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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默夫妇之争

作者:作者:AveryCorman

第1章

  他没想到会看见血。书本上和医学指导都没提到出血或被单上的棕色斑点,所以他没有思想准备。跟他说过会有疼痛,所以他有思想准备要帮她闯过这一关。

  “我在这儿,亲爱的。来。你照规定呼吸吧。”他敦促着妻子,完全照章办事,象个忠于职守的军人。

  “一、二、三,呼气……”

  “去你的!”她说。

  他以前去听讲就是为了想当自然分娩法护理小组中的一员,想当一个不可或缺、通力协作的丈夫,可是等到叫他进入产房时,他们已经自己干起来了。乔安娜不时地连哼带骂地说几声“该死的”,旁边一张病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厉地叫唤着母亲和上帝,而母亲和上帝似乎都不在身边。

  “我们一起做呼吸动作吧,”他兴致勃勃地说。

  他是多余的人。乔安娜痛得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护士把他推到一边,以便擦掉鲜血和粪便。

  乔安娜第一次让他听腹中胎儿的动静时,他说:真是个奇迹。他只是机械地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并不真正对生命的最初迹象感到兴趣。首先想到要有个孩子的是乔安娜,而他觉得结了婚生孩子顺理成章,也就同意了。乔安娜除掉避孕环只一个月就怀了孕,使他觉得很惊奇。要生孩子的想法是乔安娜的,孩子是她的,奇迹也是她的。

  怀孕第六个月时,乔安娜开始大出血。她的妇科医生安东尼费斯克是被《风尚》杂志评为西方世界最有成就、最符合要求的年轻妇科医生之一。他对乔安娜说“卧床休息,停止房事。”接着,特德和乔安娜就医嘱的精确的医学含义展开了讨论。他在深夜进行房事之前打电话给费斯克医生。医生由于他没有紧急病情就打来电话感到不快,也不怎么乐意跟男人谈话,尤其不愿作语义学的探讨。医生说他的嘱咐的医学含义就是“让她尽量平躺着,停止房事。”特德建议换个医生,乔安娜说什么也不愿意,所以他俩就在床上离得远远地躺着,乔安娜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整个怀孕期。

  特德忙着为孩子准备衣服、褥垫、小床、玩具汽车、夜灯、小马车,并且为他考虑各种名字。

  乔安娜远比他更注意细节,她就很清楚给宝宝的高背椅是否应该带有供孩子拨弄的数珠,她以前尽管不熟悉这一套,却很快学会了有关的行话。他认为这是母亲的天性使然。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搞清楚“襁褓”和“摇篮”之间的差别,这是因为“襁褓”听起来象是给孩子睡的地方,不象是孩子的衣服;而“摇篮”听起来似乎是孩子盛水洗澡的东西,不象是供卧躺的东西;至于“防护垫”对他来说就比较容易把词和物联系起来了——“防护垫”是围在童床周围的东西,上面画着具有教育意义的图画,比如小白兔。

  乔安娜的孕妇用衣是在圣母商店买的,特德觉得这家铺子的名字取得很确切,因为乔安娜符合快当母亲的少妇的一切条件。多亏费斯克医生的才学。她的皮肤富有光泽,眼睛奕奕有神,真象一位贞洁的圣母。乔安娜的容貌几乎具有职业艺术家的特点,身高五英尺三英寸,过于纤细,不会被人当作模特儿,可能被当作演员;她是个引人注目的苗条妇人,乌黑的长发,瘦削高雅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就她的身材而论,胸脯也很丰满,特德称她为“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他对自己的形象就不那么自信了。他身高五英尺十,眼睛是棕色的,头发是淡棕色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太长,而且已经开始脱发,所以很不自在。特德觉得乔安娜挽着他的时候,他就显得很动人;这也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形象的看法。他希望孩子的相貌不要象他,否则真是命运的无情嘲弄。

  乔安娜怀孕期间他老是牵肠挂肚。他想在深更半夜给她吃牛排,或赶出去买冰淇淋,可她一点儿没有这种常见的癖好,所以他就经常带花给她,虽然他以前会认为这么做未免太矫揉造作。

  乔安娜虽然怀孕七个月,睡觉却很恬静。特德到晚上可没那么好过:他时睡时醒,辗转反侧,老觉得惶惑不安而又捉摸不到原因何在。

  十对夫妇聚集在格林威治村一幢褐色砂石砌的房子里。医学指导对妇女们许愿,说她们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博得了听讲者郑重其事的欢迎;但是没人注意到十个孕妇中出现的矛盾现象:有几个走路都有困难,还谈得上什么控制自己的身体。指导对男人们也作出保证,说他们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他们能够成为积极的参与者。指导是个穿高领长袖紧身衣的热情年轻女子,也是在场唯一腹部平坦的妇女。她把一些彩色幻灯片放映在一道幕上,内容是胎儿的生长过程,描绘得生动逼真。特德从前从未看过。接着还有图片:新生儿、醒来的母亲以及得意洋洋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的婴孩即将进入他的生活了;不是书中描写的或怀在妻子肚里的,而是一个有呼吸的小生命。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特德坐在四十二号街图书馆的台阶上吃冰淇淋;这是他去“劳德与泰勒”那儿询问通知婴儿诞生的价格之后,以及去“沙克斯”询问童车价格之前;这时他忽然觉得捉摸不定的惶惑心情现在有点数了。是恐惧。他吓坏了。他生怕乔安娜会死,生怕孩子会死,生怕他们健在而自己不久会死,生怕负担不了孩子,生怕抱不好孩子,生怕失手让孩子摔到地上,生怕孩子生下来是瞎子、低能、缺胳膊少腿少指头或皮肤上有斑点,生怕自己财力不继,生怕当不了好父亲。这些想法他一点儿都没跟乔安娜谈过。

  特德对付恐惧的办法是忘却,他要象上帝一样掌管一切,了解一切,绝不心存侥幸。他要做世上最好的自然分娩法的父亲,既受过最好的训练,又具备最充分的知识。每周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全神贯注,认真听讲。他几乎能象超人那样用X光般的眼睛审视乔安娜的腹部,并且判断胎儿的位置。到第九个月,乔安娜开始日益感到不适,这时他体贴入微,全力支持她。在他的鼓励下,他们每天都做呼吸锻炼。作为分娩前的父亲,他是堪为表率的。

  自然分娩法课程结束时,在当地一所学校里放映了一部电影,内容是用自然分娩法分娩的真实情况。观众中有各种各样快作父亲的人和腹部千姿百态的妇女。他对素不相识的人微笑着,感到和他们都有亲缘关系。课程结束了。特德克来默准备就绪了,就等孩子来啦。

  “我要是不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会对我很失望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喏,我刚才跟一个待产妇讲话,她是麻醉分娩的,她说自己对没能醒着分娩感到内疚。”

  “他们说过,不会不顺利的。别担心,亲爱的。尽力而为吧。”

  “好的。”

  可别有个三长两短把我抛下啊,乔安娜。我可不能少了你呀——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来。他不想吓唬她,也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恐惧。

  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的书桌旁边,这是事先说好的。他驱车十分钟到了家,镇定沉着。但是他一见到乔安娜就乱了套。他没想到乔安娜的产痛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剧烈。他到家时发现她蜷曲在地板上。

  “老天爷——”

  “痛死了,特德。”

  “天哪——”

  他一看到她痛成这副模样,刹那间就把所有听过的课都忘了个精光。他抱住她,直到阵痛过去。接着他提起了准备了多天的提包——他事先让出租车等在门口——两口子就上医院去了。

  “我受不了啦。”

  “不要紧,亲爱的。呼吸。”

  “不行!”“行的,求求你,呼吸!”于是她试了一下,有节奏的呼吸,据说这能让产妇分心,从而摆脱痛苦。

  “没用呀。”

  “亲爱的,下一次你得战胜它。记住,战胜它。”

  “也许应该让他们给我上麻药。”

  在七十九号街和公园大道的十字路口,交通阻塞,他们的汽车停下来了。

  “不行呀,”他对司机吼道。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

  特德跳出车来。

  “急诊!产妇分娩!急诊!”

  他奔到马路中间,拦住一些汽车,指挥另一些汽车通行,成了一个临时的、发狂的交通警。“把那辆卡车开走。见鬼。让开。”纽约那些什么世面都见过的司机让这个疯子搞糊涂了,竟听从了他的调度。他在这耀武扬威的时刻,成了从纽约的交通阻塞中救出自己临产妻子的英雄。他们飞快地开向医院,特德关照司机按住喇叭不放——“只管穿红灯,罚款我来付。”

  他那显赫的时刻转瞬就结束了。到了医院,乔安娜给送上了楼,他独个儿在接待室里等着,勋劳已成陈迹。现在乔安娜在他们手里,是他们说了算啦。

  “你们太不公正了,”他对接待室的人提出了抗议。“我要上楼,我妻子需要我陪着她。”

  “他们会打电话下来的。”

  “什么时候?”

  “大约二十分钟,克莱默先生。”

  “这段时间最重要。”

  “对,我们知道。”

  接待室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冷静得象是在看电视。

  “第一回吗?”他问特德。

  “你怎么讲这种话,”特德生气地说道。“第一回?”

  “喂,朋友,我是好意,没想冒犯你。”

  “对不起。这是——是我第一回,”特德自己觉得好笑起来。

  “这是我第三回啦。”

  “等得真心焦。在你感到和她最亲近的时候,他们偏偏把她带走了。”

  “很快就完事了。”“可是我照理应该呆在她身边。我们用的是自然分娩法。”

  “嗯。”

  “你也是吗?”

  “请别见怪,不过那都是胡扯。上麻药,没一点痛苦,孩子就生下来啦。”

  “可这种方法太原始了。”

  “噢,是吗。”

  “那你不想上她那儿去喽。”

  “我要去的。过几天,半夜里,我会去的。”

  他们彼此再没啥可说啦。特德相信自己的主意正确,可是烦躁不安;那个人也相信自己的主意不错,却轻松平静。接待员对特德说可以上去了,他就登上产妇楼。从理论上说来,乔安娜正在那儿等待他的帮助。一路上他在重温自己该完成的各项任务:计算她的挛缩时间,帮她呼吸,跟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用湿布敷在她的额上,蘸水润她的嘴唇。应该由他来控制局面。他会忙得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他走进房间,看到乔安娜正由于挛缩在床上扭曲着,这就是前面说的他试图教她正确呼吸、领受了她那一句“去你的”的时候,也是隔壁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叫的时候。护士把他推在一边。这都违反了课上讲的作法。

  费斯克医生终于驾到,高高的个子,一头金发。他同特德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上走廊里去等。”几分钟后,护士招手特德再进来,这时费斯克医生点点头,走了出去。

  “快了,”护士说。“下次挛缩,我们就叫她使劲挤压。”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乔安娜。

  “平生没吃过这么大苦头。”

  又是一阵挛缩,他鼓励她挤压,在好几阵强烈挛缩和挤压之后,他看到一小块黑色的东西慢慢地显露,这是婴儿的头顶心,是他亲生孩子的最初迹象。局面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只能感到惊愕和敬畏。

  “克莱默先生,”费斯克医生回来了。“我们得进去生孩子啦。”

  特德吻了乔安娜一下,乔安娜勉强地笑了笑,他就跟着费斯克医生走进走廊旁边的一个房间。

  “我怎么干你就跟着怎样干,克莱默先生。”

  特德扮起医生来啦。他把手擦洗干净,穿上一件蓝色大衣。他站在那儿,穿着医生的大衣,望着镜子里自己乔装打扮过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只是演戏,根本无力左右局势;这时,他突然被他一直拒不承认的恐惧压倒了。

  “你能经得起吗?”

  “大概能够。”

  “你到了里边不会昏过去吧?”

  “不会。”

  “要知道,允许父亲进入产房以后,这儿有人提出了一种理论说,有些男人目睹妻子生产以后,会短期丧失功能。”

  “噢。”

  “他认为这些人不是给分娩过程吓坏了,就是对妻子的痛苦感到抱愧。你知道,他们干的好事……”

  费斯克医生盥洗时的表现实在与众不同。

  “总之,这个理论是否正确,我们还没有确凿可靠的证据,但是值得推敲,对吗?”

  “这我说不上来。”

  “得了,克莱默先生。别昏过去——也别丧失功能,”费斯克医生说着笑了;但是特德的脸由于紧张变得僵硬而没有表情,他并不欣赏医生这种知情人的笑话。

  他们走进产房,乔安娜正准备经历这一过程的高潮,但是却狼狈地躺在那里。她象是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仪式,一条被单把她腹部以下遮住,双脚搁在悬镫里,房里挤满了人:医生、护士,还有三个见习护士呆在那儿瞧着双腿悬在半空的乔安娜。

  “好啦,乔安娜,我叫你挤压你就挤压,叫你停你就停,”医生说道。课程里教过这个动作,两口子在家里练习过。特德暂时感到宽慰,因为总算听到了熟悉的东西。

  “克莱默先生,呆在乔安娜旁边。你往这里看。”他指指桌子上方的一面镜子。

  “喂,使劲,使劲!”医生喊道,接着一切都进行得极快——乔安娜随着阵痛袭来尖叫着,她试图在阵痛的间歇中作深呼吸并聊事喘息,接着特德一边抱住她,她一边使劲往下挤压。“亲爱的,你尽量想‘出来’!”特德照本宣科地跟她说,她就在他的抱持下使劲、使劲;最后孩子哭着出生了,乔安娜也在哭,特德吻着乔安娜的前额、眼睛和泪水;房里其他的人终究不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他们都喜形于色,连那位大医生都在微笑,孩子在兴高采烈的气氛中被放到一边去过磅和作其他测试;这时特德克莱默俯视着威廉克莱默,把他的四肢、手指和脚趾都数了一遍,确认并非残缺,这才宽心。

  他们在产后休息室轻声地交谈:分娩的细节,要打电话通知的人,特德要干的家务琐事,后来她想睡了。

  “你真了不起,乔安娜。”

  “这次我总算生出来了。下次我给你邮购一个。”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他上楼到育婴室去最后看一眼躺在纸板盒里的孩子。孩子睡着了,一个小不点儿。

  “晚安,小家伙,”他高声说道。想让自己感到象真的一样。“我是你的爸爸。”

  他下楼去打了几个电话。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在医院的时候,孩子的存在是个现实。除此之外,他在上班或在家时,眼前老是出现那个娇小的脸庞,使他深为感动。

  他没能当好课程中谈到的那个通力协作的丈夫,然而排除交通阻塞的功绩是不能一笔勾销的,还有抱住乔安娜的那一刻,就在分娩的时候抱着她也是如此。

  后来,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想回忆他俩是否真正亲近过,他提醒乔安娜分娩时的情况。

  乔安娜说:“我不记得你当时在场。” 第2章

  他们是在火岛相遇的。特德为了使用一幢单身者集体住房,出了一半租金,可以每两星期周末上那儿去一次,乔安娜为了使用另一幢单身住房,出了四分之一租金,每四星期周末去一次;他们见面除了这些算术上的可能性之外,还有一个星期六,他们俩凑巧都上火岛去了,那边有三个可以随便参加的鸡尾酒会,他们俩正好都参加了其中的一个。

  在一个拥挤的门廊里,三个男人围着乔安娜。特德正望着她,两人的眼光相遇了。不过她的眼睛还同时看到十几个旁的人,他们也都是来找对象的。特德经常往来于两个单身者集体住房之间,一个在亚玛甘赛特,一个在火岛,他觉得在这两个场所里或许能邂逅到一位可人。就象有些人掌握了在街头巷尾为人处事的本领一样,特德也学会了在海滨为人处事的本领。比如说他懂得,当三个男人簇拥着一位漂亮姑娘出来,并且她要跟其中一人走的时候,他应该站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才能结识这位姑娘。

  当特德发现他跟那个男的打过排球,就走到屋子前面的坡道上,靠在栏杆上,喊住他,寒暄了几句,那人不想显得无礼,就给特德介绍了他的女友。这位女友就是乔安娜,于是他们俩就认识了。

  第二天他没在沙滩上见到乔安娜,但他猜想星期天晚上有三艘最拥挤的渡船离岛,她准在其中的一艘上,所以他坐在渡船的码头上,装得若无其事,象个迷恋落日不忍离去的周末游客。她排队上第二艘渡船。特德注意到她身边没有男人,而有两个女友。她的女伴长得很动人,开旅行车的拉里见了准会动心。拉里是特德的朋友,离了婚,一辆旧的旅行车是根据离婚协议留给他的。拉里在周末结束时就用这辆车为妇女们做些好事——把她们送回城来。一整群租用单身住房的人都搭上车,拉里驾着旅行车,有时看来象把一队空中小姐打机场接回来似的。

  “哈罗,乔安娜。我是特德,记得吗?有车送你吗?”

  “你乘这艘渡船吗?”

  “我在等朋友。得去找他去。”特德踱到码头前端去,一等自己出了乔安娜的视野,就飞一般地奔回集体住房去。

  “漂亮姑娘来啦,拉里!”他把拉里拖出来,直冲到码头上。

  在驱车回大陆途中,是乔安娜的一个女友问了特德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干什么工作?”整整一个夏天,碰到这个问题,他都没能应对好。他遇见的女人似乎都有一套评分标准,如果刻度为十,那么医生得满分,律师和证券经纪人得九分,广告公司职员得七分,服装公司职员三分,不过服装公司老板能得八分,教师四分,其他职业——包括会引起人家问“那究竟是什么行当?”的职业在内,都不超过两分,而特德干的正好就是这种职业。要是他作了解释旁人还闹不明白的话,可能就降到只有一分。

  “我是报刊广告推销员。”

  “是哪一家的?”乔安娜问。他不用解释,看来可得五分。

  “《闲暇》杂志。”

  “噢,我知道。”

  “你怎会知道。”

  “我在J华尔特公司工作。”

  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雇员。他盘算这有利有弊。利是他们是同行;弊是她不是昆士地区科罗那来的、担任图书馆管理员而尚未被人发现的美女。

  乔安娜史敦来到纽约时,她有波士顿大学文科学位证书,但她发现这不足以当这个大都会的敲门砖。她只得去接受秘书训练,取得秘书资格,干起“妖娆职业”;她不断改变职务,一个胜过一个,工作越来越不枯燥乏味。随着她办事能力日渐长进,最后当上了J华尔特汤普逊公司公共关系部的行政秘书。

  她二十四岁那年,独自租了一套公寓。她跟办公室里一个有妇之夫有了瓜葛,感到同人合住不方便。这段暧昧关系维持了三个月,后来那人喝醉了,呕吐在她的地毯上,然后乘火车回华盛顿港他老婆那儿去了,艳史就此告终。

  每年圣诞节乔安娜都回麻省的列克星敦去,给大家捎个喜报:“我结交男朋友,工作得也挺不坏。”她父亲在城里开一家药房,生意很兴隆,她妈妈管家。她是个独苗,备受父母宠爱,在整个家族里,她是长辈眼里最受欢迎的侄女,又是平辈眼里最受欢迎的表姐表妹。她要到欧洲去过夏天就能去,要新衣服就能得到,而她妈妈还老是说她“从来不添麻烦”。

  她偶尔也浏览一下招聘广告,看看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干的事。她每星期挣一百七十五元,工作还比较有趣,她不大有“易地为良”的雄心壮志。就象她对父母说的:“我结交男朋友,但工作得也不坏”。生活已习惯了。她目前那个有老婆的情夫比尔,同去年那个有妇之夫瓦尔脱一模一样;在没结过婚的情夫里,瓦尔脱之后并在杰夫之前的史坦福,同在杰夫之后又在唐恩之前的迈克尔也一模一样。照目前的速度,到三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两打多男人睡过觉了,这未免多了点,她自己想起来也不大满意。她开始感到自己有点贱,有点过分了。她对目前的情夫比尔说:不跟他在一起,周末就乏味得很;同时有逗引他,要他邀她上史坦福家里去作客。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于是就降格以求其次——分道扬镳。

  下一个还没轮到特德呐。她让他在火岛和亚玛甘赛特一带徘徊。特德克来默这时刚满三十岁,已经同许多女人打过交道。他读完了纽约大学,获得企业管理学位,使他有资格随便干什么,或者是什么也不干。他到一家小电子用品公司当实习推销员,到军队里服了六个月的预备役,还当了一年设备批发推销员。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成家。他父亲在服装工厂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多年来一直抱怨道:“我活活埋在子鸡色拉和垃圾堆里啦。”特德把他引为前车之鉴,不想重蹈覆辙。有个在人事部门工作多年的年长妇女给了特德一条忠告,对他的职业生涯至关重要。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想去推销产品。你的冲劲不够。”

  “这话怎讲?”他怯生生地问。

  “你聪明,能推销东西,不过不是产品,你应该去推销主意。”

  几个星期以后,她安排克莱默去推销主意;为专供男人阅读的杂志招徕广告业务。干这一行得懂得人口统计和市场行情,得跟各种研究表格打交道。干这一行需要才智,从此才气胜过冲劲的特德克莱默终于有了职业。

  夏天过后,特德和乔安娜终于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在东区一家小餐馆里共度了一个傍晚。现在轮到他们俩了。他们在城里彼此见过面,找乔安娜的人就象在面包房拿了票排队领货的人一样多,特德前头还有一个股票经纪人,一个广告设计师和一个建筑师。但是股票经纪人太关心股票行情,广告设计师大麻抽得太多,建筑师老是谈论旁的女人,所以特德和乔安娜又订了第二次的约会。两个单身者在一起,任何富于想象力的言行都会引起注意;特德有了一个还算聪明的主意。他带她到他们第一次去过的地方,对她说:“这地方以前帮过我的忙。”他对他们俩都深有体会的单身者的难处抱有一种不冷不热的兴趣:他不象艺术指导温斯那样满不在乎,后者曾经围着她书桌转,还对她说自己是双性人,特德也不象表现得迫不及待的新闻媒介监督鲍勃,后者也曾经围着她书桌转,并且说自己“处于离婚边缘”。乔安娜根据她和瓦尔脱与比尔交往的经验,看出鲍勃和他们唱的是同一个调子。

  “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特德说。

  “你认为你喜欢的?”

  “我们还是初交。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是请她们跟我上蒙克多去度周末。”

  “你不觉得操之过急吗?”

  “可能碰上一个美丽动人的秋天周末,也可能发现彼此无话可谈。”

  “或许会发现天下着雨。”

  “但是你想想我们能节约多少时间,我还能省下多少钱。”

  “我去打听一下会不会下雨再说吧。”

  一起度过几个黄昏之后,他又提出了邀请,对方同意了,于是他租了一辆车前往蒙克多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天气很好,他们也的确有些话要互相说。他们裹了条毯子躺在沙滩上,没有逗趣,彼此由衷地倾诉自己厌倦了单身者的环境。倾诉之余,两人同病相怜,一起上了床。

  乔安娜史敦在众人之中选中了特德克莱默,但不是非嫁他不可。她只不过是在一群经常看到、可以互换的男人中,指望同他多见面罢了。根据他们所处的环境的一般准则,这意味着她最终会和特德同居;而根据乔安娜个人的准则,她不会同时跟别人睡觉。所以特德只不过是跟那些排在他前面,并且一度成为中心人物的人一样罢了。凑巧的是由于乔安娜厌倦了单身生活,特德则是后继无人。

  他们开始在对方的公寓和郊外旅馆里度过较长的时间,不能算是真正的共同生活可又比约会进了一步。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头马,因为这个女郎——和他同行,了解他的工作,对独身生活颇有经验,罕见的漂亮,又是海滨和星期天鸡尾酒会中的明星——成了他的情人。

  夏天快到了,那是个关键时刻。乔安娜能感觉到那些已婚的行政人员的欲念,这帮人即使在收拾周末穿的内衣,带着妻儿准备上旅行车时,还在盘算如何勾搭办公室里的姑娘们。特德的公司也要求他制定自己的暑假计划。

  “我们得作出关系重大的决定,”特德说。乔安娜有一刹那感到担心,怕他暗指建立长远关系。她还没下决心走那么远呢。

  “我有两星期假。跟我一起度假好吗?”

  “行,有什么不好呢?”

  “拉里在组织人合租一幢房子。我们可以搞到一个房间。除了周末我们还可以一起呆上两个星期。”

  她去过火岛或其他人们常去的夏季旅游地,从来都是单身不带伴的,特德也一样。

  “也许能对付过来。”

  “每人四百元,得付整份。”

  “你倒是个精明人。”

  “我看也许能过得不错。”

  “好,一言为定。我现在知道你不打酣也放心了。”

  管理财务的梅尔的妻子在佛蒙,他站在乔安娜的写字台旁边问道:“你今天夏天干什么?打算跟谁走?”乔安娜回答:“我跟男朋友上火岛去。”这是她第一回在谈到特德时使用“男朋友”这个词。她这样做,心里很高兴,特别是因为梅尔“噢”了一声,带着他的情欲马上走开,上别处去了。

  火岛有那么多人都在四处奔走寻觅,而他们自己过去也曾在这里物色过对象,但是他们俩现在是形影成双,这叫他们感到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在一个独身者鸡尾酒会上,阳台由于来宾过分拥挤而倒塌了,他们听说以后,庆幸自己没上那儿去,而是在集体住房里吃色拉、李胡桃巧克力饼。许多单身者满面醉容或是神色寂寞地沿着小道逛来逛去,找寻着伴侣、找人谈心、打电话找人,他们星期天晚上想趁坐车上渡船回去这一最后机会,在上汽车之前的五分钟内,把整个周末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抓到手;特德和乔安娜看到这些人,感到彼此有对方做伴,都很满足。

  男女爱慕是有趣的、强烈的,妙在总是遮遮掩掩,希望屋子里没人。最妙的是他们知道:夏天过后,只要他俩愿意,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

  “乔安娜,你要肯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样的话。你愿意吗?”

  “愿意。噢,愿意的。”

  他们互相拥抱,两人心里都怀着真正的柔情蜜意,怀着真正的感情,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感到满意是因为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毕竟是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而且不用再拿着酒杯在小道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了。

  婴孩哭个不停,好象已经有两个小时。

  “根据时钟只有四十八分钟,”特德说。

  “只有!”

  他们精疲力尽了。他们把孩子摇呀、拍呀、上下晃、左右晃、放下去、抱起来、不理他、抱着走、还对他唱歌,可他还是哭个不停。

  “我们俩应该有一个去睡觉,”特德说。

  “我已经睡着了。”

  比里现在是四个月。保姆早走了,她移交的孩子晚上是不哭的,几乎从来都不哭。保姆一走,孩子就象变了个人,要这要那,还老是哭。

  孩子一出世,家人都来了。乔安娜的父母从麻省来,特德的父母从佛罗里达来——他们算是退休了。特德的哥哥和嫂嫂从芝加哥来,家人们来了就坐着,等别人不停地用点心和饮料喂饱他们。

  “总算还好,我是干小饭馆出身的”,特德说。

  “可我不是。要是再多一个人来吃饭,我就干脆给他们一张支票算了。”

  保姆和家人走后,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没想到生个孩子就得没完没了地操劳和耗尽自己的精力。

  “我们很久没亲热过了,我都忘了该怎么干啦。”

  “那就太糟了。”

  “我知道。”

  起初,特德很关心要把他新担任的角色扮演好。乔安娜给比里喂奶时他就起来陪着,所以往往在半夜里有三个人在打盹儿。有几个下午特德几乎在办公室里睡着了。此后乔安娜半夜喂奶时他就至多嘟哝几句,表示协助。

  到八个月上,孩子睡的时间长些了。不过乔安娜白天还有许多活要干——洗澡、买东西、喂奶。她知道晚上应该象盼望丈夫那样盼特德回来,可是她主要是盼他回来帮些忙,比如收拾干净的衣物和擦洗厨房的地板。

  “乔安娜,我真想跟你亲热——”

  “亲爱的,我不想亲热。我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他们勉强地笑了,不久就睡着了。

  旁人老是跟他们说:“慢慢儿会好起来的。”最后果然好起来了。比里可以一睡就是一夜,长得既漂亮,又惹人爱。特德以前老是担心孩子面貌象他,这种想法,不论正确与否,看来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孩子象他。比里是小鼻子、大眼睛、直直的头发,很漂亮。

  生活起了变化,朋友也变了。单身者属于另一个星系。他们刚结婚时,特德搬进了乔安娜在东七十号街的公寓,这套公寓所在的大楼里住的尽是单身汉和几个掺杂在里面的妓女。后来他们搬到几条马路外的一幢房子里,那儿住的全是一户户家庭,楼下3-G的邻居苔尔玛和查理史比格尔成了他们的密友,史比格尔夫妇有个叫芹姆的小女孩,比比里大三个月。查理是个牙科医生。《每周新闻》的广告推销员马甫和他的妻子琳达也成了他们小圈子里的人。马甫两口子有个儿子,名叫杰里米,比比里大两个月。他们都是第一回当父母,所以经常一边吃布尔尼侬的牛肉,一边谈孩子的大便和上厕所的训练,还反复比较谁的孩子进步快——站呀,走呀,学说话呀,往便罐里小便或在地板上拉屎等等,他们不厌其烦地谈着,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即使偶尔有人说:“喂,谈些别的事吧!”但是话题转变的时间也是短暂的,而那些“别的事”也无非是在纽约抚养孩子,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等等而已;很少谈到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书,其实屋里的人也未必有空看书。

  比里克莱默十八个月时长得挺俊,跟他那漂亮的妈妈一起上街时,行人都会停下脚来看。

  就因为特德现在做了父亲,公司给他加了薪;他想这是因为他现在成了爸爸俱乐部的会员啦。他有时跟大学里一个老朋友、现在当律师的丹恩去看巨人队橄榄球比赛,有时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也读读新闻期刊和《华尔街杂志》。他是有工作的人,上班时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毕竟不是身长不足三十英寸,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所以倒也不感到乏趣,而乔安娜的圈子,就只有几个公园长椅上结识的朋友,几个对自己领的孩子约束不太紧的保姆,还有苔尔玛。在她的天地里,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那个不光彩的小秘密,无论是公园长椅上的相识、她的老朋友,或者是特德都不行。

  她想讲,可别人不想听。

  “我爱我的孩子,”有一天她对苔尔玛说,“可是,老实说,挺烦的。”

  “当然罗,”苔尔玛说。乔安娜以为找到知音了。可苔尔玛又说:“也很有趣。”

  她没法直抒己见。她认识的那些女人要么不承认这一点,要么逆来顺受。她有一次给妈妈打电话时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以前嫌烦吗?”

  “不,我带你从来不嫌烦,你也不给人添麻烦。”

  那么是她自己有点儿不对头吗?一天晚上,特德心里烦恼,讲了很久他和一个同事的争论,乔安娜听他讲完,很尽责地劝慰了一番,然后又说她心里不舒服——并不是她不爱比里这个漂亮而惹人爱的小子,而是她过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

  “当母亲真烦,特德。没人承认这一点。”

  “嗯,是这么回事。开头几年总是这样的。不过,他真漂亮,对吧?”

  他就是不想听。这次是他翻过身去,睡着了。 第3章

  她怀着那个秘密过日子,情况没有好转。这年夏天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比里会在便盆里大便了。“好,比里!”她称赞比里,特德称赞比里,比里也称赞自己。据说应该多给孩子鼓励。几天以后,比里说要“大便”,自己便去大便了,所以当特德打电话回家,说商定了一笔交易,安排好每个月刊登的整版广告时,乔安娜也有好消息告诉他:“他说‘大便’,接着自己就去大便啦。”其实这功劳没她的份,大便也不是她的。

  比里两岁了。乔安娜的妈妈准会说他一点不给人添麻烦。有时候他性情固执,或行动缓慢,但总的说正在长得象样起来,原先老是把奶酪塞在耳朵里,现在逐渐变成了个半文明的人,可以在星期天带着上中国餐馆去啦。

  乔安娜让他看电视节目“芝麻街”,他就坐在那儿眨巴着眼,并不完全理解。这样乔安娜可以清净一个小时。

  特德的生意蒸蒸日上。起初,比较年轻时他处于摸索阶段,没有野心,但勤于钻研,到三十九岁他成了一位有见识的广告经纪人。去年,他赚了两万四千元,虽然在纽约算不上大数目,但以前他还没有赚过这么多——而且他还在步步高升。他勤勉地工作以掌握业务知识,他的顶头上司广告经理称他为“我的左右手”。他从不在广告业人士聚集的地方去喝酒,也不跟办公室里的女同事开下流玩笑。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家里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一个漂亮的孩子。

  乔安娜周末比较轻松,因为有时他们一起上街,有时特德把比里领一段时间,那她就可以去买东西或是溜达溜达。同事问他:在城里养孩子感受如何?他会回答:很够味;他说这话的时候,比里可能正在用积木搭车库。乔安娜想尽量不要冷落了他,但是他却说:“不,妈妈,你陪我玩。”她就只好做到下午四点钟不要打瞌睡,五点钟之前不喝酒。

  经常定期和朋友们互相宴请是他们社交生活的主要内容。女权运动也波及到他们,家里有过一些关于男女作用的讨论,有一度男人们饭后都站起来同女人一起收拾杯碗瓢盆。特德有时在吃中饭时会见老朋友,乔安娜却见不到她的老朋友。她在儿童游戏场上新结交了以前当教师的爱米。她们谈的还是孩子。

  “特德,我想找个工作。”

  “为什么?”

  “我无聊极了。我不能老陪着两岁小孩过日子。”

  “你去雇个人来每周看几个小时孩子,怎么样?”

  “我不光是要轻松一两个下午。”

  “乔安娜,亲爱的,小孩子需要自己的妈妈照料呀。”

  “琳达有工作,同样是母亲,她每天早出晚归,而我呢,老跟比里、杰里米和克里奥在一起,克里奥老巴不得我快走,她好去看《当世界转动的时候》。”

  “你看吗?”

  “跟你谈正经的,你别开玩笑。”

  “行,你想要去干什么工作呢?”

  “我想干以前所干的。”

  “那你的收入必需超过雇个管家,或是保姆,或是诸如此类的人的工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钱不多,不能因为你去工作而得不偿失。”

  “我们已经在蒙受损失了。”

  “你在讲些什么?你是一个出色的妈妈,比里也是个顶刮刮的孩子。”

  “我渐渐对比里不感兴趣了。两岁的孩子玩的幼稚游戏和积木叫我烦死了,你成天跟成年人讲话,而我却得坐在地上拿积木堆汽车房。”

  “要知道,你很健忘。记得吗?你生孩子以前,不是越来越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烦吗?”

  “所以我将来要干别的工作。”

  “干什么呢?干什么才能收支相抵呢?”

  “总有可干的事。我熟悉公共关系,不是吗?”

  “你当过秘书,乔安娜。如此而已。”

  “不。我是助理——”

  “那只是说得好听罢了。你不过是个秘书。”

  “这种话听来刺耳,懂吗?”

  “这是事实。对不起,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破坏一个两岁孩子的幸福,而让你上哪个公司去当秘书?你已经过了那种年龄啦。”

  “是吗?”

  “哎,等他长大些,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上学,你就可以去找个非全日性的工作干。”

  “多谢你的批准。”

  “乔安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是由于这两年来厌烦透了。”

  “我倒想知道旁的母亲是怎么对付的。”

  “并不是每个母亲都呆在家里,有些人有工作。”

  “嗯。嗯——”

  “怎么样?”

  “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我已经通知你啦。”

  “真滑稽。我原来在想,我们可能应该谈谈再生个小孩的问题。”

  “真的吗?”

  “据说时间拖得太长,就越来越难。”

  “有这样的说法?”

  “我是说——”

  “我不想再生孩子了,特德。”

  “不过你把比里带得这么好。我们都很能做父母。”

  “想到从头开始再来一遍我就受不了。天呐!又得重新喂他,干那么多无聊的事。”

  “可能会很有趣。我们可以在你的摩托车上安个座位,到城里到处兜风。”

  “那你去租一个吧,特德。”

  很明白,她指的是租个孩子,而不是租个摩托车上的座位。她去找她新交的朋友爱米。乔安娜一口气全讲给她听了——她提不起兴趣,心烦意乱,穷极无聊。可她找错了对象。爱米爱孩子,爱当母亲,想到自己孩子大了,自己又可以到教室里去跟小学生在一起就感到高兴;她支持了特德的论点,并且干脆说厌烦都是“自己造成”的。乔安娜听了,仿佛感到自己的品德分数给评了个不及格似的。接着,自以为是的爱米又叫乔安娜吃了一惊。爱米心头也有没法对人讲的隐私。她有了外遇。对方是有妇之夫,是个精神病医生。乔安娜只是在出嫁之前独身的时候才有风流事。她的朋友里只有爱米一个人结了婚还承认有外遇——而且对方还是个精神病医生呢。

  “精神病医生能这么干吗?”乔安娜问道,竭力掩饰自己的窘态。

  她们分手之前又是拥抱,又是接吻,她们现在彼此吐露了衷曲,成了心心相印的姐妹,只不过乔安娜还拿不准自己是否换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外遇?她想:这不解决问题。这会引起一连串其他性质的麻烦。然而,雇个保姆以便自己能脱身去寻欢作乐的想法,却给了她一点儿乐趣。

  特德说他是同情女权运动的。他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比如在回家之前打个电话给乔安娜,问她家里是否需要什么东西,不过管家是乔安娜的职责。特德也会帮着照看比里,给他洗澡,周末带他出去玩几个小时。不过家里的事还是乔安娜的责任:给孩子洗衣服,给他安排饮食,关心他的健康,带他去看儿科医生,留意他的各个发展阶段——什么时候教会他大便,什么时候让他从睡小床改睡大床。特德是爸爸,然而乔安娜是妈妈。特德想帮些忙。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忙。不过只限于帮忙。比里从根本上说,还是她的责任。

  儿童游戏场里每一个跟比里同龄的孩子,在一定时间里都去推同一种长颈鹿玩具,然后大家去骑同一种小摩托车,到了三岁,又一齐上幼儿园。特德思忖自己没上过每年一千四百元学费的幼儿园,怎么也会长大成人;给一个三岁孩子付这么多钱让他去瞎画画是否太浪费了?不过乔安娜明白:要是比里去上学,她每天就能闲上几个小时。可是她对特德说的却是家家的孩子全上幼儿园,如果比里不去,就会落后,再也赶不上,孩子似乎具有的语言能力也会因此丧失,无法弥补。于是特德签了张支票给小猫幼儿园。

  尽管如此,乔安娜还是不轻松。有时特德早上给比里穿好衣服,送他去上学。可是比里中午就回家来,接着她似乎又跟他打一整天交道。母亲们一致认为三岁的孩子们全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看法丝毫不能安慰她,她还是得把事一件件处理好,比如他要吃花生酱三明治,要方的而不要三角的;他喝牛奶要用画着丑角的茶杯;他不肯用折皱了的彩色纸;他嫌汉堡包上的硬皮太多;他诉说同学伦迪有一辆黄色的自行车,车上安的是铃而不是喇叭;还有,管打扫的女佣拿了二十元钱走了才十分钟,地板上又黏满了倒翻的苹果汁。特德尽管嘀咕开销太大,或是公司业务不景气,因而可能得减薪,但他至少还有个地方去上班,可以在那儿讨论版面费和读者人数等等而不用谈司克菲。啊,我忘了,应该是杰菲,比里,我以为你说的是司克菲,不,该死,早饭你不能吃冰淇淋三明治;但他还是逗人爱的,长的又俊,不过这些都无济于事。

  “来了!来了!我刚才在浴室里。你自己就拿不到小卡车吗?天晓得!”

  “妈妈,别对我大声嚷嚷。”

  “别哭,真要命!”比里仍然哭着,于是乔安娜抱住他,哄他,可是却没有人来哄乔安娜。 第4章

  她在学校里演白雪公主时,是个生荨麻疹的白雪公主。她在班级的夜间舞会上的选美竞赛中名列第二时,也是个生荨麻疹的亚军。她第一次跟哈佛大学学生菲立普深交时,得了荨麻疹。她的父母对她十分钟爱,比如让她买称心的羊毛衫和注目的手镯,以便参加青年人的竞争,或是在她初到纽约时为她支付房租。他们不断寄支票给她。她第三次跟有妇之夫交往又得了荨麻疹,她担心以后会老是这样。她告诉母亲,母亲觉得有些不对头,于是寄给她一张二十五元的支票,让她去买些治疗的东西。她一紧张就发荨麻疹,弄得她父母几乎是把她泡在炉甘石溶液里。

  她开始学打字和速记时,就觉得皮下奇痒,接着就象虫叮斑一样扩散到全身,几天后再消退;她由于得了这种病,感到很窘。她不喜欢先拖拖拉拉,然后又拼命地赶。她不想对自己要求过高。只要能把工作干好,当个女秘书也不错。她不愿当个职业妇女,不愿意象精力充沛、高度紧张、狼吞虎咽的编辑主任,以及眼睛不断抽动的节目编导那样——她们愿意干那是她们的事。乔安娜可不想重患荨麻疹。

  三岁的孩子挺烦人。他俩经常精疲力尽。有一次睡觉时,特德看到她身上的荨麻疹,问道:“那是什么?”“没什么,大概是吃多了水果。”

  网球看来倒是一剂灵药。打过几个小时网球,症状就消失了。过了几个星期,她完全被网球迷住了。她父母在她中学时代就让她学网球,就象早先让她学钢琴和跳舞一样。在大学里,她定期打网球,每次把球打回去都叫对手惊奇。到纽约以后就难得打了,只是在认识特德之前在旅游地偶尔打过几回。她跟特德从来没有一起打过。特德爱骑自行车,有时上附近一个学校运动场跟附近的孩子们打篮球,回到家的时候经常是一边淌着汗、喘着气,一边缅怀着当年在勃朗区年轻力壮的好日子。爱米说她也能打几下网球,她和乔安娜买了网球场入场券,于是乔安娜在中央公园重新打起球来了。最初,她们凑幼儿园上课时间每周打一次,接着增加到两次,然后乔安娜报名参加了每周第三天的网球课。如果打得好,她就洋洋得意,打得不好,就垂头丧气;不论上哪儿去,她都在细细回顾自己的动作,晚上入睡前也还是在品评比赛中的得失。她开始收看电视中的比赛,水平也提高了,经常以悬殊的比分击败爱米。整个春天她一直在打网球。

  由于经济支绌,公司要求特德减薪百分之十并且只休假一星期。乔安娜坚持说,如果炎暑期间每天带比里上门可罗雀的游戏场去,她的头脑都会给烤焦的。特德表示谅解,他们商定出钱让比里去参加幼儿园里的一个夏季游戏团。他俩准备在八月间到乡下去简朴地过上一星期,但是乔安娜得停止上网球课,省下费用来。不过她还是照常打球,因为比里早上都不在家。她和爱米跟另外两个在幼儿园里结识的女人每天进行双打。她给晒黑了,穿着白的网球衫,戴着发带把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脚上穿着带绒球的袜子,手提着阿迪达斯网球拍袋。至少从外表看来,她现在干的不论什么事,都非常得心应手。

  男人们请她去打网球。这么漂亮的姑娘,球也打得不错,当然有人愿意在网球上降格以求,以便丰富社交生活。她受到自己那些流转不已的幻想的诱惑:她想跟漂亮的路易斯或埃里克或卡尔好好打上一局,然后带着闪烁的汗珠跟他们一起回去,亲热一番并且纵谈网球。

  她觉得八月间的一星期休假长得没有尽头。特德想谈谈业务以及公司和自己能否把职位保持到年终。她明白特德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但是对他来说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不能多谈谈她的事呢?该怎样巧妙地谈论细微末节呢?她日常得处理的无数琐事把她拖垮了。特德会以为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汉普顿湾是中产阶级的旅游地,在宣传小册子上讲得挺不坏,他们租了一套经济实惠的公寓,却发现这儿实际上充斥着小船、渔场和蚊子。比里不适应这个尽是些大孩子的新环境,老是象虫子一样绕着乔安娜的腿打转。

  “去玩呀,比里!你没有东西玩吗?”

  “我没法决定。”

  决定?她感到奇怪——三岁的孩子会用“决定”这个词吗?他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又那么叫人头疼。

  “那就游泳去吧。”

  “天哪,乔安娜。他哪会游泳呀?”

  “那你跟他游泳去。我要休息。我不能休息一会儿吗?”

  父子俩到池子里去戏水了,她发誓再也不为他们去度假,再也不上没有网球的地方去了。

  特德找到了球场。当地一个网球俱乐部在周末以外的时间里按小时把场地租给外地来的人,甚至还有个代领孩子的人。乔安娜不是答应过跟他打球的吗?她带着球拍,特德可以借一个。在城里,他在人前说自己是被网球夺去了妻子的鳏夫,现在正值假期,她总能陪他打上一小时了吧?

  她觉得这一小时就象这一星期一样长得没有尽头。特德这辈子只打过几次网球。他在网球场上就象头野熊。他俩的边上有一局混合双打,是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特德的球老是飞过去打断他们的比赛,他老是忘记不应该在他们身后走过去检球,他把球还给他们的动作也很迟钝,比里又从看管他的那个十几岁的姑娘身边逃开,瞪着黑眼睛透过她身后的篱笆朝里张望,哀叫着讨苹果汁喝,给了他,他又要另一个牌子的。乔安娜把比里撵回看管人身边去,特德把一只球打到篱笆外边去了,却拿隔壁场地上的一个球打了起来。乔安娜觉得丢脸极了。他这样的人只在离家不远的学校场地上打过球,一点没有教养。

  第二天是他们假期的最后一天,总算熬到了这个日子,她把特德和比里撇在游泳池里,独自到海滩去。她坐在码头上,望着油腻腻的水。他们知道她走开了吗?他们会着急吗?她可不着急。她能在那儿坐上几个小时,一点儿也不想到他们。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找爱米,星期一早上打球去;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啦。特德打得那么糟,大概把她的水平也拉下来了。天气热得很。这是最糟的一次休假,最糟的一段时间。岸边有供游客使用的划子。她找到一条干的船,推船离了岸。她先用桨划了一阵子,就把桨收回来了,让船随波逐流。汽艇开过,她的船就会跟着颠簸。她只是为了让船顺着水势才划几下,大部分时问只是漂荡。最好的光阴是哪一段时间呢?中学时代吗?有一次马蒂罗素请她出去玩而后请维基科尔时,科尔脸红了。她当时知道自已是楚楚动人的。而今他们在哪儿呢?会不会科尔也在什么地方的船上漂荡,并且在想乔安娜怎么样。大学时代有些日子也不坏。在纽约的第一年最叫人兴奋,以后时好时坏,但是整个这一段时闽,或者其中的任何一部分都比现在强。现在生活真无聊,偶尔不感到无聊也只足因为她要和比里厮斗,受到压力,甚至于这种厮斗也叫人感到无聊了,特德也叫人感到无聊,假期照理应该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个间歇,可它也叫人感到无聊。她可以从船边翻下水去,这总比把头伸进烤箱强些。那不是这种大热天干的事。她的父母会痛哭流涕,出钱办最体面的丧事。比里也可以从此不挨她骂了。特德能够相当好地适应新环境,不到两年就会再次结婚,娶个勃朗区的胖女人,她会给他做饭,让他吃得象他父亲一样胖。

  她划回码头时,看到他们父子俩站在水边——她家的两个男人。他们拿绳子系着一只牛奶瓶,里面放了面包,用来捉小鱼。他们没注意到她走开了。

  “我今天上J华尔特那儿去了。”

  “是吗?”

  “找几个人,打听打听。”

  “怎么样?”

  “没啥可干。”

  “当然罗,现在市面萧条。我不是减薪了吗?”

  “他们说会给我留心的。”

  “乔安娜!”

  “我想去问问。打听一下又没损害你半根毫毛。”

  “噢,你既然要谈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干脆讲讲清楚。你离职的时候挣多少?一百七十五元一星期吧?我们假定你还能挣那么多,你又能给家里多少呢?算它一百三十吧。雇个管家得多少钱?”

  “一百”

  “还得碰运气才能雇到。这样算你挣了三十元。中饭每星期十二元,乘公共汽车五元,零食三元,一共二十元。总的说来,你去工作的话,家里收入多了十元。可是要上班就得多买不少衣服,一个月买一件毛衣、一条裙子,我们就亏空啦。”

  “别算经济账啦”

  “不算不行。你去工作,我们负担不起。”

  “我有我的需要。”

  “比里需要一个安定的家。算了,乔安娜,再过几年,不就行了吗?你要把他的生活都搞得乱七八糟吗?”

  在其他场合,特德比别的文夫还要迁就。他带比里上公园,有时也做饭,那是他单身汉时期学会的快餐式烹调。他顾家的程度超过他的父亲和父亲那一代人。可是在乔安娜去工作这一重大问题上,他是顽固不化的。

  她会在各种情况下提起这件事,但是特德的态度从未有过改变。

  “我们干脆定下来,再生个孩子算了!”

  “我想睡觉了。你请便好了,我不插手。”

  她的时间全花在家务工作上,买东西,做饭,买衣服,把比里带到东带到西。她打网球。时间过得很慢——但还是在过去。她现在三十二岁,孩子快满四岁了。她最喜欢比里的时候是他安安稳稳地入睡的时候,因为她不用为了涂错了花生酱之类的小事跟他纠缠不休。

  她翻阅杂志寻找文章来为她的想法辩护。她并不反常。旁的母亲,至少其中几个,跟她的想法相问。作为母亲呆在家里不是好受的。对这种穷极无聊的生活,她有权利生气,这不限于她一个人。她、苔尔玛,还有爱米,虽然生活在纽约城里,实际上却是乡下人,她们每天在游戏场周围守着,等待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

  特德知道她烦躁不安。但他认为自己帮着料理一些家务,就是同舟共济了。他跟旁的男人谈起这件事。《每周新闻》的推销员马甫告诉他,自己的家庭关系不稳定,而且据他所知人人都是如此,他们准备搬到郊区去从头开始。特德的上级广告经理杰姆奥康纳已经结婚二十五年了,他在水冷器边吐露了真言,说:“女人终究是女人。”他说话时象个受人敬重的长者,嘴里却有中午喝的威士忌的酒味。特德不大跟乔安娜争论,与其说关系紧张,不如说是关系冷淡。乔安娜有时会生气,有时累得没兴致,特德也是这样。别人处理得也不见得好些。有一次他在吃中饭的时候碰到牙科医师查理,这是他们第一回单独交谈,而且没谈到孩子。“乔安娜和我之间的关系马马虎虎过得去……”查理会意地点点头。牙科医师——可是正派的公民。他对特德漏了真情,说他跟他那个牙科护士发生暖昧关系已经两年了。

  尽管如此,特德还坚信他们的婚姻挺不错。可能是他不好,才使乔安娜疏远了。他一直忙于业务,对家事不够关心。乔安娜还相当漂亮。应当再生个孩子,这样会更亲近些,生比里的时候就是如此。不应该等待。应该有四个人:特德、乔安娜、比里和另一个漂亮的小东西。这样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可以骑摩托车在城里兜风,就象广告画里一样。开头几年会比较艰难,但是慢慢会好起来,而且他们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那就更会好起来。要是能顺利处理得好,几年后孩子大了,他们就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的美丽的妻子,美丽的孩子。为了日子越过越好,创造出尽善尽美的世界,形成一个以他这个丈夫和父亲为中心的新天地;为了弥补他早年因其貌不扬而深藏不露的苦闷,弥补他父母以往对他的抱怨,弥补他自己为探索出路而虚度的岁月,为了这一切,他必须做出非同凡响的成绩来;这个成绩,就是他所憧憬的那个美丽的小小帝国,那个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建造的空中楼阁。

  “我要用画着查理勃朗的台布。”

  “好的,比里。”

  “我要芹姆戴的那种帽子。大家都戴小丑帽,我却戴王冠。”

  “行。”

  “写下来,不然你要忘记的,妈。”

  “我是在写。查理勃朗台布,帽子。”

  “我戴王冠。”

  “已经写啦。看到这个字母K吗?那就是代表王冠。”

  “能给我买个蛋糕吗?”

  “当然可以。写在清单上啦。”

  “J在哪儿?”

  “这是蛋糕。蛋糕是C开始的。”

  “我要一只米老鼠蛋糕。”

  “不知道巴斯金—罗宾斯店有没有米老鼠蛋糕。”

  “妈,求求你。我爱米老鼠。我就是欢喜它。”

  “我去瞧瞧巴斯金—罗宾斯卖不卖米老鼠蛋糕。他们不卖,我们就上卡佛尔店去,要是他们也不卖,给你买个唐老鸭行不行?”

  “唐老鸭也行。不过我欢喜米老鼠。”

  “我知道啦。”

  “我快四岁了,妈。我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对吗?”

  十个四岁的孩子轮流在彼此家里演出,这次轮到访问比里了。幼儿园里他们同在一班,生日也都相近,他们过生日时请比里去玩,现在比里过生日,他们也来祝贺他。乔安娜和比里一起拟定菜单。他说:他过生日请客要安排得“好得不能再好”,就是说要有烘馅饼、汽水和冰淇淋蛋糕。他们在附近的卡佛尔店里找到了米老鼠蛋糕,她买了许多小篮子装儿童糖果,以前她工作的时候曾经在长虹饭店组织过一次盛大的宴会,招待一百位经理、董事和他们的夫人。她买了适用于请客的东西。她买了一套万能工具的玩具,作为爸爸妈妈送给孩子比里的礼物,买了成套的有查理勃朗画像的纸盘和桌布。在四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她跟特德把一切都擦洗干净后,这一伙小鬼头来了,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小米尼亚隆森对巧克力过敏,但是又不说,吃了以后当场浑身发出疹子,乔安娜克莱默呆在她身边也发起荨麻疹来。

  “特德,现在不是玩翻斗卡车的时候,我们得打扫。”

  “我不过瞧一眼。别那么紧张,别高声叫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啦。我想睡觉。”

  “我来做善后工作就是。”

  “不,不要。我不欢喜你干的活儿。”

  “幸亏我不是清洁女工。”

  “清洁女工是我,所以不劳你干。”

  “乔安娜,往好处想想。今天请客安排得多出色。”

  “当然啦,我都快累死了。”

  “你听我……”

  “你以为变个戏法,一切就会准备就绪吗?这些好看的小篮子和讨厌的查理勃朗台布是打哪儿来的,为了这次见鬼的请客,我忙了三天工夫。”

  “比里玩得真高兴。”

  “我知道。他买到了米老鼠蛋糕。”

  “乔安娜……”

  “我为孩子安排吃喝游戏,安排得棒极了,我只配给他们安排吃喝游戏。这就是我的工作。”

  “睡吧。”

  “行,乱七八糟的房间到明天再收拾好了,反正有我在家干。”

  他们不吭声地睡着了。夜里她起了床,走进比里的房间,比里跟一头玩具熊、一条狗、一只洋娃娃一起睡觉,他称这些东西为他的“人”。地上扔着当天的战利品,万能工具、多米诺骨牌、玩具卡车和木球,都是随着胜利地迎来四岁而得到的。她想喊醒他,对他说:比里,比里,你别满四岁,还是做一岁的孩子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跟你玩,跟你笑,我再也不对你叫嚷,我们俩也不会老是争执不休,我会抱你,吻你,爱抚你;两岁也不会那么可怕,我会当一个好妈妈;三岁会过得很好;到了四岁,你就成了我的小小的男子汉了,你在街上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边走,一边什么都谈,我不会成为完人,我不可能是完人,但我也不会刻薄的,比里,不会刻薄的,我要更关心你,更爱你,我们的生活会充满了乐趣——如果我们能够重新开始,我当真愿意一试,比里。但是,她却离开了比里的房间,走进了厨房,为的是怕自己的哭声惊醒了孩子。

  她开始给自己记分。每当她跟比里生气或失去耐心,她都记上一笔;她一天到晚在家照看一个四岁的孩子难免不生气。不过这证明她不好,她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进一步也可以说孩子对她的影响也不好。她开始也给特德记分。每当他做了有伤体面的事,例如把衬衫扔在椅子上等等,这就证明他是个布朗克斯区的粗人。要是他谈他的工作,唠叨个没完,就是重男轻女的家伙。不论他怎么想帮忙,每件事还都得由她于。还有家务——这些事没法记分,什么事都得她这位花生酱主妇去干。家里的杂务事,每天上街买东西,手纸用完了换卷新的——这种事每干一件她都觉得是一种委屈。还有那些互相宴请,下次轮到他们了,也得由她安排:拟定菜单,买食品,烹调——特德只管斟酒,好家伙;比里晚上一醒过来吵着要果汁喝,而特德只顾酣睡,一切全由她包了。一种压力,要捱过每一天都得承受巨大的压力,这一回荨麻疹的症状没消退,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搔抓患处直到出血。

  除此以外,特德还在鼓吹他的那套看法。他说对生第一个孩子他尽力不够。回想起来真叫人啼笑皆非。他知道了当母亲不容易,所以现在愿意更多出些力。上一回分娩并不顾利,现在生过了孩子,彼此能协调得更好。

  “比里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你,给你打气,记得吗?”

  “真的?”

  “当然罗!我抱着你,你在使劲按压。”

  “真有这事?我记不清你当时是不是在场。”

  他并不气馁。

  “乔安娜,我们很会生孩子。”

  “是呀,你是个好爸爸,特德。”

  这一点她相信。特德对待比里挺不错。可是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再生个孩子吗?亏他想得出来。一切都压在她肩上。她身上又痒了。

  起初她想留个条子给他。这样她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得有条理些。她甚至问自己:应该手写以示亲切呢,还是用打字机?打字可以清楚些,但是太缺乏个人感情了。接着她又想到出走以后寄一封没有回信地址的短信。最后,她拿定主意,认为夫妻一场至少也应该和他面谈一次,作一次短暂的问答式的谈话。

  比里和他的“人”睡着了。乔安娜和特德正准备收拾盘子和汉堡包,那是他们一年里第三十回吃汉堡包。

  “特德,我要离开你了。”

  “什么?”

  “我在这儿快闷死了。”

  “你快怎么了?”

  “我刚才说过了,我打算离开你。”

  “我不明白。”

  “我想你大概是不明白。我重说一遍。特德,我打算离开你。听懂了吗?”

  “这是开玩笑吧?”

  “哈,哈。”

  “乔安娜?”

  “我们的婚姻结束了。”

  “我不相信。”

  “你就努力想法子相信吧!”

  “前不久我们还在谈论生第二个孩子呐。”

  “那是你在谈。”

  “乔安娜,我们的确碰到过一些问题。但是人人都会有自己的问题嘛。”

  “别人的事跟我无关。”

  “我们连争执都不多。”

  “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一点儿都没有。除了账单、宴会和少量的夫妇生活以外,再没有共同之处。”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天哪,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事呢。”

  “女人必须独立自主。”

  “我同意。那又怎么样呢?”

  “我快闷死了。我一定得走。”

  “这太荒唐了。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

  “我不会让你走。”

  “真的吗?再过五分钟左右我就走了,管你答应不答应。”

  “这不是个办法,乔安娜。这样不行。”

  “为什么不行?”

  “总得先想点办法。应该去找人谈谈。”

  “我知道那些精神分析疗法专家。去找他们的大都是中产阶级,婚姻与他们利害攸关。”

  “你胡说些什么?”

  “我已经讲过了。我一定得走。现在就走。”

  “乔安娜——”

  “女权主义者协会赞赏我的行动。”

  “什么女权主义者?哪儿有什么女权主义者?”

  “我要走的,特德。”

  “上哪儿去?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吗?”

  “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

  “这无关紧要。”

  “什么?”

  “就是这样。你慢慢地听懂了吧?”

  “乔安娜,我听说过别人有这种事,可我不相信我们家也会发生。至少不会这样发生。哪儿有这么宣布的。”“随便用哪种方式讲都一样。我原想留个便条给你。那样或许反倒好了。”

  “我们是小学生吗?你要跟你相爱的老朋友绝交吗?我们是结发夫妻呀!”

  “我不爱你.特德。我讨厌我的生活。我讨厌呆在这里。我身上的压力太大,脑袋都快炸了。”

  “乔安娜——”

  “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也不想呆了。”

  “我要去打听一下.找个婚姻顾问之类的人。解决这种问题肯定有更加明智的办法。”

  “你没听我说,特德。你从来不听我说。我要走了。我的心早就不在这儿了。”

  “听我说。有时我觉得自己过分热中于业务了。我的心思全在工作上。我很抱歉。”

  “没什么,特德。那毫无关系。问题和你的兴趣毫不相干——问题是我。我不能够再这样生活下去,只好到此为止。我要为自己找个新出路。”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是说.怎么处理好呢?是不是要我搬出去?是不是另外有人?是不是让他搬进来?”

  “你简直什么也没弄明白。”

  “你显然事先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这该死的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呢?”

  “我带上整理好的提包,再从我们俩共同的储蓄里提两千元钱,我就走了。”

  “你走啦?比里呢?我们喊醒他吧?他的提包也整理好了吗?”

  她这时才第一次犹豫起来。

  “不……我……不要比里。我不带比里走。没有我,他会过得更好一些。”

  “老天爷,乔安娜!乔安娜!”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她走进卧室,拎起手提箱和网球拍袋,走到大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特德呆在那儿望着,不知所措。他还当真以为过一个小时她就会回来的。 第5章

  早上五点左右特德睡着了,这时他确信门上不会有钥匙转动,也不会有人打电话来道歉说:我马上就来,我爱你等等。七点一刻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有声音。是乔安娜吗?不,是传令兵和知更雀。比里的传令兵和知更雀闹钟响了,传来了录了音的二重唱:“蹦蹦跳跳的杰荷斯伐特,传令兵,又轮到我们啦。”“对,知更雀,我们得喊醒朋友们。”喊醒他干什么?跟比里从何谈起?乔安娜把这件棘手事儿撇下来给他,现在他得跟比里谈。可是谈些什么呢?

  “妈妈在哪儿?”比里的一天才开始三十秒钟,他就提出这个问题了。

  “喏,昨儿晚上妈妈踞爸爸吵了一架……”他在想:这是真的吗?他们吵过没有?“妈妈真的生了气,所以决定走开一个短时期。你知道,有时候你发脾气,也会把门用力关上,不让别人进去的。”

  “妈妈不给我吃小甜饼,我才生气的。”

  “是呀。”

  “今天我送你上学。。

  “我把门用力关上,不让她进来。。

  “对,就是这样。妈妈生爸爸的气,她要独个儿呆上一会。”

  “噢,妈妈什么时候回来7”

  “我说不准。”

  “她会到学校里来接我吗?”

  白天才过了一分钟,事情已经变得这么复杂了。

  “不是我就是苔尔玛来接你。”

  他帮比里穿衣服,烧好早饭,送他上幼儿园,小猫咪们今儿有一整天的马戏表演,比里被派担任驯狮人的角色,所以可以完全不受父母的影响,快快活活地过一天。特德不知道该坐在电话机旁边等,还是去上班、或是通知警察、或是发脾气踢车胎、或是去雇个人下午来照看比里。妻子出走了。简直不可思议。

  要他哪怕是撒个无伤大雅的谎,他都会觉得有困难。他从来不会打电话到公司里去告个病假,然后悄悄地溜走去度三天的周末。他相信撤谎是品质恶劣的麦现,而为人应该诚实正派,甚至目前他明知自己没法去上班,他还是不愿意撒谎。他没法给公司挂个电话,用宣称患了流感的口气说:“我今天不来上班了。我的妻子遗弃我啦!”他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说:“告诉杰姆,我今天不舒服。”这倒也是真话。“生病了吗?”她问。“我也闹不清。”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假。他就是没法跟秘书撒谎说自己病了,但是他可以略微骗骗自己,就象以前他骗自己说自己的婚姻很美满一样。

  他去找邻居苔尔玛,请她去接比里,让比里跟她的女儿芹姆呆在一起。她说:“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说以后再跟她解释。比里留在她家吃饭,这样他就可以在家呆到晚上七点,等乔安娜回来,大家讲和。

  他似乎感到该去找个老朋友谈谈。喂,快来帮个位。出了件麻烦事啦。说了你都不会相信……他不知道该去找谁。他突然地省悟到:他结婚以后已经与人隔绝了。他没有朋友,只有酒肉之交。他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有个牙科医师查理,可是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查理似乎没心思听他讲,而光是怀着狡猾的骄傲,想告诉他自已是如何在诊疗座椅上干那风流事的。《每周新闻》的推销员马甫也称不上朋友。看橄榄时经常碰到丹恩,但是谈得最深的一次也不过是评论巨人队前锋的优劣而已。他和拉里从火岛的交往以后就分手了。拉里还在一车车地接送姑娘们。他买了一辆新车并且挑了一辆旅行车以便往风景区接送女客们。特德和他的哥哥拉尔夫一向不太亲热。拉尔夫住在芝加哥,上纽约来偶尔会打电话约个晚上来作客。他们整年没有书信往来,只是在父母结婚纪念日要送礼物时才通个气,以免送重复了;他哥哥做酒类生意赚了大钱,长年在外。特德在老家的邻居中虽有一些好朋友,后来在大学里又结识了拉里和丹恩,单身的时候跟各行各业的人也都有往来,但是时过境迁,大家各奔东西了。他因袭了许多夫妇的一条成规:自成一统,难得跟别的男人交往。

  他得找个人谈谈这件事,于是就打电话给在房产公司工作的拉里。

  “特德,伙计,你好吗?”

  “不怎么样。乔安娜刚出走。说走就走了,把我和孩子撇下了。”

  “怎么搞的,老兄。”

  “我实在不明白。”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

  “她在哪儿?”

  “不知道。”

  “说吹就吹啦?”

  “非常突然。”

  “她有没有外遇?”

  “好象没有。女权主义者协会赞赏她的行动。”

  “你说什么?”

  “是她说的。”

  “她把孩子扔给你了,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要我来看看你吗?”

  “如果需要帮忙我会告诉你的。谢谢,拉里。”

  虽然不太令人满意,但总算吐露了一点胸中的积郁。由于心力交瘁,他睡了几小时,后来猛然惊醒了,就象一个人头痛得厉害,想从睡眠中求得解脱,结果一睁眼,头还是痛得那么厉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妻子仍然没有回来,还是把他和孩予撂下出走了。

  只要能熬到屋期五和周末,那么她可能会回家或者打电话来。苔尔玛把比里送回家后,他特别小心地伺候他睡觉,还念了几个故事给他听。谁也没提乔安娜的名字。

  星期五他还让苔尔玛照看比里。再不做出解释就不合情理了,于是他告诉苔尔玛,他和乔安娜“伤了和气”——这是他经过斟酌的用词。乔安娜要“自个儿去过几天”。“我明自,”苔尔玛说。他给公司挂了电话,还是说自己不舒服,并且记下了打给他的电话,没有一个是乔安娜打来的。他等侯邮件,可是收到的只有账单。他守在电话机旁,铃声一响就跳起来接,却是自动拨号机向他兜售电缆电视,其实这个他已经有了。还有一次电话是拉里打来的,想向他推销他目前不需要的东西。

  “怎么啦,特德,伙计?”

  “马马虎虎。”

  “我把你的事跟一个姑娘讲了、她非常同情你。你为什么不雇个人今天晚上给你照顾孩子……”

  “不,我还是自己呆在家里好。”“那么我带她过来,我们喝几杯,然后你给我使个眼色,我就告退,照老规矩办。”

  “不要了,拉里,谢谢你。”

  “她乐于助人,跟‘风流尼姑’一样。”

  “有必要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拉里。”

  在一天之内,特德已经成了单身汉们飞短流长的对象了。

  晚上,特德和比里看大象贝巴在纽约、华盛顿和另一个行星上的奇遇。乔安娜会不会在其中的一处地方呢?看厌了贝巴的旅行后,特德熄了灯。半小时后,特德以为比里已经睡着了,却不料比里从他的房间里大声问道: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想:孩子们的话为什么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呢?真要命。

  “不知道,比里。不过我们能想出办法来的。”

  “什么办法,爸爸?”

  “等等瞧吧。比里。明儿是星期六。我们骑车上动物园玩去。你想——”

  “我要吃烘馅饼。”

  “就给你吃烘馅饼。。

  “好的。”

  孩子心满意足地睡了。他们去了动物园,比里上午十一点就从爸爸那儿弄到了烘馅饼,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天。他乘了马驹拉的车,骑了旋转木马,到附近儿童游戏场去了,比里去爬高,还交了个朋友。接着特德带比里去吃中国菜。特德真是如履薄冰。他得想法应付这个局面,作出某种决定。他也许可以再这样维持一天,随后就是星期一啦,他得去上班——除非他想法弄假,那么还可以拖些日子。乔安娜可能会回家,或是打电话来。

  星期天早上八点钟,邮差送来一封快递信,是给比里的,没有回信地址,上边盖的是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邮戳。

  “是你妈写给你的。”

  “念给我听,爸爸。”

  信是手写的。特德念得很慢,好让比里能够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也让他自己一字一句都听进去。

  我亲爱的小乖乖比里:妈妈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是爸爸走开,让妈妈抚养小宝贝;但是有时候妈妈也会走开,让爸爸抚养你。我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找些有趣的事干,所以我走开了。每个人都这样,我也不例外。当你的妈妈,这是我干的一件事,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旁的事要我去干。我没机会跟你说,所以现在写信给你,让你从我这儿知道这件事。当然,我总是你的妈妈,我会寄玩具和生日卡片给你。我只是不在家里当你的妈妈就是了。不过我永远是爱你疼你的妈妈。我将送吻给你,我会在睡梦中来到你的身边。我现在必须走开,做一个我应该做的人。听你爸爸的话。他就象你那头聪明的狗熊一样。

  爱*愕穆杪*

  特德根据自已念信时感受的痛苦,一霎时也联想到乔安娜写信时必定也是难过的。比里用两只手拿着信,接着把它放进他专藏别致的硬币和生日卡片的抽屉中去。

  “妈妈走了吗?”

  “是的,比里。”

  “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该死的乔安娜!真该死!

  “似乎是的.比里。”

  “她会给我寄玩具吗?”

  “是的,她会给你寄玩具的。”

  “我喜欢玩具。”

  这是份正式通知。她离开这父子俩啦。

  星期一送比里上学的时候,特德把老师请到一边对她说:“克莱默夫人和我之间的关系终止了。”比里现在由他照顾,如果他表现反常.希望她多关心。老师说她听了很难过,并且保证好好看待比里——当天早上特意让他分发饼干。

  特德巴不得哪天有人也能给自己发饼干而不必去挣钱糊口。但是现在他得特别保护好自己的饭碗。比里如今全靠他啦。

  广告经理的看法是:“你这个倒霉蛋。”“她说走就走了吗?”查姆奥康纳问。

  “是的。”

  “你让她双双抓住了?”

  “不是。”

  “那么她呢?”

  “我看也不象。”

  “你现在真是进退两难了,特德。”

  “嗯,我想休假一星期。花些时间理出个头绪来。”

  “请便。”

  “当然,我希望不至于影响这儿的工作。”

  “特德,老实说,你干得挺不错。可是这家公司干得并不好。我们可能又要减薪了。”

  特德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了。他的身价竟然跌得那么侠吗?

  “但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我们决定把你除外。明白吗?不减薪就等于是加薪啦。”

  “凭你这句话能上银行多取点钱就好了。”

  “你打算把孩子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准备自己抚养他吗?”

  “他是我的儿子。”

  “他没有祖父母吗?带大一个孩子可不容易啊!”

  特德从来没想过把比里交给别人抚养。不过奥康纳是个机灵鬼。他提出了一个问题。特德怀疑奥康纳是否比他更懂人情世故。

  “我准备尽力而为。”

  “随你的便。”

  他是否想亲自抚养比里呢?他决定根据奥康纳提出的问题继续想下去。抚养比里怎么样?可能还有别的选择——比如强迫乔安娜把比里领去。但是先得找到她。即使找到了,她有什么理由要改变主意呢?她说过:她讨厌她的生活,她快闷死了。特德无法想象仅仅由于他追到某个假日旅馆,发现她和某个职业网球手在一起,她就会回心转意,愿意承受她为之出走的那种她自已想象出来的压力。他开始允许自己想象乔安娜和男朋友交往的情景了。不,我得把乔安娜忘掉。你倒是真为建国二百周年纪念,编排了一个别具特色的小节目,夫人!

  还有旁的选择吗?他不愿把一个四岁的孩子送进寄宿学校去。祖父母呢?特德觉得他的父母为拉尔夫的两个孩子操劳了那么多年,已经精疲力尽了。他们偶尔上纽约来时,不大关心比里,使特德很恼火。他的父亲会进卧室去看萝茜电视节目的重播,而特德认为比里笑起来才真值得一看。他的母亲老是喋喋不休地说拉尔夫小时候有多聪明,拉尔夫的两个孩子还是娃娃时又有多聪明。如果老两口来纽约度个周末都对比里不感兴趣,那么在佛罗里达的漫长雨季里,更不会长时间关心他了。他的岳父母则截然相反。他俩有点儿病态地神经过敏。“别让他站在那儿,他会摔到窗外去的。”“妈,我们窗上装有护栏。”“他在发烧。”“不,哈丽特,是老天爷在发烧,今天气温九十度!”他可以把比里交给他们,而且孩子也会活下来。比里跟他们住在一起,决不会打窗口里摔出去。但他们会不会疼比里呢?他们还算是特德的长亲吗?这都还是捉摸不定的事。不能把比里交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比里是他的孩子。这个小不点的脸庞是属于他的。他要尽力而为。这就是他的选择。

  特德到幼儿园去接比里回家。苔尔玛打电话来,要接比里去。孩子们在一起玩得挺欢。比里在那儿一点不添麻烦。她想了解乔安娜有没有消息。特德想总得对旁人有个说法,于是他告诉苔尔玛说乔安娜不回来了,她扔下了比里。苔尔玛倒抽了一口气。他从电话耳机里清晰地听到她的吸气声。

  “老天爷!”

  “天没塌下来,”他自己给自己鼓气说。“我们能另起炉灶。”

  “老天爷!”

  “苔尔玛,我们谈话就象在演唱什么婆婆妈妈的歌剧一样。这些事难免要发生的,”他说是这么说,可是却想不起他认识的人当中有谁碰到过这种事。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电话机一直忙个不停。他想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解释:看来乔安娜想脱离她认为无法忍受的环境。她不愿寻求别人的帮助,情况就这样。人们主动提出帮特德领孩子、做饭,能帮什么忙就帮什么。特德心里想:帮我把她找回来,我只要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

  比里在苔尔玛家玩耍的时候,特德把孩子的衣服、玩具、药品查看了一遍,力图使自己熟悉孩子的需要。这些琐事原先都是由乔安娜照料的。

  第二天特德又收到一封短倍,上边仍然没有寄信人的地址,这一次盖的是内华达州泰荷湖的邮戳。

  亲爱的特德:我们得办理好多无聊的法律手续。我正在请律师把有关我们离婚的证明寄给您。同时寄上你所需要的、合法监护比里的文件。乔安娜

  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所看到过的最丑恶的信件。 第6章

  特德在给自已的父母、岳父母和其他人打电话之前,先给贡沙莱斯先生挂了电话。贡沙莱斯先生突然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必须赶快同他取得联系。他是特德在美国捷运银行的顾客代表。乔安娜从共同储蓄中拿走的两千元,同她父母作为婚礼送给他们的那笔款子,数字完全一样。特德想,乔安娜一定认为这笔钱是属于她的。他俩都有捷运银行的信用卡,不过户主的名字是特德。乔安娜的所有开支都汇总到他这儿来。她可以乘飞机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可以在游泳池里签个字然后大吃大喝,还能带男妓进房间去——这一切费用都会归到他名下。他想:这倒是个现代模式的乌龟。他打电话给贡沙莱斯先生,把旧卡取消,换了个号码另立新卡。

  《纽约时报》和《分类电话本》上登有柯尔比夫人的广告:“愿为考究者提供料理家务的人。”特德是广告事务老手,明白“考究”意味着“高价”。柯尔比夫人至少没在广告中说可以附带揩窗擦地板,而很多旁的这类广告常是这么写的。他想去找介绍所,找个专门赖此为生而又可靠的人。起初他拿不准究竟该要个什么样的人。他发现自己被那些从未想到过的选择标准弄得无所适从——要的人该是洗衣服比做饭强呢,还是带孩子比洗衣服强?朋友们劝他:你不可能找到样样都在行的人;这种意见跟他的想法正好抵触因为他原来就幻想雇一位万能的管家,能替他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不肯把比里送进白天全托的幼儿园去。城里的白天全托幼儿园由于经费短缺、设备落后而声名狼藉,再说凭他的收入也难送得进,何况他还希望比里的生活能过得比较正常。他到梅迪逊大街柯尔比夫人的办事处去找她。墙上尽是联合国代表团成员和布鲁克林区长写来的感谢信。她的办事处象个维多利亚式的茶室,柯尔比夫人坐在书桌后面,看上去六十多岁,一副精干的样子,讲起话来带英国口音。

  “那么,克莱默先生,您是要留宿的还是要白天干的?”

  “白天的吧。”

  特德考虑过:晚上留宿的管家每周至少得花一百二十五元,他负担不起。找个大学生看管比里,捎带干些轻便家务,换取食宿也是个办法,不过这种人缺乏稳重性,对比里影响不好。特德要找一位能替代妈妈的人。财力能及而又比较明智的办法。是雇个能讲纯正英语、每周工资九十元到一百元之间的管家,每天从早上九点干到下午六点。他的邻居苔尔玛就是这样劝他的。她说:“管家成天同比里接触,你要不注意,比里长大了说话口音会不准。”特德听了起先觉得好笑,后来也觉得有点道理。这样考虑是为了避免比里显得过分异样。

  “要一个能讲纯正英语的人,柯尔比太太。”

  “噢,纯正英语。那么每周九十到一百元不行了,得一百零五元。”

  “光是因为能讲纯正英语吗?”

  “因为她是一个好人,克莱默先生。我们这儿不会推荐废物的。”

  “好,就是一百零五元吧。”特德意识到他在刚才进行的那场交易里输了。

  “我想了解一些您个人的情况。您刚才说:家里只有您和四岁的孩子,您是搞广告业务的。”

  “对。”

  “克莱默夫人呢?”“打窝里飞啦,柯尔比太太。”这是一种时新的说法。

  “啊,原来如此。这种事儿现在越来越多了。”

  “是吗?”

  “是的。”特德心想:太太,你当然了解情况。你坐在这个小办公室里,却按着全城的脉搏。

  “当然罗,我们这儿多的是没丈夫的母亲。至于你们这些没有妻子的父亲,原因很多,有些是妻子正常死亡,有些是因为中风、公路翻车以及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故——楼梯上或浴室里滑跤的,淹死的……”

  在她历数各种情况时,特德仿佛觉得她的眼光带有讽刺的意味。

  “……犯心脏病的,还有……”

  “我明白了。”

  “也有一些你所谓‘打窝里飞啦’的。最近还有个人来找我,他妻子三十八岁,有两个孩子——都是姑娘,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不告而别,连张条子都没有留下。她还把丈夫的礼服衬衫拿出来在上边拉满了大便。”

  “柯尔比太太——”

  “她最后进了疯人院,所以不能算是‘打窝里飞掉的’,应该说是有精神缺陷的。”

  “我们还是谈管家吧。”

  “我想到三个挺出色的人,都得每周一百十五元。”

  “你刚才不是说一百零五元吗?”“让我查一下卡片。噢,对,一百十元。”

  “您考虑过当广告推销员吗,柯尔比太太?”

  “您说什么?”

  “让我看过人再议价。晚上九点以后到我家去。我希望尽快定下来。”

  “很好,克莱默先生。我今天再给您打个电话。”

  苔尔玛和查理来串门了。苔尔玛带来一块烤牛肉。她是个刚三十出头、苗条而有风韵的妇人。她全靠美国化妆术点缀.头发染过了,眯着眼睛,戴着隐形眼镜,穿着最时髦的服装,并按最新的流行食谱控制饮食;如果经济条件稍差一些,那她简直就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女于,事实上当她一疲劳,露出了真面目,就显得很平常。她现在有点沉不住气了。乔安娜的出走使她大为震动,不禁考虑起自已婚姻中的问题,从而不得不再次接受精神治疗了。

  “我要知道她出走的真正原因就好了,”她说。

  “可能她只是想出去溜达一回。”查理说话谨慎,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很明显,我嫁的是个牙科医生,不是精神分析疗法的医生,”她毫不客气地说。特德由于知道查理的底细而有些心虚,所以避开他俩的眼光。他说:

  “乔安娜说过要去工作,我说这样花费太大。到头来我还是得雇个管家,可是却少了她所挣到的工资。”

  “真滑稽,”查理说,“你想付也得付,不想付也得付。”在场的其他人都不觉得怎么有趣,可是他却放声大笑。

  “好啦,查理!”苔尔玛嚷了起来。特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困境成了他俩交锋的战场。“你没看到人家有多痛苦吗?”她是借这话掩饰她自已的痛苦。特德觉得她知道,他们全知道查理在外面寻花问柳。

  “可她到底为什么出走呢?你们俩互不通气吗?”苔尔玛的语气是责备在场的两个男人。

  “不怎么通气。”

  “我不想刺痛你,特德,请你别介意我的话。我倒认为她是有点儿勇气的。”

  “苔尔玛,别说蠢话啦。”

  “嘴巴干净些。查理!我是说:要干这种不容于社会的事是需要些勇气的。所以我有点儿尊敬她。”

  “苔尔玛,我觉得她一点儿勇气都没有。我认为出走算不上是勇敢的行为!”特德一直试图抑制住的怒火此时渐渐发泄出来了。“什么女权主义,尽是废话。要说乔安娜是女权主义者,那么……查理也是啦。”

  “特德,请别把我拉扯进去好不好?”

  “追究她出走的原因没啥意思。她已经走了。这件事现在跟你的关系比跟我的关系大。”

  “真的吗,特德?”

  “这场球赛结束了。你们就象讲解员,坐在播音间里作总结。我们即使以前通气又怎么样呢?球赛结束了。她走啦!”

  “她如果回来呢?你还是不知道她干吗要出走吗?”

  “她不会回来的!”

  他扑向放在桌上的乔安娜的短信。他们要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他们看看这封信有多丑恶。他把短信扔给苔尔玛。她很快念了一遍,这次访问竟然变成了一场争执,很叫她感到不安。特德又从她那儿把短信攫走,塞给查理看。

  “不错吧?能算是女中豪杰吗?不过是个讨厌的逃兵而已。她走啦,就是这么回事,走啦。”

  他拿起信,揉成一团,踢到门外的过道里去。

  “特德,”苔尔玛说道,“乔安娜不愿意去找人谈谈,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找我的精神疗法医生聊聊,怎么样?”

  “我有的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干吗去跟精神疗法医生谈?”

  “喂,特德,别光火,”查理说。“你心情不好,我知道……”

  “你讲得对。我现在想独个儿呆一会。谢谢你们的烤牛肉和有益的谈话。”

  “对自己多了解一些总没错,特德,”苔尔玛说。

  他们尴尬地道了晚安,苔尔玛和特德相互吻别,不过彼此身体没有接触。他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够了。别人为乔安娜的行动的辩解也已经够了。他不想再听朋友们的议论了。别人要维持自己的婚姻,应该自己想办法,不应该对他的婚事妄加议论。他只想找个管家,过些有条不紊的清静日子,让比里有人陪着,这些事一旦做到,乔安娜就是死了也不要紧。

  柯尔比太太安排一位伊文斯小姐来面谈。她是个身树矮小、上了中纪的女人,精神挺好,讲起她需要吃的食品来滔滔不绝;比如说她要吃布雷克史东牌奶干酪,不吃友谊牌的;要吃达能牌酸牛奶,不喝西尔台斯特牌的;得从健康食品店买无盐面包,不吃加糖的。她要求巡视一下屋于,先看看浴室在哪儿,又说她不是上厕所,只是想心里有个底。特德看她对别的事这么挑剔,而竟然不想先看看睡着了的比里,便认定他们在饮食方面的看法是水火不相容的。

  他又找了个罗伯茨太太。她在《时报》上登了这么个求职广告:“擅长烹调,善待儿童。”她来了,是个又高又大的波多黎各人,看来有人为她拟广告,还给她起了“罗伯茨”这么个盎格鲁式的名字,因为她讲的英语几乎叫人没法听懂。

  “我肯(给)休多(许多)西班加(西班牙)歪叫干(外交官)做事。”

  “噢,是的,”特德客气地说。

  “休多(许多)西班加(西班牙)打干(大官)。”

  事情麻烦起来了。

  “喏,我只有一个孩子”

  “你的台台(太太)呢?”

  “出走了”。

  “发疯啦,”她说。

  她使劲地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捏得很厉害。特德不知道这一捏算是谴责,还是挑逗,反正够痛的。

  “你带过孩子吗?”

  “我由(有)六个骇(孩)子。波多黎各。勃朗区。崔(最)小的二十二岁。他恩亦尼。”

  特德猜想:要是雇用罗伯茨太太的话,比里五岁就会满口西班牙语啦。

  “你真斗(逗)。”

  “对不起,我没听懂。”

  “你是个豪仁(好人)。”

  她不是过于冒失就是受到经纪人的指点,想卖弄风骚。不管怎么说吧,特德继续谈下去又发现罗伯茨太太还不能马上就来。她要上波多黎各去“度嫁”(假),她的丈夫正在那儿给“歪叫干”(外交官)当差。她走的时候,特德总算明白了“歪叫干”就是“外交官”“打干”就是“大官”,面“恩亦尼”就是“恩亦尼”,罗伯茨夫人“真逗”。但是他没能雇到个能干的女管家。

  他联系了别的一些介绍所,阅读报上刊登的分类广告,还多方找到几个不住夜的管家。有一位动人的牙买加少妇,说话富有节奏感,特德真想让她给自己读书催眠或是干些旁的事,但她只有夏天有空。还有一个脸色严峻的女人,来面谈时穿了一身浆得笔挺的白制服,面孔铁板着,是个退休的英国保姆,自称带大过好几代孩子,但是不能天天上班,最好是一星期两天半。另一个是爱尔兰人,说话带有浓重的乡土音,她激烈批评特德不该让妻子出走,从而自动结束了会晤,很明显这个女人忘了自已是干吗上这儿来的。柯尔比夫人打电话给特德,说她一定要在几小时之内给克莱默先生找个好管家,因为她对克菜默先生失去妻子的情况深感关切,同时也由于她把乔安娜的事因公路翻车啦、落水淹死等等缠在一起了。

  柯尔比太太给他打发来四个人,其中一个每周工资要一百二十五元,她一进门就把工资数告诉了他,还问他是否雇有厨师?另一个心不在焉得叫人受不了,可是人倒挺讨人欢喜,不过她忘了自己已经答应八月份要去帮别人家。一个咯咯笑的胖女人似乎也行,但她后来打电话来说找到一处晚上住宿的人家,待遇更为优厚。一个瑞典女人拉森太太觉得这地方太脏,这叫特德感到挺不好受,因为他事先仔细地打扫、拖地板,就是为了不至于让任何瑞典女人觉得这儿太脏。

  他考虑自己在报上登一则招聘启事,可又不想由此招来一大批疯疯颠颠的人上门。他另外想了个办法:马路对面超级市场有一堵墙是这一带居民公认的公用启事栏,他就在那上面贴了一张条子,上面写道;“正派人家征求管家,工作时间自上午9时至下午6时。”他经常听见别人说:“我只给正派人家干活。”一位叫埃塔维柳施卡太大的人打电话说她说自己就住在附近,虽然已有一段时期没干过这种活,但却愿意一试。她是个矮胖的波兰妇女,有一张稚气的脸,来会面时不合时宜地穿了一套黑色正装,似乎是她最讲究的衣服。她的外国口音不重,她骄傲地说她和丈夫取得美国公民身分已经三十年了。她曾当过多年管家,随后大部分时间在工厂洗衣房里工作。她的丈夫在长岛一家工厂里干活。她觉得再到正派人家去料理家务也不坏。接着她向特德提了一个问题,那倒是别人都没想到要问的。

  “他是什么样的孩子?”.

  特德拿不准。从来没人要求他把比里的个性清晰地勾划出来。他只知道个大概。

  “是个好孩子,有时候怕羞。欢喜玩。口齿清楚。”

  “让我敲一下行吗?”她问。

  他们从门缝里望了望抱着小人儿睡觉的比里。

  “长得真漂亮”,她轻轻地说。

  过道里的灯光落在比里脸上,把他惊醒了。

  “没啥,亲爱的,是我。我是维柳施卡太太。”

  “维柳施卡太太”,比里用带有困意的声音说道。

  “再睡吧。”

  他们走进房的时候维柳施卡太大说道:“他很聪明,没把我的名字说错。好多成年人都念不准呐。”

  特德想,要是有个好多人都念不准的名字,倒也够受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聪明。还只有四岁,挺难讲。我觉得他是挺聪明的。”

  “你真福气,克莱默先生。”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已有福气。

  他们大致谈了下职责问题。他愿意付一百十元,要是雇柯尔比太太派来的人也就这么个价。她能先来几个小时熟悉一下环境吗?能不能星期一就开始?她说她很乐意给他管家和照料威廉。临走她问特德下班回家喜欢吃什么样的饭莱。他没想到这也是她的职责的一部分。

  于是他有了一个脸带稚气的妇女为他做饭和照顾比里。苔尔玛告诉他:雇人得凭直觉。他觉得找对了人。他打电话给柯尔比太太说已经找到了管家。她显然又乱了套,张冠李戴地说她希望他的妻予身体好点了。

  现在他可以给其他人打电话啦。他这儿已经整顿就绪了。他可以对自己父母说:我的妻子出走了。别急,听我说。我找到了一个出色的管家。情况很好,我办得挺干净利落。他也可以对昔日的岳父母说:你们知道乔安娜在哪儿吗?要知道,她出走啦.我雇了个出色的管家。他可以说: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我自个儿照料比里。我们过得挺好。真愿意自已照看他。

  他走进比里的房间,站在他的床边。他是什么样的孩子呢?四岁看得出来吗?他长大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们将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比里,我们会过得好的。我们有维柳施卡太大。你有我,我也有你。

  比里在睡梦中动了动,他沉浸在孩子气的梦中。他翁张着嘴唇,喃喃地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真是迷人。但是特德不能看下去了,他觉得这是窥探孩子的自我世界。他感到自己象是个闯入者。小宝贝,别担心。我们会过得很好。他吻了比里,转身走了。孩子还沉湎在梦境里,说着什么“斯努比”。 第7章

  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你说什么,她抛下你和孩子出走了?你说什么?”特德的母亲嚷道,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听懂她的话。“出走了?把你和孩子抛下了啊——!”这种叫嚷他从小就听惯了。“你说什么?溜进福特汉姆街电影院给抓住了?你说什么?你被经理关在他办公室里啦?”电影院经理认识他们家。特德的父亲当时在福特汉姆街开一家小餐馆,电影院经理没有报告警察,只往店里打了个电话。特德和约翰尼马林本来想起杰米佩雷蒂从里面把大门推开时乘机溜进去,躲在电影院里的暗处,就象电影《敢死队》黎明出击里的队员一样。可是他们给看门人抓住了,准备把他们象电影《大房子》里的囚犯一样送进监狱。“你说什么,我的儿子犯法?啊——!”经理释放了这个屡教不改的惯犯,换得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鸡。特德的哥哥对他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老弟。”

  比里出世以前,特德和乔安娜曾到洛德代尔堡去看过朵拉和哈罗德克莱默的新居,那是一座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公寓大楼。哈罗德看电视的时候,朵拉带他俩各处看看。她对住户说:“这是我的小儿子特德和我的媳妇。”在游泳池边上把儿子介绍给别人都要说明职业,介绍女儿和媳妇也要根据她们丈夫的职业来介绍。她说:“特德是做生意的。”但是没说明他是广告推销员,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那究竟算什么生意。要是他跟他哥哥一样是个酒类大批发商,那就容易解释得多,比如说:“这是我的大儿子拉尔夫,是个酒类大批发商。”或者跟西蒙家的孩子一样是个医生也行。

  “你一直在忙些什么?”

  “忙着解除婚约。”

  “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新近流行的玩意儿。”

  “怎么能容忍这种事?”

  “特德吗?”他父亲终于放弃了电视播送的比赛节目来接电话。他之所以没有早点来接是想看看事情是否要紧,是否值得他来接。

  “你好吗,爸爸?”

  “你让妻子走啦?”

  “不是通过民主协商决定的。”

  “她把孩子也扔下啦!”

  他嚷了起来。他一定是感到这是个奇耻大辱。特德从来没听到他父亲象母亲那样叫嚷过。

  “我把事情全安排好了。”

  “安排?”她母亲尖叫道。“怎么可能安排好呢?”

  “妈,听我说……”

  “你的妻子逃掉了……”

  “我雇了一个挺能干的女管家。她带大了自己的孩子,也照料过别人的孩子。”

  “哪儿的人?”她很快地问。

  “呃——波兰人。”

  “好的。波兰人勤快,不过也不济事。这是悲剧,是耻辱。”

  “她挺正派。以后每天都来,什么都归她料理。”

  “耻辱。那个女人,她是个浪荡女人,浪荡女人!”

  “妈,你可以用各种名称叫她,她的为人有许多方面我也弄不清楚,”他说着,一面尽量忍住笑。“可是,你怎么会认为她是个浪荡女人呢?”

  “就是浪荡女人,”她肯定地说。

  “是婊子,”他父亲在旁边添了一句。

  他原想把事情干得利落些,但是不够利落。他挂断电话,想到他们竟然称她“浪荡女人”和“姨子”,还是不由得笑了。

  维柳施卡太太称孩子威廉,孩子称她维柳施卡太太。特德也称她维柳施卡太太;她称特德克莱默先生。特德很欢喜这种一本正经的称呼,这样一来,他们就好象同世系久远、惯用仆人的肯尼迪家族那样的家庭一样了。她是个文雅而有条理的妇人能凭直觉照看孩子。对于比里说来,妈妈走了不再回家那是个深不可测的问题,对于他,生活琐事才具有现实意义;比如谁送我上学,谁来接我,谁给我做中饭,什么时候看电视,谁给我做晚饭,谁来做妈妈做的事等等。这些是实际问题,如果无法解决,他会感到害怕。他妈妈的离家并不等于他的世界崩溃了。没人给他花生酱三明治才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在寻找管家的过程中,比里关心的是这些事,他用紧张不安的问话来表达他的忧虑: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离校、什么日子干什么、什么时候吃饭……谁干什么事、谁承担什么?埃塔维柳施卡太太来后,深不可测的问题依然存在——妈妈不回来了吗?不过所有其他疑问都由维柳施卡太太解决了。有好几天比里老在叨念:“爸爸,维柳施卡太太说我吃过一块饼干,不能再吃了。”一天早上,特德陪他俩上学,他走下人行道要穿过马路,比里责备他说:“现在红灯不准走,爸爸。”

  “我们只在指示灯允许通行的时候才过马路,克莱默先生。这样他就能学会啦。”

  “好的,维柳施卡太太,你就拉住我的手,带我过马路吧。”比里说。

  她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稳定。父子俩在内心深处还是不知所措,但是在生活琐事上、在花生酱三明治问题上,在是否允许通行的问题上……都有维柳施卡太太作主了。

  他对同事们是这样说的:“我的妻子对婚姻和孩子厌烦了,”而且经常说:“可是我展了个能干的管家,问题全解决了。”他紧接着说这么一句话,就堵了他们的嘴,省得他们再问长问短。

  在他上班工作和家里生活都上了正轨以后几天,他决定打个电话给乔安娜的父母,因为他们那儿没有消息。也许他们知道乔安娜在哪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乔安娜特意把通知他们的差事也留给了他。

  “您一点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乔安娜离开我们啦。哈丽特。她走了。她撇下比里和我,独个儿过日子去啦。”乔安娜,你多讨人欢喜,真把这份差事留给我啦。对方好久没吭声,特德接着说:“我以为她自己跟你们讲过了。”

  “她撇下了儿子?她自己的孩子?”

  “还撇下了我,她的丈夫。“

  “你干了些什么事惹她生气了?”

  “啥也没干,哈丽特。我没请她走。”

  “我快发心脏病了。”

  “别急,哈丽特。山姆在哪儿?”

  “在后边。”

  “请他来接电话,我等着。”“我快发心脏病了。”

  “别发心脏病。快叫一下山姆。”

  他心想:自称快发心脏病的人是不会发病的。

  “喂?”

  “山姆,哈丽特没事吧?”

  “她现在坐着。”

  “她告诉你了吗?”

  “你怎么用电话跟我们说这样的事?”

  “也许我写信会好些。”

  “乔安娜撇下了她的孩子?”

  “对,她——”

  “她自己那个漂亮的小宝贝?”

  “她说为了自己她需要这样做。”

  “我快发心脏病了——”

  “等一下,山姆——”

  “我快发心脏病了。哈丽特,你跟他谈吧,我快心脏病了。”

  “山姆,你能这样讲,准保不会发病。”这是他根据以往一个病例作出的判断。

  “特德,是我——哈丽特。山姆坐下了。”

  “他没事吧?”

  “我们现在不能跟你讲话啦。你这个消息把我搞得心乱如麻。你真不害臊。”她把电话挂上了。

  特德星期一到星期五一般是六点左右到家,他跟比里一起吃饭,给他洗澡,玩一会儿,念故事给他听,直到七点半左右比里上床睡觉为止。这一个半小时过得挺快。埃塔周末不来,这段时间是挺长的,特德为了打发时间,并且让比里高兴,每逢周末总去参加旅行社组织的纽约市观光旅游。这天早上他打算带比里去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时门铃响了,乔安娜的父母站在门口。他们快步进房,随即四下散开,象搜查队有了一点线索在找暗藏的炸弹一样到处窜。他们猛地把房门推开,发现一个小孩在看电视,于是他们拼命拥抱他、吻他,给他填色画书,弄得他惊慌失措。他们巡视了住宅各处,掌提了第一手材料后,咕丽特宣布:“她不在这儿。”山姆又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仿佛他能找到什么重要线索似的。他盯着房间里的比里,孩子一直坐着没动——现在是电力公司放映《蜘蛛人》,外祖父外祖母都没它要紧,即便他们是从高贵的波士顿来的也不行。山姆对孩子“啧、啧”了几声,无力地在长沙发椅坐下。

  他们真是引人注目的一对。哈丽特身材小巧,黑眼睛,五十岁了看上去还挺年轻,头发略灰,没有染过。山姆有一张英俊而瘦骨嶙峋的脸,身材象运动员,有一头引人注目的白发。特德忘了他俩有多显眼。毫无疑问乔安娜是他们的女儿,而比里也是他们的骨肉。要是以为他们也会把这孩子撂下不管可就错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乔安娜的父亲用装腔作势的口气问道。他从波士顿到这儿,一路上似乎都在背这句台词。

  特德把乔安娜出走时的情形重新叙述了一通,竭力使用报道的手法,精确地重复她所说的话——你们也肯这样对待我吗?——他们听着,眯缝着眼,仿佛在听人家讲外国话。

  “她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她妈妈说。

  “啊,可现在添麻烦啦,”特德回答道,亮出了自已的观点。

  他们不理解。他们交给他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他竟这样地对待她。他们就当着坐在那儿的特德的面,回忆起乔安娜早年的光荣史来。那是在她认识特德以前——他们数说那天晚上她有多俏……接着,他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比里在特德放着电视机的卧室里叫唤,问能不能看《芝麻街》节目。孩子呀孩子,他们跳起身来,冲进房去,看清楚他确实在房里,于是又重新吻他和拥抱他;孩子抬起头来,不明白为什么他看电视的时候,这些人隔一会就要进来吻他和拥抱他。他们走遍各个房间,检查窗上的护栏。特德哪会管家?他还没资格独个儿照料孩子。女管家是怎么样个人?他听说没有一个保姆拐走孩子,并把他谋杀了的事?干吗给比里看那么多电视?他吃些什么?谁料理他的衣服?特德力求圆满地答复他们的疑问。可是他们没听他的回答。他们老是在房里东张西望。棒子糖?你买棒子糖?药学专家问他。你不知道糖对孩子的身体有害吗?棒子糖对牙齿有害。特德安慰自己:他们是住在波士顿养尊处优的人。他们要维柳施卡太太在她的休息日来让他们审查。特德拒绝了。他们要带比里上动物园去。特德说:行,但是请他们跟比里在一起的时候,别一提到乔安娜就发出“啧啧”的声音,叫孩子受不了。

  这样,他们又想起乔实娜来啦。

  “她跟我们生活的时候,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你是怎么待她的?”哈丽特尖刻地说道。

  “让你说中了,”特德回答。“她可能是个娇生惯养、没有规矩的孩子。问题就在这上面。一旦遇到困难她就象没规矩的孩子那样行事。”

  “不许你这样讲我的女儿,”山姆大叫。

  “嘘,别惊了孩子,”哈丽特要他小心些。

  他们继续用吻和拥抱来围攻比里。特德打发他们上动物园去,然后自己到附近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部西部电影。这部电影好就好在内容跟他丝毫没关系。他们很晚才回家,比里因为吃了棒子糖手上发黏,衬衫上还叫烘馅饼弄脏了。这一天,孩子得两分,药学专家只能得零分。他们打算在纽约再留一天陪外孙,特德极力表示友好,请他们住在自己家里,在长榻上过夜,可他们宁可住到一家汽车游客旅馆去。

  第二天早上,哈丽特和山姆八点钟就到了,准备在纽约好好兜上几圈。比里要再去动物园,于是他们一大早就出发去“喊醒”那些动物。下午很早就回来了。

  “我们得赶紧走,”哈丽特对外孙说。

  赶紧走,赶紧走,去波士顿。赶紧走,赶紧走,去林恩。你要不留神,就会跌个大翻身。这是乔安娜以前常跟比里玩的一种儿童游戏。特德突然间想起来了。她虽然带走了衣物,却在身后留下了回声。

  “嗯,你们如果有乔安娜的消息,”特德对他们说,“告诉她……”他不知道该捎个什么口信给她,“告诉她我们过得挺好。”

  “是吗?”哈丽特说。“你当真以为将来能过得挺好吗?”

  这一对“调查团”没跟特德握手就走了。乔安娜的父母得出了结论。他们认定特德犯有毁了他们女儿的罪行。

  往后几个星期里,大家全明白乔安娜克莱默真的离开了丈夫和孩子,他们就各自寻找最合自己胃口的解释。拉里觉得目前是给特德拉皮条的好机会。特德对他说现在不想开展社交活动,没兴致。“关兴致什么事?”拉里说道。要是他能使老伙伴特德跟往日一样追逐女友的话,那么这种奔走追逐就成了合情合理的事,而不是象他某些女友所说的那样是疯疯颠颠的行为。他可以说,你看,连特德克莱默也在奔走追逐。

  特德的父母却是从截然相反的社会立场来看待问题。要紧的是让特德再结婚。他有了伴,他们可以少操些心。

  “我们还没离婚呐。”

  “那你等什么呢?”他母亲问。

  法律程序就要开始了。特德向他的律师朋友丹恩请教,后者打发他去见一位专办离婚案件的名律师。赶紧离婚,赶紧跟另外一个女人——随便哪个女人——结婚,就可以挽救他在迈阿密的名声,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挽救朵拉和哈罗德的名声。

  “离婚能够得到旁人的谅解,”特德的母亲告诉他,“我对他们说你已经离婚了。”

  “纽约州政府看来不会承认。”

  “这没啥好笑的。事实上,我得找个托辞,说这个浪荡成性的女人有了外遇,所以孩子暂时跟你住在一起。”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路隔千里的哥哥,可是他们之间思想上的距离还不止千里。拉尔夫要给他钱,他谢绝了。拉尔夫一时只能想到这么一件事,所以讲完以后就把电话递给妻子。珊迪说她一向不喜欢乔安娜,要不是他们自已的孩子太大了,她倒愿意照料比里一段时期。说过这些能使彼此满意的敷衍话后,他们互道再会,接着又有好几个月不通消息。

  苔尔玛认为乔安娜是一位复仇的天使,对所有可憎的婚姻关系采取了报复行为。她过来喝咖啡并对特德说:乔安娜的出走,使得“某些事情”表面化了。“查理告诉我他有外遇,要求我原谅他,我原谅了他。不过现在我要提出跟他离婚。”第二天晚上查理来了。“苔尔玛说我现在可以去跟我的牙科护士结婚啦。可是谁想跟她结婚来着?”他多喝了几杯酒,临走的时候,醺醺然地说:“要不是你,我现在还是个挺幸福的丈夫呐。”

  乔安娜的父母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是不断地寄玩具来,他们想用给外孙送礼的办法来弥补乔安娜出走造成的损失。他们还经常打长途电话给孩子,可是孩子不稀罕长途电话。

  “比里,我是外公!”

  “我是外婆,我也在这儿,比里!”

  “噢,你们好!”

  “你好吗?比里。你在干什么?”哈丽特问。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唉呀,唉呀,象你这么个大孩子总不会闲着吧?”

  “我在玩。”

  “好极了。听见了吗,山姆?他在玩呢。”

  他是哪种类型的孩子呢?比里是个热情的孩子。他会不厌其烦地说:“今天多快活,爸爸。”特德断定是个可爱的孩子。孩子们玩粗野的游戏时,他表现得不大有闯劲,所以特德猜想他大概继承了自己天性。比里长大起来,会不会跟他父亲一样没有闯劲呢?

  孩子的想象力叫特德惊奇,比如飞兔的故事,奥斯卡穿过地道到巴黎去,棍子变成了火箭飞船,鹅卵石变成了汽车等等;他描绘得有声有色,以致特德去请教儿科医生,问孩子是否正常。医生说不但不应该担心,而且应该加以珍惜。特德安心了,并注意爱护培养。有一次他跟孩子就“生存的本质”问题有过这样的对话:

  “爸爸,你小时候干些什么?”

  “象你一样玩游戏。”

  “你看《芝麻街》吗?”

  “那时候没有《芝麻街》,从前没有电视。”

  比里努力想领会这句话。

  “你小时候没有电视?”

  “电视还没发明呢。还没人想到怎么造电视机

  象电视这样实在的东西在爸爸小时候竟然还不存在。孩子想努力理解这个问题。

  “以前有苹果汁吗?”

  “有,以前有苹果汁。”

  特德心里在盘算:比里,你才四岁,就想研究世界了吗?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带比里到麦当劳去吃饭,这是为了让比里特别高兴才去的。

  “你小时候有‘麦当劳’吗?”

  “没有,比里,没有‘麦当劳’。”

  “还没有什么呢?”“嗯,那时候没有麦当劳,没有宇航员,家里没有冰淇淋汽水,因为冰箱不够大。”他又对自己说:也没有抛下丈夫和孩子出走的母亲。

  丹恩律师是巨人橄榄球队的球迷,他劝特德到尚赛——菲力普法律事务所去,还特地说明约翰尚赛也是巨人队的球迷。尚赛是个高个子,五十多岁,颇有气派,他在最初十五分钟里只谈历年来巨人队俱乐部,也许想以此来结好一位未来的顾客。接着谈到了特德的事。

  “我这件事黑白分明,容易处理。”

  “没这种事。我可以告诉你二十起案子——用你的话说,都是黑白分明、容易处理的。你说吧。”

  “免了吧。丹恩向你讲了我的情况吗?”

  “你的妻子出去散步了。她寄来一些文件,准备签字放弃一切权利。”

  “这种事情怎么处理?要等多久?要多少钱?”

  “好,首先你得明白:我们既处理男方提出的离婚案也处理女方提出的离婚案。所以我们全见识过了。其次,离婚诉讼有时相当错综复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住在这儿,就应该在这儿提出申诉;别去计较她此刻在干什么。你有两个理由可供选择,一个理由是遗弃,这样大约要花一年时问,太长了;另一个理由是残忍和非人道的待遇——几个月就行了。”

  “残忍和非人道……”

  “你去找个医生。他会说你现在精神紧张。你确实精神紧张吧?”

  “这……”

  “你确实精神紧张。至于另一个问题,回答是得花两千元。”

  “哎哟!”

  “正如他们所说:我是老手。我在圣约翰大学任教,也出过书。不那么廉价。有人收钱比我少,有人比我多。货问三家不吃亏,你应该各处问问。”

  “老实跟你说,我现在没兴致打听。好吧,去他的,咱们干吧。”

  “好。特德,要紧的是你得找个好律师。离婚得在法律上办得一刀两断,干净利落。我们处理的是你的生活啊!”

  他信任这位律师。可是两千元……他想,终究还是被乔安娜逼着付账了。

  比里的幼儿园组织一个收费低廉的夏季游戏团,每一周的上午活动,特德到幼儿园老师那儿去给他报了名。乔安娜刚出走,比里还在适应新情况的一个时期,这位女老师一直很关心比里。她对特德说她觉得比里很能适应新环境。“孩子们的适应性往往超出我们的估计,”她说道。特德现在不是每个周末都安排郊游了,同时也觉得没有必要把比里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离他们家几条马路的公园游戏场里,有比里欢喜的登攀装置,有喷水池,还可以远望沿着东河航行的船只,外边还有一辆食品车,随时可以买到瓶装苏打、冰淇淋和意大利式冷饮。特德坐着看新闻杂志,比里则一趟趟来要求荡秋千或吃冰淇淋。特德不想养成比里只跟爸爸玩耍的习惯,但是在一整天的时间里,他们还是有不少时间在一块儿玩的。特德钻进巢屋或是坐到跷跷板上去,或者参加比里凭空想出来的某种游戏,他总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人。

  “咱们玩猴子吧。”

  “怎么玩呢?”

  “你是猴爸爸,我是小猴子,我们去把游戏场里所有的东西全爬一遍。”

  “所有东西全爬可不行。”

  “爬滑梯。”

  “好,我去爬滑梯。”

  “你得象猴子那样吱吱叫。”

  “爸爸不会象猴子那样吱吱叫。”

  “你得在地上爬。”

  “为什么不让我做一只直立的猴子?”

  “猴子不兴直立的。”

  他们的谈判到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好吧,”特德说道。“你管吱吱叫,你在地上爬,我用爪子稍微抓几下。”

  “好的。猴爸爸用爪子抓。”

  于是他们根据比里的想象,变成了猴子在非洲某处爬滑梯,特德呢,可以算是一只猴性不足的猴子。

  七月的某个星期日,天气很热,他们带了午餐到游戏场去野餐,比里在喷水池边消磨了差不多整个下午,特德有一会也跟他在一起,并且仿效旁的父母,把长裤裤腿卷起,脱掉了鞋袜。特德坐在一边看书,比里在整个游戏场里东奔西跑,又是跳又是叫;他穿游泳衣过了一天,非常高兴。特德说:“你作送水人。”比里就把一个塑料杯子舀满水,拿过来倒在特德俯倒的头上,并且乐得咯咯直笑。他们在游戏场里呆到好晚,天气凉了,夜色更浓了,公园显得特别美丽。特德感到通体舒坦,比里玩了一天还在笑着跳着。他们在一起过了一整天;他想:孩子们的适应性超出我们的估计,成人可能也是如此。他朝周围望望,突然发现比里不见了。他既不在喷水池边,不在沙箱那儿,不在爬高,也不在玩跷跷板。特德开始快步地在游戏场里转。比里不在这儿。“比里!”他高声叫道。“比里!”特德奔到游戏场入口处的水池那儿去,可比里也不在。“比里!比里!”接着他从眼角上看到了他。孩子走出了游戏场,正沿着游戏场外边的一条公园小道飞奔。特德一边追,一边喊着,可比里连头也不回,只管一个劲地以不稳的步子跑着。特德加快了速度,追到孩子身后几码的地方,忽然听见比里喊道:“妈妈!妈妈!”前边有个黑头发的女人在散步。比里赶上前去,抓住她的裙子。她回过身来低头望着他,原来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妇女在散步。

  “我以为你是我妈妈呢,”比里说。 第8章

  拉里说是一笔好买卖,这个季度再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火岛的一个集体住房里有个空额,是别人碰上急难被迫让出来的,原来那人精神崩溃了。

  “就因为住那房子才精神崩溃的吗?”特德问。

  “不知道。是七月四日周末出的事。她没交上任何朋友,周末过后就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啦。”

  特德不愿意乘人之危,也不愿意住进一幢集体住房而与精神崩溃的人为邻。但在拉里的催促下,他决定去拜访一下集体住房的组织者。此人是个室内装饰师,有个十岁的孩子,经常和拉里约会。

  “我们都是没有配偶的父母,”她在电话里对特德说。特德听她口气那么轻描淡写,心里不大舒服。这下他算是物以类聚了。“我们这里不欢迎单身汉,”她说,“但你完全合格,又是男的。我们正缺个男的。”

  星期五五点三十分,埃塔带着比里来到火岛火车站问讯处。火车站挤满了人,都挤命想出城,想乘下一班火车,想去郊区,去海滨。特德也跟旁人一样匆忙赶来。当他看到埃塔和比里在问讯处旁等他时.这幕景象使他愕然,竟放慢了步伐,甚至停了下来。平时比里在他心目中形象高大,是他的主宰,如今这个孩子站在拥挤的车站上,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中,恢复了真实的比例,就显得难以置信的渺小。比里握着埃塔的手,真是个小不点儿。

  “嗨”特德喊道,于是孩子奔上前来抱住他,好象几星期没见似的,孩子看到一片混乱之中竟然象奇迹似地出现了自己的爸爸,感到喜出望外。

  特德一向认为火岛上的大洋海滩人太多,太俗气,可是他设身处地用比里的眼光去看,大洋海滩却变成了戛纳啦,因为那里有蛋卷冰淇淋出售,有捎带卖玩具的药房,还有个馅饼摊。

  那儿有许多外形相似装了纱窗纱门的平房,他找到了他住的那一幢,大门上方有一块粉红色的招牌,写着“格萝莉亚之家”。格萝莉亚自己走到大门口来,她是个年近四十的健壮妇人,穿着没有袖子的粗布衣服。眼下正时兴印有名言的圆领衫,她那件圆领衫的胸膛上印的是“大奶头”。“你准是特德吧,”她高声地说,把比里吓得躲到爸爸的两条腿中间。格萝莉亚把特德介绍给这幢房子里的其他住户:艾伦是个编辑,有个十一岁的女儿;精神病学家鲍勃,带着来和他一起过夏天的十六岁的儿子;马莎是一家保健食品商店的业主,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这幢房子有一个公用的餐厅兼起居室,另有五间卧房。没有配偶的父母跟自己的子女睡一个房间。

  寄宿守则贴在洗涤槽上方,规定每个父母吃饭时自己照看孩子。住户轮流做饭,孩子要是挑食或闹情绪,由自己的家长照看。只见父母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或者是把热玉米放在凉水下冲凉,或者是把凉了的玉米重新加热。编辑艾伦身高六尺,年近四十,注意观察旁人的反应,看他们是否喜欢她烧的鸡。精神病学家是个面色严峻的驼背,年纪快五十了,跟别人没话说。他的儿子也是个面色严竣的驼背,看来仿佛也快五十了.也跟别人没话说。保健食品店的女东家似乎从自己营养丰富的食物中得益非浅,她身高五英尺一英寸,体重一百九十磅,她那碧眼金发的女儿比她略高几寸,也略重几磅。上点心时,她俩能吃掉整整一个巧克力大圆蛋糕。

  晚饭过后,拉里来了。这两个朋友以前在火岛追逐对象时,是亲密的搭档,近几年来却很少见面;特德在旧地重游的环境里重新打量拉里,发现他那一头卷发开始脱落了,肚子也开始发胖。特德从拉里身上看出自己也老了。

  “今儿晚上有个热闹的舞会,有漂亮的年轻女人。”这些话倒还没有改变。

  “我得陪比里。”

  “把比里带上。我们也给他找个女伴。”

  “太好了,拉里。”

  “这儿就是好。这儿是火岛,老朋友。”他跟格萝莉亚一块儿走了。格箩莉亚原来那件“大奶头”圆领衫在吃饭时弄脏了,又换了一件干净的“大奶头”圆领衫。

  特德和比里在海滩上过了好多天舒服日子,特德还乘比里在一边用沙堆房子时打了几场排球。星期天下午,拉里从大洋湾公园打电话来。他约特德六点钟在大陆上会面,用车送他回家。拉里真是个可靠的朋友。

  “答应我一件小事。别跟格萝莉亚提起我。咱们散伙啦。”

  “拉里,怎么谈得上‘散伙’呢?你们根本就没结合过嘛!”

  “咱们结合过一个星期。可是你在干什么,老朋友?见到谁了吗?”

  “我没去找过。”

  “那就快去找吧。出去搭个女的。”

  乔安娜出走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他没搭过任何女人。从他认识乔安娜至今的六年里,他从来没搭过别的女人。

  “好久没干了,”特德说道。“他们那套新的勾搭手法我都不懂啦。”

  格萝莉亚摇铃召集各“单位”集合。她向特德表示歉意,因为摇铃似乎太军事化了,但铃还是照样摇。“这样有助于保持大家行动一致,”她说道。所以星期天晚上铃声一响他们就集中起来,听取宣读整幢房子的账目。这笔费用由各“单位”分摊。他几乎忘了摊派费用是集体住房生活的一部分。当前面临的问题是,特德是否要正式签字参加。他的名下摊到二百元,拉里对他说过,这远比市价便宜。

  “我拿不准,”他说道,旁的人全瞪着他,仿佛他不愿意跟他们交往。“我得跟我的‘单位’里的其他成员商量一下。”

  比里在外面跟隔壁一幢房子里一个小孩交了朋友,正在玩捉迷藏。特德说他们该回家了,而且正准备说他们得拿个主意,究竟是否还要来,这时比里哭了。他不愿离开他的朋友、他的房子和他的小岛。特德终于付了二百元,成了“格萝莉亚之家”的一个正式住户,一个“单位”,一个没有配偶的家长。

  每逢周末,大洋海滩的酒阳和住户舞会就挤满了人。特德那幢住房里的人却喜欢呆在家里。特德对此很满意。他可以坐在起居室里和别人聊天,或者看书,用不着出去,用不着经受单身汉聚在一起所必须承受的压力。

  “每个星期我都很紧张,”马莎说。“周末就想轻松一下。”

  但是特德在这幢房子里却有一种紧张的感觉,而且从他第一次来这儿度周末以来一直有增无减,因为马莎、艾伦和格萝莉亚经常在夜网出去作一些试探,但却交不上朋友。精神病学家乔治很少离开自己的坐椅。这幢房子里比里最能适应新的社会关系。他跟隔壁房子里一个五岁的孩子乔伊交了朋友,经常在两家的阳台上玩,或是和一帮孩子骑着红色小摩托车在小道上驶来驶去。

  当他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第三个周末的星期六晚上,起居室里只有特德跟乔治两个人。他们都在看书,很少交谈,特德觉得应该跟他说几句。

  “你的书有趣吗?”特德问道。这是个枯燥无味的开场白。

  “有趣。”

  乔治继续看他的书。

  “书里讲些什么?”特德想: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他真想把话收回。

  “老年问题,”乔治回答。谈话没法进行下去。

  半小时后,特德合上了他方才念的海洋学,向乔治道了晚安。

  “你的妻子离开你了?”乔治突然问道,叫特德感到惊奇。

  “对,几个月以前走的。”

  “原来如此。”

  乔治仿佛在考虑这个问题。特德等着。乔治可是个精神病学家哇!

  “我认为……”乔治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我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乔治,你说的话跟我妈说的差不了多少。”

  特德再也拖不下去了。现在已是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比里在朋友家里玩耍,并且应邀在那儿吃晚饭。特德至少有两小时的闲暇,过去一条街上有一个可以随便参加的鸡尾酒会。他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去参加舞会。当他沿着马路往前走的时候,冰块在杯中丁当作声,前后都有一些拿着酒杯的人。这时,旧事全都涌上了他的心头:当时他在阳台上认出舞会中最漂亮的姑娘,他进入阵地,问清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然后在城里见面,一起出去,后来结婚,并且……乔安娜,乔安娜,你在哪儿呢?他的眼睛开始湿润了,但是他拼命熬佐,绝不为她流泪。

  拉里在那儿,搂着一个丰满的女人。他招手叫特德过去,特德从人群中挤过去,一路观察着周围的人,这是一种旧日留下的习惯动作。“你来啦,老朋友。特德,这位是芭芭拉。这两位是她的朋友萝达和辛茜娅。”

  拉里的女友挺漂亮,一副浓装艳抹、精明神气的样子。她们都是三十岁出头的人。萝达又矮又脖,气色难看。要是以前特德会因为她的模样而把她一笔勾销,现在他却因为她的模样而同情她。他俩现在都是放在架上陈列求售的人。辛茜娅比起她们来姿色略胜一筹,她长着褐色头发,体质文弱,身材苗条。

  “特德又回来啦。”

  “也可以这么说。”

  “姑娘们,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不过可别传开去,干那活儿他可是首屈一指。”

  她们笑了,可是笑得很不自然。特德没笑,辛茜娅也很快把笑容收住了。

  “你干什么工作,特德?”辛茜娅问。

  “推销广告版面。”

  他看得出来对方没弄懂他是干什么的。

  “你看到杂志上那些广告了吧?得有人招徕厂商来刊登广告。我代表一些杂志同广告公司联系,设法说服公司替他们的顾客来购买我们的广告版面。”

  “这倒很有趣。”

  “你干什么工作?”

  “我是法律事务秘书。”

  “那不错。”

  芭芭拉已邀拉里去吃饭,辛茜娅也请特德去用餐。他回到住房,请马莎安排比里睡觉。马莎答应了,特德在征得比里的同意后,就前去赴宴了。这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同居的住户,她也约了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芭芭拉的母亲出去度周未了,她喜欢装得比自己的女儿更年轻。她在码头上认识了两个驾汽艇、穿水手衫的大个儿,就把他们邀来了。他们用塑料箱子装来了自己的啤酒。

  “《时报》的妇女专栏不会报道这次舞会吧?”特德轻轻地对拉里说。

  “看我们吃些什么再说吧。大概是木炭煮的鸡蛋。”

  令人谅奇的是芭芭拉给大家端来了牛排,从而博得热烈的喝采。两个船员负责烹调。特德和拉里做了色拉。大伙儿开怀畅饮啤酒和烈酒。一个船员是橄榄球迷,于是边吃饭边聊运动。芭芭拉的母亲做了个山核桃蛋糕,大家又为之欢呼起来。他们一起谈着吃喝,谈着他们多么快活,并且议论着应该去搞个大房子住在一块。辛茜娅是其中最文静的一个,仿佛生怕话讲得太多,会得罪谈话的对象,以致他突然消失似的。她又问了些关于特德职业的话,特德也问了她的工作情况。有人打开留声机,开大了音量,特德在自己房里想睡觉的时候老听到喧闹的跳舞的吵声,可他现在就处身在这种舞会里。他同辛茜娅跳了舞,辛茜娅把自己纤瘦的身躯贴着他,使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自然地感到情欲冲动。

  舞会越来越热烈了,他拉着辛茜娅的手,两人一起沿小道走到海边去。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接着特德吻了她。他抱着她离开小道,把她按在没人看得到的沙丘上,吻她并且抚摸她。一辆警车在海滩上巡逻,车头灯扫过这一带,从黑暗中看去就象针对着他们射来,于是他们爬起来,整理好衣裳。他仍沿着黑沉沉的小道走回去,每走几码就停下来接吻。她家里的舞会正闹得火热,而特德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们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沿小道边走边吻。特德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她极力希望被人抚爱,希望别人把她从舞会里带走,即使是个记不住她名字的人也在所不计。他们在黑暗中靠在一道篱笆上。特德心里想着:多俗气的大洋海滩,他觉得自己同这个小镇一样庸俗。

  他屋里的灯熄了。他挽住辛茜娅的手臂,说:

  “我有个房间。”

  “你的孩子怎么办?”

  “他不会醒的。”

  他和辛茜娅悄悄地溜进房子,溜进自已的房间,溜到比里旁边的床上,孩子正在打鼾,他用床单把自已和辛茜娅盖住,那么即使比里醒来,也只看到床单而看不见人——但愿比里不会以为是鬼。

  特德默默地送她回去。她屋里的舞会还没结束。他吻了她,她也草草地回吻了他,走进屋子去了。五分钟后,他回到了比里旁边的床上。

  第二天他们在小道上相遇,互道了“哈罗”并且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情谊,几乎连一夜的情谊都没有。他甚至和辛茜娅在一起时都想不起她的名字。然而辛茜娅对他却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她是乔安娜出走以后,第一个同他睡觉的女人。下一次他会更文雅、更温存、做得更好些——但那会是另一个女人,不会是乔安娜,永远不会是乔安娜啦。他一直克制自己,而今却跨越了鸿沟。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一个人的妻子离开了你,你就得跟别的女人打交道。他现在又一次处身于单身汉的环境里了。

  如果说他曾经以为自己只要在舞会上一露脸然后就会有人跟他睡觉,那么下一个周末他就碰了壁,因为在那次鸡尾酒会上没有人为他倾倒,再下一个周末也是如此。到了劳动节那一周,大家都四出交游,他在黄昏时分站在小道上,手里端着一杯酒,看着去参加舞会的过往行人,他喊住一个穿白衣服的漂亮姑娘,这是他几个星期中看到的最出众的美人。他恭维她的仪态,对方笑了,一点没有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她正去参加舞会,而特德却不能去。他目送她远去,知道不会再与她见面了,因为在他屋子里有个四岁的孩子,刚在起居室里呕吐过,正在房间里休息,他身为爸爸,总不能撇下孩子,去尾随白衣仙女。他眼看人们你来我往,纷纷去参加夏季的最后一个舞会,艳羡之心油然而起,他觉得单身的生活多简单,只要操心自己的事就行了,而他却连沿着小道散步都办不到。

  “你好些了吗,小猫眯?”

  “我病了,爸爸。”

  “我知道。你大概是在乔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我是在乔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睡吧,宝贝。明天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我们得好好玩玩。我们来造今年夏天最大的沙堡。”

  “我不想回家。”

  “嗯,转眼就到秋天了。秋天在纽约可好玩啦。睡吧。”

  “爸爸,坐在这儿,等我睡着。”

  “好的,小猫咪。”

  “我是在乔伊家吃多了爆玉米。”

  在“格萝莉亚之家”的最后一天,编辑艾伦没法从她坐椅上站起来了,她整个夏天没交到一个朋友。正好这里有个精神病学家乔治,根据他的分析,艾伦对暗示意识高度敏感。七月四日,前一个同屋住户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使她受到了消极影响。这件事将会成为火岛传说的一部分,将会长期留在该岛口耳相传的岛史上:在同一个季节里,在同一幢集体住房里,出现了两例精神崩溃症,开创了最高记录。

  特德要是想重过这种生活,那就不能太正经。火岛这段插曲也许已经结束了,但他明白.前途还渺茫得很呢! 第9章

  办离婚只花了七分钟。法官是在议事厅里听取申诉的。律师兼橄榄球迷约翰尚赛采取正面突破战术——几份证词,妻子不作辩驳,医生证明丈夫紧张。特德回答了印好的若干问题,说过去的经历令人领恼,但法官似乎不怎么注意。对方球队没有出场,所以取胜易如反掌。尔后法院判决同意离婚和由特德管养孩子,根据是“残暴与非人道的待遇不能保证安全或适宜的共同生活。十天以后,由法官签署的正式文件寄来了,特德克莱默与乔安娜克莱默根据法律正式离婚了。

  特德认为应该有所表示。他带比里上“麦当劳”去吃饭。庆祝是低调的,因为比里庆祝的只是他要到了一客炸土豆片。孩子对婚姻和婴儿的由来不甚了了,所以特德以前边就避免和他谈论即将举行的诉讼程序,省得给孩予的生活增添烦恼。可是现在,他想该让孩子知道了。

  “比里,两个结了婚的人重又分开叫作离婚。”

  “我知道,塞斯离婚了。”

  “是塞斯的父母离婚了,跟你的爸爸妈妈一样。比里,你的妈妈和爸爸现在离婚啦。”

  “妈妈不是说要给我寄礼物来吗?”

  ——我怎么知道呢,比里。

  “她也许会。”

  特德盯着他看,仿佛在欣赏一幅画;比里戴着“麦当劳”送的王冠。

  “让我再吃些炸土豆片好吗?”

  “不,好孩子,你吃得够多啦。”

  现在是挺愉快的,不过为了今天能够庆祝,他付了两千元。此时同孩子一起吃这种不象样的东西,未免不合时宜。他觉得太亏待自己了。他在餐馆里打电话给一个愿意来带孩子的青年姑娘,叫她晚上来照料比里。他的生活圈子里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和他共同庆祝一番。火岛以后的两个月内,他一直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社交活动上。拉里太轻浮了。而他又不想独个儿上酒吧去对陌生人谈论自己的身世。他决定打电话给牙医查理。

  查理同他那个牙科护士迁进了一套小公寓,可是在两个星期的共同生活后他俩就吹了。查理打电话给特德,说男子汉应该互相支持,经常见面。当特德问他当晚是否愿意碰头时,查理真是欣喜苔狂。他俩在二号大道和七十二号街的拐角上见面,那儿一带全是单身者酒吧。他们打算一家家喝过去。特德穿着灯芯绒外套、毛衣和便裤。查理四十五岁,很胖,穿着运动上装和格子花呢裤,呢裤色彩鲜艳,就象光效应艺术派的绘画。

  他们首先选择了“伙伴”酒吧,外表很不错,进门一看,全是穿皮外套的男人。一个牛仔打扮的人站在门口,冲着他们说道:“好啊,虎仔们。”于是他们赶紧打这个牛栏退了出来。接着他们到了“里奥里塔”酒吧,那里的自动电唱机高声叫嚷着,酒吧里的景象跟火岛相似。特德断定这儿的主顾都是些大学生。他一边喝酒,一边听查理宣布特德对查理和苔尔玛的破裂没有责任。“汉塞尔”酒吧间里全是些挺神气的青年男女,特德还以为他们无意中撞上了欧洲青年节呢。在那儿特德听说苔尔玛搭上了查理的一个同事,也是个牙医。“沙巴塔”酒吧里的顾客年纪要大一些,然而还数特德和查理年纪最大。查理在这儿又宣布特德对查理和牙科护士的破裂没有责任。特德因为喝多了伏特加,也拿不准自已是否跟这件事有关。“珠光宝气”酒吧里挤满了一些很世故的老顾客,他们不让这两位新顾客在酒柜边立足,他俩只好沿着街摇摇晃晃地走着,最后到了“重返家园”酒吧,坐上了高脚凳。

  “到现在为止,我们在不同的餐厅里一共对女人讲过十六句蠢话,”特德说。他比查理更意识到在酒吧这种地方,只配用“蠢”这类的词。查理象一张坏了的唱片,不断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嘻,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查理走近一个身穿男童子军制服,极为时髦和漂亮的姑娘,按他常用的手段去勾搭她。童子军走开了,她要到别处去点起营火。

  特德和查理靠在二号大道的墙上,一晚上他们都想着要互诉衷肠。此时正是一吐为快的时候,可是已经醉得无法交谈了。查理说:“我跟你讲过吗,我对乔安娜的事感到相当遗憾?”特德说:“我尽力不去想她。”查理说:“我一直在想苔尔玛,”接着便哭了起来。特德扶着他在街上走,并且以醉汉那种清晰的头脑建议去“绿宝石岛”酒吧喝上临睡的最后一杯;那家酒吧正特价供应八角五分的威士忌苏打。查里想睡觉、特德硬把他拖出酒吧送回家去。然后他振作精神,好让那个新来的看孩子的年轻姑娘觉得他是个地道的绅士。他走进屋子,向那姑娘道谢,说是多亏她帮忙,他才有机会过了个愉快的夜晚。

  他把离婚的事通知了周围的几个人,并且觉得也应该通知乔安娜。当他的律师在安排法律程序时,特德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了乔安娜的地址:加利福尼亚州拉乔拉市的一个邮政信箱号码。他打算寄一份文件复本给她。特德和乔安娜父母之间的外交关系并未有所改善。他们又来过纽约,但是跟他没话可谈。“问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把孩子带回家,”乔安娜的父亲说。特德想了解他们是否收到过乔安娜的信,但是她母亲说:“要是乔安娜准备把她的活动告诉你,她已经长大成人,自己会告诉你。”特德发现他们对乔安娜也有怨言,从而断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活动。苔尔玛接受过七年心理治疗,是特德的心理学顾问。她认为乔安娜对父母也有反感,他们可能也不清楚她在干什么。她认为乔安娜本来就是要让特德通知她父母的,这说明她同样在逃离她的父母。

  “不过,你得多考虑自己的心理状态,”苔尔玛说。

  “对,让她见鬼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该接受治疗。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你不想知道其中原因吗?”

  “问乔安娜去吧。”

  “你也有份特德。为什么不去请教我的医生?”

  “我不想去。已经迟了。”

  他把那些法律文件摊在面前,草拟给乔安娜的信稿:“现在你自由了,可以随便在内华达或纽约结婚了,宝贝。”不,这样写太孩子气了。“兹寄上文件数份,并奉告我们的近况,特别是关于比里的近况。”不,她没问过。他决定把文件装在信封里,不另附短柬,让文件自己说明问题。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用眉目、触摸、言语传递讯息,现在则用离婚证书。

  特德的父母早就许愿说要来纽约,现在终于来了。老两口圆圆滚滚,晒得黑黑的。

  “孩子这么瘦,”他妈妈说。

  “身体很好。他生来就是这种身架子。”

  “他确实瘦。我可不是在餐馆里白干了那么多年”

  他们断定“这个波兰人”没把孩子的饮食料理好;他们在到家时跟埃塔见了面,对待她就象对待跑堂的男孩一样冷淡。朵拉克莱默决定让自己作为祖父母好好地庆祝一番。她把冰箱塞满了她亲自烹调的烤肉和童子鸡,可是比里不肯吃。

  “我真弄不懂,他喜欢吃什么?”

  “试试烘馅饼看,”特德说。

  “比里,你不爱吃奶奶烧的焖牛肉吗?”

  “不喜欢,奶奶,太老了。”

  特德听到这儿,简直想拥抱他。朵拉克莱默做的菜总是火功过头,几代人都勉勉强强地咽了下去,只有他的儿子威廉克莱默敢直抒已见。比里拒绝玩祖父母带给他的拼图游戏,因为它难到了可以考倒十岁的孩子。他道了晚安,准备去睡觉。

  “你不喜欢奶奶为你挑选的玩具吗?”

  “不,奶奶。这些木片太小了。”

  孩子入睡以后,大人可以自由谈话了。朵拉开始谈起她较为关心的问题来。

  “这个埃塔太不会打扫了。”

  “她挺不错。我们过得很好。”

  她不愿回答。不论是特德的父母还是乔安娜的父母;不论是打佛罗里达来还是打波士顿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认为他无能。特德拒不接受他们的评价。

  “比里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妈。”

  “他老看着远处出神。

  “我觉得他虽然碰到一些不顺利的事,还是一直挺快活的,”

  “你的看法如何,哈罗德?”她问。

  “是啊,他太瘦了,”他说。

  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朵技最后审视了一下屋子。

  “你得把这地方重新布置一下。”

  “有什么不好?”特德问道。

  “这儿还是她布置的那个样子。真奇怪,你怎么不扔掉些东西?”

  这是个现代风味、五花八门的房间——基调是米色和棕色,一只瑞典式躺椅,起居室里挂着印度花布窗帘,餐室里放的餐桌象屠夫用的肉砧——很别致,但不太符合特德的爱好,不过特德也不清楚他的爱好是什么。这些布置主要是乔安娜搞的。她走了以后,特德根本投想到要改变现状。

  “还有这个东西。”那是个庞大的黑色陶土烟灰缸,是乔安娜父母送的。“还留着它干吗?”

  “谢谢你们的光临,”他说道。

  他们走后,特德感到头疼。他母亲的批评是否一语中的了?他是否太消极被动,以至于接受了既成事实而不想作出应有的改变?他是否应该把这今房间——也就是乔安娜的房间——重行布置一番?这会不会叫比里不安?如果这会使比里不安的话,那他岂不是在折磨他吗?他始起了烟灰缸,这只谁都不喜欢的烟灰缸,连乔安娜都不喜欢的烟灰缸,把它扔进了垃级焚化炉。他没早点儿这么干,是否犯了大错?他无法肯定。

  拉里表面上看来胸无城府,但当他告诉特德他在接受精神治疗以后,特德开始认识到世界上确有一种黑暗势力,不是在人的周围,就是在人的心里。

  “我就怕卡沙诺伐情结,伙计。我跟好多女人好,就因为我担心自已是个同性恋者。”

  “拉里,你别开玩笑了。”

  “我并不是说自已是个同性恋者,也不是说我患了卡沙诺伐情结。我是说我担心,所以去看精神疗法医生。”

  “这倒是挺复杂的。”

  “我知道复杂。讨厌极了。可我喜欢。”

  又是三个星期过去了,特德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带比里去看了《阿拉丁》,这成了那年秋天他的社交活动中最重要的节目。查理现在非常好动,给了他好几个电话号码,而他每到晚上还是坐在家里,还把公司里的活带到家里去做。他还保存着两个没打过的电话号码。那么多从精神疗法中得益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决定给苔尔玛挂个电话,问她的那个医生的电话号码。

  苔尔玛的医生说可以来面谈一次,收费四十元。他考虑了一下:比里最近伤风,看病用了五十五元,那末他为自己的精神保健花四十元也不算过分,因此就跟医中约了个日子。马丁格雷汉姆医生四十来岁,穿一件颜色鲜艳的意大利绸运动衫,领子敞着。

  “齐格孟德弗洛伊德哪儿去了?”特德说。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您是个衣冠齐整、留着胡子的人呐!”“别那么紧张,放松些,克莱默先生。”

  他们隔着医生的书桌面对面坐着。特德在强作镇静——我很正常,医生——他谈了自己的婚姻、乔安娜的出走和以往几个月内的情况。医生仔细听着,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对某些情况有何感想;医生没作任何记录。特德怀疑自己是不是没讲什么值得一记的话。

  “好吧,克莱默先生。一次面谈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探索。立刻作出分析是不对头的,我不赞成。”

  “你反对随便说就诊的人有某种情结什么的吧?”特德神经质地说。

  “差不多。让我跟你谈谈我的一些印象。可能毫无根据,也可能一语中的。没准。”

  特德觉得心理分析法到如今应该是一门学问了,而不应该是什么“没准”的事。

  “你对这些事在感情上的反应几乎都被压抑了。比如说,你为什么感到愤怒。你方才说你不搞社交了。好吧,你现在对女人生气吗?对你的母亲?父亲?你家里出的事听来跟‘华尔顿家’病例不象。”

  特德笑了,虽然他并不想笑。

  “这是可能的——还有,这不过是一个印象——你由于家庭生活的经历而具有压抑感情的历史,这可能影响了你的婚后生活,而且可能至今还在压抑着你。”

  “你是说我应该接受治疗?”

  “有各式各样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克莱默先生。有些人丧失机能。有些人具有具体的、压倒一切的问题,我们就给予应急治疗。有些人接受治疗,一般性的治疗,有助于加强对自己的了解。”

  “您是指我吗?”

  “我并不想拖住你这个主顾。这得由你自己决定。我想治疗对你会有好处。我不认为你不存在问题,克莱默先生。”

  他告诉特德他这儿的就诊费是每小时四十元,等另一个病人按照计划结束治疗,他就可以给特德施诊。医生认为每周两至三次最为理想,至少也得一次。他认为这不是应急治疗,特德知道有些人的疗程长达数年之久。特德认为这笔开支过于昂贵,医生表示同意,但又说无从推荐收费低廉的同行。也有集体疗法,不过如果不包括定期治疗,他认为疗效不大。有一些诊所是由不那么有经验的医师开设的,特德可以去试一试,不过这种诊所也在提高治疗费用。照医生的说法,特德必需自己拿主意;为了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并且为了生活得更加心安理得,到底值得花多少钱。

  “不过,我能过得去。我是说,总的说来,我的确过得还不错。”他又弹起了“医生,我很正常”的老调。医生终究是医生。

  “你要我给你发个小奖章吗,克莱默先生?光过得去这个要求太低了吧。”

  时间到了,他们握手道别。

  “医生,我能抓紧时间问你几个小问题吗?”

  “只要我能回答就行。”

  “照您看来,”——他觉得这种问法很蠢,但还是往下讲了——“你是否认为我应该重行布置房间?”

  医生没笑,而是认真对待他的问题。

  “你不喜欢房间现在的样子吗?”

  “喜欢的。”

  “那为什么想要变个样子呢?”

  “好,明白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该多参加些社交活动吗?”这次特德笑了,想借此把问题冲淡一点。

  “您希望多参加些社交活动吗?”他又一次认真对待他的问题。

  “是的。”

  “那就去吧。”

  特德反复推敲自已是否应该接受精神分析治疗。他喜欢这个人的作风和平易的语言。也许这个人能够帮助他。但是他无从筹措每周四十元来接受治疗,减到每周三十元进行长期治疗也不行。他还得交付女管家的工资和真正的医药费用呢。他拿定主意:自己心肝脾脏胃里有什么毛病只好由它去了。过得去就行了。房间的布置也由它去了。他要多去参加些社交活动,一定得这么办,这可是医嘱啊! 第10章

  特德克莱默觉得世风跟以往大不同了。二十多岁的舞女塔尼娅告诉他:对某些女人说来;婚姻已经是“过时的”东西了。她在枕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性同性恋者。“可是你别担心。你很讨人欢喜。我也喜欢跟你同床。”

  好多女的如今都离婚了,第一次的婚姻时间没多久,就磨损破裂了。有些女的,看到自己和特德之间不会出现“伟大的爱情”,就把自己女友的电话号码告诉特德,一点没有争风吃醋的味道,这也是特德以前没见过的新风气。如果对方那个女人家里也有个孩子,那么共同度过傍晚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就要象同“时间赛跑”那样抓紧时间。因为双方都要花钱。特德得出钱雇人照看孩子,对方也一样。雇人每小时两元的话,他们俩光在一起坐坐,每小时就得花四元。要紧的事儿得赶快干。如果谈得投机,就赶快谈。若相会的时间长了,就得雇出租汽车,也许还得给保姆雇车。如果在两家之间适中的地方相遇,想上特德家去,他就得打发走保姆;因为他不能送对方回家,因此她就得雇车。要是他去付车钱,那么就涉及他又要在女人身上多花钱的问题。至于这个女人,也得盘算是否愿付给她的保姆额外工资,并且自己出车资。在这种时候,有意风流的两个人可能仅仅由于疲劳而难以尽欢,加之他们都有子女,早上起身也比一般人都早。

  家务事的牵扯有时会比风流事更重要。一天晚上特德在思量:现在十点三十分,得给看孩子的入付六元。我们是坐在这儿继续聊天呢?还是回去亲热一番?要是打算亲热,那么五分钟之内就得走,不然又得多付一个小时的钱,而他那个星期正好手头不便。这样,他的注意力就不是对方而是钟啦,他想的事儿跟温存亲热毫无关系。有几个晚上他忘了时间——对象和他俩之间的温情压倒了一切——但是这种情况不多。

  比里对他爸爸的社交活动不怎么关心。

  “你又要出去了吗,爸爸?”

  “我跟你一样有朋友。你白天看朋友,我晚上看朋友。”

  “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不过我明天早晨会跟你见面的。”

  “别出去了,爸爸。”

  “我一定得出去。”

  在幼儿园里,比里开始抢走其他孩子的玩具,仿佛想把周围的东西尽可能多地抓在手里。特德把这种情况向儿科医生和幼儿园教师反映,他们认为这是对乔安娜出走的一种反应,大些可能改掉,也可能改不掉。特德跟比里一起度过的时间往往很平静.只有当特德感到疲倦而比里义和他纠缠不休时,特德才会把他从自己的胳臂上或大腿上拉开,他不愿意这样做,但有时又受不了比里的纠缠。

  特德在舞会中结识了一位女律师。菲丽丝是克利夫兰人,年近三十,不论干什么都是一本正经,全力以赴。她穿着臃肿的花呢衣服,略嫌不合时尚。她极其学究气,两人的谈话是高水平的,严肃的。那天晚上,他们俩在一家饭馆里用餐,他没朝钟看。他们决定上特德家去喝“咖啡”——这是一种婉转的说法。

  夜里临走之前,她在过道里向浴室走去。正巧比里也悄悄地起了床,打浴室里出来。他们俩在黑暗中停下来,互相瞪着,象两只受惊的鹿;菲丽丝一丝不挂,比里穿着长颈鹿图案的睡衣,抱着他的那些玩具“人儿”。

  “你是谁?”他问道。

  “菲丽丝。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她说,想把情况解释清楚。

  比里使劲地瞪着她,她想把自己遮掩起来,她觉得在孩子面前旁的做法都是不合适的。他们象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比里老是在暗中盯着她看,显然在脑子里考虑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你喜欢吃煎童子鸡吗?”他问。

  “喜欢的.”她说。

  他很满意这个答复,走进房去睡了。

  “我刚见到了你的孩子。”

  “噢?”

  “他问我是否喜欢吃煎童子鸡。”

  特德笑了,问道:“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种情况有点儿难处理。”

  “是吗?”

  “这种场合非同寻常呀,”她实事求是地说。

  菲丽丝在特德的生活里逗留了两个月。她不耐烦谈琐碎事情,他们讨论的是社会问题和公德问题。特德看的杂志很多.因此熟悉当前流行的各种观点。他们之间的交往看起来蛮有水平,但却少不了性的内容。克利夫兰的国会议员请她到华盛顿去工作。她认为这个职务不错,并且说他俩的关系还太浅,用不着牺牲“重大的工作抉择”。特德对她怀有矛盾的感情,因此也表示同意。“况且,老实说”菲丽丝告诉他,“我也缺乏雄心壮志。”他们道了再见,热烈地接了吻,还答应互相通信或打电话,结果是谁也没有这样做。

  特德长期以来和异性的交往都限于一两夜的饮酒作乐,现在打破了这个规律,觉得很满意。如今有人在他的生活里呆上了两个月。可是菲丽丝向他指出:女人除非抱有“雄心壮志”,是很难鼓得起勇气跟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共同生活的。

  特德和苔尔玛成了挚友。他对自己的罗曼史插曲缺乏信心。他想,如果向苔尔玛求爱,也许会得到一夜的欢娱,但也就失掉了一个朋友。他们之间只保持着友谊关系,其他念头都撇在一边,他们相互关心,相互支持,相互帮助让另一个人能有几小时的空闲。特德现在经常担心自己把过多的精力集中在孩子身上了,但苔尔玛提醒他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是带领孩子的单身父母,比里还是独子。有一天,他们象集团家族似地上儿童游戏场去玩,结果那天日予特别难过。两个孩子吵了一整天。这个说:“我不喜欢芹姆,她老是指手划脚。”那个说:“我不喜欢比里,他太粗野。”他们为了玩沙坑工具、苹果酱和摩托车吵嘴,特德和苔尔玛做了一下午的和事佬。特德把缀泣着的比里带到游戏场另一头去让他安静下来。他穿过游戏场时,迎面来了一个带着一个小男孩的爸爸。

  “你带他们出去,”这人主动上来搭话,“上最远那个卖冷饮的摊子,在那儿吃了冰再回来,就能消磨二十个分钟。”

  特德被他说得糊涂了。

  “我跟你说,毫不费事就能消磨掉二十分钟。”

  这个人大概周末才承担父亲的职责,现在正在打发时间,要不就是他妻子上什么地方买东西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我要消磨的时间不止二十分钟,”特德说。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比里和芹姆终于联合了起来用沙粒扔第三个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亲对苔尔玛尖叫着,骂她“畜牲”。比里兴奋得要命,洗了热水澡,还听了好多故事才入睡。特德闹不清那天比里究竟是太调皮了呢,还是纯粹兴致高。芹姆比比里规矩得多,能坐上好几个小时画图或着色,不象比里那么三心二意,见异思迁。那是因为男孩和女孩有别呢?还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本身有别呢?比里会不会过于好动?他是否正常?我是否把他管得太紧了?上帝啊,我爱他。耶稣啊,这一天过得糟透啦!

  比里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些废物——塑料汽车的碎片、肢体不全的木玩偶、撕坏了的着色画册上的脱落书页,特德这个无情的收割者正在从事打扫工作。比里跟在他后面转,为了每一个蜡笔头跟他斗争。

  “到你十岁的时候,这儿就会象柯里尔兄弟使过的房间啦。”

  “谁?”

  “两个老头儿.他们的房间就跟你的一样乱。”

  本来他想等比里出去再来清理,可是如果过了几个月比里发现一辆坏汽车不见了,他还是会闹情绪的。

  “去它的!那是一辆拧不紧发条的汽车。”

  “不行,我就是喜欢。”

  特德审视着房间。还是象柯里尔兄弟的住房。他决定换个方法解决问题。他带比里去五金店买了几个透明的塑料盒。把孩子的房间稍微整理一下也得花上十四元。

  “好啦,以后把蜡笔全放在蜡笔盒里,小汽车全放在小汽车盒里。”

  “爸爸,我用蜡笔的时候,盒子就空了。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蜡笔盒呢?”

  谈起蜡笔,也得“参掸”啦。

  “我在盒子上贴标签。”

  “我不识字。”

  特德不由得笑了。

  “你干吗笑?”

  “对不起,你讲得对。没什么可笑的。将来你总会识字的。在你识字以前,盒子里该放什么,我就在盒予外边贴上那个东西,你就会知道里边该放什么了。听懂了吗?”

  “懂啦,真是个好主意。”

  “你是最聪明的小猫咪,小猫咪。”

  他跪在地板上把三套不同的蜡笔收在一个盒子里。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就象一个苹果或是一支蜡笔掉在他的头上。收拾干净!归在一处!

  第二天早晨,他在杰姆奥康纳的办公室外边等候时还想着这个主意。

  特德工作的那个公司出好几种娱乐活动的杂志,例如摄影、滑雪、划船、网球和旅游等。特德突然想起他们可以把所有这些杂志汇成一套丛刊,订出一个优待价格,争取同登广告的人作一笔一揽子交易。

  “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我们可以跟过去一样零售每一种杂志,不过客户可以作一笔一揽子买卖,把自已的广告登在所有的杂志上。”

  “得定个名字。”

  “什么名字都行。比如说:《娱乐丛刊》。”

  “特德,我本来想对你说这是个出色的主意,但现在不这样说。”

  “我觉得挺出色嘛。”

  “不仅是出色——而是十全十美。十全十美!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啥哟!怎么没人想到这个主意?这不是出色,是十全十美。”

  “就算是十全十美吧。”

  他从来没见过奥康纳以如此的热情对某个想法作出这样的反应,奥康纳带着这个主意上研究部去,要他们当天早晨就作统计,接着又到推销部去,以便立刻发动销售《娱乐丛刊》的宣传攻势。一星期之内,销售样本已经准备就绪,让特德可以打电话推销本公司新的广告丛刊;两星期内,把价目单和宣传品分发给了客户;三星期之内,出售《娱乐丛刊》的广告社都增加了广告生意。一个苦苦挣扎着的公司采用了这一新的营业设想后,顿时显得有了生气。广告社的反应是积极的。特德搁下了原先搞的旅游杂志,专门从事推销这个新设想的业务。有些客户答应修改广告合同,有的来购买广告篇幅。公司的发行人兼老板名叫莫菲休,是个短小精悍的人,老是拿着曲棍球捧,穿着价值四百元的服装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他在过道里喊住了特德。特德上一回和他讲话还是几年前他刚到公司来任职的时候。当时他说“欢迎您来任职”.以后就再没跟他讲过话。这次他对特德说:“干得好。”接着就打曲棍球去了。

  深秋时节的纽约是很美丽的——天气清澄凉爽,人们安步当车,公园里的树木秋意正浓。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特德总让比里坐在身后,踩着自行车上外边去长途兜风,他们穿过中央公园,在动物园和儿童游戏场等处停下。比里四岁半,打扮不再是婴儿模样了;他穿着大孩子的裤子,有橄榄球员号码的运动衫和滑雪外套,头顶滑雪帽。比里一穿上一身大孩子衣服,配上他那大而圆的黑眼睛、小鼻子,特德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俊的孩子。星期一到星期五,特德工作成绩优异,逢上周末他就和比里去过秋日的户外生活,这座城市成了爸爸跟孩子谈情说爱的场所。

  新的广告宣传运动起了作用。圣诞节前,公司把另外两个推销员解雇了,却答应给特德一千五百元奖金。有一次,他按名单走访一个新的广告社接洽业务时,碰到一个女秘书;她是个妖冶的女人,穿着粗布裤子和圆领汗衫。她才二十岁,特德自从自己二十岁以来从未跟如此年轻的姑娘出去玩。她住在格林威治村一所没有电梯的小公寓里,当特德发现至今还有人住那种地方时,略微有些惊异。她名叫安琪丽卡科尔曼,她给特德的印象是:穿着拖鞋,漫不经心的样子。她问特德为什么不吸麻醉品?

  “我不能吸。我是说.以前偶尔吸过,可现在不能吸了,”

  “为什么?”

  “喏,出了事怎么办?我得保持头脑清醒,不能出事。家里还有个孩子呐。”“真了不起。”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屋期天,她没打电话就上特德家来了,把她自己的十速自行车也推了进来,接着就和比里一起爬在地上,玩了一个小时。特德从未看见过哪个人这么亲切地跟比里打交道。她的头发湿了,穿着特德的汗衫,比平时显得更年轻。他也象乘上了“时间机器”一样,倒退了几十年。

  几个星期后,他认为从“经验上”说来他俩共同之处太少了。从奥斯卡哈默斯坦的抒情诗到大卫波伊,其间是有很大距离的。

  他打电话告诉她。

  “安琪,我年纪太大了,配不上你。’

  “你不象你所说的那么老。”

  “我快四十啦!”

  “哎唷!四十啦!”

  特德拿到奖金以后,决定庆祝一番,于是在新开张的高级餐馆“乔吉斯”定了座。比里把蜡笔全收在一起。他和比里踱进了餐馆,比里是把三盒蜡笔收在一个盒子里这个主意的创始者。

  “用克莱默名义定座的是你们俩吗?”经理傲慢地说道。

  “对。”

  “我们这儿没有给小孩坐的高椅子。”

  “我不坐高椅子,”比里为自己抗辨道。

  经理领他们来到一张靠近厨房、不大理想的桌子旁,让一个态度同样傲慢的侍者伺候。特德要了伏特加马丁尼酒,给比里点了姜汁啤酒。另一个侍者走过,给别的桌子上了一只肥大的煮龙虾。

  “那是什么?”比里问,有些害怕。

  “龙虾。”

  “我不要吃。”

  “你可以不吃。”

  “龙虾是从水里来的吗?”

  “对。”

  “有人吃吗?”

  对食物探本穷源倒是个难题。羊排是从羔羊身上来的,汉堡包是从母牛蓓茜那样的动物身上来的,要是孩于追问下去,就会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了。特德把菜单上合适的菜看说了一遍——牛排、羊排等——可是比里不等他说完就要知道它们是打哪儿来的,而且马上就倒了胃口。

  “我要一抉上好的牛腰肉,还要烤干酪三明治。”

  “没有烤干酪三明治,先生。”这些纽约的侍者尽是些改行的演员,这一个就有他们特有的那种又臭又硬的口气。

  “告诉厨师,不论多少钱,快做一客。”

  经理来了。

  “先生,这儿不是小饭店。”

  “这孩子吃素。”

  “那么让他吃素菜。”

  “他不吃素菜。”

  “那又怎么算得上吃素呢?”

  “他用不着吃素。他四岁半啦。”

  为了让这个疯子静下来以保持餐馆秩序,经理吩咐去办烤干酪三明治。父子俩在餐桌上大谈幼儿园里的事,比里瞧着大人进餐,觉得很快活。他们这顿庆功宴吃得律津有味,比里穿着新衬衫,戴着新领带.跪坐在椅子上比起周围其他人都要高。

  临走的时候,经理看到尾食的巧克力冰淇淋,认比里的下巴一滴滴落在白桌布上,几乎要昏倒。特德由于饱餐了一顿珍馐,兴致勃勃,故意冲他说道:

  “对皇亲国戚不应该粗暴无礼。”特德搂着比里趾高气扬地往外走。

  “真的吗?”经理一时蒙住了。

  “他是西班牙的幼主。” 第11章

  “特德,圣诞快乐,我是乔安娜。”

  “乔安娜?”

  “我上纽约来啦。我去看父母,路过这儿。我要见见比里。”

  她讲得很快,声调平板。

  “你好吗?”他问道,完全乱了阵脚。

  她用“我很好”的答话把他的问题撂到一边。“我要见他。我星期六在纽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想到你那儿来。”

  她的口气和措词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打这个电话不是为了言归于好。

  “你要见比里?”

  “我住在亚美利加那旅馆。星期六上午十点钟你带他上那儿来行吗?我跟他过上一天,带他去逛逛。到他该睡觉的时候送他回来。”

  “这难说。”

  “为什么?你要上别处去吗?”

  “不,不到哪儿去,可挺难说。”

  “什么挺难说?

  “可能引起情绪波动。”

  “喂,特德,我可不是西方的女巫。我是孩子的妈妈。我要见他。”

  “我得考虑考虑。”

  “特德,别那么可恶。”

  “嗯,你这是想说服吗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特德,请你让我见见他。”

  “我得考虑一晚上再说。”

  “那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他跟苔尔玛商量,她进一步加强了特德的估计——乔安娜不是想回到他的怀抱里来。至于让乔安娜见比里是否明智的问题,苔尔玛主要是为乔安娜着想。她说:“这就是她为自立面付出的代价。准够她受的。”

  特德想弄清自已的处境,同时澄清自已的思想。他打电话给律师。

  “你估计她会把孩子拐走吗?”尚赛问。

  “我看不会。”

  “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不了解她的想法。不过不大可能拐走孩子。”

  “嗯,你有合法权利拒绝她看孩子。而她也有合法权利要求法院发出裁决让她见孩子。法官会同意的。她是母亲,现在又正值圣诞佳节。你准赢不了。如果你不担心她拐走孩子,还是省些麻烦让她跟孩子过上一天,比较切实可行。”

  对比里说来,是让他见妈好呢,还是不让他见好呢?是否要迫使她费点劲上法院去申请裁决呢?要是这么干,虽然能给乔安娜添麻烦,但是也会闹得他自己六神无主。乔安娜会把孩子拐走吗?乔安娜打电话来的时候,特德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会把他拐走吧?”

  “什么话?特德,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整天紧跟在我们后面。也可以偷偷摸摸地钉我的梢。我在纽约呆一些时间,接着上波士顿,然后回加利福尼亚去。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想趁圣诞节带我的儿子上F.A.O.施华茨公司去,给他买点玩具!你要我怎么样?苦苦哀求吗?”

  “好,乔安娜。星期六,十点钟,在亚美利加那旅馆。”

  特德告诉比里:他妈妈上纽约来了,要跟他一块儿过个星期六。

  “我的妈妈?”

  “对,比里。”

  孩子沉思起来。

  “也许她会给我买些东西”他说道。

  那天早晨,特德特别细心地照料比里,给他梳头,让他穿上最好的衬衫和裤子,自己也穿得笔挺——可不能寒酸相。他们到了亚美利加那,一到十点,乔安娜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特德觉得瘫软了。乔安娜可真是令人倾倒。她穿着白外套,头上裹了一条鲜艳的围巾,仲冬时节皮肤还是棕褐色,的确令人销魂。舞会中的姑娘,穿汗衫的调皮女孩,所有他那些酒肉之交和她一比,真有天壤之别。

  乔安娜没瞧特德,径直走到比里跟前,跪了下来。“噢,比里,”她抱着比里贴紧自己,把他的小脑袋靠在自己下巴底下,哭了起来。然后她的起身来打量他。

  “哈罗,比里宝贝。”

  “哈罗,妈妈。”

  她第一回朝特德转过头来。

  “谢谢。六点钟在这儿见。”

  特德只是点点头。

  “来,”她说,“我们好好去玩上一天。”她拉着比里的手,走出了旅馆的前厅。

  特德心神不定地度过了一整天。要是她遵守诺言,见了孩子就上别处去,这会不会对比里产生不良影响呢?——他是不是会感觉到这是一次空欢喜?她有什么权利这样地闯进来?但他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切法律权利可以这样做。他坐立不安地看了一部上下集电影,望望商店橱窗,比约定时间早四十分钟就回到旅馆前厅里等着,

  六点差几分钟,乔安娜带比里回来了。孩子过了这么一天筋疲力尽,可是笑嘻嘻的。

  “瞧,爸爸.”他说道,举起一盒塑料玩偶。“不倒翁摇摇晃晃可不会倒。”

  “不倒翁。”

  “妈妈买给我的。。

  乔安娜最后看了比里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好似他的形象叫她心乱神迷。

  “再见,比里,”她拥抱着比里说。“做个乖孩子。”

  “再见,妈妈。谢谢你的不倒翁。”

  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乔安娜到东都来没拐走孩子,也没跟特德重修旧好,也没多事停留。她只是便道路过。她去探望父母,捎带着跟比里一块儿过上一天。后来特德听她父母说,乔安娜上波士顿看他们只呆了一天,接着就象她自已所说的那样回加利福尼亚去了,看来,乔安娜千里迢迢地赶来,不能不看看孩子,但是她也不会为了旁的事情赶那么长的路。

  孩子太平无事地度过了这一天;孩子很容易按照自己对外部世界的理解随遇而安。妈妈来了,又走了。天是蓝蓝的天。大家都吃龙虾。妈妈走了,可爸爸在这儿。他拿到了不倒翁。不倒翁摇摇晃晃,可是不会倒。

  “你过得高兴吗?”特德试探着问。

  “高兴的。”

  你想妈妈吗?特德想问可是没有问。

  特德克莱默恼恨他原来的妻子闯入他的井井有条的生活和感情。重逢使他心烦意乱。他曾经在人生的筵会上跟最漂亮的姑娘结婚,但是不知怎么一来,她竟出走了,筵席也就变得黯然乏味了。用苔尔玛的话说,他们的社交生活就象“连台本戏”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换对象,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是持久的。特德跟律师菲丽丝两人交往了两个月,超过了他跟其他朋友相处的时问的总和。苔尔玛说他们都是带有创伤的人。查理坚持说现在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而拉里和女朋友的交往还是压缩在一个周末的范围。

  特德星期六陪比里去游戏场打秋千,这次旁边可能是苔尔玛在陪芹姆打秋千,而下一次就可能是查理陪芹姆。查理和苔尔玛的离婚已成定局。特德接连分别在他们各自的公寓里吃了两顿毫无乐趣为庆祝离婚而设的宴席。

  “你会再结婚吗?”查里问道,他们俩站在游戏场一块有阳光的地方,一面望着自己的孩子在雪地里玩耍,一面冻得直打哆嗦。

  “说不上来。我已经有一个孩子,成了广告用语里所谓的‘滞销商品’啦。”

  “我刚才在想……如果我再结婚怎么办?如果是再有个孩子,然后又离婚,付两个孩子的生活费怎么办?”

  “查理,尽管你讲了那么多如果……怎么办’我想你还是不会因此而不结婚。”

  “我也知道。可是钱呢?那是无底洞。”

  苔尔玛对于重婚却有自己的打算。她在规定给孩子玩的时间里,见缝插针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时比里房间里的留声机放着音乐,孩子们在屋里捉迷藏。

  “第一次结婚是为了爱情,那就难免会以离婚告终。第二次结婚时,你已经懂得爱情是荷马克(Hallmark)凭空捏造的,于是就抱有其他目的。”

  “静一下,”他叫道。“比里和芹姆!把留声机放轻点,或者你们自己放轻点!”“所以……第二次婚姻实际上是为了肯定你自己的生活方式或观点。你得明白,第一次你不过是在跟一个母亲结婚。”

  “这我倒不知道,苔尔玛。我看你不必大事宣扬这种论点。”

  “第二次你才是为自己结婚。”

  “你替我省了不少麻烦。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是已经结过婚了。”

  拉里在多年的追逐以后第一个离开了这个圈子。他要跟艾伦佛里德结婚了。艾伦二十九岁,在城里公立学校当教师。拉里是在火岛认识她的,以后一直跟她见面,同时又跟旁的女人约会,这是他一贯的作风。现在他决定不搞接送姑娘这一行了。特德见过艾伦儿次,觉得她有一种能使拉里服贴的力量。她讲起话来声音平和,很有思想,比拉里平时交往的女人更朴实,也更端庄。

  婚礼在普拉柴旅馆一个小套间里举行,来了几个朋友和直系亲属,包括拉里第一次结婚时生的子女: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特德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他想,光阴过得真快呀!

  有一次他在公园座椅上听到一个女人对苔尔玛说:“一点儿没关系。五岁以前的事,孩十们记不清楚。”特德不希望看到自己对孩子的心血付诸东流。所以并不同意这种讲法。那个女人当时说她听到过电视里的一次讨论:“孩子们有感觉记忆,但是记不具体。你的孩子将来可能对今天的事情毫无印象。”那天比里被另一个孩子用玩具汽车在头上砸了一下.特德说了—句:“这算他幸运。”这句话当时不过随便说说,可现在他不安地想着比里究竟会记住多少。等他日后长大了,也达到或超过拉里的孩子的那个年龄,那么,他的言行还会在儿子的记忆中留下什么样的影响呢?

  “比里,你知道爸爸靠什么生活吗?”

  “你有职业。”

  “对,什么样的职业呢?

  “在办公室里。”

  “不错。你看到杂志上的广告吧。喏,我就是招徕一些公司在杂志上登广台的。”

  突然,特德觉得很有必要让儿子了解他的情况。

  “你想看看我的办公室吗?想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吗?”

  “当然罗。”

  “我也想要你去看看。”

  一个星期六,特德带比里到梅迪逊大道和五十七号街拐角上的办公大楼去。门廊里有个穿制服的守门人,比里似乎有点害怕,直到特德出示证件,他们安然通过以后,这才放心。高大而自信的爸爸显得很神气。公司的办公室全锁着,特德拿钥匙打开了外边的门,扭亮了电灯。在孩子看来,长长的走廊就象布满了一个个洞穴一样。特德带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看到吗?这儿写着我的姓名。”

  “也是我的姓,克莱默。”他开了锁,领比里进去。办公室在十四楼,特德朝窗外望去,可以看到东西向的五十七号街。

  “噢,爸爸,真高,真漂亮,”比里把脸贴在窗上。

  他在爸爸的椅子上坐下,旋着打转。

  “我欢喜你的办公室,爸爸。”

  “谢谢,朋友。我的朋友。”

  特德感到满意,因为比里已经表现了小男孩对父亲应该抱有的那种钦佩心理。现在比里是特德的朋友。这几个月来,在特德的生活里只有比里是个不变的常数。他回忆起这个时期爸爸的印象可能还是模糊不清的。他甚至可能对此漠不关心。这自然会使特德痛苦。但是他们俩一起忍受了这种痛苦。他们成了盟友。

  比里呀,只要你需要,我永远会在你的身边,永远支持你。

  “爸爸,这儿有些东西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些画。”

  办公室里装饰着早年出版的杂志的封面。

  “你应该有些斑马。”比里说。

  “干吗不给我画几个斑马,让我挂起来?”

  孩子于是画了几头怪模怪样的动物,身上都有条纹,让爸爸把它们挂了起来。

  乔安娜的父母打波士顿来了。他们上次来纽约时,特德发现他们对女儿有些微愠,现在这股怒气已经转化成了悲哀了。

  “真不象话,”哈丽特趁比里走出房去的时候对特德说,“外公外婆来看孩子的次数比做妈妈的还多。”

  待德猜想他们是希望乔安娜上次路过纽约的时候多呆上几天,而不是象刚才听说的那样,匆匆地就赶回加利福尼亚去。

  “她在那儿干什么?我是说怎么谋生呢?”

  “你还不知道?”

  “我一点不了解她的生活情况哈丽特。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赫茨公司工作.同其他姑娘一起,对人家笑脸相迎,办出租汽车的事。”

  “真的?”

  “她抛下了家庭和孩子,上加利福尼亚出租汽车去了,”哈丽特说。

  哈丽特瞧不起这工作,特德却并不太介意,可是想到乔安娜干这种事要接触多少男人却耿耿于怀。

  “她说她现在能自立,还打网球.”山姆没精打采地说道。他自己心里也有反感,可还得为女儿辩护几句。

  “这也是有所得嘛”特德说。

  “是呀,她在一次比赛中得了第三名。”她父亲是以就事论事的口气说的,可是他觉得这补偿不了她的出走。

  特德建议当晚一块儿去吃饭,这是关系破裂以来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意见,他们问意了。他们上—家中国餐馆去,为了争付账推拉了一阵,山姆坚持说由年长的人作主,终于获胜。

  “我倒想出一宗好买卖,”上点心时特德说道,他想逗大伙儿乐一下。“出售幸运小姐’(MissLucky)甜饼。掰开甜饼,里面写着‘别问’。”

  他们并不觉得好笑,而是为餐桌上缺席的那个人陷入悲哀之中。

  分别的时候,哈丽特吻了特德的面颊,由于好久没这么做了,所以挺尴尬。他们打算明天早上再来,带比里去看自由神像,这对老人来说是很费力的。可是尽管特德劝阻,他们也不听。他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履行外公外婆的职责。

  “他糖吃得挺多吧?”山姆问。“他不应该吃糖。”

  “我给他吃不含糖的胶姆。”

  “吃维生素吗?”“每天都吃,山姆。”

  “里边可能有糖。”

  “好啦,我看你把孩子照料得还不坏,”哈丽特说。

  “对,他照料得还不坏,”山姆还是不肯对特德过奖。

  “不过——”哈丽特说。

  特德正准备听听对自己的贬责。

  “——我看孩子还是需要母亲照顾的。”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女儿的失望和由此引起的痛苦,特德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理解为对自己的批评。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准备去敲开自由神像的大门。那天正好是特德四十岁生日,他没对他们提起,也没向任何人吭声。他没心思去备办蛋糕。他们带比里出去,要到下午好晚才回来。他有的是时间,但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庆祝这一天。上床睡大觉是他优先考虑的选择。

  但是在这个风和日暖的冬天的星期天,他想到这是自己的生日,陷入丁沉思。于是出门沿街慢慢溜达。突然,他心血来潮——他又回到旧地重游去了。他是纽约本地人,不是外地来的,他童年的旧居,乘地铁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

  他乘火车到了勃朗克斯区的福特汉路、杰罗姆大道口。他站在一所小学边上,他五岁时第一次上学就是进的这个学校,那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啦。他又一次从学校走回童年的旧居。

  都是些没有电梯的五层楼房,看上去低矮而且破败不堪,这在建筑学上属于另一个时代。大门口前的小院子当初是为了装点门面设计的,如今却成了垃圾堆。墙上全是涂鸦。

  这个星期天早晨,路上行人稀少。两个只穿了衬衫的西班牙人在修理汽车发动机,三个上教堂去的老太婆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特德走过一些烧毁的铺子,绕开垃圾和碎玻璃,在勃朗克斯区随处可见的城市荒芜景象,已经延伸到他的童年居住的地带了。

  他到了以前住过的房子,那是克莱斯顿大道的一幢老式公寓,靠近一百八十四号街。他在童年时代所住的阳台上坐下,觉得很惊奇,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小。当时他们玩棒球时一个十分出色的本垒打,其实不过几码距离而已。原来有几十个孩子嬉戏的街道,现在看来又狭又短。附近那座大山,他们常从上面滑下来撞进一个雪堆,其实只是一条略有坡度的小街而已。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自己才小不点儿,所以会觉得这些东西那么大,

  街对面从前有个学校操场,他在那儿打过篮球。篮球架也没有了,孩子们现在不在这儿玩啦。一个妇女走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阳台上的这个陌生人,生怕他来拦路抢劫。

  他坐着,心里重温往昔的球局,看到街角上出现了旧时的幽灵,有小伙子,也有姑娘。斯杜马兹洛夫是对方最好的投手,可是特德打了个出色的本垒打,马兹洛夫只好看着球飞过屋顶干生气。那次本垒打又在他眼前重现了一遍,由于记亿犹新,所以三十年后还能看到这幕栩栩如生的景象。几年以后,现在还是孩子的比里,也会到达他父亲当年体验这种经历的年龄。他预感到在第二代人打本垒打时,他已经凋零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得出结论:当年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至少在户外,在打球时还是不错的。而现在比里的生活里缺了些什么呢?

  他想到,三十年前的该子可以坐在阳台上,可以在没有车水马龙的街上嬉戏打球,甚至一个外野手还真能伸出手来叫汽车停住,让击球手从容地击球跑垒。

  比里还不光是缺少街坊伙伴。哈丽特说过,孩子需要母亲照顾。没有一个女人来照顾比里和他自己,这种生活他能坚持多久呢?

  嗨,伊文思先生!一个老人在街对面慢慢地走着。还记得我吗?以前我经常光顾你的糖果店。我是特德克莱默,拉尔夫的弟弟。我欢喜吃你的奶油蛋。我现在搞广告业务。我的妻子抛弃了我,我已经离婚了。我有一个小孩子,快五岁了。我五岁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他来到大广场,在“洛夫乐团”门前停下,这儿是他从前最喜欢来的电影院,天花板上饰有繁星和行云。现在分成三个剧场:乐园1号、2号和3号。

  “怎么还有乐园2号?”他问一个在剧场门口扫地的勤杂工。

  “不知道。”

  “应该叫它‘失乐园’。”

  特德想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可是勤杂工对此没有兴趣,只管扫他的地。

  特德走向地铁的时候,看到一个肥胖臃肿的人朝他走来。他熟悉这张脸,那是邻近一条马路上的佛兰基奥奈尔。那人斜瞅着特德,终于认出了他。

  “佛兰基!”

  “是你吗,特德?”“是我。”

  “你在这儿干吗?”

  “随便瞧瞧。”

  “没跟你见面有——”

  “好长时间啦。”

  “天哪!你住哪儿?”

  “闹市区,你呢?”

  “一百八十三号街靠广场那边。”

  “真的。还跟以前的老朋友见面吗?”

  “没有。”

  “你干哪一行.佛兰基。”

  “在酒吧干。吉列根酒吧。店还在那儿,保存旧日面貌的东西不多了,这铺子也算一个。”

  “吉列根酒家。好极了。”他嘴里这么说.是为了不想让佛兰基不高兴,因为他从来没去过这家店。

  “你呢?”“搞广告。”

  “真想不到。结婚了吧?”

  “离婚了,有个男孩子。你怎么样?”

  “三个孩子。我跟陶蒂麦卡锡结了婚。记得她吗?”

  “噢,当然。佛兰基——还记得有次我们干过一架吗?我的外套把头蒙住了,你打得我屁滚尿流。”当时才九岁。特德终身难忘这场恶斗。这一带的好事之徒从小就是星期五晚上在公园里的殴斗的热烈观众,可是他们看着特德两眼摸瞎,挥动着拳头乱打,实在荒唐可笑,使出面拉开了。特德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窘相:外套蒙住了头使得他一败涂地。

  “打架?你跟我打架?”

  “不记得了?”

  “不。谁打赢了?”

  “是你呀。”

  “喔,真对不起。”

  “什么乐园2号和3号,太可惜了。。

  “是啊。”

  接着,他们就很尴尬地站在那儿。

  “特德,见到你真高兴。有便请上酒吧来。我五点钟上班。”

  “谢谢,佛兰基。改天见。”

  他不想在四十岁生日这天,到从未去过的、还保存着旧日风貌的吉列根酒家去喝酒。他乘地铁回到市区,在家里看了一场电视转播的棒球赛。等到比里入睡后,他喝了一杯哥涅克给自己祝酒。四十啦,祝你生日愉快。在这种时候,如果能象童年一样,一边听无线电播放爵士音乐,一边啜饮巧克力牛奶,那才是特德感到最惬意的。 第12章

  杰姆奥康纳打电话给特德,要他上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特德在早晨九点三十分走进奥康纳的房间。看到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两个酒杯。

  “酒是公司请客。”

  “为什么?”

  “特德,你给辞退了。”

  “你给辞退了,我给辞退了,大家全给辞退了。老板把公司卖掉啦。给你两个星期解雇费,还让你在这个星期之内使用这间办公室来另谋差事,干杯吧。”

  特德给自己倒了一杯,手微微抖了一下,可是还没让他暖过来,喝下肚的酒就跟倒在吸水纸上差不多。

  “他把公司卖掉了!买主是谁?”

  “休斯顿的一个财团。他们认为今后真正的娱乐区一定在他们南方。他们从老板那儿买下了杂志的名字,然后把一切迁往南方。我们成了牺牲品。我们不熟悉当地情况。”

  “可我们熟悉业务呀。”

  “他们要用自已人。我们给撵上街啦。”

  职业介绍所的人对特德讲了几句叫他稍为放心的话。可是他干的是个高度专业性的行业,他知道就业机会不会多。他打听到目前有三个可供选择的职务,工资都比以前少得多。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接受其中任何一个.因为接受任何一个都不敷支出。不过他还是去求见,以便习惯被考问的过程。一个人失业以后,如果想等找到新职再把失去旧职的消息告诉亲友,那么他会发现这个求职的过程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他到任何一个公司去求职,都是被人打发来打发去,见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就这样,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事情却没什么进展。他登记领取失业救济金。不论到哪儿他都随身带着书去看,免得面对接待室的四壁干瞪眼。失业后第三个星期,求职的会见减少了,所以在星期五下午,他发现自己没有约会可赴,没有电话可打,简直没有值得一干的事,只有等着看星期六的分类广告啦。他不想看书或看电影,于是决定跟埃塔和比里上游戏场一起消磨时间。他感到自己深深地陷入了困境。

  他想避免情绪的折磨,认真地从早到晚找寻工作,就象每天上班一样。他常常一早起床,如同上班一样穿戴好然后进城。把四十二号街的图书馆当作办公室。用那儿的公共电话,忙忙碌碌,并在各次约见之间,抓紧时间看书。他常常把有关广告圈出来。编写名单,造访职业介绍所。但是他的锐气正在衰退。好几天直到中午才能给职业介绍所打电话。整个上午都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可干。他常常象做戏一样,穿戴齐整,跟上班的人一起进城,为的是去图书馆。然而到了那里唯一的活动只是看报而已。在四十二号街图书馆还不准你看报哩——他们要检查你的拎包。他只好把报纸偷偷地夹带进去。他把“办公室”迁到附近一个分馆,那儿允许带入报纸和《消费者报道》。他看那些自己绝不需要的产品的资料,以此打发时间。

  失业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要求了解他前一天为了求职作了什么样的努力,打了多少电话?约见了几次?有无记录?能否证实?他回答说,他整天都在图书馆,打了两个电话。

  “你难道不能迁就些吗,克莱默先生?干吗不去试试推销外重窗什么的?”这个工作人员问。

  “这种东西局限性太大。冬天在转暖啦。季节的变化越来越不明显了。”

  “你在开玩笑吗,克莱默先生?”

  “我在找工作。我需要钱。你知道‘查尔欧’的价钱吗?”

  “这跟我们谈的事无关……”

  “空气做的,还要五角三分。”

  那人很不满意,教训了他一顿,但还是批准了他的失业救济金。特德现在是受人约束的人了。每个星期他都得花很多时间等候面谈,以便向他们证明他有权享受救济。

  他算了一下,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差不多要四百二十五元——房租、水电、干洗衣服、埃塔的工资,失业救济金每周只有九十五元。甚至他在工作的时候由于要开支女管家的费用,所以花费也挺大,到发工资的日子,他已经很拮据了。他从来不储蓄。银行里一共才有一千八百元存款。不到两个月,现款就会用尽。

  他告诉埃塔自己失业了,正在找工作,这点埃塔早巳看出来了。她表示同意延期付给工资,不过他宁可跟她按时结清。他没跟比里说。但是这也瞒不过那一对小小的棕色眼睛。

  “爸爸,你被解雇了吗?”

  “你听谁说的?”

  “你现在经常在家。在《佛林特一家》这个节目里,佛雷德也在家。他也是给解雇啦。”

  “你知道‘解雇’是什么意思?”

  “不干工作。”

  “嗯,严格地说,我不是被解雇的。我工作的那个公司迁走了,所以现在得找个新工作。”

  “哦。”

  “得快就会找到的。”

  “明天能跟我出去玩吗?”

  “我最好是去找工作,比里。”

  他失业了六个月,现在降到二流水平啦,只得从索引簿上查到一些商业出版公司的名字,把自已的履历送去。

  威廉克莱默五岁了。他这次生日正好是乔安娜出走后整一年。特德安排了庆祝,还根据孩子的要求定了蛋糕,请了六个知己朋友。特德注意到为孩子请客进行俭朴的庆祝,再买一辆微型汽车,就花了他三十八元。

  他想去干些临时性的工作,上百货公司去当推销员,或打电话去兜售,但是这样一来,就领不到失业救济金啦。除了原先的工作,干别的什么都不上算。钱用得飞快,每样东西都是那么贵。

  “你失业啦,啊——!”他原来打算一找到新工作,就不动声色地通知父母。但是当他母亲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好吗?”的时候,他虽然知道讲声“挺好”,就能顺顺当当地交谈。却还是设法撤谎。

  “公司完啦,妈妈。我们的工作全丢了。我正在寻找新职业,会找到的。”

  “他给解雇了,解雇啦!”

  他父亲走来接电话。

  “特德,他们把你解雇了吗?为什么?”

  “爸爸,佛雷德佛林特是给解雇的。我是离职。

  “谁给解雇啦?”

  “老板瞒着我们把公司卖掉了。”

  “他们没留用你?你准是干错了事才没捞到留用。”

  “我们一个人都没留用。他们把公司搬走了。”

  “现在呢?”

  “我会找到工作的。”

  “他给解雇了。啊——!”他的母亲又接过了电话。“特德,你得养孩子,开支保姆,现在可是百物腾贵哇。你又是一个人,没妻子帮你分坦。上帝保佑你别出事,要不孩子怎么办呢?你现在又没有工作,真把自己害苦了。”

  她讲得真地道,什么都没漏掉。他结束谈话时向她保证纽约的“父子小分队”活得下去,他父亲则在电话那一头叫嚷,要特德夫佛罗里达开出租汽车。那儿有好多老年人无法开车走路又有困难,干这行可嫌钱啦——特德听了,觉得他爸爸完全不理解他。

  职业介绍所一个女职员相当热情地接受了他的履历,并且说一星期内就可给他安排工作,结果过了三个星期也没给他挂电话。夏天近了,大家都不肯离职,为的是要呆着拿假期薪金。特德银行里的存款还剩下九百元。

  “比里,真要命,快出来呀。我跟你玩过啦!晚饭后已经跟你玩了整整一小时了。再不能陪你玩啦。看书去吧。”

  “别对我嚷嚷。”

  “那你别缠人。”

  “我没缠人。”

  “去你的!回房间去吧。”

  他抓起比里,大踏步走向卧室去,由于抓得太紧,大拇指和食指在孩子的胳腮上留下了指痕。

  “你弄痛我啦!”比里哭起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别老缠我。自己玩去,真要命。别打扰我。”

  他的自我意识的中心就是工作。他不觉得自已有才气。他花了好多年时间才给自己找到了这么个范围不大的商业性职业。他推销广告,向客户兜售主意,是个广告篇幅销售员。他需要工作、服装和领带、印有他名字的信笺、秘书、现代化的办公室、使他能正常生活的钱、雇保姆、买酒(公余就靠喝酒来支撑自己)。此外,还要忘掉乔安娜。没有工作,他觉得自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孩子的一切可是事关重大,他完全得依靠爸爸。他以前也失业过,但没有感到如此焦急。现在他晚上醒来,得过好多小时才能重新入睡。

  职业介绍所的职员把他的履历搁错了地方,他们给他上了卡片,又把它混在新近失业的新来者的卡片里了.特德只好再次去跟他们打交道——“你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克莱默先生?”

  比里也想出点力,安慰一下爸爸,这显然是他看滑稽卡通电视节目得到的启发。

  “还记得佛雷德佛林特给解雇了吗?”

  “记得,你跟我讲过。”

  “喏,我刚才在看电视,佛雷德找到新工作了。那不是挺好吗,爸爸?那末你也就会马上找到新工作啦。”

  他收到了杰姆奥康纳的信。杰姆跟妻子去欧洲旅行,决定回来再找个工作干一番然后退休。他进了一家名叫《男子风范》的新杂志。杰姆想了解特德是“进了单位”呢,还是还在“受冷落”。“受冷落”这句话看来真是不对头极了,因为他收到信的那天气温高达华氏92度,特德汗如雨下,拖着步子到商业杂志《包装世界》去求职。杰姆告诉特德他在五十年代有一次失业时间最长,“受冷落”足达一年之久;这话似乎不能给特德打气。

  杰姆奥康纳说他刚谋着差事,一时还不能对特德许什么愿,但是他希望特德到他手下来工作,如果他能说服杂志社为他安排一个职务,如果他能筹到足够的钱,如果特德能至少再等上四个星期让他设法作出安排。

  “这事情‘如果’这么多,还是以后再说吧。”

  “答应找在我设法作出安排之前,别接受没出息的工作。”

  “我尽力不去干没出息的工作。”

  现款剩下六百元了。《包装世界》愿意出年薪一万九千元,也可能加到两万。比他以前挣的少多啦。他们还要他象猴子耍把戏一样,以该杂志雇员的身分,表演他的兜售技术。假顾客就是这家出版公司的老板兼广告部经理,一个六十多岁的油滑的吝窗鬼。

  “很好。过一星期左右通知你。”

  他的心情就象刚对主考的人唱了一曲《强颜欢笑》似的。

  “工资还没定下来。”

  “一万八千五,另加佣金。”

  “你不是说一万九或两万吗?”

  “我说过吗?那我淮是搞错啦。不,一万八千五。我们能用比这低的工资另外雇到人。”

  “太低一点了吧。”

  “嗯,我们不是《生活》杂志。”

  这句话很尖刻,因为《生活》杂志已经倒闭,而《包装世界》还在营业。他盘算着:总算能找到个工作啦.不过可能比“没出息”还差劲多呐。除了杰姆奥康纳的安排,他只能指望这个职业了。要是他干这个活,也许他还得搬到老式公寓去,这样可以节省些开支。要是搬家的话,第一年节约下来的钱又得给搬运费抵销。从纯粹的金钱角度说,不比开出租汽车强。不过在纽约开出租汽车危险性很大,司机经常在开车时遭到抢劫。他引以自慰的是:干自已本行比较安全。广告推销员很少在工作时遭到抢劫。接着他又想:如果真碰到这种事该怎么办?要是在什么地方挨了闷棍或是被杀死呢?比里怎么办?他想到自己没立过遗嘱,如果他突然死去,谁来领养孩子?他的父母吗?不堪设想。乔安娜的父母吗?不可能。特德被死的念头缠住了。于是他决定把孩子交给一个他认为在这方面可以信赖的人。

  “苔尔玛,如果我死了——”

  “别胡说。”

  “听我说。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肯领养出里吗?”

  “你的话太让我感动了……”

  “你肯吗?”

  “你当真吗?”

  “是当真的。我知道这话不容易回答。”

  “特德——”

  “你肯考虑一下吗?”

  “我太激动了。”

  “嗯,如果你肯,我就把这一条写进遗嘱。”

  “特德,别说这种话。”

  “我要在遗嘱里写明。”

  “行,特德。行。”

  “谢谢你,苔尔玛。太感谢了。他跟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好母亲。”

  他尽往坏处想,于是打电话给律师,叫他起草一份遗嘱,指明苔尔玛为比里的监护人,然后又打电话给两年没见面的医生,要他火急给自已检查身体,看看他星期二之前会不会死掉。医生说看来情况很好,不过化验报告要过几天才能送来。下一个周末的早晨,他由于身体健康而感到心情愉快,他在游戏场里跟比里一起玩猴子游戏,比里至今还很喜欢玩这个游戏;与此同时,特德还在想象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当他在教堂里即将举行婚礼之前,还要特德陪他到游戏场去玩一会儿猴戏,当然这是假设特德那时还活着的话。

  再过几个星期他就没能力雇用埃塔了。虽然埃塔叫他延期付工资,他可不能把自己的失业转嫁给这位太太。而且长此以往,他就会欠下债而拖累了她。一年了!奥康纳也失业过一年。以后他恐怕白天得自已照料比里,要是有约见,就雇个人临时料理一下。他如今的经济境况这么差,似乎已经符合条件,可以免费送孩子进日托中心或领取食品券了。

  他的哥哥拉尔夫从芝加哥打电话来。问他好吗?要钱用吗?他觉得从哥哥那儿拿钱就是承认自己失败。他对拉尔夫说不需要钱。拉尔夫下个星期要上纽约来谈生意,他提议一起聚聚,去看场球赛。他叫妻子珊迪来接电话。珊迪说他们一年多没见面啦。她和拉尔夫打算带了孩子到佛罗里达去过夏天,特德是否也带比里去,大伙闹个合家欢。特德说考虑一下,可是心里在想他哪来的钱去佛罗里达呀。

  家里的食品柜几乎空了。伙食账单也难支付。但是特德早先在勃朗克斯区的校园里培养出了强烈的求生意识——那儿的规律是胜者生存、败者淘汰,所以你得百计求胜——于是他耍出了混白食的一招。他拿起一把百货商店的信用卡,全是乔安娜在家时留下的。由于不欠百货商店的钱,所以现在还有效,于是他出去肆无忌惮地买了一大批东西。出售普通食品和高级食品的店他都去了。特德本来连碎肉都买不起,也没钱向超级市场大批定购,可他知道他能在百货店购买食品,他们在几个星期内不会来要账,随后他可以及时把账单开发掉。他买了质量最好的肉、冰冻蔬菜、名贵的小碗豆(价格比以往高上两倍)、科罗拉多的蹲鱼、华盛顿的鲑鱼(全是些高档商品)、意大利面饼和苏格兰馅饼。“太太,这面包真是打巴黎用飞机运来的吗?太好了,我买。”有些他吩咐送回家,有些自个儿拿,总之都没付现钱。真是冰冻食品全席、小牛肉、白葡萄酒、巴依拉酒,全由一位叫沃兴顿夫人的人供应的。上帝保佑你,沃兴顿夫人,谢谢你的配给。连基本食品也很讲究:新译西来的新鲜鸡蛋、花生酱。“烘馅饼?是上等的还是普通的?好,买四个。”他把冰箱和食品柜都装满了食品,前边的小储藏室里也塞满一箱箱的食品。即使别的门路全断了,他们还可以吃童子鸡,而且眼前一文钱也不用付,以后也只需要隔一个时期付一点就行了,总之只要你经常付一些,商店知道你没跑掉就行了,而他也确实没跑掉。

  他在三号大道的勃拉尼史东酒馆跟技尔夫见了面。他们象从前那样要消磨一个黄昏:在酒吧间里喝啤酒,吃五香熏牛肉,接着上席亚运动场去看市队和陶杰队的棒球赛。他的哥哥拉尔夫魁梧而又结实,有一种健壮英俊的男性美,而特德则穿着绸衣服,细条纹领带和平底鞋,活象一个扮演歹徒的电视演员。

  “你瘦了,特德。”

  “我在努力减轻体重。”

  “喂,给他来份‘泰伯’(Tab)”

  “来杯啤酒就行了。”

  “好久不见啦。”

  “可不是。”

  拉尔夫望着玻璃窗外走过的一个姑娘的腿,接着又低下头来看着食物。他们家人之间从来就不十分亲热,当晚餐桌上的情况也是如此。特德想着就感到丧气,饭才吃了一口,彼此就已经没话可说了。

  “喂,特德,记得从前的日子吗?——星期五晚上在马球场或艾伯茨运动场巨人队和陶杰队连赛三局?”拉尔夫看来同样不自然,故意找个话说。

  “那真是好日子。”

  谢天谢地,他们还能谈谈当年的球赛:安尼隆巴第打了四百英尺的一垒打,以及他们年轻时常看的其他比赛。由于谈到球赛,他们就一起到赛球公园去了。到了那里,他们就谈起了正在进行的球赛和球手。球赛进行到第七局时,拉尔夫说:

  “瞧,插那么些难看的旗。他们根本不懂棒球。”

  “还有风琴音乐。”

  “上芝加哥来吧,特德。我能把你安插到酒店里去。”

  “谢谢,拉尔夫。可是我干的不是那一行。”

  “不是在芝加哥市区,在郊区。”

  “我领你的情,拉尔夫,可是不用啦。”

  他们继续看比赛,随后挤进拥挤不堪的地铁这样一路到时代广场都用不着挖空心思找话说了。拉尔夫住在希尔顿旅馆,往那儿走的时候,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当年的篮球上了。

  “喝一杯怎么样?”

  “太晚啦,比里起得早。”

  “他好吗?”

  “似乎不错。”

  “能找到工作吗?”

  “有两个可能性。”

  “特德,你一建需要面包。”

  他的面包还是打巴黎用飞机运来的呢。

  “我过得挺好,真的。”

  “怎么可能呢?”

  “是这样嘛。”

  “只要你开个口。”

  “不,挺好,拉尔夫。”

  钱就是时间。他需要时间,所以他太需要钱啦,但他开不了口。他想:如果承认自己需要,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今天晚上过得很商兴,拉尔夫。你下次来纽约,我们再碰头。”

  他们握了握手,突然之间,拉尔夫紧紧地抓住特德的手,不肯放开。

  “我们家的人都这么疏远,特德……”

  “你不是来了吗,拉尔夫。我们今晚上不是过得很高兴吗?”

  拉尔夫头上的青筋都胀起来了。

  “特德,你肯定有需要。”

  “我告诉你,拉尔夫……”

  拉尔夫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了支票簿,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特德的手臂。

  “什么都不用说,特德。也别动。”

  “拉尔夫,我不会拿的。”

  “特德,这事由我来办。”

  “不,拉尔夫。”

  “我需要做这事。你就让我为你做这事吧。”他趁特德没法挣脱的时候飞快地写了一张支票,把它匆匆折起,塞在特德口袋里。

  “等你发了财还我就是了。”

  拉尔夫用一个胳膊紧紧地拥抱他的弟弟,说:“不过是点钱罢了。”接着就往前走了。

  特德没看支票,他没法这样做。到家以后他坐在餐厅的桌边,终于把支票平摊在桌上。他瞧了瞧支票,然后把头埋在两臂中间。支票上写的是三千元。他哥哥给他买来了时间。明儿早晨,他可以打电话给《包装世界》,叫他们收回那份该死的工作,见它的鬼去。

  《时代》杂志跟他联系,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去会见公司董事,他们对他印象都不错。但是有个问题。他们西海岸分公司一个推销员原先说不想来纽约,现在又提出要重新考虑。这个人有优先权。

  真是糟透了。他有孩子要抚养。他认为挣钱养家是他的一种基本职责,而今他却无所作为。

  他上市中心去,步行走三十条马路到图书馆,然后又步行回来,这样可以活动筋骨,还能省下车钱。查理硬要告诉他一个电话号码。“她挺漂亮,牙齿美极了,我正在给她镶齿冠。”特德说他没钱,没兴趣,也没精力去跟人家从头摸索“你欢喜什么”、“你不欢喜什么”那一套繁文褥节。

  杰姆奥康纳打电话来,详细解释他如何对公司经理进行游说,但是他们不想雇一个拿佣金的人,因为他们想缩减非固定开支——特德简直听不下去了。哪怕是拒绝,最好也要说得干脆。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答复,都说你们说得干脆。老是这么干等着,我实在受不了。

  “特德,我只好同意啦。任务是推销篇幅,还有些你挺在行的零活儿——研究啦,跟广告撰稿员谈话啦等等。”

  “行。”

  “就是没有佣金。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这种活。销售兼管理。算是广告部经理的助手吧,开始阶段的工资是二万四。

  “那你什么时候能办妥呢?”

  “已经办妥了。”

  “我得去见谁呢?”

  “什么人都不用见。”

  “别开玩笑了,杰姆。”

  “人选是由我决定的。”

  “杰姆……”

  “你要当我的左右手,特德。你要这个职位吗?”

  “好,我干!”

  “那这个职位就是你的啦。你受雇啦。特德,星期一九点三十分跟你见面。”

  他挂上话简,蹦了起来。“呀哈……!”他又叫又跳,象个球赛的啦啦队长。比里原先在摆弄那套小工具开作坊,这时也从房里奔了出来。

  “怎么啦爸爸?”

  “有工作啦,小家伙!你爸爸不再受冷落啦!”

  “那好,”比里平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你会找到工作的。”

  “你确实讲过。”特德把他抱了起来,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你爸爸会照看你的。他确实会照看你的。我们可以太平无事啦。”

  我的儿子,再不能有第二回罗。我可再不想过这种受尽煎熬的日子啦。 第13章

  《男子风范》杂志出版了,是一份印刷精良、装帧考究的出版物,有好多彩色插图。公司属于南美洲一个联合企业,这个企业在服装工业有投资,公司负责人认为需要办一份志来推广男人的服装式样。特德帮他们办起了展销部,就在那儿工作,一开始就迅速地定到了几个合同。想到自己干这一行还挺拿手,他心里就高兴。

  他把三千元还给了哥哥,还从旧书店里挑来一册《1944年捧球名人录》一起寄去作为礼物。他在信上写着“圣路易白朗队后来究竟怎么样了?”在写信末的问候语时,他想起以前给哥哥写信时总是不冷不热地写些“祝好”、“问好”、“再见”之类的话。这次他可以写“爱你的特德”。

  夏天,他根据苔尔玛的推荐,在一个白天儿童夏令营给比里登了记。去年夏天是苔尔玛因查理短期生活中的最后—个夏天,芹姆就在这个夏令营里。

  “今年夏天查理不大乐意付钱,”她说道。“我想他最好让我们整个夏季坐在家里,连空调也关掉。”

  一个下午,特德利用中饭时间去参加五岁儿童家长会。实际上这是个“妈妈会”,房间里只有他一个男人。他跟妇女们坐在一起,还见到了比里的辅导员——一男一女,都是大学生,可是特德觉得他们象是十四岁的孩子。特德记下了比里的必需品——姓名标签、多加一双胶底运动鞋、还要一身替换的衣服。他感到旁人在瞪着他。你们这些人以为我是什么,鳏夫吗?以为我失业了而妻子倒在工作中吗?我敢打赌你们猜不中。当首席辅导员描述夏令营中典型的一天生活时。特德不安起来了。游泳池,安全吗?一整天,比里会不会觉得寂寞?他的比里要乘上公共汽车出城,比出租汽车兜风的路程还远呢。到了秋天,比里要上学了,上一所真正的学校,门把手上刻着“教育委员会”的宇样:那时要开会,还要进行忠诚宣誓。他们会接管他。他那天真的小宝贝将要过集体生活。他担心比里的棱角会被磨掉,他会跟别的孩子一样,只不过是领取牛奶的行列中的又一张小脸。现在比里先进夏令营,然后上学。特德由于将要和他分开而感到牵肠挂肚。

  早上特德总要跟埃塔一起等夏令营来的车,可是比里已经不好意思当着别的孩子的面跟爸爸吻别啦。握手似乎又太大人气了——特德还不愿意采用这种方式。他的折中办法是拍拍比里的脊背。

  孩子们开始感到外部世界的存在,并且提出问题,比里也是这样。

  “爸爸,妈妈在哪儿?”

  “你妈在加利福尼亚。”

  “她改嫁了吗?”

  “改嫁?据我所知,没有。你哪儿学来这个词的?”

  “夏令营里的卡拉。她的父母离婚了,她妈妈又改嫁了。”

  “对,有这种事。离婚以后有些人会改嫁和另娶。”

  “你打算另娶吗?”

  “说不上来。”

  “你预备另娶菲丽丝吗?”

  菲丽丝,那个律师。特德几乎把她忘了。

  “不会的,比里。”

  “爸爸。”

  “什么,比里。”

  “你会跟妈妈重新结婚吗?”

  “不会的,比里。爸爸和妈妈决不会重新结婚的。”

  杰姆奥康纳叫特德休假两个星期,希望他出外去散散心。

  “瞧着办吧。”

  “特德,你为工作忙得累死了。你的生活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你已经累垮了吗?”

  他决定不去火岛,因为他不愿意再看别人发生精神崩溃症。他查阅了旅行广告,有两人一组的旅游。这正投特德所好,因为他是两人一组:他和他的影子。旅行期间比里总在他跟前,除非他雇个女佣照看他,以便到酒吧间去兜搭。这算不上舒服的度假。他累了。失业的那一段时间搞得他筋疲力尽,他干得太猛了。他知道从早到晚跟比里在一起,比里会象任何孩子一样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就会得不到休息,也无法恢复体力。最后他决定在八月份休假两星期,他们早该合家团聚一下,所以第三个星期去跟技尔夫和佛罗里达的家人呆在一起,然后再回纽约来过一个礼拜。比里白天全在夏令营,他可以独个儿休息,打磕睡,看电影,呆在家里,在床上吃巧克力冰漠淋,或收看白天电视节目;总之,可以好好地轻松一下。

  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向比里宣布了一条重要新闻,这件事是他先跟嫂嫂证实过的。

  “比里,等到了佛罗里达,我们上迪斯尼乐园去。”

  孩子瞪大了眼睛。他在电视广告节目里看到过迪斯尼乐园。

  “真的,威廉克莱默。你就要跟米老鼠见面了。”

  拉尔夫和珊迪,朵拉和哈罗德都来机场迎接,他们用吃了巧克力的嘴真诚地吻了比里,还送他一袋糖。孩子的外公外婆要是看了准会中风。比里嘴里塞满了糖果,他爱上了洛德台尔堡。他们计划住在附近一家汽车游客旅馆里,在朵拉和哈罗德居住区的游泳池边上过几天。住进旅馆以后,他们跟特德的侄子和侄女聊起来。珊迪原先是芝加哥的歌舞女演员,高高的个子,火红的头发,有一双修长的玉腿,她每次走过游泳池边上,总难免叫那些老头儿的冠状动脉出现危机。他们的大女儿霍里也是身材修长,五官秀丽,虽是黛绿年华,却已学会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游泳池的救生员已经坠入情网——即使脚下有人没顶,他也会视而不见。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杰拉尔德十五岁.是个强壮、结实的孩子,他不断往池子里跳水,不过他只会插蜡烛。他们用年轻人的“噢,好啊”来招呼特德。

  “比里长得多好,”珊迪说道。“可是你这样子够呛。”

  “你别急。等我吃了妈做的饭菜,还要更难看呐。”

  “我做的饭菜?我才不做饭呢,”朵拉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可是同旁人的谈话一句也投漏掉。“我可不为你们那么多人做饭。”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叫拉尔夫请客,”哈罗德说道。

  “拉尔夫,我住在这儿可不要你花钱。”特德说。

  “别提了,我能报销好多呢。”

  “怎么回事?”

  “简单得很。”

  他向朵拉和哈罗德的一个朋友走去,那是个八十开外的清瘦老者,正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许劳赛先生,我想请问您是否有兴趣开辟一条运输线路往芝加哥送酒?”

  “你在开玩笑?我对上食品店走一趟都没兴趣。”

  “打扰了。你瞧,特德,我可以在记事本里写上一笔:‘在佛罗里达跟许劳赛先生讨论供酒线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出差啦。”

  “我们家人有一种幽默感,”他指指父母,“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但遇是总有幽默感。”

  没多久朵抗就在向人介绍了:“这是我大儿子拉尔夫,经营酒的大经理。那是我小儿子特德,他经营男式服装。”

  比里在游泳池的溢流口玩着玩具船,但是当几个孩子跳进水池、泼溅着水的时候,他就急忙跑回特德的椅子边。

  “我们俩是拆不开的一对,”他对珊迪说,既感到骄傲,也有点儿厌烦。

  在幼儿园学期结束前,特德要求跟比里的老师见一次面。女教师说她觉得比里很能适应。“他似乎十分立常。”特德特别注意“似乎”这个字眼。“你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她说道。“是否太胆小了一点?”“这是因人而异的。有些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太粗野。”比里此刻正坐在他膝上,实在算不得太粗野。确实,他感到可能对孩子观察得太仔细了,但这是必然的,因为比里就坐在他身上。

  那天晚上比里打鼾.空调设备咯咯发响,他只睡了三个小时左右。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比里也往游沙池里插蜡烛了,不过他得有特德在水里等着他,乘他下沉之前托住他。这样玩了半个小时以后,特德累得两手都发抖了。比里为争玩具,跟其他孩子发生了几次冲突。他的玩具船被另一个孩子抢走了。他哭得很伤心,特德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教比里采取强硬政策。

  “船是你的,你自己去拿回来。”

  “你凭什么跟我这么嚷嚷,”比里哭着抗议。

  特德在纽约为杂志进行谈判,到佛罗里达来却得为玩具船进行谈判,而且还谈得不大顺利。珊迪一直在冷眼旁观,这时她叫霍里带比里上附近去荡秋千。

  “我给你争取到十分钟。”

  “谢谢,珊迪。”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刚才对拉尔夫说——我认为你和孩子应该分开一些时候。有时候父母跟孩子分开一些时候有好处。”

  “你太紧张啦,”拉尔夫说道。

  “我们有个安排,你可别反对。我们都上迪斯尼乐园去,也带上比里。你高兴干什么都可以:待在这儿,去迈阿密,或者去旅馆开个房间。比里跟我们在一起会很好的。这样有好处。”

  “我现在很难说,让我想一想。”

  这时他穿着尼龙浴衣,比里坐在他腿上动来动去使得他很不舒服,也很尴尬。他决心摆脱这种折磨。让比里到米老鼠的腿上去坐一会吧。

  特德对比里说:他该跟家里人一起上迪斯尼乐园去,爸爸要独个儿过几天。比里听了,感到父亲背叛了他。

  “我们不是讲好一起去吗?”

  “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我不去了。”

  “不到迪斯尼乐园去?是真的迪斯尼乐园哇。”

  发牌的时候就做了手脚,比里设法拒绝去真正的迪斯尼乐园。全家人上了一辆租来的旅行车向北驶去,朵拉想让比里高兴些,带了一大袋棕色和红色的甘草糖。“别担心,没事儿,”朵拉喊道,“吃糖呀。”比里从车窗里凄凉地挥手道别,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分离。

  他们要在迪斯尼乐园玩三天。回家的时候特德可以去接他们,也可以上旁的地方去过完这个星期,因为珊迪还要住下去。下个星期他也能上别处去,不过那就得把孩子交给父母照料,他不大放心让孩子那么多天大吃甜食。哈罗德可不是李沙克博士。有一次孩子们在池边为了玩具吵架,特德正感到束手无策时,哈罗德远远地叫道:“叫他打对方的肚皮。对付他们就该这样。你应当教会孩予打对方的肚皮。”可是他现在自由了。他几乎想不起上次享受这份自由是多久前的事了。他可以不必约束自己的性欲冲动.可以睡到上午十点,可以跟寡妇格拉茨私通,她长相还比较年轻,可能还不到五十岁,算是当地池畔最漂亮的女人,只要不去看她头上的塑料假发,就会觉得她徐娘半老而风韵犹存。他发现自己在偷看寡妇格拉茨。当然,要是他父母听到这种丑事的风声,准会为他点蜡烛祈祷赎罪——“你干了些什么来着?”但是,他能这么胡思乱想说明他确实自由了。

  他不想再在洛德台尔堡——迈阿密地区多花时间。在纽约他看到好多广告介绍佛罗里达西海岸一家新开的旅游观光旅馆。贝壳旅馆仿效地中海俱乐部,付一笔钱什么都包了。这地方看来很吸引人。位于沙拉索塔,有短途航班可到。他只好把格拉茨寡妇让给许劳赛先生啦。他打电话给旅馆、预订了住到星期天早晨的房间。下一次航班的飞机在傍晚起飞。他离开洛德台尔堡,此行比来的时候轻松得多了。

  贝壳旅馆是沿海滩修建的一片互相通连的房间,有现代化设备,式样基本上仿效汽车游客旅馆,房间都朝海,外边有带遮荫设施的就餐凉台和酒吧,还有游泳池。他被领到自助餐厅,立刻发现旅馆是新近油漆的,三分之二的房间都空着。餐厅里的几个人衣着都是那么整齐干净,象是在度例假的航空公司飞行员。他就座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了八个人、五个神采奕奕的男人和三个风度优雅的女人。他希望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地结实和精力充沛。

  他听说贝壳旅馆成了当地三角洲与东方公司雇员们的休憩所在。坐在他那张桌上看来象飞行员的人确实是飞行员。他是星期二才到的,无法加入他们已经建立的格局,因为桌边的男女之间似乎已经编了队。夜总会晚上十点钟才开。他不知道自已能不能熬到那时候不打磕睡。他在酒吧里喝了一杯,看到有一帮纽约佬。大概十二个人,比那些飞行员矮胖些,也紧张些,他们聚在一起,相互为伴。他不想陷入纽约人常谈的话题。后来夜总会里只来了几个人,多数都是成双结对的,他就回房间去了,想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可是五年来为照顾比里而形成的习惯,使他七点一刻就醒了过来。

  特德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吃罢早餐,接着走到海滩去,一个人在晨光中特别显眼。如今迪斯尼乐园在照看比里,没人来拉特德的手,也没人来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他只要对自己负责就行。他奔进海里,独个儿安详地游了一会。他从水里出来。站在岸上,感到一股自由的冲动,于是象乔尼韦斯穆勒那样高声地喊道:“啊啊哈哈哈!”掠起了身后树丛里的一群鸟儿,向迈阿密方向飞去。因为,它们可没有看过描绘丛林生活的电影。

  他在那儿的时候从未提起过比里。有几次在谈到个人问题时,他说自己离婚了。他不想让人知道更多的情况,不想讨论,不想解释,不想谈比里。但是这不过是表面情况。他还是想着比里。他好几次想打电话,问他可好,要和他谈话。他还是忍住了。他留过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们,要是发生意外,他们会打电话来的。

  几个飞行员在海滩上组织排球比赛,特德在火岛久经锻炼,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尊重。比尔、罗德和唐称他为:“特德老兄”;在混合比赛中,比玛丽乔、蓓蒂安和陶丽李叫他“亲爱的特德”。日子一天天迷迷糊糊过去了。他游泳、打排球、游泳、打排球、吃喝、游泳。晚上他跟陶丽.李在一起,她是杰克逊维尔人,是个二十四岁、年轻漂亮的姑娘,从未到过华盛顿以北的地方,在亚特兰大——迈阿密航空公司当空中小姐。他们俩在他的房里同床,然后她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因为她跟蓓蒂安同住一室,不想博个坏名声。后来他简直想不起他们谈了些什么。谈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身边眼前的事情,比如天气多好、排球多有趣、饭菜多可口等等。他们很少谈自己的职业。他没把比里的事告诉她。星期六早晨,她结清了账单,准备回去上班。她谢谢特德,因为他使她的假期过得十分愉快,特德也为同样的理由谢了她。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答应如果到对方所住的城里去就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义务有限的假日关系;它是半热带风情、半罗曼蒂克的。

  星期天,他回到了洛德台尔堡。他在住宅区外面下了出租汽车,向池边走去。珊迪第一个看见他,朝他挥挥手。比里从凉椅后面出现向他跑来。他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沿着通向池边的小路,全速朝他跑来,一边不断喊着“爸爸,爸爸”接着他跳到了父亲怀里。特德抱着孩子朝家人走去,一路听他诉说如何跟米老鼠握手;他这时心里很明白.尽管自己感到有必要离开一些时候,独个儿呆一些时候,暂时摆脱一下好自由一些时候,他终究还是非常惦念自己的孩子。 第14章

  比里现在进了有三十二个孩子的班级,不再呆在自自己的小天地里了。比里克莱默得搞清楚这个道理,沙孟赛家的两个孩子也是一样。第一天特德送比里上学,大楼门口全是跳跳蹦蹦、互相拥抱或是互相殴打的孩子。父母在外边尽管喊:“喂,喂,好啦!”可大部分孩子只当耳边风。比里小心翼翼的,特德领着他走上幼儿园大楼的台阶,到101室去——他仿佛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活里也碰到过101室。特德停留了几分钟,然后走了——“维柳施卡太大会来接你的、回头见,你是个大孩子了。”比里进学校啦。尽管特德感到离别的悲伤和光阴的流逝,他还是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总算把比里送到这儿来了。看来他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苔尔玛对特德的秋季社交活动评价不高。

  “你在退缩了。你不出去玩了。”

  “我有六个电话号码,只要上亚特兰大——迈阿密航空公司去就能约见一个姑娘,而且我还看中比里班上一个同学的妈妈,她那副模样就象《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而且手上没有结婚戒指。”

  “只要你保持交往,就好了。这有好处……”

  “对什么有好处,苔尔玛?”

  “讲不上来。我妈以前者是这么说。大概对交往有好处吧。”

  一天早晨,他走到沙盂赛G的母亲身边,问她是否有空去喝杯咖啡。他们上附近一家咖啡馆去,开头谈孩子的事,接着她告诉特德她已经离婚了,有个朋友,她还建议他们的保姆把孩子领在一起,他心目中的奥黛丽赫本就从约定喝咖啡发展到为女约约定吃点心。特德能理解。孩子们也需要社交活动。

  他加入了学校里的家长联谊会,以便当好关心孩子的爸爸,还报名参加通讯委员会的工作。因此当学校举行“开放周”,让家长参加学校活动时,他就请自己公司的美术部门印了一份向来宾散发的小册子。有一次班会,特德克莱默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挂有一块橡木板,上边画着“我们的朋友——春夏秋冬”的示意图。比里的教师叫皮尔斯夫人,年纪很轻,穿着从印度进口的衣服。她勾起了特德对他自己的加里特大太还有更早的平斯托克太太的暇想,他想把皮尔斯太太带到衣帽间里,在水汀的水汽和湿套套的气味中亲热一番。

  特德的公司里流传着谣言。据说董事们不满意美国杂志业的收益,还说董事长跟人说过这个月内就要结束出版业务。特德非常生气。他又可能要失业啦。生活来源是他最关心的大事,可是他却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它,这不能不使他深感不安。他一直埋头苦干,成绩斐然,可是现在他可能又要徘徊在街头,重温旧日的恶梦啦。

  杰姆奥康纳打电话给在加拉加斯的董事长。第二天早晨,收到一份供公司内外使用的回报,声称绝无停止出版业务的计划。但是,来刊登广告的人听到了风声,都小心提防着,有些人取消了合同。特德和奥康纳在获得经理处继续营业的保证后,就想方设法恢复公司在广告刊登者心目中的声誉。特德决心单凭毅力也要挽救公司和自己的职业。奥康纳和他的关系户进行联系,特德则四出拜访客户,为新的业务展销写稿,积极进行一项市场研究报告,根据市场调查制订了展销计划,并且亲自设计在梅迪逊大道上办了个男式服装展览,借以表示公司仍在营业。他不分日夜地工作了三星期,谣言逐步平息了,新的定货也来了。特德帮助公司避免了一场危机。公司继续运转,他也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有了工作。他还没能解决的是自己的金钱——生存问题。他很可能再次失业,而目前他在银行里的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元。《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估计在纽约把一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得花八万五千元,这还不包括雇管家的费用在内。

  他的朋友拉里的日子倒过得挺好。他和艾伦在火岛上买了一幢房子。

  “你哪儿来的钱呀,拉里?”

  “喏,在公司里交了点好运,而且别忘了,我们现在有了两份收入。”

  两份收入,这是诀窍。他想到了一个有收入的人,她是个艺术创作室的设计师。维维安佛雷泽今年三十一岁,容貌动人,稳重老练,年薪可能有二万元。尽管她在外麦上颇重修饰,但至少有一个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钱而已;如果让她知道,她准会大吃一惊。他想到竟能依靠外力带来感情上的稳定和经济能力,不禁乐滋滋的。任何一个到他家来的人最后总会上他卧室去,而不论他是喝桔子水或作恶梦都会惊动家里的小侦探,他会带领他的人马闯进来;特德一点儿拿不准他自己的人马是否能和比里的人马保持融洽,也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这些问题。

  一天晚上,比里和维维安短暂地见过面后,特德问比里:“你喜欢维维安吗?”不过他也觉得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希望听到的回答是:“噢,是的,她挺好。我可以跟她单独聊天,而且你也知道:一位商业艺术家除了带来感情以外,还能增加我们的收入。”孩子实际上的回答是:

  “嗯,嗯。”

  拉里和艾伦邀请特德和比里上火岛去瞧瞧新房子,度个周末。他们还邀请了另一对夫妇和他们十岁的女儿。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大人喝着香摈。特德觉得非常轻松,就是有点想入非非。他要有这些豪华的东西就好了:海滩别墅,周末可以乘坐远离城市的汽车、冬天的避寒休假和旁的他们永远不会有的奢侈品……到十八岁得花八万五千元,而且得由他一个人负担。如果比里的图画书中的一位好仙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平台上,穿着戴头兜的汗衫问他:“要我赐给你什么?”他会说:“给我六个月生活费的存款吧。”

  城里的天气转冷了。周末的户外活动受到限制,住在城里的家长只好在室内和博物馆活动。特德承担了星期六在家招待比里三个朋友的任务——芹姆和比里的两个同学——请他们吃中饭,下午在家玩耍。比里这下有了伴,而且那几位家长也会轮流作东。孩子们偶尔争执不下他才出面仲裁,绝大部分对间他都呆在卧室里看书,他很想知道比里是否敢于和别的孩子抗争,但是又拼命抑制住走过去瞧瞧的冲动。孩子们似乎都很满意。没人约束他们,他们就自个儿组织化装游戏和捉迷藏,还轮流扮演“吃儿童的妖怪”。他听见咀嚼的声音,心想大概是在友好地吃人吧。这个游戏团体在他家里玩了几个小时。等母亲们跑来领走这些到十八岁得花去八万五千美元的宝贝时,他把他们安然无恙地交了出去,对这一天的安排感到很得意。

  “展销惊人的超级喷气式飞机.”——比里在房里喊道——“同时展示它那难以置信的高速度的秘密。”

  早些时候特德听到孩子们在研究比里一架飞机的结构,看来他们在作科学实验,把那个金属玩具拆开了。

  “来啦!”比里手中捏着残缺不全胁玩具,嘴里发着呼呼声从房里冲了出来。他走到门口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交,摔倒了。特德站在几英尺开外的走廊里,看到他朝自己直冲过来,这些动作一个紧接一个,他想挡住都来不及:孩子往前冲、摔倒、碰撞、胳臂肘敲在地板上又弹上来,拆散的飞机还拿在手里,一声尖叫:“爸爸!”金属片锋利得象把剃刀,刺进孩子面颊上的皮肤,从面额外侧朝上直到发根划破了一道大口子,血流进孩子的眼睛,又流到脸上。在一刹那间,特德给吓呆了。他是视而不见。孩子嚷道:“爸爸,我出血啦。”特德这时已经赶到他身边,抱住他,把他带走,去找毛巾。他自己都快晕过去了,可他还是抱着比里说:“不要紧,孩子,不要紧,孩子。”他拼命克制,不让自己晕过去。冰,他需要冰,冰能止血。他轻轻地拍着比里的头,吻他,用冰和毛巾轻轻地蘸着血;他自己的衬衫上也沾溅了血迹。可不能晕呀——我觉得自己快晕倒了——他检查伤口,试图看清楚鲜血下边的伤势。“血快停了,比里,马上就会好的。”接着他冲到街上,叫住一辆出租汽车赶到医院去,一路轻轻地拍着啜泣着的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摆动。

  到了急诊间,他们前边还有两个病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摔断了胳臂,还有个老太婆摔了一跤;但是护士对特德说下一个就轮到比里,“因为他得动手术。”手术?血止得那么快,他以为伤势并不严重呢。给比里看病的小儿科医生在这所医院里有个诊所,他请护士去问一下小儿科医生在不在。比里不哭了,但是很警惕地望着周围那些人的动作,提防着再发生什么怕人的事情。

  伤口缝了十针,从面颊最高处下来几乎直到鬓脚。医生给孩子头上包了绷带,对比里说:“别拿头撞墙,小家伙,也别洗淋浴,懂吗?”“懂了,”孩子胆怯地小声回答。小儿科医生正好在办公室里,于是下楼来了。他给比里一块棒棒糖,奖励他的勇敢。然后特德和比里在房间外边待了一会。

  “你真运气,值班的是手术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小儿科医生说。

  “您看会不会留下一个挺大的伤疤?”特德轻轻地问。

  “皮肤破了总会有疤的,”外科医生回答。

  “噢。”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嗯,会留下疤。”

  “你得这样想,克莱默先生,”小儿科医生说。“孩子算走运透了。再过来一寸,一只眼睛就报销啦。”

  那天晚上比里拨弄着汉堡包,没有胃口吃,特德吃晚饭时多喝了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他们还是遵照平日的生活习惯,按时刷牙,按时讲故事,两个人都想装作没事儿似地以求冲淡这个事件的影响。特德提前让孩子睡觉,比里因为紧张过度,十分疲劳,所以没有表示异议。

  我就在近旁。要是当时能托住他多好。

  特德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把血迹擦掉。他拿起比里的衣服,跟自己的衬衫和毛巾扔在一边,然后塞进垃圾焚化炉去。看到这些东西他就受不了。晚上十一点钟,他想看电视新闻,结果眼前重现的还是比里摔交的情景。他站起身来呕吐了,威士忌连同胆汁都吐在抽水马桶里了。

  他睡不着。比里在隔壁做恶梦,在睡梦中呜咽。特德走到他那儿去,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终身破了相。终身破了相。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仿佛“终身”两个字别有意义似的。他又在脑海中重温了比里摔交的馈景,如果他早点儿走进房去,早点看见玩具,早点想到比里会做出什么举动,走近些,托住他,或者是如果没有安排这样的下午,比里没那么疲劳,也就不会摔交了……

  他坐在那里守夜,回忆着往事。他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呢?怎么会有一个跟他血肉相连的孩子呢?起初乔安娜刚怀孕时,孩子似乎与他无关,而现在孩子仿佛紧紧扣在他的神经系统上。特德感到这种剧痛不是他的肉体所能忍受的。他的生活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转折点,当时如果作另一个选择,今天的生活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呢?要是跟别人结合会怎么样呢?别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超过一个孩子呢?会不会没有孩子呢?他那天晚上不上那幢海滩房屋去参加舞会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他没对跟乔安娜在一起的男人说那些话呢?要是他没招呼地,如今他会跟谁在一起呢?他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呢?会更好吗?要是这一切都不是这样发生的话,他会不会更幸福些呢?那么也就没有比里了。没有比里他的日子会不会好些呢?孩子在睡梦中呜咽,他想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睡得安宁些,但是他力不从心。

  他断定不曾有过决定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没有那么简单。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比里,比里.我来不及啦,否则我准会抱住你的。

  特德几天没让比里上学,然后取消了限制,比里头上扎着绷带象个勇士的标志。“你缝了十针吗?”芹姆惊愕地问。外科医生说:“伤口愈合良好。”孩子右脸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四寸长的微徽下陷的疤痕,虽然没有破相,终究是个疤。特德的创伤愈合得比这慢。他总是想到摔交。这幕景象会经常掠过他的脑海,叫他不寒而栗,叫他体验到撕心裂肠的痛苦。为了发泄精神上的苦闷,他把这一事故告诉一些熟人,特别强调说:“真运气呀,再差一点一只眼睛就报销了。”他准备等以后再告诉孩子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

  特德跟查理一起在动物园里,孩子们乘着小马车在附近兜风。

  “跟牙齿一样,”查理说。“有的人一颗牙磕掉一小块,就以为人人都在瞧他那个坏牙。有的人在口腔局部装了一个银的牙托,也以为大家全看得见似的。”

  “你不会注意到这个疤痕吗?真的吗,查理?”

  “也许不会。可能你讲了才注意到,”

  “我看得见。有时候我闭着眼睛都看得见。”

  “爸爸,一个同学说他哥哥告诉他有个冰球队员缝了二十针。”

  “冰球有时很粗野,有时候球员会受伤。”

  “给我买根冰球棍好吗?”

  “我得考虑一下。那是大孩子玩的。”

  “我不到冰上去玩,就在家里玩。”

  “那么你成了蓬蓬克莱默啦。”

  “你说什么,爸爸?”

  “蓬蓬乔佛林是个冰球运动员。等你再长大一点,如果你还要曲棍球棍,我就给你买。”

  “到几岁才能不跟狗熊和其他玩具人一起睡觉?”

  “没有特别规定。随你高兴。”

  “我觉得自己够大啦。以后我不想跟他们一起睡了。”

  “只要你愿意……”

  “嗯,不过还得让他们留在我房间里,象雕像那样摆着。白天我还能跟他们一起玩。我睡觉的时候就让他们呆在书架上看着我。”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他的儿子当夜把狗熊放在一边,爸爸比孩子更动感情。第二天早晨,比里感到很骄傲,因为他在没有保护人的情况下安然睡了一夜。他正在经历一系列危机。他整天飞快地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小心。他在家里或游戏场内狂奔的时候,特德总是提心吊胆。“当心,比里,别跑那么快。别跑那么快”这句话对他毫无意义。比里忘了摔交,忘了缝针。他五岁,正在成长。

  可是特德久久不能忘怀比里受伤的情景。他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金属片象剃刀似地割开了孩子的脸。血,以及自欺之谈的破产,完美无缺,漂亮的,脸上没有疤痕,全身上没有疤痕。他那么疼爱的孩子是有缺陷的,也是容易受受伤的。他可能再次受伤,也可能死去。特德为他的孩子设想了一个安全的、有条不紊的世界。但是伤痕却证明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15章

  特德和一位主顾洽谈后回到办公室,别人给他看电话纪录。乔安娜克莱默来过电话,绘他留下了一个本地的电话号码,要他回电。至此他一天的工作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我是特德。”

  “噢,喂,特德,你好吗?”她热情地说道。“换了个新工作,是吗?”

  “是的,换了个新工作。你怎么知道号码的?”

  “从你管家那儿知道的。”

  “你打电话到家里去了?”

  “别看急,我没有惊动比里。我趁他在学校的时候打的。”

  “是的,他上学了。”“嗯,我知道。”

  “乔安娜,有话直说吧!我很忙。”

  “好的,我到纽约来了,有些事想跟你谈谈。电话里讲不方便。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谈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能跟你见面?”

  他可以和她在电话里吵架,或是推托,乃至挂上电话。但是正象他一听说她来过电话就没法继续工作一样,他现在也忍不住想马上知道绝究竟有些什么事。

  “我今天最方便。”

  “行,44号街上新开了一家斯莱特里酒吧……”

  “对。”

  “六点钟在那儿碰头,好吗?”

  “可以。”

  “能再跟你谈话,我很高兴,特德”

  “是吗?为什么?”

  他把桌上的文件整理了一下,打电话给埃塔,请她待在家里,接着又看了一些业务文件,然后在五点钟离开了办公室。他在路上一家酒馆里停下来喝了一杯,为待会儿和乔安娜的对钦预作准备。

  斯莱特里是家小酒吧,店堂后部有几张桌子。他绕过酒吧走到后面,乔安娜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他。她的肤色不象上次那样地晒黑了。她穿着毛线衫和裙子,跟房间里其他的职业妇女十分相似,当然,不同的是她是房间里最漂亮的女人。

  “哈罗,特德,你气色很好嘛。”

  “你也一样。”

  他们向侍者要了伏特加马丁尼酒,特德靠在椅背上,让她开头。她似乎有点儿心神不定。

  “新工作怎么样,特德?”

  “很不错。”

  “那就好。”

  特德拿得准她此行是有所求的。

  一对男女在旁边一张桌旁坐下。

  “你瞧,乔安娜,我们俩也象一对出来小酌的夫妻一样。谁也看不出不是那么回事。”

  “嗯,我想你是要知道我干吗叫你上这儿来。”她笑了,可是特德没笑,他喉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说,“特德,我已经在纽约住了两个月啦。”

  “是吗?”

  “我在东三十三号街租了一套公寓。”

  “真希罕,你一直住在这儿?”

  她有点尴尬,不自然地转动着酒杯。这算是开场白吗?她是不是来讲和的?上次她肯定没有这种意图,不过这回差不多是一年以后啦。

  “事情总在变化。我现在在大中央网球俱乐部工作。干打杂的话儿,能免费打点网球。”

  “我看你为了免费打点网球可给不少人添了不少麻烦啦。”

  “我知道你会那么想的。比里怎么样?”

  “他长大了……只不过……摔了一交……”他得告诉她,几乎象忏悔一样。“把脸摔破了。留下个疤,乔安娜,打这儿到这儿。”

  “噢。”

  “还算运气,没有更糟。”

  他俩都不作声了。自从决裂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共同的心情。

  “远看看不出来,特德。”

  “怎么?”

  “我看见过他。”

  “是吗?”

  “有几次我把汽车停在学校对面,坐在汽车里看你送他上学。”

  “真的吗?”

  “看上去是个大孩子啦。”

  “你坐在汽车里?”

  “看我的儿子……”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乔安娜孤零零坐在街对面汽车里的景象感动了特德,他摇摇头。

  “我忍不住了。我仔细考虑,想下决心……”

  她确实想讲和!所以才这么和气。

  “特德……我要把比里领回去。我们可以协商,让你每逢周末来看他,但是我要监护权。”

  “你要把他领回去?”

  “我在纽约定居了。我愿意跟他一起住在纽约。当然,不应该把你们俩分开。”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要我的儿子。我不能再坐在街对面的汽车里看他啦。’

  “你一定在跟我开玩笑。”

  “不是的。”

  “我为他花了多少心血!我为他忍受了多少煎熬!而你现在倒要把他领回去了?”他提高了嗓门。

  “我们平心静气地谈吧。”

  他们俩虽然跟房间里旁的一对对男女非常相似,可是现在他们暴露了相互之间的真正关系,周围的人就开始打量他们啦

  “我总算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总算安排妥当了——而你现在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我并不想把你排斥在外。你仍然可以来看他。每到周末你就见到他啦,特德。你是他的父亲……”

  “你呢?”

  “我是他的母亲。我如今还是他的妈妈。我从未放弃过这个身分。不可能放弃的。”

  “乔安娜,见你的鬼去吧。”

  “特德,我想同你开诚相见,我有旁的办法达到这个目的。”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尽管这不是世界上最明白的话,可我还是要说。见你的鬼去吧。”

  “特德,还有法院呢。我能诉诸法律……”

  “我不想再谈了。我要问的是谁付酒钱?”

  “你讲些什么?”

  “谁付款。我吗?又来敲我竹杠啦?是你邀我来跟你喝酒的——来听你提出要求的,难道还要我付钱吗?”

  “谁付钱是无所谓的。我付就是啦。”

  “好,这就对了。你付钱。侍者!”

  侍者就站在旁边,他特地挪近来听三号桌上的闹剧。

  “再来一杯!快!”

  “好的,先生。”

  “你付钱,我喝酒。”

  “特德,你别生气……”

  “有别的东西吃吗?我想叫柜上来一客三明治。这你付不付?还是光付酒钱?”

  “随你点什么都可以。”

  “你一贯出手大方。”

  “特德,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考虑过不少时候。我有了一些变化,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认识了些什么?我倒很想知道。”

  “也没什么具体的东西。”

  “讲一件事吧。告诉我一件由我付了代价而你现在认识到了的事情。”

  “我绝不该和你结婚。”

  她讲话的声音很柔和,并无特殊的狠毒意味,只是叙述一个事实,不仅是对特德说的而且也是对她自已说的。她在感情上如此决绝,使他大为震动,有一会儿,连火气都消了。待者拿来了酒,放在特德面前,特德坐在那儿只是呆看着。

  “记在这位女士账上,”他说道,“由她付钱。”接着他的起身来,走出了酒吧,把她撇在那儿。

  那天晚上,比里稍微有点儿小过失,特德就冲着他瞪眼睛吆喝,而且很早就打发孩子上床,因为他没有耐心念故事给他听,或是满足他为了拖延上床时间而提出的再喝些苹果汁的要求。

  “你今天脾气不好。”

  “今天糟透了。所以我希望这一天赶快结束。你马上上床,就算帮了我忙了。”

  她要把孩子领走!他真希望酒吧间那个场面能再现一次,好让他把酒泼在她脸上。

  电话铃响了,维维安要谈她买芭蕾舞票的事,一刹那间他搞不清对方是谁?在说些什么?她没买到芭蕾舞票,看电影去好吗?电影跟芭蕾舞有什么区别呢?他压根儿不在乎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干什么去。

  “行,看电影很好,好极了!”

  “你好吗?”

  “不太好。”

  “出什么事啦?”

  “没啥。过两天跟你说。”

  “什么事呀,特德。”

  “没什么。”

  “真的……”

  “我原来的妻子到纽约来了,要想取得对我儿子的监护权。”

  “噢——”

  要是特德说:“我伤风了,”或者甚至是“我这儿有客,”维维安大概都会满意,这个回答倒很可能出乎她的意料。

  “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还说不上来。”

  “我能帮什么忙吗?”

  “能,给我把她宰了吧。”

  他走到酒柜跟前,拿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只喝白兰地用的酒坏。他把酒杯平端在径手里,接着突然用尽全力把酒杯扔在起居室的墙上,碎片在房间里撒了一地。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有一两秒钟他感到很愉快,但也不特别舒服。上床之前为了找点事干,他把碎片全扫掉了。

  第二天早晨,乔安娜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他不接。后来她又来了个电话,他还是不搭理。她叫秘书传话给他:“告诉克菜默先生,事情没有解决。”乔安娜提到过法院和诉诸法律。他觉得不理睬她的电话在法律上不见得对他非常有利。

  他去拜访约翰尚赛律师。律师记下了他认为最关键的事实,并且核对了几个日期,例如她离家多久了,上次来纽约是什么时候等等。

  “她干了不少侧翼迂回呀,”律师说道,他总是爱用橄榄球术语。接下来他想了解乔安娜究竟是怎么对特德说的,并且把她的话写在本子上。

  “好吧特德,你有什么打算?”

  “法律手续怎么样?”

  “你的口气象个律师。法律不是关键。主要得看你想怎么办。你想带着孩子一如既往地过日子呢?还是想放弃孩子换个生活方式呢?”

  “律师说话有点象法官了。”

  “一点也不。特德,输赢得看最后结果。可是你首先得决定你是否想参加竞赛。”

  “我要我的儿子。我不能让她领走。”

  “这就是你对问题的答复。”

  “她没资格带领他。”

  “特德,这就不是对问题的答复。她说的有理,你知道吗?法院会管这码事,而且到目前为止她的行动都是非常负责的。”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战术上说是这样的——她有她的比赛计划。我估计有人给她出主意。她没有采取卤莽行动.也没避开你找孩子。她找到了工作,定居下来了,而且就在你所佐的州里。她还说她并不想割断你和孩子的关系。这些步骤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再打电话给我怎么办?”

  “对她说你得花点儿时间考虑。除非万不得已.她大概不会上法院去。”

  “嗯,我是不会让步的……”

  “特德,要利用这段时间。我碰到复杂同题总是做一件大有助益的事情:我把问题的正反两面的理由都开列出来,逐条写出来,然后仔细研究。你也应该这样做。”

  “我对自己的要求清楚得很。”

  “就算帮我个忙吧。把正反两面的因素开列个清单,然后,你如果确定无疑地知道你要保留对孩子的监护权——那么我就会深信无疑,你自己也会深信无疑,这样我们就能全力以赴投入竞赛,把他们打个一败涂地。”

  特德虽然信任尚赛,却还想摸摸他的底。杰姆奥康纳曾对特德说他有个堂弟在当法官,特德就请奥康纳打听一下尚赛的声名可好。乔安娜打来的电话还没有回。他挂了个电话给她,说是需要花些时间来研究“她的要求”,他讲话时字斟句酌,拿不准她是否会把他的话全记下来,去请教她的律师。乔安娜问是否可以见见比里。

  “不行.乔安娜,现在这样做会引起一连串问题。我不想让你见他。”

  “真可笑。难道我想给自己儿子买个热狗.也得先去申请法院批准?”

  “听着.宝贝,这个处境不是我给你造成的——是你自己造成的。顺便问一句,你怎么还用克莱默这个姓。”

  “我觉得这个姓很好听,所以一直用着。”

  “你倒是个无拘无束的人。”

  说了这句刻薄话,他就挂断电话。他单方面幻想的和好就到此为止了。奥康纳打听到:在办理家庭诉讼的律师中,约翰尚赛名望很高。特德于是把律师的问题撇在一边,而去注意生活的其他方面,例如工作、当父亲、当情人等等,可是这些事他一件也办不好。他和维维安约会。虽然她建议他一吐为决,但是拒绝和她商量└比里的问题。“今天晚上不谈啦,”他说道,“我已经想得太多了。”他们去看了一个喜剧电影,他却心事重重,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后来回到她家里跟她同床,他也只是象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样走了个过场。

  第二天晚上,他在家睡到半夜,突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下了床,走进比里的房间。孩子睡得很沉,特德把他从熟睡中推醒,在比里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回这样做。

  “比里,比里,”他边喊边推。孩子睡眼惺松地始起头来。“我爱你,比里。”

  “噢,我也爱你,爸爸。晚安。”孩子睡意很浓,翻过身去又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也不会记得这件事“

  “晚安,比里。”

  查理已经多次邀请特德去见见他的新“女友”。他将在星期天下午举行一个鸡尾酒会,并且邀请特德参加。查理通常都用大红肠和里茨饼干招待,一点也引不起特德的兴致,可是他也没有兴致干任何旁的事。那天下午比里上朋友家作客去了,特德可以去参加舞会,他知道准有好多查理的牙医朋友出席,所以要是牙缝里做进了红肠,就能得到权威性的诊断。

  查理穿着漂亮的单身汉的服装——一身便装,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他领着特德从许多牙医身边走过,牙医们正在跟房间里的年轻女人跳慢狐步舞,可是跳得很不好;其实这是一种求偶仪式,但是在星期天下午三点钟,在一个太热的房间里却显得不伦不类。查理用白酒、新鲜的碎肝红肠和里茨饼干布置了一个酒吧,他在那儿把特德介绍给一个高大而又风骚的女人。

  “这是我的女朋友宋德拉本特里。这位是特德克莱默。”

  “查理跟我谈起过你,特德。你们是游戏场上的老伙伴。”

  “对,我们是秋千大王。”

  他想笑可是忍住了——查理这家伙竟会找到这么一个动人的女人。查理告退去应酬,宋德拉仿佛看透了特德的心思,从而为自己作了解释。

  “查理不太老练,不过很真诚。”

  “对,你说的对,他是个好人。”

  舞会里的妇女看上去都很年轻,满屋子都是牙医,他不想再了解宋德拉跟查理的关系了。他心头有一种把人往坏里想的怀疑:查理大概是免费给她做应该收费很高的手术。他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进了浴室,由于无事可做就洗了下脸。他走出来,靠在墙上,望着一对对男女在大白天里按《半夜初度》的节奏跳舞。有个非常性感的女人,穿着缎子外套和粗布衣服,站在特德旁边;她三十多岁,是屋里年龄最大的女人。

  “你是他们家哪方面的朋友?’

  舞会上的寒暄,没话找话,只要对答适当,就能对付着继续谈下去:

  “我是新郎的爸爸。”虽然不很高明,但她还是笑了。

  “你也是牙医吗?”她问。

  “不,我是病人。”她又笑了。

  在房间那一头,宋德拉挽着查理的臂,轻柔地诉说知心话。也许她是一片真心。总之查理可以随心所欲地和城里无数的宋德拉交朋友,不论他是否免费给她们看牙,也可以随心所欲地举办舞会。特德从来不举办星期天的鸡尾酒会,这倒不是说他不想举办,而是说如果他要举办,就得将孩子作好安排。他还能独自呆上一个小时就得去接比里了。特德感到两重苦闷:一是因为来参加了舞会,二是因为得离开这儿。

  “我刚才问你,你是什么病人?——牙齿有病还是精神有病?”

  “牙齿有病还是精神有病?问得好。我实际上是推销广告篇幅的。告诉你,我只能在这儿呆一个小时。我们在一小时里干不了什么。”

  “一小时以后你要干吗去?你需要去吸一口毒过瘾呢,还是得带狗出去散步?”

  “你很漂亮,但是我得走。要是我现在感到的激情是洪水的话,洪水已经很大了,够得上领取联邦政府的救济金了。”

  她又笑了。他觉得非常单调乏味。

  “我的这种笑话多得可以车载斗量,”他没精打采地说。

  他跟查理和宋德拉告了别,就去接比里了。他不相信自己比旁的单身的父亲或母亲更依恋孩子,他不相信自己比苔尔玛更依恋孩子。但是他知道他比任何男人都更爱孩子,因为他所认识的离了婚的男人都把子女扔给了母亲。他带比里回家,孩子由于疲劳和染了感冒,因而精神不振,晚饭除了重油蛋糕什么也不肯吃。他说:“应该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是鸡蛋做的,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接着他想起三天前有一段《蝙蝠侠》节目没看到,于是哭了起来。给他吃感冒药,他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全吐在睡衣上,最后总算去睡觉了;他全然不知道他可能由于乔安娜的律师的要求而处于监视之下。特德不能想象开列一份清单,把问题的正反两方面的理由逐条写下来就能解决是否应该打官司争孩子的监护权。但是他的律师似乎认为这样做可以澄清他们的立场,所以他就拿出纸笔来,准备列个表格,看看有没有用处。

  “丧失自由”,是他想到的第一条不抚养比里的理由。有成千上万象查理那样的离了婚的男人在寻欢作乐,他们勉强记得每逢周末根据法院安排去跟自己的孩子度过很少几个小时;他们下了班能随便到谁家去,随便跟谁睡觉。

  “睡眠”,是他半开玩笑写下的第二条理由。比里不在身边,他就用不到一天忙上二十四小时,星期五早晨可以睡到九点钟,甚至睡到九点半。

  “钱”,乔安娜肯定会要求他付孩子的赡养费。但她大概也在工作,那么他可以跟她打官司,叫她交付自己的保姆费。他估计不论达成什么协议,总比他独个儿负担家用来得少些。

  “社交生活”,他的社交生活始终不顺利,而凭良心说,这不能怪罪比里。特德知道他不善于处理关系。有了比里,总有他在场,只不过是使得本来就困难的事情更加固难罢了。

  “感情上的相互依赖”,他跟苔尔玛讨论过这个问题:父母单独跟孩子相处,容易拿孩子当成借口拒不和别人交往。他们一致认为,既然紧密地生活在一起,就难免有些相互依赖。可是他想这种依赖性是否已经冲击到了社交生活,而社交生活是经不起经常冲击的。

  “谁领养比里”,父母离婚.孩子一般都跟母亲,比里也可以跟母亲。这样他逐渐长大了不用煞费苦心地向人家解释他的父母是谁啦,这样他可以更象其他孩子。哈丽特说过,孩子需要母亲,而比里的母亲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了。

  当他开始开列把比里留下来的理由时,思路就没这么流畅了。

  “职业上的好处”,他一上来就写这一条理由是因为方便。他认为由于需要监看比里,他在工作上更多责任,因而更成功。

  他还准备另想些理由,可是想不出。思路堵塞了,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保留比里的理由了。没有理性上的理由,只有感情上的理由。他们俩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漫长、累人和亲密无间的时日。乔安娜出走以后,他做了多大的努力才为他们俩重建了生活。他们俩做了多大的共同努力才熬过来。滑稽的事情,困难的时刻,意外的事故,肉馅饼,还有特德生命中被比里以某种特殊方式占据的那一部分。

  比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他。

  特德拿起清单,握在手里揉成一团,哭了起来。他那么多年没哭过了,现在哭起来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只能勉强地记得哭泣是什么回事。他哭得停不下来了。

  我不会把你给别人……我不会把你给别人……我不会把你给别人。 第16章

  律师建议特德开张名单,把能够出庭证实他人品端正,配当父亲的人都列上。他应该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乔安娜,然后等着看她是否真的向法庭要求获得对孩子的监护权。躲避是个很吸引人的解决办法。他和比里可以回到自然的怀抱里,过一种超脱尘世的生活,借此回避冲突,让乔安娜到处去找。可是他住过的地方没有一处可以重返自然,最多只有纽约市勃朗克斯区的圣詹姆士公园。他的根是扎在城市生活里的。他们无法以野果为生。

  他往大中央网球俱乐部打了个电话给乔安娜。

  “乔安娜,你有便谈话吗?”

  “可以。”

  “我已经作出了决定,乔安娜。我不打算把比里给你,不论现在或将来,不论今世或来世都不打算把他给你。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看法。我绝不会拱手把他让给你。”

  “特德……”

  “我们经常彼此误解,但愿我现在把话说清楚了,不至于让你误解。”

  “特德,我以前作为一个母亲也不是不贤慧,只是力不从心。现在我知道我能够胜任了。”

  “你使性子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耐着性子由着你,对吗?真亏你说得出。你跑东跑西……”

  “我现在在纽约,我住下不走啦。”

  “这只是为了在争取监护权的听证会上给人良好的印象吧?乔安娜,你想当母亲吗?想当就当吧。去结婚生孩子好啦。不结婚就生孩子也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别把我卷进去。也别把我的孩子卷进去。。

  “孩子是我生的。他是我的。”

  “我记得你曾经把这个事实抛到九霄云外了。”

  “连他的名字都是我给取的,比里是我给他挑中的名字。你想叫他彼得还是什么。”

  “那是陈年旧账啦。”

  “你还能见他。。

  “不错,每晚都会见他。你把我的话转告你的律师。”

  “你让我说什么呢?就说法院再见吗?”

  “那就随你便啦。我可以告诉你,你要向法院申诉你是赢不了的。我能击败你,乔安娜。”

  他指望乔安娜看到他态度坚决就能知难面退。早先乔安娜弃家出走,曾经使他茫然不知所措。现在他恨不得乔安娜能再次撤手不管。

  如果说特德曾经指望孩子对他感恩戴德,孝顺恭敬,那么,那天晚上比里为了想推迟睡觉跟他争吵时,对他说的却是:“爸爸,你讨厌透了!”接着,比里又同样突如其来地从卧室跑出来,一点不是为了卖乖讨好,在父亲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并且说:“我忘了给你道个晚安。我意思是你亲了我,可我没亲你。”接着,又不急不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感到有趣,暗自琢磨孩子到了十来岁以后,这种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并且渴望到那时候他们还生活在一起;他祝愿自己已经把乔安娜吓跑了,或者是她意识到孩子会侵占她谈情说爱的时间,便改变了主意。

  “真该死,难道我又要失业了?真是些该死的笨蛋!”

  “我很抱歉,特德,”奥康纳说,“这都怪我不好。”

  公司里的人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到底问题出在哪里。特德没有参加——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公司的董事们缺乏见识,没有为办杂志提供足够的经费。

  “我真的在考虑退休了,特德。可是我向你保证,我要先设法给你找到工作再考虑自己。”

  “谢谢你,杰姆。可是我拿定主意要在四十八个小时内找到工作。”

  “这你怎么能办得到?”

  “我也不知道。”

  公司在圣诞节前夕解散,没有奖金.只有两个星期工资的遣散费,好几个存心报复的职员把办公室里拿得走的东西都偷走了:钉书机,复写纸,打字纸。特德走的时候抽屉完全保持原样,连文件都没有整理一下。他跟奥康纳谈话结束以后,跟几个人告了别,就径自离开了办公室。

  “祝你圣诞节愉快I”在大楼外面,一位体重不够分量的圣诞老人向他祝贺道。圣涎老人手里拿铃,身边还有个烟囱。

  “胡扯!”特德回他一句。“我从来都是这么说的。”

  负责复印简历的小伙子可能觉得特德是精神失常了:他在复印机旁边的一张折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就在一份个人简历表上胡涂乱写起来。

  “一个小时之内给我。”

  “先生,得先送给打字员,再……”

  “一个小时!我付三倍价钱。”

  他一边等简历表,一边就给各职业介绍所打电话,要求约定面谈时间。

  “你对他说:他要么今天三点钟见我,要么我就另找工作。”

  “你大概是个权势人物吧?”

  “对。对。”

  一年十二个月,这个时候失业最糟糕:各行各业的人都因为过圣诞节而心不在焉,谁也不去调动工作。他拿起个人简历,走了出去,整个下午都花在从一家职业介绍所赶到另一家,再乘出租汽车到《纽约时报》办事处查阅过去一周的所有招聘广告。第二天上午,他八点半就出了门,地铁进站出站放慢了速度,他就神经质地用脚拍打地面,一到站就拾级而上,第一个赶到职业介绍所,然后又第一个赶到另一个职业介绍所。他奔跑,打电话,留下简历。他会找到职业的。他很快就会找到职业的。他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如果他能稍停片刻,就会意识到他是吓坏了。

  但在一阵狂躁之中给自已规定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间限制,二十四小时过去以后,他已经发现只有两家报刊需要雇人招徕厂商刊登广告:《包装世界》老奸巨滑的出版商,不是始终没有雇人,就是雇了不久就又解雇了。《麦克考尔》杂志的空缺,两个月了还没有雇人。职业介绍所的人对他推心置腹地说,这个空缺叫人怀疑,他们可能根本不存心雇人。他还是走进了公用电话间,脚拍打着地面——这是他四十岁上新发生的神经质动作。

  “约翰,我还没有听到她的回音。”

  “你可能把她吓退了。’

  “我恐怕应该告诉伤——我的处境变了。我失业了。公司又倒闭了。”

  一阵沉默。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叫特德受不了。

  “没有关系。我们能对付。如果出席听证会,凭你现有的钱就够了。我看你十拿九稳,反正你付得出钱。”

  “这事得花我多少钱,能说个准数吗?”

  “很贵,特德。而且如果出席听证会,还要看听证会开多久。毛估估得要五千美元。”

  乔安娜呀,你别跟我纠缠不休好不好。

  “万一你败诉,你还得承担她的费用,不过我们还是不去想它的好。”

  “天哪,约翰!”

  “叫我怎么办呢?就是这么个代价。”

  “谈别的吧,你觉得我失业会有什么影响。肯定不会对我有利。我在争取保持对孩子的监护权,可是我连工作都没有。”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有工作对我们会有利些。你有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吗?”

  “有的。谢谢,约翰,”他的脚又不停地拍打起来了。他从公用电话间跑了出来,直奔下一个职业介绍所。到了门口,他站住了,原来他以前来过。他这时站在麦迪逊大窗和四十五号街的交叉路口上,喘着粗气,脚拍打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说动了职业介绍所的人:替他跟《麦克考尔》杂志的人商定当天下午四时面谈。《麦克考尔》的广告经理是个四十几岁近五十岁的人,他这时一门心思想的是下班时间快到了,该回家过节了。他只想走个过场就把他打发掉。特德施展了全身的解数,大谈自己在其他几家杂志的经历,并且用事实和数字说明了市场、人口和报刊广告与其他种类广告的利弊(这都是他以往一次推销活动中说过的话)。当他把对方说动了,他又出其不意地问是不是还应该见别人以及是否能够马上就见?

  “还应该见广告主任。可是他要到外地去了。”

  “你是不是能够请他到这里来一下,或者让我们一起去见他?”

  “你这么做未免有些冒失,克莱默先生。’

  “怎么办呢,我就是想要这个职务。”

  那人把特德上下打量一香,便拿了简历离开了房间。过了十分钟他又跟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起回来了。他们握了手,那位广告主任往椅背上一靠。

  “冲劲十足的人原来就是你?”

  “你能把你刚才那一套再说一遍吗?”广告经理说。特德又自吹自擂了一番,并且着手把这笔交易定下来。

  “据我所知你们准备付年薪两万五到两万六。我看,象我这样的经历就是两万五罗。”

  “两万五,”广告主任留有余地地说。

  “好的。我还能再让一步,只要两万四千五,比你们肯付的少五百。不过你得马上同意。不能等到明天,下个星期,或者节日以后。这一句话值五百块钱。我能多挣佣金,从中得到中补偿。”

  “你是个很厉害的推销员,”广告主任说。

  “只此一次,过时不候,两万四千五。”

  “劳您驾啦,”广告主任说着,示意特德到办公室外面等着。

  冒失鬼;我一定是疯了。我急什么呢?找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我确实走投无路了。

  他们又把特德请进办公室。广告经理又把简历最后看了一眼。

  “我们要跟你的几个推荐人核实一下”他说。

  “请便。”

  “我相信都是经得起核实的。”

  “克莱默先生,”广告主任说,“欢迎你以年薪两万四千五就职。”

  我办成了!谢天谢地!

  “先生们,我能跟你们共事,感到很荣幸。”

  他匆匆忙忙地沿街赶回《男式时装》杂志办公室所在的大楼。瘦削的圣诞老人还在那里,克尽职守地站在小烟囱前摇着铃。特德在应该投放零钱的地方投入了一张五美元的钞票,而且出于兴奋,紧紧地握了圣诞老人的手,疼得他发出了呻吟声。

  《麦克考尔》杂志社的工作在节日期间放慢了节奏,这有利于初来乍到的特德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他的脚再也不拍打地面了。该社是个根底很深的老机构,自有一套工作程序,特德顺应了他们的规矩,到了元旦以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他已经有一系列顾客需要拜访,以便招徕广告。他由于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所以还没有动用遣散费。这笔钱他本来是打算留着以备争取监护权的听证会之用的。乔安娜至今还没有给他任何音讯。

  有天晚上十点钟电话铃声响了。

  “克莱默先生,我是莱思威利斯。我是乔安娜的朋友。”

  “你有什么事?”

  “我想我或许能为解决目前的僵局略助一臂之力。”

  “我没看到有什么僵局。”

  “我想你我要是能见面谈谈,或许能澄清一些误会。”

  “你是乔安娜的律师吗?”

  “我碰巧是个律师,可并不是乔安娜的律师。”

  “那你是谁呢?”

  “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我想如果你我见面谈谈,我能帮你和乔安娜双方都避免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一个陌生人打电话给我以便帮我避免不快——这就是她的下一步棋。”

  “不是这样的,请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乔安娜甚至没让我打电话。”

  “她甚至不知道你给我打电话,对吗?”

  “她知道的。可是主意是我的。”

  特德很想知道对方计划怎么走下一步棋,因而很想见见乔安娜的“朋友”。

  “好吧,威利斯先生。星期五八点钟在八十三号街三号街口的玛德尔酒吧外面见面吧。我们可以喝杯啤酒,随便谈谈。”

  “很好,克莱默先生。”

  “是的,样样事情都很称心如意,对吗?”

  约翰尚赛并不反对和第三者见面,因为这有利于获取情报,可是他反对去酒吧喝酒。宁可到顾客较多的咖啡馆去喝杯咖啡,或者在特德住的大楼前面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关键是不要上别人的圈套——别陷入一场争论,一场拳斗,或让同性恋者缠上,别让警察抓起来。他对自己尽看事物的阴暗面表示歉意,可是他强调指出,使用这种手法的大有人在,而法官对任何这种违法行为都会不满意的。

  第二天早晨特德简直无法相信比里跟他说的话。难道小孩子有特异的心灵感受能力吗?每次谈话他都是等比里睡着以后才进行的。可是在早晨上学的路上,等红灯换成绿灯时,比里却无缘无故地问道: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妈妈?”

  “现在很难说。”

  “我想见妈妈。”

  “比里,我知道你想她。”

  他们继续往前走,谁也不吭声。到了学校,孩子抬头看着父亲,他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满意的解决办法。

  “柳维施卡太太多少也象个妈妈。她不是个真的妈妈,可是多少也象个妈妈。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威廉克莱默。”

  孩子认为自己已经让父亲安心了,便登上台阶上学去了。

  到了晚上,孩子要求父亲给他念个故事——《跑掉的兔子》。故事是说一个小兔子老要逃跑,可是不管跑到什么偏僻的地方,他的兔子妈妈总能找到他。乔安娜出走以后,特德就把这本书扔掉了。读这本书会叫他受不了。他说书不见了,拿了《大象巴巴尔》读绘他听。比里入睡以前给自己编了一套妈妈和孩子之间的对话,自言自语。特德疼爱孩子,孩子想见妈妈,他不能再阻止孩子见他妈妈了。第二天他在办公室给乔安娜打电话,两人就象路人一样,冷冰冰地说了几句话。特德跟管家作出安排,让比里第二天傍晚五点钟跟他妈妈一起去吃晚饭。特德要她转告她的朋友原来谈妥的会面改在大楼前面,不上酒吧去了。乔安娜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听说了。”他们彼此再也没话可说。

  特德站在大楼前面等候乔安娜的代言人。对方是乘出租汽车来的,是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头发金黄的青中男子(特德看他不会超过三十岁),皮肤黝黑,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没穿大衣,手臂上挂着一件单薄的雨衣。纽约正值阴湿气候,温度在华氏二十度,这种打扮表明他不是十分健壮就是十分愚蠢。

  “克莱默先生,我是莱恩威利斯。我们到哪儿谈谈?”

  “就在这儿谈。”

  “悉听尊便。我首先想说明,乔安娜跟我是好朋友。”

  “祝贺你。”

  “我自认为对她很了解,从某些方面来说,比你更了解她,如果你能接受得了的话。我相信自从你们分手以来她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祝贺她。”

  特德恨他,恨他长相英俊,恨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好象要用自己不可战胜的自信压倒对方,恨他竟然和自己的前妻同床共枕。

  “我们是在她度过了加里福尼亚阶段以后合到一起来的。她在赫尔茨公司工作当办事员,干点零星杂事,不是全日工作。她接受过一些自助精神病治疗,结交过几个男人,都是临时性的。”

  原来乔安娜也难于保持稳定的关系。这使特德感到聊以自慰。”

  “可是我知道她并不是又一个加利福尼亚疯子。我们那儿那种人多得很。”

  “大概是葡萄干吃多了。”

  特德不想让对方好受。他根本不把对方当成朋友。

  威利斯这时已经穿上了雨衣,可还是忍不住开始冷得发抖了。特德这时已经看到对方无意显示自己身强力壮,便觉得继续在人行道上谈话是毫无道理的。他建议暂停谈话,到附近一家咖啡店去。到了咖啡店,威利斯硬挺着的锐气已经受挫,大口大口地喝下热可可。“克莱默先生.直话直说,你受得了吗?”

  “请便吧。你既然打算直说,那就叫我特德吧。”

  “在我看来她跟你的婚姻生活是糟糕透顶的。婚姻和孩子把她脑子都搞糊涂了。我感到她反应得过分了,她现在也看到了这一点。她的决裂太彻底了。”

  “她要自由。是她自己决定出走的。”

  “你知道,她第一次跟我谈起孩子的那天夜里,她哭了三个钟头。就象江河决堤一样——她原来想把孩子的事瞒起来,既不跟我说,自己也不去想它。”

  “要把孩子的事瞒起来没那么容易。”

  “你听我说,乔安娜现在有了独立生活的经历。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误,做过了头。要是换了你,你犯了错误,明明可以改正,你会不愿意改正吗?”

  “这个错误可能是无法改正的。莱恩,你对纽约的天气显然连屁都不懂,也许你对乔安娜也是连屁都不知道。她是轻松惯了的……”

  “你认为她至今的生活是轻松的吗?”

  “你听我说,她从来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就没事了,就会有象你这样的人出来为她说话。我问你,你打算娶她吗?”

  “关你什么事?你是她父亲吗?”

  显而易见,他对特德也没有好感。

  “我们共同生活了大个月。”

  “太好了。”特德恨不得重新把他赶到人行道上,让他穿着雨衣挨冻。

  “我决定到东海岸来,建立起我们的纽约办事处,同时帮助乔安娜把这件事办掉。”

  “你的任务就是要说服我?’

  “我只是想略助一臂之力。看样子你们俩已经互不通气了。特德,把孩子给了她,你还会有访问权。你想想看,乔安硼吸取了教训,会成为非常好的母亲。这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并没说服我。”

  “你可能不了解情况。她如果向法庭提出申诉,你是会败诉的。”

  “我不信。我的律师也不信。”

  “他出于工作的性质不能让你相信。你难道以为你能在法庭上证明乔安娜这样的人是不配当母亲的吗?”

  “也许我能证明我配当父亲。”

  “特德,这事旷日持久,伤神费钱,而且很伤感情。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乔安娜经历这么一件事的。你不关我屁事,不过大家都是人,我看你也没理由非经历这么一件事不可。”

  “莱恩,你的长篇大论可能句句是真话。可是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上你没有说服我。我为什么要把我爱得这么深的孩子让给别人?你不是他的父亲,不可能理解我的盛情。我是他的父亲。他要是个逃掉了的小兔子,我也会去把它找回来。”乔安娜给特德的秘书打电话,留了个口信:“我是否能见比里?星期六上午十一时接他,下午五时送回。”特德回了电话,给总机接线员留了个口信:“请十一时来接。”星期六乔安娜按了门铃,特德两让比里自己下楼去。到了五点,乔安娜又按了门铃,并且让比里自己上楼回家。特德和乔安娜没有见面。孩子在两人之间穿梭往来。

  比里看起来对这一天挺满意。乔安娜的父母也来了,而且陪同乔安娜和比里一起逛了动物园。特德觉得这个局面还是可以容忍的,不过他不愿意亲自介入。比里可以一如既往地跟他住在一起,而乔安娜也可以跟她儿子见面。星期一早上他把比里送到学校以后,有个人在街上向他走来。“克莱默先生,我奉命把这给你。”

  那人把一张法庭传票塞在特德手里。乔安娜克莱默向法庭告了特德克莱默,要求获得对孩子的监护权。 第17章

  关于乔安娜与特德的诉讼案,在原告的地日申诉状中,要求法庭不要追究她早先作出的让父亲监护孩子的决定,因为这一决定是在“不幸的婚姻所造成的精神痛苦中”作出的。

  她写道:

  “我通过改变居住环境的方法,恢复了身体和感情上的健康,现在回到了纽约,已经在这里定居并就业。当我把对孩子的监护权放弃给他的父亲时,我处于我一生中的一个不稳定时期。我放弃监护权是错误的。偶尔有错是合情合理的。可是,由于一次错误而剥夺一位精神正常、身体健康、经济自立的母亲每日和她儿子接触的权利,却是违情背理的。我的儿子只有五岁,他需要只有母亲才能给予他的特殊关怀和培养。我身为孩子的生身之母,受到刻深而强烈的感情召唤回到了孩子身边,我要求把监护权判归我。我要求让孩予在近来同我接触中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兴致能够继续增长,勿令母子之爱失去其亲密无间和天生自然的本性。”

  “他们是单刀直入,”尚赛说,“开宗明义就在生身之母上作文章。”

  特德克莱默在约翰尚赛的办公室坐了三个小时。律师拿人家的钱,办人家的事,正在给他讲解有关监护权的法律程序。第一步应该针对申诉提出反驳,要求保持监护权现状。照尚赛看来,这一步不会轻易获得成功,因为法官已经同意传讯。他认为听证会是不可避免的。

  照尚赛的描述,监护权听证会和审讯差不多,是由对立的双方在法官主持下进行的。双方都可邀请证人,由自己的律师进行提问,再由双方律师进行盘问。听完总结辩护以后,法官保留决定权,过几天或几周以后,再作出把孩子交给谁的判决。

  当特德和尚赛在回顾他的婚姻的细节并讨论可能邀请的证人时,特德渐渐地失了神。他竟然坐在律师的办公室里为了保留自己的儿子而制定战略,这简直是荒谬绝伦的事。他在胡思乱想,对尚赛说的话似听非听。

  “特德!”

  “没办法躲开吧?”他收住心问道。

  “想要孩子就没法躲开。有些人干脆不出席。”

  “那不行。”

  “球在你手里。她想要就得从你手里夺走。”

  尚赛认识乔安娜的律师保罗.格里森,并且认为他是很能干的。他认为法官霍尔曼B阿特京斯是个“挺有人情味的人”。举行听证会,特德不论输赢都得付五千元,此外,如果乔安娜赢了,那或许还得再出同样的钱以支付她的法庭费用。特德暗自问自己:孩子值多少钱?他会设法凑集款项的。他知道自己会设法凑集款项的。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脖子上套了价格标签的孩子,对于任何东西的价格都心中无数;他没有能力判断买一件新的冬天茄克和打官司以便把他留在身边,这两者之间在价格上有什么区别。

  赢得或失去比里将由法庭根据“孩子的最大利益”作出决定。“我们必须作到的是证明孩子的最大利益就是你。”他们深入发掘了特德配作父亲的品质,其中有一些在特德看来很难称为美德:他不酗酒,不吸毒,不是同性恋者,不是刑满释放的囚犯,是有职业的人(这一点他倒是想到的),不是道德极端堕落分子。

  他还意识到自己也没有犯不严肃的性行为的过错。他最近的女友叫维维安,特德最近几次给她打电话她都没空。他也不清楚这是由于维维安意识到他的困境,还是由于他处境困难面对她若即若离。可是这件事现在看来简直微不足道,不值得他深入追究其中的原因。

  特德从他外行的角度看问题,觉得乔安娜出走这一事实对她是极为不利的。可是尚赛向他解释了哈斯京斯对哈斯京斯诉讼案,这是一次有关一个母亲送掉了对孩子的监护权而又想收回的判决。法官裁决说“母亲的权利不是能够如此轻易放弃的”,就把孩子判给了母亲,从而建立了先例。

  尚赛认为乔安娜的弱点是她的个人历史;她来来去去,朝三暮四,可能使人从感情上认为她不可靠,可是在他看来文章应该作在特德身上。特德克尽父职,疼爱孩子,踏实可靠,把孩子从父亲的关怀下夺走不符合孩子的最大利益。

  “此外,我们还可以对她精神上是否健康提出疑问。她有没有面壁自言自语的时候?”

  “你说的是乔安娜?”

  “特德,我们现在干的是个肮脏的勾当。他们对你也会不择手段的。你也得使坏。如果能证明她的出走是由于有点精神不正常,哪怕还不足以让医生出具证明,也会对我们有利。”

  “她从来没有面壁自言自语的事,约翰。”

  “太可惜了。”

  特德在考虑能为他说话的证人时,想到自已的女管家。她比谁都更了解比里,也亲眼看到父子俩在家的情景,对是特德对于请她出庭有些犹豫,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让她站到证人席上,未免有利用别人弱点的嫌疑;他也这么跟尚赛说了。

  “得了,特德,别当正人君子啦。谁能为你说话就请谁出席作证。”

  “她是个很单纯朴实的老太太。”

  “把她列上。我们可以教她嘛。”

  可是埃塔维柳施卡被法律程序的性质弄糊涂了。

  “克莱默太太想把比里夺走?”

  “她至少有权试一试。”

  “可是孩子可爱你啦。”

  得了,特醒,别当正人君子啦。

  “维柳施卡太太,你肯在法庭上也这么说吗?”

  “在很多人面前说吗?”

  “是的。因他们说我们父子俩在家生活的情况。”

  特德问律师孩子是否要出庭?他算不算证人?如算又算哪一方的?

  “不,特德。法官可能要在会议厅里跟他谈话,不过我看大概不会。孩子没有达到出庭作证的年龄,能力不够。”

  “只要他不知道就好了,”他松了一口气。

  特德决定不告诉比里他父母要为了他出庭打官司的事。他在公司里也没说。他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一心一意想着听证会,就可能丢掉工作,可是如果一心一意想着工作,又可能输掉这场官司。

  到了法庭指定出庭申诉的日子,特德乘访问两个客户之间的间隙到法院去了一趟。尚赛曾跟他说过他不必出庭,因为一般都是由律师在当事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就各种动议进行辩论。可是特德希望了解全部过程,所以他就在法院里婚姻法庭的一个房间外面和他的律师见了面。乔安娜没有出庭,而是让她的律师设法速战速决。律师动仪不举行听证会,只根据乔安娜的陈述而同意她的申请。尚赛也要求不举行听证会而保持监护权不变。法官是个六十开外、秃顶的矮个子。他轻飘飘地把两个律师的要求都顶了回去。

  保罗格里森是个四十开外、温文尔雅的人。他穿着一套剪裁入时的西服,连手帕和领带的颜色都是配好的。他声音柔和并且善于在唇枪舌战中运用自己带有讥笑意味的微笑。约翰尚赛作为律师在风度和服饰上也不首示弱。他高高的身材,灰白的头发,穿着三件一套的蓝色西服,围领上插了一朵白石竹花,也很气派。可是到头来律师们的风度和策略都没有改变尚赛早先所作的预言——辩论结果还是要举行听证会。法官表示.由于“孩子年纪很小”。他希望迅速行事,在三周之内举行听证会。

  尚赛和特德一起步出法庭,在过道里跟特德说,由于另外还有顾客有事要办,不能陪特德一起走,要等明天上午再见面,请他原谅。特德孤零零一个人走进了前厅,又沿台阶走出法院;从此以后他就被法院视为由于原告提出控诉而出庭的被告了。

  法官指定了一位心理学家对诉讼双方的家庭和为人进行调查。艾法莱兹大夫在一个不是周末的晚上来到特德家。她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脸上从来不露一丝笑容。艾法莱兹大夫一个个房间走过去,一路上打开了柜子、衣箱、卧室壁柜和浴室医药柜。她要求把比里打发到他自己房间里去玩一会儿,随即拿出了弹簧夹板和钢笔,开始盘问特德。她要了解特德每天的时间是怎么样度过的,他跟比里在一起的时间是怎么分配的,他们共同参加什么活动,他独处时干些什么,公寓里有没有别人来住。特德提到埃塔,但是等她接着开门见山地问他,他才意识到刚才那个问题完全是指男女关系方面。

  “克莱默先生,你是否在这里跟别的什么人发生过性关系?”

  “大夫,我对自己的社交生活是很注意的。”

  “这是否使你感到心烦?”

  “并不严重。”

  “有什么事使你感到心烦吗?’

  “使我感到心烦吗?”

  ——你的来访,听证会,乔安娜她的律师,法官,以及在我借以安身立命的基本问题上受到别人的审判。特德心里这样想。

  “你这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还不就是那些让大家都感到心烦的事情;物价,孩子生病……”

  “好。你是否能允许我跟孩子单独谈谈?”

  比里正在房门口建设一座规模巨大的城市:超级英雄驾驶的汽车,用他的皮带铺设的公路,积木堆砌的建筑物。这些东西把门挡住了,关不上,特德在起居室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你这是什么,比里?”大夫问道。

  “底特律市。”

  “你到过底特律吗?”

  “没有.可我到过布鲁克林。”

  特德好奇地想知道大夫是否把这些话都记下来。

  大夫问他哪些是他最心爱的游戏、活动和人,说到人时,他提到芹姆、苔尔玛、维柳施卡太太、爸爸和巴特曼。

  “你妈妈呢?”

  “啊,当然还有妈妈。”

  “你想跟你妈妈在一起吗?”

  特德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想闯进去向大夫指出,她这是在暗示证人。

  “啊,当然。”

  “你最喜欢妈妈什么?”

  “带我去饭店吃中饭。”

  “你最喜欢爸爸什么?”

  “跟我玩。”

  “你说.爸爸打你吗?”

  “常打。”

  特德应声走到门边来了。

  “他什么时候打你。”

  “我不乖的时候。”

  ——比里,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到克莱特尼安行星上把埋藏在著名的花生酱厂里的宝藏偷走的时候,他就打我。”

  “在现实生活里,他什么时候打你?”

  “你真傻,我爸爸从来不打我。他干吗要打我呢?”

  谈话至此突然结柬了。艾法莱兹大夫道了晚安,同时又打量了一下环境。这天晚上特德和比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让弗莱德弗林斯通乘坐蝙蝠侠的飞机进入底特律市”

  星期一是举行听证会的前一天。特德去找广告主任,说他需要请几天假,以后可以扣他的假期,因为他原来的妻子现在要跟他争夺对孩子的监护权。他迟迟没有告诉别人是为了避免别人说长道短或者对他本人产生怀疑。现在,在整个听证过程中,他已经是个有职业的人了。这一天,为了熬过这个工作日,他逐个访问了客户,可是心不在焉,每过一个小时,他都感到更难集中注意力。下午五点,他回到家里,见到了儿子,可是这个儿子根本不知道法院日程上注明:次日上午九时“克莱默对克莱默诉讼案”开庭。

  法院大楼的正面写着:“秉公司法,确保德政”。什么德政?我只要我的儿子。

  特德走进法庭参加听证会。他向四周一看,那么多人都是来给他帮忙的,不禁十分感动。苔尔玛,查理(天啊,查理,你到这儿来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他们俩坐在一起,这是为了特德的需要而暂时联合的;埃塔戴着一顶古怪的复活节女帽,拉里的妻子艾伦,她觉得自已是教师,出庭作证可能有所裨益;特德的嫂嫂珊迪专程从芝加哥乘飞机赶来,还有杰姆奥康纳,他刚理了发,还穿了新衬衫,打了新领带。所有这些人到这儿来都是出自真心的关怀,想帮他保住儿子。

  乔安娜进来了,穿着一条毛料针织裙子,显得很漂亮。她身边是莱恩威利斯和她的律师。她和律师在法官坐椅对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特德往前走去,准备到为他们准备的桌子旁边去跟他的律师坐在一起。这时门开了,乔安娜的父母进来了。他们避免看他,好象感到难堪似的。他过去的岳父母显然是来出庭作证反对他的。他们选了两个后座,和乔安娜一方的人坐在一起。

  房间庄严肃穆:高高的天花板,一排排橡木长椅和保存得很好的红木家具。正墙上写着“我们信赖上帝,”边墙上挂着美国国旗。法官穿着长袍走了进来,法警宣布:“全体起立!”接着文书在证人席旁边坐下。这时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庭了。特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简直要窒息了。

  乔安娜作为原告有权第一个发言,她的律师立即让她登上证人席为自己作证。他们决定不用次要人物来逐步加强阵容;他们的主要论据是母亲的权利,是母亲。他们把她本人作为有力证据提了出来。

  乔安娜不急不忙地开始陈述证词,她的律师通过提问点明了各种事情发生的日期,从而为她这些年来的生活勾勒了一个轮廓:先是跟特德一起生活,后来添了比里,一直到现在。特德发现自己此时竟回忆起同眼前风马中不相及的一些事情来:他第一次和乔安娜同床的情景,但如今这位漂亮的女人已经形同路人;他第一次抱比里的情景,那时他显得多么小啊;他第一次看到乔安娜给比里喂奶,她是用自己的奶喂孩子的;可是证词里不会提到这种事情,他也把这件事给忘了。

  格里森接着便开始问乔安娜她在干什么工作有什么职责,又把这跟早年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克莱默太太,你和已经离异的文夫共同生活期间有没有就业工作?”

  “没有,”

  “你想就业吗?”

  “想的。”

  “你有没有同他谈过你的愿望?”

  “谈过。可是他不同意。他强烈反对我工作。”

  他们开始集中谈特德,把他描绘成一个反对妻子获得个人发展的人,以期证明乔安娜的出走是合情合理的。特德确实反对过她去工作。他现在简直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这么狭隘。他简直认不出对方证词里描述的人就是他自己。可是他知道他就是那个人不过时过境迁,现在他已经变了。法官宣布中午休庭吃饭。特德看到乔安娜和律师在交谈。他想,乔安娜是不是也变了呢?此时法庭里的这两个人,同早先共同生活的两个人,是不是并不相同的人呢?如果他们以现在的面貌在此时相遇,他们还会出庭打官司吗?

  尚赛开始收拾起面前桌予上的文牒:申诉书的复本,心理学家的报告,象个长舌一样从打字机里拖下来的打字记录,笔记纸以及法律文件。到处都是纸。

  乔安娜在律师的随同下第一个离开法庭。特德出于外交上的考虑,等了一会儿才和自己的律师一起离开,以免跟乔安娜他们乘上同一个电梯。这样,当原告和被告离开这个庄严肃穆的法庭,离开这个婚姻的墓地,去作午间休息的的候,他们就被人群、被文牒、被法律术语、被时间隔开了。 第18章

  乔安娜曾经离家出走,这是她的弱点,容易受到攻击,因此她的律师便竭力为她辩护,甚至想把这一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她作出离家出走的决定,恰恰表明是被告逼得她走投无路,陷于万分苦恼的处境。

  “你是否能向法庭说明你是否喜欢打网球?”

  “喜欢的。”

  “你以前的丈夫,对于你喜欢打网球有什么反匝?”

  “他讨厌我打网球。他当着别人面说网球把他妻子夺走了,使他成了鳏夫。”

  ——她不但在感情上与外界隔绝,而且还得承担照看孩子的重担。

  “你爱你的孩子吗?”

  “很爱。”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你是怎么喂他的?”

  “我是亲自喂奶,这样母子可以更亲近。”

  ——打起官司来,双方都不会放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因素“

  “尽管你爱孩子.你还是决定离开他?”

  “我左右为难,走投无路。我的丈夫要能体谅我,让我有自己的爱好,我就不至于这么绝望了。”

  “这话只对了一部分。”特德轻轻地对他的律师说,“她并不是非出走不可。”尚赛点了点头。这些事他是司空见惯的。“我还向她建议我们去找人谈谈。”“别说了。”律师把手放在特德的手臂上,表示要他放心。

  “这些事都纠缠在一起了:婚姻、丈夫、压力、孩子。这些事在我心目中都合而为一了,因为它们确实都是一回事。我的丈夫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

  “你接下来采取了什么步骤?”

  “我采取了我在当时条件下唯一可行的步骤。既然这些事在我心目中都是一回事,我就没法把一个需要修理的整体拆开来,剔除坏了的零件。我只能设法使自己摆脱整体,完全摆脱它。所以我就出走了,以期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点。”

  “你放弃了孩子。”

  “不,我不是仅仅放弃孩子,我是放弃了婚姻、丈夫、苦恼以及孩子。我的丈夫把这许多东西都紧紧地扎成一捆,我只好把它全部撂下。”

  “克莱默夫人,你是为什么在纽约定居的?”

  “因为孩子在这里,他的父亲也在这里。作为一个母亲,我不希望把他们父子拆开。”

  格里森问她,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念孩子的。她声称是她出走后的早晨。

  “你想他又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当时还没有摆脱不幸的婚姻所引起的苦恼。”

  “抗议。证人在表态。”

  “抗议有效。”法官说。

  “你有没有给丈夫打过电话,说明你想念孩子?”

  “一年前的圣诞节,我给他打电话说过。”

  格里森出示了乔安娜从加利福尼亚打电话的单据,以便记录在案,乔安娜并且陈述说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安排和孩子见面。

  “你原来的丈夫对于你和孩子见面是怎么说的?”

  “他对这事抱有敌意。起初,他说得考虑考虑再告诉我。后来他同意了,却问我是不是准备把孩子绑架走。”

  “你有没有绑架孩子?”

  “没有。我给他买了一个他要的玩具。”

  他们出示了心理学家的调查报告。艾法莱兹大夫对双方都没有说不利的话。她把乔安娜描述为“自信的”,把她计划提供给孩子的生活环境描述为“符合孩子需要的”;律师据此证明乔安娜是合格的。接着,他们又详尽地介绍了上次母子重逢的情景,乔安娜叙述了孩子见到她多么高兴。

  “孩子是这么说的吗?”格里森问道。

  “是的。他说,‘妈妈.今天玩得真高兴极啦,一他们把比里的热情当成了证据。

  最后,格里森问她:“你是否能告诉法庭,你为什么要求获得监护权?”

  “因为我是孩子的母亲。格里森先生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跟我说:一个母亲签字放弃了监护权,事后又重新申请并获得监护权是有先例可查的。我不是律师,我不知道这样做在法律上为什么是明智之举。可是我是一个母亲,我知道这样做在感情上是明智之举。我爱我的孩子。我希望尽量跟他在一起。他才五岁,需要我在身边。我不是说他不需要他父亲。可是他更需要我,我是他母亲。”

  格里森充分发挥了乔安娜的作用,同时出充分利用了听证会的时间。乔安娜的证词讲到四点半才结束。阿特金法官宣布休庭,明天继续举行。这时,一个端庄婉静、姿态动人的母亲为了母亲的权利所作的辩护,一夜都不会受到反驳。

  “别着急,特德,”尚赛说道,“我们主要还是在你身上做文章,可是明天我们也要设法挖挖她的墙脚。”

  原告的律师进行的盘问,基本上是预先安排好的一系列问题,以期达到律师和他的顾主一致同意的某些结论。格里森的作风圆滑,尚赛则和他形成对照,显得粗鲁而友好,具有长者的睿智。他向乔安娜的证词开刀,要她说明她避而不谈的两段时间:一是出走以后到圣诞节打电话之前这段时间;一是圣诞节跟孩子见面以后到最近回来这段时间。

  “据你说。你出走以后很想孩子。你有没有给他写信或者送礼物?”

  “没有,我……”

  “有没有给他寄任何东西?”

  “我还没有摆脱和丈夫共同生活带给我的苦恼。”

  “你没有给孩子寄任何东西来表示你的思念吗?”

  “我打心里给他寄了东西。”

  “打心里。这个小孩子能够心领神会你的心意吗?”

  “抗议。律师企图恫吓证人。”

  “你把问题重复一遍,”法官对文书说。特德坐在椅子上,上身往前冲了出去。难道法官没听见吗?难道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面对着这么事关重大的诉讼案,却心不在焉吗?或许他只是想作出正确的裁决吧?不管怎么说,他是法官,在这个法庭里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文书把问题又读了一通。

  “抗议无效。证人回答问题。”

  “我只知道比里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

  “你打算在纽约使多久,克莱默夫人。”

  “永久定居。”

  尚赛抓住永久一词,借以发动攻势。

  “你有过多少男朋友是永久性的?”

  “我不记得了。”

  “有过多少情人是永久性的?”

  “不记得了。”

  “永久性的在三个以上、三十个以下吗?”

  “抗议。”

  “抗议无效。请证人回答。”

  “介于两者之间……”

  尚赛跟特德说过,除非能够征明作母亲的在男女问题上走了极端,否则在这上面多费唇舌是徒劳无益的,所以尚赛肯定别有用心。

  “你现在有情人吗?”

  “我有个朋友。”

  “是情人吗?我们需要给用语下定义吗?也许你是处女玛丽吧?”

  “抗议。”

  “抗议有效。尚赛先生,你真的指望人家对这种问题作出答复吗?”

  “我要求她对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她目前有没有情人?”

  “我同意这种提法。请证人回答。”

  “有的。”

  “是永久性的吗?”

  “我……我说不上来。”

  尚赛抓住不放。问乔安娜担任的职业有几个是永久性的,她干过的事有哪件是永久性的,她去加利福尼亚州是永久性的吗,她回纽约来看孩于是永久性的吗,她重新去加利福尼亚州是永久性的吗,她再次返回纽约是永久性的吗。尚赛对乔安娜的稳定性提出一连串质问,乔安娜开始乱了阵脚,口齿不清了,回答含糊了。“我不知道……当时……”她声音越说越轻,法官只好请她讲响点。

  “你一生干过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件是有始有终、稳定可靠、可以称得上是‘永久性’的。因此,当你说永久性地定居纽约,我们实际上无法知道你是否真的计划永久性地呆在纽约,甚至无法知道你是否真的打算永久性地保留孩子。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抗议。我要求阻止律师刁难证人。”

  “不过,他话里包含着一个允许提出的问题。法官说道。“克莱默夫人,你是否有意永久性地定居纽约?”

  “是的”她轻声回答。

  “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格里森有权重新盘问证人,于是他便精心地重申了母亲的权利;“母亲”是关键的一个词。“作为一个母亲,我当时感到……。”“我是母亲,我一看就知道……”证人和律师自始至终不断使用这样的话,似乎是想在法官身上引起一种自发的共鸣。他们复述了乔安娜为了重新获得对孩子的监护权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她重返纽约;她寻找工作;她找到一个公寓,“作为一个母亲……”她知道比里在这里会很舒服;她采取法律指施——雇请律师,提出申诉,直到今天出庭——这一切都是由于她作为一个母亲,思子心切。他们不厌其烦地列举事情经过的细节,只是为了证明一个稳定而有责任感的母亲对孩子的深切关怀。

  尚赛有权再次进行一次反复盘问。

  “克莱默夫人,你怎么能认为自已是个合格的母亲呢?自从长大成人以来,凡是你干过的事,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以失败告终的。”

  “抗议。”

  “抗议有效。”

  “我换个提法。你平生和人相交,除了父母和女友以外,持续时间最长的有多久?”

  “恐怕是……跟我的孩子吧。”

  “你一年之内只跟他见过两次面。克莱默夫人。你以前的丈夫,你平生和他相交最久吧?”

  “是的。”

  “有多久?”

  “从结婚到生孩子是两年,后来就是困难的四年。”

  “这么说你平生与人相交的时间最久、最为重要的一次也是以失败告终的。”

  “抗议。”

  “抗议无效。”

  “我没有失败。”

  “不是失败又是什么呢?成功吗?你们的婚姻是以离婚告终的。”

  “我认为与其说是责任在我,不如说是责任在他。”

  “祝贺你,克莱默夫人。你改写了婚姻法。你们双方都离婚了,克莱默夫人。”

  “律师,你有问题要问证人吗?”法官问道。

  “我想问:这位堪称人品稳定可靠、责任感强的典范,平生有什么事是干成功过的。克莱默夫人,你平生与人相交时间最久、最为重要的一次是以失败告终的吗?”

  她默默无言地坐着。

  “请你回答问题,克莱默夫人.”法官说。

  “这次交往没有成功。”

  “我问的不是交往,是你。在你平生最重要的一次交往中,你是否以失败告终?”

  “是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没有问题了。”

  乔安娜离开了证人席,显得筋疲力尽。

  “以母权为题进行辩论,很难得分.”尚赛说。“可是我们打中了要害。”

  中午休庭以后,继续进行听证,由乔安娜的父亲山姆斯特恩出席为原告作证。他的任务是为母子关系作证。格里森提问完全局限在这个范围之内,并且把重点进一步压缩到最近一个屋期天:这天乔安娜带比里出去玩了一天.山姆和哈丽特也去了。听着山姆描述那天下午过得怎么愉快,乔安娜带领孩子多么自然,特德知道自己上了当。外公、外婆当时一齐去,完全是为了现在出席作证。尚赛想进行交叉盘问,可是证词内容有限.无法取得进展。山姆说的是亲眼看到的事情:母子相处得很好。

  山姆离开证人席时,急急忙忙地走过坐在桌子旁边的特德,并且避而不看他。特德伸手抓住山姆的手臂。

  “山姆?”

  山姆斯特恩低着头。他目光低垂,说道:“特德,你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会这么干的吧?”说完就急忙走开了。

  格里森没有再叫证人了。他组织的旁证高度紧凑。母亲的权利是关键,母亲本人就是主要证据。

  为被告进行的辩护开始了。查理是第一个证人,尚赛提到他时不断称他为“医生”。以增加证词的分量。查理作证说特德人品端正,而且是个很好的父亲。

  “你会放心让他照看你的孩子吗?”

  “我已经多次请他给我照看孩子。”

  查理描述了他们在市里一起带几个孩子出去游玩的情景,他亲眼看到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他感情激动地说:“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作为父亲会不如他的。”

  格里森表示放弃交叉盘问。他微微一笑,把这份证词看得无足轻重。他对下一个人证也抱同样态度:特德的嫂嫂珊迪描述了特德对比里的利益的关心,这是她亲眼看见的。她说:“孩子对他又爱又敬。”苔尔玛出席作证,可是过于紧张。尚赛问她:

  “在你亲眼看到的事情中,有什么足以证明克莱默先生是个力能胜任的父亲?”

  “他们的相互关系,”苔尔玛说了就几乎哭了出来。

  “抗议,法官阁下。这样的回答,说得客气点也是含含糊糊的。”

  “抗议有效。”

  “你是否能够举出具体事例,说明克莱默先生对孩子的关心?”

  “他给孩子念书,给他洗澡,跟他玩,他爱他,他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你要能自己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情景……就不会开庭审判了……”说着她就哭了。

  尚赛说他没有问题了。格里森看了看,好象要找她的岔子,可是一定是想到自已是以母亲的权利为主要论据,因此如果和一个哭泣的母亲作对,一定会丧失人心,于是表示放弃交叉盘问。

  杰姆奥康纳说特德克莱默“在本行业中精通业务”,并且“深孚重望”。他刚说完特德是位业务能力强,受人尊重的高级专业人员,格里森便决定不放过这个证人。

  “奥康纳先生,你说这个人工作好,又是个出类拔粹的高级专业人员,可是你不是把他解雇过两次吗?”

  特德猛地转过身来看看尚赛。他们怎么会掌握到这个情况的?

  “这话不能这么说。”奥康纳说。

  “那么应该怎么说呢?”

  “公司垮了。我们都被解雇了。”

  “连这位活神仙也被解雇啦?”

  “抗议。”

  “抗议有效。”

  “我没有问题了。

  艾伦开始作证了。她作证说,作为一位小学教师,她知道比里又聪明又活泼是由于特德是一位出色的父亲。格里森放过了她。接着尚赛举出心理学家的报告为证:报告对被告的看法也是肯定的——公寓“对孩子来说是舒适的”,特德也被评价为“一位胜任的父亲”。

  接下来叫到埃塔维柳施卡。尚赛问了她一连串关于她所看到的克莱默先生的情况。埃塔神情紧张,不善辞令,只能用很简单的话谈家里的一般气氛:“孩子可爱极了”,“你要能亲眼看看孩子多爱他爸爸就好啦”,“我能送他上学,可是他们父子俩喜欢自己结伴去”。

  格里森对这份证词放心不下,决定进行交叉盘问。

  “维柳施卡太太,你是受克莱默先生雇用的吧?”

  “对不起,您说什么?”

  “他付工钱给你吧?”

  格里森想表明埃塔是被收买来作证的,可是埃塔根本不知是计。

  “是的,不过我今天到这儿来,由我妹妹替工。”

  “是克莱默先生付钱给你吧?”

  “是的,可是今天就难说了。”她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他应该付给我妹妹。”

  法官和文书看到维柳施卡的毫不做作的天真和无辜,都微笑了。格里森看在眼里,知难而退,停止了盘问,以免引起对证人更多的周情。

  “没有问题了。”他朝尚赛方向勉强一笑,表示同行相敬——约翰,你这一招真厉害。

  接下来是特德,他是听证会上的最后一个证人,明天上午提供证词。

  第二天上中九点半特德开始提供证词,一共进行了一天半;他在法庭上不折不扣地陈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他一桩桩地谈了乔安娜离家出走,他自己决定保留孩子,找保姆,设法保持家庭稳定,直到每天照看孩子的需要(包括冬天的流感和孩子的社交活动),以及下雨的周末和凌晨的恶梦。尚赛提的问题充满了感情和同情,似乎他一生处理那些挟隙害人、你争我夺的案子,只是现在由于这个顾主他的工作才突然成了崇高的事业。他似乎是在乞求法官;把孩子给他吧。你看他已经呕心沥血啦。特德叙述了和孩子一起度过的漫长的周末,给他买衣服,讲故事,跟他做游戏;他把全副身心都扑了上去,无时无刻不想到他。在他作证的最后几个小时,法庭上出现了变化。乔安娜原来效法她的律师,坐在那儿脸上不露一点表情,这时她却注意听起来了:是这些证词吸引了她,证词里的细节吸引了她,使她死死地盯着证人。特德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求监护权。他回答说:“我不抱幻想,也不指望孩子感恩戴德。我只是希望一如既往地常在孩子身边,因为我爱他。”法官宣布暂时休庭,交叉盘问以后进行。法官回到议事厅。特德克莱默离开了证人席,受到律师和亲友的拥抱。

  在交叉盘问中,乔安娜的律师连珠炮般地盘问特德。问他平时不在比里身边时,他的白天和夜晚是怎么度过的。律师问他是否经常雇人夜里照看孩子,以便自己脱身去跟女人睡觉。律师的用心是想对证人的品德和他对孩子的爱护提出疑问。

  “我认为你在家而孩子已经睡觉的时候,不应该算是照看孩子的时间。你同意吗?”

  “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得随时想到他,不能松懈。”

  “当你跟女人同床共枕时除外。”

  “抗议。”

  “抗议有效。”

  “克莱默先生,当你的孩子在隔壁房间里睡觉时,你有没有同女人同床过?’

  “大概有过吧。”

  “我也是这么想。”

  特德觉得这很下流,因为这些攻击都是似是而非、真假掺半的,可是他的律师对乔安娜也是如此。正象尚赛说的,打官司是不择手段的。格里森接着又攻击特德的就业记录,并且一一列举了日期和地点。特德现在意识到对方雇了私家侦探搜集材料来整他。“克莱默先生,这工作你干了多少个月?“最近两年,你一共换了几次工作?”特德一直以为能找到工作就是一项成就,可是律师却把它说成了特德性格上的缺陷,因为要不是他原来没有工作,也就用不着去找工作了。

  “我现在在《麦克考尔》杂志社工作。看来他们一时不会破产。”

  “你在那儿干了多久?”

  “两个月。”

  “咱们等着瞧吧。”

  “抗议,法官阁下。”

  “我只是在检查这人的就业记录,阁下。他无法保住工作,却假称自己符合条件。如果证人对我提出的日期有异议的话……”

  “日期准确吗,克莱默先生。”

  “准确,不过应该指出……”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尚赛重新进行盘问时力图加强他的顾主的立场。他指出,在这个行业里经常改变工作是很普遍的,何况他的业务地位这些年来不是提高了吗?成年人参加社交活动和雇人暂时照看孩子不是很普遍的吗?今天出席听证会以后,到了晚上他不是要回家去照看孩子吗?自从他原来的妻子撂下丈夫和孩子出走以来,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原告的律师有权进行最后一次重新交叉盘问。

  “克莱默先生,在你照看孩子的时候,他是否摔了一交,差点戳瞎了一只眼?”

  特德一时竟没听懂问题。他们竟提出了那次意外事故。

  “我是问你,克莱默先生,在你照看孩子的时候,孩于是否摔了一跤,并且因此终身破了相。”

  特德站在证人席上突然感到恶心。他看看乔安娜,她捧着头,用手蒙着眼睛。

  “抗议,法官阁下。律师的提问和当前程序无关。”

  “当孩予在证人照看下时,孩子面部被割了一道口子,至今留有伤痕。”

  “你是否提出玩忽职责问题,律师先生?”

  “是的,阁下。”

  “我懂了。不过,你并不高明。你能出示他玩忽职责的证据吗?”

  “没有,阁下,不过……”

  “律师先生,除非你能证明他是一贯如此,否则这只能算是一次孤立事故。”

  “证人是否否认发生过孩子受伤的事件?”

  “不行,律师先生,我禁止你进行这种盘问。”

  特德走下了证人席,还觉得恶心。他慢慢地走到乔安娜面前,停了下来。

  “太卑鄙了,乔安娜,太卑鄙了……”

  “对不起,”她说,“我只是顺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会引用。”

  “这是真活吗?”

  “你应该相信我,特德.我绝不会提出来的。绝不会。”

  可是形势的发展已经由不得她了。双方都有自己的律师,律师各有各的战术,各个律师及其战术又都有他们各自的生命力。现在双方都伤害了对方,自己也受到了伤害。

  双方律师做了总结性辩护,重新概括了各自顾主的立场。原告和被告在法庭上不再说话了,既不对法官说,也不对对方说了。原告的律师为母亲的权利进行辩护,指出这是“唯一无二的、赋予生命的源泉,是世上万事万物的根本”。他还指出,孩子的母亲具备条件,具有能力而又愿意给孩子提供母亲所特有的慈爱和关怀,如果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去跟随父亲,那是违情背理、很不自然的。被告的律师为父亲的权利进行了辩护。他说:“父爱是一种强大的感情。正如我们在本庭听证时所看到的,父爱能跟母爱一样深刻。”他进一步为特德克莱默的父爱进行具体的辩护,最后说:“在这一具体案子中,如果推翻早先关于监护权的判决,那是冷酷和不公平的。监护权应该留在一个慈爱的父亲和温暖的家庭里,父亲在生活里的表现,已经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听证会就这么结束了。法官将作出裁决。他将分析证词,以事实和法律为准绳,从而作出决定。司法过程中不会出现戏剧性的高潮,不会出现打官司电影里常见的场面:愁眉蹙额的人,双手紧紧扳住桌沿等候法官宣布裁决。裁决并不在法庭里宣布。裁决将在一份法律报纸上公布。报纸送到律师手里,律师再打电话告诉顾主。宣布由父亲或母亲哪一方监护孩子的裁决,都会是冷漠无情、平淡乏味的,但是却具有约束力。 第19章

  特德不论到哪儿去,都不愿意远离有电话的地方,以保证别人接到电话后十五分钟之内能找到他。除了自己的忧虑之外,他还得接电话分担别人的忧虑。打电话来的人很多,他母亲就每天从佛罗里达来电话。

  “有消息吗?”

  “有了消息会告诉你的。”

  “一定要告诉我。”

  “妈妈,你老给我打电话,弄得我更心神不定。你就打给她吧。”

  “她?我不给她打。我还是打给你。”

  特德回顾了监护权听证会的全过程,重新估计了他的律师的策略,检查了自己的证词,最后,他认为自己对案情的陈述是令人满意的。

  他在听证会以后的表现和他在法庭上的描述是完全一致的,因为这是他的正常生活方式。他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跟儿子在一起。可是时间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过得慢,比他失业时过得慢,甚至比他在狄克斯堡度过的最初三个星期也慢;当时他的证明文件被他们弄丢了,他呆在报到处,名义上是在军队里,可又不算在军队里,因为这段时间不算在基本训练时间之内。现在的情况差不多.而且更糟糕,因为这段时间完全是虚度的,只是等待着法官作出决定。

  包括华盛顿诞辰的那个周末放假三天,拉里和艾伦主动邀请特德父子到他们在火岛上的房子去。那儿现在既没水又没暖气,所以显然是在户内过夜,他们还是要象露营一样睡睡袋。比里把这看成是一次“大探险”,可是对特德来说,这只不过是有助于熬过一个漫长的周末,以便迎接又一个工作日,并且继续等待律师的电话。

  到火岛去的日子越来越近,而特德越来越不想在严冬季节到座落在海边的、没有取暖设备的避暑房子去度过凄冷的夜晚。可是比里兴致勃勃,往电筒里装了新电池,以便夜里能看到屋外的臭鼬和浣熊,并且磨快了塑料童子军刀,以便和野熊搏斗。特德暗想,也许会由于发现了新的证据而重新进行审判吧。他不是为了孩子的缘故而冻得要死吗?

  周末前的星期五,律师来电话了。

  “特德,是我——约翰。”

  “怎么样?”

  “判决已经宣布了,特德。”

  “怎么样?”

  “我们输了。”

  “啊,天啊……”

  “我有说不出的遗憾。”

  “啊,怎么可能!”

  “法官的裁决自始至终都是以母亲的权利为依据。”

  “天啊。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也很不安。我很抱歉,特德。”

  “她凭什么赢呢?凭什么呢?”

  “她是母亲。百分之九十的案予都是判给母亲的。如果孩子小,判给母亲的比例还要高。我原来以为这一次,仅仅这一次.能够出奇制胜.”

  “天啊!”

  “是很可怕。”

  “我失去了他吗?失去了吗?”

  “我们已经尽力啦,特德。”

  “太不公平啦。”

  “我知道不公平。”

  “太不公平啦,约翰。”

  “你听我说。我把判决书念给你听。说来令人遗憾,完全是传统的裁决。

  “‘查克莱默对克莱默离婚诉讼案,原告是孩子的生母,孩子威廉现年五岁半。母方在本案中要求获得对孩子的监护权,该监护权曾于父母两方离婚后于一年半前判给父方。法庭根据孩子的最高利益为准则,认为:孩子幼小,归还母亲最符合他的最高利益。’”

  “‘原告现住曼哈顿区,并已采取步骤为孩子创造适当的家庭环境。本庭认为前此关于监护权的决定并非最终判决(参照哈斯京对哈斯京案)。母方在结婚期间曾受到精神压力,现在显然是一位胜任的和负责任的母亲。父方也被认为是一位胜任的和负责任的父亲。在父母双方都胜任并都适当的情况下,本庭必须作出最恰当的选择(参照柏尔尼对柏尔尼案)。为此本庭裁决:根据如此年幼的儿童的最高利益(参照鲁勃宾对鲁勃宾案),理应判归原告。’”

  “‘本庭判决并宣布,把对该幼童的照看和监护权给予原告,二月十六日星期一生效;被告每月为该儿童提供生活赡养费四百元;父方享有下列看望权——星期日上午十一时到下午五时;七月或八月两个星期。免费。’就这些啦,特德。”

  “就这些啦?我只有星期天十一点到五点才能见他?我见我儿子的时间只有这么点?”

  “聊以自慰的是,你不用承担她的诉讼费。”

  “有什么可自慰的?我失去了孩子。我失去了孩

  “特德,只要你愿意,你就不会完全失去他。有时候父母为了争夺监护权闹得不可开交,可是输家时间一长就淡漠了,连判给他的时间都不去看孩子。”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将成为路人。”

  “不一定。”

  “星期一,星期一就生效了,这不是马上就生效了吗?”

  “这也不是永久性的。情况变了,你还可以重新要求取得监护权。”

  “当然。”

  “你现在必须遵守判决。你可以上诉,不过一般都是维持原判。”

  “这么说,我就得把他交出来啦?我就得把他交出来啦?”

  “特德,我很遗憾。可是我确实认为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的比里。我的小比里。啊,天啊……”

  “该做的我们都做啦……”

  “太好了,我被认为不配管养他,可是现在却要我把事情告诉他。啊,天啊……”

  特德精神沮丧,离开了办公室,整天没上班。他回到家里,把比里的东西翻来翻去,不知道这种事情应该从何着手去办。是把他的一切东西都放在箱子里装走,还是应该留下一些准备他回来看望。特德想打个腹稿,看看能跟比里说些什么,怎么解释。

  莱恩威利斯充当乔安娜的中间人打电话到特德的办公室没找到人,又打到家里。他说话很客气;得势的一方对失势的一方从来都是宽宏大量的。他希望知道星期一上午十点是否方便,以及特德是否能把比里的主要东西收集起来装一两只手提箱。其他玩具和书籍可以以后另外安排来取。

  埃塔买食品回来,特德告诉她对孩子的监护权已经判给了乔安娜。他说埃塔和比里一起度过的时间对比里是十分可贵的,她给比里的爱将成为比里一生的良好基础。他已决定请求乔安娜继续让埃塔当管家。埃塔说她当然愿意照看比里,接着就忙着收藏食品。过了一会儿,特德听到她在卫生间里哭泣。

  比里不久就要放学啦,特德要埃塔带他到公园去玩一会儿。特德还有未了的事,暂时不忍看到他。

  他开始给人打电话,但是却不希望对方本人来接电话,而是宁愿接电话的是秘书、第三者或自动应答机,这样就毋需详谈,只要留个口信就行了。他想最好还是按计划到火岛去度周末,至少也要去度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这样特德可以躲开电话,比里也不至于由于取消了他的“探险之行”而大失所望。特德打电话留了话,跟朋友谈了,听了他们的安慰话以后,便给他母亲打电话。他原来以为朵拉会大声嚷嚷,可是她没有。特德说:“乔安娜赢得了监护权。”他母亲平静地说:“不幸被我料到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她问道。可是特德暂时还不清楚看望权是否包括祖父母。

  “我向你保证,妈妈,你会见到他的。没有别的办法的话,可以利用判给我的时间。”

  “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特德正打算编些话叫她不要为比里担心,可是她接着又说:“你怎么办呢?”特德这才知道刚才这句话指的是他自己。

  留用埃塔的问题当前特别紧迫。特德要在乔安娜作出安排之前先同她取得联系。如果寄封特递信、乔安娜第二天上午就能收到。他不想跟乔安娜谈话。还有其他有关比里的事也要告诉乔安娜,总不能在比里身上挂上个条子,象个难民那样打发掉。他写道:

  兹介绍威廉克莱默。他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你自己会发现的。他对葡萄汁过敏,爱喝苹果汁,但他对葡萄不过敏。其中原因我也不清楚。他对健康食品店卖的现磨的花生酱也过敏,但是对超级市场卖的却不过敏。其中原因我也不清楚。他夜里有时会梦见妖魔鬼怪,也可能只是一个鬼怪。他称为‘鬼脸’。据我判断,‘鬼脸’看上去象个马戏团里的丑角,但是只有头没有身子。据儿科医生的解释以及我在书里看到的,这是一种象征,表明他害怕目己的怒气,也可能只是他曾经见过的某一个丑角。顺便提一句,他的医生是费曼恩。对他最有效的感冒药是苏打费德。至今为止,他最喜欢的故事书是《大象巴巴尔和小熊威尼》,但是《蝙蝠侠》的地位正在日益提高。他的保姆是埃塔维柳施卡,她也是我写这张便条的主要原因。她心地慈祥,做事自觉,很关心比里,富有经验。总之,一个好保姆应有的品质和能力她都有。最重要的是,比里喜欢她,习惯她。我希望你不至于为了表示一刀两断而拒绝考虑她。我请求你留用她。她的电话是555—7306。只要你提出来,我想她是会接受的。肯定还会有别的事。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好了,我们大概最终总会说话的。我现在想到的只有这些啦。请你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说我的坏话,我也会违心地这样对待你,因为用他们的话说,这‘符合孩予的最高利益’。

   特德

  特德到邮局寄了特递信,就回家等比里。孩子回到家,由于在户外活动,脸上红通通的。他奔向父亲。“爸爸,你回来这么早,”说着,拦腰拥抱他。特德不忍心告诉他,他已经不住这儿啦;在“麦当劳”进食时候也不忍心说。睡觉时候到了,比里把屋里的灯都关掉以检验他的“超强力探索浣熊的电筒”,特德还是不忍心说。第二天熬过了早餐,他再也没法拖了,便在等候拉里和艾伦时,终于根据早已拟好的腹稿发表演说了。

  “比里,你知道你妈妈现在住在纽约吗?”

  “知道。”

  “有时候父母离婚,就得作出决定,看孩子是跟父亲生活,还是跟母亲生活。有一个很聪明的人,叫作法官。法官很有经验,对于离婚、父母.孩子这些事都很了解。就是由他决定孩子跟谁生活对孩子最有利。”

  “为什么由他决定?”

  “这就是他干的事嘛。他权力可大啦。”

  “象校长那么大吗?”

  “比校长还大。法官穿着长袍子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这位法官花了许多时间考虑你、我和妈妈的事,他认为你跟妈妈住在她的公寓里对你最有利。我很幸运,因为虽然你跟妈妈生活在一起,我每逢星期天都能见到你。”

  ——我会每星期来的,比里,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象尚赛说过的那种人。

  “我不懂,爸爸。”

  ——我也不懂。

  “你不懂什么,宝贝?”

  “我的床放哪儿?我在哪儿睡觉?”

  “在妈妈那儿。她会在你自己的房间里给你铺张床。

  “我的玩具放哪儿?”

  “我会把你的玩具送过去,你还会收到新玩具。”

  “谁给我念故事?”

  “妈妈。”

  “维柳施卡太太也去吗?”

  “这我就不知道啦。还在商量呢。”

  “你每天晚上都来跟我说晚安吗?”

  “不啦,比里,我还住这儿。我每星期天去看你。”

  “而我去住妈妈的房子?”

  “星期一开始。你妈妈上午来这儿接你去。”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去度周末的吗!你答应的!”

  “我们照样去。只不过是提前一天回来。”

  “那好。”

  “是的。”

  孩子花了几分钟考虑刚听到的消息,接着问道:

  “爸爸,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玩猴子游戏啦?”

  ——啊,天啊,这种谈话简直叫我受不了。

  “宝贝,我们还会玩猴子游戏的。只不过我们只有星期天才当猴子罢了。”

  乘车前往火岛途中,大人都唱着《我在铁路上做工》等心爱的歌曲,极力设法为周末创造一个喜气洋洋的开端。在强为欢笑的间歇里,埃塔有时回头看看特德和比里,可是马上又扭头不忍看下去。只要歌声一停,年龄在五岁半以上的人都显得心情沉重。比里对于冬天到避暑地方去玩,兴致勃勃,说个没完:“鸟哪儿去了?”“岛上有孩子住吗?”“轮渡船象破冰船一样把冰撞破吗?”接着他也会沉默下来,想他的心事。

  “爸爸,我有个心事。”接着他就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见。“我跟妈妈住的时候,万一鬼脸来了怎么办?”

  “妈妈知道的。鬼脸来了,你跟妈妈把它赶跑就是啦。”

  摆渡的时候,比里往窗外张望,对于这次“探险”途中的一个浪头都不愿放过,可是突然之间,忧虑又占了上风,而兴趣却一落千丈。

  “妈妈知道我不能喝葡萄汁吗?”

  “她知道。她不会给你吃你不能吃的东西。”

  到了火岛以后,比里便把许多空空荡荡的避暑房屋称为“鬼岛”,还发明了一个抓鬼的游戏,由他和特德两人玩了一上午;他们俩在一幢幢空房屋间跑来跑去,爬上爬下,你吓唬我,我吓唬你,笑个不停。特德心想,别玩得太高兴了,不欢而散可能反而好些。

  孩子的热情具有感染力,由于大人在这个阴沉寒冷的日子喝了郎姆酒,午饭后被里和艾伦也感到心情轻松了,便参加他们一起玩抓鬼。接着,他们沿着海滩慢慢地跑步。晚饭后,比里拿了电筒到户外去找小动物,可是“鬼岛”突然名副其实起来啦。他在外面勉强呆了十分钟,就被黑夜里的阴影和响声吓了回来。

  “你看到鹿了吗?”拉里问道,“岛上有鹿,你知道。”

  “海滩公园没有鹿,”特德说。“这儿的房子不租给鹿。”

  大家都笑了,比里也笑了,他觉得很滑稽。

  “你们能想象鹿会上食品店去买东西吗?”这是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的笑话。这一天笑也笑了,酒也喝了,又在户外度过了一天,直到他们钻进睡袋入睡之前,笑声始终没停过。

  星期天是最后一天,特德和比里穿上暖和的衣服,到海滩上去用沙堆砌楼阁。海滩上渺无人迹。这座孤岛在他们俩最后一次一起出去的时候,完全属于他们俩。他们在海滩上玩球,又散步走到海湾,在码头上坐了一会儿,最后进到屋里躲避寒风。特德和比里玩游戏棒,比里起初是全神贯注,可是不久就跟以前一样想到别处去了。他突然回过头来以茫然若失的眼光看着他父亲。特德知道不论他自己这时感到多么痛苦,他都必需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帮助孩子度过这一关。

  “你会过得很好的,比里。妈妈爱你。我也爱你。你不论要什么东西,只要跟我们说就行啦。”

  “当然,爸爸。”

  “你会过得很好的。你周围全是些疼爱你的人。”

  归途摆渡时再没有人说说笑笑了。离别的痛苦使得特德几乎透不过气来。

  进城以后,拉里和艾伦驱车把他们送回家。“别泄气,老朋友,”拉里对特德说。接着艾伦亲了比里,并且跟他说:“欢迎你随便什么时候到岛上来玩。你要记住我的邀请。你来了我们一起去食品店找鹿。”

  “那得找个星期天。”孩子对现实情况理解得很清楚。

  特德看着比里刷了牙,穿上睡衣,又给他念了个故事。他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道了晚安。“明天早上见,比里。”特德想在电视上看个电影,可是幸亏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最后去看了一下熟睡的孩子。他暗想自己是不是把孩子看得太重了。可能有点过分吧。可是单独一人带着孩子,这可能是难免的。乔安娜今后也会这样。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这许多月的共同生活没有虚度。他庆幸自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这是别人无法夺走的。这段经历也改变了他。由于孩子的缘故,他变得充实了;由于孩子的缘故,他更慈爱,更坦率,更坚强,也更体贴了,并且领略了更多的人生甘苦。他俯下身子,亲了亲熟睡的孩子,说道:“再见了,小家伙。谢谢你。” 第20章

  乔安娜还有几小时才会来,他们父子俩还能在一起呆些时候。

  “小家伙,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饭怎么样?”

  “给我吃油炸圈圈吗?”

  “饭后。”特德早就学会了父母常用的简短的说法。

  他们到附近居民常去的小饭馆,坐在一个单间里,算是在外面吃早餐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跟其他的“周末父亲”一样,带了孩子想方设法在外面找事干。他们回到公寓,把比里的主要东西装进了两只手提箱。现在没事可干,只能干等乔安娜了。特德让比里在他卧室里看电视,他自己则在起居室看报纸。

  乔安娜来迟了。已经十点十五分了。特德心想,象今天这样的日子,她起码也该尽量减少别人的痛苦。到十点半他已经在不安地踱来踱去了。乔安娜,你太糟糕了。到十一点他才想到他连乔安娜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查电话本又发现是个没登记的号码。他想找莱恩威利斯也找不到。到了十一点二十分电话铃终于响了。

  “特德吗?”

  “真见鬼,乔安娜!”

  “对不起。”

  “你野到哪儿去了?”

  “我在家。”

  “真莫名奇妙!”

  “特德,我不来了。”

  “你什么……”

  “我下不了决心。”

  “你是什么意思,乔安娜?”

  “我……没法……振作起来。……承担负任……”

  “你没法振作起来?”

  “对。”

  “你是说今天上午,今天全天?真见鬼,你到底在什么?”

  “我没办法……简直没办法。”她开始哭了。

  “你什么事没办法?”

  “我的意思是……我坐在法庭里……听你说有那么多事要干……有那么多的责任……”特德勉强听清她的话。“你干了那么多的事……”

  “那又怎么样呢,乔安娜?那又怎么样呢?”

  “我静不下心来。”

  “乔安娜,我身边有个孩子,他的行李都准备好了。”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

  “是的。”

  “可爱的孩子。”

  “乔安娜……”

  “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我是说,一旦真要做了……”

  “把话说清楚!真见鬼,你把话说清楚嘛!”

  “看来我这人有点毛病。当初促使我离家出走的心理……至今还缠着我。我现在自己对自己也不满了。”

  “乔安娜,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简直把我弄糊涂了

  “我鼓不起勇气,特德。我没法全心全意地……”

  “乔安娜!”

  “孩子……给你了,特德。”

  “给我了?”

  “我原来是真心想要的。真的。”

  “现在确实给我啦?”

  “我不来啦,特德。我没法来啦。”

  “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再也不跟你打官司争他了。”

  “比里真的是我的啦?”

  “我想任何法官都不会反对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低沉的哭泣声。

  “啊,特德……特德……特德……”

  “别太激动了,乔安娜……”

  “看来我确实一事无成。就象你的律师说的,我确实一事无成。”

  “天啊……我们都伤害了对方。”

  “把他给你啦,特德。他是你的啦。”

  “真是我的啦?”

  “真的,特德。”

  “啊……”

  “不过……能让我提个要求吗?”

  “什么要求,乔安娜?”

  “能让我有时候见见他吗?”

  她这时这么脆弱,特德觉得只要用一句话就能毁了她。可是他不想这么做,也不认为自已有权这么做。“这好安排。”

  “谢谢你,特德。我……谈不下去啦。”她挂断了电话。

  特德往后靠在墙上,腿软得撑不起身子。他在餐桌旁坐下,呆头呆脑,摇晃着脑袋,难以相信这是真的。比里是他的啦!经过这么多磨难,终于是他的啦!他坐在那儿,泪如雨下。

  埃塔曾经跟他说过他是个有福的人。他现在感到自己确实有福,并且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他站起身来,走到前厅去,提起装好的手提箱,一边继续流着跟泪,一边把箱子送回孩子的卧室。

  孩子在看电视。应该把情况告诉他。特德定了定神,走进自己的卧室,关掉电视机,在孩子前面跪了下来。

  “比里,妈妈刚打电话来了。看来……到头来……你还是要留下来跟我住一起。”

  “妈妈不来了吗?”

  “今天不来了。她爱你。她很爱你。可是我们俩还是要照老样子生活在一起。”

  “是吗?”

  “是的,因为我也爱你,比里。”他眼泪涌了上来。“你要是走了……我会……非常孤独的。”

  “你是说我还是睡我自己的床?”

  “是的,在你自己的屋里睡你自已的床。”

  “玩具也全留下?”

  “是的。”

  “还有我的《蝙蝠侠》?”

  “是的。”

  “还有我的书?”

  “你所有的东西全留下。”

  孩子想把事情弄清楚。

  “这么说我今天不去啦?”

  “对的,比里。”

  “你今天上班吗?”

  “不上班。”

  “那我们能一起去游戏场玩吗?”

  “能的,我们能一起去游戏场玩。”

  他们那天干的全是普普通通的事,上游戏场去玩,买肉馅饼回家吃,看电视木偶节目,后来比里上床睡觉了,而特德就是这样把孩子留下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