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迈克尔·克莱顿于1942年生于芝加哥,毕业于哈佛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在以笔名卖出了多部小说后,他以本名发表了《安德洛墨达品系》一书,该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被搬上了银幕。自此,他的每部作品都高居畅销书榜,而他也成为当今美国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深受读者的欢迎,而且几乎本本被好莱坞搬上银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克莱顿的小说被称为高科技惊险小说,除了惊人的丰富想象、高超的叙事技巧、精彩的情节安排、生动的人物刻划外,它们还有两大独特之处:其一,克莱顿擅长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融入深刻的社会内涵,随着故事的发展揭示出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对人类及社会进行多方面的思辨,使作品不仅仅停留在“水面”,而是下潜入“水底”;其二,克莱顿在这些作品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高新科技的生动景象,其所涉领域之广,描述之精确,令人叹为观止。这些作品对科技文化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神秘之球》是克莱顿的力作之一。一群科学家在一次由美国海军主持的深海考察过程中,在一艘来自未来世界的太空船上发现了一只神秘的大球。这只大球来自何处?有何用途?自此随着研究的进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底历险:巨鱿、海蛇、诡秘的旋流……面对自身丑恶的一面,人类的无助和挣扎在作者的笔下有着淋漓的表现,其喻意之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克莱顿的作品除了我国读者所熟悉的《侏罗纪公园》、《升起的太阳》外,还有《安德洛墨达品系》(又译《天外细菌》)、《食尸者》、《大暴光》、《终极人》等等。本社已购得其6部作品的中文本出版权,计划于今年陆续推出其佳作系列,以飨读者。
——编者
一
汤加王国之西
有好长一段时间,水平线看上去就像一条色彩单调、一成不变的蓝色细带,将万里晴空和太平洋分隔开来。那架海军直升机紧挨着万顷碧波,低低地向前飞驶而去。尽管螺旋桨发出隆隆噪音和阵阵晃动,诺曼·詹森还是睡着了。乘坐各种军用飞机连续航行了14个多小时,已使他感到疲惫不堪;这种旅行对一名年已53岁的心理学家来说,已经不是件很容易适应的事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他发现水平线还是那样毫无变化;前方有些白色的半圆形环状珊瑚岛。他通过机内通信系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尼尼希那一塔法西群岛,”飞行员回答道,“严格地说,是汤加王国的一部分,不过岛上人烟稀少。睡得好吗?”
“还不错。”他们从群岛上空一闪而过时,诺曼朝岛上望去:一道蜿蜒的白色沙滩,几棵棕榈树,但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单调乏味的大海再度出现。
“他们是从哪儿把你带过来的?”飞行员问道。
“圣地亚哥。”诺曼回答说,“我是昨天离开的。”
“那么,你是一路从檀香山、关岛和帕果来到这儿的喽?”
“没错。”
“真是一段长途旅行。”飞行员说道,“你是做什么的,先生?”
“我是心理学家。”诺曼答道。
“心理医生?”飞行员咧嘴笑着。“有何不可呢?他们几乎把什么样的人都召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过去两天里,我们一直从关岛接了许多人出来。物理学家、生物学家、数学家,反正搞哪一行的都有。他们全被带到太平洋中的一座荒岛上。”
“那儿出了什么事啦?”诺曼问道。
飞行员瞥了他一眼。他戴着黑色的飞行员用太阳眼镜,因此诺曼无法观察他的目光。“他们什么也没说,先生。那你呢?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告诉我,”诺曼答道,“发生了坠机事件。”
“嗯,”飞行员说道,“那你是因为坠机事件而被召来的喽?”
“不错,我是因为坠机事件而被召来的。”
10年来,诺曼·詹森一直是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坠机现场工作组的成员。这些由专家组成的工作组,只要一接到通知,就必须前去调查民航机的空难事件。他所参加的第一次调查,是1976年在圣地亚哥发生的联合航空公司坠机事件,之后,在1978年他又曾奉召前往芝加哥;1982年他则参加了达拉斯的调查工作。每一次任务都是同样的模式——接到急促的电话通知,匆忙地收拾行李,离开家一个星期或是更久些。然而这一次他的妻子爱伦却很不高兴,因为他是在7月1日被叫走的,也就是说,他将错过7月4日的海滩野餐。此外,在芝加哥大学念书的蒂姆,在上完大二这一学年开始放暑假时,会回家一趟,然后再到喀斯喀特打工,所以要在家稍作停留。已经16岁的艾美,则会从安多弗回来。蒂姆和艾美老是处不好,倘若届时没有诺曼居中当和事佬,两人非闹别扭不可。那辆富豪轿车的声音又不对劲了。而且诺曼还可能设法在下周赶回来替他的母亲过生日。“什么样的坠机事故呀?”爱伦当时间道。“我可没听说有什么空难。”在诺曼整理行李时,她打开了收音机,但是并未听到任何坠机的新闻。
当那辆轿车在他家门口停住时,诺曼感到惊诧不已,因为这是一辆海军的厢型小客车,而且司机也穿着一身海军军服。
“以前他们从来没有派过海军的车来接你。”爱伦一面说道,一面跟着他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口。“这次是军用飞机的坠落事故吗?”
“我不知道。”诺曼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诺曼吻吻她。“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说道,“我保证。”
然而他并没有打电话。每个人都对他谦恭亲切、彬彬有礼,却总是不让他走近电话。他首先来到位于檀香山的希卡姆基地,然后又在清晨两点飞抵关岛的海军航空站。在等待继续飞行之前,他只能待在站里一间航空汽油味弥漫的斗室里,默不作声地盯着一本随身携带的《美国心理学杂志》,枯坐了半个小时。东方刚破晓时,他来到了帕果,之后,被匆忙地带上一架大型的海上骑士式直升机。直升机随即飞离用柏油和碎石铺成的停机坪,向西越过棕榈树和锈迹斑斑的波状铁皮屋顶,来到太平洋上空。
他已经在直升机上待了两个小时,而且还睡了一会儿。此刻,爱伦、蒂姆、艾美以及他母亲的生日似乎已显得十分遥远。
“我们到底在哪儿?”
“在南太平洋的萨摩亚和斐济之问。”飞行员回答道。
“你能在航图上指给我看吗?”
“他们不允许我这样做,更何况,在图上也看不出什么来。现在你离任何一处都是两万海里,先生。”
诺曼凝视着单调呆板的水平线——依然是一片蔚蓝,毫无任何深浅变化。真叫人难以置信,他思忖着。他打了个呵欠。“你看到周围的景象,不感到枯燥乏味吗?”
“说实话,一点儿也不乏味,先生。看到这一成不变的蔚蓝海洋,我还真觉得高兴。至少,我们遇到的是好天气。而这种好天气不会持久。有一股飓风正在阿德默勒尔湾形成,几天之内应该就会刮到这儿啦。”
“那会怎么样?”
“每个人都会躲得远远的。这个地区的气候将变得十分恶劣,先生。我是佛罗里达人,小时候曾见过几场飓风。然而,任何的风暴都不会像太平洋上的飓风那么可怕,先生。”
诺曼点点头。“我们还要多久才到那儿?”“马上就到了,先生。”
经过两个小时单调沉闷的飞行后,诺曼现在看到的舰艇似乎显得格外有趣。这儿一共有十几艘不同类型的舰艇,大略地组成几个同心圆。他数了一下,外圈是八艘灰色的海军驱逐舰。再里面一圈的舰艇要大些,其上宽敞的双层船体看上去像是浮动的干船坞;还有一些不甚起眼的箱状舰艇,上面设有平坦的直升机甲板。位于圆心,被所有灰色舰艇包围的则是两艘白色的舰艇,上面都有平坦的直升机起落场和直升机降落点标志。
直升机飞行员把所有舰艇部介绍了一遍。“外圈是用来护卫舰队的驱逐舰;往里是RVS,也就是遥控载具支援母舰,用来安放机器人的;再往里就是MSS,即任务支援补给舰;位于中心的则是OSRV。”
“OSRV是什么意思?”
“海洋勘探舰。”飞行员指着那两艘白色舰艇说,“左边是约翰·霍斯号,右边是威廉·亚瑟号。我们要在约翰·霍斯号上降落。”直升机在舰队的上空盘旋。此时诺曼可以看到汽艇在舰艇之间来回穿梭,在海面上留下道道白色的尾波。
“这一切都是为了坠机事故而准备的吗?”
“嗨,”飞行员咧嘴笑了,“我可是从来没提过什么坠机事故。请检查一下你的飞行安全带,先生。我们就要降落啦。”
二
巴恩斯
红色的直升机降落点标志变得越来越大,当直升机着地时,就沿着这个标志滑动。诺曼笨手笨脚地解着飞行安全带的扣子,这时,一名身穿制服的海军人员跑过来把舱门打开。
“是詹森博士吗?诺曼·詹森?”
“是的。”
“有没有行李,先生?”
“就这一件。”诺曼把手伸到背后,取出一个他平常用的包。那名军官把包接了过去。“有没有什么科学仪器之类的工具?”
“没有。就这个。”
“这边走,先生。请低下头,跟着我,别走错路。”
诺曼跨出机舱,低着头从旋翼下穿过。他随着那名军官离开直升机平台,走下一道狭窄的梯子。梯子的金属扶手摸起来很烫。在他身后,直升机已经起飞,飞行员还在向他挥手道别。直升机离开后,太平洋四周的空气似乎静止不动了,而且炙热无比。
“旅行还顺利吧,先生?”
“很好。”
“要去吗?先生?”
“我才刚来嘛。”诺曼回答道。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上厕所吗,先生?”
“不用了。”诺曼回答道。
“那好。别去厕所,所有的厕所都堵住了。”
“嗯。”
“昨天晚上开始,水管就全不通了。我们正在设法处理这个问题,希望能很快解决。”他定睛望着诺曼。“目前船上有许多妇女,先生。”
“我了解。”诺曼应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有一个用化学方法处理的盥洗室,先生。”
“没关系,谢谢。”
“那么,巴恩斯舰长希望立即和你见面,先生。”
“我想打个电话给家里。”
“你可以跟巴恩斯舰长说说看,先生。”
他们低着头穿过一道门,从灼热阳光的映照下,进入一条亮着日光灯的通道。这儿要凉爽得多。“最近空调还没有停止运转过,”那名军官说道,“至少,这还算不赖。”
“空调常常停机吗?”
“很热的时候才会。”
他们又穿过一道门,进入了一间大型工作室:金属的墙壁;一个个堆放着工具的置物架;工作人员正弯腰摆弄着金属潜水钟和一些复杂的机械装置,乙炔焊枪不断喷射出火花;地上则铺设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电缆。“我们在这儿修理遥控载具。”海军军官为了盖过四周的噪音,大声吼道,“大部分繁重的工作都在供应舰上完成,我们这儿只是做些电子工程。这边走,先生。”
又穿过了一道门,他们走下一段阶梯,来到一间天花板低矮的宽敞房间,里面全都是影像监视器。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有六名技师正坐在彩色屏幕前工作。诺曼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这是我们监视遥控载具的地方。”那名军官说道,“在任何规定时间内,我们都有三四个机器人在海底操作。当然啰,还有扫雷艇以及浮坞。”
诺曼听到无线电通信设备发出的劈啪声和嘶嘶声,以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过他听不懂其中的涵义。他在一个屏幕上看到一名潜水员正在海底行走。那名潜水员置身在一片刺目的人造光中,并且穿着一套诺曼从未见过的服装——那是由厚实的蓝布制成的,另外还配上一顶造型古怪的亮黄色头盔。
诺曼指着屏幕问道:“他在多深的海底?”
“我不知道。1000英尺,1200英尺,差不多是这个深度。”
“他们发现了什么?”
“迄今为止,仅有那只钛制的翼翅。”军官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不过日前在任何监视器上都看不到。比尔,你能让詹森博士看看那只翼翅吗?”
“很抱歉,先生,”那名技师说道,“目前那艘主通信作业船正在翼翅所在地的北边工作,成97度。”
“啊哈,97度就是距离翼翅几乎有半海里路程了,”那名军官对诺曼说道,“真可惜!这东西实在值得一看。不过我相信,你稍后就会看到的。到巴恩斯舰长那里请往这边走。”
他们沿着走廊走了一阵子,然后那名军官又开口了:“你认识舰长吗,先生?”
“不认识,怎么啦?”
“只是好奇。他一直渴望能见到你。每隔一个小时,他就打电话给通讯技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达。”
“不,”诺曼说道,“我从来没和他见过面。”
“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相信是的。”
那名军官回头看了一眼。“你知道吗,他们常用一句俗话来形容舰长。”他说道。
“哦?什么俗话?”
“他们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们又穿过一道门,这道门上标着“项目指挥”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块滑落一边的名牌,写着“美国海军哈罗德·C.巴恩斯舰长”。那名军官站到一边,于是诺曼走进一间四周嵌有镶板的头等舱房。此时,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壮硕男子从一大堆文件后站起身来。
巴恩斯舰长属于那种身材修长的军人,相比之下,诺曼觉得自己过于肥胖,不够标准。巴恩斯年约四十五六岁,腰杆笔直,一派军人本色。他蓄着短发,腹部平坦,外表显得机灵而敏捷,握起手来十分有劲,有着政治家的风度。
“欢迎登上约翰·霍斯号,詹森博士。还好吧?”
“有些累了。”诺曼回答道。
“啊,的确,我想也是。你从圣地亚哥来的?”
“是的。”
“也就是说,差不多旅行了15个小时。想休息一下吗?”
“我倒想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诺曼回答。
“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巴恩斯点点头。“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
“谁?”
“在圣地亚哥送你去搭飞机的那些人,带你来这儿的人和关岛的人。你在途中遇到的任何人。”
“他们什么也没说。”
“你有没有见到任何记者?或是和任何媒体接触过?”
“没有,从未有过这类接触。”
巴恩斯笑了。“好。听到你的回答我很高兴。”他挥挥手,示意诺曼坐下。诺曼十分感激地坐下。“要不要来点咖啡?”巴恩斯说着,便转向他桌后的咖啡壶,就在这时候,灯光熄灭了。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只有旁边的舷窗射进一束光线。
“见鬼!”巴恩斯骂道,“不能再发生了。爱默生!爱默生!”
一名海军少尉从边门走了进来。“长官!正在处理中,舰长。”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海湾二号遥控载具出了毛病,长官。”
“我以为我们已经为海湾二号增置了附加线路。”
“是没错,不过显然是超过负荷了,长官。”
“我要你们现在立即修复,爱默生!”
“我们希望迅速排除这个故障,长官。”
门关上之后,巴恩斯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诺曼在黑暗中听到他的声音。“这确实不是他们的过错,”他说道,“建造这些舰艇时,从未考虑到它们需要承受我们目前所使用的那么多电力负荷——哈,电来啦。”屋里又重放光明。“你刚才说你要咖啡是吗,詹森博士?”
“黑咖啡就可以了。”诺曼说道。
巴恩斯替他斟了一大杯咖啡。“总之你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我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在我的工作中,詹森博士,安全问题是最令人头疼的事,尤其是我们现在碰到的这一类事情。倘若有任何关于这个现场的消息走漏出去,我们就会惹上各种麻烦。而且现在又有那么多人牵涉其中……见鬼,太平洋舰队司令甚至不愿配备驱逐舰给我,直到我提起苏联潜艇的侦察活动时,他才肯让步。结果,我得到了四艘驱逐舰。后来又变成八艘。”
“苏联潜艇的侦察活动?”诺曼问道。
“我在檀香山就是那样对他们说的。”巴恩斯咧嘴笑着。“这是策略的一部分,这样才能要到实施这项行动计划所需的配备嘛。你得知道怎么去申请领取现代海军的设备。不过,当然喽,苏联人是不会在这一带出现的。”
“他们不会出现?”不知怎地,诺曼觉得自己并未悟出这场谈话中隐含的假设,因此正试着跟上对方的思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哦,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至少在两天之前,他们就可以借助卫星,确定了我们的位置,但是我们不断地发出可译电码,以告知我们正在南太平洋从事搜索和救援演习的实况。搜索救援演习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即使他们一定会推测是有一架飞机坠毁,而我们是在认真地打捞。他们甚至会猜测我们正在设法打捞核弹头,就像我们1968年在西班牙附近海域所做的。但是他们不会来打扰我们——因为从政治方面来考虑,他们不愿扯进我们的核武器问题中。他们知道我们最近在新西兰遇到了麻烦。”
“这就是此地所发生的一切吗?”诺曼问道。“核弹头?”
“不,”巴恩斯回答,“谢天谢地。任何有关核武器的问题,白宫的大人物总认为,将之公诸于世乃是义不容辞的事。不过,我们一直瞒着白宫官员这件事。事实上,我们还避开了参谋长联席会议。所有情况均由国防部长直接向总统汇报。”他用手指关节敲打著书桌。“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你是最后一个抵达的。既然你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将封锁与此事有关的所有消息,并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诺曼还是无法把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既然这次坠机事件与核武器无关,”他问道,“何必这么讳莫如深?”
“唔,”巴恩斯答道,“我们还没有掌握全部的事实。”
“坠机事件发生在大洋中吗?”
“是的。而且那架飞机差不多就在我们所在位置的正下方。”
“那么,不可能有任何幸存者啰。”
“幸存者?”巴恩斯露出惊讶的神色。“不,我认为不可能有。”
“那么,你们还要我来这儿干吗?”
巴恩斯看上去一片茫然。
“哦,”诺曼解释道,“我奉召到达坠机现场,通常是因为那儿还有幸存者。这也就是他们在工作组里安排心理学家的原因,目的是为了安抚幸存旅客严重的精神创伤,有时也需处理幸存旅客之亲属的心理调试问题——他们的感觉,他们的恐惧,以及萦绕在他们心头的梦魔。坠机事故的幸存者,往往有种罪恶感和焦虑感,他们常常会想,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幸免于难。一名妇女原本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坐在一起,突然间,他们全都一命呜呼,只剩她一人留在人问。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诺曼将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可是目前的情况——一架飞机沉到1000英尺深的海底——那些问题就不会出现了。那还要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巴恩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他显得十分不自在,将桌上的案卷挪来挪去。
“事实上,这儿并不是飞机坠落的现场,詹森博士。”
“那会是什么?”
“这是一艘太空船坠毁的现场。”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诺曼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没有令你大吃一惊吧?”巴恩斯问道。
“没有。”诺曼回答说,“事实上,这解释了很多事情。如果真的是一艘军用太空船坠毁于大洋中,那就可以说明我为什么没有在收音机里听到这则消息,为什么这个事故处于保密状态,为什么我被带来这儿的方式会……太空船是什么时候坠毁的?”
巴恩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根据我们可以作出的最精确估计,”他说道,“这艘太空船是在300年前坠毁的。”
三
不明生命形式
又是一阵沉默。诺曼听着空调机发出的嗡嗡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屋子传来无线电通信的声音。他望着手中的咖啡杯,注意到杯口上有个缺口。他竭力领会着舰长告诉他的一切,可是他的思路十分缓慢,老是在原地打转。
300年前,他思忖道。一艘300年前的太空船。可是太空计划并没有300年的历史。这仅仅是30年的事。那么,这艘太空船怎么可能有300年的历史呢?这是不可能的。巴恩斯准是搞错了。不过,巴恩斯怎么会搞错呢?要是海军没有弄清楚海底有什么东西,他们绝不会派遣这些舰艇和人员的。一艘300年前的太空船。
“——毫无疑问,”巴恩斯说道,“我们可以根据珊瑚的成长速度,十分精确地估算出时问。太平洋的珊瑚每年增长2.5公分,而这个物体上——且不论它是什么——覆盖着5公尺厚的珊瑚。那可是十分巨大的珊瑚。当然喽,珊瑚不会生长在1000英尺深的海底,这就是说,目前的这块地壳是在过去某个时候塌陷到深海海底的。地质学家告诉我们,这种塌陷发生在大约100年前。因此我们假设,这艘太空船的总年龄大约是300年。不过,我们也可能计算错误。事实上,这艘太空船的历史也许更久,它可能已在那儿1000年了。”
巴恩斯又开始把桌上的文件移来移去,并一叠叠整开地堆放好,还把四边弄得十分平整。
“不怕你见笑。詹森博士,这件事可把我吓坏了。那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诺曼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把你接到这儿来,”巴恩斯说道,“是因为你和不明生命形式这个科研计划有关联。”
“不明生命形式?”诺曼重复道。他几乎要加上一句:“可是不明生命形式是个玩笑。”他看到巴恩斯的表情那么一本正经,便暗自庆幸,总算克制住了自己,没说不合时宜的话。
然而不明生命形式是个笑话嘛。关于这个名称的一切说法,打从一开始就是闹着玩儿的。
1979年,在卡特政府不景气的日子里,诺曼·詹森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担任心理学助教;他对一个研究计划特别感兴趣,那就是团体的活力和焦虑;他偶尔也参加联邦航空管理局飞机坠毁现场调查组的工作。在那些日子里,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要给爱伦和孩子们找房子,因此得不断发表著作;还有就是想知道,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是否会继续聘用他。诺曼的科研被认为十分出色,然而,心理学在当时的名声不佳,往往倾向于不切实际的纯理论研究,而对焦虑的研究兴趣又日趋淡薄,因为许多科研人员开始把焦虑看作纯粹是生物化学方面的紊乱,只能用药物进行治疗;有一名科学家甚至得出这样的结论,说:“焦虑再也不是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没有什么可继续研究的了。”同样地,团体动力也被看作是个老式的研究课题。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提倡完形心理学①的交流小组和集体自由讨论方法时,这个领域曾处于全盛时期,但是如今已成了昨日黄花,完全过时了。
①Gestalt psychology,此一学派系由德国学者魏德迈、柯夫卡与库勒等人于1912年左右所创立。他们认为任何经验或行为本身都是不分的,每一经验或活动都有它的整体型态。
诺曼本人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在美国社会中,人们愈来愈以群体方式进行工作,而不是个人自行其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个人主义已被无休止的联席会议以及集体决议所替代。在这种新型社会中,他觉得集体行为似乎更加重要,而不是变得无足轻重。而且他认为,焦虑并不是一种借助几颗药就可以治愈的生理疾病。在他看来,如果一个社会中最常用的药物是安定剂,那么按照定义,这个社会就存在大量没有解决的问题。
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对日本人的管理技术产生了新的看法,诺曼的研究领域才又重新引起学术界的注意。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期,人们对安定剂的依赖开始被认为是公众关注的头等问题,于是,人们对用药物来治疗焦虑这整个课题又重新加以考虑。然而在此之前,詹森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感到自己仿佛处于一潭死水之中(他有几乎三年时间拿不到科研经费)。延聘、找房子,成了实实在在的难题。
也正是在1979年末,他的处境最困难的时候,华盛顿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中,有一名态度严肃的律师开始和他打交道。这位律师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儿,还不时神经质地往上拉他的短袜子。他告诉诺曼,他是来找诺曼帮忙的。
诺曼回答说,他一定尽力帮助他。
那位律师还是不停地往上拉袜子,一面说,他想和诺曼谈谈我们国家目前面临的一个十分严重的国家安全问题。
诺曼问他是什么问题。
“简而言之,这个国家对外星人的入侵毫无准备。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因为那位律师年纪很轻,说话时老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袜子,所以诺曼最初以为,他是由于被派来执行一项傻乎乎的使命而感到尴尬。但是当那位年轻人抬起头来时,诺曼吃惊地看到,他完全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们真的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遇到这种事情,”律师说道,“一场外星人的入侵。”
诺曼不得不咬住嘴唇,免得笑出声来。“那也许是真的。”他应道。
“政府官员非常担心。”
“他们感到担心吗?”
“最高当局觉得,应当制订一项计划来防备不测事件。”
“你是指在外星人入侵情况下的对应计划……”诺曼总算设法使自己也保持煞有介事的样子。
“也许是吧。”律师说道,“也许‘入侵’这个词过重了。我们用个缓和些的词儿,叫‘接触’:与外星人的接触。”
“我明白了。”
“你已经参加了民航机坠毁事故调查组,詹森博士。你知道这些紧急状态处理小组有着什么作用。我们希望你对飞机坠毁现场调查组的最佳人选提出看法,以便对付外星人的入侵。”
“原来如此。”诺曼应道,一边在想,怎样才能巧妙地摆脱他的纠缠。这个念头显然荒谬可笑。他只能把它看作是一种转移视线的做法!政府面对着一大堆无法解决的难题,却决定去考虑别的东西。
这时那位律师咳了一声,便提出一项研究课题,还为两年的科研经费报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诺曼发现,他买房子的机会来了,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很高兴你也认为这是个相当实际的问题。”
“哦,是的。”诺曼应道。他很想知道,这位律师的年龄有多大。他猜想约莫25岁左右吧。
“我们只需要取得你的安全审查结果就行了。”律师说道。
“我需要接受安全审查吗?”
“詹森博士,”律师边说话,边啪的一下关上他的公文包,“这个项目是绝对、绝对保密的。”
“这样做我不在乎。”诺曼回答道,而且是当真的。他可以想象到,要是他的同事们知道了他要从事的工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件事一开始只是个玩笑,但很快就变成了异乎寻常的举动。在第二个年头,诺曼五次飞往华盛顿,去会见国家安全委员会中的高级官员,讨论外星人入侵这一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他的工作十分机密。起先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他的项目是否应当移交给五角大楼的国防尖端研究计划局。他们决定不作移交。后来,他们又讨论这个项目是否应当交给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他们又一次决定不这样做。一名政府官员说:“这不是一项科学研究,詹森博士,这是一项国家安全事务。我们不想把它公开。”
使诺曼继续感到吃惊的是,他们要他会见的官员级别竟如此之高。一名国务院的老国务次卿把桌上有关目前中东危机的文件推到一旁,然后问道:“你认为这些外星人是否可能洞悉我们的念头?”
“我不知道。”诺曼回答说。
“唔,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倘若他们了解我们的想法,我们怎样才能表现出一种谈判的姿态?”
“这也许是一个问题。”诺曼表示同意,一边却偷偷地瞥了一眼他的手表。
“见鬼,我们的加密电缆被俄国人窃听了。我们知道,日本人和以色列人已经破译了我们的所有密码。我们只能祈祷,俄国人还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那个问题,关于是否洞悉我们的想法。”
“哦,是的。”
“你的报告得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诺曼回答说他会这么做。
一名白宫人士对他说:“你要知道,总统会希望亲自和这些外星人谈一谈。他就是那种人。”
“呃——呃。”诺曼应道。
“而我的意思是其中的宣传舆论价值,这种公开亮相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总统和外星人在戴维营会面;对宣传媒介来说,是多么不寻常的时刻。”
“重大的时刻。”诺曼表示同意。
“因此,需要有个先遣人员在与外星人交谈时,向他们通报总统是何许人,以及与总统会面时的各种外交礼节。你不能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美国总统与另一个星系或不管什么地方的来客在电视上交谈。你认为那些外星人能说英语吗?”
“我可不知道。”诺曼回答说。
“那么,得有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对不对?”
“很难说。”
“也许,外星人与来自我们少数民族中的先遣人员交谈会感到更轻松自在些。”这位白宫高级官员说道,“不管怎么说,有这种可能性。请你加以考虑。”
诺曼答应他会考虑这个问题。
五角大厦的联络员——一位少将——带他去共进午餐。在喝咖啡时,这位少将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认为这些外星人配备什么种类的武器?”
“我不清楚。”诺曼回答道。
“唔,这是个关键问题,对吗?‘他们’的弱点又在哪里?我是说,这些外星人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人类。”
“是的,‘他们’或许不是人类。”
“‘他们’或许像巨型昆虫,能承受大量的辐射。”
“是的。”诺曼说。
“我们也许无法接触这些外星人。”五角大厦的官员悲观地说道。随后他又变得神采奕奕。“不过,我怀疑‘他们’不能抵御具有数百万吨爆炸能量的核武器的直接打击,你说呢?”
“是的。”诺曼应道,“‘他们’抵御不了。”
“那会把‘他们’化为蒸汽。”
“肯定会。”
“这是物理学的法则嘛。”
“不错。”
“你的报告应该阐明这个观点。关于这些外星人无法抵御核武器的观点。”
“是。”诺曼答道。
“我们不想引起一场恐慌。”这位五角大厦的官员说道,“没有理由使所有的人都惶恐不安,对不对?我知道,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如果听到这些外星人容易受到核武器攻击,他们将会消除疑虑。”
“我会把这一点铭记在心。”诺曼说道。
最后,会见结束了,他们让诺曼自个儿写他的报告。当他拜读了所有的对天外来客进行推测且已发表的文章后,他断定那位五角大厦少将的观点并非毫无道理。关于和外星人遭遇的现实问题——如果真有什么现实问题的话——与恐慌有关。心理上的恐惧。人类唯一一次与外星人有关的重要经历,就是1938年奥森·威尔斯关于“星际大战”的无线电广播。而人类的反应是那么地明确。
大家都吓得魂不附体。
诺曼递交了他的报告,标题是“与可能存在的天外来客的接触”。国家安全委员会把他的报告又退了回来,建议把标题改得“听起来更专业些”,而且要“删去与外星人接触仅是一种可能的暗示,因为这种接触在政府的某些部门已被认为是确凿无疑的事”。
诺曼的论文在修改以后被正式列为极机密资料,其标题为“关于组织地球人与不明生命形式(ULF)接触并互相影响的建议”。诺曼在想象这类接触时,提出地球人小组的成员要特别坚定沉着。在论文中他曾说过——
“我倒想知道,”巴恩斯说道,一边打开一份文件来,“你是否同意这段引文:
‘与不明生命形式(ULF)会面的地球人小组,必须有充分的准备迎接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们几乎肯定会出现极度焦虑的反应。能够承受极度焦虑的个人,其个性必须十分坚定,因此要挑选这样的人员来组成这个小组。与不明生命形式对抗时产生的焦虑还没有被充分意识到;与新的生命形式接触过程中引发的恐惧尚未出现,也不可能事先完全预见到,但是这种接触最有可能产生的结果是极端的恐怖。’”
巴恩斯啪的一下合上了文件夹。“你记得这段话是谁说的吗?”
“我记得。”诺曼回答说,“是我说的。”
他还记得他为什么要说这番话。
作为国家安全委员会批准的计划组成部分,诺曼以研究心理焦虑的大前提,还研究了团体动力。他依照阿施和米尔格赖姆的程序,创造了几个环境,在这些环境里,实验对象并不知道他们正在接受测试。在一项实验中,一组实验对象被要求乘电梯到另一层楼去参加测试。电梯在两层楼之间卡住了。这时,一台隐蔽的摄影机便偷偷地观察实验对象。
这项实验有几种不同的形式。有时候电梯标着“正在修理”;有时候有电话与“维修人员”联系;有时候没有电话;有时候天花板坍了下来;有时候灯突然灭了。
在另一项实验中,实验对象坐上一辆大卡车,“实验负责人”把他们带往沙漠,中途卡车的汽油告罄,而负责人又“心脏病发作”,于是实验对象陷入困境。
在条件最艰难的实验中,实验对象乘坐一架私人飞机航行,但飞行员在半空中“心脏病发作”。
尽管人们历来对这样的实验颇有微词——说这些实验带有虐待狂的性质,说它们是人为的,实验对象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周围的情景是故意制造出来的——詹森却掌握了许多信息,说明群体在焦虑的压力下会作出什么反应。
他发现,如果这个团体的成员不多(五人或五人以下);如果团体中的成员互相了解;如果团体中的成员能互相看见对方、没有被隔离开;如果他们有一个明确的共同目标和规定的时间限度;如果团体中的成员年龄不同、性别相异;如果团体成员经焦虑实验鉴定,其个性具有顽强的抗拒恐惧能力,而且这种能力又和他的高度运动技能有关,这时,对恐惧的反应就会降到最低程度。
研究的结果被制成密密麻麻填满数字的图表。不过,实际上诺曼心里明白,他所证明的只不过是些常识:要是你陷在电梯里,最好是和几个你熟悉的、情绪稳定、体魄强健的人在一起,灯最好亮着,而且最好能知道有人正在设法使你摆脱困境。
然而诺曼知道,他的某些结论是与直觉相反的,譬如团体成分的重要性。全由男人或全由女人组成的团体在对待压力时远不如男女混合的团体;由差不多相同年龄的成员组成的团体,远不如年龄参差不齐的团体。为一个目的而事先组成的团体对压力的反应最差;有一阵子他观察一个刚得到冠军的篮球队,但不久它就几乎垮掉了。
尽管诺曼的研究颇有成效,他仍然为这篇报告的潜在目的感到不自在——外星人的入侵——他个人认为这纯粹是理论性的推测,且已到了荒谬的地步。他在递交报告时感到十分尴尬,后来又重写报告,使它看上去显得意义更加重大。可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此就更为忐忑不安。
卡特政府对他的报告评价不高,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诺曼的建议一条也没被采纳。政府不同意诺曼·詹森的观点,他们否认恐惧是个问题;他们认为支配人类感情的是惊奇和痛苦。而且,政府宁愿组织一个30人的大型接触组,其中包括三名神学家、一名律师、一名物理学家、一名国务院的代表、一名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代表,一个从立法机构中挑选出的小组、一名航空工程师、一名宇宙生物学家、一名核物理学家、一名文化人类学家,还有一名电视节目主持人。
不管怎么说,1980年卡特未能连任,因此诺曼对他关于不明生命形式的建议也没再听到下文。六年来他也没听说过此事。
一直到目前为止。
巴恩斯问道:“你还记得你曾建议成立的不明生命形式研究小组吗?”
“当然记得啰。”诺曼回答道。
诺曼当时曾提议建立不明生命形式四人研究小组——一名天文物理学家、一名动物学家、一名数学家和一名语言学家——而第五名成员是心理学家,他的工作是监视小组成员的行为和态度。
“请谈谈你对此的意见,”巴恩斯说道。他把一张纸递给了诺曼:
四
异常事物调查组
美国海军人员/支援人员
1.哈罗德·C·巴恩斯,美国海军计划负责人,舰长
2.简·埃德蒙兹,美国海军上士,数据处理技师
3.蒂娜·钱,美国海军上士,电子技师
4.艾丽斯·弗莱彻,美国海军深海居留舱士官长
5.罗斯·C·莱维,美国海军深海居留舱后勤中士
非军方人员
1.特奥多·菲尔丁,天文物理学家/行星地质学家
2.伊丽莎白①·哈尔彭,动物学家/生物化学家
①伊丽莎白是贝思的正式全名。
3.哈里·丁·亚当斯,数学家/逻辑学家
4.亚瑟·莱文,海洋生物学家/生物化学家
5.诺曼·詹森,心理学家
诺曼盯着这张单子。“除了莱文之外,其余的人员正是我原先建议组成的文职不明生命形式研究小组。当时,我甚至和他们见过面,对他们进行过考察。”
“不错。”
“可是你自己说的,‘也许没有幸存者。在那般太空船内,也许根本没有生命存在。’”
“是的。”巴恩斯说,“但是,倘若我判断错了,那会怎么样?”
他瞥了一眼手表。“我将在11点为小组成员介绍情况。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去,并说说你对小组成员的看法。”巴恩斯说道,“总而言之,我们一直遵循着你在不明生命形式报告中提出的建议。”
你遵循我的建议,诺曼思忖道。他的心往下一沉。我的老天,我当时那样写只是为了付房租啊。
“我知道,你会迫不及待地抓住机会,看到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巴恩斯说道,“那就是我把你接纳到小组中来的原因,当然啰,如果有个年龄轻些的,本来会更合适。”
“我对此表示感谢。”诺曼说道。
“我知道你会的。”巴恩斯劲头十足地说道。他伸出粗壮的手。“欢迎你到不明生命形式研究小组来,詹森博士。”
贝思
少尉把诺曼带到他的舱房中。那屋子很狭小,墙壁漆成灰色,要说它像牢房,是再恰当不过了。诺曼平常用的包正放在他的铺位上。屋子角落里是电脑的托架和键盘,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手册。
他坐到床上,床板硬邦邦的,叫人很不舒服。他往后仰去,靠在墙上的一根管子上。
“嗨,诺曼,”有人轻轻地说道,“我很高兴他们把你拖了进来。这全是你的过错,对不对?”一位妇女正站在门口。
贝思·哈尔彭,小组中的动物学家,是个迥然不同的人物。她今年36岁,是个身材瘦削的高个子妇女。她的脸部轮廓分明,体格有点像男人,但长相算得上楚楚动人。自诺曼上次见到她至今,她的男子气概似乎更加强了。贝思是位十分顶尖的举重和跑步运动员;她的脖子、前臂肌肉发达,青筋毕露,那穿着短裤的两条大腿充满力量。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并不比男人的长。
与此同时,她又戴着首饰,还化了妆,走起路来很有魅力。她声音温柔,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尤其是在谈起她所研究的那些动物时。在那种时刻,她几乎变得母性十足。她在芝加哥大学的一位同事提起她时,把她叫做“肌肉发达的大地之母”。
诺曼站起身来,哈尔彭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我的房间在你隔壁,我听说你到了。什么时候上船的?”
“一小时之前。我觉得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诺曼说道,“你相信这一切吗?你认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我认为这一切是真实的。”她用手指着那架电脑旁的蓝色手册。
诺曼拿起《秘密军事行动中的个人行为规范》手册,草草翻阅了一下。
“其基本要点是,”贝思说道,“你要么守口如瓶,要么长时间蹲军牢。电话不能进,也不能出。是的,诺曼,我认为这一定是真的。”
“在海底下有一艘太空船?”
“那儿有个东西。这是件令人振奋的事。”她开始越说越快。“嗨,仅仅对生物学来说,其中的种种可能性就令人头晕目眩——我们目前对生命的了解,全来自我们对自己星球上的研究。然而,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全部生命都是一模一样的。每一种动物,从海藻到人类,基本上是由相同的方式构成的,都是同样的脱氧核糖核酸①。现在,我们也许有机会接触完全不同的生命啦,在各方面都是迥然不同的。真令人兴奋,对不对?”
①即DNA,构成所有生物遗传基因的高分子物质。
诺曼点点头。他正在考虑别的事儿。“你刚才说电话不准进,也不准出,是怎么回事?我答应要给爱伦打个电话的。”
“唔,我本来设法给我女儿打个电话,可是他们对我说,与大陆的通信中断了。信不信就由你啦。海军拥有的卫星数目比将军的人数还多,可是他们却发誓,没有一条线路可用来给外界打电话。巴恩斯说,他将同意使用一条海底电缆。就是这样。”
“珍尼弗多大了?”诺曼问道,很高兴自己回忆起了这个名字。还有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来着?诺曼记得他是个物理学家,差不多是这样。棕色的头发,白里透红的皮肤,蓄着胡子,戴蝴蝶形领结。
“9岁啦。她现在是埃文斯顿小联队的投手。功课不怎么样,投球却精得很。”她的回答流露出自豪之意。“你的家庭如何?爱伦呢?”
“她情况不错。孩子们也不赖。蒂姆在芝加哥大学二年级,艾美在安多弗。你的……”
“你是说乔治?我们在三年前离婚了。”贝思回答道,“乔治在日内瓦的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待了一年,寻找异粒子。我想他要找的都找到了。她是位法国人,他说她是个烹调好手。”她耸耸肩。“不管怎么说,我的工作进展顺利。过去的一年里,我一直在和头足类动物打交道——鱿鱼和章鱼。”
“这项工作怎么样?”
“挺有趣的。当你意识到这些动物具有灵性、能被驯服时,你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尤其是章鱼。你知道,章鱼比狗还聪明,可以成为一种更佳的宠物。这是一种奇妙的、聪慧的、热情的动物,我是说章鱼。只是我们从来没有那样看待它们而已。”
诺曼问道:“你还吃它们吗?”
“哦,诺曼。”她笑了。“你还是把什么东西都和食品连在一起吗?”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可能。”诺曼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
“唔,你不会喜欢这儿的食物,糟得很。不过我给你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说道,一边把手指关节弄得格格响,“我已经知道如何驯养它们,因此我现在再也没法吃章鱼啦。这倒提醒了我:你对哈罗德·巴恩斯有多少了解?”
“毫无了解,问这干吗?”
“我一直在四处打听。巴恩斯根本就不是海军的人。只是他原来服役于海军。”
“你是说他已经退役?”
“1981年就退役啦。他原先是加利福尼亚技术学院训练出来的航空工程师,退役后为格拉曼干了一阵子,然后是科学院海军科学委员会的成员,接着是国防部副部长助理,DSARC的成员,也就是防卫系统采购评估会的成员,再就是国防科学委员会的成员。这个组织负责为三军参谋长和国防部长提建议。”
“建议他们什么?”
“配备武器。”贝思说道,“他是五角大楼的人,担任武器配备方面的顾问。但是,他怎么会来主持这项计划呢?”
“真叫我无法回答。”诺曼说道。他坐在床铺上,踢掉了皮鞋。他突然感到十分疲劳。贝思倚靠在房门口。
“你的身体似乎很棒。”诺曼说。甚至她的手看上去都很结实,他思忖道。
“事实证明,这也是件好事。”贝思说道,“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信心十足。你呢?你认为自己能应付自如吗?”
“我?为什么不能应付自如呢?”诺曼朝下看了一眼自己熟悉的大肚子。爱伦老是跟在他后面,催他对此采取些措施。他不时地被鼓起一阵劲头,到体育馆去练几天,可是他似乎始终未能使肚子瘦一圈。其真实原因是这一切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他已经53岁啦,而且是个大学教授。他才不在乎呢。
这时他想到一个问题:“你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信心,这是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
“噢,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传说。但是,你的来到似乎证实了这种传说。”
“什么传说?”
“他们将把我们送到下面去。”贝思回答道。
“送到哪里?”
“海底。去太空船那儿。”
“可是这有1000英尺深呢。他们不是用可潜水的机器人做调查吗?”
“其实1000英尺不算深,”贝思说道,“技术上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有海军潜水员在那儿啦。传说是潜水员已经在那儿建起一个栖息地,因此我们这个小组可以下去,在海底待上一个星期左右,并且打开那艘太空船。”
诺曼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油然而起。他在为联邦航空管理局干活时,遇到过种种恐怖的景象。有一次在芝加哥,飞机坠毁现场遍布整整一个农场的范围,他踩到一个粘粘的东西,本以为是青蛙,但实际上是一只掌心向上的儿童断手。另一次,他还看到一个被烧焦的男人躯体,依然被安全带绑在椅子上,只是这把椅子已被抛到一幢郊区住宅的后院内,笔直地竖在手提式塑胶幼儿游泳池的旁边。在达拉斯,他看到调查人员在郊外住宅的屋顶上收集四分五裂的尸体,把它们放入袋中……
在飞机坠落现场进行调查工作的人,要有非凡的心理警戒,才不会被所见所闻吓垮。然而,在那种场合从来不会有个人危险,肉体上不会冒任何风险。那种风险无非是做几场噩梦而已。
可是现在,要准备到1000英尺深的海底去调查残骸……
“你没事吧?”贝思问道。“你的脸色很苍白。”
“我原先不知道有谁谈论过下到那儿去。”
“只是谣传嘛。”贝思说道,“休息一会儿吧,诺曼。我想你需要休息了。”
五
情况介绍
就在11点之前,不明生命形式研究小组在简报室内见面了。诺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组的成员。他在6年前就挑选了他们,却到现在才第一次聚集在一起。
特德·菲尔丁身体结实,相貌堂堂,尽管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却依然带有孩子气。他穿着马球衫和短裤,显得悠闲自在。作为帕萨迪纳喷气推进实验室的一名天文物理学家,他对水星和月亮的地层进行了深入研究。不过,使他闻名遐迩的却是他对火星上芒格拉低谷和巴耶斯马里内里斯湾的研究。这两个巨大的峡谷都位于火星的赤道地带,长达25,500英里,深达2.5英里——比美国大峡谷长十倍、深两倍。有一批科学家首先得出结论,结构与地球最相似的行星根本就不是人们先前所预料的火星,而是那颗小小的水星,因为它具有一个类似地球的磁场。菲尔丁就是这批科学家中的一个。
菲尔丁为人坦率,个性乐观,有些自以为是。在喷气推进实验室时,只要有太空船发射上天,他便出现在电视荧幕上,因此享有一定的知名度。近来他又再次结婚,妻子是洛杉矶的一名电视气象预报员;他们有了一个小男孩。
特德长期以来一直鼓吹其他星球上也存在生命,是SEfI(即寻找外星生灵)的支持者,可是其他科学家却认为,这种寻找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现在他正兴高采烈地咧嘴对诺曼笑着。
“我始终认为,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我们会掌握证据,证明其他星球上有着高度智慧的生命。现在我们终于有证据啦,诺曼。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我对形状特别感到满意。”
“形状?”
“下面那个东西的形状。”
“它的形状如何?”诺曼对其形状还没有听到任何说法。
“我一直在监控室观察屏幕上由机器人传回的讯息。它们渐渐确定了珊瑚下面那个东西的形状。它不是圆的,所以不是一个飞碟。”特德说道,“谢谢上帝,这也许能使那伙态度疯狂、见解偏激的人哑口无言。”他笑了笑。“皇天不负苦心人,呃?”
“我想是这样。”诺曼说道。他不确定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特德喜欢引经据典。特德把自己看成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他随意引用卢梭或是老子的警句,用这种方式让你对他印象深刻。他身上毫无心胸狭窄的成分;有人曾经说过,特德是个名牌爱好者,他的演说也是如此。菲尔丁头脑单纯,有时候几乎可笑。这种特质惹人喜爱,毫不做作。诺曼很喜欢他。
他无法完全掌握哈里·亚当斯。他与这位内向的普林斯顿大学数学家已有六年没见面了。哈里是个高瘦的黑人,戴一副宽边眼镜,老是皱着眉头。他穿一件T恤,上面写着“数学家把这件事做得完美无缺”。这种衣服通常是大学生穿的。亚当斯虽然已30多岁,但看上去却要年轻些;他显然是小组中年龄最小的成员——不过,是不是最重要的成员就难说了。
许多理论家主张,与外星人之间的交流将被证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与他们毫无共通之处。这些思想家们指出,正如人类的躯体是许多进化过程的结果,人类的思想也是如此。如同我们的躯体一样,我们的思想方式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模样,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对宇宙形成的所有观念,没有一条是注定必然的。
人类与地球上一些有灵性的动物,诸如海豚,在交流上已经存在困难,这纯粹是因为海豚生活在如此不同的环境中,有着如此不同的感觉器官。
然而,与我们和外星人的巨大差别相比,人类和海豚实际上就十分相像了——因为外星人是在其他某个星球环境里经过几十亿年不同形式进化的产物。这样的外星人不太可能从我们的方式来看待世界。事实上,“他”或许根本看不到这个世界。“他”也许是瞎子,也许是透过高度发达的嗅觉、温度、压力来了解世界。也许没有任何办法和这样的生物交流,因为根本没有共同的基础。正如有人所说的,你如何对一条瞎眼的水蛇解释华兹华斯咏诵黄水仙的诗歌呢?
我们与外星人最可能沟通的知识领域是数学,因此小组中的数学家将是最主要的关键。诺曼当时挑选亚当斯,是因为亚当斯虽然年轻,却已经在几个不同的领域作出重要贡献。
“你对这一切持什么态度,哈里?”诺曼在哈里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面问道。
“我认为,这件事最清楚不过,”哈里说道,“是在浪费时问。”
“那么,这个在水下发现的翼翅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却知道它不是什么。这不是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太空船。”
特德原站在他身边,这时恼火地走开了。显然,哈里和特德已经有过同样的谈话。
“你怎么知道的?”诺曼问道。
“一项简单的计算,”哈里毫不在意地把手一挥,“事实上,没什么了不得的。你知道德拉克方程式吗?”
诺曼知道。这是有关外星人的文献中一个著名的建议。但是他说道:“请讲解一遍。”
哈里烦躁地叹了口气,取出一张纸来。“这是一个概率方程式。”他写道:
P=fpnhf1fc
“它的意思是,”哈里·亚当斯说道,“概率P,即有智能生命将在任何星系中的生成概率,与这个星系具有行星的概率及可居住行星的数量,与在这个可居住行星上产生简单生命的概率、简单生命发展为智能生命的概率,以及智能生命在50亿年当中进行星际联络的概率有关。这就是那个公式的全部涵义。”
“呃。”诺曼应道。
“但是,关键是我们并没有事实,”哈里说道,“我们必须对这些概率中的任何一项进行假设。有一种方法假设起来极为容易,就是像特德那样,下个结论,认为可能存在着数以千计有高度智慧物种的文明世界。同样,也很容易像我这样进行假设,认为只有一个文明世界,那就是我们的世界。”他把那张纸推到一边。“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这水底下的是什么东西,它反正不是来自外星球的文明世界。因此我们都是在这儿浪费时问。”
“那么,在水底下的是什么呢?”诺曼再次问道。
“那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希望的荒谬表现形式。”亚当斯说道,把眼镜朝鼻子上推了推。他的身上带有一种激烈的情绪,使诺曼甚为不安。6年前,哈里·亚当斯还是个街头儿童,他那鲜为人知的天才,使他从费城贫民窟的一所破房子一步跨进普林斯顿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草坪。那时候,亚当斯生气勃勃,对自己的命运转折感到十分有趣。那么为什么他现在说起话来如此刺耳呢?
亚当斯是个才能卓越的理论家,对量子力学概率密度函数的计算使他建立了自己的声誉;诺曼对此一窍不通,然而亚当斯却在17岁时就有所成了。诺曼能够了解他为何如此,而哈里·亚当斯现在却显得情绪紧张,对人挑剔,在小组中仿佛浑身不自在。
或者这跟他被纳入小组有关系。诺曼原来就曾费过一番心思,亚当斯如何才能与其他人融洽相处。因为他是一位神童嘛。
事实上,神童只有两种——数学神童和音乐神童。有些心理学家争辩说,神童只有一种,因为音乐与数学的联系是如此紧密。虽然有些早熟的孩子也具有其他天赋,诸如写作、绘画、运动,然而儿童真正能与成年人在同一水平上并驾齐驱的领域,却只有数学和音乐。从心理学的角度来春,这样的儿童性格复杂,往往十分孤独,由于他们具有特殊才能而与他们的同龄人互相隔绝,甚至和家庭成员也没有任何交流。因此他们既受到羡慕,又令人嫉妒,人际交往上常常受到阻碍,使他们在团体中与人打交道很不自在。由于哈里幼时在贫民窟生活,如果说他与别人有所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的问题更加明显。他曾对诺曼说过,他最初学傅立叶变换①时,其他的孩子们正在学投篮呢。因此,哈里也许在团体中感到别扭。
①Fourier tronsform:数学中运用广泛的一种积分变换。
不过,似乎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哈里看上去几乎是义愤填膺。
“你等着瞧吧,再过一个星期,大家将认为这只是一场耸人听闻的虚惊。仅此而已。”
你希望如此,诺曼思忖道。他又一次感到纳闷,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哦,我认为这件事有挑战性。”贝思·哈尔彭眉飞色舞地说道,“对我来说,即使发现新生命只有一丝的希望,也是令人兴奋的。”
“对,”特德说道,“总之,天空和陆地存在的东西,比你在哲学中能想到的东西要来得多。”
诺曼打量着小组中最后一名成员亚瑟·莱文,海洋生物学家。这些人中,只有莱文他不认识。莱文是个矮胖子,脸色苍白,行动拘谨,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刚要问莱文对此有何看法,巴恩斯舰长便大步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叠文件。
“欢迎你们来到无处可去的中心,”巴恩斯说道,“而且你们甚至没法去浴室。”大伙儿惴惴不安地笑了。“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他说道,“但是我们时间不多,因此让我们立即着手这项工作吧。如果你们愿意把灯关上,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第一张幻灯片显示出一艘大船,船尾有复杂的上层建筑。
“罗斯·西莱达号,”巴恩斯解释道,“一艘电缆铺设船,太平洋通信公司租来铺设檀香山至澳大利亚悉尼的海底电缆的。罗斯·西莱迪号于今年5月29日离开夏威夷,到6月16日抵达太平洋中部的西萨摩亚。它正在铺设新型的光纤电缆,这种电缆可以使两万部电话机同时通话。电缆的外面包着一层厚厚的由金属与塑胶编结而成的网,十分牢固,不易断裂。罗斯·西莱迪号已经在太平洋中铺设了5,600海里的光缆,没有发生任何事故。下一张。”
一张太平洋地区图,上面标着一个巨大的红点。
“6月17日晚上10点,当罗斯·西莱迪号位于此地,也就是在东萨摩亚的帕果和斐济的维蒂岛中间时,船体突然扭曲,发生剧烈震动。警报响起,船员们意识到电缆被什么东西缠住而断裂了。他们立即查了航海图,寻找海底障碍物,但是什么也没发现。他们花好几个小时拉起了断裂的电缆,因为到事故发生时,他们已在船后又放出了一海里多的光缆。他们检查了断头,发现切口非常整齐——就像一名船员所说:‘如同是用大剪刀剪断一般。’下一张。”
一个海员面对着镜头,粗糙的手中握着一段光缆。
“你们可以看到这种断裂的状况,表明是遇到了一种人为的障碍。罗斯·西莱迪号向北退去,越过光缆断裂地点。下一张。”
一连串间断的黑白线,某个区域呈现出许多尖峰形状。
“这是船上声纳的原始扫描图。你要是不懂声纳扫描,就很难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你们可以看到这个薄薄的刀口似的障碍物,与沉船或太空船一致,切断了光缆。”
“租船的太平洋通信公司向海军方面作了报告,要求了解有关这个障碍的任何讯息。这是例行公事:无论哪儿发生电缆断裂,他们就通知海军当局,希望这个障碍是我们事先了解的。倘若这是艘载有爆炸物品的沉船,通信公司希望他们在开始修复工作之前就能获得此一讯息。可是,这一次的障碍物在海军的档案上并没有记载。因此海军对此发生兴趣。”
“我们立即派遣靠得最近的搜索船海洋探测号从墨尔本出发。海洋探测号于今年6月21日到达事故地点。海军之所以对此感兴趣,是因为这个障碍物有可能是沉入海底的某国核子潜艇,上面配备有SY-2飞弹。海洋探测号使用最尖端的探测声纳向海底进行扫描,得出了这张海底图像。”
这是个彩色图像,清楚地展示出其中的立体造型。
“正如你们所见,海底看上去很平坦,只有一个三角形的翼翅突出在离海底约280英尺处。你们可以在这儿看到,”他一面指点,一面解释道,“唔,这个翼翅的体积比美国或苏联制造的任何飞机翼翅都要大。一开始这使我们大为不解。下一张。”
一个潜水机器人,从船的一侧由起重机放入海中。这个机器人就像一连串水平安放的管子,中间装着照相机和灯具。
“到6月24日,海军把远程操作船和航空母舰海神四号调到现场。远程操作船蝎子号,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被派遣去拍摄这翼翅,带回的照片清楚显示了某种控制装置的表面。就在这儿。”
这群人中发出一阵喃喃细语。在灯光耀眼的幻灯片上,一个灰色的翼翅耸立在平坦的珊瑚上。那翼翅周边有锋刃,呈现航空器所具有的锥形,肯定是人造的。
“你们将看到,”巴恩斯说道,“这一地区的海底由低矮的死珊瑚组成。这个翼或是翅消失在珊瑚中,表明航空器的其余部分可能也埋在珊瑚礁内。我们做了极高解析力的海底扫描,以测定珊瑚礁内埋藏物的形状。下一张。”
另一张彩色声纳图,由一个个细小的点而不是由线所组成。
“你们可以看到,这个翼翅似乎与一个掩埋在珊瑚中的筒状物体相连。物体的直径大约190英尺,而且向西延伸2,754英尺,最后收缩成一个端点。”
观众中发出更多的喃喃细语声。
“正确无误,”巴恩斯说道,“这圆筒状物体长达半海里。其形状与火箭或太空船一致——它肯定是那样——不过从一开始,我们就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物体称作‘畸形物’。”
诺曼看了一眼特德,他正笑容满面地望着屏幕。但是黑暗中坐在特德身旁的哈里·亚当斯却皱着眉,正在把眼镜往鼻梁上方推。
接着幻灯机的灯光灭了,屋子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有人发出几声呻吟。诺曼听到巴恩斯说:“见鬼,不能再这样了!”有人蹒跚地向房门走去,那儿投下一块方形的光亮。
贝思向诺曼俯过身子,说道:“他们这儿老是断电。这下知道了吧?”
过了一阵子,电又来了。巴恩斯继续说道:“6月25日,一艘远程舰从翼翅的尾部切下一块材料,带到海面上。我们对这个翼翅的切片做了分析,发现是一种环氧树脂的蜂窝状物体,里面是钛合金。这种金属塑胶合成材料所需的包裹技术,目前在地球上还无人知道。”
“专家们证实,这个翼翅不可能是地球上制造的——不过10年或20年以后,我们或许会了解如何制造它。”
哈里·亚当斯咕哝了一下,身子向前靠去,在笔记簿上做下记录。
巴恩斯解释说,现在其余的机器人操纵船正用来向海底布放制造地震用的炸药。地震分析表明,埋在珊瑚中的畸形体是金属制品,中间是空的,内含一套复杂的结构。
“经过两个星期的大量研究,”巴恩斯说道,“我们得出结论,这个畸形物是一种太空船。”
“6月27日,地质学家们进行最后核实。来自海岸的岩芯抽样表明,目前的海床原先要浅得多,或许只有80至90英尺深。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覆盖这飞行物的珊瑚厚度平均达30英尺。因此地质学家们说,这航空器在地球上已停留了至少300年,或许还更久些,500年,甚至5,000年。”
“尽管海军当局感到无可奈何,”巴恩斯说道,“他们还是得出结论,我们事实上发现了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太空船。在国家安全委员会举行特别会议之前,总统做出决定,要打开这艘太空船。于是从6月29日开始,不明生命形式研究小组的成员便被召集而来。”
“7月1日,DH-7号海底居留舱被放到离太空船所在地不远的地方。DH-7号居留舱里有9名海军潜水员,在饱和的高热值气体环境里工作。他们开始从事原始的钻探工作。我认为我们已经把目前为止所了解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们了,”巴恩斯说道,“有问题吗?”
特德问道:“弄清楚太空船的内部结构是什么了吗?”
“目前还没搞明白。这艘太空船的建造方式使冲击波只能在其外壳上回旋,而这层外壳异常坚固,工艺设计极其巧妙。这使我们无法通过地震的方法洞悉其内部结构。”
“干吗不用被动性的技术来瞧瞧它里面是什么?”
“我们已尝试了,”巴恩斯说,“重力低测量分析法,热重力测量分析法,电阻低图谱法,质子精确地磁仪,都没用。”
“监听装置呢?”
“我们从第一天起,就在海底安放了水中听音器、但没有接收到任何声音。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其他远距离检查步骤的结果如何?”
“多数都涉及到放射性,现在我们还在犹豫,是否要对这艘太空船进行辐射。”
哈里说道:“巴恩斯舰长,我发现这个翼翅似乎没有受到损伤,而且船体似乎是个完好无损的圆筒。你认为这个物体是在大洋中坠毁的吗?”
“是的。”巴恩斯回答说。他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那么,这个物体在高速与水面撞击后竟安然无恙,既没有擦伤,也没有凹痕?”
“哦,它确实坚硬无比。”
哈里点点头。“这就可能是……”
贝思说道:“那些此刻正在水里的潜水员——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在寻找前门。”巴恩斯微微笑道,“目前,我们已不得不回到经典的考古学程序上去。我们在珊瑚上挖探测槽,寻找某个入口或是舱盖等。我们希望在未来的24小时或48小时里能找到。一旦找到,我们就准备进入。还有什么问题?”
“有,”特德应道,“俄国人对这项发现有什么反应?”
“我们还没有告诉俄国人。”巴恩斯回答说。
“你们还没有告诉他们?”
“是的,没有。”
“但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史无前例的进展。不仅仅是在美国历史上,更是在人类历史上。我们当然应该和世界各国分享这一成果。正是这种发现可以把全人类各个民族联合起来——”
“我们得跟总统讲,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这是他的决定。还有其他问题吗?”
无人再吭声。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那么我想,介绍到此结束。”巴恩斯说道。
灯亮了,人们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椅子移动时发出一阵响声。这时哈里·亚当斯说道:“巴恩斯舰长,我得说,我对这场情况介绍非常不满。”
巴恩斯显出吃惊的样子。“你有什么问题,哈里?”
其余的人也停下来,看着亚当斯。他仍然坐在椅子上,脸上充满愤怒。“你是否事先已决定,得把这个消息用婉转的方式告诉我们?”
“什么消息?”
“关于门的消息。”
巴恩斯不自然地笑了。“哈里,我刚才已经对你们说,潜水员正在挖探测槽,寻找舱门——”
“——我要说,你们在三天前,当你们用飞机把我们送往这儿时,你们对门的位置已经有了相当高明的推测。我还要说,到目前为止,你们或许已经知道了门的正确位置。我说的对吗?”
巴恩斯没有吭声。他站在那儿,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微笑。
我的老天爷,诺曼暗中思忖道,一面望着巴恩斯。哈里是对的。哈里以具有超人的逻辑思维而著称,这是一种令人惊愕的、头脑冷静的演绎能力,但诺曼还从未见他付诸实践。
“是的,”巴恩斯最后说道,“你讲得不错。”
“你们知道舱门的位置吗?”
“我们知道,是的。”
屋子笼罩着一片寂静,然后特德开了腔:“不过这太棒了!我们什么时候进那艘太空船?”
“明天。”巴恩斯回答道,他的双眼仍然紧紧地盯着哈里。而哈里也目不转睛地回视着巴恩斯。“厢型车将把你们两个两个地接走,明天早上8点整。”
“真具挑战性!”特德说道,“棒极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因此,”巴恩斯说道,两眼却仍然望着哈里,“你们都应当睡个好觉——要是可能的话。”
“安安稳稳睡一觉,什么也不想,什么梦也不做,高枕无忧。”特德说道。他激动得在椅子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负责后勤和技术的军官会来给你们测身高体重,准备合身的服装。要是还有其他问题的话,”巴恩斯接着说道,“你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找到我。”
他离开了屋子,会议结束了。当其他人鱼贯而出时,诺曼和哈里·亚当斯留在后面。哈里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座位。他看着技师收拾起手提式屏幕。
“刚才真是一场出色的表演。”诺曼说道。
“是吗?我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刚才推断说,巴恩斯没有对我们说明门的情况。”
“哦,他没对我们说的事还多着呢,”亚当斯冷冷地说道,“凡是重要的,他都没有对我们说。”
“像哪些事?”
“就像有一个事实,”哈里说道,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巴恩斯完全明白,总统为什么决定对此守口如瓶。”
“他知道吗?”
“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总统别无选择。”
“什么状况?”
“他很清楚,水下那个物体并非外星人的太空船。”
“那么,是什么呢?”
“我认为,那是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我可是被蒙在鼓里。”诺曼反驳道。
亚当斯第一次笑了。这笑容十分勉强,毫无高兴的成分。“我要是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他说道。随后他离开了屋子。
六
测试
亚瑟·莱文是诺曼·詹森在考察小组中唯一没有见过的成员,他是一名海洋生物学家。这件事是我们事先没有考虑到的,他暗中思忖道。诺曼原先设想,任何与不明生命的接触将发生在陆地上;他没有想到一个显而易见的可能性——如果太空船随意在地球上着落,它降落在水中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地球有70%的表面被水所覆盖。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他们需要一名海洋生物学家。
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还有什么被证明也是显而易见的呢?
他发现莱文在船舷的栏杆前踌躇不前。莱文来自马萨诸塞州伍兹霍尔的海洋研究所。诺曼与他握手时,他的手是湿的。莱文看上去神情紧张,最后他承认他晕船。
“晕船?海洋生物学家晕船?”诺曼问道。
“我在实验室工作,那儿是陆地。那儿的东西任何时候都是静止的。你干吗要笑?”
“很抱歉。”诺曼说道。
“你觉得很滑稽,海洋生物学家晕船,对吗?”
“我想,这不太合理。”
“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晕船。”莱文说道。他向大海望去。“你看那儿,”他说道,“几千海里一平如镜,什么也没有。”
“大海嘛。”
“这使我毛骨悚然。”莱文说道。
“那么?”回到办公室后,巴恩斯问道,“你认为如何?”
“认为什么?”
“老天爷,当然是指这个小组啰。”
“这是我挑选的小组,不过是在6年之后组成的。大致上说来不错,当然是很能干的。”
“我想知道谁会出洋相。”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出洋相呢?”诺曼反问道。他望着巴恩斯,发觉他的上嘴唇有一颗隐约可见的汗珠。指挥官本人也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
“在1,000英尺的水底会有人出洋相吗?”巴恩斯说道,“那是要生活和工作在窄小的居留舱里呢!听着,这不像我带着军中潜水员去那儿,那些人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能自我调适好。现在我是带一群科学家去,老天爷。我要确信他们的健康状况良好,我要确信没人会出洋相。”
“我不知道你对此是否了解,舰长,不过心理学家无法对谁会出洋相作出精确的预测。”
“甚至是由于恐惧的缘故?”
“不管是由于什么缘故。”
巴恩斯双眉紧锁。“我原先认为研究恐惧是你的专长。”
“焦虑是我的研究兴趣之一,因此我可以根据某人的个人能力预测结果,告诉你谁会在紧张的状态下出现极大的焦虑。可是我无法预测谁会在重压下出洋相,谁又能顶得住。”
“那你有什么用处呢?”巴恩斯烦躁地说道。他又叹了口气。“很抱歉。你是否仅仅打算和他们口头交谈一番,还是对他们做某些测试?”
“没有什么测试可做,”诺曼说道,“至少,没有任何有效的测试可做。”
巴恩斯又叹了口气。“莱文怎么样?”
“他晕船。”
“水底没有任何运动,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的个人情况如何?”
“我会注意这一点的。”
“要常注意。哈里·亚当斯怎么样?他目空一切。”
“是的,”诺曼说道,“不过那也许是需要的。研究结果表明,那些对付压力最得心应手的人,就是别人不喜欢的人——这些人被说成目空一切,过分自信,惹人生气。”
“也许是如此吧,”巴恩斯说道,“不过他那篇著名的研究论文呢?哈里在几年前是外星球智能探索的主要支持者之一,现在却突然唱起反调来。你记得他的论文吗?”
诺曼记不得了,他刚要这样回答,一名少尉走了进来。“巴恩斯舰长,这是你要的改进后图像。”
“好。”巴恩斯说道。他看了一眼照片,又把它放下。“天气情况怎么样?”
“没有变化,长官。卫星报告证实,我们的现场气温为48度,上下温差12度,长官。”
“见鬼。”巴恩斯骂道。
“有麻烦吗?”诺曼问道。
“天气会变得对我们不利,”巴恩斯说道,“我们也许得排除水面支援。”
“是不是说我们要取消下潜?”
“不,”巴恩斯说道,“我们按原定的计划,明天去那儿。”
“哈里为什么认为那个东西不是太空船?”诺曼问道。
巴恩斯又皱起眉头,把桌上的文件往旁边一推。“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他说道,“哈里是个理论家,而理论仅仅是不实用的玩意儿。我正处理一件重要的事,这事就是我们在海底看到一件极其古老而又极其陌生的东西。我要知道这是什么。”
“不过,倘若这不是外星人的太空船,那又是什么?”
“等我们到了下面再说,好吗?”巴恩斯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第二个居留舱现在该沉到海底了。我们将在15个小时以后把你们带到水底去。在此期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坚持住,詹森博士。”诺曼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感觉到有两只金属钳子夹住他手臂的后部,就在肘部往上一些。“再一会儿……这样行了。现在你可以进舱了。”
那位年轻的海军医务兵往旁边跨了一步,诺曼爬上金属槽的阶梯。那金属槽看上去就像一个军用的按摩浴缸,里面一直到顶部都注满了水。当他把身体浸入水中时,水从四面溢出。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诺曼问道。
“很抱歉,詹森博士,如果你把自己整个儿地浸……”
“什么?”
“就一会儿,先生……”
诺曼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然后又冒出水面。
“行啦,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医务兵递给他一条毛巾,一边说道。
“这样做是什么目的?”诺曼走下梯子时再次问道。
“全身的脂肪量,”医务兵说道,“我们得了解,用来计算你的Sat stats。”
“我的Sat stats?”
“饱和统计。”医务兵在他的写字板上标出记号点。
“哦,”他说道,“你超出图表的范围了。”
“怎么会呢?”
“你经常运动吗,詹森博士?”
“偶尔活动一下。”现在他产生了戒备心理。那条毛巾太小,围不住他的腰。海军怎么会用这么小的毛巾?
“你喝酒吗?”
“喝一点。”他感到自己明显处于守势,这是毫无疑问的。
“请问,你最后一次喝酒精饮料是什么时候,先生?”
“我不知道。两三天之前吧。”他似乎很难回想起在圣地亚哥的一切。往事显得那么遥远。“问这干什么?”
“行了,詹森博士。关节、臀部、膝盖,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问这干什么?”
“是否有过一段时间的晕眩或临时的记忆丧失?”
“没有……”
“请你坐到那儿去,先生。”医务兵指着一张椅子,椅子旁边的墙上是一个电子仪表。
“我希望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诺曼要求道。
“请你紧紧盯住这些绿色的圆点,把两眼睁大……”
他感到有一股强风猛地吹过他的双眼,他明显地眨了下眼,一条报表纸啪嗒啪嗒地响了一阵。医务兵把它撕下,瞥了一眼。
“行了,詹森博士。请你到这边来……”
“我想从你这儿了解些情况,”诺曼说道,“我想知道正在干什么。”
“我理解,先生,不过我得在下午5点钟,也就你的下一次情况介绍前,按时完成诊断检查。”
诺曼仰天躺着,技师们把一些针刺入他的双臂,还有一根针刺入他的腹股沟处。他感到一阵剧痛而叫了起来。
“这是最难受的一项,先生。”医务兵解释道,一面包扎起冰中的注射器。“请用这块棉花紧紧按住这儿……”
他的鼻孔被夹子夹住,嘴里塞了个东西。
“这是用来测量你的二氧化碳的,”医务兵说,“就这样吐气。对,大口吸气,现在吐气……”
诺曼向外吐气。他看着橡皮膜胀了起来,把刻度盘上的针推了上去。
“再来一次,先生。我相信,你能做得比刚才更好。”
诺曼认为他已竭尽全力,不过还是再试了一次。
另一名医务兵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写满数字的纸。
原先的那名医务兵皱起了双眉。“巴恩斯有没有看到这个?”
“看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没问题,还说继续进行。”
“好吧!他是上司嘛。”原先那位医务兵又朝诺曼转过身子。“让我们再次试着大口吸气,詹森博士,你能否……”
测径器放到了他的下巴和前额上。一条带子在他头上绕了一圈。接着测量他耳朵和下巴的长度。
“这是干什么?”诺曼问道。
“给你配合适的头盔,先生。”
“我不能直接试戴一个吗?”
“这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先生。”
晚餐是通心粉和干酪,底部都烤糊了。诺曼吃了两口便把它推到一边。
医务兵出现在他的房门口。“该进行下午五点钟的情况介绍了,先生。”
“我哪儿也不去,”诺曼说道,“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对我做的检查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深度潜水的例行公事,先生,海军的规章制度要求你在潜水前必须检查一下。”
“那么为什么我超出图表的范围了?”
“抱歉,先生,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我超出了图表的范围。”
“哦,你的体重比海军图表规定的数据要重些,先生。”
“那么,我的体重有问题吗?”
“应当不会有问题,先生。”
“那么其他测试呢,结果如何?”
“按照你的年龄和生活方式来说,你很健康,先生。”
“到下面去行吗?”诺曼问道,他巴不得不能潜水。
“到下面去?我已经和巴恩斯舰长谈过。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先生。能否请你从这边走去听简报,先生……”
其他的人都已经坐在简报室了,手里拿着聚苯乙稀泡沫塑料制成的咖啡杯。诺曼见到他们很高兴。他一屁股坐在哈里身旁的椅子上。“老天爷,你们做了那些混账的体检了吗?”
“做啦,”哈里答道,“昨天做的。”
“他们用这些长针刺入我的大腿。”诺曼说道。
“是吗?他们没有对我这样做嘛。”
“有没有用夹子夹住你的鼻孔,然后叫你吸气、吐气?”
“这一项我也没做。”哈里回答道,“听起来你做的是某些特殊检查,诺曼。”
诺曼也是这样想,不过他不喜欢哈里把它点透。他突然觉得十分疲劳。
“好吧,弟兄们,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只有三个小时啦。”一名生气勃勃的男子走进屋子,关掉灯,对大伙儿说道。诺曼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对他看上一眼。现在只听见他在黑暗中说道:“正如诸位所知,达尔顿法则支配混合气体的部分压力,或者就像在代数公式中所表示的……”
第一个图表亮了。
PPa=Ptot×%Vola
“现在让我来回顾一下,部分压力的计算如何才能在纯净的气体中进行。这是我们使用的最普通的程序——”
他的解释对诺曼来说毫无意义。他设法集中注意力,然而随着一张张图表的出现,讲解人不断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他的眼皮变得愈来愈重,最后便睡着了。
“——被带到潜艇中,一旦进入居留舱内,你们将承受33个大气压。那时你们将转换成呼吸混合气体,因为超过18个大气压,你们就不可能呼吸地球上的空气——”
诺曼不再听他讲解。这些技术细节只会使他充满恐惧。他继续打盹,只是时而醒来一阵子。
“——由于氧的毒性只有当二氧化磷(PO2)在长时间下超过0.7个绝对大气压(ATA)时才出现——”
“——当部分压力在深海潜水系统中超过1.5个绝对大气压时,氮就像一种麻醉剂,会在混合气体中出现——”
“——要求开放式呼吸装置通常是更好的方法,但是你们将使用半闭合的呼吸装置,其吸入的上下差为608至760公厘——”
他又睡着了。
当讲解结束后,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问。“我有没有漏听什么?”诺曼问道。
“事实上什么也没遗漏,”哈里耸耸肩,“只是一大堆物理知识。”
诺曼在他那间灰色的房间里上了床。墙上挂钟的荧光告诉他已是2300时。他费了一会儿神,才弄明白那是夜里11点钟。再过9个小时,他思忖道,我将开始下潜。
然后他睡着了。
一
下潜
卡戎五号潜艇停靠在浮筒平台旁边,随着海浪上下颠簸着。晨曦中,这艘鲜黄色的潜艇就像放在油筒平台上的小孩的浴盆玩具。
一艘橡皮艇把诺曼送到了浮筒平台旁。他爬上平台,与驾驶员握了握手。这个驾驶员顶多18岁,比他的儿子蒂姆还年轻。
“准备出发了吗?先生?”驾驶员问道。
“行啊。”诺曼答道。他是随时都做好准备的。
从近处看,这艘潜艇并不像玩具。它不仅体积庞大,看起来也很坚固。诺曼看见它有一扇由丙烯材料制成的弧形舷窗,是用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螺栓、螺帽加以固定的。他用手试探性地摸了摸这些螺栓。
驾驶员笑了起来。“想检查检查?”
“不,我相信你。”
“舷梯在这边,先生。”
诺曼顺着狭窄的舷梯爬到潜艇顶部。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圆形舱门后犹豫起来。
“坐到这个边上来,”驾驶员说道,“把腿放进去,然后顺着它下去。也许你得把肩膀向里收一收,还要把肚子也向里……这就对了,先生。”诺曼从那个小舱门中挤了进去。到了里面之后,他发现里面小得连站都站不直,到处是各式各样的仪表和机器。特德已经先上来了,此刻正蜷缩在后面,笑眯眯的,像个天真的孩子。“有趣极了吧?”
诺曼很羡慕他那种乐天派的性格。他感到这儿空间太小,心情有点紧张。在他上面的是驾驶员,此刻哐当一声把那扇沉重的舱门关上,然后爬下来操纵这艘潜艇。“大家都准备好了没有?”
他们点点头。
“很遗憾,我们看不到什么东西,”驾驶员说着回过头看了看,“你们二位几乎只能看到我的后背。我们开始吧。听点莫扎特的曲子,行不行?”说着他按下录音机的键,笑了笑。“下到水底要13分钟,听点音乐可以使气氛轻松一点。如果你们不喜欢听莫扎特的,我们就换点别的听听。”
“莫扎特就很好了。”诺曼说道。
“莫扎特的曲子妙极了,”特德说道,“雄壮而高雅。”
“好吧,先生们。”潜艇开始发出嘶嘶声,无线电也嘎嘎地响了起来。驾驶员透过头戴式送话受话器轻声说着些什么。一个戴着水下呼吸器的潜水员出现在舷窗口,朝他们挥了挥手。驾驶员也朝他挥了挥手。
一阵哗啦哗啦声之后,又是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他们开始下潜了。
“你们可以看见,整个滑板都下了水。”驾驶员解释道,“在水的表层,潜艇不太稳定,所以我们让它滑行。到水深100英尺左右,就不用滑板了。”
透过舷窗,他们看见站在甲板上的那名潜水员。此刻海水已浸到他的腰际,接着海水浸过舷窗,潜水员的水下呼吸器冒起泡泡来。
“我们已进入水下了。”驾驶员说道,他用手调节了一下头顶上方的几个阀门。他们听见了空气流动的叽叽声,而且很响。水中冒起更多的气泡。舷窗外一片湛蓝色,漂亮极了。
“真美呀!”特德说了一句。
“现在我们不用滑板了。”驾驶员说道。马达轰隆隆地启动后,潜艇开始向前运动。潜水员赶快躲到一边。现在从舷窗向外看,除了一片深蓝色的海水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驾驶员对着无线电说了句什么,然后把莫扎特的音乐开大了些。
“坐好吧,先生们,”驾驶员说道,“下降速度为每分钟80英尺。”
诺曼感觉到电动马达的隆隆响声,但却不觉得潜艇在运动。他只是觉得外面变得愈来愈暗了。
“你知道吧,”特德说道,“我们能去那个地方,运气还真不错呢。太平洋里大多数地方都非常深,我们无法亲自去那些地方。”他解释说,浩瀚的太平洋占了地球表面面积的一半,平均深度为两海里。“深度比这个平均值浅的地方不多,有一个范围不大的长方形地区就在萨摩亚、新西兰、澳洲和新几内亚之间的水底。它实际上是一个海底平原,就跟美国西部的平原一样,只不过它处于海平面下两千英尺的地方罢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向下走,去那个海底平原。”
特德说话的速度很快。他紧张吗?诺曼还说不上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猛。此刻外面已相当暗了。各种仪表在闪着绿光。驾驶员打开了舱内的红色照明灯。
继续下降。“400英尺了。”潜艇突然倾斜了一下,接着又平稳地向前驶去。“这是一条河。”
“什么河?”诺曼问道。
“先生,我们现在驶进了一道盐度与温度都不同的海流之中,它呈现出来的情形就像大洋中的一条河流。我们通常是在这附近停下,先生。潜艇将沿着这条河把我们再往前送一程。”
“哦,是的。”特德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他掏出一张10块钱的钞票递给驾驶员。
诺曼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特德一眼。
“他们难道没有跟你提起过?这是老规矩了,在下潜过程中得给驾驶员一点钱,为的是有好运气。”
“我也要有好运气。”诺曼说道。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5块钱的钞票,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一张20块的。
“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在海底愉快,二位。”驾驶员说道。
开始减速。
潜艇仍在下潜。海水变得很暗了。
“500英尺,”驾驶员说道,“已经下了一半了。”
潜艇发出了嘎嘎的响声,后来又传来几声劈劈啪啪的声音。诺曼感到惊讶。
“这是正常的压力调节,”驾驶员说道,“没有问题”。
“哦。”诺曼说了一句。他用袖口擦去了汗水。现在看起来潜艇的内部是太小了,两边的舱壁似乎离他的脸更近了。
“事实上,”特德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平洋中的这个地方叫做拉乌海盆,对吗?”
“对的,先生,是叫拉乌海盆。”
“它是两个海脊之间的一块高原,它的西边是南斐济海脊,或者叫做拉乌海脊,它的东边是汤加海脊。”
“完全正确,菲尔丁博士。”
诺曼看了看那些仪表,只见上面都是水汽。驾驶员得用一块布先擦一擦,然后才能看清上面的读数。是潜艇发生渗漏了吗?他想了想,认为不是。只是水汽的凝结。潜艇里开始有点凉了。
别紧张,诺曼暗暗对自己说。
“800英尺。”驾驶员说道。
现在潜艇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这太有意思了,”特德说道,“你以前干过这种事吗,诺曼?”
“没有。”诺曼答道。
“我也没有,”特德说道,“还真有点刺激呢!”
诺曼真想让他住嘴。
“你知道吧,”特德又说道,“当我们打开那艘外星人的太空船,开始跟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打交道时,那将成为我们地球生物史上非常重大的时刻。我一直在想,我们见了面要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
“你知道该说些什么。站在门槛上,等他们使用照相机之后。”
“会有照相机吗?”
“哦,我想各式各样的文献记录方式都会有的。你想想,这不是很正常吗?所以我们要准备说点什么,说点有纪念意义的话。我想到这样一句话:‘这是人类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时刻。’”
“重大意义的时刻?”诺曼重复了一句,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是对的,”特德说道,“有点拗口,这我同意。也许用‘人类历史的转折点’会更好些?”
诺曼摇了摇头。
“那么用‘人类进化的十字路口’怎么样?”
“进化过程中还有十字路口吗?”
“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嘛。”特德说道。
“可是,十字路口是两条路的交会点。进化是一条路吗?我想还不是吧。我觉得进化是不能规定方向的。”
“你太咬文嚼字了。”特德说道。
“到底了,”驾驶员说道,“900英尺。”他放慢了潜艇的下潜速度。他们听见了声纳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
“‘人类进化到了一个新的门槛’?”特德还想着刚才的事。
“行啊。你想会是这样的?”
“怎么样?”
“新的门槛嘛。”
“怎么不行呢?”特德说道。
“如果我们把它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堆破铜烂铁,没有什么有价值、或者能给人启示的东西,该怎么办?”
“问得好!”特德说道。
“950英尺。外部灯光已打开。”驾驶员说道。
他们看见了舷窗外的白色亮点。驾驶员解释说那是水中的悬浮物质。
“看见了,我看见海底了。”
“哦,让我们来看看!”待德说道。驾驶员向旁边让了让,他们都去看了看。
诺曼看见一块平坦、暗褐色、毫无生气的海底平原,一直伸展到灯光所及的范围,再往前就是漆黑一片了。
“这儿恐怕还没有多少东西可看。”驾驶员说道。
“真是满目凄凉啊,”特德嘴里这么说,可是脸上却丝毫没有失望的感觉,“我希望能看到一些有生命力的东西。”
“唔,有点冷哩。水温是华氏36度。”
“几乎到冰点了。”特德说道。
“是的,先生。我们来看看是否能找到你们的新家。”
马达还在低声轰鸣着。舷窗外泛起海底的沉沙。潜艇转了个方向,沿着海底向前运动。他们在几分钟之内所看到的,全是褐色的海底。
接着他们看到了灯光。“到了。”
海里出现了一大片灯光,这些灯的布局呈长方形。
“那是坐标方格。”驾驶员说道。
潜艇进入水平状态,从灯光照亮的坐标上方顺利地滑行而过。这个坐标延伸了有半海里。透过舷窗,他们看见潜水员们站在海底,在坐标网格内作业。他们向着从身边开过的潜艇挥手致意。驾驶员按响了一只玩具喇叭。
“他们能听见这个声音?”
“那没问题。水是性能良好的传播媒介。”
“我的上帝呀!”特德来了一句。
正前方的海里,有一只巨大像钛制的鳍状物翘在那里。诺曼根本没有想到它竟然如此庞大。潜艇向左一转,那个巨大的鳍状物挡住了他们的全部视野,时间长达近一分钟。那金属呈灰色,毫无光泽,除了上面聚生了一些白色的海洋生物之外,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没有任何腐蚀。”特德说道。
“一点也没有,先生,”驾驶员说道,“每个人都这么说。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金属与塑胶的合金。不过我觉得他们都不十分肯定。”
那鳍状物慢慢移向了艇尾,潜艇再度转了个弯。正前方又出现了一片灯光,但这一次是上下垂直排列成几排。诺曼看见了一根黄色的钢制圆柱体,上面有闪闪发光的舷窗。在圆柱体旁边是一个低矮的金属圆顶状物体。
“左边的那个东西是DH-7,是潜水员们住的地方,”驾驶员解释道,“它很实用。你们要住在DH-8里面,那要比我这个好多了,请相信我。”
他将潜艇转向右侧,一阵短暂的黑暗之后,他们又看见一片灯光。等靠近时,诺曼数了数,总共五个大小与形状各异的圆柱体,有些处于垂直状态,还有的则处于水平状态,其间以一种错综复杂的方式相连着。
“到了,那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家——DH-8,”驾驶员说道,“停靠码头要一分钟的时间。”
金属碰撞发出眶当声;一阵猛烈的震动,接着马达停了下来。一阵沉寂。空气流动的叽叽声。驾驶员爬上去打开舱门,奇怪的是,一阵冷风吹到了他们身上。
“气舱已打开了,先生们。”说完他就向旁边挪了挪。
诺曼抬头从气闸里向上望,看见上面有一排红灯。他向上爬出潜艇,进入一个直径大约有8英尺的钢制圆柱体内。它的四周都装着扶手,还有一个窄窄的金属长椅;头顶上是散发着热量的灯,不过看起来并不能产生多大热量。
特德爬上来之后,在诺曼对面坐下。他们靠得很近,膝盖都碰到一起了。他们下面的那道舱门被驾驶员关上了。他们看见上面的门把在转动,接着是潜艇与圆柱体脱钩发出的声音;随后则是潜艇渐渐远去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啊?”诺曼问道。
“他们是在给我们增压,”特德说道,“使我们能适应非大气气压。在这儿我们无法呼吸空气。”
“为什么呢?”诺曼问道。现在他们已经下到这儿来了。他凝视着这个圆柱冰冷的壁,心想当时在简报会上若没有打瞌睡该有多好。
“因为地球上的大气是有害的。”特德解释道,“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氧气是一种腐蚀性的气体,它和氯、氟在化学上同属一族,而氢氟酸则是我们已知腐蚀性最强的酸。氧气可以使吃了一半的苹果蒙上一层锈色,也可以使铁生锈。如果人类接触到太多的氧气,对人体造成的损害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这种压力之下,氧是有毒的——毒性很大。所以我们减少你的吸气量。你在地面上呼吸的是含氧量21%的空气。在这儿,你只呼吸含氧量2%的空气。不过,你不会感觉到有任何不适——”
播音器里传出一个声音:“我们现在要开始对你们增压了。”
“那是谁呀?”诺曼问道。
“巴恩斯。”那个声音说道,可是听起来却不像巴恩斯的声音,沙哑而有几分做作。
“准是学说人话的鸟。”特德说着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明显变尖了。“是氦气,诺曼,他们在用氦气给我们增压。”
“你说话的声音像唐老鸭。”诺曼说着也笑了起来。他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像卡通片里的角色,尖声尖气的。
“说你自己吧,米老鼠。”特德怪声怪气地说道。
“我想我是看见了一匹小马。”诺曼学着米老鼠的腔调。他俩听见自己的声音,都笑了。
“伙计们,别逗乐了,”内部通信联络系统传来巴恩斯的声音,“现在不是时候。”
“是,长官,舰长。”特德这时说话已经尖到几乎听不清的地步,说完他又笑起来。他们那种像学校里的女孩子般尖细的声音在钢制圆柱体内回荡。
氦气使他们的声音振动频率加快并交尖了,但它还有其他的作用。
“伙计们,是不是有点冷啊?”巴恩斯问。
他们的确感到有点冷。诺曼看见特德在打哆嗦,他感到自己的腿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有一股冷风吹在身上,只不过此刻什么风也没有。由于氦气很轻,所以就加速了蒸发,使他们感到冷。
这时,坐在对面的特德说了一句话,可是诺曼没有听明白,因为特德的声音已经尖到无法辨清的程度,听上去就像是在吱吱地叫。
“听起来就像是两只老鼠。”巴恩斯十分满意地说道。
特德用眼睛看着喇叭,叽哩呱啦又说了句什么。
“如果你们想讲话,那就拿起一只讲话器,”巴恩斯说道,“它们就在你们座位下面的小柜子里。”
诺曼发现了座位下的小金属柜,咔哒一声将锁打开,只听见一阵金属发出的很细的吱呀声,就像粉笔划在黑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室内的一切声音频率都非常高。在小柜里有两只黑色的塑胶垫子状的东西,上面有可以套在脖子上的带子。
“把它们戴在脖子上,把垫子放在喉咙下面的部位。”
“好的。”特德说道,接着他惊异地眨起眼睛来。他的声音变得粗了些,但仍然不很正常。
“一定是这些东西使声带频率发生了变化。”诺曼说道。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好好听简报呢?”巴恩斯说道,“它们所起的正是这个作用。到了这下面,你们随时随地都要把它们戴在脖子上。至少是在你想让别人明白你在说什么的时候。还冷吗?”
“是的。”特德说道。
“好吧,再忍一会儿,对你们的增压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时他们又听见一阵嘎嘎声。旁边有一扇门打开了。巴恩斯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两件质地很轻的衣服。“欢迎你们到DH-8上来。”他说道。
DH-8
“你们是最后一批到达的,”巴恩斯说道,“在打开那艘太空船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很快地转一圈看一看。”
“你们已经做好了打开它的准备?”特德问道。“太妙了!我刚才还在和诺曼谈这件事呢。这将是一个重大时刻,是我们第一次和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打交道。我们应当准备一篇神话般的讲稿,以便在打开它时使用。”
“会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的,”巴恩斯看了特德一眼。“我先带你们去看看住的地方。这边请。”
巴恩斯解释说,DH-8号居留舱由五个大型圆柱体组成,编号分别为A至E。“A号筒体就是我们现在待着的这个密封舱。”接着他领着他们走进隔壁一阿更衣室。墙上挂着很厚实的布衣,还有黄色的头盔,就像诺曼看到那些潜水员头上戴的一样。这些头盔颇有些未来派的感觉。诺曼用指关节在上面敲了敲。是塑胶的,非常轻。
他看见有一只头盔的护面具上方印着“詹森”的字样。
“我们都要戴上这个?”诺曼问道。
“是的。”巴恩斯答道。
“这么说我们要到外面去了?”诺曼有点紧张地问道。
“总是要出去的。不过现在还不必为此担心。还冷吗?”
他们都感到冷。巴恩斯让他们都换上蓝色条纹紧身连裤工作服。特德皱起眉头说:“你不觉得穿上这个显得傻里傻气的?”
“也许不算时髦,但它们可以保暖,防止由于氦气造成的热量散失。”巴恩斯说道。
“这种颜色太难看了。”特德说道。
“管它什么颜色呢。”巴恩斯说着便把衣服递了过来。诺曼觉得其中一只口袋里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电池。
“这种衣服里面有电线,可以用电来加热,”巴恩斯解释说,“就像电热毯一样,是你们睡觉用的。跟我来。”
他们走进了B号筒体。这里面装的是动力系统和维生装置,乍看起来像个锅炉室,到处是五颜六色的管道和使用装置。“这是我们产生热、动力和空气的地方。”巴恩斯说道。接着他又指出了各种设备:“封闭循环式内燃发电机,240/110伏特,氢气驱动燃料电池,维生装置监视器,银锌电池的液体处理装置。那个是士官长弗莱彻,艾丽斯·弗莱彻。”诺曼看见一个骨架很大的人,正在那些管道边上用一只大扳手干活。那人转过身,朝他们笑了笑,挥动着沾满油污的手。
“她干起活来挺在行的嘛。”特德用赞许的语气说道。
“她是很在行,”巴恩斯说道,“所有的主要维生装置都是绰绰有余的。弗莱彻是我们这儿最后一个多余人员。实际上你们将发现,整个居住系统都是自动调节的。”
巴恩斯把一枚很重的徽章别在工作服上。“你们要一直把它别在身上。当然,这只是一种防范措施:如果维生装置的状况不符规定,它就会自动报警。不过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居留舱的每个房间都有感测器。环境是随着你们的出现而不断变化的,你们很快就会适应了。照明灯和取暖灯都是自动开关的。空气通风管道也是自动开关的。全部都是自动化,不要人去费力气。每个主要系统都有备用的。我们可以失去动力,可以失去空气,也可以完全没有水,而在130个小时之内仍安然无恙。”
在诺曼看来,130个小时并不算长。他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约五天。五天也不算长。
他们走进了另一个筒体内。他们一进去,里面的灯就自动打开了。C号筒体是居住用的,里面有床铺、厕所和淋浴问。“你们会发现这里有的是热水。”巴恩斯说道。他很自豪地带着他们四处看着,好像这里是一个旅馆。
居住的地方有良好的隔音、隔热性能:下面铺的是地毯,四壁和天花板上覆盖了一层软衬垫,如此一来,这里面就像是一只衬垫过多的沙发。尽管里面色彩明亮,经过精心装潢,但诺曼总觉得空间过于狭小,显得很有压迫感。舷窗很小,所看到的只有黑漆漆一片。他看见衬垫的底部是坚固的螺栓和钢板,看了这个就可以提醒他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叶钢铁制成的巨大肺里——而且他觉得这样想并没有错。
他们弯腰穿过狭窄的通道,进入D号筒体。这是一个小实验室,上面一层有长条椅和显微镜,下面一层是小型电子设备。
“这一位是蒂娜·钱。”巴恩斯指着一个十分文静的女子介绍道。他们都和她握握手。诺曼觉得蒂娜·钱的文静有点不自然,接着他才意识到她是个几乎从来不眨眼睛的人。
“要好好地对待蒂娜,”巴恩斯说道,“她是我们与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人——负责我们的通讯联络作业以及传感系统。实际上,所有电子设备她都管。”
蒂娜·钱的四周,是诺曼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庞太监视系统。它们看上去很像50年代的电视机。巴恩斯解释说,有些设备,包括电视显像管在内,在氦气中工作都不正常。在早期的水下居留舱中,显像管每天都得更换一只。现在使用的显像管经过精心的包装,所以体积显得很大。
在钱的旁边是另外一名女子。巴恩斯介绍说她叫简·埃德蒙兹,是档案管理员。
“档案管理员是干什么的?”特德问她。
“我是海军上士,负责数据处理,先生。”她一本正经地答道。戴着眼镜的简·埃德蒙兹站得笔直。她的样子使诺曼想到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数据处理……”特德喃喃地说道。
“我的任务是保管所有数据资料、影像资料和录像带,先生。这一历史性时刻的每个过程都会被记录下来。我把每样东西都归档存放。”诺曼心想:她就是个图书馆馆员嘛。
“哦,太好了,”特德说道,“我听到之后很高兴,是胶卷还是磁带?”
“是磁带,先生。”
“我知道如何操作摄影机,”特德说着笑了笑,“你用的是什么带子,是1/2英寸的,还是3/4的?”
“先生,我们使用的是数据扫描图像,相当于每一个边偏转帧2,000个像素,每个像元含12种色调的灰度标。”
“哦。”特德哦了一声。
“这比你们所熟悉的市场上的那些要好一些,先生。”
“我明白了。”特德说道。他弄明白了,然后又与埃德蒙兹就技术上的一些事交换了意见。
“特德对于我们怎样把这一过程记录下来似乎很有兴趣。”巴恩斯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点不自在。
“是啊,看来是这样。”诺曼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使巴恩斯感到不安。难道他是为录像感到担心?还是他担心特德会抢镜头?特德会抢镜头吗?是不是巴恩斯担心这会让人看上去像一次非军事行动?
“不,内部灯光是150瓦的石英卤素灯,”埃德蒙兹说道,“录像时感光度相当于50万,够大的了。真正的问题是反向散射,我们不断地努力克服这个问题。”
诺曼说道:“我注意到你们的支援人员都是女的。”
“是的,”巴恩斯说道,“深水潜水研究测试显示女子在水下作业的表现比男子强。她们体型较小,消耗的养分和空气比较少。她们的社会生存能力较强,住得挤一些也能将就。她们的生理适应能力较强,而且耐力也比较好。事实上,海军方面早就认识到,他们的潜艇上全应换上女的。”说着他笑起来。“不过大概没法完成这个任务了。”他看了看表。“怎么样,特德,我们最好还是向前走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最后一个筒体的标号为E,比起其他几个显得宽敞得多。里面有一张长沙发,有杂志,还有一台电视机。在下面一层甲板上有个餐厅和厨房,都很实用。厨师罗斯·莱维是个中士。她是个脸色红润的女子,操着南方口音,此刻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吸式排气扇下面。她问诺曼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甜食。
“甜食?”
“是的,詹森博士。我尽量为每个人准备一份他喜爱吃的甜食。菲尔丁博士,你呢?你最喜欢吃什么样的甜食?”
“酸橙甜饼,”特德说道,“我比较喜欢吃酸橙甜饼。”
“我会做,先生。”莱维笑道。接着她转身对诺曼说:“詹森博士,我还没听到你的呢。”
“草莓攀①”
①一种西式点心,亦译作排。
“很简单。上次潜艇补给时,正好送来一些很好的新西兰草莓。你是不是今天晚上就想吃?”
“为什么不呢?罗斯。”巴恩斯热情地说道。
诺曼向黑漆漆的舷窗外望去。从D号筒体的舷窗向外看,可以看见那个被灯光照亮的长方形坐标网格,它沿着坠落在海底的那半海里长的太空船延伸开去。潜水员们像萤火虫一样,在被照亮的坐标网格表面移动着。
诺曼心想:现在我处在大洋深处1,000英尺地方,可是我们现在却谈论要不要吃草莓攀。然而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要让一个人在新的环境中生活得舒服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吃到他所喜爱的食物。
“草莓很对我的胃口。”特德说道。
“我就给你们做草莓攀。”莱维不慌不忙地说。
“加不加奶油?”特德问道。
“这个嘛……”
“你不能什么都要,”巴恩斯说道,“在30个大气压的混合体中,是无法做出奶油的——搅不起泡泡来。我们继续朝前走吧。”
贝思和哈里在餐厅上方那间不大的、装有衬垫的软壁小会议室里等着。他们都穿着工作服和加热型外衣。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哈里摇了摇头。“喜欢我们这个软壁牢房吗?”他用手指戳了戳绝缘隔音的墙壁。“就像生活在阴道里一样。”
贝思打趣道:“哈里,难道你不想再回到子宫里去?”
“不想,”哈里说道,“我到过那儿,一次就够了。”
“这些工作服真差劲。”特德说着用手拽了拽身上的条纹工作月民。
“可以清楚地显出你的肚子。”哈里说道。
“我们都坐下吧。”巴恩斯说道。
“加上几个小闪光装饰片,你就可以当埃尔维斯·普雷斯利①了。”哈里开玩笑地说。
①即猫王,美国著名摇滚乐手。
“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已经不在人世了。”
“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哈里说道。
诺曼四下看了看。“莱文呢?”
“莱文没能来,”巴恩斯很快地答道,“他乘潜艇下来的时候得了幽闭恐怖症,我们只好把他送回去了。这是难免的事。”
“这一来我们就没有海洋生物学家了?”
“没有他我们也还能凑合凑合。”
“我真不喜欢这种工作服,”特德说道,“我真的不喜欢。”
“可是贝思穿了就很好看。”
“是的,贝思穿什么都好看。”
“这儿太潮湿了,”特德说道,“是不是总是这么潮湿?”
诺曼注意到这里的湿度是个问题。他们摸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有点潮湿,冷冰冰的。巴恩斯叫他们当心不要受感染,不要感冒了,并给他们每人一瓶润肤液、一瓶点耳朵用的药水。
“我想你曾说过技术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哈里说道。
“是的,”巴恩斯说,“相信我,跟10年前的居留舱相比,这个水下居留舱豪华多了。”
“他们10年前就不再制造水下居留舱了,”哈里说道,“因为里面老是死人。”
巴恩斯皱了皱眉头。“出过一次事故。”
“出过两次事故,”哈里说道,“总共死了4个人。”
“那是特殊情况,”巴恩斯说道,“不涉及海军的技术或人员。”
“太好了,”哈里说道,“你说我们要在这下面待多久?”
“最多72小时。”巴恩斯说道。
“你有把握吗?”
“这是海军的规定。”巴恩斯说道。
“为什么?”诺曼颇为不解地问道。
巴恩斯摇摇头说:“不要问海军的规定是为了什么,绝不要问。”
内部通信系统打开了,里面传来蒂娜·钱的声音。“巴恩斯舰长,我们收到了潜水员发来的信号。他们现在正在安装密封舱。再过几分钟就要开了。”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人们明显兴奋起来。特德搓了搓手。“当然,你已经意识到,即使我们不打开这艘太空船,也已经是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重大发现了。”
“什么发现?”诺曼问道。
“我们已经宣判了唯一进程假说的死刑。”特德说着看了贝思一眼。
“唯一进程假说?”巴恩斯不解地问了一句。
“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倾向于认为在地球外还存在着其他智能生物,但生物学家则不同意这种看法。”贝思解释道,“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地球上智能生物的发展经过了许多特定的阶段,它代表了宇宙中的唯一生命发展进程,在其他地方也许根本不可能发生。这就是他刚才说的意思。”
“智能生物难道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吗?”巴恩斯问道。
“唔,它在地球上差点就没有生成。”贝思说道,“地球已经形成45亿年了,单细胞的生命形式是39亿年前才出现——从地质学的观点来看,几乎是顷刻间就出现的。这种单细胞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继续存在了30亿年。到了寒武纪,也就是大约6亿年前,地球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生命形式。在此后的一亿年中,海洋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鱼类。后来陆地上也出现了生物。后来又有了空气,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生命形式。既然在此之前的30亿年中,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在其他星球上,也就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即使到了寒武纪之后,导致人类出现的一系列发展进程看上去竟是如此特殊、如此偶然,以至于生物学家们也觉得那些情况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想想看嘛,如果6亿5千万年前恐龙没有突然绝迹——是由于彗星的撞击或其他原因——那么地球上至今可能还是爬行动物主宰的世界,哺乳动物绝不可能取而代之。没有哺乳动物就不会有灵长目动物,没有灵长目也就不会有猿。没有猿,也就没有人……在进化过程中有许多偶然因素,有大量机遇。生物学家因此才认为,智能生物也许是宇宙中的唯一发展进程中产生的,只有地球上才有。”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特德说道,“我们知道它并不是唯一进程,因为在那边就有个硕大无比的太空船。”
“就我个人而言,”贝思说道,“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了。”她咬了咬嘴唇。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高兴。”诺曼说道。
“我跟你说吧,”贝思说道,“我不免有点紧张。10年前,比尔·杰克逊在斯坦福大学组织了一系列关于外太空生命的周末研讨会,那是他刚刚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之后的事。他把我们分成两组。第一组设计外太空生命的形式,用科学方法进行推论。第二组对这种生命形式也进行推论,并设法与之联系。杰克逊以严谨的科学态度主持了整个研讨过程,他不让任何人去想入非非。有一次我们带去一个自己提出的外星人的草图,他非常严肃地问:‘好,那么肛门在哪里?’那就是他提出的批评意见。不过地球上有许多动物是没有肛门的,它们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排泄机制,因而并不需要一个专门的排泄孔。杰克逊认为肛门是很有必要的,其实不然。现在嘛……”她耸了耸肩。“谁知道我们将发现什么?”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特德说道。
内部通信系统又响了。“巴恩斯舰长,潜水员已把气阀装好了。现在机器人已准备进入太空船了。”
“什么机器人?”特德问道。
门
“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妥当,”特德十分生气地说,“我们下到这儿来,是为了亲自进入这艘来自外太空的太空船。我认为应当去做我们到这儿来要做的工作——要用人进去。”
“绝对不行,”巴恩斯说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你必须考虑这一点,”特德说道,“这是一个考古现场。它比奇琴伊察、特洛伊、图坦卡门的墓都重要。它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考古现场。你难道真想让一个机器人去打开它?你的人类命运意识到哪儿去了?”
“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到哪儿去了呢?”巴恩斯反问道。
“我坚决反对,巴恩斯舰长。”
“知道了,”巴恩斯说罢转过身去,“现在我们开始吧。蒂娜,把影像送过来。”
特德真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当他们面前两台大屏幕监视器打开之后,他也安静下来。从左边那台监视器上,他们看到了机器人那复杂的金属管状框架结构以及它那外露的动力部件和传动部件。这个机器人被置于那艘太空船流线型的灰色金属外壁前面。
外壁上有一扇门,样子跟客机的舱门十分相像。从第二台监视器上看到的是那扇门的近景,这个画面是由装在机器人里的摄影机摄取的。
“很像一扇飞机的舱门。”特德说道。
诺曼看了哈里一眼。哈里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他接着看了巴恩斯一眼,发现巴恩斯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他意识到巴恩斯早就知道有这扇门了。
“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在门的设计方面竟如此雷同,”特德说道,“这种雷同产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这扇门,完全是人类使用的大小和形状嘛!”
“是啊。”哈里附和道。
“简直不可思议,”特德说道,“太不可思议了。”
哈里微微一笑,但一声未吭。
巴恩斯说道:“我们来找一下控制面板。”
机器人的视频扫描器开始在太空船的壳体上左右搜索,最后停在那扇门左侧的一个长方形面板上。
“你能打开那个面板吗?”
“正在打开它,长官。”
机器人与机械手向那扇门伸过去。但那机械手显得很笨拙;它在金属壁上不停地抓,留下一道道闪亮的抓痕,那控制面板却依然纹丝不动。
“荒唐,”特德说道,“就像在看一个婴儿。”
那只机械手仍在不停地抓着控制面板。
“这种工作应当由我们来做。”特德说道。
“利用吸的办法。”巴恩斯说道。
机器人伸出了一只带橡皮吸盘的机械手。
“啊,管道工的朋友。”特德说话时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他们看见那吸盘接触到控制面板上,压了下去,然后咔哒一拽把面板给拽开了。
“终于成功了!”
“我不明白……”
面板里面的情况看不清楚,影像的焦距不对。他们可以看出一系列彩色的圆形金属按钮,其中有红的,有黄的,还有蓝的。在这些按钮的上方是一些复杂的黑白符号。
“看,”特德说道,“红、黄、蓝三原色。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突破。”
“为什么?”诺曼问道。
“因为这说明外星人具有和我们一样的感觉器官——他们也许用和我们一样的方式来看世界。从视觉说,使用的是电磁波谱中的同样部分,看到的是同样的颜色。这将大大地有助于我们跟他们的交流。那些黑白符号……肯定是他们的文字!你能想象得到吗?外星人和文字!”他热情洋溢地笑起来。“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我真觉得能到这儿来是一种享受!”
“聚焦。”巴恩斯说道。
“正在聚焦,长官!”
影像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不行,朝相反的方向旋转。”
“是,长官,正在聚焦。”
图像发生了变化,慢慢地变得十分清晰。
“哦嗬。”特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感叹。
现在他们看得比较清楚了:那些原先模糊不清的按钮,实际是黄、红、蓝三种颜色的按键。键钮的直径为一英寸,边缘有滚花。键钮上方的符号现在变得清晰可辨,原来是一系列印制得很整齐的标签。
这些标签从左到右分别是“紧急准备”、“紧急锁死”和“紧急打开”的字样。
是英文。
一时之下房间里悄然无声,他们似乎都惊呆了。接着,亚当斯开始轻轻地笑起来。
二
太空船
“那是英文嘛,”特德看着屏幕,眼睛一眨也不眨,“是用英文写的。”
“是啊,”哈里说道,“绝对没错。”
“究竟是怎么回事?”特德问道,“这开的是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哈里说道。他显得十分沉着。
“这艘太空船怎么可能是300年前的呢?上面的指令不都是现代英语吗?”
“动脑筋想一想。”哈里说道。
一阵短暂的沉寂。“是啊,如果它真的是一艘外星人的太空船——”
“它不是外星人的太空船。”哈里说道。
又是一阵沉寂。“那么,”特德打破沉寂说道,“既然你如此肯定,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好吧,”哈里说道,“这是一艘美国的太空船。”
“美国的太空船?半海里长?用我们还不知道的技术制造的?而且在海底躺了300年?”
“那当然,”哈里说道,“这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对不对,巴恩斯舰长?”
“我们曾经这样考虑过,”巴恩斯承认道,“总统也这样考虑过。”
“所以你们才没有向俄国人通报。”
“一点也没错。”
此刻特德已完全泄气了。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是想揍什么人。他从一张面孔看到另一张面孔。“可是你们怎么知道呢?”
“第一个线索来自太空船本身的状况,”哈里说道,“它几乎完好无损,还是崭新的。然而,任何太空船只要落到海里,就没有不损坏的。即使进入大气层的速度较慢,比方说每小时200海里,对它来说,水面的硬度也不亚于钢筋水泥。无论太空船多么坚固,它与水面撞击时总会产生某种程度的损伤。而这艘太空船却丝毫没有受到损伤。”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它不是从水面上掉落下来的。”
“我不明白。它肯定是飞到这儿来的——”
“——它不是飞来的。它是开到这里来的。”
“从哪儿来的呢?”
“从未来。”哈里说道,“这是一种地球上制造的太空船——它将于未来建成,然后从时空倒回到今天,出现在我们地球的大洋深处,是提前几百年发生的事。”
“未来的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特德有点不满地说。他显然是由于失去了他心目中外星人的太空船,失去了他心目中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时刻而感到沮丧。他有气无力地倒在椅子上,痴痴地看着监视器的屏幕。
“我也不明白未来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哈里说道,“我们还没弄清楚。也许这是一次偶然事件,不是故意的。”
“我们继续吧,把它打开。”巴恩斯说道。
“这就打开,长官。”
机器人的手向前移动到“开”的键上,一连接了几次。只听见咋啦啦的一阵响声,却未见任何动静。
“出了什么问题?”巴恩斯问道。
“长官,我们无法按动这个键。机械臂太大,伸不进去。”
“太好了。”
“要不要试试探针?”
“用探针试试看。”
机械手收回来后,一支探针朝那个按键伸过去。探针伸进面板后,准确地调好位置,然后轻轻顶住那按键。它向下一按——可是却滑向了一边。
“我再试一次,长官。”
那探针又向下按了一次,可是又打了个滑。
“长官,它的表面太滑了。”
“再试一试。”
“你们知道,”特德若有所思地说,“这仍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情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跟外星人接触还要了不起。我深信宇宙中有外星人。可是时间在运动!坦白地说,作为一个天文物理学家,我曾经怀疑过。从我们现有的知识来看,这不可能,这是与物理学上的定律相矛盾的。可是我们现在却有了证据,可以证明时间旅行是可能的——我们人类在未来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特德眼睛睁得大大的,笑了。他又高兴起来。诺曼心想,这个人真令人羡慕——他总是那么直接。
“现在我们已经面临和未来的人类接触的门槛了!”特德说道。“想一想吧!我们将和未来的人类见面了!”
探针接二连三地向下按,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
“长官,我们无法把键按下去。”
“我已经看到了。”巴恩斯说着站了起来,“好吧,关机,把机器人调回来。特德,看来你的愿望终究要实现了。我们得过去,用手动方式将其打开。大家准备好。”
进入太空船
在A号筒体的更衣室里,诺曼穿上自己的潜水服。蒂娜和埃德蒙兹帮着把头盔为他套上去,然后把脖子后面的环锁住。诺曼感觉到背上背的水下呼吸器瓶沉甸甸的分量;那两条背带紧紧地勒住他的双肩。他呼吸着带有金属气味的空气。这时,他的头盔里的内部通信系统打开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用‘站在人类伟大机遇的门槛上’来形容怎么样?”诺曼笑了起来,非常感激这种打破沉寂的方式。
“你觉得这话挺滑稽吗?”特德有几分不悦地问道。
诺曼看了看房间那边穿着潜水服、黄色头盔上贴着“菲尔丁”标签的那个人。
“没有,”诺曼说道,“我只是感到有几分紧张。”
“我也是。”贝思说道。
“这没什么好紧张的,”巴恩斯说道,“你们要相信我。”
“DH-8里三个最大的谎言是什么?”哈里的话一出口,他们又笑了起来。
他们一起挤进小小的密封舱,因此头盔碰到了一起。左右舱壁上那个舱门的轮盘在转动,很快地,舱门就封住了。巴恩斯说道:“好吧,伙计们,可以轻松地呼吸了。”他打开下面那个舱门,黑色的海水就在眼前,但没有涌进舱里。“居留舱里有较高的气压,”巴恩斯说道,“所以水上不来。现在看着我,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如果你们不想把潜水服撕坏的话。”巴恩斯背着沉重的气瓶,步履蹒跚地走到舱门口蹲下,抓住两边的扶手,然后两手一松,只听到轻轻的哗啦声,他就消失了。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下到了海底,冰凉的海水立即将诺曼团团围住,冷得他直喘大气。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只小风扇转动的嗡嗡声,潜水服里的电热装置启动了。他的双脚踩到松软多泥沙的海底。黑暗中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站在居留舱的下面,正前方100码处,就是那个闪闪发亮的长方形坐标网格。巴恩斯已在向前运动。他的身体前倾在水流中,像登上月球的人那样缓慢向前运动。
“这真可谓是妙不可言哪!”
“镇静点儿,特德。”哈里说道。
贝思说道:“实际上,这下面几乎看不见什么生命,真奇怪。你们注意到没有?没有柳珊瑚,没有裸鳃亚国软体动物,没有海绵,连一条鱼也看不见。除了褐色的海底,可以说是空空如也。这里一定是太平洋中的几个无生命区之一。”
他们身后一盏很亮的灯打开了。诺曼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前面的海底上。他回过头去,看见埃德蒙兹手里拿着一个体积庞大的防水箱,里面是一台摄影机和一盏灯。
“我们要把这一切都录下来?”
“是的,先生。”
“注意不要摔倒,诺曼。”贝思笑着说。
“我尽量。”
他们此刻离坐标方格比较近了。看见其他的潜水人员正在那儿作业,诺曼心里觉得踏实多了。在他们有边的是那高耸的鳍状物。它从珊瑚丛中延伸过来,那巨大光滑的暗灰色表面像一堵峭壁,使他们相形之下显得十分矮小。
巴恩斯带领他们绕过鳍状物,进入在珊瑚中开凿的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有60英尺长,不宽,里面装着灯。他们鱼贯而行。诺曼觉得就像走在矿井的坑道中一样。
“这是潜水员们开凿的吗?”
“是的。”
诺曼看见一个形状像箱子、由波纹钢制成的建筑,它的周围是一些压缩气罐。
“前面就是密封舱,我们就要到了。”巴恩斯说道,“大家感觉怎么样?”
“还好。”哈里说道。
他们进入密封舱后,巴恩斯把舱门关上。空气呼呼地灌进来。诺曼看见水位逐渐下降到他头盔的护面板,继而降至腰际、膝部,随后退至脚下。空气的呼呼声停下之后,他们走进另一扇舱门,然后将舱门关上。
诺曼转身面对着太空船的金属壳体。机器人已被移至一边。诺曼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旁边——流线型的金属表面,以及与壳体在同一表面上的门、这种金属呈暗灰色,看上去有一种不祥之感。诺曼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恨自己没出息。但从别人呼吸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们也比较紧张。
“怎么样?大家都到了吧?”巴恩斯问道。
“请稍等一下,长官,”埃德蒙兹说道,“我们先录个像。”
“好吧,那就等一下。”
大家在门口排成一行,不过头上都还戴着头盔。诺曼心想,这种样子拍出来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埃德蒙兹说:“开始了。”
特德说道:“我想说几句话。”
哈里说道:“天哪,特德,你有完没完?”
特德说:“我觉得这太重要了。”
哈里说:“好吧,那就发表你的讲演吧!”
特德一本正经地说道:“诸位,我是特德·菲尔丁,现在正站在这艘无名太空船门前。这艘来历不明的太空船是刚刚被发现……”
“且慢,特德,”巴恩斯打断他说,“‘现在正站在这艘无名太空船门前’这句话听起来就像‘现在正站在这座无名战士墓前’。”
特德说道:“你不喜欢这句话?”
巴恩斯说道:“这么说吧,我觉得它会使人产生这种错误的联想。”
特德说道:“我原以为你们会喜欢这句话呢。”
贝思说道:“我们能不能继续录像,各位?”
特德说道:“没有关系。”
哈里说道:“怎么,你生气了?”
特德说道:“没事。我们对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不作评论也可以。”
哈里说道:“那好吧。我们来把它打开。”
特德说道:“我想此刻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感觉。我觉得应当为我们的后人简单地讲几句话。”
哈里不高兴地说:“好吧,有屁快放!”
特德说道:“听着,你这个混蛋,你不要耍老大,好像什么都懂,少跟我来这一套。”
巴恩斯说道:“把录像停下来。”
埃德蒙兹说:“停下来了,长官。”
巴恩斯说:“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
哈里说:“我认为这些形式根本没有必要。”
特德说:“不是没有必要,而是很有必要。”
巴恩斯说:“好吧,我来说吧。开机。”
埃德蒙兹说:“已经开了。”
巴恩斯说道:“我是巴恩斯舰长。我们即将打开舱门了。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和我在一起的有特德·菲尔丁、诺曼·詹森、贝思·哈尔彭,还有哈里·亚当斯。”
哈里说:“为什么把我放在最后?”
巴恩斯说:“我是按从左到右的顺序报的,哈里。”
哈里说:“把唯一一位黑人的名字放在最后,这难道还不奇怪吗?”
巴恩斯说:“哈里,是从左到右的顺序,我们现在不是这么站着的嘛。”
哈里说道:“而且还排在唯一一位女士的后面。我是一名正教授,而贝思只是一名助教。”
贝思开口说道:“哈里——”
特德插上来说:“你知道,哈里,也许应当把我们的头衔和工作单位全加上——”
哈里说道:“——那么根据字母顺序有什么不可以?”
巴恩斯说道:“——得了!别嚷嚷了!不拍了,不拍了。”
埃德蒙兹说:“摄影机已经关闭,长官。”
巴恩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
他转身离开了这伙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戴着头盔的脑袋。他打开那块金属面板,露出了两个键钮。他按了按其中一个。“准备完毕”的黄色灯光亮起来。
“大家都用自己的空气呼吸。”巴恩斯说道。
大家继续使用身上背着的气瓶中的气呼吸,为的是防止太空船内部的气体有毒。
“大家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
巴恩斯按下标有“开”字样的键。
这时出现了“正在调节大气”的提示。接着那扇门朝一侧滑动,像飞机上的舱门一样打开了。诺曼一时还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只觉得是黑漆漆的一片。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把灯光射进此时已洞开的门里,看见了由纵横交错的金属管构成的桁梁。
“贝思,检查一下空气。”
贝思把手上拿着的小型气体监测器的探头拉出,监测器的读出屏幕显现如下的信息:
“氦、氧、二氧化碳和水蒸气。比例正确,大气是增压的。”
“这艘太空船自动调节里面的大气?”
“看来是这样。”
“好了,一个接一个进入。”
巴恩斯首先拿掉了头盔,呼吸里面的空气。“看来还可以。有点金属味,有点刺鼻,但还行。”他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接着点了点头。其他人先后取下头盔,把它们放在甲板上。
“这样好多了。”
“我们走吧!”
“走。”
大家还有些犹豫,这时贝思很快走到前面来:“女士优先。”
其他的人跟在她的后边。诺曼朝后看了看,看见他们的头盔都放在甲板上。埃德蒙兹把摄影机放到眼前说:“詹森博士,请向前走。”
诺曼转过身,走进了太空船。
太空船内
他们站在一个5英尺宽的天桥上。诺曼用手电筒往下照去:手电筒的光穿过黑暗,落在40英尺外的下部壳体上。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隐隐约约地看见四周密如蜘蛛网的支撑结构和管道。
贝思说道:“就像在炼油厂一样。”她用手电筒照着一根钢粱,看见上面的标签是“AVR—09”。所有标签都是英文的。
“你们现在所看见的大部分是结构部件,”巴恩斯说道,“是支撑外层壳体的交叉应力支撑结构,向所有的轴提供巨大的支撑力。正如我们所料,这艘太空船建造得十分牢固,可以承受异乎寻常的外界压力。在外壳下可能还有另一层壳体。”诺曼听到这里时想起,巴恩斯以前曾经是一位航空工程师。
“不仅如此,”哈里用手电筒照着外壳说道,“看看这个吧,这是一层铅。”
“是防辐射屏障?”
“肯定是的,有6英寸厚呢。”
“所以说这艘太空船可以防止多种辐射。”
“大量的辐射。”哈里说道。
太空船里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空气中带有一丝丝油的感觉。金属管道上似乎有一层油,可是当诺曼用手去摸时,那油又不会沾到他的手上。他意识到这是这种金属本身所具有的特殊质地:表面看起来油滑,摸上去有点软,跟橡胶差不多。
“真有意思,”特德说道,“是一种新型材料。我们总是把力度和硬度联系在一起;而这种金属——如果它是金属的话——既牢固又柔软。显然材料技术已经比我们现在的大大进步了。”
“显然如此。”哈里说道。
“不过,这是有道理的,”特德说道,“如果你拿50年前的美国跟现在来比较,其中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材料。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各式各样的塑胶和陶瓷,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特德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声音在洞穴般深邃的黑暗中回荡。诺曼可以听出特德声音中流露出的紧张情绪,他认为特德这是在黑暗中吹口哨——给自己壮胆。
他们继续向太空船里面走。在这么高的地方行走,而且又这么暗,使诺曼感到有点头晕。他们来到天桥上的一个分叉点。眼前尽是些管道和支撑结构,他们仿佛置身于金属的丛林之中,看不清该往哪儿走。
“朝哪儿走啊?”
巴恩斯手腕上戴着一个指北针,它的表盘是夜光的。“向右拐。”
他们沿着天桥向前走了10分钟。诺曼逐渐明白了巴恩斯说得对:在外层圆柱体内有一个中央圆柱体,它是由许多密如蜘蛛网的支撑结构与外壳隔开的,是太空船中的太空船。
“他们为什么把太空船建造成这个样子?”
“这你得去问他们了。”
“这其中的道理一定非常令人折服。”巴恩斯说道,“对于一艘双层壳体的太空船,再加上这么厚的铅屏蔽,它所需要的动力……要把这么个大家伙飞上天,它的发动机要有多大,实在是难以想象。”
三四分钟之后,他们来到内层壳体的门前面。这道门看上去和外层壳体上的门一样。
“要不要戴上呼吸器?”
“我不知道。可以冒冒险吗?”
贝思毫不迟疑地打开控制按键的面板,按下“开”键。在隆隆的闷声中,门开了,眼前看到的又是一片黑洞洞的空问。他们走了进去。诺曼注意到脚下软软的,用手电筒向下一照,发现是米色的地毯。
他们用手电筒向四面八方照射,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棕灰色控制室,里面有三张高背厚坐垫椅。显然这间房子是为人类建造装修的。
“肯定是驾驶台或驾驶舱。”
可是这间略带弧形的房间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仪表都没有。座位上也是空的。黑暗中他们不断晃动着手电筒。
“看上去像个实体模型,不像真的。”
“不可能是实体模型。”
“可是它看起来像。”
诺曼用手在房间光滑的支柱上摸了摸。这种支柱做工精细,手感很舒服。他又在表面上压了压,感到它还有些弹性。又像橡胶。
“又是一种新材料。”
诺曼的手电筒光又照到了几件东西。在房间那头,贴着一张3×5英寸大小的文件报,上面有手写体的“走吧!宝贝走吧!”的字样。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形似松鼠的可爱小动物的塑胶雕像,它的底座上有“幸运的利蒙蒂娜”的字样。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些座椅是皮革的吗?”
“看上去像是。”
“那些见鬼的控制键在什么地方?”
诺曼仍在不停地用手电筒对房间进行探索。突然之间,棕灰色房间的四壁似乎有了一定的深度,似乎出现了一些仪器、仪表和监视屏幕。这些仪器、仪表似乎都嵌在墙壁里面,给人一种光学的幻觉,就像一幅镭射照片。诺曼看了看仪器、仪表上方的文字。“正向推进器”……“F3活塞助推器”……“助滑器”……“过滤器”。
“又是一些新技术,”特德说道,“使人联想到液晶,但性能优越得多,是一种先进的光电子技术。”
突然所有的监视屏幕显示都变成了红色,还伴有嘟嘟的叫声。诺曼一惊,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现在控制面板进入了工作状态。
“大家注意看着!”
一道闪电似的强烈白光突然照亮了房间,给大家留下了支离破碎的残留影像。
“哦,上帝呀……”
接着又闪了一下——再度闪了一下——天花板上的灯全部打开了,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诺曼看见大家那一张张惊讶和恐惧的面孔。他叹了口气,接着慢慢地深吸了口气。
“天哪……”
“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巴恩斯问道。
“是我,”贝思说道,“是我按了这个开关。”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不要随便去按这里的键钮。”巴恩斯十分恼火地说道。
“这上面标着‘房间照明灯’。按下这个开关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我们还是靠得紧一些。”巴恩斯说道。
“哎呀,天哪,哈罗德——”
“贝思,不要再按别的键了!”
他们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观察仪器、仪表的控制面板,察看那几张椅子。只有哈里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他说:“有谁看到什么地方标有日期了吗?”
“没有日期。”
“应当会有日期,”哈里说这话时突然变得很紧张,“我们得把日期找出来,因为这毫无疑问是一艘未来的美国太空船。”
“那它怎么会在这儿?”诺曼问道。
“我要是知道那就厉害了。”哈里说着耸了耸肩。
诺曼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哈里?”
“没什么。”
“真的?”
“真的没什么。”
诺曼心想:哈里肯定是想到了什么问题,而且为此感到担忧,但他又不肯说明是怎么回事。
特德说道:“看来时间旅行机器就是这样子了。”
“这我不知道,”巴恩斯说,“但这控制面板像是用于飞行的,这个房间很像是个飞行驾驶舱。”
诺曼也是这样想: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使他想起飞机上的驾驶舱。那三张椅子是正驾驶、副驾驶和领航员坐的。仪表板的布局也像飞机上的。这是一个飞行器,他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有的东西确实也很怪……
诺曼轻轻地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那柔软的皮革般材料坐上去真是舒服极了。他还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里面有水?
“我希望你别把这家伙给飞起来。”特德笑着说。
“不会,不会。”
“那个呼噜呼噜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突然,诺曼坐的椅子把他紧紧地夹住了。他一时惊慌失措,只觉得那把椅子死死地缠住了他,裹住他的双肩和臀部,皮垫一下子窜到他头上,往他头上裹,盖住了耳朵,一直裹到额头。他在椅子里愈陷愈深,最后消失在椅子里,整个被椅子给吞没了。
“哦。上帝……”
这时,那椅子猛地向前移动,移到紧挨着控制台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呼噜呼噜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这时,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这椅子以为你要让它飞起来呢。”贝思说道。
“唔……”诺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想尽快平静下来。“不知怎样才能出来。”
他身上唯一还能自由运动的就只有两只手了。他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摸,摸到了一排按钮,就按了其中一个钮。
说时迟,那时快,椅子已滑向当初的位置,像一堆软夹板似的松开了诺曼。诺曼从椅子上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椅子上留下的凹印,那凹印正随着椅子呼噜呼噜的自我调节而逐渐消失。
哈里用手指试探性地戳了戳椅子上的垫子,听见里面有呼噜呼噜的声音。“里面是水。”
“很有道理。”巴恩斯说道,“水是不可压缩的,坐在这样的椅子上,你可以承受极大的重力。”
“这艘太空船本身就可以承受极大的压力。”特德说道,“也许时间旅行是十分艰难的?从结构上来说十分艰难?”
“也许吧。”诺曼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不过我认为巴恩斯说得对,这是一个能飞的飞行器。”
“也许只是形状上像,”特德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懂得如何在太空旅行了,但我们却不知道如何在时间中旅行。我们知道时间和空间其实是一个东西的两面,这个东西就是时空。也许在时间中飞行跟在空间飞行的方式一样。也许时间旅行和空间旅行的相似程度比我们现在想象的更接近。”
“我们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贝思说道,“船里的人呢?如果有人在时间或空间中飞过这个东西,那么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也许在这艘太空船上的别处。”
“我看不见得,”哈里说道,“看看这些椅子上的皮革,还是崭新的呢。”
“也许这是一艘新太空船呢。”
“不,我说的是崭新的。这皮革上没有任何擦刮过的痕迹,也没有咖啡泼洒过的斑点。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说明这些椅子曾经有人坐过。”
“也许它根本没有乘员。”
“如果没有乘员,那要椅子干什么?”
“也许他们在最后一分钟把乘员撤走了。看来他们对放射性问题很担心,内层壳体也是铅屏蔽的。”
“防辐射问题跟时间旅行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特德说道,“也许这艘太空船的发射是一次意外事故。也许当它处于发射架上,而它的乘员还没有上去的时候,有人就按下了发射键钮,所以它就飞起来了。”
“哦,你是说按错了键?”
“这个错误就太大了。”诺曼说道。
巴恩斯摇摇头。“我不信。不说别的,就凭它这么大的体积,在地球上就发射不起来。它得在轨道上进行建造和安装,然后从太空进行发射。”
“这你又怎么解释?”贝思指着靠近驾驶舱后面的另一个控制台问道。离那个控制台很近的地方还有一张椅子。
那张椅子的皮革里似乎包着一个人。
“简直不敢相信……”
“那里面有个人?”
“我们来看看。”贝思按了按椅子扶手上的几个键。椅子呼的一下离开了控制台,并自动打开。他们看见那人眼睛睁着,目光平视。
“我的天哪,经过这么多年,居然保存得这么完好。”特德说道。
“你要是想到他是个模型,就不会感到奇怪了。”哈里说道。
“可是他看上去太逼真了——”
“我们的后代还真有出息,”哈里说道,“他们在技术上已领先我们半个世纪。”他把模型人向前推了推,露出从它背后脊椎下方引出的一束线。
“电线……”
“不是电线,”特德说道,“是玻璃,是光纤。这艘太空船使用的不是电子技术,而是光学技术。”
“不管怎么说,有一个谜已经解开了。”哈里看着这个模型人说道,“显然这艘太空船建造后是由人来操纵的,然而它却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到了这里。”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这次计划中的飞行太危险,所以他们在发射有人操纵的太空船之前,先发射一艘无人驾驶的。”
“他们要把它送往哪里呢?”贝思问道。
“在时间旅行时,不是把它送往某个地方,而是把它送进某个时间里去。”
“那好,他们要把它送进哪个时间中去呢?”
“现在还无可奉告。”哈里耸耸肩说道。
诺曼心想,哈里又卖关子了,他脑子里究竟想着什么呢?
“这艘太空船有半海里长,”巴恩斯说道,“我们要看的东西还多着呢。”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飞行记录器。”诺曼说道。
“你是说像商用飞机上的黑匣子?”
“是的,就是用来记录这艘太空船在航行中的活动情况的东西。”
“他们肯定会有的,”哈里说道,“从模型人身上的光缆去摸索,肯定能找到它。我也很想看一下它的飞行记录器。我认为它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诺曼看了看控制台,掀开一块键盘控制面板。“你们看这儿,”他说道,“我发现这儿有个日期。”
他们聚了过来。在键盘下方一堆塑胶板上有个戳记,写着:“英特尔公司。美国制造。系列号码:98004O77 8/5/43。”
“2043年8月5日?”
“好像是。”
“这么说我们现在正在一艘50年后才能建造出来的太空船中走……”
“这种说法使我感到头疼。”
“看这儿!”贝思向前走去,离开了控制室,走进一处像居住区的地方。那儿总共有20个铺位。
“20名乘员?如果只需要3个人驾驶,其他17个人干什么呢?”
谁也回答不上来。
接着他们走进一间很大的厨房,又走进一间厕所,然后走进居住区。这里的东西全是崭新的,而且造型也非常优美,其功能则一目了然。
“你知道吗,哈罗德,这里比起DH-8来要舒服得多了。”
“是啊,也许我们应当搬到这里来住。”
“绝对不行,”巴恩斯说道,“我们是来研究它,而不是到这儿来住的。我们还要做大量的工作,才能逐渐对这里的一切有个初步了解。”
“住在这里来对它进行研究,效率将会比较高。”
“我可不想使到这儿来,”哈里说道,“那样我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
“我也会的。”贝思说道。
他们进入太空船已经一个小时了,诺曼感到腿有点酸。他没有想到在一艘大型的未来太空船中进行考察,两条腿竟也会发酸。
但是巴恩斯继续带着大家向前走。
离开乘员居住区后,他们走进了一条两侧是巨大密封舱的狭窄通道,这条通道一直延伸到他们视野所及的远处。这些巨大的密封舱是贮藏东西用的。他们打开了其中一个舱,发现里面存放的是很重的塑胶贮藏箱,其形状与当代飞机上所使用的贮藏箱极为相似,只不过体积要大得多。他们打开了一个贮藏箱。
“简直难以置信。”巴恩斯朝里面看了看之后说道。
“是什么呀?”
“食品。”
这些食品是密封包装在铅箔和塑胶薄膜中的,就像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配给食品一样。特德拿起一包。“未来的食品!”他边说边啧啧不已。
“你准备尝一尝?”哈里问道。
“那还用说。”特德说道,“你知道,我以前曾经有过一瓶1897年的佩里尼翁香槟酒,但这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未来的食品,而且是2043年的食品。”
“可是它又已经有了300年的历史了。”哈里说道。
“也许你想把我吃这个东西的场面摄入镜头?”特德对埃德蒙兹说道。
埃德蒙兹把摄影机拿起来,用眼睛对着它,然后打开灯光。
“我们现在还是先别拍这个,”巴恩斯说道,“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这是一桩很有趣的事嘛。”特德说道。
“现在不行。”巴恩斯说话时态度很坚决。
他打开了第二个、第三个贮藏箱,发现里面装的都是食品。他们又来到另一个贮藏舱,又打开了一些贮藏箱。
“全都是食品,没有别的东西。”
这艘太空船居然载着这么多食品飞行。即使有20名乘员,这些食品也足以吃好几年。
他们愈来愈累了。贝思发现了一个按钮,于是饶有兴味地说:“不知它有什么用……”
巴恩斯立即喊道:“贝思——”
脚下的通道开始移动,橡胶脚垫向前移动,还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贝思,我跟你说过别看到什么键钮就乱按。”
不过其他人都没有表示反对意见。由于脚下的通道在移动,他们毫不费力地从十多个完全一样的贮藏舱前经过。最后他们向前移动了相当一段距离,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诺曼估计他们此刻离开位于太空船后部的乘员居住舱大概有1/4海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大约处于太空船的中部。
在这儿的一个舱室里,他们发现了一间有维生设备的房间,里面挂着20件航空服。
“啊哈,”特德洋洋得意地说道,“现在终于清楚了嘛。这艘大空船是准备进行星际旅行的。”
其他人听到这种可能性,都激动起来,开始窃窃私语。一切似乎突然变得很有道理:这么大的体积,内部这么大的空间,控制台又这么复杂……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说道,“它不可能是为星际旅行而建造的。这艘太空船尽管很大,但显然是一艘常规太空船。而按照常规速度飞行,它若要到离地球最近的星体,也得飞上250年。”
“也许他们有新技术。”
“新技术在哪儿?没有任何证据嘛。”
“这个嘛,也许——”
“不要回避事实,特德,”哈里说道,“这艘太空船尽管很大,上面也只有几年的食品,最多15年或20年。这段时间它能飞多远呢?恐怕还飞不出太阳系,对吧?”
特德怏怏地点点头。“一点也没错。旅行者号用了5年时间才飞到木星,9年时间飞到天王星。15年……他许可以飞到冥王星吧。”
“为什么有人要到冥王星那儿去呢?”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不过——”
无线电通信系统响了起来。蒂娜·钱说道:“巴恩斯舰长,地面上要与你进行加密通话。”
“好吧,”巴恩斯说道,“反正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他们开始穿过这艘巨大的太空船,朝刚才进来的那个入口走去。
空间和时间
他们坐在DH-8的休息舱内,看着在坐标方格中作业的潜水员。巴恩斯此刻正在另一个筒体里与地面通话。莱维在忙着准备午饭。也许是晚饭——反正是一顿饭。海军方面的人所使用的“地面时间”,把他们搞得糊里糊涂。
“地面时间在这儿已没有什么意义。”埃德蒙兹说话的声音简直与图书管理员的别无二致。“在这儿,白天和夜晚没有区别,你们得适应这儿的情况。”
他们微微点了点头。诺曼看出,此刻大家已十分疲惫,刚才去看太空船时的紧张心理和奔波劳累是直接原因。贝思的腿跷在咖啡桌上,粗壮的手臂交叉放在胸前,已进入了梦乡。
舷窗外,有三艘小型潜艇刚刚抵达,此刻正在坐标方格上方游弋。有些潜水员聚集在一起,另一些则朝他们的居留舱DH-7运动。
“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哈里说道。
“跟巴恩斯接的电话有关?”
“可能。”哈里仍在专心地思考自己的问题,没有分散注意力。“蒂娜·钱在那儿?”
“她一定是和巴恩斯在一起。怎么啦?”
“我想跟她谈谈。”
“谈什么呢?”特德问道。
“是私事。”哈里答道。
特德扬了扬眉毛,却没有再说什么。哈里朝D号筒体走去。休息舱里只剩下诺曼和特德。
“他这个人有点怪。”特德说道。
“是吗?”
“你是知道的,诺曼。还有点傲气,也许是因为他是黑人。自我防卫,不是吗?”
“我说不上来。”
“我觉得他习惯挑衅,”特德说道,“他似乎对这次考察活动中的一切都感到不满。”他叹了口气。“当然,数学家都是些怪人。也许他根本没有什么生活,我指的是私生活,像女人什么的。我跟你说过我又结婚了吗?”
“我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诺曼说道。
“她是个电视记者,”特德说道,“非常好的女人。”他笑了笑。“我们结婚后,她就把这辆雪佛莱考维特小跑车给了我,一辆非常漂亮的58年产雪佛莱考维特小跑车,是结婚礼物。你知道50年代那种漂亮的消防车一样的大红色吧?就是那种颜色。”特德在房间里踱着步,接着看了贝思一眼。“我觉得这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如此令人激动。我是不可能睡着的。”
诺曼点点头。他觉得也真有意思,大家的脾气性格竟会如此不同。特德是个乐天派,就像小孩子一样精力旺盛。哈里则总是那么冷冰冰的,爱挑剔,但头脑却十分冷静,眼睛几乎眨都不眨。贝思不那么有学问,也不太肯用脑子,但却身强力壮,感情比较丰富。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很疲劳的时候,她能倒头就睡。
“我说,诺曼,”特德说道,“我想是你说的,说我们此行总是令人毛骨悚然。”
“我觉得是这样的。”诺曼说道。
“唔,在所有对这次考察探险可能作出错误判断的人中,我很高兴的是,是你说了这话。”
“我也为此感到高兴。”
“虽然,对于你为什么把像哈里·亚当斯这样的人选到考察队中来,我实在难以想象。这倒并不是说他没有名气,可是……”
诺曼不想议论哈里。“特德,记得刚才在太空船上的时候,你说时间和空间是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是吗?”
“是的,时空问题。”
“对这个问题我从来也没有弄懂过。”
“是吗?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
“你能解释给我听听吗?”
“当然可以。”
“用英语?”诺曼问道。
“你是说不要用数学来解释?”
“是的。”
“唔,我试试看吧。”特德皱了皱眉头,不过诺曼知道他的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就是喜欢卖弄自己的学问。特德略微停了停,然后说道:“好吧,我们来看看从哪儿开始。引力是可以用几何方式表示的,这你熟不熟?”
“一窍不通。”
“时空是弯曲的,懂不懂呢?”
“不行,也不大懂。”
“唔,那么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呢?”
“很遗憾。”诺曼说道。
“那也没关系。”特德说。他们面前的桌上有一碗水果。特德把水果倒了出来,把它们放在桌上。
“好了,这张桌子是空间,一个平坦的空问。”
“对。”诺曼说道。
特德开始在桌上摆起水果来。“这个柳橙代表太阳。这些是它的行星,是绕着太阳旋转的。这张桌子上的水果摆法代表了太阳系。”
“我明白。”
“好,”特德指着桌子中央的那个柳橙说道,“太阳非常大,所以说它具有很大的引力。”
“对。”
特德递给诺曼一粒轴承中的钢珠。“这是一艘太空船,我要你把它送出太阳系。让它贴近太阳飞,行吗?”
诺曼接过钢珠,让它从那个柳橙旁边滚了过去。“好了。”
“你注意到没有,钢珠是笔直地从桌上滚过去的。”
“是的。”
“可是实际上,当你的太空船在贴近太阳的地方飞过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会被太阳吸进去。”
“对了,我们说它‘掉进’太阳里了。这艘太空船将偏离原先的直线方向,向太阳偏转,最后撞击太阳。不过你的太空船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是没有。”
“所以我们知道这张平面的桌子有毛病,”特德说道,“真正的空间不可能像桌面这样是平的。”
“不可能?”
“不可能。”特德肯定地说。
他把那只空碗拿过来,把那个柳橙放在里面。“现在把钢珠从太阳边上滚过去。”
诺曼把钢珠弹进碗里、那钢珠不是笔直地前进,而是沿着碗的内壁向下作弧形滚动,然后撞在柳橙上。
“好了,”特德说道,“太空船撞到太阳上了,在实际中发生的情况就跟这个一样。”
“但是如果我给它一个比较快的速度,”诺曼说道,“它就会从柳橙旁边滚过去。它会先滚下去,然后从碗的那边滚出去。”
“对呀,在实际中也是如此。如果太空船达到了一定的速度,它将逃过太阳的引力场。”
“是的。”
“所以说,”特德说道,“我们刚才看到的情况,说明在实际生活中,当一艘太空船从太阳附近飞过时,它就好像进入了太阳周围的弯曲空问。太阳四周的空间就像这只碗一样,是弯曲的。”
“唔……”
“如果你那颗钢珠的速度比较适当,它就不会逃出这只碗,而只会绕着碗内侧无休止地旋转。太阳的行星就是这样旋转的。它们在太阳生成的这样一个碗当中,永无休止地旋转着。”
特德把抑橙放回桌子上。“实际上,你应当把这张桌子想象成橡胶制成的,这些行星都会在橡胶上留下凹痕。空间实际也是这种情况;真正的空间是弯曲的——而空间的曲度则是随引力的大小而变化的。”
“唔……”
“所以说,引力使空间发生弯曲。”特德说道。
“唔……”
“这也就是说,你可以认为引力只不过是弯曲的空问。地球有其引力,是因为地球使它周围的空间发生了弯曲。”
“唔。”
“当然那也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特德说道。
诺曼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认为是那么简单。”
哈里走进房间,看见桌上摆着的水果,却一声未吭。
“当你让小钢珠从碗边上往下滚的时候,”特德说道,“你注意到它不仅是滚下去的,而且会愈滚愈快,对吧?”
“是的。”
“当一个物体的运动速度愈来愈快的时候,在那个物体上,时间就变慢了。这一点爱因斯坦早在本世纪初就证明了。这意味着你可以把空间的弯曲看作是时间的弯曲。这只碗的弯曲度愈深,时间就变得愈慢。”
哈里插上来说道:“不过嘛……”
“外行人的话,”特德说道,“给我一次机会。”
“是啊,”诺曼说道,“给他一次机会嘛。”
特德把碗端起来。“现在,如果你用数字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你会发现这只弯曲的碗既不是空间,也不是时间,而是两者的结合,这就是所谓时空。这只碗就是时空,而在它里面运动的物体,就是在时空中运动。我们并没有以这种方式去认识运动,可是这却是运动时所发生的情况。”
“是吗?”
“是的,以棒球为例。”
“白痴玩的游戏,”哈里说道,“我讨厌这种游戏。”
“你懂不懂棒球?”特德问诺曼。
“懂。”诺曼答道。
“那好,想象一下击球手向中场手打出一个平飞球。那球几乎是笔直地飞了出去,比方说用了半秒钟时问。”
“嗯。”
“现在再想象一下,这位击球手向同一名中场手打出一个高飞球。这一回球冲天而起,中场手六秒钟之后才接住它。”
“是的。”
“那么这两种球——平飞球和高飞球——的运动轨迹看来是大不相同的。然而这两种球在时空中的运动都是完全一样的。”
“不是的。”诺曼说道。
“是的,”特德说道,“而且是以一种你已经知道了的方式。假定我让你向中场手打一个高飞球,但要让球到达中场手那边的时间是半秒钟而不是六秒钟。”
“这不可能。”诺曼说道。
“为什么?你打击的力度再大一点嘛。”
“力度大了,球就飞得更高,结果时间就更长了嘛。”
“好吧,那么向中场手打一个滚地球,让他在6秒钟内接住呢?”
“这我也做不到。”
“对了,”特德说道,“你实际是告诉我你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地击球。那颗球在时间和空间中的运动轨迹,是受到某种固定关系的制约的。”
“是的,因为地球具有引力。”
“对呀,”特德说道,“引力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这只碗,是一种时空的曲面,这一点我们已经有了共识。地球上任何一颗棒球都必然是在同一个时空曲面中运动,就像钢球在碗里的运动一样。你再看。”说着他把柳橙放回碗里。“这是地球。”他把两个手指分别放在柳橙的两边。“这是击球手,这是中场手。现在让钢珠从一个手指向另一个手指滚动,你会发现你必须考虑这只碗的曲面。你轻轻地弹一下钢珠,它滚动的时候就向柳橙偏过去多一些,如果你用力弹,它就会向碗的另一侧上方滚,然后从另一侧滚下来。你不可能让这颗钢球依你想要的方式滚,因为它是在碗的曲面内运动的。你的那颗棒球也是这样,它是在弯曲的时空之中运动的。”
诺曼说道:“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可是这与时间旅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吧,我们认为地球的引力场很强——我们摔倒时,这个引力场使我们感到疼——不过实际上它很弱。它几乎不存在。所以地球四周时空的弯曲度很小,而在太阳四周时空的弯曲度就大得多了。在宇宙的其他地方,时空的弯曲很厉害,以致于产生环形滑车那样的起伏,并且发生各式各样的时间弯曲变形。其实,如果你考虑一下黑洞——”
他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啦,特德?黑洞怎么啦?”
“哦,上帝呀。”特德轻声说道。
哈里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说:“特德,你这一生之中,这一次也许是正确的。”
他俩都抓起一张纸,开始在上面涂涂画画起来。
“它不可能是一个施瓦兹希尔德黑洞①——”
①Schwartzschild hole:根据施瓦兹希尔德1916年得到的爱因斯坦真空场方程式精确解所导出的无旋转、球对称黑洞。
“——不,不。一定是旋转的。”
“——角动量可以保证——”
“——可是你到不了奇点——”
“——不,潮汐的力量——”
“——把你撕碎——”
“但是如果你仅仅低于黑洞表面……”
“可能吗?他们有这样的胆量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开始埋头进行计算,不时还在嘴里叨念两句。
“黑洞怎么啦?”诺曼问道,可是他们两人都在潜心运算,没有理睬他。
内部通信系统响了起来。巴恩斯说道:“请注意,我是舰长。请所有人员马上到会议室去!”
“我们已经在会议室了。”诺曼说道。
“马上就去,快!”
“我们已经在这儿了,哈罗德。”
“就你们几个?”巴恩斯说道,接着内部通信系统就自动关上了。
三
会议
“我刚才与在檀香山的太平洋舰队司令斯波尔丁上将通了加密电话,”巴恩斯说道,“显然斯波尔丁已听说我把你们带到这个深海区来进行考察活动,而他对此感到很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没有事先向他汇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他。
“他要求把所有非军事人员都送上去。”
诺曼心想:太好了。到目前为止所发现的东西使他失望。他不想再在这种潮湿幽闭的环境中待上72个钟头,对一艘空无一人的太空船进行考察。
“我想我们是经过总统特许的。”特德说道。
“是的,”巴恩斯说道,“问题是即将有一场暴风雨。”
“什么暴风雨?”哈里问道。
“他们报告说海面上的风速达到了15节,而且有东南方向的大浪。看来太平洋上的一场飓风正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将于未来24小时内到达这里。”
“这里会有暴风雨?”贝思问道。
“不是这儿,我们在这下面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但海面上将出现惊涛骇浪。我们的所有水面支援舰艇部将驶离这一海域,到汤加王国去找避风港。”
“所以我们就将暂时与外界隔绝了?”
“在未来的24到48小时中是这样。但那不成问题——我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过斯波尔丁对于撤走支援舰艇一事感到担心,因为这里还有非军事人员。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是想留在这儿继续对那艘太空船进行考察呢,还是想离开这儿?”
“留下来,毫无疑问的嘛。”特德说道。
“贝思,你呢?”巴恩斯问道。
“我来这里是为了考察不明生命形式的,”贝思答道,“可是那艘太空船上什么生命也没有。情况与我原先想象的或者说希望的完全不同。我希望能回去。”
“你呢,诺曼?”巴恩斯问道。
“我们得承认事实,”诺曼说道,“我们确实都没有受过适应深水饱和环境下生活的训练,而且待在这下面也确实不舒服。至少我有这种感觉。再说,我们也不是对这艘太空船进行评估的最佳人选。到了这一步,海军方面必须把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工程技术人员请来。我也想回去。”
“哈里?”
“我们还是他妈的走吧。”哈里说道。
“有没有什么具体理由?”巴恩斯问道。
“是直觉。”
“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来,哈里,”特德说道,“我们在太空船问题上刚刚有了令人振奋的新见解——”
“你说得太离谱了,”巴恩斯不客气地说,“我将与地面取得联系,请他们安排我们在12个小时内离开这里。”
“真他妈的!”特德很不高兴地说。
这时诺曼看着巴恩斯。巴恩斯并没有不高兴。诺曼心想巴恩斯也想离开,他现在正在找理由,而我们则为他提供了理由。
“在这段时间里,”巴恩斯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再到太空船上去一次,甚至可以去两次。然后休息两小时再返回。会议就到这儿吧。”
“我还有话要讲——”
“行了,特德。大家都已经表过态了,休息休息吧。”
在他们回舱位的路上,巴恩斯对贝思说:“贝思,我有句话要跟你讲。”
“讲什么?”
“贝思,我们待会儿再进入那艘太空船,你不要看到键钮就去按。”
“我不过是开了一下灯嘛。”
“是的,可是你不知道当你——”
“——我当然知道,那键钮下面标着‘房间照明’。清清楚楚的。”
他们往前走的时候,听见贝思说:“我可不是你们海军的人,可以由你指挥得团团转——”接着他们听见巴恩斯在说话,但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真他妈的!”特德又骂了一句。他用脚踹了一下铁舱壁,舱壁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们走进C号筒体,朝自己的舱室走去。特德说:“我不相信你们都想离开这儿。这一发现多么激动人心,你们怎能就这样弃之而去呢?尤其是你,哈里。就凭数学推导的前景,你也不该走!还有黑洞理论——”
“我跟你讲讲原因吧,”哈里说道,“我之所以想走,是因为巴恩斯想走。”
“巴恩斯并不想走,”特德说道,“他不过是让大家表态——”
“——这我知道。巴恩斯不愿让他的上司觉得他作出了一项错误决定,或者认为他是在打退堂鼓,所以让我们来决定。我可以告诉你,是巴恩斯想走。”
诺曼感到惊讶:在人们心目中,数学家整天想入非非,对别的事都心不在焉,糊里糊涂,可是哈里却非常精明,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巴恩斯为什么想走?”特德问道。
“我认为这是很明显的,”哈里说道,“原因就是海面上的那场风暴。”
“风暴不是还没有来吗?”特德说道。
“是还没有,”哈里说道,“但等它一来,我们就不知道它会持续多长时间了。”
“巴恩斯不是说24至48小时——”
“巴恩斯也好,其他人也好,谁也无法预料这场风暴将持续多久。”哈里说道,“万一持续5天怎么办?”
“我们可以坚持下去的。我们这儿的空气和食物可供我们使用5天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哈里说道,“不过我觉得巴恩斯很担心。”
“老天,不会出什么事的,”特德说道,“我觉得应当留下。”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们低下头看着脚下那块适用于任何天气的地毯。地毯呈黑色,湿漉漉的。
“怎么啦?”
“我觉得是水。”哈里说道。
“海水吗?”特德说着弯下腰,用手指头摸了摸那块潮湿的地方,然后用舌头去舔了舔指尖。“没有咸味。”
他们上面有个声音说道:“因为那是尿嘛。”
他们抬头向上看去,看见弗莱彻站在靠近圆柱体弯曲顶部的众多管道中的一块平台上。“各位,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是废水处理管出现了一点小裂缝。”
“废水?”特德摇了摇头。
“只有一点小裂缝,没有问题,先生们。”弗莱彻说道。她用一只小罐对着一根管道喷出一些白色泡沫。这些泡沫粘着在管道上并迅速固化。“我们发现这类问题时就用氨基甲酸酯喷一下,密封性能非常好。”
“你们经常发现裂缝吗?”哈里问道。
“废水?”特德又说了一遍。
“很难说,亚当斯博士。不过别担心,真的。”
“我感到很恶心。”特德说道。
哈里在他背上拍了拍。“得了,死不了的,我们还是睡觉吧。”“我觉得想吐。”
他们走进卧舱之后,特德立即跑进了盥洗问。他们听见他咳嗽、作呕的声音。
“可怜的特德。”哈里边说边摇头。
诺曼问道:“讲讲看黑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洞嘛,”哈里说道,“是一个已经死亡并坍塌了的星体。基本上,一个星体很像一个沙滩上的大球,不过它的内部不是充满气体,而是在不断发生原子爆炸。一个星体老了之后,它的核燃料就耗尽了,星体就发生坍塌而缩小。它坍塌到一定程度,密度就变得非常之大,因而引力也变得非常之大,这就使得它进一步塌缩,直到它的体积变得非常非常小,而密度却非常非常大——这时它的直径只有几英里。这时它就是一个黑洞。在宇宙中,没有任何其他东西的密度能超过黑洞。”
“它们是黑的,因为它们是死的?”
“它们是黑的,因为它们是一切光的陷阱。黑洞的引力非常之大,它们就像真空吸尘器那样,把任何东西都往自己那边吸——包括它四周的气体、尘埃,甚至包括光。它们把这些东西全部吸了进去。”
“它们把光也吸进去了?”诺曼问道。他感到那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
“那么刚才你们两个人在进行数学运算的时候,又是为什么事而那么激动呢?”
“哦,那就说来话长了。那只是进行推测。”哈里打了个哈欠。“那种推测也许不会产生任何结果。我们以后再谈它,好吗?”
“当然可以。”诺曼说道。
哈里翻了个身,便睡着了。特德还在盥洗间里咳来吐去。诺曼回到D号筒体,来到蒂娜的控制室。
“哈里找到你了吗?”诺曼问道。“我知道他想找你。”
“他来过了,先生,他要了解的情况我都替他问了。怎么啦?你是不是也想立一个遗嘱?”
诺曼皱起了眉头。
“亚当斯博士说他以前还没有立过遗嘱,想立一个。看起来他觉得这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反正我跟地面上联系了,回答是现在没办法做。这是法律方面的事,需要有你们本人的签字才行,不能通过电缆线来传输你们的遗嘱。”
“我懂了。”
“很对不起,詹森博士。我要不要也把这个情况跟其他人说一说?”
“不必了,”诺曼说道,“不要去干扰其他人了。我们很快就要返回上面去了,但还会先去看一下那艘太空船。”
大玻璃匣
进入太空船之后,他们分成了两个小组。巴恩斯、特德和埃德蒙兹去货舱区,继续查看那些尚未查看的货舱。诺曼、贝思和哈里则在被他们称为驾驶舱的地方寻找飞行记录器。
特德在分手时说道:“我要去做的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说完他就和巴恩斯一道走了。
埃德蒙兹给他们留下一个小型电视监视器,这样他们就可以看清在太空船前部的另一个小组的活动情况。他们听见特德正喋喋不休地跟巴恩斯大谈他对这艘太空船结构方面的看法。太空船巨大货舱区的设计使他想起古希腊迈锡尼人的石头建筑,尤其是迈锡尼城的狮门斜坡……
“特德对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实的了解程度,超过了我所有认识的人。”哈里说道,“我们能不能把音量调小一点?”
诺曼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监视器的音量转低了些。他有点疲倦了。DH-8里的铺位比较潮湿,电热毯又重又紧地贴在身上,他根本睡不着。贝思跟巴恩斯谈了话之后,气冲冲地进来了。
她现在仍然余怒未消。“巴恩斯这个家伙,”她说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他像大家一样,正尽最大努力在工作。”诺曼说道。
她转过身。“你知道吗,诺曼,有时候你心肠太好,也太谅解人了。这家伙是个白痴,道道地地的白痴。”
“我们还是找飞行记录器,好吗?”哈里说道,“这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哈里发现那个模型人背后的那条光缆通到了地板下面。他掀起盖板,顺着光缆向后找。
“我很遗憾,”贝思说道,“不过他不会以那种方式对一个男子讲话的。对特德肯定不会那样。特德自始至终都想表现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容忍他这么做。”
“特德跟那又有什么关系——”诺曼说道。
“——那家伙是个寄生虫,他就是这种人。他剽窃别人的思想之后,加以改头换面,就变成了他的东西。就连他引用一些名人名言的时候,那样子也令人不能容忍。”
“你觉得他是在剽窃别人的思想?”诺曼问道。
“你听我说,在没下来之前,我曾跟特德说过,我们打开太空船的时候应当讲上几句话。后来我就发现,他在编造要讲的话,而且在摄影机前抢镜头。”
“这个……”
“这个什么,诺曼?别跟我这个那个的,好不好?那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可是他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就把它变成了他的东西。”
“你跟他谈过这事没有?”诺曼问道。
“我什么也没跟他谈。即使我谈了,我想他也想不起来的。他会说,你说过那话吗,贝思?我想也许你是说过类似那样的话,是的……”
“我觉得你还是得跟他谈谈。”
“诺曼,你并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如果你跟他谈过,至少现在你谈起这件事时不会这么生气。”
“心理医生的话。”她摇摇头说,“你看,在这次考察中,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动不动就胡吹一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只不过是先进门,巴恩斯就冲着我训了一顿。我为什么不能先进来?在科学历史上,女子领先一下有什么过错?”
“贝思——”
“——后来我开灯又挨了一顿骂。你知道巴恩斯是怎么说的?他说我可能会引起短路,使我们大家都陷入险境。他说我那样做的时候没有动脑子,说我太容易冲动。见鬼,还容易冲动。简直是石器时代的军人白痴。”
“把音量开大一些,”哈里说道,“我倒宁愿听特德讲话。”
“算了吧,伙计们。”
“我们大家都受到许多压力,贝思,”诺曼说道,“这种压力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影响我们。”
贝思瞪眼看着诺曼。“你是在说巴恩斯是对的?”
“我说我们大家都处于压力之下,包括他,也包括你。”
“天哪,你们男人总是抱成一团。你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名助教,没有聘任我为教授?”
“是因为你和蔼可亲,性情随和?”哈里说道。
“没有这一条我也够格了,真的可以了。”
“贝思,”哈里说道,“你看见这些光缆的走向了吧?它们一直通向那边的舱壁。你去看看它们是否在门那边沿壁而上了。”
“你想把我支开?”
“只要有可能。”
她笑起来,紧张气氛也随之缓和。“好吧,我到门那边去看看。”
她走后,哈里说道:“她真的给激怒了。”
诺曼说道:“你知道班·斯通的事吗?”
“哪个班·斯通?”
“贝思是在斯通的实验室里攻读硕士课程的。”
“哦。”
班杰明·斯通是波士顿大学的生物化学家,颇具影响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优秀的科研学者,常常利用自己的研究生在实验室当助手,并将他们的成果占为己有。在学术界,利用别人科研成果的事不乏其例,斯通并非唯一这样的人,不过他与他的同事们相比之下,显得更加肆无忌惮。
“贝思还和他住在一起过。”
“哦嗬。”
“后来他俩之间发生了重大分歧,于是斯通便跟她分道扬镳了。她离开了他的实验室,而他却发表了五篇论文——都是贝思的实验研究成果,但却没有挂贝思的名字。”
“嗯,”哈里说道,“所以她现在耿耿于怀?”
“不,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我也明白她那番话的意思。”
“是啊,”哈里说道,“但问题是,跟狗睡在一起的人,身上就会治上虱子。你知道我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没想到贝思此刻已经回来了。她听见这话后大声说道:“天哪,这等于是在说‘被强奸的女孩都是自找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的。”哈里说道。这时他还在顺着光缆掀盖板。“不过你有的时候不得不问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女孩凌晨三点钟在那黑暗的巷子里干什么呢?”
“我当时爱上了他。”
“可是那不是个好地方。”
“我当时才22岁。”
“你得要多大年纪才行?”
“去你妈的吧,哈里!”
哈里摇摇头。“你找到光缆了吗,小泼妇?”
“找到了。那些光缆线通到一个玻璃栅极一样的东西早去了。”
“我们去看看。”诺曼说着走进那个门里。他以前曾见过飞行记录器,是一种长方形的金属盒子,样子像个存放贵重物品的匣子,漆成大红色或鲜桔色。如果这是——
他收住脚步。
他所看到的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立方体,有一英尺见方,里面纵横交错地排列着许多纤细发亮的蓝色光缆线,缆线之间不断发出蓝色的闪光。立方体顶部有两只压力表和三个活塞,左侧表面上有一系列银色的条条块块。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有意思,”哈里说着向立方体里仔细地看着,“我猜测这是一种光学记忆体。我们现在还没有这种东西。”他用手摸了摸左侧表面上那些银色的条条块块。“不是油漆,是某种塑胶。也许是可读型的机器。”
“用什么来读?我们肯定做不到。”
“是的,也许是某种机器人回收装置。”
“这些压力表呢?”
“这个立方体里充满某种气体,而且是增了压的。也许里面有生物的组成部分,所以它才能这么小。总之,我认为这个大玻璃匣是一个记忆装置。”
“飞行记录器?”
“是的,是同类的东西。”
“怎么使用它呢?”
“瞧我的。”贝思说着走到驾驶舱那头,开始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些按键,启动了控制面板。她回过头说道:“不要告诉巴恩斯。”
“你知道该按哪儿?”
“我觉得那不要紧,”她说道,“我想控制台能知道我们在什么位置。”
“控制面板可以跟踪驾驶员?”
“就这个意思。”
他们面前的控制面板上有一块地方闪亮起来,成了一块屏幕,黑底黄字。
RV-LHOOQ DCOMI美国星际旅行者
接着这些字从屏幕上消失了。
哈里说道:“坏消息就要来了。”
“什么坏消息?”诺曼问道。他心里纳闷:为什么哈里不跟特德和巴恩斯去太空船和其他部分看看,而是留下来寻找飞行记录器呢?他为什么对太空船的过去这么感兴趣呢?
“也许不一定是坏消息。”哈里答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如果从逻辑的角度来考虑,”哈里说道,“你就会发现这艘太空船丢失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两组文字:
飞船系统 推进系统
维生系统 废物管理A(V9)
数据系统 状况OM2(外部)
军需官 状况OM3(内部)
飞行记录 状况OM4(前部)
核心操作 状况DV7(尾部)
甲板控制 状况V(概要)
综合(直接) 状况指令记录(2)
LSS测试1.0 线路Ag-11
LSS测试2.0 线路A12-BX
LSS测试3.0 稳定性
“你想看哪一项?”
“飞行记录。”哈里说道,接着咬了咬嘴唇。
飞行数据概要RV-LHOOQ
FDS 01/01/43-12/31/45
FDS 01/01/46-12/31/48
FDS 01/01/49-12/31/51
FDS 01/01/52-12/31/53
FDS 01/01/54-12/31/54
FDS 01/01/55-06/31/55
FDS 07/01/55-12/31/55
FDS 01/01/56-01/31/56
FDS 02/01/56-进入事件
FDS 进入事件
FDS 进入事件 概要
8&6 !!OZ/010/Odd-000/XXX/X
F$S XXX/X%^/XXX-X@X/X!X/X
“你看得懂是什么名堂吗?”诺曼问道。
哈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你们可以看得出来,初期的记录中,每次的间隔为三年。后来间隔就缩短了,变成了一年,接着变成了六个月,最后是一个月。再后面就是这一次进入。”
“他们的记录是越来越仔细了。”贝思说道,“不管这次进入指的是什么,反正是太空船接近进入时的记录。”
“我想象得出是什么,我觉得我的想法不错。”哈里说道,“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开始试试吧。把进入事件概要调出来看看怎么样?”
贝思键入命令。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星体图,在图的边缘有许多数字。图是三维的,有深度感。
“是全息摄影吗?”
“不尽相同,但大同小异。”
“几个高亮度的星星……”
“也许是行星。”
“什么行星?”
“我说不上来。这要特德来解答,”哈里说,“他也许可以识别这张图。我们继续往下看吧。”
他在控制台上动了动,屏幕上起了变化。
“星体更多了。”
“是的,而且数字也越来越多。”
图像四周的数字在闪烁,并迅速改变着。“这些星体看来并没有移动,然而这些数字却在不断变化。”
“不是的,看哪,这些星体也在移动。”
他们看见所有星体都在离屏幕中心而去,现在屏幕中心漆黑一片。
“中心没有星体,所有东西都离中心而去……”哈里若有所思地说道。
外围的星体仍在向外高速运动着。黑色的中心在不断扩大。
“哈里,这中心部位为什么这么空?”贝思问道。
“我觉得它不是空的。”
“但我什么也看不见嘛。”
“是看不见,可是它并不是空的。马上我们就能看见——那不是!”
屏幕中央突然出现一个非常密集的白色星体群。他们看见那星体群在不断扩大。
诺曼心想,这种效果非常奇特。屏幕上仍可以看见一个明显的黑环在向外扩展,环的内外部都有星体,似乎这些星体正在从一个巨大的黑环中飞出。
“我的天哪!”哈里轻声说道,“你们知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贝思说道,“那中心部位的星体群是什么?”
“那是另一个宇宙。”
“是什么?”
“这个嘛,可能是另一个宇宙,也许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的一个区域。谁也说不准。”
“那个黑圈圈是什么?”诺曼问道。
“那不是个圈圈,那是个黑洞。我们看到的是这艘太空船在穿越一个黑洞,进入另一个宇宙时所记录的情景——是不是有人在喊我们?”哈里转过身,侧着耳朵听。大家都静下来,但没有听见有人叫。
“你说的另一个宇宙是什么意思——”
“嘘…”
又一阵短暂的寂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喂……”
“是谁呀?”诺曼全神贯注地听着。那声音非常之轻,但却是人的声音。也许还不止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从太空船中某一部位发出的。
“哟嗬……有人吗?喂……”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贝思说道,“是他们,是监视器上发出的。”
她把埃德蒙兹留给他们的那只小型监视器的音量开大了些。监视器屏幕上是特德和巴恩斯。他们正站在一个房间里面大声喊着:“喂……喂……”
“我们能跟他们对话吗?”
“可以。按一下边上那个按钮。”
诺曼说道:“我们听见了。”
“那就该立即回答!”特德说道。
“好吧,”巴恩斯说道,“注意听着!”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特德问道。
“注意了,”巴恩斯说着向旁边站了一步,屏幕上出现了一些设备的彩色影像,“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艘太空船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们也知道了。”哈里说道。
“我们也知道了?”贝思和诺曼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巴恩斯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这艘太空船似乎在飞行中捕捉到一些东西。”
“捕捉到一些东西?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巴恩斯说道,“不过,是我们非常陌生的东西。”
“陌生的东西”
移动式通道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大货舱区。他们是到太空船前部,与巴恩斯、特德和埃德蒙兹三人会合,去看他们所发现的非常陌生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要让太空船穿过黑洞呢?”贝思问道。
“是引力的原因。”哈里说道,“你看,黑洞其实有异常强大的引力,它能对空间和时间进行令人难以置信的弯曲。你还记得特德曾说过关于行星和恒星在时空结构中造成凹陷的话吗?黑洞可以在时空结构中撕开一个裂口。有人认为穿越这些裂口就可以进入另一个宇宙,或者我们的宇宙中的另一部分。也许会进入另一个时问。”
“另一个时间!”
“正是这样。”哈里说道。
“你们几个人来了没有?”监视器上传来巴恩斯很小的声音。
“已经在路上了。”贝思板着面孔对着监视器说道。
“他看不见你。”诺曼说道。
“管它呢。”
他们继续穿过一个个货舱区。哈里说:“我真想看看当我们把所发现的事告诉特德时,他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最后他们来到通道的尽头。他们从中部的支撑结构进入太空船前部一个非常大的舱室,也就是他们先前在监视器上看到的那个大房问。它的天花板将近100英尺高,整个舱室大极了。
诺曼心想,这里面简直可以放进一幢六层楼房。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层淡淡的水汽或薄雾。
“那是什么?”
“是云。”巴恩斯说罢又摇了摇头。“这个舱室如此之大,似乎已有其自身的气候了。说不定这儿有时候还会下雨呢。”
舱室里的机器硕大无比,乍看像个超大型挖土机,只不过被漆成了鲜亮的颜色,上面还似乎有一层油闪闪发亮。诺曼开始观察起它的特征来。机器上有一些巨大的机械手和强大的机械臂,还有巨型传动齿轮,此外还有一排排的桶和其他容器。
他突然觉得它与昨天下午来时乘坐的卡戎五号潜艇前端装的握具和抓钩非常类似。是昨天吗?是不是还是今天?哪一天?7月4日?他们下来有多长时间了?
“如果你们仔细看,”巴恩斯说道,“你们就能看出这些装置中有的是大型武器。其他的,像那个伸缩性长机械臂,是用来捡东西的。这些东西实际上就使得这艘大空船发挥一个巨型机器人的作用。”
“机器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贝思说道。
“我认为还是让机器人来打开比较合适,”特德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也许那样较为相称。”
“是很相称的。”贝思说道。
“极为相称。”诺曼说道。
“你们的意思是说机器人对机器人?”哈里说道,“是门当户对?”
“嘿,”特德说道,“虽说你的评论愚不可及,我也不想取笑于你。”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嘛。”哈里说道。
“你有的时候尽讲些傻话,欠缺考虑。”
“孩子们,”巴恩斯说道,“我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
“那你下次指出来,特德。”
“我会的。”
“我很乐意知道我什么时候尽讲傻话。”
“那没问题。”
“那些‘你’认为愚不可及的傻话。”
“我跟你说吧,”巴恩斯对诺曼说道,“等我们返回上面的时候,就把他们二位留在这下面。”
“你现在还不能想回去的事。”特德说道。
“我们早就表决过了嘛。”
“但那是在我们发现那个东西之前。”
“那个东西在哪儿?”
“在那儿,哈里。”特德诡秘地笑道,“我们来看看,凭你那神奇的推断能力,会认为那是什么。”
他们朝这个大舱室的纵深走过去,穿行于那些巨大的握具与抓钩之问。在一只有掌垫的机械手里,抓着一个直径大约30英尺、光洁度非常高的银色球体,球体上没有任何标记或明显的特征。
他们围着这个大球走动,看见它那光洁的金属表面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他们的影像。诺曼注意到那亮闪闪的金属中透出斑斓的色彩,如红色和蓝色的虹,变幻莫测,妙不可言。
“它看上去像一颗巨型钢球。”哈里说道。
“不要停下脚步,聪明人。”
在球体的另一侧,他们发现球面上有一系列深深的、螺旋状凹槽,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复杂图案。诺曼对这图案很感兴趣,觉得十分有趣,但他一时还说不出为什么。这不是几何图案。它既不是无固定形状的不规则图形,也不是什么结构图形,一时很难说出它是什么。诺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愈看愈觉得这肯定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图案。它肯定不是人制造出来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头脑能想象设计得出来的。
特德和巴恩斯说得很有道理,诺曼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这个球体是个“陌生的东西”。
优先
哈里盯着这个球体,默不作声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惊叹了一声。
“我想你肯定愿意回过头来跟我们讲讲这个,”特德说道,“讲讲它是从哪儿来的等等。”
“其实我还真的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呢。”他跟特德讲了讲星体记录以及黑洞的事。
“其实嘛,”特德说道,“我也在怀疑建造这艘太空船是为了进行穿越黑洞的飞行。”
“真的?你最早发现的线索是什么?”
“那个厚厚的防辐射层。”
哈里点点头。“确实如此,你也许比我先想到那层铅的作用。”他笑了笑。“不过你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就是了。”
“嘿,”特德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是我最先提出黑洞问题的。”
“是吗?”
“是的。这是无需怀疑的。记得在会议室里的情况吗?我当时在向诺曼解释时空问题,那时我就开始进行有关黑洞的计算,后来你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诺曼,你还记得吗?是我先提出来的。”
诺曼说道:“这倒不假,你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
哈里笑道:“我并不觉得那是一项提议。我认为那更像一种猜测。”
“或者叫做推测。”特德说道,“哈里呀,你在篡改历史。我是有凭有据的。”
“既然你比其他人有先见之明,那你就给我们大家说说你对这个东西的看法,怎么样?”
“乐于从命。”特德说道,“这是一个抛光的球体,直径大约10公尺,不是实心的,是由一种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高密度合金制成的。这一侧的神秘印记——”
“——这些槽就是我们所说的神秘印记?”
“——你能让我把话讲完吗?这些神秘印记显然是艺术的或宗教的装饰,它表现了一种礼仪特征。这表明这个东西对于制造它的人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
“我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那确实如此。”
“我个人认为,这个大球是为了和我们这些来自另一个星球,来自另一个太阳系的人进行联系的方式。它是一种问候、一个讯息或者是一种纪念品。它证明在宇宙中存在着一种高等生命形式。”
“振振有词,娓娓动听,可惜文不对题。”哈里说道,“它是干什么用的?”
“我可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我认为它就是它,它是一种存在。”
“很有禅宗的味道。”
“那么,你说呢?”
“我们先回顾一下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哈里说道,“以区别那些不着边际的异想天开。这是一艘来自未来的太空船,是用我们目前尚未开发的各种材料和技术建造的。当然我们很快就会开发这些技术和材料。这艘太空船是我们的后代发射的,它穿过黑洞,进入另一个宇宙,或我们的宇宙中的另一个部分。”
“是的。”
“这艘太空船是无人驾驶的。它的上面装备着机械手,显然是用来捕捉它所发现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艘巨型无人驾驶太空船,与我们在20世纪70年代向火星发射,去探索那儿有无生命的水手号太空船属于同一性质。而这艘未来的太空船要大得多,精密度复杂得多,但基本上属于同一类型。它是一个探测器。”
“是的……”
“这个探测器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在那儿碰上了这个球体。它大概发现了这个在太空中飞行的球体。或者这是一个被外星人发射以迎接太空船的球体。”
“对呀,”特德说道,“是来迎接它的。是一位使者,我正是这样想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艘机器人太空船根据其自身所具备的固有准则,作出了‘这个球体很有意思’的判断。所以它就自动用这只大手抓住了它,把它收进了太空船,带回了家。”
“它没有回家,而是走得太远,回到了过去。”
“它自己的过去,”哈里说道,“但这却正是我们的现在。”
“对嘛。”
巴恩斯不耐烦地说道:“好吧,这艘太空船飞进了太空,捡到一个银色的球状异物,把它带了回来。我们还是不要离题:这个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哈里走到球体的前面,把耳朵贴在球面上,用手指关节叩了叩球体。他用手摸了摸那些凹槽,又把手伸了进去。球面的光洁度极高,以致诺曼可以从球面上看见哈里那变了形的面孔映像。“是啊,正如我所预料的,你们所说的神秘印记根本不是装饰性的。它们具有完全不同的功能,那就是为了掩藏球体表面的小缝隙。也就是说,它们代表了一个门。”哈里说罢向后退了两步。
“这个球体究竟是什么呢?”
“我来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吧,”哈里说道,“我认为这个球体是一个中空的容器,我猜这里面有东西,而且我觉得它会把我吓得灵魂出窍。”
初步评估
“不,部长先生,”巴恩斯对着电话说道,“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它是一件外星人的艺术品。在这一点上似乎毫无疑问了。”
他看了看坐在房间另一侧的诺曼。
“是的,先生,”巴恩斯说道,“非常令人振奋。”
他们回到居留舱后,巴恩斯立即向华盛顿方面进行汇报。他正在争取延迟一段时间再返回上面去。
“没有,我们还没有打开它。呃,我们现在还没办法把它打开。那扇门巧夺天工,精妙绝伦……不行,那缝里什么也插不进去。”
他看着诺曼,眼珠在不停地转动。
“不行啊,那个方法我们也试过了。外面似乎没有任何控制装置,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没有任何提示。就是一颗球,一颗光洁度非常高的球,其中一侧的上面有一些螺旋状的槽。什么?把它炸开?”
诺曼转身离开了。他来到D号筒体中,蒂娜·钱负责的通信中心。她正在调节着十余台监视器,她的表情像以往一样沉着冷静。诺曼说道:“你似乎是这儿最轻松自如的人了。”
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先生。”
“是吗?”
“肯定是,先生。”她说道,动手调节了一台影像正在跳动的监视器的垂直增益。屏幕上显示出那个光洁的球体。“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先生。你觉得那颗大球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诺曼答道。
“你觉得里面有个外星人吗?比如某种有生命的物体?”
“也许吧。”
“我们正在设法打开它?也许我们不应当把那个东西放出来,不管那里面是什么。”
“难道你不感到好奇?”诺曼问道。
“不那么好奇,先生。”
“我不明白怎么个炸法,”巴恩斯在电话上说,“不过我认为这个东西炸不开。不行。这个嘛,如果你亲眼看见的话,你就明白了。这东西造得完美无缺,确实妙极了。”
蒂娜调节了第二台监视器。现在他们有了两个从不同角度看那个球体的影像,很快地就能调出第三个角度的影像。埃德蒙兹此刻正在那球体四周架起摄影机,对它进行观察。这是哈里出的主意,是哈里建议说:“对它进行监视,也许它不时地会有什么活动,或做些什么。”
从屏幕上,诺曼看见了接在那球体上一根根的导线。它们有一系列的被动式感测器,即声音感测器,以及从红外线到X射线的全电磁波谱感测器。感测器上的读数全部在左边的一排仪表上显示出来。
哈里走了进来。“有什么发现吗?”
蒂娜摇摇头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特德回来了吗?”
“没有,”诺曼答道,“他还在那儿。”
特德还留在那儿,表面上是在帮助埃德蒙兹架设摄影机,其实他们知道他是想打开那颗球。他们从第二台监视器上看见了特德:他正往那些凹槽上又是摸又是戳的。
哈里笑笑说:“他没有认真地祈祷啊!”
诺曼说道:“哈里,还记得我们当时在驾驶舱的时候,你说你想立一个遗嘱,因为少了某些东西?”
“哦,那事啊,”哈里说道,“别提它了,它现在已毫不相干了。”
巴恩斯在电话上说:“不,部长先生,把它送上水面也不可能——因为,先生,它现在还在太空船的货舱里,离门口有半海里,而且这艘太空船还深深地埋在30英尺厚的珊瑚下面。这球体本身的直径就有30英尺,像一幢小房子那么大……”
“我真想知道那‘房子’里是什么。”蒂娜说道。
他们从监视器上看到特德无可奈何地用脚踢了踢那颗大球。
“这可不是祈祷啊,”哈里说道,“他是肯定打不开的。”
贝思走了进来。“我们怎么把它打开呀?”
哈里说道:“怎么打开?”他看着监视器上那颗闪光的大球,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半天他才说:“也许我们无法打开它。”
“我们无法打开它?你是说永远也打不开?”
“这是有可能的。”
诺曼这时笑着说:“特德会自杀的。”
巴恩斯在电话中说:“呃,部长先生,如果你想动用多余的海军力量,从1,000英尺深的地方进行大规模的打捞工作,也许我们在半年以后可以着手干,因为那时候这一海域将有一个月的好天气。是啊……现在正是南太平洋的冬季,是的。”
贝思说道:“我明白了,海军准备花极大的代价,把这个神奇的外太空球体打捞起来,送到奥马哈一个极机密的政府科研机构中去。然后请各个部门的专家设法将它打开,可是谁也打不开。”
“就好像是亚瑟王的魔剑。”诺曼说道。
贝思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所采用的方法也愈来愈厉害。后来他们试图用一枚小型核子装置来将它作开,结果也是徒然。最后大家都到了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的地步。几十年过去了,可是这颗球仍然打不开。”她摇了摇头。“这是人类的一大失败……”
诺曼对哈里说:“你真认为会发生这种事?真的认为我们永远没法把它打开?”
哈里说道:“永远指的是很长的时间。”
“不,先生,”巴恩斯在电话上说,“鉴于目前的新进展,我们将在这儿待到最后一分钟。上面的天气还没有产生变化——至少还有6小时,是的,先生,是气象卫星的报告——是啊,我得依赖天气报告。是,先生,每小时一次;是,先生。”
巴恩斯将电话挂上,转向大家说:“我们得到上面的批准,只要天气没有变化,我们可以在这下面再待上12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来想想办法把这个球打开。”
“特德现在正在想办法打开它呢。”哈里说道。
他们从监视器上看见特德·菲尔丁一边用手指打着那颗光亮的球体,一边喊道:“开门!开门,你这个混蛋!”
那个球似乎无动于衷。
四
“神人同形的问题”
“我不是在说玩笑话,”诺曼说道,“我认为我们得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要把它打开?”
“为什么呢?”巴恩斯问道。“听我说,我刚才打完电话——”
“——我知道,”诺曼打断他,说道,“不过也许我们应当三思而后行。”他从眼角的余光看见蒂娜正不住地点头。哈里露出疑虑的神色。贝思揉着眼睛,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你是害怕了,还是有实质性的意见?”巴恩斯问道。
“我有一种感觉,”哈里说道,“我觉得诺曼要发表他自己的高见了。”
“是的,”诺曼承认道,“我的确在报告中写了我的看法。”
在他的报告中,他把这个问题称为“神人同形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每一个曾经想到或写到过关于外太空生命的人,都把它设想为与人类一样的生命。即使它看上去不像人——无论它是个爬虫或昆虫,或者是个具有神奇智慧的水晶球——它的所作所为都没有离开人类的模式。
“你说的是电影。”巴恩斯说道。
“我说的也包括研究报告和论文。无论是电影的编导还是大学的教授,他们心目中的外太空智能生物基本上来说还是人——具有人类的价值观、人类的理解力,以人类的方式探索一个人类可以理解的宇宙,而且一般都具备人形——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如此等等。”
“所以呢?”
“所以嘛,”诺曼说道,“那显然是无稽之谈。首先,人类要想理解其自身千差万别的表现,就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比方说美国人和日本人之间,就存在着极大的差异。美国人和日本人对世界的看法,就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是的,是的,”巴恩斯不耐烦地说道,“我们都知道日本人与我们不同——”
“——所以当你遇到一个新的生命形式的时候,这其中的差别恐怕就真的无法理解了。这个新生命形式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叮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你是说它可能不信仰我们的神,不相信‘汝不可杀生’之类的教诲。”巴恩斯的语气仍然显得很不耐烦。
“不是的。”诺曼说,“我是说这个生命形式也许是杀不死的,或者它根本就没有‘杀’的概念。”
巴恩斯停了一下后问道:“这个生命形式也许是杀不死的?”
诺曼点点头。“有人曾经说过,如果一个生灵没有手臂,你也就无法打断它的手臂了。”
“杀不死的?你是说它是永生的?”
“我说不上来,”诺曼答道,“这是个问题。”
“我是说,天哪,竟会有杀不死的东西,”巴恩斯说道,“那我们怎么把它杀死呢?”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并不想把那个球体打开,把一个杀不死的怪物放出来。”
哈里笑起来。“这样就没得升职了,哈罗德。”
巴恩斯看着监视器,他可以从几个不同角度来看那只闪亮的球。最后他说:“不,这简直荒唐。没有不死的生灵,我们说得对吗,贝思?”
“不对。”贝思说道,“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个星球上有些生命形式就是永生的。像细菌和酵母这样的单细胞有机体,似乎就可以无限期地活下去。”
“酵母。”巴恩斯嗤之以鼻。“我们谈的不是酵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病毒都可以被看作是不死的。”
“病毒?”巴恩斯坐到椅子上。他没有考虑到病毒。“但可能性有多大?你说呢,哈里?”
“我认为,”哈里说道,“其可能性大大超过了我们到目前为止所提到的。我们目前只考虑了三维的生命形式,即生活在我们的三维宇宙中的生命形式——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们所认识的三维宇宙。有些人认为我们这个宇宙具有9维或11维。”
巴恩斯似乎厌烦了。
“只不过其他6维非常小,所以我们没有注意到它们就是了。”
巴恩斯揉了揉眼睛。
“所以说这个生灵,”哈里接着说道,“也许是多维的,这样它就不存在于——至少不完全存在于——我们通常所认识的三维空间中。作个最简单的假设,如果它是个四维生命,那么我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它,所看到的都只是它的一部分,因为它有很大一部分存在于第四维。所以想杀死它就非常困难。如果它是一个五维生命——”
“——且慢。为什么在此之前你们都没这么说过?”
“我们以为你知道呢。”哈里说道。
“知道杀不死的五维生命?谁也没有跟我说过半个字。”他摇摇头。“把这个东西打开可能是非常危险的。”
“是的,可能是这样。”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让人左右为难的潘多拉盒①。”
①Pandora’s box:潘多拉是主神宙斯因普罗米修斯偷盗火种给人类而图谋报复,命火神用黏土做成的地上的第一个女人,她不顾禁令打开内装各种灾难和祸患的盒子,使得装在里面的疾病、灾害、罪恶跑出,散布于世上,只有希望还留在盒里。
“对了。”
“那么,”巴恩斯说道,“我们来考虑一下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发现的最坏情况会是什么呢?”
贝思说道:“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不管它是多维生灵还是病毒,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也不管它是否具有与我们相同的道德准则或者是根本没有什么道德准则,最坏的事就是它暗地里捅了我们一下。”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它干扰了我们的基本生命机制。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爱滋病病毒。为什么爱滋病病毒那么危险呢?这并不是因为它是一种新的病毒。每一年——甚至每个星期——都有新的病毒生成、所有病毒都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在活动:它们侵袭细胞,利用细胞的成分生成更多的病毒。爱滋病病毒之所以危害极大,是因为它专门侵袭我们用以防御病毒的那些细胞。爱滋病病毒干扰了我们的基本防御机制,使我们丧失了防御它的能力。”
“呃,”巴恩斯说道,“如果这个球里面藏着能干扰我们基本机制的生灵,那么这个生灵会是什么样子呢?”
“它可能吸进空气而呼出含氰化物的气体。”贝思说道。
“它可能排泄放射性废物。”哈里说道。
“它可能干扰我们的脑电波,”诺曼说道,“干扰我们的思维。”
“它也许专门破坏我们的心脏血管传导功能,使我们的心脏无法跳动。”
“它也许会产生一种音频振动,在我们的骨骼系统中发生共振,使我们的骨头散架。”哈里说道。他冲着其他人笑了笑。“我倒很喜欢这样。”
“聪明啊,”贝思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只考虑到我们自己。这个生灵也许根本不会做出什么直接对我们有害的事。”
“啊——”巴恩斯惊叫了一声。
“它也许呼出一种有毒气体,这种气体将杀死叶绿素,致使绿色植物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这样地球上的所有植物都将死亡——其结果将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死亡。”
“啊——”巴恩斯又惊叫了一声。
“你们看,”诺曼说道,“起初我想到了神人同形的问题——也许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只能把外星智能生物想象成基本上与人类一样——我认为这是人类想象力的缺陷。人总是人,他所认识的是人,他所能想象到的就是他知识所及的东西。你们已经看到,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本来可以想象出其他许多东西,可是我们没有去想。我们所想象出的外太空智能生物为什么与人类有很多共同之处?其中肯定另有原因。我认为其原因在于:我们人类从实质上来看,是一种非常脆弱的动物。我们不希望听别人说我们如何脆弱——我们体内的平衡是如何易于破坏,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是如何短暂,而它的结束又是何其容易。于是我们也把其他形式的生命想象成跟我们一样脆弱,这样一来我们就无需考虑它们所代表的真正威胁——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而且也不想去考虑。”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巴恩斯说道,“这个球体中也许会有对我们有莫大好处的东西。也许是我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但对我们人类的发展有极大好处的奇妙新知识和惊人的新技术。”
“不过也可能没有任何对我们有用的新思想。”哈里说道。
“为什么呢?”巴恩斯问道。
“唔,我们来假定外星人比我们先进1,000年,就像我们现在与中世纪的欧洲相比一样。假设你带着一台电视机到中世纪吧,恐怕连个插座也没有。”
巴恩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天才说道:“我很遗憾。这样的责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不能作出把它打开的决定。我得向华盛顿请示这件事。”
“特德会不高兴的。”哈里说道。
“特德算老几?”巴恩斯说道,“我要把这个问题提交给总统。没有总统的指示,我不想让任何人设法打开它。”
巴恩斯要求大家休息两小时。哈里回自己的铺上睡觉去了。贝思也说她要去睡觉,但她却和蒂娜·钱以及诺曼一起留在监视室没有走。蒂娜的小天地里有舒适的高背椅,贝思坐在椅子上来回地转动,两条腿不停地荡来荡去。她用手摆弄着头发,在耳朵旁边卷着鬈发玩,两眼愣愣地望着空中。
是累了,诺曼思忖道,我们大家都累了。他看了看蒂娜,见她正十分熟练地不断调节着监视器,检查感测器的输入信号,有条不紊地给那一排录像机更换录像带。由于埃德蒙兹此刻和特德还在太空船里,所以蒂娜除了要注意通信控制台,还要负责录像。这位海军女兵似乎不像他们那么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没有进那艘太空船。对她来说,那艘太空船只不过是从屏幕上看到的样子,是电视上的东西,是抽象的。蒂娜并没有直接感受到那个实际的新环境,也没有绞尽脑汁去理解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一切所说明的问题。
“你看来很累,先生。”蒂娜说道。
“是的,我们都很累。”
“是大气的原因,”她说道,“因为我们呼吸的是氦氧混合气。”
心理上的解释也只有这样了,诺曼心想。
蒂娜说道:“这下面的空气密度确实有影响。我们现在处于30个大气压下。如果在这个大气压下呼吸普通的空气,空气的浓密程度就几乎像液体了。氦氧混合气比较轻,但它的密度也比我们所习惯的要大得多。你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呼吸这种空气,你的肺要吃力得多。”
“可是你并不累嘛。”
“哦,我已经习惯了。我以前在增压的环境下待过。”
“是吗?在哪儿?”
“那并不好玩,詹森博士。”
“海军作战行动?”
她微微一笑。“我不能说。”
“所以你才有这种神秘的微笑?”
“但愿如此,先生。你不觉得应该去睡点儿觉?”
他点点头。“要睡,要睡。”
诺曼想去睡睡觉,可是一想到那湿漉漉的床铺就不想去了。于是他来到下面的厨房,希望能找到一份罗斯·莱维做的甜食。莱维不在。但他发现一个塑胶圆罩下面有可可蛋糕,于是找到一只盘子,切了一块蛋糕,然后把它端到一个靠近舷窗的地方。舷窗外漆黑一片;坐标方格的灯光已经熄灭,潜水员也都离开了。他看见潜水员住的DH-7号居留舱的舷窗里有灯光,大约在几十码开外的地方。潜水员们大概正准备回到上面去,而且有可能已经走了。
从舷窗玻璃上,他看见了自己的映像:一张疲惫而苍老的脸。“这种地方不适合一个53岁的老头待。”他看着自己的脸说道。
他看到远处有灯光在移动,接着是一种黄色的闪光。一艘小型潜艇在DH-7的一个筒体下方停下来,不一会儿又来了一艘,在它的旁边并排停下。第一艘潜艇上的灯光熄灭。过了一会儿,第二艘潜艇驶进了黑暗,此刻就只剩下第一艘潜艇了。
诺曼心想,是怎么回事啊?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很关心。他此刻太累了。他感兴趣的是这块蛋糕的味道如何。他低头看了看蛋糕,很快就把它吃光了,盘子里只剩下一点碎屑。
太累了,他思忖道,累极了。他把双脚跷在咖啡茶几上,把头靠在冰凉的舱壁垫上。
他肯定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因为他醒来之后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东南西北。他坐了起来,这时所有的灯又都亮了。他发现自己仍在厨房。
巴恩斯曾经告诉过他,居留舱是根据有人与无人自动调节灯光的。显然是在他睡着之后,感测器测不到有任何运动,便将房间里的灯自动熄掉的。当他醒来时一动,灯光也自动打开。他心想,如果他睡觉时打鼾,不知道这灯会不会就这么开着。这些都是谁设计的呢?他心中纳闷。设计海军深海居留舱的工程师和设计师们是否把打鼾也作为一个因素来考虑呢?有没有鼾声感测器?
再来点蛋糕吧。
他站起身横穿厨房。他发现蛋糕少了一大块。是他吃的吗?他也不清楚,因为他记不得了。
“有这么多录像带。”贝思说道。诺曼转过身。
“是的,”蒂娜说道,“我们把这个居留舱里的一切活动都录下来,那艘船上的活动也录,所以我们会有很多资料。”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一台监视器,从中可以看见贝思和蒂娜正在上面的通信舱里吃蛋糕。
啊哈,原来蛋糕到了那儿,诺曼心想。
“每隔12小时,录像带就被送上一艘潜艇。”蒂娜说道。
“为什么呢?”贝思问道。
“因为如果这下面出了什么事,潜艇就会自动返回到上面去。”
“哦,太棒了,”贝思说道,“这样我就不用考虑得太多了。菲尔丁博士现在在哪儿呢?”
蒂娜说道:“他已经放弃把那个球打开的念头,和埃德蒙兹进了主飞行驾驶舱。”
诺曼注意地看着监视器。这时,蒂娜走向旁边,走到监视器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贝思仍背对着监视器在吃蛋糕。从贝思后面那台监视器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颗闪光的球。监视器里的监视器,诺曼心想,看到这些录像的海军有关人员会欣喜若狂的。
蒂娜的声音:“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
贝思嘴里正嚼着蛋糕。她说道:“也许能的,我不知道。”
使诺曼大惊失色的是,他看见贝思身后那台监视器上的那颗球的门,正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滑动着打开。他看见那门里一片漆黑。
打开
诺曼一路小跑着穿过通道,进入D号筒体,然后又顺着狭窄的舷梯跑进上一层,边跑边喊:“开了,开了!”她们一定会以为诺曼疯了。
他跑进通信舱时,贝思已经吃完蛋糕,正在擦嘴。她放下手中的叉子。
“什么开了?”
“那颗球!”
贝思猛地从椅子中转过身。蒂娜从那排录像机旁跑了过来。他们都盯着贝思身后那台监视器,舱室里静得令人难受。
“我看它是关闭的嘛,诺曼。”
“它刚才是开的。我亲眼看见的。”他把他在厨房的监视器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她们。“这是几秒钟之前的事。那颗球肯定打开过。肯定是在我一路过来的时候又关上了。”
“你肯定?”
“厨房里的那台监视器太小……”
“我亲眼看见的,”诺曼说道,“如果你们不信,可以把录像带重放一遍嘛。”
“好主意。”蒂娜说着走到录像机旁去重放那段录像。
诺曼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极力想使呼吸乎稳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大气密度甚高的情况下进行激烈运动,他明显感到不适。他认为DH-8不是一个能使人激动的好地方。
贝思看着他说:“怎么样,诺曼?”
“我没事。我跟你们说吧,是我亲眼看见的。它的确打开过。蒂娜?”
“我这儿马上就好。”
这时哈里走了过来,还不断打着阿欠。他说道:“这地方的床真是棒,是吧?就像睡在一包潮湿的米上面。是床和冷水淋浴的某种结合。”说到这儿他又叹了口气。“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呢。”
贝思告诉哈里说:“诺曼说这球刚才打开过。”
“什么时候?”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就是刚才。”
哈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意思,真有意思,可是我看它现在是关着的嘛。”
“我们正在倒录像带,马上重放一次。”
“哦嗬,这蛋糕还有没有?”
诺曼心想,哈里看来非常冷静。这么大的新闻,可是他似乎无动于衷。为什么呢?难道哈里也不相信?是不是他还没有睡醒,有点迷迷糊糊?抑或有其他什么原因?
“开始放了!”蒂娜说道。
监视器出现锯齿状的线条,接着消失。屏幕上蒂娜说:“——小时,录像带就被送上一艘潜艇。”
贝思:“为什么呢?”
蒂娜:“因为如果这下面出了什么事,潜艇就会自动返回到上面去。”
贝思:“哦,太棒了。这样我就不用考虑得太多了。菲尔丁博士现在在哪儿呢?”
蒂娜:“他已经放弃把那个球打开的念头,和埃德蒙兹进了主飞行驾驶舱。”
屏幕上蒂娜走出了视野,剩下贝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蛋糕,背对着监视器。
屏幕上传来蒂娜的声音:“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
贝思正在吃蛋糕。“也许能的,我不知道。”
一小段的停顿之后,在贝思身后监视器的屏幕上,那颗大球的门向旁边滑动着打开了。
“嘿!真的开了!”
“继续往下放!”
从屏幕上看,贝思并没有注意那台监视器。蒂娜在屏幕上看不见的地方说:“这使我感到害怕。”
贝思:“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蒂娜:“这是未知的事物。”
贝思:“没错,可是未知的事物不太可能具有危险性或是使人感到恐惧,它最大的可能只是叫人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怕蛇吗?”贝思问道。
在她俩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那球一直是开着的。
哈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说:“遗憾的是我们看不见那里面。”
“我也许能想到办法,”蒂娜说道,“我来试试电脑进行影像强化。”
“里面似乎有些小闪光点,”哈里说道,“那球里有些小的移动光点。”
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蒂娜。“我倒不在乎蛇。”
贝思:“哦,我见到蛇就受不了,冰冷黏滑,令人作呕。”
哈里看着屏幕说道:“哦,贝思,让蛇妒嫉吗?”
屏幕上,贝思说道:“我如果是个火星人,来到地球上,一脚踩在蛇身上——一种有趣的、冷冰冰的、像管子一样能够曲折游动的生灵——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不过我踩上毒蛇的机会很小。毒蛇只占蛇的百分之一,所以我这个火星人并不因为发现了一条蛇就处境危险了。我只是感到迷惑不解。我们所面临的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我们会感到迷惑不解。”
屏幕上,贝思说道:“反正我觉得我们打不开这球,没法子。”
蒂娜:“但愿打不开。”
从屏幕上看,她身后那台监视器中那颗球的门关上了。
“哦嗬!它总共打开了多长时间?”哈里问道。
“33.4秒。”蒂娜答道。
蒂娜把录像停下,而后说:“有人愿意再看一遍吗?”她说话时脸色苍白。
“现在不看了。”哈里说道。他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眼睛看着上面,陷入了沉思。
其他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哈里的高见。诺曼意识到小组里的人的确个性各不相同。他心想:哈里是个为我们大家思考和解决问题的人,我们需要他,靠他解答。
“好了,”哈里终于开了口,“现在还无法得出任何结论。我们目前的数据不足,不知道这颗球是对其所处环境中的某个东西作出反应,还是由于其自身的内在原因而打开的。特德在哪儿?”
“特德离开那个球之后进了驾驶舱。”
“特德回来了,”特德笑嘻嘻地说道,“我有些新闻呢。”
“我们也有。”贝思说道。
“还是我先说吧。”特德说道。
“可是——”
“——我知道这艘太空船到过什么地方,”特德兴奋地说道,“我在驾驶舱里分析了飞行数据,看了星场图,我现在知道黑洞在什么地方了。”
“特德,”贝思说道,“这球刚才打开了。”
“打开了?什么时候?”
“几分钟之前,后来又关上了。”
“监视器上显示的是什么情况?”
“没有生物方面的危害,看来比较安全。”
特德看着屏幕。“那我们都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巴恩斯走进来。“两小时的休息已经结束,大家准备好,我们再去看一下太空船怎么样?”
“说得倒轻松。”哈里说了一句。
他们站在光洁如镜、悄然无声、大门紧闭的大球面前,看着球面上反映出自已被歪曲了的形象。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只是绕着它走动。
最后特德说:“我觉得这就像一场智力测验,我正在被淘汰。”
“你是说像戴维斯讯息一样?”哈里问道。
“哦,那个。”特德说了一句。
诺曼知道戴维斯讯息。这是提倡对外星球智能探索的人们希望忘却的一段历史。1979年,在罗马召开了进行外星球智能生物探索的科学家大会。外星球智能生物探索基本上就是用电波天文学来探索外太空。现在科学家们正在试图确定探索什么样的讯息。
爱默生·戴维斯是英国剑桥大学的物理学家。他得出了一种根据在整个宇宙中都被认为是恒定不变的物理常量,如辐射氢的波长导编出的讯息。他把这些常量以二进制图像的形式编排起来。
戴维斯认为这可能正是外星球智能生物发出的那种讯息,所以他认为这种讯息对外星球智能生物来说可能易于理解。他在会上向代表们发表了自己所发明的图。
谁也看不懂这张图。
当戴维斯解释过后,代表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很聪明,也是向外星球智能生物发出的最完美讯息。然而代表们谁也不明白这种完美的讯息是什么意思。
代表中曾有一个人想弄明白它的意思,但终究以失败告终,这个人就是特德。
“呃,我们没有花功夫,”特德说道,“在大会上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你当时又不在。”
“你只不过是想免费去罗马逛逛。”哈里说道。
贝思说道:“不知道是我的想象,还是那个球上的线条变了?”
诺曼看了看。乍看之下,那些深槽似乎还是原样,但也许图案起了变化。如果有变化,也是非常微妙的变化。
“我们可以拿它跟录像带上的情景作比较。”巴恩斯说道。
“我看没有什么两样,”特德说道,“不管怎么说,它还是金属,我不相信它会变化。”
“我们所说的金属只不过是一种在室温下缓慢流动的液体,”哈里说道,“这种金属不断在变化是有可能的。”
“我怀疑。”特德说道。
巴恩斯说道:“你们这些人应当是专家。我们知道这个东西可以打开,而且它已经打开过了。我们怎样才能再度把它打开呢?”
“我们来试试,哈罗德。”
“看来你们是一筹莫展嘛。”
大家时而把目光投向哈里,而哈里则站在那儿看着大球,一只手托着下巴,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敲着嘴唇,陷入了沉思之中。
“哈里?”
哈里没有反应。
特德走上前去,用巴掌在球面上拍了拍,大球发出闷声,但仅此而已。特德用拳头捶了一下大球,接着退了回来,搓了搓手。
“我想我们无法强行进入,我认为应当是它让我们进入才行。”诺曼说道。没有谁再接着他的话说什么。
“我精选的第一流小组,”巴恩斯挖苦道,“他们也只能站着干瞪眼。”
“你想让我们怎么办,哈罗德?用核导弹来炸它。”
“如果你们打不开它,将有人会想办法来打开它。”他看了看表。“你们还有什么好主意呀?”
没有人出声。
“好了,”巴恩斯说道,“时间到了。我们先回居留舱,然后准备乘潜艇返回上面去。”
离开
在C号筒体里,诺曼从他的铺位下面拖出一只小的海军军用包。他又从浴室里取出刮胡子用品包,找出笔记本和一双袜子,然后把包的拉链拉上。
“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好了。”特德说道。他很不高兴,因为他并不想离开。“我想我们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天气愈来愈糟糕。他们已经把DH-7里的潜水员都接走了。现在在下面的只有我们。”
想到马上就要上去,诺曼笑了笑。他心想:我从来没有想过坐在船上的时候会期望看到海军战舰的灰色外壳,现在我倒真有这种想法。
“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
“贝思已经收拾好了。我想此刻她和巴恩斯一起在通信舱里。哈里嘛,我想他也在那儿。”特德拽了拽身上的连身工作服。“我跟你说吧,我将非常乐意跟这身工作服道再见。”
他们离开住舱,朝通信舱走去。在路上他们与弗莱彻擦肩而过。弗莱彻正朝B号筒体走去。
“准备走了吗?”诺曼问道。
“是的,先生,万事俱备。”弗莱彻说道。可是她的神情有些紧张,似乎感受到某种压力。
“你走错方向了吧?”诺曼问道。
“我去检查一下柴油储备。”
柴油储备?诺曼心中疑惑。既然要走了,还检查柴油储备干什么?
“她也许把什么不该丢失的东西忘在那儿了。”特德说罢摇了摇头。
控制台处,气氛十分阴沉。巴恩斯正在与水面上的舰艇通话。“你再说一遍,”他说道,“我想知道这是谁的命令。”他皱起眉头,显得十分生气。
他们都看着蒂娜。“上面的天气怎么样?”
“愈来愈糟,而且变化得很快。”
巴恩斯转过身说道:“你们这帮白痴愿意继续待在这下面吗?”
诺曼把包放在地板上。贝思此刻正坐在舷窗边,十分疲惫地揉着眼睛。蒂娜正把监视器一个个地关掉,这时突然停住了。
“看啦!”
他们从监视器上看见了那颗闪光的大球。
哈里站在大球旁边。
“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难道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
“我想他回来过。”
“我没有注意到。我以为他回来了。”
“真他妈的,我想我已经跟你们这些人都交待过——”巴恩斯开了腔,却又把话收住了。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
从屏幕上,他们看见哈里转身对着摄影机,微微鞠了个躬。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注意,我想你们会发现这很有意思。”
哈里转过身面对着大球。他双手下垂放在身体两侧,姿势非常轻松。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随后闭起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球上的门又打开了。
“不坏吧,啊?”哈里说完突然露出微笑。
他说完后走进了那个大球,等他进去之后,门又关上了。
通信舱内顿时哗然。巴恩斯的嗓门比谁都大,大声喊着让大家安静下来,可是没人理他。突然,居留舱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们四周一片黑暗。
特德说道:“怎么回事?”
这时只有舷窗外透进一点亮光,那是坐标方格处的灯光。过了一会儿,那里的灯也熄了。
“没有电了……”
“我本来想告诉大家。”巴恩斯说道。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嗡嗡声,灯闪了几下又亮起来。“我们有内部供电,现在柴油发电机供电了。”
“为什么?”
“看!”特德指着舷窗外说道。
他们看见舷窗外有个东西像银蛇一样在游动。诺曼意识到,那是他们与上面联系用的电缆,此刻在舷窗外来回晃动,在海底纠结。
“他们切断了与我们的联系!”
“是的,”巴恩斯说道,“上面已是狂风大浪,他们无法通过电缆向我们供电,也无法透过电缆与我们联系。潜艇也无法使用了,他们已经把所有的潜水员都接了上去,但是此刻潜艇无法下来接我们。至少有几天来不了,要等风平浪静后才行。”
“这么说我们被困在下面了?”
“是的。”
“要多久?”
“几天吧。”巴恩斯答道。
“几天?”
“也许得一个星期。”
“我的天哪。”贝思说道。
特德把包甩到长沙发上。“真是意想不到的运气。”他说了一句。
贝思转过身冲着特德说:“你是不是疯了?”
“大家都冷静些,”巴恩斯说道,“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下,这只是暂时的延迟,大家没有理由感到烦恼不安。”
诺曼倒是没有感到烦恼或不安,但他突然觉得精疲力尽。贝思则阴沉着脸,显得很恼火,觉得是上当受骗了。特德则激动不已,早已迫不及待地准备重返太空船,此刻正与埃德蒙兹准备器材设备。
诺曼只是感觉很累。他的眼皮发沉,他觉得自己站在这些监视器前面也许都能睡着。他找了个借口,赶快回到寝室的铺位上躺下,也不管床单被褥潮不潮,枕头凉不凉。旁边那个简体里柴油发电机发出的嗡嗡声和震动,他也没当回事。他想: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回避反应。很快他就睡着了。
五
在冥王星那一边
诺曼一边翻身下床,一边摸自己的表。到这下面之后,他养成了不戴手表的习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朝舷窗外看了看,除了黑漆漆的海水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坐标方格里的灯仍然没有开。他又躺回到铺上,两眼看着头顶上方耶些灰色的管道;那些管道和他的距离似乎比以前近,似乎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朝他移动过。一切都显得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狭小幽闭。
还要在这儿待上几天呢,他心想。天呀!
他希望海军方面会考虑得周到一些,把情况通知他的家人。这么多天过去了,爱伦要开始担心了。他想起她会先打电话给联邦航空管理局,然后打给海军方面,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当然,她打听不到任何情况,因为他们的这项任务是保密的。爱伦会急得发疯。
他不去想爱伦了。他觉得替亲人担忧要比为自己担忧容易。不过担心也没有必要。爱伦能够应付。他也能应付。现在只不过是等待的问题。要冷静,等这场风暴过去。
他走进淋浴间,心想在居留舱靠自身发电的情况下,不知会不会还有热水。有热水。淋了浴之后,他感到轻松了些。他心想,说来也怪,他竟能在水下1,000英尺的地方体验到热水淋浴给人的舒适感觉。
他穿好衣服后,便向C号筒体走去。他听见蒂娜的声音:“——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
贝思:“也许能的,我不知道。”
“这使我感到害怕。”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是未知的事物。”蒂娜说道。
诺曼走了进去,发现贝思正在重放录像带,在看她自己和蒂娜的那段对话。
贝思:“没错,可是未知的事物不太可能具有危险性或是使人感到恐惧。它最大的可能只是叫人无法理解。”
蒂娜:“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说。”
屏幕上的贝思问道:“你怕蛇吗?”
贝思关掉了录像机。“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悟出那颗球之所以会打开的道理。”她说道。
“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在旁边那台监视器上,他们可以看到那颗球,球是关闭的。
“哈里还在里面吗?”诺曼问道。
“在。”贝思答道。
“进去多久了?”
她看了看控制台。“一个多小时。”
“我才睡了一个小时?”
“是啊。”
“我饿了。”诺曼说完便下到厨房去找东西吃。可可蛋糕已经没有了。他正在找其他东西吃的时候,贝思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诺曼。”她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情?”
“他们在欺骗我们。”她说道。
“谁?”
“巴恩斯。海军。所有的人。一切都是圈套,诺曼。”
“得了,贝思。没有什么阴谋。我们已经够烦的了,还要……”
“你先去看看嘛。”她说着便把他拉回到上面,打开控制台的电源,按下一些钮。
“巴恩斯打电话的时候,我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她说道,“直到电缆掉下来的那一刻,巴恩斯一直在跟一个人通话。不过那电缆有1,000英尺长,诺曼。在电缆断开之前几分钟,他们就已经中止通话了。”
“也许是吧……”
“那么巴恩斯在最后一分钟里是和谁在通话呢?没有人。”
“贝思……”
“你看嘛。”她指着屏幕说道。
居留舱指挥向水面指挥报告摘要
9时10分 巴恩斯向水面指挥报告:
非军事人员和军事人员进行了表决。虽已说明危险,但所有人员都愿意在风暴期间留在下面,继续对那个外星球体以及那艘太空船进行考察。
(海军上校)巴恩斯
“你不是在骗我吧,”诺曼说道,“我还以为巴恩斯想离开呢。”
“他原来是想走的,可是当他看了最后那个大房间之后改变了主意,他并没有跟我们说起。我真想掐死这个混蛋。”贝思说道,“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对吧?”
诺曼点点头。“他希望能找到一件新式武器。”
“对了。巴恩斯是五角大楼的采购员,他想找到一件新式武器。”
“可是这大球不大可能是什么新——”
“不是这个大球,”贝思说道,“巴恩斯其实对球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艘太空船。因为根据相适理论,有利可图的是那艘太空船,而不是那颗大球。”
对于研究外星球智能生物的人来说,相适理论是个令人头疼的东西。简单地说,认为有可能与外星球智能生物接触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都觉得人类从这类接触中能得到极大的好处。但是其他一些思想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则认为这样的接触根本没有什么好处。
例如,天文学家认为,如果我们与外星球智能生物进行接触,那么人类会极为震惊,以至于地球上的战争将因此而停止,国与国之间一个全新的和平合作时期将因此而到来。
可是历史学家则认为这种说法荒唐可笑。他们指出,当欧洲人发现新大陆的时候——这在当时也是震惊世界的事——他们并没有因而停止那些相互厮杀。相反,他们的仗打得更凶。欧洲人又把他们之间的宿仇旧恨带到新大陆,把那儿变成了他们的又一个战场,打得你死我活。
天文学家认为,当人类接触了外星球智能生物之后,就会与他们交流信息和技术,使人类取得奇迹般的巨大进步。
研究科学发展的史学家们则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他们指出,我们所说的“科学”,实际上是宇宙间一种武断的独家概念,不大可能与其他生灵共享。我们对于科学的看法,实际是视觉取向的、像猴子一样的生灵头脑中的概念,我们所追求的是改变自身所处的环境。如果外星球智能生物没有视觉,只靠气味来交流与沟通,他们也许会发展出一种全然不同的科学,而那种科学所描述的,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宇宙。他们的科学发展取向则可能具有全然不同的选择。例如,他们也许会完全忽视物质世界,而发展出一个高度发达的智能科学——换句话说,与地球上科学家们的所作所为截然相反。外星球智能生物所具有的技术也许纯粹是智力方面的,没有任何看得见的硬件。
这个问题涉及到相适理论的核心,它认为除非外星球智能生物与我们十分相像,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信息交流。巴恩斯无疑知道这个理论,所以他知道他不大可能从那颗大球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技术。但他很可能从那艘太空船上得到有用的技术,因为那艘太空船是人类制造的,有很大的相适性。
巴恩斯对他们撒了谎,为的是把他们留在下面,以使考察进行下去。
“我们该怎样对付这个混蛋?”贝思问道。
“目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诺曼答道。
“你只是不想正面与他交锋吧?该死的,我想跟他干一仗。”
“那样没有什么用处,”诺曼说道,“特德是不会在乎的。海军方面的人都要服从他的命令。不管怎么说,即使我们能像原先安排的那样返回,你会把哈里留在球里不管,自己拍拍屁股开路吗?”
“当然不会。”贝思承认道。
“唔,那好。这都是为了学术。”
“见鬼,诺曼……”
“我知道。可是我们现在只好待在这儿。在今后一两天中,我们他妈的什么也干不成。我们还是正视现实、随遇而安,以后再算账嘛。”
“你看着吧,这笔账我非算不可!”
“行啊。不过现在不行,贝思。”
“那好吧,”贝思说罢叹了口气,“现在先不算它。”
她说完就回到上面去了。
诺曼独自一人看着控制台。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那就是在今后几天中让大家保持冷静的头脑。他在这之前还没有查看过电脑系统,现在开始在键盘上操作起来。很快地,他就发现了一份名为“不明生命形式考察小组成员介绍”的文件。他将文件打开。
非军方人员
1.特奥多·菲尔丁,天文物理学家/行星地质学家
2.伊丽莎白·哈尔彭,动物学家/生物化学家
3.哈里·丁·亚当斯,数学家/逻辑学家
4.亚瑟·莱文,海洋生物学家/生物化学家
5.约翰·F·汤普森,心理学家
选择其一:
诺曼看着这份名单,觉得难以置信。
他知道汤普森这个人。汤普森是耶鲁大学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轻心理学家,在研究原始部落人的心理方面举世闻名。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在新几内亚研究当地的士着部落。
诺曼又敲击了几个键。
不明生命形式考察小组心理学家:根据职衔进行的选择
1.约韩·F·汤普森,耶鲁大学——同意
2.威廉·L·哈兹,加州大学——同意
3.杰罗米·怀特,德州大学——同意(密级待定)
4.诺曼·詹森,南达大学——不同意(年龄)
这些人他都认识。加州大学的威廉·哈兹已身患绝症,重病在床。杰罗米·怀特在越南战争期间去过河内,无法接触保密等级较高的工作。
剩下来的就是他自己了。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被召来的了。他也明白了那些特别测试是怎么回事,顿时对巴恩斯产生了满腔怒气,也对这整个体制感到怒不可遏,因为他们不顾他的年龄,也不考虑他的安全,就把他送到这个大洋深处来。他已经是53岁的人了,到1,000英尺的水下,在增压的大气中生活已经不是他干的事了——对此海军方面一清二楚。
这真令人愤怒,诺曼心想。他真想到上面去把巴恩斯骂得狗血淋头。这个骗人的狗娘养的——
他双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用提醒贝思的那番话来提醒自己。到目前为止,不管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他会臭骂巴恩斯一顿——他发誓一定要这样做——但那只有等他们离开这儿,回到上面去之后。现在去找他的麻烦毫无用处。
他摇摇头,暗自骂了一句。
接着他关上了控制台的开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哈里还在那颗球里没有出来。
蒂娜用影像强化的方式重放着大球打开那段时间的录像,想看清楚里面的细节情况。“很遗憾,在居留舱里,我们的电脑处理能力有限。”她说道,“如果我能与水面上用缆线连接,说不定还真能发现点什么,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耸了耸肩。
她让他们看了打开的球体内一连串放大的静止画面。每隔一秒钟就换一帧画面。画面的质感很差,有大量的锯齿状线条,还有断断续续的静电干扰。
“从黑暗中我们唯一能看见的内部结构,”蒂娜指着大球打开的门说道,“就是这些多点光源。这些光似乎从一帧画面到另一帧画面都是移动的。”
“看起来好像大球里面有很多萤火虫。”贝思说道。
“不过这些光比萤火虫的光还弱得多,而且不闪烁。它们的数量很多,给人的感觉是在同时运动,以一种电浪涌的形式……”
“一群萤火虫?”
“好像是。”录像带放完了,屏幕上出现一片黑。
特德说道:“没有了吗?”
“是的,菲尔丁博士。”
“可怜的哈里哟。”特德以悲哀的语调说道。
在小组中,特德对哈里处境的担心和不安最为明显。他不断盯着监视器上的那颗大球看,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他怎么会那么干呢?”然后又加上一句:“但愿他平安无事。”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最后贝思憋不住了:“我想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情了,特德。”
“我是真正为他担心啊。”
“我也是啊。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你认为我是出于嫉妒?贝思?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想呢?特德?”
诺曼出面打圆场,把话题引开。避免小组成员之间发生冲突是至关重要的。诺曼问起特德在太空船上对飞行数据进行分析的情况。
“很有意思。”特德说道。他准备把话题转到这上头来。“我对早期的飞行数据图像进行了仔细检查。我可以肯定那些图像上有三颗行星——天王星、海王星,还有冥王星——以及太阳。不过太阳只是背景上的一个小点。因此可以推断,这些照片是从冥王星那一边的轨道上拍摄的。这就说明那个黑洞离我们的太阳系不远。”
“可能吗?”诺曼问道。
“哦,完全可能。实际上有人曾经提出,如果那个黑洞不大,再过几年也许我们就可以飞出去把那个黑洞抓住,然后抢回来放入地球轨道上,利用它所释放的能量,为整个地球提供动力。”
巴恩斯笑着说:“黑洞牛仔?”
“从理论上看,没有理由说这是不可行的。可是你想想:整个地球将不再依赖化石类的燃料……整个人类的历史将揭开全新的一页。”
巴恩斯说道:“也许可以当作一种有力的武器。”
“即使是非常非常小的黑洞,用作武器威力也太大了。”
“所以说你认为这艘大空船是出来捕捉黑洞的?”
“我有点怀疑,”特德说道,“这艘太空船建造得十分坚固,有那样厚的防辐射层,所以我认为它可能是为了穿过黑洞而建造的。事实上它也已经穿过了黑洞。”
“所以这艘太空船在时间上倒退了?”诺曼问道。
“这我没有把握。”特德说道,“你看,黑洞实际上就是宇宙的边缘。我们现在活着的人,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着什么。不过有些人认为不是穿过黑洞,而是从它旁边擦过去,就像在水面上打水漂儿一样,一下被弹进了另一个时间或空间,或者进入了另一个宇宙。”
“这么说这艘太空船也弹过?”
“是的,也许还不止弹了一次。当它弹回我们这个宇宙的时候,它未能达到预期的点,所以就比它出发时间提前几百年到达了这儿”
“这个大球就是它在弹飞的时候捕捉到的吗?”贝思手指着监视器问道。
大家都看了看监视器。那个大球依然紧闭着。可是在它旁边的舱板上,却躺着有气无力的哈里·亚当斯。
一时之间他们以为他死了。过了一会儿,哈里抬起头,轻声呻吟起来。
受检对象
诺曼在笔记本上记述了如下一段文字:受检对象是一名30岁的黑人数学家。他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大球体内部待了三小时。从大球里出来之后全身僵硬、反应迟钝;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抬回居留舱后,昏睡一个半小时后突然醒来,抱怨头疼。
“哦!上帝!”
哈里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两手捧着头呻吟不止。
“疼吗?”诺曼问道。
“疼死了,像要炸开。”
“还有什么感觉?”
“渴死了,上帝呀!”他舔了舔嘴唇。“真渴啊。”
诺曼在本子上记下:极渴。
罗斯·莱维端着一杯柠檬汁走了过来。诺曼把杯子递给哈里,哈里才刚接过去,就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把空杯子递了过来。
“还要喝。”
“最好带个水壶过来。”诺曼说道。莱维走了出去。诺曼转过身,见哈里仍然捧住头呻吟。他对哈里说:“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诺曼,我现在不需要你来做心理分析。”
“把名字告诉我。”
“哈里·亚当斯。求求你,你这是怎么啦?哦,我的头啊!”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连名字都记不得了。”诺曼告诉他。
“你们发现我的时候?”哈里问道。他似乎又变糊涂了。
诺曼点点头。“你还记得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吗?”
“肯定是在……外面。”
“外面?”
哈里抬起头,突然大怒,两眼闪着怒火。“大球的外面,你他妈的白痴!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别着急,哈里。”
“你的问题让我发火嘛!”
“好吧,好吧,别急,别急。”
诺曼在本子上记下:情绪不稳定、易怒、易烦躁。
“你非要弄出这么大的声音干什么?”
诺曼迷惑不解地抬起头。
“你的那支笔,”哈里说道,“它写起字来声音像尼亚加拉大瀑布。”
诺曼停住笔。肯定是偏头疼,或者类似偏头疼。哈里又用手捧住头,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使人觉得它好像是玻璃制的。
“为什么不给我吃阿斯匹灵,我的天哪?”
“我们暂时什么也不能给你吃,因为怕你受了伤。我们要知道是什么部位在疼痛。”
“我的脑袋疼,诺曼。在我的这个脑壳子里!好了,你为什么还不给我吃一点阿斯匹灵?”
“巴恩斯说先别吃。”
“巴恩斯还在这儿吗?”
“我们都还在这儿。”
哈里慢慢抬起头。“你们不是要回到上面去吗?”
“这我知道。”
“那你们怎么没走?”
“天气大恶劣,他们无法派潜艇下来。”
“哎呀,你们应当走哇。你们不应该在这儿,诺曼。”
莱维又拿来一些柠檬汁。哈里边喝边看着她。
“你也还在这儿?”
“是的,亚当斯博士。”
“总共有多少人还在这下面?”
“总共9个人,先生。”莱维说道。
“天哪!”他把杯子递过来,莱维又替他倒满。“你们都应当走。你们都应当离开呀!”
“哈里,我们不能走。”诺曼说道。
“你们必须走。”
诺曼在哈里的床铺对面坐下,观察哈里喝柠檬汁的动作。哈里表现出受到极度惊吓的患者的典型症状:易激动、易发怒、紧张、思想狂躁,对其他人的安全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恐惧——这些都是像遇到严重的车祸或飞机坠毁这类事故的人,受到极度惊吓时才会有的症状。在发生具有强烈刺激的事件时,大脑会拼命地吸收,并想理出头绪来,即使周围的物质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大脑也要把精神世界的东西重新加以组合。大脑进入了超积极思维,匆匆忙忙地想把一切都拼凑起来,使事情正常,重新恢复平衡。然而这段时间从基本上来说却是大脑思维最混乱的时候。
最好的办法只有等待。
哈里喝完柠檬汁后,又把杯子递了过来。
“还喝吗?”
“不喝了,行了。头疼好多了。”
也许是脱水吧,诺曼心想。可是他在大球里待了三个小时后为什么会脱水呢?
“哈里……”
“跟我说说看,我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诺曼?”
“没有。”
“在你看来,我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是的。我想是的。”
“你敢肯定吗?”哈里问道。他从床铺上跳下来,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
“你觉得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诺曼问道。
“我不知道。不同了。”
“怎么不同?”
“我不知道!”……他使劲捶打着镜子旁边有垫子的墙。镜子里的映像随之晃动起来。他转过身,走到铺位上坐下。叹了口气,说道:“是不同了嘛。”
“哈里……”
“什么事?”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
“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了进去。”
诺曼耐心地等着,可是哈里没有往下讲。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铺着地毯的地板。
“你还记得开门的事吗?”
哈里没有吭声。
“你是怎么把门打开的,哈里?”
哈里抬起头望着诺曼。“你们都应当离开,返回到上面去。你们不应当待在这儿。”
“你是怎么把门打开的,哈里?”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把它打开的。”哈里挺直身子坐着,手放在身体两侧。他似乎想起来了,正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然后呢?”
“我走了进去。”
“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里面漂亮得很……”
“什么东西漂亮得很?”
“泡沫。”哈里说道。说到这里他又不吭声了,两眼目光呆滞地望着空中。
“泡沫?”诺曼在一旁提醒他。
“大海。泡沫,漂亮……”
他说的是那些光点吗?诺曼在猜想。是那些由光点组成的纷乱图案?
“什么东西那么漂亮,哈里?”
“好了,别哄我了,”哈里说道,“答应我,不要哄我。”
“我不会哄你。”
“你觉得我还是原先的样子吗?”
“是的。”
“你认为我一点儿也没有变?”
“没有。至少我看不出来。你觉得自己变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许吧。”
“是球里面的什么东西使你变了样?”
“你不懂那个大球。”
“那你解释给我听嘛。”诺曼说道。
“在里面什么也没发生。”
“你在里面待了三个小时……”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在里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球里面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一直都是什么样子?泡沫?”
“泡沫不断地在变化,但那个球一直没有变。”
“我不明白你的话。”诺曼说道。
“我知道你不明白。”哈里说道。他摇了摇头,说:“我能做什么呢?”
“再讲一点。”
“没有了。”
“那么再讲一遍给我听。”
“不会有用处的。”哈里说道,“你认为你们很快就能离开吗?”
“巴恩斯说要待几天。”
“我认为你们应当快点离开。跟其他人说一说,劝劝他们,让他们离开这儿。”
“为什么,哈里?”
“我不能——我不知道。”
哈里揉了揉眼睛,躺下。“对不起,”他说道,“我累了。也许我们可以下次再谈。跟其他人谈谈,诺曼。让他们走吧。待在这儿……很危险。”
他躺在床上之后,闭上了眼睛。
变化
“他睡着了。”诺曼告诉大家,“他受到极度惊吓,思绪混乱,但看来应该没有受到伤害。”
“他跟你说了什么?”特德问道,“说了在里面发生的事?”
“他的思绪相当混乱,”诺曼说道,“不过正在恢复中。我们刚找到他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还记起了我的名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想起了自己曾走进那个大球,我想他也想起了在球里所发生的事。但他就是不愿意说。”
“太棒了。”特德说道。
“他提到了大海,还有泡沫。不过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外面。”蒂娜指着舷窗外面说。
诺曼只觉得眼前一片光点——在漆黑的大洋中,有成千上万个光点——他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无名的恐惧:大球里的那些光点出来找他们了。不过很快地他们就注意到每一个光点都有一定的形状,而且都在移动,在游动。
他们把脸贴在舷窗上向外看着。
“是鱿鱼,”贝思说道,“发光鱿鱼。”
“成千上万条哩。”
“不止,”她说道,“我估计至少有500万,全都集中在居留舱四周。”
“太美了。”
“这鱼群真是大得惊人。”特德说道。
“十分壮观,但也不是稀少罕见。”贝思说道,“和陆地相比,海洋是动物繁殖极佳的场所。海洋是生命起源的地方,也是最早出现动物之间激烈的生存竞争的地方。对生存竞争的反应之一,就是繁殖大量的后代。许多海洋动物都是如此。我们往往以为动物离开海洋到陆地上去是生命进化过程中积极的进步,其实最早一批到陆地上去的动物是被赶出海洋的。它们是想逃避激烈的竞争。你们可以设想一下,当第一批鱼类两栖动物爬上海滩,抬起头看着陆地,发现广阔无垠的陆地上竟然一点竞争的影子都没有。这样的地方一定是一片乐土——”
贝思突然停住,转身问巴恩斯:“快说,你们的标本采集网在哪儿?”
“我不想让你到外面去。”
“我得去,”贝思说道,“这些鱿鱼有六根触须。”
“那又怎么样?”
“现在人们还不知道有这种六根触须的鱿鱼呢。这是一种人们尚未有文字描述的鱿鱼品种。我必须采集标本。”
巴恩斯告诉她捕捞设备柜的位置,她就去了。诺曼看着这一大群鱿鱼,兴致又上来了。
这些鱿鱼每条有一英尺左右,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鱿鱼的大眼睛闪着淡蓝色的光,在鱼体上看得很清楚。
几分钟后,贝思出现在外面的海里。她站在鱼群中间,挥动着网子,捕捞标本。几条被惹火了的鱿鱼施放出墨汁般的液体。
“聪明的小东西。”特德说道,“你们知道吧,鱿鱼墨液的形成和发展是很有趣的——”
“——抓点鱿鱼当菜吃怎么样?”莱维说道。
“见鬼,不要不要。”巴恩斯说道,“如果这是一种以前还没有发现的品种,我们就不吃。我最不愿意看到大家吃了后食物中毒。”
“有道理,”特德说道,“反正我从来就不喜欢鱿鱼。它的推进机制十分有趣,可惜是胶质的。”
这时大家听见一阵嗡嗡声,一台监视器自动打开了。他们看见屏幕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数字。(参照图表一)
“这是从哪儿来的?”特德问道,“从上面?”
巴恩斯摇摇头。“我们与上面的联系已经切断了。”
“那么它是以某种方式从水中传过来的?”
“不是,”蒂娜说道,“水中传送要慢得多。”
“这个居留舱里还有控制台吗?没有?那么DH-7里呢?”
“DH-7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潜水员都走了。”
“那这是哪儿来的呢?”
巴恩斯说道:“我看它是随机出现的。”
蒂娜点头表示同意。“也许是从系统某个部位的暂时缓冲记忆体中释放出来的。是我们在切换到内部柴油机发电时……”
“有这种可能,”巴恩斯说道,“切换时产生的缓冲释放。”
“我认为你应当把它保存下来,”特德看着屏幕说道,“万一是一种讯息呢。”
“哪儿来的讯息?”
“从大球里来的。”
“见鬼,这不可能是什么讯息。”巴恩斯说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没有讯息传递的通道。我们没有与任何东西连线,所以肯定没有跟大球相连的东西。那一定是我们自己的电脑系统中暂时存放着的讯息。”
“你们的电脑内存量多大?”
“不小。一万兆左右吧。”
“也许是氦气影响了芯片,”蒂娜说道,“也许是饱和状态的影响。”
“我仍然认为你应当把它保存起来。”特德说道。
诺曼一直在注视着屏幕。他不是数学家,不过他一生中看过大量统计数字。他从这些数字中寻找着一定的模式。人的大脑天生有一种功能,善于从可视材料中发现图案。诺曼还无法准确说出图案在哪里,但他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他说道:“我觉得它不是随机出现的。”
“那我们就把它存起来吧。”巴恩斯说道。
蒂娜走到控制台前。她的手刚接触键盘,屏幕上就成了一片空白。
“到此为止吧,”巴恩斯说道,“它消失了。太遗憾了,要是哈里跟我们一起看多好。”
“是啊,”特德郁郁不快地说道,“太遗憾了。”
分析
“看这个,”贝思说道,“这只是活的。”
诺曼此刻正与贝思在D号筒体顶端的一个小生物实验室里。自从他们到了海底之后,还没有人到这个实验室来过,因为他们没有在附近发现任何生物。他们把灯关掉,在黑暗中观察着在玻璃水箱内游动的鱿鱼。
这只鱿鱼很好看,蓝色的闪光集中在背部和两侧的条纹上。
“没错,生物发光构造似乎在背部。当然,它们都是细菌。”
“什么是细菌?”
“发光的部位。鱿鱼本身不发光。发光的是细菌。海洋中的发光动物让这些细菌驻留在它们的身体上。你看见的是鱿鱼身上的细菌发出的光。”
“这么说是一种感染?”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
鱿鱼的大眼睛不停地转动,触角也在运动。
“它的内部器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贝思说道,“它的大脑在眼睛后面。那个袋囊是消化腺。后面那个是胃。下面那个——看见它在跳动吗?——是心脏。前面那个大东西是生殖腺。从胃部一直开口向下呈漏斗形的那个部位——是排放墨液的地方,也是在水中推进自己的运动部位。”
“它真的是新发现的物种?”诺曼问道。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内部构造是典型的鱿鱼,但少几根触须就可说是新品种,行了吧。”
“你可以把它命名为‘贝思鱿鱼’。”诺曼说道。
她笑了笑。“拉丁文里有个词跟它的发音很像,是一种牙病,必须作根管治疗。”
“怎么样,哈尔彭博士?”莱维把头探进来问道,“我弄到一些很好的番茄和辣椒,浪费了真可惜呀。这种鱿鱼真的有毒吗?”
“我不大相信,”贝思说道,“鱿鱼通常是没有毒的。动手做吧,我想吃了应该没有问题。”
莱维走后,诺曼说:“我以为你不愿意吃这些东西呢。”
“只是不吃章鱼。”贝思说道,“章鱼很机灵,很聪明。鱿鱼太……冷酷。”
“冷酷?”
“它们甚至同类相残,很讨厌……”她说着眉毛一扬。“你又对我进行心理分析了?”
“没有,只是好奇。”
“一个动物学家应当要客观,”贝思说道,“可是我却跟许多人一样,对动物有感情。我很喜欢章鱼。它们很聪明,你知道吧。我曾经在供研究用的水箱里养过一只章鱼。它学会了捕杀蟑螂,然后再用蟑螂作诱饵捕捉螃蟹。好奇的螃蟹会爬过来看那只死蟑螂,这时那只章鱼就从躲着的地方跳出来,一下把螃蟹抓住。”
“实际上,章鱼是很聪明的,限制它行为发展的最大因素是它的生命周期。一只章鱼只能活三年,这么短的时间是无法形成任何复杂的文化或文明的。如果它们的生命周期像我们一样长,它们早就统治这个世界了。”
“鱿鱼则完全不同了。我对鱿鱼没有什么感情,不太喜欢它们。”
诺曼笑了笑。“好了,至少你终于在这下面找到了一些生命。”
“你知道,这也真有趣。还记得那外面曾经是多么光秃秃的吗?海底什么生物也没有?”
“当然记得,而且印象很深。”
“可是我刚才在居留舱四周捕捉鱿鱼的时候,看到海底有各式各样的柳珊瑚,颜色漂亮极了,有蓝的、紫的,还有黄的,有的还相当大。”
“你觉得它们是刚长出来的?”
“不是。它们肯定早就在那儿了,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到那儿去罢了。以后我要到那儿去考察一下。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居留舱旁边那块地方生长。”
诺曼走到舷窗边。他刚才把居留舱外面的灯打开了,现在海底被照得通明。他确实看见了许多大柳珊瑚,有紫的、粉的,还有蓝的,随着海水的流动在轻微地摆动。它们一直延伸到灯光和黑暗交界的边缘,延伸到黑暗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贝思说道,“珊瑚使我们感到更有把握了。海洋中的大部分生物都生活在水深100英尺左右的地方,我们这儿对它们来说是太深了。可即便如此,我们这个居留舱正位于世界上最丰富多彩的海洋生物环境所在地。科学家们曾经进行过物种统计,认为南太平洋的珊瑚和海绵的种类比世界其他地方都多。”
“我很高兴,因为我们终于有所发现了。”贝思说道,看了看架子上的化学试剂和溶液,“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着手研究一些东西了。”
哈里在厨房里吃咸肉片加鸡蛋,其他人站在他周围看着他;看到他已恢复过来,大伙也松了口气。他们把各种新闻讲给他听,他饶有兴致地听着。当他们讲到一大群鱿鱼的时候,他问道:
“鱿鱼?”
他猛地抬起头,叉子也差点从手中掉下来。
“是啊,很多很多,”莱维说道,“我还炒了一些菜呢。”
“它们还在这儿吗?”哈里问道。
“不在,现在已经走了。”
哈里这才松弛下来,肩膀也放松了。
“怎么啦,哈里?”诺曼问道。
“我讨厌鱿鱼,”哈里说道,“我恨死它们了。”
“我不喜欢它们的味道。”特德说道。
“糟糕透了。”哈里点点头说。说完他接着吃鸡蛋,一阵紧张总算过去。
这时蒂娜在D号筒体内大声说道:“我又看见了!我又看见那些数字了!”(参照图表二)
“你觉得是什么,哈里?”巴恩斯指着屏幕问道。
“你们以前看到的是不是也如此?”哈里问道。
“样子像,但是间隔位置不一样。”
“这肯定是非随机的,”哈里说道,“它是一种单数列的不断重复。你看,从这儿开始到这儿,然后又重复。”(参照图表三)
“他说得对。”蒂娜说道。
“真不可思议,”巴恩斯说道,“真是神奇,你竟能看出这个名堂。”
特德不耐烦地用指头敲击着控制台。
“这是很基本的,我亲爱的巴恩斯,”哈里说道,“这一部分其实很简单,困难的是——它所代表的意思。”
“肯定是一条讯息。”特德说。
“也许是一条讯息,”哈里说道,“但也有可能是电脑内部释放出来的,是程式设计错误或硬件故障的结果。也许我们必须花上几个小时才能把它破译,而结果可能只是‘硅谷埃克米电脑公司版权所有’这类话。”
“可是……”特德想插话。
“这些数列很可能是电脑内部产生的,”哈里说道。“不过还是让我来试试看。”
蒂娜把屏幕上的数字打印出来给了哈里。
“我也来试试。”特德迫不及待地说道。
“好的,菲尔丁博士。”蒂娜说着又打印了一份给特德。
“如果是一条讯息,”哈里说道,“那它很可能是一种简单的代码,就像电脑代码一样。如果我们在这台电脑上先运行一个解码程序,也许能得到一些帮助。有人会编制解码程序吗?”
大家摇摇头。“你行吗?”巴恩斯问道。
“不行,现在没有办法把这个东西传送到上面去了吧?华盛顿国家保密局的译码破密电脑15秒钟就能把它解出来。”
巴恩斯摇摇头。“没有办法。现在连用气球带一根无线电天线上去都做不到。最后一次气象预报时,他们说海面上有40英尺高的巨浪。天线一上去就会被冲断。”
“这么说我们现在是与世隔绝了。”
“是与世隔绝了。”
“我想我们又要回到铅笔和纸的老方法上了。我总认为传统工具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其他东西都不灵的时候。”哈里说罢离开了房问。
“看来他的心情不错。”巴恩斯说道。
“我认为非常好。”诺曼说道。
“也许好得过了头,”特德说道,“有点儿狂躁?”
“不是,”诺曼说道,“心情很好。”
“我看他有点太过兴奋。”特德说道。
“如果这种心情有助于他解释这些代码,那就不要去打扰他。”巴恩斯说道。
“我也来试着解解看。”特德说道。
“行啊,你也试试吧。”巴恩斯说道。
特德
“我跟你说吧,像这样把宝押在哈里身上是不对的。”特德不断来回踱步,然后看着诺曼说:“哈里有点狂躁,而且他忽略了不少东西,很明显的东西。”
“何以见得?”
“比方说,这份打印件就不可能是电脑所释放的。”
“你怎么知道?”诺曼问道。
“这台电脑的中央处理器,”特德说道,“是68090型,也就是说任何内存记忆转储都是16进制的。”
“什么是16进制?”
“表示数字有许多方法,”特德说道,“68090型芯片使用的是基-16表示法,即所谓“16进制”。16进制和普通的10进制截然不同,而且一看就能看出来。”
“可是这上面使用的数字是从0到9。”诺曼说道。
“我正要讲这个问题,”特德说道,“所以它并非出自这台电脑内部。我认为这肯定是来自那个大球的讯息。此外,虽然哈里认为这是一种代码,但我认为这是一种直接的图像表示。”
“你是说一幅图画?”
“是的,”特德说道,“我觉得它代表的就是那个生灵本身!”他开始在一张张文件中寻找。“我从这张开始吧。”(参照图表四)
“我已经把这则讯息转换为二进制代码,”特德说道,“你马上就可以看出图案来了,是吧?”
“没有哇。”诺曼说道。
“呃,它肯定是有某种暗示嘛。”特德说道。
“我跟你说吧,我在喷气推进实验室工作这么多年,经常看来自各个行星的图像资料,我的眼睛看这些东西时还是挺尖的。我所做的第二项工作,是回到原来的讯息上,把空格的地方用点填上,就得到了这份东西。”(参照图表五)
“哦嗬嗬……”
“我同意这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特德说道,“可是如果改变一下屏幕宽度,我们就可以得到这样的东西。”
特德自豪地拿出了另一张纸。(参见图表六)
“怎么啦?”诺曼说道。
“先别说你什么图案也看不出来。”特德说道。
“我是看不出什么图案。”诺曼说道。
“把眼睛眯起来看。”特德说道。
诺曼眯起眼睛,“很遗憾。”
“这很明显是那个生灵的图像。”特德说道,“你看这儿,这是垂直的躯干,三条腿,两只臂,没有头,而头一定缩在躯干里了。诺曼,这回你肯定看出来了吧?”
“特德……”
“哈里忽略了这一点!这条讯息不仅是一张图像,而且是一张自画像。”
“特德……”
特德靠回椅子上叹了口气。“你会说我太夸张了。”
“我不想给你泼冷水。”诺曼说道。
“你没有看出那个外星球智能生灵?”
“实在没看出来,真的。”
“见鬼。”特德把那张纸往旁边一扔。“我不喜欢那个小子,他盛气凌人,使我非常生气……尤其是他还很年轻!”
“你才40岁,”诺曼说道,“我看还不到走下坡的年龄嘛。”
“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这就是走下坡的年龄了,”特德说道,“生物学家年龄再大些还可能获重要成果。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的时候已经50岁了。化学家年纪再大些也能有所成。可是对于物理学家来说,如果35岁还得不到什么研究成果,那可能永远没希望了。”
“可是特德,你在物理界很有知名度嘛。”
特德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做过重大课题的研究。我进行过数据分析,得出一些有趣的结论,可是没有什么重大的突破。这次考察给了我一次机会,使我可以真正有所作为。真正地把我的……名字写入史册。”
诺曼此刻对特德的热情和精力有了新的认识,也对那老顽童般的表现有了新的了解。特德并不是感情迟钝的人;他有一种压迫感。他之所以表现得像个年轻人,是因为他痛切地感到时光在流逝,而自己却依然一事无成。这并不是让人讨厌的表现。这是一种忧伤的流露。
“不过,”诺曼说道,“我们的考察还没有结束嘛。”
“是没有。”特德说道。他的精神突然振作起来。“你说得对。你说得绝对正确。还有更多的、奇妙的机遇在等待着我们。我知道这样的机会是会有的。它们肯定会到来,肯定会。”
“是的,特德,”诺曼说道,“它们会来的。”
六
贝思
“见鬼,什么都不灵!”她指着实验架子上的东西说道。“这上面的试剂和溶液一点也不管用!”
“你用过哪几样?”巴恩斯冷静地问道。
“从福尔马林、一些染料、蛋白水解精、酶类,你随便说出一样都如此。每一样都起不了作用。你知道我怎么想?我认为当初配备这个实验设备的人思想太落后了。这些东西都过时了。”
“不,”巴恩斯说道,“是这儿的大气问题。”
他解释说,他们现在所处的是只含2%的氧气、1%的二氧化碳、根本没有氮气存在的环境。“化学反应是难以预料的。”他说道,“你有空应当看看莱维的烹调手册,这是你以前在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她做好的饭菜看上去跟平常的没有两样,但她的烹调方法却跟平常的截然不同。”
“那么这个实验室呢?”
“装备这个实验室的人并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么深的地方工作。如果我们所处的位置浅一些,我们就能呼吸压缩空气,你的那些化学反应也就能正常进行了——而且会很快。但在氦气中,化学反应就难以预料了。如果发生不了反应,那么……”他耸了耸肩。
“那么我该怎么办?”她问道。
“尽最大努力去做,”巴恩斯说道,“像其他人一样。”
“唔,我现在只能进行一些整体的解剖分析。这个架子上的东西毫无用处。”
“那么你就进行解剖吧。”
“我真希望这个实验室再大些……”
“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巴恩斯说道,“接受这一事实,接着干吧。”
特德走了进来。“大家最好朝外面看看,”他用手指着舷窗说,“我们又来了客人。”
鱿鱼全都走了。灯光下,巴恩斯看到的只有海水以及那些白色的悬浮物质。
“朝下看。在海底。”
海底活跃起来。他们看见灯光照射下的海底一片蓬勃生机,有爬动的、有游动的,还有颤动的。
“那是什么?”
“是虾,”贝思说道,“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说着她就跑去拿网子。
“这才是我们可以吃的美味佳肴呢,”特德说道,“我喜欢吃虾。这些虾的个头真大,都快赶上小龙虾了。一定会非常鲜美可口。我记得有一次在葡萄牙,我的第二任妻子和我吃过一次最鲜美的小龙虾……”
诺曼感到有些不安。“它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虾能干什么,啊?它们会不会迁徙?”
“我要是知道那就怪了,”巴恩斯说道,“我买来的虾都是冷冻的。我妻子不愿意剥壳。”
诺曼仍然感到不安,不过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海底上覆盖着一层虾,到处都是。这怎么会使他感到烦恼呢?
诺曼离开舷窗,心想如果看着别的东西,也许那种隐隐约约的不自在感会自然消退。可是这种感觉丝毫没有消退,它还在那儿——他内心深处的一块小疙瘩。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哈里
“哈里!”
“哦,你好,诺曼。我听见这儿很热闹。外面有许多虾,是吗?”
哈里坐到自己的铺上,把那张带有数字的报表纸放在膝盖上。他拿着铅笔和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程式、草图、符号和箭头等。
“哈里,”诺曼问道,“怎么回事啊?”
“我要是知道才神奇呢。”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发现这么多生物——又是鱿鱼,又是虾的——以前这儿是什么生物也没有的呀,一点也没有。”
“哦,这个嘛,我觉得答案很清楚。”
“是吗?”
“当然。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去过那颗大球里面了。”
“不,不。我是说外面的环境有什么不同?”
诺曼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哈里想说什么。
“呃,你朝外面看看,”哈里说着,“有什么东西是你以前能看到,而现在却看不到了?”
“坐标?”
“唔,坐标方格及潜水员。大量的活动——还有大量的电。我认为在这里正常生活的动物都给吓跑了。我们位处南太平洋,这你知道,应当是具有大量海洋生物的地方。”
“由于潜水员们都走了,这些动物就又回来了?”
“这是我的猜测。”
“就这些原因?”诺曼皱着眉头问道。
“你问我干什么?”哈里说道,“问问贝思嘛,她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知道生物对我们所注意不到的各种刺激都非常敏感。为了给那个半海里长的坐标方格提供照明,他们在水下电缆中通的是几百万伏特的电。这个地方是长年不见光的,这样一来就不可能不产生某种影响。”
哈里这番议论似乎触动了诺曼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他悟出了点什么,似乎是有些关系的东西。但他一时还说不清楚。
“哈里。”
“怎么啦,诺曼?你看来有点忧心忡忡。你知道吧,这个代码实在是让人头疼。跟你说实话吧,我能不能把它解开,现在还没有把握。问题是,如果它是字母代码,那就需要两个数字来表示一个字母,因为字母表中有26个字母。但这里面也许有标点符号,也许没有。当我看到了旁边有个2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这是字母2后面跟着字母3呢?还是字母23。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各种排列和置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哈里。”
“怎么啦,诺曼?”
“在大球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忧心忡忡?”哈里问道。
“你凭什么说我忧心忡忡呢?”诺曼问道。
“你的脸色,”哈里说道,“是你的脸色给我的感觉。”
“也许我是有点担心,”诺曼说道,“不过那颗大球……”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那颗大球。”
“想什么呢?”
“真有意思。我的确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哈里。”
“我现在感觉很好——我对上帝发誓,感觉愈来愈好。我的精力已经恢复,头也不疼了——本来我对里面的事还记得挺清楚,知道里面有什么。可是现在印象愈来愈模糊了。你知道梦是怎样从记忆中消失的吗?你刚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还记得很清楚,过了一个小时后,可能就忘得一干二净,对不对?”
“哈里。”
“我记得那里面非常奇妙、非常漂亮。有光点,不断旋转移动,只记得这些了。”
“你是怎样把门打开的?”
“哦,这个呀。这在当时我很清楚。我记得我当时全都想好了,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肯定会慢慢想起来的。”
“你记不得当时是怎样把门打开的了?”
“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时突然产生那种灵感、那种把握,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现在记不得具体细节了。怎么啦?是不是还有人想进去?大概是特德。”
“我想特德肯定愿意去——”
“——我不知道他那种想法好不好。坦白地说,我认为他不应该去。你想想看他从里面出来时讲的话会多么令人讨厌。听特德·菲尔丁发表‘我访问过一个外星球’的演讲!我们将听到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诺曼心想;看来特德说得对,哈里肯定处在狂躁状态。他现在动不动就变得非常兴奋,以前他那种经常对人讽刺挖苦的态度,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他现在似乎是快人快语,说起话来直截了当、开门见山。那种笑是一种玩世不恭的笑,对事情的主次轻重,他已经分不清了。他说他破译不了那些代码。他还说他已经记不得在大球里所发生的事了,也记不得球是怎样打开的。他似乎觉得这种事实在无关紧要。
“哈里,你刚从大球里出来的时候,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是吗?当时我头疼欲裂,这我记得。”
“你老是说我们应当回上面去。”
“是吗?”
“是的。那是为什么?”
“只有上帝知道。我当时糊里糊涂的。”
“你还说我们再待在这儿会很危险。”
哈里微微一笑。“诺曼,你不要把那些话当真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哈里,我们需要你把这些事回想起来。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就告诉我,好吗?”
“哦,那还用说,诺曼。绝对没问题。这你可以相信我,我会立即去告诉你的。”
实验室
“不,”贝思说道,“都没有道理。首先,某处的鱼如果从来没有与人接触过,则在它们被捕捉之前,它们对人往往会视而不见。而海军潜水员并没有捕捉过任何鱼。其次,如果说潜水员打扰了海底深处的平静,那只会使海里泛起许多营养物质,从而引来更多的海洋动物。其三,许多动物会受到电流的吸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电早就该把这些虾以及其他一些动物吸引过来了,而不是等到现在上面不向下供电的时候。”
贝思用低倍显微镜仔细观察着这些虾。“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哈里?”
“是啊。”
“我不知道。”
“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大概还好吧。”
她还在观察着显微镜下的虾。“他有没有跟你说在大球里发生的事?”
“还没有。”
她调节了一下显微镜,然后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
“什么东西?”诺曼问道。
“背部多出一块包甲。”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又是一个新物种。”贝思答道。
诺曼打趣地说:“叫贝思虾吧?你在这下面的新发现真够快。”
“唔……刚才我观察了柳珊瑚,发现它们身上的辐射状生长图案也极不寻常,又是新品种。”
“太妙了,贝思!”
她转身看着诺曼说:“不,并不妙。倒是太怪了。”她把灯打开,用手术刀剖开一只虾。“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么事?”
“诺曼,”她说道,“连续好几天,我们在这儿连个生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可是在过去的几个钟头里,我们竟然发现了三个新物种,是不是?这是不正常的。”
“我们并不知道在这1,000英尺深的海底世界中什么是正常的。”
“我跟你说吧,这很不正常。”
“可是,贝思,你说过,我们以前只是没有注意到这些柳珊瑚、那些就鱼,还有这群虾——难道不可能是迁徙时路过这一海底,或者是类似的情况?巴恩斯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让受过训练的科学家在这么深的海底生活过。也许这些迁徙是正常的活动,而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我不这样认为。”贝思说道,“刚才我出去捕捞虾子的时候,我发现它们的行为就很异常。比方说,它们相互间的距离太近。在海底,虾和虾之间一般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大约4英尺左右吧。可是它们都挤在一起。此外,它们的运动方式似乎是在觅食,可是这儿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也许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呢?”
“可是,这些虾不可能是在觅食,”贝思指着实验工作台上解剖开的虾说,“它们没有胃。”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自己看看嘛。”
诺曼看了看,可是从这只被剖开的虾上,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在他眼里,这只不过是一堆粉色的肉。切口处歪七扭八,一点也不齐。诺曼心想:她累了,她的工作效率已经不高。我们需要睡觉,我们必须离开实验室。
“从外面看的确是虾的样子,只不过在尾部多了一块背扇,”她说道,“可是它的内部却一点也不正常。从内部看来,这些虾是无法活下去的。它没有胃,没有生殖器官,就好像是拙劣的仿制品。”
“但它们是活的嘛。”诺曼说道。
“是啊,”她说道,“是活的。”对此她似乎大为不快。
“而且那些鱿鱼的内脏部分也很正常……”
“实际上也不正常。我当时解剖就发现,它缺少几个重要的部件。一种叫星状神经节的神经束,那鱿鱼身上就没有。”
“噢……”
“而且没有鳃。鱿鱼身上有一个很长的鳃,是交换气体用的,可是那只鱿鱼就没有。它无法呼吸,诺曼。”
“它肯定有别的办法呼吸。”
“我跟你说吧,没有。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是不可能存在的动物,突然出现的不可能存在的动物。”
她离开了工作台。诺曼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的双手发颤;她很快把两手放到大腿上。诺曼说道:“你显得非常不安。”
“你难道不是?”她看着他的脸说道,“诺曼,这一切都是哈里从那颗大球里出来之后发生的,难道不是吗?”
“我想也是。”
“哈里从大球里出来后,我们发现了一些不可能存在的海洋生物……我并不喜欢出现这种情况。但愿我们能够离开这儿。真的。”她的下嘴唇不断颤抖着。
他搂着她轻声说道:“我们现在无法离开这儿。”
“我知道。”她说道。她反过来搂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
“没关系的……”
“我很讨厌这种情况,”她说道,“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知道……”
“我讨厌这个鬼地方,讨厌这儿的一切。我讨厌巴恩斯,我讨厌特德那种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我讨厌莱维做的乱七八糟的甜食。但愿我不在这个鬼地方。”
“我能理解……”
她抽泣了一会儿,然后用她那有力的臂膀把诺曼推开,转过身,擦去了眼泪,说道:“我没事。谢谢你。”
“不必客气。”他说道。
她的身子没有转过来,还是背对着他。“哪儿有餐巾纸?”她找到一块,擤了擤鼻涕。“你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
“你放心好了。”
突然响起一阵铃声,把她吓了一跳。“见鬼,什么事情?”
“我想是开饭了。”诺曼说道。
用餐
“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吃得下这种东西。”哈里指着鱿鱼说道。
“好吃极了,”诺曼说道,“炒鱿鱼。”诺曼一坐到餐桌边,就感到很饿。吃了点东西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坐在餐桌边,他手里拿着刀叉,感觉回到一种正常的生活气氛,几乎忘记自己是在哪里了。
“我特别喜欢吃油炸的。”蒂娜说道。
“油炸鱿鱼,”巴恩斯说道,“妙极了。那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也喜欢。”埃德蒙兹说道。她仪态端庄、正襟危坐,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诺曼注意到她在嚼东西时放下了手中的刀。
“为什么不以油炸处理呢?”诺曼问道。
“在这下面我们炸不起来的,”巴恩斯说道,“热油会造成悬浮物,把空气过滤器堵住。炒的也挺香。”
“呃,鱿鱼我是不知道,不过这些虾实在好吃,”特德说道,“是不是,哈里?”特德和哈里两个人吃的是虾。
“虾很好,”哈里说道,“味道鲜美。”
“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特德说道,“我觉得自己像尼莫船长。还记得在资源丰富的海底生活吗?”
“《海底两万里》。”巴恩斯说道。
“詹姆斯·梅森,”特德说道,“还记得他是怎么玩那个乐器的吗?嘟嘟嘟,哒哒哒,哒——哒!巴赫的触技曲①和D小调赋格乐曲。”
①toccata,一种华丽、自由而快速的对位式风琴曲或钢琴曲。
“还有科克·道格拉斯。”
“科克·道格拉斯了不起。”
“还记得他是怎样勇斗大鱿鱼的吗?”
“真是精彩极了!”
“科克·道格拉斯手上有一把斧头,还记得吗?”
“是的,他斩断了大鱿鱼的一只臂。”
“那部电影把我吓死了,”哈里说,“我看那部电影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当时吓得魂都没有了。”
“我并不觉得那有多恐怖嘛。”特德说道。
“那时候你比我大。”哈里说道。
“大不了多少。”
“你是大嘛。对于小孩子来说确实挺吓人的。也许这就是我现在不喜欢鱿鱼的原因吧。”
“你不喜欢鱿鱼,是因为它们像橡胶一样软绵绵的,令人讨厌。”
巴恩斯说道:“我是因为看了那部电影之后才想当海军的。”
“可以理解,”特德说道,“那么浪漫,那么激动人心,真正看到了应用科学所创造的奇迹。那里面的教授是谁演的?”
“教授?”
“是啊,还记得电影里有个教授吗?”
“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一点。一个老头儿。”
“诺曼,你还记得那个教授是谁演的吗?”
“记不得了。”诺曼说道。
“你是不是又坐在那儿对我们进行观察了,诺曼?”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我们进行心理分析,看看我们是否正常?”
“是的,是这样。”诺曼笑着说。
“我们的表现怎么样?”
“我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群科学家当中,竟没有一个人能记得一部他们都看过的电影中的科学家是谁演的。”
“不管怎么说,科克·道格拉斯是电影中一个主要的角色,而那个科学家不是。这就是原因。”
“是弗朗肖·托恩?”巴恩斯说道,“或者是克劳德·雷恩斯?”
“不,我觉得不是。是个叫弗里茨什么的?”
他们听见一声咋嚓和一阵叽叽声,接着就是风琴演奏触技曲和D小调赋格的乐声。
“太好了,”特德说道,“我不知道这下面还有音乐。”
埃德蒙兹回到餐桌上来。“这儿有一个录音带库,特德。”
“我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放这种音乐。”巴恩斯说道。
“我喜欢。”特德说道,“我说,如果我们现在能吃一点海藻色拉该多好,尼莫船长不正是让大家吃这种色拉吗?”
“也许应当来点轻松的?”巴恩斯说道。
“比海藻轻松的?”
“比巴赫的音乐轻松的。”
“那艘潜艇叫什么来着?”特德问道。
“叫鹦鹉螺号。”埃德蒙兹说道。
“哦,对了,是叫鹦鹉螺号。”
“1954年下水的第一艘核子动力潜艇也叫这个名字。”埃德蒙兹说,并朝特德得意地笑了笑。
“是啊,是啊。”特德说道。
诺曼心想,特德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终于碰到了对手。
埃德蒙兹走到舷窗边说道:“哦,又有客人来了。”
“这回是什么?”哈里迅速抬头问道。
他害怕了?诺曼心想。不是,是反应迅速,是躁狂,是感兴趣。
“太漂亮了!”埃德蒙兹说道,“是水母,小水母,居留舱四周全是。我们真该把它们拍摄下来。菲尔丁博士,你看呢?是不是该去把它们拍摄下来?”
“我现在只想吃饭,简。”特德的语气有点严肃。
埃德蒙兹遭到当头棒喝,被一口回绝了。诺曼心想:我倒要看看哩。埃德蒙兹转身离开了。其他人都看着舷窗外,但是没有人离开餐桌。
“你吃过水母吗?”特德问道。“我听说特别好吃。”
“有些是有毒的,”贝思说道,“触角上有毒。”
“中国人不是吃水母吗?”哈里说道。
“是的,”蒂娜说道,“他们还拿来煮汤。我祖母在檀香山的时候就煮过。”
“你是来自檀香山的?”
“吃饭的时候放点莫扎特的音乐不错,”巴恩斯说道,“或者贝多芬的,要弦乐的。风琴弹的太过忧郁。”
“太富有戏剧性了。”特德边说边用手随着音乐的节奏弹着想象中的琴键,还像詹姆斯·梅森那样来回晃动着身体。
“太忧郁了。”巴恩斯说道。
这时内部通信系统突然响了起来。“哦,你们真应当来看看这个,”通信系统中传来埃德蒙兹的声音,“漂亮极了。”
“她在哪儿?”
“肯定在外面。”巴恩斯说道。他走到舷窗旁。
“像粉色的雪。”埃德蒙兹说道。
大家都起身走到舷窗旁。
埃德蒙兹是带着摄影机出去的。在密集的水母群中,他们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这些水母很小,跟做针线的顶针差不多大小,看上去是粉红色的,娇小玲珑。真像是在下雪。有些水母游到离舷窗很近的地方,现在他们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
“它们没有触角,”哈里说道,“看上去像只会动的小口袋。”
“这是它们的运动方式,”贝思说道,“靠肌肉收缩来推动水。”
“像鱿鱼一样。”特德说道。
“没有鱿鱼那样发达,不过大致上相似。”
“它们会叮人,”埃德蒙兹在通信系统中说,“它们叮在我的潜水服上了。”
“那粉红色太奇妙了,”特德说道,“就像是落日余晖中的雪花。”
“很富有诗情画意。”
“我也这样想。”
“你会这样想的。”
“它们叮到我的护面罩上来了,”埃德蒙兹说道,“我只好把它们拽掉了。它们在护面罩上留下黑黑的一道——”
她的话突然中断,不过他们还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
“你们看得见她吗?”特德问道。
“看不清。她在那儿,靠左。”
埃德蒙兹在内部通信系统中说:“它们似乎有体温。我感到手臂和腿上热乎乎的。”
“这就不对劲了,”巴恩斯说着转身对着蒂娜,“告诉她赶快回来。”
蒂娜立刻朝通信舱跑去。
诺曼已经几乎看不见埃德蒙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是在挥动手臂,有点恼火的样子……
通信系统中传来她的声音:“护面罩上的脏东西去不掉——弄不下来——似乎对护面罩有腐蚀作用——哎哟我的手臂——衣服的纤维——”
蒂娜的声音:“简,简,离开那儿,回来。”
“赶快,”巴恩斯吼叫起来,“叫她立刻回来!”
埃德蒙兹的呼吸声变成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这些脏印子——我看不清楚了——我觉得——疼——我的手臂像火烧——疼——它们在吃——”
“简,回来。简,你听见没有?简!”
“她倒下了,”哈里说道,“你们可以看见她倒在那儿——”
“——我们得去救她。”特德说着立刻跳起来。
“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巴恩斯说道。
“可是她——”
“谁也不准到外面去!”
埃德蒙兹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她边咳边喘着粗气。“我——我回不——哦,上帝——”
埃德蒙兹惨叫起来。
那叫声又尖又长,其间还夹杂着大口大口的喘气声。透过水母群,他们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大家面面相觑,然后又看着巴恩斯。巴恩斯听着声声惨叫,板着面孔,牙关咬得紧紧的。
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下一条讯息
一个小时后,水母群消失了。它们的消失就像它们当初的出现一样神秘。他们可以看见埃德蒙兹躺在居留舱外的海底,正随着海水的流动轻轻地来回晃动。她的潜水服上有许多小洞眼。
他们在舷窗边看着;巴恩斯和士官长弗莱彻带着几只氧气筒,从海里朝强烈的聚光灯照射处运动。他俩抬起埃德蒙兹的躯体,她那戴着护面罩的头软塌塌地向后垂了下云。灯光中,可以看见那已是满目疮痍的护面罩。
没有人说话。诺曼注意到,就连哈里也不像先前那么狂躁了,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舷窗外。
这时,巴恩斯和弗莱彻仍然抬着埃德蒙兹。他们看见那儿冒起一阵银色的气泡,那些气泡迅速向水面浮去。
“他们在干什么?”
“替她的潜水服充气。”
“为什么?他们不准备把她搬回来了?”特德问道。
“不能搬回来,”蒂娜说道,“这里面没有地方放。腐烂后生成的东西会使这里的空气变质。”
“总该有些可以密封的容器吧?”
“没有,”蒂娜答道,“居留舱里没有可以存放尸体的设备。”
“你是说他们没有想到有人会死去。”
“对了。他们没有。”
现在从潜水服上的小洞里冒出了许多气泡,纷纷向上浮去。埃德蒙兹的潜水服已经充上气,膨胀起来。巴恩斯松开手之后,埃德蒙兹便慢慢地漂走了,好像是被那一道道银色气泡组成的链子拉走了。
“会完全浮到水面上去吗?”
“是的。随着外部压力不断减小,里面的气体会不断膨胀。”
“然后会怎么样呢?”
“喂鲨鱼,”贝思说道,“很有可能啊。”
埃德蒙兹的尸体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漂到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巴恩斯和弗莱彻仍目送着那具尸体。弗莱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接着他俩一起朝居留舱这边蹒珊地走来。
居留舱里响起铃声。蒂娜走进D号筒体。不久就听见她喊:“亚当斯博士!又有了新的数字!”
哈里站起身,走进隔壁的筒体内。其他人也跟着他过去。这时已没有人想再看舷窗外面的东西了。(参照图表七)
诺曼看着屏幕,大感不解。
可是哈里却高兴得直鼓掌。“太好了,”哈里说道,“这个东西非常有用。”
“是吗?”
“那还用说?现在我有了一个可以大显身手的机会。”
“你是说破译这些代码?”
“那当然。”
“为什么?”
“还记得原先的数字序列吗?这个序列属于同一类型。”
“是吗?”
“当然了,”哈里说道,“只不过这是二进制的。”
“二进制,”特德边说边用手肘碰了碰诺曼,“我跟你说过二进制的重要性吧?”
“重要的是,”哈里说道,“这可以验证我们从原先序列中对各个字母的破译。”
“这儿有一份原先那个序列的打印件。”蒂娜说着送了一份给他们。
00032125252632 032629 301321 04261037 18 3016 06180821
32 29033005 1822 04261013 0830162137 1604 08301621 182
2 033013130432
“好,”哈里说道,“现在你马上就可以明白我的问题了。你看这儿:0-0-0-3-2-1等数字。问题是,我怎样把它译为字母。我当时还无法确定,现在可以了。”
“怎么译呢?”
“这个嘛,很明显,应该是3,21,25,25等等。”
诺曼像在听天书,一窍不通。“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看嘛,”哈里不耐烦地说,“很简单,这是一个螺旋,从里向外读。它给我的数字的方式是—一”
突然,屏幕上又发生了变化。(参照图表八)
“看,清楚了吗?”
诺曼皱起眉头。
“看,完全一样,”哈里说道,“明白了吗?从中心向外?0-0-0-3-21-25-25……它造成了一个从中心向外的螺旋。”
“它?”
“也许它对埃德蒙兹的事表示遗憾。”哈里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诺曼好奇地看着哈里。
“因为它显然是想与我们联络,”哈里说道,“它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尝试。”
“它是谁?”
“它嘛,”哈里说道,“也许什么都不是。”
屏幕上出现一片空白,接着就出现了这样的图案。(参照图表九)
“好,”哈里说道,“这很好。”
“这是从哪儿来的?”
“显然是从太空船上来的。”
“可是我们跟太空船并没有电缆相连。它是怎么把我们的电脑打开,又把这个打印出来的呢?”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那么,难道我们不应当知道吗?”贝思问道。
“不一定。”特德说道。
“难道我们不应当设法弄清楚?”
“也不一定。你看,如果这种技术十分先进,那么在无知的观察者眼里,它就是魔法。这是毫无疑问的。比方说,像我们历史上的著名科学家吧,亚里士多德也好,达·芬奇①也好,甚至牛顿也好。你拿一台很普通的索尼彩色电视机给他看,他会拔腿就跑,边跑还会边喊,说这是巫术。他根本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①Leonardo da Vinci,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工程师。
“不过,”特德接着说道,“问题是你也无法向他作解释,至少不容易解释得通。牛顿如果不先花一两年时间学习我们的物理学,他就不可能理解电视是什么东西。他必须学习所有的重要概念,像电磁理论、无线电波、粒子物理学等。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新思想,是自然界中的新概念。同时,电视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魔术。可是对我们来说,电视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它就叫电视。”
“你说我们像牛顿?”
特德耸耸肩。“我们收到一个讯息,可是我们不知道它是怎样编写的。”
“我们没有必要弄清楚。”
“我想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可能的事实,那就是我们也许无法理解它。”特德说道。
诺曼看出他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全力以赴的姿态,他们把最近发生的那场悲剧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典型的防卫手段就是谈论学术,探讨各种思想、抽象、概念。这是一种从悲伤情绪、恐惧心理和所处的困境中得以解脱的方式。诺曼理解这种冲动,因为他自己也想从这些感情中摆脱出来。
哈里皱起眉头,看着这个螺旋形图案。“我们也许无法理解它是如何编制的,但我们明显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它正试图以不同的表示法,来和我们进行联络和交流。它试图以螺旋图案的方式与我们交流,这一事实本身就具有最重要的意义。也许它以为我们是以螺旋方式在进行思维,或者以螺旋方式进行书写呢。”
特德说道:“如果它是在试图与我们联系,那我们为什么不反过来与它联系呢?”
哈里突然说:“好主意!”他走到键盘前面。
“有一步非常明显的棋可以走,”哈里说,“我们把原讯息照样发回。先发出第一组数字,从00开始。”
“我想说明一下,”特德说道,“首先,建议与外星球智能生物联系的是我。”
“这是很明显的,特德。”巴恩斯说道。
“哈里?”
“是的,特德,”哈里说道,“别担心,这是你首先想到的。”
哈里在键盘前坐下,输了如下数字:
00032125252632
这些数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他们听见电扇转动的嗡嗡声,以及远处柴油发电机发出的声音。他们都看着屏幕。
屏幕上什么变化也没有。
接着屏幕变成一片空白,随后出现了如下数字:
0001132121051808012232
诺曼觉得脖子后面的寒毛直竖。
它只不过是电脑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是他仍然感到毛骨悚然。站在他身边的蒂娜颤抖起来。“他给我们回答了。”
“其妙无穷!”特德说道。
“下面我再输入第二组数字。”哈里说道。他显得十分沉着,但是他不断打错。过了一会儿,他才能正常击键。
032629
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回答:
0015260805180810213
“这么说,”哈里说道,“我们已经开通了联络通道。”
“是的,”贝思说道,“遗憾的是我们不知道相互之间在说什么。”
“显然它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特德说道,“而我们却还在云雾里。”
“也许我们可以让它作些解释。”
巴恩斯不耐烦地说:“你们所说的这个‘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哈里叹了口气,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认为这已经毫无疑问了。它就是原先在那个大球里面的东西,现在它被放了出来,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了。那就是我们所指的‘它’。”
一
警报
诺曼醒来后,只听到刺耳的警报声,只看到红灯不停地闪烁着。他翻身下了床,套上绝缘鞋,穿上隔热服,便向房门跑去,在门口与贝思撞了个满怀。警报声响彻整个居留舱。
“出什么事啦?”他大声吼道,那嗓门盖过了警报声。
“我不知道。”
贝思的脸色苍白,显出害怕的样子。诺曼把她拉到一旁,走了过去。B号筒体内,在管道和控制板中间一个符号在不停地闪光:“维生装置紧急状态”。他寻找弗莱彻,但那个大个子工程师不在那儿。
他急忙回到C号筒体,又从贝思身旁经过。
“你知道吗?”贝思高声喊道。
“是维生装置!弗莱彻在哪儿?巴恩斯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正在找呢!”
“B号筒体里没有人!”他喊道,然后匆忙顺着梯子爬进D号筒体。蒂娜和弗莱彻在那儿,正在电脑控制台后干活。那些后盖板被卸了下来,露出了导线和一排排集成电路块,屋里的灯闪着红光。
所有的屏幕上闪烁着“紧急状态——维生系统”。
“发生了什么事?”诺曼吼道。
弗莱彻满不在乎地挥了下手。
“告诉我!”
他转过身子,见哈里木讷呆板地坐在靠近录像设备的角落里,手上拿着铅笔,膝盖上搁着一沓纸。他对警报声似乎无动于衷,那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哈里!”
哈里没作出反应。诺曼把身子转向那两个女人。
“老天爷,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诺曼大声叫道。
接着,警报声停了,屏幕上也变成一片空白。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柔和的古典音乐声回荡着。
“我对此十分抱歉。”蒂娜说道。
“这是假警报。”弗莱彻解释道。
“老天爷。”诺曼说道,整个身子瘫到一张椅子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刚才睡着了?”
诺曼点点头。
“抱歉。警报是自动响起来的。”
“老天。”
“倘若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你可以检查一下自己的徽章,”弗莱彻指着自己胸前的徽章说道,“这是首先要做的事。现在你看到徽章毫无异常。”
“老天爷。”
“放轻松,诺曼,”哈里说道,“如果研究精神病的学者的神经出了毛病,那可是个坏征兆。”
“我是心理学家。”
“不管是哪个,都一样。”
蒂娜说道:“我们的电脑警报器有许多外围灵敏感应器,詹森博士,有时会失控,我们对此也束手无策。”
诺曼点点头,便进入E号筒体到厨房去。莱维事先做了些草莓攀,但是由于埃德蒙兹出了事,没有人去吃。诺曼肯定,草莓攀还在那儿,可是他却找不到,因此感到十分灰心丧气。他打开橱门,然后又啪地关上,对冰箱门踢了一脚。
巴恩斯断定现在该是他发表一段简短演说的时候了,讲一段话给大伙儿打打气。
“我知道你们大家被埃德蒙兹一事搅得心烦意乱,”他说道,“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只是个偶发事故。也许她到水中去是判断错误。也许又不是。事实上,在最好的环境里,都可能会发生事故,更何况深海是一个特别无情的环境。”
诺曼听着他的演说,心中思忖道,他是在写报告,在向那些高层人士推诿责任。
“现在,”巴恩斯继续说着,“我强烈要求你们保持冷静。风暴袭击海面已经16个小时,我们刚向海面放了一个传感气球。在我们能得到读数之前,电缆断了,这表明海面的巨浪仍然有30英尺高,甚至更高些,也就是说风暴仍然具有强大的威力。气象卫星估计:这场风暴在我们的现场将持续60个小时,因此我们将在这儿多待上两天。对此我们没有其他更多的办法,我们只能镇定自若。别忘了,即使我们到了海面,也不能打开舱门,自由呼吸。我们还得在岸上的高压舱里再待上4天,进行减压。”
这是诺曼第一次听说海面减压。他们离开这只铁肺后,还得在另一只铁肺中再停留4天?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巴恩斯说道,“那是饱和环境的标准操作程序。你要在这儿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但是你返回时,得进行四天减压。相信我,居留舱比减压舱的滋味要好得多。所以还是尽量在此自得其乐吧。”
尽量在此自得其乐,他思忖道。老天爷。草莓攀能帮上忙。不过,莱维在哪儿呢?
他回到D号筒体。“莱维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蒂娜回答道,“可能在附近某处,也许在睡觉呢。”
“刚才那么响的警报声已经吓得没有人睡得着。”诺曼说道。
“到餐厅去看看。”
“我刚去过。巴恩斯在哪儿?”
“他和特德回到船上去了。他们在大球周围布上更多的感测器。”
“我对他们说过,那是浪费时问。”哈里说道。
“那么,没人知道莱维在哪儿喽?”诺曼问道。
弗莱彻用螺钉把电脑盖板又重新装上。“博士,你是不是那种需要了解所有人行踪的人?”
“不,”诺曼说道,“当然不是。”
“那么,你干吗要劳师动众地找莱维,先生?”
“我只是想知道草莓攀放在哪里。”
“早就没啦,”弗莱彻立即回了一句。“船长和我送葬回来,我们就坐下来把攀全吃了,就是这样。”她摇摇头。
“也许罗斯还多做了一些。”哈里说道。
他发现贝思在实验室里,站在C号筒体的最高层。他走进去时,刚好看到她在吞服一粒药片。
“什么药?”
“镇定剂。老天爷。”
“哪儿来的?”
“喂,”她说道,“别对我作任何心理辅导——”
“——我只是问一问嘛。”
贝思指指固定在实验室角落墙上的一只白色盒子。“在每个筒体内都有一个急救箱,其中的药品还挺全的。”
诺曼朝急救箱走去,把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药品、注射器和绷带。贝思说得不错,药品挺全的——抗生素、镇静剂、止痛药,甚至还有外科手术用的麻醉剂。他无法辨认所有瓶子上的名称。不过,精神方面的药物很强。
“你可以借助箱子里的这些玩意儿打上一仗。”
“是呀,不错。海军嘛。”
“这里有你动大手术所需的一切东西。”诺曼发现箱内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MEDAID码103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贝思点点头。“这是电脑用的代码。我用过。”
“怎么样?”
“消息,”她说道,“不妙。”
“是吗?”他在她屋里的电脑终端机前坐下,打了103。屏幕上出现:
高气压饱和环境
医学并发症(主要的——致命的)
1.01 肺栓塞
1.02 高压神经综合症
1.03 无菌性骨坏死
1.04 氧中毒
1.05 热紧张综合症
1.06 扩散性假单胞菌属感染
1.07 大脑梗塞
选择一项:
“别选择啦,”贝思说道,“阅读具体症状只会使你心神不宁。了解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环境中。巴恩斯并没有把所有耸人听闻的细节告诉我们。你知道海军为什么规定72小时内一定要把人们拉上水面吗?因为过了72小时,你就大大增加了患“无菌性骨坏死”的危险。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然而这种高压的环境会使腿部和臂部的骨头变得粉碎。你知道吗,为什么当我们穿过居留舱时,这个居留舱经常进行调节?这并非因为它是第一流的高技术产物,而是因为氦气使体温控制变得异常多变,会一下子变得过热,一下子又变得过冷。其结果将是致命的。这种变化发生得如此迅速,你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就已经束手无策,坐以待毙。而“高压神经综合症”——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抽搐、瘫痪;要是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过低的话,就会死亡。徽章的作用就在于此,是要让你确信,空气中有着足够的二氧化碳。那就是我们佩戴徽章的唯一理由。妙得很呢!”
诺曼关掉了屏幕,身子向后靠去。“我不断地得出同一个结论——我们目前在此别无良策。”
“巴恩斯讲得一点不错。”贝思心神不定地把她桌面上的仪器设备推来推去,重新整理一下。
“太糟糕了,我们没有那种水母的标本。”诺曼说道。
“是呀,不过,说实话,我也说不准,即使有那种标本,又会有多大用处。”她皱着眉头,又把桌上的论文移来移去。“诺曼,在水底下,我的思路变得十分模糊。”
“怎么会呢?”
“在那场——呃——事故之后,我来这儿查阅我的笔记,回顾事情。我检查了那些虾子。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那些虾子没有胃?唔,其实它们有胃。我从矢状切面①的正中做了一次差劲的解剖。我恰恰忽视了中间所有的结构。然而,这些结构全在那儿。就是这样;这些虾子完全正常。而鱿鱼呢?结果证明,我解剖的那只鱿鱼有些异常,它有一个萎缩的腮,但是只有一个。而其他的鱿鱼都完全正常,就像你预料的那样。我搞错了,过于匆忙,我真感到不安。”
①动物身体的纵切面。
“那就是你服用镇定剂的原因吗?”
她点点头。“我不愿自己那么马虎。”
“没有人批评你嘛。”
“要是哈里和特德检查我的工作,发现我犯了这些愚蠢的错误……”
“犯个错没有什么了不得。”
“现在我能听到他们说:就像个女人一样,不够小心谨慎,过分急于有所发现,老想显示自己,结论下得太快。就像个女人一样。”
“没人在批评你,贝思。”
“我在批评自己。”
“但没有其他人。”诺曼坚持说道,“我认为,你得让自己休息一下。”
贝思直愣愣地望着实验室的长椅。最后她说道:“我没法休息。”
她说话的样子使他心里为之一动。“我明白。”诺曼说道,往事纷至沓来,“嘿,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和我弟弟一起去海滩。蒂姆。他如今已不在人世,但那个时候蒂姆大约6岁。他还不会游泳。我母亲叮嘱我好好照料他,但是我来到海滩时,我的朋友们都在那儿玩冲浪呢。我不想为我弟弟烦恼。这很难,因为我希望到远处去冲大浪,而蒂姆得留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然而,不管怎么说,蒂姆忽然在下午跑上岸来,高声尖叫有东西要谋杀他,那声音非常可伯。在他身子右边挂着一件东西。原来他是被一种水母吸上了。随后他瘫倒在海滩上。有一位女士跑过来,把蒂姆送往医院,而我当时甚至还没来得及上岸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后来,我去了医院,我母亲已经在那儿了。蒂姆处于休克状态;我想对他小小的年龄来说,那毒剂的分量是很重的。尽管如此,没有人怪罪于我。即使我像头隼鹰那样坐在沙滩上望着他也无济于事,他仍然会被水母螫伤。可是我偏偏没有坐在那儿,这些年里我一直责备自己,甚至到他复元后很久我依然如此。每当我看到他腰上的伤痕,我就感到十分内疚。但是这件事已经了结。你不必对世上发生的一切负责任。你并没有这个责任。”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诺曼听到居留舱的某处响着有节奏的敲击声,一种砰砰的捶击声,还有空气调节器始终发出的嗡嗡声。
贝思一直在凝望着他。“目睹埃德蒙兹的死,对你准是个沉重的打击。”
“说来也好笑,”诺曼答道,“在此之前,我从来也没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我想是思路中断了。想服镇定剂吗?”
诺曼微微一笑。“不要。”
“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一场似的。”
“不,我很好。”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走到药箱前,盖上白色箱盖,又走回贝思身旁。
贝思问道:“你怎么看待我们正收到的这些讯息?”
“使我迷惑不解。”诺曼回答。他又坐了下来。“实际上,我确实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你是否认为这些讯息与我们见到的这些动物之间有关系?”
“为什么?”
“在我们收到螺旋形讯息符号之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哈里说,这是因为那个东西——这个大名鼎鼎的‘它’——认为我们是用螺旋形的方式思考问题的。‘它’可能是用螺旋形方式思维,因此‘它’假设我们也是如此。大球是圆的,对不对?而我们也不断看到辐射状对称动物,水母啦,鱿鱼啦!”
“这个想法有道理,”贝思说道,“然而鱿鱼不是辐射状对称动物,章鱼是的。唔,鱿鱼和章鱼一样,也有圆的环形触须。不过鱿鱼是左右对称性动物,两边对称,就像我们人一样。还有那些虾子。”
“不错,那些虾子。”诺曼早已忘记那些虾子了。
“我看不出那球状物与这些动物之间的联系。”贝思说道。
他们又听到了敲击声,轻轻的,富有节奏。诺曼坐在椅子上,意识到也能感受到这种敲击,就像一种轻轻的碰撞。“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听上去像是来自外面。”
诺曼站起身向舷窗走去,这时内部通信系统响了起来,他听到巴恩斯在说话:“全体人员,注意收听通讯讯息。全体人员收听通讯讯息。亚当斯博士已破译密码。”
哈里没有立即把讯息告诉他们。他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坚持要一步步地按破译程序进行解释。他说道,一开始他以为这种讯息也许是表示某种通用的常数,或者是某种物理定律,用以作为一种开始对话的方式。“但是,”哈里说道,“这也完全可能是一种图解性的表述——一种图像的密码——提出巨大的问题。毕竟,图像是什么呢?我们在平面上画图,譬如在纸上画图。我们在一幅图中用我们称之为X和Y的坐标轴线来确定位置。垂直坐标轴和水平坐标轴。然而另一种生灵也许会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和制作图像。这种图像也许以多维的形式呈现。譬如说,它也许是从它的中央向外扩展。因此,这种密码可能非常难解。我一开始进展得很慢。”
后来,哈里得到同样的讯息,其数字顺序上有间隔,这时他开始怀疑,这电码是代表一个个分离的讯息——使人联想到一个个的词汇,而不是图像。“现在词汇密码分成几类,由简单至复杂。我们无法立即知道应该使用哪种译码法。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出了其中的奥妙。”
他们迫不及待地等他说出其中的奥妙。
“干吗要使用一种代码?”哈里反问道。
“干吗要使用代码?”诺曼问道。
“是呀。要是你设法与某人交谈,你并不使用代码。代码总是用来作为进行秘密交际的方式。所以,这种生灵或许认为是在直接交际。但在与我们交谈时,实际上却犯了某种逻辑错误。它在创造一种事先并不打算使用的代码。那表明,这种无意中使用的密码或许是一种代码,用数字来代替字母。当我找到这些词汇间的空隙时,我开始设法采用频率分析的方法,将数字比作字母。在英语中最常用的字母是“e”,其次是“t”,然后再往下排。作频率分析时,你就利用这一事实来分解密码。于是我便寻找最常用的数字。然而我又遇到了障碍。事实上,即使是像2-3-2这样一组简短的数字,也可以代表许多种可能的密码:2,3,2;2-3,2;2,3-2;或是232,稍长些的一组数字就具有更多的可能性了。”
他说,于是他便坐在电脑前,思索着这些螺旋形排列的讯息。他突然看了一下键盘。“我开始纳闷,外星人用我们的键盘——那一排排安装在设备上,用来让人按的象征符号——会做出什么举动。对于另一种动物来说,这种装置多么令人疑惑不解!瞧,”他说道,“通常使用的键盘,字母是这样排列的。”他拿起写字簿。
12 3 4 5 6 7 8 9 0
tab Q W E R T Y U I O P
caps A S D F G H J K L;
shift Z X C V B N M,.?
“于是,我就想象,一种传递螺旋形排列讯息的键盘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们打交道的这种动物似乎喜欢螺旋形排列讯息。同时我开始用同心圆的方式来安排键盘。
“这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并不存在这种排列方式,不过最后还是成功了。”他说道,“瞧这儿,数字呈螺旋形从中心向外推出。G是1,B是2,H是3,Y是4等等。看到了吗?就是像这样。”他飞快地用铅笔写下数字。
1 2 3 4 5 612 711 8 9 0
tab Q W E R13 T5 Y4 U10 I O P
caps A S D14 F6 G1 H3 J9 K L;
shift Z X C15 V7 B2 N8 M,.?
“它们就是保持螺旋形方式向外伸展——M是16,K是17等等。因此,我明白了那个讯息。”
“讯息中说了什么,哈里?”
哈里犹豫了一下。“我得说,这讯息很奇特。”
“你是什么意思,‘奇特’?”
哈里从他的黄色写字簿上又撕下一张纸,递给了他们。诺曼读了这段讯息:
喂,你好吗?我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叫杰里。
首次交流
“唔,”特德最终说道,“这根本就不是我事先预料的。”
“这看上去幼稚得很,”贝思说道,“就像那种给孩子看的老式儿童读物。”
“真像那种玩意儿。”
“也许你翻译错了。”巴恩斯说道。
“绝不会错。”哈里说道。
“哦,这个外星人似乎像个白痴。”巴恩斯议论道。
“我也非常怀疑,他是个傻瓜。”特德说道。
“你当然会怀疑,”巴恩斯说道,“愚蠢的外星人会把你整个儿理论全破除掉。不过这件事值得思考,不是吗?一个愚蠢的外星人,准有些蠢家伙。”
“我怀疑,”特德说道,“任何一个能控制球形太空船这种高技术产品的外星人会是个笨蛋。”
“那么你还没有注意到所有那些驾车回家的笨蛋呢。”巴恩斯说道,“老天爷,在花费那么多精力后说:‘你好吗?我很好。’老天爷!”
诺曼说道:“我觉得这种讯息并不意味着缺乏智慧,哈罗德。”
“恰恰相反,”哈里说道,“我认为这个讯息十分高明。”
“我倒要洗耳恭听你的高见啰。”巴恩斯说道。
“讯息的内容看上去当然很幼稚,”哈里说道,“不过你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它具有高度的逻辑性。一段简单的电文没有歧义,态度友好,毫不使人恐惧。发出这样的电文是很有道理的。我认为,他在用一种极其简单的方法与我们接触,就像我们会用这种方式接触一条狗一样。你知道,就是伸出你的一只手来,任那条狗嗅呀嗅呀,然后它便习惯你了。”
“你是说,他像对待狗那样对待我们?”巴恩斯反问道。
诺曼思忖道,巴恩斯说话已文不对题。他脾气变得急躁,因为他已产生恐惧感;他感到不能胜任了。或者说,也许他感到对方超越了权力范围。
“不,哈罗德,”特德说道,“他只是从简单的层次开始。”
“唔,这很简单,行呀。”巴恩斯说道,“老天爷,我们和外太空来的外星人发生了接触,而且他说他的名字叫杰里。”
“我们不要匆忙下结论,哈罗德。”
“也许这是他的姓,”巴恩斯满怀希望地说道,“我是说,我在给太平洋艇队司令的报告中,是否要说在我们进行深水考察,要去会一个名叫杰里的外星人时,有一个人死亡了?他的名字可以听上去更悦耳些。叫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杰里。”巴恩斯说道,“我们能问他吗?”
“问他什么?”哈里问道。
“他的全名。”
特德说道:“我个人觉得,我们应当进行更为实质性的谈话——”
“——我想知道他的全名,”巴恩斯说道,“用来写报告。”
“行啊,”特德说道,“全名,职位,还有序列号。”
“我想提醒你,菲尔丁博士,这儿由我负责。”
哈里说道:“首先我们得瞧瞧,他是否会和我们交谈。我们来给他第一组数字。”
他按着键盘:
00032125252632
一阵间歇,接着来了回答:
00032125252632
“行啊,”哈里说道,“杰里正听着呢。”
他在写字簿上做了些记录,然后又按了一系列数字:
0002921 301321 0613182108142232
“你在说什么?”贝思问道。
“我们是朋友。”哈里回答道。
“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问他到底叫什么来着。”巴恩斯说道。
“等一下。一次只能一件事。”
特德说道:“要知道,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姓。”
“毫无疑问,”巴恩斯说道,“他的真名不是杰里。”
回答显示了出来:
0004212232
“他说‘是的’。”
“是的,是什么?”巴恩斯问道。
“就是‘是的’。我们来瞧瞧,我们能不能让他转换成使用英语字母。如果他使用字母,而不是使用他的数码,交流起来就容易多了。”
“你将怎样让他使用字母呢?”
“我们将向他表明,两者是一样的。”哈里回答道。
他按下键钮:
00032125252632=HELLO(你好)
停了不久,屏幕上闪了起来:
00032125252632=HELLO(你好)
“他不明白。”特德说道。
“是的,看来是不明白。让我们再试一组数字。”
他按下键钮:
0004212232=YES(是的)
屏幕上出现答话:
0004212232=YES(是的)
“他确实一点儿也不懂。”特德说道。
“我原以为他有多聪明呢。”巴恩斯说道。
“给他一个机会,”特德说道,“毕竟,他说的是我们的语言没错,并没有倒过来。”
“倒过来,”哈里说道,“好主意。我们倒过来试试,看他能不能用那种方式来推断对等关系。”
哈里又按动键钮:
0004212232=YES YES=0004212232
他们注视着屏幕。长时间的停顿,什么也没出现。
“他在思考吗?”
“谁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不作回答?”
“让我们给他一个机会,哈罗德,行吗?”最终出现了回答:
YES=0004212232 2322124000=SEY
“呃。他以为我们在给他显示镜中的影像。”
“真笨,”巴恩斯说道,“我知道他是笨蛋。”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让我们设法给他一个更完整的陈述句,”哈里说道,“给他更多进行分析的资料。”
哈里按着键钮:
0004212232=0004212232 YES=YES
0004212232=YES
“一个三段论,”特德说,“很好。”
“一个什么?”巴恩斯问道。
“一个逻辑命题。”特德说道。
回答显示出来了。=,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巴恩斯问道。
哈里微微一笑。“我认为他在跟我们玩游戏。”
“跟我们玩游戏?你把这称作玩游戏?”
“是的,我称作玩游戏。”哈里回答说。
“你的真正意思是他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对受压状态的反应。”巴恩斯眯起了他的双眼。“他只是故意做出愚蠢的样子。”
“也许他在考验我们有多聪明,”特德说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很蠢,哈罗德。”
“不要胡思乱想。”巴恩斯说道。
“不,”哈里说道,“问题是,他确实做出了孩子的举动,试图跟我们交朋友。孩子们设法交朋友时,总是从一起玩耍开始的。我们也来试着开点玩笑。”
哈里坐在控制板前,按着键钮:-=-=-
回答迅速出现:,,,
“机灵得很,”哈里说道,“这个家伙十分机灵。”
他又飞快地按动键钮:=,=
回答出现:7&7
“你感到很快活吧?”巴恩斯说道,“因为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他很清楚我的意图。”哈里说道。
“我很高兴有人明白您的意图。”
哈里接着键钮:
PpP
回答出现:
HELLO(你好)=00032125252632
“好了,”哈里说道,“他感到厌倦了。游戏到此结束。让我们转为直接使用英语。”
哈里按动键钮:
YES
回答出现:
0004212232
哈里按下键钮:
HELLO(你好)
出现一个间歇,接着:
我很高兴和你认识。我向你保证我确实十分快活。
屋子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吭声。
“好吧,”巴恩斯最后说道,“让我们开始动手。”
“他很有礼貌,”待德说道,“十分友好。”
“除非这是装出来的。”
“他干吗要装模作样?”
“别天真幼稚啦。”巴恩斯说道。
诺曼望着屏幕上的那些线条。他的反应与其余的人都不同——他惊奇地看到了感情的表达。这个外星人具有感情吗?他猜想,也许并不具有。那些相当花哨、古老的言词使人联想到一种被采用的调子……杰里说起话来就像古代传奇故事中的角色。
“唔,女士们,先生们,”哈里说道,“在人类历史上,你们第一次与外星人发生了联系。你们想问它什么?”
“他的名字。”巴恩斯飞快地说道。
“除了他的名字,哈罗德。”
“当然还有比问他的姓名更加重要的问题。”特德说道。
“我不明白,你干吗不问他——”
屏幕上出现了字母:
你是墨西哥的独立船只吗?
“老天爷,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也许在我们的船上有墨西哥制造的东西。”
“诸如什么?”
“也许是洋芋片。”
你是美国生产的实体吗?
“那家伙等不及我们的回答了。”
“谁说他是个家伙?”贝思问道。
“哦,贝思。”
“也许杰里是杰拉尔丁的简称。”
“现在别争,贝思。”
你是美国生产的实体吗?
“回答他。”巴恩斯说道。
我们是的。你是谁?
一段很长的间歇,接着:
我们是。
“我们是什么?”巴恩斯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屏幕,一边问道。
“哈罗德,放轻松些。”
哈里按动键钮:我们是从美国来的实体们。你是谁?
实体们=实体?
“我们得说英语,”特德说道,“这太糟糕了。我们怎样才能教会他复数概念呢?”
哈里按下键钮:不对。
你们是一个许多实体?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了。他以为我们是一个实体的许多部分。”
“唔,帮他弄清楚。”
不,我们是许多独立的实体。
“你可以再说一遍。”贝思说道。
我明白。是否有一个控制的实体?
特德笑了起来。“瞧,他在问呢!”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巴恩斯说道。
哈里解释道:“他是说,‘介绍我跟你们的负责人说话’。他在问由谁负责。”
“我是负责人,”巴恩斯说道,“你告诉它。”
哈里按动键钮:有,控制实体的是哈德·C·巴恩斯舰长。
我明白了。
“有个‘罗’字,”巴恩斯烦躁地补充道,“哈罗德中有个‘罗’字,是哈罗德。”
“你要我重打一遍吗?”
“算了,问问看他是谁。”
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
“好,”巴恩斯说道,“那么,只有一个。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你从哪儿来?
我从一个地方来。
“问他名字,”巴恩斯说道,“那个地方的名字。”
“哈罗德,名字很容易搞糊涂。”
“我们得通这个家伙讲清楚!”
你来的那个地方在哪儿?
我在这儿。
“这我们知道。再问他一遍。”
你开始的那个地方在哪儿?
特德说道:“这不是通顺的英语,‘你开始的那个地方’。要是把这种交换意见公布出来,看上去会像个傻瓜。”
“我们公布的时候,会把它修改得正确无误。”
“但是你不能那样做,”特德十分气恼地说道,“你不能改变这种无价的科学的相互交往。”
“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会有。你们这些家伙把这叫什么来着?‘改动数据’。”
哈里又在按动键钮。
你开始的那个地方在哪儿?
我们意识出发。
“意识?是颗行星,还是什么?”
意识在哪儿?
意识在。
“他使我们看上去像一群傻瓜。”巴恩斯说道。
特德说:“我来试试。”
哈里走到一边,特德按动键钮:你曾经旅行吗?
是的。你曾经旅行吗?
是的。特德按着键钮。
我旅行。你旅行。我们一起旅行。我很快活。
诺曼思忖道,他说他很快活。又一次感情的表露,而且这一次似乎不是来自书本。这种陈述显得直截了当、真切自然。这是否意味着这个外星人具有感情?或者,他只是假装具有感情,是故意逗他们的,使他们轻松一点?
“别说废话了,”巴恩斯说道,“问他有关武器的事。”
“我怀疑他是否懂得武器这个概念。”
“每个人都懂得武器的概念,”巴恩斯说道,“防卫是生活中的一个事实。”
“我得抗议这种观点,”特德说道,“军人总是武断地认为,其他人也都像他们一样。这个外星人也许压根儿没有半点儿武器或防卫的概念。他或许来自一个认为防卫是毫无意义的世界。”
“既然你听不进去,”巴恩斯说道,“我就再说一遍。防卫是生活中的一个事实。如果杰里具有生命,他就会有防卫的观念。”
“我的老天爷,”特德说道,“现在你把你对防卫的看法提升为普遍的生命原则了——防卫成了有生命的物体的必然特征。”
巴恩斯说道:“你认为不是这样吗?你怎么看待细胞膜?怎么看待免疫系统?怎么看待你的皮肤?怎么看待伤口愈合?每个有生命的动物,都必须保持其形体周边的健全和完整。那就是防卫。没有防卫就没有生命。我们无法想象动物不具备自我防卫的形体界限。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任何有生命的动物都懂得防卫。现在你问他。”
“我觉得舰长讲得有道理。”贝思说道。
“或许吧,”特德说道,“不过我拿不准我们是否应当把也许会导致妄想症的观念介绍给……”
“——我是这儿的负责人。”巴恩斯说道。
这时屏幕上印出一行字:
你们这次旅行离你们的所在地很远吗?
“告诉他,要他等一会儿。”
特德按动键钮:请等待。我们正在谈话。
是的,我也一样。我很高兴能和许多美国制造的实体谈话。我很乐意这样做。
谢谢。特德按动键钮。
我很高兴与你们这些实体接触。和你们谈话很快乐。我非常乐意这样做。
巴恩斯说道:“我们要停机了。”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行字:别停机。我非常乐意这样做。
诺曼思忖道,我敢保证,他在过了300年隔离生活后,很想与别人聊聊。或许他的隔离时间更久些吧?他在搭乘这艘太空船之前,是否已在太空中漂浮了几千年?
这种想法使诺曼产生了一连串的问题。倘若这个外星球实体具有感情——他看上去确实如此——那么也就可能具备所有的不正常情感反应,包括神经官能症,甚至是精神病。大多数人被放在隔离的环境中,很快就会产生严重的不安。这个生灵已经被隔离了几百年。在这段时间里,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事?他是否变得神经过敏?这是不是他显得幼稚而如今又一个劲儿提要求的原因?
别停机。我非常乐意这样做。
“老天爷,我们得停机啦。”巴恩斯说道。
特德按动键钮:我们现在要停机,和我们的实体互相商议一下。
不需要停机。我不喜欢停机。
诺曼思忖,他发现了一种脾气很坏、性子急躁的腔调,也许甚至有点儿专横。我不喜欢停机——这个外星人听起来像路易十四。
我们必须这样做。特德按动键钮。
我不希望这样做。
我们必须这样做,杰里。
我明白。
屏幕上变得一片空白。
“这样好一些,”巴恩斯说道,“现在我们重新组合,并构思一个游戏计划。我们想对这个家伙问些什么?”
“我认为我们最好承认,”诺曼说道,“他对我们的相互作用表现出情感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贝思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觉得,我们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要把感情因素考虑进去。”
“你想对他作心理分析吗?”特德问道,“要把他放在躺椅上,设法找出他童年不幸的原因?”
诺曼费劲地压抑住内心的愤懑。在那种幼稚的外表下是一个男孩子,他思忖道。“不,特德,但是,倘若杰里确实具有情感,那么我们最好考虑到他反应中的心理成分。”
“我不是想冒犯你,”特德说道,“不过,我个人认为,心理学在此无多大帮助。心理学不是一门科学,这是一种迷信或是宗教的形式,它根本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理论,也没有任何过硬的数据可引证。它什么都是模棱两可的。所有这种对情感的强调——你可以谈论任何有关情感的事儿,而且无人能证明你是错的。作为一个天体物理学家来说,我认为情感问题并不重要。我认为这些问题无足轻重。”
“许多高级知识分子都会同意的。”诺曼说道。
“是呀,唔,”特德说道,“我们在这儿和一个更高明的学者打交道,对不对?”
“一般说来,”诺曼说道,“那些不注重自己感情的人,往往倾向于认为感情无关紧要。”
“你是说我不注重自己的感情?”特德反问道。
“倘若你认为情感无关紧要,你就是不注重感情。”
“我们能不能以后再争论这个问题?”巴恩斯说道。
“这真是子虚乌有,全凭人们想象。”特德说道。
“你干吗不明说自己的意思,”诺曼气愤地说道,“而要引证别人的话呢?”
“现在你是在进行人身攻击了。”特德说道。
“哦,我至少还没有否认过你的研究领域是有用的,”诺曼说道,“尽管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出相反意见。天体物理学家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到遥远的太空,作为逃避现实生命世界的手段。既然天体物理学中还没有任何东西最后被证明——”
“——那完全是捏造的。”特德说道。
“——够啦!够啦!”巴恩斯用拳头捶着桌子,一边说道。他们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诺曼还是满腔怒火,然而他也感到窘迫。特德使我恼火了,他思忖道。他终于使我发脾气了。而且他以最简单的方法达到了目的,那就是攻击我的研究领域。诺曼心里纳闷,为什么他的攻击奏效了。在他这一生中,他在大学里一次又一次地不得不听着“理性的”科学家们——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们——耐心地对他解释心理学其实算不了什么,可是与此同时,这些家伙却一次又一次地离婚,他们的妻子婚外情不断,他们的孩子屡屡自杀或吸毒。他对这些争论早就不理会了。
然而特德却使他变得气急败坏。
“——回到目前要处理的事务上来,”巴恩斯说道,“问题是:我们想问这个家伙什么?”
我们想问这个家伙什么?
他们盯着屏幕。
“呃——噢。”巴恩斯说道。
呃噢。
“这是不是我的意思?”
这是不是我所认为的意思?
特德猛地推一下控制台,站起身来。他大声问道:“杰里,明白我现在说的话吗?”
能,特德。
“了不得,”巴恩斯摇摇头说道,“真是了不得。”
我很快活。
二
与外星人谈判
“诺曼,”巴恩斯说,“我记得你在报告中谈过这问题,是吗?外星人有可能洞悉我们的想法。”
“我提到过。”诺曼说道。
“那么你提出了什么建议呢?”
“我没有任何建议。这只是国务院要求我算进去的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把它写在报告中了。”
“你在报告中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吗?”
“没有。”诺曼说道,“说实话,我当时认为,这种想法完全是开玩笑。”
“但这不是玩笑。”巴恩斯说道。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直盯着屏幕。“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别害怕。
“他听得到我们所说的一切,这么表态不错。”他望着屏幕。“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杰里?”
是的,哈罗德。
“真糟糕。”巴恩斯说道。
特德说:“我认为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进展。”
诺曼问道:“杰里,你能了解我们的想法?”
能,诺曼。
“哦,老兄,”巴恩斯说道,“他能了解我们的想法。”
也许并不能够,诺曼思忖道。他紧皱双眉,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杰里,你能听到我吗?
屏幕上仍然是一片空白。
杰里,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屏幕上毫无变化。
也许是一种视觉意象,诺曼思忖道。也许他能接受视觉意象。诺曼企图在脑海里寻找某种可以看到的景象。他选择了一个热带的沙滩,然后是一棵棕榈树。那棵棕榈树的意象十分清晰,但他接着想到,杰里不会知道什么是棕榈树的。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诺曼思忖道,他应当选择某种杰里曾经历过的东西。他决定想象一颗有光环的行星,就像土星一样。他皱起眉头:杰里,我向你输送一幅图像。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把思绪集中在土星的意象上——一个带有光环、明亮的黄色圆球挂在漆黑的太空中。他使这个意象持续了10秒钟,然后又向屏幕望去。
屏幕上还是没有变化。
杰里,你在那儿吗?
屏幕上依然是一片空白。
“杰里,你在那儿吗?”诺曼出声问道。
在,诺曼。我在这儿。
“我认为我们不应当在这里谈话,”巴恩斯说道,“也许,我们去另一个简体,打开水龙头……”
“就像反间谍电影中那样?”
“值得试一下。”
特德说道:“我认为我们现在这样对待杰里是不公平的。如果我们觉得他侵犯了我们的隐私,我们干吗不告诉他呢?干吗不要求他别这样做?”
我并不想侵犯。
“让我们正视现实,”巴恩斯说道,“这家伙对我们的了解,超过了我们对他的了解。”
是的,我知道许多关于你们这些实体的事情。
“杰里。”特德喊道。
嗳,特德。我在这儿。
“请别打扰我们。”
我不希望这样做。我和你们聊天很快活。我很乐意和你们聊天。让我们再谈谈。我希望如此。
“显然,他不会听从解释。”巴恩斯说道。
“杰里,”特德说道,“你必须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
不。那不可能。我不同意。不!
“现在那狗杂种露出真面目了。”巴恩斯说道。
孩子王,诺曼思忖道。“让我试试。”
“悉听尊便。”
“杰里。”诺曼招呼道。
嗳,诺曼。我在这儿。
“杰里,和你谈话我们感到兴奋。”
谢谢。我也很兴奋。
“我们希望和你作一段长时间的谈话,杰里。”
很好。
“我们很钦佩你的天赋与才能。”
谢谢。
“我们知道你具有巨大的能力,了解所有的事情。”
确实如此,诺曼。是的。
“杰里,既然你善解人意,你当然明白,我们这些实体必须在没有你在场的情况下,进行内部讨论。与你会面这件事,使我们面临复杂的局面,因此我们必须内部商议一下。”
巴恩斯在摇头。
我也有许多事情要谈。我非常乐意和你们这些实体谈话,诺曼。
“是的,我们明白,杰里。但是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我们需要自个儿商议。”
别害怕。
“我们不害怕,杰里。我们不太自在。”
别不自在。
“我们没办法,杰里……我们就是这样。”
我非常乐意和你们这些实体谈话,诺曼。我很高兴。你们也高兴吗?
“是的,很高兴,杰里。不过,你瞧,我们需要——”
好,我很高兴。
“我们需要自个儿商议。请暂时别听我们说话。”
我冒犯你们了吗?
“不,你很友好,也很讨人喜欢。只是我们需要在你不在场的情况下自个儿商议一会儿。”
我明白你们需要这样做。我希望你们和我相处感到自在。我将答应你们的要求。
“谢谢你,杰里。”
“应该的,”巴恩斯说道,“你以为它真的会做到吗?”
我们将中断片刻,从我们的发起人那儿听取消息,然后立即回来。
屏幕上变成一片空白。
诺曼不由自主地笑了。
“真迷人,”特德说道,“显然,它一直在观测屏幕信号。”
“在水下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我们做不到,不过看来它能做到。”
巴恩斯说道:“我知道它还在收听。我知道它在听着。杰里,你还在那儿吗?”
屏幕上空白一片。
“杰里?”
什么也没发生,屏幕上仍然没出现任何字母。
“它走了。”
“唔,”诺曼说道,“你们刚才看到的,就是心理学在发挥作用。”他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些话。他还在对特德生气。
“我很抱歉。”特德开口说。
“没关系。”
“不过我只是认为,对较高级的生灵来说,感情确实不重要。”
“我们别再争论这个问题啦。”贝思说道。
“问题的关键是,”诺曼说道,“感情和理智是毫不相关的。它们是大脑中不同的部位,甚至是互相分开的大脑部位,而且它们之间互不交流,那就是理性认知发挥不了作用的原因。”
特德问道:“理性认知发挥不了作用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害怕的成分。
“在许多情况下是这样。”诺曼说道,“要是你读一本关于如何骑自行车的书,你能知道如何骑自行车吗?不,你不会。你想读什么便可以读什么,但是你仍然得去户外学骑车。你学习骑车的那部分大脑与你阅读驾车技术的那部分大脑是不同的。”
“那么这种说法和杰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知道,”诺曼说道,“一个头脑精明的人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在感情问题上犯错误。倘若杰里真的是感情动物——而不是故意装作具有感情——那么我们不仅需要对付他的理智方面,而且还得对付他的感情方面。”
“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事。”特德说道。
“并非真是这样。坦白说,要是杰里是个冷淡的、毫无感情色彩的生灵,我会高兴得多。”
“为什么?”
“因为,”诺曼说道,“如果杰里强大无比,而且又具有感情,就会出现一个问题,要是杰里疯了,那会出现什么局面?”
莱维
小组的成员纷纷走散。哈里刚才一直致力于解密码,现在感到精疲力竭,立即上床睡觉去了。特德去C号筒体,把他个人对杰里的观察用电脑记录下来,为他打算写的那本书积累素材。巴恩斯和弗莱彻到E号筒体制订作战策略,准备外星人万一决定发动进攻时使用。
蒂娜在那儿待了一会儿,以她精确且井井有条的方式调整着监视器。她在一块诺曼从未见过的控制板上花了很多时问。板上有气体-电浆体状态①屏幕,不停地闪出明亮的红光。
①plasma,巨观电中性游离气体,其运动主要受电磁力支配,并表现出显著的集体行为。电浆体通常被称为物质的第四态。
“这是干什么的?”贝思问道。
“EPSA,外环形阵列感测器。我们有各种特性的主动和被动感测器——热感测器、音响感测器、压力波感测器——环绕居留舱能排成一圈。巴恩斯舰长要求重新安放,使它们全部发生作用。”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长官。他的命令嘛。”
内部通信系统响了起来。巴恩斯说道:“钱技师立即来E号筒体,把这儿的内部通信系统关上。我可不希望杰里听见我们这些计划。”
“是,长官。”
贝思说道:“这个患狂想症的蠢驴。”
蒂娜收拾好她的图纸,匆匆离开了。
诺曼和贝思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在居留舱的某个地方发出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然后是一阵寂静。接着他们又听到了敲击声。
“这是什么声音?”贝思问道。“听上去像是在居留舱内的什么地方。”她走到舷窗前,向外望去,用手轻轻地隔着舷窗弹着外面的一片海水。“呃—哦。”她说道。
诺曼也跟着望去。海底铺展着一个细长的阴影,随着敲击的声响,一前一后地来回晃动着。那影子已扭曲得面目全非,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他所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只人手的阴影,一只人手。
“巴恩斯舰长,你在那儿吗?”
没有回答。诺曼又使劲地按着内部通信系统的开关。
“他把内部通信系统的线路切断了,”贝思说道,“他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认为外面那个人还活着吗?”诺曼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也许活着。”
“我们走。”诺曼说道。
诺曼滑动着穿过居留舱底部的舱门,摔倒在一片松软泥泞的漆黑海底。他感到头盔中干燥且带有金属味的压缩空气不停地进入鼻孔,海水冷得刺骨,把身子都冻僵了。过了片刻,贝思也滑落在他身后。
“没事吧?”贝思问道。
“很好。”
“我没见到任何水母。”贝思说道。
“是的,我也没见到。”
他们从居留舱下钻了出来,转过身子,朝后望去。居留舱的灯光直射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无法看清上面的筒体轮廓。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富有节奏的撞击声,但仍然无法确定声音的位置。他们在居留舱的柱子下走着,一直走到很远处,眯起眼凝视着光亮处。
“在那儿。”贝思说道。
在他们头上10英尺处,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躯体嵌在灯座的托架中。那躯体随着水流慢慢地摆动,亮黄色的头盔有规律地撞击着居留舱的舱壁。
“你能看出是谁吗?”诺曼说道。
“看不出。”那灯光径直向他脸部照来。
诺曼爬上一根在海底支撑居留舱的柱子。柱子的金属表面像是一层滑腻腻的褐色海藻。他的靴子老是往下打滑,后来他才看到柱子上有现成的踩脚槽。接着他爬起来就自在多了。
这时,那躯体的双脚就在他的头顶上晃来晃去。诺曼又往上攀登一格,一只靴子挂住了与他头盔内压缩空气盒相连的软管。他把手伸到头盔后部,试图使自己摆脱那个躯体。那个身子颤动了一下。在令人恐怖的一刹那中,他以为这个躯体还活着。随后,那只靴子被他用手脱了下来。一只赤裸裸的脚——灰色的肉、发紫的指甲——往他面罩踢来。一阵恶心很快就过去了;诺曼对飞机坠毁的场面见得太多了,根本不会因此感到困扰。他甩掉了靴子,看着它向下往贝思漂去。他使劲拉着尸体的腿部。他感到那只腿软绵绵的。那身子脱离了托架,慢慢地往下沉去。他一把抓住尸体的肩部,又是一阵软绵绵的感觉。他把那尸体翻过来,这样就能看清脸部了。
“是莱维。”
她的头盔中注满了水。在她的面罩后面,他看到睁得大大的眼睛、张开的嘴巴,一副恐惧的样子。
“我够着她了。”贝思说道,一面把那躯体往下拽着。随后她喊着:“老天爷。”
诺曼爬下了柱子。贝思把尸体从居留舱旁移开,拖到光亮处去。
“她浑身软乎乎的,身体内的每块骨头好像都碎了。”
“我知道。”他也来到了灯下,和贝思站在一起。他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脱、一种冷漠和不相干的感觉。他认识这个女人;她在不久之前还是活生生的;她现在已经死去。可是,他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来观察这一切似的。
他把莱维的身子翻转过来。在她的制服左边有一道长长的裂口。他瞥见了一片模糊的血。诺曼弯下身子,仔细检查着。“是意外事故吗?”
“我看不是。”贝思说道。
“喂,抓住她。”诺曼提起她制服的边,有几条分开的裂口到了中间却连在一起。“这其实是个星状的裂口,”他说道,“你看到了吗?”
贝思后退了一步。“我看到了,是的。”
“怎么会这样,贝思?”
“我不——我说不准。”
贝思继续往后退去。诺曼细细端详着裂口,看着制服下的身子。“她身上的肉都给泡散了。”
“泡散了?”
“被嚼碎了。”
“老天爷。”
是的,肯定被咀嚼过,他思忖道,一面用手往裂口内探去。那伤口很特别:肌肉上留下了整齐的锯齿状伤痕。稀薄的淡红色血珠从他的面罩前漂过。
“我们走吧。”贝思说道。
“再等一会儿。”诺曼紧握那躯体的腿部、臀部和肩部。每个部位都是软软的,就像海绵一样。那躯体不知怎么搞的,几乎全被粉碎了。他可以摸到腿骨断成了几截。到底是什么把她弄成这样?他又重新摸她的伤口。
“我不想待在这儿。”贝思十分紧张地说道。
“一会儿就走。”
最初检查时,诺曼认为莱维的伤口是一种咬伤,但现在他却不确定了。“她的皮肤,”诺曼说道,“就像有一把粗锉刀从上面控过似的。”
一种细小的、白色的东西从他的面罩前漂过。他大吃一惊,猛地把头往后仰去。他一想到这是水母,整颗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不过随后他发现,它完全是圆形的,而且几乎是不透明的,差不多像高尔夫球那么大,从他身旁漂过。
诺曼看了一下四周。水中挂着一条条稀薄的黏液,还有许多白色的球体。
“这些是什么,贝思?”
“蛋。”诺曼从内部通信系统听到贝思正缓慢地大口吸气。“我们离开这儿吧,诺曼。求你了。”
“再过一秒钟就走。”
“不,诺曼,现在就走。”
他们从无线电里听到了警报,遥远且细弱无力,像是从居留舱内传来的。他们听到了人们讲话的声音,接着便是巴恩斯的声音,十分响亮。“你们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找到了莱维,哈罗德。”诺曼说道。
“唔,赶紧回来,见鬼,”巴恩斯说道,“感测器已经开动了。在外面的不仅仅是你们俩——不管和你们在一起的是什么东西,那家伙大得很。”
诺曼觉得自己反应迟钝、动作缓慢。“那莱维的尸体怎么办?”
“把尸体丢掉。马上回来!”
可是这躯体,诺曼呆呆地思忖着,他们得对这躯体采取些措施。他不能就这样扔下不管嘛。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诺曼?”巴恩斯说道。
诺曼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他模糊地感觉到贝思狠狠地一把抓住他,带着他往居留舱走。如今,水里已布满了白花花的蛋。警报器的尖叫声在他身边回旋。那声音十分响亮。接着他意识到:一次新的警报。这种警报深深震撼了他。
诺曼开始颤抖。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他企图说些什么,然而牙齿咬到舌头,嘴里一股血腥味。他觉得自己变得麻木,脑子怎么也转动不起来。一切都在以慢动作进行着。
当他们靠近居留舱时,诺曼看到那些蛋附在筒体上,黏得密密麻麻,看起来如同长满了白色的瘤。
“快!”巴恩斯吼叫道,“快!那种东西朝这边过来了!”
他们来到密封舱下,诺曼开始感到激流的冲击。密封舱外有个庞然大物。贝思把他往上一推,接着他的头盔窜出水面,弗莱彻用两条有劲的臂膀抓住了他。又过了一会儿,贝思也被拽了上来,舱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有人为他解下头盔。他听到了警报声,非常刺耳,震得他耳疼。现在他的整个身子一阵阵痉挛,砰砰地敲打着甲板。他们替他脱下制服,裹上一条银色的毛毯,紧紧抱住他,直到颤抖慢慢减弱,终于恢复了平静。尽管警报声不绝于耳,他仍突然进入了梦乡。
军事考虑
“这他妈的不是你的工作,原因就在于此,”巴恩斯说,“你无权做那些事情,压根儿无权。”
“莱维可能还活着。”贝思面对怒气冲冲的巴恩斯,平静地说道。
“可是她明明死啦。你们这样外出一趟,差点就又丢了两条非军事考察人员的性命。”
诺曼说道:“这是我的主意,哈罗德。”诺曼身上仍然裹着毯子,不过他们刚才给他喝了热饮料,让他休息了一阵子。现在他感到好多了。
“而你,”巴恩斯说道,“算你运气好,还活在世上。”
“我想我运气确实不错,”诺曼答道,“可是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这么回事,”巴恩斯使劲摇着一把小扇子,一面说道,“你衣服中的循环系统短路了,氦气使你全身迅速降温。再过两分钟,你就一命归天啦。”
“速度真快,”诺曼说道,“我没有意识到——”
“——你们这些家伙,”巴恩斯说道,“有一点我要说清楚,这儿可不是科学讨论会。这儿也不是水下度假旅馆,让你们可以随心所欲。这是军事行动,你们得老老实实地听从军事指挥。明白吗?”
“这是一次军事行动吗?”特德问道。
“现在是这样。”巴恩斯回答道。
“等一下。始终是吗?”
“现在是。”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嘛,”特德说道,“因为,倘若这是一次军事行动,我认为我们有必要知道这一点。就我个人而言,我可不希望牵涉——”
“——那么请走开。”贝思说道。
“——军事行动,就是说——”
“——嘿,特德,”巴恩斯说道,“你知道海军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不知道。不过我不明白——”
“——我来告诉你吧。一个深海居留装置,室内充满气体,带有全套供给维生系统,每小时大约要花费10万美元。到我们全部离开这儿时,整个项目要支出8千万到1亿美元。如果没有他们称之为‘对军方利益的慎重期待’,你不会从军方得到这么大一笔拨款的。情况就那么简单。没有拨款,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比如一件武器?”贝思问道。
“也许是这样,没错。”巴恩斯回答道。
“唔,”特德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
“——是这样吗?你会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汤加王国,我会对你说,‘特德,这儿的水下有一艘太空船,里面也许有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命,不过这是一次军事行动’。于是你就说,‘天哪,听到这些我很遗憾,别让我参加吧’!是不是?你会这样做吗,特德?”
“唔……”特德说道。
“那么你最好闭上嘴,”巴恩斯说道,“因为你这套装腔作势我已经看够了。”
“说得对,说得好。”贝思应道。
“我个人觉得,你过于紧张了。”特德说道。
“我个人认为,你是个道地的自大狂。”巴恩斯说道。
“等一下,诸位,”哈里说道,“首先,是否有谁知道莱维为什么要到舱外去?”
蒂娜回答道:“她是在执行TRL。”
“什么?”
“定时规定外出,”巴恩斯解释道,“这是定期值勤。莱维是埃德蒙兹的替补人员。埃德蒙兹死后,每12小时去一次潜艇就成了莱维的工作。”
“去潜艇?为什么?”哈里问道。
巴恩斯指着舷窗外。“你们看到那边的DH-7号吗?唔,在那个单筒体的旁边,是一个倒置的圆盖形棚体,棚体下面是潜水员留在那儿的一艘小型潜艇。”
“在诸如目前的情况下,”巴恩斯说道,“海军的规章制度要求,每过12小时,所有的带子和记录都得转移到潜艇上。这艘潜艇是TBDR类型的——定时去掉压载物后上浮——定时器定为每12小时一次。这样,如果每12小时没有某个人去那儿,放上最新的带子,按下黄色的‘延迟’按钮,潜艇就会自动去掉压载物,点燃发动机,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返回海面。”
“干吗要这样做?”
“如果在水下发生了什么灾难性事故——譬如说,我们所有人都出了事——那么12小时后,潜艇就会带着迄今为止所积累的全部录像带和磁带自动升到海面。海军会在海面上找到这艘潜艇,他们至少就能得到一部分我们在下面发生的情况的记录。”
“原来如此。这艘潜艇是我们水下作业的记录器。”
“你可以这么说,确实如此。不过,这也是我们的出路,我们唯一的紧急状况出口。”
“那么,莱维是要去潜艇啰?”
“是的,而且她肯定已去过那儿,因为潜艇仍然停留在原地。”
“她把带子转移到那儿,揿下了‘延迟’按钮,然后死在返回的途中。”
“是这样。”
“她是怎么死的?”哈里谨慎地望着巴恩斯问道。
“我们也不能肯定。”巴恩斯回答道。
“她的整个身子都被揉碎了,”诺曼说道,“就像一块海绵一样。”
哈里对巴恩斯说道:“一小时以前,你命令重新安放和调整外环形阵列感测器。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一小时前,我们得到了非常奇怪的读数。”
“什么样的读数?”
“舱外有某个东西。一个庞然大物。”
“可是这东西并没有触动警报器。”哈里说道。
“没有。这东西在警报器预定参数的范围之外。”
“你是说,这东西太大,以至于无法触响警报系统吗?”
“是的。在第一次假警报之后,这些设备全出了毛病。原先安置的警报器对那么大的东西毫无反应。那就是蒂娜为什么不得不重新调节这些设备的原因、”
“那么刚才又是什么触响了警报呢?”哈里又问道。“就是贝思和诺曼在舱外的时候。”
巴恩斯问道:“蒂娜,你说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是出现了某种动物的缘故。静悄悄的,体积十分庞大。”
“有多大?”
蒂娜摇摇头。“从电子仪器上出现的迹象来看,亚当斯博士,那家伙有整个居留舱那么大。”
三
战斗岗位
贝思把一颗白色的蛋塞到扫描显微镜的镜口下。“唔,”她透过接目镜仔细地看着,一面说道,“这肯定是海里的无脊椎动物。它的有趣特征是那层粘滑的外壳。”她用镊子对它拨弄着。
“这是什么?”诺曼问道。
“一种蛋白质。粘得很。”
“不。我是问,这是什么蛋?”
“我还不清楚。”贝思继续在观察检查着。但这时警报又响了起来,红灯又开始闪烁不停。诺曼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怖。
“或许又是一个假警报。”贝思说道。
“注意,全体人员,”巴恩斯通过内部通信系统说道,“全体人员,进入战斗岗位。”
“哦,胡说八道。”贝思说道。
贝思姿态优美地溜下梯子。诺曼跟在她后面,也笨拙地来到下面。在D号筒体的通信部门,他看到了熟悉的场景:所有人围聚在电脑旁,后面的盖板又被取下了。灯光还在闪烁,警报还在尖声叫着。
“怎么回事?”诺曼大声吼道。
“设备故障了。”
“哪个设备故障?”
“我们无法关掉警报器!”巴恩斯高声说道,“它打开了警报器,可是我们无法关上!蒂娜——”
“——在干活呢,长官!”
那个大个子工程师正蹲在电脑背后。诺曼看到她背部那宽阔的曲线。
“把这鬼东西移开!”
“把它移开,长官!”
“移开它,我听不到!”
听到什么?诺曼心里感到纳闷。这时,哈里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撞在诺曼身上。“老天爷……”
“这是紧急状态!”巴恩斯大叫道,“这是紧急状态!钱上士!声纳!”蒂娜就在巴恩斯身旁,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调节着侧面监视器的控制盘。她带上耳机。
诺曼瞧著录像监视器屏幕上的大球。球体闭合着。
贝思走到一个舷窗前,仔细地看着挡住窗户的白色物质。巴恩斯像个托钵僧似的在闪烁的红灯下来回转着,四处高声吼叫,恶声恶气地咒骂。
接着,警报声突然沉寂下来,红灯也不再闪烁。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弗莱彻直起腰来,叹了口气。
哈里说道:“我想,你是把它修好了。”
“嘘——”
他们听到声纳脉冲那轻微但持续的砰砰声。蒂娜用双手捂住耳机,全神贯注地听着,皱起了眉头。
没有任何人走动一步或者说一句话。他们紧张地站在那儿,倾听声纳传来的回声。
巴恩斯对大伙儿说道:“几分钟之前,我们收到了一个信号。从外面传来的。一个庞然大物。”
蒂娜最后说道:“我现在收不到那个信号,长官。”
“启动被动式声纳。”
“是,长官。启动被动式声纳。”
砰砰作响的声纳停止运转。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嘶嘶声。蒂娜调节着音量的大小。
“是水中听音器吗?”哈里低声问道。
巴恩斯点点头。“磁极玻璃感测器。全世界最先进的。”
他们都竖起耳朵听着,然而除了干篇一律的嘶嘶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在诺曼听来,这声音就像录音带中的杂音,时而伴有水流的油油声。要不是他浑身那么紧张,他一定会觉得这声音使人恼火。
巴恩斯说道:“这杂种聪明得很。它蒙住了我们,用粘乎乎的东西盖住了我们所有的舷窗。”
“不是粘乎乎的东西,”贝思说道,“是蛋。”
“晤,它们盖住了居留舱所有的舷窗。”
“那嘶嘶声一成不变地持续着。蒂娜拧了一下水中听音器的转盘。水中听音器发出了连续的劈啪声,就像是玻璃纸被揉皱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这是什么声音?”特德问道。
贝思说道:“鱼。在吃东西。”
巴恩斯点点头。蒂娜又在拧动转盘。“排除这声音。”他们又听到了千篇一律的嘶嘶声。屋子里的紧张气氛松弛了下来。诺曼感到很累,便坐下了。哈里坐在他的身旁。诺曼注意到,哈里的表情与其说是露出关注的神色,还不如说是陷入了沉思。在屋子的另一头,特德站在舱门的旁边,咬着嘴唇。他看上去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这时,响起了电子元件柔和的嘟嘟声。
显示在气体-电浆体屏幕上的指示线跳了起来。
蒂娜说道:“我在周边的上升热气流上找到了一个实体。”
巴恩斯点点头。
“方向呢?”
“东方。来了。”
他们听到了金属发出的当啷声。接着又是当啷一声。
“那是什么声响?”
“栅极。它在撞击栅极。”
“撞击栅极?听上去像是在拆除栅极。”
诺曼记起了那道栅极。那是由3英寸粗的管子组成的。
“一条大鱼?鲨鱼吗?”贝思问道。
巴恩斯摇摇头。“它的活动情况不像鲨鱼。它太大了。”
蒂娜说道:“同轴周边上升热气流。它还在靠近。”
巴恩斯说道:“启动主动式声纳。”
“砰!”屋子里响起了声纳的回音。
蒂娜说道:“目标已找到,距离100码。”
“描述一下。”
这时响起一连串急促的声纳回音:砰!砰!砰!砰!接着一阵停顿,然后又响起:砰!砰!砰!砰!
诺曼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弗莱彻俯下身子,低声说道:“声纳会把外面几个发送器的讯息组成一幅具体的图画,供你好好观察。”他从她的呼吸中闻到一股酒味。他思忖道:她从哪儿搞来的酒?
砰!砰!砰!砰!
“塑造形象。90码。”
砰!砰!砰!砰!
“形象塑造完毕。”
大伙儿的目光都转向屏幕。诺曼看到一团模糊不清、质地不均匀的东西,但他看不出其中的名堂。
“老天爷,”巴恩斯说道,“瞧它有多大呀!”
砰!砰!砰!砰!
“80码。”
砰!砰!砰!砰!
又一个图像出现了。现在这团东西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它的斑纹朝另一个方向,四周变得更加分明。然而对诺曼来说,依然是莫名其妙。一团带有条纹的东西……
“天啊!它有30英尺,40英尺那么宽!”巴恩斯说道。
“世界上没有这么大的鱼。”贝思说道。
“是鲸鱼吗?”
“这不是鲸鱼。”
诺曼看到哈里大汗淋漓。哈里取下眼镜,用连裤工作服擦着镜片。然后他又重新戴上,把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镜架又滑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诺曼,耸耸肩。
砰!砰!砰!砰!
“30码。”
砰!砰!砰!砰!
“30码。”
砰!砰!砰!砰!
“他在30码停住了,长官。”
砰!砰!砰!砰!
“仍然停在那儿。”
“关上主动式声纳。”
他们又重新听到水中听音器的嘶嘶声,接着发出一个清晰的声音。诺曼的眼睛在冒火。汗珠淌入了他的眼中。他用工作服的袖子擦着前额。其余的人也都满头大汗。紧张的气氛让人无法忍受。诺曼又瞥了一眼录像监视器。那大球依然紧闭着。
他听到了水中听音器的嘶嘶声。一个低微的磨擦声,犹如一个沉重的麻袋从木制地板上拖过的声音。然后又是嘶嘶声。
蒂娜小声问道:“还想看看它的影像吗?”
“不要了。”巴恩斯说道。
他们倾听着。又是磨擦声。沉寂了一阵子,随后是汩汩的流水声,很响,很近。
“老天爷,”巴恩斯细声说道,“它就在外面。”
居留舱一侧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屏幕亮了起来。
我来了。
第一次撞击来得十分突然,把他们全都掀倒在地。他们摔了下来,在地板上打滚。在他们的四周,舱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声音高得叫人感到恐惧。诺曼急忙站起身来——他看到弗莱彻的前额在淌血——这时,第二次撞击又来了。诺曼被掀到一边,撞在舱壁上。他的头部撞在金属舱壁上时,舱壁当嘟响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巴恩斯又倒在他身上,一边嘟嘟哝哝地咒骂着。巴恩斯在挣扎着起身时,把手按在了诺曼的脸上;诺曼又一下子滑倒在地板上;一台录像监视器在他身旁摔得粉碎,冒出了许多火花。
这一次,居留舱就像一幢地震时的建筑物那样左右摇晃着。他们一个个抓住控制台、仪表板和门框来保持身体平衡。可是最使诺曼感到可怕的,是那种噪音——当居留舱的筒体在它的系泊处摇晃时,它的金属外壳便会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吱吱嘎嘎声。
那家伙使整个居留舱都晃动起来。
巴恩斯在屋子另一头,踉踉跄跄地设法朝舱门走去。他的一条臂膀上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淌;他在大声发布命令,可是诺曼除了可怖的金属撕裂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他看到弗莱彻费劲地穿过舱门,接着是蒂娜。随后巴恩斯也千方百计穿了过去,舱门上留着一个带血的手印。
诺曼看不到哈里,但是贝思东倒西歪地向他走来,一边伸出手来叫道:“诺曼!诺曼!我们得——”接着她猛地扑倒在他身上,他被撞倒在地毯上,滚到床铺底下,碰上了筒体冰凉的外墙。他恐惧地意识到地毯是潮湿的。
居留舱漏水了。
他得采取某种措施。他又费劲地站起身来,站立之处的舱壁上刚好有一道缝隙,一小股水流直往里冒。他飞快地扫视一下四周,见到其他几股水流正从舱壁和天花板的裂缝往屋里灌。
这个地方马上就会被冲毁。
贝思一把抓住诺曼,头部靠了过来。“这里漏水了!”她高声叫道,“老天爷,这里漏水了!”
“我知道。”诺曼说道。巴恩斯对着内部通信系统大声吼着:“加压!加压!”诺曼刚看到特德躺在地板上,便已在他身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电脑控制台上。他的脸紧挨着屏幕,这时他看到眼前闪烁着一排大字:不要害怕。
“杰里!”特德高声叫道,“停止行动,杰里!杰里!”
哈里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特德身旁,歪着头看着他。“你省点力气吧,他会把我们全部干掉!”
“他不明白。”特德舞动着双臂,往后倒在床上,一边高叫道。
居留舱的金属结构一刻不停地剧烈扭曲着,把诺曼从一边摔到另一边。他一个劲儿地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什么,可是他的双手全是湿漉漉的,似乎什么也握不住。
“现在你们听着,”巴恩斯通过内部通信系统说道,“钱和我将去舱外!弗莱彻担任指挥工作!”
“别出去!”哈里大声吼道,“别到那儿去!”
“现在打开舱门,”巴恩斯简洁地说道,“蒂娜,你跟着我。”
“你们会被杀死的!”哈里大叫道,接着他被摔到贝思身上。诺曼再次躺在地上;他的头部撞在一条床脚上。
“我们已经到达舱外。”巴恩斯说道。
撞击骤然而止。居留舱静下来了。他们不再东摇西摆。舱内有十几处往里冒着涓细的水流。大伙儿抬头望着内部通信系统的喇叭,倾听着。
“清理舱口。”巴恩斯说道,“我们的情况良好。战斗部,J-9型高爆弹头加上TAGLIN-50型炸药。我们要露一两招给那狗杂种看看。”
沉寂。
“水……能见度很差,低于5英尺。看起来……海底沉淀物上扬……很暗,很黑。要摸着墙走路。”
沉寂。
“北边。现在向东了。蒂娜呢?”
沉寂。
“蒂娜呢?”
“在你身后,长官。”
“好吧。把你的手搁在我的箱子上,这样你——行。好吧。”
沉寂。
特德在简体内叹了口气。“我认为我们不该杀了它。”他轻声地说道。
诺曼思忖着,我认为我们杀不了它。
没有人再说什么。他们听着经过放大的巴恩斯和蒂娜的喘气声。
“东北角……行。感到强大的水流,很猛,急速前来……附近有东西……看不清……能见度不到5英尺。几乎看不清我握着的柱子。不过,我能感觉到它。它很大。它靠近了。蒂娜呢?”
沉寂。
一个巨大而尖利的爆炸声,听上去毫无生气。然后是一片沉寂。
“蒂娜?蒂娜呢?”
沉寂。
“我失去了蒂娜。”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寂。
“我不知道怎么……蒂娜,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待在原地。我从这儿来对付它……好……它靠得很近……我感到它在活动……这家伙,搅动大片海水。道地的猛兽。”
又是沉寂。
“我要是能看得更清楚些该有多好。”
沉寂。
“蒂娜吗?那是——”
随后是一声沉闷的重击声,那也许是爆炸声。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试图了解这声音意味着什么。然而在随后的一瞬间里,居留舱又开始剧烈地摇晃和扭曲。诺曼心里毫无准备,被猛地摔到一边,撞在锋利的门边上。霎时,这世界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他看见哈里撞在他身旁的墙上,眼镜掉到他的胸前。诺曼伸手为哈里拿眼镜,因为哈里需要他的眼镜。随后,诺曼失去了知觉,一切都变成漆黑一团。
攻击之后
滚烫的水喷在他的身上,他尽情地吸着热腾腾的蒸气。
诺曼站在淋浴的莲蓬头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心里思忖道,我看上去就像一个飞机失事的幸存者,就像我常看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我还曾为他们仍然活在世上而惊叹呢。
他头部的肿块隐隐抽痛,胸部直至腹部有一大块地方擦破了皮,左边大腿部泛出紫红色,有手肿了起来,疼痛难忍。
可是,他目前感到浑身都在疼。他呻吟着,抬起头来迎着喷下的水。
“嘿,”哈里在叫道,“洗得怎么样啦?”
“行啦。”
诺曼跨了出来。哈里爬了进去,擦伤和淤肿布满了他单薄的身子。诺曼朝特德望去,他正仰天躺在一张床上。特德两只手臂的关节都脱臼了,贝思花了半个小时才使它们复位,在此之前,甚至还给他注射了吗啡。
“现在情况如何?”诺曼向他问道。
“可以。”
特德情绪阴郁、神情麻木。他那奔放的热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承受了比肩膀脱臼更严重的创伤,诺曼思忖道,特德在许多方面都是个幼稚天真的大孩子,现在他发现这个外星人居然充满敌对情绪,准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疼得厉害吗?”诺曼问道。
“没关系。”
诺曼缓缓地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疼痛的感觉一直延伸到他的脊椎。53岁啦,他心里思忖道,我平时应当打打高尔夫球的。接着他又想道,我现在要是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比在这里好哇。他由于疼痛而缩手缩脚,战战兢兢地给受伤的右脚套上了鞋子。由于某种缘故,他想起了莱维那赤裸的脚趾、惨白而毫无生气的皮肤、撞在他面罩上的脚。
“他们有没有找到巴恩斯?”特德问道。
“我还没有听说,”诺曼答道,“我想他们没有找到。”
他穿好衣服,踩着走廊上一滩滩的水,来到D号筒体。在D号筒体内,设备装置全进了水。控制台是潮湿的,墙上布满了一块块形状不一的白色氨基甲酸酯泡沫。那是弗莱彻为填补裂缝而喷射的。
弗莱彻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喷罐。“没有原来那样美观啦。”她说道。
“这管用吗?”
“当然管用。不过我向你保证:只要再来一次那样的攻击,我们就在劫难逃。”
“电子设备呢?运作正常吗?”
“我还没有检查,不过应当没有问题。这些设备全是防水的。”
诺曼点点头。“有没有任何巴恩斯舰长的线索?”他望着墙上那带血的手印。
“没有,先生。没有半点儿关于舰长的消息。”弗莱彻随着诺曼的目光,朝墙上看去。“我会马上把这儿打扫干净的,先生。”
“蒂娜在哪儿?”诺曼又问道。
“在休息。在E号筒体内。”
诺曼点点头。“E号筒体比这儿干燥些吗?”
“是的、这很奇怪。居留舱遭进攻时,E号筒体内没人,而那儿居然没进一滴海水。”
“杰里有话传来吗?”
“没有联系,先生,没有。”
诺曼用手轻轻敲击着一张电脑控制台。
“杰里,你在那儿吗?”
屏幕上一片空白。
“杰里?”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关上了电脑。
蒂娜说道:“你瞧这儿。”她坐起身来,掀开毯子,露出了她的左腿。
在居留舱遭受攻击时,他们听到了蒂娜的尖叫声,便奔跑着穿过简体,从A号筒体的舱口把她拖了进来。现在她的伤势比当时更严重。顺着她的腿有一连串碟子状的伤口,每个伤口的中间都肿了起来,呈现出紫色。“在一小时之内又肿了好多。”蒂娜说道。
诺曼察看了伤口。肿起部位的四周是细细的齿痕。“你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诺曼问道。
“那感觉真吓人,”蒂娜回答道,“只感觉到粘乎乎的,就像胶水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然后,每个伤口都有烧灼的感觉,非常强烈。”
“你看到什么?关于那动物本身?”
“只是——这是个很长的、平坦的、刮刀般的东西,看起来就像巨大的叶子。它冒出来裹住我。”
“什么颜色?”
“略带棕色。我无法看清。”
诺曼停了一下。“那么巴恩斯舰长呢?”
“在整个行动过程中,我和他没有在一起,先生。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先生。”蒂娜一本正经地说道。她的脸上如同罩了一个面具。诺曼思忖道,现在不追究这些吧。即使你逃跑了,我也没有意见。
“贝思有没有看过你的伤口,蒂娜?”
“看了,先生,几分钟前她还在这儿呢。”
“行。你好好休息。”
“先生?”
“怎么啦,蒂娜?”
“谁来写报告,先生?”
“我不知道。现在先别操心报告吧,让我们集中精力来度过难关。”
“是,先生。”
当诺曼走近贝思的实验室时,他听到录音机里响着蒂娜的声音:“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
贝思答道:“也许能的。我不知道。”
“这使我感到害怕。”
接着又响起了蒂娜的声音:
“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
“也许能的。我不知道。”
“这使我感到害怕。”
实验室里,贝思弓着背伏在控制台前,瞧著录像带。
“还在听这个,呃?”诺曼问道。
“是呀。”
在带子中,贝思正吃完蛋糕,一面说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是未知的事物。”蒂娜说道。
“没错,”贝思在屏幕上说道,“可是未知的事物不太可能具有危险性或是使人感到恐惧。它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无法理解。”
“最后几句说得挺漂亮的。”贝思看着屏幕中自己的形象说道。
“在当时情况下听起来也不错,”诺曼说道,“使她保持镇静嘛。”
在屏幕上,贝思问蒂娜:“你怕蛇吗?”
“我倒不在乎蛇。”蒂娜回答道。
“哦,我见到蛇就受不了。”贝思说道。
贝思把录像带停了下来,朝诺曼转过身子。“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
“我也正这样想。”诺曼说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活够了?”
“我想,这意味着我们危在旦夕。”诺曼说道,“你为什么对这录像带如此感兴趣?”
“因为我没有任何更有意义的事可做,而且,要是我不使自己忙忙碌碌,我会大叫起来,造成一个女性常有的场面。你已经看我出了一次丑,诺曼。”
“是吗?我并不记得有什么此类场面。”
“谢谢你。”贝思说道。
诺曼注意到实验室的角落里有一条毯子放在躺椅上。贝思还把工作台上的一盏灯取下,挂在了毯子上方的墙上。“你现在睡在这儿吗?”
“是的,我喜欢在这儿睡。在简体的最高层——我感到就像是个水底世界的女王似的。”她微微一笑。“有点儿像人们小时候游戏的树屋。你还是小孩的时候,有过树屋吗?”
“没有,”诺曼回答道,“我从来没有玩过树屋游戏。”
“我也没有玩过,”贝思承认道,“不过这是我的想象。要是我当年有的话,就是这个模样的。”
“看上去很舒适,贝思。”
“你以为我精神崩溃了吗?”
“不。我只是说,这儿看上去很舒适。”
“如果你以为我精神崩溃了,你可以告诉我嘛。”
“我认为你的情况良好,贝思。蒂娜怎么样?你看过她的伤口了?”
“是的。”贝思皱起了眉。“我还看见了这些东西。”她用手指了一下实验室工作台上玻璃器皿中一些白色的蛋。
“又有蛋了吗?”
“蒂娜回舱的时候,这些蛋就附着在她的工作服上。她的伤口上也都有这种蛋,还有那股气味。你还记得我们把她拽进来时的那股气味吗?”
诺曼记得很清楚,蒂娜身上有一股强烈的阿摩尼亚味儿。她几乎就像是在阿摩尼亚水中泡过似的。
贝思说道:“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动物是那样散发出阿摩尼亚味的。Archieuthissanetipali。”
“那是什么?”
“一种巨型鱿鱼。”
“攻击我们的就是这种鱿鱼?”
“我认为是的。”
贝思解释道,人们对这种鱿鱼知之甚微,因为人们得以研究的标本,都是被海水冲上海滩的死动物,通常处于迅速腐烂的状态,且冒出一股浓浓的阿摩尼亚味。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岁月里,这种鱿鱼被视为神秘的海兽,就像北海巨妖一样。但是1861年第一份可靠的科学报告出现了,那是由于一艘法国战舰捞起了死动物的破碎残骸,还有许多被杀死的鲸鱼,身上都带有巨型吸盘造成的伤痕,那是海底搏斗的明证。鲸鱼是人们所知唯一捕食巨型鱿鱼的动物——唯一体积庞大得足以成为捕食者的动物。
“到目前为止,”贝思说道,“人们在世界各大海域观察巨型鱿鱼,它们至少有三种明显的类别。这种动物可以长得很大,重达1,000磅或是更多。它的头部将近20英尺长,冠部有8条臂。每条臂长达10英尺左右,上面有一长排吸盘。冠部中央是嘴,带有锐利的喙,就像鹦鹉嘴一样,但下巴有7英寸长。”
“莱维那撕裂的工作服?”
“是的。”贝思点点头,“它的嘴是一团突起的环状肌肉,因此当它嚼东西时,就扭曲成圈状。而它的齿舌——鱿鱼的舌头——有着粗糙的、锉刀般的表面。”
“蒂娜提到它像一片叶子,一片棕色的叶子。”
“这种巨型鱿负有两条触须,向外延伸时比它的臂还长,足足有40英尺长。每条触须的末端是平坦的‘前足’或是‘掌’,看上去就像一片叶子。这前足就是鱿鱼用来捕捉食物的工具。前足的吸盘上长着一圈又小又硬的甲壳质,那就是你看到伤口四周有一圈齿痕的原因。”
诺曼问道:“那么你怎么才能对付它呢?”
“唔,”贝思答道,“从理论上讲,尽管巨型鱿鱼体积庞大,但它并不特别强壮。”
“理论上就没有别的说法了?”诺曼说道。
贝思点点头。“当然啰,没有人知道这些鱿鱼有多强大,因为人们从来没有接触过一条活的嘛。我们或许很荣幸地是第一批活巨型鱿鱼的见证人。”
“不过,它还是会被杀死的啰?”
“我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鱿鱼的脑子在它的眼睛后面,有将近15英寸宽,其尺寸如一只大的餐盘。倘若你把炸药对准鱿鱼这个部位的任何地方,就几乎可以摧毁它的神经系统,因此它就会死去。”
“你认为巴恩斯把那条鱿鱼宰了吗?”
贝思耸耸肩。“我不知道。”
“这个地区的巨型鱿鱼不止一条吗?”
“我不知道。”
“我们还会遇到吗?”
“我不知道。”
来访者
诺曼走下梯子,来到通信舱,瞧瞧他是否能和杰里对话,可是杰里没有反应。诺曼准是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打了个盹,因为当他猛地抬头往上看去,他吃惊地发现,就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制服、身材修长的黑人水兵,正从他的肩膀上方看着屏幕。
“情况如何,先生?”那水兵问道。他的神态十分安详。他的制服熨得很挺。
诺曼感到极为振奋。这名水兵来到居留舱能说明一件事——海面舰艇已经返回!这些舰艇回来了,派了潜艇到海底来接他们回去!他们都将得救了!
“水兵,”诺曼说道,一面使劲地握着他的手,“能见到你真令人高兴。”
“谢谢你,先生。”
“你什么时候来的?”诺曼问道。
“刚到,先生。”
“其余的人知道了吗?”
“其余的人,先生?”
“是的。我们一共,呢,还剩下6个人。有没有告诉他们你来这儿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先生。”
这个人无精打采,诺曼觉得十分奇怪。水兵环视着居留舱的四周,同时,诺曼也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屋内一片潮湿,控制台被严重破坏,墙上到处是泡沫。看上去就像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似的。
“我们刚才经历了一场灾难。”诺曼说道。
“我看得出来,先生。”
“死了三个人。”
“听到这消息,我深感遗憾,先生。”
又是那种平淡乏味的腔调。他是不是很得体?他是否为迫在眉睫的军事法庭审判担心?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你是从哪儿来的?”诺曼问道。
“哪儿来的,先生?”
“哪艘潜艇。”
“哦。海上大黄蜂号,先生。”
“现在正在海面上吗?”
“是的,先生,正在那儿。”
“唔,我们走吧,”诺曼说道,“去告诉其他人你在这儿。”
“是,先生。”
那水兵走了。诺曼站在那儿高声叫道:“好哇!我们得救啦!”
“至少他并不是一个幻觉,”诺曼盯着屏幕说道,“他就在监视器中,和真人一样大小。”
“是的。他在这儿。可是他会上哪儿去呢?”贝思问道。在过去一小时里,他们搜遍了整个居留舱,没有那个黑人水兵的踪迹。舱外没有潜艇的影子,也没有出现海面舰艇的迹象。他们送往海面的气球表明,风速为80节,浪高30英尺,最后电线啪的一下断了。
那么,他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又到哪儿去了呢?
弗莱彻在控制台上工作着。数据资料出现在屏幕上。“这是怎么回事?现役舰艇记录表明,近来没有任何舰艇取名为海上大黄蜂号的。”
诺曼说道:“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也许他仅仅是一种幻觉。”特德说道。
“录像带上是不会出现幻象的,”哈里说道,“而且,我也看到了他。”
“你看到他了吗?”诺曼问道。
“是的。我刚醒来,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得救了。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忽然听到脚步声,他走进了屋子。”
“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不过那人很滑稽。他很呆板,有点讨人厌。”
诺曼点点头。“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儿不正常。”
“是的,你看得出来。”
“可是他从哪儿来的呢?”贝思问道。
“我可以猜想到一种可能性,”特德说道,“他从大球中来,或者,至少他是大球制造的。是杰里制造的。”
“杰里干吗要那样做?来侦察我们吗?”
特德摇摇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说道,“在我看来,杰里有创造事物的本领——制造动物。我认为杰里并不是一条巨型鱿鱼,然而杰里创造了那条攻击我们的巨型鱿鱼。我认为,杰里并不想攻击我们。根据贝思告诉我们的一切,一旦杰里创造了那条鱿鱼,那么鱿鱼就会攻击居留舱,因为它以为这些筒体就是它的死敌——鲸鱼呢。”
大伙儿皱着眉头,听着特德的设想。对诺曼来说,要解释这件事太容易了。“我觉得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杰里是怀有恶意的。”
“我不信,”特德说道,“我不信杰里怀有恶意。”
“他的行为肯定带有敌对情绪,特德。”
“可是,我觉得他并非蓄意与我们为敌。”
“不管他是什么动机,”弗莱彻说道,“我们最好别再遇到第二次攻击,因为居留舱的结构无法再抵御攻击。维生系统也是一样。”
“在第一次攻击之后,我得增大气压,”弗莱彻说道,“目的在堵住裂缝。为了不让海水灌入,我不得不增大舱内气压,使它大于舱外的水压。这样做虽挡住了海水进舱,然而这意味着气体通过裂缝大量外泄。一个小时的修复工作,耗费了几乎16小时所需的储备气体。我一直在担心,我们的空气会不够用。”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大伙儿都在考虑这番话的内在涵义。
“为了弥补这部分损失,”弗莱彻说道,“我已经把舱内气压降低了3公厘。目前我们的气压稍微偏低,不过,我们应当没有不适的感觉。我们的空气可以使我们坚持到最后。但是,在这种条件下,倘若再来一次攻击,我们就会像啤酒罐一样被压垮。”
诺曼不喜欢听到任何有关此类问题的谈话,可是在此同时,弗莱彻的能力又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思忖道,弗莱彻是他们必须利用的一个人才。“要是我们再遇到一次攻击的话,你是否建议我们采取什么措施呢?”
“唔,我们在B号筒体内有一种称做HVDS的东西。”
“那是什么?”
“高压防御系统。在B号筒体内有一只小盒子,它使筒体的金属墙始终带电,以防止金属电解腐蚀。电压非常低,使你感觉不到。然而,与这只盒子相连的还有一只绿盒子,那就是高压防御系统。这实际上是一只弱电流升压器,能向筒体表面输送200万伏特的高压电流。这种电流对任何动物来说,都会感到不舒服。”
“我们原来为什么没有使用呢?”贝思问道,“巴恩斯为什么不使用它,而冒险——”
“——因为绿盒子也存在着问题。”弗莱彻解释道,“首先,这只是一种理论的假设。据我所知,在海底实际工作环境里从未使用过。”
“是的,可是它一定进行过试验。”
“不错。在每次试验中,它都在居留舱内引起火灾。”
又是一阵沉默,大伙都陷入了沉思。最后诺曼问道:“火势很凶猛吗?”
“火会烧着绝缘层,墙内的垫料。”
“那火会使垫料脱落!”
“我们在几分钟内就会团热量散失而死去。”
贝思问道:“火灾会造成多大灾难?火需要氧气才能蔓延,可是我们在海底的空气中,只有2%的氧气。”
“不错,哈尔彭博士,”弗莱彻说道,“但空气中的氧气实际含量不停地在变化。居留舱的结构使它在短时间里输氧高达16%,每小时4次。这完全是自动控制的,你无法改变它。要是空气含氧量那么高,火就会熊熊燃烧——比海面上还要快三倍。那就很容易失去控制。”
诺曼环视了一下筒体四周。他看到墙上挂着三台灭火器。现在他想到这一点,才发现居留舱内各处都安放着灭火器。原先他怎么也不会注意到这些灭火器的。
“即使我们能控制火势,对维生系统来说也是一场劫难。”弗莱彻继续说道,“空调无法再处理更多的一氧化物副产品和烟灰啦。”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弗莱彻说道,“那就是我的建议。”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点点头。
“好吧,”诺曼说道,“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我们只好希望我们不再遭受攻击。”
“再一次攻击……”大伙儿都在想着这件事,屋子里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接着,蒂娜控制台的气体等离子体阅读屏幕上出现跃动,一个轻轻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屋子。
“我们遇到了周边的上升暖气流。”蒂娜平板地说道。
“在哪儿?”弗莱彻问道。
“北边。正在靠拢。”
他们在监视器上看到了一排字:
我来了。
他们把舱内外的灯全关上了。诺曼透过舷窗定睛朝外窥视,竭力在黑暗中看清窗外的一切。他们早就知道,在这个深度的海底并不是绝对的黑暗;太平洋的海水如此清澈,光线甚至能透过1,000英尺的海水射到海底。光线非常微弱——埃德蒙兹把它比作星光——不过诺曼知道,在水面上你能靠星光看清一切。
现在他把手放在脸的两侧,挡住从蒂娜的控制台上射来的微弱光线,等着双眼适应周围的环境。在他身后,蒂娜和弗莱彻正在控制台上干活。他听到屋子里水中听音器在嘶嘶作响。
这一切又开始了。
特德站在监视器旁,喊道:“杰里,你能听到我吗?杰里,你在听吗?”可是没能和对方接上话。
诺曼还是一个劲儿地凝望着舷窗外,这时贝思来到他的跟前。“看得到什么吗?”
“还没看到任何东西。”
在他们身边,蒂娜说道:“80码,正在靠近……60码。你想用声纳吗?”
“不用声纳,”弗莱彻说道,“不用任何使它对我们产生兴趣的东西。”
“那么,我们应关闭电子装置吗?”
“关闭一切。”
控制台的灯灭了。现在只有他们头上的加热器散发出红光。他们坐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窗外。诺曼设法回忆需要多长时间,双眼才能适应在黑暗中观察四周。他想起来了,也许要三分钟才行。
他开始着清了周围事物的形状:海底栅极的轮廓,朦胧中太空船那高高的翼翅赫然耸立在他眼前。
然而,还有别的东西。
远处有一道绿光,在目光所及的最远处。
“这就像升起了一个绿色的太阳。”贝思说道。
那道绿光愈来愈强,随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形状难以描绘的绿色物体,上面有一道道横向条纹。诺曼思忖道,这就像我们原先看到的形象。就是这个模样。但他无法辨认出它的具体特征。
“这是鱿鱼吗?”他问道。
“是的。”贝思回答说。
“我看不到……”
“你看的是尾部嘛。它身子朝着我们,触须在后面,被身子挡去了部分。这就是你看不清的原因。”
鱿鱼变得愈来愈大。它确确实实是向他们游来。
特德从舷窗又匆忙跑到控制台跟前。“杰里,你在听我们说话吗?杰里?”
“电子设备关着,菲尔丁博士。”弗莱彻说道。
“唔,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们设法和他对话吧。”
“我认为我们已经过了谈话阶段了,先生。”
那鱿鱼发出暗淡的光芒,整个身子呈深绿色。诺曼可以看到它身上有一个垂直的脊。那动弹的触须和臂已清晰可见。它的轮廓变得愈来愈大。鱿鱼在做横向移动。
“它快要绕过栅极了。”
“是的,”贝思说道,“它们是很聪明的动物,会积累经验。也许它并不喜欢上一次的撞击栅极,所以它就记住了。”
鱿鱼从太空船的翼翅旁游过。他们已经能估量出它的体积。它有一幢房子那么大,诺曼心中思忖道。那畜生平稳地向他们游来。他的心怦怦直跳,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杰里吗?杰里吗?”
“别做声啦,特德。”
“30码,”蒂娜报告道,“还在靠近。”
当鱿鱼进一步逼近时,诺曼能够数出它有几条臂。他还看到了两根长长的触须,两根闪光的带子,从身体远远地向外伸去。当它的身子在进行有节奏的收缩时,它的前臂和触须似乎随意地在水中漂动。鱿鱼用身子划着水,而不是使用它的臂。
“20码。”
“老天爷,它真大。”哈里说道。
“你知道吗,”贝思说道,“在人类历史上,我们是第一批看到自由游动的巨型鱿鱼的人。这是个重要的时刻啊。”
他们听到了汩汩的流水声——当鱿鱼靠近时,海水朝水中听音器不断涌来。
“10码”
有一阵子,那巨大的畜生转过身子朝着居留舱,他们可以看到它的侧面——庞大发光的身子,有30英尺长,上面长着一双巨大的眼睛;环绕头部生长的臂,像毒蛇一样舞动着;两条长长的触须,每条的末端都平平地展开,像片叶子。
鱿鱼继续转动着,最后它的臂和触须向居留舱伸来。他们瞥见了它的嘴:在一团发光的绿色肌肉中,轮廓分明的嘴在那儿,急不可待地一张一合。
“哦,老天爷……”
鱿鱼在靠近。藉着舷窗中透过的绿光,他们可以互相看清对方。这真叫人吃惊,诺曼思忖道,又开始了,这次我们在劫难逃啦。
一条触须向居留舱扫来时,发出了“砰”的声响。
“杰里!”特德大声叫道。他把嗓门扯得高高的,充满了紧张情绪。
鱿鱼停了一下,侧动着身子。他们看到它的巨眼正直愣愣地望着他们。
“杰里!听我说!”
鱿鱼似乎迟疑起来。
“它在听着呢!”特德大声喊道。他从舱壁的托架上取下信号灯,向舷窗外照去,让灯一亮一暗。鱿鱼巨大的身躯发出了绿光,随后暗了一下,接着又浑身通绿。
“它在听着。”贝思说道。
“它当然在听。它有灵性嘛。”特德又飞快地让灯一亮一暗了两下。
鱿鱼也两次闪烁光亮。
“它怎么会这样做呢?”诺曼问道。
“这是一种叫做色素细胞的皮肤细胞,”贝思解释道,“这种动物能随意张开或关合这些细胞,可以阻挡光线。”
特德把灯一亮一暗地闪了三次。
鱿鱼也三次闪烁光亮。
“它做得十分迅速。”诺曼说道。
“是的,十分迅速。”
“它具有灵性,”特德说道,“我一直这么对你们说的嘛。它有灵性,而且想和我们谈话。”
特德打出了一长两短的信号。
鱿鱼也做了相应的回答。
“真是个好孩子,”特德说道,“你就这样继续和我交谈吧,杰里。”
特德又打出一个较为复杂的信号,鱿鱼做了回答,只是它随后便向左游去。
“我得使它继续交谈。”特德说道。
随着鱿鱼游动,特德也从一个舷窗赶到另一个舷窗,不停地闪着灯光。鱿鱼依然闪烁着它的身子作为回答,但诺曼觉得,现在鱿鱼已另有所图。
他们随着特德从D号筒体来到C号筒体。特德用灯打着信号。鱿鱼做着回答,但它仍然在前进。
“它在干什么?”
“也许在引导我们……”
“为什么?”
他们来到B号筒体,那儿放着维生系统的设备,但B号筒体中没有舷窗。特德来到A号筒体——密封舱。这儿也没有舷窗。特德立即跳下去,打开地板上的舱盖,露出了黑沉沉的海水。
“小心,特德。”
“我对你们说,它是有灵性的。”特德说道。他脚下的海水闪耀出柔和的绿光。“它到这儿了。”他们还看不到鱿鱼,只能见到那绿色的闪光。特德向水中打着灯光信号。
绿光做出了回答。
“还在对话,”特德说道,“只要它还在对话——”
那条触须以令人震惊的速度,猛地跃过水面,卷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哗的一下围住了密封舱。诺曼一眼望去,只见那发光的须干有一个人的身子那么粗。一片5英尺长、巨大的发光叶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身旁扫过。他迅速低头躲避,但看到这片叶子已击中贝思,把她打倒在一边。蒂娜害怕得尖叫起来。刺鼻的阿摩尼亚味灼痛他们的眼睛。那条触须又回头向诺曼扫来。诺曼用双手护住自己。巨臂把诺曼摔得直打转,使他撞在密封舱的金属墙上。他碰到了它滑腻腻、冷冰冰的皮肤。那动物的力气大得叫人难以置信。
“离开,各位立即离开,别碰金属墙!”弗莱彻在高声叫道。特德跌跌撞撞地往上走着,试图离开舱盖和那条扭动的巨臂;他快接近筒体的门时,那叶状的触须又回头扫来,把他一把裹住,盖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特德呻吟着,用手推着叶状的触须。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好大。
诺曼向他跑去,但是哈里一把抓住他。“别管他!你现在是无能为力的!”
特德被它卷在空中来回摔着,从这堵墙撞到那堵墙上。他的头部垂着,鲜血从他的前额不停地流到发光的触须上。那条巨臂还把他前后晃着。每撞击一次,那筒体就发出一阵轰响。
“快走!”弗莱彻叫道,“各位快离开这儿!”
贝思连滚带爬地打他们身旁经过。正当第二条触须也窜出水面钳住特德时,哈里猛地拽住诺曼。
“离开金属墙!见鬼,离开金属墙!”弗莱彻还在吼着。当他们踏上B号筒体的地毯时,她合上了绿盒子的开关。随着200万伏特的高压电流传遍整个居留舱,发电机发出了嗡嗡声,红色的散热器看起来变得模糊不清。
反应立刻显示了出来。由于居留舱遭到巨大力量的打击,他们脚下的地板在来回摇晃着。诺曼发誓他听到了刺耳的尖叫声,不过这或许是金属震动发出的声音。那两条触须飞快地退出了密封舱。他们最后一眼看到特德,是在他被拽下漆黑的海水之前。弗莱彻猛地推开绿盒子的开关。然而警报已经响起,警告板的灯亮了。
“着火啦!”弗莱彻吼道,“E号筒体着火啦!”
弗莱彻给他们都戴上防毒面罩。诺曼的面罩老是往下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们来到D号筒体时,里面已充满了浓烟,他们拼命地咳嗽,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还不时撞在控制台上。
“伏下身子。”蒂娜大声喊道,一边跪了下来。她在前面领路,弗莱彻仍然留在B号筒体。
在他们前面,愤怒的烈火烧得通红,映出了通向E号筒体的舱门。蒂娜抓过一支灭火器,便穿过舱门。诺曼紧随其后。起先他以为整个简体都烧着了。熊熊烈焰吞噬了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浓烟直冲天花板。舱内的炽热明显可以感觉到。蒂娜拿着灭火器在屋子四处跑着,开始喷出白色的泡沫。诺曼在火光中看到了另一支灭火器,便一把抓在手上。然而灭火器的金属外壳被烧得烫手,他把它摔在地上。
“D号筒体失火了,”弗莱彻在内部通信系统中说道,“D号筒体失火了。”
老天爷,诺曼思忖道。尽管带着面罩,辛辣的烟雾还是使他不停咳嗽。他从地上拾起灭火器,喷出泡沫。温度马上降了下来。蒂娜大声对他说了什么,然而他除了大火的燃烧声外,什么也没听到。他和蒂娜渐渐把火扑灭了,但是靠近舷窗的地方还有一大片火。他转过身子,向脚下正在燃烧的地板喷射着。
诺曼没有想到会发生爆炸,那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耳疼。他回过头来,只见屋子里一根救火皮带已被解开。接着他意识到,原来有一扇小舷窗被震破或是烧毁了,海水正在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涌入。
他找不到蒂娜,随后发现蒂娜已被击倒在地。她站起身来,大声对诺曼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滑倒在地,滑进了哗哗而来的水流中。那股水流把她的身体托了起来,猛地朝对面的墙上摔去。诺曼知道,她必死无疑。当他低下头时,他看到蒂娜脸朝下,漂在迅速淹没屋子的海水中。她的后脑勺裂开了。他看到了她紫红的大脑。
诺曼转过身子,拔腿就逃。海水已漫过舱门门槛,他赶忙关上沉重的舱门,转动轮子,把门扣住。
诺曼在D号筒体内看不到任何东西。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中,他模糊地见到一团团火焰。他听到灭火器在嘶嘶作响。他的灭火器在哪儿?他准是把它丢在E号筒体了。他像个瞎子似的在墙上摸索着,寻找另一支灭火器,一面拼命地咳着。尽管戴着面罩,他的眼睛和肺部还是感到烧灼般的疼痛。
接着,随着巨大的金属声响,震动开始了。由于舱外巨型鱿鱼的撞击,居留舱又晃动起来。他听到弗莱彻在内部通信系统中说话,但她的声音沙沙作响,压根儿听不清。震动持续着,金属的舱体发生可怕的扭动。诺曼思忖道,我们要完蛋啦。这一次,我们真的完蛋啦。
他无法找到灭火器,然而他的手在墙上碰到一个金属的东西。诺曼在烟雾中用手摸着,心里想知道这往外突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随后,200万伏特的高压电从他的手上传遍他的全身。他尖叫一声,向后倒去。
五
DH-8号居留舱
“你带来几枝?”哈里用手转动着枪,一边问道。
“5枝,”诺曼答道,“我只能带那么多。”
“不过,这有效吗?”哈里仔细地检查着装有易爆炸药的枪头。
“有效。整个触须都被炸烂了。”
“我看到鱿鱼溜走了,”哈里说道,“我猜想,你一定是做出了什么举动。”
“贝思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的工作服不在了。我想,她也许到太空船去了。”
“去船上了?”诺曼皱着眉头问道。
“我只知道我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我猜想你去了那个居留舱。后来我见到那条鱿鱼,就试图用无线电通知你。可是我想那金属板挡住了电波。”
“贝思走开了?”诺曼感到一股怒气油然而起。在他外出期间,贝思本该守在通信控制板跟前,注意观察感测器的动静。可是她没在这儿,却去船上了?
“她的制服不在了。”哈里重复了一遍。
“狗娘养的。”诺曼骂道。他突然变得怒气冲冲、义愤填膺。他朝着控制台踢了一脚。
“小心那儿。”哈里说道。
“见他妈的鬼!”
“放松点,”哈里劝道,“听我的话,放松点,诺曼。”
“她到底想干什么?”
“听我的,坐下来,诺曼。”哈里把他拉到椅子踉前。“我们都累了。”
“没错,我们都累啦!”
“放松,诺曼,放松点……要记住你的血压。”
“我的血压正常得很!”
“现在可不是了,现在高啦,”哈里说道,“你的脸都发紫了。”
“她怎么能让我到外面去,而自己却离开这儿呢?”
“情况更糟糕,她自己也出去了。”哈里说道。
“可是她再也不密切注意我的安危啦。”诺曼说道。随后他立即想到自己为什么如此气愤——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他害怕了。在他个人处于巨大危险的情况下,贝思抛弃了他。在海底深处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他们互相需要——他们得互相依靠。然而贝思不可信赖,这使他感到害怕,而且气愤。
“你们能听到我的话吗?”内部通信系统中传出了贝思的声音,“有人听到我的话吗?”
诺曼伸出手去拿麦克风,但是哈里抢了过去。“我来回答。能,贝思,我们能听到你的话。”
“我在太空船上,”贝思说道,她的声音在内部通信系统中显得尖锐而急促,“我又找到另一个船舱,在船尾,船员卧舱的后面,非常有趣。”
非常有趣,诺曼思忖道。老天爷,非常有趣。他从哈里手中一把抓过麦克风。“贝思,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
“哦,你好,诺曼。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呃?”
“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遇到麻烦了吗?”她的口气中并没有关心的成分。
“是的,遇到了麻烦。”
“你没事吧?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
“我的确在生气。贝思,你为什么在我外出的时候离开这儿?”
“哈里说他会替我看着嘛。”
“他说什么?”诺曼望着哈里。哈里摇摇头,表示没有这回事。
“哈里说,他来接替我看着控制台。他要我来船上。既然当时四周没有鱿鱼,看来是个机会嘛。”
诺曼用手捂住麦克风。“我不记得说过那些话。”哈里否认道。
“你对她说过吗?”
“我不记得对她说过。”
贝思说道:“你问他好了,诺曼。他会告诉你的。”
“哈里说,他从来没有讲过。”
“唔,他在撒谎。天哪,你是怎么想的?你在外面的时候,我会抛弃你吗?”贝思停顿了一下。“我绝不会那样做的,诺曼。”
“我发誓,”哈里对诺曼说道,“我从来没有和贝思说过什么。我根本没有和她谈过话。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当时这儿没有任何人。倘若你非要我说什么的话,那就是她一直想去船上。”
诺曼想起来了,贝思当时很快地便同意他去潜艇,使他多么惊讶。或许,哈里说得没错,他思忖道。或许,贝思一直在盘算这件事。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哈里问道,“我想,她脑袋瓜出了毛病。”
内部通信系统内又传出贝思的声音:“你们两个家伙弄明白了吗?”
诺曼回答道:“我想弄明白了,贝思。”
“好,”贝思说道,“我在这儿有了新发现,在太空船内。”
“什么新发现?”
“我已经发现了那些乘员。”
“你们俩来了。”贝思说道。她正在太空船舒适的米色驾驶室内,坐在控制台上。
“是的。”诺曼应道,一面朝她望去。她看上去没有异样。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她比原先还显得神气些,模样更健康,目光更清澈。她看上去确实很漂亮,他思忖道。“哈里认为,鱿鱼不会再来了。”
“鱿鱼刚才在那儿吗?”
诺曼把他遭到攻击一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老天爷。我很抱歉,诺曼。要是我刚才知道的话,我绝对不会离开。”
她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像任何脑袋出毛病的人,诺曼思忖道。她说起话来恰如其分,语气真诚。“不管怎么说,”他说道,“我打伤了它,因此哈里认为它不会再来。”
哈里说道:“我们无法确定谁应当留在那儿,因此我俩一起来了。”
“唔,这边走。”贝思说道。她领着他们往回走,穿过乘员舱,经过乘员睡觉的20张床铺,来到大厨房。诺曼在厨房里歇下脚,哈里也停了下来。
“我饿了。”哈里说道。
“吃点东西吧。”贝思说道,“我吃过了。这儿有一种果仁条之类的东西,味道不错。”她打开厨房抽屉,取出用锡箔纸包成的果仁条,给他们每人一块。诺曼撕去锡箔纸,看到像巧克力那样的玩意儿,吃起来干干的。
“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当然有啰。”贝思一把拉开冰箱门。“要喝特制可乐吗?”
“你在开玩笑……”
“这种罐头的图案设计和我们的不一样,可能是热饮,不过确实是特制可乐。”
“既然那家公司50年后都不会倒闭,”哈里说道,“我要买他们的股票啦。”他读着罐头上的文字。“太空旅行探险指定饮料。”
“是呀,一种推销广告。”贝思说道。
哈里把罐头转了半圈。另一面印着日文字。“我倒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不管怎么说,千万别买那种股票。”贝思答道。
诺曼喝着可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打他上次来这儿看了以后,厨房里仿佛发生了难以捉摸的变化。他不是十分肯定——上次来时他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但是他通常对屋子的布局记得很清楚。他的妻子老是开玩笑说,什么样的厨房,诺曼都能熟门熟路。他说道:“我记得厨房里没有冰箱。”
“我自己从来也不注意这种事儿。”贝思说道。
“事实上,”诺曼说道,“我觉得整个屋子都变了,看上去比原来的大,而且——我也说不清——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你饿了。”哈里咧嘴笑道。
“也许是的。”诺曼说道。哈里可能说得没错。在60年代,人们对视觉曾进行一系列的研究,结果说明人们的主观意识会根据其预先的想象来理解模糊的观察对象,在饥饿的人眼里,什么都像食物。
可是这间屋子看上去确实与原先的不一样了。譬如,他记得进厨房的门不像现在那样在左边。他记得是在墙的中间,而那墙隔开了床铺和厨房。
“这边走。”贝思说道,领着他们继续往船尾走,“实际上,正是冰箱给了我启发。这种东西装有许多食品,是被派遣穿过黑洞的考察船上用的。可是,配备一只冰箱——干吗要费神干这种事?这使我想到,也许有着一伙船员。”
他们进入一个很短的玻璃墙通道。一道深紫色的光从上方向他们射来。“紫外线,”贝思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杀菌消毒用的?”
“可能是的。”
“可能是洗太阳浴的,”哈里说道,“维生素D。”
随后他们进入一间大屋子,诺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屋子的地板透出紫光,使整个屋子自下而上沐浴在一片紫外线中。四面墙上竖着一排排直径很粗的玻璃管。每根管子内是一条窄窄的银色褥垫。那些玻璃管似乎都空着。
“这边来。”贝思说道。
他们仔细看着一根玻璃管。一个赤裸裸的女子,当年十分美丽,这一点现在仍然看得出来。她的皮肤吴深棕色,满是皱痕。她的身躯已经干枯了。
“木乃伊吗?”哈里问道。
贝思点点头。“我想来想去也只能这么认为。我没有把它打开,怕遭感染。”
“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诺曼问道,一边朝四周张望。
“这一定是某种冬眠室。每根管子都分别与维生系统——供电设备、空气控制器、加热器、各种装置——相连接在隔壁屋子里。”
哈里数了一下。“20根管子。”他说道。
“铺位也是20个。”诺曼说道。
“那么,其余的人在哪儿呢?”
贝思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女人是唯一留在这儿的吗?”
“看来好像是的。我还没发现其他人。”
“我倒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去的。”
“你进过那个大球吗?”诺曼向贝思问道。
“没有。问这干吗?”
“只是心里感到纳闷。”
“你是想知道这些乘员是否是在那个大球搭乘之后死去的?”
“基本上是这样。”
“我认为,不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这个大球都不具有侵略行为,也不会带来任何危险。”贝思说道,“这些乘员很可能在旅行过程中死于自然原因。譬如,这名女子被保存得如此之好,这会使你想知道她是否因辐射致死。在黑洞的周围有着强大的辐射网嘛。”
“你认为这些乘员是穿过黑洞时死去的,而那个大球是后来自动搭载在太空船上的吗?”
“有这个可能。”
“她很漂亮,”哈里盯住玻璃管望着,一面说道,“那些记者看到后会发疯的,是不是?一名未来的性感女子被发现全裸,而且木乃伊化了。晚上11点放的电影。”
“她的个子也很高,”诺曼说道,“她一定超过6英尺。”
“一名亚马孙女子①,”哈里说道,“长一对大奶子。”
①亚马孙是相传曾居住在黑海边的一族女战士中的一员。
“行啦。”
“有什么不对的——为她而愤愤不平吗?”哈里说道。
“我觉得没有必要作出那种评论。”
“事实上,贝思,”哈里说道,“她有点像你。”
贝思皱起了眉。
“我是当真的。你有没有好好瞧瞧她?”
“别胡思乱想啦。”
诺曼用手挡住地板上紫外线灯管的反射,细细地看着那玻璃管。这名被木乃伊化的女子确实像只思——比贝思年轻,比她高,比她结实,然而和她很像。“哈里说得没错。”诺曼说道。
“也许,她是未来的你。”哈里说道。
“不,她显然才20来岁。”
“也许她是你的孙女。”
“完全不可能。”贝思反驳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哈里说道,“珍尼弗像你吗?”
“不太像。不过她正处于成长的阶段。她不像这名妇女,我也不像。”
贝思肯定地否认她和那名木乃伊化的女子有任何相像之处,或是存在任何联系,这使诺曼感到很吃惊。
“贝思,”他问道,“你认为这儿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这名妇女是唯一留下的?”
“我认为,她在这次探险中地位重要,”贝思说道,“她甚至可能是船长,或者副船长。其他人大多是男子。他们干了某种蠢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某种她建议他们不要做的事——结果他们都死了。她一个人继续生活在这艘太空船中。她驾驶着它回家。但是她也出了差错——某种她身不由己的事——于是她死了。”
“她出了什么差错?”
“我不知道,某种差错。”
有趣极了,诺曼思忖道。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可是这间屋子——就此而言,这整个太空船——是一个罗夏①测验室,或者更确切地说,是TAT,主题统觉测验。主题统觉测验是一种心理测验,由一系列意义模糊的图画组成,受测对象应当说出他们认为这些图画中发生了哪些事情。由于这些图画并不暗示任何明确的故事,受测对象便提供故事。这些故事常是在介绍说故事的人的情况,而不是这些图画的内容。
①Rorschach,瑞士精神病学家,因设计广泛应用于精神病临床诊断的墨迹测验而闻名。
贝思是在讲述着她对这个屋子的奇思怪想:一位妇女是这次远征探险的负责人,那些男人没能听取她的忠告,结果都死了;她仍然活着,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个故事并没有涉及太空船的许多情况,但告诉了他们贝思的许多体验。
“我明白了,”哈里说道,“你的意思是她就是那个出了差错的女人。她驾驶太空船深入过去,结果跑太远了。典型的女性驾驶员。”
“你对什么事情都得开玩笑吗?”
“你对什么事情都得那么当真吗?”
“这是当真的事。”贝思说道。
“我来给你说个不同的故事吧,”哈里说道,“这个女人毁了一切。她应当去做某件事情,可是她忘了,或是出了差错。随后她就进入冬眠。由于她的过错,其余的乘员都一命呜呼,而她再也没有从冬眠中醒来——她终于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因为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相信,你比较喜欢这个故事,”贝思说道,“这完全符合你们黑人男子对妇女典型的鄙视。”
“别当真。”诺曼说道。
“你对妇女拥有的力量表示不满。”贝思说道。
“什么力量?你把举重称作力量?那仅仅是力气——力气是来自于软弱的感觉,而不是力量。”
“你是个没有血肉的小人。”贝思说道。
“你打算干什么?把我揍得鼻青脸肿?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力量?”
“我知道什么是力量。”贝思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一边说道。
“别生气,放松些,”诺曼说道,“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哈里问道:“你是怎么看的,诺曼?你对这个屋子也有故事可说吗?”
“不,”诺曼回答道,“我没有故事。”
“噢,得啦,”哈里说道,“我敢打赌,你一定有。”
“不,”诺曼说道,“我不打算在你们两个之间搞折衷调和。我们得一起待在这儿。只要我们还留在海底,我们就得互相合作。”
“是哈里挑起的,”贝思说道,“从旅行一开始,他就设法给每个人制造麻烦,老是那种卑鄙恶毒的言论……”
“哪些卑鄙恶毒的言论?”哈里问道。
“你完全明白是哪些卑鄙恶毒的言论。”贝思答道。
诺曼走出了屋子。
“你上哪儿去?”
“你们的听众要走啦。”
“为什么?”
“因为你们俩让人感到厌烦了。”
“哦,”贝思说道,“头脑冷静的心理学家断定我们使人感到厌烦了?”
“是的。”诺曼回答道。他头也不回地穿过那条玻璃通道。
“你对别人作了这一番评价后,想躲到哪儿去?”贝思朝他的背影大声吼道。
诺曼继续往前走着。
“我在对你说话呢!我对你说话时,你不准离开,诺曼!”
他又一次走进厨房,打开那些抽屉,寻找果仁条。他的肚子又饿了,搜索食品使他忘了其他两人。他得承认,目前事态发展的方式使他深感不安。他找到一块果仁条,撕开锡箔纸,吃了起来。
不安,但不是惊奇。在研究团体动力时,他早就检验出一条古老的格言是千真万确的:“三人不欢。”在高度紧张的环境里,由三人组成的群体本来就是不稳定的。倘若每个人没有明确规定的职责,这个群体往往会形成不断变换的联盟,两个反对一个。这就是目前发生的状况。
他吃完了一块果仁条,立即又吃另一块。他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至少还有36个小时以上。他想找个地方放剩下的果仁条,可是他的聚酯纤维连衣裤上没有口袋。
贝思和哈里走进厨房,一副很后悔的样子。
“想吃果仁条吗?”诺曼问道,一面咀嚼着食品。
“我们想表示歉意。”贝思说道。
“为什么?”
“为了做出孩子般的举动。”哈里说道。
“我很难为情,”贝思说道,“我感到懊悔,居然那样发脾气。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十足的白痴……”贝思垂着头,盯着地板。真有意思,诺曼思忖道,贝思刚才还是盲目自信、咄咄逼人,忽而却又跳到另一个极端,卑躬屈膝、自谦自责。没有一点介乎两者之间的味儿。
“我们不要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哈里说道,“我们全都累了。”
“我感觉很糟糕,”贝思继续说道,“实在糟透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拆了你们俩的台。首先,我根本不应当待在这儿,我不配留在这个团体中。”
诺曼说道:“贝思,吃块果仁条吧,别再为自己感到歉意。”
“是呀,”哈里说道,“我想,我宁愿看到你发脾气呢。”
“我讨厌这些果仁条,”贝思说道,“你们来这儿之前,我吃了11块。”
“唔,那么就吃上一打吧,”诺曼说道,“我们要回居留舱去。”
他们在返回居留舱时,情绪十分紧张,时刻提防着鱿鱼的出现。但是诺曼由于他们已有了武器而感到轻松。还有一个原因:他已经和鱿鱼作过一番较量,内心产生了一股自信。
“你拿起鱼枪来蛮有架势的。”贝思说道。
“是的,我觉得是这样。”他这一生中都是个书生,一名大学里的研究人员,从未想到要当一名实践家。至少,他的实际行动不会超过偶尔打打高尔夫球。而现在,他手持鱼枪,随时准备战斗。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
诺曼往前走时,发现在太空船与居留舱之间的路上长满了柳珊瑚。有的珊瑚高达四五英尺,在他们手电筒的照耀下,发出艳丽的紫色和蓝色光芒,使他们不得不绕道行走。诺曼确信,他们刚来居留舱时,并没有这些珊瑚。
现在,这儿不仅有五彩的珊瑚,还有成群的大鱼。鱼多是黑色的,背上带有红色的条纹。贝思说,这是太平洋刺尾鱼,在这个地区是屡见不鲜的。
一切都在变化,诺曼思忖道,我们的周围整个儿都在变。但是他也说不清楚。在海底深处,他对自己的记忆也不敢信赖了。这儿能改变他感知能力的东西实在太多——高压空气、他所受到的损伤,还有时刻笼罩着他的紧张和恐惧。
诺曼突然瞥见一种浅色的东西。他用手电筒向海底照去,看到一个白色的带状物在那儿扭动。它长着一条又细又长的鳍,身上还有黑色条纹。起先他以为是海鳗,接着他见到了它窄小的头部和嘴巴。
“等一下。”贝思拉住他的手臂说道。
“这是什么?”
“海蛇。”
“它们危险吗?”
“通常没有危险。”
“没有毒吗?”哈里问道。
“剧毒。”
海蛇紧靠着海底,显然是在觅食。那蛇根本不理会他们,诺曼觉得它看上去很漂亮,尤其是当它慢慢离开时。
“这使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贝思说道,“太平洋海蛇是有毒的,而且以此类海蛇最毒。事实上,有些研究人员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毒的爬行动物,它的毒液比眼镜蛇或是黑虎蛇还毒上一百倍。”
“那么,要是它咬你一口……”
“两分钟,一命归天。”
他们看着那条蛇蠕动着滑入珊瑚中,然后消失了。
“海蛇通常不会主动攻击,”贝思说道,“有些潜水的人甚至会摸摸它、逗逗它。不过我从不这么做。老天爷,海蛇。”
“它们为什么具有这样的毒性呢?是为了使猎物丧失活动能力吗?”
“这是很有趣的事情,”贝思解释道,“世界上大多数有毒的动物都是水生动物。陆地动物的毒性与它们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在陆地动物中,最致命的毒液也是来自于两栖动物,一种叫Bufotenemarfensis的蟾蜍。在海中,有一种毒鱼很像日本人当作美味佳肴的河豚;有一种叫Alaverdis lotensis的毒贝,样子像星贝。有一次我在关岛的一条船上,一位妇女带上来一只星贝。那壳儿十分美丽,可是她不明白不能碰它的顶尖部位。那动物挤出了它的毒壳针,叮在妇女的手掌上,她还没有跨出三步就瘫倒在地,缩成一团。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死掉了。还有一些含毒的植物和有毒的海锦、有毒的珊瑚。此外,就是海蛇,即使最弱小的海蛇也肯定会置人于死地。”
“妙极了。”哈里说道。
“唔,你得意识到,海洋是比陆地更古老的生活环境。35亿年前,海洋中就具有生命了,比陆地上的生命要早得多。海洋里的竞争和防卫手段也比陆地上要发达得多——时间更久远嘛。”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再过几十亿年,地面上也会出现剧毒的动物?”
“要是我们能生存那么久的话。”贝思答道。
“我们还是回居留舱吧。”哈里说道。
居留舱已近在咫尺。他们可以看到从漏缝中不断冒出的气泡。
“漏得够惨的。”哈里说道。
“我认为我们有足够的空气。”
“我打算来检查一下。”
“悉听尊便,”贝思说道,“不过我已经做过周密的检查了。”
诺曼思忖道,一场争论又要爆发啦,但是贝思和哈里都不再吭声了。他们来到舱门前,爬入了DH-8号居留舱。
六
控制台
“杰里吗?”
诺曼盯住控制台的屏幕望着。屏幕上仍是一片空白,只有光标在闪烁。
“杰里,你在那儿吗?”
屏幕上毫无反应。
“你在试验那有趣的心理学?”贝思问道。她在检测舱外传感器的控制系统,查看图表。“要是你征求我的意见,那么你应当以心理学去影响的人就是哈里。”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认为哈里不该在维生系统周围逛来逛去。我认为他很不稳定。”
“不稳定?”
“那是心理学家的把戏,对吗?重复句子中的最后一个词儿。用这种方式使对方继续往下讲。”
“讲?”诺曼笑嘻嘻地对贝思说道。
“好吧,也许我也过于紧张了,”贝思说道,“不过,诺曼,我说这些都是郑重其事的。我去太空船之前,哈里来到这间屋子,对我说他会接替我看好机器的。我告诉他,你在潜艇上,不过周围没有发现鱿鱼,因此我想上太空船去。他说很好,他可以接替我。所以我就离开了,而现在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难道你不对此感到惊奇,感到奇怪吗?”
“奇怪?”诺曼说道。
“别这样,严肃点。”
“严肃点?”诺曼说道。
“你在设法回避这场谈话吗?我注意到你是怎样回避你不想谈论的事情的,你使每个人都保持平衡,让谈话离开令人剑拔弩张的话题。可是我认为你应当倾听我的话,诺曼。哈里有毛病。”
“我一直在倾听你的话,贝思。”
“还有呢?”
“那个特殊情况发生时我不在场,因此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哈里,就像过去的哈里一样——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但又非常聪明。”
“你认为他没有发疯?”
“跟我们俩一样正常。”
“老天爷!我得怎么做才能使你信服呢?我和一个男子说了一番话,而他现在却对此加以否认。你认为那是正常的吗?你认为我们可以信赖那种人?”
“贝思,当时我不在场。”
“你是说,也许是我?”
“我不在场。”
“你认为我也许是脑袋瓜出了毛病的人吗?我说我们作过一场谈话,而实际上没那回事,对吗?”
“贝思。”
“诺曼,我告诉你,哈里出了毛病,而你却没有面对现实。”
他们听到有脚步声走近。
“我去我的实验室,”贝思说道,“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哈里走进屋子时,贝思上了梯子。“唔,你猜情况如何?贝思把维生系统管理得棒极了。看来一切正常。按照目前的耗费量,空气还够用52小时。我们应当没有问题的。你和杰里谈话了吗?”
“什么?”诺曼反问道。
哈里指指屏幕:
你好,诺曼。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他没有说话。”
“哦,现在他说话啦。”哈里说道。
你好,哈里。
“近况如何,杰里?”哈里问道。
很好,谢谢。你们好吗?我多么想和你们这些实体谈话。那位负责的实体哈罗德·C·巴恩斯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
我现在感觉不到那个实体。
“他,呃,不在啦。”
原来如此。他怀有恶意,他不喜欢和我谈话。
诺曼思忖道,他在告诉我们什么?杰里是不是因为觉得巴恩斯怀有恶意,而把他干掉了?
“杰里,”诺曼问道,“那个负责的实体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他怀有恶意。我不喜欢他。
“是的,但是他发生什么事啦?”
他没有了。
“其余的实体呢?”
其余的实体也是一样。他们不喜欢和我谈话嘛。
哈里问道:“你认为他是在说他干掉了他们吗?”
我和他们谈话不快活。
“那么他把所有的海军人员都干掉了?”哈里又问道。
诺曼思忖道,这种说法不很正确。他把特德也干掉了,但特德一直设法和他联系——或者是与鱿鱼。鱿鱼是否与杰里有关系?诺曼怎会问这个问题呢?
“杰里……”
诺曼,我在这儿。
“我们聊聊吧。”
好。我非常喜欢。
“给我们讲讲鱿鱼,杰里。”
实体鱿鱼是一种表现形式。
“它从哪儿来的?”
你喜欢它吗?我可以再为你表现一次。
“不,不,别这么干。”诺曼急忙说道。
你不喜欢它吗?
“不,不。我喜欢它,杰里。”
真的吗?
“是呀,真的。我们喜欢它。确实喜欢它。”
好。我很高兴你们喜欢它。这种大型实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是的,是这样。”诺曼说道,从前额擦去汗珠。老天爷,他想,这是在和一个带枪的小孩谈话。
要表现这种大型实体,我感到有困难。我很高兴你们喜欢它。
“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诺曼同意道,“不过,你没有必要为我们重复表现那种实体。”
你们希望我为你们表现一种新实体吗?
“不,杰里。现在什么也不需要,谢谢你。”
表现实体对我而言是件乐事。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我很乐意为你们表现,诺曼。也是为了给你们快乐。
“谢谢你,杰里。”
我也喜欢你们的表现形式。
“我们的表现?”诺曼反问道,看了哈里一眼。杰里显然认为,居留舱内的人也在表现什么作为回报。杰里似乎觉得这是某种性质的交换。
是的,我也喜欢你们的表现形式。
“跟我们谈谈我们的表现形式吧,杰里。”诺曼说道。
你们的表现形式很小,而且不会超越你们这些实体,但是对我来说是新的。我很高兴。
“他在谈论什么?”哈里问道。
你们的表现形式很快活。
“看在老天的分上,什么表现形式呀?”
“别发疯,”诺曼警告说,“保持冷静。”
我很喜欢那个快活的。再来一个。
诺曼思忖道,他能辨认感情吗?他是不是把我们的感情视为表现形式呢?不过这讲不通。杰里无法洞悉我们内心的想法,他们已经确定了这一点。也许,他最好还是再核实一下。杰里,他内心思忖道,你能听到我吗?
我喜欢哈里。他的表现形式是红的。他们是智慧的。
“智慧的?”
智慧的=充满智慧?
“原来如此,”哈里说道,“他认为我们很可笑。”
可笑=充满笑?
“不完全是这样,”诺曼回答道,“我们这些实体的概念……”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了。他怎么来解释“可笑的”这个词呢?至少,什么叫玩笑呢?“我们这些实体有一个概念,认为有一种情景导致人很不自在。我们把这种情景叫做可笑的。”
可或笑?
“不,这是一个词。”诺曼给他拼写了一遍。
原来如此。你们的表现形式很可笑。那个叫鱿鱼的实体造成了你们许多可笑的表现形式。
“我不这么认为。”哈里说道。
我是这样认为的。
诺曼坐在控制台前思忖道,这差不多是作出总结了。不管怎么说,他得使杰里明白他的行为的严重性。“杰里,”诺曼解释道,“你的表现形式伤害了我们,我们有些实体已经送了命。”
是的,我知道。
“如果你继续你的表现形式——”
是的,我喜欢继续表现。这对你们来说很可笑。
“——那么我们的实体很快就会都送命了,也就不会有哪个人会来和你谈话了。”
我不希望这样。
“这我知道。可是许多实体已经送命啦。”
让他们起死回生。
“我们做不到。他们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
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诺曼思忖道,完全像个小孩子。你告诉那个孩子,你无法做他向往的事情,你无法用他希望的方式游戏,可是他拒绝接受。
“杰里,我们没有使他们起死回生的力量。”
我希望你们使其余的实体都起死回生。
“他以为我们拒绝游戏。”哈里说道。
让实体特德复活。
诺曼回答道:“我们做不到,杰里。要是我们行的话,我们会做的。”
我喜欢实体特德。他很可笑。
“是的,”诺曼说道,“特德也喜欢你嘛。特德当时一直设法和你谈话的。”
是的,我喜欢他的表现形式。让他复活吧。
“我们办不到。”
他们的谈话出现长时间的停顿。
我冒犯你们了吗?
“不,一点儿也没有。”
我们是朋友,诺曼和哈里。
“是的,我们是朋友。”
那么让那些实体起死回生吧。
“他根本就不愿意理解。”哈里说道,“杰里,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们办不到!”
你是可笑的哈里。再来一次。
他肯定是把强烈的感情反应看作某种表现形式,诺曼思忖道。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游戏吗——把别人惹恼,然后拿他们的强烈反应取乐?对于鱿鱼导致活生生的感情变化,他是否非常高兴?这就是他对游戏的理解吗?
哈里再来一次,哈里再来一次。
“嘿,老兄,”哈里气愤地喊道,“别跟我啰嗦啦!”
谢谢你,我喜欢这样。这也是红色。现在,请你们让那些实体起死回生。
诺曼有了个主意。“杰里,”他说道,“倘若你希望他们复活,为什么你不使他们复活呢?”
我不乐意这样做。
“可是你能办到的,倘若你愿意的话。”
我什么都能办到。
“是的,你当然能办到。但你为什么不让那些你希望复活的实体起死回生呢?”
不,这样做我不快活。
“为什么不快活?”
嘿,老兄,别跟我啰嗦啦!
“这不是冒犯,杰里。”诺曼赶紧说道。
屏幕上没有回答。
“杰里?”
屏幕上没有反应。
“他又走啦。”哈里说道。他摇摇头。“天知道那个小杂种下一步又要干什么啦。”
深入分析
诺曼到上面的实验室看贝思,但她已在睡觉,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在熟睡中,她看起来十分漂亮。也真是怪事,她在水下待了那么久,竟然能显得如此容光焕发,容貌上原有的缺点似乎全消失了。她的鼻子仿佛不再那么尖,嘴巴轮廓仿佛也变得柔和、丰满多了。他望着她原来肌肉发达、青筋突出的双肩,如今那肌肉也显得平滑多了。不知怎地,她似乎更有女人味了。
谁知道呢?诺曼思忖道。在海底待了那么久,已经无法判断任何事情啦。他走下梯子,回到自己的铺位。哈里已经在那儿,高声打着鼾。
诺曼决定再冲一次澡。当他走到莲蓬头下时,他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他身上的青肿全都消失了。
下管怎么说,几乎全消失了,他盯着剩下的黄色和紫色伤痕,心里思忖道。它们在几个小时中就痊愈了。他试着活动一下四肢,意识到疼痛也已经消失。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他觉得这是一场梦,或是一场噩梦,转眼他又思忖道:不,这完全是周围空气的缘故。在高压环境里,治愈伤口和青肿的速度较快。这并非是神秘的事情,只是周围空气的作用。
他用那块湿毛巾尽量把自己擦干,随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哈里还在那儿打鼾,和原先一样响亮。
诺曼仰面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上传热器那红色的、嗡嗡作响的线圈。他有了个主意,便下床把哈里的传话器从下巴底下移到一边,那鼾声马上变成一种柔和的高频率嘘嘘声。
好多啦,诺曼思忖道。他靠在潮湿的枕头上,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他醒来时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才几秒钟吧——但他感到有精神多了。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便下了床。
哈里还在酣睡。诺曼把他的传话器移到原位,鼾声又大作。他走进D号筒体,来到控制台前,屏幕上还是那一排字:
嘿,老兄,别跟我啰嗦啦!
“杰里?”诺曼说道,“你在那儿吗,杰里?”
屏幕上没有反应,杰里不在那儿。诺曼望着堆在一旁的电脑报表纸。我真该把这些玩意儿再好好看上一遍,他思忖道。因为某种与杰里有关的事情困扰着他。诺曼无法确切地说明其中的原因,但是即使他把这个外星人想象成被宠坏了的孩子王,杰里的行为还是让人觉得不合情理。这根本说不通,包括最后一个讯息。
嘿,老兄,别跟我啰嗦啦!
是街头巷尾的流行语吗?或者只是模仿哈里?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杰里的交谈方式。杰里在交谈时总是不合语法,滔滔不绝地谈论实体和感觉,但有时却又十分口语化。诺曼望着这堆报表纸。
我们将中断片刻,从我们的发起人那儿听取消息,然后立即回来。
这就是个例子。他从哪儿学来的?那口气就像强尼·卡森①。但杰里为什么并不是始终都像强尼·卡森呢?是什么造成这种变化呢?
①Johnny Carson,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以高薪和风趣闻名。
同时,还有鱿鱼的问题。如果杰里爱吓唬他们,如果他把骚扰他们的舱体、看他们跳来跳去当作乐趣,干吗要利用一条鱿鱼呢?他这个主意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只有一条鱿鱼?杰里似乎喜欢有不同的表现形式。那么,他为什么不是这次制造个大鱿鱼,下次制造个大白鲨,然后再不断地变化下去?那样做对他的能力是不是更大的考验呢?
然后还有特德的问题。特德被杀死之前,一直在和杰里玩。要是杰里如此喜欢玩,他干吗要杀死嬉闹的伙伴呢?这是讲不通的。
或者,这讲得通吗?
诺曼叹了口气。他的困扰来自于他的假设。诺曼一直假设,外星人的逻辑推理与他自己的相关,但是情况也许并非如此。首先,杰里的新陈代谢速度要快得多,因此他对时间的观念就不同。孩子只有在对一件玩具玩腻时,才停止去碰它;然后他们的兴趣又转移到另一件玩具。这几个小时对诺曼来说,显得如此痛苦而漫长,而在杰里的感觉中,也许仅仅是几分钟而已。他也许只是拿鱿鱼玩了几秒钟,然后便把它丢下,又去玩另一件玩具。
孩子们也不太明白什么叫毁坏东西。要是杰里不懂得死亡的涵义,那么他就不会把杀死特德当一回事,因为他会觉得死亡仅仅是个暂时的现象,是特德一种“可笑的”表现形式。他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确实毁坏了他的玩具。
当他想到这些时,那么杰里表现为不同的东西,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事了,不妨假设水母、虾子、柳珊瑚,还有海蛇,都是杰里的表现形式。是不是这样?或者它们只是周围环境中寻常的组成部分?有什么办法能作出判断吗?
他突然又想到,还有那个水兵呢。我们不要忘记那个水兵。他是从哪儿来的?那个水兵是否也是杰里的表现形式呢?杰里是否能随心所欲地表现出他的游戏伙伴?要真是那样,他真会毫不在乎地把他们统统杀死。
不过我认为那是十分清楚的,诺曼思忖道,要是杰里把我们干掉,他也是无所谓的。他只是想玩耍,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然而还有些别的名堂。他扫视着这些报表纸,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切现象有着某种内在的规律。某种潜在的东西,他没有摸索到;某种联系,他没有把握住。
当他在思索时,有一个问题老是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出现鱿鱼?为什么是鱿鱼呢?
当然会是鱿鱼啰,他思忖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时,一直在谈论着鱿鱼。杰里一定是偷听到了。他准是断定,鱿鱼会激他们做出表现。他这类推论无疑是千真万确的。
诺曼把报表纸一页页地翻来翻去,目光落到了哈里破解的第一条讯息上。
喂,你好吗?我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杰里。
用这句话来开头,就像其他话语一样恰如其分。哈里真是了不起,能把它破译出来,诺曼思忖道。要是哈里无法成功,他们根本也不会开始和杰里对话。
诺曼坐在控制台前,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键盘。哈里说了些什么?键盘的排列是螺旋状的:字母G是第一个,B是第二个,依此排列。他思路十分清晰地解开了疑团。诺曼用一百万年时间也搞不明白的。他开始着手,设法找出第一组数字代表的字母。
00032125252632 032629 301321 04261037 18 3016
06180 82132 29033005 1822 04261013 0830162137
1604 083016 21 1822 033013130432
让我想一下……00是表示讯息的开始,哈里是这样说的。那么03是H。然后是21,即是E,25代表L,25又是一个L,而后面,26是O……
HELLO(喂),
是呀,这完全合理。他继续译着。032629是HOW……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诺曼无疑尝到了一种乐趣,简直就像是由他本人首次把这一切破译出来似的。接下去是18,那是I……
我很好。
他把字母一一写下,动作愈来愈快。
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1604是我的(MY)……我的名字叫……不过,就在这时候,诺曼发现一个字母译错了。那可能吗?诺曼继续干着,发现了第二个错误,然后他写下讯息,呆呆地盯着它,心里愈来愈感到吃惊。
我叫哈里。
“老天爷。”他叫道。
他又从头进行了一遍,可是没有出任何差错。那不是他犯的错误。那条讯息再清楚不过了。
喂,你好吗?我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哈里。
一
阴影
贝思从实验室的床上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盯着诺曼给她的那条讯息。“哦,天啊。”她说道。她把黑发从脸上拨开。“这怎么可能呢?”她说道。
“这全凑在一起啦,”诺曼说道,“你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这讯息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在哈里从大球中出来之后。鱿鱼和别的动物首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哈里从大球中出来之后。”
“不错,但是——”
“——起先,几乎没有鱿鱼,但是后来我们要吃鱿鱼时,突然连虾子也有了。就在快要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哈里不喜欢吃鱿鱼。”
贝思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谁在小时候被《海底两万里》中的巨鱿吓得魂不附体?”
“是哈里,”贝思答道,“我记得他说过。”
诺曼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杰里什么时候在屏幕上出现?当哈里在场的时候。而其余的时间里,他毫无踪影。我们谈话时,杰里会在什么时候做出回答?当哈里在屋里听到我们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杰里不能洞悉我们的内心活动?因为哈里无法了解我们内心的想法。还记得吗?巴恩斯坚持要问他的名字,而哈里却不愿问?为什么?因为他害怕屏幕上会出现‘哈里’,而不是‘杰里’。”
“还有那个水兵……”
“没错。那个黑人水兵。哈里梦见自己得救时,水兵出现了,是吗?一名黑人水兵来救我们了。”
贝思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那条巨型鱿鱼又是怎么回事呢?”
“唔,就在鱿鱼向我们攻击的当儿,哈里的头部被撞,晕了过去。那条鱿鱼就立即消失了。一直到他睡觉醒来后它才又回来的,他还对你说他要接替你呢。”
“天啊!”贝思说道。
“是呀,”诺曼说道,“这样就解释清楚了许多事情。”
贝思沉默了一阵,呆呆地望着那条讯息。“可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
“我怀疑他是否确实在做什么事情。至少可以说,他做这一切时都是无意识的。”诺曼刚才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们来设想,”他说道,“当他进入大球时,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他在球体内时,获得了某种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
“那种力量使他凭想象就能让事情发生。那种力量使他的意念成为现实。”
贝思双眉紧锁。“使他的意念成为现实……”
“这并不奇怪,”诺曼说道,“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你是一名雕塑家,首先你产生一个念头,然后就用石头和木头雕刻,使之成为现实。那个念头首先出现,随后是制作,通过某种努力创造一个现实,来反映你原先的想法。这世界就是以这种方式为我们运转的。我们想象出某个东西,然后设法使它发生。有时候,我们使它发生的方式是无意识的——就像有一个家伙在午餐的时间突然回家,撞上他妻子和另一个男人正在床上。他无意识地做了这样的安排?还是这只是碰巧发生的事情?”
“或者那位妻子撞上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正在床上。”贝思说道。
“是呀,当然啰。问题就在于我们得以使事情发生,而心里却总是没有对它们多加考虑。我对你说这些话时,并没有逐字逐句地进行推敲。我只是想表达某种观点,而现在已经明确地说出来了。”
“是呀……”
“因此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创造像句子那样复杂的东西。然而我们无法轻而易举地创造出像雕塑那样复杂的东西。我们相信,除了有个念头以外,我们还得做出某种努力。”
“我们是这样做的。”贝思说道。
“唔,哈里可不是这样。他不需要再雕刻那座像。他只要产生念头,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表现了事物。”
“哈里想象一条可怕的鱿鱼,我们的窗外就突然出现了一条可怕的鱿鱼?”
“一点也没错。而当他失去知觉时,那条鱿鱼就消失了。”
“他是从大球那儿得到这种力量的吗?”
“是的。”
贝思又皱起眉头来。“他干吗要这样做?他在设法干掉我们吗?”
诺曼摇摇头。“不是。我认为他正处于一种超越他本身理解能力的境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诺曼说道,“我们作了许多设想,猜测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球体可能是什么东西。特德认为这是一件战利品,或是一个讯息——他把它视为礼物;哈里认为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把它视为容器。而我倒想知道,这是不是一枚地雷。”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件爆炸物?”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是一件防御物,或是一种试验。一个外太空文明社会可以把这些东西布在银河系周围,任何一种生灵只要在无意中得到它们,就会体验到大球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你想到什么,它就会成为现实。倘若你有些好的念头,你就会得到佐餐的虾子;倘若你有些坏的主意,你就会得到要杀死你的怪兽。其过程相同,只是内容不同而已。”
“那么,就像地雷一样,倘若你一脚踩上,它就爆炸;倘若有坏主意,大球就会把你毁灭吗?”
“或者说,”诺曼继续说道,“倘若你不能控制你的意识的话。倘若你能控制住你的意识,大球对你就不会有特别的作用。倘若你无法控制,它就把你毁啦。”
“你怎么才能控制住坏主意呢?”贝思问道。她突然显得十分焦虑不安。“你怎么能对某人说‘别去想一条巨型鱿鱼’呢?在你说话的一瞬间,也就是在他们设法不想巨型鱿鱼的过程中,他们已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控制思想是可能的。”诺曼说道。
“也许对练瑜伽或是做什么修炼的人而言是可能的。”
“任何人都行,”诺曼说道,“我们能够使注意力摆脱我们不希望产生的念头。人们是怎样戒烟的?他们怎样改变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就是采用控制自身念头的办法。”
“我还是不明白,哈里干吗要那样做?”
“你还记得自己的想法吗,认为大球会没来由地打击我们?”诺曼问道,“就像爱滋病没来由地侵袭我们的免疫系统那样?爱滋病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层次上击中我们,而我们毫无准备、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大球也是如此。因为我们总是认为,我们爱怎么想就能怎么想,不会产生任何结果。‘棍棒和石头能打断你的骨头,咒骂却伤不了你的一根汗毛。’我们常用这样的格言来强调这种观点。可是如今,咒骂突然变成像棍棒那样实在的东西,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我们。我们的思想被具体地表现了出来——真是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我们的思想全被表现出来啦,包含好的想法和坏的想法。而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不知应该如何来控制我们的思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嘛。”
“我小的时候,”贝思说道,“老是生母亲的气,而当她患有癌症时,我深深感到自己有罪……”
“是的,”诺曼应道,“孩子总是这样想的。所有的孩子都认为他们的念头具有力量,可是我们却耐心地教育他们,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当然啰,”他说道,“对于人们的思想始终存在另外一种传统的观念。《圣经》上说,千万别垂涎邻居的妻子,我们把这个戒条解释成不要做出通奸的举动。然而那并不是《圣经》真正对我们的要求。《圣经》是说,通奸的念头和举动一样都是要禁止的。”
“那么哈里呢?”
“你知道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吗?”
贝思回答道:“我从来没有把那种玩意儿看作是与我有关的东西。”
“唔,可是现在有关了。”诺曼说道。他解释了这种理论。“荣格在本世纪初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发展了自己的心理学理论。荣格觉得,人类精神有一种潜在的结构,这种结构会从神话和原型的潜在相似处反映出来。他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每个人的性格中都有阴暗面,他称这个阴暗面为‘阴影’。阴影包含了个性中所有未被注意的方面——可恨的成分,虐待狂的成分,所有这类东西。荣格认为,人们必须了解自己的阴暗面。可是几乎没有人这样做。我们全都宁愿把自己看作是好人,从来不渴望去杀人、去使人残废、去强奸或去抢劫。”
“不错……”
“正如荣格之所见,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阴暗面,阴暗面就会主宰你。”
“那么我们正在目睹哈里的阴暗面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哈里需要扮演成一个目空一切的黑人万事通先生。”
“他当然是这样。”
“所以,如果说他害怕待在这儿的居留舱中——又有谁不感到害怕呢?——他又无法承认自己感到恐惧。然而不管他是否承认,恐惧却客观地笼罩着他。于是他的阴暗面便来为他的恐惧辩护——制造出东西来,证明他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鱿鱼的出现是为了辩护他的恐惧吗?”
“是的,就是那么回事。”
“我可不明白。”贝思说道。她往后靠去,抬起头来,那高高的颧骨被灯光照亮。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模特儿,雅致、端庄、充满活力。“我是动物学家,诺曼。我想亲手触摸到东西,把它们放在自己的手中,感觉到是实实在在的。所有关于表现形式的理论,只是……它们如此……充满心理学的概念。”
“人的内心世界也像外界的现实世界一样,是实实在在的,严格地遵循客观规律。”诺曼说道。
“是呀,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是……”贝思耸耸肩,“这并不能令我十分信服。”
“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以后,你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诺曼说道,“那么请你也提出一个能解释所有现象的假设来。”
“我提不出。”贝思承认道,“在你说话的过程中,我一直设法作出假设,但我办不到。”她把手上的报表纸叠起来,思忖了一会儿。“诺曼,我觉得你说出了一系列十分高明的推论。绝对高明,我对你刮目相看啦。”
诺曼很高兴她露出了微笑。自从他来到居留舱以后,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感到自己像车子的第五个轮子,在小组里是个多余的人,现在有人承认了他的贡献,因此他十分得意。“谢谢你,贝思。”
贝思注视着他,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满了温柔。“你是个具有吸引力的男人,诺曼。我过去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这一点。”她漫不经心地摸了下自己绷在紧身连衣裤下的乳房,双手按住从衣服中鼓出的坚硬的乳头。她突然站起身来,拥抱住诺曼,身体紧靠着他。“在这儿,我们得待在一起,”她说道,“我们得紧靠在一起,你和我。”
“是的,我们需要这样。”
“因为倘若你所说的都确凿无疑,那么哈里就是个十分危险的人。”
“是的。”
“我们该怎么办?”
“嗨,你们这两个家伙,”哈里边说,边登上梯子,“在进行私人约会吗?旁人能不能加入?”
“当然可以,”诺曼回答道,“上来吧,哈里,”他从贝思身边走开。
“我打扰你们了吗?”哈里问道。
“没有。没有。”
“我不想妨碍任何人的性生活。”
“哦,哈里。”贝思说道。她朝一边走开,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
“唔,你们俩一定是因为某种缘故而显得精神振奋。”
“是吗?”诺曼反问道。
“一点儿也没错,尤其是贝思。我觉得她自从到这儿来以后,变得愈来愈漂亮了。”
“我也注意到了。”诺曼笑着说。
“你真的变漂亮了。恋爱中的女人。幸运儿。”哈里朝贝思转过身去。“你干吗这样瞪视着我?”
“我没有瞪着你看。”贝思说道。
“你也是一样。”
“哈里,我没有。”
“老天爷,谁要是盯着我看,我就能判断出来。”
诺曼说道:“哈里——”
“——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俩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罪犯或什么似的。”
“别疑神疑鬼的,哈里。”
“偷偷地躲在这儿,窃窃私语……”
“我们没有窃窃私语。”
“你们刚才就是在说悄悄话。”哈里看看四周。“那么现在是两个白人,一个黑人了,对不对?”
“哦,哈里……”
“你知道,我并不傻。你们俩之间有什么秘密,我都看得出来。”
“哈里,”诺曼辩解道,“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沉而持续的嘟嘟声从下面的通信控制台传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下楼去看个究竟。
控制台的屏幕上慢慢出现了几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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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杰里吗?”诺曼问道。
“我认为不是,”哈里说道,“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传送密码。”
“那是一种密码吗?”
“我肯定是的。”
“为什么显现得那么缓慢?”贝思问道。每过几秒钟,就出现一个新字母,持续而富有节奏。
“我不知道。”哈里回答道。
“这是从哪儿来的?”
哈里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但是它的传送速度是最有趣的特征,十分缓慢,真有趣。”
诺曼和贝思等着哈里破译密码。诺曼思忖道:我们没有哈里怎么行?我们需要他。现在他是这儿最主要的讯息来源,又是最危险的角色,但是我们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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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趣,”哈里说道,“这些字母每5秒钟出现一个,所以我认为,而且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知道信号是从哪儿来的。威斯康星州。”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世界上,这是唯一能够发出这些信号的地方。”哈里回答道,“你知道极低频吗?不知道?唔,是这么回事。你可以通过空气传送无线电波,而且,正如我们所知,无线电波在空气中传播得很快。但是你无法在水中将电波传送得很远。水是一种不良导体,因此,即使要传送很短的距离,也需要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信号。”
“是呀……”
“不过,穿透力是长波的功能。通常的无线电波都很短——短波无线电,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波都很小,往往几千个波,甚至几百万个波才一英寸长。然而你可以制造极低频波,这种波很长——每个波也许有20英尺长。那些波一旦被发射,就能够在水中穿过很长的距离,几千英里都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由于这种波很长,因此它们的传播速度也就十分缓慢。那就是我们每隔5秒钟才得到一个字母的原因。海军需要寻找方法与海底潜艇通讯联络,于是他们就在威斯康星州建造了大型极低频天线来传送这些长波。那就是我们现在得到的信号。”
“那么这些密码呢?”
“这一定是一种压缩码。——三个字母一组的字母群,代表一大段事先确定的讯息。这样传送一段电文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倘若你传送一段平日的电文,逐字逐句地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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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到此为止。
“看上去是那么一回事。”哈里说道。
“我们怎么把它翻译出来?”贝思问道。
“假设这是海军发射的讯息,”哈里说道,“我们不懂。”
“也许这儿有密码本。”贝思说道。
“我们再等一下。”哈里说道。
屏幕上起了变化,字母群一组又一级地被翻译了出来。
7月7日23点40分,太平洋舰队司令致DH-8号海底居留舱
巴恩斯。
“这是给巴恩斯的电文。”哈里说道。当其余的字母群被译出的时候,他们一直盯住屏幕看着。
海面支援舰南迪号和维巴蒂号估计在7月巴日16时到达你们的所在地,回收自动装置。祝好运。斯波尔丁。完毕。
“这是不是我所理解的意思?”贝思问道。
“是的,”哈里回答道,“舰队已经出发。”
“好极了!”贝思拍着双手。
“风暴一定正在平息中。他们已经派出水面舰艇,再过16个多小时,就会抵达这儿。”
“那么自动装置呢?”
他们立即得到了答案。居留舱内所有的屏幕都闪烁起来了,右上角出现一个带数字的小方块:16:20:00,正在倒数计时。
“它自动地为我们倒数计时。”
“这是不是我们离开居留舱时要遵循的某种倒数计时?”贝思问道。
诺曼看看这些数字,它们飞快地往回倒着,就像在潜艇上一样。他问道:“那艘潜艇怎么样?”
“谁还顾得了那艘潜艇呀。”哈里说道。
“我认为我们应当保存那艘潜艇。”贝思说道。她校对了自己的手表。“我们还有4个小时才需要重拨时问。”
“够长了。”
“是啊。”
私下里,诺曼却在盘算他们能否熬过16个小时。
哈里说道:“唔,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你们俩干吗那么自暴自弃?”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是否会如愿以偿。”诺曼回答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呢?”哈里问道。
“杰里也许会先有什么举动。”贝思说道。诺曼顿时对贝思感到气恼。难道她意识不到,她这么一说又在哈里的脑海里种下了祸根吗?
“倘若再一次攻击居留舱,我们就没命啦。”贝思说道。
诺曼内心在呼喊,闭嘴,贝思,你是在对他暗示。
“攻击居留舱?”哈里反问道。
诺曼飞快地说道:“哈里,我认为你和我该和杰里再进行一次对话了。”
“是吗?为什么?”
“我想瞧瞧是否能和他讲明道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哈里说道,“和他讲明道理。”
“不管怎么说,让我们试一下吧,”诺曼瞥了贝思一眼,一面说道,“这是值得一试的。”
诺曼心里清楚,他并非真心要和杰里对话。他是要和部分的哈里对话。无意识的部分,阴影部分。他应当如何进行呢?他可以利用什么呢?
他坐在监视器屏幕前,心中思量着。我到底有多了解哈里呢?哈里是在费城长大的,当年身材瘦削、性格内向,腼腆得让人难受;他是个数学天才,但他的才能却受到家庭和朋友们的挖苦嘲笑。哈里曾经说过,当他对数学发生兴趣时,其他的人却都醉心于篮球。甚至在现在,哈里还是讨厌所有的游戏,所有的体育活动。在他年轻时,不断蒙受耻辱,无人给予青睐,因此当他因为自己的才能最终得到应有的承认时,诺曼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为时已晚。损害已经造成。现在再来防止那种目空一切、自吹自擂的外表,当然是太迟了。
我在这儿。别害怕。
“杰里。”
是的,诺曼。
“我有一个要求。”
你可以提出来。
“杰里,我们的许多实体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居留舱已经不堪一击。”
这我知道。提出你的要求吧。
“你能不能停止表现?”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停止。
唔,诺曼思忖道,至少我们开始着手这件事情了。不能浪费时间了。“杰里,我知道你孤身独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有几个世纪啦。在这期间你一直非常寂寞,你总是觉得没有人理会你。你总是认为没有人愿意跟你交谈,或是分享你的兴趣。”
是的,一点也没错。
“而现在,你至少可以表现自己了,因此你感到很快活。你乐意向我们表明你想做些什么,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说得不错。
“这样我们就会注意到你。”
是的,我喜欢这样。
“而且你成功了。我们确实注意到了你。”
是的,我知道。
“但是这些表现伤害了我们,杰里。”
我不在乎。
“这些表现还使我们十分吃惊。”
我很高兴。
“我们惊愕万分,杰里,因为你仅仅是在跟我们做游戏。”
我不喜欢游戏,我不做游戏。
“不,这是你的一种游戏,杰里,这是一种运动。”
不,这不是。
“不,这是,”诺曼说道,“这是一种愚蠢的娱乐。”
哈里正站在诺曼身旁,他问道:“你想这样和他对抗吗?你会使他变得疯狂。我认为杰里不喜欢有人和它对抗。”
我确信你不喜欢有人和你对抗,诺曼思忖道。但是他说:“唔,我得把杰里本身行为的真相告诉他。他并不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哦,毫无趣味吗?
“是的。你被宠坏了,喜怒无常,杰里。”
你竟敢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是的,因为你的行动十分愚蠢。”
“天哪,”哈里呼叫道,“千万别跟他发火。”
我很容易就能让你为自己的言辞感到后悔,诺曼。
诺曼在无意中发现,杰里的遣词造句已变得无可挑剔。原先那种做作的天真幼稚、那种外星人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但是随着谈话继续进行,诺曼的感觉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有把握。他十分清楚现在在和谁谈话。他并不是在和任何外星人谈话。这儿没有任何不可捉摸的假设。他是在和另一个人幼稚愚蠢的部分谈话。
我拥有的力量比你想象的还强。
“我知道你有力量,杰里,”诺曼说道,“强大得很。”
哈里突然变得急躁起来。“诺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使我们全都完蛋了。”
听哈里的话,他是个聪明人。
“不,杰里,”诺曼反驳道,“哈里并不聪明,他只是害怕了。”
哈里并不害怕,压根儿不害怕。
诺曼决定不再和他纠缠。“杰里,我正在跟你说话。只是跟你。你就是那个做游戏的人。”
游戏是愚蠢的。
“是的,杰里,游戏是愚蠢的。你不值得去做。”
对于任何富有智慧的人来说,游戏是枯燥乏味的。
“那么,别再做啦,杰里。停止再作表现。”
我想停止时就会停止。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做到,杰里。”
能,我能做到。
“那么你来证实一下。停止这种表现的游戏。”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们等待着杰里的反应。
诺曼,你想操纵我的伎俩幼稚可笑,显然已经到了单调乏味的地步,我没有兴趣再和你说话。我将我行我素,爱表现什么就表现什么。
“我们的居留舱禁不起更多的表现了,杰里。”
我不在乎。
“要是你再损害我们的居留舱,哈里就会死去。”
哈里说道:“老天爷,我和其余的人都会死去的。”
我不在乎,诺曼。
“你干吗要杀死我们,杰里?”
首先,你们不该来到这儿。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你们这些骄傲自大的家伙,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插上一脚。你们愚蠢地冒巨大的风险,现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了。你们是毫无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物种,没有半点儿爱心。
“这并不正确,杰里。”
别再和我对抗,诺曼。
“我很遗憾,不过毫无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是你,杰里。你不在乎你是否会伤害我们。你不关心我们所处的困境。正是你不管他人痛痒,而不是我们,是你。”
够啦。
“他不会再来跟你谈了,”哈里说道,“他真的疯了,诺曼。”
这时屏幕上却印出了一行字:
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诺曼浑身冒汗;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背过身去不看屏幕上的字。
“我认为你无法和这种家伙谈话,”贝思说道,“我认为你无法跟他讲道理。”
“你不该惹他生气,”哈里说道,他几乎是在祈求,“你干吗要这样惹他发火,诺曼?”
“我得告诉他真实情况。”
“可是你对他来说是那么讨厌,而现在他发火了。”
“发不发火倒没关系,”贝思说道,“原先哈里没生气的时候,他也攻击过我们。”
“你是说杰里,”诺曼对贝思说道,“杰里攻击过我们。”
“没错,是杰里。”
“这个错误可不得了,贝思。”哈里说道。
“你说得对,哈里。我很抱歉。”
哈里神情古怪地望着贝思。诺曼思忖道,哈里看出了这个把戏,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把这两个名字混淆起来。”哈里说道。
“我知道。这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我真蠢。”
“我看也是。”
“对不起,”贝思说道,“我真对不起。”
“别在意,”哈里说道,“没关系。”
他突然显得无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诺曼思忖道,呃嗯。
哈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瞧,”他说道,“我忽然困得很,我想我现在要去打个盹了。”
他离开他们去了卧舱。
16小时
“我们得采取些行动,”贝思说道,“光和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你说得对,”诺曼应道,“我们说不动他。”
贝思拍了一下屏幕。那行字还在闪烁: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你认为他是当真的吗?”
“是的。”
贝思捏紧拳头,站在那儿。“那么不是他死,就是我们送命。”
“是的。我想是这样。”
这种暗示悬在空中,不言自明。
“至于他的表现过程,”贝思问道,“你是否认为他得完全失去知觉,才能避免发生这一切?”
“是的。”
“或是死去。”贝思补充道。
“是的。”诺曼说道。他曾经出现过这个念头。如今他要在1,000英尺的海底,冥思苦想如何去谋杀另一个人,这样一种人生道路上不太可能出现的转折,似乎显得荒谬可笑。然而这正是他在进行的事情。
“我可不愿意把他干掉。”贝思说道。
“我也是一样。”
“我是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也许,我们没有必要把他杀死。”诺曼说道。
“倘若他不做出任何举动的话,也许我们不必把他杀死。”贝思说道,随后又摇摇头,“哦,见鬼,我们是在欺骗谁呀?这个居留舱禁不起再次攻击啦。我们得把他干掉,我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我也一样。”诺曼说道。
“我们可以利用鱼枪制造一次不幸事故,然后等待海军来带我们离开这儿。”
“我不想那样做。”
“我也不想,”贝思说道,“可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不必杀死他,”诺曼说道,“只要失去知觉就行。”他去了急救舱,开始准备药品。
“你认为那儿会有什么东西吗?”贝思问道。
“也许会有麻醉剂,我不肯定。”
“有效吗?”
“我认为任何造成昏迷的药品都有效。我是这样想的。”
“我希望你的看法是对的,”贝思说道,“因为倘若他做起梦来,梦中表现出了怪兽,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会的。麻醉剂会造成一种无梦的完全昏迷状态。”诺曼看看瓶子上的标签。“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贝思答道,“但是电脑里的资料全都有记载。”她在控制台前坐下。“把药名报给我听,我来替你找。”
“Diphenyl parakne。”
贝思揿下按钮,扫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这是,呃……看上去像……某种治疗烧伤的东西。”
“Ephedrine hydrochloride。”
屏幕上的文字又变了。“这是……我猜想是治疗晕船的。”
“Valdomet。”
“治疗溃疡的。”
“Sintag。”
“合成鸦片代用剂,效用十分短暂。”
“能导致昏迷吗?”诺曼问道。
“不行。根据上面的介绍是不行的,不管怎么说,只能持续几分钟。”
“Tarazine。”
“镇静剂。会使你昏昏欲睡。”
“好。”他把那瓶药放到一边。
“‘还会引起胡思乱想。’”
“那不行。”他说道,又把瓶子放回原处。他们不需要任何奇思怪想。“Riordan?”
“抗组织胺药。治疗伤口的。”
“Oxalamine呢?”
“抗菌素。”
“Chloramphenicol呢?”
“也是一种抗菌素。”
“见鬼。”药从瓶子里滚了出来。“Parasolutrine呢?”
“这是一种催眠剂……”
“那是什么?”
“导致睡眠的。”
“你是说,这是安眠药?”
“不,这是——上面写着你可以把它和Paracin trichloride一起使用,把它作为一种麻醉剂。”
“Paracin trichloride……是的。我在这儿找到了。”诺曼说道。
贝思读着屏幕上的说明。“20CC的Parasolutrine加上6CC的paracin,做肌肉注射,使患者沉睡,适合做急救外科手术……无严重副作用……睡眠,唤醒患者十分费劲……”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3至6个小时。”
“药性要多长时间才发作?”
贝思皱起眉头。“上面没有说。‘当麻醉剂发挥效用时,甚至可以开始做大范围的手术……’不过上面没有说药性要多长时间才起作用。”
“见鬼。”诺曼说道。
“也许会很快。”贝思说道。
“但是,倘若很慢怎么办?倘若需要20分钟呢?人能抵抗它的药力吗?能把药力排拆掉吗?”
贝思摇摇头。“上面根本没提到。”
最后他们决定把parasolutrine、paracin、duicinea、sintag和鸦片剂混合在一起使用。诺曼在一根大注射管内注满了透明的液体。那根管子那么粗,就像是给马注射用的。
“你认为这药水会致他于死地吗?”贝思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啦,”贝思说道,“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你以前有没有替别人注射过?”
诺曼摇摇头。“你呢?”
“只有给实验室的动物注射过。”
“我该在哪个部位注射?”
“在肩部注射,”贝思说道,“趁他睡觉的时候。”
诺曼把注射针管转向灯光,从针头上挤出几滴药水。“行啦。”他说道。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贝思说道,“以便按住他的身子。”
“不行,”诺曼说道,“要是他醒着,看见我们俩一起去,一定会起疑心的。你得记住,你早已不在卧舱内睡觉了。”
“可是,倘若他动武,那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能对付。”
“好吧,诺曼。不管你怎么说,都听你的。”
C号筒体走廊上的灯光显得异乎寻常地明亮。诺曼听到自己踩在地毯上轻轻的脚步声,听到不停作响的通风器和加热器的嗡嗡声。他感觉到藏在手心的针管的分量,他来到卧舱的门前。
两名海军女兵站在舱门外。当他走近时,她们啪的一声立正。
“詹森博士!”
诺曼停住了脚步。那两位女子相貌秀丽、皮肤黝黑,一副肌肉发达的样子。“稍息。”诺曼微笑着回答道。
她们丝毫没有松懈。“抱歉,先生!我们命令在身,先生!”
“原来如此,”诺曼说道,“好吧,那么你们就执行公务吧。”他打算从她们身旁经过,进入卧舱。
“对不起,詹森博士!”
她们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诺曼问道,尽力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来。
“这个区域谁也不能进入,先生!”
“可是我想睡觉啦!”
“十分抱歉,詹森博士!亚当斯博士睡觉时,谁也不准打扰他,先生!”
“我不会打扰亚当斯博士的。”
“抱歉,詹森博士!我们想看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生!”
“我手上吗?”
“是的,你手上有东西,先生!”
她们见到他便立正,身上背着机枪,说起话来先生长、先生短地,这使他感到神经紧张。而他又看了她们一眼。那上过浆的军服,遮盖着强健的肌肉。他觉得自己无法强行从她们身旁经过。他看到了在门的那一头,哈里正仰天躺着,鼾声大作。这是给他注射的最佳时刻。
“詹森博士,我们能看一下你手上的东西吗,先生?”
“不行,你们不准看。”
“很好,先生!”
诺曼转过身子,走回D号筒体。
“我看见了。”贝思说道,朝监视器点点头。
诺曼望着监视器,望着走廊上那两名女子。然后他又看看邻近的那个监视器,屏幕上显示出大球。
“球体起了变化。”诺曼说道。
入口处盘旋的沟槽明显有了改变,结构更加复杂,而且伸展得更远。诺曼深信这一切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贝思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待会儿你可以把带子倒过来,”贝思说道,“现在我们最好注意一下那两个人。”
“怎么注意?”诺曼问道。
“很简单,”贝思说着又握起了拳头,“在B号筒体内,有五个带易爆炸药的鱼枪头。我去那儿拿两个过来,把那两名卫兵炸个鸟兽散。你就冲进去给哈里打一针。”
要不是她的模样那么美丽,她那冷酷无情的决心真叫人毛骨悚然。现在她的容貌娴静而高雅,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似乎愈来愈仪态万千。
“鱼枪在B号筒体吗?”诺曼问道。
“当然啰。你可以看看录像监视器。”她揿下了按钮。“见鬼。”
B号筒体的鱼枪失踪了。
“我看,那个狗杂种已把守住了他的根据地,”诺曼说道,“哈里老奸巨猾,混蛋!”
贝思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诺曼,你没事吧?”
“当然啰,问这干吗?”
“急救箱内有面镜子。你去瞧瞧。”
诺曼打开白色的急救箱,从镜子里望着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使他惊诧不已。那不是他预料中的健康模样,他已经看惯了自己胖乎乎的脸庞,以及因为周末没有刮胡子而长出的灰白短须。
可是镜子里的他是一张消瘦的脸,上面长着黑胡子。那阴郁而充满血丝的眼睛下,映出一道黑圈。他的头发稀疏而平直,油腻腻的,会在前额上。那模样就像一个危险人物。
“我看起来像杰基尔博士,”他说道,“或者说像海德先生。”
“是呀,你确实像。”
“你变得愈来愈漂亮了。但我是那个对杰里来说很丑陋的人,因此我愈来愈丑了。”
“你认为是哈里起的作用吗?”
“我认为是的。”诺曼说道,他心里又加了一句:但愿如此。
“你的感觉也不同了吗,诺曼?”
“不,我的感觉完全一样,只是外表看起来像个鬼。”
“对,你的脸色有点吓人。”
“我相信是这样。”
“你真的没事吗?”
“贝思……”
“好吧。”贝思说道。她转过身去,又看着监视器。“我还有最后一个主意。我们俩一起去A号筒体,穿上工作服,再去B号筒体,关上通往居留舱其余筒体的氧气管道。这会使哈里失去知觉,他的卫兵就会消失,我们便能进去给他注射。你认为如何?”
“值得试试。”
诺曼放下注射针管。他们朝A号筒体走去。
在C号筒体,他们从那两名卫兵身旁走过,她们又是啪的一声立正。
“哈尔彭博士!”
“詹森博士!”
“继续执行任务吧。”贝思说道。
“是!但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要上哪儿去?”
“例行巡回检查。”贝思说道。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很好,博士!”
他们被允许通过了。他们进入B号筒体,里面是一排管道和机器。诺曼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他不喜欢在这维生系统前瞎转,可是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干些什么。
在A号筒体中还剩下三套工作服。诺曼伸手去拿他的那套。“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他问道。
“明白,”贝思回答道,“请相信我。”
她把脚套进工作服中,开始扯上拉链。
就在这时候,整个居留舱内响起了警报声。红灯再次闪闪发光。用不着别人提醒,诺曼的心里就很清楚,这是舱外警报。
又一次攻击开始了。
二
15小时20分
他们通过横向通道,从B号筒体直接跑回D号筒体。诺曼忽然注意到,那两名卫兵不见了。在D号筒体内,警报器呜呜地响着,监视舱外感测器的屏幕上发出耀眼的红光。诺曼瞥了一眼录像监视器。
我来了。
贝思飞快地扫视着各个屏幕。
“热量感测器有变化。好啊,它来了。”
他们感到一阵重击,诺曼转过身子,朝舷窗外望去,那条绿色的鱿鱼已经在外边了,带吸盘的巨大触须缠绕住居留舱的底部,有一条触须平拍着舷窗,拍在玻璃上的吸盘扭曲着。
我在这儿。
“哈——里——!”贝思高叫着。
鱿鱼的触须抓住居留舱,试探性地摇晃了一下。舱体的金属外壳发出缓慢而令人难受的吱嘎声。
哈里跑进了屋子。
“怎么回事?”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哈里!”贝思大叫道。
“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那条鱿鱼,哈里!”
“哦,天啊,不行啊。”哈里呻吟道。
居留舱剧烈地摇晃起来。屋子里的灯光闪了几下,然后熄灭了。只有急救灯还闪耀着红光。
诺曼向哈里转过身去。“快停止,哈里。”
“你在说什么呀?”哈里无奈地叫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哈里。”
“我不明白!”
“你知道,哈里!这是你的缘故,哈里,”诺曼说道,“你干的好事。”
“不,你错了。这不是我!我发誓这不是我的缘故!”
“是你,哈里,”诺曼说道,“要是你再不停止,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居留舱又晃动起来。天花板上有一个传热器爆炸了,滚烫的玻璃碎片和电线像雨点一样落下。
“快,哈里……”
“不是我,不是我!”
“没有多少时间啦。你明白你在干什么。”
“居留舱再也经不起折腾啦,诺曼。”贝思说道。
“这不可能是我的缘故!”
“是你的缘故,哈里。你要面对事实,哈里,现在要面对事实。”
诺曼说话的时候,仍然在寻找注射针筒。他把针筒放在屋子的某处,可是报表纸从写字台上散在地上,监视器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混乱……
整个居留舱又晃动起来,从另一个筒体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新的警报声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使诺曼立即意识到——在巨大的压力下,海水冲入了居留舱。
“C号筒体淹水了!”贝思看了一下控制板,大声叫道。她顺着通道跑去。在她关门的时候,他听到舱壁上的金属门发出格格的响声,屋子里弥漫着带有浓重碱味的雾气。
诺曼把哈里按在墙上。“哈里!正视现实,快停住!”
“这不可能是我的缘故,这不可能是我的缘故。”哈里呻吟道。
又是一次猛烈的冲击震荡,使他们的身子摇晃起来。
“这不可能是我!”哈里大叫道,“这与我毫不相干!”
接着哈里尖叫起来,身子扭曲起来。诺曼看到贝思从他的肩部取下注射针筒,针头上还沾着鲜血。
“你在干什么?”哈里叫道,但他的双眼已显得呆滞而茫然。当又一次撞击来临时,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像喝醉酒似的跪倒在地。“不是,”他轻轻地嘟哝道,“不是……”
随后,他便面朝下地瘫在地板上。使舱体金属外壳扭曲的震荡立即停止了,警报声也骤然消失。除了从居留舱内某处传来汩汩的流水声外,一切都陷入了不祥的静寂之中。
贝思迅速地来回走动,看着一个个监视器的屏幕。
“内部警报解除。舱外警报解除。一切危机都解除啦。没错!都没有读数了!”
诺曼向舷窗跑去。那条鱿鱼也消失了。窗外的海底一片空旷。
“损伤报告!”贝思大声吼道,“主动力损坏!E号筒体损坏!C号筒体损坏!B号筒体……”
诺曼飞快地转过身去望着她。要是B号筒体毁坏,他们的维生系统将不复存在,他们就肯定完蛋啦。“B号筒体保存。”贝思最后说道。她的身子踉跄起来。“我们没事了,诺曼。”
诺曼瘫坐在地毯上,突然感到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那么紧张、那么僵硬,他已经心力交瘁。
事情总算结束了,危机已经过去。不管怎么说,他们将恢复正常。诺曼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放松。
事情总算结束了。
12小时30分
哈里被打扁的鼻子已停止淌血,现在他的呼吸也显得更平稳、更顺畅。诺曼拿起冰袋,瞧了瞧哈里那张肿起的脸,调节了一下哈里手臂上的静脉输液量。贝思方才在哈里手臂上插输液针,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才总算把针头戳进了静脉。他们在为他输入混合麻醉剂。哈里呼出一股酸味,就像锡的味道。不过除此以外一切正常,只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无线电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我在潜艇上,”贝思说道,“已经进舱了。”
诺曼透过舷窗,朝DH-7号居留舱瞥了一眼,只见贝思往上爬进潜艇旁的圆棚内。她将揿下“滞留”按钮,最后一次这样的出征是必要的。他又朝哈里回过身去。
电脑中没有任何讯息说明诺曼使一个人连续睡上12个小时会有什么后果,但那是他们必须采取的行动。哈里要么逢凶化吉,要么就完蛋啦。
我们其余的人也是一样,诺曼思忖道。他看了一眼监视器上的计时钟。现在正是12小时30分,并且正在往后倒退。他把毯子盖在哈里身上,然后朝控制台走去。
大球还在那儿,但沟槽的结构全变了。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使他几乎忘却他最初对球体是何等着迷——它是从哪儿来的,代表着什么。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代表什么。贝思是怎么称呼它的?智力酶。酶是一种物质,它促使化学反应成为可能,而本身却没有真的参加反应。我们的人体需要化学反应,然而人体的温度太低,多数反应无法顺利进行,于是我们要靠酶来帮助,使化学反应得以产生,并加快速度。酶使这一切成为可能。而她把大球称为智力酶。
真聪明,诺曼思忖道。聪明的女人。她的情绪冲动确实恰到好处。如今哈里处于昏迷状态,贝思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这时,诺曼发现自己的外表又恢复了原先矮矮胖胖的模样,这使他松了一口气。当他凝视着监视器屏幕上的球体时,他看到了屏幕反射出自己熟悉的身影。
那个球体。
由于哈里失去了知觉,诺曼心里纳闷他们是否能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记得那一片光亮,就像萤火虫一样。哈里是怎么说的?像是提到泡沫一类的东西。泡沫。诺曼听到一阵嗡嗡转动的声音,便朝舷窗外望去。
潜艇在移动。
那艘黄色的小型潜艇已解开缆绳,在海底滑行,它的灯光照射在海床上。诺曼按下了内部通信系统的按钮。“贝思吗?贝思!”
“我在这儿,诺曼。”
“你在干什么?”
“别紧张,诺曼。”
“你在潜艇里干什么,贝思?”
“只是采取预防措施,诺曼。”
“你要离开吗?”
贝思的笑声从内部通信系统中传来。轻盈的、自在的笑声。“不,诺曼。不必紧张。”
“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这是秘密。”
“得啦,贝思。”诺曼思忖道,现在他可不需要贝思的情绪失控。他又一次想到了她的情绪冲动,刚才他还对此表示赞赏呢。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已丝毫不存在。“贝思?”
“待会儿再跟你说。”贝思答道。
屏幕上呈现出潜艇的侧面,诺曼看到它的锚臂上挂着红色的箱子。他看不清箱体上印的字母,但这些箱子似曾相识。他正在观察时,潜艇已从太空船那高高的翼翅旁驶过,然后又朝海底落去。有一只箱子脱离了锚钩,轻轻地落到淤泥上。潜艇使劲地搅动着海底沉淀物,又往上浮起,向前滑动了100码,接着又停住,放下了另一只箱子。它就这样绕着太空船的四周,持续不断地工作着。
“贝思?”
没有回答。诺曼眯起眼来看看那些箱子。上面印着文字,但距离那么远,他看不清。
潜艇转了个向,迳直朝DH-8居留舱驶来,艇上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当它驶近时,声纳的警报器响了起来,红灯呜呜叫着,闪烁出耀眼的灯光。他觉得这警报声真叫人厌恶,接着朝控制台走去,看看那些按钮。他怎么才能关掉警报器呢?他瞥了一眼哈里,哈里还是昏迷不醒。
“贝思?你在哪里呀?你撞上那些鬼警报器啦。”
“按下F8。”
F8究竟是哪个按钮?他四处找着,最终在键盘上看到了一排按钮,上面从F1一直标到F20。他按下F8,警报声停止了。现在潜艇已经靠得很近,灯光穿过舷窗射到居留舱内。仪表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尽管周围气泡四起,她的身影仍清晰可见。随后潜艇又下沉,从诺曼的眼前消失。
诺曼走到舷窗前,朝外看去。深海星3号正歇在海底,从锚臂上往下安置更多的箱子,现在他可以看清箱子上的文字:
小心,Tevac炸药附近禁止吸烟,禁止使用电子仪器
“贝思吗?你到底在干什么?”
“待会儿告诉你,诺曼。”
诺曼倾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嗓音听起来正常。她是不是疯了?没有,他思忖道,她没有发疯。她的嗓音听起来正常,我相信她没事。
可是他并不确定。
潜艇又移动了。螺旋桨把海底的沉淀物扬起,使艇上的灯光朦胧不清。那股混浊的水流从舷窗旁漂过,模糊了诺曼的视线。
“贝思?”
“一切都很好,诺曼,我马上回来。”
当扬起的沉淀物重新落在海底时,他看到那艘潜艇又向DH-7号居留舱驶去,不一会儿,在半圆顶棚的下面停泊下来。接着,他看到贝思爬出潜艇,在艇首艇尾系上缆绳。
11小时
“事情很简单。”贝思说道。
“是炸药吗?”诺曼用手指着屏幕。“上面写着,在体积相等的情况下,Tevac炸药是目前所知威力最大的常规炸药。你把它们布在居留舱的四周,到底是想干什么?”
“诺曼,别紧张。”贝思把手搭在诺曼的肩膀上。她的抚摸十分温柔,足以消除他的疑虑。他感到她的身子贴得那么近,他的情绪稍微放松了。
“我们应当事先商量一下这件事的。”
“诺曼,我不要冒险了。再也不要了。”
“可是哈里仍然昏迷着。”
“他也许会醒来。”
“也不会的,贝思。”
“我不再抱有侥幸心理了,”贝思说道,“要是大球内再冒出什么玩意儿来,我们就可以把它炸个稀巴烂。我已经在周围安放了炸药。”
“可是干吗要放在居留舱四周?”
“防卫用。”
“怎么个防卫法?”
“请相信我,这是防卫。”
“贝思,让这种玩意儿离我们这么近是很危险的。”
“炸药没接上引信,诺曼。实际上,也还没有把它沿着飞船连接起来。我还得出去用手把它们接起来。”贝思看了一眼屏幕。“我想我得先等一会儿,也许打个盹儿。你累吗?”
“不累。”诺曼回答道。
“你已经很久没睡觉了,诺曼。”
“我并不累。”
她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要是哈里使你放心不下,我会照料他的。”
“我真的不累,贝思。”
“好吧,”贝思说道,“随你。”她用手指把秀发从脸上往后拨去。“我可累坏啦。我要去歇上几个小时。”她起身登上阶梯到实验室去,然后又往下看看诺曼。“想来我这儿吗?”
“什么?”诺曼问。
贝思冲着他会意地笑了。“你听到我说什么了,诺曼。”
“待会儿也许会去吧,贝思。”
“好。当然可以。”
贝思顺着梯子往上爬着,她那里着紧身服的身子平稳而优美地左右摇晃。她穿着那套紧身连衣裤看起来很漂亮。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是个长相不错的女人。
在屋子的另一头,哈里节奏平稳地打着鼾。诺曼检查了哈里头上的冰袋,心里却想着贝思。他听到贝思在上面的实验室里走来走去。
“嗨,诺曼?”
“什么事……”他走到阶梯前,抬头望着。
“下面还有没有这种工作服?干净的?”一件蓝色的衣服掉到他的身上。这是她的紧身连衣裤。
“有。我想是放在B号筒体内。”
“给我拿一件来好吗,诺曼?”
“行。”诺曼回答道。
诺曼去B号筒体时,发现自己有一种不可言状的不安。现在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当然啰,他十分清楚正发生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是现在?贝思在施展她巨大的诱惑力,而他却表示怀疑。贝思在与男人打交道时,总是咄咄逼人、精力充沛、态度直率、得理不饶人。诱惑根本不是她惯用的伎俩。
而她正在勾引他,诺曼从贮藏柜中取出新工作服时思忖道。他拿着衣服回到D号筒体,爬上了梯子。他看到上面有一种陌生的、略带蓝色的灯光。
“贝思?”
“我在这儿,诺曼。”
诺曼踏进实验室,只见贝思一丝不挂地仰面躺着,身子上方是一排用铰链固定在墙上的紫外线日光灯。她的眼睛上遮着两只不透明的杯子。她诱惑性地扭转过身子。
“衣服拿来了吗?”
“拿来了。”诺曼回答道。
“多谢啦。放在椅子旁任何地方都行。”
“好吧。”诺曼随意地把工作服放在她的椅子上。
贝思翻身面对强烈的灯光,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最好来点儿维生素D,诺曼博士。”
“是的……”
“或许你也该来点儿。”
“没错,或许是的。”可是诺曼心中在思忖,他不记得实验室里曾有一排日光灯。事实上,他确信这儿原先连一盏日光灯也没有。他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很久;要是有的话,他会记得清清楚楚。他回过身来飞快地走下阶梯。
实际上,这阶梯也是新的,由黑色的电镀金属制成。原来不是那样的。这成了一道崭新的梯子。
“诺曼?”
“我马上来,贝思。”
他走到控制台前,开始敲打按钮。他曾见过一份资料,上面记载关于居留舱的种种参数,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终于找到了:
DH-8号居留舱设计参数
5.024A A号筒体
5.024B B号筒体
5.024C C号筒体
5.024D D号筒体
5.024E E号筒体
选择一项:
诺曼选择D号筒体,屏幕上出现了另一屏内容。他挑选了设计计划,看到一幅又一幅的建造设计图。他不停地敲击按钮,屏幕上也飞快地变换着图形,最后看到了D号筒体顶上生物实验室的具体结构图。
设计图上清楚地显示出一大排日光灯,用铰链固定好,收在墙上。这排灯一定是一直固定在那儿的,他只是没有注意到罢了。还有许多别的细节,他原来也没有发现——譬如实验室圆拱形屋顶上有个紧急出口处。此外,地板入口处旁还有一张折叠床,一道黑色的电镀阶梯。
你慌了,诺曼思忖道。这与日光灯以及建造图纸毫不相干,甚至与性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之所以慌了手脚,是因为贝思是唯一留在你身边的人,而且她的行为有些反常。
在屏幕的一角,他看到了那倒计时的小钟,钟上的时间在倒退,速度慢得叫人难受。还有12个小时,他思忖道,我只要再捱过12个小时,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啦。
他感到饥肠辘辘,但是他知道没任何东西可吃。他精疲力竭,可是没有任何能睡觉的地方。E号筒体和C号筒体都被海水淹没了,而他又不愿上楼去和贝思待在一起。诺曼躺在D号筒体的地板上,靠近哈里的床铺。地板又湿又冷,使他久久未能入睡。
9小时
撞击,那种叫人丧胆的撞击,还有地板的剧烈晃动,使他猛然惊醒。他翻了个身,站起来,立即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他看到贝思正站在监视器旁。“怎么回事?”他叫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贝思反问道。
她显得十分平静。她在对他微笑。诺曼望着四周。警报声并没有响起,红灯也没有闪烁。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你以为我们又遭到攻击了?”贝思问道。
诺曼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念头,诺曼?”贝思问道。
贝思又一次带着那种古怪的表情望着他。一种审视的目光。她的目光专注而又冷淡,其中没有丝毫挑逗的暗示。如果说包含着什么的话,那就是昔日贝思的那种猜疑:你是个男人,你只会招来麻烦。
“哈里还在昏睡,不是吗?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遭到攻击?”
“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做梦。”
贝思耸耸肩。“也许是我走路时造成地板的震动,”贝思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终于决定睡一会儿了。”
还是同样的审视目光,仿佛他出了什么差错似的。
“你没有睡足,诺曼。”
“我们都没有睡足。”
“你尤其不足。”
“也许你说得对。”他得承认。由于他睡了两个小时,精神好多了。他笑了起来。“你有没有吃咖啡和丹麦奶酥?”
“这儿根本没有咖啡和丹麦奶酥,诺曼。”
“我知道。”
“那么,你干吗要那样说?”她神情严肃地问道。
“我是在说笑话,贝思。”
“哦。”
“只是个玩笑。你知道,这是对目前状况的一种幽默反应。”
“原来如此。”她一直在操纵着监视器屏幕的图像。“顺便问一句,关于那个气球,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
“哪个气球?”
“那个海面气球。你记得吗?我们曾谈过这件事?”
诺曼摇摇头,他一点也不记得。
“在我去潜艇之前,我曾问起向海面释放气球的操纵密码,你便说你要在电脑中查一下,看看我们是否能找到操纵的办法。”
“我说过吗?”
“是的,你说过,诺曼。”
他在回想着。他记得,他和贝思如何从地板上抬起哈里那毫无生气、重得出奇的躯体,把他放在一张床上;他们又如何堵住他那哗哗直流的鼻血,与此同时,贝思开始给哈里做静脉注射。她曾给实验室的动物做过注射,所以知道该怎么做。事实上,她当时还开了个玩笑,说她希望哈里的情况要比她实验室里的动物好,因为那些动物往往是一命呜呼。随后,贝思自告奋勇去潜艇,而他说他将和哈里待在一起。那就是他所记得的一切。根本没有提到过气球的事儿。
“一定说过,”贝思说道,“因为那通信信号说明,我们应当确认已收悉来电,也就是说,要向海面释放一个无线电通信气球。而我们猜想,既然暴风雨已经减弱,海面上一定是平静得多,可以让气球漂浮而不至于扯断电线。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释放气球。你说你要寻找操纵指令。”
“我真的不记得了,”诺曼说道,“我很抱歉。”
“诺曼,在这最后几小时里,我们得一起工作。”
“我同意,贝思,完全同意。”
“你现在感觉如何?”贝思问道。
“不错。事实上,相当好。”
“好,”贝思说道,“坚持下去,诺曼。只有几个小时啦。”
她热烈地拥抱了诺曼,然而当她放开他时,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依然是冷漠的、审视的目光。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知道了如何释放气球。当气球箭也似的窜向海面时,电线从舱外的绕线轮上挣脱开,尾随气球而去。他们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金属发出的声音,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
“怎么回事?”诺曼问道。
“我们是在1,000英尺的水下,”贝思答道,“气球到达海面要好一会儿呢。”
随后,屏幕上起了变化,他们收到了海面状况的数据。风速已降到每小时15节,浪高为6尺,气压为20.9。阳光可见。
“好消息,”贝思说道,“海面情况良好。”
诺曼直愣愣地望着监视器屏幕,思忖着阳光可见这个客观事实。他过去从未曾渴望过阳光。真好笑,你把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可是现在一想到能见到阳光,竟如此激动,就好像这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乐事似的。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见到太阳、云彩和蓝天更令人高兴的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已迫不及待地希望离开这儿了。”
“我也是一样,”贝思应道,“不过,这要不了多久啦。”
砰!砰!砰!砰!
诺曼正在检查哈里,这声音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声音,贝思?”
砰!砰!砰!砰!
“别紧张,”贝思在控制台前说道,“我只是在想,应该如何操纵这玩意儿。”
砰!砰!砰!砰!
“操纵什么?”
“侧面扫描声纳。虚监孔声纳。我不明白,他们干吗把它叫做‘虚监孔声纳’。你知道那是指什么吗?‘虚监孔’?”
砰!砰!砰!砰!
“不,我不知道,”诺曼说道,“请把它关掉。”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不安。
“这上面标着‘FAS’,我认为是代表‘虚监孔声纳’,但这儿又说是‘侧面扫描声纳’。实在叫人不明白。”
“贝思,关掉它!”
砰!砰!砰!砰!
“行啊,当然可以。”贝思答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如何操纵这玩意儿?”诺曼问道。他感到十分恼火,仿佛贝思是故意用这种声音来惹他生气似的。
“只是以防万一。”贝思回答道。
“老天爷,你是在预防什么呀?你自己说过,哈里还在昏睡嘛,不会再有什么攻击啦。”
“别紧张,诺曼,”贝思说道,“我想有所防备,就是这个缘故。”
7小时20分
他无法使贝思放弃这个行动。她执意要去舱外把四周的炸药用线连接起来。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
“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贝思?”诺曼一个劲儿地问道。
“因为那样做了以后,我心里会踏实些。”贝思回答道。
“然而这样做是毫无道理的。”
“如果我做了,就会好受些。”她仍然坚持己见。最后诺曼还是无法阻拦她。
现在,他看着她,一个面罩上射出一道灯光的娇小身影,从一箱炸药走到另一箱炸药前。她打开每一箱炸药,取出巨大的黄色锥形物,那东西看起来很像公路修理车上所用的锥形零件。这些锥形物被引线连在了一起,当她全部连接好时,它们的顶尖处闪着一盏小小的红灯。
诺曼看到一连串小红灯在飞船的四周上下浮动着,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贝思离开时,诺曼曾对她说:“你不会把居留舱旁的炸药用引线连上吧。”
“不会的,诺曼,我不会这样做的。”
“你要答应我。”
“我对你说过,我不会这样做的。要是这样做使你不安,我就不会做。”
“这会使我不安的。”
“好吧,好吧。”
而今,从露出珊瑚根部、依稀可见的船尾起,直到飞船四周,都出现了红灯。贝思继续向北,朝那些尚未打开的炸药箱移去。
诺曼看了一下哈里,哈里正鼾声大作,但依然毫无知觉。他在D号筒体内来回踱着步,随后又向监视器走去。
屏幕在闪烁。
我来了。
哦,老天爷,诺曼思忖道。他又想,这怎么可能发生呢?这是不可能的。哈里还昏迷着呢。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我是来找你的。
“贝思!”
她的声音在内部通信系统中变得很细。“我在,诺曼。”
“快离开那儿。”
别害怕。
“什么事,诺曼?”贝思问道。
“我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东西。”
“看一下哈里,他一定是醒了。”
“他没醒。回到这儿来,贝思。”
现在我来了。
“好吧,诺曼,我回来了。”贝思说道。
“快,贝思。”
不过他无需那样说,他已经可以看到,她在海底奔跑时,头盔上的灯光在上下跃动。她离居留舱至少还有100码距离。他从内部通信系统中听到了贝思沉重的喘息声。
“你能看到什么东西吗,诺曼?”
“不,什么也看不到。”他伸出脖子,费劲地望着正前方,因为那条鱿鱼总是在那儿出现,每次总是先露出绿色的光亮。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绿光。
贝思在那儿直喘气。
“我能感觉到什么东西,诺曼。我感觉到海水……掀起了波涛……猛烈……”
屏幕上闪现出字母:我现在要把你杀了。
“你没看到舱外有什么东西吗?”贝思问道。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他只看到贝思孤零零地在泥泞的海底。她头盔上的灯光,是他唯一专注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它,诺曼。它在靠近。老天爷啊,警报声有没有响起?”
“什么也没响,贝思。”
“老天爷。”她在奔跑时,传来了她气喘吁吁的声音。贝思的体魄十分健壮,可是在这种环境里,她却不能施展全部的力量。不会太久的,他思忖道。他已经发现她的速度放慢了,头盔灯的跃动频率也变得缓慢许多。
“诺曼?”
“我在,贝思。我在这儿。”
“诺曼,我不知道我能否赶回来。”
“贝思,你能成功。放慢点儿。”
“它在这儿,我能感觉到它。”
“我什么也没发现,贝思。”
他听到一阵急促、刺耳的咋嗒声。起先他以为是线路上的静电声,随后意识到那是贝思全身颤抖、牙齿在打战的缘故。她花了这么大的力量,本该全身过热,但她却愈来愈冷。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冷,诺曼。”
“放慢点儿,贝思。”
“没法——谈话——靠近——”
尽管她竭尽全力,速度还是慢了下来。她已经来到居留舱灯光所及的范围内,离舱门不到10码,然而他看到她的动作缓慢而笨拙。
现在,他终于发现在贝思身后,在灯光外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扬起了海底的沉淀物。那东西像一股旋风,一片由旋转的污泥沉淀物组成的乌云。他看不清这片乌云的中心是什么,但意识到其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靠近——诺——”
贝思绊了一下,摔倒了。那股旋转物向她移去。
我现在要把你杀了。
贝思站起身来,朝后望去,看到那股旋流正逼近她。那股旋流有某种成分,使诺曼深深地陷入恐惧之中,一种来自童年的恐惧,那是一场梦。
“诺曼——”
这时诺曼奔跑着,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办,然而他所见到的一切在驱动着他;他只想到得采取行动,得做点儿什么。于是,他穿过B号筒体来到A号筒体,看了看自己的潜水服。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漆黑的海水在敞开的舱门前回旋,发出哗哗声响。他看到贝思戴着手套的手就在水面下,拼命地挣扎着。她在那儿,就在他的脚下,而她是他唯一的伙伴。他未加思索,便跃入水中,沉了下去。
砭人肌骨的寒意使他想高声尖叫,那寒意几乎撕裂他的心肌。他的整个身子立即被冻僵,瞬间里,他感到完全瘫痪了。海水在翻腾,就像一个巨大的波浪那样使他颠簸不停;他无能为力,无法抗拒;他的头部与居留舱的底部相撞。什么也看不到。
他盲目地把双手伸向四周,试图能找到贝思。但他的肺部在灼烧。海水把他卷入漩涡,使他整个身子倒立过来。
他碰到了贝思,旋即又失去了她。海水继续使他旋转。
他抓住她了。某个部位。手臂。他逐渐地失去感觉,感觉愈来愈缓慢、迟钝。他用力拽着。他看到他上面有一圈灯光:舱门。他使劲地蹬着双腿,可是似乎并未挪动身子。那圈灯光并没有靠近。
他又蹬了一下,使劲拽着像死尸一样沉的贝思。也许贝思已经咽气了。他的肺部在灼烧,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感觉。他在和痛楚对抗,他在和狂暴的漩涡对抗。他不断地蹬着腿,朝灯光游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灯光前进,靠近灯光,到达灯光处,灯光,灯光……
灯光。
他所看到的景象一团模糊。贝思在密封舱内,穿着潜水服的身子,撞在金属舱板上弄出当当的响声。他的膝盖靠在金属舱门上,鲜血不停地往下滴着。贝思把颤抖的双手伸向头盔转动着,试图把它解下。手在抖动。海水在舱门口起伏。灯光射到了他的眼中。某个部位在剧烈地疼痛。紧靠他脸部的,是一条轮廓分明、铁锈色的金属边。冰冷的金属。冰冷的空气。跃入眼帘的灯光,朦胧一片。慢慢退去了,一片漆黑。
温暖的感觉叫人浑身舒坦。他听到身边发出响亮的嘶嘶声。他朝上望去,见到了贝思。她已脱去潜水服,赫然出现在他上方,正在调节那台大型取暖器,调高温度。她还在瑟瑟发抖,但正在打开取暖器。他闭上了眼睛。我们度过了难关,他思忖道。我们仍然在一起,仍然安然无恙。我们度过了难关。
他的全身松弛了下来。
他感到有东西在他身上爬行。是因为发冷的缘故,他思忖道,不过他的全身正由冷变暖。身上有东西爬着的感觉很不好受。这种嘶嘶声也令人厌恶,叽叽作响,断断续续。
他躺在甲板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滑到了他的颏下。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根根白色的管子,于是聚精会神地望去,又见到了一对细小而明亮的眼睛,和一伸一吐的舌头。这是一条蛇。
他一下子僵住了。他向下看去,只敢活动一双眼睛。
他的身上布满了白色的海蛇。
有十多条蛇缠绕着他的脚踝,在两腿之间滑行,在胸部蠕动。他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爬过他的前额。那条蛇爬上了他的脸,经过鼻子,又从嘴唇擦过,然后离开了他。整个过程中,他的双眼紧闭,内心充满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听着这种爬行动物发出嘶嘶的声音,心里想到贝思曾说过,这些海蛇的毒性非常厉害。贝思,他思忖道,贝思在哪儿呀?
他不敢动弹。他感到海蛇绕住他的脖子,滑到肩上,又滑到手指问。他不愿睁开眼睛,只是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老天爷,他思忖道,我要把它们全甩开。
他感到海蛇来到他的腋窝下,又感到海蛇滑过他的腹股沟。他冒出一身冷汗。他使劲地克制自己,千万别呕吐。贝思,他思忖道。他不想说话。贝思……
他听着这嘶嘶声。最后,他实在无法忍受,便睁开了双眼,只见那堆白色的肉体在扭曲蠕动,还有那些蛇头,一伸一吐的蛇舌。他再次闭上眼睛。
他觉着有一条蛇爬上连衣工作服的裤腿,来到他赤裸的皮肤上。
“别动,诺曼。”
这是贝思。他可以听出她声音中的紧张情绪。他抬头望去,看不到她本人,只能见到影子。
他听贝思在问:“哦,老天爷,是什么时候啦?”他心中思忖道,去他妈的时间,谁还在乎什么时候?现在几点钟对他来说,真是毫无意义。“我得知道时问。”贝思在说着。他听到她在舱板上走动。“时间……”
她走开了,离开了他!
海蛇溜到他的耳朵、下巴,滑过他的鼻孔。那蛇身湿漉漉、滑腻腻的。
接着,他听到了贝思在甲板上的脚步声,以及她打开金属舱门时发出的声音。他张开眼睛,只见贝思正对他俯下身子,大把地抓着海蛇,把它们扔到舱门外的海水中。海蛇在她手中扭来扭去,缠住了她的指关节,但她还是把它们甩开,扔到一边。有几条蛇没有被扔到水中,还在甲板上蠕动着。不过,大部分海蛇如今已离开了他的身体。
又有一条蛇爬上了他的腿,向他的腹股沟滑去。他感到那条蛇又迅速后退——贝思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拽开了!
“老天爷,小心——”
那条蛇被她往肩后一甩,离开了他。“你可以起来啦,诺曼。”贝思说道。
诺曼跳了起来,随即大口地呕吐着。
三
7小时
他的头部隐隐作痛,就像要炸开一般。这使他觉得居留舱里的灯光耀眼得刺目。他还是浑身发冷。贝思用毯子裹住他的全身,把他移到D号筒体那个大型暖气机旁,靠得那么近,以至于他满耳回荡着电子元件的嗡嗡声,可是他依然感到冷。他低下头来看看贝思,贝思正在为他包扎膝盖的伤口。
“伤口怎么样?”诺曼问道。
“不轻,”贝思答道,“都碰到骨头了。但是你会复元的。现在只有几个小时了。”
“是呀,我——哎唷!”
“很抱歉。快包扎好了。”贝思遵照电脑中的急救指令操作着。诺曼为了使自己不注意伤口,便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轻微医疗(非致死性)并发症
7.113 外伤
7.115 短暂的昏睡
7.118 氦震颤
7.119 中耳炎
7.121 有毒污染物
7.143 滑膜疼痛
选择其中一项:
“那是我所需要的,”诺曼说道,“短暂地昏睡一会儿。或者最好是大睡一场。”
“是的,我们都需要大睡一场。”
一个想法出现在诺曼的脑海里。“贝思,你还记得你把海蛇从我身上取走时的情景吗?你当时念叨着时间,那是怎么回事?”
“海蛇是夜行性动物,”贝思回答道,“许多毒蛇在一天24小时中,有一段时间十分活跃,而另一段时间充满惰性,这完全取决于是白天还是夜问。白天时,这些蛇十分驯服,你可以任意处置它们,它们绝不会咬人。在印度,人们从未听说过剧毒的金环蛇在白天咬人,甚至儿童逗它玩时也毫无危险。可是在晚上,千万要小心。所以我当时算着,这些海蛇正处在哪个周期。最后我确定,那时是它们容易驯服的白天。”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活着嘛。”于是她使用赤裸的双手取走他身上的蛇,因为她知道,那些蛇不会咬她。
“你双手抓满了蛇,活像个美杜莎。”
“美杜莎是什么?摇滚乐歌星吗?”
“不,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
“是一个杀了自己孩子的角色?”贝思又问道,满腹疑虑地看了诺曼一眼。贝思总是对隐含的侮辱抱有戒备心理。
“不,那是另外一个人。”那是美迪亚。美杜莎是个神话中的女性,头上长满了蛇。男人如果看了她,她就把他们变成石头。柏修斯从自己锃亮的盾牌上去看她的映像,终于把她杀了。
“抱歉,诺曼。我对此不在行。”
曾经有一个时期,诺曼思忖道,每一个有教养的西方人对他们昔日的神话和传说都了如指掌——就像熟悉他们家庭以及朋友的一切那样熟悉那些往事,这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神话传说一度代表了人类的常识,它们是人类意识的一种反映形式。
可是现在,像贝思这样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却对神话一窍不通。仿佛人们认为,人类意识的反映形式完全改变了。然而,真是改变了吗?诺曼颤抖起来。
“还感到冷吗,诺曼?”
“是的。不过最糟糕的是头疼。”
“也许是脱水的缘故。让我瞧瞧,能不能找点什么给你喝。”她向墙上的急救箱走去。
“要知道,你干了一件糟透了的事,”贝思说道,“没穿工作服就跳下去。那海水的温度才零上一两度。非常勇敢。很愚蠢,但是勇敢。”贝思微笑着。“你救了我的命,诺曼。”
“我没有作任何考虑,”诺曼答道,“我只是这样做了。”接着,他告诉贝思,当他看到她在舱外,那股被扬起的海底沉淀物旋转着向她逼来时,他如何感到一种旧时的、孩提的恐惧,那是来自对遥远往事的回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诺曼说道,“这使我想起《绿野仙踪》中的旋风。小时候,那股旋风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发生那种事情。”
随后他思忖道,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新神话。多萝西和托托和邪恶的巫师,内莫船长和巨鱿……
“嗯,”贝思说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反正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
“不论在什么时候,”诺曼微笑着说道,“都不要再那样做了。”
“好的,我不会再出去了。”
她用纸杯端了一杯饮料过来。这是杯糖浆,味道甜甜的。
“这是什么?”
“葡萄糖添加剂。喝吧。”
他又喝了一口,可是那味道令人很不舒服。屋子的那一头,控制台屏幕上还亮着“我现在要把你杀了。”他又向哈里望去,哈里依然处于昏迷状态,静脉注射液不停地输入他的膀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始终神志不清。
诺曼一直没有正视这种状况暗示的一切。现在该面对现实了。他不愿那样做,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他问道:“贝思,你认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这一切什么?”
“屏幕上出现的文字。又一种表现形式攻击我们。”
贝思反应平淡、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是怎么想的,诺曼?”
“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是的,这不是哈里的缘故。”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诺曼问道。他掀开裹在身上的毯子,站起身来。他弯曲了一下绑着绷带的膝盖;膝盖还是疼,但是不那么严重。诺曼向舷窗走去,看着窗外。他可以看到远处那一串红灯,贝思已把它们接上了炸药。他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对这一切的态度和行为是如此反常。诺曼低头朝居留舱的底部看去。
那儿也闪烁着红灯,就在舷窗的下方。她把居留舱四周的炸药也接上了引信。
“贝思,你做了些什么?”
“做了?”
“你把DH-8号周围的炸药全接上了引信。”
“是的,诺曼。”她回答道。她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纹丝不动,十分平静。
“贝思,你曾经答应过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那样做。”
“它们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按钮在那儿,贝思?”
“没有按钮。它们连接在自动震动传感器上。”
“你是说,它们会自动爆炸?”
“是的,诺曼。”
“贝思,这样做是愚蠢的。还有人在进行这些表现。到底是谁在表现,贝思?”
贝思缓缓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懒洋洋的、极为滑稽的微笑,仿佛他让她觉得好笑。“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知道。是的,他思忖道,他知道。而这个念头使他浑身感到一阵凉意。“你在进行这些表现,贝思。”
“不,诺曼,”贝思回答道,神态还是那么平静,“我没有进行表现。是你自己在进行表现。”
6小时40分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刚开始受训的时候,在博里戈的州立医院工作。诺曼被他的导师派去写一名特殊病人的治疗状况报告。那名病人约28岁,样子讨人喜欢,受过良好的教育。诺曼和他无所不谈:奥斯摩比汽车装配油压自动控制传动装置、最佳的冲浪海滩、阿德莱·史蒂文森近日的总统竞选、怀特·福特的投球,甚至还有弗洛伊德的理论。那小伙子十分可爱,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而且内心似乎相当紧张。最后诺曼拐弯抹角地问他,为什么会被送到医院来。
小伙子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感到抱歉,似乎记不清什么原因了。在诺曼的再三盘问下,他不再那么可爱了,脾气愈来愈急躁。最后他变得勃然大怒,敲击着桌子,命令诺曼谈别的事情。
直到那个时候,诺曼才知道这个青年是何许人物:阿伦·怀蒂尔,十几岁的时候,在棕榈滩的拖车中,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然后在加油站杀死了6个人,又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上杀死另外3个人,最后去警察局自首。由于身犯重罪、悔恨无比,在那儿哭哭啼啼、歇斯底里。怀蒂尔在医院已经待了10年,在此期间曾数次野蛮地攻击医务人员。
就是这个人,满怀愤怒地站在诺曼面前,用脚踢着桌子,把椅子摔向身后的墙上。诺曼当时还是一名学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他转过身来,想逃离屋子,可是身后的房间是锁着的。他们把他锁在了屋里,这是与狂暴的病人谈话时惯常的做法。在他身后,怀蒂尔举起桌子向墙上砸去,现在正朝他走来。诺曼一时惊恐万状,最后他听到了开锁的声音,三名身材高大的护理人员冲了进来,一把抓住怀蒂尔,把他拽走了。怀蒂尔还在高声尖叫,恶声恶气地诅咒着。
诺曼去找他的导师,要求知道为什么让他陷于这种境地。导师对他说:陷于这种境地吗?是的,诺曼说道,陷于这种境地。导师说道:难道事先没有把那个人的姓名告诉你吗?难道他的姓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诺曼回答说:我并不留意这种事。
你最好多加注意,诺曼,导师说道。在这种场合,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警惕。这样做太危险了。
如今,他看着在居留舱另一头的贝思,心里思忖道:多加小心,诺曼。你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你是在对付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而你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我的话,”贝思说道,还是那么安详,“你能加以反驳吗?”
“当然能够。”诺曼说道。
“你能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吗?”
“当然能够。”诺曼回答道,心里思忖着,在这儿失去理智的可不是我。
“好吧,”贝思说道,“你还记得你和我谈论哈里时,你是如何把所有证据指向哈里的吗?”
“当然记得。”
“你当时间我是否能想出另一种解释来,而我说我想不出。然而,确实存在着另一种解释,诺曼。你一开始就忽视了某些论据就像水母。为什么会有水母?这是因为你那幼小的弟弟曾经被水母螫伤,诺曼,而且正是你后来为此感到内疚。杰里是什么时候开腔的?当你在场的时候,诺曼。巨鱿是什么时候停止攻击的?当你被撞击得失去知觉时,诺曼。不是哈里,是你。”
她的声音那么从容不迫,那么通情达理。他竭力思索她所说的。她的话语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回过头来,看一下你漫长的过去,”贝思说道,“你是个心理学家,和一伙处理硬件的科学家一起来到这儿。在海洋的深处,你无所事事——你自己这么说的。在你这一生中,你是否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职业上被人忽视过?是否从未也没有过使你不自在的时刻?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你讨厌一生中有那种时刻?”
“是的,不过——”
“当这些怪事开始出现时,问题就再也不在于硬件了。现在是心理学上的问题了。这正是你的一技之长,诺曼,你的特殊研究领域。”
不对,诺曼思忖道,这是不正确的。
“当杰里开始和我们交流时,是谁注意到它具有感情?谁坚持认为我们应当小心应对杰里的感情?我们之中没有人对感情有兴趣,诺曼。巴恩斯只是想了解有关武器的问题,特德想谈论科学,哈里只想玩弄他那套逻辑的把戏。你正是那个对感情有兴趣的人。那么谁在操纵杰里——或者说得以操纵杰里?是你,诺曼。这一切都是你。”
“这是不可能的。”诺曼说道。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拼命想找出其中的矛盾,他找到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并没有进入过那个大球。”
“不,你去过,”贝思说道,“你只是不记得了。”
他感到受了重创,接二连三的打击和重创。他似乎无法保持平衡,而打击依然接踵而来。
“就像你不记得我要你找一下放气球的密码一样,”贝思用她那平静的嗓音说道,“或者就像巴恩斯问你关于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一样。”
诺曼思忖着,什么E号筒体内的氦浓度?巴恩斯什么时候问过他这件事?
“有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诺曼。”
诺曼问道:“我什么时候去过大球?”
“在巨鱿第一次攻击之前。哈里从大球出来之后。”
“我当时在睡觉!睡在自己的铺位上呢!”
“不,你没有睡觉,因为弗莱彻来找你,而你不在那儿。我们有两个小时找不到你。后来你又出现了,呵欠连连。”
“我不相信你的话。”诺曼说道。
“我知道你不信。你宁愿把这说成是别人的问题。而且你很聪明,心理操纵是你的拿手好戏,诺曼。你还记得你所做的那些试验吗?把一些毫无戒备心理的人留在一架飞机上,然后告诉他们,飞行员心脏病发作了?把他们吓得半死?那是毫无怜悯心的操纵啊,诺曼。”
“而这儿,在居留舱内,所有事情都发生了。你需要一个怪兽,于是你就使哈里成为那个怪兽。可是哈里并不是怪兽,诺曼。你是怪兽。那就是你的外表发生变化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变得奇丑无比。因为你就是怪兽。”
“可是那个讯息。它说:‘我的名字叫哈里。’”
“是的,它是那样说的。就像你指出的那样,造成这一切的人害怕他的真实姓名会出现在屏幕上。”
“哈里,”诺曼说道,“那名字是哈里。”
“那么你的名字呢?”
“诺曼·詹森。”
“你的全名。”
诺曼停顿了一下。他的嘴巴不知怎地变得不听使唤。大脑一片空白。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贝思说道,“我查询过了。你的全名是诺曼·哈里森·詹森。”
不,他思忖道,不,不,不。她不可能对。
“这叫人难以接受,”贝思用她缓慢的、几乎是催眠的声调不停地说着,“我能理解。可是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意识到你希望我得出这个结论。你希望我能解开这个谜,诺曼。嘿,就在几分钟之前,你正在对我讲《绿野仙踪》的事,不是吗?我还没掌握关键时,你一直在帮助我理出头绪——或者说,下意识地做着。你还够冷静吧?”
“我当然够冷静。”
“好吧,继续保持冷静,诺曼,让我们合乎逻辑地思考一下,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使你处于昏迷状态,诺曼,就像哈里一样。”
诺曼摇摇头。
“只要几个小时,诺曼。”贝思说道。接着她似乎做出了决定,快步向他走来。他看到她手上拿着注射器,针头在闪闪发光。他赶忙闪过身子。针头戳到了毯子里。诺曼甩开毯子,向梯子跑去。
“诺曼!回来!”
诺曼爬上了梯子。他看到贝思拿着针筒向前跑着。他一蹬腿,进了她的实验室,然后关上了舱门。
“诺曼!”
贝思敲打着舱门。诺曼站在舱门上,因为他知道贝思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举起。贝思继续敲打着。
“诺曼·詹森,打开舱门!”
“不,贝思,我很抱歉。”
他停了下来。她能采取什么行动?无计可施,他思忖道,他在这儿安全无虞。她无法上楼来。只要他待在这儿,她就不可能对他采取任何行动。
随后,他看到舱门中心的金属支轴在移动,就在两脚之问。在舱门的另一侧,贝思正转动着轮盘。
她把他锁在屋里了。
6小时
实验室内唯一的一盏灯照在长椅上,旁边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标本瓶,里面分别装着鱿鱼、虾子、巨鱿的卵。他毫不在意地摸了一下这些瓶子。他打开实验室的监视器,敲击着按钮,最后在屏幕上看到了贝思,正在D号筒体的主控制台上工作。在另一头,他看到哈里依然毫无知觉地躺着。
“诺曼,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高声回答道:“能,贝思。我听到了。”
“诺曼,你不负责任。你对整个探险活动而言,是一种威胁。”
那是真的吗?他很想知道。他认为自己对这次探险来说并不是一种威胁。这不是真的。不过,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病人,他们总是拒绝承认在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一切?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例子——有一个人,是一名教授,最害怕坐电梯。他总是说,他之所以爬楼梯是因为这是良好的锻炼方法。那个人曾爬上15层高的建筑物;他拒绝参加在更高楼层进行的会议;他对整个生活的安排,都是为了避免一个他怎么也不承认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心脏病发作,才真相大白。还有一位妇女,多年来一直照顾患精神病的女儿,已感到心力交瘁。她给了女儿一瓶安眠药,因为她说女儿需要休息。那女孩自杀了。另一位是个初出茅庐的水手,他高高兴兴地说服全家人在一场风暴中到卡塔林那航行,结果差点儿使他们全都送命。
数十个例子涌入他的脑海。这是心理学中的老生常谈,对自我的盲目性。他是否设想他可以免除这种盲目性?三年前,曾有一件小小的丑闻,心理学系的一名助理教授在劳动节的周末,把枪管放入自己的嘴里自杀了。报上对这件丑闻以一栏大标题处理:“心理学教授自杀,同事们深表惊奇,他们说,死者生前一向乐观。”
系主任在筹措基金时,感到十分难堪,还因此把诺曼狠狠训了一顿。然而,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真相,是心理学有着极大的局限性。即使你具有渊博的专业知识,怀着最好的主观愿望,你的密友、同事、妻子或丈夫,以及孩子,依然有很多的隐私是你所不了解的。
而你对自身情况的无知比这更严重。有自知之明是最困难的,只有极少数的人做得到这一点。或者说,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诺曼,你在那儿吗?”
“是的,贝思。”
“我认为你是个好人,诺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贝思在监视器里的身影。
“我觉得你为人正直,能面对现实,虽然这对你来说很不好受。我知道你在拼命动脑子,想寻找借口,怪罪别人。但是我认为你愿意面对现实,诺曼。哈里做不到,可是你做得到。我认为你能承认这严重的事实——只要你保持意识清醒,否则这场探险就会遭到威胁。”
诺曼感觉到她的信念的力量,听到了她的声音中那暗藏的威力。贝思说话时,让他觉得她的想法仿佛像一件衣服,正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他开始依照她的方式来看问题。她是那样安详,她准是对的。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她的想法具有如此的威力……
“贝思,你有没有进入大球?”
“没有,诺曼。那是你的主意,又一次设法回避要害。我从来没有进入大球。但你进去过了。”
他确实不记得曾经进入过大球。他根本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当哈里在大球中的时候……后来他回忆着:为什么自己会忘记?为什么他会记忆中断?
“你是个心理学家,诺曼,”贝思在说着,“你,就像所有的人一样,不愿承认自己有阴暗面。由于职业上的利害关系,你相信自己心智健全。你当然会否认任何阴暗面。”
他并不如此认为,但是如何来消除疑虑?如何确定她说的是否正确?他的思路运转不灵。他那被割破的膝盖隐隐作痛。至少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那受伤的膝盖是真实的。
现实检验。
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思忖道,现实检验。证明诺曼曾进入大球的客观证据是什么?他们把居留舱内发生的一切都录成了带子。要是诺曼在许多小时之前曾进入大球,一定有录像带能显示他独自在密封舱内,穿上工作服,悄悄地溜走。贝思应该能够向他出示这盘带子。带子在哪儿呢?
在潜艇里,这是毫无疑问的。
带子早就放到潜艇中去了。也许是诺曼去潜艇的时候拿过去的。
没有客观证据。
“诺曼,投降吧。请别固执了。为了我们大伙儿。”
也许她是对的,诺曼思忖道。她对自己的看法那么有把握。如果他是在回避事实真相,如果他危及了这次探险,那么他不得不投降,任贝思使他处于昏迷状态。他能信任她采取这种措施吗!他不得不那样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定是我,他思忖道,这一定是我。这种念头对他来说是如此可怕——其本身就十分可疑。他是如此强烈地抵御这种念头——不是一个好征兆,他思忖道,抵御得太过分了。
“诺曼?”
“是的,贝思。”
“你愿意这样做吗?”
“别逼得太急。给我一分钟时间,行吗?”
“当然可以,诺曼。”
他看着监视器旁的录像机。他想起了贝思如何用这台机器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同一卷带子,在那卷带子上,大球自动开启了。那卷带子现在正放在录像机旁的柜子上。诺曼把带子放进机内,啪地按下了开关。干吗现在费神去看这个?他思忖道,你只是在拖延时间,你在浪费时问。
屏幕在闪烁,他在等待贝思吃蛋糕的那个熟悉的镜头出现,她的背部正对着监视器。可是这是卷迥然不同的带子,这是大球的直接监视器反馈图像。那个闪光的球体就停留在那儿。
他看了几秒钟,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那球体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他又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什么可看的。
“诺曼,要是我打开舱门,你是否会乖乖地下来?”
“是的,贝思。”
他又叹了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会昏迷多久?只剩不到6个小时的时间了。这没什么问题。可是,不管怎么样,贝思说得对,他都得投降。
“诺曼,你干吗看那卷带子?”
诺曼飞快地环视四周,屋里是不是有录像机,使她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是的,高挂在天花板上,就在通向上面的舱门旁边。
“你干吗还在看那卷带子,诺曼?”
“带子在这儿嘛。”
“谁说你可以看那卷带子?”
“没人说过,”诺曼说道,“但带子就在这儿。”
“关掉,诺曼。立刻关掉。”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平静。“怎么回事,贝思?”
“关掉那鬼机器,诺曼!”
他刚要问贝思为什么不准他看带子,贝思突然在屏幕上出现了,就站在大球前面。贝思闭上双眼,握紧拳头。球体上那旋转式的沟槽分开了,露出漆黑的一片。正当他注视这情景时,贝思跨进了大球。
大球随后又关上了。
“你们这些混蛋男人,”贝思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们全是一个样;难道你们不能少管些闲事?”
“你在对我撒谎,贝思。”
“你干吗要看那卷带子?我恳求你别看的。看这卷带子只会使你受到伤害,诺曼。”她不再那么愤怒;她是在祈求,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的情绪迅速发生了强烈的变化:波动起伏,难以预测。
现在她正控制着整个居留舱。
“贝思。”
“我很抱歉,诺曼,我再也无法信任你了。”
“贝思。”
“我要关掉了,诺曼。我不再听你——”
“——贝思,等一下——”
“——不再听你说话了。我知道你有多么危险。我看到你是怎么对待哈里的。你是如何歪曲事实,结果一切都成了哈里的过错。哦,当你摆脱困境时,一切就是哈里的过错了。而现在你想把它说成是贝思的过错,对不对?唔,让我告诉你吧,诺曼,你无法如愿了,因为我已经把你禁闭起来了。我听不到你那娓娓动听、令人信服的言词。我不受你的摆布。所以别费口舌啦,诺曼。”
诺曼停住了带子。现在监视器里显示出贝思在楼下的控制台前的景象。
她在揿控制台上的按钮。
“贝思?”诺曼叫道。
贝思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控制台上操作着,一面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
“你这个狗娘养的,诺曼,你知道吗?你觉得自己很下贱,因此想把每个人变得和你一样卑鄙。”
她是在说她自己,诺曼思忖道。
“你那么偏爱潜意识,诺曼。潜意识这个,潜意识那个。老天爷呀,我实在讨厌你。你的潜意识也许想把我们全杀掉,那仅仅是因为你想杀死自己,于是你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和你一起去死。”
诺曼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战栗起来。贝思曾进入大球,她现在的行动就具有大球的威力。然而她平日就缺乏自尊心,内心深处充满了自我憎恨,因此思想极不稳定。贝思把自己看作是个牺牲品,因为她一直在和命运搏斗,却从来无法成功。贝思受了男人的害,受了现存社会体制的害,受了科学研究的害,受了现实生活的害,而每一次她都看不清她是怎么使自己受害的。于是她把炸药布满了居留舱的四周,诺曼思忖道。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诺曼。在你杀死我们之前,我将制止你的行动。”
她所说的一切都与事实相违背。他开始明白了她的思维模式。
贝思当时摸清了打开大球的方法,而且悄悄地去了大球,因为她始终为力量所吸引——她总是感到缺乏威力,并且需要更多的力量。然而当她取得力量时,她并没有做好支配力量的准备。她依然把自己看作牺牲品,因此不得不否定这种力量,而把自己安排成这种力量的受害者。
这和哈里大相径庭。哈里否认自己的恐惧,于是恐怖的形象就表现了出来。然而贝思否认她的力量,于是她就表现为一股无形的、无法控制的旋流。
哈里是个数学家,他接触的是抽象的概念、不同的方程式、严密的逻辑推理,那是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像巨鱿那种具体的形式,正是哈里所害怕的。但是贝思是个动物学家,整天和动物打交道,这是些她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于是她便创造了抽象的概念。一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一种无形的、抽象的力量便来到她的身上。
为了保卫自己,她就在居留舱的周围布上炸药。这不会有多少防卫作用的,诺曼思忖道。
除非你是想偷偷地杀死自己。
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现实的可怕景象已清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不可能侥幸取胜的,诺曼。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敲打着控制板上的键盘。她打算干什么?她能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他得好好思考一下。
突然,实验室里的灯全灭了。又过了一会儿,室内的暖气机停止运转,通红的电极冷却下来,渐渐变成黑色。她切断了电源。
暖气机停止运转后,他能熬多久?他从贝思的床上取过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没有取暖装置,能坚持多久?当然不可能是6个小时,他痛苦地思忖道。
“很抱歉,诺曼。可是你很清楚我的处境。只要你不处于昏迷状态,我就处于险境之中。”
诺曼听到了轻轻的嘶嘶声。他胸章上的警报器在发出警告声。他低头望了一下胸前的徽章。在黑暗中,他仍然看到胸章呈现出灰色。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
贝思切断了空气开关。
四
5小时35分
诺曼在黑暗中缩成一团,听着胸章嘟嘟的警报声,和室内空气锐减的嘶嘶声。舱内的气压在迅速下降: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和飞机起飞时的感觉一样。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恐惧。得采取某种行动,他思忖道。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被关在D号筒体的上舱,无法走出去。贝思控制了所有的设施,而且她知道如何操纵维生系统。她切断了电源,关闭了暖气机,现在又切断了他的空气来源。他完全陷入了困境。
随着气压的下降,那些标本瓶就像炸弹一样爆炸了,玻璃碎片向四周射去。诺曼躲在毯子下面,感觉到玻璃把织物戳破,撕出一条条裂缝。呼吸愈来愈困难。起先他以为这是紧张的缘故,随后意识到空气愈来愈稀薄。他将很快丧失知觉。
采取某种行动。
他仿佛已喘不过气来。
采取某种行动。
然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呼吸。他需要空气,需要氧气。随后他想到了急救箱。急救箱里是否有急救用的氧气袋?他不确定。他似乎记得……他站起来时,又一个标本瓶爆炸了,他赶忙转身,避开那四处飞舞的玻璃片。
他大口地吸着气,胸口快速起伏。他的眼前开始冒出金星。
他用手扶着墙,在黑暗中寻找急救箱。他碰到了一只圆筒。氧气吗?不,这筒太大了——准是灭火器。急救箱在哪里?他用手扶着墙往前走。在哪儿呢?
他摸到了那只金属箱,有浮雕图案的盖子,上面还有个竖起的十字架。他把盖子打开,急忙把手伸了进去。
更多的金星在眼前飞舞。时间剩下不多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小瓶子,里面是柔软的绷带包。这儿没有氧气袋。见鬼!那些瓶子掉到了地板上,接着又有一件又大又重的东西啪的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在地板上摸着,感到有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他抓过了一个冰冷的金属圆筒。那简不大,几乎和手掌一样大。筒的一端有个装置,一个喷嘴……
这是个喷雾罐——一种见鬼的喷雾罐。他把它摔到一边。氧气。他需要氧气!
在床边,他想起来了。在居留舱的每个床边,不是都有急救用的氧气吗?他摸索着寻找贝思睡觉的那张床,摸索着贝思平时枕头上方的墙壁。那附近肯定有氧气瓶。他已头晕目眩,思路有些模糊。
没有氧气。
接着他想到,这不是一个常规的床铺。它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不可能在这儿放置任何氧气瓶。活见鬼!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金属圆筒,是挂在墙上的。筒的一端是个软软的东西。软软的……
氧气罩。
他迅速将面罩套在嘴和鼻子上。他摸着氧气瓶,转动圆形钮,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吸到了一股凉气。由干情绪紧张,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大脑变得清醒了。氧气!他的状态良好!
他摸着瓶子的形状,估量着它的尺寸。这是个急救用的氧气瓶,只有几CC的容量。能熬多久?不久,他思忖道,几分钟而已。这只是暂时延迟死亡。
要采取某种行动。然而他想不出可以做什么。他毫无选择。他被锁在了屋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师,胖胖的特姆金博士。“任何时候总会有供你挑选的办法。任何时候你总能采取某个行动。你绝不会没有选择。”
我现在就是没有选择啦,诺曼思忖道。话说回来,特姆金博士是在议论如何给病人治病,而不是在议论如何逃离封闭的囚室。特姆金对逃离囚室毫无经验可言。诺曼也是一样。
氧气使他的头脑晕晕的。或者说,氧气用尽了吗?他看到往日的老师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不是就像人在去世前看到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重演?他所有的老师:杰佛逊夫人,她曾要他去当律师,而不是心理学家。老乔·兰普曾大笑着说:“一切都是性。相信我。最后总是归结到性。”斯坦博士总是说:“没有抵触的病人这回事。你给我介绍一名抵触的病人,我就给你介绍一名抵触的治疗专家。如果你对一名病人的治疗没有进展,就换一种方法,什么方法都行。但一定要采取行动。”
要采取某种行动。
斯坦鼓吹采取疯狂的举动。如果你无法对一名病人产生影响,那就装疯卖傻。你穿上小丑的服装,用脚踢病人,用喷水枪向他射击,有什么古怪的念头都不妨一试,但一定要采取某种行动。
“瞧,”他常常说,“既然现在你的做法没有效果,那还不如另外换个做法,不管看起来多么古怪都无妨。”
那种话说得很好听,诺曼思忖道。他倒想看看斯坦是如何来评判这个问题的。斯坦会叫他怎么办?
把门打开。我办不到;她把门锁上了。
和她谈谈。我办不到;她不会听。
打开你的空气调节器。我办不到;她控制着整个系统。
在屋子里寻找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办不到;屋里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东西。
那么离开屋子。我办不到;我——
他停了下来。那不对。他可以打碎舷窗,或者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来达到这个目的。但他没有地方可去。海水的温度接近冰点,但他没有工作服。他曾经在这接近冰点的海水中仅仅泡了几秒钟,就差点儿一命呜呼。要是他离开这里,投入宽阔的大海,那么他必死无疑。或许在这囚室还没有注满水时,他就会被冻僵。他死定了。
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斯坦扬起了两道刷子般的浓眉,给了他一个嘲弄的微笑。
是吗?反正你死定了。试一下又何妨呢?
一个计划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要是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他就能走到居留舱外。一旦他来到外面,也许就能去A号筒体,再从密封舱进来,穿上他的工作服。那么一切就很顺利了。
要是他能去密封舱就好了。那要多久?30秒钟?一分钟?他能熬那么久吗?他能抵御寒冷吗?
反正你死定了。
可是接着他又思忖道,你这个大傻瓜,你手里不是拿着氧气瓶吗?倘若你不是老待在这儿,一味地忧虑,白白浪费时间,那么你的氧气完全够用。立即行动。
不行,他思忖道,还有其他情况,其他情况我忘了……
立即行动!
他不再考虑,向筒体最高层的天花板上的舱门爬去。随后,他憋住气,转动轮盘,打开了舱门。
“诺曼!诺曼,你在干什么?诺曼!你疯——”他听见贝思在吼叫,接着,那冰凉的海水像瀑布一样灌了进来,很快淹没了居留舱。水流的巨大声响盖住了贝思的叫声。
他一到舱外,便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需要增加重量才行。他的身子具有浮力,一个劲儿地把他往上拽。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扔掉氧气瓶,死命地抓住居留舱外冰冷的管子,因为他知道,要是他放手,就没有任何东西会制止他上浮。没有任何东西可抓住,就会一直向海面漂去。他会到达海面,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
他抓住管子,然后又寻找下一根管子,下一个可以抓住的突出部分,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移。这就像下山的情景;倘若一失手,他就会往上漂去,迎接死亡。他的双手早已麻木,身子已冻僵,寒冷使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他的肺部在灼烧。
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
他来到海底,很快地钻到D号筒体下面,拖着身子向前走去,在黑暗中寻找着密封舱。不在那儿?密封舱不见了!接着他发现自己正在B号筒体下方。他向A号筒体移动,摸到了密封舱。密封舱关着。他用力拉了一下舱门,门关得很紧。他又继续扳着,然而无法扳动。
他被关在舱外了。
巨大的恐惧感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冻得几乎无法动弹;他知道,只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知觉。他得打开舱门。他使劲地敲击舱门,敲击金属的门框,麻木的双手竟然毫无感觉。
轮盘自己转动了起来。舱门啪的打开了。这儿准是有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按钮,他准是碰——
他跃出水面,吸了口气,沉了下去。他又浮了上来,但是无法爬进筒体。他的身子麻木得太厉害,肌肉都僵硬了,整个身体对外界毫无反应。
必须进舱,他思忖道。他抓住了金属,滑开了,又重新抓住。拉一下,他思忖道。他拉了一下,扑通一声翻上舱板边缘,靠在金属的边框上大口地喘着气,胸部在猛烈地起伏。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是那么冷。他蜷起身子,试图把腿收拢,结果又掉进寒冷刺骨的水中。
不行!
他最后一次把自己拽上来——靠在边框上,又翻上了舱板边;他扭动着身子,抬起一条腿,身子晃动不停。再抬起另一条腿,他没有实在的感觉。接着他出了水面,躺在舱板上。
他浑身在颤抖。他企图站起来,但又摔倒在地。整个身子抖动得那么厉害,使他无法站稳脚跟。
他看到他的工作服在密封舱的另一头,正挂在简壁上。诺曼慢慢地朝工作服爬去,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他设法站起来,可是做不到。他的工作服和靴子就在眼前。他试图用手抓住靴子,然而手握不起来。他试图用嘴咬住工作服,借助牙齿的力量使自己直立,可是他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内部通信系统劈啪地响了起来。
“诺曼!我知道你在干什么,诺曼!”
贝思随时会来到这儿。他得穿上工作服。他直愣愣地盯着工作服,那衣服离他仅仅几英寸远,可是他的手仍然在颤抖,什么也握不住。最后他看到齐腰处有一个绳环,是用来扣住仪器的。他用一只手钩住环,设法把环抓牢,使自己站直。他把一条腿套进工作服里,然后又套进另一条腿。
“诺曼!”
他伸手去取头盔。头盔不断地撞在墙上,发出响声。他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挂物钩上取下,戴在头上。他转了一下头盔,便听到了弹簧锁咔嚓响了一下。
他还是感到很冷。工作服怎么还没有升高温度呢?接着他明白了,没有电。电源在贮备罐里。诺曼又背了贮备罐,沉重的罐子压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得把带子构上——他把手伸向后背,摸到了传输带——抓住它——把它挂在工作服上——在腰部——钩上了——
他听到咔嚓一声。
风扇嗡嗡地转动起来了。
他感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产生痛感。电子元件在加温,使他冻僵的皮肤疼痛不堪,仿佛有针在刺着全身一般。贝思在说话——通过内部通信系统,他听到她的声音——然而他无法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沉重地坐在舱板上,使劲地喘气。
不过他已经知道,他即将恢复正常;痛感在减弱,头脑变得愈来愈清醒,而且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他一度受冻,幸而时间不长,没有影响他的中枢神经。他的身体复元得十分迅速。
无线电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声音。
“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诺曼!”
他站起身来,拉紧负重带,扣住扣子。
“诺曼!”
诺曼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已感到相当暖和。
“诺曼!我在我的四周布满了炸药!不管你从哪儿靠近我,我都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你现在只有死路一条,诺曼!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
然而诺曼并不打算去贝思那儿。他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计划。空气均匀地充满他的工作服时,他听到贮备罐内的气体发出嘶嘶的响声。
他又返身跳入水中。
5小时
大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诺曼看到球体的表面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当他绕到球体的背面时,又看到自己的映像在错综复杂的沟槽中变得支离破碎。
来到门那儿。
这道门看起来就像一张嘴巴,诺曼思忖道,像一个原始动物的胃,准备把他吃掉。面对这个大球,再次看到那些天外来客的、非人类所有的、弯弯曲曲的图案,他感到自己不再有任何意图。他突然产生了恐惧感,觉得自己无法度过这道关卡。
别傻了,他对自己说道,哈里做到了,贝思也做到了,他们也都幸存下来了嘛。
他又检查螺旋形的花纹,似乎是为了恢复信心。然而他并没有产生更多的勇气。只有弯曲的沟槽向外反射着灯光。
好吧,他决定了。我来试一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之前的困难都应付过来了,我还是试一下吧。
向前去,打开门。
然而大球并没有打开,还是像原先那样,表面光滑,闪闪发光,完美无缺。
这东西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多么想了解它的意图。
他又想起了斯坦博士。斯坦爱说:“理解是一种耽误时间的做法。”斯坦常常为此而大发雷霆。每当研究生们高谈阔论,对病人和他们的问题喋喋不休地作理性探讨时,他就会恼火地打断他:“谁会在乎?谁在乎我们是否能理解这一病例中的心理因素?你是想理解如何游泳,还是想直接跳进水里游?只有那些怕水的人才想作理性探讨。而其余的人则跳进水里,使自己浑身湿透。”
行,诺曼思忖道,我就来个浑身湿透。
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球体,心里想着,打开门。
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打开门。”他大声说道。
门依然紧闭着。
当然,他知道那样做没有用,因为特德曾经试了几个小时。哈里和贝思进入大球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只是在脑海里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思忖道,打开门。
他睁开眼来瞧着大球,门依然关着。
我已做好让门打开的准备,他思忖道,我已做好了准备。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诺曼没有想到他可能无法把门打开,不管怎么说,另外两位已经做到了。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哈里以他善于逻辑思考的头脑,首先掌握了诀窍。然而,哈里只是在看了贝思的录像带后,才恍然大悟。那么,哈里是在录像带中发现了线索,一个重要的线索。
贝思也看了那盘带子,一遍又一遍地研究,最后也悟出了真谛。带子中的某个关键……
太糟糕了,没有把带子带来,他心中思忖道。不过这卷带子我已看了许多次,也许能回想起来,在脑海里重新放一遍。那过程是怎么进行的?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些景象:贝思和蒂娜在交谈。贝思吃着攀,接着蒂娜讲起那些带子被存放在潜艇中。贝思又回了她一些话。后来蒂娜走开了,在画面中消失,但是她问道:“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那个大球吗?
贝思回答道:“也许能的。我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大球打开了。
为什么?
“你认为他们最终能打开这个大球吗?”蒂娜问道。贝思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内心一定想象大球已经打开,想象着大球打开时的景象——
屋子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那是一阵充满整个屋子的震荡。
球体打开了,大门洞开,呈现出一片漆黑的景象。
成了,诺曼思忖道。只要想象这件事已经发生,它就真的发生了。这意味着,要是再设想球门已经闭上——
又是一阵低沉的轰鸣,球体合上了。
——或是打开——
球体再次打开。
“我最好别得寸进尺。”他大声说道。球门还是开着。他站在门口,眯着眼朝里望去,然而他只看到深不可测、一成不变的一片黑色。机不可失,他思忖道。
诺曼跨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球内漆黑一团,等他的眼睛逐渐适应时,他看到了萤火虫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数百万计的光点,在他周围飞舞,形成一片闪闪发光的泡沫。
这是什么?诺曼暗中思忖道。他所见到的全是泡沫。没有一定的结构,而且显然是无边无际的。这是个汹涌起伏的海洋。一种闪着磷光的多种成分的泡沫。他感觉得到一种巨大的美感和平静。这儿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他伸出双手去抓泡沫,这一动作使泡沫飞扬起来。然而他发现,他的双手变透明了,他可以看到闪光的泡沫渗透进肌肉里。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躯体。他的腿、他的躯干,一切都被泡沫所渗透。他已成了泡沫的组成部分,这种感觉令人十分愉快。
他的身体变得愈来愈轻。没多久,他就浮了起来,在浩瀚无边的泡沫海洋中漂游。他把双手放在脖子后面,到处漂流,感到满心舒坦。他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待在这儿。
他开始感觉到泡沫海洋中还有别的东西,还有别的存在物。
“有人吗?”他问道。
我在这儿。
他几乎跳起来,那声音竟是如此响亮。或者说,显得如此响亮。随后他又觉得纳闷,到底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你在说话吗?”
没有。
我们怎么进行交流呢?他心里嘀咕着。
以一切事物与其他事物进行交流的方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如果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
可是我并不知道答案。
泡沫轻轻地、缓缓地摇晃着他。他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他想知道,他是否又是单独一人了。
你在那儿吗?
是的。
我以为你走了呢?
无处可走。
你是说你被囚禁在球内吗?
不是。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不是谁。
你是上帝吗?
上帝只是一个词。
我是说,你是不是一种更高等的生灵,或是一个更高等的意念?
高于什么?
高于我。
你有多高。
我低得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唔,那这就是你的问题啰。
诺曼在泡沫中漂游,觉得也许是上帝在捉弄他,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思忖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我是在和上帝交谈吗?
你根本没有交谈。
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咬文嚼字。这是否因为你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缘故?
不是。
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吗?
不是。
你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吗?
不是。
你从哪儿来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要是在另一个时候,他思忖道,这种不断重复的回答早就把他激怒了,然而现在他却一点儿也不发火。这儿没有任何是非的判断,他只是在接受讯息,一种反应。
他思忖道,不过这个大球是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
是的。
而且也许来自另一个时期。
是的。
你是球体的组成部分吗?
现在是的。
那么你从哪儿来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泡沫轻轻地移动着他,使他觉得心旷神怡。
你还在那儿吗?
是的,我无处可去。
我怕我对宗教知之甚微。我是个心理学家,研究的是人们如何思维。在我所受过的训练中,我对宗教的了解并不多。
哦,原来如此。
心理学和宗教没有什么关联。
当然啰。
那么你同意我的看法?
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使我消除了疑虑。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
“我”是谁?
到底是谁?
他在泡沫中左右摇晃。尽管这场谈话很费劲,但他还是深深地沉浸在宁静之中。
我感到忧虑,他思忖道。
告诉我。
我感到忧虑,因为你说话的样子很像杰里。
那是可以预料到的。
不过杰里实际上是哈里。
是的。
那么你也是哈里吗?
不,当然不是。
你是谁?
我并不是谁。
那么为什么你说起话来像杰里或是哈里?
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源头。
我不明白。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你会看到谁?
我看到自己。
我知道。
那不对吗?
这取决于你自己。
我不明白。
你看到的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这我已经知道。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心理学里的老生常谈,是陈词滥调。
原来如此。
你是外星人吗?
你是外星人吗?
我发现很难和你交谈。你能给我那种力量吗?
什么力量?
你给哈里和贝思的那种力量。凭想象就能使实体产生的那种力量,你能赋予我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已经具有了这种力量。
我并不觉得我已具有这种力量。
我知道。
我怎么会已经具有那种力量了呢?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我想象门已经打开了。
是的。
诺曼在泡沫中轻轻摇摆,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反应,然而对方已经没有反应,只有泡沫在缓缓地移动,宁静而永恒,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思忖道:我很抱歉,不过,我希望你能解释一下,别再让我猜谜了。
在你们的星球上,有一种叫做熊的野兽。那是一种很大的野兽,有时候比你们还大。它很聪明,也很灵巧,脑子和你们的脑子一般大。然而熊在一个重要方面与你们迥然不同,它无法进行一种你们称为想象的活动。它无法在脑海里形成现实中也许会有的形象。它无法回顾你们称为过去的一切,也无法展望你们称为未来的一切。这种进行想象的特殊能力,就是使你们这个物种变成像现在这样了不起的原因。没有别的原因了。不是你们模仿的本能,不是你们使用工具的本能,也不是你们使用语言、行使暴力、关心后代或形成社会集团的能力。都不是这些能力,因为这些能力在其他动物身上也可以找到。你们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你们具有想象力。
想象力是你们称做智能的能力中,最重要的部分。你们认为想象力仅仅是解决问题,或是使事情发生的过程中一个有用的步骤。然而,正是想象力才得以使事情发生。
这是你们这个物种的天赋,但也是你们的危险所在,因为你们并不想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你们想象美好的事物,也想象卑劣的事物,而且不负起选择的责任。你们说,在你们的内心深处有善的力量,也有恶的力量,但是实际上,在你们内心只有一件东西——想象的能力。
我希望你赞同这番言论,我打算在下一届美国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协会的会议上进行演说。这次会议将于三月份在休斯敦召开。我认为,大伙儿都会对这番言论表示欢迎的。
什么?诺曼吃惊地思忖道。
你认为你在和谁谈话?上帝吗?
到底是谁?他思忖道。
当然啰,是你。
可是你是个与我不同的人。你不是我,他思忖道。
是的,我是的,你想象了我。
请告诉我更多的事。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金属上。他翻过身子仰面躺着,望着上方球体光亮的弧形表面。那门上错综复杂的图案又起了变化。
诺曼站了起来。他感到身心舒坦,十分平静,仿佛睡了好久,且觉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穿过太空船,回到飞行舱,随后走过弥漫着紫外线的通道,来到墙上布满管子的屋子里。
管子都装得满满的。每根管子里面都是一名船员。
就像他所认为的那样:贝思表现出一名船员——孤零零的一名妇女——作为对他们警告的手段。现在是诺曼在主宰一切,他发现管子里都装满了船员。
不坏,他思忖道。
他看看这屋子,心里想着:全走吧,一次一个。
管子中的船员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一个也没留下。
回来,一次一个。
根据他的命令,那些船员又重新出现,啪啪地回到了管子中。
全是男子。
那些女子变成了男子。
全是女子。
他们又全变成了女子。
他有了这种能力。
2小时
“诺曼。”
贝思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嘶嘶地穿过了空荡荡的太空船。
“你在哪儿,诺曼?我知道你在某处。我能感觉到你,诺曼。”
诺曼穿过厨房,经过放在餐桌上的那些可口可乐空罐,然后跨过沉重的大门,来到飞行舱。他在控制台的屏幕上看到贝思的脸,贝思似乎也见着了他,那影像闪动了十几下。
“诺曼,我知道你刚才去了哪儿。你刚才在大球内,是吗,诺曼?”
诺曼用手掌按着控制台,设法关掉屏幕。
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影像仍然保留在那儿。
“诺曼。回答我,诺曼。”
他穿过飞行舱,朝密封舱走去。
“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诺曼。现在我主宰一切。你听得到我的话吗,诺曼?”
在密封舱里,当他的头盔环锁上时,他听到了咔嚓一声,贮气罐里输来的空气凉爽而干燥。他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诺曼。”头盔内的内部通信系统传来了贝思的声音。“你干吗不跟我说话,诺曼?你害怕了吗?”
贝思不断地提到他的名字,使他感到恼火。他按下电钮,打开了密封舱。海水从地板上向内涌入,并迅速地升高。
“哦,你在那儿,诺曼。现在我看见你了。”贝思笑了起来,发出响亮的咯咯声。
诺曼转了一圈,看到装在机器人上面的摄影机仍然在密封舱内。他猛地一推,把它摔到一边。
“那样做没有任何好处,诺曼。”
诺曼走出了太空船,站在密封舱旁。那些Tevac炸药,一排排闪光的红点,像一条条游移不定的带子伸展开去,犹如一个神经错乱的工程师铺设的飞机跑道。
“诺曼?你干吗不回答我,诺曼?”
贝思失去了原先的镇静,情绪变得激动起来。诺曼能够从她的声音中听出这种变化。他得从她手中夺下武器,要是可能的话,得切断这些炸药的引爆线。
切断它,他思忖道,切断这些炸药的引爆线,解除她的武装。
所有的红灯立即灭了。
不坏,诺曼思忖道,一阵快意油然而起。
过了一会儿,那些红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你办不到的,诺曼,”贝思笑着说道,“对我没用。我能和你对抗。”
他知道她说得没错。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争执,一场意志的测试,把炸药引爆线切断又接上。而这场争执永远也解决不了。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得采用更直截了当的办法才行。
他向靠得最近的一箱炸药走去。那圆锥体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4英尺高,顶上有一盏红灯。
“我能看到你,诺曼。我看到你在干什么。”
圆锥体上有字,灰色的表面印着黄色的字母。诺曼弯下腰来看这些字母。他的面罩上微微地罩着一层薄雾,不过他还是能辨别出上面的文字:
危险——Tevac炸药:
美国海军 仅用于建筑/军事爆破
延缓引爆程序:20:00
查阅手册 美国海军/VV/512A
仅供认可人员使用
危险——Tevac炸药
下面还有一些文字,然而字母要小得多,他看不清楚。
“诺曼!你在我的炸药上搞什么名堂,诺曼?”
诺曼没有回答她。他看看那导线。一根细导线进入圆锥体的底部,另一根细导线又从底部引出,穿过泥泞的海底,来到另一个圆锥体。那儿也是两根导线——一根进,一根出。
“离开那儿,诺曼!你让我心神不定。”
一根导线进,一根导线出。
贝思把这些圆锥体串连在一起,就像圣诞树上的小灯泡一样!诺曼如果拔掉一个灯泡,那就会使炸药的一整个线路中断掉。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了那根导线。
“诺曼!别碰那根导线,诺曼!”
“别紧张,贝思。”
他抓住了导线。他感到上面有一层柔软的塑胶外皮,便把它紧紧抓住。
“诺曼,你要是拉那根导线,就会引爆炸药。我对你发誓——你会把你自己、我、哈里和一切都炸掉,诺曼。”
他认为这都不是的。贝思在撒谎。贝思已失去控制,她是个危险人物,而且她又在对他撒谎。
他把手往后拽,感到导线收紧了。
“别这么干,诺曼……”
他手上的导线已绷得紧紧的。“我要把你的电源切断,贝思。”
“看在老天的分上,诺曼。请相信我,好吗?你要把我们全杀了!”
诺曼还在犹豫。她说的是否是真话?她懂得如何连接炸药吗?他看看脚下那灰色的大型圆锥体。当它爆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他还会有什么感受吗?
“见鬼去吧。”他大声说道。
诺曼把导线从圆锥体中拉了出来。
头盔中响起了一阵警报声,使他不禁跳了起来。面罩上端的小型液晶显示板上正飞快地闪烁着一个词:“紧急状态”……“紧急状态”……
“哦,诺曼。见鬼。你拉断了导线。”
在警报声中,他勉强听到她的声音。那一排炸药上的红灯在闪烁,一直延伸到太空船那边。诺曼做好了迎接爆炸的准备。
但是,那警报声却被一个浑厚、洪亮的男子声音打断:“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所有的建筑人员立即撤离爆炸现场。Tevac炸药现在启动。倒数即将开始……从20分钟起,现在开始倒计时。”
在圆锥体上,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20:00。接着它开始倒计数:19:59……19:58……
头盔顶上的液晶显示器也在重复着同样的数字。
他等了一会儿,才理出个头绪,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直愣愣地盯着这圆锥体,又一次看了上面的说明文字:美国海军仅用于建筑/军事爆破
当然啰!Tevac炸药并不是一种武器,它们是用于建造房子和拆除建筑的。炸药里面装着安全可靠的计时器——事先安排好的20分钟计时,让工人们能离开。
20分钟的离开时间,他思忖道,绰绰有余。
诺曼转过身来,开始大步地向DH-7号居留舱和潜艇走去。
五
1小时40分
他步履平稳地走着,并不紧张。他的呼吸自如,穿着这身工作服感到很舒坦。整个系统运转顺利。
他正在离开。
“诺曼,请……”
现在,贝思在祈求他,又一次不稳定的情绪变化。诺曼不理睬她,继续朝潜艇走去。那个事先录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请大家注意。所有海军人员离开爆炸现场。剩下19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知道自己的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具有强大的力量。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存有任何疑问。他知道他该怎么办。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诺曼。我相信你不会抛弃我们的。”
你就别相信吧,他思忖道。他到底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贝思已经失去了控制,变得危险异常。要挽救她已太晚了——事实上,现在再去接近她是十分愚蠢的行为。贝思成了杀人狂。她曾经试图杀害他,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
哈里被注射药物已达13个小时;如今,从临床诊断的角度来看,他也许已经死了——大脑停止了活动。诺曼没有任何理由要留在这里。在这儿他已无事可做。
现在潜艇就在眼前。他可以看到黄色外壳上的那些装置。
“诺曼,请……我需要你。”
很抱歉,他思忖道,我要离开这儿了。
他在那双螺旋桨下转来转去,弧形的船体上漆着船名——深海星3号。他踏上踩脚板,向半圆顶棚爬去。
现在贝思已经无法通过内部通信系统和他取得联系,他完全自行其是了。他打开舱盖,爬进潜艇内,解开头盔,把它取了下来。
“请大家注意。剩下18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坐进驾驶员那放着垫子的座椅,面对着控制台。那些仪表亮了,他面前的屏幕闪着光。
深海星3号——指令舱
你需要帮助吗?
是 否 取消
他按了下“是”,等待屏幕上出现另一些文字。
哈里和贝思的状况太糟糕了;他对于把他们丢在那儿感到很遗憾。可是他们俩由于自身的缘故,都未能探索内在的自我,因此在大球和它的威力面前毫无抵御能力。这是历来科学家们所犯的错误,这种所谓的理念超越非理念的胜利。科学家们拒绝承认他们身上有非理性的一面,拒绝把它看得非常重要。他们只和理性打交道。对科学家来说,什么都有道理,倘若某件事没有道理,就会像爱因斯坦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个人的东西——从而受到摒弃。
仅仅是个人的东西,他思忖道,心里产生蔑视的感觉。人们互相残杀,原因就是那些“仅仅是个人的东西”。
深海星3号——清单选择
上浮 下潜
抛锚 停机
监视 取消
诺曼按了一下“上浮”。屏幕上变成了仪表板的图像,并出现闪光的亮点。他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是呀,他思忖道,一点也不假:科学家拒绝和非理性打交道。但是,即使你拒绝和非理性的一面打交道,它还是在那儿。非理性不会因为你不去理会它,就萎缩起来。相反地,如果不加以处置,人类的非理性面就会日益强大,无所不在。
抱怨非理性也是无济于事的。有些科学家举起双手,在星期天的报纸增刊上哀叹人类固有的毁灭心理和暴力倾向。那种做法并不是在对付非理性的一面。他们只是在正式承认,他们对非理性无能为力、甘拜下风。
屏幕上又起了变化:
深海星3号——上浮清单
1.把压舱增压器调到:开
继续下一步程序 取消
诺曼在控制台上揿下按钮,开动压载增压器,等待屏幕出现新指令。
那么科学家究竟如何对待他们自己的研究呢?科学家们一致认为:科学研究不能停止。如果我们不制造炸弹,别人也会制造。然而,要不了多久,炸弹就会被一些新人所掌握,他们说,我们不使用炸弹,别人也会使用的。
在这种情况下,科学家们说,那些人是坏人,他们没有理性、不负责任。科学家是无辜的。那些家伙才是真正有问题的。
然而,事实上责任感与任何人都有关,与他们所作的选择都有密切关系。任何人都有一次选择。
唔,诺曼思忖道,他对哈里和贝思已爱莫能助。他得拯救自己的性命。
开启发动机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然后是螺旋桨的颤动声。屏幕上又闪出一行字:
深海星3号——驾驶员仪器启动
他很有信心地将手搁在控制台上,心里思忖道,我们要出发啦。他觉得潜艇在对他作出回应。
“请大家注意。剩下17分钟,继续倒计时。”
随着螺旋桨的转动,座舱罩的四周扬起了泥泞的海底沉淀物,接着,小型潜艇滑出了那半圆形的盖顶。这就像驾车一样,诺曼思忖道。一切都很简单。
他使潜艇在水中慢慢地划了个弧形,离开DH-7号居留舱,向DH-8号居留舱驶去。他离海底有20英尺高,因此螺旋桨碰不到沉积的淤泥。
还剩下17分钟。如果以每秒上升6.6英尺的最快速度——他毫不费劲地、飞快地心算着——便能在2分半钟内到达海面。
时间绰绰有余。
他使潜艇靠近DH-8号居留舱。舱外的探照灯射出暗淡的黄色光芒。电力准是在减弱中。他可以看到筒体所受的创伤——从损坏的A号筒体和B号筒体壁上冒出一串串气泡;D号筒体上布满凹痕;E号筒体上有一个缺口,海水正哗哗地往里涌。居留舱千疮百孔,危在旦夕。
他干吗要靠得那么近?他从舷窗朝里窥视,随后意识到,他希望再看到哈里和贝思——最后一次。他希望看到哈里浑身毫无知觉、毫无反应。他希望看到贝思站在舷窗旁,气急败坏地对他挥舞拳头。他希望证实,他离开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然而他现在只见到居留舱内愈来愈暗淡的灯光。他感到十分失望。
“诺曼。”
“是我,贝思。”回答员思的叫唤使他得到安慰。他把双手放在潜艇的控制台上,做好了上浮的一切准备。现在贝思已对他无能为力。
“诺曼,你真是个狗娘养的。”
“你企图杀死我嘛,贝思。”
“我并不想杀死你。我没有别的选择,诺曼。”
“是呀,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说这番话时,明白自己是对的。有一个人幸存总比全完蛋来得好。
“你打算离开我们吗?”
“没错,贝思。”
他把手移到上浮速度仪上,把它拨到6.6英尺。准备上浮。
“你打算就这么逃跑了吗?”他听出贝思的话中有一种蔑视的味道。
“没错,贝思。”
“你不是一直在谈论我们要在海底共生死吗?”
“抱歉,贝思。”
“你一定是很害怕,诺曼。”
“我根本不害怕。”确实,他感到自己正充满信心地掌握着控制台,准备上浮。几天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感觉。
“诺曼,”贝思说道,“请帮我们一把。帮帮忙。”
贝思的话深深打动了他,唤醒了他对同伴的关心之情、胜任工作的责任感以及人类善良的本性。他突然感到迷惑,力量和信心顿时减弱。然而他又立即把握住,连连摇头。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对不起,这样做已太晚了。”
他按下“上升”的按钮,听到压载舱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深海星3号左右摇晃着。居留舱从他下面滑走,他开始向离他1,000英尺的海面前进。
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海水,倘若不是看到仪表板上闪烁着绿光的读数,他根本感觉不到潜艇在运动。他开始在脑海中回顾海底发生的一切,仿佛他已经在面对海军的调查似的。他把其余的人留在那儿,这样做对吗?
毫无疑问,他没有错。大球是外星人的产物,它使人具有表现内心活动的能力。这本来不是件坏事,只是人类的大脑有着双重性,人类的思维过程有着双重性。这就好像人们长着两个脑袋瓜似的。有意识的大脑可以有意识地加以控制,不会出错。可是无意识的大脑桀骜不驯,当它的行动表现出来时,就非常危险,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哈里和贝思的毛病就在于他们的发展其实并不平衡。他们有意识的大脑发展过了头,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去探索一下自己的潜意识。那就是诺曼与他们不同之处。作为一名心理学家,诺曼对自己的潜意识有一定的认识。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就是为什么哈里和贝思表现出了野兽,而诺曼没有的原因。诺曼了解自己的潜意识。没有野兽在等待着他。
不,错了。
他突然冒出了那种想法,那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大吃一惊。他真的错了吗?他细细地推敲了一番,又一次断定,不管怎么说,他的决策是正确的。贝思和哈里由于自身潜意识产生的后果而身处险境,然而诺曼安然无恙。诺曼了解自我,而其余的人却都被蒙在鼓里。
由于和新的生命形式接触而产生的恐惧,并没有为人们所理解,这种接触最可能导致的后果,就是绝对的恐怖。
报告中的结论跃上了心头。为什么他现在会想到这些结论呢?写完这个报告已经有许多年了。
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人们做出愚蠢的决定。
不过诺曼并不感到害怕。他信心十足。他有一个计划,并且正在执行,为什么他会想到那个报告?当时他曾为此苦思冥想,细细斟酌每个句子……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脑海里?这使他感到烦恼。
“请大家注意。剩下16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扫视了一下他眼前的测量仪器。他正在迅速上浮,距离海面900英尺。不再返回。
为什么他会想到返回?
这一切怎么会进入他的脑海?
当他默默地穿过乌黑的海水上浮时,愈来愈感觉到内心产生了一种分裂,几乎就像患了精神分裂症一般。他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东西,他还没有考虑到。
可是他会忽视什么呢?没有什么被忽视的,他在内心下了断言,因为我和哈里、贝思不一样,我是具有意识的;我觉察得到内心发生的一切活动。
除非诺曼并不是完全相信这一点。完全觉察也许是一种哲学上的目标,然而事实上是达不到的。意识就像一块卵石,会使潜意识的表面泛起微波。当意识扩散时,在它的外围仍然有着更多的潜意识。潜意识总是非常宽广,使你根本摸不着它的边际。即使是具有人道主义的心理学家也是如此。
斯坦,他的老教授:“你总是会有阴暗面的。”
诺曼的阴暗面是否正在起作用?他的潜意识、他自己大脑中被否定的部分,正在发生什么情况?
什么也没有。继续上浮。
他在驾驶员座椅上很不自在地挪动身子。他是那么渴望去海面,他是那样确信……
我讨厌贝思。我讨厌哈里。我讨厌为他们操心,讨厌关心他们。我再也不想费神啦。这不是我的职责。我要拯救自己。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感到震惊,为他的想法、为对他们的愤怒感到震惊。
我必须返回,他思忖道。
要是我返回,我会死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另一部分自我变得愈来愈强大。贝思说得没错:诺曼就是那个一味鼓吹他们得待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的人。他怎么能在现在抛弃他们呢?他不能这样做。这种做法和他的信仰相违背,与一切至关重要的,以及人道主义的东西相违背。
他得返回。
我害怕返回。
终于暴露出来啦,他思忖道,问题就在这儿。恐惧是那么强烈,以至于他否认它的存在;恐惧使他把抛弃其余的伙伴解释成合理的行为。
他按下控制器,停止上浮。当他开始下潜时,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1小时30分
潜艇轻轻地落到海底,停靠在居留舱前。诺曼跨进潜艇的密封舱,过了一会儿,便从侧面爬下,走进居留舱内。Tevac炸药的锥体上闪烁着一排红灯,看上去十分特别,就像过节一般。
“请大家注意。还有14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估计了一下他所需要的时间。1分钟进入舱内。5分钟,也许6分钟的时间,让贝思和哈里穿上工作服。再花4分钟时间到达潜艇,让他们登上潜艇。2至3分钟时间用来上浮。
这样时间就差不多了。
他钻到居留舱下,在巨大的支架下走着。
“你回来了,诺曼。”贝思通过内部通信系统说道。
“是的,贝思。”
“感谢上帝。”贝思说道,随后哭了起来。诺曼正在A号筒体的下面,从内部通信系统中听到了她的抽泣声。他找到了舱门盖,转动轮盘想把它打开。然而舱门关得紧紧的。
“贝思,把舱门打开。”
贝思在内部通信系统中哭着。她没有回答诺曼。
“贝思,你能听到我的话吗?快把舱门打开。”
贝思哭得像个小孩,歇斯底里地抽泣着。“诺曼,”她说道,“请帮我忙。”
“我在设法帮助你,贝思。把舱门打开。”
“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这没有什么用。”
“贝思,”诺曼说道,“快,现在就……”
“我办不到,诺曼。”
“你当然可以办到。把舱门打开,贝思。”
“你不该再回来的,诺曼。”
现在没有时间再纠缠了。“贝思,打起精神。把舱门打开。”
“不,诺曼。我不行。”
贝思又开始哭泣了。
诺曼试了所有的舱门。B号筒体关着,C号筒体关着,D号筒体关着。
“请大家注意。还有13分钟,继续倒计时。”
他站在E号筒体旁,上次居留舱遭攻击时,那儿已经被水淹没。他在简体的外表上看到了裂缝以及锯齿状的缺口。那缺口够大,他可以从那儿爬进去。然而缺口的边缘十分锋利,要是工作服被戳破……
不行,他打定了主意。这样做太冒险。他移到E号筒体下面。那儿有舱门吗?
他发现了一个舱门,便转动轮盘,轻而易举地就把门打开了。他往上推起圆形的盖子,听到它咔嚓一声撞在筒体内的墙上。
“诺曼,是你吗?”
他进入了E号筒体,用手和膝盖在甲板上爬着,由于费力而气喘吁吁。他关上舱门,又重新把它锁上,然后停下来喘口气。
“请大家注意。还有12分钟,继续倒计时。”
老天爷啊,他思忖道,只剩下12分钟啦?
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从他面罩前飘过,把他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装玉米片的盒子。盒子碰到他时,那纸板在他手中散开,玉米片像黄色的雪撒了开来。
他进了厨房。在炉子的上方,他看到了另一个舱门,是通向D号筒体的。D号筒体没有淹水,这意味着他必须用某种方式给E号筒体加压。
他抬头望着,看到头顶上方舱壁上有一个通向起居室的舱门,舱壁裂了一个缺口。他飞快地爬了上去。他得找到气体,一种氧气瓶。起居室里漆黑一片,只有探照灯的反射光透过舱壁的裂缝射到屋里。枕头和床垫在水上漂着。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他迅速转过身子,只看到乌黑的头发披散在一张脸上。当头发晃动时,他看到那张脸已残缺不全,有一部分被削掉了,显得畸形可怕。
蒂娜。
诺曼浑身直打颤,把她的身子推到一边。那尸体漂开了,继续向上浮去。
“请大家注意。还有11分钟,继续倒计时。”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思忖道,几乎已没有足够的时间。现在他得进入居留舱了。
起居室里没有氧气瓶。他又回身往下爬到厨房里,把上面的舱门关了起来。他望着那炉子和烤箱,然后打开烤箱,一股气流朝外涌出。气体被贮存在烤箱中了。
可是,这不对劲,因为气体还是在不断地外泄。一串串的气泡仍然从打开的烤箱内冒出来。
气泡不断。
巴恩斯是怎么讲解在高压下进行烹调的?其中有一些非同寻常的地方,但他已记不得了。他们使用煤气吗?是的,但是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氧气。那就是说——
他从墙上取下炉子,一边费劲地嘟哝着。随后他找到了。有一个又矮又粗的瓶子装着丙烷,还有两个很大的蓝色罐子。
氧气罐。
他拧着Y型的阀门,戴着手套的指头显得十分笨拙。气体开始呼呼地往外喷着,气泡一直冲到天花板上,又被天花板挡了回来,形成更大的气泡。
他又打开第二只贮氧罐。水位迅速下降,退到他的腰部,接着又退到膝部。之后,海水不再继续往下退。那两个氧气瓶准是空了,不过现在已没什么关系,水位够低的了。
“请大家注意。还有10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打开了舱壁上通向D号筒体的铁门,跨了过去,进入了居留舱。
舱内的光线十分暗淡,墙上长着一层奇特的、黏黏的绿色霉菌。
哈里神志昏迷地睡在躺椅上,手上仍然插着静脉注射管。诺曼替他拿出针头,鲜血从针眼呼地冒了出来。他摇晃着哈里,试图把他唤醒。
哈里的眼睑抖动了几下,可是除此以外他仍然毫无反应。诺曼把他扶起来,扛在一侧肩膀上,拖着他穿过居留舱。
内部通信系统中依然传来贝思的哭泣声。“诺曼,你不该回来的。”
“贝思,你在哪里?”
他读着监视器上出现的字:
引爆程序:09:32
继续倒计时。数字似乎变化得太迅速了。
“带着哈里走吧,诺曼。你们俩快走。别管我了。”
“告诉我你在哪儿,贝思。”
诺曼在居留舱内走着,从D号筒体来到C号筒体。他找不到贝思。哈里沉甸甸地伏在他的肩上,使他穿过舱壁的门洞时十分费劲。
“这样做没有用,诺曼。”
“来吧,贝思……”
“我知道我不好,诺曼。我知道我已无可救药。”
“贝思……”他从头盔上的无线电里听到她的声音,因此无法通过声音来确定她的位置。可是他绝不能冒险取下头盔。现在绝对不行。
“我死了活该,诺曼。”
“住嘴,贝思。”
“请大家注意。还有9分钟,继续倒计时。”
警报声重新响起,这是一种间歇的嘟嘟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那声音变得愈来愈响,愈来愈急迫。
诺曼正在B号筒体内,在一大堆管道和仪器中问。这儿曾干净整洁、色彩缤纷,但如今一层黏黏的霉菌覆盖所有东西的表面,有些地方还垂着条条苔藓。B号筒体看起来就像一个热带森林的沼泽。
“贝思……”
贝思不吭声了。她一定是在这间屋子里,诺曼思忖道。贝思最喜欢停留在B号筒体内,控制着整个居留舱。诺曼把哈里放在舱板上,靠在一面墙上。但是墙很滑,哈里滑了下来,头撞在舱板上。他咳了几声,睁开了眼睛。
“老天爷,诺曼吗?”
诺曼举起一双手来,示意哈里别做声。
“贝思?”诺曼喊道。
没有任何回答。诺曼在滑腻的管道间移动。
“贝思?”
“别管我,诺曼。”
“我不能那样做,贝思。我要把你也带走。”
“不行。我就待在这儿,诺曼。”
“贝思,”他说道,“我们没有时间再争辩了。”
“我要留下,诺曼。我活该留在这儿。”
诺曼看到了她。贝思正在后面,挤在管道中间缩成一团,像小孩子般哭泣着。她手里拿着一支顶端装有炸药的鱼枪,满脸泪水地望着诺曼。
“噢,诺曼,”她说道,“你刚才差点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很抱歉。我错了。”
诺曼伸出两只手,向她走去。贝思把鱼枪猛地掉过头来。“不,你是对的。我要你现在就离开。”
在贝思的头部上方,诺曼看到了一架闪着荧光的监视器,上面的数字不停地往后退着:08:27……08:26……
诺曼心里思忖道,我能改变它。我要停止倒计时。
数字仍在倒计时。
“你斗不过我的,诺曼。”贝思蜷缩在角落里说道。她的双眼由于极度的兴奋而亮了起来。
“我可以看得出来。”
“没多少时间啦,诺曼。我要你离开。”
贝思握着枪,枪头对着诺曼。诺曼突然感到自己的举动十分愚蠢可笑,他居然回来抢救一个不愿被拯救的人。现在他又能做什么呢?贝思藏在管道中,他既不能接近她,也不能帮助她。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儿,更不要说还带着哈里呢……
哈里,他突然想到,哈里在哪儿?
我希望哈里能帮助我。
可是他怀疑是否还有时间;数字仍在向后推移,只剩下不到8分钟的时间了,现在……
“我是为你而回来的,贝思。”
“走吧,”贝思回答道,“请你走,诺曼。”
“可是,贝思——”
“——不,诺曼。我是当真的!走!你干吗不走?”接着,她开始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开始环顾四周;就在这时候,哈里站到了她的身后,挥动那把大钳子,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一个沉闷的敲击声,贝思倒了下来。
“我把她砸死了吗?”哈里问道。
接着那浑厚的男子声音又响起:“请大家注意。还有8分钟,继续倒计时。”
数字在后退,诺曼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钟上。停止。停止倒计时。
可是当他看钟时,数字仍倒数着。警报在响着。是不是警报使他不能集中注意力?他又试了一次。
现在就停。现在将停止倒数计时。已经停止倒数计时。
“别试啦,”哈里说道,“不会有用的。”
“可是应该会发挥作用的。”诺曼说道。
“不,”哈里说道,“因为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贝思在他们面前的地板上呻吟着。她的双腿在动弹。
“她依然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诺曼说道,“她十分强壮。”
“我们能给她打针吗?”
诺曼摇摇头,没有时间去拿注射器了。再说,倘若给她打针,又发挥不了作用,那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再给她来一下好吗?”哈里问道,“再重些?把她杀了?”
“不行。”诺曼说道。
“杀了她是唯一的出路——”
“——不行。”诺曼答道,心里在思忖,我们当时也有机会的,哈里,但我们并没把你杀掉。
“如果你不杀掉她,你也没办法解决这个计时器,”哈里说道,“那么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块地方。”
他们跑向密封舱。
“还剩多少时间?”哈里问道。他们在A号筒体的密封舱内,试图给贝思穿上工作服。贝思在呻吟,她的后脑勺沾满了血。她不时地挣扎,很难给她穿衣服。
“老天爷,贝思——还有多少时间,诺曼?”
“7分半钟,也许还不到。”
她的两条腿套进了工作裤;他们迅速地把她的手臂也塞进了衣服,然后拉上胸前的拉链。他们为她打开送气阀。诺曼又帮哈里穿上衣服。
“请大家注意。还有7分钟,继续倒计时。”
哈里问道:“你认为要多久才能到达海面?”
“我们进入潜艇后,再要2分半钟。”诺曼回答说。
“好极了。”哈里说道。
诺曼啪的一下扣上哈里的头盔。“我们走吧。”
哈里跳入水中,诺曼放下了贝思那没有知觉的躯体。她身上背着氧气瓶和压载物,显得十分沉重。
“来吧,诺曼!”
诺曼跳进了水中。
来到潜艇旁,诺曼往上向舱门入口处爬去。没有绳子拴住的潜艇被他一碰,便不停地摇晃起来。哈里站在海底,使劲地把贝思往上推,试图推给诺曼,然而贝思老是从腰部弯下身子。诺曼伸出手来抓她,结果从潜艇上掉下来,滑到了海底。
“请大家注意。还有6分钟,继续倒计时。”
“把握时间,诺曼!只有6分钟啦!”
“我听到了,见鬼。”
诺曼站起来,又往潜艇上爬着,可是他的工作服上全是污泥,手套也滑腻腻的。哈里在那儿数着:5分29秒……5分28秒……5分27秒……诺曼抓住贝思的手臂,可是她又滑走了。
“见鬼,诺曼!抓住她!”
“我在抓呢!”
“这里。她又在这里了。”
“请大家注意。还有5分钟,继续倒计时。”
现在警报器的声音已变成尖声呼叫,并且持续发出嘟嘟声。他们得高声吼叫,才能使对方听到。
“哈里,把她递给我——”
“好,这儿,接住她——”
“没接住——”
“这儿——”
诺曼终于抓住了贝思头盔后的软管。他不知道这根软管会不会被拉掉,但他不得不冒险试一下。他抓紧软管,把贝思往上拖。最后她总算仰面躺在潜艇的顶部。然后他又把她缓缓地放入舱门内。
“4分29秒……4分28秒……”
诺曼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把贝思的一条腿放入了舱内,而另一条腿弯着,顶住了舱门的盖于。他无法使她下去。每次他要放直她的腿,整个潜艇便倾斜起来,使他再次失去平衡。
“4分16秒……4分15秒……”
“请你别数啦,干些实在的事吧!”
哈里把身子靠向潜艇的一侧,用他的重量来减弱艇身的晃动。诺曼俯向前去,把贝思的腿压直。她终于滑入舱内,随后诺曼也爬进去。这是个只容得下一人的密封舱,然而贝思神志昏迷,没法操纵。
诺曼得替她干这些活儿。
“请大家注意。还剩4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被卡在密封舱内,他的身体紧挨着贝思,胸部贴着胸部,头盔碰着头盔。他费劲地把头顶上的舱门拉下来关上,用强大的压缩空气把海水排出。现在,贝思的身体由于没有海水的支撑,重重地瘫在他身上。
诺曼的手绕过她的身子去抓内舱舱门的把手。贝思的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试图扭过她的身子,把她推到一边。在这有限的空间,他实在无法找到任何支撑点。贝思就像一具死尸。他想把她的身体转个圈儿,以便能走到内舱的舱门前。
整个潜艇开始摆动起来——哈里从一侧爬了上来。
“你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里,请你闭嘴吧!”
“唔,是什么原因耽误时间?”
诺曼的手握住了内舱舱门的把手。他打开了锁,但没有打开舱门:门是朝里开的。贝思挡住了舱盖,他无法把门打开。里面太拥挤了;她的身子使他无法打开门。
“哈里,我们遇到麻烦了。”
“老天爷……还剩下3分30秒。”
诺曼开始浑身冒汗,现在真的陷入困境了。
“哈里,我得先把她弄出来给你,独自一人进去。”
“老天爷,诺曼……”
诺曼让密封舱进了水,再次打开上面的舱门。潜艇顶上的哈里左右摇晃,站不稳。他抓住贝思头盔上的软管,把她拖了上去。
诺曼把手往上伸回去,想关住舱门。
“哈里,你能把她的脚移开吗?”
“我在设法保持平衡呢。”
“难道你看不见她的脚碍事——”诺曼心急地把贝思的脚推到一边。舱盖啪的一声关上了。一阵气流呼呼地从他身旁吹过,舱内在加压。
“请大家注意。还有2分钟,继续倒计时。”
诺曼已经来到潜艇内。仪表闪动着绿光。
他打开内舱舱门。
“诺曼?”
“想办法让她下来,”诺曼说道,“动作愈快愈好。”
然而他内心在思忖,他们的情况糟透了:把贝思弄进舱内至少要花30秒钟;哈里进舱还要30多秒钟。总共1分钟——
“她进来了。加压。”
诺曼跳起来去加压,排出海水。
“你怎么能那么快就让她进来的,哈里?”
“最原始的方法,”哈里答道,“让人们通过狭窄的空问。”诺曼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便已打开舱盖,看见了贝思的头部先被塞进了密封舱。诺曼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落到潜艇的地板上,然后啪的关上舱门。不一会儿,当哈里也在密封舱里减压时,他听到了呼呼的风声。
潜艇的舱门响了一声。哈里进来了。
“老天爷,还剩1分钟40秒,”哈里说道,“你知道如何操纵这玩意儿吧?”
“知道。”
诺曼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控制板上。
他们听到了螺旋桨发出嘎嘎的声响,感觉到一阵阵的轰鸣。潜艇猛地倾斜,离开了海底。
“1分30秒。你说到海面要多久?”
“2分30秒。”诺曼回答道,一边加快了上浮的速度。他把速度调整到超过每秒钟6.6英尺,指针一直指向了仪表的另一头。
当压载舱喷气时,他们听到了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艇首猛地翘起,开始飞快地升起。
“它的上浮速度和仪表上指示的一样吗?”
“是的。”
“老天爷。”
“别紧张,哈里。”
他们回头朝下望去,可以看到亮着灯的居留舱,随后可以看到安放在太空船那儿的一长排炸药。他们继续上升,经过了太空船高高翘起的翼翅,然后把它抛在后面。现在只能见到一片漆黑的海水了。
“1分20秒。”
“900英尺。”诺曼说道。他们几乎感觉不到潜艇的上浮速度,只有仪表上变化的读数告诉他们,他们正在运动。
“还不够快,”哈里说道,“下面有很多炸药呢。”
速度已够快了,诺曼在心中反驳着哈里的话。
“冲击波会把我们挤得像沙丁鱼似的。”哈里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冲击波伤害不了我们。
800英尺。
“40秒,”哈里说道,“我们怎么也成功不了。”
“我们会成功。”
他们在急速上浮,已经到了700英尺的深度。四周的海水呈现出浅蓝色:阳光已透了进来。
“30秒,”哈里说道,“我们到了哪里?29秒……28秒……”
“620英尺,”诺曼说道,“610英尺。”
他们从潜艇的侧面朝下面望去。他们几乎分辨不出居留舱来,它已变成在他们下方,远离他们的几个暗淡的光点。
贝思在咳嗽。“太迟了,”哈里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的。”
“不,我们会成功的。”诺曼说道。
“10秒,”哈里数道,“9秒……8秒……做好准备!”
诺曼把贝思一把拉到胸前。爆炸使潜艇剧烈摇晃,像一件玩具似的旋转起来,一下子使它倒立,一下子又使它复位。巨大的波浪把它抛起。
“我的妈呀!”哈里大声叫道。但他们还在上浮,一切正常。“我们成功了!”
“200英尺。”诺曼说道。艇外的海水已变成淡蓝色。他揿下按钮,放慢了上浮速度。他们上升得十分迅速。
哈里高声尖叫,捶打着诺曼的背部。“我们成功了!见他妈的鬼。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们成功了!我们得救了!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们会成功的!我们得救了!”
诺曼被泪水遮住了双眼,看不清控制台上的仪表。
接着,当他们来到海面时,他们见到了一平如镜的大海、蓝天和浮云;当灿烂的阳光射进水泡形的顶篷时,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你见到了吗?”哈里叫道。他在诺曼身边叫着,“你见到了吗?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大好日子!”
六
0时0分
诺曼醒来时,只见一束明亮的光线穿过单扇的舷窗,照在减压舱角落的化学处理盥洗室。他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朝舱内的四处瞧着:这是个50英尺长的圆筒,水平安置着,里面有几张床铺,中央是一张金属桌子和几把椅子;舱内还隔出一小间作盥洗室用。哈里就在他的上铺,正呼呼大睡。舱的另一头,贝思也沉浸在梦乡,一只手臂搁在脸上。他隐约地听到远处有男人在大喊大叫。
诺曼打了个哈欠,然后从铺上跳下。他感到腰酸背疼,不过除此之外,一切良好。他走到有阳光照射的舷窗前,朝外望去,对着太平洋上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约翰·霍斯号考察舰的后甲板:白色的小型直升机机场、一捆捆沉重的电缆、一个潜水机器人的管状轮廓。一伙海军人员正在船侧,往海里放下另一个机器人,嘴里又是高喊,又是咒骂,还不停地挥动着双手。透过减压舱厚实的钢板舱壁,诺曼仍然依稀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离减压舱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强力壮的水兵推着一辆装着一只绿色罐子的车,上面写着“氧气”二字,甲板上另外还放着十几只罐子。那个监视减压舱的三人医疗小组正在那儿打牌。
诺曼透过厚约寸许的舷窗玻璃看着窗外,感到自己仿佛在窥视一个几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小型世界,一个小型动物饲养箱,里面群居着有趣的外来物种。这个新世界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就像他身在居留舱内观察漆黑的海底世界时所产生的感觉一样。
他看看那几个医护人员在木箱上啪啪地甩着纸牌,看着他们打牌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模样。他们始终没有朝他这边望一眼,也始终没有对减压舱望一眼。诺曼丝毫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他们是否应该密切注视减压的过程?在诺曼看来,他们年纪轻轻、毫无经验。然而,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玩牌上,对身旁的大型金属舱无动于衷,对舱内的三名幸存者麻木不仁——对这个使命的重大意义不闻不问,对幸存者带回的消息不理不睬。这些兴高采烈的海军牌迷似乎对诺曼的使命毫不在意。不过,他们或许什么也不知道。
诺曼在舱内回过身来,在桌旁坐下。他的膝盖阵阵抽痛,绷带四周的皮肤肿了起来。从潜艇转移到减压舱时,海军的医生给他做了治疗。他们待在加压的潜水钟内,离开了深海星3号小型潜艇,又从那儿来到考察舰甲板上的大舱内——海军把它叫做SDC,也就是海面减压舱。他们要在这儿停留4天。诺曼不能肯定他已在这儿待了多久。他们当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墙上又没有钟。他的手表表面已被砸得稀巴烂,不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砸坏的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人在桌面刻下了“美国海军是大骗子”的字样。诺曼用手指摸着这些刀痕,想起了银色大球表面的沟槽。可是他、哈里以及贝思现在都在海军的手中。
于是他思忖道:我们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们将对他们说些什么?”贝思问道。
这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贝思和哈里也都醒来,如今他们一起坐在那张刻着字的金属桌子旁,没有人试图和舱外的监护小组说话。他们仿佛达成一种默契,诺曼思忖道,想单独在舱内多待一会儿。
“我认为,我们得把所有情况和盘托出。”哈里说道。
“我觉得我们不该告诉他们。”诺曼的意见令人信服。他的话语坚定有力,连他本人都感到惊讶。
“我同意诺曼的意见,”贝思说道,“我不能肯定现实世界是否已做好接受那个大球的准备。我本人是没有这个准备的。”
她局促不安地看了诺曼一眼。诺曼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
“那很好,”哈里说道,“不过,让我们从海军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吧。海军展开了一个声势浩大、耗资上亿的行动:6个人送了命,两座居留舱被毁。他们一定会希望得到答案——他们会一个劲儿地询问,直至得到答案为止。”
“我们可以拒绝谈话。”贝思说道。
“那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哈里说道,“请记住,海军掌握着所有的带子。”
“没错,那些带子。”诺曼说道。他本来忘掉了那些他们送往潜艇的录像带。几十盘带子,把他们在居留舱内发生的一切都作了记录。记录了那条巨鱿、那些人员的死亡,还有大球。一切都作了记录。
“我们本该毁了那些录像带的。”贝思说道。
“也许我们确实该这样做。可是现在为时已晚,我们无法阻止海军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诺曼叹了口气。哈里说得没错,事到如今,已无法掩盖所发生的一切了,也无法不让海军了解有关大球的所有情况,以及它所显示的威力。那种威力将表现为一种终极武器:只要想象发生了什么,就能克敌制胜的能力。这种武器叫人恐惧万分,然而他们却对此无能为力。除非——
“我想,我们可以不让他们了解真相。”诺曼说道。
“怎么办?”哈里问道。
“我们仍然具有这种力量,不是吗?”
“我想是的。”
“那种力量,”诺曼说道,“只要你想一下,就能使任何事情发生。”
“是的……”
“那么我们就能不让海军知道事情真相。我们可以做出决定,把这一切都忘掉。”
哈里皱起了双眉。“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们是否具有忘却这种力量的力量。”
“我认为我们应当忘掉它,”贝思说道,“大球太危险了。”
他们都不再吭声,默默地思忖着忘却大球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忘却大球不仅将使海军无法掌握大球的情况——也将消除人们对大球的任何了解,包括他们自己对大球的了解。使它从人类意识中消失,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把它永远从人类的知觉中清除掉。
“重大的步骤,”哈里说道,“在我们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就这样把它遗忘……”
“正因为我们经历了这一切,哈里,”贝思说道,“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我们没有好好地掌握住自己。”诺曼注意到,贝思现在说话时已经没有怨天尤人的情绪,原先那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害怕这是真的,”诺曼说道,“这个大球的建造,就是为了考验任何可能发现它的生灵,而我们恰好没能通过这场考验。”
“你认为这就是建造大球的目的吗?”哈里反问道。“我不这样认为。”
“那么你说是什么目的?”诺曼问道。
“唔,”哈里说道,“我们可以抱持这样的观点:假设你是一个漂浮在空中,具有智能的细菌。你碰上了一颗由我们发射,围绕地球运转的通信卫星。你会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外太空物体,让我们来作一番探索。假设你把它打开,爬到了里面,你会发现那里十分有趣,有许多大型的东西需要你去苦苦思索。然而,你也许最终爬进了一个燃料舱内,里面的氢便把你杀死了。那么你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外太空装置显然是用来考验智能细菌的智能,要是我们走错一步,就会把我们杀死。”
“那么,从一个濒死的细菌来看,这个结论也许是正确的,然而从卫星制造者的角度来看,就不是这样了。以我们的观点来看,通信卫星与具有智能的细菌毫不相干。我们甚至不知道,宇宙中存在具有智能的细菌。我们只是设法建立通讯联系,制造一个我们认为十分寻常的设备,来达到这个目的。”
“你是说,大球或许只是一条讯息,一个胜利纪念品,或是一个圈套?”
“没错,”哈里继续说道,“我们认为大球是在探索其他生命形式或是考验其他生物,但是它也许与我们想象的那些活动毫无关系。大球在我们身上造成了如此深刻的变化,但这也许是个偶然现象。”
“那么,为什么有人要建造这样的机器呢?”诺曼问道。
“具有智能的细菌对通信卫星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有人会建造这样的东西?”
“就此而言,”贝思说道,“大球也许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种生命形式。它也许具有生命。”
“有可能。”哈里点头说道。
贝思接着说:“那么,倘若大球具有生命,我们是否有责任使它继续保持生命?”
“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具有生命。”
诺曼向后靠在椅子上。“这些想法都很有趣,”他说道,“但是当我们开始认真探讨时,我们确实对大球没有任何了解。事实上,我们甚至不应当称它为‘这个大球’。我们也许应当仅仅称呼它为‘大球’。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是否具有生命,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太空船内的。除了我们的想象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而我们所想象的一切与其说是大球的情况,还不如说是我们自己的情况。”
“对。”哈里说道。
“因为这确实是我们的一面镜子。”诺曼说道。
“说到这里,还有一种可能性,”哈里说道,“也许这根本不是天外来客。也许这是人造的。”
哈里的设想使诺曼大吃一惊。哈里对此做了解释。
“请思考一下,”哈里说道,“一艘未来的太空船穿过黑洞,到了另一个宇宙,或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另一个部分。我们无法想象这会发生什么情况。不过,假设出现了重大的时间扭曲。假设那艘太空船带着一组人类乘员于2034年离开地球,在途中飞行了数千年。难道这组人类乘员在这段期间不可能把它发明出来吗?”
“我认为不太可能。”贝思说道。
“唔,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贝思。”哈里温柔地说道。诺曼注意到哈里不再像原先那样傲慢自大。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诺曼思忖道,而且他们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共同合作着。在海底的整个期间,他们吵吵嚷嚷,意见不一,然而现在他们却步调一致,气氛和谐。一个团体。
“对于未来有一个实际问题,”哈里继续说道,“而我们并不予以承认。我们认为自己对未来的了解深度总是超过我们实际能做到的。达文西在500年前就试图制造直升机啦;凡尔纳①在100年前就预见潜舰啦。藉着这些例子,我们常常认为,可以用某种方式来预见未来,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无论是达文西,还是凡尔纳,永远都想象不出像电脑这样的东西。电脑这个概念本身包含如此多的知识,在他们所处的年代里,是绝对不可能理解的。这种讯息,请听我说,后来不知是从哪儿产生的。”
①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作家,现代科幻小说重要的奠基人,着有《海底两万里》、《环游世界80天》等书,在《神秘岛》一书中,曾预见许多项如潜舰、电视、太空旅行等科学器械之发展。
“而我们现在坐在这儿,脑袋瓜并不比他们聪明。我们本来不可能想到有人会把太空船送进黑洞——几年前我们才开始猜测有黑洞存在——当然也无法预料人们在几千年后会完成什么样的壮举。”
“这是假设大球是由人类制造的。”
“是的,是这样的假设。”
“那么如果不是呢?如果这确实是来自外星人文明的大球呢?我们抹去了人类对外星人文明的了解,这样做说得过去吗?”
“我不知道,”哈里摇摇头说道,“要是我们决定忘却这个大球的话……”
“那么记忆就消失了。”诺曼说道。
贝思直愣愣地望着桌子。“要是有人能让我们请教就好了。”贝思最后说道。
“没人可请教嘛。”诺曼说道。
“可是我们是否真能把它忘掉?这有效吗?”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能,”哈里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们已经有了证据,证明我们能把它忘掉,那个证据解决了我一开始探索太空船时就感到困惑的逻辑问题。因为那艘船上没有某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是吗?是什么?”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太空船的建造者知道穿越黑洞是可能的。”
“我不明白你的话。”诺曼说道。
“唔,”哈里回答道,“我们三位已见到了这艘曾穿越黑洞的太空船。我们还在它上面走动过,因此我们知道,这样的旅行是可能的。”
“是呀……”
“然而,再过50年,人们将试着用实验的方式建造那艘船,显然他们不知道这艘船已被发现,而且是在50年之前。这艘船上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太空船的制造者已经知道这艘船原来就有了。”
“也许这是一种时间的矛盾,因为,你不可能在时间上向后倒退,与过去的你见面……”
哈里摇摇头。“我认为这并非是相悖的,”他说道,“我觉得所有对太空船的了解将被遗忘。”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忘掉太空船。”
“是的,”哈里说道,“而且坦白地讲,我认为这个结果要好得多。在海底时,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不会活着回来。那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结果,也就是我想立遗嘱的原因。”
“可是,倘若我们决意忘却……”
“没错,”哈里说道,“如果我们决意忘却,那就会产生同样的结果。”
“这种了解将不再存在。”诺曼低声说道。他发现自己变得优柔寡断起来。现在他们已到了这个关头,奇怪的是他却不情愿再往前了。他的指尖触摸着留有字痕的桌面,在上面划来划去,仿佛这样做能给他提供答案似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诺曼思忖道,我们全是由记忆构成的。我们的个性以记忆力素材,生命围绕着记忆组成,文化建筑在共同记忆的基础上,这种记忆我们叫做历史和科学。而现在,要放弃记忆,放弃知识,放弃过去……
“这不是容易的事。”哈里说道,一边摇头。
“是的,”诺曼说道,“很不容易。”事实上,他发现这种放弃是如此困难。他不禁感到纳闷,他是否正在体验像性欲那样原始的人类特性。他简直无法放弃这一认识。这个讯息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其内在涵义如此迷人……他的身心都在反抗要忘却的念头。
“唔,”哈里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我在想着特德,”贝思说道,“还有巴恩斯和其他几位。他们死去时,我们是仅存的见证人。他们是为何献出了生命的。如果我们忘却了……”
“当我们忘却了。”诺曼坚定地说道。
“她所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如果我们忘记了,将如何来处理所有的细节?那些意外的死亡?”
“我认为那不是问题,”诺曼回答道,“就像我们已看到的那样,潜意识具有巨大的创造力。这些细节在无意中就会被考虑到。这就像我们早上穿衣服一样。我们在穿衣时,无需考虑到每一个细节,什么样的皮带、袜子等等。我们只是有一个基本的、总体的打算,想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模样,然后我们便穿戴就绪。”
“即使如此,”哈里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做出一个全面的决定,因为我们都具有这种威力,要是各想各的心事,就会搞乱了。”
“好吧,”诺曼说道,“让我们就所发生的事情达成一致的意见。我们干吗到这儿来?”
“我以为这儿有一个飞机坠落事件。”
“我也一样。”
“行,假设这是一次飞机坠落事故。”
“好吧。那么发生了什么情况?”
“海军派了一些人来调查这次坠机事件,但产生了另一个问题——”
“——等一下,什么问题?”
“是巨鱿?”
“不。最好说是技术问题。”
“与一场风暴有关。”
“结果有好几个人死于非命?”
“等一下。别发展得那么快,是什么使维生系统失灵?”
贝思说道:“居留舱的裂缝愈来愈大,海水腐蚀了B号筒体的滤毒罐,造成毒气外泄。”
“那种事故可能发生吗?”诺曼问道。
“可能,而且很容易发生。”
“由于那个事故,造成数人丧生。”
“好吧。”
“可是我们幸存了。”
“是的。”
“什么原因呢?”诺曼问道。
“我们在另一个居留舱内吗?”
诺曼摇摇头。“另一个居留舱也被毁啦。”
“也许这是后来毁掉的,由于爆炸的缘故。”
“太复杂了,”诺曼说道,“我们得使它保持简明扼要。这是个意外事故,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居留舱出现了裂缝,滤毒罐失灵,结果大多数人身亡,但是我们侥幸逃脱,因为——”
“我们在潜艇内?”
“行。当系统失灵时,我们在潜艇内,因此我们逃脱了厄运,而其余的人遭了殃。”
“为什么我们在潜艇内呢?”
“我们根据工作日程表,正在转送录像带。”
“那些录像带怎么办?”哈里问道,“带子会显示出什么内容?”
“带子会证实我们的说法,”诺曼答道,“一切都会和这种说法相符,包括起先送我们去海底的海军人员,还包括我们自己——除了这种说法外,我们将忘掉一切。”
“那么,我们再也不会具有这种力量了吗?”
“是的,”诺曼答道,“再也没有了。”
“行啊。”哈里说道。
贝思咬着嘴唇,似乎还在考虑。然而她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
诺曼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哈里和贝思。“我们是否已做好准备,忘却大球,忘却我们曾经有过心想事成的能力这一事实?”
他们点点头。
贝思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突然变得狂躁不安。“那么,确切地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做,”诺曼回答道,“闭上你的眼睛,对你自己说忘掉它。”
“可是你是否确信你应当这样做?真的确信吗?”她仍然激动不安,忧心忡忡地扭来扭去。
“是的,贝思。我们只是……放弃这种力量。”
“那么我们得一起行动,”她说道,“同时进行。”
“好吧,”哈里说道,“我们数一二三。”
他们全闭上了眼睛。
诺曼闭着双眼思忖道,人们总是忘记他们具有力量。
“二……”哈里数道。
诺曼集中注意力。他又一次看到了大球,像一颗星星,完美无缺,闪闪发光,于是他默默想道:我希望忘掉我曾经见过这个大球。
大球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三。”哈里数道。
“什么三?”诺曼问道。他的眼睛灼痛得厉害。他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双眼,然后睁开眼睛。贝思和哈里和他一起围坐在减压舱的桌子旁。他们全显得精疲力竭、满脸沮丧。考虑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他思忖道,这都是意料中的事。
“什么三?”诺曼再次问道。
“哦,”哈里说道,“我只是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贝思叹了口气。诺曼看到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她在口袋里摸索着纸巾,用来擤鼻涕。
“你不能责怪自己,”诺曼说道,“这是个偶发事故,我们对此毫无办法。”
“我知道,”哈里说道,“可是当我们在潜艇上的时候,那些人却闷死了……我的耳边老是响起他们的尖叫声……老天爷,我真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贝思又在擤鼻涕。
诺曼也多么希望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现在光有这种希望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诺曼说道,“只能学会接受事实。”
“我知道。”贝思说道。
“要不停地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那些类似事情中的一件,”诺曼说道,“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一点。”他从桌旁站了起来。他们该吃点儿东西,他思忖道,他们该有些食物。“我去要点儿吃的来。”
“我不饿。”
“我知道你不饿,不过我们总得吃点儿东西。”
诺曼向舷窗走去。海军护理小组的人看到了他,立即按下了无线电通话器。“我们能为你效劳吗,詹森博士?”
“是的,”诺曼回答道,“我们需要一些食物。”
“马上送到,先生。”
诺曼见到海军护理人员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这几名高级医务人员明白,这三名幸存者一定是受过巨大的打击。
“詹森博士吗?你们三位是否已准备好要和某人谈话?”
“谈话?”
“是的,先生,情报专家一直在反复检查来自潜艇的录像带,他们有些问题要问你们。”
“关于哪方面的?”诺曼毫无兴趣地问道。
“唔,当你们被转移到海面减压舱时,亚当斯博士提到有关鱿鱼的事儿。”
“是吗?”
“是的,先生。只是录像带上没有录下任何鱿鱼。”
“我不记得有什么鱿鱼。”诺曼迷惑不解地说道。他转向哈里。“你说过什么鱿鱼吗,哈里?”
哈里皱起了双眉,“鱿鱼?我认为我从没提起过。”
诺曼又回过头来看着那名海军人员。“确切地说,录像带显示了什么了?”
“唔,录像带一直记录到居留舱里的空气……你们知道……那个事故……”
“是的,”诺曼说道,“我记得那个事故。”
“我们认为,从那些带子里,我们了解到发生了什么情况。显然是居留舱的墙上出现了裂缝,滤毒罐进了水。它们失去了功能,周围的空气出了问题。”
“我明白。”
“这一定是突然发生的,先生。”
“是呀,”诺曼说道,“是这样。”
“那么,你们现在已做好与某人谈话的准备了吗?”
“我想是的。”
诺曼回过身,离开了舷窗。他把手插进上衣口袋中,摸到了一张纸片。他取出一张照片,好奇地仔细看着。
这是一张雪佛莱考维特红色小跑车的照片。诺曼感到纳闷,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一辆属于别人的小轿车,也许是海底灾难中死去的一位海军人员。
诺曼一阵战栗,把照片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他不需要任何唤醒记忆的东西。这场灾难他记得太清楚了。他知道,在他的余生中,他是绝不会忘怀的。
他回头瞥了一眼贝思和哈里,两人看起来都疲惫不堪。贝思凝望着空中,在想自己的心事。尽管在海底遭受了种种磨难,她的脸色仍十分平静。诺曼觉得,她看起来几乎称得上漂亮。
“知道吗,贝思,”他说道,“你看起来很可爱。”
贝思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但是她随后缓缓地向他回过身来。“噢,谢谢你,诺曼。”她说道。
诺曼露出了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