他们谨慎地对望着。然后他点了点头。“你还是割舍不下他。我们俩都明白。”

  “割舍?我是魂牵梦绕。”

  河水的潮气像低雾一般在他们周围旋着,在灌木和树之间把自己扯碎。“我想你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马吉特这时说道。“以前我以为艾里希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彼此之间的感觉是一样的,超脱,或者用美国人的话来说,不冷不热。这是我弄错了。他为我做的事是……”她的声音消失了,她盯着河雾。“是爱我胜过我爱他的人才能做到的。而我从来就不知道。”

  她放开他,转身回头看着房子。“窗前的那个姑娘也让我魂牵梦绕。为什么我不解雇她?我还没有割舍下那个九月,马特。”

  “你当然割舍下了。”

  “因为我举办了这个晚会?如果我同意的话,每家报纸都会派记者来。施蒂利城堡又回到人间。马吉特·施蒂利依然鬼魂附体。”

  他又把她拉回到身边。“你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又挣脱了。“别迁就我了。”

  “还是对手队的队长?”

  她点了点头。“而且现在比分更糟了:你得十四分,我一分没有。我似乎无法让我的后场动起来。”

  布里斯咧着嘴笑了。“注意米歇尔是怎么做的。”

  “我注意到了。马特,你发现没有,在发生这一切之后,悲剧和喜剧,阴谋和背叛,甚至今晚这台出色的晚会,加上那支慕尼黑巴洛克七重奏组和那支伤感的乐队,还有艾里希·洛思的复活,其实没有任何东西真正改变了。”

  她摇了摇头,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这不过是个圆圈。只需要艾里希来画完这个圆。”她还在摇着头。“不公平,马特。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帕尔莫得到了他想要的。甚至米歇尔……以上帝的名义不管她要什么她都得到了,而我——”她的话断了。

  “下个星期律师就会把你想要的给你。”

  “你这是幽默吗?”

  她声音中那股寒气比河水升起的雾还冷。“你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布里斯反诘道。

  “不是!”她停了一下。“好吧。这是骗人,是不是?”她冲他摆出一副悔恨的样子。“看见了吧?我在对自己说谎。”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她盯着他。“老问题。你们想要的你们都有了,甚至艾里希,我想,尽管——”

  “别再登记分数了。”布里斯打断了她的话。“这场游戏中有很多输家,从伊瑟林开始。”

  她的眼睛瞪大了,瞳孔在扑闪的光线中更黑了。她点了点头。“还有艾尔菲。”

  “你要什么,马吉特?”

  她的目光飘向河对岸那头的夜空中。“到底什么。你看,我其实太瑞士了。瑞士到骨子里,马特,瑞士到足以知道下个星期律师签署给我的东西我早晚还得传给别人。所以,作为瑞士人,我必须得保证有这么一个人,我可以把留给我的东西传给他。所以……”

  见她没把话说完,他便替她接完了。“所以你得结婚生孩子。这话也不难出口,是不是?”

  “如果珍视自己的自由的话,这话很难出口。”

  “好吧,让我们把这个你是否曾经有过自由的问题放到一边。”布里斯对她说,“从现在到你觉得该结婚这段时间怎么办呢?”

  “这段时间有多长?”她的笑容倏尔而逝,他差点儿没看见。“我已经和迪耶特斗累了。所有男施蒂利死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他们的怨恨让人非常厌倦。找个丈夫可以转移怨恨,你看见了吧?最终还是他们赢了。而且他们知道他们会赢的。”

  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双臂抱住了他。“给我些温暖。”他们拥抱着。他慢慢地吻着她,感觉到她的嘴唇很紧,然后慢慢地松弛了。“别这么不高兴。”他说。

  “他们不给我任何选择。”

  “如果你老想着瑞士就不行,没门。”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有主意。”

  “你不会喜欢的。”

  “嫁给你?”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布里斯摇了摇头。“卖光。”

  “什么?”

  “变现。”

  “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当他们把遗产过给你的时候,你把它转到一个严密的列支敦士登基金帐户。然后开始出售。全部出售,股票,公债,信用债券,商业票据,甚至施蒂利财产的头衔。快点卖,在别人发现之前。卖成瑞士法郎。全部变成现金。”

  “我不——现金太多了。”

  “然后,”他咯咯地笑起来,“开你自己的银行。”

  “我不——”

  “宝贝,”他打断她的话,“别再说‘我不’,只要想一想在所有这些现金财产的基础上建立一家新的瑞士银行。”

  “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如果你老想着瑞士的话。但是把眼光放远一点。这可能是他妈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能从施蒂利那里得到点什么。没有家庭会议。没人拖后腿。没人背后捅刀子。没有阴谋。只有你,以你自己的名义,经营自己的银行。”

  “你知道……”她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你知道这会对施蒂利银行怎么样?”

  “从头开始?它能经受得住暴风雨。别去想他们。一刀两断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站在他的怀抱中,又不出声了,半闭着眼睛想着。布里斯看得出来,她的思维已经跳到前面,思考着他提的那些建议的可能性了。“但是,还是,”她说,“你明白吗,马特?这并没有让我解脱,只是给我堆了更多的责任,而且我还得,有那么一天,把它过给一个继承人。”

  “你似乎陷在这个念头里拔不出来了。”

  “婚姻和孩子?是的。”

  “想一想。你还有时间。从和你的家庭离婚这个角度来想。没想到点什么?想一想你总希望有自由做的这样的事。”

  “什么事?”

  “老天爷,我不知道,叫它……叫它妇女银行。瑞士唯一的一家,售货女郎可以贷一小笔款子给她的公寓添家具。”

  她的目光抬了起来,“或者开自己的商店?”

  “或者贷款度假。”

  “马特!”

  “我总算让你开窍了,嗬。”

  “而且如果我给妇女领域贷款,谁会告诉我停下来?”

  “没人。”

  “如果贷款烂在那儿了,谁会告诉我停?”

  “没人。”

  “不会全完了的。”她飞快地接着说道。她的瑞士脑子又绕了回来。“我可以资助米歇尔这样的人来弥补这种贷款。”

  “宝贝,米歇尔这样的人多得是。帮助她们成为百万富翁,银行也会肥起来的。如果你想从有钱的女人那里收获利润去帮助没钱的女人,没人能阻止你。”

  尽管马吉特摆了一个晚上的女主人笑容,但是没有哪个能比得上她现在露给布里斯的这个。“哈佛的MBA不白给。”她说着,紧紧地抱着他。“马特,我爱你。”

  他从她的肩头看着那座城堡,除了三楼她的起居室的一排窗子之外,全黑了,他为他们打开的那个景象现在闪现在他的眼前。像米歇尔这样的女人和像马吉特这样的女人的组合,和几百年来男人们结成的组合一样,商业头脑融入金融头脑。这样的组合是不可阻挡的,而且这样的组合马吉特可以组织起五十多个,都能赚钱。其他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这个女性组合,而且尤其是不需要他。

  她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他,松了,又紧了。“你到底是经过了大风大浪。”

  “没错。”

  “翻船了吗?”

  “看见未来就翻了。”

  “哦,不。”她抱得更紧了。“接下来你要说什么。别像根木头似的。没什么比要说又不能说更折磨人的了。”她后退一步看着他的脸。“直说吧,你真的无法求婚,是不是?”

  “对。你知道为什么。”

  “但是你已经不是贫民区的穷孩子了。我的上帝,你现在是飞黄腾达。”

  几支残烛的光线太暗了,使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夜晚河边的寒气让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明白她在向他求婚,或者将要。或者会。

  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喉咙。“天冷了。”她说。

  “我们进去吧。”

  她拉着他的手,他们一起走上草坪,穿过结了露水的草,走向黑乎乎的房子。他在草坪上停了一会儿。“艾里希呢?”

  “睡在客房里。”

  “那么他回巴塞尔不走了?”

  她耸了耸肩,布里斯看了一眼手表。“两点过了。这时候还能叫到出租车吗?”

  “瞎说。我们有很多卧房。”

  邦特一个人呆在厨房里。夜里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小心地关上所有的窗子。他还没有习惯这座奇怪的老城堡,而现在,可能很快他就得回到主人艾里希的城里的房子。邦特又打了一个哆嗦,但这次是因为回想起他看见主人艾里希好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出现在今夜时心里的那份惊喜。

  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看看他都会让一个老人年轻起来。

  邦特轻快地搬起他们刚才打雅士牌的桌子送回酒窖。他把他平常放在桌上的架子和瓶塞起子放回到桌子上,看着一瓶格拉彻·西摩莱希1959年葡萄酒。他本来要测试一下,结果就忙着准备晚会了。

  这个晚会!总统本人,不管是哪届。还有纳弗中校!还有克拉特主教!甚至还有那个面孔上了杂志封面的女人,米歇尔夫人,据说她曾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主人艾里希,当——

  哈。都是过去的谣言了。

  他把那瓶西摩莱希酒拿在手上轻轻转着。尽管1959年是世纪之年,不过就算是上好的摩泽尔的酒,其白葡萄酒也没有哪种可以保存这么长时间不变质。

  他想着,拔掉了细长瓶子上的软木塞。瓶塞是潮的,气味还新鲜。他倒了四分之一杯,闻了闻。味道没变。他吸了一口。我的上帝,还相当棒。

  而且架子上还有三打呢!他明天早上得把这一发现报告给马吉特小姐。但是,这瓶已经打开了,对不对?而且用什么来庆祝艾里希·洛恩的胜利归来最好呢?邦特把酒斟到杯沿,默默地献了酒。

  他听见头上有脚步声,两个人的。那么说她从河边回来了。而且是和那个美国大个子。丢人。她有了艾里希,还需要第三者干什么。

  瞧他那亮相!像个足球明星,盖世英雄。这下子这个美国人可就没有机会了。邦特从来没有装作吃惊地看到马吉特小姐和布里斯先生在一起。她是个健康的年轻女人,尽管太瘦了点儿,而且上帝知道她的未婚夫欺骗她的时候从来不犹豫。

  不,邦特发现他内心里从来没有对她和那个美国人的关系发出过传统式的怨言。但是既然主人已经回家了,对吧。

  只要他的健康一恢复,女人又会成群结队地进出下莱因路的那栋房子,就像以往一样。邦特又给自己斟上酒。然后,在适当的时候,主人会安定下来和马吉特小姐结婚。

  邦特的想像力从来没有超越过这一点。作为瑞士人,他会发现很难设想结婚以外的事。不过得要一段时间。当他帮助主人艾里希上楼并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他看见他服了一个小药丸帮助睡眠。邦特被他主人现在服的各种各样的药吓了一跳。

  “止痛片,邦特利。”艾里希说。“施蒂利制药配得最好的药。”

  “但是药力不长?”

  主人艾里希没有回答。

  现在邦特叹了一口气,喝着第三杯摩泽尔酒。开瓶都这么长时间了,它还是那么新鲜、清爽、淡淡的果味,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他得测试完这瓶酒。头顶上的脚步停了。

  这个美国人以前从来没有在城堡呆到这么晚。他常常星期天来吃午饭,但是从来没有到过一楼以上。邦特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这种情况倒更像他以前在下莱因路的那栋房子里遇到的,女人躲起来,门铃响了,午夜狂逃,火冒三丈的丈夫。真丢人。

  邦特笑了。

  “做梦呢,邦特先生?”

  他吓得一转身,半天反应不过来。马古特·施蒂利正半笑着看着他。“马吉特小姐,这格拉彻·西——”

  “明天告诉我。”他们说着瑞士德语,那起伏的声音就像穿着木鞋爬坑坑洼洼的鹅卵石台阶一样。“还剩没剩香槟?”

  邦特惊慌失措地看着冰箱,不敢移动,怕露出身后几乎空了的酒瓶。“我去拿。”她说。

  她的声音中有什么新的东西让他的血都凉了。他感觉到这不是直接针对他的,但是有一种他从没有听见过的力量。因为那瓶摩泽尔让他惭愧得不得了,他竟站在那里动也不会动了。她拿出一瓶多姆·伦那特酒和两个杯子,然后开始离开厨房。

  “邦特。”

  “是的,马吉特小姐。”

  “慢慢喝。1959年可是个好年份。”

  她消失了,留下他背对着桌子站着,桌子上放着那瓶西摩莱希酒。这眼神!×光!

  马吉特把布里斯安顿在她妈妈的那张柳条躺椅上。她给他们俩倒上香槟,他们碰了杯。

  “生日快乐。”

  “嗯。”她把杯子放在长长的修道院餐桌上。“坐着。我一会儿就来。”她离开屋子,沿着黑乎乎的走廊飞快地走着。这些走廊从打她学走路时起就熟悉了。艾里希的卧室在那边那个角落里,就在她父亲以前用过的套房的隔壁。

  马吉特跨进这间屋子。外面射进一道淡淡的光,不是月光或者星光,是卸货坪的一盏灯还亮着,灯光让她看见了艾里希的侧影。他仰卧着,胸脯慢慢地起伏着。

  睡得真香。他的良心没有任何不安,在那疯狂的自我毁灭的行动中,他奋不顾身地让她摆脱了伊瑟林,他显然洗清了自己所有的罪孽。能这么做也太不简单了。

  即使在草坪上浪漫的烛光中,她也看见了他们为了保住他的双眼而在他的脸上留下的新伤痕,还有他脖子上的伤疤,他真走运没有伤到颈动脉,现在,在这几乎全黑的屋子里,那些缝缝补补的地方都看不见了。他脸上的任何生命纹也不见了。

  他又是个孩子了,不出名的、享有特权的孩子,他们总有办法抓住生活。就像她总有办法一样。

  从服了安眠药的睡眠中他嘟囔了些什么。某个女人的名字,马吉特想。黑暗中她笑了。可能是我的。可能不是。

  她若有所思地沿着黑乎乎的厅走向布里斯等着她的那间点着灯的屋子。生日快乐。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三十岁的全部重量要在星期一才会落到她的身上,在曾经做过她父亲顾问的那间律师行的办公室里。

  现在没有压力。她在自己的城堡里和自己的未婚夫与情人。一切还都是假的。

  她来到起居室的门口,看见布里斯已经把那双漆皮拖鞋踢掉了,领带也松开了,太像在家里了。他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香槟杯子,好像在数气泡。

  “我希望看到一份最终的气泡检查报告,”她从长屋子的那一头说道,“完全用条形图。”

  “艾里希怎么样?”

  “睡着。”

  他忧郁地点了点头。“你呢?”

  “三十。”

  “我呢?”

  “满面红光。”

  她从餐桌上拾起酒杯。“肥猫。”她说着,对他举起酒杯。“他们有没有提议让你加入青年领袖协会?”

  “那是什么意思?”“可怕的侮辱。我得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用杯子向他致敬。“那间屋子里躺着个贵族少年,生活用经验和一点痛楚让他起了一些皱纹,但仅仅是皱纹。而在这儿躺着你,商会先生。”她把杯子举得更高了。“这里站着我。为我干杯。”

  “没劲,是吧?”

  “嗯?”

  “三十岁了。”

  丢人,一个姑娘独自和两个男人在楼上,是不是?邦特啜着他的酒。在寂静的夜中,他可以听见这栋老房子发出的清脆的吱嘎声。外面清新的春风旋舞着。四月。像以往一样,一切都开始了。

  邦特看见那副抽过牌的雅士牌放在水池台上。可能是博多随意扔在那里的。黑桃王后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邦特。他皱了一下眉头。他永远也不会习惯用王后玩雅士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