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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拉特诺夫是德国著名的民族学家,在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考察时,与女翻译丽云产生了恋情。香港黑社会组织胁迫拉特诺夫为其服务,否则将对丽云下毒手。他被迫认命,代他们向德国的中餐馆定期收取“保护费”。后来丽云到德国,拉特诺夫巧妙地利用香港黑社会和俄国黑社会之间的矛盾,同她偷偷地逃出德国,并向警方密告。警方采取行动,一举摧毁了在德国的两个黑社会组织。

  作者:海因茨·G·孔萨利克 译者:华宗德、常克强、徐晓英

目录

·序

·序 幕

·第一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二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尾 声

·后 记

孔萨利克和他的新作《黑品官》

——代序

崔少元

  海因茨·G.孔萨利克原名海因茨·君特,是德国最著名的通俗小说家,1921年5月28日生于科隆。10岁时开始在练习簿上写长篇小说,把他所听到的有关印第安人生活的故事编织在一起,充分展示了他非凡的想象力。从15岁起,他开始在当地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初露写作才华。17岁时,写出一部戏剧。中学毕业后,他按照父亲的意愿,到慕尼黑学医,三个学期后改学戏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应征入伍,获中尉军衔,被派到苏联当随军记者。战后被关入战俘营,获释后回到家乡科隆。1951年起成为职业作家,1952年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沙漠舞女》。1958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斯大林格勒的医生》,这部小说通过德国军医弗里茨·伯勒尔尼在苏联一个战俘营里的生活,揭露了战争的罪恶,赞颂了医德和人性,出版后在德国引起轰动。这是他创作生涯中的一大突破,奠定了他在德国文坛的地位。

  孔萨利克是一位多产作家,至今已发表一百多部长篇小说,其中十几部被搬上了银幕。他早期的作品多以战争为题材,引导读者认清战争的罪恶性。许多小说的主人公是医生,这也许可以说是他对放弃学医的至诚忏悔和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怀念。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他创作的题材开始转向现实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出版了一系列的作品,如《敲诈》、《女船王》等。这些作品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他自己宣称“我是个民间作家”。他的小说广为流传,已被译成二十多种外文,销售量在当今德语作家中首屈一指。

  孔萨利克对中国怀有美好的感情。1981年和1986年他曾先后两次来中国旅行。他说:“早在10岁的时候,我就梦见了马可波罗曾游历过的那个神奇的国家,这是一个充满神秘的魔力和具有几乎不现实的美的国度……以后,一个为西方世界知之甚少的民族所具有的数千年历史的高度文明,越来越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吸引着我。”1994年,他推出了长篇新作《黑品官》。在卷首,他写道:“我得感谢柯,她使我爱中国。——不仅仅爱中国。”书中生动地描写了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涉及到大量的中国文化知识,这些充分表明孔萨利克对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喜爱和了解。

  《黑品官》以德国著名的民族学家拉特诺夫和中国女翻译丽云的恋情为线索,揭露了黑社会的内幕和罪恶。本书的作者旨在以文学描写的手法,通过拉特诺夫的人生遭遇,再现当今黑社会势力的泛滥和猖獗,呼唤人道和正义,探究人性的善与恶。因此,《黑品官》有着深远的社会意蕴。

  《黑品官》的小说名称有双层涵义。其一是指德国慕尼黑一家由三合会14K操纵的饭店,它是当地黑社会势力的老巢。其二是指穿梭于各大华人饭店之间,身着黑色西服秘密收取保护费的三合会的使者。整部作品的情节和内容就是以拉特诺夫同14K的纠葛为基石而得以扩展和延伸的。三合会14K的邪恶、拉特诺夫的忍辱和叛逆构成了小说的两道主要风景线。拉特诺夫为了研究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亲自来到D市进行考证。在那里他认识了一名导游小姐王丽云。王的美丽和聪颖深深打动了他。正在这时,一张由黑社会编织的网却悄悄向他撒来。

  国际黑社会组织三合会14K近来受到了德国警方和俄罗斯黑手党的两面夹击。金三角——香港——欧洲的贩毒通道遭到了警方的严密监控和查禁;前往饭店收取保护费的使者先后被捕;俄罗斯黑手党虎视眈眈,欲同三合会14K一比高低。面对这种情形,三合会将目标集中在拉特诺夫身上,想借他开辟一条新的发财之道:用瓶装假咖啡去走私毒品,用他去充当三合会的“黑品官”。三合会选择了拉特诺夫,是因为他知名学者的特殊身份。他以此容易躲避警方的视线。

  《黑品官》中的拉特诺夫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他怯弱,忍让。面对闵驹和宁林的威逼胁迫,他一次又一次扮演黑衣使者去收取“保护费”。他去饭店用微型相机拍摄俄国黑手党成员的照片。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和丽云之间的恋情不致受到破坏。三合会正是利用他感情上的弱点,逼使他成了黑社会的成员。另一方面,他的良知并未泯灭,他时时寻找机会进行抗争,最后终于站到正义的一边,勇敢地向慕尼黑警察局揭发了三合会14K和俄罗斯黑手党的罪行。《黑品官》正是通过拉特诺夫这个典型人物的塑适,告诉世人:必须用正义去消灭一切非正义的东西。人世间只要有正义之举,邪恶势力将不能长存。《黑品官》的社会批判性也就在于此。

  《黑品官》作为一部扬善抑恶的佳作,它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其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而且还表现在作者娴熟的写作技巧上。在小说中,孔萨利克融批判现实主义和心理描写为一体,对于外部世界,他以报告的形式和似乎不加筛选的方法,详尽叙述了每一件惨案。他手中的笔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不同性格的人物。香港高佬的神秘、闵驹的阴险、宁林的凶残、PP的坚韧,无不跃然纸上。这一切都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对于拉特诺夫的精神世界,作者则采用了心理分析的方法。他时而直接剖开主人公的灵魂,时而采用心理独白,十分准确地捕捉其内心世界的变化。

  此外,小说含蓄的结尾也为这部小说增色不少。德国警察告诉拉特诺夫:他的瑞士住址已被人告发,他不得不面临另外一次搬迁和躲避。作者在此设置了一个悬念:主人公的命运如何,他将逃亡何处?这样的结尾十分耐人寻味。作者的目的就在于告诫世人,三合会虽然遭到严厉的打击,但是并未被彻底摧垮。正义与邪恶的斗争还将长久地持续下去。

序幕

  他叫蒂莫西·伊文思,热爱生活,生性欢快,为人友好。他的熟人中没人会背地里对他说三道四,说他失礼或粗暴。他处理问题的方式独特且高雅,说话时他那女性般的嘴唇上挂着微笑:“看来似乎一切都杂乱无章,但要是我们朝事情的背后看看,反面往往比正面诱人……就像许多女人一样!”就这样,问题惊人地被解决了。对他的魅力视而不见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身材微圆,给人一种舒适感,满头棕色鬈发中夹有一些白发,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对又大又蓝的眼睛。他的眼神给人一种信任感。他妻子名叫埃塞尔,她一再劝他把头发染了,他却回答:“该让人知道,我55岁了!每根白发都表明我又获得了知识。”

  他每年两次离开伯明翰,告别机器制造厂的经理办公室,躲避英国的雨雾。“我是太阳的热中者,”他在谈及自己时说,“我生在英国,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不幸,我梦寐以求的是周游世界,躺在美不可言的海滨,埋在暖烘烘的沙里,解开异国人的奥秘。这样,当我生命告终时,我可以说:我了解这个称之为地球的星球!但我父亲却给我留下了一个机器制造厂,并责成我将其扩建,30年来我就是这样干的。”

  听上去他挺顺从的……伊文思毕竟还雇了3675人,付给他们的钱远高于工资表上的钱,他还为他们盖了一个住宅区,他们都亲切地叫他“蒂迈爸爸”,他为此而感到自豪。

  他每年两次实现自己的愿望: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作适度的冒险。就这样,一位身穿浅蓝色双排钮扣衫的绅士成了一个摆脱了尘世纷繁习俗的男子,不带妻子埃塞尔,只身一人过上六个星期。他睡在树干搭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人的茅舍里,他同印第安人一起吃欣古河畔的烤虫,有时同阿拉伯沙漠里的游牧人为伍,吃羊内脏。在偏僻、人烟稀少的澳大利亚内地,他同当地土著居民一同坐在红土地上画树皮。

  那年5月伊文思去了中国。中国的经济在迅速发展,在北京他目睹了这一切。高楼大厦、超级市场、住宅区、高级旅馆、饭店和办公大楼竞相拔地而起,宽广的混凝土大道伸向远方。

  中国之行是成功的。伊文思同一批温文尔雅的官员谈判了三天,对方所需的订货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大大高于他公司迄今的生产能力。他可不是懦夫,在草约上签了字。

  在北京的第四天,他向对方提出请求:“我想更多地了解中国,来华前我已读了几本有关你们美丽的国家的导游书,如K市的名胜古迹……”

  “没问题,阁下,”谈判负责人说。“北京每天有班机飞往K市。我们将同旅行社联系安排您的旅行。我们很荣幸,您在华期间,我们能把您作为我们的贵宾。”

  在中国的第五天,伊文思飞抵K市。

  旅行社的一位译员接待了他,将他送往金龙饭店。这是一个华丽的旅游饭店,房间洁净,布置舒适,抽屉柜上放有一台彩电。伊文思淋过浴,穿上米色西服,下楼走进餐厅。他没察觉,在他到达K市后,有个身材矮小、外表不引人注目的男子,老是在他附近注视着他。此刻,这个男子坐在离伊文思两张桌子处吃鸡汤面。他每吃一口就发一声响,听上去像打嗝儿。瞧他那副舒服的样子。

  伊文思朝这位食客望了几眼。这个瘦小的男人看来完全沉醉在他的那碗汤面里。其实,进餐时他还半闭着眼睑注视着伊文思。伊文思却没察觉,在餐厅帐单上签罢字,起身走进酒吧。这个中国人立即停止进餐。这些伊文思也没注意,喝了两杯苏格兰麦芽威士忌酒,心里想着明天将飞往的旅游地点。他对该地的自然景观颇有了解,想拍些照片,以后可给埃塞尔看看。此刻有三位“女士”先后到他桌前,这些姑娘确实长得漂亮,打扮得花枝招展。

  这个小个子男人没随伊文思进酒吧,他走到饭店大厅的电话机旁,对着话筒匆匆说了几句,并像个带有螺旋颈脖的木偶不停地点头,末了说:“您可以来看看,二爷……伊文思先生的表现跟您预料的完全一样。”

  对方看来挺满意。“你可以回家了,沙振兴,你的任务已完成了。”

  “多谢,多谢!二爷。”沙朝电话机鞠躬,像是俞海峰就在眼前。这下我挣了200元,他想,就这么盯梢一天就得到往常一个月的工资。可真够意思。

  此时,俞海峰朝身旁坐在矮椅上的那个人转过身去,后者一边喝着泛绿的茶,一边疑惑地望着他。茶几旁放着盛有李子酒的小玻璃杯。俞正襟危坐,话音令人敬畏,就像先前跟沙打电话的声音。

  “伊文思先生看来是个有个性的男子,要把他弄到手为我们干恐怕不容易。”

  “正因为他有个性,所以他才不会拒绝我们友善的安排。”陈兆铭呷了一口香味浓郁的李子酒,又把薄茶杯举到嘴边,品了品茶,然后,饮了一口。“我想亲自同他谈谈,一小时后。我们要信任沈家福,他从没出过差错。”

  俞海峰点头表示同意。一提起沈家福这个名字,他就会自动产生一种无条件服从的感觉,他会放弃提出任何批评或不同的看法。沈的话就是法律。替沈家福效劳是无比崇高的,但无人知晓沈和他的那一帮子人在攫取钱财。

  陈兆铭喝尽杯里的茶和李子酒,望了望他的那块金表——从香港带回的小礼物,离座站起身来。俞海峰也随即跃起,微微鞠了个躬。

  “祝您走运,陈先生。”他恭顺地说。

  “您该祝伊文思先生走运。”

  “他会接受您的安排的。”

  “如果他是个聪明人的话……”

  “我们就这么认为吧。”陈走出屋子。这是一幢按传统风格建造的楼,有一内院,一堵高墙把楼同大街隔开。

  一辆黑色汽车在内院等待陈先生。

  陈兆铭的这辆宽敞的黑色汽车当然由一名司机驾驶。司机是个年轻人,穿淡褐色裤子、白衬衫,头戴红色棒球帽,虽然他的手从未握过棒球拍。

  陈只呼了声世杰,这是司机的名字,他随即跃起,朝车奔去,猛地打开车门恭候。

  陈兆铭让司机把后座靠垫放下,戴上太阳墨镜。这是一个暖和的傍晚,5月已很闷热,K市在迎接一个炎热的夏天。

  “去哪儿,陈先生?”世杰从后视镜中看了看陈,问道。

  “去金龙饭店。”

  司机点点头。车颠簸着朝大街驶去。自行车队回避着这辆大车。什么公共交通规则,对陈先生都无效。

  世杰转弯上了金龙饭店的车道,在盖有玻璃顶的入口处刹车停下。这时,蒂莫西·伊文思刚好在咖啡厅里坐下,聆听一名披长发的妩媚的女钢琴手在黑色大钢琴上演奏一支古典乐曲。当一个衣着时髦的男人突然来到他的桌旁,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问他时,他感到愕然,抬头望了望。

  “先生,可以坐在您旁边的空位子上吗?”

  伊文思正专心听着钢琴演奏,他压根儿没在意,再说,咖啡厅内有的是空座。他只说了句:

  “请坐,这座位空着。”

  “谢谢您,先生。”陈面对伊文思坐下。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主动递上一大杯才压制的桔子汁。

  “一个标致的女人,”陈指着女钢琴手说,“要是她的演奏同她的长相一样动人就好了。”

  “我觉得弹得挺好的!”伊文思这时才仔细地打量坐在他旁边的人。他外表整洁,穿一身定制的西服,内穿白衬衫,系一条朴素得体的领带。傍晚既潮湿又闷热,但他没把领带松开。伊文思却敞开衬衫领。“不管怎么说她下了功夫……”

  导游9点按约来到金龙饭店,接待、照料贵宾伊文思。他却没有在大厅里等待,也没有坐在咖啡厅的灯柱下或紧靠的早餐室里。

  半小时后还不见伊文思的人影,旅行社的那位沈戈平先生就去服务台查询。

  主任郭宏滨当然认识导游、每个领队和译员,他摆出一副令人不解的面孔。

  他说:“伊文思先生有一次晤谈,我不便打扰。丁志同在他那儿……”

  “丁志同?”沈戈平望着这位主任发呆。“伊文思先生同他有什么可谈的呢?”

  “我怎么知道?丁让我把他从早餐室喊去的,现在他们正坐在空荡荡的酒吧间里。”

  “谈些公事吗?”

  “你问这些太出格了。”

  沈像喝了醋似的脸都走了样,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又回到大厅,坐到一张沙发上。

  丁志同想从一个还未来过中国、昨天才到K市的英国人那儿得到什么呢?沈认识丁已经很久……丁是公安局机要处处长,受理谋杀、贩毒、团伙犯罪等特殊案件。伊文思先生跟这些有什么关系?难道伊文思根本就不是什么伯明翰的工厂主?这么说,他是负有特别的使命来中国的,把自己伪装成一名诚实可靠的商人。

  沈戈平心里很不安,他考虑要不要给自己的办公室挂电话,告知这一十分神秘的会晤。要是丁志同关心起我们的一个客人,那我们该加倍警惕,好生注意,因为丁是K市对付罪犯最杰出的能手。于是,沈自言自语:得机灵些,装做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到。

  公安局丁处长离开饭店,从沈戈平身旁走过。沈发觉他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伊文思不一会儿也从酒吧间出来进入大厅,看上去他神色慌张,停在厅中央四下张望找他的导游。这有些不对头,沈心里在想,随即从座位上跃起。一个兴致勃勃来K市游览秀丽景色的人怎么会有这副模样?

  沈戈平和颜悦色地走到伊文思跟前。“您是伊文思先生?”他问道。

  “是的,我就是。”伊文思面露喜色。“您是旅行社的?去机场接我的不是您。”

  “我们英语科的人很多,先生。我叫沈戈平。今天我们游览K市,明天去风景点。”

  沈戈平和伊文思走出饭店上了车。

  傍晚,沈戈平把伊文思送回饭店,伊文思十分疲惫。沈客客气气地向他鞠躬道别:“明晨9点去风景点。”

  “明儿见,先生。”

  第二天早晨,伊文思起床刚洗漱完毕,服务台来电话。

  “有人等您,先生。”

  “已经来了吗?”伊文思看了一下表。“还有将近一小时呢。”

  “这我不清楚,只是有人让我通知您,他们在大厅等您。”

  咔嚓,电话挂上了。

  伊文思乘电梯下楼去大厅。他正想拐弯进早餐室,两名穿灰西服、系领带的先生迎面朝他走来。他们衣着端庄,虽不引人注目,但给人风雅、颇有修养的印象。

  “您是伊文思先生?”那个年纪较大的先生十分亲切且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就是。”伊文思回头看了看。“我以为是沈戈平先生来接我呢。我们要去风景点。”

  “安排没有任何变动。我们很荣幸,送您去风景点。”

  “你们是旅行社的?”

  “是的。”年纪较大的那个咳了一声,另外那个个子较小的男人欲笑犹止。

  “我同沈先生约定9点出发。”伊文思望着自己的表说,“现在才过8点。”

  “我想,这样我们就不用匆匆忙忙了。”那个雅致的男人摘下墨镜。他有深褐色的眼睛,不知怎么伊文思觉得他目光冷淡不讨喜。“我叫屠克伟。”他指着那个小个子说,“这是沙振兴……一个专家。我们可以信赖他。”屠克伟指指大厅的那扇玻璃大门。“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还没进早餐呢,先生,”伊文思数叨着答了一句。“我饿了。”

  “途中我们可以在一家好饭店停下,您一定想看看中国人是怎么进早餐的。总有一碗热汤、大米饭或面条。哪天不先喝上一碗热汤,那这天就会不太称心如意。我们走吧!”

  沙振兴一手紧握方向盘,启动马达,另一手按一键钮,后门悄悄地被拴上,伊文思被关在车里面,但他没察觉。沙确实是个出色的司机,两个半小时后车子到了风景点的入口处。屠克伟和伊文思下了车。在通往这个天然公园入口处的大街上,有一长排带有顶棚的货摊,那儿琳琅满目啥都有,从木雕乌龟——长寿的象征——到手织的华丽的壁毯;从色彩斑斓的T恤衫到精美的玉雕,还有大理石小工艺品,凡旅游者要买的纪念品应有尽有。伊文思拿起照相机摄下这熙熙攘攘的场面。

  屠克伟朝坐在车里的沙振兴暗暗做了个手势,他马上把桑塔纳车开到围墙阴暗处。

  伊文思也给屠克伟照相。屠克伟不能阻止他摄影。但伊文思不知道,屠克伟至今没留过影,也永远不会留影……他现在拍的那卷胶卷是不会被冲洗的。

  “现在该去进早餐了。”伊文思高兴地看看表。10点半。他还从来没这么迟进过早餐。

  他们朝饭店走去,屠克伟却突然跑去购游览券。屠克伟挤到窗口买了票。

  “我们走吧!”他回到伊文思跟前说。

  伊文思边看边摄影。他们现已进入不对旅游者开放的地方。

  他们来到四周是千年古岩的小广场,屠克伟止步。沙一直在伊文思背后,这时,他把双手插进裤袋。伊文思才察觉,他们没走通常的路,他擦去眼上的汗水,四下环视。

  “我们迷路了?”他问。

  “没有。”屠克伟的声音硬邦邦的。伊文思惊愕地望着他。

  “我们迷路了……”伊文思说着,像是在劝慰。

  “是的。”

  “没关系……我们往回走!”

  “不!”

  “我该怎样理解这句话?”伊文思用湿手帕凉了凉颈脖子,但连湿气也是热呼呼的。“你打算干什么?”

  伊文思下颏紧缩。他喜欢英国式的幽默,但这未免太过分了。“这是一个荒谬的玩笑,屠克伟先生!”

  “在我们这儿人们常说:‘告密者手里提着脑袋。’用刀砍头这一古老的传统已被废弃,但这句话的含义依旧存在。”屠克伟一阵沉默后回答。

  伊文思直摇头。“我不懂您的意思。这同我们来这儿游览有什么关系?”

  “您大叫大嚷,这儿没人能听见……要是您死在这儿,也就永远销声匿迹。”

  “我的先生们!”伊文思提高了嗓门。“我不得不说……对你们的旅行社我没什么过不去的,可我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您错了……我们不是旅行社的。”

  片刻后,伊文思才明白他听到了什么。他困惑地重复着:“什么?你们不是旅行社的?”

  “是这样。”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是谁?”

  伊文思往后躲避,撞到身后的沙振兴,屠克伟朝伊文思冷酷地瞟了一眼,见这个英国人一下子惊呆了。伊文思清楚地感到,沙已把枪口对着他。

  “你们疯了还是怎么的?”伊文思声音沙哑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要您的命……”

  “您是个疯子!”伊文思大叫起来。“一个疯子!要不您认错了人。”

  “您还记得,伊文思先生,前天您在饭店里有来客。那晚,有位名叫陈兆铭的先生坐到您的桌旁,同您聊天,谈起我们那位迷人的女钢琴手。”

  “这就是犯罪?”

  “后来陈先生给您一个小包,请您回国时带往香港。”

  “是的。有个男子会在那儿等我。”

  “不错。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过,我要考虑考虑……”伊文思感到在冒汗。当时的情景又在他眼前重现: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客客气气地求他带个包。他产生了怀疑,这包为什么不邮寄呢?难道要我把什么东西走私出境?于是,他当时就回答:“让我夜里考虑考虑,我们明天再说吧。”他们又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这位文质彬彬的陈先生就走了。

  “您并没有考虑,”屠克伟的语气中略带指责。“您随即打电话报警,次日晨您同处长丁志同先生碰了头。”

  “是这样。”

  “他准跟您说了,在要您带往香港的包中是海洛因。您想必向他描述了一番陈先生……因此,我们不得不立即把陈先生送往上海。”

  “是吗?”伊文思直打嗝儿。他咽喉干渴,说每个字都带沙沙声。他想后退,但身后沙振兴持枪紧顶着他的背。“我……我觉得我有责任这样做……”

  “谈起责任,那我们就好说了。我的责任是叫您为这一告密付出代价。我们曾信任您,您见到了陈,后又把他和他有求于您的事报告了警方。我说过:告密者手里提着脑袋。伊文思先生,您得死……”

  “这简直荒谬极了!”伊文思突然吼了起来。

  “您不可能再生还,伊文思先生。您已见过我的脸,只有经精选的少数几个执行特种任务的人才能见我。要是我不把您杀了,也就丢了我的脸,因为您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为什么要在一个快死的人面前隐姓埋名呢?高佬已决定处死您。”

  “谁……谁是高佬?”伊文思结结巴巴地说。

  “您听说过‘三合会’吗?”

  “三合会?没有。这是什么组织?”

  “这是一个勇士情谊会,遍布世界各地,目的是秘密统治这个世界。到处有我们的骨干、办事处和分支机构,无论在美洲、欧洲,还是在亚洲或澳大利亚。每个地方小组都有负责人。伊文思先生,我就是这儿三合会的首领,这下您认识我了……这还不足以构成杀您的原因?”

  沙振兴毫不迟疑地把枪对着伊文思的颈脖子,扣动扳机,短促清脆的枪声消失在岩石丛中。

  “这一枪真妙,振兴,好兄弟,可靠又听话,但你是个危险的目击者。沙,让菩萨拥抱你吧。”

  突然,屠克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枪来,沙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挨了一枪,蜷缩着倒向石柱,身子没碰地就死了。

第一部 第01章

  汉莎航空公司在香港机场的贵宾休息室是间狭长的房间,不易找。连汉斯·拉特诺夫也花了20分钟才找到休息室的门。入口处旁有一键盘,他按了下给他的房间号。

  此刻,他坐在沙发椅里,喝着混有少许伏特加的橙子汁,啃着自助餐桌上的饼干。他还得等上一个多小时才有继续飞往K市的班机。飞往香港的夜航途中,机上放了场很有趣的电影,讲的是美国黑手党。之后,他又喝了半瓶法国勃良第葡萄酒,接着把座位朝后一翻睡觉了。所以,他现在才翻阅起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那份德国画报。

  这是他第三次来华旅行。

  临行前拉特诺夫同内科医师弗赖堡博士道别。他俩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所以在大学学习时就结识,成了亲密的朋友。弗赖堡是血液循环系统病理方面的专家,拉特诺夫则成了一名公认的民族学和人类学学者,写过几本书,主要是游记和旅游小说,文笔生动,扣人心弦,到处很受欢迎,因为它们栩栩如生地向读者再现了那个所描写的国家。作为民族学学者,他经常作学术旅行,因此他见多识广。他写的《菲律宾神医的秘密》成了一本畅销书。他继承了姑妈的一幢布置华丽的别墅和一些现金,加上他写书得的稿酬,这样他可潜心于他的研究。四年来,他在精心从事一个新项目,研究中国南方的少数民族,在那儿生活着24个民族,他们各自保存着自己的文化。

  “注意身体,汉斯!”弗赖堡博士告别时说。“可别爱上了一个迷人、苗条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的是,如果真的如此的话。”

  “巴尔巴拉死了有12年了。汉斯,你身心受了创伤。”

  拉特诺夫的妻子巴尔巴拉,12年前在一次普通的胆囊手术后死去。拉特诺夫无法从这厄运中恢复过来。在过去的12年中他从未同其他女人有过风流韵事。

  “你没有别的话可说吗?”拉特诺夫这时有些恼怒。

  弗赖堡博士笑了笑,给自己和拉特诺夫斟了一杯存放20年的法国白兰地陈酒。“干杯,为了你和你的那些原始民族的健康干杯!”

  “你简直一无所知!已没有什么未开化的人了!”拉特诺夫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作为医生,你还有什么忠告?”

  “是的,在中国别酗酒!据说他们有一种烈酒,叫什么茅台。别去碰它!记住你患有血流阻塞症。”

  “别说了!”拉特诺夫把酒杯朝桌上一放。“那就……5星期后再见。你作为医生,到那时是不能指责我什么的。”

  “再见,汉斯。”

  弗赖堡博士拥抱他的朋友。

  这是两天前的事。拉特诺夫此刻坐在汉莎贵宾休息室里,边看画报,边喝着第二杯加伏特加的橙子汁。休息室的服务小姐给他送上两小包饼干,他点头谢谢。她是个披着棕色长发的俊俏、有曲线美的姑娘。

  “您飞往哪里?”她问。

  “乘龙航班机去K市。”

  “那您还有一个多小时。想吃点什么吗?”

  “不,谢谢。我呆会儿在飞机里吃吧。”

  服务小姐又离去,坐到休息室后面的小桌旁。K市……我也去过那儿,她想。永远是春的城市。一块真正美丽的国土。

  拉特诺夫向后仰靠,座位发出格格的响声。飞抵香港后他的确感到有些累。

  见鬼,58岁还不老,得振作振作精神,汉斯。有句老话:只要自己感到年轻,那就是年轻的。我觉得自己精力充沛。

  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汉斯·拉特诺夫还是健壮的。

  K市国际旅行社办公室在宽阔的环城南路上。这条路通往老城,那儿人群麇集,生活还如同一百年前。旅行社办公室宽大,120多名工作人员接待来自各国操各种语言的旅游者。他们主要说英语,其次是日语和法语。旅行社也设“德语科”,向来自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客人展示和介绍本地的旖旎风光。“德语科”负责人蔡强身材细长、干瘪,戴副眼镜,讲一口流利的德语。他的主要任务是安排旅游团的游览线路,指派各个团组的导游,然后将日程表交营业部落实旅馆和饭店,制定详细的时间表。这样,外国旅游团在华旅行就顺顺当当,如果事后听说:“一切都无懈可击!”那这就是旅行社的骄傲。

  这天早晨蔡强让人通知女导游王丽云去他那儿。丽云进屋时,他正坐在堆满文件的写字桌旁忙乎着,只抬头朝她望了望。她昨天才送走一个瑞士团。丽云已陪同这些瑞士人两星期,所以想休息两天。她满怀希望地望着这位主任,心想可找个晚上去跳舞了,她暗自欣喜。他的男朋友沈治是D市日报的记者,要来她这儿。丽云经常出差,再说,沈治也难得有空来K市,所以他俩见面不容易。他们准会乘车去郊外湖滨公园亲热一番。沈治已为星期五的会面弄到了房间,有个朋友愿意让出自己的那间小屋。“不过只是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他对沈说。“这时候我去看电影。可别再长了,有三个小时谈情说爱够美了。”

  “这儿有几封信函,丽云,”蔡强说时看了看她。“是那个瑞士团写来的,对你很满意,非常的满意。其他省的那几个陪同就不怎么的。他们尤其称赞你的德语,你的欢快豁达。我为你骄傲。”

  “谢谢,蔡先生,”丽云微微一笑。这下他马上会给我两天假,她想。他通常难得表扬的,指责起来倒是毫不留情。

  “你是德语组中出类拔萃的!但你可别因此而自负。我对你寄予期望。”蔡强又目光朝下忙于那些文件,抽出几份放进一个薄塑料套内。丽云正等着他往下说呢。他不会就说这些,她想。她知道自己是德语科中最棒的。早在大学学习德国语言文学时,她在班上就是数一数二的。她的硕士论文题目是《论海涅》,为此她获得硕士学位。她本想从教,以后当名讲师。说来也巧,那时她家乡K市旅行社正急需德语翻译,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德国旅行团来旅游。丽云就被分配到旅行社德语组,她也从未为此后悔。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待着她。

  丽云的父母以前住在D市,在K市的高校中也很有名望。父亲是中文系教授,母亲也是这一学科的教授。他们有一套漂亮的住房,颇受人尊重。但丽云没同父母住在一起,而与一个同事合住在旅行社分配的一间小屋里。后来她结识了那名在报社工作的年轻记者沈治,并热恋上了。

  蔡强还是一声不吭地翻弄着公文,丽云鼓足勇气问:

  “蔡先生,我出差在外两个多星期了,现在可以休息两天吗?”

  “不行。”蔡干巴巴地说了声。丽云一惊。

  “沈治星期五到。”

  “我把这忘了!”蔡又抬头望了望。当然,旅行社的人都知道丽云和治相好,蔡甚至早就认识沈治,但他对这个有抱负的年轻人持批判的态度。他曾对丽云说过:

  “沈治是个有才华的男子,前程远大。我估计,我们旅行社也许留不住你。你们马上会结婚。”

  “我不知道,蔡先生。”

  “可是你爱他。”

  “是的,但我的父母反对。沈在D市谋到了一个职位。”

  “这确实是个问题。你不可能去D市工作,你得住在K市,沈在D市……相距四百公里。他只能每逢周末来看望你。”

  “连这也不行。乘汽车来一趟得花30元,他每月工资仅有150元,所以他最多每月来次把,只能呆上几个小时。途中至少得费9小时,返程又是9小时。他只有星期天休息,星期一又得回编辑部,这样我们能有几小时在一起?因此我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说,这哪是什么婚姻,只会使我们不幸。”

  “沈治打算星期五就来吗?”蔡问。

  “他可能有补休,蔡先生。我们已有6个多星期没见面了。我欣喜地盼着星期五。”

  蔡强摘下眼镜,用领带擦了擦镜片后又把它戴上,接着他又清了清嗓子。

  “我很抱歉,”他说时眼睛不望丽云。“我真的很遗憾……”

  “你遗憾什么?蔡先生!”

  “你星期五的约会不行了。”

  “不!请别这样,蔡先生!”

  “我无权更改。”

  “您不能更改什么?”

  “有一名贵宾来K市。一位德国著名的民族学家,写过许多优秀的书。这位客人应受到最好的接待,就是由你接待。我还能怎么办?这是一次国事性质的来访,只有你能胜任。”

  “康素洁有空,蔡先生。”

  “素洁!她那结结巴巴的德语怎能同你的相比。再说,今年对她的指责已有三条:说反话,发表不合适的看法和恬不知耻地同一旅游者调情。因此我不得不罚她一个月内不得带团,只发工资,扣发奖金,作自我批评,并将书面检查交给我。”蔡遗憾地举起双手。“瞧,你得接待这一位要人。帮帮我吧,你放心,沈治跑不了。”

  “我又要一个月见不到他了。这样我们将有三个月不见面了。”

  “你应为此而高兴!”蔡哈哈一笑。“以后你结了婚,会感到高兴,因为你有段时候没见他。夫妻经常生活在一起就会是这样。”蔡指着塑料夹说,“把这看一遍!”

  “他什么时候到?”

  “星期四15点。搭龙航班机从香港起飞。”

  “他呆多久?”

  “三星期。”

  丽云面容沮丧,显得瘦削苍白。“全得由我陪同?”

  “你应该想到,你该为东道主增光,而不是念着沈治。我在给总社的报告里,定会表扬你,这样你会得到一笔优厚的奖金。”

  “他叫什么名字?”丽云拿起桌上那只塑料夹,朝第一页瞟了一眼。“拉特诺夫。汉斯·拉特诺夫博士……就是那个著名的人种学者和游记作家吗?”她惊讶地问。

  “你认识他?”

  “大学德语课上我们读过他的作品《菲律宾神医的秘密》的片断,还进行过讨论。难道就是这个拉特诺夫?”

  “想必就是他。”蔡耸了耸肩。

  “我……我怕。”丽云轻声说道。

  “你害怕?这倒有点新鲜。”

  “这么个有名望的人!怎么称呼他?他待人接物又怎样?他高傲,自负,闷闷不乐?对什么都不满意,百般挑剔吗?”

  “谁知道?你等着瞧吧!”

  “知名的男人总是难对付的。”丽云拿起塑料夹放到胸口。“这么说,我一定得……”

  “是的,只能这样。”蔡朝丽云笑笑给她鼓鼓气。“抬起头,别泄气!姑娘,他不会把你吃了。那么,就这样:星期四,15点到机场。还有一点:旅游计划已定,不得有任何变动。主要是在摩梭人地区。竟让拉特诺夫先生去那儿,我感到意外。这在一年前是不可能的。祝你走运、成功。”

  “谢谢,主任。”

  丽云离开房间走进对面的旅游团领队办公室,在一张塑料椅上坐下,看了看日程安排,可就是什么也没看进去,脑袋里在考虑许多问题。汉斯·拉特诺夫是个怎样的人?要对他说,我读过他写的书吗?他年纪有多大?他的体力能适应所安排的旅行吗?这条旅游线路可不轻松。摩梭人生活在高地,那儿几乎没有开阔的路。村寨位于三千米高处。泸沽湖是最美的湖,但那儿人迹罕至。他能坚持走完全程吗?表上没有交代他的出生日期。如果他上了年纪,我怎样才能使他尽可能地多看些呢?要是他末了说:“这一切跟我想象中的迥然不同!”这简直就是在指责我。蔡先生准会把它写进我的档案。

  她左思右想,越来越怕,对这位名人感到畏惧。

  丽云这时记起了一句老话: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眺望蓝天,永恒属于你。

  这样她的心情也就有些平静了,她又看起那份非同寻常的旅游日程表来。

  准15点,龙航班机在K市降落。在海关检查处,海关官员很认真,几乎把每只箱子都打开,然后摊到一张长桌上,让经过特殊训练的狗嗅闻箱内是否带有毒品。警察也在旁检查包和袋子,里面有旅游者在香港购物后运回的货物。

  拉特诺夫出示了机票、护照和北京发的一份中文通知书。这是中国驻波恩使馆连同护照一并寄给他的,可以说是一张通行证,要求执行检查的官员给予汉斯·拉特诺夫先生一切帮助。

  海关官员认真仔细地看着这份通知书,没有开箱检查,也没有吭声,示意他去门那儿。

  走吧!提上你的箱子,别挡路,你后面的人排着长队在等着呢。

  拉特诺夫把护照和通知书塞进上衣口袋里,使劲提起两只很重的箱子。

  拉特诺夫自己推着装有小滑轮的箱子来到出口处停下,一种紧张感油然而起:谁来接我?像我前两次访华一样,来的又是一位年轻的、彬彬有礼的男翻译?

  他没见有手中高举旅行社牌子的人。咳,怎么回事,难道没人来接我?他想。他正想抬手呼辆出租车,一位纤秀、穿白衬衣红裙子的姑娘朝他走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尾部束着红蝴蝶发夹,她那娇嫩的脸上颧骨隆起,鼻子小,嘴唇细长修美,一对深褐色的杏仁眼,看上去她还不到18岁。

  “您是汉斯·拉特诺夫博士吗?”这位迷人的姑娘问道。她说德语几乎不带任何不纯正的口音。

  “是的,我就是。”拉特诺夫蓦然感到心跳加剧。他望着这位姑娘发呆。心想,我的上帝,她多美,她身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您是旅行社的?”他问。

  “是的,欢迎您来K市。”

  “谢谢。”拉特诺夫对姑娘微微一笑。

  “是的,我的任务是作为导游陪同您旅行。我名叫王丽云……”

  “王丽云——一个多美的名字。”

  “不怎么的。我们这儿姓王的有好几百万。”

  一辆带有全轮驱动的越野车咔嚓一声在他俩身旁刹车停下。这辆车相当新,一小时前才清洗过,喷涂的白漆在太阳下闪光。司机下车用汉语欢迎拉特诺夫后,将箱子使劲塞进车后的行李箱里。

  “这是文英,我们的司机,”丽云说。“他将按规定的日程为我们开车三星期。”

  “我还没见过日程表呢。”

  “到饭店我给您一份。可以开车了吗?”

  “当然可以。”

  “您不想拍些照吗?”

  “摄下这个老机场?”

  “大多数旅游者什么都拍,连把那随地吐痰的男人也摄进镜头。”

  这时丽云才第一次笑了笑。她那姑娘般的脸可变了形,眼角和鼻子旁因笑而露出几丝皱纹,眼睛里却闪耀着愉悦的光……她看上去挺有魅力的。

  拉特诺夫从后车门上车,丽云坐在司机文英旁边,把扎在一起的长发甩到肩上。这时拉特诺夫看见她的指甲涂有透明的指甲油。我现在是第三次来中国,他想。但至今还没见过这般迷人的姑娘。我至今总认为,新加坡的姑娘是最美的,可这个丽云却要俏丽得多。

  他往后仰靠,望着窗外拥挤的人群和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不禁自言自语:“汉斯,你是个白痴!还是想些别的什么吧!想想你将去纳西人那儿,去看看至今还是女权统治下的摩梭人,这种传奇的母权制是一种神秘的古文化的最后残余,其根源仍令人困惑不解。可别去想这个姑娘了。她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这么年轻就找到了这一职位,能不叫人惊叹!旅行社的女导游……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说。”

  这么说,这就是那位有名的汉斯·拉特诺夫,丽云凝视着防风窗玻璃外喧闹的人群,思考着。他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不自负,鼻子不高,衣着打扮也不时兴。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客气又风趣;他的外表有些异乎寻常:白发、蓝眼、宽肩、身强力壮。他那双手对男人来说是小了些,但经过精心保养,而且他的步伐轻快。他的声音洪亮得叫人难受。他有多大呢?他的白发说明不了什么——他也许50岁。在欧洲这样的一个男人称得上美男子吗?

  她垂头望着自己的胸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聪明的知名男人,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带他去少数民族生活的几个州,就会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他是怎样的人,这关我什么事?他是个旅游者,一个名人,我有幸作他的陪同。他想看什么,我就使他如愿以偿。是的,这任务很光荣,我得非常尊敬他。

  乘车去金龙饭店的途中,她思绪万干,奇怪的是她压根儿没想过沈治,她也不再去想星期五的约会和在迪斯科舞厅的跳舞,她想的只是身后的那位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名人。

  快到饭店时拉特诺夫向前弯下身子碰到她的肩膀,她犹如挨了一下电击,全身抽搐。

  “我有个问题。”他说。在她的颈子处她感到他呼吸的气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请说,拉特诺夫先生。”

  “我应该怎样称呼您?王还是丽云?”

  “随您的便……”

  “其他旅游者怎么称呼您的呢?”

  “他们叫我王女士。”

  “那好,就喊您王女士。”

  拉特诺夫又往后靠着座位。王女士!怎么这样称呼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王……他难以启口。他很想喊她丽云。

  “在中国每个名字都有它的含义,”拉特诺夫说。“王是什么意思?”

  “一个普普通通的姓嘛。”丽云把头转向他,看见他那对诱惑人的蓝眼睛。“按其含义可译作国王。”

  “那么丽云呢?”

  “这意思是‘倩女’。”

  “妙极了!您的父母想必是慧眼者……您有个恰当的名字,真是名不虚传!您叫丽云再好不过了。我也许可以叫您丽云?”

  “可以嘛……”她用那对黑色的杏仁眼瞟了他一眼,随即转回身来。她感到脸颊泛红,挺难为情的。你是个笨女人、蠢女人,她自言自语。别再望他的眼!别理睬他的这些话!记住: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名人!还有,男人们经常这么胡扯的……别去听这些!但她难以这么做。

  金龙饭店的大楼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时她松了一口气。车子沿着车道隆隆上坡,在入口处遮篷下的玻璃门前戛然停下。拉特诺夫又弓身往前。

  “我得为我们这次旅行签订一份特殊的人身保险吗?”他问。“司机会有生命危险的。”

  “文英是我们最优秀的司机。”

  “啊!我的天哪!我们可得有思想准备。”

  “文英还从未出过事故。”

  “还没有?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您害怕了,拉特诺夫先生?”

  “不,我还想写一本关于中国的小说呢。”

  两名穿工作服的饭店年轻服务员把箱子卸下扛到里面。文英坐在车里不动,因为这不是司机的事,但在机场不是这样,司机除接待客人外还得扛行李;在饭店,这是服务员的事。谁的活就该由谁干!

  文英还是离开方向盘,绕到后面,拉开后车门。拉特诺夫下了车。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人群、街上的尘埃、成千上万辆自行车、手推车和发臭的载重车无不受闷热的折磨。饭店前的空气较为清新。这儿有大而圆的人工水池,水柱从五个喷泉口向空中喷射,使街道和入口处之间蒙上一层雾霭。如果五个喷泉口中只有三个在可怜巴巴地喷水,而且只有其中两个能把水喷向蓝天,那么这个人工水池也就形同虚设了。然而三个星期后,拉特诺夫回饭店时,只有三个喷泉在劈劈啪啪滴水。

  丽云回头望望拉特诺夫,领先三步朝玻璃大门走去。两名穿红制服的旅馆服务员把她拦住。

  “我来了!”拉特诺夫朝她大声说。“这些穿白大褂的男子坐在饭店前的墙旁,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推拿手,盲人推拿手。近来许多中国人接受推拿治疗。这是一个老传统,就像理耳师那样。”

  “像谁?”拉特诺夫惊讶地问。

  “理耳师。明天我指给您看。一个爱清洁的中国人很重视耳朵的干净。这也是一种传统。我们有个哲学家说:耳听、目视、鼻闻,你就是这样认识世界的。”

  “你们中国人事事都离不开格言。”

  “我们圣人的教导犹如艰辛路途中的拐杖,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也依靠这些。”

  “您说得太动人了,丽云。”

  他们走进金龙饭店,来到服务台的长桌旁。那儿当然谁都认识女导游王丽云。大多数旅游团都住在这个饭店。大客车每天接来大批旅游者,大多来自台湾或日本。自中国旅游业开放以来,近两年内来自欧洲的旅游团几乎增加了一倍。美国客人难得来,一般都是零星的散客。他们按美国习惯住在市中心度假村里。

  “金龙”的接待部主任亲自接待拉特诺夫。他收下护照,从卡片箱中找出了住房预定单,然后递上旅客登记本。上面印有中英文对照的一般性问题。拉特诺夫正要填写时,丽云把登记本拿了过去。

  “让我来,”她说着从柜台上拿起一支圆珠笔填上姓名、护照号、到达日期。接着她抬头问:“您在慕尼黑的地址,拉特诺夫先生?”

  “慕尼黑格林瓦尔德,金合欢路19号。”

  “我们的K市也有金合欢,挺美的。”

  “不过慕尼黑的金合欢路却不再长金合欢了。”

  “为什么?”

  “甲虫或寄生菌之类使它染上了病,所以只得把它砍了。”

  “太遗憾了。”

  “现在那儿种了许多栗子树,也挺美的,尤其在开花时。”

  “在K市栗子树很多。”丽云继续填写登记表,回答表中的问题。突然她朝一旁的拉特诺夫瞟了一眼。“您已婚?”

  “我的妻子12年前去世。死于一次荒唐的胆囊手术。”

  “噢,太遗憾了。”

  “她叫巴尔巴拉。”拉特诺夫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他随即为此而恼火。

  “她长得很漂亮,是吗?”丽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她也马上为自己的失口而生气,脸都红了。

  “很漂亮。”拉特诺夫望着身旁那游丝般柔滑的黑发。丽云低下头,挨近登记本。她好一会儿无法解脱自己的窘态。你怎么这么傻,她在骂自己。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她在“婚否”栏旁打了个叉。当拉特诺夫说“很漂亮”时,她心头如挨了一刀,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痛楚。拉特诺夫还在说个没完:“她高个子,金发,真是人见人爱。丽云,您和她正相反:黑发,个子小、娇嫩,像个小精灵。可以这样说吗?如果不该这么说,请原谅。”

  “可以这么说。”她把本子递给接待部主任,主任把护照和介绍信还给拉特诺夫。

  “您住412号房间,先生,”他说。“是套房,行吗?”

  “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

  丽云后退两步,把钥匙和饭店出入证递给拉特诺夫。“您先去房间呢,还是先去咖啡厅?”

  “由您定,丽云。”

  “您是客人,我应该照您说的办。”

  “那好!我们先喝杯咖啡,吃块大大的奶油冰淇淋。您爱吃冰淇淋吗?”

  “很喜欢。”

  他俩穿过大厅,到了带顶棚的灯光庭院。那儿摆着许多桌子和舒适的沙发椅,还有圆形的酒柜,供应咖啡和其他各种饮料。一名女服务员身穿传统紧身浅蓝色连衣裙来到桌旁。

  “您说要些什么?”拉特诺夫说。“这样稳当些。我想起了在画报上见到的一幅有趣的漫画:一对夫妇坐在一家高档饭店里,服务员手托银盘送上一只鞋。妻子说道:‘你法语说得可真地道?!’”

  丽云哈哈一笑……这一笑深深地打动了拉特诺夫的心。他注视着她。她背靠沙发椅,头后仰。后靠时,她那纤薄的白衬衣就紧绷,这衬衣准是丝绸做的。他一边注视着,一边在思忖:她正当青春,很迷人。

  他的目光在移动,从她的身躯转到她那条宽松的裙子,当然还有她的大腿;她双腿修长,瘦小的脚上穿着一双有斑点花纹的平底黄色皮凉鞋。搽着润肤膏的皮肤泛着微光,像是难得晒到太阳。他在思忖,她可否算作中国古代倩女的典型:美得脸色泛白。这简直不可想象……她是个现代妇女。她具有自我意识,举止自信。

  丽云突然不再笑了,倾身向前,眼里仍露出喜色。

  “现在我可以给您看我们的旅游计划吗,拉特诺夫先生?”她问。

  “三星期来我一直急于想知道,我可以去哪些地方。”

  “日程安排很丰富,就是太累人。”

  “我不是一个患有关节炎的老头,丽云。”

  “对,您不是。但是到摩梭人居住的泸沽湖得穿越荒无人烟的地区,路上至少得四天,而且都是些岩石路,尘土飞扬。那些贫困的村寨隐匿在山里……”

  “这些我都估计到了。在德国我仔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图,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为此而感到欣喜。”

  “这是旅游计划。”丽云递给他塑料文件袋。他收下,取出袋中的纸翻阅起来。丽云在旁望着他,一声不吭:他的表情,眼睛,嘴,还有那时而隆起的嘴唇……他不满意了,她想,瞧,他的鼻子皱了起来。他生气了吗?我们根据总社的意思制定了这个最理想的计划。蔡强是决不敢擅自作这样安排的。再说,我们是初次接待客人去摩梭人那儿。除日本、美国的少数几个研究小组外,至今还没有欧洲人去过。

  拉特诺夫接着把这些纸放到圆桌上,丽云十分紧张地望着他。

  拉特诺夫等女服务员送上两份冰淇淋和一杯咖啡后说:“很好,但我觉得还不太全面。我想,我们不是也可去青藏高原和狮子山吗?”

  “狮子山是摩梭人的圣地。他们在那儿祈求观音娘娘。”

  “是这样。”拉特诺夫收起桌上的纸,又把它放进塑料袋。

  “什么时候出发?”他天真地问了一句,仿佛真的年轻了20岁。

  “明晨8点我来接您,我们乘一辆丰田越野车。”

  “司机是那个往死里开的文英……”

  “我向您保证,绝对出不了事。”她爽朗地一笑,“您还要写好多书呢。”

  “确实是这样!”拉特诺夫看了看表。“我们现在做什么?”

  “我乘车回家,您长途飞行后休息休息。您不累吗?”

  “您在,我就不累。”

  “正因为这样我得走,您得睡好,明天起,不会再住在高级宾馆,会很艰苦的。”

  她同他朝门口走去。服务员随即打开玻璃门。他俩离开装有空调设备的大厅,走进炎热中,拉特诺夫感到犹如挨了一拳。他随丽云绕过圆水池——三个喷泉懒洋洋地溢着水,他们往饭店大门走去。拉特诺夫突然停下脚步。左边,饭店靠街一侧的拐角上坐着盲人推拿师,有几个正在给顾客按摩脊肌和肩膀。

  “您怎么回家?”拉特诺夫问。“有人接您吗?”

  “不,”丽云走上街挥了挥手,一辆出租三轮车停了下来,车后有个摇摇晃晃的斗车,内有两个人造革座位。丽云向拉特诺夫伸出一只细小的手,他简直不敢握它。“晚安,拉特诺夫先生。”

  “再见,丽云。”拉特诺夫紧握她的手,她使劲把手收回。

  “祝您做个美梦。”她突然说了一句。

  “做梦?”

  “有人说,外国人在中国,神会圆他第一夜所做的梦。”

  “您也相信?”

  “您就不信?”

  “不信。我们有句谚语:梦是泡沫。”

  “我们却说:梦是心在歌唱。我的有些梦后来果真成了事实。或者我的梦成了我往后的心愿。”

  “梦魇又怎么说呢?”

  “即使是恶梦,也总有个说法。我相信梦。”

  “照您这么说,丽云……我一定设法给我今晚梦到的事讨个说法。我明天一早就跟您说。”

  “别忘了:8点,我在大厅里等。”

  “我会准时的。”

  他回到饭店,在大厅的一块示意图前停下。他感到惊讶,这儿竟然有俄国餐厅!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喝上一碗俄国汤和一杯酒,就可睡个痛快觉。

  他朝俄国餐厅走去时,想到了丽云。

第一部 第02章

  你怎么啦,汉斯·拉特诺夫?难道我就不该再对这迷人的姑娘感兴趣?声望和待人接物完全是两码事。

  一个瘦弱的男人靠在服务台旁,注视着拉特诺夫。拉特诺夫从外面走进饭店,去俄国餐厅,并在那儿坐下。这个男人示意服务台主任去他那儿,并递过去20元钱。

  “那个外国人是谁?”他问。

  “哪个?”

  “那个白发大高个。”

  “一位贵宾,陈先生。德国来的,是个十分重要的客人。”

  “他呆多久?”

  “只住一宿。明天飞往D市。”

  “叫什么?”

  “汉斯·拉特诺夫博士。慕尼黑来的。”

  “一个古怪的名字,有多难念。”陈兆铭朝接待部主任点了点头。这儿有谁不认识陈?他是酒吧间的常客,经常来“金龙”。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民族学家,正在写他的游记。北京来的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得帮助他。一个显要人物。”

  “谢谢你,丹斋。”

  陈离开服务台。大厅对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电话机,陈走到一个电话机旁拿下话筒,拨号,等对方回话。

  “我是陈兆铭,”他压低嗓门说。“沈先生,我想,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一个德国人,一个写游记的作家和学者,他对我们会很有用的……”

  “你好生注意他,并把情况向我报告。”沈家福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到他有些怀疑。“这太好了。我得同屠克伟谈谈。你务必弄清有关他的一切情况。可不能再出像那个英国人那样的事了。屠克伟是要面子的。对那件事他是不会健忘的……”

  “我会尽力使头头满意的。”

  陈挂上电话,走进对面的俄国餐厅,坐在拉特诺夫旁边的餐桌上,要了一杯啤酒和一碗鸡汤面,定睛细看这位白发先生。这倒是个合作者,他暗自思忖。绝对的庄重,绝对的不招眼,看来是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要是我们能把他弄到手,那我们就成了渔夫,在湖里捕到了一条最大的鱼。

  拉特诺夫一边翻看旅游日程表,一边用匙喝着俄国汤,味儿同在莫斯科吃的不一样,但还可以。

  陈注视着拉特诺夫,很想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要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那就太显眼了,因为有许多桌子空着。他只有静等。拉特诺夫站起身,在帐单上签了字,把翻阅的表格收拾好,朝电梯走去。

  陈赶紧付了款,跟着他。可还是迟了一步,电梯已关上,但仍能见它停在四楼。他气鼓鼓地回到服务台。接待部主任丹斋见他面露愠色。

  “该什么时候喊醒拉特诺夫先生?”陈问。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陈先生?”丹斋避而不答。

  “我给过你20元钱。”陈笑了笑,是恶意地笑。“因此你得客气些。你说……什么时候?”

  “7点。”

  “这么早?”

  “我跟你说过,他们要去D市。”

  “他们?是谁?谁陪他?旅行社的人?”

  “是的,王丽云。”

  “是个姑娘?”陈怀疑地望着丹斋。“你在骗我,朋友,这样的要人,蔡强一定会亲自陪同的。”

  “丽云在这儿和咖啡厅里同他商量过这事。”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姑娘就是王丽云?”

  “她就是。”

  陈这下才信了。他打听到了这些情况,感到很满意,沈家福定会同他分享这一快乐的……一个欧洲人,在为期三周的旅行中,有一个漂亮的女人作陪,他准会像块融化的蜡变得唯唯诺诺,任人摆布。虽说丽云是世界上最羞涩、最纯洁的姑娘,但她会在拉特诺夫这样男人的心中留下一片感情的湖,在这银色的湖面上她会一再倒映,不断再现。

  像许多中国人一样,陈兆铭也悄悄地写诗,并把这些诗潜心地藏在他房间里的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此刻他就怀着这般诗意离开饭店,跨进一辆出租车远去。丹斋皱起眉头望着他的背影。他不相信这个姓陈的,这纯然是出于一种感觉。人们怎么说他,对丹斋都无妨,因为他是个讨喜的客人。他想打听什么时,舍得花钱。

  没人知晓,他是怎样利用这些他所打听到的情况的。再说,问问又不犯法。

  丹斋就这样安抚自己的良知,不再去想这些了。

  拉特诺夫脱去衣服,站在淋浴龙头下,先用热水,再用冷水冲身,然后照照镜子。

  他看见一个白发男子——这白发本来就得剪一刀,一张光溜溜的圆脸,几乎没皱纹,还有一张小嘴。皮肤虽光滑,但看上去还显老,虽然他想尽办法不露老相,摆出一副健壮、生气勃勃的样子。看来他举止强健,但有时候,超负荷、过度劳累时,他得对自己说:别没命地干,拉特诺夫,你58岁了!你是一棵树,有些树叶已枯萎。早晨起床,有时骶骨疼痛;走多了,小腿肚就有异常感觉;喝白葡萄酒,胃就灼痛;吃了两个土豆丸子,就会在胃里留上两天;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突然感到困乏、委顿。你在心理上变得惘然,老头,你不再相信自己。这就是一个男人会遇到的最大沮丧。

  丽云,多迷人的姑娘!老头,你年轻20岁有多好!现在她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小女神,你可以注视她,给她拍照,但决不能朝她伸出手去。不然,你只会使她感到可笑。她要陪你三星期,带你游览那些陌生地区,但你得牢记,对她而言,你是一个名人,不能成为一次旅游中的奇遇。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只高傲的猴子,这些你必须承认。

  他披上一件薄薄的睡衣,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中国历史片,演员个个都是功夫大师,他看了十分钟就把电视机关上,熄了灯。

  淋浴后人清爽多了,但也感到倦意,没几分钟他就入睡了。

  7点,电话铃声把他唤醒。是总机打来的,他拿起听筒,听到一个友好的女人声音:“7点,先生,早上好。”

  拉特诺夫懒洋洋地起了床,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走进浴室淋浴,刮胡子,又对着镜子伸了伸舌头,然后,穿衣服,收拾箱子。

  昨天他穿的是一身西服,显得端庄。今天他穿了一条黄褐色布裤,一件同样颜色的布衬衫和一件宽大的有许多口袋的旅游外套。他把相机胶卷和两只替换镜头放进外套口袋,脚上穿一双舒适、结实的系带牛皮鞋。在这方面他是有经验的。四年前,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一条毒蛇咬住了他的脚,但没能咬破厚实的牛皮,一只粗糙结实的牛皮鞋救了他的命。

  他打电话给服务台,请求派人来提箱子。然后他乘电梯到楼下大厅。时已7点45分,他没时间像像样样地进早餐了。

  人言道,进早餐要像君王。拉特诺夫从他前两次来华中得知,在中国,人们进早餐时甚至像个皇帝,一定得吃热的:汤面、稀饭、馒头。中国人就这样称心如意地开始了一天。早晨吃得饱饱的,整天精神就十足。

  拉特诺夫却还是想进欧式早餐。

  他匆匆走进早餐室,要了咖啡和吐司面包,在自助冷餐台上拿了两片烧熟的火腿、一小包黄油和一杯橙子汁。仓猝中他未察觉,陈兆铭已在后尾随,在他旁桌就座。他只要了一壶绿色的香茶,当地人每天总喝这茶提神。

  拉特诺夫知道,在贫困地区,人们没有茶叶,就经常喝白开水,关键是要热。喝凉茶,这对一个中国人来说简直可怕。至于“高鼻子”喝什么凉茶,那是完全不可思议的。

  拉特诺夫正往第二片面包上涂黄油时,丽云进了早餐室,在他桌旁坐下。

  “早上好。”她说。

  “啊,首先请您原谅,8点我没能在大厅等您,还在这儿进早餐……”

  “不过一刻钟,没关系。”

  他让人递上帐单,在上面签了字后,站起身来。他俩离开早餐室时,陈兆铭跟在后面。拉特诺夫还是没察觉。这个时候,饭店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个英国旅游团已在大厅里集合,等他们的领队。

  丽云和拉特诺夫朝大门走去。

  “我们去的都是些陌生地区。您带我去那儿,您也不熟悉这些地方,是这样吗?”

  “不,一年前,旅行社组织我们去过这些地方,我们20个人,由我们的总经理先生带队,分乘四辆越野车参观游览了泸沽湖。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我们仔细地看了,并且考虑,怎样对该地区进行旅游开发。这确实是个美丽、神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区。去过的人,就永远不会忘记那儿。那秀丽的风光在我们梦中一再重现。”

  “你,真像个抒情诗人!我很高兴,我期待着去泸沽湖。”

  他俩出大门来到入口处的凉篷下。旅行社的丰田车已在那儿等候;服务员已把拉待诺夫的箱子装上了车;司机文英站在敞开的车旁,像老朋友似的咧开嘴对丽云和拉特诺夫笑了笑。他久经风吹日晒的脸上满是皱纹。

  拉特诺夫见车后的行李箱内放着一只大鸟笼,夹在他的箱子中间,感到十分惊讶。丽云已察觉到他那纳闷的目光。

  “旅途中我们还有位客人,”她说着大笑了起来。“文英把他的鸟也带上了。要同他的鸟分开三星期,他受不了。”

  “我知道,中国人非常喜欢鸟。数以百计的童话和诗里都歌颂赞美鸟……从夜莺到圣洁的凤凰。文英把他的鸟带上,我不反对。”

  “这是一只斗鸟。”

  “就像斗鸡、斗狗一样吗?”

  “很像。”

  “我在菲律宾见过一次斗鸡,就这么一次,再也不会去看了。多残忍!这些鸡的脚上都带有剃刀般锋利的钢钩,它们互相斗殴,被撕裂成碎块。”

  “这跟我们这儿不一样。鸟的脚上没有刀。胜者斗得对方困乏不堪,然后,把它摔到背上。不会有什么死鸟或受伤的鸟。文英的鸟已斗赢多次,所以他挺喜欢它。”

  他们上了车。拉特诺夫坐在后座,丽云还是坐在前面,在文英旁边。司机关上门后,又拉下窗玻璃,往窗外地上吐了口痰后,搓了握手,像是想说:又是一次汽车旅行!他转动点火开关钥匙,马达声响起。文英加大油门,车沿着车道急驶而下,往饭店前的大广场开去。他鸣着高音喇叭,进入了晨间繁忙的交通行列中,似乎街上只有他这辆车似的。拉特诺夫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会眼。

  “好看的还在后头呢!”他大声说。

  丽云转身朝着他:“别怕……”

  “我得承认:我怕!”

  “文英还从未出过事故呢。”

  “您已经说过了。尽管这样,但他开车不能小心谨慎一些吗?”

  “那我们就前进不了。只有强者才能赢得人生,大家都这么说。”

  “这就是四千多年的中国文化。”拉特诺夫蜷缩在车座软垫上叹气。“我等着瞧。希望旅行社同可靠的保险公司合作。”

  “我们马上直驶D市。”

  “不先去K市?”拉特诺夫望着车窗外的车流、商店、小吃店、街头小贩和货摊。

  “日程表上写着:K市是从北面回来后的最后一站。我们想,大城市对您不像少数民族那样重要。”

  “是的!我们去D市!”

  “有九小时的行程,拉特诺夫先生。好在这条道是本地最好的。”丽云又朝拉特诺夫笑了笑。他感到这微笑像是在他皮肤上轻轻抚摩了一阵。他抑制了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有趣的汽车旅行。”

  “我等着瞧。”

  车往西上了一条宽阔的多车道,马路虽然在扩建中,但已可通车,旁边的那条旧路坑坑洼洼的,已下陷。

  “这是一条正在建造中的高速公路!”丽云自豪地说。

  高速公路还没建成,养路费的收款站却已有了。文英付了款,把收据塞在汽车挡风玻璃上方的遮阳板下,他又使劲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丽云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拉特诺夫感到高兴,幸亏没有坐在文英的旁边。

  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约一百公里,车又拐上一条旧道,到处尘土飞扬,坑坑洼洼。

  “这下才真的上了路,是吗?”他问。

  “是的,”丽云又转过身朝着他。“我们现在行驶在有名的缅甸街上。您读到过这方面的文章吗?”

  “当然读过。二战期间,美国人和中国人穿越丛林修筑了这条缅甸街,这样在缅甸有了一条抗日的补给线。”拉特诺夫又朝丽云弯下身子。“还有一件事我感到异乎寻常。”

  “什么事?”

  “你们新建的高速公路有四股道。这应该是汽车专用道!可是牛车、驴车、自行车,甚至连水牛也上了车道。”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高速公路是专为汽车修建的,其他车决不能上我们的高速公路。不然,警察马上会干预。”

  “你们那儿的交通情况和我们这儿不同。这是一条新建的大路,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使用,这种情况当然会改变。到公元2000年K市将成为世界旅游中心。如果本省的南部和西部腹地得以开放,那肯定会满足游客的多层次的要求。那儿景色如画,充满神秘的热带情调,鲜花盛开,果实累累,原始森林一望无际,河流壮观雄伟。可惜我们这次往北,方向正好相反。您一定得再次来这儿,拉特诺夫先生,去看看我们的西部,诗句无法描写我的家乡,找不出恰当的词语。”

  “您的家乡,丽云?”

  “是的,我生在D市,历史上是一个古王国。可汗忽必烈把它征服,强迫白族人归汉。我是白族人……”

  “这我倒没料到!”拉特诺夫瞟了她一眼,像是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您不是汉族姑娘,丽云,您那杏仁般的大眼,您的脸型,细长的大腿都自然不同寻常。您知道,您是个仪容非常俊美的姑娘。”

  丽云没做声,作答是很不恰当的。一个诚实端庄的姑娘听到这些话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更别说这些话是出自一个“高鼻子”之口。她尴尬地又转过身去,凝视尘土飞扬的大路。

  他们驶离高速公路,一小时后,来到一个村寨。近三千年来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石板盖顶的小屋,墙还是用木头或泥土、稻草建成的。街右边山坡的梯田里长着蔬菜和稻子。牛拉着木犁,拖着大轮板车。农田里可见头戴大草帽弯腰劳动的农民。鸭群沿着小池塘边蹒跚而行。街两旁围着一捆捆干草,垛得还挺有艺术味儿的。采石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紧靠的小茅台组成一个个村落。沿缅甸街,居民区的前前后后有许多石灰窑高炉,满身白粉的人在炉旁忙碌着。

  “村村都有自己的石灰窑,”丽云说时,文英把车开得慢些,拉特诺夫可以看个仔细。“这样,他们盖房或给农田施肥就不用依赖人家了。您瞧见那些红的、淡红的砖了吗?它们被磨成粉,再加上豆汁就成豆腐。您吃过豆腐吗?”

  “吃过,我已来过中国两次了。”

  “您熟悉那些大城市。农村的豆腐叫不一样。”

  “我看见,这儿的人连石头都吃。”

  “是石粉!再说我们的大米是最绝的。”

  “在这儿,什么都好,是吗?”拉特诺夫笑笑,“我佩服您的那种民族自豪感……”

  她蓦然转身,又凝望路上。驴车、牛车,还有那些老掉牙的运货车,这些车居然还行,真是奇迹,拉特诺夫想。两轮手扶小拖拉机几乎把道路堵塞,农民蹲在空悬的铁制车座上操纵长长的驾驶杆,后面拖着满载砖、蔬菜或煤的挂车。文英猛按喇叭,像个障碍赛车驾驶员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开出一条路,看上去常常差点儿同对面驶来的载重车相撞,但他总能找到缺口离去。

  拉特诺夫有了前几个小时的乘车经验,对这些已习惯,不再害怕了。文英开车有神保护,他附和着这么认为。再说,他也想活下去……

  沿路的交通状况显然是进步的一种标记,但无损于这些村寨的风景和形象。仿佛这儿古老的文化也在吸引现代化的气息,但似乎在这些土黄色或涂有石灰的屋内时间又停滞不动了。拉特诺夫注视着窗外村寨的狭巷、顺着山坡而上的梯田,以及历经数百年风雨的磨损已变得光滑平坦的石阶。在这时候,屋里几乎空无一人。偶尔可见老妇或弯腰曲背的老头在屋前晾挂洗净的衣服,还有的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或大的平石板上晒太阳。有几个老人穿着蓝色服装,戴着蓝帽,他们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凝视着大街、田野和米堆,他们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在田里干活的是儿子、媳妇和孙子。就是这片神圣的善土养活了大家。

  时近中午,烈日当空。他们来到一个较大的居民点。丽云请文英把车停下。文英猛一刹车,差点儿把拉特诺夫往前摔去。天热得叫人昏昏欲睡,他打了个盹,这下忽地被弄醒。

  “怎么回事?”他朝窗外望去。

  他们在一排货摊前停下。用木杆撑的布篷下放着许多长桌,上面有柑、大西瓜、梨和荔枝。另一些摊点上满是蔬菜、面条和粉丝。有几张桌上卖牛肉、猪肉和羊肉,几只牛犊招来了不少苍蝇。一些深的铁盒里盛放着猪脚、猪耳、牛肚和牛内脏。大钩上挂着肥猪肉,这么肥的猪肉拉特诺夫平生还不曾见过。在德国,他想,只有瘦型猪才是好猪,肥的几乎卖不出去。在这儿却还是那句老话:猪越肥越值钱。肥胖就是生命力。

  “您不饿吗?”丽云问他,并把车门打开。

  “不太饿。”

  “我也是。”

  “我倒是渴得像头象。”

  又响起了丽云的笑声。“渴得像头象!”她大嚷着跳出车门。“这我倒没有听说过。我们可以喝柠檬汁、水和可口可乐。”

  “这儿有可乐卖?在这儿?”拉特诺夫也下了车。“人们总说,亚历山大大帝和那些土耳其人是最伟大的征服者,这是多大的历史误会!可口可乐才是最伟大的征服者!”

  丽云到一个水果摊上,买了一大包柑橘和两大块西瓜。文英溜达着去对面熟食摊,那儿热气腾腾,正在供应面条、米饭和酸辣菜。一股诱人的味儿飘来,拉特诺夫也扬起鼻子闻了闻。

  “现在我也饿了!”他说。“我很想吃碗汤面管饱。”

  “我劝您别吃熟食,这不合欧洲人的胃口。”丽云摇摇头。“我们还是吃水果吧。晚上我们准能到D市,在一家漂亮的家庭饭店美餐一顿。”

  “丽云,我在香港吃过几回熟菜热饭。”

  “香港!这些饭菜是专为旅游者做的!您瞧瞧那锅子边的肉块!也许是块狗肉呢。”

  “谢谢!我还没饿到这种地步。”

  “要是您很饿,那我们可以在途中的一个小城停车。那儿有个饭店,饭菜美味可口,还有啤酒,中国最好的青岛啤酒!”

  “这回不是你家乡产的啰!”拉特诺夫这么说只想刺激刺激丽云,她对这一挑衅不予理睬。在一个小摊上她买了些烘制的糕饼——小糕点、甜面饼和一包花色糖果。

  这时,文英在小食铺里咂咂地喝他的菜肉稀粥,还喝了两罐没冰镇的可乐,因为冰箱在这儿还没流行。这里已有电灯,长长的木杆上挂着电线,许多人家的屋顶上还装有电视天线——远古时代和新时代罕见的相逢,但是只有少数几户拥有冰箱。

  “我们到车里去吧,里面阴凉些。”丽云边说边走到拉特诺夫的前面。“要喝罐可乐吗?不过没冰过。”

  “不!热得真够呛!我吃西瓜够了。”

  他俩并排坐在后座。丽云打开口袋,取出柑子和面饼,并把柑子剥成块,给了拉特诺夫好几块。

  “谢谢,”他说。“本该我自己削。”

  “为什么呢?我在这儿是照顾您的。”

  她还给他递上一块西瓜,下面垫了张纸,这样西瓜汁不会滴到他裤子上。她又把甜面饼掰成两块,把它放进瓜瓤里。“祝您胃口好。”

  拉特诺夫咬了一口西瓜,再吃了一口面饼。“挺新鲜的。”丽云又削了只柑子,把它切开后放到纸袋上。她自己不吃。“您为什么不吃?”他问。

  “首先应该使您满意才是。”

  “我已心满意足!可把您饿坏了。”

  她一阵犹豫后,吃了只柑子和两块小点心。点心上有层粉红色的糖浆,显然太甜了。拉特诺夫知道,中国人很喜欢吃很甜的糕点。

  文英从小食铺回来,吃得饱饱的,很满意。他大声打着嗝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朝前轮旁的一块干干净净的地上吐了一口痰。拉特诺夫皱起眉头。“他不能吐在别的什么地方吗?”他问。“这样又不开胃。”

  “那您说,该怎么办?”

  “跟他说说。”

  “他不会听的,再说,他会感到受了侮辱,有损他的个性。”

  拉特诺夫只好吃他的西瓜、剩下的面饼和丽云正在给他剥的柑子。文英给他的那只又大又黑的斗鸟喂了谷物,又往挂在笼栅栏上的小杯里灌了些可乐,那只鸟兴奋地把嘴伸进杯里。然后,文英上车,坐在方向盘后面。

  拉特诺夫只是摇头不吭声。给一只鸟喝可口可乐。这倒该告诉可乐公司的经理们,他们还缺这样的广告呢。

  “我们可以继续往前开吗?”丽云问。她从小包中掏出一张清洁纸递给拉特诺夫,他擦了擦手。丽云接过它,把它扔进废物袋里。

  “咳!怎么不把它往窗外一扔了之?”拉特诺夫再次挑逗她。“这儿,这样做是很普遍的。”

  “我受过很好的教育,”她将废物袋打结封住,放到一边。然后,往前坐到文英的旁边。“开车吧!”

  文英多次鸣喇叭,加大油门,那些小摊点被尘雾围住了。有几个小贩在后面大嚷,文英只是笑笑。他驾车超过前面的两辆牛拉板车,转身朝拉特诺夫匆匆望了望。瞧!我开得怎样?高鼻子先生,车就得这样开!他又超车把一辆装树干的载重车抛到后面,还把一辆迎面驶来的拖拉机挤到一边。这样,这条路上只有他的这辆车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座小巧、优美的城市。那儿商店林立,神庙前有个市场,内有圆形花坛,四周围着篱笆,花坛内有涂了颜色的凉亭。市场对面是座大楼,文英把车开进大院。

  “就是这个饭店!”丽云说,“我们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在这儿美食一顿。文英开车真是没说的。”

  他们下了车,丽云进饭店点菜。文英坐到服务台旁的一张雕木椅上,对服务台值班员说:“给我一杯啤酒,那我就是你的朋友。”拉特诺夫来到外面广场上,摄下了这个华美的凉亭和一个蹲在栅栏旁的小男孩。像所有的中国孩子一样,他的裤子开裆,撒尿时,只需把裤裆拉开就行。

  拉特诺夫拍了几张照,小男孩毫不羞怯地朝他咧嘴笑笑。他不明白,这个外国人为什么给他拍照。要是尿憋得难受,哪儿都能蹲下了事,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事。

  丽云随拉特诺夫来到凉亭前.这儿确实像幅绝美的图画。

  拉特诺夫举起相机。“可以替您留个影吗?”他问。

  “可以……很高兴……”

  “这肯定是一张不同寻常的照片,丽云。”

  她头稍向左,摆出大多数人让人拍照的那种姿势,并对拉特诺夫莞尔一笑。他按动快门。咔嚓!

  这确实是张不同寻常的照片:妩媚迷人的丽云站着,显得有些拘束。身旁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正在撒尿。后面是那个五彩缤纷的凉亭,亭子有细巧的红漆雕刻柱,装饰着图案和涂金的龙。

  丽云没察觉这张照片的整个结构,算是拉特诺夫走运,不然,她是绝对不会让他拍的。

  “现在该去进餐了!”拉特诺夫嚷道,并把相机挂上肩。“您点了些什么菜,丽云?”

  “替您要了蔬菜、蘑菇炒肉片,点心是腌荔枝。”

  “给您自己呢?”

  “一碗鸡肉汤面。”

  “你们中国人没有面条可怎么办?”他笑着挽住丽云的臂,没察觉,她有多尴尬。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一个外国人手挽手!但她没躲着他,因为不想伤害他,只是她那娇嫩的脸上泛起红晕。

  他俩就这样穿过大街走进饭店。踏入较为昏暗的餐厅,丽云感到很高兴,同外面比,这儿舒适凉快。瞧,拉特诺夫想,这儿连空调都安上了,时代真是在大踏步前进……

  身穿黑裤和白衬衣的餐厅服务员带他俩去他们的餐桌。

  拉特诺夫对点的菜很高兴:蔬菜、蘑菇炒肉片。

  早晨,丽云和拉特诺夫乘车离开金龙饭店,陈兆铭即给沈家福去电话,他耐心地听着他的观察员的汇报。

  “我们要在路上继续监视他俩。”听罢汇报,他说。“我们对王丽云的情况作了了解。这姑娘作风正派,无可指责,庄重,没有桃色事件,更不要说同外国旅游者了。她有个男朋友,一个记者,是他们在大学时结识的,看来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她的父母是教授。她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弟弟在大学学建筑……这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我们认为,她不会爱上这个德国人的,但我们还得等等看。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现在我该完成什么任务,沈先生?”语气恭顺且驯服。陈朝电话机鞠躬。

  “继续监视饭店。同以往一样,若有我们感兴趣的客人,立即告诉我们。”

  “到了两名美国人。”

  “不感兴趣。美国那摊子由香港处理。我们关心的是来自中欧的人,但别再过问英国人。那个伯明翰的‘经理’已够烦人了。阿姆斯特丹也在找人。主要物色慕尼黑和法兰克福的要人。对这些德国人要好生注意,兆铭。”

  “这儿现在来了两个德国团,其中有两名医生、两名牙医、三名工厂主、八名手工业者和一名啤酒酿造师。”

  “别管他们,这些人不合适。”

  “星期六有一个瑞士团来饭店。”

  “这倒很有意思!香港总部收到一份发自苏黎士的咨询报告。还有什么情况?”

  “一个俄国团星期一到。”

  “别提这些,忘了它!这跟我们无关!”

  陈挂上电话。他对沈家福十分敬畏,诚惶诚恐。他是大佬屠克伟的右手,正因为如此,可以借刀杀人。同沈先生处好关系,对他唯命是从,就是一种人身保险。

  拉特诺夫和丽云在饭店进午餐。他很满意,一大块肉排,烤透了,味挺美。

  他正要对此评说一番,丽云却先说:“在中国,肉都煮过或煎过。我们见欧洲人吃生肉或鞑靼肉排,真受不了。一块淌着汁的血淋淋的肉排!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食人肉的习性。”

  蔬菜和蘑菇太棒了,最后一道是汤。在中国,汤是一餐的高潮,在主食后上桌。汤里的蔬菜、蘑菇和肉加上调料先用文火煨过几小时,这样熬出来的浓汁其味真是美不可言。

  丽云接着说:“我特地为您订了这汤,因为中国人都喜欢喝鱼头汤。就是往煮熟或烤过的鱼头上加辣卤汁,就成了最受欢迎的、也是最昂贵的菜。您去家里做客或应邀去饭店,最先上桌的是鱼头,这是表示对您的一种特别的尊敬。如果忘了这道菜,那就是对客人的失礼和不恭。不过我想,对您还是别这样,就免了这道菜吧。”拉特诺夫对她表示谢意,因为她摒弃了这一“尊敬”。

  一小时后,他们又上路了。

  丽云和拉特诺夫从饭店里出来时,文英已在车里。到D市还有一段长路,他已为此作了准备:一只盆里盛了凉水,上面还漂着冰块,四瓶米酒和一瓶茅台酒安放盆中。拉特诺夫往盆里一瞅,露出责备的目光。

  “茅台,”他对丽云说。“我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烈性烧酒。”

  “不错。”

  “就是说,他途中要喝这瓶酒,再加上四瓶米酒,他要狂饮一通。要是他拔这瓶酒的塞子,我就下车!”

  “文英已经习惯这样了。他少不了这酒。”

  “这下完了……”

  “不喝烈性酒,他会感到困乏,这才危险呢。喝下这酒,他就虎虎有生气,开起车来在中国没人能像他”。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丽云关上车门。“您不太相信我们。”

  “我是想去观光少数民族地区,不是去领教中国的泥土,地下两米深处的泥土。”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小城。但它有八十万居民,斯图加特和杜塞尔多夫加在一起还不如它大,在中国,它真的只是个小城。

  还没出城,街道上又满是尘土,变得狭小。蜿蜒曲折的车道环山盘旋而上,在这蛇纹岩路面上险情丛生,文英总得停车两次,这已成了他开车的习惯。拉特诺夫望着那令人陶醉的山谷、种有谷物的梯田、为树林所环抱的湖泊和令人头晕目眩的山崖峡谷,还有那些耸立在圆形山顶上的小神庙。没有路通往那里,所以只能步行朝拜。盘道的最高处有座石碑,与悬崖相望。丽云指着它说:“这是座筑路工的纪念碑。筑路时,死了许多人。现在,这条路成了一个小奇观。大多数旅游者很感动,都会给这纪念碑拍张照。您不拍吗?”

  “如果您站在碑前面的话,我就拍。”

  “行,很高兴。”

  丽云又摆出让人留影的姿势。她习惯了:站直,两腿合拢,头稍倾斜,嘴角露出微笑。

  “笑一笑,丽云!”拉特诺夫说。

  “为什么?”

  “您笑起来眼睛就闪烁发光,真美。”

  丽云没有作答,却反其道而行之。她紧咬双唇,瞟了拉特诺夫一眼,望着远处的山崖,神情很严肃。

第一部 第03章

  我不该这样说,我真傻,拉特诺夫自言自语。老兄,你可知道,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中国女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回答这番话的。他拍了两张照,把相机挎上肩。丽云没有欣赏那秀丽的景色,却凝视了一下拉特诺夫,他却没察觉。她的眼闪着光,要是她此刻对镜自照,准会感到害臊。这一眼把这个男子看个无遗。

  走在前面的拉特诺夫从车子那儿折回,朝丽云走来。

  “他在狂饮!”他说。“文英正在喝那瓶茅台!”

  “开车走这条山路很累人,要高度集中。”这下子丽云倒笑了,但相机没有对着她。“这样我们可以顺顺当当进山谷了。”

  他俩上了车,文英已坐在方向盘后。那只酒瓶还浸在塑料盆的凉水里。文英看来挺好的,毫无倦意。他的那只黑鸟在车后座的行李箱内吱吱叫,像是预感到主人会交好运。

  这条山路相当陡,下坡直通向深谷。第一批村寨映入眼帘。黄褐色的屋子、灰色屋顶,像是粘在山坡上。一辆客车喘吁吁地迎面开来,文英只得让车紧靠边,一厘米外,下方就是深渊。拉特诺夫这回变得十分镇静,他突然想到了宿命论: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这就是命运……

  客车紧挨着文英的车驶了过去,文英随即又猛地加大油门。

  拉特诺夫深吸了口气。“了不起!”他大喊。“了不起!文英!您真是个棒司机!”

  “瞧,他料到了这事!”丽云朝他转过身去。“所以他才喝瓶里的酒。”

  “我服了。”

  离开这山后,尘土飞扬的缅甸街重现在他们面前。车驶一小时后,来到小镇N。从那儿有条街通北面。镇边上,今天有集市。货摊星罗棋布,塑料顶篷在风中飘动。农民的平板车上装满蔬菜,桌上堆满钉子、工具、钢精锅和大号热水瓶,商贩坐在货摊后的木凳上,静静的,没有欧洲市场上常见的喧闹。这一货摊迷宫沿着小山坡而上,按货分类设摊:锅碗瓢盆点供应花瓶、密封锅、桶、碗、涂色夜壶和痰盂;还有服装点、鞋点和肉类、调料点。鞋匠、自行车修理工和爆玉米花的也没有专柜。市场中夹有两长排固定的桌子,这就是小吃区,从那儿飘来一阵浓郁的香味,邀请各位光临品尝。人群拥挤,你推我搡,挤过满是摊点的狭窄小道。熙来攘往的人顺着山坡时上时下,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令人陶醉。

  “妙极了!”拉特诺夫说。“简直妙不可言。”

  他们早已下车,站在车旁,目睹这五彩斑斓、生气勃勃的生活浪潮在身旁涌过。

  “这就是中国!”丽云的声音里充满自豪。

  “更确切地说,这才是中国。我们去市场走走。丽云,您说呢?”

  “好吧。”

  “我们还有时间吗?”

  “有。文英可以把车开快些。”

  “上帝保佑我!”拉特诺夫举起相机把市场上的摊点和几个有特色的头饰摄了下来。这时,从他们身后开来一辆大载重车,翻下卸货板,开始卖起煤来。这是些从煤矿运来的粗煤,大小不一。一些农民推着板车朝这些煤块挤来。他们的右边是座“煤山”,旁边就是卖调味品和豆腐的摊点。

  拉特诺夫和丽云挤进人群,跟他们一起前呼后拥。他俩就这样被簇拥着经过摊点。丽云在一个服装摊前停下,指着一件在风中飘动的黄色绸衬衫,衬衫上面绣有各种颜色的花。

  “这件衬衫很漂亮。”丽云说。

  “这要看谁穿。”

  “譬如说我穿。”

  “我要看您穿上它,才好说。”

  丽云对女卖主快言快语说了几句。这个脸有皱纹的女人从绳上取下衬衫,递给丽云。

  “全是手缝的。”丽云边说,边把衬衫穿上。“您觉得怎样?”

  “这是专为您缝制的。您穿上就像个公主。我在你们画家的许多画上见到过。我可以把这件衬衫作为礼物送给您吗,丽云?”

  她没回答,把衬衫还给女卖主后,问了价。这个女人瞟了拉特诺夫一眼,心想这是笔好生意。

  “150元,”她说。

  丽云望着她。“我付你40元,把它包好!”

  “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

  “所以我才付你40元!”

  “同志!”这位女卖主在胸前合起双手,她那张可爱而又粗糙的脸上布满皱纹。“小姐妹,我还得养四个孩子。”

  “你本该计划生育!我不付高价。到底多少钱?”

  “这件衬衫很合你身,就100元吧。”

  这个女人又望了望拉特诺夫,好像等他帮忙。拉特诺夫当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不会中文,更别说这些方言了。

  丽云使劲摇头。“念你有四个孩子,那就50元吧。”

  “你要我活不成还是怎么的?”这个女人拿起衬衫,又把它挂在绳上。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回事?”

  “太贵!”

  “可以还价嘛。”

  “我已还过价了。她不卖。我们走吧。”

  “太可惜了。您穿上它有多迷人。”

  丽云转身正要离去,那个女人又从绳上取下那件衬衫。

  “你心真狠,”她压低嗓门说。说这话是她的拿手戏。“把这衬衫拿去,50元!愿它给你带去比我好的福气!”她把衬衫塞进一只薄塑料袋内,给了丽云。

  拉特诺夫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生意已成交。他从上衣口袋中掏钱已迟了,丽云把钱付了。也许我又错了?他大为惊愕。难道我不该向一个楚楚动人的中国女人送礼?也许这样做为时过早——我们认识才两天。接受馈赠莫非表示亲密?丽云,我无意侮辱你。我真是个笨蛋!

  “她要多少钱?”他问。

  “150元。”

  “那您付了多少?”

  “50元。”

  “了不起——您真是个还价能手。”他马上算了一下,摇摇头。“50元合15马克。一件手绣的衬衫15马克!这简直难以置信。”

  “她赚得够多了。你们那儿这样一件衬衫要多少钱?”

  “在慕尼黑乌克西米里安大街上的商店肯定得要600马克。这还算便宜的呢!”

  “你们是资本家嘛。你们在我们这儿买上成千上万件衬衫,这样还可以便宜些,然后再以每件600马克的价钱脱手。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自由市场经济!”

  “人人都想赚钱,把集装箱从中国运往德国,航运公司、出口商、批发商、妇女时装店、财政局都想赚钱……”

  “我不相信,我在欧洲会幸福。请原谅,拉特诺夫先生,我不想侮辱您的国家。”

  他们又挤进人群中。拉特诺夫发现一张长桌上堆满废旧杂物。眼镜架旁放了些生锈的铁熨斗。手工制的铁手镯、很富艺术性的发夹和发又零乱地散在桌上。还有旧油灯、剪刀、手工打的大钉子和钳子、青铜和陶瓷雕像、形形色色的项链、印花皮包和黄铜腰带搭扣。在这些废旧杂物里有一管黑木制的鸦片烟枪,烟嘴是翠绿玉雕的。

  拉特诺夫停下来,拿起烟枪放到眼前细看,发现玉制的烟嘴上刻有许多图案。

  “这真的是老古董吗?”他问。“还是为了招徕旅游者而把它修成这副古色古香的模样?”

  “这把旧的鸦片烟枪像是真的。”丽云从他手里拿过来,也仔细看了一番。

  “那儿还刻了些什么呢?”拉特诺夫说。

  “我正在辨认呢。是的,它有一百多年了,那是清朝的,人们也称它满洲王朝。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百年岁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

  “确实如此。我买下这管烟枪。”

  “先还个价……”

  “您在这方面是天才。”

  他从丽云手中拿回烟枪,把它又放到桌上。卖主是个皮肤黄黄的老头,那顶大草帽盖住了稀稀拉拉的白发,他惊奇地望着拉特诺夫。他的目光像在说,你为什么不买下这管烟枪?难得有这么一把。瞧,这烟嘴,这是艺术珍品!这样的烟枪你上哪儿去找?

  “我出60元。”丽云说话的口气像是价就这么定了。

  老头舔了舔他那狭长的嘴唇,露出了牙,前面少了两颗门牙。

  “好闺女,”老人说话时声音忽高忽低。“你对年份和艺术毫无感受力。200元,要不,就别再谈了……”

  “尊敬的大伯……我加到100元。我说话算数。”丽云随手拿起桌上的烟枪,把它交给拉特诺夫。

  “我的老祖宗和我的爷爷……”老头喃喃自语。

  “保佑他们上天堂。这管讨人嫌的烟枪,除了我,有谁肯付你100元?”

  “你说100元,闺女?”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智慧胜利了,因为它是最伟大的力量。我很高兴,是你买下我祖先的这件遗物。”

  讨价还价时,拉特诺夫退离摊位两步,因为熏黑的烟枪头有味道,一股甜香味直冲他的鼻子里。他的鼻黏膜像是贪婪地吸了个够。瞧,他想,这烟枪准是才抽过,这香味多新鲜,哪是什么存放一百年的烟枪,这管烟枪像是昨天才使用过,在精美翠玉雕刻的烟嘴旁还有股淡淡的甜香味。丽云朝他转过身来,他赶紧把烟枪垂下。

  “这就是您的了。”她说。

  “我得怎样感谢您呢?”

  她没吭声,手伸进总是套在颈脖子上的绣花彩色挎包,付钱给老头。他慢慢地、恭恭敬敬地点了一遍,点了点头。点完后,老头才把烟枪包进一张精美的薄纸里。

  “我该给您多少钱?丽云?”拉特诺夫问。

  “100元。”

  “这么说,您买这个珍宝只付了100元。”

  “一分钱也不多给。”

  “这才30马克啊!”

  “这相当于一个中国人半个月的工资。您得这样算,不是用资本主义的数目。”

  他们在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小时。丽云在衣料摊云集的街上买了一段浅蓝色亚麻布料,做夏装用,上面有自圆点和尖棱角图案。

  “您也缝衣服?”拉特诺夫问。

  “不,我认识一个好裁缝。我可没缝纫的天赋。”

  他俩回来时,文英已在车旁等候,他抽着烟,手里拿了一瓶啤酒。他见拉特诺夫和丽云来了,赶紧猛吸一口粗气,呼噜一声吐了口浓痰。

  “谢天谢地,这下我们总算不用为这口痰犯愁了!”拉特诺夫挖苦地说,说罢,上了车。他对这个农村集市又望了一眼。这是真正的中国……只有很少人了解它。要是谁在上海繁华的大街上散过步,就说了解了中国,那他是个傻瓜。中国始于那“百年岁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的地方,正如那管烟枪嘴上这么刻着的。

  拉特诺夫对丽云只字没提烟枪上的那股甜味,以及他的怀疑:不久前有人用这烟枪抽过大烟。

  事后证明,他没有这样做是一个错误。

  缅甸街微微向上伸展,两旁的大树蒙上了载重车卷起的灰色尘土。巡逻队的三名战士站在路边,他们那训练有素的目光注视着来往的每辆车。有时他们叫载重车停下,接受检查,在满载的货物里搜寻一番,再盘问一下司机。罗少尉在栅栏处指挥来往交通时,还有五名战士前来帮助这三名战士执行检查任务。

  这是缅甸街上的一次例行检查。这条街今天成了贩毒分子的生命线,因而声名狼藉。海洛因、可卡因、鸦片和罂粟浓缩液通过这条街被走私,偷运。

  因此对缅甸街的监督、检查特别严。

  金三角的走私者知道,当他们装扮成老实的货运商人把几公斤“贵重的货物”藏在其他货里时,要冒多大风险。那些毒枭却安坐金三角,不受攻击。他们周围有装备一流的私人卫队,甚至还备有装甲车和火箭炮。

  这天,罗华清少尉的巡逻队不走运。对面开来的载重车显然在提醒往前行驶的车。前灯闪一下示意:伙计,100米以外处有当兵的。有几辆车就拐进了一条横街,在树林里避避。也有人向拉特诺夫的车闪光打信号示意。文英捶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声。“哦,他妈的!”

  “他说什么?”拉特诺夫问。丽云撇撇嘴。

  “嗨,扯蛋!一辆载重车的司机提醒我们当心。”

  “当心谁?”

  “警察或军人检查呗。我们正行驶在这条走私海洛因的街上。”

  “我希望,文英的鸟笼底下没藏什么毒品。”这本来是开开玩笑,丽云却变得严肃起来。

  “万一他们让我们停下,那很遗憾,缅甸街检查站的士兵不太客气。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文英减速往前开,免得尘土飞扬怠慢了那些士兵。他估计不会叫他停车。再说,车的前门上画有旅行社标记,这标记人人都熟悉。

  文英这回失算了。

  罗华清少尉老远就看见这辆丰田越野车开来,他搭拉着的下巴碰到了制服的领子。越野车十有八九是可疑的,有了它可穿越田野逃之夭夭,躲避种种检查。当他见这辆丰田车从远处开来时,就摆动胸前的冲锋枪,并对他手下的人喊道:“叫它停下!仔细检查!”他又举了一下右臂,身旁的三名战士把枪对准那辆疾驶而来的车。

  “要是车驶离大街或不停,立即开枪射击!”罗少尉叫道。他舞动着手臂,站到街当中。

  车子在罗少尉前两米处停下。士兵马上把车围住。

  这时,拉特诺夫早已从上装口袋里取出护照和介绍信。丽云也从挎包里掏出旅行社的所有证件。

  罗脸色严肃地走到车旁,伸出手来。

  “证件!”

  丽云把车窗玻璃往下旋,把证件从窗口递给他。少尉只是匆匆瞟了一眼,转而朝拉特诺夫点点头。

  “这是谁?”

  “来自德国的贵宾,我们上泸沽湖摩梭人那里。”

  “下车!”他命令。

  “为什么?”丽云目瞪口呆地注视他。“您知道,拉特诺夫先生是个知名人士。”

  “下车!”声音更为严厉。两个士兵拉开车门,毫不含糊地示意他们下车。

  “他们要干什么?”拉特诺夫问。

  “要我们下车。”

  “好吧,我们就下车。只是别有什么麻烦。”拉特诺夫下车,丽云很勉强地跟着他。文英也下了车,朝地上啐了口痰。然后,他无可奈何地靠在汽车的水箱上。

  这时两个士兵已上车检查。

  罗少尉打开薄纸取出那管鸦片烟枪。这是搜查后,一个士兵上缴的第一件物品。

  “哪儿来的?”

  “在N镇的市场上买的。”

  “在市场上买的?”罗嗅嗅烟嘴,一股鸦片的甜香味飘进他鼻里。“不久前还用它吸过鸦片呢。”

  “不可能!这烟枪已有一百年了。”

  “但是才使过这管烟枪的人可没这般高龄!您问问这位外国先生,他从哪儿搞到鸦片的!”

  “他从来没有鸦片。”

  “您能证明?”

  “能,他来中国才两天。”

  “啊哈!那他昨天还抽过。”

  “这管烟枪是我们两小时前才买的。”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您同他一起去营房。”

  “他说什么?”拉特诺夫问。丽云这般激动,他感到奇怪。在罗闻烟嘴那一刻,他已预感到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

  丽云的声音气得发抖。“他怀疑您吸过鸦片!”

  “这个军官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丽云望着拉特诺夫发呆,觉得他的话有些莫明其妙。她简直不知怎么说才好。末了,她问了句:“您这话什么意思?”

  “烟嘴里是有鸦片的味儿。”

  “那当然咯。”

  “是新鲜的鸦片!不是一百年前的。”

  “您打那儿知道的?”

  “闻出来的。我在市场上就察觉到了。”

  “但您没对我说。拉特诺夫先生,我们这下可糟糕了。市场上的那个老头当然找不到了。他们会认为,是您抽了鸦片,或者您把这管烟枪从欧洲带来,想在这儿先检验一下鸦片的纯度,然后再买。”

  “没人会这样愚蠢!”

  丽云再次同罗华清少尉交涉。但罗怀着一个忠于职守的军官的执着回答:“您对这个外国人了解些什么:他是个著名的学者,在欧洲,在德国很有影响,还在写书。这又能说明什么?许多艺术家吸毒成瘾,这些我们都清楚。我们从他那儿找到了那管鸦片烟枪,我们发现,不久前,它还被使用过。你可以闻闻!”

  “但不是拉特诺夫先生抽的!”丽云大声说。

  “您能证明吗?”

  “我已重复了一百次:这管烟枪是我们几小时前在农贸市场上买的。”

  “这是您说的!谁能证明?”

  “文英,我们的司机。”

  “我们已审问过文英,他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他在车旁等你们。”

  “不错,是这样。”

  “瞧,怎么样?”

  “但是我们去市场时没有烟枪,回来时才带着它,这点他可以证明。”

  “文英的旁证不叮靠,他根本不能作证人!他在撒谎,因为他是旅行社的人!他会对什么都发誓!因此我们把您也带到军营,在那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丽云和罗少尉又交涉了一番,拉特诺夫朝他俩走来。

  “丽云,再谈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明智地说。“到军营什么都会清楚的。他们为了我应该把这可诅咒的烟枪保管好。”

  “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丽云发疯似地摇头,她乌黑的长发飘在她的脸上。“您得证明,您没吸过毒。”

  “这很简单。”

  “是吗?怎么证明?”

  “我从没吸过毒!我这辈子也不会吸毒!我可以起誓!”

  “起誓!一句誓言能管啥?他们会笑您的,并拿出这管烟枪作反证。我的上帝,您在市场上为什么不跟我说,您闻到了什么?不然,我马上会把这烟枪退还给他的!”

  “我是没有告诉您!我没吭声。我没意识到有什么错。”

  “可是罗少尉认为您犯了罪。”

  “罗少尉弄错了。”

  “也许是这样,但他有权逮捕我们!这样我们整个旅游计划就砸了锅。”

  “你们旅行社会帮忙的,万不得已时还有德国使馆。”

  “您就别指望这些了!”

  “我受了冤枉,那得给我澄清。”

  “没有冤枉您,您确实有一管鸦片烟枪,它被用来抽过鸦片。不久前还被使用过!按照中国的法律您是有罪的。”

  “丽云!您现在说的话跟那个少尉说的一个样。”

  “我只想跟您说,您能指望什么?不过我们今天到不了D市了!我们得在兵营里待着。”

  “我们可以夜里去D市。旅馆的房间都订了。”

  “不。”

  拉特诺夫望着丽云,感到迷惑不解。“我们没有预订房间?”

  “旅馆我们已订了,但夜里不能开车。”

  “这儿夜里禁止开车吗?”

  “这倒不是,但文英夜里不开车,他怕恶魔。”

  “他怕?怕什么?怕恶魔?真是胡说八道!”

  “文英不这么想。他说,有一次夜里他开车去成都,途中看见‘冷风鬼’,过了一会又见‘该死的鬼魂’,打这以后,他夜里再也不开车了。”

  “这只是他偷懒的借口,耍花招不想干累活。”

  街左边的小石堆上站着一个士兵,手持望远镜监视着大街,他突然举起手臂。

  “少尉同志,”他喊道。“来了两辆警车!”

  “太好了!”看来罗挺高兴,这下他可交差了。

  两辆警车快速驶近布岗的栅栏。罗的三个士兵站在街上,挥手致意。停车!停车!同志,这儿有任务……

  这些警察却根本没减速,别说停车了,反而警笛声大作疾驰而来。士兵跳到一旁让路。他们有重要的战斗任务。罗想。

  当这两辆警车同士兵处于同样弯度时,开车的加大油门。车上的人突然同时举起机枪,对着军人扫射。拉特诺夫一把将丽云拽到一棵树后,把她压倒在地,然后扑到她身上,紧紧压住她。

  罗立即作出反应。“开火!”他大声吼叫。“开火!把他们拦住!开火!”

  他自己跪在丰田车旁,用他的冲锋枪朝疾驰而过的警车射去。士兵们则躺在街旁开枪。只有那个刚才通报警车消息的士兵还站在高处石堆上。他瞄准后面那辆车的后轮扫射,那辆车左右摇晃着倒向一侧,猛地撞到斜坡上。

  “我射中了!”那个士兵喊了起来。“我射中了!”

  前面那辆车沿着缅甸街一溜烟而下。从那辆被击毁的车中跳出四名“警察”。罗少尉站起身,举起冲锋枪,他还没来得及开枪,那几名“警察”已围成一小圈,互相握手后,举枪对射。他们相继倒下。

  罗手按冲锋枪扳机朝那堆尸体走去。这几个“警察”已一动不动。

  枪声平息。拉特诺夫从丽云的身上翻滚到一边,但仍躺在她身旁。

  丽云轻声呻吟,把头转向他,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在寻找他。她看到,他在身旁,躺在尘土和杂草丛中,呆呆地望着无云的蓝天。她朝他转过身去,倒在他的胳膊里。

  “您扑在我的身上了……”她几乎用一种孩子的口气说。

  “为了保护您。”

  “他们……他们也许会开枪把您打死的。”

  “那么这是天意。”

  “不!您扑在我身上,当作防弹屏障。为什么?”

  “这是理所当然的。”

  “您能为我去死,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几秒钟里我倒没考虑过。我想的只是:你必须救她!确切地说:我什么也没想。我这么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战争时那样:掩护!战争结束时我12岁。父母亲把我送往德累斯顿,我的叔叔那儿。因为他们认为,那儿可免遭空袭。可是在德累斯顿我经历了英国人的那次可怕的轰炸。空袭时有数千人在地窖里窒息而死,有的人发疯似地在大街上狂奔乱跑成了活火把。广场上烧焦的尸体堆成山,我也被埋在叔叔家的地窖里。我的亲戚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因为我出自本能反应,爬到支撑地下室拱顶的一根水泥柱旁。真离奇……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您活着。”

  拉特诺夫起身挨着丽云坐在地上,双腿蜷曲,望着田野。田野上一行行花菜绿油油的。一个农民头戴一顶大草帽,在木犁后步履艰难地走在一块收割过的土地上,一头肥壮的水牛拖着犁。他默默地在地里开他的沟,像是近旁的街上根本没发生什么。文英从杂草堆里起来,把鸟笼放回车里。汗水使他的脸发亮,他很幸运,他那只可爱的鸟安然无恙。罗少尉跪在伤员身旁,向兵营报警呼救。

  “来一辆救护车!”他对着无线电话机喊道。“我们有三名伤员!遭穿警服的毒品走私者袭击。走私者死四名。有辆车过哨卡朝K市方向逃窜!是辆苏式吉普,车上有四人。我们急需一辆救护车!快!”

  两名战士从那辆被毁的吉普车上回来,带回三只麻包、一只大皮袋和两箱竹竿。罗少尉喜形于色。取得了部分战果,不管怎么总算个成果。损失:三名伤员,但也有所得。

  丽云还躺在草里,不做声地注视着拉特诺夫。只有那对杏眼在说话,她的目光默默地抚摩着他。他却没察觉,仍凝视着对面高处那个静静的耕耘着的农民。街上发生过枪战,这个农民却宁静依旧。

  拉特诺夫突然开了腔,她一惊。

  “我再次肯定,”他说,“头两天就已险情丛生,再这样下去,我们有得折腾呢……”

  “十分抱歉,”丽云目光下垂。“我当了三年导游,从没出过事,今天发生的事,简直不可设想。正巧让您碰上了!”

  “我像磁铁吸针一样总把惊险吸引过来。最近一次是在阿拉斯加的偏僻的湖旁。我住在农舍里,只有搭水上飞机才能到那儿。出了什么事啦?天刚破晓,一只大熊闯入屋里,摸进厨房,猛地打开冰箱,把主人家的一整块鹿肉吃得精光!离去时,厨房内一片狼藉。‘我在这湖旁住了12年!’主人对我说,‘这种事从未遇见过。这是闯进我家的第一只熊。’按逻辑——因为我在那儿。”

  “这是偶妖……”

  “不,别的旅游者来到外国平平安安的,最多因吃了些不习惯的东西拉次肚子。要是我同样去这些国家,准会发生一些异乎寻常的事。丽云……”拉特诺夫把一只手放到她大腿上。她一动不动,但内心感到一阵冲动。她只得闭上眼。“看来那三个星期将是很不平静的……”

  罗华清少尉离开伤员向他俩走来。拉特诺夫和丽云从满是尘土的草丛里站起身来。

  罗来到拉特诺夫跟前,手伸进军装口袋里取出护照,交还给他。拉特诺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马上收下!”丽云说。“别犹豫!”

  他收下护照,把它放进上装口袋里。罗把头转向丽云。这起枪击事件后,他变得心平气和了。

  “请您翻译,同志,”他说。“但要详尽。”

  “是的。”

  罗看了拉特诺夫一眼。“您瞧,”他语气郑重,“为什么我们不得不疑虑重重。您今天亲身经历了。我们在被击毁的吉普车里发现二百磅海洛因,它们的市场价是数百万美元。”

  “这些还是警察呢!”丽云刚译完,拉特诺夫紧接着说。

  “这些毒品走私者施尽各种诡计。最近他们穿起了警服。”罗华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们欧洲人也该想想,要是第一辆车上也装满了海洛因,那帮家伙把它转往农村,毒品就进入那儿的自由市场,会毁掉成千上万的人。”丽云翻译时,他朝拉特诺夫点了点头。“我放你们走。您可以继续旅行。”

  “我们谢谢您,少尉同志。”丽云说。她赶紧拉着拉特诺夫的手朝车子走去。丽云和拉特诺夫没在车内坐稳,文英已开足马力。随着发动机的隆隆声车子疾驰而去。

  夜晚,天色已黑,明月当空,他们终于到了D市,神奇的白族人的城市。数千年的悠久文化在这儿相碰融成一体。来自四川穿越荒漠的商队,来自西藏的牦牛迁徙队,来自缅甸和湄公河的畜力车,来自越南、泰国的游牧人,元世祖忽必烈的大军和来自中国内地穿越荒漠的丝绸商队都汇集于此。从印度来的商人,勇敢、不畏艰险,带来了织锦缎和铜制器具,玉、盐、茶、纸和珍奇的鸟。这些东西又随着漫长的迁徙队列被送往四面八方。古道穿越高山丛林、原始森林和沼泽地,数百年来道上奋力车拥塞,因此人们都得在这儿歇脚,稍事休整,再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中。

  文英停下车。他们的前面耸立着雄伟的城门,即“南门”。残存的古城墙绵延于城门左右,这厚厚的岩石墙乃是一座永恒的建筑。出南门,大街直通北门。缅甸街在此拐弯,绕过大山直通边境城市,接着消失在缅甸的丛林中。

  “这是南门,”丽云讲解。他路上十分劳累,但不见有丝毫倦意。拉特诺夫倒很想喝上一杯啤酒,吃上一顿美餐。“您瞧见门左右两侧的两尊大狮子了?”

  “看见了。”

  “这是用最精美的大理石雕凿成的。没人知道凿于哪年。十年前,它们才被发现。人们在盖房挖地窖时,掘出了这对狮子。市政当局就把它们放到城门旁。城门边新近开了一座茶馆。”

  “就是那个有漂亮的雕刻屋顶的?”

  “是的,屋顶按照白族风格漆了红色。我们明天去那儿领略一下白族人喝茶的礼仪。”

  “跟日本人相似吗?”

  “不,完全不一样。您等着瞧吧,拉特诺夫先生。”

  文英正要穿过城门上大街。这时,从右边那个大理石狮子旁的石堆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迎车而来,文英赶紧刹车。她身穿长裤和印花蓝的上装。

第一部 第04章

  “哈!这是华!”丽云喊了一声,使劲把门打开。又兴高采烈地喊了声。“华!”

  “华是谁?”

  “D市旅行社的导游。太好了。她已在等我们了。”

  丽云跳下车,两位姑娘拥抱起来。华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们迟到了将近四小时。在哪儿逛啦?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所以我才从办公室来这儿等你们。我正为旅馆的事犯愁呢,他们又要把你们订的房间转租出去。这下全妥了。”

  “谢谢,华。”丽云朝已下车的拉特诺夫转过身去。他感到两腿挺累的,所以在原地踏步松松腿。“在D市,华接待我们,一切全由她安排。一切都妥了,在旅行社总是这样的!”

  “包括挨枪击!”拉特诺夫挖苦地说了一句,朝华走去,跟她握了握手,望了望她略微有些宽大的脸和那对细长的眼睛。丽云更美,他认为。

  “我呆会儿跟她说我们遇到的事。”丽云说。

  “认识您很高兴,华。”拉特诺夫对华微笑。她也客气地报之一笑。

  “她姓潘,叫潘女士,”丽云更正他。“华是她的名字。”她的声音里略带责备。

  “噢!潘女士。我羡慕您,潘女士,您可以拥抱丽云……”

  “她不懂您的话,”丽云打断他的话。“谢天谢地!她只会说英语。”

  “我可以用英语重复一下。”

  “算了吧,拉特诺夫先生。”丽云的语气生硬,而且反感。“我们上车吧。华——潘女士——送我们去饭店。”

  他们又上了车。这次华坐在前面,就在文英的旁边。文英朝她咧嘴笑了笑表示欢迎,并仔细地看了看她那件敞开的蓝上装和里面的丝绸衬衣。

  “我的善歌的小鸟,你的胸罩都送去洗了吗?”他出言不逊,还放肆地笑了笑。

  “开车,你这个傻瓜!”

  “桃花,看来你好久没跟男人在一起了。”

  “住嘴,开车!”丽云对他厉声大喊,接着转身对拉特诺夫说,“夜里有恶魔,但文英还是在黑暗中开了车,我可没想到。三年来他从没这么干过。”

  “我跟您说,丽云:同我在一起您总能遇到出乎意料的事。”

  “不,我倒认为,是文英老远就闻到了饭菜和酒的缘故,就像雕从高处发现了耗子一样。”

  “对,饭菜!我们这时候到,有什么吃的?”

  “已给我们定了。厨师正等着我们呢,即使我们深夜到,也会等。在中国,客人就是受到尊敬,人们高高兴兴地等着他,不等就是对客人的不恭。”

  文英驱车横穿“南门”,不一会儿遇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慢驶,按了几下喇叭,但街上的行人毫无反应。尤其是那些骑自行车的,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他们黑夜中不打灯,不让道,还抢在汽车前。文英骂了起来,但也无济于事。再说,他对这些已习以为常。他一按喇叭,骑自行车的人就按铃铛,这下刺耳的铃声四起,盖住了周围其他的喧闹声,在中国,骑车人就爱按铃铛。

  “您累吗?”丽云问,因为拉特诺夫一声不吭。

  “稍微有些。您呢?”

  “不。”

  “我们已在途中12个小时了。再说,我已58岁了。您呢?您芳龄多大,丽云?”

  “25岁……”

  “不可能。您骗人,您最多19岁!”

  “那我就不可能学过八个学期的德国语言文学,您算算看。再则,我从不撒谎。”

  “从不?”

  “是的,从不!”

  “我给您的印象怎样?”

  “您是个名人,但不像我原先所害怕的那样。”

  “谢谢。这使我很高兴。还有呢?”

  “就这些。”丽云瞪大眼望着他。她这么说似乎不太友好,但她那对迷人的眼睛里却另有所言。“我认识您才两天。您两天内就能对一个人作评论?”

  “能。认识可以像一次闪电,一旦被闪电击中,那现存的一切全毁了。”

  丽云望着自己怀里的双手,耸了耸肩。“我伯闪电和雷鸣,”她喃喃自语,拉特诺夫没听懂。“我这人喜欢太阳,周围最好永远是春天,永远是鲜花的芳香。闪电太可伯,是一种摧毁。”

  “言之有理,丽云。”拉特诺夫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丽云立即把手臂缩了回去。“请原谅,我是个蠢人……”

  “早安!睡得好吗?”

  这句话说了上百次,像舞步般的熟练。丽云今天还用这种客套话问候拉特诺夫,但她随即又很生气,难道只有这陈词滥调,就不能想些别的说说。

  他们在D市饭店大厅碰头,房间是华给他们订的。大厅不讲究外观,是一实用建筑,有一大的前院,院外是大街。大厅的入口处有门卫,昼夜值班。门卫室的底层曾是个旅游纪念品商店,出售穿白族服饰的玩具娃娃、手工制的银首饰和印刷很差劲的彩色明信片,还有甜食、糖果,甚至鞋袜。此外,还可买到稻草编织的挎包、玉雕,当然少不了水墨画卷,这些如工厂流水线般制作的书画均出自名不见经传的书法家和画家之手。西方来的旅游者几乎无一不将这些所谓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品”带回国内。

  这家饭店是当地的一座豪华建筑。大餐厅,尤其是正厅旁的酒吧更是不同寻常。这儿价格昂贵,一般的中国人不敢来此问津。每月仅挣250元,谁会花上100元吃顿晚餐?“我睡得不错!”拉特诺夫回答。他在暗自赞叹丽云的俊美。她穿一件宽松的彩色绣花衬衫,浅蓝色紧身牛仔裤,使她的苗条、娇嫩显得尤为撩人。她脚上穿着蓝白条纹亚麻鞋,底厚有深纹。她活像个小丫头,拉特诺夫想。真的,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她的目光令他心醉,唤起他的渴望。丽云,倘若我年轻20岁……我可58岁了,我只能在旁凝视,这一切只能成为隐藏在我心头的愿望。

  “我还做梦了,”他接着说,“我难得做梦。”

  “一个好梦?”

  “我梦见您了……”

  丽云没说什么,神情显得较为严肃。

  “我们去早餐室吧,”她说。“今天早上我们排得满满的。一小时后,华来接我们。”

  “我梦见您有个男朋友。我俩坐在不知哪儿的一张长木椅上,忽然看见您的男朋友,我们愣住了——我在胡扯些什么!他像奥赛罗那样嫉妒,想在我身上露露他的功夫。我往上一跃——就醒来了。还真有那么回事呢,我醒后浑身感到骨头疼。您有个男朋友吗,丽云?”

  “是的,在D市这儿。”

  “还真有巧事!”

  “他是个记者。”

  “您会嫁给他?”一个使他突然感到痛苦的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我们去进早餐吧!”

  “您爱他吗?”

  “我……也许是……”

  “真正的爱情就不存在什么也许。”

  “华就要来了。”

  丽云转身朝餐厅方向走去,拉特诺夫抿住嘴唇跟在后面。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问自己。她当然有个男朋友!她25岁了,这个年龄大多数中国女人都已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丽云还没成家,这倒挺奇怪的。她在等什么,还是在等谁呢?拉特诺夫,你真是个老糊涂!

  他没心思进早餐。丽云用匙喝着面汤,他只吃了个馒头,上面涂了黄油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果酱,还喝了两杯绿茶。他的目光偶尔望着丽云。她那乌黑的长发往后梳,夹了个冠状塑料头饰。他才发现,她的发型变了。

  “您去过理发师那儿了?”他问。

  “是的,昨晚。”

  “晚餐后?这么迟?”

  “我有个女友在理发店工作。”

  她又用匙喝着面汤,目光躲着他。他已察觉到了,她想。他在仔细观察我。他的目光简直侵入肌肤,能使每个女人不能控制自己,但丽云,你不能这样!你可不能!她一再对自己这么说。他是贵宾,一个客人——还能是什么呢?

  华进了餐厅。丽云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赶紧向她示意。

  华来到桌旁,在空座位上坐下。拉特诺夫起座,彬彬有礼地问候她。他同她说英语,丽云心中再次感到不快,因为她对英语一窍不通。

  “潘女士,您好。”拉特诺夫客气地站起来同华握手。“我很想知道今天是怎么安排的。丽云已跟我说过,内容很丰富。”说罢,他又坐下。

  “这由您走。”华背靠椅子朝拉特诺夫笑笑。她剪着短发,有一绺头发披在前额,属刘海发式。

  像是有人暗示过,文英也来进早餐。他在边上的桌旁就座。司机同这样的一个名人得保持距离。客人像国王,可不能跟国王同桌并坐就餐。

  “我们先去哪儿?”拉特诺夫问,目光凝视华。这是在挑逗,丽云内心异常激愤。

  “我想,我们先去风景点,再去南门上面的茶馆。如果您愿意的话,还可以乘船游观音(女神)岛,这也是一景,那儿有座献给观音的塔,壮观无比。一对对年轻夫妇登塔祈求观音保佑他们得子。人们都说,大多数人能如愿。”

  丽云脸色阴沉,挖苦地问:“华在侃些什么?”

  “她给我解释,怎样才能得子。”拉特诺夫乐滋滋地回答。

  “那她该示范一下才好!”

  “要我跟她这么说吗?”

  “您看着办吧!”这下丽云又高兴地侃了起来。“她有个男朋友,是个德国人,汉诺威的工厂主。他曾三次来这儿探望她。她是陪团当导游时认识他的。”

  “她同他有关系吗?”

  “您自己问她。”

  “我才不会呢。一个男人从汉诺威乘飞机三次来这儿看望她,这就非同一般。准有什么名堂。”

  “这跟我们无关。”

  她说“我们”——拉特诺夫很经心,注意到“我们”这个词,顿时他感到一种幸福,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又朝华转过身去。谢天谢地,她一句也没听懂。接着他又用英语说。

  “当然我们乘船去女神岛。”他说。

  “您也想求个儿子?”华随便地问了一句。

  “我已太老了,潘女士。”

  “老了?您是个人们企盼的男子!”

  拉特诺夫撇撇嘴做出一副怪相。遗憾的是丽云听不懂,不然她会有何反应呢?

  “您没有孩子吗?”华问他。

  “很可惜,我没有孩子。12年前我死了妻子,我们那时没有时间考虑生孩子。”

  “那您得求女神再施给您一个妻子。这样您就能得子。”

  “那我试试吧。我们什么时候乘船去这岛?”拉特诺夫兴奋异常。华,你真是个小精灵鬼!

  “去风景点以后。”华望着他,满面笑容。丽云全看在眼里,在桌肚子下捏紧拳头,怒不可遏,真想刷她的脸,还有那对诱人的眼!她太放肆,还说是我的朋友呢……

  她蓦然站起身来,朝拉特诺夫瞟了一眼。“走吧!已经很迟了。”

  坐在旁桌的文英也随着站起来去外面作开车准备。他拉开车门,身靠发动机护罩等他们。

  他们上车,去风景点的沿途还可能饱览两岸的芦苇景色。许多渔船静泊碧蓝湖面,一派安谧、梦幻般的美景。拉特诺夫为之倾倒。

  “岛在哪儿?”他问华。

  “那边远处……那绿绿的一长条。”

  “游船停在哪儿?”

  “我们包了一条船。”

  “那走吧!”

  “先去看看岛。”华又对他莞尔一笑,撩拨他。“您真的就这么急于得子?”

  “还不至于吧。在等待方面我训练有素。再说,女人才是孩子的一部分。”

  “您在这方面有麻烦吗?”

  这简直是放肆,却又撩人。拉特诺夫也就认了。我的那位亲爱的汉诺威的工厂主,他想,要是这个热情的女人对你忠诚的话,那就叫我矮妖怪①!老兄,你要留神,你可不像刚过15岁的小年轻长了鹿角。

  ①矮妖怪(Rumpelstilzchen),民间童话中的小妖怪,他帮一个姑娘成了女王后,强占了她。姑娘一旦喊了声矮妖怪,他就失去她。

  “至今还没问题,”他说。“女人不等于母亲。做母亲得比床头陪睡的女人更有能耐。”

  丽云在一旁站着,凝视华的眼神。从这时起,她决心学英语。他俩间的谈话想必很有刺激性,不然,拉特诺夫情绪不会这么亢奋。丽云开始恨起华来,不再把她看作自己的朋友。她真该害臊,她自语。是的,她真该害臊才是。她怎么那副德性!真恶心!华,你这条蛇,我恨透你了!

  他们沿着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山坡上,装饰华贵的圆形砖塔矗立在无云的晴空。塔顶有一个尖穹顶,每走一步,感到在向神靠拢,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不过是沧海一粟。举目望塔,自己如同一颗尘埃,何等微不足道。仿佛塔在说话:众生,合起你的双手,向神鞠躬,要修行,懂得恭顺是翅膀,带你升天,进入永恒的安息。

  上午,太阳还有些偏,塔已映照在圣地脚下碧清的池水里,宛如神的手指,指点芸芸众生;要知道,这一切不是属于你的,一切归神所有。

  拉特诺夫深为此景心折。

  “不可思议!”他稍稍歇了一下说。“简直难以置信!信神能创造何等奇迹。我们有大教堂,你们有寺庙,印加人有神塔,埃及人有墓穴。大家都跪拜在神的跟前,但又互相残杀。这种情况至今毫无改变。人类从不以史为鉴。华美为什么不能产生和平?我们为什么要毁灭那些永恒不朽的东西?在这儿,我们才会理解人的全部悲剧。”

  他说德语,只有丽云能听懂。她陪旅游团来过这儿无数次,在这塔的倒影旁听到过叹服和惊羡声,见过数以百计的旅游者一边发疯似地摄影,一边赞不绝口。

  丽云总是这么认为:他们压根儿不懂在看什么,站在谁的面前;对他们来说,给正在拉屎的狗或给塔摄影是一回事。

  “像您这么说的还是第一个。”她对拉特诺夫说。

  “是吗?我只能这样说,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被这美景所折服。”

  华却很不耐烦地催着开车。“我们要看的还多着呢,”她说,“时间可不等人。”

  “真遗憾。让时间停下多好。”

  “那也就没有变化了。”

  “这么说,变化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咯?我还想买个大理石像。”

  “随身带着它三个星期吗?回去时,还可以买嘛。”她那对狡猾的眼睛朝他眨了眨。“能上这儿来,我今天就感到高兴。”

  “真的吗?”

  “这方面我从不撒谎。”

  “这么说,在别的方面您会撒谎。”

  “有时会,如果迫不得已。”

  她轻佻地摆了摆身于朝车子走去。丽云皱起眉头。瞧她那扭动屁股的模样!她那弯曲的双腿摆动起来真叫人恶心!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华。绝对如此!

  他们又横穿城市,从北门进,南门出。在两门的入口处都被值班的警察拦住。老城内不准汽车通行,除非持有特殊许可证。文英当然有,他出示后就被放行了。他把车停在南门外的停车场上,有些旅游车也停在那儿等候客人。

  车驶经市区时,文英朝身旁的华望了望,咧嘴笑笑说:“你也许喜欢他这号人,这个德国佬,是吗?”

  “住嘴!”华厉声叱责他。文英才不管呢。

  “他是个名人。”

  “这我知道。”

  “你想跟他怎么啦?你就这么忍不住了?”

  “下流!”

  “别忘了你的那个德国男朋友,那个工厂主。”

  “你这个讨厌鬼!去你的吧!”

  华咬牙切齿,但能克制。他们在城门前下车时,她才对文英骂了一句。接着她又喜形于色地转身朝向拉特诺夫。“我们现在去茶馆!在那上面可俯瞰整个旧城,您会感到满意的。”

  “您要给我看的,我都喜欢,”拉特诺夫高兴地回答。“我是很想看看的。”

  对这异乎寻常的暗示,华的眼里露出感激之情。丽云这下可松了口气,她很高兴,可品品茶了。

  一个姑娘领他们在一张可眺望旧城的桌旁坐下……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一望无际的民宅,狭窄的小巷和小街,装有彩色广告牌的商店,热气腾腾的熟食铺,男人用粗绳拖着装货手推车,还有头顶小包和篮子的女人,篮子里面装得满满的……

  “我们喝茶吗?”丽云问。

  “在茶馆里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可喝?”拉特诺夫说。

  “许多旅游者也在这儿喝可乐或啤酒呢。”

  “这些人对文化一窍不通。”

  “喝白族茶吗?”

  “喝!既然来这儿,就得喝白族茶!”

  一个身穿白族服饰的女服务员,美如民间传说中的少女,丽云向她要了三杯茶。不一会杯子送上了,拉特诺夫正要拿,丽云一把抓住他的手。

  “别忙,”她说。“我得先介绍一下。”

  “我洗耳恭听。”

  “白族茶道是将三种不同的茶:苦茶、甜茶和酸茶置于三只茶杯里端上茶桌。每种茶都有其含义。苦茶体现了年轻的生命,要领略它,就得辛勤劳动。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段艰苦的岁月直至而立之年,那时生活才有着落。甜茶是指生命的夏季,开始收获劳动果实,这时的生活是美好的,富有成果的,人们可以为自己和家庭而自豪,连舌头上都感到生活的甜美,感受到上天的恩赐。酸茶代表老年,人们回顾一生,对自己的差错和失误反省,以取得自己的谅解。酸是年老的象征。事事都不会消失,留下的是一种认识:你就是这样度过人生的。给你留下的是一种内在的宁静,安等生命的终结。”丽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白族的茶文化。现在您面前放着一杯年轻人的苦茶。”

  “谢天谢地,我早已不年轻了。”拉特诺夫还是把饰有艺术彩画的薄瓷杯提到嘴唇边。这真是一杯苦茶,稍带熏烤味儿。

  他还没把这杯茶喝光,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茶:甜茶。拉特诺夫品尝了一下,那股香甜味使他惊喜。这种茶象征生活丰满、充实。

  “现在该上酸茶了!”他说着把空茶杯放回上漆的茶桌。“这下上的是我的茶,一个老头喝的饮料。”

  “您不老,”丽云说。“那杯甜茶对您挺合适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后悔,话中泄露了她个人的部分想法。

  白族姑娘送上第三杯茶——酸茶。拉特诺夫闻了闻,没什么味儿。可是呷上一小口细品,他确信,这茶实在酸,像是沏茶前,先在水里滴了两滴醋精,然后再放茶叶的。其实这是不同种类的茶和晒干的酸草的混合物。

  “就是它!”拉特诺夫说着放下茶杯。“酸茶!这是我的茶。我觉得第一杯太苦,使我回忆起痛苦的青年时代。第二杯太甜,我太如意,太顺利、富有。这第三杯酸茶在说:瞧,这是你的一生:工作、辛劳、成就和爱情,自豪、欢愉和悲伤,企盼和如愿。只是你老了,但变得聪明些了,懂得生命意味着什么。回首过去,认识今天和寄希望于未来!享受一下辛劳的果实,把你的聪敏传给年轻人!”拉特诺夫瞟了一下丽云,发现她在屏息静听。“我站在步入老年的门槛上,因此这杯酸茶是属于我的。”

  “我哪里想老,但我不能把时间留住。人会变老,这点必须承认。很少有人能这样,很多人都怕老。”

  “您不怕?”

  “不怕。对这种不可避免的事必须默默地、泰然自若地接受;对人生中已取得的应感到满意。”

  “您就不再有什么愿望了吗?”

  “愿望?哦!我有满满的一整袋愿望。一个无所求的人在灵魂上已经死了。愿望是生命的发动机,我上了年纪,只有一小部分愿望能实现,所以必须对愿望进行挑选和分类,考虑哪些是有实现可能的,哪些必须毫无怨言地放弃的。这就是老年人的明智。必须清楚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境界。”

  “您说起来倒像个百岁老人。您为什么现在就想到死呢?”

  “您问我这个吗?这不正是当地的习俗吗?人活到60岁就买回棺材,把它放在室内受人尊敬的地方。这样时刻提醒你:别忘了,你寿终正寝的日子不远了,得准备你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

  “只有在农村才这样。这一传统现在正在消失。今天的年轻人则完全不同了。”

  “您说的是年轻人,丽云。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拉特诺夫提起空茶杯,把它放到上漆的茶桌上。“我还要杯酸茶。”

  “不!”丽云粗暴地直摇头。拉特诺夫没料到,她竟这般任性。“您喝甜茶!您不是坐在棺材前的老人,您像夏日,整个大地布满鲜花的夏日。”她对那个白族姑娘示意,大声说,“再来一杯甜茶!”

  拉特诺夫正想答话,华开了腔。她在旁一直不吭声,注意听着,虽然她一句也听不懂。这时,她气鼓鼓地说:

  “丽云,我想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就这么傻乎乎地在旁干坐。”

  “我给拉特诺夫先生解释茶文化,还同他讨论了一番。没别的什么。”

  “我们在哪儿进中餐?”

  “这是你的事。在这儿你负责安排和接待。”

  “在旧城吃,还是再回湖边?你那心爱的还想去‘女神岛’呢。”

  “他不是我的心爱的,”丽云冷淡地说,“而是一位应由我关照的贵宾。”

  “关照有各种各样的。”

  “我是王丽云,不是潘华!别说这些蠢话!”

  “他是个漂亮而有趣的男人……”

  “这是你的看法。你同男人打交道真有经验。”

  “他喜欢你。”

  “真愚蠢!”

  “我从他眼里看到这点。他是怎样望着你的……我羞得脸都红了。”

  “你不会再羞得脸红了。”丽云的眼直盯着华的那件丝绸薄衬衫。

  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甜茶,丽云付了款。拉特诺夫乖乖地把它喝下。她说,我还不老,他想到这句话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如同布满鲜花的夏日……果真如此?近几年来,我丧失了部分自信心?难道该炫耀自己的年龄,去听听那些恭维话,说我长相多么年轻?即使再年轻20岁,男人变老时都会有种虚荣心,是吗?先前我跟丽云说了,我不怕老,这尽是胡说!我当然怕老。我不遗余力就是为了推迟老化。在德国我有自己的游泳池,我每天早晨在那儿游上十圈,对着练习拳击的皮吊球打上三个回合,还慢步长跑穿过树林。我还打网球和高尔夫球。我不再抽烟,也难得酗酒,我注意饮食的自然意识,每年去疗养院一次,接受新陈代谢促进疗法,清除体内的所有毒素。不,我不想老!

  他津津有味地喝下这杯甜茶。丽云,你说得对:我还有好长一段生命的路程,我希望,它是充满惊喜和欢愉的。

  他们又沿坡而下来到南门前,文英已在车前等候。

  “去哪儿?”大家上车后,他问。

  “回湖,上岛。我们先去‘谢发堂’,在那儿进餐。”

  “我听你的。”文英对华冷笑。

  文英开动发动机,驶离停车场。

  “谢发堂”位于湖边,是一家专为旅游者开设的正宗中菜馆。天顶和墙上饰有红、蓝和金黄色木雕,墙上画有城市风景全貌,大圆灯的流苏从天花板上垂下。菜馆壁上还有众神的雕像和彩龙画。在那儿午餐后,要是再去湖对面的“女神岛”,那就嫌晚了。

  这顿午餐花了很多时问。菜馆谢老板亲自出来招待。上了七道不同的菜:冷辣肉、鸡块、酸菜、菜豆和油闷竹笋,然后上了大砂锅,还备了味道不同的十种调味汁,此外还有烤香蕉、菠萝片和荔枝,当然米饭是少不了的。另外还有瓶装青岛啤酒,旁边的小桌上还放了一瓶茅台。谢老板清楚“高鼻子”喜欢什么。

  酒足饭饱,拉特诺夫向后仰靠着。

  “真是美味可口!”他对丽云说。“我很久没这么吃了。与其说‘吃’,不如说‘豪餐’更好!吃得我不能站立。我建议,我们的‘女神岛’之行还是免了吧。等我们回来时再去那儿。”

  “随您便,拉特诺夫先生。”丽云把他的打算译给华听,华的脸上露出失望神情。

  “很遗憾!”她用英语说。“这么说,您不想得子啦……”

  “我已掐算过,我儿子10岁,我就69岁了!谁都会对他说:你有个好爷爷!这听上去多别扭。他20岁时,我已79岁了!这有多可笑。潘女士,关于儿子的事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文英把他们带回下榻的饭店。他很高兴,可以自由支配剩下的时间了。华的任务到此结束。拉特诺夫跟她握手时,她说:

  “明晨您出发前,我顺便来此进早餐话别。”

  “我很高兴。”

  “您很讨人喜欢,拉特诺夫先生。”

  “我一向如此。”

  华又向他投去诱人的目光,然后离开饭店。

  “她说了些什么?”丽云愠怒地问。

  “她明天来进早餐。”

  “没这必要!已没她的事了!”

  “她要来告别。她说,我很讨人喜欢。”

  “她对谁都这么说!说这话她可熟练呢,毫无意义。”

  “您是说,我不讨喜?”

  “我不是这个意思。”丽云感到挺尴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红晕。“华有时候很不像话。请您原谅她!”

  “我不用原谅华什么。我觉得她也挺对喜的。”

  丽云对这个说法没有反驳,只是脸上又露出不快的神色。“您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她冷冷地问。

  “没有。您呢?”

  “也没有。”

  “我想躺下歇歇,好消化消化。”拉特诺夫懒洋洋地说,那模样简直像个男孩。“您打算做什么?”

  “我想买些东西,去看望一个朋友。这儿我有许多朋友。我曾在这儿上过学。”

  “我祝您愉快,丽云。”

  “我也祝您愉快。”他向她伸出手,她谨慎地轻轻握了一下。我不是华,她又这么想。我不会把手留在他手里的。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晚上,在这大厅,19点。我们到旧城的一家挺漂亮的家庭小酒馆进晚餐。”

  “噢,上帝,别再提吃了!丽云,我刚才狼吞虎咽吃了些什么啊?”

  “谢发堂菜馆最精美的菜肴。”

  “也有狗肉?”

  “没有,华把它去掉了,还有鱼头也没上桌。”

  “谢谢。”拉特诺夫撅起嘴唇。“我反正说什么也不吃这些。”

  “那么19点再见。好好休息。”

  一阵犹豫后,拉特诺夫乘电梯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问。这是一个小套间,有两个浴室和两台小电视,可供四人住。室内摆设简单,只有一些必备的家具:两只衣柜,两只有些破损的沙发椅,两张有斑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热水瓶,这是必不可少的,前面的玻璃盘里放着小包装的袋茶,就这些。最可爱的是那张床。浴室里铺上高雅的大理石,连洗手池和浴缸也是大理石的,使人心旷神怡。只是没热水。

  拉特诺夫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浴,然后上床,很快就入睡了。他今天感到很满意。

  丽云还在饭店大厅打电话。她喜形于色。

  她没察觉有个身穿城市高档流行服、身体瘦弱的人在后跟随——有谁会去注意他呢?他们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驾一辆黑色的日本小车,举止不显眼,因此不易被人发现。

  丽云离开饭店后,他去电话机旁给K市挂长途。

  “沈先生,”他说话的语气敬畏,“我现在在D市饭店。拉特诺夫先生去他房间了,我相信,您说得对。”

第一部 第05章

  “我错不了。”沈家福话不多。

  “门卫说,他们明天去L市。我要跟去吗?”

  “不用了。我会通知我们在哪儿的人。还有什么情况吗?”

  “我觉得,拉特诺夫先生爱上了丽云。”

  “这是我们希望的。王丽云呢?”

  “她很克制。”

  “情况会变化的。”

  “您有把握,沈先生?”

  “是的,我不是跟你说过,我错不了。”

  “我接着该干什么?”

  “留在饭店,继续监视他俩,直到他们明天去L市。然后就没你的事了,我们会给你电话的。”

  “是的,沈先生。”这个瘦弱的男人把电话挂上。他很骄傲,受到沈家福表扬简直是一种荣誉。好好干才有希望高升,被委以重任。他梦寐以求的伟大目标是去香港。高佬就是从这儿控制着这支“秘密部队”的。香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为此他得勤奋,最主要的是唯命是从。

  19点准,拉特诺夫乘电梯下楼去饭店大厅。丽云已坐在服务台旁的一张铺有厚垫的大理石长椅上。她换了装,身穿一件两侧开衩的长裙,走路时露出她那纤细的长腿。这条紧身裙使她苗条的身段更加妩媚动人。她的头发也变了样,用大发夹扎成一把,发夹上点缀着红绸大蝴蝶结。她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不再像妙龄姑娘,而像意识到自己美的女人。她谨慎地作了一番打扮:涂淡红色口红,画了眉,面颊上搽了胭脂,扑了薄薄一层粉。她从大理石长椅上起立时,拉特诺夫着实惊喜了一阵。

  她像古代诗杰写就的一首诗,他想。

  他记起了一位诗人的一段:

  雨打在你眼上,

  你灵光依旧,

  风吹拂你的风采,你显得更纯真无邪。

  升高飞入茫茫天穹,

  紧挨月亮,你就是一颗星辰。

  “我准时到了,您已不感到惊奇。”他站在丽云跟前,尽量用一种无拘无束的口气说。“因此我想方设法要比您先到。”

  她笑了笑。“您又没能得逞!睡得怎样?又做梦了吗?”

  “没有,因为我吃得太饱了!我准像只老狗打鼾了。我吃多了,打起鼾来墙都震动!”

  “您怎么知道?您还睡着呢。”

  “有人对我说过。”

  “谁?一个女人?”

  “是的。我对她说:我打鼾,你该高兴才是。如果我一声不吭地躺在你身旁,那我不就死了。”

  “这种想法真离奇!那您就继续打您的鼾吧!”

  “您这裙子……箱子里总带着它,丽云?”

  “不。是我的一个女朋友的。今晚我向她借的。”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穿这裙子,配上这发式,您完全变了样。”

  “这就是我嘛!”她又笑了笑。她确实感到,今晚她判若两人,变得更自由,更欣喜。

  “我一点也不饿,”他压低嗓门说。“我们现在就得走?在这儿有哪个饭店可以跳跳舞?”

  “在酒吧就可以跳舞。还要过些时候,因为乐队到21点才开始演奏。您可不能饿着肚子在这儿干等!”

  饿肚子?他想。我已沉醉在你的花容月貌中,你没察觉,丽云?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外面有辆出租车在等我们,”她接着说。“送我们去徐平伯那儿,他是当地最好的厨师。他的小饭馆坐落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从街上望不见,只见一堵古城墙和一块小指示牌。徐平伯的烹饪手艺简直是高超的艺术。客人由他妻子和两个女儿接待。大家饱餐后,要是徐先生兴致高,他就坐在门旁唱白族民歌。两个女儿弹琉特①和吹笛为他伴奏。这才浪漫呢。”

  ①一种形似琵琶的弹拨弦乐器。

  “对旅游者?”

  “对我们也一样。我们中谁懂白族话?我们学的只是汉语。”

  在旧城鳞次栉比的住房中,徐平伯的饭馆犹如世外桃源。徐像老朋友似地接待拉特诺夫和丽云,脸带微笑跟他俩握手,给拉特诺夫介绍他的妻子和女儿,领他们入席。店堂内客人稀少。靠后墙的长餐桌上餐具已摆好。已有四个人分坐在两张桌旁:一张桌旁坐着三个人,另一张桌旁坐着一个瘦弱的、衣冠楚楚的男子,徐带着他的贵宾从院子里进来时,他虽没抬头,但却斜眼注视他们。沈先生言之有理,他想。王丽云是作了一番梳妆打扮,像是去参加婚礼似的。

  徐的两个女儿端上丰盛的菜肴。徐真有一手,拉特诺夫还从未尝过这样美味的菜。他也不再问这是什么菜了。别多考虑,尽情享受吧,他想。这些美味芳香的肉块究竟是狗肉还是蛇肉,这难道重要吗?

  煮鸭蹼和五香鸡头汤味道鲜美,拉特诺夫赞不绝口。

  拉特诺夫旅行时随身总带餐具,每次进餐他都想用用筷子,但就是不会用。丽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肉时突然说:“华真走运。”

  “走运?为什么?”

  “她那个在汉诺威的男朋友邀请她去德国,她正在等签证。我真羡慕她,可是没人请我去德国。”

  “您想去德国吗?”

  “要是能去,那太妙了。德国想必是个很美的国家。上大学时我听到不少,还读了不少关于德国的书。罗累莱、莱茵河、汉堡、黑森林、北海和波罗的海海滨、鲁尔区、巴伐利亚……在上德语讨论课时,我们经常梦着这些。我们还读过你们那些名家的作品,当代小说,以及汉斯·拉特诺夫写的游记。”

  “您在哄我,丽云!”

  “真的,我读过您写的一些书,如《菲律宾神医的秘密》,以及其他作品。”

  “不可思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您来机场接我时就知道我是谁,是吗?”

  “那还用说,我很想进一步了解您。您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蔬菜。“华真走运,能去您的国家。”

  “我邀请您的话,您会去德国吗,丽云?”

  他心在猛跳,如锤击胸。你回答!他心中在喊。你回答,你倒是说话啊!你说吧!为什么犹豫,丽云?

  “您也许会邀请我,是吗,拉特诺夫先生?”她终于问道。

  “不是也许……我现在就邀请您!回国后我马上提出申请,办理一切必要的手续,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会用我个人的名义给那位文化部长去信。您会去吗?”

  “是的……很高兴。有许多德国人也曾对我这么说过,但后来就听不到下文了。您是这样的吗?您一回德国,就把我忘了。”

  “我怎能把您忘了?我庄严发誓:我邀请您去德国。”

  她点点头,望着她的小碗,以一种令人惊奇的童声说:“我相信您……”

  顿时他的疑虑全部消除。他只知道:现在您可以吻她。你只能这样,什么都无法阻拦你,你一定得吻她。丽云,我疯了。

  他正要搂抱她,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德国旅游团在一名德国领队和一名女翻译的带领下拥了进来,占住靠后墙的那张长餐桌。丽云认识这名女翻译,朝她笑笑示意。

  “我的同事,”她向拉特诺夫解释。“这团也从K市来。”

  拉特诺夫起身朝那个德国领队走去。“我也是德国人。”他说。

  “来中国太好了!”领队还是年轻人,握着拉特诺夫的手。“您喜欢中国吗?”

  “我要跟您说,当然您不会理解,我得谢谢您。”

  “为什么?”

  “您救了我。您和您的团。”

  “把您救了?怎么回事?”

  “您不能理解。祝您晚上愉快。在徐这里进餐是一种启示,会使您惊叹不已。”

  他回到丽云身旁,又坐下看了看表。“快22点了,饭店里的舞会早已开始。我们乘车回去吧!”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静,丽云感到惶恐不安。我什么地方错了?她问自己。他突然变得这样,难道吃得不舒服?他怎么啦?

  她猛地站起,徐朝她疾步走来。他不用开帐单,可直接同旅行社结帐。他也不收小费,也不收丽云的小费,不然就侮辱了他。他喜欢丽云,她每次带团来,总带旅游者上他这儿。

  他送拉特诺夫和丽云到大门口,那辆出租车还在那儿静候。在这旧城里还有谁会要出租车?徐朝拉特诺夫鞠躬,求神和圣灵赐福给他,然后又急匆匆回到厨房,那个德国团正等着吃呢。

  出租车拐进饭店前的大广场,在街上已听到饭店大厅里的舞曲声。几对年轻男女簇拥着挤进门去。

  “这儿真是什么都有!”拉特诺夫说。“还奏布吉乌吉①呢。”

  “我们这儿各种现代流行舞曲都有,还有美国最新的舞曲呢,我们是从这儿放映的电影上学的。”

  ①一种低音连奏的爵士乐钢琴演奏舞曲。

  “以前这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丽云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您舞跳得怎样?”

  “我不知道,但我跳舞时很投入。”

  “舞伴怎么认为?”

  “她们很满意。我还不至于这么糟。我跳得怎样,您会知道的。跳完了如实告诉我。”

  “一定照办。”

  他俩走进饭店,穿过大厅,来到酒吧,那儿人群簇拥,乐队敲击时,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一对对男女在舞池的镶木地板上你推我挤。

  “我们能搞到座位吗?”拉特诺夫很怀疑。

  “我已订了座。”丽云四下张望,找那张桌子。这时,角落里有个男人朝她走来。他个子高大,一副运动员模样,外表整洁,长相挺帅。丽云这才舒了口气。

  “这位是沈治先生,”丽云对拉特诺夫说。“我的男朋友。”

  沈治和拉特诺夫相互望了望,治伸出手使劲握对方的手。他那对杏仁眼像丽云,注视着姑娘。他是个白族人,长相与众不同,他为此自豪。“我很高兴。”治说一口地道的英语,这是他在北京上大学时向一位使馆的秘书学的。

  “丽云对我说起过您。”治在客气地问候后说道。

  “是吗?她提到我了?”拉特诺夫的答话语气生硬,几乎有些不以为然的味儿。

  “您是德国一位有名望的游记作家?”

  “我首先是个民族学家。写文章只是我的一种爱好。”

  “一种很成功的爱好。甚至在中国人们也知道您的名字。”

  “您也知道吗?”

  “我是个记者。”

  “我知道。”

  “一个体育记者。体育场馆是我的工作范围。我熟悉这方面的情况。”

  “每人都有各自的特区。您不看书吧?”

  这是一个挑衅性的问题,用体育术语说,是朝对方胃部的一击。治忍住了,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是丽云的特区。她比我聪明得多,能整天看书,看后还能记住,再讲给我听。”他笑了笑。“这样我也就不用看书了。我的确很想认识认识您。”治接着反击,冷静、干脆,且打在点子上:“今天下午丽云从饭店给我来电话,说我们一块在酒吧跳舞。于是我把其他的事都回绝了。”

  这一击奏了效。噢,是这么回事,拉特诺夫恍然大悟。此刻,他的第一个冲动是转身就走,让他们留下。她那服饰、新发式、打扮和欣喜的神情原来全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我。你真是个白痴,拉特诺夫,一个上了年纪的呆子,老态龙钟的小丑。你当真认为,她对你感兴趣?对她来说,你只是个德国来的贵客而已,你对她还能有什么指望?拿起手边的镜子,对镜自照一下!看到什么啦?一个白发老头,能做她的父亲。

  拉特诺夫不能自拔,丽云的问话突然闯入他耳中:“我们干吗站着?治,你找到桌子了没有?”

  “在那个角落里我们还可以活动活动。我先去那儿,好吗?”

  他没等答话,就挽着丽云的胳膊挤进跳舞的人群里,拉特诺夫像只随主的狗跟在他俩后面。

  我就说胃痛不去了,离开这儿吧,拉特诺夫打算这么办。我在这儿有什么意思?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带上茅台喝个醉。只能这样,不然又得胡思乱想。

  但他并没有离去,而是跟随着他俩。他凝视着治宽大结实的臂膀,见他右臂搂着丽云的腰,感到心如刀割。

  治等丽云在桌旁坐下后,才歇了口气。他挺懂礼貌的,拉特诺夫心里忿然。

  这是一张圆桌,桌面是块磨光的大理石。拉特诺夫坐在一张雕花的高背椅上歇息。他还得跟往常一样竭力装出一副颇有魅力的样子。丽云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眼里闪着光,涂口红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纤巧的手指摆弄着那个彩色瓷蜡烛台。

  “丽云也跟我谈起过您。”拉特诺夫在挑战。

  “是吗?”治轻抚丽云的手,深情地望着她。“她说什么来着?”

  “谈得不多,只说,有您那么个人。”

  沈治对这一击处之泰然。他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白酒,这酒带水果香味,味酸涩,是质高名优的好酒。服务员把酒送上,拔瓶塞时,治开始反击。凭着亚洲人的敏感,他清楚这个德国人把丽云不仅仅看作一个导游。他们有三星期在一起,而且在那摩梭人居住的荒僻高原地带。对沈治来说这不是一件好事。

  “丽云跟您说过我们要结婚的事吗?”他满不在乎地问。

  “治,这跟拉特诺夫先生无关,”她插了话。“再说,这事我们还从未细谈过。”

  你为什么撒谎?拉特诺夫想到这儿,胸口就感到压得难受。你当然会嫁给他,会生孩子,做个忠诚的母亲。我只用望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你今天坐在治的身旁有多幸福。一个喜形于色的年轻女人……他又想:见鬼去吧!你这个爱摆弄肌肉的混帐东西!收起你的手,别碰她!别抚摩她!你等着瞧吧!以后!以后又能怎样?他胸口感到剧痛。

  “我们还从未谈过这事,治。请你别说了!”

  她说中文,治突然想起该用英语回答,这样拉特诺夫也能听懂。拉特诺夫带着责备的目光望了望丽云,问道:“我想,丽云,您不会英语,是吗?”

  “懂得不多。”现在她又说起德语来。“治说的,我都懂,不管用哪种语言。他总是问同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们真的什么时候结婚,丽云?”

  “这个问题我们今天已谈过一次。”

  “那时您对我避而不谈。您说过:也许会结婚。现在我结识了治,我再也不用怀疑:他跟您很般配。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你们在谈论我吗?”治问。“我听到我的名字了。”

  “我问丽云,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只要她愿意。”

  “她并不愿意!”

  “您这样认为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

  “也许您可以同她谈谈。一年来我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难道要我当你们的媒人?这不是有些离奇?”

  “为什么?丽云宁可听别人的话,就是不听我的。她总想表现自己有多坚强、自主、独立……但她又企求庇护和温存。”

  这点你必须懂得,拉特诺夫想到这点就恼火。你还搂她呢!但她为什么说“也许会结婚”?她为什么不倒在这桩婚姻的庇护下温存一番呢?你一定会是个好丈夫,你强壮,自信。作为记者,你有教养,聪明。你挺配她的。但要找替你问用云的父母求情,让你们成婚,这是奢望!

  “也许您有些地方做得不对头,治。”他说。

  “什么?请您给我指点指点。您岁数比我大得多,经验又丰富。”

  “我帮不上您的忙,”拉特诺夫勉强装出有礼的样子。“您得自己去办。我又不了解丽云,要是我对她说:您同治结婚吧,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我就说不上了,但她肯定会给您一个答复。就请您试试吧!”

  拉特诺夫真的十分惊讶。治如同进入迷宫找不到出口一样,果真有求于他。要不正视一下丽云,拉特诺夫差点同情他呢。略有端倪的诚实又荡然无存。

  丽云用拳头敲敲大理石桌面。

  “你们在谈些什么?”这时丽云说起汉语来。“治,这样交谈很不礼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可真麻烦。”治举起酒杯。服务员早已把酒端上桌。“他不懂汉语,你不会英语,德语我又一窍不通。总有个人只好在旁听听,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可以翻译嘛……”

  “有些事只好在男人之间说说。”

  “这么说,你们谈的是这些‘事’吗?”

  “广义上说……”

  “那就再亲近亲近,让我们喝一杯吧!”丽云的声音沙哑。这一嘲讽刺痛治的心。他暗自说:等着瞧,我们结婚时你就不会再嘲讽了。你会尊敬你的丈夫,你会服从他,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在家里,他的话就是法律。这就是传统。我的父母、爷爷、奶奶,我的祖先把这奉若神明,视为共同生活的基础,这些对我们也适用。什么我们是现代人,有平等的权利,算了吧!是你误解了这句时髦话。大到世界,小到家庭都得有秩序。没有墙撑,屋顶就倒。我很爱你,但我决不会做你的奴隶,任你摆布。

  治松了口气,挺了挺身子,举起酒杯。

  “祝您永远健康!”他望着拉特诺夫说。“愿幸福、快乐、成功永远陪伴着您。我祝您长寿,心想事成!”

  丽云站起来。“请您也起立!”她对拉特诺夫说。“刚才说的是祝酒词。在我们这儿,大家要举杯起立。”

  拉特诺夫举杯起立。“他说了些什么?”

  “等一会我给您翻译。”他们互相碰杯,喝了一口。“现在您得致祝酒词。”

  “我?为什么?”

  “我们这儿都这样。一个老规矩,礼尚往来。”

  “他向我表示祝贺了?好吧,那我说。”他望了望治,就像拳击手在最后一个回合前注视他的对手。拉特诺夫目不转睛地盯着治的双眼。“我很高兴在你们美丽的国家做客。我举杯,祝大家健康!在我所到之处美不胜收,令人惊羡,这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我把这铭刻在心。在这儿我还见到一位漂亮的姑娘,她令我难以忘怀。”

  丽云翻译时删去了最后一句。拉特诺夫当然无法察觉。还在等待他的祝酒词的效应呢。这下子治准会作出反应,他认为。治不是草包,会懂这些话的。

  从丽云的翻译中,治听到的只是对中国的赞扬。他兴奋之余朝拉特诺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拉特诺夫感到纳闷。他真是个冷面人。要是我的话,肯定不会这样。

  他们又坐下。当他转身朝向丽云时,不禁产生了疑问。

  “您都翻译了吗?”

  “您不是听见了。”

  “全译了?”

  “当然没有逐字翻译,这样不行,而是意译。您说得很好。”

  “是吗?个人味儿太浓了吗?”

  “不,你赞美中国和她的美。”

  算了,拉特诺夫不再说了。莫非她没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我总不能对她说:丽云,三天来我只想你,只想见到你。

  治打断了他的思路。“我们跳舞吧?”他问。“这狐步舞曲绝了。”

  “请吧……”拉特诺夫仍旧坐着。而治摇了摇头。

  “您先跳。我们尊敬的客人,您理应先跳。”

  拉特诺夫站起来,朝丽云一鞠躬。丽云挽着他的胳膊,他带着她去舞池。他心想:瞧,丽云挽着我的胳膊,此刻她属于我,你高兴吗?你心里踏实吗?你就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吗?瞧我们的!我这就舞给你看看,让你毛发直竖。

  他搂着丽云苗条的身子,第一次触摸她,感到在她的身旁。她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握着他的手。当他出奇不意地转身时,丽云朝他倒下,他领受到她胸和腰的压力。顿时他觉得口干,咽喉像是给卡住了。他想:别再跳了,回到你的桌旁去!你膝盖在颤抖,你真丢脸!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但他继续跳着。周围一对对年轻人热衷于粗犷的现代舞,你推我搡,浑身抖动。丽云和拉特诺夫却在原地紧搂。他俩根本没听乐队在奏什么,他们的身子只是按照他俩的曲子在移动。

  “您跳得不错,”丽云沉着镇静地说道。这话把拉特诺夫拖回到现实中。“但跳得跟我们的完全不同,挺美的。”

  “我也会跳别的,”他说着把她更紧紧地搂住。“我也会拖着布了细腿围着您蹦来蹦去。”

  她大声笑了起来,在他怀里前俯后仰。他再次触到她的胸脯和身子。“市丁细腿!妙极了!我倒要好好看看。治跳舞总是用布丁细腿。”

  一曲终了,拉特诺夫带雨云回到桌旁,她还在不停地笑。治也咧嘴朝他们笑笑,但弄不清她为什么这般放声大笑。

  接着他们轮换起舞。丽云时而同治,时而同拉特诺夫对舞,一会跳探戈,一会儿跳吉布舞,嚓,嚓,嚓,跟华尔兹舞差不多。拉特诺夫的耳朵受不了乐队的那种演奏,汗水直淌,治却毫无反应。他神采奕奕,像特地为了参加今晚的舞会才这样打扮的。我要夺走你的青春,拉特诺夫心想。是的,我承认已感到脚痛。舞一个接一个,我站不住,立不稳,三次踩到丽云的脚趾,再跳下去还会这样,但我还得做出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看来我要在这身西服的掩护下体面地悄悄地退下了。不过总算汗水还没淌到我的鞋上。

  拉特诺夫看见他俩手挽手地离开舞池走回来,突然感到今晚的活动到此该结束了。他看了看表,找到了摆脱折磨的好理由。“你们知道几点啦?”他问。

  “我们不识表!”丽云调皮地大喊。“今天我们下班了。”

  “不是今天,而是昨天。已经一点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将去L市。”

  “再同您跳一圈作为结束。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丽云的那双杏仁眼在央求,要拒绝她的请求是不可能的。

  乐队又奏起舞曲。丽云拉着拉特诺夫的手,依偎着他朝舞池走去。这是一首慢狐步舞曲——情人舞曲,丽云靠着他的手臂,双眼紧闭,嘴唇微启,她那张少女般的脸娇嫩欲滴。

  此刻,拉特诺夫正想吻吻这嘴唇、眼睑和鼻子。丽云突然把眼睛睁开,问道:

  “您觉得治怎样?”

  一个多么残酷的醒悟。

  “要我跟您说什么?”他压低嗓门答道。

  “他给您的印象怎样?”

  “这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

  “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喜爱体育,长得很帅,有教养,懂宽容。他会很有出息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就是这些。”

  “只是表扬,他就没有缺点?”

  “这方面我对他不大了解。想必您知道得更多。第一印象总是肯定的嘛。”

  “谢谢。这很有意思。”

  “什么?”

  “您的想法,您的评价。”

  “在哪方面的?”

  “对我来说,在许多方面。”她脱开他的搂抱。舞到最后几个节拍时,她清楚地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俩往回朝桌子走去,她不再挽他。“我们走吧!”治起立时,她说道,“我很累。”

  “语气平淡,就像演出结束时说:别忘了您的衣物。晚安!”

  他们走出酒吧,来到大厅的前面。治向拉特诺夫伸出手去。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又说英语。“结识您,我真的很高兴。等您从北面回来时,我们还会再见的,是吗?”

  “也许会。”

  “晚安!”

  “晚安!”

  丽云向拉特诺夫伸出手。他谨慎地紧握她的手。

  “祝您睡得好。”她说话时语气冷淡,就像导游同陪同的旅游团告别时那样。“明天,不,今天8点进早餐。”

  “我会准时的。丽云,也祝您晚安。”过了一会,他才松开紧握的手。

  治穿过广场,打开停在那儿的一辆日本小车。他打开车门等候。丽云慢步朝他走去,上了车。

  她搭他的车,拉特诺夫想到这点,顿时瘫了下来。她在饭店有一间房,但她上了他的车,去他的住处!然后他俩寻欢作乐,直到天亮。这种想法大粗俗,但拉特诺夫只能这样认为。

  治兴奋地按着车喇叭向他告别,然后把车开出大门上了车道。拉特诺夫早已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匆匆上了电梯,电梯往上时,他双拳敲打电梯的一壁,心想:你究竟在等什么,你这笨蛋?你说,你在等什么?你58岁了,还这么窝囊!

  大厅里,有个瘦弱的人一直坐在一张大理石长椅上。这时他站起身来。他早就想进酒吧,但就是得不到座位,为此他怒不可遏。“客满了,瞧,好些人还站在墙角里呢,实在是挤得满满的。”他让人叫来饭店营业部主任,他也无能为力。

  “我出100元,您给我一个座位!”这个瘦小个大声嚷道。

  “您今天出1000元也没有座位!”饭店经理遗憾地举起手臂。

  “那请您给我端个椅子进去。”

  “我们连一张椅子也没有了。餐厅里需要椅子。你就在餐厅里坐着吧。”

  “这个饭店真差劲,”瘦小子嚷道。“您真是个脓包!我们不会忘记的。”

  “我们?这么说,您在等客人啰?有许多客人来吗?”经理给弄懵了。“我很遗憾……”

  这个如影子般紧随拉特诺夫的男人只好坐在服务台旁的一张大理石长椅上耐心等着,直到丽云同拉特诺夫告别。他随即朝他的那辆停在治的车旁的车走去,开车尾随他俩。

  对拉特诺夫来说,这是可怕的一夜。

  拉特诺夫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又躺下,又起来,沏上一杯茶,站到窗旁,望望那内院的树木;接着在室内转了转,又爬上床,然后又跳起来。因为心跳过剧,他呼吸感到困难,走动走动才好过些。他又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涂成绿色的墙,哀叹一阵,又用拳敲敲墙。到头来还是坐在茶几旁的一张小椅上,独自出神。他越来越感到被一个念头抓住了,无法控制自己:中断旅行,后天飞回香港,同丽云告别,永远告别。我不愿再听到你的消息,我要把你永远忘记,我会把你所有的照片撕得粉碎。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坐在靠背椅上,头耷拉在胸口。报时电话把他惊醒,他像只落水狗似的抖抖身子。

  “拉特诺夫,你是个浪迹天涯的头号孬种!”

  他朝房间直吼。“生活就是这样,现实常常像氰化钾那样的苦。吞下它,不就了事了。这个丽云同你有什么相干?”

  7点3刻他下楼去饭店大厅。奇怪的是毫无倦意。他从电梯里往外望,丽云还没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能不这样吗?在床上折腾了一通宵,早晨是残酷的。起床就是折磨!

  他在服务台买了《中国日报》,一份英文报纸,翻阅了一下,但兴趣索然。电梯声响,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8点正。

  丽云下了电梯,笑容可掬地朝他走来。她还是穿着那条紧身的浅蓝牛仔裤和那件花衬衫,神采奕奕、满面春风。

  他清楚,她不是从外面走进饭店的,而是从电梯上下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好!”丽云来到他面前时说。

第一部 第06章

  拉特诺夫气鼓鼓地打断她的话。“您有义务先问:您睡得好吗?——不好!”

  “哦!为什么不好?您又很累了。”

  “是吗?”

  “跳舞把您给累坏了——我已察觉。”

  “我跳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我上次还是什么时候跳的舞?已记不起来了。但我已决心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近年来耽误了不少时问。”

  “您去过这么多热带国家。”

  “总是带上我的照相机和一架录音机。说实话,直到昨晚,我还从没有过若有所失的感觉。现在我知道,有些方面得改变改变。”丽云又是长发披肩,他抬头望了望电梯。“您是睡在饭店里的?”

  丽云瞥了他一眼,像是没听懂他的问话。“这儿不是有我的房间吗?”她接着说。

  “请原谅,我忘了。”拉特诺夫这下说话镇定沉着,“我想,您也许睡在您的哪个女朋友那儿。您在这儿有许多女朋友。这是您自己对我说的。”

  “我在外地当导游总和客人住一处。在K市情况特殊,在那儿我有一间小屋,同一个女同事住在一起。”她赶紧补充了一句。

  拉特诺夫给弄糊涂了。这是真的吗?丽云明明上了治的车,同他一起乘车离去的。他可没做梦,再说三人喝上两瓶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她确实同他一起乘车走的!

  “我们去进早餐吧!”她说话时他的举止令人惊讶。“文英开车就到。”

  拉特诺夫看了看表。“我们要等华来吗?”

  “她不来”。

  “怎么?她说好,她……”

  “她9点来,那时我们已走了。我给她的出发时间有误。”

  “丽云!”

  “她太犯嫌了。”她说着转过身去。

  他跟在后面,在一张大理石小圆桌旁坐下,向女服务员要了一份欧式早餐和一小瓶矿泉水,不用说,馒头是少不了的。

  “我喉咙发干,”他说。“昨夜我喝了一公升茶。”

  “因此没能睡着。”

  “是的,准是这原因。”

  哎呀!丽云,要是你知道……

  她早餐吃的是汤面和一小壶绿茶。馒头她碰都不碰。

  “您喜欢喝绿茶?”

  丽云抬头望了望。“是的,可以这么说。喝这茶有益于健康。”

  “怎么会呢?我觉得这味儿如同绿色的水。只有那个茶馆里的茶才是好茶。”

  “这茶有些特别。本地人爱喝绿茶。胃痛、头痛、感到恶心或情绪激动时喝它还可当药呢。”

  “您今天早晨很兴奋,是吗?”他话中带刺。她不理睬这些,还是喝她的汤,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看了看表。她带表时表面总朝手腕内侧。“十分钟后我们出发。”

  “这么说,即使华早些来,您也不让她见到我们。”

  丽云又没答腔,只是默默地指了指通往餐厅的门。文英站在那儿对他们狡黠地笑了笑。

  “他可以等等嘛!”拉特诺夫执意不从。

  “去L市车要开四个半小时。要是我们还游览白族村寨,那么到目的地就要下午了。”她向文英示意,他点了点头离开大厅。

  “您太不讲情理了,丽云!”他说。

  “我是对您和这次旅行负责。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得检查。这样在我的人事档案中就多了一份材料。”

  “你们这儿就这么严厉?”

  “可以这么说。我们走不走?”

  “听您的,丽云。”

  他俩走出饭店。拉特诺夫的箱子已放到车上,文英端坐在方向盘后。

  鸟笼旁放了一只带插销的小箱,顶盖雕花。他们上车时,丽云指着这小箱说:“里面放着我们的午餐。我们要经过小镇,但我想在那儿进餐会让您为难。”

  “这我不明白。”

  “我不想您把胃吃坏。”

  “等一下!”拉特诺夫挺起身子坐着,敲敲前座的背,强调他要说的话。“有一点我无论如何得坚持:我来中国,但我不是一个讲究奢侈的旅游者,我不一定要住豪华饭店,吃高档菜肴。我也可以睡在地上,如果必须这样的话。”

  “我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把您照顾好。您是个名人。”

  “丽云,请别这样称呼我,我讨厌。请原谅。我不是糖做的,既不脆弱、娇嫩,也不爱挑剔。我经历过多次惊险,这样反而觉得愉快。”

  “您会感到惊心动魄的。”

  “但愿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来这儿。箱子里是什么?”

  “冷盘鸡、水果色拉、面包、鸡蛋、菠萝、一暖壶茶、矿泉水、糕点……”

  “真像一篮子野餐食品!丽云,您对我完全估计错了。在您眼里我是什么?”

  “一个有名的……”

  “丽云,请您就忘了这个词吧!”

  “我尽力而为吧。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好。快走吧,不然华会见到我们的!”

  这会使她生气,他想到这感到很得意。她用“名人”这词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一堵保护墙。同治的那一夜想必她难以忘怀。拉特诺夫,好自为之,别再胡思乱想!

  文英开动车子,按按喇叭,车拐上大街,在几个等公共汽车的妇女身旁开过。她们身穿深蓝色长裙,背上衬一绣花垫,把重物扛回家。同摩梭人一样,纳西族女人也是一家之长,总是干重体力活。

  饭店大厅里,那个小个子正在电话机旁打电话。

  “他们现在出发了,沈先生。”他恭恭敬敬地说。

  “我们在L市的人已得知这一情况。”沈家福很满意。

  “有什么特别情况吗?”

  “没有,他俩像在吵嘴。”

  “这就不好。情况马上会变化的。你是个很好的观察员,我对你很满意。”

  “谢谢,沈先生,向您鞠躬致敬。”

  他果真朝电话机深鞠一躬。沈家福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他觉得这些搬弄是非的小人挺犯嫌的,但是少了他们又不行。监视是一切行动的基础。我们得进一步了解这个人,让他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在这个时候,通往L市的路跟这一地带所有的大道一样崎岖不平,满是尘土,有些路面甚至还没加固,只是简单地辗压一下。路倒是未曾冻裂过,因为这儿没有霜冻,没有雪,没有冰。冬天只是日历上的一个季节。农民的手扶拖拉机迎着他们开来,那些牛、马和驮着袋子的驴就总是被挤到路边。有时还可遇见鸭群和猪群。这些猪的头挺特别,鼻子扁扁的,拉待诺夫还没见过呢。同城里不一样,这儿难得见到自行车。妇女们蹲在岸边洗衣。远处,湖面泛起涟漪,渔船在晨曦中悠悠飘动。在这些自制的小船的尾部有用木和草搭成的顶棚,下面坐着渔夫,有的在沏茶,有的在烧饭或睡觉。这小船对有些渔夫来说就是他们唯一的家。他们生活在水上,鱼经常是他们唯一的食物。

  车驶离D市15公里处,丽云敲敲司机的手臂。文英一惊,朝她望了望,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在他们旁边的小坡上有一个古老的白族村寨。这儿一片洁净,房屋结实,屋顶盖着瓦,还有阶梯式巷子。在街的较宽处停着两辆老掉牙的载重车。

  “这是洱源村,”丽云说,“可译为:‘湖的源泉’”。

  “中国如果没有诗意将会怎样!”拉特诺夫望着窗外。“这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父亲在这儿出生的……”

  “就是那位教授先生……”

  “他是个孤儿,从小失去父母,家中一贫如洗,是一个伯伯把他拉扯大的。按家庭传统伯伯有义务扶养他。后来党给他受了教育。上大学时,他就是学生会干部。您对这些感兴趣吗?”

  “当然很想知道。”

  “我们应该下车参观一下洱源。我有个姨妈住在这村。我们可以去看看她。”

  “我也去!”

  他俩下了车。文英还在车内抽烟。穿过一条厚石板路,沿蜿蜒而上的石阶,他们来到一幢典型的白族屋舍前,一堵门墙后是内院,往里是住屋。院内开着杜鹃花和百合花。山茶树旁有口古井,这井在安装自来水管后已废弃不用。

  丽云走进内院,四下张望。她两年没来了,但这儿毫无变化,时间在这儿被留住。石墙剥落,屋顶长了野草,唯有电线表明新时代已进入洱源。

  “父亲孩提时在这儿玩过,”丽云语气虔诚。“这是55年前的事,这儿一切依旧,正如父亲所描述的那样。”

  从房门中走出一个穿黑衫和黑亚麻布裤子的弓背老妇,花白头发扎成发结搭拉在颈脖上。她戴一副无框眼镜,透过两片厚厚的镜片仔细打量着两位来客。

  “这是姨妈宋富丽,”丽云边说边朝她挥舞双臂。“你好,富丽姨妈!富丽姨妈,你不认识我啦?”

  “丽云。”老妇在门口止步。“欢迎你,我的好闺女。见到你有多高兴。走近些,走近些。”丽云站到她跟前,她搂住丽云的头,吻她的前额。“你真像朵桃花,幸福的人都这样。你如意吗?”

  “很好,富丽姨妈。”

  “你带客人来了,是吗?”富丽姨妈对站在一旁的拉特诺夫点了点头。

  “一个名人。”

  “丽云!”拉特诺夫用责备的语气嚷道。他料到她这么说。

  “我陪他旅游,现在带他去摩梭人那儿参观访问。他是个著名的学者。我……我有些事想求求你……”她转身对拉特诺夫说,“用你们的话说富丽姨妈是个占卜者,她能预言未来。许多农民上她这儿来想知道今年收成怎样。连城里人也上这儿来找她。这一带人都说,她直接通神。她每次预言都是神让她传话。您想让富丽姨妈预卜一下您的未来吗?”

  “不。第一,我不信这些。第二,我根本不想知道将来会怎样。我倒要自己看看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请她预言我的未来,可以吗?”

  “您问我?这是您的未来。我很想知道,富丽姨妈说些什么。”

  “你想求我什么?”老妇问。

  “谈一下我的将来吧,富丽姨妈。”

  “进屋去说。”

  他们进屋。这屋从外面看上去挺大,里面却只有一大间正房,起居室和厨房合在一起。后面有两扇门通向小卧室,没有浴室,也没有盥洗问。洗澡在搪瓷盆内洗,解手用一把瓷便壶,壶上还画有彩色的龙和鸟。尤其使拉特诺夫惊奇的是富丽姨妈不睡在小卧室里。她把她那张平坦的床连同被褥放在门的左侧,这样既可休息,又可护家。那座灶可有年代了,是用河边的石头砌成的,有通往屋顶的排烟管,还有以前挂水壶用的链条。灶旁放着一只现代化的电炉,这是拉特诺夫在屋里见到的唯一奢侈品。其余的似乎都是上一世纪留下的:一张四方桌,几张矮椅,墙旁一张矮凳,一个食柜,一只狭长的颇具艺术性的雕花箱子,外面套有绣花罩。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在通往小卧室两门间的墙旁有口华贵的红木棺材,进屋一眼就望见,因此这儿就成了令人敬畏之处。富丽姨妈家,还保留着这一传统。可别忘记,这种情况长不了。

  富丽姨妈在桌旁坐下,丽云挨着她身旁,拉特诺夫坐在她俩对面的木板凳上。老妇惊讶地注视了一下拉特诺夫,然后又站起身去灶旁拿了一只家家有的二立升暖水瓶和两只厚玻璃杯,冲上茶,递给客人。用本地产的绿茶款待客人这是礼貌。不然,客人就是不受欢迎的人。

  她还把一只小黄麻包放到桌上。丽云和拉特诺夫小口呷着热茶。

  富丽姨妈解开小包,把一堆磨光的彩色小石倒到桌面上。丽云朝桌子对面的拉特诺夫望望。

  “她从这些小石子可预卜未来。从颜色的排列顺序中可推断遥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们那儿有占卜女,她们从咖啡渣中得知来来。许多人信这。”

  “我也信。”

  “丽云,您可是个现代姑娘噢!”

  “这有什么关系?几千年来人们从石块里得知未来。有这种本领的人不多,富丽姨妈是其中一个。先前,萨满觋①搞这巫术。对我们祖先来说,他们集中体现了自己的文化。很久前,他们中有个人曾预言白族王国会没落,但没人信他,由于他的这番预言他被砍了头。后来,忽必烈果真毁灭了这个王国。您笑什么,拉特诺夫先生?您得好好学习,才能真正理解我们。”

  ①一种原始宗教的巫师,这种宗教现流行于亚洲及欧洲的极北部。

  “我认为,我永远不能完全理解你们。你们生活在你们自己的世界上,同我们的思想迥然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拉特诺夫挺了挺身子。富丽姨妈双手把石子收拾好,摇动石子。“注意!开始!”她若有其事地说。“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王丽云在盼什么。”

  丽云此刻思绪万千,凝视他许久。

  老妇双手伸开,彩石又散落桌上。富丽姨妈闭起双眼,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突然变得可爱起来,看上去神采奕奕。她低声吟咏:

  尊敬他,尊敬他,

  这个真切的神!

  知道世人的愿望!

  可别说:他远在天边。

  他升天降地,

  天天在注视着我们的作为。

  我还年轻,

  是个不谙世故的人。

  但我天天向上

  追求充满智慧的光华。

  帮我分担这重负!

  给我指点生活的启示!

  “这是古经,”丽云对拉特诺夫低语。“源于公元前1200年。”

  拉特诺夫兴奋异常,凝视着富丽姨妈的双手。她用手指轻摸彩石。她那双纤细的手显得很灵活。她低声吟咏,像是一阵来自远方的风在歌唱:“你像棵树被闪电劈开,树根没倒,没被击毁。根上还会吐新绿,又会长成一棵美丽、壮实的大树,不是在这块土地上,不是在家乡的土地上,而是远离这儿。树会伸向天空,渴求雨和阳光,风和宁静永不离去。不论安危,大树总会昂首挺立,庇护下面的树叶。大树会老,但定将耸立在众树之上,众树会说:它多美,仁慈如神,施与这么多美。树干处会长出一棵新的小树,使生命永存,直至世界末日。遥远的异地会成为新的家园,但它一如既往,永远是故土孕育的一棵树……”

  富丽姨妈双手下垂,睁开双眼,把彩石放进黄麻袋。拉特诺夫深深舒了口气。虽然他一点也听不懂,但那单调的低吟使他陶醉。

  “她说了些什么?”他问丽云。丽云眼半闭,默默地坐着,眼睑在颤抖。富丽姨妈问她时,她吃了一惊。

  “你都听懂了吗?都理解吗?”

  “都懂,富丽姨妈。谢谢你。”她低声说。“请你原谅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孩……我不能相信这些。我永远不会离开家乡,异国他乡不会长新树。”

  “这些石块不说假话。耐心等侍者比匆匆行事者要聪明得多。”她从木凳上站起来去灶边取泡有茶的暖水壶,拉特诺夫揉了揉眼,他想,这真有些不可思议。她的吟咏竟使我着了魔。萨满觋真是些机灵绝顶的人!他们用声音使听者昏昏欲睡。这些我在许多古老的未开化的原始部落那儿经历过……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在阿博里基斯人那儿,在布须曼和罕萨人①那儿……尽管这样,每次我都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正是他们成功的原因!

  ①非洲西南土著民族

  “她说了些什么啦?”他又问丽云。

  “她说……”丽云犹豫了一会儿,“她说,我会马上结婚。”

  “太好了!就这些?”

  “是的。”

  “这许多话就这么点意思?”

  “说汉语得说上许多。”

  “我知道,要作形象的描述。”

  “就是这样。再来杯茶吗?”

  “谢谢。”

  “茶对您有益。”

  他喝着茶,望着桌子发呆。她就要结婚。沈治真幸福!我诅咒你。拉特诺夫,你要赌什么咒?别再这么想。他俩幸福美满,这又碍你什么事?

  占卜后,富丽姨妈显然精疲力竭。她把客人送到门口,拥抱丽云,在她额头上吻了几下,又向拉特诺夫点了点头。他微微鞠躬致意,接着朝文英走去,文英在街对面不远处的车旁等着。丽云跟着出来,又回头同姨妈道别。

  他一人先走了,就让我站着。她很高兴,他生气了。他通常绝不会这样的。这是他对我的一个小报复。我宁可嘴烂也不会把富丽姨妈对未来说了些什么告诉他。再说,她说的不对。没有一个字会兑现。闪电哪能劈开一棵树……

  他们上车离去。半晌谁也不吭声。丽云也无意打破这种折磨人的、令人不快的沉默。

  你先开腔吧,她想。说句话吧!这么沉默我可受不了。她望着窗外的街道、湖泊和掠过的村寨。瞧!那三头小牛。一个农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赶上大路。文英使劲按喇叭,他却满不在乎,像是没听到,压根儿不把车放在眼里。同志,一头小牛比你重要,是它养活了我。你是靠人家给你的钱活命的。

  半小时后,还是拉特诺夫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沉默。

  “我们在L市呆多久?”

  “只有半天。只有一条路通往摩梭人那儿,路面狭窄,还未加固,沿途尽是岩石,还要经过许多深谷,所以说很危险,文英只能慢行。这样我们至少得花一天时间才能到泸沽湖。有谁会去摩梭人那儿?还没有一个‘高鼻子’去过那儿。”

  “那我会成头号新闻人物啦?”

  “差不多。来了个外国人大家都会感到稀奇。我们旅行社第一次去泸沽湖时,那儿的人惊讶不已,因为我们全是城里人打扮。再说,我们还是中国人呢。我很想知道,他们对您会怎样。”

  “太妙了,我很高兴!他们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在摩梭人那儿,女人说了算,这点您是知道的。”

  “女人通常比男人凶,这方面是有先例的……”

  他这下指的是我——丽云转身又正视前方。他又怎么会知道,昨夜治和我之间的事呢?也许以后我再跟他说——不,我永远不会跟他说。永远不会!

  车子开了四个半小时才到L市。山峰高耸蓝天,山头白雪皑皑,蔚为大观。往南,山分成两半,山峦连绵,山上溶化的雪水注入无数小溪,灌溉着高原间的田野。极目望去,田地一块连着一块,间或夹有牧场。绵羊、山羊和西藏牦牛正在草地上吃草。屋旁,五彩缤纷的鲜花盛开。来此可别忘了观赏那棵万朵山茶树。这棵树自明朝620余年来年年开花,万花争艳。

  文英把车停在古城入口处附近的停车场上,车不能往里开。这儿路太窄,路上又都是黏土、石块。只有一条通市政府办公楼的路较为开阔,但只供设在对面的那些摊主使用。入口处市民麇集,这儿是旧城的购物中心。新城则集中了一大批灰色或黄色的工业用房和工人住宅区。

  “我们先去饭店吗?”丽云问。

  “您是我的导游,我服从您的决定。”

  “那我们乘天还亮先在古城转一圈。这儿比K市暗得早。我们住的饭店,是城内最好的。饭店很干净,但没有现代化设备。”

  “别再提什么现代化设备了,丽云!我们不能住在私人家里?就在古城过夜?”

  “没有这样安排。我得按预定的计划执行。费用都已支付。”

  “要是我住在一个私人家里,就付几元钱。”

  “您反正会住在摩梭人的家里。那儿没有旅馆。等新机场建成才有外国人去那儿,到那时才会建旅馆。”

  “那太可怕了!这样摩梭人的古老文化也就被毁了。这是现代进步的愚蠢:它在哪儿落脚,哪儿古老的一切就遭摧残。剩下的只是庙宇、桥、池塘和城门。汽车在庙宇周围疾驰就像驶在高速公路上。”

  “在中国不是这样。我们比其他各国人民对自己的过去有更强的自豪感。”

  “这些话您可以跟美国或德国的企业主说,他们愿意或将要在中国投资。你们的K市就是一例。旧城区修缮后又被拆除,在那儿盖起高高的办公大楼和高级饭店,铺上宽阔的大马路,建起超级市场和住宅区。几年后旧城不复存在,就同芝加哥或波士顿、科隆或法兰克福一个样。这就叫经济奇迹。钱说了算数,就无永恒可言。我的上帝,丽云,我是个幸运者,因为我还见到了原来的样子!”

  L市旧城,运河流淌,房舍依水而建,屋间的长绳上晒着洗涤过的衣服,它们在风中飘动。茶馆给人以凉爽的感觉,熟食铺冒着热气;鸭群在小渠里游荡。手工匠坐在街头的工作台旁;许多纳西族妇女穿着民族服装,背着口袋和篮子,运着石子和木头;园地里山羊咩咩叫,一头肥猪在泥土里翻滚。

  他们在古城逛了一小时。然后乘车去乌龙潭。乌龙潭上有座大理石桥,雕凿典雅,艺术性很高,它与那棵万朵山茶树齐名,名闻遐迩。后面耸立着高高的雪山,那白色的光辉映入湖中。这一美景谁都会过目不忘!

  拉特诺夫举起胸前的照相机。“您站到湖前面,丽云。这样的画面是难得的。可以给您拍张照吗?”

  她说了声:“好,很高兴。”

  她又摆了摆姿势,对拉特诺夫笑了笑。有这作背景,她简直如同一个飘然降下尘世的仙女。

  “谢谢。”拉特诺夫放下相机。“单单为了这张照,我不远千里来到这儿也值得,但我不会把这张照片公布于众的。”

  “为什么?”她朝他走去,在他面前停下。

  “它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谁也休想看一看!在这张照片上我摄下了一个灵魂,中国之魂!”

  “难道连我也不给一张?”

  “您来德国取吧……”

  这是他到D市后第一次又提起德国之行。丽云想笑笑,但未能。她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呼吸困难。

  “什么时候都行?”她低声问。

  “我会想方设法通过各方面关系邀请你来德国。”

  “要是不行呢?”

  “那我再来K市,亲手把这张照片交给您。”

  “您会这样做吗?”

  “您怀疑?”

  我现在可以谈谈我的感觉了,他想,但又迫使自己理智些。她会笑我的,或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富丽姨妈不是预言过吗?她会马上结婚。她信,她从没说错过,这么说是真的。住嘴,拉特诺夫!别想入非非。她只是你的一个导游而已。

  “我们回去吧!”丽云说罢转过身。她误解了拉特诺夫的沉默。她认为,他一回慕尼黑准会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她咬了咬嘴唇,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去。文英在那儿等着。

  “去饭店!”她粗声粗气说了声。文英惊讶地望着她。怎么回事,荷花小姐?为什么这般生气?我可是个温顺的好男人。别对我这么吼!

  “马上走!”

  拉特诺夫和丽云还没坐定,文英像开赛车似的驾车离去。在饭店前他猛地把车刹住。这是一幢实用的建筑物,不讲究华丽。

  “我们到了。”他讲这话是多余的。

  拉特诺夫捉摸文英说这话的意思。“我几乎要为我们的那条命祈祷。疯子也不会这么开车的!”

  “您瞧,什么事也没出。”

  文英把拉特诺夫的箱子卸下车,送进饭店大厅。厅内陈设简朴,有几处已剥落。文英啪的一声把箱子摔到服务台前的地上,并朝丽云望了望。

  “还有什么事吗?”他又愠怒地瞪了她一眼。

  “没了,你可以把车开走。”

  “没我的事了吗?”

  “你可以休息到明晨。”

  文英气鼓鼓地离去。丽云同服务台的那个男子商量后,拿了一把钥匙回来。

  “您走运,”她说。“您真的得到一间高级房问。您本来就是名人嘛。我们旅行社还做了工作呢。”她打量了一下拉特诺夫的行李。“我帮您把这些箱子送到您的房里。”

  “这绝对不行!我自己来拖。”

  “我看上去不怎么有力气,其实还是挺有劲的。”

  拉特诺夫住的是间带浴室和盥洗室的大房间,但室内陈设极为简单。窗帘的一侧已从滑架上脱落,百叶窗也歪挂着,像是他把它扯下来似的。抽屉柜子破损,上面有台电视机,当然还有一只大得出奇的暖水瓶,里面装着热水。

  拉特诺夫先冲淋浴,冲去了身上的尘埃。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浅灰色西服和天蓝色衬衫,他不系领带,让衬衫领敞开。

  饭店大厅里的电话亭旁有一个瘦弱的细高个男人,身穿蓝制服,他拿起话筒,同时靠在墙上望着拥进饭店的另一个旅游团。

  “他们到了!”对方通报姓名后,他说。“他们已去房问。”

  沈家福在K市等这电话等了好久,这下总算松了口气。“终于来电话了!我真担心出了什么事呢。他们迟到了四小时。他们去了哪儿?”

  “这我不知道。”

  “你没在街上等他们?”

  “沈先生,我的任务是在饭店里候他们。”

  “你现在就一直跟着他们!他们去哪儿,你就跟着。”

  “我明白了,沈先生。有情况我会向您报告的。我也要跟他们去摩梭人那儿吗?”

  “不用了,这样太引人注目。我们另外有人注意他们的。记住每个细节!他有没有搂她?他同她说话时的神情怎样?他在哪儿给她拍照?这一切都很重要!每个亲昵的举动,哪怕只有一点迹象,都得注意。”

  “我尽量不让您失望,沈先生。”

  这个穿蓝制服的男子挂上电话,走出电话亭,在大厅的一张靠椅上坐下,并点燃一支香烟。

  晚餐有烤鸡、各种蔬菜和大米饭,末了是一般的汤。饭后,丽云和拉特诺夫去散步。

  后来他们回到饭店大厅。“还有什么安排?”拉特诺夫问。

  “去睡觉。明天是我们旅行中最艰险的一天。去摩梭人那儿,这是一次冒险,一次真正的探险考察。”

  “我对此尤为兴奋。只是文英开车要理智些。”

  “他会的,他也想活下去嘛。他明天又会喝上一瓶茅台酒的。”

  “想到这,我胃就难受。”

  “我们可以在自治州的首府停下。”

  “不,我想去自治州内地看看那些女人治理男人的村寨。只有在人民中间才能研究一个民族的文化。不然,是不全面的。只有生活在人民中才能了解人民。”

  拉特诺夫向她伸出手,她握了握,随即把手缩回。“好吧,那就这样……晚安,丽云。”

  他走上楼梯。奇怪的是丽云没有跟着,却留在大厅。他在楼梯拐弯处转身见她往电话亭走去。

  她要给沈治打电话,想必给他个吻,祝他晚安。昨夜又多美。我总想这些。只有懂得渴望的人才知道我的痛苦……

  丽云等了一会,父亲才来接电话。在K市的这个大公寓内只有一部电话,由门房兼管。他坐在住宅楼入口,他的住区内有什么事他都知道。他看着每个来客接打来的每个电话。他只要在楼前喊一声,被喊的人便匆匆跑来拿起话筒,他还呆在小屋里。在住宅楼里无秘密可言。

  这次王教授亲自下楼来接电话。门房对他咧嘴笑笑,把话筒递给他。

  “你女儿的……”

  “丽云,我的小家伙,”王对着话筒说。“你现在在哪儿?”

  “在L市,爸爸。明天去泸沽湖。”

  “够大胆的。我真为你担心。”

  “别这样,爸爸。有文英在呢。”

  “有什么事?你为什么来电话?”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爸爸……”

第一部 第07章

  王皱了皱眉头,在窗旁的那张小凳上坐下。门房一般都坐在这张小凳上监视周围。什么?王感到惊奇。想听听我的声音,她从没这么说过,这话像她说的。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难道这个德国名人讨人嫌?给丽云带来麻烦了?给他当导游是个负担?我的孩子,对我说!你父亲会安慰你的。真是人各有异,如同河边的卵石。别生气!三星期后他就远走高飞了,你就可以卸下这个包袱了。

  “同客人吵嘴了吗,丽云?”王问道。

  “吵嘴?没有。为什么?”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的声音能安慰你吗?”

  “你真聪明,爸爸。”丽云望着墙发呆。“我遇到了麻烦。”

  “为了这个德国人?”

  “不,爸爸,为了我自己。”

  “说给我听听,我的宝贝女儿。”

  “我觉得,我……我不会同沈治结婚的。”

  一阵沉默。王教授凝视窗外。宿舍区的大门口、屋前、街上,蔬菜摊、水果摊、鱼摊天天排成长行。早上农民进城,晚上很迟才收摊回去。他们卖新鲜货,所以生意兴隆。此刻,他们正在拆摊位,用树枝扎的扫帚清扫街道。可是说些什么呢,王想,是呀,可是说些什么呢?

  “爸爸!你在听我说吗?”丽云嚷道。

  “我听着。”王摇摇头。“我们都知道治是个聪明的好小伙。但是你清楚,你妈和我都反对这门婚事,一直反对。他在D市,你在K市。他不可能在K市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他们又不会让你去D市。就算同意你去,那你在D市又远离我们,我们会很伤心的。你妈会哭个不停,我也会哭,因此我们反对你同治结婚。我们不愿失去你。”王又凝视窗外。三个姑娘骑车笑呵呵地拐进内院。“我们没想到,现在你自己也不愿同他结婚了。乖女儿,你们吵架了?”

  “没有,爸爸。根本没有。”

  “这么说你还受治。”

  “是这样,爸爸。我不知道……我自己也弄不清。”

  “没有爱情的婚姻如同沼生植物,虽开花,但根底浅,隐伏着危险。”

  “聪明的爸爸,我该怎么办?”

  “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女儿,要在灵魂深处认真揣摩。用心寻思,探求实情,三思而行。连你自己都不能给自己解围,还有准能帮你?古人云:‘认识众人是智者,认识自己是个有灵感的人。’你就求助于灵感吧……”

  “要这么简单倒好了,爸爸。”丽云声音颤抖起来。“我被折腾够了,我已不能控制自己。”

  “你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我也说不上。这太可怕了,爸爸。”

  “他跟你怎么说的?”

  “他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也不该知道。”

  “知道该怎么办但不为之,这是胆怯!驾驭自己就会变得坚强。坚强些,我的女儿。”

  “爸爸,要是你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这么说了。绝对不会!”

  “那你就进一步领会领会我的话吧。”

  “我做不到!我不能……这太可怕了。”

  “那你就别再问我怎么办,与胆怯斗,战胜它。”王突然抬起头来,一个令他十分不安的念头闪过他的脑子。“相信我,好女儿……这个男人结过婚吗?”

  “是个鳏夫。”

  “已经上年纪了?”

  “是的,爸爸。”

  “一个了解生活的男人是最好的庇护。他的年龄碍你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个诗人说过:别把他同五针松相比。天寒岁暮,他能容貌依旧?再说你也会变,时间吞噬着青春。”

  “不是这样,爸爸。他长得不错。很不错……问题不在这里。那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你倒说说看,丽云!”

  “现在还不能,爸爸。”他听见她直喘气。“谢谢,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对我说了许多至理名言,但还是帮不了我。我得学会等待。”

  “抓烫的东西,手就得弄湿。”

  “碰他时,我手总是湿的。爸爸,这太可怕了。我相信,他一点儿没察觉。我的上帝,也不该让他察觉。”

  “‘知人先要知心。’我对你也爱莫能助。我把我的手放在你的上方,为你祝福,但愿你能作出正确的选择。我的孩子,你会如愿以偿的。”

  “是的,爸爸。”王听见她哭了起来。“代我拥抱妈妈,吻她。我非常爱你们,可我不能没有你们。”

  喀嚓一声电话中断。王挂上话筒。她说不下去了,他想。我那可怜的宝贝女儿。

  门房已喝完一杯茶,搔了搔头问:“丽云怎么啦?”

  “很好。”王教授朝门走去。“她明天去摩梭人那儿。”

  “一个好勇敢的姑娘。你该为她自豪。”

  “是这样的。”

  “你说了这么多名言……”

  “她想知道些中国古老的格言,再翻译给那个德国客人听。”王欲言又止,拉开门又说了句:“没有智慧就如烤面包没面粉。”

  回到二楼住所,王对他夫人说:“莉贞,我们的女儿心事重重。”

  莉贞正在灶旁炖大白菜忙晚餐。她抬头望了望。晚上她还得给大学生做报告。她写了首歌,现在孩子们在学校天天唱这首歌,为此她受到部里的表扬。电视机旁的小桌上醒目地放着一张金字封面、装帧华丽的奖状。她还被收入《中国妇女名人词典》,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因此学校当然愿意请她作报告。

  “彦又在搞些什么名堂?”她问。

  “不是我们的老大,是丽云,是小的那个,又有苦恼了。”

  “丽云?”莉贞挪动一下灶上的锅。“她病了吗?”

  “是的。”

  “哦,她怎么啦?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闹恋爱了,现在在L市。”

  “贤林,我们的小女儿总是恋爱个没完。她容貌楚楚动人,吸引了许多男子,就像鲜花招引蝴蝶。这种恋爱长不了……她不是爱着沈治嘛。”

  “她爱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个鳏夫。”

  “有多大年纪?”

  “这她没说。她说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想必是年龄。”

  “你跟她怎么说的?”

  “她得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真蠢,蠢透了,贤林!我们现在不能不管她。”

  “我们该怎么办呢,莉贞?”

  “她该把这个男人带到我们这儿。我要见见他,同他谈谈。”

  两人却没有料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拉特诺夫作过多次旅行,泸沽湖之行确实最为惊险。山路穿过深谷,只有不会眩晕的人才敢往下望。拉特诺夫不禁自问,要是迎面开来一辆车将会怎样。避让根本不可能……只有坠入深渊或撞上悬崖峭壁,车毁人亡。

  这些文英也清楚……他不时从酒瓶里猛喝一口茅台酒。每到弯道前,他不停按喇叭,直到把这该死的路看个清楚。丽云坐在他旁边,平静沉着,毫无恐惧,吃着巧克力条,还给了拉特诺夫一些。

  “谢谢!”他压低嗓门说。“此刻我无心吃什么。”

  沿途有许多小村寨和精心耕种的田地。在田里干活的只有妇女。她们或在农田收割庄稼,或牵着水牛、牦牛在犁地。她们弯着腰在犁后走着。繁重的劳动使她们的背都变驼了。男人们则坐在屋前或村寨的广场上聊天、打麻将或者互递烧酒瓶。还唱歌呢,用笛子、鼓和自制的弦乐器伴奏。

  “我们到的这个州,”丽云说。“是一个只有女人干活的州。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得狂饮不醉。他们的女人就喜欢这样。”

  他们进入山地。车穿过山崖,在灰褐色的孤寂的路上盘旋而上,文英边按喇叭,边喝茅台酒,拉特诺夫对他的狂饮也无奈。他只有一个愿望:文英,带我们快走。要是你要吐,就往窗外吐,要吐多少就吐多少,只要你把我们平平安安带到泸沽湖。

  他们驱车一整天。这一带风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谷地。五针松林郁郁葱葱,杜鹃花开出大红的花朵。路边,石屋、木屋前的园地里山茶盛开,映白了天空。田野上长着大麦,山间还有几小块稻田,它们仰仗岩石间流出的泉水得以生存。远处,山峰后侧,一条银白色的光带在晚霞中闪烁。

  文英停车休息了一下。我们快到了,文英想。一小时后我就可以坐在桌旁,饱饱地吃上一顿。我不会再开这么快的车到这儿来。要是有任务,叫我开车去摩梭人那儿,我就假装生病。

  丽云指着远处银光闪闪的白带。“这就是长江,”她说。“它呈弧形经青藏高原,向东南流去,渐成一条大江。这段叫金沙江。我们现在在三千米高处。您感到空气稀薄吗?”

  “似乎没感到。”拉特诺夫吸了一下清净的空气,觉得像是喝了一大口香槟酒。“这儿太美了。这地方是女人占主导地位吗?”

  “您会有机会看个究竟的。”她的手指着右边说,“这是泸沽湖。”

  田野和村寨被五针松和鲜花盛开的丛林所包围。湖位于一侧,在阳光下宛如一只银盘。山峦映在湖水中。有一小块绿洲躺在水中,犹如小岛。岛上有个白色小神庙供祭祀菩萨和摩梭人的保护女神。

  “摩梭人把这山叫做‘狮子山’,这儿是女神观音的所在地。只有她有权支配一切,可支配人和自然,因为她是个女神,所以摩梭族的女人也有这样的权力。”

  “这几天会很有趣的。”他们上了车,拉特诺夫对丽云说。

  泸沽湖畔的那个村寨里,白天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脸的麻于。他是从县城来的,自称是县里派他来这儿就改进基础设施提出些建议。这儿没人懂基础设施是什么玩艺儿,但这词使人感到肃然起敬,因此,这个人在摩梭人眼里成了个大人物。

  此刻,他站在村长屋前,并跟他在一起,满意地望着那辆从K市来的车朝他开来。他无法向沈家福先生报告这里的情况……这儿还没电话,也没电,全靠盛在陶土碗里熬制的油脂或蜜蜂蜡照明。岩石块砌成的灶成了一家的中心,家家都有个小祭坛用来祭拜祖先。他们说,女祖先还活着,当他们坐在用珍贵的五针松本粗糙制作的桌旁吃饭时,祖先就同他们同桌,同喝、同吃。所以今天能酒足饭饱得感谢祖先。

  “他们从哪儿来的?”村长问。

  “从车号看,是从K市来的车。”那个麻脸答道。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啊,你瞧!”那个男人惊呼。“有个‘高鼻子’。你猜,他为什么来你们这儿?”

  “前几年来泸沽湖的外地人寥寥无几。他们背上背着旅行包,淌着汗。倒还不曾见有人乘汽车来过。”村长说时眯起眼。“这个女人我倒认识。她来过一回,同K市的一个旅行团一起来的。”

  “她叫王丽云,是导游。”

  文英在屋前刹车,朝这两个男子嚷了几句。他说的是普通话。村长只会说摩梭人的方言,听不懂文英说了些什么。县里来的那个男子当翻译。

  “他说,他们要三张床位。”

  沈手下的那个人翻译时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来这儿,我们很高兴。杨天明村长会把你们安顿在舒适的家庭里。他还邀请你们去他家做客。”

  丽云把这话译成德语,然后,跟着村长走进他那坚固结实的屋里。村长对人客气、有礼貌。

  屋宽大,但黑乎乎的,只有灶火和两只盛油脂的盆散射出亮光。一个老妇人坐在灶旁煮大麦粥。丽云和拉特诺夫进屋时,她马上起座,拿一把木勺,从锅中舀茶,还放进一小团牦牛油,搅了搅。

  老妇人给客人递上两碗牦油茶。拉特诺夫一阵犹豫。丽云躬身去接,轻声对他说:“您得喝。拒绝这茶等于是一种侮辱。这位老母亲是这屋的主人,一家之长。在摩梭人这儿,儿子对母亲百依百顺。就是婚后,白天也在母亲这儿,而不同妻子在一起,所以从根本说不是真正有婚姻。这些您会亲眼目睹的。喝下这碗茶,请!”

  拉特诺夫接过陶土茶碗,使劲吸了口气,闭上眼,把碗放到嘴边。第一口,味儿令人作呕,简直恶心,喝第二口时已有些习惯。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想,在非洲,你吃过蝗虫粉做的饼。在加里曼丹婆罗州的原始森林里,你参加过一次节日聚餐:烤毛虫。这些又怎能同牦油茶比?

  拉特诺夫朝老妇人微微鞠了一躬,她微笑作答。

  “这样我们才受欢迎,”丽云舒了口气说。“谁也不敢再怠慢我们,您可以从从容容把摩梭人的生活情况摄下,录下。这位老妇人会替我们安排住宿。她说什么,就得照办。”

  天色昏暗,周围积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闪着暗淡的余辉,泸沽湖泛着光,狮子山掩在淡淡的月色中。村长带拉特诺夫和丽云去住所。他俩当然分开住。丽云的住房比拉特诺夫的大。文英住在一间茅舍里。这儿住着一个老寡妇,她没孩子,靠姐妹的后裔赡养,由姐妹夫、内兄弟、侄子、外甥等照料。他们这次也得向文英提供食宿。文英悄悄地给他们塞上一瓶茅台酒。摩梭人喝一种“索利马”酒,这是用大麦、龙胆、山百合花和蜂蜜酿制的饮料,味儿像还在发酵的葡萄酒。节日到达高潮时,他们才喝“索利马”。这一瓶茅台酒对一个摩梭人来说真是珍贵的礼物。

  因此,对文英的招待比对拉特诺夫和丽云的招待更周到。

  第二天早晨,早餐吃的是糌粑、大麦糊和必不可少的牦油茶。餐后,丽云和拉特诺夫在村中心的广场碰头。摩梭人喜好欢庆。围着篝火起舞是他们所知的唯一娱乐。广场因此也就成了村寨的中心。有时候邻村人也上他们那儿,还有其他民族的小伙子和姑娘。他们敲打着摇鼓和铙钹,节奏单调,却有魅力,大家随着起舞。这些节日像个择偶的日子,因为摩梭人坚决反对近亲结婚。当然,多半只是些姑娘向摩梭小伙子频送秋波。

  拉特诺夫见丽云兴冲冲的,跟她打了个招呼。“您没问我,睡得怎样!我睡在一张牦牛皮上,下面是干草垫子。”

  “干草对身体有益,不会得风湿病。”

  “是的。”拉特诺夫频频点头。“您说得对,丽云,人们常这么说……”

  文英从远处茅屋朝他们走来,肩搭钓鱼竿,手提皮桶,感到称心如意。这瓶茅台酒一下使他赢得了许多朋友。他听不懂他们说的,但他感到,他们喜欢他。不然怎么会借给他钓鱼竿。也可能是这个意思:吃的你自己张罗!钓鱼去!老太会替你烧鱼、烤鱼的。

  他抽着烟从丽云和拉特诺夫身旁走过,消失在湖边的红杜鹃丛中。这时那个麻脸人出现了。他同村长细谈过,告诉他,这个“高鼻子”是个德国名人。但杨对德国一无所知,于是他又补充说:“他从欧洲来,很远的地方,穿越大山大海,乘了一整天飞机!”这下杨懂了。远处有时飞来一架飞机,在湖和山坡上空监视是否有人盗伐本地区仅存的那些五针松树。近几十年来,这些山林遭到肆无忌惮的砍伐,人们拿这些名贵的木材盖屋,或作燃料烧。

  “这位尊敬的外国人来我们这儿干什么?”杨问。

  “研究你们的文化。他想看看你们怎么生活,种些什么,收些什么。他想听听你们的音乐,录下你们民族的历史。他还想知道,你们的居住和饮食情况。总之,他想了解你们的一切。”

  “为什么呢?”

  “他想写文章,让其他国家的人民知道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谁会对这感兴趣?我倒要问,他是怎么生活的?”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儿的人感到惊奇,竟然有摩梭人。没人知道,世界上有你们。”

  “这一切难以捉摸,不可理解。”杨边说边摇头。“谁能理解?这儿又没什么可看的。”

  “泸沽湖是块珍贵的宝石。”

  “这湖是我们的,不是外人的。”

  “你们的年轻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目睹这新时代:无线电、电视、现代化机器、旅游大客车,许多许多钱流进他们手里。杨,这是你无法阻挡的。”

  “我们的女人和母亲能。”

  “正相反,她们正在替自己的女儿物色男人。世界会变得更快,许多传统被抛弃。我劝你,杨村长,这个外国人要啥你就给啥。”

  这个麻脸男子是沈的人,名叫吴守志,他指着村寨、湖、树林和山崖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晨曦中,这些全泛红,发亮,又被太阳晒黑。

  “您可以细看,随意照相,”他对拉特诺夫说。“我已给村长说清楚了。”

  丽云惊讶地望着他。“您怎么知道我们想在这儿干什么?”

  “这不难猜出。一个欧洲人独自带个女翻译来摩梭人这儿呆上几天,决不是为了喝大麦糊和吃糖水桃子。我没错吧?”

  丽云点点头,脸上毫无表情。她碰了碰拉特诺夫。

  “我讨厌这个男人。”她轻声说着德语。

  “他长麻子,这不是他的过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挺友好的。”

  “他那对眼睛阴险奸诈。我对他就是没好感。”

  “您得忍着点,丽云。他是同摩梭人的唯一联系人。他会说他们的话。没有他我们会很麻烦的。”

  “我们得小心。”

  “您怕这个男人?”

  “怕?不。不能这么说……我总觉得,他看我时就在跟踪我。我们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会自我介绍一番。”

  “那您可以问他嘛。”

  “这样做是违背习俗的。一个男人先得自我介绍,而不是一个姑娘。”

  吴一句也不懂,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时,他插了句:“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今天不用了。拉特诺夫先生要拍几张照,录几首摩梭歌。”

  “如果我可以在场翻译……”

  “音乐不需要译员!”丽云毫不含糊地拒绝。“谢谢您,先生。”

  “我叫吴守志。哦,我忘说了。请原谅,王女士?”

  “您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我听您的司机这样称呼您的。”

  吴悄悄地走到一边。他想走时,丽云握住拉特诺夫的手。

  “他知道我的名字!”

  “是吗?”拉特诺夫不知内中底细。

  “他硬说,文英是这样喊我的。”

  “这不解释清楚了嘛。”

  “不是这么回事……文英总是叫我丽云,从不称呼我王女士。”

  “我的上帝,丽云……这儿何等美丽和宁静,您这是自寻烦恼。”有个妇女弯腰拖着一束干树枝过马路,拉特诺夫检查了一下相机,给她拍了一张。“您现在干什么呢?”

  “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这儿拍照,走家串户,仔细看看,还做些纪录,那您干什么?”

  她望望他,仿佛他突然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她那惆然的目光把他弄懵了。“我当然陪着您啦。”她说。

  “我不能有这样的要求。”

  “我的任务是把这次旅行搞得顺顺当当。”

  “您太认真了,丽云。去湖里游游泳吧。”

  “不行。外地人不允许在这湖里游泳。这湖是献给观音娘娘的,外地人会玷污她,这样仁慈的菩萨会变成怒神,把冰山扔进村寨,这样收成就给毁了。她在天上云中沐浴后,才能再度净化。这样我们这儿得下几个星期的雨,把一切全给淹了。”

  “这么说,我们不能一起在泸沽湖里游泳?”

  “绝对不能!”

  “夜里没人会看见。”

  “总有人在注视我们。湖边有个岗哨,对这湖和树林严加看管。他们有两艘电动船,监视整个湖面。他们也不准汽艇开进湖里,因为汽油有污染,会玷污观音菩萨。如果有人在林中非法砍伐,或夜里上岛进庙,他们就会立即开枪。村寨里有什么大吵大闹的事,他们就拿着电警棍到村里来,再放肆的闹事者也会被弄得服服帖帖。如果我们游泳,他们肯定会发现。我绝对不敢!请您也别游!不然我们就得马上走路,无法在此逗留。”

  “三年后旅游者成车涌来,这种情况还能保持吗?真的,三年后我会来这儿……那时这儿会出现售货亭、旅馆和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

  拉特诺夫又拍照,又在本子上作些简要记录,这些只不过是个概貌。一天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以后几天里他还要进一步了解摩梭人的文化,走家串户拍摄他们的家具、生活用品和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衣料是妇女自己织的,还拍下那些美不胜收的编织物,以及牦牛皮做的鞋。

  在这儿感到一种文明可将一切改变的气息。年轻人进县城干活,赚的钱是农民的三倍。尤其是姑娘们,年满14岁,穿上摩梭人传统服装在一种隆重的仪式后就可以结婚。她们纷纷离家,梦想时髦的服装,以及城里自由、精彩的生活,她们有时从难得见到的杂志上得知这些。这些年轻姑娘觉得,外面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

  拉特诺夫听说,摩梭的汉语发音可理解为“摸着纺梭嗡嗡作响”,但摩梭人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们认为这词源于祖先的语言,由来已久,意思是:“在大家庭中才有安全”。拉特诺夫感到,这一说法对民族较合适,因为他们的生活具有人和自然和谐的特征。

  晚上,年轻人在广场上围着大篝火翩翩起舞。许多姑娘和小伙子穿着牛仔裤和西式服装:花衬衫、T恤衫、白棉袜和牛仔无袖背心。这些玩意儿是从城里弄来的。有时商人开着一辆破旧的卡车,满载流行服,翻山越岭来这儿,甚至还会捎些时式内衣——高高的胸罩、设计巧妙的三角裤之类的东西。卡车一到就被抢购一空,连价都不还,真是一笔轻松的买卖。

  拉特诺夫也给这些穿着西式服装的年轻人照相。同其他许多村寨一样,进步和随之而来的旅游业必将来到这村寨,要不了多久这儿就不再有什么特色可言。两三年后,村寨旁边会出现一座新城,店里能买到意大利鞋。原有的村寨像座乡村博物馆。女人们和姑娘们从衣箱里取出她们的摩梭人服装,穿上这些只是给旅游者表演舞蹈。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拉特诺夫对丽云说。“一个不可阻挡的大变革,原始文化和新时代的交融。谢谢您把我带来这儿。”

  “这是您的主意,拉特诺夫先生,我只是陪您来的。”

  “丽云,您别再说‘只是’了!由您陪同这是最重要的。”

  “对您说来,摩梭人是最重要的。”

  “我怎样才能给您证明完全不是这样?没有您,我在这儿就是个孤独者。但是您就是不信我的话。”

  “一个重任在身的人是不会孤独的。他同他的事业共存。”

  “哪儿都有你的哲学家和诗人的至理名言,是吗?”

  “是的。可口可乐……”

  她大笑,朝湖边走去。拉特诺夫独自站在那儿。

  他们来此已有几天了。一天傍晚,拉特诺夫去找丽云,没见她在房东家,在茶馆里也没找到她,只见男人们在回妻子那儿前再次相聚。他们明晨得离开她们,回娘家。到那里,一切又得听老娘的。黄昏时刻,男人们又忙于往返,从自己娘家去妻子家,孩子们都在那儿。他们视父亲为来访的叔叔,因为从小他们就把母亲作为生命的中心,只由她负责教育,父亲毫无参与权。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随着进步行将消失,拉特诺夫想。

  拉特诺夫向村长打听丽云,用手和手指比划一个女子身材,再指指自己,又指指远处。村长耸耸肩,他懂这个外国人在比划什么,但帮不了他。那个麻脸人又不在。这点丝毫没引起拉特诺夫的怀疑。

  这是个暖和的傍晚。山上飘来一阵凉风,吹在开阔的谷地和湖上。大地摆脱了白天的灼热,湖水在深沉的蓝光中闪耀。湖中央、观音菩萨、摩梭人仁慈的女祖先的庙映照着白光。一叶小舟孤零零地划破宁静的湖水前进。光秃秃、赤裸裸的岩石围着山谷,泛着红色,像是两只张开的手守护着这片富饶的土地。湖中狮子山的倒影犹如圆形的山顶沉入湖里。

  拉特诺夫沿着湖岸漫步,为这神奇壮观的景象所陶醉。随着夕阳西下,这一美景分分秒秒都在变化。在平坦的岸边,停靠着渔夫的船。他终于找到了丽云。她坐在一条小木船里。这些小船是用一棵树干凿成的,数百年来摩梭人把这独木舟叫做“猪槽船”。关于这,有个古老的传说:有一次,有个渔夫在湖上遇上风暴,巨浪把藤条制的轻舟打翻,船下沉,渔夫顶着浪在汹涌的湖水中挣扎。他的妻子在岸上见到此景。摩梭妇女个个骁勇、坚强,她将木制的猪槽拖入湖里,破浪救夫,打那时起,人们就按猪槽的样子打独木船。据说湖里从此就再也没有淹死过渔夫。

  丽云端坐在小舟里,凝视泸沽湖。小岛上的寺庙如同透明的瓷器在闪耀。红山映辉,蓝水清澈,犹如磨光的彩色玻璃。狮子山散发出淡淡的红光,缓缓掠过无云的晴空。

  拉特诺夫爬上船坐到丽云身旁。她没抬头,默默地注视着湖面,双手放在膝间,头低垂。拉特诺夫也不语,但他感到那种魔力,完全被这宏伟、壮观的大自然所左右。他偶尔朝丽云瞟一眼,突然见她那呆滞、毫无表情的脸上淌着泪水。她在哭,但安坐不动,也不啜泣。

  “丽云……”拉特诺夫沉默一阵后说,“丽云……”

  她不作答,脸上泪水不停地涌。

  “我能帮助您吗?”

  她摇摇头,还是不语。

  “您为什么哭?”

  “这有多美……”她低声细语,如同一丝微风。“那么平静,安宁,天就在近处。置身于这种美景中就会忘记一切。蓝蓝的水多清。桃花、山茶、杜鹃、五针松,还有玫瑰映照水中,女神观音庙如同晶体闪闪发光。我能不哭吗?”

  他点点头,他太理解她了,所以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他把手臂围住她的肩,她没有拒绝,把头靠在他颈旁,紧靠着。她的手臂搂住他的腰。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默默地望着泸沽湖。谁都清楚,在这儿的分分秒秒不会重现。他没有吻她,虽然他俩紧挨着……他跟她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只感到她身上微微颤抖。她还在哭。拉特诺夫紧搂着她,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

  夕阳西下,湖水泛黑。晚霞中观音庙好像在飘动。丽云脱开他的搂抱,揉了揉眼,在上衣口袋里掏了一阵。“您有手帕吗?我没带。”语气十分正常。

  “有。”他把自己那块折好的手帕递给她,她把眼擦干,又还给了他。“谢谢,”她说,“我们走吧!”

  他扶她下船,她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湖岸回村。迎面传来一阵阵乐器声……有笛子、钹、鼓等。村里的广场上篝火闪动。人们用喧闹声和笑声欢迎他们。邻村的年轻人也来了,一起载歌载舞。人们在孤独中,这是唯一的娱乐。

  “我们跳舞吗?”他问。

  “您跳舞?人们会笑得倒地的。再说,这也有损您的尊严。一个贵客像只青蛙似的乱蹦乱跳。”她说时停下,把手放在他肩上。“我谢谢您……”

  “谢什么?”

  “您好好想想。您今晚可是个明智的男人。晚安。”

  说罢,她转身往给她安排的住所走去。

  丽云躺在床上,盖着当地人织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听到房东夫妇的说话声,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偶尔还听到发出带喉音的笑声。

  丽云双臂交叉放在脖子后,卧床仰望天花板发呆。他今晚可真老实,她想。换个人肯定会利用我的弱点,就在那几分钟里吻我,我也不会拒绝……说实话,丽云,你当时还真盼着这呢。他搂着,拥抱你,你心里在喊:吻吧!吻吧!你难道还没感到,我要你吻我?而他却坐着,凝视着湖,面对这一派美景,忘了身旁坐着一个姑娘,她因企盼而哭泣。不是对这宁静和美景的渴望,而是期望得到你的爱,汉斯·拉特诺夫的爱。她因爱你而受折磨,但又不能对你直言。

  你却没察觉。我该怎么向你表示我的想法和我的感觉?我头靠在你肩上,还能怎么表示?对一个体面的姑娘来说这已到顶了。而你默默地坐在我身旁,仿佛你搂的是棵树。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明天我又成了一名女导游,陪一个外国名人去那块鲜为人知的地区观光旅游。汉斯·拉特诺夫,这样的傍晚不会再有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味等着同她结婚的沈治,她还想起同他在D市的一次谈话。

  这是一个傍晚,在酒吧间跳罢舞。丽云上了他的车。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说:“去我那儿!”

  “不,我们开车转转,去哪儿无所谓……听我说。”丽云说。

  他不解地望着她。

  “你要说什么?”片刻沉默后,他问道。

  “我觉得,我不能同你结婚,治……”

  “为什么?”他在湖边把车停下,惊愕地望着她。“你怎么啦,丽云?我们俩怎么啦?”

  “我说不清楚,治。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我不能像妻子疼丈夫那样爱你,婚姻就成了终生的折磨。”

  “我对你怎么啦?”由于激动,治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什么地方错了?”

  “没有,你没错。”

  “你另有相好,欺骗了我?”

  “没有!我向你保证……没有!没有另一个男人碰过我。”

  “那是怎么回事?”

  “我没法跟你解释。即使说了,你也不会理解。”

  “你说吧!”

  “我在思想上欺骗了你。在内心,在灵魂深处,由于我的企盼和憧憬。这些你能听懂吗?”

  “我想……能。但是我不能理解。”他低垂着头,十分悲伤,这使她很痛苦,她想抚摩他的头发,但又把手缩回。她两眼呆滞地坐在他身旁,望着夜色中的湖面。治打破了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这还不够吗?”

  “对我来说,就我对你的爱来说还不够……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这我不能说,治。”

  “你当导游时认识的?”

  “这你就别问了。”

  “果真如此!他是从哪儿来的?从香港,北京,上海?”

  “我不回答你,治。”丽云闭上眼。他倒没想到拉特诺夫。对他来说,这念头岂不荒唐。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呢?我不禁自问,莫不是我疯了?可是在今天晚上的舞会上,我意识到,我决不会同治结婚。他舞跳得比拉特诺夫好,有耐力,跳上几个小时,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毫不困乏。那个来自德国的男人却白发粘着汗水,每轮舞后喘着粗气,但他竭尽全力与体弱抗争。此刻,我知道,我必须爱他,爱这个男人。他也许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有他的特点,可以不断地改变我。治,这些又怎能向你说得清楚?

  “让我们等一段时间再说,”治失望地说。“丽云,我们不能就这样分手!你会明白,你怎样生活为好。”

  “我相信,我知道。”她往后仰靠在车座靠垫上。“治,送我回饭店。”

  “我那儿冰了瓶香槟酒。”

  “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这样。我知道,谢谢你。不过今天请你送我回饭店。”

  治点点头,驱车送她进城。丽云下车时还吻了吻他的脸颊,没吻他的嘴。治双手紧搂她的头。

  “我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他颓丧地说。“丽云,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治,请放开我!”

  “跟我说,你还爱我吗?”

  “我能吗?我不知道。我,我对你已失去了感情。”

第一部 第08章

  “只要寻找,可以失而复得。”他放开她,双手合在一起,像个祈祷者。她很同情他,但还是摇了摇头。

  “感情不像一枚不知放到哪儿去的戒指,找回后又可戴上。一只破损的花瓶粘合后又是一只花瓶,但留下裂痕,跟原先的不一样。”

  “那么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也许是这样……”

  “也许就是存有希望,不是回绝。”

  “我们两人还是都把对方视为过去为好。我们不是还可以成为朋友吗?”

  “不!”治的语气斩钉截铁。“你同另一个男人结婚,我就再也不想见你。丽云,你为何这般折磨我,使我如此痛苦?”

  “我也只能这样,治,我只能这样。我太懦弱,不能驾驭我的心。”她举起手怯生生地挥了挥。“再见,治。愿神和祖先保佑你。”

  他点点头,默默不语,摇动手柄把窗玻璃升起,开车离去。车出前院拐上大街。他什么也看不见。沈治,这个壮实的汉子在哭泣……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惨淡的月光映在室内,丽云在沉思。隔壁屋内静悄悄的。五天后一切成了过去,她想。五天后我陪他去机场,他飞回慕尼黑,从此音讯杳然。他让我去那儿,他会把这邀请给忘了,但他会永远留在我心中,心灵相撞,这就是永恒的爱情。生活会成什么样子?生活将同永恒的回忆共存。这回忆已把我彻底改变。我定会不断祈祷……

  第二天早上,丽云对著录音机把摩梭人的古老神话译成德语,拉特诺夫将其录下,他又拍了许多照片,还让一个渔夫撑船把他们带上岛参观观音女神的白寺。那儿一片沉寂,只有两个年轻园丁偶尔去那儿打扫、照管。一阵微风吹拂湖面,水声划破四周的静寂。拉特诺夫进了观音寺,这是摩梭人对他表示的尊敬和给予他的最高的荣誉。

  启程的日子来到了。动身前一天晚上成了群众的节日。大家高兴地看到,这个“高鼻子”尊重他们的风俗民情。在这最后一夜,大家载歌载舞,演奏乐器,玩抛宽彩带的游戏。人们往空中抛彩带,彩带下落时千姿百态。拉特诺夫和丽云也跟摩梭人同舞,手拉手围着大篝火蹦呀,跳呀。文英跳起舞来十分起劲,喝起摩梭人的饮料“索利马”来,就像喝泉水一样。将近半夜时,他倒下了,三名男子把他背到他的住处。

  “明晨他能开车吗?”拉特诺夫疑惑地问。“我看情况不妙。”

  “文英能行。”丽云抓住拉特诺夫的双手,带着他转圈。“您给摩梭人留下了一个难忘的印象。”

  “只给摩梭人吗?”

  同往常一样,丽云对这类试探性的问话不予理睬。她放手松开拉特诺夫,又同村民舞起来。

  早晨,车已停在村长屋前。文英又神采奕奕,活像他的那只大黑鸟,在笼子里面唱着,在杆上跳来跳去。村长和他的老娘站在门前,脸上长麻子的吴守志倚在门框上,脚下放着一只大的皮旅行包。他在泸沽湖的任务结束了,得去K市作详细汇报。沈会对他很满意的。

  丽云的女房东的丈夫替她背着包。一个健壮的妇女背着拉特诺夫的两只很重的箱子。她先把箱子捆在一块板上,再把板固定在背上,就这样背着箱子走来。她平时就这样背着菜、干树枝或建筑用的石块进村的。要是拉特诺夫不让她这么干,那就是侮辱了她。

  吴守志老脸皮厚地问丽云,能否搭车同行。

  “我不反对。”丽云回答他。“如果拉特诺夫先生高兴的话,你可以坐在他旁边。”

  “他有什么好反对的呢?”吴狞笑。“我又不发臭味。我在村长家的木盆里洗过热水澡了。”

  “吴想搭我们的车,”丽云对拉特诺夫说。“您就说不同意!”

  “为什么?要是我们同路,我不反对。”他说。

  “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可是不带上他,太不客气了。”

  丽云耸耸肩,一声叹气,转身对吴。“你可以搭车,可别太占地方……这位先生旅行时想舒舒服服的。”

  “我会缩得像条鳗鱼。”

  吴第一个上车。拉特诺夫同老妇人和村长握手,感谢摩梭人的好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村寨、泸沽湖和你们的民族,”他说。“这是我最美好的经历。”

  吴探身窗外翻译。村长回答:“你了解观音女神的仁慈,你是我们的朋友。祝你长寿,别忘记我们!”

  文英按响喇叭,车开动了。村长和他的老娘朝他们挥手致意。一群孩子在车旁喊着,做着手势。文英加大油门开车离去。

  凭着文英高超的驾车技术和那瓶茅台酒,他们平平安安地过了这段山地险路,顺利地到了县城。吴提着他的旅行包下车,向他们挥挥手慢腾腾地离去。他在邮局给K市挂电话。真巧,沈来接电话。

  “他们在回程中,”他说。“我有许多情况要汇报。最重要的是:他们爱上了……”

  “往下说!每个细节都得说!”

  沈将情况向他的上司,大权在握的屠克伟作了汇报。这位“老板”频频点头,望了望沈表示赞许。

  “干得不错,”他称赞说,“我把这些情况转往香港,让高佬开会研究。我相信,我们都是好样的。”

  返程回K市花了将近四天时问。他们又在L市和D市过夜,依然受到“公司”当地人员的监视,但没出什么意外。丽云没见到治,从饭店给他打电话,但他不在,她又没有通知华。她离开泸沽湖后似乎内心不再激动:一切又变得平淡无奇,进入了通常的世界。

  在途中的一个小城,文英失去了他那只心爱的漂亮的鸟,平静的日常生活才被搅扰。

  他们开车进入小城,看见男人们骑着车,车上挂着鸟笼,穿过田间往山坡赶。山坡旁竖着石板、石柱,围着彩带,这儿是一块坟地。文英停下车,朝窗外喊住一个骑车的——他背着鸟笼正好从车旁经过。

  “去哪儿?”文英问道。“今天有斗鸟吗?”

  “有,有一场斗鸟。奖金才高呢。”骑车的继续往前赶。“我们从远处来。这是件大事!你带鸟了吗?”

  “带了。”

  “那别错过这场斗鸟。谁都可以报名参赛。再见。”

  文英挺起身子,朝对面通往山坡的街道望去,那儿人声鼎沸,不仅有挂着鸟笼骑车的,也有手提鸟笼步行的。鸟笼上都蒙着一块布,因为斗鸟是珍贵动物,很敏感,易激动,周围的喧闹会惊了它。在两条街的岔路口,文英放慢车速,拐入上山的路。

  “我就盼着这!”丽云对拉特诺夫说。“文英要是往前开,才叫我失望呢。一个有斗鸟的人是无法克制这种愿望的。”她笑了笑。“您真的看到了许多,旅游者一般见不到这些。”

  文英在山坡前停车。一队人手提鸟笼沿着土台阶经坟地上山坡,来到平坦的圆形山顶。那儿已聚了数百人,围成一圈。树枝上无数鸟笼在摆动,新的斗鸟不断被带上坡来。文英把他的鸟笼放在肩上,只有他没有把鸟笼用布蒙住。他的鸟可朝身旁经过的每只鸟笼噗噗作声,扑起翅膀,竖起羽毛,甚至唾上一口,以此表示对文英的感谢。

  文英在大奖赛裁判那儿报了名,在出示他的漂亮的鸟后,得到了一块号牌,然后,就等喊他。抽签已定,他的鸟被安排在第十九组。文英把鸟笼放到圆圈中,仔细打量对方的鸟。这是只浅绿色的鸟,嘴弯弯的,眼里一副凶相,怒视它的对手——黑鸟。

  主人们把鸟笼按次序排列时,观众开始下赌。

  “你鸟的屁股给堵住了!”文英对外鸟的鸟主说。

  他同样气鼓鼓地回答:“你那破鸟已吓得屁滚尿流。一分钟后,你就认不出它了。今晚你可在平底锅里烤它吃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裁判喊了一声。他坐在桌后记录下赌的情况。

  “行了!”文英应声作答。

  一声“开始”,两个主人把各自的鸟笼刷的打开,随即退去。

  起初还很平静。别组的鸟纷纷冲出笼去,而绿鸟和黑鸟却静静地留在笼里不动,目不转睛地对视。

  “瞧,你那心爱的鸟的尾巴在发抖!”文英朝他的对手喊道。

  “你的鸟马上要睡觉了!”

  “它觉得你的这只怪鸟挺可怜的!”

  “哈!你的那只又拉尿了。”

  “它是在喷气推进,就要发射火箭了!”

  文英的鸟仿佛听到这一命令,嗖的一下突然飞进对方笼里,朝弯嘴鸟扑去。它发疯似地扑动翅膀,一声不吭,只有愠怒和斗志。双方开始猛扑,啄斗,用尖爪厮打,把对方压倒在地。观众激动得直嘟哝,但谁也不为自己所希望取胜的鸟鼓劲助威,否则会被视为不礼貌的。当绿鸟被压在身子底下时,只有文英把牙齿咬得直响,直往地上唾口沫,双手直绞。

  突然间,这场斗鸟结束了。弯嘴鸟躺在一旁,伸出脚认输。文英的鸟不屑朝它瞟上一眼,蹦跳着回到自己的笼里。观众报以一片掌声。

  文英自豪地关上鸟笼,带鸟走出赛场。裁判付给他100元奖金。这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可是一大笔款。文英朝丽云和拉特诺夫点点头,正要离去,被一个打扮入时的人拦住。

  “我从香港来!”他说。“我想买你的鸟。”

  “这鸟是不卖的!”文英回答说。

  “我酷爱骁勇的斗鸟。别傻。我出价1000元!”

  文英望着这个香港人发呆,不相信他说的话,直感到发热。他斜眼望见鸟在笼底吱吱直叫,像是在嘟哝。它竖起双翼在梳刷羽毛,像是知道正在进行一宗关于它的交易。突然间,它停止梳刷,发出刺耳的大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想高价把我给卖了?

  “你说1000元——我说不卖!”文英把牙咬得格格响。“这只鸟就像我的孩子!谁卖自己的孩子?”

  这个香港人又朝黑鸟望了望。“1500元!”他接着说。

  文英感到头晕。他几乎以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鸟,心里请它原谅。黑鸟又发出刺耳的声音,文英大吃一惊,直哆嗦。

  “这……这不行!”文英说时,眼珠骨碌碌地转。“我不忍心。我会很伤心的……”

  “那就给你贴张膏药治治:给你2000元。”

  2000元对一个普遍的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大数目,这样可无忧无虑过上半年。谁要拒绝这笔钱,那他准是疯子。

  文英默默地点了点头,伸开手。这位香港人从上装中掏出一叠钞票点了一下,2000元。文英赶紧把钱放进口袋。

  “鸟笼怎么说?”他问。

  “我不想听到这个问题。”买者从架上取走笼子,二话不说就走了。文英望着他离去。他的脸一阵抽搐,随即转身朝丽云走来。

  “我们开车走!”他痛苦地叫道。“就走!就走!”

  “他付你多少钱?”丽云问。

  “2000元”。

  “简直疯了。你买这鸟花了多少钱?”

  “在鸟市,花了75元。”

  “那你还发什么牢骚?这是你一辈子中最好的一笔生意。”

  “这下就我一个人了。本来我还可以同我心爱的鸟说说话。它对我咕噜咕噜叫,我懂它的意思。”

  “你就再买一只鸟不就行了,文英。”

  “这是只难得的鸟。这下被带往香港,它会想家想得要死的。”

  他低着头,沿着土台阶匆匆而下,朝车走去。丽云和拉特诺夫在后面慢步跟着。

  “文英怎么会把他的鸟卖了呢?”他问。

  “2000元这对他来说是个梦,就像您梦中得了几百万一样。您是个百万富翁?”

  “不,但我日子过得挺舒服。”

  “文英会再买一只鸟,并把它训练成一只勇猛的斗鸟。他会把这2000元省下来。他也有个美好的梦:想自己有辆车。因此,他像集邮一样积攒钱。在您离别时,请您给他一笔像样的小费。”

  “他替我开车,我会给他100美元的。”

  “您这是疯了!请原谅……我说漏了嘴。”

  “文英该得到这些。没有他,没有他那娴熟的驾车技术和他的茅台酒,也许我们永远去不了摩梭人那里。”

  丽云和拉特诺夫走下土台阶,到了山坡脚下。文英已坐在方向盘后。他心地脆弱,是个忧伤的化身,为了那该死的钱,他把心爱的鸟给卖了。他梦想自己有辆车,也许有朝一日这一梦想会实现。

  斗鸟耽误了一些时间,到K市已是夜里。文英夜里开车怕鬼怪,这下只得大胆些。他想,鬼怪也许害怕“高鼻子”,借此聊以自慰,他在下榻的饭店门前停下车。经理在服务台旁接待他们,查看了一下订房单,点了点头。

  “拉特诺夫先生,”他说英语。“不错,您定了房间,住两天。您原定傍晚到这儿。现在已是夜里。所以我们把您的房间转给了他人。很遗憾。我们想,您不来了。这种事常有……”

  拉特诺夫无奈地挥了挥手,朝丽云转过身。“没有房间了,我们来迟了。怎么办?”

  “马上会有的。”丽云到柜台前,双手摊在抛光台板上。这位经理当然认识这位旅行社的王丽云,她带的旅游团总在这饭店下榻——这是个可靠的财源,但这也无济于事。拉特诺夫订的房间里正睡着一个美国人。“房间钥匙!”丽云语气强硬地说。

  “王同志……没有房问。”

  “要我去喊警察,是吗,孙方春?”

  “警察也变不出房间来。谁在22点还不来的话……”

  “我以后就让所有的团住在度假村!”

  “您……您尽可以打电话。”孙翻阅订房单。“还有一套房空着——最贵的一套。”

  “您就把这套房给拉特诺夫先生,按一般房收费!”

  “这在我们这儿还没见过,王女士。”

  “那这是第一次!拉特诺夫先生住这房。跟往常一样,向旅行社结帐。要是您接高价房收费的话……孙方春,我就报告我们的总经理,他会把您给解雇。拉特诺夫先生是个知名人士,是部里邀请来的。”

  “我明晨向领导报告这情况。”

  “钥匙!”丽云又举起手。孙从钥匙架上取下钥匙放在她手中。拉特诺夫惊讶地拍拍丽云的肩。

  “他这下不是有房间了吗?”

  “不,您住的是饭店最好的一套。”她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饭店的服务员过来把行李送到房问。因此她向文英招招手,并把钥匙交给他,让他把拉特诺夫的两只箱子拖上电梯送上楼去。丽云和拉特诺夫走进饭店大厅。

  “后天您就搭飞机回去。先飞往香港,然后飞往法兰克福、慕尼黑,几乎绕半个地球。”

  “现在我不愿去想这些,丽云。”他感到心突然在猛跳。“我来中国已经三次了。这次我看到了真正的中国,并且学会了爱。”

  “您已说过了。”

  “离别时我心里总不好受,我真想留在这里。”

  “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这确实不行,但我信守我的承诺,邀请您去德国,去慕尼黑,让您看看我的国家。”

  “我一定等着。”丽云望着自己的鞋,此刻她不敢正视拉特诺夫,她的目光会吐露心声。我会来的,她只是在想,我会来的……如果我长有翅膀,我后天就飞到你身旁,不管将来会怎样。我爱你……噢,上帝,这多可怕!

  文英搭电梯又回到大厅。他俩握手道别。

  “明天——不,今天——9点见。我们去市内游览,在湖上泛舟,公园里有个很好的饭馆,我们可在那儿进餐。本市是个很美的城市。”

  拉特诺夫目送她同文英一起离开饭店。她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从背后望去,她更为妩媚:身材苗条,两腿修长,穿着紧身牛仔裤更有性感。

  明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还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看见她那对杏仁大眼。然后,我就坐在飞机里,仰靠椅背,凝视机舱顶,对自己说:拉特诺夫,你确实见到了一个女精灵,一个活灵活现的瓷娃娃。你又是这般正统,不想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你真是个白痴!对着镜子,你自己瞧瞧!你害怕了……白发,眼睛下方浅浅的泪囊,额上和眼角里尽是皱纹,还有隐约可见的双下巴——对丽云姑娘来说,你就是个老人。你对镜自照,你知道,你有多可笑,你俩在一起,谁见了都会出于同情地笑笑。你可以举歌德或毕加索为例,但也于事无补。是的,歌德82岁还热恋一个19岁的娇女,毕加索87岁高龄还在海滨追求穿三点式泳装的姑娘。但你不是歌德,不是毕加索……你是汉斯·拉特诺夫,一个慕尼黑的人类学家、游记作家,你在丽云姑娘身旁犹如一个拙劣的小丑。

  就是这样嘛,只能这样!

  他转身走向电梯,上楼进了自己房问。他从酒柜中取出一小瓶伏特加,掺些橙子汁,喝了三杯,感到像挨了橡皮锤一击,他摇摇晃晃倒到床上,和衣而睡,不一会就睡着了……

  9点半,拉特诺夫用完早餐,又喝了两瓶矿泉水,然后和丽云上了在外等候的那辆丰田车。这是最后一次乘司机文英的车。他已不再为那只鸟而伤心,像往常一样,当他看见客人从饭店里出来,就往窗外啐一口唾沫。饭店服务员随即打开玻璃门。

  “房间满意吗?”丽云问。她看上去有些困乏,脸色比平时苍白,眼下方有浅浅的圈圈。她化了妆,但还是没能遮盖。他肯定看不出来,她自我安慰道:他不会看出我哭了半夜。这同他有什么相干?这是我自己的事!最后几小时比想象中过得更快。这讨人嫌的表,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今天天气多好,阳光灿烂,蓝天上几朵耀眼的白云慢悠悠地飘浮着,仿佛它们没有时间概念。

  “房间的确豪华。起居室这么大,像个小舞厅。一个人住感到有些孤独。但我睡得很好,没人打扰。我得承认,我累坏了。”

  他就是这样,她想,敢于承认别人不敢承认的弱点。治就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弱点,他要永远是强者。也正因为如此我爱你,拉特诺夫:你是个不会掩饰自己弱点的人,你需要帮助、依靠和支持。可惜没人能理解……

  那天天气特别好。他们驶往湖滨公园。湖面如镜,白云倒映。他们漫步湖滨公园,走过拱桥、小亭子和咖啡屋。他们坐在湖边观赏鸟和两只鹅。在阳伞下的一张桌旁,有个医生自称拿根探针就能了解病情。他们走到他面前,他说:“年轻的小姐,你很健康,只是要注意胃和颈子。”他俩都很高兴。

  “我很健康,”丽云笑笑。“您呢?”

  桌旁黑板上也有英文广告说明,拉特诺夫念着:陶百病医生,诊断法的发明者。通过体温和人体振荡可得知潜伏的病情。拉特诺夫不禁笑了起来。

  “我的最好的朋友是个医生,”他对丽云说。“如果我把陶百病医生的这一发明告诉他,他准会拍拍额头说,这是骗术,在科学上是不屑一提的。你们相信这一套?”

  “您不妨试试看。您有什么病吗?”

  “可多呢!”

  陶医生把探针递给他。拉特诺夫一阵犹豫,但还是用右手握住它。

  “为了使您高兴,丽云,我试试。”

  “您得紧紧握住探针。”

  “不能再紧了……”

  陶医生望着小型显示器,上面指针在来回摆动,呈波形曲线。他默视一分钟后,点点头,让拉特诺夫松手,放下探针。丽云好奇地听陶医生说,并在旁翻译。

  “医生说,您心脏不好。”

  “不错,我患过心机能不全症,心脏衰竭。”

  “您的胃也有问题。”

  “说得对。”

  “您血脂过高。”

  “太对了,我胆固醇过高。”

  “您要注意,您的血管有可能变窄……”

  “我的脚部已开始动脉硬化……”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这个小个子医生。“说得完全正确。这怎么可能呢?”

  “用一种不科学的方法。陶医生今天初次见您。现在您相信中医诊断了吗?”

  “如果我把这些讲给那个弗赖堡医生听,他准说我疯了!”

  “陶医生清楚您身上患有的病,还向您提出忠告。但您看上去根本没病。要是来了个眼睛发黄的,他就说:胆或肝有毛病;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就说是肺病;手颤抖,就说是神经疾病。但您看上去能活到一百岁。”

  丽云付给陶医生一元钱——这是拉特诺夫有生以来最便宜的医疗费。花二十芬尼做了次全面诊断!

  他们离开湖滨公园,又坐车去金殿公园,在公园前的大草地上停下车。他们进了公园,园内古树参天,数以千计的游客在林荫道上散步。

  “这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一座青铜殿。”丽云对身旁的拉特诺夫轻声说。“它像神一样不朽。在这儿我们可感受到和平与智慧。”

  铜香炉里插满了香,殿堂内香烟缭绕。面目慈善的菩萨俯视着在面前下跪叩拜的游客。一个瑞士旅游团的旅游者在殿堂各处照相,只有按动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打破了殿内的肃穆气氛。

  “真是个惊人的杰作,”拉特诺夫说。“我能看到,这得谢谢您。”

  他们离开金殿,继续在公园里闲逛。走了十分钟,他们看见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多层高塔,周围簇拥着一群人。

  “这是钟楼,”丽云指着上山的石阶说,“您想去看看?”

  “当然想。”

  “那您得爬台阶了。”

  “好在我脚上的静脉还没有完全堵塞。”拉特诺夫不无讽刺地说。“登台阶有利血脉畅通。”

  然而令人失望,钟楼里简直成了个集市。小摊上出售各种富有特色的小纪念品:画卷、玉雕、胸饰针、挂在颈下的护身符、写有警句格言的字画、明信片、镀银的佛像、穿古老服饰的彩色陶瓷人像,真是琳琅满目。在最里面,有个小商店占了整堵墙,出售蜡染花布,绳上也挂满了布。墙上贴着蜡染画。画的都是些有地方特色的题材:风景、起舞的一对对男女、神的鬼脸和农村生活场景。这样,没去内地的旅游者也能想象那儿的生活情景。

  拉特诺夫站在首饰摊旁,他掉头一看,却没有看见丽云,他又细看起首饰来,有镀金的和真金发夹,还有戒指、头饰、饰针等。他想,要是给丽云买件漂亮精致的首饰,她会不会感到这是一种侮辱呢?他看中了一条镶有六颗红宝石的金项链。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这太美了。戴在丽云脖子上一定十分迷人。但他犹豫不决,还是把那条宝石项链放下了。他在拥挤的游客中找丽云,终于发现她在人群中往前挤。他朝她挥挥手,他们在钟楼入口处又碰头了。

  她手里提了一小包东西,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这些人发疯似地买。庙就靠这儿,”她指指下方通往公园的台阶。“我们还得往回走一大段路呢。”

  “您买了些什么?”

  “只是件小玩意儿。”

  她没往下说,他也就不再问了。他俩朝金殿入口处走去。文英在那儿站在车旁等他们。丽云停下,回头望了望公园的路。

  “就此结束了,”她说时竭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我们回饭店吧。”

  他们回到饭店,拉特诺夫对丽云说:“今晚,我想请您共进晚餐。去俄国餐厅,行吗?”

  “您还得整理行李。明晨7点我来接您。乘出租车去机场,您飞往香港,从那儿乘汉莎航班去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只需等半小时,接着飞往慕尼黑。一次长途飞行。行前您得休息休息。”

  “在飞机上我会睡得很好的。丽云,就让我们一起进餐吧,这临行前的一餐。我想这是……”

  “好吧,我来。”她点了点头。拉特诺夫拉住她的袖子。

  “那么文英呢?明天我能见他吗?”

  “不。他有三天假。我已为您要了一辆出租车,明天您坐出租车。”

  “那我送您出去。”

  他俩离开饭店,朝车走去。文英如同往常一样站在发动机护盖旁抽烟。拉特诺夫同他打招呼,他尴尬地笑了笑。

  “文英,没有你,这次也就不能成行,”他说,“尽管你像发疯似的饮酒。你真了不起。丽云跟我说过,你梦想自己有辆车。我要给你的车买四个轮胎。”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两张揉皱的百元美钞。“文英,我祝你走运,不久有辆自己的车,如果茅台酒没把你醉死的话。”

  丽云无需翻译。“高鼻子”说些什么,对文英无关紧要。他两眼直盯着这两张百元美钞,把它收下,放进汗水湿透的衬衫里,紧握拉特诺夫的双手。

  “谢谢,德国先生,”他说。拉特诺夫这名字他总记不住。“谢谢。为您开车,我感到很荣幸。我不会忘记您。我会把这些告诉我的孩子们。”

  “他有孩子?”拉特诺夫问。丽云耸耸肩。

  “我不知道。反正他没结婚。但这又不碍事。文英总干些使人感到惊讶的事,就像吃饭少不了大米。再见。我们几点钟会面?”

  “您说呢,丽云?”

  “8点行吗?我想好好洗个澡。”

  “我也想。我觉得身上像被洒了灰似的。”

  他望着车驶离饭店前的大广场。文英不停地按喇叭,绕喷水池一圈后才开上大街。拉特诺夫朝他俩招手。

  再见,文英。

  是再见吗?

  他经过喷水池走回饭店。那三个喷孔仍堵塞,还没修好。

  俄国餐厅里的那顿晚餐,真的成了结尾。拉特诺夫穿一身在慕尼黑定制的浅灰色西服,丽云穿一件蓝色绸连衣裙,上有金丝绣。她的头发做得高高的,系了宽宽的蓝锦缎发带。她比哪幅画都秀雅。

  他们在饭店大厅碰头。拉特诺夫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她举着它说:“请收下,以表我的谢意。”

  “丽云,您这样使我感到羞愧。我没有什么给您。我可以送您一些花,但花很快会谢的。我会寄给您许多照片,还有我的邀请信,请您去慕尼黑。”

  他把包收下,摸上去软软的,像是布的,他正要打开,她按住他的手。“现在别打开,以后,当您独自一人时再打开……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回忆之物。”

  这是一顿令人伤感的晚餐。他俩相对无言,偶尔抬头互视,又低头吃着。正餐后的点心是半个菠萝加冰块。拉特诺夫要了一瓶法国酒,价钱贵得出奇。他举起酒杯。

  “为了将来,丽云,干杯!”拉特诺夫说时声音庄重,但声音在颤抖。“为了……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这是些愉快的日子,”她轻声回答。“别忘了这个小丽云。”

  “丽云,您想到哪儿去了?我相信,中国使我彻底变了。我觉得自己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

  “我也是。”她朝他嫣然一笑。她那温情脉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为将来干杯!”

  他们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丽云突然站起来,抓住手提包。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她。

  “怎么啦?您不喜欢这酒?这是一流的法国酒。”

  “我想走了……”

  “这么突然?”他站起身,对此他感到纳闷,“您不舒服?吃的东西不对头?”

  “都挺好的。不过……我想走。告别不能拖得这么长。这您不懂吗?”

  “懂,我懂。这样人们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也有同感。丽云,我可以跟您说几句吗?”

  “说吧……”

  “您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我一想到中国,就会想起丽云。”他踌躇片刻。“我说过得罪您的话了吗?”

  “没有。”她把锦锻小提包压在胸口。“我……感到这几天我很幸福。明天见……”

  “明天见,丽云。”

  她疾步离开餐厅。拉特诺夫没跟她走。

  他又坐下,斟了杯酒,望着粗实的大理石柱子发呆。当有人用英语跟他说话时,他一惊,抬头望了望。

  一个衣着入时的男人朝他微微鞠躬,他身穿白衬衫,系一条得体的花领带,那套定制的米色丝绸西服再现了他的风度和富有。

  “可以坐在您旁边吗,先生?”问话语气彬彬有礼。“我叫屠克伟。”

  “汉斯·拉特诺夫。”

  “我知道。”屠在拉特诺夫对面坐下。拉特诺夫惊奇地竖起眉毛。

  “您知道我的名字?从哪儿?”

  “就算我是市政当局的吧。”

  “我是这样想的。市政当局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检点?”

  “正好相反。您一次也没吻王丽云女士……”

  “我为什么要吻她?”拉特诺夫语气僵硬。他要我干什么?我吻不吻丽云跟市政当局有什么关系?“您认识王女士?”

  “当然。”屠克伟向服务员打个招呼。“可以请您喝一杯吗?您喜欢喝什么?”

  “在俄国餐厅当然喝伏特加,再加个李子。”

  “如果您喜欢喝伏特加,那么最好加橙子汁,一半对一半。身强力壮的男人就喝这。”

  “您从哪儿知道的,先生?”

  “克伟,屠克伟。”此人和善地笑了笑。“我们知道您的很多情况,也许比您更了解您自己。我们跟着您去北边旅行。您去泸沽湖研究摩梭人的风俗民情,我们有人尾随。在您进行其他许多活动时,我们都派人跟着。”

  “我们还是摊牌直说:您是警察吧,在监视我。”

  “警察——我可不是。监视——确实如此。”

  服务员递上两杯含有李子的伏特加酒。他俩喝了一口。拉特诺夫顿时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他感到害怕、怀疑和反感。要是这个时髦的人是市政当局派的,那我成了教皇。他们为什么派人监视我?

  “请别再折磨您那宝贵的脑袋了,”此人接着说,脸露微笑,拉特诺夫却感到他是在嘲笑。“您还长期需要它,先生,我们也是。”

  “我该怎么解释?”

  “让我给你明说。请别认为我是个官员,我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全球性大公司,在欧洲、北美、南美、澳大利亚、印度、中东……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它的分公司。我是Y组的头。”

  “这倒挺有意思。您对我又有什么感兴趣呢?”

  “我们香港总部下达了一项任务。”

  拉特诺夫把杯中的伏特加喝尽,猛地将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我想您误会了。我同香港的任何公司都毫无关系。我是个学者……”

  “这我们清楚。”此人指指椅子说。“请您坐下,先生!我们需要的正是您的名声,您的名字,您的影响,您的声誉和您的国际威望。还有——您对丽云的爱。”

  “您胡扯些什么,屠克伟先生。”拉特诺夫气愤地说。但他清楚,自己得小心,于是又坐下。“王女士是我的导游。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想必这点您也清楚。现在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中断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您的公司怎么会派人监视我,我像是个受到通缉被追寻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部 第09章

  “这正是我想给您说清楚的。”屠克伟又要了瓶加李子的伏特加酒。“香港的意思是,请您替公司效劳。”

  “您的这种荒谬的想法令人震惊。”拉特诺夫怒斥道。

  “我们只是想请您帮个忙。”

  “帮什么忙?”

  “请您把一个小包带往德国。我们公司有个同事会在慕尼黑等您。”

  “我不带。我不是什么公司的邮递员!再说,我不知道包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拉特诺夫越来越激动。“报上经常说,有人滥用这种信使。不,我不干!”

  屠克伟抿了一口杯中的伏特加酒,表示友好。“您拒绝帮忙。请您好好考虑一下,想必您关心王丽云女士的健康。”

  这时拉特诺夫才蓦然察觉他和丽云处于何种危险境地。他感到口干舌燥。

  “您在威胁我?”他声音嘶哑。

  “威胁?不是!我只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打算。您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体面的行为。”

  “您究竟是谁?”

  “我们公司在Y地的头。”

  “我猜想其中定有什么名堂。请您别碰丽云。”

  “她可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如果您把我们这个小包带往慕尼黑。”

  拉特诺夫紧握拳头,又想跳起。但他还是百般克制。“我会报警的!”他威胁说。

  “先生——”屠克伟说话总带微笑。“警方找不到我们。我们像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砍去一个头,又长个新的。”

  拉特诺夫用敌视而又惊讶的目光望着屠克伟。“您……您是‘三合会’的……”他慢吞吞地说。“我读过这方面的文章。这个黑社会组织又残忍,又凶恶。”

  “这就错了,先生。”他无意费神再介绍“公司”情况。“能为14K效力是您的荣幸。14K是组织内的一支反应最敏捷的大部队。”

  “荣幸?”拉特诺夫深吸了一口气。“您休想叫我动心或逼我去干。”

  “先生,对抗或躲避我们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无处不在。慕尼黑、法兰克福和汉堡也有。您对我们慕尼黑地区的组织会很有用的。作为回报,我们给予您信任,保证您生命安全。当然,我们会对王丽云女士加以保护和关照。如果您意识到与我们合作是一种荣幸,那我们对丽云的生活会提供保障。我们相互敌对,对大家都是不幸。我们有多种惩处法……”

  屠克伟的手伸进他定制的西服胸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把照片正面朝下放到桌上。然后,又一张张地拿起来递给拉特诺夫。

  “这是对犯了小过失的人的惩罚,阁下。”

  拉特诺夫接过照片,瞟了一眼,一惊,见小手指被砍了下来。他赶紧把照片放下。

  “犯较大的纪律错误,惩处就更严。”

  屠克伟又给他两张照片。拉特诺夫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第二张照片:背部满是血淋淋的刀口。

  “叛徒在我们组织内无容身之地。”屠克伟说话时总带笑,像是在展示美女照。“用颗子弹毙命或用绳勒死,这太便宜他们了。请再看……”

  屠克伟又迫不及待地递上第三张。拉特诺夫看后感到一阵头晕,反胃。

  “您还想看些吗?”

  “不。”拉特诺夫痉挛着把伏特加酒吞下肚。“够了。您……您不准碰丽云!”

  “对妇女我们不用这些方式,而用其他方法。”

  “黑手党的规矩是不杀害妇女,除非情况非常特殊。”

  “我们不是黑手党,而是14K。我们同其他所有的组织都不同。14K是个帮会,以其‘实效’著称。”

  “这些照片就是证明!”拉特诺夫压低嗓门说。这些还是人吗?他想。这些富生真的是人吗?丽云在他们手中,如果我不从,他们会折磨她将她置于死地。把一个小包带往慕尼黑,里面是毒品?海洛因?为了这么一二磅海洛因他们费这么大的精力监视我们三星期。这不是太可笑了,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其中必有更大的名堂,又会是什么呢?“你们会毫不迟疑把丽云弄死吗?”

  “那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王丽云姑娘如花似玉。我们能理解,您作为欧洲人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真羡慕您,先生,我们还可向您提供服务。14K会设法让丽云去慕尼黑上您那儿。我们会很大方的。不过,要是您稍不顺从,那我们的纪律不是吃素的。”屠克伟把那些目不忍睹的照片又放进上装口袋里。“我相信,这下您清楚了,同我们合作是一种荣幸。您对丽云的爱使你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们真需要这样的人。”

  “我该做什么?”拉特诺夫问。眼下他无法摆脱三合会。也许我可以提醒丽云,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但这又能怎样?14K确实是三合会中最为凶残的。拉特诺夫耸耸肩,突然感到一阵发冷。“这样丽云就可以平安无事了,是吗?”

  “我可以向您保证。丽云处在我们的保护下。”

  “就是为了这个小包,您让人在这期间一直监视我俩?”

  “是这样。”屠克伟友好地点点头。他总带微笑,拉特诺夫望了望他的脸。

  “下一步很简单,也很清楚。”他继续说,“您愿同我们合作的意向我会通知香港高佬。您明晨起飞。我们有个人在香港等您,把这个包交给您。确切地说,不是包,而是两个罐子;具体地说,一个内装咖啡粉,还有一个装的是奶粉。就是咖啡粉和奶粉。您把这两个罐子带到德国慕尼黑机场,我们有人会在那儿等您,把这东西取走。”

  “就这些?”拉特诺夫惊愕地望着屠克伟。“叫我把雀巢咖啡和奶粉带走?”

  “是的。”

  “这不是开玩笑!”

  “您是这么认为的,先生。”

  “这只能是个卑劣的诡计!”

  “我们的一条基本规矩是:多问有害!为14K效劳不该多问。应该一声不吭地执行任务。伤害丽云那温柔纤细的手指,我们会很悲伤的。”屠克伟脸上恶魔般的微笑突然消失,表情变得严肃。“拉特诺夫博士,”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我们是个要求无条件服从的组织。您还有问题吗,先生?”

  “没有了!”

  “那我祝您过一个安逸的夜晚,明晨飞港平安顺利。”屠克伟向拉特诺夫伸出手,他没握。屠克伟对这失礼不大在乎,但还是作了报复。“当然,丽云不会去机场——我希望您能理解。这只是个小小的姿态,表明我们说实话,这样做是为了我们能确认,您没把任何消息传出去。先生……”屠克伟朝拉特诺夫微微欠身。“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屠克伟离开俄国餐厅。拉特诺夫眯起眼望着他远去。我该怎么办?我在他手中,完全受他支配。只要我说漏一个字,他就会砍去丽云的手指。我给警方挂电话,14K会把丽云杀了。

  这一切难道就只是因为一罐咖啡和一罐奶粉?

  我的上帝,我疯了还是怎么的?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他像醉了似的摇晃着进了大厅,乘电梯上楼,进房后躺到床上。

  丽云的生命操在我手中,他突然产生了这一想法。由于我,她会被害!我的爱能把她毁灭……

  这是可怕的一夜。拉特诺夫在寻找出路,但没能找到。无论怎样计划,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他们会对丽云采取报复。那我就把咖啡粉和奶粉带往慕尼黑吧。我倒想知道,这三合会还要我干什么。

  早晨7点,拉特诺夫站在饭店大厅里。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朝拉特诺夫走来,用英语问道:“是拉特诺夫先生吗?由我送您去机场。请跟我来。”

  “这么说,我得跟您去。我的行李在那儿呢。”

  “马上会装上车的。”

  饭店门前停着一辆深红色的尼桑车。拉特诺夫上车时看见行李被人装进车后的行李箱里。他又朝饭店望了一眼,苦涩地笑笑。

  凌晨,机场热闹非凡。许多人簇拥在服务窗口、机场大厅里和过道上。拉特诺夫出示护照和机票后进入宽敞明亮的候机室。

  他们现在会对丽云怎样?想到这,他透不过气来。她说去饭店接我,但如屠克伟说的,她没来。他们怎样不让她来的?屠克伟,要是你碰她一根毫毛,我就喊警察逮你。但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三合会的魔爪已把她牢牢抓住。

  还要候机半小时。

  他走进小店,买了罐可乐,喝罢又回原座。扩音器终于响了起来:去香港的乘客进四号入口处,航班准点。窗外,他见自己的那几件经检查的行李正被运上飞机。他一眼就认出:两只大铝箱,上面有几处坑坑洼洼的。

  拉特诺夫站到登机的乘客的队伍中,被簇拥着慢慢朝前移动……

  丽云跟一个女同事合住一小问。6点半,她上街。预订的出租车已在等候。司机友好地朝她咧嘴笑笑。

  “你是旅行社的?”他边开车边问。

  “是的,先去金龙饭店,然后去机场。”

  丽云点点头上车。她把双手放在怀里。这是最后一次乘车去他那儿……最后一次见他。握握手,他就远去。我为什么不能拥抱他,吻他?为什么摆脱不了传统的束缚?跟他吻别就不道德吗?

  她想着想着,也就没注意车往哪儿开。十分钟后,她望望窗外,怎么饭店还没到。她探身朝前,想拍拍司机的肩,但她只能用手指捅捅,因为乘客和司机间装了安全栅栏,出租车都是这样。

  “去‘金龙’不走这条路。”她大喊。

  司机不答理。

  “你往哪儿开,你这个笨蛋?”

  沉默,只听见发动机的隆隆声。车开得更快。

  “停下!”丽云嚷起来,并用拳头敲打栅栏。“马上停车!你不认识路吗?你是从哪儿来的?”

  司机还是不答理。

  丽云望着手表十分沮丧。他赶不上这班班机了。下一航班下午起飞,途经香港飞法兰克福。

  “请你往回开!”她边吼边捶栅栏。“你再不停下,我就跳车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使劲猛摇门把手,发现门已锁上。她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这辆出租车是哪儿来的?司机想干什么?他往哪儿赶?她转动手柄,想把窗玻璃往下摇,但摇不动。这样她连呼救也不成。再说,这么早路上车辆稀少,迎面偶尔开来几辆载重车,也是一驶而过。

  一小时后,他突然把车停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下车打开门,把丽云拽到车外,一脚将她蹬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就这样了,”司机说,“祝你今天愉快。”

  他把车调头,往回驶去。

  十分钟后,有辆载重车朝丽云开来。她大嚷着朝车奔去,司机把车停下,探身窗外。

  “我去机场!”她喊道。“带我去那儿,请带我去。我给200元!”

  “上车。”司机扶她进驾驶室,加大油门。“钱呢?”

  “这儿!”她把一叠折皱的钞票捧给他。“你不能快点吗?”

  “那得付上一车的钱。再快车就得散架啦!”

  车没散架。到机场时,丽云见飞往香港的班机已经升空。她停在机场前的广场上,望着它发呆,没察觉那辆载重车已开走,她泪水滚滚,高举双手,朝飞机频频挥手,嘴唇在默默说话,但没有人能懂。

  再见……别忘记我……再见……我爱你。我爱你……回来吧……我去你那儿……开始新生活……别忘记我……我心里装着你……上帝保佑你……

  飞机在蓝天消失,她掠了掠额上汗淋淋的头发,转身朝站在入口处附近的警察走去,眼角里泪水还在熠熠闪光。

  “请您帮帮我,警察同志,有人把我从汽车里摔了出来,是一辆挂K市牌号的棕色尼桑车,一辆载重汽车把我带了回来,真的。请您带我去警长那儿。我要报警!”

  警察朝丽云望了望,于是带她去值班室。

  拉特诺夫在机舱里往后仰坐。这时他想起丽云昨晚送的那件礼物,在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还没打开。他撕开彩色的薄纸,看见一块折叠的蜡染花布。

  拉特诺夫把布摊开举起,布染成深蓝色,上面绘有一个苗条纤柔的姑娘,身穿白色衣服,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周围有三只鸽子。

  “太美了!”送饮料来的空中小姐说。“这块漂亮的布您在哪儿买的?”

  “这是一件礼品,一个姑娘送的礼品。她有迷人的魅力,就像这起舞的姑娘。”

  “您一定很爱她。”

  拉特诺夫把布摊在膝上,闭上双眼。他仿佛感到丽云就在身旁。他让这个起舞的姑娘躺在自己的膝上,直到他飞抵香港……

第二部 第01章

  香港。

  它是世界上最有生气、最富裕的五光十色的城市,但也是犯罪率较高的城市。各种新闻媒介都报道纽约、里约热内卢、迈阿密的凶杀和抢劫;香港只是在很少的情况下才曝光。这不是因为香港比较安宁,而是因为在这里这种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人失踪了,被谋害者无法验明身份,虽然警察按职责立了案,但通常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断定自己的确是找不到罪犯。引起轰动的凶杀案虽然使英国警察和当地警察感到愤慨,大量的侦探和告密者都行动起来了,但最终也仍然一无所获。迷宫般的小巷和湾仔、油麻地或排排摩天大楼吞咽了一切嫌疑犯,他们或者乘帆船逃走,或者消遁在山林中。

  同时香港又是世界上最大的购物市场。这里应有尽有,真正的应有尽有——一些东西要比欧洲的便宜一半:比如电器、定做的西装(24小时内就可以做好)、绸缎、电视机和收音机、地毯和手工雕花家具、瓷器、雕塑、绘画和宝石。它是一个超级城市,对购物者来说是如此,而且对国际犯罪集团来说也是如此。

  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像香港有如此多的走私货物流出去。这里有组织地向外进行毒品交易和贩卖人口,尤其是向泰国和印度的妓院,而且也向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巴黎、罗马、伦敦、汉堡和柏林的妓院。

  三合会的一些头目生活在香港这个无与伦比的城市里,他们因其财富为众人所羡慕,被尊为有名望的商贾和跨国公司的百万富翁。

  他们被会员们非常敬畏地称为“大佬”,即“大哥”,因为这个秘密帮会是个“大家族”,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要以自己的生命加以保护的兄弟。三合会是世界上最有组织的犯罪团体……他们向“高佬”进行效忠宣誓,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交到了兄弟会的手中。

  拉特诺夫手中只拎着一个旅行袋——行李已通过检查办好到慕尼黑的托运——穿过护照和关税检查卡来到接待大厅。他知道通向汉莎航空公司贵宾休息室的路,但是他却停下来环顾四周,站到一根柱子的旁边。他周围挤满了匆匆来去的游客,飞机离开和到达的显示牌上闪现着一行一行通告,免税商店的香水和酒柜台前围满了欧洲人。

  我等一等,拉特诺夫心想。等一个三合会会员。真见鬼!这家伙,你在哪儿?是否出了什么事吗?等五分钟,然后我就进休息室。可是后来他仍然未动,因为害怕屠克伟会由于他没有耐心和消极对抗而惩罚丽云。一些恐怖的照片已经深深扎在他的记忆里。

  当一个穿着天蓝色西装的中等个儿的人向他走来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总算来了!”他用英语说道,“我想,准时是你们的一条基本美德吧。”

  “我老早就到这儿了,我只是在观察您。”这个人手中拎着个袋子,他将袋子往自己身边压,就好像有人要抢走他的这件东西一样。

  “为什么要观察?”

  “说不定您会把警察带来。”他迅速看了一圈。什么地方都看不到穿警服的人,穿便装的无一例外都是焦躁的乘客。“我们不得不谨慎。”

  “您以为我会笨得让王女士陷入困境?”

  “我不认识王女士,先生。我的任务只是在这里转交这件东西。”他将袋子举起递给拉特诺夫。“其他的一切您都知道。”

  “这袋里装的是什么?”

  “请您查看一下,再将东西装进您的旅行袋。一大瓶咖啡粉和一小罐奶粉。”

  拉特诺夫摇摇头。“这全都是发疯。”

  “这很正常,先生。许多外国旅客都带着一瓶我们磨制的咖啡和一罐奶粉。为什么呢?这我也不知道。对行李中装有奶粉的每一个香港人,安全机关都要拧开奶罐,将弄潮的食指伸进去检查,看看是否真是牛奶。这的确可能是海洛因。对一个外国人,他们不会检查奶粉。”

  “也就是说我现在实际上携带的不是牛奶而是海洛因!”汉斯·拉特诺夫博士走私毒品——如果我被抓住,这将是报上的大字标题。“聪明的考虑。”

  “您错了,先生。”这个人友好地咧开嘴笑。“这是奶粉。”

  “不是海洛因?”

  “不是……连搀都没搀过。完全是纯奶粉。”

  “我根本什么也不懂。”拉特诺夫用颤抖的手将咖啡粉和奶粉整齐地装进他的旅行袋,再将拉链拉好。“这里有什么花招?”

  “没有花招,先生。这奶粉您完全可以自己品尝。”

  “谢谢。请您告诉您的头儿,他的不高明的雀巢咖啡和牛奶会妥善地带到慕尼黑。另外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先生。我们祝您飞行顺利。我们希望这次旅行使您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您可以相信。这次旅行我永世难忘,尤其是不会忘记昨天晚上。”

  “这我不了解,先生。”这个人客气地鞠躬致意,“祝您长寿……”

  他很快离去,并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拉特诺夫向四周张望,看看是否有人觉察到了递交袋子的事。这显然太过于谨慎,谁也不会去管别人,每人都有自己要努力达到的目标。只有来自印度的一家人坐在塑料椅上等待来接的人。汽车在香港马路上行驶像是进了地狱,特别是中午前后。

  拉特诺夫拎起他的行李袋向汉莎航空公司贵宾休息室走去。他将黄麻口袋扔进垃圾桶,再按休息室的门铃。漂亮的服务小姐将门打开。

  “您好,”她说道,同时对他微笑。“您曾经来过这里,对吗?大约三个星期之前……”

  “您又认出了我?您的记性真好!”

  “我又认出了您的——请原谅——白头发和您的蓝眼睛。”服务小姐脸上有点微微发红。可是接着职业心态又占了上风。“我可以看看您的票吗?”拉特诺夫将票递给她,她瞅了一眼又还给他。“去法兰克福?可惜您还得停留好几个小时。”

  “我知道。可是这几小时我一定能消磨掉。”

  “您还可以进城去买买东西。”

  “谢谢。我这是第三次来香港了。您这里的空气比外面新鲜。这里的空气是经过过滤的。”

  “我可以问问您吗?”

  “您心里想的一切都可以问。”

  “拉特诺夫……您是旅游作家拉特诺夫的亲戚吗?”

  “你可以这么说……我本人就是他。”

  “不!这根本不可能!我读过您的《菲律宾神医的秘密》!”她突然陷入不安和尴尬。在贵宾休息室她亲眼见过许多著名人物,他们大都难以接近和不合群,而拉特诺夫则与众不同,他在任何方面都很随和,不像其他一些社会名流。“我应该给您拿点什么……拿点什么东西?”

  “一大杯伏特加加橙汁、法兰克福简介和画报。”

  “这种组合极为少见。”

  “我看法兰克福简介是为了增长知识,看画报是为了很快取得信息和有实际意义地进行消遣,而喝伏特加加橙汁是给身体注进活力。”

  美貌的服务小姐笑了。“您是个快活的人!”她说道。

  “或许是。”拉特诺夫坐到一张深沙发椅中,将旅行袋放在旁边。你不会知道,我的小金发女郎,你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谁!他不再是庄重的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而是三合会的秘密使者,14K的俘虏。这个14K自称无情无义是他们这个兄弟会的基石。我如何再摆脱他们的利爪而不使他们因此事而惩罚丽云呢?根本就不可能再逃掉吗?过去的拉特诺夫从今天起就已死去,留下的只是他的幽灵吗?一个什么事都干的任人摆布的人,还要对他下什么命令呢?因为他们始终在说:我们得将丽云的一个手指送给你?或者一只耳朵?或者鼻尖?而后你不得不始终对自己说:你有罪!都怪你!尽管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你不服从命令。你为了摆脱自己而牺牲了丽云。摆脱?究竟还有可能吗?三合会将在全世界追捕你这个叛徒,一直到他们把你剁成八块为止。屠克伟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人……我们无所不在!你不可能逃脱!只是他们要我干什么呢?他们对我有什么安排?一瓶咖啡和一罐奶粉从香港到慕尼黑——这真可笑!背后是什么名堂呢?

  他又看了看放在沙发椅旁的旅行袋。给它一脚,伙计!把它想象成屠克伟,那么拼命地踢。可是除了会招来此刻正在搀和着伏特加的金发女服务员的惊慌的目光外,还会招来什么呢?

  在候机的几个小时内他还是喝了三杯伏特加加橙汁,当他经过摇晃的通道踏上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时他感到头晕乎乎的。他的座位已预先订好,头等舱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空中小姐立刻拿来一杯香槟酒,他也喝了,就好像他来自沙漠,渴得半死。他将旅行袋放在座位下他的脚边。

  飞行了14个小时,直到现在一切顺利。香港的安全检查透视过他的旅行袋,一点也没挑剔。雀巢咖啡和奶粉,旅客带这些是习以为常的。没问题,先生,飞行顺利。在法兰克福也不会两样,在慕尼黑不会有人再检查,这可是国内航线。屠克伟曾经说过:您到处都会通过。作为德国人,作为学者,作为庄重的人,别人绝对不会怀疑您。怀疑?

  一半的飞行时间他在睡觉。酒——他又喝了两杯非常冷的香槟。后来他在机上放映室看了一部相当愚蠢的电影,美国的大路货,可是拉特诺夫仍然将片子看完了,因为影片使他摆脱了自己的思绪。

  法兰克福。清晨,寒冷,还下着雨。即或这时候也总是很忙碌,空港嗡嗡作响,人声鼎沸。就是在这里也有人向拉特诺夫打招呼。当他出示护照时,因长时间夜班而显得疲惫、很快就要换班的这个海关人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托运的行李反正已经查验过,困倦的海关人员只作了些抽查。他示意从长队中出来受验的一些人都是外国人。几个马来人、一个印度人、两个南部地区的人。拉特诺夫舒了口气走到国外过境签证大厅的前厅,打听他要乘的慕尼黑的飞机在哪里起飞——这在A厅——于是他站到转动带上,随之进入宽大的主厅。接着飞往慕尼黑。

  飞向慕尼黑时,在手提袋进行了必要的检查后,他一分钟比一分钟都更加焦躁不安。广播里传出:“我们正在向慕尼黑着陆,请系好安全带,请将您座椅的靠背抬起来,请停止抽烟……”这时他从窗口看出去,看到下面慕尼黑的一片房屋、浅灰色的公路带、热闹的街道。他感到内心极度紧张,简直有惊惶失措的感觉。

  谁在等我?我将雀巢咖啡和奶粉交出时会出什么事吗?我会被带走?如果我不愿危及丽云,我就必须服从他们。任何反抗都会受罚,不仅我,而且还有丽云。

  拉特诺夫在飞机着陆后从行李输送带上拿下他的两只箱子,使劲地将它们放到行李车上,畅行无阻地通过“免申报货物”关卡。无人拉住他,自动门静悄悄地打开,他将行李车推进大厅。他站在那里非常焦虑地四下张望。

  他站在这儿,看见一个年轻的瘦长的中国人,身着一套黑西服,打着一条时髦而花哨的领带。我的上帝呀,为何这样郑重其事?穿上黑色西服。或者这意味着:你瞧,我们去参加你的葬礼。你已经死了!把你携带的东西拿来,我给你准备后事。

  “汉斯·拉特诺夫先生吗?”年轻的人用几乎正确无误的德语问道。

  “是的。”拉特诺夫简洁地回答。

  “在家乡欢迎您。您飞行顺利吗?”他像一个导游一样客气,但声调干巴巴的。

  “您从哪里知道我是拉特诺夫的?”

  “我们有来自香港的您的照片。”这个人脸上露出像屠克伟那样的神秘莫测的微笑。“我立刻就认出了您。”

  “那怎么办?”拉特诺夫呆板地问道,“下面怎么办?”

  “您将咖啡和奶粉交给我,您就可以回家了。这种费劲的飞行使您疲劳,您可以睡个够!”

  “不必这么客气!”拉特诺夫讥讽地说,“我可以再说点别的吗?”

  这个人的样子就好像他不理解拉特诺夫说的是什么意思。“您想说什么,拉特诺夫先生。”

  “您为什么穿黑衣?”

  “哦,这是我的工作服。它使您奇怪吗?我请假来接您。中午时分,我们那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我必须立刻回去工作。我是‘黑品官’饭店的服务员。您知道这个饭店吗?”

  “不知道,我只听人说起过它。”

  “慕尼黑最好的饭店,老板邢大同让我向您致意。”

  “这可使我高兴!”拉特诺夫声调中含有讥讽。“您身上有袋子吗?”

  “只有一个塑料袋。”这个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卷在一起的塑料袋,他将袋子展开来。这是一个家具店的广告袋。袋上画着一张一米八乘两米的法国床,床上套有繁花图案的床罩,上面写着:睡得舒服的人才睡得香。

  拉特诺夫从他的旅行袋里取出咖啡罐和奶粉罐,再将它们塞进塑料袋。“这样我的职责就尽到了。”他说道。

  “没问题。头儿会满意的。他喜欢喝咖啡。”

  “您的头儿,说得温和些,是个疯子!”

  “您自己去问他。请您再听我们的消息,我们给您打电话。再见。”

  拉特诺夫等到这个人离开大厅后,才将他的箱子推到门前,然后到出租车站。出租车司机将箱子放到车内。

  “啊!”他说道,“您带了石头?”

  “不,全是鸦片。我从香港来。”

  出租车司机咧嘴一笑。“箱子里装着一个中国姑娘吧?您把她走私过来了?”

  “那就太好了。”拉特诺夫坐到司机身旁。这儿是慕尼黑,他终于到家了。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这一刻胸中的压力在减轻。回家——对于他还有什么呢?从前的拉特诺夫不是留在中国了吗?现在他不是自己的幽灵吗?我还是我吗?

  “到哪儿?”司机客气地问道。

  “金合欢路19号。”

  “在格林瓦尔德?”

  “正是。靠近巴伐利亚演播厅。”

  “我知道……”

  拉特诺夫向后一靠,出租车开动了。

  “累了?”司机问道。

  “您说呢?这次飞行的时间非常长。”

  金合欢路19号。一座老的刷着赭色的别墅。网格篱笆和高的网格门。一眼就可以看到有圆形花坛、高大栗树和杜鹃花丛的房侧花园。金属百叶窗封闭着。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等他。

  出租车司机帮拉特诺夫将箱子拿进屋,祝愿他在慕尼黑再重新适应。拉特诺夫给了他十马克小费。司机当着他的面感到非常高兴,瞟了票子一眼,道了声感谢,又返回他的车子。十马克小费——逮住了一只大鸟,一只非常大的……

  拉特诺夫将箱子丢在前厅,他爬上楼梯,走进浴室,将他的衣服扔到角上,跨上一步站在莲蓬头下,先向自己身上放热水,再放冷水。他感到轻松、凉爽,然而又有说不出的疲劳。他走进卧室,将被子移开,一头倒在床上。

  奇怪的是他马上就关了灯,很快就睡熟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做起梦来。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用石板和草皮盖的一些土灰色房屋。太阳。灰尘四处,上山的陡梯,山坡上建的村庄。有一个人,衣着褴褛。他不是在走,而是在爬。画面越来越近,就像通过变焦镜一下放大了,他现在从正面看到了这个人。此人失去了脚;同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们砍他的双腿。别拉他!谁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弄成这样!”画面变得更近,这个人向上仰视,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这脸、这眼睛……这就是他自己,汉斯·拉特诺夫……

  拉特诺夫发出一声沉闷的喊叫,一下惊醒了,他笔直坐在床上。闹钟正指着凌晨3点。显然他已经睡了15个小时之久。他抓抓胸脯,将手抽回。身上汗淋淋的。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就像巨大的蜂房内发出的声音。

  他起了床,用放在床前的浴巾擦干身子,下楼到图书室里,坐到一个真皮沙发椅中,然后他立刻跃起,从酒柜里拿了一瓶伏特加,从红木恒温箱内取出一支雪茄,返回沙发椅一屁股坐下,用颤抖的手指点燃雪茄。头两杯伏特加,他完全是倒进肚子里去的。

  我的命运就会这样,完全是这样。这个梦向我表明,等待我的是什么。如果我不服从,他们就会伤害我,甚至丽云也会跟我一样——这是最糟糕的。

  拉特诺夫在他的沙发椅中一直坐到清晨;做了这个梦后他无法再躺下。他试了三次,而每次都不再能呼吸,他的心脏跳到了颈脖,浑身麻得难以忍受。

  他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照进房问。花园里五彩缤纷的花朵无比艳丽。拉特诺夫今天看都没看一眼,尽管平常他很喜欢看他的花园。他已经醉了,走路时用手撑着墙。突然他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瘫倒在地上。他流着汗,头昏目眩地站起来,走到走廊里,两臂展开。“丽云!”他大喊道。“丽云!丽云!”接着他像个小孩一样哭泣。

  他的吼声在走廊里回响,这使他消除了内心紧张。他坐到圈椅里,双手在面前敲打,不停地哭。三天以来他几乎不吃东西,只喝伏特加。当他用酒来麻醉自己时,他感到愉快。然后他倒在工作室的沙发椅上,几乎一动不动,渐渐在沙发椅上睡着了。

  在他回来后的第四天,刺耳的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抓起听筒报了姓名,听到对方的声音后立刻不安起来。

  三合会来电话了,14K终于钻进了他的生活。

  “我想您已经从旅途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了!”说话的声音非常亲切。“我代表我们这个团体向您致意。我是巴伐利亚、巴登一符腾堡和萨尔州的‘主管’。”

  “不能说恢复过来了。”拉特诺夫突然冷静下来。他的头脑又像往常一样正确思考了。他不愿立刻投降。他想小心谨慎地进行反抗。反抗的方式是他假装不理解。

  “您想干什么?”

  “我想见您,和您谈谈。”

  “为什么?”

  “我们见面时我告诉您。”

  “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咖啡和奶粉已到了您的手上。当然是这样。”

  “您的‘效劳’几乎没有意义。”

  “我的看法完全一样。”

  “我说:几乎没有……正好我们必须就此聊聊。我建议我们今晚见面。”

  “在哪里?”

  “见面地点在黑品官饭店。20点左右。我想请您吃饭。同意吗?”

  “我来。”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他非常清楚这是一种侮辱,可是他不愿意不斗争就中途退出。他们急得很,他心想。他们连四天也不让我安宁。可是他们想把我怎样?屠克伟的威胁可以得出结论,必然是某种异乎寻常的事。从何时开始三合会对我们“高鼻子”也有这样的兴趣了?

  他洗了淋浴,穿好衣服。他用卧室里的电话给弗赖堡博士挂了电话。现在他想必在给人看病。

  门诊女护士接通了博士的电话,弗赖堡津津有味地说道:

  “啊哈!真是旅行者!在慕尼黑打电话吗?”

  “对,我在家里。”

  “你马上过来。”

  “不!我感到非常健康!”这虽是谎言,可是真情却一点也不能告诉弗赖堡博士。向他吐露秘密,那就像在《晚报》上登大幅广告。

  “在中国怎么样?”弗赖堡博士问道。

  “在电话中的确难以表述。这是迄今为止我平生最有趣、最美妙的一次旅游。我曾在泸沽湖畔的摩梭人中,至今人们对其起源几乎一无所知!我研究了他们的文化。”

  “单独一个人?用手和脚交谈?”

  “我身边有一个女翻译。”

  “啊哈……”

  “丽云是个正派的姑娘!”

  “在你的伴同下她怎么能保持正派呢?”

  “现在不谈了。”

  拉特诺夫放下听筒。

  上午他花时间将他的箱子腾空,把脏的内衣塞进袋子,让洗衣店第二天取走,同时把外衣挂在室外阳台上通风。他从旅行袋中拿出丽云送的花布,将它摊开在面前。画上的姑娘好像变得活灵活现,三只鸽子好像要展翅飞去,姑娘脚下的草坪好像盛开了朵朵鲜花,他好像还在中国,好像丽云又站在他的面前。

  “丽云,我想念你!”拉特诺夫轻声细语地说,“现在没有你已经第四天了。”

  他又走进他的卧室用四条塑胶带将这块布贴在床对面的墙上——这是临时的,因为他还要弄个镜框,这样他在睡觉时和醒来时就可以看到它。

  拉特诺夫下午在城里,他去冲洗了他的照片,19点左右坐在“弗朗西斯派修道士”酒馆里喝啤酒,同时为与三合会见面作准备。采取执拗态度,这是他的基本想法。装得比原来更加愚蠢,这就会迫使对方的面目变得更清楚。

  20点整,拉特诺夫将他的车停在饭店的停车场,他走进黑品官饭店。这是个大饭馆。它有好多相互连通的房间,天花板雕了花,包了金,显得很豪华,蒙着红绸的四面墙上挂着大幅油画,大宫灯的玻璃上画着很有艺术性的画,椅子和桌子是红木的,许多房间内分别放着大理石、玉石、彩画木头佛像或肥头大耳的弥勒佛。这种弥勒佛是心满意足的食客的守护神。更使每个人惊叹不已的是放在饭馆中央将房间隔开的大玻璃槽,以及放在大门口的咧嘴笑迎来客的一尊金佛像。

  拉特诺夫站在门口看了饭馆的全貌。

  饭店这时几乎满坐。多数客人是德国人。拉特诺夫想到,华人开的饭店在德国越来越招人喜欢。他考虑到,它们就像蘑菇一样从地上猛地冒了出来。一个华人拿到了营业许可证,很快他的一些亲属就逐个来了,一两年后他们又创建了自己的饭馆——这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滚雪球的办法,首先是三合会从中捞取了好处。他曾经读过报纸和画刊上登的一些关于三合会所作所为的文章;也看过一部电视片。当时他认为该片过于夸张。现在他自己成了三合会的牺牲品,在他看来好像片子低估了真实情况。与此有关,拉特诺夫曾听说:一旦某个新的饭店开张,老板那里就会出现一个友好的香港人。他晚上来吃饭,注视营业额,继而进到厨房。通常主管就在厨房的炉灶旁。在大多数情况下,领班知道来访者是何许人,要是将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撵出去,那是愚蠢的,甚至是危险的。然后这位和蔼的人就与老板进行一段简短的对话。他表示愿给老板,给他的家庭,首先是给他的饭店提供“兄弟般的保护”,并通知老板,他们的“大佬”,即大哥要来拜访,想就“保护费”问题进行磋商。他也可以拒绝,但是——来访者友好地将问题挑明了:“你要想想,你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没有哪个人不懂这种暗示。

  拉特诺夫一直等着,这时一个穿着黑裤子、雪白衬衣、打着黑领结的服务员向他走来,并对他微笑。这就是那个在空港接他、又将咖啡粉和奶粉拿走的人。

  “我们很高兴在黑品官饭店把您当客人来欢迎,”他说道,“请跟我来。他们已经在等候您。”

  这个服务员在前面领路,一直走到可用屏风与另外房间隔开的最后一间小房问。在这里一个年岁大的人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几瓶繁茂的鲜花,像是摆喜宴一般。拉特诺夫走进房间,他立刻站起来用锐利和审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据说这第一印象,即头十秒钟内的印象对一个人的整个一生都具有决定性意义。在这十秒钟内,他对一个人是好感还是厌恶就决定了,以后这种看法根本不可能改变。

  这个人身着不惹眼的深蓝色西服、白衬衣、灰领带,脚上穿着意大利皮鞋,鬓角发白的头发向右梳得光光的。他绕过桌子向拉特诺夫走过来。服务员立刻离开了,同时他拉上了折叠门。这个人的脸胖乎乎的,两眼深陷在肉缝中,这种肉缝对亚洲人来说是非常典型的。当他站在比他高出一头的拉特诺夫面前时,他微微欠了一下身。

  “欢迎您来黑品官饭店,”他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见到您。”

  “这种高兴或许是单方面的。”拉特诺夫以抗拒的态度回答说。

  “我叫闵驹。”

  “‘主管先生’,”拉特诺夫的声音听起来含有恶意,“或者叫大佬。”

  “哦,您知道?”

  “我是从书本里知道的,要知道,我是研究当今少数民族的。”

  “这我们当然知道。”闵驹用手指了一下桌子。“我们坐到桌边去。我为您安排了一席亚欧合壁的饭菜。”他们相对而坐,布置的鲜花将他们彼此隔开。“就我们所知,您不用筷子吃饭。”

  “我从未学过,尽管这很简单——会用它的人会这么说。我在这方面太笨。”

  闵驹殷勤地微笑。他想必悄悄地在什么地方按了电钮,因为那个服务员又出现在折叠门的门缝里。

  “你可以上菜了!”闵驹吩咐。接着又用德语对拉特诺夫说,“厨师长邹树孔的拿手活是特别可口的春卷。顺便说一下,邹来自四川。四川的各种辣菜是闻名的,对欧洲人来说吃的时候食道都会烧焦。我已告诉邹,叫他用佐料应当有节制……我们可是要长期合作的。”闵驹现在第一次在暗示屠克伟曾经说过的话。拉特诺夫将嘴唇闭得紧紧的。

  “邹为春卷端来的调料有大豆、水、面粉、糖、大蒜、辣椒,以及只有邹知道、不对外人泄露的一些佐料,甚至对我也不泄露!”

  “这成什么话呢!”拉特诺夫有意讥讽道。

  “紧接着上各种冷盘,还有四种肉和各种蔬菜的沙锅。这些蔬菜,欧洲人几乎不认识,比如说一种特有的菠菜。另外当然还有米饭。这些肉用六种不同的调料,这里我想特别向您推荐奶油大蒜,最后是……”

  “沙锅里的汤。”

  “对,我看您已完全适应了我们的程序。现在喝饮料。有一种矿泉水,可是没有啤酒,还有一种中国葡萄酒。这是一种干葡萄酒,几年前才开发的,在欧洲也越来越受人喜爱。它的味道与朔伊葡萄酒很相似。”

  “令人惊叹。”

  “什么?”

  “作为华人您对葡萄酒知道这么多。有许多德国人都不知道朔伊葡萄酒。”

  “我们知道您是葡萄酒的大行家。我们知道您的一切,当然是通过王丽云知道的。”

  这个提示语很中听。拉特诺夫向后一靠,这时服务员拿来放在银质冷冻器内的矿泉水和一瓶葡萄酒。

  “我们不要再继续扯这种事了,闵驹先生,”服务员出去时拉特诺夫说,“让我门结束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请您将牌摊到桌上!您想叫我干什么?”

  “这是个内容丰富的综合性问题。因此我们需要许多时问。”

  “我不想浪费时间,闵驹先生。”

  “我也同样不希望等啊。”闵驹说。春卷端上来了,这是邹树孔的杰作。调料发出诱人的香味,春卷皮闪着金黄的色泽。

  “您只有在黑品官饭店才能吃到这些东西。”闵驹说,同时他用筷子夹了一小块。

  “除了这席美妙的饭菜外,在黑品官饭店还能得到其他什么呢?”

  闵驹眯着眼注视着拉特诺夫。“您应该记住一条原则,”他说道,“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之一:吃饭时根本不谈生意。对我来说,吃饭就像是个人做礼拜,就是向诸神进行祈祷。您也要遵守这一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我们合作’,我的胃口都没了。这您不理解吗?”

  “理解,因为我在欧洲呆的时间够长的了。你们欧洲人缺乏耐性。你们缺少耐心等待。该来的事都会来的……只是迟早问题。为什么要与事情相违背呢?”他品了品葡萄酒,赞赏地咂着舌头,并且又酌满了两杯。拉特诺夫毫无兴味地吃着春卷——它真的很可口。葡萄酒也不错,确实很凉,香味浓郁,还带有水果香。拉特诺夫将酒杯放下。

  “这不是朔伊葡萄酒的同类,而是威尔特林绿葡萄酒,奥地利家园葡萄酒的同类。”

  “这是专家说的话。”闵驹放下他的酒杯。“拉特诺夫先生,”他的声音突然变成公事公办的味道,“我们开门见山先说最重要的事:您对兄弟会员有义务,或者说得更明确些:您不可能摆脱我们。”

  “说得更清楚些:您认为我被捏在手中!”

第二部 第02章

  “我认为:是这样!”

  “这错了,闵驹先生。”

  “您要立刻改变您的看法。”闵驹用餐巾轻轻擦了一下嘴角上沾的春卷的油。“您已将咖啡粉和奶粉带给了我。够了!”闵驹举起一只手。“不能就此为止!这不像您想的那样纯粹是胡闹。这是犯罪行为。奶粉不是纯的……咖啡粉也不是咖啡粉……这是上等质量的染色的海洛因。”

  “您讹诈!”拉特诺夫感到他的腿在发麻。“那是咖啡。”

  “您品尝过它,您煮过一小杯吗?它是纯海洛因!多年来,所有的白色的粉都要检查,看是不是麻醉品。为此我们进行了专门研究。后来‘神则派’兄弟会在香港的一个人突然萌发了一个天才的念头。罐装咖啡粉从不检查……成千上万的旅游者都带着这种罐离开机场,特别是一些‘高鼻子’。所以我们就将海洛因染成了雀巢咖啡的颜色,上面加上一层真正的咖啡以迷惑海关人员。此事成功了,所以每个人离开香港、北京或上海都带一份咖啡,到飞行终点将咖啡交出。我说每个人,指的是与我们合作的人。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没有料到的事: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将这一招泄露给了警察。我们不知道是谁,现在仍然不知道。可是他要是被我们查出来,那他就要被推上我们的法庭,被判处死刑。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咖啡粉和奶粉也要检查。警察的行动来得突然,谁也不能向我们发出警报。这使我们失去了23个递送专差。从此以后这种海洛因走私就停止了,于是我们就寻找承担这种运输任务的白人,因为一如既往,如果欧洲人随身带咖啡,检查就不那么严格。”

  “那么我是为你们把海洛因带到慕尼黑的这群笨羊中的一只笨羊。”

  “是的。”闵驹奸笑着说。“只是……我们并不因为你干了这件事就利用您继续充当递送专差;只是因为您干这件事犯了刑事罪,所以我们要将您捏在手中。”

  “根本不对。我不知道我当时递送的是什么。”

  “因此要双保险。她叫:王丽云。”

  拉特诺大闭了一会眼睛。对话中断。服务员端上一些冷盘和几小碟调料;桌上都摆满了。当他们又单独对坐时,拉特诺夫低沉地说:

  “您想叫我干什么?”

  “我们想给您一项任务,至今这任务是由我的一些同胞来干的。我现在想坦率地和您谈谈。这事哪怕只走露一点风声,14K兄弟必然会惩罚您。惩罚您——或者王丽云。您从现在起对14K三合会的事绝对不准泄露。”

  “残暴的三合会……”拉特诺夫说道。他的嗓音是嘶哑的。

  “这是无条件服从的兄弟会,因此是全世界最有成效的兄弟会之一。”闵驹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鸭腿,上面的蹼膜清晰可见。他将它浸到一个小碟中。“言归正传。前些时候,三合会遭到德国警察的大追捕。慕尼黑警察局13处主管有组织犯罪的侦缉工作,它弄得我们焦头烂额。遭到袭击的不是进行毒品买卖的部门——这方面我们很灵活,几乎抓不住,可是我们收取保护费和组织卖淫的部门却越来越多地遭到袭击。我们的保护费收款员受到监视,饭店老板被审问,甚至有几个收款员被抓、被审。便衣警察在各个饭店暗中守候,可是收效甚微,对收款员根本拿不到证据,饭店老板因为害怕我们而保持沉默,德国警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可是有时警察也确有成果,我们的几个兄弟被判决了。德国警察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只能抓到几条小鱼。即使这些小鱼,我们也要保护——为了我们在慕尼黑的人,我们需要您。”

  “我了解许多,但是对这不了解。”拉特诺夫摇着头;他实际上什么也不了解。“为什么需要我?”

  “这很简单,我们要拿您做一种试验。如果成功了,我们就可以到处推广这个新方法。我向您提些问题,直到您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为止。第一个问题:光顾饭店的人主要是什么人?”

  “本地人,形形色色的慕尼黑客人。”

  “多数是华人吗?”

  “不是。”

  “主要是‘高鼻子’?”

  “是的。”

  “‘白人’特别引人注目?”

  “不。”

  “他们有理由怀疑他们?”

  “没有理由。”

  “他们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无害?”

  “是的。”

  “在刑事警察检查饭店时,他们审视欧洲客人?”

  “不会。我认为不会。”

  “他们监视欧洲客人?”

  “不。”

  “您来去都可以不受警察纠缠?”

  “当然。”

  “您仍然没有开窍吗?”

  “没有开窍。”

  “您笨得连这种主意都搞不清?”

  “是的!或许我在我的研究领域之外是一个笨蛋。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您不要在我面前装假,拉特诺夫先生。”闵驹的声音变得具有挑战性。“您总该懂得,用装笨来抗拒简直是可笑的。让我们把可能出现的情况说下去:您坐在‘闪闪荷花’饭店里吃馄饨。那时出现了两个穿警服的警察和四个便衣警察。大搜捕。请坐着不要动。这便是例行检查。您怎么办?”

  “我坐着不动,关注地看着接下去发生什么事。”

  “警察也对您进行检查吗?”

  “当然不会——我真的是客人,另外我也不是华人,哈哈!”

  “终于开窍了吗?”

  “现在我领会了。只有华人被检查!”

  “正确。如果我们的某个收款员正好在饭店里,那他可就要倒霉了,会被抓起来。只要饭馆不立刻打烊您却可以继续吃。他们不会打扰您。即使他们真的请您出示证件……也不会有人认为著名的研究员和作家汉斯·拉特诺夫博士会是14K的会员。光这种想法就十分荒唐,根本没有人敢去想。”闵驹舒了一口气。“现在您理解了我们的任务——在慕尼黑及其周围地区收取保护费。这包括纽伦堡、埃尔兰根、安斯巴赫和罗森海姆的整个地区。在奥地利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大佬和他管的‘家族’。”

  “闵驹,”拉特诺夫从现在起不再称他“先生”,“您写到纸上的天才计划正好可以用来擦屁股!”

  “我不知道您也会这样粗俗。这使许多事都容易了。”闵驹津津有味地吃着味道调得很特别的肉块。拉特诺夫根本没有再吃一口。闵驹此刻终于撕下了假面具,说话变成了“你”,似乎拉特诺夫现在是“家族”成员了。“现在你要当心,你这个庄重的‘银鬈发’!我们已将你和王丽云捏在手上了,你要干我们交给你办的事!”

  “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

  “你将接受收款员训练,待学习和考试结束后接管慕尼黑市区和慕尼黑郊区的收款工作。将来再管整个地区,和三个‘小人’一道。你知道小人是什么意思?”

  “我要查一下书。”

  “小人就是‘小人物’。伟大的学者和教育家孔夫子在他的巨著《论语》中写道:‘大人(君子)唯上;小人唯下。’你看,你在我们这里成了一个‘君子’。因此,你和你的丽云就会越来越顺利。‘家族’将到处都保护你,并终生为你说情。”

  “如果我拒绝呢?”拉特诺夫问道。他真的知道,除服从外他根本别无选择。

  “没有人会这么笨。我们不必考虑惩罚——如果所有报纸均用大字标题刊登‘著名旅游作家是海洛因走私犯’,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丑闻呢?即使你辟谣——到底谁会相信你呢?这个臭味就像公羊的恶臭一样沾上了你的身。这是其一。其二,屠克伟会从K市给你送来丽云的一根手指头。”

  “我在照片上已经看到过你们的一些办法。屠克伟给我看过这些照片。”

  “那么首先得把一切都说清楚。你下星期开始训练,就在这儿,在黑品官饭店。然后是宣誓和考试。有言在先,不是全日工作。你还可以继续当学者和作家。每月到各饭馆巡回收费一次,必须在三天内结束。这适用于慕尼黑……将来控制整个地区时我们还需要取得一致意见。”闵驹喜形于色地搓着手。服务员将沙锅端了进来。这是带三个酒精炉的圆形大锅。扩散在房中的香气十分诱人,真令人馋涎欲滴。大米饭在银质锅里冒着热气。

  “慈悲女神观音万岁!”闵驹兴奋地叫道,“邹树孔难道不是一个天才厨师吗?所以你只能在黑品官饭店吃饭!”他又突然严肃地向拉特诺夫望过去。“观音女神不仅是仁慈女神,而且是战神关公的妻子。我褒奖她,同时我也褒奖关公,因为我们三合会始终都处在战争中!我们有许多敌人,其中最渺小的是警察。可是这一切你还得学习。特别是‘绿灯家族’始终处在危险中。”

  “绿灯?”

  “我们这样称呼妓院!”

  “我想是红灯呀?”

  “这是西方观点。绿色对我们来说是生命、欢乐、早春和繁荣的颜色,它表示安宁与和平。妓女会给我们什么呢?欢乐和春天般的感觉。你们称之为欢乐姑娘①。”

  ①在德语中,Freudenmadchen本义为妓女,由欢乐与姑娘二词复合而成。

  “我听人称之为‘鸡’。”

  “这是俗气的叫法,富有诗意的叫法是‘绿灯之家’。我们在‘绿灯之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意大利黑手党、俄国人、波兰人和土耳其人全都在低级舞厅赚她们的钱,并且组织起来,反对我们!但这不是你的领域,你属于收保护费的家族。”闵驹向拉特诺夫眨眨眼。“如果你需要她们,你可以无偿得到。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货色,说说你的愿望。只有心满意足的合作者才是最好的合作者。”

  “谢谢,我不需要妓女。”

  “这方面的事你必须熟悉。”闵驹从沙锅里捞鸡肉和深绿色的长叶蔬菜。“我再重复一遍:你的训练从八天后的星期三开始,就在黑品官饭店。晚上10点。”

  “这么晚?”

  “你的教师星期三还在途中,他无法提早。”

  “教学计划分几部分?”拉特诺夫又讥讽地问道,“里面有功夫②课?”

  ②指武术。

  “对你没有。只有我们的人懂得功夫。你作为欧洲人不具备从灵魂中接收全部力量的才能。你们全都大笨拙。除此之外,学功夫你也太老。你的骨头像是玻璃做的,容易碎。”

  “您掌握了功夫吗,闵驹?”

  “掌握?没有。我只会少林拳。进行肉搏连我也太老了。你估计我多大?”

  “40多吧。”

  “谢谢你客气。我比你大一岁。”

  “59?难以相信。”

  “心满意足的人能战胜时问。我心满意足。究竟谁能这样说呢?只有我们中的少数人。”

  “您在德国呆了多久了?”拉特诺夫问道。

  “很久了。”闵驹忙着将筷子伸进沙锅捞小块鸡脯。“我是第一批到慕尼黑的华人。起初我到香港,在那里开了一家文化商店。佛像、雕饰、灯具、玉石像、挂轴、剪纸、花梨木家具、地毯,还有沙锅、蒙古钵、丝绸女衬衣、扇子和绣花被——凡是在德国人看来是‘典型中国式’的物品我都经营。对许多后来逐步在德国立住足的、特别是开饭店的我的同胞来讲,我是骑前导马的,是开路先锋和突击手。中式餐饮在当时很时髦——不像今天。今天中餐——世界上最好的餐饮,早就成了欧洲烹饪舞台的一个组成部分。你过去一定也到过这些饭店?”

  “甚至经常到。可是在这里被称为‘中国式的’饭菜与中国真正的饭菜很少有共同之处。”

  “我们因地制宜,这就是我们的实力和我们成功的秘诀。客人应当吃出异国风味,而确实又有在家里的感觉。你能想象将红烧鱼头端到一个西欧人的面前?或者端上干切牛眼?”

  “不可想象。这样饭馆会立刻倒闭。”

  “那么,你从中学到什么呢?为了扎根,你必须符合养育你的土地的要求。”闵驹又将一份饭堆在他的瓷碗里。“在你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名成员之前,你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习。”

  “不!”

  “你已经是了!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因此你与慕尼黑‘家族’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你通过考试,并举行宣誓后便进了‘洪帮’,即进了龙帮,成了‘洪门’的一员。你要准备像兄弟一样去关心其他成员,你们要互相帮助,互相保护,竭尽全力并极其坚定地互相支持,就像亲兄弟所做的那样!这将是你的誓言的一部分——‘家族’是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体,保证给你保护和关怀,给你和王丽云,直至你生命结束。因此你的‘大哥’,我们称为高佬的最高首领期望你无条件服从和绝对忠诚!背离这个原则……”

  “……我必须死!”拉特诺夫沙哑地补充道。

  “首先是王丽云,对你来讲这比你自己死还要糟。”闵驹在饭上浇了棕色的辣酱油,他端起碗,将碗里的东西扒进嘴里。“你一点也没喝。”

  “我的胃再也装不下了。”

  “你觉得这葡萄酒的味道不好?”闵驹冷冷一笑。他将饭碗拿开,用餐巾擦擦嘴。“你了解三合会的历史吗?另外你知道什么人是三合会会员?”

  “世界上最凶残的歹徒联合体!”

  “错了。”闵驹忍受住了侮辱,他原来就没有期待别的回答。“我们的敌人是这样看的。你必须历史地看我们……早在汉朝就有三合会,按你们的算法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20年——只不过当时叫另外的名称,比如‘白莲教’。我们历史的鼎盛时期在明朝——1368至1644年,这时我们抵制一切外来影响。然而出现了1644年的灾难,明朝灭亡了,一个非汉族的王朝又登上了龙座。这是满族人,他们自称清朝。随着满族人的入侵也产生了我的使命:驱逐外来魔鬼和重建新明朝。在你成为‘洪门’以前,这一切你都得学习。‘鬼佬’,即外来魔鬼始终是所有秘密帮会的斗争目标。”闵驹将花饰推到一旁,以便能更好地看到拉特诺夫。“什么叫三合会?”他像教师问学生一样地问道。

  “‘三位一体’。”拉特诺夫答道。他不知道怎地就任人摆布了。

  “三合会是许多组织的集合名称,可是这些组织怀有相同的目的,并像兄弟一样相互来往。这个名称由天——地——人或者像我们所说的‘天地位’——‘三合一’——三个概念所组成,它包括天空、养育我们的土地和生命。可是这一切你还要学习。”他重复道。

  “了解中国历史就像背熟歌德全集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你要学习一个重要的部分——三合会的历史。你要为成为一个‘洪门’而骄傲。”

  “成为一个罪犯怎么能骄傲?”

  “谁统治了世界,那他就值得骄傲。我们总有一天,或许在很短的时间内,像我们所能认为的那样统治世界。谁还想阻止我们呢?我们以欧洲为例:在荷兰生活着7万华人,它是这个洲最大的华人集市。1911年它由失业的船上装煤工和水手建立的,1932—1938年来自亚洲的移民涌入了小小的荷兰。其中有成千上万个华人,人们称之为拎提箱的华人,因为他们将装在纸板箱内的全部财产都带在身边,拎着满箱小摆设和亚洲的不值钱的物品在大街上摆摊。今天在荷兰有2700多家华人开的饭店,它们中的98%——这对你很重要,向我们交纳保护费。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是西欧的两个中心。我的上司,即高佬,就住在那里。”闵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记不得什么时候一次说过这么多话。通常命令慕尼黑“家族”行动,只要说一句或一个字就够了。

  “我们来看看德国:这里估计生活着35000个华人,大多数人在这里从事餐饮业或开专卖店。除法兰克福和汉堡外,慕尼黑同样成了‘龙城’。我估计单单属于我们的就超过8000——并且人数越来越多。在慕尼黑的华人越多,钱箱的钱就越响。我们还不能像荷兰和英国那样将华人开的饭馆和商店的98%都置于我们的控制和‘保护’之下,可是这将会发生变化,你将在这方面对我们进行帮助。慕尼黑也应当取得像阿姆斯特丹一样的大‘龙城’的荣誉。”

  “那您就成了一个高佬。”

  “或许是这样。”闵驹沉于梦想,微微地笑了。“我们耐心等待吧。”

  “有一点我就不理解。”拉特诺夫突然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问道。“三合会是‘外来魔鬼的敌人’,尤其是‘白鬼’,而我却是白人。”

  闵驹又咧嘴一笑,他觉得拉特诺夫这个离奇的想法非常滑稽。“你将历史上的三合会与现代的三合会相混淆了。1949年在波湾街14号设立了指挥中心。兄弟会的首脑机关后来称为‘14号’,它是所有三合会各分派的最高领导。后来,由14号变成了14K兄弟会。它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种秘密的世界势力!我们在全世界有45个下属组织,我们正式兄弟现在超过3万人。14K是最强大的三合会。”

  “通过残暴和谋杀。”

  “这你已经说过了。”闵驹将汤碗推向拉特诺夫。“这是最后一道汤。你别摇头,你必须喝一点!”闵驹将银勺伸进沙锅,舀了一满碗汤。他在汤中加了各种营养丰富的调料。

  闵驹用一壶绿茶结束了这顿饭。他喝茶没有加糖或其他东西,为的是不要将茶味盖住了。

  “这一切你都明白了吗?”他向沉默的拉特诺夫问道。

  “我想,是呀。三合会这个简要的历史证明了一点:即使你们也是可以被打败的。你们在与满族人的斗争中失败了,在国内战争中失败了,因此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之时就是所有三合会的死期!就像在香港一样,你们在欧洲、在美国、在澳大利亚和在南美也会被消灭。你们不会永存。”

  “你又错了,否则你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傻瓜!”闵驹呷着热茶。“众所周知,”他继续他的“讲授”,“1997年之前,估计会有成千上万个犯罪集团的成员——这是警察对我们的称呼,被我们秘密弄到其他国家,因此他们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年年壮大,谁也阻挡不了我们。如果被捕十个,那就再补充五十个。而被捕的十个人会一直沉默到死,因为没有一个兄弟会出卖另一个兄弟。他们就此宣过誓——你也要进行这种宣誓!”

  闵驹沉默。机灵的服务员拿来两个小的瓷花瓶和两个很小的酒杯。这是店主的心意:热李子酒。对客人光临致以亲切谢意。请继续光临。

  闵驹品尝热李子酒,并津津有味地咂舌。“祝你健康,白囮子!你理解为我们工作很光荣吗?”闵驹脸上突然容光焕发,好像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念头。“就这样!”他兴奋地叫道,“从今天起我和我们大家叫你‘白鬈发’,或者白囮子!对我来说,汉斯·拉特诺夫已不复存在。”

  午夜时,黑品官饭店打烊。邹树孔,即厨师长来到桌旁。他当然穿着一套黑西服,肥胖异常,脸圆鼓鼓的,好像要亲自来为他的出色的烹调作广告。他十分恭敬地立在这时拉开的折叠门旁鞠躬。

  “吃得好吗,先生们?”他用德语问道。

  “跟往常一样——无可指摘!你是慕尼黑最好的厨师。可惜他们没有给你三颗星,因为你只烹调中国菜。可是这有什么?谁认识你,他就会忘掉所有其他的菜肴。”

  邹树孔打量拉特诺夫。“不合这位先生的胃口吗?他几乎没有动嘛。”

  “我胃口不好,一些东西在我胃里不好受。”

  闵驹又发笑。“他还要习惯很多东西。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兄弟:白鬈发。”

  “一个白人?”邹树孔用中文问道。他对此不理解。还没有非华人或非亚洲人为三合会工作。

  “那么你将亲眼看到,我们的新策略对我们大家会有很好的保护作用。更多的事你不需要知道!”闵驹的语调是命令式的,并且很严厉。拉特诺夫注意到了这个新的腔调。伪君子的假面具扯下来了——现在坐在桌旁的是大佬。“八天后的星期三我要用地下室二号。”闵驹站起来。拉特诺夫也站了起来。他感到需要睡觉,什么也不需要再看再听了。

  “我们走。”闵驹友好地敲了敲邹树孔的肚皮,他和拉特诺夫从后门离开饭店。一辆豪华车在等着闵驹。他自己开车,那只是在慕尼黑。到较远的地方由司机开。

  “你开什么车?”闵驹问道,同时吸进了一口夜晚的新鲜空气。

  “我有两辆车。”

  “一位有钱的先生。”

  “一辆普通车,一辆越野车。”

  “一位大学者和作家将为14K收取保护费!生活实际开了一个最有噱头的大玩笑。”闵驹突然非常正经地看着拉特诺夫,不再有一点客气的样子。“您将给王丽云写信吗?”他又不自觉地说“您”。

  “当然,这不是明摆着的。”

  “别忘了你是白鬈发,是白囮子!”

  “你将向她写我们吃饭的事吗?”

  “不写。”

  “这非常明智。否则屠克伟兄弟会将王丽云‘保护’起来的。我们不想惹麻烦。白鬈发,你不是孤单一人。你在全世界有30万兄弟!而你就像计时沙漏中的一粒沙。”

  “您总算中止了对我的不断警告!”拉特诺夫转身走向停在角落里的车,他扭头朝闵驹喊道,“我不怕死,你要记住这点!如果有人碰了丽云,你们就要倒霉——我就杀死你!那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三合会会员。”

  在拉特诺夫拐过黑品官饭店的墙角之前,闵驹一直立在他的车旁。他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离去。从这一刻开始他知道白鬈发虽然在为他工作,但同时也是他的死敌。过些时候,白鬈发,你就必须完全为我干。谁要威胁闵驹,那他的脖子上就架着尚方宝剑……

  拉特诺夫像一头野兽一样开着车,车像一个醉汉一样摇来摆去。尽管交通信号灯亮着红灯,想拦住他的交警也没能立即将他的车停下来。带着这样巨大的心灵创伤的人是不应该在街上开车的。他不再管如何开,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他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他打开门,蹒跚地走进门厅,并穿过门厅走进书房。他打开家用酒柜,凝视着一排酒瓶。

  你迷迷糊糊地狂饮——你还剩下什么呢?可是另一个我说:这会带来什么?狂饮不能解决问题!你不能逃避现实,你只能服从。因为他们会折磨丽云,这点他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你将一再地去干他们想干的事,因为你这样做才能救丽云。

  他呆呆地注视着电话,拿起话筒拨弗赖堡博士的电话号码。响了十声后,医生才接电话。

  “我是弗赖堡。”

  “我能来找你吗?”拉特诺夫以一种像垂死的人的声音问道。

  “汉斯?你喝醉了吗?你看看表。一点半……”

  “我必须来找你。”

  拉特诺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将话筒放下,离开家,坐上车,并希望在去找弗赖堡的路上不要遇到巡警。他做到了,没有出事就到了他的朋友那里。弗赖堡的家亮着灯。当拉特诺夫从车里下来时,弗赖堡出现在门口。他正想开口说几句玩笑话,可后来他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他搀扶着拉特诺夫进屋。

  “你出了什么事?”他叫道,“你的样子很可怕!你得了疟疾?你发作了?”

  “我没病。”

  “我看你是病了。如果我不抓住你,你就跌倒了。我先给你做心电图。你发烧吗?”他将手放在拉特诺夫的额头上。“没发烧,你没发烧。没发疟疾。你吃了腐烂食物了吗?你今晚在哪里?来,躺下!”

  “真该死!我没病!”拉特诺夫倚着墙。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有人夺走了我的灵魂。”

  “说什么?”弗赖堡用鼻子嗅,没嗅到酒精味。

  “我是个空壳,我不再是我。”

  “汉斯!”弗赖堡严肃地看着他。“坦白地说出来:你吃了什么药?你有毒瘾了?”

  “别瞎说。”拉特诺夫在弗赖堡的前面走进诊室——22年来他就熟悉这条路,接着他坐到检查病人的床上。“你不需要开特别的药,我只是心灵破碎。”

  “怎么造成的?”弗赖堡博士坐到他对过的凳子上。他态度明显一变,就像打量病人一样打量拉特诺夫。“什么使你受不了?”

  “没什么。”

  “那么你午夜一点半到我这儿做什么?”

  “和你说话。”

  “伙计,你怎么啦?”

  “我完了——我必须重新开始,必须忘掉我过去是谁。拉特诺夫的名字只留在慕尼黑的邮政通讯地址中。我现在是白鬈发……”

  “你好像真的病得不轻。”弗赖堡博士朝前探过身去,毫无办法地盯着拉特诺夫。“继续说……”

  精神病医生的老办法:让病人说……说……说,让他们自己解决内心压力,自己通过语言和手势帮病人从精神压力中解脱出来。有一种治疗方法是医生将他的病人领进森林,对他们说:“现在你们喊叫,开始,你们喊叫!你们到处跑,同时喊叫,喊叫。有多高叫多高!这里没有人,没有人听你们喊叫,就只有你们……开始,你们喊叫!”于是病人就开始喊,开始号叫,发泄内心的痛苦,并在森林中乱跑,直到他们觉得轻松了,内心的阴云消散了为止。

  可是弗赖堡博士不是精神病医生。然而不管怎样他得跟拉特诺夫谈谈,帮拉特诺夫从内心压力中解脱出来。

  “开始!说吧,伙计!”弗赖堡急切地对拉特诺夫说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

  “那么你走,让我继续睡觉。”

  “你忍心让我孤单一人待着吗?”

  “见鬼!可是你像孵小鸡的母鸡一样一声不响,叫我怎么帮助你呢?我总不能简单地说:我的孩子,安静些!妈妈在你身边。我一定得知道出了什么事。如果不知道螺丝上在哪里,那怎么松螺丝。你明白吗?”

  “我全明白,只是我对自己不明白。”

  弗赖堡博士摇摇头。“我给你开一剂提神的药。你精神抑郁,你要对世界抱积极态度。”

  “提神的药对我没有帮助。”

  “你生活不愉快的背后藏有一个女人?”

  “你怎么想到了这点?”

  “我认识你差不多20多年了。我或许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不是患心理疾病的那号人。你完全相反,你生活中充满乐趣。而你却突然垮了。对这种男人来说,背后总是有个女人,是这样吗?”

  “丽云对这些一无所知。”

  “谁是丽云?”

  “王丽云——我的女翻译。”

  “真稀奇,女人都把男人弄成了傻子!你忘掉她吧!”

第二部 第03章

  “不!我爱她。”

  “丢开这事。”

  “你懂什么?对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丽云。”

  “你得了严重的妄想症。”

  “我走了。”拉特诺夫站起来。“我原想是能够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的。我想错了。我要回去睡觉。”

  “站住!”弗赖堡拉住拉特诺夫的衣袖。“你留下!”

  “不留。”

  “留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让你走!这个女人是你伟大的恋人。像我对你所了解的那样,一个秘密的恋人。”

  “是的。只有对你我才说得如此清楚,几乎是招认。”

  “多么荣耀!你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走,我们去喝酒。”

  拉特诺夫不吭声地随他的朋友走进大厅一样的起居室。起居室右角有个吧台,弗赖堡博士走到柜台后,拉特诺夫费劲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喝什么?”弗赖堡问道。

  “通常喝的那种。”

  “伏特加加橙汁,可惜酒橱里的橙汁喝光了。”

  “那么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纯的,没有水。”

  他们喝了一口,默默相视。终于弗赖堡博士开口说道:“我再也经受不住你这猎狗般的眼睛。这个丽云出了什么事?”

  “她处在危险中。”

  “有个男人追逐她吗?”

  “她是因为我而陷入危险的。”

  “你怎么会给她带来危险的呢?”

  “这事我恰恰不能说。我只想听你讲:出于爱一个人而舍弃自我,并变成别人必然看不起的人,这理由充足吗?”

  “这我不知道,汉斯。我从未陷入这种局面。”

  “比如你出于爱一个女人而舍弃你的诊所,成为坏人圈子里的医生,成为黑手党的医生,这你能想象吗?”

  “电影和电视里这方面讲得够多的。”

  “我是问你,不是问电视片作者。”

  “出于爱一个女人成为黑手党的医生?我的回答:不行!”

  “你确实爱这个女人……而他们对你说:要么你成为我们的医生,要么我们割掉这个姑娘的手指!那怎么办?”

  “如果我真的非常爱她……那我就对他们说:别去动这个姑娘。为什么要割她的手指呢?你们可以割下我的。”

  “反正他们要这么干。这牵涉到这个姑娘。”

  “你这里提出的问题属于暴力犯罪行为,对我来说根本不算问题。他们要将她致残……”

  “或许甚至要她的命。”

  “那么我会说:可以,伙计。我就给你们看病!可是为什么要威胁呢?我作为医生本来就有保持沉默的义务。主要的是你们要付帐。”弗赖堡博士笑了,“满意吗?”

  “这个比喻不当。你作为医生当然可以摆脱困境。”

  “可你不是,对吗?现在你就全吐出来:丽云为什么受到威胁,受到谁的威胁?”

  “这我不能说,”拉特诺夫重复道,“正是为了丽云。”

  “有人强迫你干你不愿干的事,可是你必须去干,否则丽云就要遭殃。”

  “是这样。”拉特诺夫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现在你理解我的内心状况了吗?”

  “理解,又不理解。”

  “为什么不理解?”

  “我不知道是谁或是什么事强迫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总有一条出路,去找警察。”

  “不行。”

  “警察懂得保守机密,他们能帮助你。”

  “警察完全无能为力。这我已经领教了。这只能由我单独决断,可是我决断不了。我非常难以决断。最可怕的是毫无出路。”

  “出路是有一条。通过掏地洞的方式,囚徒可以安全越狱潜逃。”

  “不带丽云,这不行。我会牺牲她,正是这阻碍我用各种方式进行自卫。只有一种妥协的办法——我尽可能快地将她接到慕尼黑。”

  “但愿她会来!”

  “她会来。”

  “你就这样有把握吗?你对她是这样死心眼……我应该相信你。”

  “在我邀请丽云时,她真的很高兴。”

  “哦!你已经邀请她了?那么她同意了?”

  “烦死人了!”拉特诺夫将剩下的威士忌倒在吧台上,同时离开了起居室。

  “不要让我的酒橱不得安宁!”弗赖堡朝他喊叫,“要是有人借酒消愁,那就是你!”

  “或许有人会很快帮我的忙。”拉特诺夫将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弗赖堡还没能追上他,他已离开别墅,往他的车上一坐,将车开回了格林瓦尔德。他踏进家门时,门厅的老式落地大座钟的指针正指向3点。

  拉特诺夫最后决定成为白鬈发。他看过三合会的一些照片;他为了不使丽云遭害或被杀,只好屈从于暴力,这样谁也不会来判决他。他现在只对丽云的生命负责。

  星期三之前,拉特诺夫利用这几大的时间来整理他的旅行笔记和放录音磁带。这些磁带上录有少数民族的民歌和原始语言。他有一台传真机,是一家公司一年前给他安装的。这台传真机现在却不能工作。他非常奇怪,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竟这样问道:

  “您编的程序也正确吗?”

  “第一,是你们公司给这台机子编的程序;第二,到现在我已用了它一年,它都工作正常,现在怎么突然失灵了。传真机的接收机出来的只是空白纸。”

  “那想必是您按错了键。传真机说不定靠暖气设备太近吧?”

  “现在才8月!”拉特诺夫拼命地叫道,“还没供暖!”

  他将听筒放到电话的叉簧上。不久该公司的一个技师打来电话,非常客气地通知拉特诺夫,他三天内顺便来修。

  “三天?最迟明天!”拉特诺夫大声喊道。

  “星期四之前我没有空。请等一等,这也不行。星期五14点车间关门。那么星期一才行。上午吧。”

  “您最迟星期四下午要到这儿,或者我将这台该死的传真机扔进你们的橱窗。”

  “那是您的问题。您也不是唯一有传真机的人。您应该看一看我们的修理单……”

  “这正好证明你们的产品质量!”

  “我们再给您打电话。”

  他放下电话。

  一切都弄偏了,拉特诺夫自我宽慰说。什么也不再像从前了。他不安地在别墅里走动,思想一点都不能集中,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头脑里一片空白。

  星期三他准时驾车到黑品官饭店,在那里吃晚饭。竹笋、粉丝烧牛肉和牡蛎蘑菇。那个友好的服务员招待他。结束时又送上一瓷杯热李子酒,他要付帐时,服务员用他难以抵挡的微笑拒绝了。

  “记在闵驹先生的帐上。”

  “我要自己付。”

  “已经交待我不向您收钱。”

  “那我从今天起每晚在这里吃,都由闵驹负担。”

  “这您得和他商量。”

  拉特诺夫环顾四周。“闵驹先生在哪儿?我们要在22点会面。”

  “他已经来了。在下面房间里。我带您去吗?”

  “请。”

  他们踏着相当陡的阶梯下到地下室,站在一个钢门前。这个钢门让人想起地下防空洞的入口。隔音,拉特诺夫一面想,一面感到头皮发麻。绝对隔音,只有用炸药可以轰隆一声炸开。这是堡垒的进口。你现在站在巴伐利亚的大佬闵驹的指挥中心前。如果犯罪侦缉处知道了它,这个打击会使慕尼黑三合会不可能很快得到恢复。即使有人心里产生一点怀疑,可是怎能猜到这是指挥中心呢?黑品官饭店是公认的美食家饭馆,它可以使交易所投机商、工厂主、律师、医生、建筑师和其他富有的大吃大喝者得到满足——甚至警察局长也在内,这是拉特诺夫后来才知道的。

  服务员将地下室墙上一块未抹灰泥的石头一按。钢门无声地向上提起,拉特诺夫站在一个用油灯和蜡烛照明的大房间内,其富丽堂皇使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房子中间立着一尊巨大的金神像,它威严地看着他。神像面前摆着好多供品——鲜花、水果、带着诱人香味和发着微光的线香。

  闵驹从背后的一个门来到这座神殿。他像平常一样身着黑西服,友好地向拉特诺夫点头。

  “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有。”闵驹做了一个将这个神殿向怀里一搂的手势。“你很惊奇?”

  “我没话可说。我的目光告诉我:这是异常珍贵的神殿,而且是在慕尼黑。”

  “我们去训练室,白鬈发——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这个隔壁房间比神殿要小一些,但是至少也跟某个康采恩董事会的普通会议室一样大。一张长条桌连同22把椅子放置在中间,桌上罩着黄色丝绸台布。一个同样身着黑西装的年轻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好奇而极有兴趣地朝拉特诺夫看。拉特诺夫走近时,他没有站起身。值得注意的是,闵驹并不训斥他。

  “这是爱新·宁林,”他说道,“他是你头一段时间的伙伴。宁林是我们的一个钦差。”

  “钦差?”拉特诺夫看着爱新的脚。“他穿的是意大利的绍罗牌皮鞋。”

  “钦差是特派员的旧称。特派员属于‘受保护者’,他负责收取保护费。你不能给宁林拍照。你将来看到什么都不能拍。连饭馆房屋的正面也都不能拍。这或许会是叛卖的第一步。这要付出一根手指的代价……”

  “我知道,您不需要总是以此来威胁我!”

  训练室的后墙上挂着一幅大地图:慕尼黑市及慕尼黑郊区的地图。图上到处插着红色、黑色、绿色的小旗和一些较大的蓝旗。闵驹看看拉特诺夫的眼睛,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

  “我们马上开始,从最机密的开始。这样你就知道我们信任你,而你也永远离不开我们。”闵驹伸出食指,此刻他像教师一样讲道,“你看这里的一些小旗。它们表示……”

  “……我知道它们表示什么。这点聪明才智我还是有的。”

  “黄旗是通过向我们交钱而得到保护的饭馆和商店。红旗标示有危险,因为这里有巡警。绿旗是一些新开张的店。爱新·宁林和你近期要去拜访它们,并将它们吸收进保护组织。大的蓝旗是警察分局。知道它们在哪里很重要,为的是你在逃离时不要正好跑到它的道上。此外,你仔细看看这些红旗,我们的一些同胞想玩鬼点子。他们将自己的店直接开在警察局附近。他们全都不想交钱。他们心想,有警察做邻居这就意味着保了险。这完完全全想错了。即使是警察也阻止不了这些事:饭馆一把火烧光;老婆在上超级市场的厕所时被强暴;儿子在上学的路上被拐骗。从此以后,这些不聪明的人也交钱了。可是始终还存在着对我们的不信任——因此就有了这些小红旗!白鬈发,你应该在最近几天内熟记这张地图。它必须装在你的脑子里,而不是装在你的口袋里!除此之外,宁林将把你带到各处去,把你介绍给一些店主。”

  “我将把它记牢。”拉特诺夫说道。可是他却打算有机会偷偷将图拍成照片。

  “这里还有些关于个人的事。”闵驹显然变得很快活。“为了不引人注目,收保护费前你必须在每个饭店吃饭。你可是个和饭店里所有的人一样的和善的德国客人。吃饭免费,但是规定的饮食不一定合适。你有体重问题吗?”

  “有,我经常超重三至四公斤。”

  “我建议你放弃中餐,只吃早餐和晚餐。”

  闵驹示意他坐到椅子上。相反,曾在一旁听着咧嘴大笑的爱新·宁林现在站了起来。闵驹也拖过一把椅子来。

  “我们开始讲基本知识。宁林现在给你示范如何客套,对象是那些表现有点执拗的饭馆老板。大多数人要强迫交费,可是不必讨价还价。持愚蠢态度的人必须因其愚蠢而交更多的钱。宁林,你开始。”

  爱新·宁林挺直身子,将黑上装拉平,面带又甜又酸的微笑走向拉特诺夫。

  “我亲爱的朋友和同胞,”他假惺惺地说道。他的声调很高,这声调令人厌恶,同时还带点沙哑。“我脚下没有水。劳驾,请在上面倒桶水。”

  “这表示,”闵驹解释道,“他是特派员,他要收取保护费。脚下没有水——这是每个老板都懂的暗语。继续,宁林!”

  “我接过钱,再点一遍,认为数目是对的,但是发现被保护人交得很勉强。于是在告别时我就客气地暗示:我的朋友,请接受一个建议:不要让气流运动。它会朝耳朵里灌,所以我们不得不修剪你的耳朵……”

  “这样告别后,每个聪明的商人都会反省,因为:气流——这是警察,修剪耳朵意味着他有生命危险。下次拜访,钱已经装在信封里,做个手势这钱就悄悄地放到了桌上,夹在一个折叠着的餐巾中。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一课:各种手势。一个好的三合会会员能够用他的十个手指打出许多手势。他用十个手指说话。同我们合作的每个人也都能明白。这需要长期练习。此课我们星期六晚上开始。”

  闵驹向倚在桌边的爱新·宁林看去。宁林立即理解了这种目光,他欠了欠身,随即离开了房问。闵驹在慕尼黑地图前来回走动,迈着小而坚定的步子,两手放在背后。

  “经过训练后你将接替宁林的工作,白鬈发。训练不会拖得很长。下周开始你们去巡视各个饭店。还有好多商店、企业、进出口公司的老板,还有丝绸商、医生、按摩师、洗衣店主、计算机专业人员,甚至还有两个建筑师,他们都向我们交费。”

  “他们也受三合会控制吗?”拉特诺夫问道。

  “所有在这里做生意的华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哦,对了,我还忘了一个部门:妓院,即按摩沙龙、旅游陪同和上门陪同服务社。这是个好行业。谁也不知道他们用他们的姑娘赚了多少钱——我们对他们赚的钱仅仅是估计。你有时到这种联络处去呆一天,以确定这一天有多少姑娘做生意,但是你只主管各个饭馆。”

  “如果有些人拒绝呢?”

  “这虽然难得出现,但也会出现。所以我要将爱新·宁林抽出来,由你代替他做钦差。宁林是个心比石头还硬的人。”

  “换句话说:宁林应成为杀手……”

  “我不喜欢这句硬邦邦的美国话。”闵驹站住,转向墙上挂的地图。“我们称执行这种特殊使命的人为‘修剪耳朵者’,宁林将成为一个优秀的修剪耳朵者。他的前任为了说服饭馆老板向我们交保护费闯进门内被警察当场抓住。德国法庭只能以破门而入的罪名对他进行判决,其他什么证据也拿不出。”

  “那么如果他开口说话呢?”

  “这不可能。”闵驹咧嘴大笑。“第一,他一交代就会因多次凶杀罪被判无期徒刑;第二,他即使在牢里也活不过半年。一场偶然的事故将送他去见祖先。在一些监狱里,我们也有同情者。”

  “哪里没有你们?”

  “我们无所不在。”闵驹指着一个蓝旗说,它插在铁路总站附近的一栋建筑物上。“这里有我们的主要敌人:刑事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他的同仁称他为PP①,这个缩写本来的意思是警察局长②。PP是13处——犯罪侦缉处的处长。这是个非常聪明而勤奋的人。一段时间以来他企图将侦探秘密打入我们内部,可是他失败了,我们揭发了两个叛徒,将他们处死了。我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办,但是我知道他将要干什么。也就是说你要记住,13处是最危险的敌人。仅次于它的是俄国黑手党,后者越来越拼命地挤向德国市场,闯进我们的买卖中,早晚会导致一场公开的斗争。我们将取得斗争的胜利,可双方要死好多人。PP也等待着这场斗争,因帮派战争会造成减员,可是他错了。我们有足够的新生力量。成千上万的人秘密来到欧洲,也来到慕尼黑。我们专门建立了一个联络点,以便像照料亲属一样照料他们和给他们介绍工作。在这里我们有足够的人可以将每个空位都填满。”

  ①彼得·普罗布斯特(PeterProbst)姓名的两个开头的字母。

  ②指这两个字母本是警察局长(Polizeiprasident)的缩写。

  “我认为,俄国人也会这样做。”

  “是的。他们通过波兰、匈牙利和捷克进行渗透。德国东部新边界就像瑞士乳酪一样布满窟窿。”闵驹又指着这个蓝旗,即指着13处说。“你仔细看:光在PP附近就开了五家饭店。从营业额看,他们属于最高的等级。作为钦差出现在他们那里,这简直要有勇气。可是他们都交保护费,只有一个人除外。在这里!”闵驹指着一个红旗。“黄鳗鱼饭馆的老板周永义先生,他拒绝继续在我们的保护下生活。就此而言,这是黄鳗鱼饭馆对我们的一种冒犯。你们欧洲人认为黄色是皇帝的颜色,是权力和荣誉的象征。黄帝——黄河流域五个著名皇帝中的第一个皇帝将黄色奉为光荣的颜色。可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黄鳗鱼不是非常体面的名字,因为我们称同性恋者为黄鳗鱼。周永义是慕尼黑区域众所周知的色情狂。如果你已熟悉工作,我就派宁林去找他。”

  “那他会把周怎样?”拉特诺夫问道。他顿时又感到内心恐怖。“将他的‘耳朵割掉’吗?”

  “还不。”闵驹满意地看着拉特诺夫。“你快点学,白鬈发。不。宁林将首先割下他的生殖器。这对周永义比死都厉害。于是他就会认真交保护费。”他冷冷地哈哈一笑。“我们可不是残酷不仁。”

  闵驹灭绝人性的幽默令拉特诺夫的心突然凝固了。拉特诺夫心想,这个人他心里想什么呢?他不会有良知,他很少有顾虑,在他的话中没有出现道德两个字,要人的命就像关电灯开关一样。然而他却为自己是三合会会员而骄傲。他像所有其他人一样。他们有老婆孩子,他们是爱妻子的丈夫和全心全意照料子女的父亲;他们为墨西哥地震蒙难者捐款;他们穿着黑西装坐在歌剧院,倾心于“罗恩格林”①;他们出席萨尔茨堡的节日文艺会演;他们彬彬有礼,到处受人欢迎。他们在许多舞会上跳舞,在特格尔恩湖畔打高尔夫球,在巴巴多斯疗养——完全像绅士一样;人们乐意跟他们握手,因为谁也看不见他们手上沾满鲜血。甚至一些部长也喜欢跟他们聊天,谈论中国与德国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的新的合作。可是他们却在干秘密的勾当,这样兄弟会就在扩大、再扩大,一下子遍及全世界。

  ①瓦格纳的歌剧《天鹅骑士》的男主角。

  拉特诺夫眯起眼睛,以便将这种幻影驱逐掉。闵驹以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白鬈发?”他问道。

  “想我的钦差生活……”

  “你害怕?”

  “不,我悲哀。”

  “为什么?”

  “我已经将拉特诺夫博士埋葬了。难道不许我悲哀吗?”

  “这不对。你仍然是拉特诺夫博士——做钦差只是副业。”

  “一种光荣的差事!”拉特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感到要闷死。“这也付报酬吗?”

  “你每晚都可免费用餐。你算算,这要给你省多少钱。换算成钞票,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你的同仁从我们这儿得不到这么多。”

  “那为什么选中我?我,一个德国人?”

  “这我可以向你说清楚。你对这还不理解吗?”

  “我是最引人注目的钦差,因为我不是亚洲人。这我很理解!”他又深深吸了口气。“什么时候我将像爱新·宁林一样被培养成杀手?”

  “这我不考虑。你不适合担负这种工作。你缺乏使14K名扬天下的残酷无情。你是个软心肠的人,只适合于干机械性的工作。收取保护费就属于这一类。宁林则完全不同:对他来讲,‘修剪耳朵’也只算机械的事。人是一部能听人调遣的机器——宁林就是这样。”闵驹看他的表。“时间很晚了。你又要到弗赖堡博士那里去吗?”

  拉特诺夫吓得头猛地一伸。他的心跳停止了一秒钟。“这……这您也知道?”

  “在你宣誓成为我们真正的兄弟前,我们当然要监视你。”闵驹讥讽地笑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是知道的,白鬈发:我们无所不在!”

  上过这第一次课后,拉特诺夫没有立即开车回格林瓦尔德,而是纵横交错地在慕尼黑穿行。从施瓦槟到拉默尔多夫,从莱姆到高廷,从新佩尔拉赫到森林公墓。他想从后视镜里看看是否有三合会的车跟着他。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处,只看到夜晚通常的来往车辆。在他来回乱开时,视野范围内没有车经常跟踪他。然而,尽管他没有看到跟踪车,他料到,甚至也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你在那里,兄弟——我们在你背后。我们有“保护”你的任务。

  拉特诺夫认为把监视者看清楚的最后的可能性是在到达格林瓦尔德时。他没有开进车库,而是将宝马车停在街道的人行道旁边,自己躲藏在花园的一簇大杜鹃花后。他弓着身子等待他的跟踪者。

  可是几个三合会兄弟使他失望了。没有车缓慢从他别墅旁驶过。这时候格林瓦尔德空无一人。居民都重视安静。拉特诺夫在他躲藏的地方大约停留了十分钟,一直到他确信没有人跟踪他为止。他让车停在外面,自己步行了短短一段路到大门口。

  在那儿他们给了他迎头一击。大门上用透明胶带固定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打字机打着简短的话:

  穿城逃避,要看看我们是否

  跟着你,这是不对的。

  我们的确是为了你的利益,

  要保护你。

  为什么要怀疑?

  注意:我们无所不在……

  拉特诺夫撕下这张纸条,将它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同时他想:你掉进了大蜘蛛网,再也不可能从中逃出来。你还能干什么——他们全知道。

  他用钥匙开门,并准备在房里也找到信息。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他打开录音电话,听到的是:“这里是您的传真机顾客服务处。我们明早将近9点到您家里来。请您在家里等。”

  明早——那么说喊叫的确还有点用。这是拉特诺夫今天取得的一条新经验:只有粗暴行事,才能显示力量——人性,你到哪里去了?文明与威胁能等量齐观吗?

  电话铃响。拉特诺夫将手按在听筒上:我该接还是不该接呢?可是后来他还是拿起了听筒。我不是胆小鬼,他自言自语。我不是胆小鬼。

  来电话的是弗赖堡博士。拉特诺夫松了口气。

  “终于!”他听到弗赖堡在叫。“终于!”

  “什么终于?”他反问道。

  “终于联系上了。三个小时以来我一再想办法与你联系。你到哪里去了?”

  “你还从未提出这样的问题。”

  “提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必要。可是现在——你生病了,汉斯。我把我们的对话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答案是:这个丽云使你完蛋了!你没有得到她,可是你依从她。为什么要依从?她使你白天晚上忙得不停。”

  “对的。这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

  “忘记她,汉斯。我作为你最要好的朋友告诉你:你要毁在这个姑娘手上的。”

  “我们可能要毁两个。”

  “这你知道,你仍然还不接受教训吗?你突然变成了一个受虐狂了?汉斯……”

  “你因此给我打电话?”

  “是的!”弗赖堡的声音很恳切。“我担心,我替你害怕。你整个晚上都不在家。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我不拿起话筒是不愿受干扰。”

  “我或许会认为每个人都会这样——你不会这样!那么,说出真情,汉斯。你是去吃饭了,好。可是像我对你所了解的那样,你吃过饭马上就回到家。自从你妻子死后你总是如此——为什么今天不是这样?”

  “由于求知欲。”拉特诺夫擦擦额头上的汗。弗赖堡跟真情靠得多么近!可是他永远也不会得知真情。他绝对不能得知。

  “是什么——求知欲?”弗赖堡气愤地叫道,“我在研究你猎取的烤肉的来源?”

  “我听了课……”拉特诺夫拖着腔说道。

  “你干什么?你马上来!你产生了幻觉。你得了伤寒。不,我来看你。你不要动车子!你听课……”

  “一种民众大学——可是比较专业化。”

  “你在听讲座?你究竟还想学什么?”

  “避开内心空虚。可是这你不明白。”

  “你倒说得干脆些:你喝醉了。”

  “可以这样说。”

  “由于苦闷。丽云不在你身边。汉斯,你的精神极度崩溃!快忘掉有一双杏仁眼的瓷娃娃!快恢复理智吧。最终——也连同你的心——回到慕尼黑来!从内心深处离开这个姑娘!你真的再也不要看到丽云,邀请的事也的确是胡闹!”拉特诺夫听到弗赖堡博士在叹气。“你躺到床上去,拿着缬草安安稳稳地睡觉。明天你就会理智些的。另外,你拿着缬草时,卧室的窗户不要打开——缬草招引猫。”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不管怎么说他都要感谢弗赖堡,他这么晚了——不,已经是深夜了——还打来电话。弗赖堡的话是这样令人振奋。

  闹钟7点半发出铃声时,拉特诺夫吓了一大跳,就好像有人刺了他一样。为了理清思绪,弄明白他真的是睡在床上,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他那时正好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垃圾堆上,抱着死去的丽云。丽云的背部被一梭机枪子弹打得血肉模糊。血还在她身上流,并且淹没了他的身体。在这一刻他醒来了。

  他冲过冷水浴吃早饭时,传真机顾客服务处来人了。一个可爱的安装工,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棒球帽戴在后脑勺上。

  “我找了个错误的职业,博士先生,”他快活地说道。“在这种梦幻般的天气,我必须修理传真机、照相复印机和电话机。要是我是水暖工,我就可以到处冲淋浴。我们的患者究竟有什么毛病?”

  “整个有毛病!”拉特诺夫与安装工一道走进他的工作室。写字台上到处都是纸和剪报;地上堆放着关于近东的书籍。不仅因为拉特诺夫在重要旅行前总要清楚地掌握信息,而且他简直是需要这种乱堆放。如他所说,这是一种只有他能理出头绪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杂乱无章”。如果有人在这里整理,那算是倒霉!每星期来两次干五个小时的清洁女佣有一回试了一下,她将写字台理好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拉特诺夫还从没有这样怒气冲冲地对待过这个清洁女佣。从此之后她在工作室的地毯上吸尘时,总是只在旁边看。

  “这个破东西只传送空白纸。”

  安装工疑惑地望着拉特诺夫。“底样您是字面朝上放的吗?使用这个机器字面必须朝下。”

  “您可千万别像您打电话的那个女同事那样!这台机子我几乎用了一年了!”

  “这样的事我们全见过,博士先生,您不信!可是只会是小毛病。我们马上……”

  “小毛病”花了两个小时。安装工将传真机拆开、擦洗、拧紧螺丝、按拉特诺夫交给他的单子重新调程序,然后向他的公司试发传真。传到了——不再是空白纸。

  “我们总算弄好了。”安装工高兴地说道。

  “毛病在哪儿?”

  “这我不知道。我将它拆开又装上,现在行了!”

  安装工走后,拉特诺夫回到他的工作室。

  上午11点——那么K市现在是下午5点,晚6个小时。如果丽云今天没有陪同一个新团在半路上,那她也许坐在旅行社的办公室里。他取出他一直随身带的丽云的一张名片,上面印有电话号码和传真号。随后他坐到打字机旁,打在一张私人信笺上。他再次将正文粗粗审读了一遍,继而将这张信笺置入传真机。他打进数字、起动、在显示器上看通知:号码已选好。然后纸被卷入——发往K市的传真通过卫星到了那儿。

  内容是:

  慕尼黑18.8.1991

  请立即转支你们单位的王丽云女士

  亲爱的小王:

  您会感到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传真;您会想到:是的,就是这样!他们作了很多许诺——可是后来全忘了。这可不对头。丽云,我的传真机坏了,安装工今天才来。修好后的第一个传真就是发给您的。

  为了您能尽快到这里来,我现在已为邀请和申请做了一切准备。为了让他们看到您是到谁这里来,我还为邀请寄了足够的材料。

  在慕尼黑这里我才能仔细看您在金殿告别时送给我的蜡染。我现在知道了,您想用它说什么。我将把蜡染挂起来,反复观看它,同时想到您。

  谢谢小王——我们又会见面!

  如果您能马上回复,我的传真号就在信笺的上方。

  我等待您传来的文字,我在思想上拥抱您。

  汉斯

第二部 第04章

  传送内容打完后——一切顺利,拉特诺夫从卡纸器上将信取下,再将它锁进他的写字台抽屉中。

  “我爱你,”他轻声地说道,“请您也爱我……”

  可是同时他反问自己:将丽云接到德国来,这明智吗?在我的这种处境下?这是不负责任?我是不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自私自利者?

  他反复自问。他终于自己安慰自己,我需要她。丽云,你改变了我。我感到自己年轻了20岁,自己更坚强了,更勇敢了。我也必须这样才能经受住充当三合会钦差的生活。而且在这里,我可以更好地保护你。

  丽云,请你在这方面给我力量。

  这个夜里,在星期五到星期六的夜里,饭店老板钟玉山在奥林匹亚公园地区的长满草的洼地里遭到摧残和杀害。早晨清扫纸片和树叶的园林工人发现了他。死者的样子可怕得连这个园林工人都禁不住要呕吐。

  过了一会儿,凶杀侦缉处的人分乘三辆车到达。警察封锁了这个地带。装有锌质棺材的运尸车等候在离作案地点不太远的地方,为的是不破坏现场,因长期炎热草都干枯了——甚至连大象也不会留下脚印。

  凶杀侦缉处的摄影师从各个方向正在给死者拍照,这时又一辆车停在封锁线外。从车内下来三个人,他们因为炎热只穿着衬衣。凶杀侦缉处处长——刑事高级专员卢茨·贝尼克向这三个人走来。

  “我认为同时通知你是对的,彼得,”他说着,同时向彼得·普罗布斯特伸出手。“正如我在电话里对你所说的:死者是个华人。这也涉及到你感兴趣的领域。”

  “知道死者的姓名?”

  “不知道。什么证件也没有。”

  他们向被害者走去。PP随便看了死者一眼。在漫长的刑事警察生涯中他变得很能忍受,但是他站在这样一个被毁容的死者面前也禁不住一直打着寒战。即使是最健全的神经也几乎顶不住这些情况。

  “是啊,”卢茨·贝尼克说,“他们先用刀摧残他,将他的脸毁得无法辨认,割去双耳,然后向太阳穴开一枪将他杀死。因此我想……这肯定是三合会的一些家伙干的。你知道这个死者吗?”

  “还要辨认什么?这正是14K干的。”

  “是一个饭店的老板?”

  “也许是吧。”

  “你们13处肯定有所有饭馆的清单。”

  “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在我们搜遍所有饭馆和询问主管时,全都沉默。我们无法强迫任何人开口。我们像呆子一样站在那里。没有人看到杀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何处,没有人下落不明,这个死人想必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他结过婚,那么他的寡妻呢?她宁可拽掉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吭一声。被害者的孩子和雇员的表现也不会有两样。谁说,谁就是下一个。谁也不会去惹三合会!我们13处有一句话:如果黑手党成员拉屎发出恶臭,就可以知道人在哪里——如果三合会会员拉屎,根本连闻也闻不到。”彼得·普罗布斯特转身。“将尸体包起来送给法医去。”

  “知道他受了些什么伤的确没有什么意思。这不会使我们的侦破工作有所进展。我将马上叫人将他弄到大学病理室。他们的尸体很紧缺——尤利乌斯将这个死者一交出就送走。”

  主管律师是尤利乌斯·瓦雷姆巴。尽管他有这么个姓,可他不是黑人——瓦雷姆巴是个典型的非洲人的姓,而他是一个金发的北国人。同事们戏称他是个“未能如愿以偿的酋长”。

  运尸车开过来,两个人卸下锌棺材把尸体装进去。“这真令人恼火!”他们中的一个说道,“这些家伙我们没有逮住。”他看着彼得·普罗布斯特。“高级专员先生,他们可是在我们的鼻子上跳舞……”

  “所以我们必须活着,直到我们的重大出击取得胜利。”

  “那该怎么行动?”

  “我们没有闲坐着在猜填字谜。13处已张了网。只要池子里有一条鱼,我们也要逮住它。这只是时间问题,还有运气问题。我们并不比三合会笨。您不要再多问了。我什么也不能再对您讲。我们警察局无论如何不是没有头脑的人的团体。我们会抓住这些家伙的。”

  PP与他的同事贝尼克告别,登上自己的车。“请将有关的侦查报告送给我,彼得,”贝尼克说道,“我们的工作就像寻找沙粒。或许这个死人就是这样一颗沙粒……”

  在后来的一些侦查过程中,PP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这个死掉的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一切都摸不透。甚至钟玉山的寡妻也沉默;孩子们也很冷静地懂得,坏人将他们的父亲带走了,可这事谁也不能说。三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一个十二岁,细长、瘦高、戴着一副角边眼镜的老大对他的母亲说:“别把这事告诉两个小的。可是你可以将真情告诉我:他们将爸爸杀死了吗?”

  “是的。”

  “他现在在哪里?”

  “警察将他弄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还没有埋?”

  “还没有。”

  “是三合会干的?”

  “是的。”

  “爸爸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他不想再向他们交钱。”

  “因此他们就杀了他吗?”

  “他威胁他们,说他要去找警察。”

  “爸爸为什么这么笨呢?”

  “他对这种人非常愤怒。‘我们劳动,’他叫道,‘你们这些懒汉来收费!你们是青蝇,是尸蛆!我找警察来对付你们!’他在狂怒时根本没考虑在这种场合喊了些什么。否则他绝对不会这样做!于是这几个家伙就说:‘你激动了,亲爱的玉山,这我们理解,可是我们不理解你为什么用警察来威胁我们,甚至不理解你为什么特别想到警察!单单这种想法就伤害了我们。’接着他们就把他抓住带走了。”

  “爸爸为什么不反抗?”

  “他们是三个人,我的儿子。他很从容地跟着他们走。把头高高昂起——他是个骄傲的人,他说,钟某决不低下他的头。”

  “你在场,妈妈?你怎么不喊?你怎么不跑,不去寻求帮助?”

  钟寡妇高高捋起她的衣袖,将她的两个胳臂伸到这个男孩的眼下。两个上臂划着条条血痕,这些血痕上她用碘酒涂过。她没有用绷带——空气愈合一切创伤,这是一句中国古老的格言。

  “因此……”

  男孩呆视着他母亲被划伤的两个上臂。他的嘴唇紧闭。

  “他们也想杀死你?”然后他迸出一句。

  “不,只是警告。”

  “我要为爸爸和你报仇!”男孩用武士般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不害怕三合会会员。要是我认出某一个,我就把他杀掉。一个一个杀。他们不会知道是谁干的。没有证人。”

  “你将和你的两个妹妹飞往美国,到洛杉矶菊珍舅母那里去。在那里他们就抓不到你们了。”

  “那么你呢,妈妈?”

  “我留下继续掌管爸爸的饭馆。”

  “他们会强迫你将舅母的地址交出来的。”

  “他们办不到。我将沉默至死……”

  男孩独自出神,他像从不低头、哪怕在尚方宝剑面前也不低头的钟家人一样在想,在感知。砍他的头,他也会笔直站着不动。

  “我将从洛杉矶回到慕尼黑来,”在长长的一段沉默后他说道,“在我长成大人时,在两年以后。我将他们杀害爸爸的那一天烙在我心上,在我为爸爸报了仇时,我的心才会像一个常人那样跳动。在那之前,我的心里只有烧死我的敌人的火焰。”

  苏坤——钟玉山的寡妻将她的儿子的头按在怀中,非常镇静地说:“我为你骄傲,礼宏。在你身上保持着我们祖先的精神。”

  这一切对13处当然都始终是封得严严的。刑事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派出他的侦查人员,尽管他们在各饭店或商行进行询问,但一些人望着他们,就好像他们问的是别人听不懂的话。只有一个人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他实际上也是代表所有的人说:

  “我们根本不知道。”

  “跟往常一样!”便衣警察反击道。

  “是这样,跟往常一样。”

  “总是同样的话!”PP在第二天13处的晨会上喊道,他用拳头敲打放在他面前的报纸。大字标题跳进了他的眼里:无名男子在奥林匹亚公园遭凶杀、三合会又在拼命行凶、奥林匹亚公园发现面目全非的人、我们警察何时醒来呢?

  “瞧这些新闻记者!警察何时醒来……在写字台的计算机旁发出责难很容易,他们把我们看成废物!这些乱涂乱画的人知道什么是三合会?如果他们比我们强,那么他们应该赶快去破案!凶杀侦缉处的同事贝尼克随后将有大量的工作。留给我们的是:监视。或许我们能找到线索,能将这团乱麻解开!这就会成为一个可以向教皇报告的奇迹。”

  侦查工作停止;钟玉山的尸体送到了大学病理室,供医科大学学生教学之用。

  星期六早晨,爱新·宁林出现在钟玉山的寡妻处,对她表示同情,同时向她索取一万马克。她毫不迟疑地将钱交给了他。

  可是这还不是全部。宁林还递给她一张帐单:

  开车到奥林匹亚公园 12马克

  询问 200马克

  三小时审讯 600马克

  一颗子弹(9毫米) 900马克

  回程 20马克

  合计 1732马克

  加上特殊附加费 5000马克

  总计 6732马克

  苏坤同时结清了这个帐单。可是当她将钱放到宁林张开的手上时,她一点也不激动地问道:

  “那么我的刀痕呢?这不要收费?”

  “这不要收费。这是免费的。”宁林狞笑着说,他像是讲一个肮脏的笑话一样。“这属于我们为顾客服务的范围……”

  “那么我不欠债了?”苏坤反击道。

  “别这样。下星期我带一个新的合作伙伴来,将他介绍给你,你或许会高兴。我接受了其他任务。对新的钦差要放尊敬些,对他要像对我一样。顺便说一句,这个帐单对你是有利的,这点我希望你承认。警察将钟玉山弄走了,否则你还得付他的葬身地的钱。”

  “请向大佬转达我的感谢!”

  爱新·宁林离开饭馆,登上一辆小型日本车开走了。在进行监视的一个便衣警察犹豫不决。应该询问他吗?星期六早晨他在饭店里找什么?这段时间可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呀。

  他盯住并踉着宁林。在公爵大街一个十字路口,交通灯亮了红灯。便衣警察将车停在宁林旁边,旋下玻璃说道:

  “请您过十字路口停在路边。刑事警察。”

  宁林点头,朝便衣警察微笑。在过十字路口后,他将车在二十米的地方停住。便衣警察在他后面刹住车,从车上跳下。宁林像平常一样很客气,他从车上下来。

  “我错在什么地方?”他问道,“开得太快?”

  “您刚才在上海屋饭店。”

  “是呀。这不让吗?”

  “这段时间您想在那里干什么?”

  “我给钟玉山老板送一种佐料。这种佐料他用完了。藏红花佐料。他需要用它做一道鸡。这是一种名贵佐料。我是佐料商。”宁林打开后门,指着装有各种佐料的满满两个纸箱。一阵香雾向便衣警察扑面而来。

  糟糕,他心想。白费力气,跟往常一样。尽管如此,他仍公事公办地勉强说道:

  “您的证件!”

  宁林递给他一本护照和一本德国驾驶执照。两个证件上填的姓名是平连征。宁林有六种这样的证件,用了六个不同的姓名。奥托布龙的伪造工场出色地印制着多种护照和驾驶执照。它们跟真的一模一样。

  “您住在哪儿?”便衣警察将两个证件还给宁林。

  “住在施瓦槟,腾格街71号。”他有礼貌地微笑着,毫不迟疑地说,“还有什么事?我可以走了吗?我还有大量佐料要四处分送。”

  “您走吧!”便衣警察回到他的车上,开车离开了这里。宁林目送着他。可怜的德国警察,他心里想着;同时他坐到方向盘后。他们所有的车上甚至连电话都没有。立刻查问一下平连征是否真的住在滕格街,这该多容易呀。可是他们车上没有电话,因为国家在警察装备方面要节约。闵驹是怎么说的?对我们三合会来讲,德国是个理想的国家。甚至在技术上我们都能胜过警察。

  当这个警察回到13处时,PP说得很准确。

  “糟糕!”他从内心深处说,“有些事给弄偏了。这家伙不叫这个名字,他也不住在膝格街,要是他是佐料商人,那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然后把话筒放下。人们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愤怒。

  “平连征没有报户籍。滕格街71号住着一些老老实实的居民。我们现在要是将这个眯眯眼抓住就好了,可是总局没有钱在每辆车上都安上电话!在对付三合会会员的每次行动中,我们都在向自己的鞋上撒尿!部里那些高贵的老爷们什么时候才能最终看清楚:我们警察人员总是把自己弄得更加可笑,有组织的犯罪分子竟在我们的鼻子上乱蹦乱跳。我们再也竞争不过了。”

  爱新·宁林将车开到黑品官饭店,时间正好是中午。今天是星期六,这里生意很火爆。尽管这个饭馆也有可能被监视,但他或许并不引人注目。在众多客人中,他只不过是一个用匙子吃米饭和加四川调料鸡肉的客人。这道菜非常辣。

  在通向盥洗室的过道上,他打开一道窄门,这门上贴着“储藏室”的标牌。接着他接了一下安装在填满米袋和面袋的货架之间的电钮,一个货架无声地转向旁边。一架陡梯通向地下室。

  在一间没有豪华布置、没有与中国风格相似摆设的相当淡雅而现代化的办公室里,闵驹坐在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放的写字台后。桌上散着几张报纸,其他什么也没有……即使什么时候进行大搜捕,发现了这个地下室,警察也拿不到任何材料。所有重要文件都锁在一个著名的大银行的保险箱内,上面的姓名是西格马尔·冯内堡建筑师。租用这个保险箱所必须提交的护照,当然也同样是伪造的。

  “一切顺利,”爱新·宁林说道,同时将钱点到桌子上。“苏坤没有迟疑。”

  “她没有哭?”闵驹惊奇地问道。

  “没有,大佬。”

  “苏坤非常平静吗?这我不满意,宁林。每个寡妇都会哭。”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这样坚强,是因为有一个计划在支撑着她,我们必须对她特别‘保护’”。闵驹看着他的手表。这是块名牌表。“今晚9点半前你要空出来。到时白鬈发要来。”

  “我重复一遍,大佬,我不相信他。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另外一号人。当王丽云能处干安全之中时,他会出卖我们。”

  “丽云在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只有在我们这里。”

  “我们假定这样,大佬。”

  “那么由你照管他。”

  “这或许是给我的最大乐趣和最大馈赠。”宁林向闵驹鞠躬。“那么我可以和他干我想干的事吗?”

  “你会拥有自由的手和我的宠爱。”

  “我不会叫您失望的,大佬。”

  他冷静地离开办公室。闵驹皱着眉头目送他。

  一个危险人物,他心想。一个具有人形的真正魔鬼。决不能失去警惕,连我也不能!

  可惜他是个真正有用的魔鬼。14K要永远是最可怕的兄弟会,我们就不能舍弃他。

  星期六晚上10点。

  黑品官饭店这个友好的服务员像欢迎好朋友一样欢迎拉特诺夫,他用手指了指后面的门。这表示,他现在算是知道路了。你不再需要有人领路了。他只问道:

  “还没吃,白鬈发?”

  “不,我吃过了。”

  “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比我们这儿的更好吃。”

  “是的。”

  “我将把夜点心给您摆到一边。在你回家之前,它在等着你。”

  拉特诺夫穿过神殿,然后叩后门。这时他听到一声“进来”。

  闵驹和宁林坐在训练室内。一个新的大红旗插在慕尼黑地图上“上海屋”饭馆所在的那个点上。注意——非常危险。

  “我高兴地看到,你总是很准时。”闵驹向进来的拉特诺夫打招呼。爱新·宁林沉默不语,阴沉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不准时。我们这里的人说,准时是国王的礼貌。我始终坚持做到。”他走到桌旁坐下。“我已做好上第二课的准备……”他说道。

  “今天早晨宁林差一点成为警察的猎物,”闵驹说道,“可是便衣警察没有拘捕他,最后他还是个正派的佐料商人。便衣警察不得不让他开车走。”闵驹冷冷地哈哈一笑。“德国警察应该穿上小丑戏装,而不应该穿制服。”他将下巴一抬,坐到桌边上。“第二课——这你必须努力练习。”

  宁林走到墙边,在慕尼黑地图旁边将一幅卷图展开。上面画着有各种不同指势的手——两个手指靠手心、三个手指向旁边伸、大拇指向上伸、三个手指向里合拢、无名指向前伸、握成拳头、无名指和中指向上伸——这是每个人都明白其意义的一些手势。闵驹走到这张示意图旁。

  “许多世纪以来各个秘密帮会都借助指语无声交谈或作自我介绍。我们保持了这个传统并作了改进。现在我们所有的事和一切活动、三合会内部每个等级都有手指代码。你必须练习和熟记这些代码,因为如果饭馆挤满客人,你就必须通过指语告诉老板你是谁。于是他就会马上认出来。你看这里,白鬈发!”他指着食指和无名指缩进、中指伸出的手。拇指和小指用力向旁边伸。“这是三合会头领的手势。在慕尼黑,这就是我。如果有人从阿姆斯特丹、伦敦、香港或纽约来探访,坐在黑品官饭店,使用这种手语我们马上就能认出他。2号图:这是人们必须服从的卓有成就的指挥官的手势。3号图:通知收款人员的随员保护费已交。4号图:这是你的手势,白鬈发。也就是一个特派员,或者叫钦差的手势。”

  他还解释了其他八种手势,拉特诺夫发觉手语本身就是一门科学和艺术。

  他练习弯曲手指呈不同形态长达一小时之久,闵驹口令越来越快,各个手势也越来越快。

  “头目!”闵驹叫道,然后又叫,“特派员——指挥官——保护费已交——亲密的三合会会员——14K三合会会员——拒绝——必要的惩罚——特派员——下个星期才交——指挥官——出门去了——14K三合会会员——已交——”

  拉特诺夫汗流满面。闵驹毫不容情,因为他的口令也下达给爱新·宁林,而宁林总是比拉特诺夫快得多。宁林对着他的接替者冷笑。这你从未学过,从未!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人。你是个白种废物!

  后来闵驹对拉特诺夫有了某些同情,他将练习中断。拉特诺夫让双手垂在自己大腿前;十个手指的各个关节都疼痛,就好像有人将它们扭动了一样。

  “你必须多练,白鬈发。”闵驹说道,“你要做到不加考虑……必须像眨眼睛那样自然。”

  “我的手指不是橡皮做的。”拉特诺夫活动他的手指——它们几乎没有感觉,他觉得它们肿起来了。“可是我会练习……”

  “你有足够的力量再熟悉第三课吗?它也必须背熟和精通。”

  “也用手指吗?”拉特诺夫精疲力尽地问道。

  “只有部分要用。”闵驹带有讽刺意味地撇嘴冷笑。“这些指势只是给人一个粗略印象。可是还有一些情况,比如说某个饭馆坐满了人,一些桌上坐着许多人。你怎么辨认出你对面坐的那个男子是我们的人还是敌人,比如说是同一派的人还是另一个三合会的奸细呢?我们知道潮州帮要从香港转移到欧洲,它有着六个下属团体,16000个成员。你怎么辨认他们?如果回答你的手势的人不是我们的人,你就必须与他们搏斗或者搬来增援部队。你如何在不说话、不惹人注意、不出声的情况下搬兵呢?这是一门通过无声的手语来告知对方的艺术。你必须像掌握你的每个关节那样去掌握它,因为这关系着你的生命。即使地位在我们组织里很低的钦差也始终处于危险之中。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警察,而是……”

  “俄国黑手党。这我知道。”

  “俄国人为了迷惑人也投入了一些来自亚洲地区乌苏里和哈萨克斯坦的亚洲人。许多人都说汉语。如果他们作为客人坐在你对面,你怎么辨认出他们是敌人呢?你必须对他们进行检验。这些你得在以后几天学习和掌握。”

  闵驹从放在桌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大纸,将它推向拉特诺夫。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左边是中文,右边是英文。闵驹抱歉地耸耸肩。

  “我们没有德文的。你是三合会的第一个德国土生土长的三合会会员,白鬈发。你懂英文吗?”

  拉特诺夫看了一下内容,点点头。

  “懂。这我懂。”他打算将这张纸折起来插进衣袋,可是闵驹马上抓住他的手,将它紧紧握住。

  “什么都不能拿到外面去!”

  “我得将这上面的一切都背熟吗?”拉特诺夫再次浏览了好多行。“这很困难,闵驹。我不习惯像演员那样背台词。”

  “你有时问。每个晚上都背上几个辨认手势,如‘握茶杯’、‘递筷子’、‘抓饭碗’——这一切对于要辨认坐在对面的人的三合会会员来说都具有意义。不对此作回答的人就不是我们的人,因为你必须警惕和小心。”

  “那么如果他是一个俄国的亚洲人呢?”拉特诺夫问道。在想到搏斗时,他感到很不舒服。

  “那就喊你的兄弟帮忙。比如——这你正好应该学。我们英勇的先辈所能干的事,你也同样能干。我们的手势永世长存。”

  “可我是德国人,闵驹!”

  “你是白鬈发,”闵驹几乎是郑重地回答,“这足够了——而且除此之外,还有王丽云。”

  拉特诺夫心里明白。这是一种惯用的暗示。他们用丽云将他捏在手中。

  他又将这张纸拖到身边,默默地将英文内容译成德文。

  个人遇疑难问题相互沟通和采取行动的规定

  (密件——必须永藏心底)

  在帮会内如何敬烟……

  如何敬茶……

  如何在筵席上辨认会员……

  如何敬饭……

  争斗和口角时的手势……

  如何向其他人表示继续争斗……

  如何在受到伤害时使别人赔礼道歉……

  如何搬来援兵……

  如何去争斗和如何撤退……

  如何在黑暗中会合和接触……

  进行凶杀时如何逃脱……

  如何用手势辨认……

  拉特诺夫将这张纸从身边推过去,自己向后一靠。在对三合会非常反感的情况下,他却对他们考虑得极为精细的秘密代码很钦佩。在一个饭店谁会注意某人如何敬茶、如何递筷或如何结束正在发生的争吵呢?甚至对于凶杀也能非常平和地发布信息……这种手语了不起,同时也可怕,虽然它看起来如此简单和如此平常。

  闵驹认真观察着拉特诺夫。他终于问道:

  “这些你能背出来吗,白鬈发?”

  “这比该死的指语要简单些。不需要有玩杂耍的手。”

  闵驹大笑,他拍拍拉特诺夫的手。“玩杂耍的手,好极了!一种精彩的比喻。我将把它记住。手的杂耍——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三合会的新名称。”他将这张纸抽过去,又插进他的公文包。拉特诺夫确信,即使有人发现这张秘密规定在他这里,他也将它保护到底。“今天到此结束,”闵驹说道,“你星期二再来做手指练习和牢记相互沟通的手势。这一切你必须像解小便那样自然而然。”

  “有够多的人小便很艰难。”

  闵驹又笑。他个人对拉特诺夫的好感一小时一小时地增加——可是作为三合会的大佬,他却不能私下流露。

  “你不属于这种人。”他说道。

  “如果我背不出来呢?”

  “这些每个人都会!我们有一些不能读、不能写的钦差,可是他们精通这种秘密语言。我将和你练习到你在睡觉时都能背出。你是个聪明人,有见识的人。如果你在我面前装傻,我会生气,会非常生气。”闵驹又变得很严肃。“你认为王丽云会爱上这样笨的男人?我们必须将这一点告诉她……”

  拉特诺夫站起身来。丽云的名字一说出,他就感到无可奈何,甚至只能任人摆布。每次说出她的名字,他都知道后面藏着威胁。这就形成了他的消极对抗。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再见,白鬈发。”

  拉特诺夫离开这个“黑品官”。他成了唯一的客人。可爱的服务员将已许诺的夜点心给他端来,这是一大盘奶油冰淇凌。上面插着一把折纸小伞。

  “什么时候再来?”坐在他对面的服务员问道。

  “星期二。”

  他再次坐下,又喝着一杯绿茶。他就像刚才学的那样拿着它:他用两个拇指和两个食指拿着茶杯的上缘,一个中指轻叩杯底。服务员大笑,从他手中接过茶杯并喝了一口。随后将茶杯还给他。

  “你也知道这个?”拉特诺夫问道。

  “我们14K所有的人都会。可是你这举动还很不灵活。”

  “我今天才上第一课。将来一定会……”

  在下面地下室里,闵驹与爱新·宁林仍坐在一起。“我不喜欢他,”宁林再一次地说道,“这是个错误,用白人做特派员。”

  “这个主意来自香港总部。谁能怀疑高佬的智慧呢?”

  “即使在香港他们也会出错。”

  “白鬈发是个试验。如果试验成功,我们就再派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白人去找那些‘交钱的驴’。如果试验失败——宁林,我已对你说过,那么白鬈发就归你。不要再有他的痕迹。”

  “那么王丽云呢?”

  闵驹耸耸肩和摇摇头。“完全无关紧要。她将继续作导游,将‘高鼻子’到处引,而把秘密爱人拉特诺夫忘掉。她将嫁给一个男人并生一个儿子——这还要我们操什么心?”

  “她知道得太多!”

  “她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她不应该像白鬈发一样消失?”

第二部 第05章

  “不应该!为什么应该呢?”

  “她应该为拉特诺夫的一切错误受惩罚……”

  “这我已对他说过,他也相信,因为他是热恋中的盲人。只要白鬈发相信我们已将王丽云置于我们的‘保护’之下,那他就会像拉犁的水牛一样听话。他对我们完全相信。”

  拉特诺夫立即开车回格林瓦尔德。在家里,他坐到打字机前,将他已经记住的行为方式和辨认手势的内容打了下来。他将这张打好字的纸锁进了他的壁式保险柜。这张纸跟存放在柜内抽屉中的一百万马克同样贵重。

  这天夜里他睡得比较安稳,甚至没有做梦。他终于甘心成了一名三合会会员——可是同时也成了一个打洞钻进帮会秘密中去的鼹鼠。这些秘密没有哪个白人能知道,所以也从未被揭穿。他是第一个和唯一一个被三合会吸收的人——因为他们可以使他成为任人摆布的奴隶,而他们只要说一声:“丽云……”

  一点左右电话铃声响起。刚好睡着的拉特诺夫在床上坐起。他料想到是谁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别吵啦!”对方还没有报姓名他就粗暴地说道,“我要睡觉!”

  “你又不在家。”弗赖堡博士不断地轻轻咳嗽。他得了一般的夏季流感。

  “的确是。提一个问题:你究竟要不要再睡?一些病人应该说:谁不能睡觉,应该去找弗赖堡博士,给他做检查。”

  “哈哈……你的这种笑话不可笑!你突然四处鬼混,我怎么能睡呢?你单独一个人在床上?”

  “当然。”

  “又这么说!”

  “我要睡觉!”拉特诺夫在电话中叫道,“把你的一些脏话丢到别处去!你听着,我在家。我感到身体很好,我的神经很镇静,我没有再失去控制。我曾求你帮助过,但我现在很遗憾。”

  “我是你的医生和朋友……”

  “但不应该在午夜一点,我很健康的时候来电话。不说了!”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转向一侧,很快又睡着了。他醒来时是上午10点。星期天上午。一个梦幻般的8月的上午。

  他冲淋浴,然后修面。同时他问自己,我用这个星期天做什么?穿过格林瓦尔德慢跑?在一个露天啤酒店转悠?一段时间后再去打网球或打高尔夫球?无论如何不要坐在打字机前工作!或者写新书?没有兴趣。我知道这个出版商在等一本关于中国的新书,他有他的交稿限期。可现在我正好没有时问。我正在学习三合会的秘密语言。这方面我绝对不能写,因此关于我最近一次中国之行的书暂时不能写。什么叫暂时?要到我摆脱黑爪为止!这可能要持续几年。我怎么才能摆脱呢?这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总有一天会实现。

  那么星期天上午该做什么呢?

  拉特诺夫决定,先去露天啤酒店,然后到哈斯拉赫漂亮的高尔夫球场打一场高尔夫球。他希望在那里不要遇见弗赖堡博士。弗赖堡曾经礼让了11次,但最后是他很灵巧地取得了胜利。今天他对弗赖堡的这些玩笑绝对没有兴趣。

  在这种夏日的天气里,格林瓦尔德的“橡树”露天啤酒店非常热闹。几乎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特别是被到森林区来寻找安闲的骑自行车的和徒步的游客占据了。拉特诺夫还是在露天啤酒店长条桌上找到了一个座位,挤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要了一公升啤酒。他这个桌上坐的好些人显然属于一个团体。男人们在聊巴伐利亚慕尼黑足球俱乐部的赛事。

  当一个年轻男子来到露天啤酒店,四面环顾寻找两个坐位时,围桌而坐的人都突然不说话了。他身边带着一个俊俏的年轻亚洲姑娘,她头上剪着流行式的长发。

  妇女议论道:“他一定要找这么一个黄种女人吗?我们慕尼黑的美丽姑娘还不够!”

  “吸引他的倒只有眯眯眼,谁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

  “对了,跟外国女人总是更疯狂。最近我看到一个黑女人,她就像一条领带一样吊在一个男人身上,毫无顾忌。我简直都害臊。”

  “我经常对特奥说:全滚出去!所有外国人都滚出去!我们不需要他们。我们一些最好的姑娘闲坐着,这么一种轻佻的外国女人却将她们的男人抢走了。”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德国三十年后就只有混血儿了。埃纳,你仔细看!他抚摩她的手。令人作呕!不应该有人让他们上自己的桌子……”

  拉特诺夫仔细听那些男人们交谈。他们结束了足球话题,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俊俏的亚洲姑娘。

  “这可真是正餐后的一道甜食。”一个男子轻轻地说道,“真是妙极了,哈哈!”

  哄堂大笑。大啤酒杯相互猛烈碰撞。

  拉特诺夫付了帐离开露天啤酒店。这就是民众的呼声。外国人滚出去!

  拉特诺夫开车去哈斯拉赫的途中对自己未曾开口生闷气。可是如果他提出异议,在当时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只会是一场他要失败的剧烈争吵。八对一……不止,一百对一,因为整个露天啤酒店的人弄不好都会反对他。

  在哈斯拉赫俱乐部室内拉特诺夫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到球场坐在一号开球位旁,观看外科主任医生布洛赫博士如何精确估量距离、全神贯注、然后击球。高尔夫球落在洞标前四米处。布洛赫博士回头朝拉特诺夫看,意在博得赞许。

  “您对这一击有什么说的?”

  “妙!”拉特诺夫回答道。

  “您今天不打?”布洛赫像扛枪一样扛起他的球棒。他的球童抱起高尔夫球袋,他离开这里向一号洞和位置有利的球走去。布洛赫是能够很容易地将它轻轻打入洞中的。“您好久不到球场了,拉特诺夫先生。”

  “我到中国去了。”

  “哦!好极了!一个美妙的国家。一年前我曾经到过那里。游览了北京、上海、广州、漓江,以及风景甲天下的桂林。另外还游览了西安,参观了出土的兵马俑。哦,真是世界奇迹!在那儿我惊讶,为什么在我们日耳曼人还在寝熊皮的时候,中国人就有了这样高度的文明。如果我们要谈中国,必须看看这些地方……”

  主任医生布洛赫尾随他的球童而去,为的是将球轻轻打入一号洞中。拉特诺夫站着不动,嘴角挂着微笑目送他离去。你还在谈中国?你究竟知道什么?明信片上的中国!你如果到L市周围的村庄,到泸沽湖,你就会对所有的人说:这是中国吗?这种生活你们是永远理解不了的。你们愿意看金殿,可是却不看人们的眼睛。你们坐在五星级饭店的餐厅里喝卢瓦尔葡萄酒和香槟酒,为你们服务的姑娘们穿着旗袍,头发上插着花,脚登美丽的绣花鞋——这是中国吗?你们知道苗族的农妇是什么样子?还有农村石灰窑边烧石灰的工人、红色岩石旁碎石头的工人、水牛拉犁后种水稻的农民、湖中住在小船上的渔民又是什么样子?你们参加过白族新屋上梁庆典吗?在庆典中穿着黑衣的老人全部坐在前面,首先拿到食物,因为必须敬老;姑娘们歌唱,用水瓶向大家斟茅台酒,将米粑、大碗盛满的蔬菜、煮好的肉和冒热气的米饭到处递送。为了表示对老人特别尊敬,老人得到鱼头。到处是在风中飘扬的彩旗,上面绘有祝愿和祈神赐福的词语。

  这是中国,而且还只是它很小的一部分。要真正了解中国,需要人的整整一生。

  他回到俱乐部饭店,坐在露台上的太阳伞下,要了比尔森啤酒。他正要喝,这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拉特诺夫转过身来。

  弗赖堡博士。他穿着黄衬衣、方格纹的裤子和戴着方格纹的运动帽。他的样子像一个时装画报上的高尔夫球运动员。

  “你偏偏在这时候又来给我添麻烦!”拉特诺夫说道。

  “我立刻就走。我还要打18个洞。可是我想有礼貌地给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走开!”

  “这没有关系。”弗赖堡离去。

  拉特诺夫站起来,慢慢走向他的车。他心想,他是对的。我变了,完全变了。我看见我周围是空洞,我突然感到恐惧,而且它始终存在。

  他开车回到格林瓦尔德。直到暮色降临和天有些凉了他还坐在花园里。他决定弄点东西吃。在厨房里乱忙,这简直是开玩笑。他突然问自己:丽云是否还会烹调呢?她一定会做米饭和沏茶,可是除此之外呢?她可以不干这些事。

  将近22点,弗赖堡博士打来电话。拉特诺夫对着电话直喘粗气。

  “你到底又在想什么?”

  “我邀请了格雷戈里乌斯姐妹。你知道的,这是高尔夫俱乐部的两个金发小姑娘。父亲是唯利是图的房地产商。他刚在菲斯滕费尔德布鲁克买了块农业用地。这将是一笔了不起的生意。这老头已得到来自市政厅的暗示,这块休闲地将宣布为工业区。那时候他就可以兴高采烈地捞到数百万了。”

  “这与我有何相干?”

  “蕾娜特和聚尔维娅,两个小姐妹,今晚我把她们拖来了。你过来吗?”

  “不来!你让我安静。”弗赖堡的话突然令拉特诺夫作呕。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然后一直坐在电视机前,可是他根本没有看屏幕上闪动的画面。他又想到闵驹、指语、辨认手势和闵驹的话:你必须保卫自己或喊人帮助,这是可能的。俄国人也用亚洲人。他们和我们,你区分不开。

  拉特诺夫,快溜走!去美国、巴哈马、加勒比群岛、巴西,去某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明天立即给丽云发第二份电传,对她加以告诫。她应该置身于警察的保护之下。或者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们找一个我们能够幸福的处所。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单独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她愿意!这是个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她到底愿不愿意呢?一块印有一个姑娘的蜡染可意味着:让您有时想到我!您不要忘记中国!更多的意思可没有。我在这件礼物上想得太多了,说不定其中根本什么意思也没有。

  我应该就此与闵驹谈谈。我应该对他说:您大错特错!您不可能用丽云来威胁我!她是订过婚的,我只是个她必须照料的贵宾级的旅客。闵驹,您手上根本没有能讹诈我的东西。

  可是拉特诺夫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他的死亡。三合会的事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闵驹除杀他之外,不会再有别的选择。而且有一点他也知道得很清楚:警察不能保护他。警察对三合会软弱无能。

  紧接着在星期一拉特诺夫收到一份电传:手写的,发自K市,时间是慕尼黑下午两点,K市已是晚上8点。

  汉斯·拉特诺夫博士

  德国慕尼黑格林瓦尔德

  金合欢路19号

  亲爱的汉斯:

  我非常高兴,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传真。您真好。

  离别后我坚信不移,您会遵守您的诺言,因为您是声望很高的著名人士。这不只是我这么说。我正在陪同一个奥地利团队。这些客人非常友好,我们谈到您,他们几乎全知道。我多么高兴认识了您。

  什么日期对您最合适呢?如果您下个月将各种材料寄给我,我在11月可拿到签证。所以或许11月至1月这段时间最好。这段时间在德国有雪吗?我很喜欢雪。我还从未在雪中嬉闹。作为目的地在申请中我填:慕尼黑。或许往后我不能经常发传真,这全得通过办公室,可是我会经常给您写信。

  我等待、等待……

  致以衷心问候!

  您的小丽云

  拉特诺夫将传真看了三遍,他感到他的思念在不断增长。她来,她没有说个不字,她很高兴。我等待、等待……您的小丽云。我的小丽云!

  面对这封信,先前的一切想法都消散了。丽云在K市发生什么事,他看不见,也阻止不了。可是如果她来慕尼黑在他身边,他就能保护她,尤其是他可以和她一道研究如何逃脱三合会魔爪的各种计划。她跟他在一起——他们可以一同躲入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要藏他们两人这个世界是够大的,虽然闵驹说14K无所不在,谁也逃不脱兄弟会的手掌。这是一种自吹自擂的威胁——至少拉特诺夫是这样看的,因为14K三合会不可能控制全世界。

  三合会!闵驹!拉特诺夫的精神快感很快被削弱,并为现实情况所抑制。他已经在进行钦差训练,将在慕尼黑收取保护费。

  他决心向德国驻华大使馆写封详细的信,附上已译成中文的他的一些书的照相复印件,另外再提一下他的一些书的节选已被作为中国几所综合性大学日耳曼学院的必修课。目的是使丽云尽可能快地拿到她的签证。

  到傍晚他还在用打字机打申请。因为邮局已经关门,他开车去火车总站将信用快递并挂号寄出。铁路邮局的一个特别窗口仍然开着。

  回到格林瓦尔德他给弗赖堡博士打电话。

  “一个新消息!”他高兴地说着。这是当一个人相信自己干了某些了不起的事时内心所拥有的那种高兴。

  “听你兴高采烈的声音,好像一个标致的女人已经在你的身边……”

  “别瞎说!我将让丽云来。”

  “她还不在这里。你真的提出了申请?”

  “是的,刚刚寄走了。”

  “那么你为这而骄傲?”

  “不!我满怀人生乐趣。丽云发来了一个传真……她为她来而高兴。”

  “这使你惊奇吗?一个姑娘突然由外国人承担费用来德国,在这种情况下谁不感到高兴!”

  “我只是想将丽云来电传的喜悦告诉你。”

  “我听到了,但是我不与你分享喜悦。你掉进了陷阱!你让别人把刀扎进你的腹部!如果这个丽云一旦在这里,你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我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我只是在想她。”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与弗赖堡谈这样一些事毫无意义。

  你怎么对付闵驹呢?拉特诺夫心想。我如何使他明白丽云要到慕尼黑来呢?他会马上产生反应,通过香港阻挠这次旅行。想必会使用暴力。屠克伟或许会用一切办法使丽云到不了欧洲。

  拉特诺夫打算保持沉默,一直到丽云来到慕尼黑为止。那时总归有时间与闵驹进行公开斗争。那时他甚至有办法使丽云不受任何伤害。明天你又要在黑品官饭店的地下室“上课”。那时候必须熟记一些指语和辨认手势。这些该如何来表示:钱交了吗?如何辨认邻桌的一个三合会兄弟呢?

  拉特诺夫开始练习。他始终做同样的练习并一再反复:这你做错了。小拇指弯曲得不够,大拇指翘得不够高,中指关节不够灵活。你的两只手太僵硬,不够柔软。你的手指虽然能握网球拍和挥动高尔夫球棒,但是不适合用来做三合会的手势。

  他想起在北海诺德尼岛的一次休假。在那里他看见一个亚洲人在练体操:长达半小时在原地不动,一再做各种不同的肢体扭曲动作,即进行肌肉运动。一眼看上去身上没有骨头,而只有松紧带,就好像这个身体能像蛇一样盘在一起或能自己伸长三分之一。当他结束他的练习接着来回蹦跳时,他的褐色的身躯上没有一丝汗珠。然后他沿海滩奔来奔去,有时将两臂抛向空中,中止前又做了一些大幅度的跳跃动作。即使就在结束这种奔跑时,他的皮肤上也没有汗水的光泽。

  当时拉特诺夫惊得无话可说。他第一次在亚洲地区旅行之后,他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是用自己的意志进行自我控制,在内部向身体下命令,全部沉入内功。

  拉特诺夫停止手指练习。闵驹想必会满意我对他所作的表演。可是我必须让他确信,我不是消极对抗,而是真正没本事。

  我明天22点到黑品官饭店,爱新·宁林又会嘲笑地看着我,并且会想:他永远也成不了钦差。我可以也完全可以猜中宁林的想法,如果我在投入工作时出了差错,他们就会因此而惩罚丽云。拉特诺夫突然感到冰冷,尽管在夏天的气温下。

  星期二晚上。

  拉特诺夫走进黑品官饭店,又是那个可爱的服务员迎接他。他的桌子已经留好。厨师长,即杰出的邹树孔在递菜窗口向坐在外面的他打招呼,并作了手势:今天你可吃到一种特别美味的菜:煎鲤鱼。愿你吃得满意和赞赏我的手艺……

  拉特诺夫在桌旁坐了还不到十分钟,闵驹就在他对面坐下了。闵驹在桌旁与他面对面坐好后,就像向生意场上的一个重要朋友一样向拉特诺夫打招呼。

  “今天不上课!”他压低着声音说道,“今天你跟宁林一道出访。你觉得如何,白鬈发?”

  “我不会抱怨。我已刻苦练习了手势。我要向您表演几个吗?”

  “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我们现在是邹树孔的两个随和的客人。”闵驹咧嘴大笑,他的圆鼓鼓的脸上闪闪发光。“一小时后你们去拜访荷花饭馆,跟老板谈谈。届时宁林会向你展示我们的保护对我们的国人有多么重要。顺便说一声,我已叫人把你的情况带给了香港的高佬。他非常满意。哦,第一道菜已摆在这里了。咖喱汁卤鱼配嫩豆芽。我总是说:树孔是灶上艺术家!”

  他们一声不吭地吃着,有时默默对视,拉特诺夫预感事情不妙。闵驹的心情特好,与宁林一道出访听起来不会有危险,可是这不一定。闵驹打算把他怎样呢?他的友好的后面藏的是什么残暴行径?

  鱼确实非常可口。有些三星级的厨师也可以拜邹树孔为师,拉特诺夫心想。

  他们在吃最后一道菜,一道必不可少的汤时,宁林也坐到了桌上。他穿着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西服、一件衬衣,打着一条带黑黄相间条纹的领带。他像平常一样没有向拉特诺夫伸出手。他什么也不吃,而是用抽香烟来代替吃东西。

  “我的车停在院子里!”他用德语说道,可是他说这话时不看拉特诺夫,而是看闵驹。

  闵驹看看他镶有宝石的金表。“你们可以在15分钟后开车走。你们到荷花饭馆前,它就关门了。你知道荷花饭馆,白鬈发?”

  “不知道。”

  “它在哈尔拉亨。一个极好的地带。那里的人们睡在他们的银行结帐单上!荷花饭馆是个金矿。它三个月前找到了一个新承租人。他是从瑞士过来的。他叫严项。这是不是他的真名,谁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的护照上填的是严项。”

  “可是这不应该有很大的意义。”拉特诺夫说道。

  “你学得很好。得到一本护照比将鳟鱼拖到岸上来还容易。他作为严项被存入了计算机。如果他办了某种蠢事或企图办某种蠢事,那他直接将姓名一倒就叫项严。那么世界上的计算机中就找不到他了——就那么简单。你作为德国人总不会不知道兔子与刺猬的童话吧?警察的行动完全一样。我们始终在它之前!那么,现在你们去吧。”闵驹起立。“愿你们取得成功。如果饭馆还有客人,你们就等到严项关门。”

  “他结过婚了?”宁林用冷漠的声音问道。

  “结过了。”

  “一个中国女人?”

  “不,一个瑞士女人。”

  “这使我担心。”宁林下嘴唇朝前一伸。“她会听不懂我们的话。”

  “所以我派你去,你要使她信服!”

  宁林点头,随后他说道:“我不能单独去找严项吗?白鬈发或许只会干扰我。”

  现在他说汉语,好让拉特诺夫听不懂他们的话。

  “你必须让他去熟悉他的任务将是什么,宁林。他必须习惯于我们的一些方法。”

  “这些他永远也不会,大佬。可是就让我们看看,他以后怎么表现。”

  “当他想到丽云时,他就会忍受一切。那么现在——你们去吧!”

  宁林和拉特诺夫离开饭店,在院子里上了爱新的小汽车。

  在去哈尔拉亨的路上宁林没有说话,拉特诺夫甚至都没料到会这样。可是后来宁林将车停在荷花饭馆的大门前时,他打破了沉默。这是装有青铜灯具的豪华大门。

  “非常考究……”他说着,好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一样。“一个有钱人!可如此愚蠢……”

  “怎么?他不交钱吗?”拉特诺夫问道。他心里产生了恐怖的猜想。只是这种事别干,此念头突然在他脑中闪现。这简直可怕!我不能让自己成为同谋!收钱,那好吧,这我还可以忍受,可是我根本不想与其他一些事沾边。他又想到那些照片。突然他感到他的两腿好似瘫了,他简直连车都下不来。

  他向宁林转过身,拉着他的一个膀子。

  “他不交钱?”他又问道。

  “让我们看看。”

  “你要惩罚他?”

  “你等着瞧。”

  “不!我不跟你进饭馆!”

  “你进去……”

  “我拒绝!”

  “拒绝这两个字在我们这里不存在!”

  “没有人能强迫我……”

  “那么闵驹一定会惩罚丽云。”

  拉特诺夫捏紧两个拳头。他感到内心极想将宁林击倒,使他一段长时间内无能为力。是呀,他在这一刻明白了,有人可以将一个人杀死,却没有丝毫顾虑和懊悔。可是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宁林不可能被杀死,不可能被他杀死,因为宁林更敏捷,而且是有武功的人。如果自己没有武器,仅有一双手,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将宁林杀死呢?拉特诺夫还在想着。宁林下车时,他仍然坐着未动。

  “一起去!”他用粗暴的声音命令道,同时以手示意。

  拉特诺夫摇着头。“不去!”

  “你考虑考虑丽云,白鬈发!”

  “你们大家都错了!我根本不爱她,她对我完全无关紧要!”拉特诺夫冲着车外叫道。

  宁林摇头,像是说:你别拿我们当白痴,然后他两臂向前一闪,他的手紧紧抓住了拉特诺夫的上衣,用力将他从车内拽了出来。宁林具有这样大的力量是谁都难以相信的。拉特诺夫猛击他的两个小臂,使自己从他的手爪中解脱出来,随之踉踉跄跄地撞到了车身上。

  “不能这样对兄弟讲话!”宁林单调地说,“你必须学习的东西比闵驹所认为的还要多。”宁林飞快地朝拉特诺夫的胫骨踢了一脚。剧痛一直升到了他的脑子里,同时他想:宁林把我的腿踢断了。就这一脚,把我的胫骨踢碎了。仅仅是这唯一的一脚,我给弄成残废了!

  拉特诺夫摇摇晃晃,他的眼前一切都在飘浮,他撑着发动机罩把腰弯着。他的左腿火烧火燎一样的疼。

  “去!”他听到宁林令人憎恶的声音。

  “现在我根本不能动!”拉特诺夫呻吟道。

  “控制住,战胜疼痛。”

  宁林将拉特诺夫从发动机罩上拉开,然后松开他。拉特诺夫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千万别倒下!他命令自己。千万别倒下!不要让他高兴!站着不要动!

  “去!”宁林又说道。

  拉特诺夫试着迈第一步。脚就像踏在烧得火红的煤上,他眼里含着泪水。可是后来发生了奇怪的事:宁林搀住他,撑住他,就这样慢慢地走向荷花饭馆的大门。当他们推开双扇门时,一尊高过真人的肥胖的弥勒佛朝着他们咧嘴在笑。饭馆的后面放着一个大玻璃缸。一大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宁林微笑,但这是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们走进宽大的餐厅,向四周环顾。只剩下两个客人坐在一个安放在壁龛内的桌上喝啤酒。两个德国人对进来的人几乎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聊得很起劲。宁林走向玻璃缸附近的一张桌子,拉特诺夫蹒跚地尾随着他,左腿跟着向前拖。

  他们正想坐下来时,身着黑裤和红色餐服的服务员露面了。

  “很遗憾,我的先生们,”他用还算凑合的德语说,“后厨已停止营业。”

  “我们什么也不要吃!”宁林用汉语回答道。

  服务员摇摇头。“我们已经打烊!”此刻他也说汉语。

  “那么后面的两个人呢?”宁林的声音变了调——它变得更响亮、更冷酷。

  “他们马上就走。他们是常客。”

  “我们也会成为常客。”宁林恶意地微笑说。“肯定会……”

  “德国打烊的时间对常客也一样适用。”服务员变得很恼火。如果宁林身边不是有一个庄重的德国人,他一定会用另外的办法来对待宁林。可是尽管这个问题激怒了他,他还是得保持礼貌。

  “但愿我们不要争吵。”

  “你马上离开饭馆!”服务员严厉地说道。

  拉特诺夫惊奇地朝宁林看了一眼。他从这声音中听出,这里有点不对头。

  “他想把我们赶出去!”宁林摇摇头。“他不知道好多人因为他们的愚蠢而遭到毁灭吗?我们必须教训他,白鬈发。他蔑视规矩。”接着他用汉语对这个服务员说:“叫严项。”

  “他不在!”服务员急忙回答。

  “怎么能这样说谎?而且还在我面前?”

  已经付过帐的两个常客离开饭馆,他们向服务员招手示意。服务员回身点点头,随后他向宁林逼近一步。现在仅剩下他们三个人了,连厨师也都走了。

  “我的先生,”服务员对拉特诺夫说道,“我恳求您——我们现在打烊了。长长的一天后,我们也理应得到休息。”

  “这你应该得到!”宁林的身子一挺,在拉特诺夫明白他的面前会发生什么之前,宁林的一只手一闪,对着服务员的脖子狠命一击。服务员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倒了下去,砰的一声撞在地上,又向桌子那边滚去。拉特诺夫恐惧地看到,血从这个人的鼻中和口中滴出。

  “这有必要吗?”他叫道,同时被吓得后退了三步。

  “他死于他的愚蠢。”

  “他……他真的死了?”

  “这是致命的一击!”宁林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能用这只手劈砖头,那么颈子只像是一块豆腐。我们走!”

  “到哪儿去?”

  “去找严项。他当然在。”宁林走向大门,从里面将它锁上,再返回,又敲敲拉特诺夫的右臂。“来……”

第二部 第06章

  拉特诺夫站着未动,他盯着死者蜷曲的身子。他很清楚,他已成为这次犯罪的证人,而且由于必须沉默,那就成了此案的同谋。

  “这是凶杀!”他呼吸急促地说道。

  “这是正当防卫。”

  “他不曾进攻你。”

  “他要把我扔出饭馆。我必须自卫,否则我会丢脸。谁也不能威胁三合会会员,说要把他扔出去。”宁林用手指指一个门,门上贴有“此间不对外”。“让我们向严项问好!”

  他走在前面,拉特诺夫跟在他后面跛行。他的胫骨越来越像火一样在燃烧。每动一步都在受折磨。

  宁林没有敲门就破门而入。这是一间办公室,里面的金属台子上放着一台计算机。从写字台后的真皮沙发椅中跳起一个中等身材、外貌很漂亮的男人。尽管夜晚很闷热,他仍穿着白衬衣和打着有花朵图案的领带。准确地说,没有哪一颗衬衣的纽扣是不扣的。他的两鬓的头发已开始变白。他上身肌肉发达,脸上没有皱纹,眼睛淡褐色,双手纤细。从这双手上显露出他从未干过重体力活。他属于脑力劳动者,第一眼看上去就一定会讨人喜欢。

  当宁林如此轻易地进入室内时,严项谴责的话已经到了舌头上;然而当他看见宁林身后的拉特诺夫这个庄重的、白发的德国人时,他却竭力微笑。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我的先生们?”他用德语问道。

  为了让拉特诺夫能参加谈话,宁林也不用汉语说。

  “严项,”他说道,“你称我的一个兄弟是罪犯。而且你对他说:‘只要看见你们,我就翻胃,我的眼睛就直冒金星!’另外你叫人把我们的兄弟扔到大街上,就像他是条烂鱼。在瑞士你是这样与有礼貌的客人打交道的吗?”

  “有礼貌?”严项现在猜到了是什么人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让有手垂下,拉开一个抽屉——可是在他伸手进去抓起手枪时,宁林手中突然拿着一把刀。他将刀向严项用力一抛,长长的刀刃刺进了严项的小臂。严瞪着大眼踉跄地撞到墙上。鲜血给他的衬衣染上了几块大红印迹。

  “他是个有礼貌的人。”宁林无动于衷地说道。

  “一个敲诈勒索者!”严项将刀从他的臂上拔下。伤口血流如注。“他想勒索保护费!保护费干什么用?”

  “为了不发生你现在发生的事。我们保护你的饭馆、你的肉体、你的生命和你家人的生命。费用不是你收入的很小一部分吗?”宁林向写字台一弯腰,又将刀抽了出来。他将刀放在手上掂了掂。“你伤害了我们,严项。你像个喝醉了的搬运工。你看见我们,你的眼前就直冒金星,你这样说过,而且这话你还对其他朋友说过。一个看得见的人怎么这样笨?据说绝顶聪明的人都是瞎子,因为他们向内看到他们的心灵。你将成为一个聪明人,严项。”

  宁林慢慢绕过写字台,同时他冷冷地看了拉特诺夫一眼。这是令拉特诺夫呼吸停止的杀手的目光。这个目光中已不含有一点点人性。

  宁林用左手抓着严项的咽喉,卡住它,举起刀戳向他的眼睛……

  “宁林!”拉特诺夫大叫,同时向前冲去。“不!放开他!你真残忍!”他想将他从严项那里拽回来,可是宁林又卡住严项的咽喉,同时向拉特诺夫的大腿踢了一脚。

  拉特诺夫大声呻吟,他扶着台面,只得无可奈何地在旁边看着宁林舞动尖刀。

  “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拉特诺夫说道,同时他压住了他的恶心的感觉。“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然而,是的,你们是人!称你们是野兽只怕还侮辱了野兽。”

  “那么说,白鬈发,你是个胆小鬼,你够了!”宁林非常轻蔑地看着他。“我要报告闵驹,你想阻碍我进行我的工作!那么在他惩罚丽云时,你不要悲叹……”

  拉特诺夫的头埋向他的胸部。丽云!他们将怎么对待丽云呢?我究竟还算什么?我是没有自己意志的空壳,一按电钮就必须服从的自动装置。我看到了凶杀事件,可是为了救丽云的性命我不得不保持沉默。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严项仍旧躺在血污的墙边动弹不得。尽管剧烈疼痛,可是他不作声,甚至也不呻吟。他所能忍受的比人们认为的还多……宁林,我非常希望有一天别人也这样对待你,那时我们将看看你能忍受什么。拉特诺夫心里有一种坚定的想法:宁林,我将消灭你!你自己的一些兄弟将杀死你。我将向三合会会员们散布大量关于你的流言,直到他们都信以为真而惩治你!

  同时他心想:啊,上帝,我将变成什么?我现在寻思着杀人,而我在心灵中却没有一点点后悔!好像我已成了两个人:这里是汉斯·拉待诺夫博士,那里是三合会会员白鬈发。总有一天,这个我将杀掉那个我。只是,哪个我会是胜利者?

  宁林和拉特诺夫从后门离开了这个饭馆。他们摸黑跑上车,不亮车灯开了一段路,在开上主干道时才开了车前灯。

  “开到哪儿去?”拉特诺夫问道。他的胫骨和大腿疼得越来越厉害。

  “开到你的车那里。”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开车。”

  “那么你就躺在马路上睡。”宁林冷淡、生硬地大笑。“你们欧洲人是我所知道的骨头最软的东西。”

  等着瞧,拉特诺夫心想。爱新·宁林,等着瞧。你们要把我培养成三合会会员——总有一天我会像三合会会员一样采取行动:对付你们!

  这是誓言,宁林。这是一个神圣的誓言——但是首先是丽云必须安全……

  第二天早晨7时左右,荷花饭馆门前停着四辆警车和一辆灵柩车。通道已被封闭。封闭地带前等着一些新闻记者和一个电视摄制组。他们是通过偷听警察电台而被惊动的,所以立刻开车来了。可是有一个警察站在封闭处,不放人进去。

  “首先得保护现场,”他说道。“朋友们,这点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要是把一切踩烂了,那就意味着警察得不到有关线索了。你们总还能够摄像和拍照的。此外,你们认识PP,他反正认为你们是食腐尸的秃鹫!”

  对彼得·普罗布斯特来讲,情况是清楚的。还不清楚的是,为什么到早晨才向他报警。6点半左右,严太太才给警察局打电话,就是给凶杀侦缉处打电话。值夜班的警察接着就将他的头儿——刑事专员卢茨·贝尼克从床上叫起来,贝尼克一听到一个人被杀时就用电话铃声唤醒了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

  “三合会又行动了!”他在电话中说道,“地点是荷花饭馆,在哈尔拉亨。回头见。”

  此刻凶杀侦缉处在保护现场,警察摄影师在给服务员的尸体和被糟蹋的严项急速拍照。

  店主坐在起居室的深沙发椅中。哈尔拉亨医院的一个医生已将他臂上的伤口和眼睛包扎好。

  他坐在他的沙发椅中不动,抓住他妻子的右手轻轻抚摩,好像她比他更需要安慰。

  毫无疑问,凶杀侦缉处的几个刑事警官在餐厅和办公室都找不到线索;唯一能说出某些具体事的是警医。

  “或许——可是我们必须首先在法医研究所将它仔细弄清楚——这个服务员是被独特的砍劈致死的,这是空手道砍劈或武术砍劈。”

  “这属于你侦缉的范围,PP,”贝尼克对普罗布斯特说道,“我管的杀人犯用射击武器、刀或绳索,而武术——这归你去查!”

  高级专员普罗布斯特在死者旁边停留的时间不长,他上楼到住宅。严项听到他来,将脸转向门。

  PP走近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是刑事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他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您好,严项先生?”

  严项抬起头。“您有事要问吗?”

  “有许多。您觉得能回答吗?”

  “不能回答……”

  PP心想:现在与往常一样,谁也没有看见什么,谁也没听到什么。那么让我们从这个女人入手。她哭得像泪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是我们必须砸开的链条中的薄弱的一环。

  他转向这个年轻的金发女子,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花浴衣站在严项身旁。

  “您是严太太?”他问道。

  “是的。”她多次忍住哭才能继续说话。“安格拉·严,娘家姓黑特莉,生在卢塞恩。”

  “这里出事时您在哪里?”

  “在这上面住宅里。我睡觉了。”

  “您什么也没听见?”

  “没有,什么也没有。”

  “没听见喊叫,没听见大的响声?”

  “什么也没有……”

  “您什么时候发现您丈夫和这个死人的?”

  “我丈夫在办公室给我打了电话。”

  没错。凶杀侦缉处的警官已将有血污的电话机拍了照,并想将它带回去进行检验。

  “这在什么时候?”PP问道,同时自己笔录。这本来没有必要,因为他旁边的一个警官已将一切都录在磁带上了。

  “将近凌晨两点半……”

  PP又将他的一只手搭在严项的肩上。“这大约是突然袭击的时间?”

  “这我不知道。”严项垂下头。“我没有看表。”

  “这么晚您还坐在办公室里?”

  “不。昨天我在考虑怎么将饭馆布置得更美。除此之外,收到了市场管理部门的一封信……”

  这也不错。这张揉成一团、上面全是血的信纸已找到了。卢茨·贝尼克把它指给普罗布斯特看,这时还补充说道:“看样子是用它擦过刀,但是一点指痕也没有。”

  “那么还有呢?”PP问道。

  严项耸耸肩。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记不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受难者,他们对三合会极度恐惧才保持沉默。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使他们开。说话呢?他们自己的生命对他们不值一文——大多数人都结过婚,都有孩子,可是为了老婆孩子,他们保持沉默。非常清楚,严项也是要保护他的妻子。

  “有多少人?”他进一步问道。

  “我没看见他们。”

  “严先生……您坐在办公室里,门突然打开,一个凶手——或者几个凶手进来,门正好对着您的写字台。您必然看到了一个或几个作案人!他们总不会是隐身的吧!”

  “是隐身的,他们是这样。”

  PP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镇静!他给自己下命令。伙计,要绝对镇静!吼叫没有用。要始终客气、忍耐——设身处地替这个受难者着想。

  “那么门突然打开——门前没有人吗?”

  “我只看见了一只胳臂和一只手。这只手将刀向我扔来,击中了我的胳臂,我就昏厥过去了。”严说。“请您相信我,警官先生……”

  “那么还有呢?”

  “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昏厥了,”

  “是什么人?”普罗布斯特继续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呢?”

  PP又按按严项的肩。“您有仇敌?”

  “每个人都有仇敌。”

  “请您列举几个。”

  “我该怎么列举他们呢?我不知道他们。我只是假设!谁取得成功——像我一样,那么竞争对手就要咒骂他。这不需要有姓名。只是大家都知道。”

  “您的伙计没有喊叫求救,没有自卫?他的尸体就躺在距您的办公室四米的地方。您必然听到了什么!”

  “我戴着耳机在听收音机。”

  “什么电台?”

  “我不知道。它播送的是轻歌剧音乐。”

  “那么是谁将收音机关掉的呢?”

  “想必是那个作案人。当我从昏厥中又清醒过来时,完全寂静无声。”

  PP翻看他的笔记本。“时间不对,严先生。您说:凌晨近两点半……”

  “这是我妻子说的。我不知道。”

  “两点半左右您的后厨房早已关门了——两点半左右您的饭馆也不再将门打开。荷花饭馆没有夜晚营业许可证。除此之外,大门是从里边锁的,也不能说明是强行闯入。什么都没损坏。门没有,窗没有。只有通向院子的后门是敞开的——几个或一个作案人是由这个门离开饭馆的。因此,好像是您的服务员将这个作案人放进来的。荆兴这个时候怎么还在饭馆里呢?”

  “这只有他知道。可惜您再也不能问他了,警官先生。”

  “荆兴这么晚回家,这事经常发生吗?”

  “不,从未有过。”

  “那昨天为什么?”

  “这我不知道……”

  PP停止向严项发问。他再次转向安格拉·严。

  “您是两点半后在办公室发现您丈夫的,另外还发现了您的服务员。可是您今天早晨将近6点半才向警察局报警。这中间有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您都干了些什么事?”

  “照顾我丈夫。将他拖到楼上,给他洗洗。真的他全身是血。”安格拉·严停止啼哭。她只是偶尔在抽噎,而严项又握住她的手。她直哆嗦。

  “为什么您不立刻叫医生?这可是妻子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丈夫不愿意。”

  “我不理解。严先生,一个遭凶杀的服务员躺在楼下您的饭馆里,您的眼被人致残了,可是您吩咐您的妻子不要采取任何措施!这可真是——说得谨慎点——不同寻常!”

  “即使喊警察,一个死人也不会复生。我必须首先照料自己。我想知道我是否能活下去。后来我对妻子说:你打电话!”

  “这可是完全不可信的遁词,严先生!”PP又转向他的妻子。他的下一个问题就像一颗子弹。他希望用它出其不意地难倒她。“是几个三合会会员,对吗?”

  “什么是三合会会员?”她无动于衷地反问道。

  “您根本不知道这个名称?”

  “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您丈夫能更好地向您解释。”他又按按严项的肩。“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向14K交保护费的?”

  严项的脸上没有流露丝毫激动。

  “您说什么,警官先生?”他问道。

  “您拒绝交钱了吗?”

  “我究竟交什么钱?我不欠钱。”

  “严先生,这没意思,您拿我当了半个呆子。我是与犯罪组织进行斗争的侦缉处的头头。您一点也不要欺骗我。可是如果您现在和盘托出,您就能帮助自己和帮助您的许多同行……”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警官先生。”

  “现在您竟然还要说,您不知道三合会会员是什么!”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与他们毫无关系。我不认识三合会会员。”严项将头侧过去靠到他妻子的大腿上。“我累了。我想躺下。”

  “可以理解。我们送您去医院。”

  “不。”

  “要去。我们从公务角度这样安排您!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我担心三合会继续迫害您。您从现在开始就在警察保护之下。”

  “我不是三合会的牺牲品!”严项的声音高而有力。他的妻子将他的头按在她的怀里。她又哭了——因为绝望,因为束手无策,因为害怕。“我呆在我家里!”

  “我的看法不同,严先生。”PP向门口示意。两个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走进起居室。“在这种情况下,这是有决定性意义的。警察将保护您。”

  “我不需要警察!”

  “那我答应您:我们要抓到这个或这几个作案人!”

  “我不信。”严项没有反抗就让两个医护人员从沙发椅中抬了起来。“您永远抓不到他们!”

  “啊!为什么不能?”

  现在我有了他,PP很高兴。现在我终于有了他。然而严项的回答又使他无可奈何。

  “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隐身的——像在我这里一样是隐身的。”

  两个医护人员将躺在担架上的严项抬出去。他的妻子跟着他,仍然抓着他的手。

  当彼得·普罗布斯特一个人在房里时,他大声地、发自内心地说道:“扯蛋!”

  在13处,人们在整理凶杀侦缉处的侦查材料和检验鉴定。如PP所说,这是令人丢脸和沮丧的。

  “链条最薄弱的一环”——安格拉·严表现得比假定的还要硬。她没有被瓦解。她听从她丈夫的。她不了解三合会。她在六星期前才随她丈夫从瑞士来到德国,在瑞士——听起来完全可信——她从未听到过这个名称。如果六年以来严项不是已经在拉珀斯维尔开玉花园餐厅,那或许还可以相信她。这个餐厅现在租出去了,为的是在慕尼黑开这家新饭馆。

  “在苏黎世有一个非常活跃,但非常隐蔽、几乎无人谈论的三合会支派,”彼得·普罗布斯特在形势讨论会上说道,“它直接由阿姆斯特丹总部领导,但不属于14K,而属于大圈帮三合会。这个帮会在加拿大、美国、泰国、菲律宾、日本、澳大利亚和荷兰建立了一个到目前为止成员数量仍然未知的庞大组织。它是14K的一个强大竞争对手。有可能是14K对严项进行报复,因为他在瑞士交保护费,而在慕尼黑却拒交。甚至可能他继续向瑞士三合会交,而且在慕尼黑也依此办理。各三合会之间没有‘双重纳税协定’。每个人都必须向他所在地的三合会交钱。严项倒霉,有两个‘保护者’。他很不聪明,没把14K看成是更强大的保护者。现在他知道了!而且他妻子也知道了。她像所有惊慌失措的人一样沉默,因为她知道三合会的一些办法。换而言之,”PP用拳头擂桌子,“跟奥林匹亚公园凶杀案一样:我们无能为力!可是有一点始终是肯定的:14K现在比以往行动得更快、更残忍。”

  第二天各报纸和电视的报道短时间内就使居民惊起了。可是实际上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第一,蒙难者是异国人,即外国人;第二鲍里斯·贝尼克输了一场网球,此事对德国人的刺激更大。

  不过,关于哈尔拉亨凶杀案的报道确实起了作用。荷花饭馆的两个客人作了举报。卢茨·贝尼克立即给PP打电话,他们一道做了笔录。

  我叫埃贝哈特·德伦勒尔,我的职业是建筑师,39岁。家住哈尔拉亨。荷花饭馆开业以来我就是常客,因为那里的饭菜一流,而且环境不错。这天晚上我和弗里茨·施梅尔策先生是最后的客人。我们还想将我们的啤酒喝光,然后再走。在大多数情况下,饭馆将近11点时关门。在我们打算动身前不久,有两个人走进饭店:一个中等身材的亚洲人,很有可能是香港人;另一个是德国人。他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西服,看上去很有修养。他的头发是白色的,有些鬈曲,给人庄重的印象。他们与服务员说话。说什么,我们听不到。后来我们站起来就走了。这两位先生还在那里与服务员说话。

  PP:您觉得这两位先生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德伦勒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对了——白发人跛得厉害。他可能装的是假腿。另一个人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PP:也就是说,两位先生仍然留在那里吗?

  德伦勒尔:是的。可是,因为11点左右关门,想必他们后来也走了。他们的样子绝对不像凶手,倒像是生意人。

  PP:服务员荆兴什么表现?

  德伦勒尔:像平常一样,很客气。我们大家都喜欢荆兴。他是个好服务员。他的死使我们震惊。谁会对杀害他有兴趣呢?什么目的?从饭馆里偷什么东西?晚上的营业现金?

  PP:什么也没丢!钱还在那里,所以肯定不是抢劫。

  德伦勒尔:那么报上说对了——这与三合会有关吗?

  PP: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感谢您,德伦勒尔先生。弗里茨·施梅尔策先生的笔录:

  我叫弗里茨·施梅尔策,41岁,职业出口商,已婚,两个孩子。家住哈尔拉亨。我可以证实德伦勒尔先生所陈述的全部内容。情况完全如此。一个外国人和一个白发的德国人进来,五分钟后我们出去了。对的,德国人走路一跛一跛的。其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PP:那么有可能是两个迟来的客人?

  施梅尔策:照我看——当然。凶手的样子看起来不同。

  PP:凶手究竟必须是什么样子呢?

  施梅尔策:(很尴尬)这我不知道,高级专员先生。可是第一印象是这样的。

  PP:那个外国人呢?

  施梅尔策:像德国人一样庄重。

  PP:您肯定,你们离开是23点?

  施梅尔策:对的,完全正确!我还对德伦勒尔说:“我们现在走。已经11点了——天气这么热,荆兴忙了一天后也要睡觉了。”

  PP:天气这么热!两位先生穿着黑西服,您不感到奇怪吗?

  施梅尔策:不,为什么?他们很可能从剧院出来,从歌剧院或这样的地方出来,然后到那里喝啤酒,我们中的许多熟人都是这么干的。

  PP:我感谢您,施梅尔策先生。

  笔录结束。

  彼得·普罗布斯特将两个笔录向他的同事们读过以后,又将它们放回他的台子上。在他仰视时,他看到了一些不知所措的脸。他点点头。

  “我们没有线索、没有有用的陈述,而且严项守口如瓶。跟以往一样。只有一个线索——如果它算一个——可以叫人感兴趣:服务员荆兴必须在23点后不久就关门。我们假定,这两位高贵的先生是作案人:一直到凌晨两点半前后,荆兴在跟他们干什么呢?这个期间他被杀害——如果我们相信严项和他的妻子所说的时间,可是女法医还有可能将这弄清楚。这说明了什么呢?”

  “如果凶杀和将严先生弄瞎发生得更早呢?”一个年轻的刑事警官插话,“在荆兴想关店门后不久。”

  “一个好的想法。”彼得·普罗布斯特做笔记。“这点我将与严和女法医一道弄清楚。如果是这样,那么严项一直等到两点半才给他妻子打电话——而她一直等到6点半才给警察局打电话。这真是岂有此理!那么严项在他自己发出声音前,他在他的办公室呆了三个半小时!昏厥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那么就有可能是这两个庄重的先生作案!”PP擦擦眼睛。虽然有空调,他仍在冒汗。“然而,一个德国人怎么会在场?三合会从未与外国人合作!这完全不可能,这与他们的基本原则相违背!这还从未出现过,将来也绝不会出现!任何时候没有一个白人能了解到各个三合会的秘密。三合会的凶杀在白人的帮助之下?不可思议!”

  “那么如果三合会改变策略呢?”这个年轻的警官并不让步。“如果它们进行现代化呢?如果聘用不惹人注意的辅助力量呢?”

  “这几乎等于自杀。弗兰茨,这点你可能忘了。就是意大利黑手党,也不可能这样做。去雇用外国人的唯一组织是俄国黑手党。在慕尼黑,我们还将与它多次打交道。”

  年轻的警官沉默;谁也无法想象,当他们将真相作为主观臆想推开时,他们将如何去靠近真相。

  晚上,彼得·普罗布斯特又一次去探望住在哈尔拉亨医院的严项。病房前有一个警察在值勤。

  严项不是单独一人。他的妻子坐在他的床边。当PP进来时,她立即抓住她丈夫的手。普罗布斯特心里有数地咧嘴笑笑。这是配偶之间的默契:什么我可以说?什么我必须隐瞒?这全由握手来进行调节。

  “作案人是在23点前后不久将您弄瞎的!”PP开门见山地说道,“这点我们现在知道了。荆兴也是23点前后被杀害的。”

  沉默。严项静静地躺在床上。

  “两个客人看见了凶手!”

  沉默。另外出现了难以理解的情况:当普罗布斯特说出这些令人愉快的消息时,严项的嘴撇着装出微笑的样子。

  “他们吓唬人,警官先生!”然后他说道。

  “我们有证据。两个最后走的客人有陈述材料。他们走时看见荆兴还好好的。凶手是一个外国人和一个德国人。德国人跛得厉害。”

  “您认为我成了三合会的牺牲品?”严项好笑地问道。

  “是的。这点我确定无疑。”

  “那么说有一个德国人在场咯?我想,您应该是侦缉犯罪组织的大专家吧?”

  是这样,他忿忿地想。三合会会员不可能与外国人合作,而且还是和一个跛得厉害的德国人。伙计,你出洋相了。

  他从医院坐车回家,顺便到露天啤酒店喝了一公升冰啤酒。他很清楚,又一个弄不清的案件将永远搁在卷宗里。

  这是拉特诺夫经历过的一个最可怕的夜晚。

  他回到格林瓦尔德后,从身上扒下衣服,奔到淋浴装置下,涂肥皂,让水噼里啪啦向下冲。他好像要把罪恶感冲掉似的。

  然而,即使冲淋浴也没用,他已是凶杀的见证人。他在旁边看,什么也没干,只是软弱无力地试图冒险将宁林往后拽,因此他的大腿上也挨了一脚。这一脚加上肿胀的胫骨使他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临近早晨,他起了身,坐到他的打字机前,将昨晚目睹的所有细节都打了下来。如果他本人出了什么事,会有人读到它的。他甚至列举了姓名和店名:闵驹和爱新·宁林,黑品官饭店。他描述了地下神殿、在三合会训练室的训练、胁迫欧洲人成为特派员的来自香港的荒唐的主意。这种主意是用来迷惑警察的。他将所经历的一切都打了下来,还有他对丽云的担忧。就是这种担忧使他成了三合会任意摆布的工具。

  他打完字,将这几页纸锁进他的保险柜。然后他一拐一拐地爬上自己的车,再开车去找弗赖堡医生。

  弗赖堡还在喝咖啡,这时他的女管家向他通报拉特诺夫来访。这个时候来访?弗赖堡猜想绝非好事,于是他从房内出来跑到门厅里。拉特诺夫在那里靠在墙上。他的样子很可怕。他的脸上是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在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两腿几乎都支撑不住的白发老头。弗赖堡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

  “汉斯!出了什么事?”他问道,“你从哪里来?你没有睡觉?而且穿着黑西服!你夜里去花天酒地了,你甚至在发抖。”

  “我来找你,因为你是医生,”拉特诺夫声音低沉地说,“你必须给我治疗。”

  “你跟我来。”弗赖堡博士用手指指通向诊室的门。

  “我几乎不能走……”

  “我的上帝!出了什么事呀?”

  “我……我遭了突然袭击。”

  “突然袭击?怎么?”他看到拉特诺夫艰难地走了两步,然后站着呻吟。他的两只脚看来几乎不能将他支撑住了。

  弗赖堡博士向他跳过去,撑住他,将他拖进诊室。在那里他将拉特诺夫放到检查床上,让他背朝下躺着,自己坐在床边。拉特诺夫呼吸困难,走了几步已使他感到乏力。怎么突然就不行了?他惊恐地想道。夜里在打字机旁打字,我都没有感到。就是开车时也没感到——可是现在?弗赖堡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不发烧。他摸脉搏——跳动很快,就像快跑后一样。当他想解开拉特诺夫的衬衣对心脏听诊时,拉特诺夫摇摇头。

  “这里一切正常!”他以微弱的声音说,“你把我的裤子脱掉。”

  弗赖堡博士犹豫不决。“裤子?”于是他说道,“我感到奇怪。”

  “两条腿!”拉特诺夫用最后的力气叫道,“左胫骨,右大腿!”

  弗赖堡将裤子解开,拉特诺夫将它从腿上拉下。然后他看到:大腿成了浅蓝色;胫骨处高高肿起,样子就像压伤的黄瓜——正好颜色很绿,并变了形。

  弗赖堡博士忘了说玩笑话——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伤。当他轻轻按胫骨时,拉特诺夫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第二部 第07章

  “汉斯,真见鬼,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弄来的伤?在汽车底下?从楼梯上跌下来?”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遭到突然袭击。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将我扔到马路上,拳打脚踢,然后抢劫。”拉特诺夫的谎撒得很令人信服——他事先已将这一切都充分考虑过了。“我没有反抗,他们跟我时我只是护着了我的脸。”

  “我们必须拍X光片。这似乎很严重。不是大腿,而是胫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这里都会喀嚓喀嚓响。突然袭击是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弗赖堡博士说道,“他们难道踢过你的脑袋?为什么你不立即打电话?不能让你单独一个人。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还能走四米到X光室吗?”

  “我想试试。”

  弗赖堡博士又撑着他,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进X光室,拉特诺夫在那里躺到台子上。他的眼里含着泪水,胫骨疼得很厉害。弗赖堡将X光机降到拉特诺夫腿部。继而在他下腹放置了一块铅围。

  “继续说下去。”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将我洗劫一空后就逃之夭夭了。天很黑——我连他们的样子部描述不出来。他们年轻,这我知道。一个穿着皮茄克。另一个,我想,穿的是牛仔裤和牛仔靴。”

  “至少还有一些线索!或许警察就可以由此着手。”

  “警察?——不找警察!我不举报。”

  “你发疯了?这次突然袭击我们当然要告发。”

  “不!为了什么?他们又找不到这两个家伙。这样我可以省省事了。”

  “你变得越来越古怪。”弗赖堡博士调节X光装置,将X光片推到拉特诺夫身下的匣子里。“一秒钟,请静卧不动。”

  弗赖堡博士消失在护壁后,总计一秒钟,接着又恢复平静。

  “好了!”弗赖堡走向快速冲洗机。“全在这儿。我们马上来看你的骨头。”

  快速冲洗机将X光片吐出来了,弗赖堡博士将它置于灯箱前。“伙计,算你走运!”他说道,“没有碎裂。只是严重撞伤,这无论如何也会引起骨膜炎。那么你会痛得受不了。这我们必须防止。你卧床,作酒精冷敷——敷胫骨,不要弄到咽喉里——吃消肿剂;你躺在床上别动,一直到我说:你起来,你这个上帝的宠儿!对大腿的严重血肿,你用肝素软膏——它可以化解淤血。”

  “我必须躺多久?”

  “至少一星期。一直到你的胫骨没有异样为止。”

  “这我不能。我不能卧床长达一个星期。”

  “你必须这样,汉斯。你还有什么计划——全部取消!”

  “这不行。”

  “你是民族学家和作家,不是必须兜售百万定货的实业家。如果你卧床一星期,你什么也不会损失。”

  “这你判断不了!”

  “如果你现在不保护你的胫骨,我作为医生可以判断会出什么事。你是自己开车来的?啊,你难道发疯了?我让人送你回家,你的车我明天给你开进车库。”

  弗赖堡博士给拉特诺夫第一次敷酒精。他感到凉极了,一会儿他的凉爽感就压住了腿上的火辣辣的疼痛。拉特诺夫感激地看着他的朋友。

  “这很舒服。”他说道。他的声音现在响亮多了。

  “究竟谁来照顾你呢?”弗赖堡博士伸手去抓电话。“你一个人,这我知道。有一个清洁女佣一星期来两次。谁给你烧饭?到现在为止你是自己烧!目前再也不行了!你必须躺着。汉斯,我给你派一个女护士。今天就派。一个经考试合格的女护士。头发金黄,26岁,身段富有曲线,从两腿一直到颈部。一般只看护老人——那么对你正适合。”

  “下流胚!”

  “你别冤枉我。你让我说说她。她叫伊雷妮。顺便说说,她的未婚夫是锅炉焊接工,而且会柔道。”

  救护车将拉特诺夫送回格林瓦尔德,两个护理人员将他抬进卧室,甚至打算帮他脱去衣服。他说他还能自己脱衣服,他给护理人员每人20马克小费——这他们还从未遇到过,然后他自己脱衣服。随即他将睡衣穿上,为的是不要挑逗伊雷妮护士。

  酒精越来越起作用,可是他感觉左脚所有脚趾好似都变得麻木了。他再一次起身,拿了几本新画报和一本他特别喜欢读和反复读的书: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将近一小时后,他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这是伊雷妮护士!弗赖堡博士将套在钥匙串上的大门钥匙给她了。

  “拉特诺夫博士,您在哪儿?”她喊道。这声音相当低沉,与弗赖堡所描述的妖艳的女人完全不相称。

  “在上面。右边第三个门。伊雷妮护士吗?”

  “对!”这个字像一发子弹。

  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拉特诺夫心想。

  虚掩着的卧室门突然打开,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一样。随之伊雷妮走进来。拉特诺夫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至少有一百公斤。腿像柱子,脸像甜瓜,可是却有一双快乐的蓝眼睛和一张笑嘻嘻的嘴。头发藏在白帽下。

  “弗赖堡博士派我到您这儿来!”她像头鹿在鸣叫。“您很孤单!我得照顾您。”

  “您太好了!”拉特诺夫客气地说。最初受惊,接下去是快乐。我要报复他,拉特诺夫心想;同时他看着伊雷妮护士打开卫生箱。弗赖堡,你会以另外方式从我这儿得到回报!“您要留一个星期吗?”

  “只要有必要。”伊雷妮护士转向他。“一小时挣30马克。那么一天,按八小时计,是240马克。不要由医疗保险机构付款。这笔钱您可不在乎。您靠您的一些书挣够了。”她走到床边拉开被单。

  拉特诺夫将他的裤子向下捋到踝骨。“您多大,伊雷妮护士?”他问道。

  “63岁。转向一侧!哎呀,一块紫斑。它还在加重和扩大!您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遭到两个年轻家伙的突然袭击。昨天夜里。”

  “对对,现在夜里在马路走有生命危险。我再也不这么干了。从前,可以一个人在公园里走。现在,这等于自杀。这是为什么?因为在我们这里对罪犯只是轻轻摸摸。遭突然袭击者要自己负责。人们对他说:是呀,您为什么夜晚还在公园散步?如果将窗户打开,那连在床上都不保险。而我现在也关着窗,我想,宁可发臭,也不要被杀死……”

  她在给拉特诺夫的大腿和臀部抹肝素软膏时不停地说;可拉特诺夫不再注意听。他感到叩击般的疼,而且伊雷妮的手也并不轻柔。她抹完药时,拉特诺夫才睁开眼睛。

  “抹完了?”他问道。

  “是的。现在轮到胫骨,我中午给您烧什么?您喜欢吃什么呢?”

  “我根本不饿,小姐。”

  “这之后我让您单独呆一小时,我去为您买东西。这也要付钱。”

  “这我知道,用不着讨论。”

  伊雷妮护士断言这胫骨是钉鞋踢的,绝对不是胶底鞋。在胫骨周围重新用酒精冷敷后,她让拉特诺夫单独留下。“只要我在您这里,您就应该正常吃饭!”她说道,“一些单身汉都使饭店老板发财,把自己的胃弄坏。”

  在她离开房间时,拉特诺夫松了口气。他抓起放在床边的电话机,拨通黑品官饭店的电话。饭店还未开门,厨师长邹树孔听电话。

  “这是黑品官饭店。”

  “我是拉特诺夫。”

  邹树孔立即非常客气地说道:“您好,博士先生。我愿为您效劳。”

  据说如果电话被警察监听,磁带上存储的全是无危险的对话。他们的人从不给闵驹打电话,可是遇到事情紧急他们也会打上一次,而他们使用的是警察局的翻译也听不懂的内江人的方言。

  “可惜我不得不取消明晚的拜访。我不能来。您可以与我的客人闯先生联系上吗?”

  “我试试看。”

  “请您告诉闵先生,我们最早也得八天后才能再见面。我很遗憾。”

  “我将把您告知的事说给闵先生听,您好,博士先生。”

  邹树孔放下电话,然后他接通店内电话。闵驹在神殿念经。他作为三合会会员并不排斥成为一个虔诚的人。

  在意大利,黑手党的头头在做星期天弥撒时,也跪在教堂内求上帝保佑;众所周知,某些不可饶恕的刽子手是最热心的祈祷者,他们在基督圣体节宗教仪式行列中抬着圣体上方的锦缎华盖。在教堂合唱中他们一同唱主的赞歌。闵驹在他的地下神殿里诵经,一点也不荒唐。

  闵驹听完厨师长的报告,继续诵读。他跪着,上身向前弯得很低,用额头触及铺有名贵地毯的地面,起立前将这重复三次。然后点燃三根气味刺鼻的薰烛,双手合十再次向金灿灿的佛像鞠躬。

  然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又成了一个冷酷的商人,成了14K慕尼黑组织的大佬。在他诵经前,他看了几种晨报,从报上得知宁林和白鬈发在荷花饭馆的行动很成功。一切报纸都对此作了报道,并将此恐怖事件归之于三合会,所以闵驹的情绪特好。对于在慕尼黑的所有业主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警告了。从现在起钦差一出现,他们就会遇到乐意交钱的人;没有人再讨价还价,也没有人反抗。特派员一做手势表明身份,现金就会自动往上跳。宁林的报告还没有到,而闵驹根本不需要他用这报告来使自己得到满足。

  可是这时邹树孔告诉他,白鬈发将有一个多星期不能来效劳。那里出了什么事?什么叫“我不能来”?这令闵驹神经过敏。那个晚上还有麻烦事?有人监视他们?有见证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还活着?这些问题使闵驹心神不定。

  他不再等待宁林来访。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他直接坐自己的美洲豹车到格林瓦尔德。这刚好是伊雷妮护士去购物的时间。拉特诺夫正想拿起听筒给弗赖堡博士打电话时,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您不要动!”伊雷妮护士下过命令。

  门铃又一阵响,这次铃声更长。

  我不在家,拉特诺夫心里说。会不会有人送来一封快信?或者一个包裹?一个来自出版商的快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指望您写一本关于少数民族的新书?不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只会打电话,而不会写信。

  门铃又响了起来。这次来访者把手指一直放在门铃按钮上。

  我不能开,管你是谁!走开!你打电话吧!

  门铃响声停止。拉特诺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后他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时他将头抬起。心想,伊雷妮回来了。感谢上帝!拉特诺夫伸展了一下四肢,他像伊雷妮护士所希望的那样听话,闭上眼睛好像在睡觉。

  他听到卧室门啪嗒一声。有人向他的床走近,接着他闻到香水味,闻到玫瑰花的清香——这不可能是伊雷妮护士!在他睁开眼睛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出了什么事,白鬈发?”

  “闵驹!”拉特诺夫急忙从床上爬起。闵驹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下去。

  “您怎么进屋的?”

  “我知道德国住家的一些弱点。从厨房到花园的后门是不锁的。这个门大都被遗忘。”闵驹的目光从拉特诺夫的身上掠过。“我从邹树孔那里得到消息,马上开车到你这儿来了。昨天在荷花饭馆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宁林干得很好。”这声音听起来非常苦涩。

  “那么为什么你躺在床上呢?”

  “我受了伤。胫骨几乎残废,大腿像涂了墨水一样蓝。”

  “让我看!”闵驹掀开被子,像专家一样观察这两处伤,然后又给拉特诺夫盖上。“这是怎么弄的?”

  “宁林差一点将我踢成残废。”

  “没有原因吗?”

  “我拒绝观看凶杀,可是他却强迫我观看,他用脚踢我。”

  “白鬈发,一个三合会会员从不拒绝执行任务,即使要他在一旁观看也不能拒绝。我曾告诫过你……你还记得吗?”

  闵驹坐到床边。“我们必须惩罚你,白鬈发。”

  “这我阻止不了你。”

  “应当认识到,你因这伤,一个星期之久不能为我们干事。你可以暂时不工作。而你的惩罚呢?你知道,这是针对丽云的。”

  “不!”拉特诺夫猛地从床上坐起。“不要打搅丽云!你就剁掉我一根指头或者你们给我其他什么惩罚。可是不要碰丽云!”

  “这我们还要再商量。我必须对阿姆斯特丹的高佬说。那么你等一等。”

  楼梯上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伊雷妮护士回来了。闵驹立即跳起来。

  “这是谁?”他轻轻地问道。

  “伊雷妮护士。在我能行走之前,由她来照顾我。”

  “她马上就要看到我——因此要结束她的生命!”

  “闵驹,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能溜出这个房间吗?”

  “不能。只有一个门。”

  伊雷妮护士走进房问。闵驹凝视着她。她手上拎着两个大袋子,此刻她将它们放到地上。

  “我可以把作家戴富才介绍给您吗?”拉特诺夫连忙说道,“他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我的一篇文章又被译成了中文。”

  闵驹向伊雷妮护士勉强地欠欠身。“我们很尊敬拉特诺夫博士,”他亲切地说道,“我听说您在照应拉特诺夫博士。真可怕,他受了这些伤。可是我不怀疑在您的护理下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也这样希望。”伊雷妮护士受到恭维,她没有问“戴富才”是怎么进屋的。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事。她从地上拿起两个袋子,将它们夹在她粗壮的胳臂下。“今天中午有新鲜的拌色拉和小牛肝。同意吗?”

  “您原来是个天使。”拉特诺夫有点强作欢颜。可是危急情况已经过去。“我嘴里已经直流口水了。”

  “我还给您带来了一瓶不含酒精的啤酒。我这里没有酒精。这只用来冷敷!”

  她咧嘴大笑着向这个“作家”闵驹点点头,随后离开卧室。闵驹擦擦眼睛,轻轻地发笑。

  “到底是谁将这头母老虎塞给你的,白鬈发?”他问道。

  “一个自称是我的朋友的医生。我抵制不了。”

  他从房间里出去,在入口门厅里碰到伊雷妮护士,向她欠欠身,然后离开住宅。

  “一个真正有礼貌的人,这个作家,”她又在拉特诺夫身旁更换绷带时说道,“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他是个著名作家吗?”

  “非常著名,”拉特诺夫说道,同时他想到昨晚在荷花饭馆的事。“他用他的著作干预生活……”

  “他是您的朋友吗?”

  “不直接是。我们只是业务方面相互熟悉。”

  “他的德语说得很流利。”

  “是的,否则他就不会关心我。”

  晚上弗赖堡博士将拉特诺夫的车开来了,他上楼来到拉特诺夫的卧室。拉特诺夫坐在床上读他心爱的小说《静静的顿河》。

  “走开!”拉特诺夫立即喊道,“给我走开!出去!”

  “我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你是我认识的最坏的家伙。”

  “我知道你更喜欢金黄头发的身段美妙的姑娘。可是我想到了可怜的丽云——你不能用一个女护士来欺骗她哟。”

  “你只要说出她的名字,这就伤害了她!”

  “伊雷妮护士是个出色的厨师!”

  “这点我今天中午就看出来了。味道很可口。”

  “你还想要什么?我认为她在亲切地照料你。”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她真的只照顾老年人吗?”

  “是的。她是学老年病学的。我告诉你,她是个能手。”

  拉特诺夫敲敲他被包扎的胫骨。“这要拖多久?”

  “这连亲爱的上帝也不知道。各人身体的反应不同。”

  “我只等晚餐,然后我要睡觉。”

  “我走,我走。”弗赖堡博士轻轻抚摩拉特诺夫的头发。“病人越聪明就越讨厌。幸运的是你不那么笨。”

  他很快离开了房间,因为拉特诺夫向他扔来一本厚书。

  在黑品官饭店下面的办公室里,爱新·宁林坐在闵驹的对面。他刚好结束了他的报告。他把一切都说了,只是忘了提拉特诺夫。他觉得这无关紧要。闵驹皱着眉头看着他。

  “白鬈发怎样?”他问道,就好像他刚想到这件事一样。

  “照你的吩咐,他在一旁观看。可是他是个懦夫。他绝对成不了好的三合会会员。”

  “其他没有什么?”

  “没有,大佬。”

  “你是不是强迫他在一旁观看?”

  “他表现得很固执。可是我使他信服了。”

  “办法是你几乎将他踢成了残废。”

  “没那么严重。”宁林尴尬地微笑。“他很容易就信服了。”

  “怎么说容易?由于你,他一个星期不能干事。”

  “大佬,他装病。”

  “宁林,我今天上午在白鬈发那里!我看了他的伤。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兄弟吗?”

  “他还不是我的兄弟!他是个不够资格成为三合会会员的外国人!你今天上午竟然还去看他。白鬈发不是硬木做的,而是软豆腐做的!”

  “他不服从,就要受罚,但是得由我来罚。”

  闵驹将双手放到报纸上,严肃地看着宁林。

  “有人看到了你们?”他问道。

  “饭馆里还有两个客人,可是他们即刻就走了。”

  “那他们看到你们了?”

  “看到了……”回答得犹犹豫豫。“可是他们不会再认出我来,我马上转身用背对着他们。”

  “这我不考虑。对欧洲人来讲,我们所有的人全一个样。但是白鬈发——他的白发到处招人注意。这会被别人记住。如果这两个客人在刑事警察那里作为见证人讲出来,那么他们就会在案卷里特别记下这个白发人。他们将会留意他是否还会在其他一些饭馆里出现。这会很危险的。”

  “我应该修剪他?”宁林想到将白鬈发从这个世界上除掉时,他的脸上神采飞扬,但是闵驹却摇头否定。

  “他必须让人将头发染掉。”

  “那他以后怎么对他的网球和高尔夫球俱乐部的朋友们说呢?银发突然变黑。每个人都会认为他疯了。”

  “这我要和他商量。”闵驹向宁林点头示意。“你可以走了。”

  宁林很快离开了地下办公室。离开闵驹越远,生活就越安宁。他甚至不在黑品官饭店吃中饭,而是开车到古森的一家露天啤酒店用餐,远远地避开闵驹冷酷的目光。

  在晚上很迟的时候——伊雷妮护士已结束她的工作,她打算明天8点左右再来——闵驹再次拜访拉特诺夫。他又是从未锁的后门进来,突然站在卧室里。坐在床上、开着电视机的拉特诺夫看见他时,吓了一大跳。闵驹的出现决不意味着什么好事。

  “你好吗?”他和气地问道。

  “没有变化。一天以后,我仍然什么也没法说。您是来惩罚我的吗?”

  “过一段时问。你知道有人在荷花饭馆看到过你,那是两个最后的客人。刑警现在都在守望着在饭店突然出现的一个银发人。它们会很快找到你。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加以防止。”

  拉特诺夫点点头。“非常简单——我就不当钦差了……”

  “还有更简单的:你让人将你的头发染掉。”

  “办不到。”

  “你知道,对闵驹来说,‘办不到’三个字不存在。一个人如果释放出他的意志力,一切都能办得到。你在公众面前出现之前,把你的头发染掉。我建议:染成不深不浅的金黄色。”

  “我的朋友们看见我染了头发会将我送进精神病院。每个朋友都知道我为我的银发而骄傲——而我突然将头发染了,这并不那么简单。”拉特诺夫关上电视机。“我向你建议:我可以戴个假发。”

  “太不保险,白鬈发。要是有一次你把假发给忘了——那就要出事!你的白发,现在对14K是危险。”闵驹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双手背在背后,好像是在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我可以把你交给宁林,”他说道。这时他站在窗旁朝花园里看。“可是这需要得到香港高佬的批准。他不会允许我这样做。这我知道。我们必须取得一致。也就是说,你把你的头发染掉。”

  “不。”

  “得染!要我们将丽云的一根手指送给你吗?”

  “这你们不敢!”拉特诺夫对着闵驹喊叫。

  “为什么不敢?丽云并不比其他的人更有价值。只有对你,她就像你的生命一样有价值。她是你的幸福,还是你的不幸,这由你来决定!”

  跟往常一样,当他用丽云对他进行威胁时,拉特诺夫立刻进行反抗。他的脑子突然一闪,他们会这样干。他们真的会这样干。他们会剁掉她的一个手指,而谁也找不到这些畜生!丽云,他们会对我干他们想干的事。

  “我同意把我的头发染掉。”他用结结巴巴的声调说。

  “明智的决定,白鬈发。染成不深不浅的金黄色吗?”

  “照你们想的办。”

  “你看起来会更年轻。你的头发会使你倒回去二十年。你的镜子会向你显示,你战胜了年龄。”闵驹朝拉特诺夫笑笑。“而你的朋友和熟人呢?刚开始他们会取笑你,可是后来就会羡慕你。晚安。”

  拉特诺夫没有回答。闵驹耸耸肩离开卧室,开车回城内。这时他在考虑他怎样才能再给白鬈发上特别的一课,终于他找到一种简单而有效的解决办法。

  拉特诺夫必须卧床的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伊雷妮护士表现出她在护理和保健方面是个出色的工作者;在闵驹打电话询问健康状况时,他总是听到:我好多了,我已经又开始学步了。

  十天后伊雷妮结束了她的护理。“真使我开心,”在告别时她说道。这时她紧握拉特诺夫的手,弄得他企图回答:您马上留在这儿!您把我的手捏碎了。可是他却没有说。“您是个守纪律的病人,博士先生。我从您这里正好可拿到2400马克。请给现钱,别开支票。”

  “这么说是非法劳动?”拉特诺夫笑起来。“当然我给您现钱。恰巧我家里有一大笔钱。”

  拉特诺夫从保险柜里拿出钱,将钱递给伊雷妮护士。她将这些钞票点了三遍。

  “您知道我因此会受罚吗?”拉特诺夫问道。

  “可是,博士先生,”伊雷妮咧嘴大笑,“这只是私下认帐……”

  后来拉特诺夫又是一个人呆在他的巨大别墅里。突然的冷清使人心情沉重。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他思考着伊雷妮护士在过去几天里曾经对他说的话:

  “这里应该来一个女人。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曾回答:“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也许这很快就会改变。”

  丽云?她是他始终在寻找的那个女人?她是会陪伴他到他生命尽头的那个女人?她比他小许多,一个老问题又在他脑子里盘旋:我到底可不可以将一个可以做我女儿的年轻姑娘绑在我这个衰老的人的身上?这不是十足的自私自利吗?这是在绝望地追寻第二个青春?这是真的爱情,还是一种错觉?而最重要的是:丽云只能来访——时间三个月。然后她又要飞回K市。如果我对她说下面的话,她会完全出乎意外。我说:“丽云,留在我这儿。永远不走。做我的妻子。”这会使她吃惊,甚至使她受辱。她是个应该嫁给本国男人的女人,她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故乡来到德国生活。德国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第二故乡。这个国家不仅有着不同的文化,而且在这个国家里外国人是二等公民。我能使丽云无可奈何地遭受这一切吗?新闻界和我在科学界的同仁会如何指摘我呢?拉特诺夫爱上了一个小许多的姑娘!晚年的垂死挣扎。——是爱情还是愚蠢?

  另外广大民众会说:难道非要娶一个外国女人不可?漂亮的德国女人还不够?年龄差距这么大……拉特诺夫不害羞吗?人老了就会不要尊严?年轻的女人们:如果拉特诺夫不是著名的、富有的男人,她们连看都看不到他!这是爱钱和爱声望……

  丽云联想都想不到,如果她同意,那么在这里她会面临什么局面。可是她并没有说同意。那块绘有姑娘的蜡染,传真上写的您的小丽云——这都是对在中国被她领着到处转的一个贵宾级客人的客套。拉特诺夫,你是个胡思乱想的人!

  拉特诺夫在他的房里到处乱转,他在音乐中寻求逃避。这时他放上了一盘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激光唱片,这个曲子一向总能钻进他的内心深处,可是这一次也不能使他摆脱他的阴暗心理。

  在他内心矛盾时,他给弗赖堡打电话。这是唯一能将他从抑郁中拖出来的朋友。弗赖堡在家里。

  “什么事?”他问道。

  “我马上到你那里来。”

  “不是时候。我晚上没空。我今天安排了和一个女人约会。”

  “不管她是谁,让她快走。我必须跟你谈谈。”

  “又是抑郁症?那你就服抗抑郁症的药丸吧。”

  “这无济于事。”

  “那么喝你的伏特加加橙汁!一般地说这总归会有帮助。”

  “我寂寞……”

  “伙计,你的电话簿上有足够的号码。”

  弗赖堡说这些不正经的废话有时他非常恨,而现在这些废话却对他有某种清醒作用。那是一个我很妒忌的没有难题的人!我究竟算个什么?一个无自卫能力的钦差。白鬈发,三合会会员。

  “那么就是说叫我别来!”他失望地说道,“夜里好!”他放下电话。

  他又逃避到音乐中,躲藏到他工作室的真皮沙发椅里。他听着瓦格纳《女武神》①第一幕的结尾,听着西格蒙德的爱的呼唤:现在兴旺吧,韦尔松家族②的血统!在这呼唤声中他闭上了眼睛。

  我不是英雄,他非常痛苦地想。英雄只在传说中。现实生活糟透了,一直糟到了衬衣的硬领处……

  ①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二诗歌剧。

  ②古日耳曼传说的英雄家族,该家族以韦尔松命名,其子为西格蒙德,其孙为西格弗里德。

  理发师大为惊讶,他不太相信地凝视着拉特诺夫,因为拉特诺夫说道:“请染头发。染成鲜亮的不深不浅的金黄色……”

  沉默。理发师在原处不动,只是张开手摸着拉特诺夫的银色头发,以为听错了,后来他说道:

  “染发?”

  “是的。”

  “把这漂亮的白色染掉?”

  “我的新女友不喜欢。她喜欢金黄色。”

  “我可以给您提个建议吗?”理发师清清嗓子,“男人对男人坦率地说说。”

  “请说!”

  “保留您的银色头发,换一换您的女朋友。女朋友更容易调换。”

  “您根本就不了解她!”拉特诺夫责备道。

  理发师摇摇头。“我也不需要了解。不喜欢这种头发的女人,对男性美不具有鉴赏力。我想她很有吸引力。”

  拉特诺夫突然对这个谈话很有兴致。他同意地点点头。“很有吸引力。火红的头发,鬈发一直披到两肩……”

  “果然是这样。您要染发的原因就在这里。她爱打扮,因此就不能容忍男人也有同样漂亮的头发。他使她黯然失色,那是可怕的。您的头发必然到处引人注目。”

  “您是心理学家还是理发师?”拉特诺夫问道。

  “两者都是,我的先生。好的理发师必须同时是好的心理学家,否则他永远也找不到适合于顾客的发型。白发对您就像微笑对蒙娜·丽莎一样合适。您不应该改变它。”

  “我不是蒙娜·丽莎,而是一个傻瓜!所以,师傅,请您染吧!染成鲜亮的不深不浅的金黄色。”

  “如果您下命令,我就只好染。”

  “我下命令:染!”

  “顾客是国王,他的话是法令。”理发师给拉特诺夫围上围布。“我想对大卫国王说:我申明我是无辜的。”

  “这是彼拉多①说过的话,参见马太福音27/24……”

  ①罗马犹太巡抚(26—36),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将耶稣钉死。

  “哦,您是牧师,我的先生?”理发师像个共谋者一样狡诈地微笑。“那么您有一个红发的情人吗?上帝喜欢罪人。”

  “染!”拉特诺夫使劲喊叫,虽然他不得不忍住笑。

  理发师生气地走进后房,继而拿着染发用具回来。

第二部 第08章

  拉特诺夫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染发的道道程序。后来理发师明显不高兴地说道:

  “请您照镜子,牧师先生。您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在您登上圣坛时,您的教徒将再也认不出您了,想必会这样。这个样子令我震颤。您的漂亮的银发不见了。”

  拉特诺夫凝视他镜中的影像。这是他,可又不是他。如此快,如此简单地就将一个人改变了,他心想。那个镜中人看上去像45岁左右,只有一点点像格林瓦尔德的拉特诺夫。如果现在他再戴上一副眼镜,那就根本不会有人认识他了。闵驹是对的:这里坐的是另一个人。没有人会说:是的,这就是23点前不久到荷花饭馆的那个人,他与一个外国人在一起。

  “我很满意,”他说道,同时站起来。“漂亮的金黄头发。不太亮,也不太暗。您是真正的大师。”

  “我为干出这种事感到羞耻,牧师先生。可是顾客……”

  “……是国王。”

  拉特诺夫付了一大笔染发费。从现在起他必须每隔四星期至六星期来这儿染发,为的是不被人看出长出的白发根。然后他开车去弗赖堡博士处。半路上他还买了一副太阳镜。照镜子时,他自己再也认不出自己了。

  最后一个病人走进候诊室时,弗赖堡博士正打算关门。这个病人说,他叫路德维希·米特尔武策尔,广告商,私人病人①。弗赖堡看了这张新病历卡,然后请米特尔武策尔进诊断室来。

  ①指未在法定医疗机构保险,而由自己付帐或由私人医疗机构保险的病人。

  拉特诺夫非常紧张地走进去。弗赖堡认出他了吗?没有。他只短促地看了这个新病人一眼,指指椅子,问道:

  “我能为您做什么,米特尔武策尔先生?请允许我先提个问题:您与上世纪著名演员米特尔·武策尔有血缘关系吗?”

  “没有。我的祖先是奥地利米特尔村人。他们是香草采摘者,所以叫米特尔武策尔①。”

  ①Mitterwurzer,Mitter(米特尔)为村名,Wurzer(武策尔)意为采摘者。

  弗赖堡目不转睛地盯着拉特诺夫。他对这个新病人并不感到很可疑。除此之外,说话声音使他想起他的朋友汉斯。

  “您有什么病来找我?”他问道。

  “我得了一种极其罕见的怪病。”拉特诺夫狂笑。他没有认出我。我的伪装没有一点破绽。

  “您已经找过其他医生?”

  “是的,可是他没法帮助我。在那里他建议我来找您。说您是治疗诸多绝症的专家。”

  “这言过其实了。这个同行的诊断是什么?”

  我心里对自己说,你这个沾沾自喜的猴子。瞧,弗赖堡没有认出你。

  “我害塞米巴拉金斯克……”

  弗赖堡博士愣住了。“害什么?”他没有把握地问道。

  “塞米巴拉金斯克……”

  “您是不是也听错了?塞米巴拉金斯克是一个城市,在哈萨克斯坦。”

  “或许这种病首先出现在那里,所以就以它命名。您了解这种病吗,医生先生?”

  弗赖堡不暴露自己的弱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在查阅四卷本《内科学》,然后着手进行诊断。老天,一个人的确不可能知道一切!

  “这种病有什么表现?”他问道。

  拉特诺夫咧嘴大笑。“很不舒服。不断地急着放屁。放屁时是a小调。有时是f大调——可是后来又总是很急。”

  弗赖堡博士点点头。他伸出下嘴唇看着这个新病人,然后说道:

  “你摘下眼镜,你这个讨厌的东西。”

  拉特诺夫将眼镜摘下来。

  “把假发也取下。”

  “这不是假发,这是我的真发。”

  “终场哨声响了,这场球结束了!汉斯,我差点上了你的当!塞米巴拉金斯克——这真绝妙!有一刻真使我出了轨。伙计,取下你讨厌的假发。”

  “这是真发,我让人把头发染了。你是第一个看到这种头发的人。”

  弗赖堡博士不回答——他去抓电话。拉特诺夫抬起一只手。

  “你要向哪里打电话?”

  “向哈尔。你应该进疯人院!”

  “你不喜欢这头发?”

  “你问得这么傻!你的脑子都没有了!”

  “我无非想变个样子,年轻一些。你没有认出我——所以我的试验成功了。这个试验是有用的。”

  “那么从现在起,你真的就这样到处乱跑吗?”

  “我打算这样做。”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你有精神病。网球俱乐部、高尔夫球俱乐部以及保龄球俱乐部的成员都会这样认为。”

  “他们可能全都认不出我……”

  “你为什么做这种事,汉斯?丽云想这样?”

  “我希望这样做。”

  “一个姑娘和日耳曼金发英雄!你是个笨蛋!你一点也不配做英雄。伙计,你的做法叫人感到可笑!把染的颜色去掉吧。你的漂亮的银发……”

  “我想让染发保留一段时问。我到你这里是为了让你预先告诉几个俱乐部的朋友,叫他们不要上我的当。”

  “那我应该对他们说什么?你们听着:汉斯在他的脑子里发现了一只山雀。现在他让它吱吱叫一会儿。你们要容忍他,别刺激他,要认为这很美——他现在到了一个男人变得古里古怪的年龄。”

  “随你怎么说。”拉特诺夫站起身。“我现在感到更安全——可是这点你不明白。”

  “那么我为米特尔武策尔先生看病的帐单该往何处送呢?你总不能叫我白白地为你看病吧?”

  “请你送到乡巴佬乡米特尔村。”

  “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米特尔武策尔这个名字的?”

  “你忘了我也学过文学。可是你知道米特尔武策尔,这使我吃惊。再见,开药方的人。”

  拉特诺夫开车进城到黑品官饭店吃晚饭。他穿了一套花梨木色的夏季西服,戴上太阳镜,迈着年轻人的步伐走进饭店。服务员急忙向他迎过来。拉特诺夫屏住呼吸。服务员给他指了一个壁龛里的双座桌。

  “这个桌位您喜欢吗,我的先生?”

  “很喜欢。可以环视饭店,背靠墙壁坐。这很好。一条老的黑手党的规定称:坐在饭店里决不可随便,而且总要背靠墙。这样你就可以防止意外。”他朝茫然不知所措的服务员微笑。

  服务员拿来菜目丰富的菜单,然后他从一个侧门溜进厨房。邹树孔厨师长这时正好在拌一种蘑菇调料。

  “你给闵驹打电话,”服务员急忙说道,“店里坐着一个怪人,他胡说什么黑手党。”

  “这有好瞧的。一个黑手党徒来做客——或者他在想某些其他的事。这会闹出麻烦。而宁林又不在!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他俯身从递菜窗口观察这个可疑的客人。“他好大胆。”

  “肯定来了不止他一个人。谁知道其他客人中谁是黑手党?”服务员将手伸进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将它插进裤腰里。

  他又返回餐厅,偷眼向那个客人看过去。他仍然戴着太阳镜,尽管只有微弱的灯光照到他的桌上。这是典型的黑手党,他心想——就像在一些影片中所看到的那样。

  又过了五分钟,闵驹才出现在餐厅中。他从远处打量这个可疑的人,然后来到他的桌旁,微微地欠了一下身。

  “我向您表示欢迎,”他说道,“我是黑品官饭店的店主。我希望您在我们这里会感到愉快。”

  拉特诺夫咧嘴大笑。连你也认不出我了。仅仅是头发就能这样改变一个人。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大佬不应该是盲人!”他说道。然后他将手伸出做了一个特派员的手势。闵驹倒在一张空椅子上,像青蛙一样向他瞪着眼。

  “白鬈发……”他终于说道,“你这条该死的龙!没有人再能认出你……”

  “这可是照你的命令做的。”

  “你冒充黑手党徒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宁林和五个狙击手正在赶来。”他突然笑起来,敲着拉特诺夫的胳臂,向那个服务员打招呼。“这是白鬈发!”服务员向他弯下腰时,他轻轻地说道,“现在你还说什么?没人能把你认出来!目前警察可能在寻找一个还有些跛的白发人!他再也不存在了!白鬈发,我放弃对你的惩罚——你对我们很好。”

  饭后闵驹向后一靠,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李子酒。

  “下星期你有一个重大的节日,”他对拉特诺夫说道,“请你为此作好准备。”

  “您再说清楚一点,闵驹!”

  “你将被吸收到三合会的兄弟会里来。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在这以后你才是一名真正的三合会会员。”

  “我对此并不重视。”

  “不要目空一切,白鬈发!你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秘密势力的一个成员。这是用世界上所有的黄金都买不到的。这是一个人只能经历一次的光荣。你是第一个得到这种称号的白人。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将成为你们犯罪的奴隶。”

  “你将是我们的兄弟。”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能说这是一种光荣。如果我执行你们的命令,那只是因为遭到强迫。你们将我捏在手上,对你们来讲我是一个工具。可是,即使一些最好的工具也会用坏!”

  “是这样的。于是我们就将它们扔掉。你是一个重大试验的开路先锋,在你后面来的所有的人都只是你的影子。因此——香港的高佬这样说——你永远属于我们。你通过我们获得了新的生命,好像你已经再生一样。”他将他的手搁在拉特诺夫的胳臂上。“你要娶丽云吗?”

  “如果她愿意……”

  “她愿意。”

  “您从哪里知道的?”

  “从她的两个眼睛里。这你看不出,可是我们能在目光中看透心灵。眼睛是人的心灵的镜子——人的外表能骗人,而眼睛绝不能!你将会很幸福,可以与王丽云一起生活,并做我们的兄弟。可是到那个时候你还要走一段漫长而艰辛的道路,还要通过你的顺从和恭顺来实现。你会走过这段路的,因为丽云的爱给了你力量。幸福不会从天而降,必须自己去争取。”

  “您诗一般的话是一种极巧妙的威胁,这我完全明白。”

  “不要忘记,你曾经是汉斯·拉特诺夫博士。现在他再也不存在了!他开始了永久的旅行,不再回来了……”

  闵驹抬起手,用手稍稍摸了一下拉特诺夫染的金黄色的头发。当他发觉他的触摸使拉特诺夫一惊时,他就将手收了回来。“你从此成了另一个人,”他说道,“再也没有人能把你认出来了。你成了一个新人,而且你永远是这个新人。请你为这个重大节日作好准备。你要穿上一套黑西服,打上银色领带,穿上白衬衣,就像你去赴婚礼和洗礼一样,而且事前什么东西也不要吃!我们大家将同坐在一个大圆桌上享用‘家宴’。还有你将改名,这个称呼是在我们之间用。你入了兄弟会,你就属于‘匕首帮’家族,而且采用家族称呼:‘洪门’。随之你将宣三十六血誓,这些由我向你宣读。你将通过宣这些誓来承认三合会的一切帮规。150多年来,三十六血誓是我们帮会,即我们家族的基础。在慕尼黑这里,我们家族的大佬就是我。在你成为洪门后,家族对你的期待是:无条件服从和手足情谊。”

  “宁林还能继续用脚踢来伤害我……”

  “不!如果他这样做,那你就向我报告。他将会受惩罚。从下星期开始你就是他的兄弟,他绝对不准打你。遇有争执由大佬,也就是由我来调停!”闵驹要了一壶茉莉花茶,他点燃了一支小雪茄。“几个世纪以来入洪门家族的仪式在神殿里进行。从有我们14K起,我们的新兄弟都在香港王太岁神殿‘受洗礼’,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种仪式飞去香港。现在我们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神殿,我们在慕尼黑也有。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有那么一天你也会因自己成为三合会会员而感到骄傲。天——地——人将成为你幸福生活的新世界。除了想我是‘洪门之子’,即洪帮成员外,其他你什么也不要去想。另外你还要为14K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可,怕的三合会而感到骄傲!”

  “我知道……”拉特诺夫怨恨地说,“你们无所不在。”

  “另外没有我们不插手的买卖。从药材贸易到饭店康采恩,从房地产到一系列的买卖,从工业生产到零售——我们用假名和假地址,以热心的经纪人和博取人们好感的经理的身份到处参加社交聚会。14K是一种世界势力,只是人们对此不知不觉——包括不顺从和必须惩治的那些人在内。白鬈发——从下星期起你就属于出类拔萃的人。你甚至成了一个真正的兄弟,因为你与一个姑娘共有你的生命。”

  “这还不保险,”拉特诺夫压抑地说道,“这可能发生许多事。”

  “不,如果你是我们的兄弟,你会受到我们的全面保护,就像我已对你宣布的那样。”

  “这就是说:我永远处在控制之下。保护,这好像是你们最爱用的词。我也必须交保护费吗?”

  “作为兄弟不要交。”

  “我靠我的研究和我的书挣钱。对德国财政局来讲,我算挣大钱的人。”拉特诺夫的声音中包含着讽刺。“对三合会来讲,的确也可以从我身上勒索保护费,不是吗?”

  “白鬈发,我们不勒索,我们是提供有偿服务。”闵驹含有指责地摇摇头。“你作为洪门就完全解脱了。”

  “很慷慨!我必须感谢吗?”

  闵驹对这个讽刺不加理睬。他小口小口地啜饮茉莉花茶,眼睛向正好走进来的两个客人看去。他们坐到门的附近,悄悄地在饭店里四下张望。这种悄悄的举动很有些异常。闵驹扬扬眉毛,向服务员做了一个拉待诺夫现在还不懂的手势。它表示:注意!敌人来了。服务员点点头。

  闵驹又转向拉特诺夫。这不需要惊慌——宁林和五个优秀射手已经在路上了。

  “敌人在哪里?”拉特诺夫轻声问道。

  “我表示祝贺。”闵驹友好地向他点点头。“我们的手势你学得很好。你看见门旁的那两个人了吗?”

  “看见了。”

  “这想必是俄国人。你看到他们在打量一切吗?一个普通的客人关心的是菜单,而不关心饭店的各种细节。”闵驹又向那两个客人看过去。“俄国黑手党越来越使我们担忧。他们侵入我们的药材生意。它的一个下属组织专门大批偷盗小汽车。另一个下属组织将大批年轻姑娘带过德国边境,用她们组建新的妓院。他们已经处死了我们三个兄弟——用枪杀和勒死,可是我们却不能证实是他们干的。你瞧瞧他们注视一切的样子。”

  “如果是刑事警察呢?”拉特诺夫问道。

  “这两个不是刑事警察。是刑事警察我们立刻就能认出。这方面我们有眼力。他们有我们能将他们认出来的特殊行为方式。”

  “有哪一些?”

  “这你还要学习,白鬈发。刑事警察轻视我们。他们按德国人的方式思维,可是我们不是德国人。我们的眼睛与他们的不一样。几个月前我们的一个特派员从一个店主手中收保护费时,他突然被他们抓住了。他们逮捕了我们的一个兄弟,把这事当作了不起的成绩记到了帐上。多大一个错误呀。我们的兄弟当然对所有问题都保持沉默,时间长达两天。后来他们发现他在预审监狱的窗栅上吊死了。我们的兄弟竟笨得让他们给抓住了——可惜我们不得不加以惩罚。”

  “你们在监狱里也安有杀手吗?”拉特诺夫惊惧地问道。

  闵驹将他的小雪茄烟蒂揉碎在瓷烟缸里。“是的,这个愚蠢的店主是那么不机灵,以致他们看到了他在递钱。在一次短短的严厉审问后,他承认……”

  “……这叫拷问!”

  “……他承认他交钱时做得很显眼,让进了他饭馆的警察注意到我们这个兄弟。多么愚蠢的家伙!多么不老实!三天后有人在罗塔里的一片森林里发现了他。他被斧头劈死了。”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已经直接在旁边看到凶杀了。我什么也不害怕了。”

  “这只是两个小的惩罚行动。”闵驹喝了他最后一杯茉莉花茶,他又朝那两个被他认为是俄国人的陌生客人瞥了一眼。“你看到的只是一种日常的情况。这两个从莫斯科来的先生要高明得多。”

  “如果他们真的是无辜的客人呢?”

  “这点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许多双眼睛在观察和监视他们。”

  这时,六个人走进黑品官饭店。他们中也有宁林。他走到拉特诺夫的桌旁,沉着脸打量他,连他也一时没能认出拉特诺夫;可是当他看到闵驹紧绷着脸时,他的脸上才露出喜色,并开始轻声发笑。

  “好!”他轻轻说道,“很好。为了看清你,我一定得很好地了解你。可是你不能欺骗我。”

  五个人在这两个可疑的客人旁边分两桌坐下,他们要了馄饨。闵驹指指他旁边的椅子,宁林坐下来。

  “你密切注意他们!”闵驹对他说道,“看看他们是不是俄国人——你要想到你死去的几个兄弟,他们的灵魂在等待超度。”

  “我们来治他们,大佬。”

  “我期待你这样做,宁林。”

  “这就是说,”拉特诺夫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已经死定了?”

  “如果真是俄国人,他们的命运必然是这样。他们不可能逃脱为他们安排的命运。”闵驹看他的表。时间差不多是14点,两个客人还是什么也没订。服务员耐心地等着。

  “厨房还有十分钟关门,”两个客人还一直在翻菜单,这时他说道,“我们在6点左右才继续营业。”

  他们显然定下来了,要了蘑菇、竹笋和四川粉丝烩猪肉。

  “这很辣。”服务员解释道。

  “我们喜欢辣!”这个先生将菜单合上。“加啤酒两瓶。再来一杯茅台酒提提神。”

  服务员去收款台开了单,将它递进厨房。然后他拿了一个托盘,托着它走到闵驹那里去,好像要去问候他。他向前稍稍弯腰,轻声说:“这不是德国人。他们的德语很奇特,发音很硬。”

  “俄国人!”闵驹将两手交叉在腹部。“这一定是俄国人。我说了什么?这是我的感觉!宁林……”

  “我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大佬。”

  宁林站起来,走到五个人那里,又坐了下来。

  饭菜很快就好了。邹树孔总是将一些标准菜准备在钵子里并加以保温——这里是肉块,那里是配菜用的蔬菜、蘑菇、粉丝、竹笋、豆芽、调料。菜单上有,他只需配制即成。

  14点43分,两个俄国人——管他们是什么人——离开黑品官饭店,继续在城里步行。宁林悄悄地跟着他们,他与另一个三合会会员拉开几百米的距离,在两个俄国人闲逛的整个时间里都保持这样。

  夏天,人们在冒着热气的城市里走路很容易口渴。两个被监视的人走进一个大啤酒店。跟踪他们的人远离他们就坐,但位置很有利,他能始终看得见他们。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到后面盥洗室去时,这个监视者也同样急忙去厕所。可是那里不见俄国人。这个人到处乱转,他立刻离开盥洗室拉住一个服务员问道:

  “哪里可以打电话?”

  “后面!那里有电话亭。”

  “谢谢。”

  他的猜测得到证实。那个俄国人在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背对着玻璃门。他用大幅度的手势强调他所说的话。这个跟踪的人占着隔壁一间给黑品官饭店打电话。闵驹立即接电话,就像他在等着这个电话似的。

  “一个人在打电话!”这个三合会会员匆匆地说道,“他讲得很激动。”

  “他看见你了?”

  “没有。可是他一定在报告重要的事。”

  “你们继续在他们那儿!你们要隐蔽,可是要始终跟着他们。我相信你们的能力。”

  “我们再用电话联系,大佬。”

  一直到傍晚,这几个三合会会员就像影子一样粘着这两个人。他们看着他俩登上高速铁路列车,于是跟着他们一直到韦斯林。在那里他们看到这两个人进了一栋新建的公寓。短时间后三楼亮了灯。跟踪的人现在是四个,他们坐在韦斯林湖畔的一家饭馆里守候,一直从黄昏等到了漆黑的炎热的夏夜来临。

  “这很好,”其中的一个三合会会员说道,“兄弟们,开始工作!”

  他们付了帐,离开饭馆,再回到那栋公寓。在那里他们朝大门一挤——门只是虚掩着,没有出声就开了。

  这四个人在黑暗中登上三楼,悄无声息,就像几只大猫……

  刑事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第三次讯问严项的妻子——瑞士人安格拉。在13处PP的办公室里,她坐在他的对面。她穿着一身上等的黑色衣服,脸上略施淡妆。PP并不热切地希望从她身上得到某些新情况,但还想试一试。有时,有的人受到内心矛盾的折磨会打破沉默。他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一句老话:“水滴石穿”,这种办法常常会令人惊异地取得成果。

  可是安格拉却是个很厉害的对手。对PP的每一个问题,她的回答都是老一套:

  “我不知道。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不,我什么也没听见。是的,我丈夫将近两点半才打来电话。”

  “严太太,这样我们就无法进行下去了。您把真情告诉我。”

  “我已经说了三次。”

  “您再说一次。”

  “我啼哭,我完全瘫了,我根本不能再想。这不是很自然吗?”

  “那您丈夫呢?”

  “我将他拖到楼上后,他躺在床上,他的眼睛上盖着一块湿毛巾。”

  “他没对您说过谁是作案人吗?”

  “没有。我不认为……”

  “什么叫:我不认为?”

  “我的神经崩溃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当严项说什么的时候——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您为什么早晨6点半才给医生,然后给凶杀侦缉处打电话?”

  “我已经向您解释三次了:我丈夫要我这样办。”

  “在这种不反抗的情况下,您也听从您的丈夫吗?而其他人的妻子都会……”

  “其他人的妻子没有与严项结婚!我在我的婚姻中学会了尊重他的意愿。”

  “即使关系到生与死,也是这样?您的丈夫或许会因伤而死。”

  “您能猜测‘人的心态’,普罗布斯特先生?”

  “我相信我了解人。我与人打交道的时间够长了。”

  “你是作为警察,不是作为妻子。严项在我们婚前向我表白了他的生死观。在这以后他才问我:尽管这样,你还是愿意做我的妻于吗?”

  “为什么尽管这样?”

  “他爱生,可是他不怕死。这种想法与我们欧洲人完全不同。他认为死并不是不幸。即使失去了他的双眼,他也像丢了一个戒指一样能够忍受。‘我一说,你就喊医生和警察,’——这是他的命令,我就服从。我是个瑞士女人,可是严项要使我在精神上成为他的女人。这您能理解吗?”

  “很难。”PP翻看严太太先前的陈述笔录。“您放弃了您自己的意愿?”

  “是的。”

  “为什么?”

  “或许因为我是个守旧的人——我爱他!我把我的生命托付给了他。他主宰我。”

  “啊,上帝!这可是在妇女解放的时代。”

  “我表示同意——我极其守旧。这已经过时了!或者说得更贴切点:我在精神上已变成了守旧的妇女。”

  “我们现在不要大谈精神分析学。问题是两个时间不对头!您的丈夫不是两点半左右遭突然袭击的,服务员也不是在这之前不久遭杀害的,而是在23点后不久!两个证人已经说了,那两个男子是在饭馆打烊前进入荷花饭店的——一个华人和一个跛得厉害的德国人。我们正在追捕这两个人。您丈夫当真没对您说……”

  “我丈夫什么也没说。”安格拉将两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您可以向我丈夫询问这两个可能作案的人。”

  “他说他没看到。”

  “那也对。我丈夫为什么要说谎呢?”

  “您将来怎么打算?”

  “我等到我丈夫出院。”

  “您继续掌管饭馆?”

  “不。”

  “那么以后呢?”

  “我们将把荷花饭馆卖掉。”

  “卖给什么人?”

  “卖给对此感兴趣又最肯出价钱的人。”

  “卖了以后呢?”

  “我们就迁出慕尼黑。”

  “回瑞士?”

  “不。我们或许到巴哈马群岛定居,或者在佛罗里达。这由严项来决定。”

  “您害怕,不是吗?”

  “我们想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们的余生。一个眼睛被挖掉的人还能指望什么?”

  “要复仇!”

  “向谁?找到凶手是您的任务。如果您找到了他们,那么德国会惩办他们。我们现在只求安宁、安宁、安宁!”

  由此可见,这次讯问也没有任何结果。彼得·普罗布斯特结束了这次谈话,让安格拉走了。这毫无意义,他自言自语。她知道的多得多,她肯定知道的多得多,可是她什么也不说。跟往常遇到的三合会凶杀案一样:害怕使舌头丧失了功能。我们是在用光头撞厚厚的城墙。在这种情况下砖头不会破碎,只有我们的脑袋才会开裂。那我们可要倒霉了——尽管我们将边境封锁起来,可是与犯罪组织有联系的人会像蚂蚁一样从每个缝里往里钻。

  我们能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呢?

  毫无办法。

  PP唉声叹气。他想起设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州刑事侦察局刑事犯罪侦缉处处长约瑟夫·盖斯德弗尔在一次情况汇报会上说过的话:

  “我们认为在德国几乎每个华人开的餐馆老板都必须向三合会交保护费。问题只是:我们对此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不显眼,遍地都有,简直抓都抓不住。现在意大利黑手党在其组织方面发生了动摇,而各种三合会的活动在我们这里却在急遽增加。”

  光在慕尼黑就有78家华人开的饭馆,而且经常还有新的开张。14K控制着所有饭馆——对警察来讲是看不到的——这正像它控制着药材买卖、赌博和卖淫一样。谁不屈服14K,就会被杀掉。不仅在慕尼黑,甚至在汉堡、法兰克福和柏林,犯罪侦缉部门都像面对着一堵墙。慕尼黑警察总局刑事高级专员卡尔—海因茨·胡贝尔曾经清楚地说道:

  “我们在这些商人身上认识到了沉默真正意味着什么。他们微笑,可是他们不说话。”

  只能考虑最后进入饭馆的那两个人是作案人——彼得·普罗布斯特对此坚信不疑。一个华人和一个白发的德国人。他们各穿着一套黑西服。他们显得很庄重,两个证人都这样说。而且白发人跛得厉害。他有可能装的是假腿。这是一个重要而具体的提示。偶然的机会或者幸运想必将会帮助我们在某个地方的饭馆找到这个

  只有一点PP不满意:一个白人怎么会在三合会里干事呢?这违反通行的秘密帮规。众所周知,14K三合会在一切行动中都穿黑西服,这么说作案人来自14K家族。可是这个最可怕的三合会却从未吸收过一个德国人加入它的行列。不可想象!

  然而他打算加强对各家饭馆的监视,特别是侦缉那个白发人。但问题依然是:三合会改变了方式?现在他们在其合作者方面变成了国际性的?他们背离了只用华人或亚洲人的帮规?14K设计了一个试验案件?如果现在连欧洲人也成了三合会会员,那么有组织犯罪也就完全摸不到了。可另一方面也有将“鼹鼠”潜派到三合会里去的可能性;他们是警察局的联络员,将一切活动向警察局作报告。迄今为止只有少数几个人表示愿意干这种密探工作,可是失败了。四个密探暴露了本来面目,遭到残酷杀害。三个紧接着销声匿迹,用别的姓名隐遁了。此刻又是老样子,13处再也没有密查三合会的联络员了。我们只能等待监视带来的成果。

  彼得·普罗布斯特看到困难摆在他的面前。如果我像以往一样软弱,我们就没有办法阻止有组织犯罪。彼得·普罗布斯特用拳头擂着他的写字台大声叫道:“真该死!”

  刑事高级督察劳芬从门外将头伸进来。

  “你说什么呀,彼得?”

  “是这样的!”PP从他的椅子里站起身。“我现在去痛饮一公升啤酒……我的喉咙渴得发干了。”

  第二天,读者吃惊地看到报上的大字标题:

  两个俄国人被残酷处死。

  是报复行动还是帮派火并?警察在黑暗中摸索。

  慕尼黑将变成第二个巴勒莫①?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首府。黑手党起源于此。

  施塔恩贝格警察局在这期间请求慕尼黑凶杀侦缉处进行公务支援,同时还向犯罪侦缉处作了通报。

  拉特诺夫也像每天早晨一样看报纸;他一碰到报纸,就像手被火烧了一样松开了,报纸落到地上。黑品官饭店的两个客人。宁林和五个杀手。闵驹命令:你们治这两个人。如果这是俄国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拉特诺夫犹豫不决。可是后来他给自己打气,于是就向警察总局打了电话。“请接凶杀侦缉处。”

  一个平淡的、例行公事的声音回答道:“有什么事?”

  “这事我要对处长说。”

  “您的姓名?”

  “这不重要!请您给我接……”

  “您从哪里打来?”

第二部 第09章

  “见鬼,我要同凶杀侦缉处的头头谈,这又不是写自传!”

  电话铃声响了三次,接着传出另一个声音。

  “我是贝尼克。您要找我谈?”

  “您是凶杀侦缉处吗?”

  “我是这个处的头头。”

  “昨天两个俄国人被杀了,我知道这几个凶手……”

  贝尼克的声音依然平静。“您是第十四个声称知道凶手并打电话来的人。全是错误举报!那么是谁?”

  “14K三合会!”拉特诺夫呼吸困难。他听到线路上传来轻轻的嘎吱声。现在他接上了扩音器——现在有几个警察在同时听。“一个头目和五个凶手。他们判决这两个俄国人死刑的时候,我在场。”

  “您是谁?”贝尼克非常平和地问,不那么容易激动。15年来领导凶杀侦缉处的人是不会那么快就失去自控的。

  “姓名重要吗?我对您说的是真情——这就足够了。”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他感到得到了某种解脱,可是同时他的心里产生了恐惧。如果闵驹得知他被人告发了,那他立刻就会怀疑到他。三合会的兄弟决不能向警察传递信息,闵驹的怀疑会引起一系列暴行:拷问、惩罚、处决。

  我的上帝呀,还是不要去猜测闵驹!

  PP在13处从头至尾地看同事贝尼克亲手送给他的初步报告:

  两个被杀害的俄国人:35岁的鲍里斯·卢卡诺维奇·斯莫尔采夫和30岁的费多尔·安东诺维契·约尔加诺夫,两人均无职业。经外国人管理机关确认,这两个人非法生活在慕尼黑。在本地的活动情况不清楚。上述两个姓名是从他们的护照上得知的,可是两本护照可能是伪造的。目前正在对两本护照进行刑事技术检验。

  警医弗兰茨·克理迈森的初步报告:

  两个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将近22点。死因:若干处重伤和严重致残。凶杀工具很可能是斧、刀和射击武器。初步检查结果:两个受难者的耳朵被割掉,舌头被扯出,腹部被剖开。头颅遭击碎。在约尔加诺夫背部,我们找到一粒9毫米手枪的子弹。这一枪并不致命。致命的是颅盖被完全击碎。可以相信身上所有伤残处均出现在死亡之前。

  在法医研究所还查出了更准确的结果。可以相信有好几个作案者。初步结论:现在怀疑这两个死者是帮派火并的牺牲品。虽然他们没有工作,可我们在公寓里找到了15538,35马克现金。这表明他们是俄国黑手党的成员,至少也是在地下追逐钱财的非法组织的成员。

  “我们要再次合作,”贝尼克非常苦恼地说道,“来侦查该死的犯罪集团的罪犯!PP,你知道在黑手党徒中弥漫着某些像战争一样的气氛吗?”

  “一切都始终处在战争状态——对一些竞争对手,对一些新建的组织,对我们来说都是这样!你的关于打神秘电话的人的报告使我感兴趣。”

  “他声称,14K躲在背后。”

  “此种杀人方式可以使人得出这个结论。但是我不这样认为!这句话很重要:他们判决这两个俄国人死的时候,我在场。这句话提醒了我!”

  “你是说你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

  “是的,我知道他。”

  “好家伙!PP!”贝尼克像触电一样猛地一震。“那我们就能冲破这堵墙了!”

  “不。”彼得·普罗布斯特将这个初步笔录推给贝尼克。

  “你是说,你不说出姓名是因为你还需要进一步对他们进行监视!”贝尼克将身子俯向PP。“你不能对我这样干,彼得!我这里有两个凶杀案,作案人可能是三合会会员,而你却隐蔽起来了!这样做不正大光明。不讲同事友谊!你知道打电话的人的姓名……”

  “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PP扬起手,为的是叫激动的贝尼克平静。“你了解严项案件。”

  “愚蠢的问题!”贝尼克很不高兴。“所有侦查工作等于零!严项的案件与这两个俄国人有什么关系呢?”

  “在肯定是三合会干的荷花饭馆的凶杀案中,我们怀疑有一个欧洲人参与其事。一个德国人。高大、白发、跛腿。你现在慢慢明白了吗?”

  “你认为……”贝尼克不相信地凝视着PP。“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推测。”

  “还从来没有一个白人与三合会会员一道干过。肯定没有一个白人充当过杀手。我不是说,头上有白鬈发的人参与了这两个俄国人的事,而是说他知道情况。他给你打电话,正是因为他不是死心塌地的三合会会员。卢茨,现在我可以喝三杯白兰地,因为我们有了一只在14K内的‘鼹鼠’——一只自己承担风险的‘鼹鼠’!他为什么这样做——我怎么知道呢?有某些个人原因?乐于冒险?因为如果三合会揭露了他,那他可要倒霉了!那时你的办公桌上就有了一个谁也不能辨认身份的死者的材料!”

  “那么这就是全部情况?”贝尼克失望地问道。

  “你还要知道更多的情况?”

  “要知道姓名和地址!”

  “你去打电话给阿楚娜太太,让她将一些卡片给你。我们正在追捕这个白发人,在某个时候我们也可以将他逮住!如果他还有新情报送来,你可以相信他的情报。我认为,韦斯林的两人同时遭凶杀可以记在14K的帐上。”

  “这就是旗杆的顶……”

  “到现在为止——是的!”PP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要去进行大搜捕,我们什么事实也没掌握!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大搜捕呢?我们又不知道14K的大本营……否则它就不可能长期存在了。除此之外,即便我们去审问谁,他也只会微笑和沉默。我们还是不要去出丑。我的整个希望是将这个白发人逮住。他跛腿,或者可能装着假腿,这会使他暴露。”

  “而我只好把韦斯林的凶杀案放到未了结的档案中。”贝尼克站起身,走到窗边。马路上交通一如往常,对面火车站的人流涌进涌出。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男人们穿着短袖衬衣到处乱跑,妇女们穿着超短裙和领口开得很低的上衣。天是淡蓝色的。你们在那儿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猜想不到在慕尼黑的地下在发生着什么,贝尼克心里想。你们看报纸,有片刻的震惊。但只是片刻,时间不长。两个俄国人……怎么?或许是黑手党党徒……据说他们互相残杀!杀得越多越好。警察在黑暗中摸索……这我们习惯了!对违章的车主笔录——这事他们会做。可是遇到团伙犯罪时,他们就一筹莫展。据说又是三合会干的……真是胡闹!我们经常在华人开的饭店吃饭……店主总是很友好,总是很客气,总是在微笑……不像许多德国服务员那样绷着脸,在你喊他们时,他们使你生气。总是三合会……警察将他们的无能藏在后面了。如果不是三合会,那或许就不好解释了吧?

  贝尼克的目光从窗外回到房内。PP知道是什么在钻贝尼克的心——这也同样是他的心情。

  “我们在慕尼黑是挨耳光的人,”他说道,“这我习惯了。可是汉堡、斯图加特、法兰克福、柏林和杜塞尔多夫的同行们也不会两样。在三合会建起他们的‘龙城’的各个地方,我们警察都像是盲犬,只是跟在后面闻气味,却找不到嫌疑犯。”

  贝尼克不禁笑了。“可是现在你必须为追查三合会而操劳!来,把案卷包起来,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出去喝一杯。我们开车去奥古斯丁露天啤酒店。”

  四天后,拉特诺夫穿上他的黑西服和白衬衫,打上银色领带,喝了一杯强身的伏特加加橙汁,然后登上他的车,开进城到黑品官饭店。

  前一天闵驹曾给他打来电话。“白鬈发,”他说道,“明天是你的重大节日!这将非常隆重。你要准备成为一个洪门!你要将这个莫大的光荣永记在心中!”

  “照你的吩咐办,闵驹!”拉特诺夫回答道。他身上一阵痉挛。明天!明天你就不再是汉斯·拉特诺夫了。明天你就死了。丽云,逃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不应该伤害你,他们不应该为了我而杀害你。只是因此我才成了洪门——因为我爱你。

  “我什么也没吩咐,”他听到闵驹的声音,心里真想将墙上的电话机砸碎。“你不需要来。谁也不会强迫你这样做。”

  “如果我不宜三十六血誓呢?”

  “那你就不会成为兄弟。”闵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痛。这声音使拉特诺夫想起巴西北方原始森林中雅诺马人①酋长在举行葬礼时始终不变声调的低吟。“一份电传将送到香港高佬和首脑机关那儿,高佬将会说,那么丽云将被修剪耳朵……”闵驹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我也得为此受苦。高佬将会断言这个试验被我弄失败了,即使他没有道理——谁也不能否定他的意见。”

  ①巴西北方和委内瑞拉南方一个好战的原始民族。

  “这就是说,丽云和我都要死。”

  “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白鬈发。”

  “那就是你所说的:谁也不会强迫你这样做吗?”

  “是的,因为是你自己的决定。”闵驹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道,“白鬈发,希望你做个聪明人!不要将短短的生命扔进饲料槽。”

  拉特诺夫长时间沉默。然后他说道:

  “我来,闵驹,什么时间?”

  “23点在此地,新兄弟?”

  现在到了晚上。拉特诺夫走向他的车子之前在镜子中照了照自己。一张陌生的脸,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注视着他。一头金黄的头发、一副眼镜、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西服。这漂亮的西服是由慕尼黑最好的缝纫师加工的。

  “再见,汉斯·拉特诺夫,”他对镜中的那个陌生人说道,“欢迎,洪门白鬈发。你是钦差。你是三合会的奴隶。我恨你,可是你救了丽云的命。”

  在黑品官饭店,服务员客气地躬下身,极为殷勤地接待他。“你还有半小时的时间,”他轻轻地对拉特诺夫说道,“事前你还可以吃点小吃。”

  “谢谢。可现在我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

  “你必须吃一点。”服务员像往常一样陪他走到放在壁龛内的一张桌旁。“那后面坐着两个便衣警察,他们在监视每个人。如果你什么也不要,那你就会引人怀疑。你吃一碗鸡肉粉丝汤。尽管你喉咙变窄了,这你能吃。另外来杯啤酒,一杯比尔森啤酒。”

  饭店里估计还有40个客人,除两个亚洲人以外全是德国人,这两个人显然来自韩国。拉特诺夫点头同意,这时他偷偷向两个便衣警察看过去。他们像其他客人一样坐在那里,饭菜已经吃完,现在正在喝热李子酒。他们已经付了帐,他们吃的是一种便宜饭菜——警察总局分发的就餐费用不足以吃高级饭菜。他们只冷冷地向拉特诺夫瞥了一眼,接着又继续聊天。

  没有白头发,没有跛腿……真没意思。

  现在也许可以这样做,拉特诺夫心里想道。直接走过去,说出自己是谁,然后告诉他们:地下有一个神殿。现在14K三合会所有的大小头目都在等候家族的一个新成员。神殿后方有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大会议室:哎呀,在这里你们是坐在慕尼黑三合会核心机关上面!它的头目是闵驹。你们暗中去喊增援部队并包围饭店。你们就可突然将慕尼黑的14K消火掉。这将是刑事侦缉史上的最大胜利:摧毁一个三合会。同时我将向你们指出14K造就的最大恶魔:爱新·宁林——这个没心没肝的家伙。

  可是——我要沉默。我该牺牲丽云吗?牺牲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恋人?

  拉特诺夫坐着不动,舀他的鸡汤,饮比尔森啤酒。同时他急于想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事。闵驹露面吗?你怎样才能悄悄地下到地下室去呢?去盥洗室,对——可是为了不惹人注意,过一段时间他还得再回到餐桌旁。

  问题自行解决了。由于饭店没有可怀疑的人,两个便衣警察起身离开黑品官饭店。拉特诺夫目送他们离去,他又将啤酒喝光。你们这两个便衣警察一无所知!三合会,即巴伐利亚最难寻找的犯罪组织就在你们的屁股底下。胜利与失败只是一步之遥。

  服务员来到他的桌旁。“你可以下去了。”他敲敲拉特诺夫的肩。“我们表示欢迎,兄弟。我真的很高兴。但愿你长寿。”

  闵驹迎接他。他抓住拉特诺夫的手。

  神殿内所有的蜡烛和油灯都亮着,它们闪烁的光芒映照在大金佛的身上,使得大金佛就像真身一样。大金佛的两边肩并肩站着两排大小头目;在闵驹将拉特诺夫领入圣殿时,他们都默默地注视着拉特诺夫。线香刺鼻的、令人感到不舒服的香味弥漫在这个大房间内,轻柔的烟雾袅袅地飘到雕花木质天花板上。天花板由若干薄板拼成,上面描有龙、凤、莲花和金符。一条血红的长地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圣坛。圣坛上的一些金盘里摆着水果、鲜花和一些彩色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求神给予实现的愿望。几面墙上都蒙有黄绸。靠墙的一些竹竿上悬着的白色绸带上写有古代诗人或圣人李白、老子、孔子、韩愈、唐寅、王安石的名句和格言。这些白色绸带在藏于木雕内的空调吹出的微风下飘动。

  从某处响起一种弦乐和两支笛子的演奏声。这是数千年来丝绸之路上牧羊人所奏的那种渐强和渐弱的曲调。此曲调虽然是单调的轻轻回旋,却能使人内心激荡。拉特诺夫走了三步后停下不动,他注视着真身一样的金佛,然后又注视全都穿着黑西服、神情严肃而紧张的三合会的大小头目。他们都像一动不动的、毫无表情的、简直是无生命的木偶一样盯着他。

  闵驹抓着拉特诺夫的手,握住它。

  “朝前走!”他轻声耳语,“朝前走。在神的面前跪下。”

  “我只在我的上帝面前跪下!”拉特诺夫轻声回答道,“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再跪过。”

  “你听着——这是向你唱的表示敬意的一首歌!你听着!”

  响亮的声音响彻整个神殿。它是从何处发出的,拉特诺夫看不到。这声音好像是从佛伸出的双手中迸发出的。它像少女的声音那样响亮、清纯,但唱歌的却是个男人:

  在你七弦柔和的沙沙声中,

  我听到穿过松林的寒风。

  我喜欢这远古的歌谣,

  我们今天的人对它几乎不懂……

  闵驹又握住拉特诺夫的手。“它在歌唱什么,你听懂了吗?”

  “我认为,这是在歌唱永生。一首永不消散的歌:风沙沙穿过森林。”

  笛子和弦乐突然无声。闵驹和拉特诺夫缓慢地穿过身着黑衣的三合会会员的队列,一直走到圣坛前。圣坛上摆着一些供品、极薄的瓷烛台和线香台。拉特诺夫极力将头后仰,死盯着金佛亲切微笑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金佛陶醉在极乐中微闭着的双眼。内在的反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失,他决不被神秘主义俘获,他心想这一切全都很可笑:这是一出多么蹩脚的戏。这出戏是他们为我上演的,目的是要用东方的鬼花招将我麻痹……面对着这种神圣的金灿灿的佛面,他的整个反抗情绪都消除了。他没有跪下,可是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挂在佛的嘴角上的微笑已将他紧紧扣住了。

  当闵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时,他又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在什么地方。这时闵驹说道:

  “兄弟们,我们聚到一起是为了吸收一个新洪门加入我们的家族。我长期思索,这是不是一条正确道路。我祈求神的点化和求助于香港高佬的智慧。首脑机关对此已作出决定,事情就得这样办。白鬈发,你转过身来对着我和你未来的兄弟们。在你家族的面前我问你:你愿意成为一个洪门吗?你愿意将你的生命交到我们手中,就像你的众位兄弟已许诺将他们的生命交给家族一样?你愿意宣誓永远忠于天、地、人三者合一的三合会,这个永生的帮会吗?你慎重考虑!”

  “这根本不用再考虑!”拉特诺夫说道。声音听起来就像刮锈铁。

  “那么伸出你的宣誓指①。”

  ①指宣誓时伸出的右手三个手指,即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

  从后面走出一个披着和尚袈裟的人,可是袈裟不是黄色或橙色的,而是黑色的。他带来一只小瓷碗、一把锋利的窄刀和一个棉球。

  “你拿刀,”闵驹说着,同时他将盘子端到拉特诺夫宣誓指下方。“刺手指第一节,吮吸涌出的血。你以此来确认你的忠诚宣誓算数;如果你忘了它,那只能用你的血来偿还。你拿刀!”

  拉特诺夫咬住牙。他内心又产生了一股反抗性,他再也看不见佛的面孔。这一切只不过是演戏而已,他对自己说。这就像卡尔·迈②的冒险故事《温内托》中的祭血结拜兄弟一样。这很可笑。

  ②卡尔·迈(1842—1912),德国作家,专写供青年阅读的游记和冒险故事,描写沙漠中的阿拉伯人和美国西部的印第安人。他一生创作60余部作品,《温内托》为其代表作之一。

  拉特诺夫划开自己的指尖,将指尖放入口中吮吸它的血。然后他让几滴血滴入瓷碗中,再用棉球压住这个指节。和尚拿着瓷碗离去。

  第二个人从三合会会员的行列中走出,再将一个纸夹打开。他将它递给闵驹,又退回到队列中。

  闵驹长时间地注视着拉特诺夫,然后又开口说道:“一百五十多年来所有的三合会会员都宣血誓,他们用自己的血来确认这种誓言。但用外语来进行这种神圣的宣誓,今天是头一次。你的这种光荣还没有任何人得到过。你注意听这三十六血誓,跟着我一条条说。你举起宣誓指,宣每一条誓时你都要问自己,你所发的誓你是否能遵守。”闵驹将纸夹举到离眼睛更近的地方。一种为宣誓伴奏的很轻的弦乐声又在背后响起。这时应该特别庄严,可是拉特诺夫却想道:多么庸俗的音乐。一种最糟糕的配乐诗朗诵。从前好莱坞拍过一些影片就是这样的。观众坐在沙发椅上着了迷似地鼓掌。你们想要我宣誓的内容我全宣誓,闵驹。对我来说这是一出蹩脚戏,我只是在戏中扮演配角。

  虽然你们三合会会员宣誓已有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可是它对我不会有约束。它是针对你们的,针对你们自己的精神状态。我与它毫不相干。我现在跟着你宣的誓言就像是风,就像是随风吹走的话。

  可是拉特诺夫弄错了。他跟闵驹说得越多,他心上的压力越大,就像别人将重物紧压在他胸口似的。宣血誓结束时,拉特诺夫心潮翻腾,人直摇晃,不得不由闵驹扶了一把。我在这里宣什么誓?这个问题向他袭来。我的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现在我是三合会会员,我是个洪门,可是作为人我却一钱不值。

  闵驹开始念,拉特诺夫将宣誓指向上举,跟着他一句句地说。小伤口的血还在向外渗出,这几滴血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了衬衣的硬领上。

  我,白鬈发跪在神前向我的不可分离的兄弟会宣血誓。

  1.跨入洪门后,我要像对待我的亲骨肉一样对待我的拜把兄弟的父母和亲属。

  2.在我有拜把兄弟的父母和兄弟安葬时,我要在经济上和物质上对他们进行支持。

  3.洪门兄弟在我家做客时,我要为他们提供食宿。

  4.在我的洪门兄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时,我要随时照顾他们。

  5.我要保守洪门家族的各种秘密,连向我的父母、兄弟和我的妻子也不泄露。我决不为换取金钱而去揭露这些秘密。

  6.我决不出卖我的拜把兄弟。如果由于我的误会而使一个兄弟被捕,我要立即将他救出。

  7.我要用钱帮助陷入困境的拜把兄弟出境。

  8.我决不给我的拜把兄弟或仪式主持人带来损害或烦扰。

  9.我决不无耻地去接触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姊妹或女儿。

  10.我决不侵吞我拜把兄弟的钱财。

  11.我要以可信赖的态度去关心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和儿女。

  12.如果我为了加入洪门家族而提出有关自己情况的伪造证明,我应被杀。

  13.如果我改变我的意向和否认自己是洪门家族成员,我应被杀。

  14.如果我抢劫我的拜把兄弟或帮助外人进行抢劫,我应被杀。

  15.如果我诈取拜把兄弟或强迫他去干违犯帮规的事,我应被杀。

  16.如果我暗中占有我拜把兄弟的钱财,我应被杀。

  17.如果在抢劫中我不合法地夺取拜把兄弟的金钱或掠夺物品,我要将它们退还。

  18.如果我在犯罪后被捕,我要自己承担法律制裁,不将罪过推给拜把兄弟。

  19.如果我的拜把兄弟被杀、被捕或必须更换地方,我要资助他的妻子和儿女。

  20.如果我的某个拜把兄弟受到威胁或指控,他有道理的时候我要帮助他,他没有道理的时候我要建议他退让。

  21.当我得知有关当局在搜捕我的某个从海外或其他省来的拜把兄弟时,我要立即告诉他,好让他能逃跑。

  22.我不与外人密谋,在赌博中欺骗我的拜把兄弟。

  23.我不以错误言论在我的拜把兄弟中制造不和。

  24.未经批准,我不能使自己成为仪式主持人。加入洪门后三年中表现忠诚可靠的人,通过师傅的培养和在众兄弟的帮助下可以得到提升。

  25.当我的嫡亲兄弟与我的拜把兄弟发生争斗时,我要不帮助任何一方,而要尽力加以调和。

  26.进入洪门后,我要忘掉从前对我的拜把兄弟所怀有的各种怨恨。

  27.未经许可,我不踏进我拜把兄弟的领域。

  28.我要既不渴求我拜把兄弟的财产或金钱,又不试图对之加以分享。

  29.我要既不泄露我拜把兄弟所拥有的财产在何处,又不将我知道的情况作不正当的利用。

  30.在事情涉及到我的某个拜把兄弟的利益时,我不支持外人。

  31.我不滥用兄弟会的名义粗暴地和愚蠢地去诈取其他利益。我要谦虚、诚实。

  32.如果我在我拜把兄弟的家庭里对小孩行为不端,我应被杀。

  23.如果我的某个拜把兄弟犯了重罪,我不能为了领取奖赏去举报他。

  34.我既不将我拜把兄弟的妻子和情妇霸占到手,又不与她们通奸。

  55.在与外人谈话中,我决不疏忽大意地将洪门的各种秘密或手势加以泄露。

  36.进入洪门后,我要忠诚、可靠,要极尽全力地灭清复明。为达此目的,我要与我的兄弟们共同奋斗,尽管大家的职业各不相同。

  宣誓后随之而来的是冷冰冰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些看来像死的黑色木偶一样的三合会会员以其咄咄逼人的缄默确认了这个新兄弟在这次宣誓后属于他们。他的心属于三合会,他的身属于三合会,他的血为三合会而流,他的思想为三合会而想,他的心灵与所有的兄弟的心灵相通。尽管到此刻为止拉特诺夫还在反抗,但他对上面这些是明白的。他将宣誓指放下时,闵驹拥抱他,并吻他的面颊。他的心情就像此刻躺在一口敞开的棺材中。他将被抬出送上地狱之路,在穿过黑官吏队列时千百双眼睛像匕首一样盯着他。他们全都在喊:你说谎!你的每句誓言说的都不是真话!你欺骗我们!你没有宣誓——你是在迷惑我们!

  拉特诺夫抬起头,身子靠着闵驹,就像靠着一根柱子一样。

  “我得喝点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声音就像死人临终时喉中的喘息声。“给我拿点喝的!”

  一个三合会会员从队列中出来跑开了。我要始终帮助我的拜把兄弟……现在付诸行动了。儿秒钟后这个三合会会员跑回来递给闵驹一大杯水,闵驹将水放到拉特诺夫的手中。拉特诺夫在内心火辣辣时,他一下子就将水灌进了肚里。这使他摆脱了昏眩,使他又更清楚地识别了他周围的环境。现在只要给我心爱的伏特加,哪怕只一杯,我就能战胜这种虚弱。这是我自己的一条新经验:我现在再也不能承受了。从前,我对这种演戏般的仪式或许还会内心感到好笑而表面泰然自若,我在参加这种仪式时或许还会显得严肃而庄重,就好似誓词将我抓住了一样。今天一切都变了。你站在这个金佛面前,你好像感到你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你的这个我在开始起变化。你为何不与之对抗?你的力量在何处?到目前为止一直伴随你和帮助你的这种生存意志呢?你还剩下什么?为什么你宣誓时这样认真?究竟是什么变了?你是汉斯·拉特诺夫博士——你仍然是他,尽管他们给你披了一件外衣,外衣上绣有天、地、人……你在耍把戏,尽管可能会以死告终,因此你必须保存你的实力!将誓词当假面具拿着,再把它戴在面上。假面具后的面孔是你的真面孔,它还留在你那里;你不是他们看到的你,而是本来的你。

  拉特诺夫将杯子还给那个三合会会员,继而转向闵驹。他尴尬地微笑:“仪式结束了,”他说道,并试图使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力。“请原谅,闵驹兄弟。”

  “你感到好些了吗?”

  “好多了。”

  “我很理解。”闵驹用手搂着拉特诺夫的腰。“我亲眼看见过一些新加入的洪门兄弟在宣誓后昏倒,或者抽搐,并像癫痫病人一样在地上打滚。还要一点水吗,白鬈发?”

  “谢谢,我现在想要伏特加。”

  “我们这里没有伏特加。”闵驹松开了他。“伏特加来自俄国。14K三合会会员任何时候都不喝伏特加。即使一个渴得要命的人的面前有这种饮料,他也决不喝它,而宁可饮自己的血。我知道,你喜欢伏特加。舍弃它,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洪门,你已跨进了通向你的家族的大门。我们可以继续进行吗?”

  “还没有结束吗?”拉特诺夫问道,“究竟还有什么?”

  闵驹示意。那个黑衣和尚又从后面走出来。他双手拿着一只扑打着翅膀的白公鸡,将它高举到金佛的面前。一个三合会会员从左列走出。他双手捧着一把饰有黄金和宝石的剑,像是在献祭品一样。他站在和尚身旁,脸上毫无表情地盯着拉特诺夫。弦乐无声,代替它的是笛子吹出的悲切、忧伤的旋律。这曲调如泣如诉地穿过神殿,它像是来自外星。拉特诺夫感到,它能将人引入神志迷糊的状态;他从精神上防止意识模糊。我在进行抵抗,头晕的时刻已过去。我又能清醒地思考。然而在他又听到闵驹的声音时,他仍吓了一大跳。

  “你要将这只公鸡的身首分开,”他说道,声音听起来又很郑重。“你要拿起这把明朝皇帝的宝剑,一下子将公鸡的头斩掉。这是你在发誓:如果你因不忠或背叛而被家族清除时,你将会与这公鸡完全一样。公鸡的头也就是你的头。你准备好了吗?”

  拉特诺夫默默点头。这个三合会会员将剑递给他。他拿过剑,紧握镶有宝石的柄,让剑下垂。这把剑比他想象的要轻,可是他也知道剑对像剃刀一样锋利,可以悬空斩碎宣纸。

  闵驹碰碰他。“你一定斩过公鸡的头,是吗?”他轻轻地问道。

  “没有!我从不需要。”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抓住公鸡的两个翅膀,让它头朝下,用剑一下将头斩下来。农民是将它放在木板上,而我们是悬空斩它的头。你要将它用力抓紧,否则它会从你手中扑翅飞掉,掉了头在你面前乱跑。”

  “这我知道。”拉特诺夫深深吸了口气。现在是仪式的最后一道程序,还是后面又有其他程序?他们会要求我再杀一个人吗?如果他们硬强迫我杀人,那我该怎么办?他对此找不到答案。他突然颤抖起来。

  “你的手不能抖,”他听到闵驹在说,“战士只看他的敌人,而不看自己的伤口。”

  “我不是战士,只是个钦差。”

  “即使是特派员,也必须能自卫。即使在特派员身上也要始终保持品官的传统,要通过其权力和实力获得人们的敬畏。”闵驹的语气像在下命令。“你拿起皇帝的剑,斩下头!”

  黑衣和尚将扑打着翅膀、尖声喊叫的公鸡递给拉特诺夫,拉特诺夫用左手抓住它,将两个翅膀紧紧夹住。他让鸡头向下悬着;在他看到鸡的发亮的、睁得大大的两眼时,他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从鸡的眼中显露出极大的恐惧。

  看不见的笛子吹出哭诉般的哀乐。三合会会员的眼睛都朝着他。和尚后退了三步,血或许会从斩断的鸡颈子里喷出来,他不想让血溅到他身上。

  拉特诺夫克制了恶心,他举起剑。蜡烛和油灯的光在光洁的、像在白银中浸过一样的剑刃上闪烁。他眯着眼估量了一下,然后将剑在空中一闪,先斩断了几个精细的烛柱,然后斩断了在叫喊中的公鸡的脖子。与身子分开的头落在他的脚前;他拼命握住翅膀,将手伸直,让血猛冲到红地毯上。他没有注意到和尚如何从他手中将剑拿过去,带着剑退回,再将剑撑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没有多大一会儿,公鸡就停止了抽搐。血流逐渐减少,闵驹从拉特诺夫手中拿过鸡身,将它放到圣坛上,和其他贡品放在一块,然后回到拉特诺夫的身旁。

  “兄弟们,”他在他的身旁说道,“我们家族又多了一个儿子。你们要按他的身份欢迎他。”

第二部 第10章

  接着这些黑衣人物向他走来,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他们拥抱他,兄弟般地吻他的脸,并用汉语对他说道:“长寿、幸福!”

  最后一个走向他的是爱新·宁林。他同样拥抱他,然而却没有吻他。在他们互相拥抱时,宁林对着拉特诺夫的耳朵说道:

  “我不得不称你为兄弟,但你是个胆小鬼。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改变。”

  拉特诺夫回答道:“这你放心。我不愿做魔鬼的兄弟!”

  吸收他加入14K三合会的仪式就此结束。邹树孔已让黑品官饭店在23点左右打烊,并重新摆好了桌子。现在所有桌子上的大圆转盘上都放有冷盘和调料;厨房里四个厨师正在加工邹树孔为宴席准备的各种美味佳肴。在拉特诺夫从地下室爬楼梯上来时,邹树孔已在等着他。他跟其他的三合会会员一样与他拥抱。只是他没有说祝福的话,而是以他的方式称赞了这个新兄弟。

  “你是整个圈子中为数很少的一个懂得珍视我的烹调的人。你会享用饮食。你记住,上帝给一个舌头不仅只是为了用它说话,而且也是为了用它来享用美味的饮食。我非常喜欢你,洪门白鬈发。不过,你自己要当心。”

  “请你放心。”

  拉特诺夫懂邹树孔的话。这个隐含的警告使他惊奇。邹树孔怎么会这样对他说呢?黑品官饭店是慕尼黑三合会的核心,而邹树孔是它的招牌。偏偏是他来警告他。这是为什么?邹树孔知道什么?14K打算拿他怎么样?闵驹脑袋里潜入了一些什么计划?

  拉特诺夫向邹树孔眨眨眼。感谢,兄弟。我现在要加倍警惕。我们还要经常交谈,以免使闵驹产生怀疑。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闵驹会信以为真的好策略:我向他说明,我是个热心的业余厨师,想学一点邹树孔的拿手菜。邹树孔,为什么你向我暴露你是个动摇的三合会会员呢?

  你违反了你的血誓的第13条:你的头必须像白公鸡的头一样被斩掉。为什么你信赖我呢?

  拉特诺夫走向用大花束装饰的主桌,闵驹已在桌旁等他;在他走进这个大房间时,他意识到他的语言已改变了。

  他或许不再说“我到门口开门”,而是说“我想看看是谁要进来”。

  这是发疯,这完全是发疯!汉斯,老兄,再奔向迄今为止你已习惯了的生活吧,去研究、写作、打网球和高尔夫球,参加社交聚会,在俱乐部辩论经济发展趋势。当一个人对鱼子酱感到腻味时,那他还应吃什么?你已经听过索尔蒂①指挥的莫扎特的曲子了吗?你也认为基因工程从我们手中滑落,总有一天人性会消灭吗?你对新拜罗伊特②有何看法?好吧,人们总不能死板板地将瓦格纳的音乐作品搬上舞台。你知道联合矿业公司在要求什么?你必须无条件地去巴厘岛③的奥伯罗伊……

  ①索尔蒂(1912—),匈牙利裔英国指挥家。

  ②德国城市,属巴伐利亚,该城尤以瓦格纳1872年到此定居而闻名,每年7—8月举办音乐节。

  ③印度尼西亚南部爪哇岛以东的岛屿。

  我真的必须回到这个世界吗?

  不!不!不!

  丽云,你曾指给我看,人在泸沽湖芦苇遮掩的小石屋里是多么幸福。你告诉我,雪山上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眼睛。我决不再回到阔佬们中间,决不再回到慕尼黑上流社会独领时尚的这个阶层中问。你到我这里来,丽云。我们在一道就可以摆脱三合会的魔爪。只有在一道……否则什么都不会再有。

  “你在想什么?”闵驹问道。拉特诺夫耽于幻想,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暗自凝视,对可口的冷盘一动也不动。

  “我想到丽云,闵驹。”

  “哦,是这样……丽云。我将你吸收到我们家族里,这本会给你一个惊喜。”闵驹将他的筷子放在小碗旁。“可惜它不会使你高兴。高佬从香港给我送来一封信,请我把信给你看。”

  “丽云怎么了?闵驹,我猜想这与丽云有某些关系!”

  “你的猜测不错。”他将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一个长方形的航空信封。“这是预料之中的。”

  “什么是预料之中的?丽云出了什么事?闵驹,你开口呀!把这信封给我!”

  闵驹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很难过的样子。他将信封向拉特诺夫推过去,然后垂下目光。

  拉特诺夫打开信封。这时他的手指在颤抖。接着有两样东西悄悄地落到桌上。

  一卷丝一般柔滑的黑发和一个透明的淡灰指甲。这个指甲很小,几乎像儿童的指甲。它是小指的指甲。

  拉特诺夫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两样东西。他什么也说不出。他只知道一点:他们剪下了丽云的一卷头发,他们拔了她的小指甲。他们折磨了她,他们虐待了她,她会痛得直叫。丽云!丽云!

  “你们这些魔鬼!”拉特诺夫使劲地叫出来,“你们这些该死的魔鬼!”

  “我不得不向上汇报你不服从,洪门白鬈发,这是我应尽的职责。这你或许不愿意相信,只把它看成一个威胁……你瞧,这是事实:你应受到惩罚,这种惩罚必须由丽云来替你承受。你应该感谢高佬。”

  “感谢他虐待了丽云吗?”

  “他对一个不服从的人已极为开恩。他只取了她的一卷头发和一个指甲。这两样东西还会再长出来。要是其他任何人,他会剁下第一节手指。这只是一个警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你真要感谢才对!”

  拉特诺夫将头发和指甲装回信封,再把信封插进口袋。他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

  “我想走!”他说道。

  “这是向你祝贺的庆典。”

  “我不要。”

  “你在冒犯你的家族。这是违反三十六条血誓的。真的要我们取丽云的一节手指吗?”

  拉特诺夫闭上眼又坐下。你再也没有自己的意志;你就像一个木偶,牵着线的这帮野兽可以完全按他们的意志让你跳舞、弯腰或旋转。而且他们可以杀你,杀你和丽云,而且以后谁也找不到凶手为我们复仇。丽云,如果确实是这样,请你原谅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为我受罪。这是誓言,丽云,它胜过14K三十六条血誓一百倍。

  宴会终于在凌晨3点时散席。三合会会员们分散到各个方向,为了不引人注目,总是一个个地走。他们的车都停在各条相邻的街上,常常跟黑品官饭店之间保持十分钟的步行距离。20分钟后,饭店里只剩下闵驹和拉特诺夫。邹树孔回到饭店楼上他的寓所。在闵驹和洪门白鬈发出门跨入炎热的夏夜前,只有那个服务员在那里等着。

  “下周你开始巡回收款工作,这是你必须面临的任务。”闵驹说道,“宁林将领着你四处转。这是他作为钦差的最后一件事。然后你要独立地去收保护费。你不要企图去充当基督教的博爱主义者。我有名单,我知道每次巡回必须带回多少钱。如果有人不付或支吾搪塞、制造麻烦,你可立即就近打电话向我汇报,然后由宁林去治他。什么推托都不行。你不要相信他们!你对谁也不要再相信!他们全都赚饱了,足以交他们的保护费。如果他们以苦苦哀求或软化人心的办法来说服你,你可不要软!你不要与他们讨价还价——这只能暴露你的软弱无能!你放心大胆地出去,其他的事由我们来办。你不要忘记:即使你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你也始终是个强者。当你下一次去时,他们就会向你鞠躬。对他们需要把强硬的手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将来也不会改变。如果你认为应该表现温和,那你必须变得更有实力。你不要丢你的脸!这是最糟糕的,你的对手不仅会战胜你,而且还会看不起你。你要学会像我们一样思考!”

  他们一同离开黑品官饭店,从不同的方向开着车走了。

  在格林瓦尔德的家里,拉特诺夫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现在他首先要减轻有些癫狂的内心压力。他感到要号叫。他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将丽云的一卷头发和她的小指甲放在他的身旁,然后将发束举到唇边亲吻并且想喊叫:原谅我:丽云!可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却只有极其痛苦的呻吟。

  这天早晨各报又刊印了大字标题:

  严项——哈尔拉亨的饭店老板不知去向。他偷偷离开了医院。是他的妻子将他接走了吗?他的妻子也失踪了。

  他们遭到三合会的追击吗?

  慕尼黑刑事警察13处已经知道了更多的情况。彼得·普罗布斯特已将侦查报告放在面前:

  “刘苟丰夫妇已乘汉莎航空公司巨型客机离开慕尼黑飞往纽约。这两位乘客用有效护照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刘先生戴着一副太阳镜,看上去很虚弱。走路时他的妻子搀着他。”

  “把案卷锁起来,”PP说道,“档案室里多装个除尘器。当然严项持有假护照,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且他有可能在巴哈马群岛将荷花饭馆卖掉和租出去。当然,新店主也是华人,而且最终也会向三合会交保护费,并保持沉默!”他愤怒地将报告向前一推。“我们又一无所获!哎呀,全都去你们的吧!”可是沉默了一分钟后,他又看着他的同事。“我只想知道谁是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说知道一切的那个人,他不是外国人!是那个神秘的白发人吗?”他将双手合十,像演戏似的,“上帝啊,求你把这个天使派给我们吧!”

  他面前的警官们都咧开嘴笑。这是虔诚的愿望。上帝并不主管有组织的刑事案件,破案仍然取决于高级专员PP。

  宁林与拉特诺夫在伊萨托尔广场会面,宁林上了拉特诺夫的车。他以厌烦和责备的眼光看着他的新兄弟。

  “没有告诉你,你应该穿黑西服吗?”他问道。

  “在34度高温的情况下?”

  “你不应该考虑太阳,应该考虑你的工作!在我们这里特派员总是穿黑色衣服的。”

  “而你却穿白牛仔裤和黄开领短袖紧身衫!”

  “我不是特派员。这里的这张名单今天由你拿着。”他将一张纸交给拉特诺夫,上面写有几个饭店的名称,以及他们应交的数额。“要是有人抓住你,你就马上将名单吃下去。如果它落到刑事警察的手中,我一定要砍下你的笨脑袋。”

  “你很愿意干这种事。”

  “哪还用问?谁是名单上的头一家?百花园饭店。走吧!”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将车停在离“百花园”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时间将近15点。饭馆正好关门。他们下了车,就像夏天散步的人那样顺街朝下走。他们在饭店门口站住,宁林敲了三下门,即在雕花门上短短敲了三声。

  没有一点动静,宁林撇撇嘴。

  “他装聋,”他说道,“你看,这些人多傻啊,对吗?他的耳朵塞住了。我要撕开他的耳朵,把他的耳垂削掉。”

  他再次敲门,这次敲得很响,很急。

  “他不在。”拉特诺夫说道。

  “嗯,他在!他知道今天是交钱日。你现在想走,那你就上了他的当。这是个容易犯的错误。这个笨蛋在门后偷听,我已感觉到他的呼吸声——开门!”他高声喊叫。“要是今晚我不得不再来,我就采你百花园的花!”他轻声对拉特诺夫说道,“他有三个女儿。他肯定不愿意失去哪一个。”

  钥匙在门上旋转。门还未打开,宁林就用力将它推开了。

  这个情景从大街上看不见,因为种有许多灌木丛的屋前花园将入口的视线挡住了。

  前厅里的一个矮小、肥胖的男人吓得朝后退,他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拉特诺夫和宁林跨进门。宁林将身后的门又关上。

  “你把你的脑袋放在哪儿了?”宁林向老板问道,“烧饭时你把脑袋烫坏了?贾松,要我把你的无用的脑袋搬家吗?”

  “进去!”被宁林称为贾松的饭店老板走在前面。宁林抓住拉特诺夫的衣袖。

  “我先要知道的是:你看到门口满面红光的佛了吗?”

  “看到了。”

  “还看到那后面放有四条鱼的大玻璃缸了吗?”

  “看到了。”

  “这几条漂亮的鱼只是装饰品,它们是鲈鱼……你看见它们了吗?”

  “看到了。”

  “这两样东西在我们的无声语言中表示:‘这里交保护费没有什么问题。’在所有受我们保护的饭馆里,你就会看到笑眯眯的神和放有鲈鱼的玻璃缸。还不受我们照管的饭馆,就没有玻璃缸和迎客的佛。”

  “要是他们摆了这两样东西又不交保护费……只是用来骗我们呢?”

  “你考虑考虑,你都说了什么胡话!谁养鲈鱼,他就交钱这是躲不了的。如果你作为特派员到了一个未列入名单的饭馆里,看到这种玻璃缸和佛,它就一定要交钱。”

  “要是不交呢?”

  “那么闵驹就会喊我对付店老板。”

  “要是他不放养鲈鱼呢?”

  “那么他就要补放。每条鲈鱼代表一定的款数。从鱼数你就会看出保护费是多少。我们的控制是严格的。每个被保护者都承担义务,他们不仅要交基本数,而且在其收入增加时要按值增放鲈鱼。”

  “那么我一定要数鱼吗?”

  “只抽样检查。有时是为了吓他们。大多数人是无赖,他们想骗我们。可是他们骗不了。每年我们都像税务检察官一样查他们的帐册。保护费必须和税收相等——这是免于受难的税。每个开办自己企业的华人都知道这一点。”

  他们继续向布置得很漂亮、挂有大壁画的饭馆里面走,看到贾松站在柜台后面。他脸色阴沉地打量拉特诺夫。宁林身边的这个德国人来干什么,他感到这是个谜。可是他马上就得到了下面的解释,尽管这样,他对他听到的话仍不理解。

  “贾松,”宁林一边说,一边将拉特诺夫推到前面。“我向你介绍一下洪门白鬈发,一个可爱的兄弟。他将照管你的饭店。我已接受了另外的任务,可是你心里不要高兴得太早。当你对这个新特派员没有表示必要的尊敬时,你还会看到我的。”他转向拉特诺夫,对他点点头。“你算算是多少?名单上是……”

  “上个月3000马克。”拉特诺夫有点同情地说。

  贾松的脸上布满忧愁。他两眼模糊,只是没哭!拉特诺夫心里想道。只是没流泪!要是一个人欲哭无泪,他就再也看不到出路了。

  “这……这我拿不出来,”贾松的声音颤抖。“这太多,实在太多。”

  “你要我的兄弟数你的鱼吗?”

  “鱼数与实际情况不符。请相信我。去年是这么多,那时我们碰到了一个多雨的夏天,生意好。可是今年,天这么热,人们宁可坐在露天啤酒店里,也不愿坐在我这里。”

  这合乎逻辑,拉特诺夫心想。这一点宁林也必然看到了。我就宁可坐在遮阳的栗树下,也不会坐在封闭的饭店里,尽管有空调!

  可是宁林看到的却不是这样。“贾松,”他用比较低沉的声音说道,“你是头肥猪。凡是肥猪都很懒。肥猪全身有这么多肥油,就是有人从它身上割掉一磅,它都不会察觉。我从你身上割掉一磅,你愿意吗?3000马克,这对你只是小意思。你还说什么?”

  “我发誓,这个月我倒了霉。”

  “现在你说出了真话,我的胖子!”宁林突然出击,两手抱住贾松的颈子用力一卡。随着一声沉闷的喊叫,老板猛撞到墙上,他的双眼凸出,浑身抽搐。他两腿在地上乱蹬,两臂在空中乱挥。在他脸色发紫时,宁林才松开他。贾松踉跄地走向柜台,扶在柜台上。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你可是个老实人,”宁林恳切地说,“你要承认你能交4000马克。”

  “我交。”他喉中的呼噜声因咳嗽而中止。“我交4000马克。”

  “这样就好,贾松。我的兄弟来找你,客气地请你交钱时,你不要忘了这个数。”他用手轻拍名单。“洪门白鬈发……把数字修改一下,不是3000,而是4000。贾松,将你的鲈鱼补足。”

  贾松点点头。他还不能说话。宁林的猛一夹是致命的,贾松差点失去知觉。他进了厨房,拉开抽屉,拿着4000马克回来。他将钱扔到柜台上,可是宁林却遗憾地摇摇头。

  “这是4000马克!”贾松呻吟道。

  “你就这样将自己的生命交给特派员保险吗?你就这样将钱扔到柜台上?你把一切礼貌都忘掉了?你让我看看这些钞票是些什么钞票。三张一千元……那么这钱你已准备好了——另有十张一百元,共有十三张钞票。现在我一张张地拿,同时我要提醒你,礼貌在全世界都受人欢迎。”

  宁林用左手拿起一张千元钞票,但同时用他的右手在贾松胖而圆的脸上给了一拳。饭店老板又靠着墙寻找支撑,可他却一声不吭。

  宁林朝眼睛、鼻子、嘴巴打了十三拳;贾松动弹不得,闭着眼,每挨一拳时他的头都在墙上撞一次。宁林若无其事地点着数,同时用左手将这些钞票递给拉特诺夫。每张钞票一拳,即每张钞票一个警告:你要学会礼貌,贾松。

  在挨第五拳时他的鼻子开始冒血,第七拳时左眼再也睁不开,第九拳时嘴唇开裂,第十拳时颧骨肿大,第十三拳——最后一拳时左眉撕裂。贾松满脸淌血,可是他站着不动,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叫声,也没有举起手臂来阻挡。他知道:任何自卫都没有用。宁林是个以他的牺牲品的痛苦为乐的人。牺牲品越防卫,他越疯狂。贾松将他伤痕累累的脸转向拉特诺夫,要努力自我克制才能看他。拉特诺夫的神经在颤抖。

  “你什么时候再来?”贾松问道。听起来好像他的所有的牙齿都被打掉了。

  “下个月。”拉特诺夫答道。同时他心想:难道就没有人能将宁林这头野兽杀死吗?

  “我会客客气气地接待你,”贾松说道,好像在复述一句规定好的话。“祝你们愉快。”

  宁林向拉特诺夫点点头。他们离开百花园饭店,走向停放在那里的汽车。当他们又并排坐着时,宁林用他的肘在拉特诺夫的侧身碰了一下。

  “怎样与这样一个笨人打交道,你记住了吗?这种情况你也会遇到。”

  “我决不会打人。”

  “这我知道。你是个能写、能喝的胆小鬼!你认为这算个男人!生活总是会欺骗你。”

  “这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察觉。”

  “因为你是个富人,因为你绝对没有必要为一片面包而奋斗,更不会为人的生存而奋斗。你热爱人——可他们不值得你热爱。”

  “你就用这种陈腐的哲学杀人或将他们折磨致死?”

  “我不懂哲学。我杀人,是因为我负有惩罚的使命。为了天命好好工作我感到荣幸。”

  “一个天命杀手!这可以写本书。”

  “你写,洪门白鬈发!我可以给你提供足够的素材,你可以用它们写满一千页。”

  “你已经杀了多少人?”

  “我没计算。我第一次接受任务是在香港,那时我13岁。他们为此给了我50港币。你知道一个没有父母、总是挨饿的小男孩突然得到50无意味着什么吗?我出生在香港。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后来别人告诉我,我是被丢在一堆打算烧掉的纸板箱上的。一个名叫叶义谋的男人收养了我,成了我的新父亲。我从不爱他,他打我,踢我,叫我到码头上去乞讨和盗窃。如果我什么也弄不回家,那就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就得挨饿。后来有一天叶义谋说:‘你这个臭老鼠,洗个澡跟我走。我为你找了一个又好、又简单的工作。有个英国人住在九龙的一个饭店里,他在寻找漂亮的男孩,供他玩弄,你懂吗?他会付好多钱。这就是你的新职业!去,去洗个澡,你这个臭老鼠。’我就去洗澡,否则他又要用粗竹竿打我了。”

  接着,宁林沉默起来,呆视着热气腾腾的街道。他少年时代的情景就像一部快进的影片一样在他眼前闪过。这些情景他永世不会忘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穿着条退了色的、有补丁的牛仔裤和一件肥大的红衬衣。他拉着叶义谋的手从香港乘渡船去九龙。大型国际饭店、电梯和放有各种家具、装饰豪华的成排客房,这些是小男孩从未见过的。一个面颊红润、头发稀疏的胖男人向他走来,就像对一只他想买的狗一样对他仔细打量。在胖先生将一些钞票放到叶义谋手里后,叶义谋就离开了。这胖子向他走来,这时他将裤子解开了……

  “后来怎样?”拉特诺夫在宁林不说话时间道。

  “第二天早晨,警察发现这个英国人被刺死在床上。我暗中带上了我的刀。从那时开始,我杀了人都感到高兴。这你能理解吗?”

  “不能。”

  “这我知道。你从未像我那样生活在香港贫民窟里。在那儿地上和地下有用许多通道连接起来的房间,像迷宫一样;在这个古怪的城区里,人们像蚂蚁一样到处乱挤,他们睡在每个空地上;在这种老鼠窝里,他们互相厮杀、偷窃、将人打成残废。这种生活只有强者才能经受得住。甚至连警察都不敢进这种地区……否则他们就再也出不来。是的,这是一个有着人们所能想到的各种买卖的完美的城区。那里有金匠、银匠、香料商、屠夫、洗衣店、面包师、裁缝、鞋匠、蔬菜店、小饭馆,甚至妓院。所以说人们根本不用进城,在那里就可以生活在自己的王国中。当然那儿也有大量的鸦片炉、海洛因蒸煮机、大麻压制机、可卡因蒸馏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洪门白鬈发……当然,观光香港的旅游者是看不到这些的。令人惊叹的香港只是外表,只是骗人的。要是旅游者观光油麻地夜市以为亲眼看到了‘真正的香港’,这只是一种错觉。”

  “这我知道。你怎么叫爱新·宁林这个名字的呢?”

  “宁林这名字我认为好玩。而爱新是末代皇帝子孙的自称。在我14岁那年叶义谋死掉时,我叫宁林和爱新。有天夜里我将他勒死……用的是一根我从码头上偷来的钢丝。”宁林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包香烟。他将它递给拉特诺夫。“你要抽一支吗?”

  “不,谢谢。我只抽雪茄……在晚饭后抽。”

  宁林点燃一支烟,将烟深深吸了一口。“15岁起,我就成了三合会会员,”他突然说道,这时他将烟圈吐向车窗玻璃。“那时我已完成了九项家族完全满意的任务。这证明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三合会会员。他们曾经看到我如何将一个贸易管理人员诱进一个仓库,向他腹部捅了一刀。他像猪一样发出尖叫声。他的皮夹里有2000美元,是美元,不是港币。在我想从仓库里出来时,有两个人站在门口,他们说道:‘一起走!’我该怎么办?他们皮带上挂有手枪,而我只有刀。他们将我带到对岸的九龙,香港三合会高佬在一个著名的商行里接见了我。每个人都知道他。他算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阔佬。他经常受到英国总督的邀请,自己也经常举办大型庆典。他对我说了什么呢?‘我听说你是个天才少年。这样的人我们是需要的。我们将照料你。’出于崇敬和感激我说不出一句话……我再也不挨饿了,再也不住在老鼠窝里了;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有了工作,管它是什么样的工作。你能想象我多么幸福吗?我跑到一个庙里感谢神赐给我这种恩惠。”宁林又急忙吸了几口烟。“半年后,我悄悄地带着一把两面磨得飞快的新钢刀和一把无声手枪执行了许多‘任务’。我很快学会了射击。当年我也宣了三十六条血誓,成了一名洪门兄弟。有一天高佬对我说道:‘你将去欧洲,兄弟,到德国。他们那里需要你。你将在夜里越境,拿一张飞慕尼黑的机票,去向黑品官饭店的闵驹报到。到那里你要学德语。你是个天才少年,这你很快就可以掌握。’这样我就到了慕尼黑,学习德语,成了一名特派员和闵驹的好兄弟。这是11年前的事。我从没有让我的大佬失望过。”

  他将香烟头在车用烟灰缸中揉,然后把烟蒂装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从前的一种坏习惯,”他咧嘴大笑着说道,“一点也不扔,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十个烟蒂又可卷一支香烟。这我学会了,这我终生不忘。连我的第一把刀我也找到了。刀刃上还沾有血。可有人把它给扔了,或许是为了逃避警察的搜查。它被扔在堆有烂菜的鼠洞附近。这是把好刀。它就像专门为砍人而做的。”

  “你为什么把这一切都说给我听呢?”拉特诺夫问道。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

  “我想你愿意写一本这样的书,是吗?”

  “我可以写,但没有人会相信我。”

  “这可是真实情况。”

  “尽管如此,可是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读者会说,这些事是不存在的。”

  “这的确存在。我不是就坐在你的身边?我还可以给你讲更多的内容,够写出一千页!”宁林对拉特诺夫眨眨眼。他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从冷面杀手变成了知心朋友。“你把你的稿酬分给我吗?”

  “你或许干什么都是为了钱吧?你想想血誓……第五条。你现在违反了血誓。”

  “你有证人吗?”宁林微笑,可现在这个微笑又是包藏杀机的。他就像一头野兽龇出了牙齿。“他们相信谁呢?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这个德国人?我始终知道,我该说什么,并且对谁说!我可以把一切都说给你听,因为你捏在我的手里。我始终有理由对闵驹说:‘我必须惩治他——他对我们是个危险……’于是他们就会再去关心丽云。你想想香港送来的礼品吧。”

  “可是,如果我写书,他们就会问我:这一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呢?这是泄密!”

  “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宁林脸一歪,撇着嘴大笑。“你是个笨人,洪门白鬈发。你分不清嘲弄与说真话。你写你的书,将它藏在你的保险柜里,一直藏到你死。然后书就可以出版。读者不需要等好久,因为你的生命只有很短的时间了。谁也不会料到,把一切都说给你听的人是我。因为我是忠诚的三合会会员,是闵驹在慕尼黑的最忠诚的成员。”

  “现在我该鼓掌吗?”

第二部 第11章

  “没有必要。”宁林靠到椅垫上。“开车去找下一个被保护人。你的名单上的第四号。它就在这附近。竹林饭馆。童明航已经等急了。他是个规矩人。他准时交钱,不讨价还价。如果大家都像他这样聪明,那就会少了多少麻烦。”

  当天宁林向14家饭店的店主介绍了这个新特派员。有几个感到诧异是有道理的,另一些显得高兴,其余的看不出有什么反应。直至午夜他们还在路上,拉特诺夫将这头一天的情况作了记录:

  收入 32000马克

  下月增加后总计 51000马克

  惩罚 4人

  受伤 7人

  其中重伤 2人

  以死相威胁 3人

  这是一天的可怕的统计表!

  他们的巡回收款结束,拉特诺夫开车回到伊萨托尔广场,宁林的车停在这里。在宁林下车前,他说道:

  “你现在认识了14个被保护人。他们中有5个是危险的。在这几个人那里我已对你说过:在他们名字下方打个叉。”

  “可是他们总算交了。”

  “是的,而且面带微笑。其实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在我介绍你时,我观察了他们的眼睛。这些眼睛好像在说:我们要将他打翻在地!一个德国人当了特派员,这下我们可以诓骗他,可以向他说谎了。因此你将会遇到困难,你必须显示出冷酷无情。你要明确地对他们说,要给他们‘修剪耳朵’,这话他们明白。要是他们对你不相信,那就喊我!”

  “那你怎样对付他们呢?”

  “还是像在香港时那样用这把刀。我随身带着它呢。”宁林从拉特诺夫的车上下来。“明天继续进行。你好好地将一只手张开接钱,而将另一只手空出来。我的兄弟,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拉特诺夫目送宁林回到他的车旁,然后登上车,开走了。

  他口袋中装着32000马克血腥钱,这使他感到痛苦。

  这是汉斯·拉特诺夫博士——14K家族三合会会员当特派员的第一天。

  丽云,我感到羞愧。我向我自己吐唾沫!我恨自己!可是为了救你的命。这能作为我堕落的托词?这能作为罪行的辩护词?

  我应该问上帝,可是他不会给我回答。他永远不会回答是人类被毁灭,还是只有一个人被毁灭。

  你到底存在不存在,上帝?

  丽云三次到旅行社办公室去问,从德国是否发来了一份新的传真。一个女同事摇了摇头。

  “根本没有,丽云。你在等一份传真?是等发过第一份传真的这个汉斯的传真?”

  “要是你能够守口如瓶的话,我就说是的。”

  “你真想去德国?”

  “他答应过这事。你不是看过传真件了吗?”

  “你真的相信?当一个人远隔一万公里时,他可以写上许多。”

  “我相信他。”丽云坐到女秘书身旁的一张人造革椅子上。“他写的每个子都是真的。”

  “那为什么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道,芸玉。”

  魏芸玉,她一年前结婚,现有五个月身孕。她将一张纸从桌上推给丽云。

  “我愿破次例,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什么也不泄露……你再给他发份传真。”

  “这不合适,芸玉。一个女孩不能去追男的。这就好像我在进行自我推销。”

  “有那么糟吗?”

  丽云将纸推回。

  “难道你会干吗?”

  “如果我像你对这个汉斯一样对某个男人非常爱……我会干的。我绝对不会去想:你丢了自己的脸。真正的爱会原谅一切的。男人们有时难以捉摸和古里古怪。为了使他们清醒和认清现实,他们需要女人向其内心发起冲击。大多数男人都自顾自地睡。”魏芸玉将手放在丽云的手指上。尽管外面很热,丽云的手却很凉。“我了解这些男人。女人必须经常牵着他们的手,像领孩子一样领着他们。否则他们就会漫无目标地到处摸索着行进。”

  “我不懂……我不像你有这么多经验。到现在为止我只有过一个男朋友:沈治。我已与他分手了。”

  “因为这个德国人?”

  “也算是。我不能欺骗他——现在每个吻或许都会是欺骗。”

  “如果这个汉斯不再让你听到任何消息了,那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丽云用力将头朝后仰。“或许我就嫁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或许我会生一个孩子,因为这我无法阻挡。可我不愿意想这些事。我知道,汉斯会写信的!”

  “这你根本不懂,丽云。”

  “可我感觉到了。他真的已经发出了邀请信和旅游申请书。”

  “向哪里?”

  “向德国大使馆。”

  “那你就向那里打个电话,打听一下邀请信是否到了。”

  “我不想这样做。我不愿意打扰德国大使馆。德国人现在变得严肃了。如果我打电话,他们会生气。”

  “那你愿意飞到这么一个国家去吗?”

  “我飞到汉斯那里去。国家对我无所谓。不论他在何处,我都会去找他。”

  “但愿他也像你爱他那样爱你。”魏芸玉又将这张纸推给她。“你发个传真!写一句话。这样写就够了:我爱你,丽云。”

  “不行。”丽云摇摇头。她的长发在头上飘动。“这不合适!我会害羞的。他会想:她跟所有追求富人并推销自己的女人一样。你或许会干,不是吗,芸玉?”

  “是的,我会干。一个人在运气飞掉之前要抓住它。你一向都很聪明,可是在这时你却陷入了完全无知的泥坑。”

  “我受的教育与你不同,芸玉。这我甩不开。要想使我父亲相信探访一个德国人不是耻辱就已经够难的了。拉特诺夫是个非常著名的人,他给我负担费用,这么做我父亲并不乐意——妈妈背后向我吐露了这一点。她对这个邀请一点也不感到兴奋。‘这个世界你一点也不了解,’她说道,‘你不该到这个世界去。’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发电传‘我爱你’呢?这不行。”

  “或许他还会发来电传。要有,我就立刻告诉你。”魏芸玉显然很同情丽云,“如果他不发来,你就忘掉他,丽云!世界上男人多着呢。”

  “我永世不会忘记他,至死都不会。”

  “他是如此美妙的一个情人吗?”

  “我们连吻都没接过!”丽云生硬地说道,同时站起身来。

  “怎么?这难道算是恋爱!”魏芸玉笑得有些粗俗。“你与男人在一块,却不接吻?你是个不鸣叫的小鸟吗?哎呀,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

  丽云带着一些折磨人的想法离开了办公室,骑上自行车回她的小宿舍。与她同住的一个女同事陪一个法国旅行团去风景点旅游了,晚上很晚才能返回。现在就她一个人。丽云洗淋浴,放水冲到她开始感到凉了才停。她将身上擦干,再光身倒到床上。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眼在幻想,好像他在她身边,她躺在他的怀里。

  拉特诺夫在第二天早晨将32000马克保护费上交给闵驹时,闵驹非常高兴。宁林已给他打了电话,宁林用土话将前一天的“帐页”向他作了汇报。如果电话被监听——土话“帐页”二字即使最棒的翻译也听不懂。在这方面,闵驹已对他的家族作过训练,因此他不怕任何监听。尽管13处确实有录音带,这些录音带对13处也毫无价值。

  “取得了好成绩,洪门白鬈发!”拉特诺夫将钞票一张张点到桌上时,闵驹叫道,“你已经看到了他是怎么干的。不会有困难。”

  “有七人受伤,其中重伤二人。”

  “必须开导这些无知的人,使他们变聪明,”闵驹无动于衷地回答道,“这是特派员的任务。过去总是两个人一块去。这往往会引起警察的注意。现在你单独一个人去,加之你是德国人,这绝对不会引人注目。要是这个试验成功,我们还要用更多的德国人。那时你就会成为一个小的大佬。”

  “我丝毫没有成大佬的虚荣心。”

  闵驹款待拉特诺夫茅台酒一杯,他将钱锁进一个结实的钱柜里。这个钱柜或许任何反坦克武器都炸不开。闵驹在看到拉特诺夫非常惊惧地仔细地看丽云的发束和指甲之后,心情特别好。拉特诺夫永远不会得知,这两样从轻惩罚的实物不是从丽云身上取的。发卷剪自一个女工。这个女工在衣店工作,在闵驹那里做每小时两马克的钟点工。其余的报酬,他用三合会的帐户支付。帐户开的名义是“丝绸进出口有限公司海外分公司”,地址规规矩矩谁也不怀疑。而手指甲则取自于罗森海姆一家饭店老板苏英的女儿。这个老板不得不受罚,因为他的玻璃缸里放的鲈鱼太少。14K的一个监督员已经查明,鱼数与他的营业额不相符。他每十天就派个人去饭店数顾客,三个兄弟轮班干,然后向他提交他们去数的结果。苏英十天内的收入就比他报的全月的数都多。

  这就轮到拔他小女儿的指甲了。苏英就准确无误地在他的玻璃缸里放了鲈鱼。必须有纪律。谁不知道,他就必须学习……

  闵驹早几个星期就得到了香港来的消息,“惩罚实物”自行办理。王丽云不能碰。大佬屠克伟报告称;

  “我们一定得排除对丽云进行惩罚的方案。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这里就要闹得天翻地覆!我们上次阻止他们机场告别,这样做就是个错误——我承认我有错。只有十二万分地小心,我们才不会被警察发现。然而那个出租车司机,已被他妻子报了案,说他失踪了。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不得再去碰丽云。你们必须另想办法。”

  这个指令并没有使闵驹不知所措。在慕尼黑他有足够的办法使拉特诺夫恐慌并使他的服从意识强化。一个指甲,一块肚皮,这不用费劲很快就能弄到,而拉特诺夫一定会相信,这是王丽云身上的。

  闵驹为想出这样的诡计而兴高采烈,他有十分把握叫拉特诺夫去干他们要他干的一切,最好是给拉特诺夫来个第二次警告——一块肚皮。这样,他就会完全崩溃,变得随意任人摆布。闵驹只需要等拉特诺夫犯一个错误,他肯定拉特诺夫很快就会犯这个错误。

  “今天中午开始你的第二次巡回收款,”闵驹友好地说道。他扫了一眼新名单。“这中间有两个难对付。他们受到警告,可是他们却不认真对待。他们心想,他们住得离警察局近,他们是保险的。他们总是故态复萌!宁林和你将让他们相信他们很蠢。别这样生气似地看着我,兄弟,谁也不会被杀。只是给他们一个明显的警告。一个老板有美貌的妻子,另一个老板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你们要让他们为他们的妻子着想。宁林早已向这个老板的年轻的妻子投去关注的目光。你最近几天打算干什么?”

  “开始写一本书。”

  “很好。你想写什么?”

  “写我的第一部小说,《泸沽湖之恋》。”

  闵驹奸笑一声。“写你对丽云的恋情吗?”

  “不。一部虚构的小说。”

  “即使小说也会带有个人色彩呀。”

  “我在泸沽湖并没有将丽云抱在怀中……只是对她赞赏。”

  “我知道。你生活在你的别墅里,有时像鼹鼠一样将头伸出去。有时你去作冒险旅行,可是在你回来后,你又将头埋下。你在等待你的死期吗?”

  “等待?不是直接等待,可是它会突然到来。”

  “你看上去很累。你真的健康吗?”

  “我看上去是这样。甚至连几个医生都这样认为,他们都弄错了。只有在K市一个医生用一根电探针测我的耳朵,同时让我在手中紧握一根棒。他对我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开了一张药单。我相信他。”

  “那你的几个医生说什么呢?”闵驹很认真地问道。

  “一个说这,一个说那,而且许多诊断都互相矛盾。只有一个医生说得正确:你缺少每天在屁股上踢一脚!”

  “一个神奇的医生!”闵驹大笑起来。“我或许也可以去找他看看病。”

  “他会发现你充满恶意。”

  “要是他看出了这一点,那他是个医学天才!这个神奇的医生叫什么?”

  “弗赖堡博士。”

  “哦,这个人。”

  如果他去找弗赖堡看病,这没有一点坏处,拉特诺夫心想。如果弗赖堡能认识他的脸,那是好事。以后在我逃出三合会的魔爪时,他就可以作为证人去陈述,并将闵驹认出来。他将必须做这些事,因为我和丽云如果能跑掉,那么香港的高佬就会命令闵驹去死。在14K里,失败者不会再有立锥之地。到那时只有弗赖堡能说:对的,这是闵驹,我的一个病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慕尼黑三合会的首领。

  “要我去帮你在他那里挂号吗?”拉特诺夫问道。

  “不用。我还要考虑考虑。我们在慕尼黑有好多医生,可是他们都是偷偷地看病。有一个甚至是一位教授。”

  闵驹将今天的一张新名单交给拉特诺夫。

  “我在哪里与宁林碰面?”他问道。

  “跟往常一样在伊萨托尔广场。那里最不引人注目。”闵驹站起身,他看上去很疲惫。“像昨天一样——11点左右。今天有19个饭店。我祝你圆满成功!”

  夜里一点,拉特诺夫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今天19个饭店。收入65894马克。宁林惩罚了两个老板。对一个老板的惩罚是他强奸了那个老板的年轻的妻子。我只好将她的丈夫抓住,让他在旁边看。宁林是头野兽。这个老板付了8马克,包括惩罚款在内。名单上的另一个老板立即交了钱,可是尽管如此,宁林还是执行了他的任务:他打破了那个小女儿的鼻子,使她的鼻梁骨折。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准备将宁林杀死。这样一个魔鬼……他用惩罚他的牺牲者来取乐。在返回的路上,他对我说道:“多好的一天!你看见了——我干了三次,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个老家伙从现在起乖乖地交钱了。”我要是真能将唾沫吐在他脸上就好了。可是这会造成什么结果呢?他们或许就会进一步折磨丽云,砍下她的一根手指!我感到像被掏空了一样……空、空、空……

  这是本星期的最后一天巡回收款。下一批收保护费的牺牲者排在十天之后。地点在慕尼黑周围——从特格尔湖到希姆湖。

  “那里钞票飞舞!”宁林曾高兴地说道,“那里富豪们大吃大喝,他们连价格都不看。”

  拉特诺夫将日记本锁到保险柜里,跟其他一些关于三合会的笔记放到一块。他打算在他出了事的情况下将号码锁的号码告诉弗赖堡博士,他会将一切材料都交给警察局的。现在,摧毁14K和证实宁林大量杀人的材料已经足够了。

  在之后的八天中,拉特诺夫不让自己听到闵驹方面的任何消息。几次电话铃响,拉特诺夫都不拿听筒。

  他开始构思他的第一部小说:女孩李萍坐在泸沽湖边,盯着银色的水面在哭泣,在想她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爱。她不叫丽云。不,叫李萍,一切都像远古的一个童话。故事讲一个女孩必须嫁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父亲为她挑选的未婚夫,而且生下来时就定了亲。一部有苦有甜的爱情小说。可是他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他过去一向只写议论文和游记。

  大门的门铃也响了好几次——拉特诺夫没有开门。甚至他的一个出版商的三个电传他也推到一边不予回答。

  让我单独一个人呆着!让我完全独自呆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第九天,他开车去弗赖堡博士处。时间将近20点。弗赖堡博士穿着一套黑西服给他开门。又是这种衣服,拉特诺夫心想。我总是摆脱不了这魔鬼般的丧服!

  “真的还存在着幽灵!”弗赖堡叫道,他将拉特诺夫拉到家里。“你一直在哪里?本来我明天就要给警察局打电话,报告你下落不明。我给你打了四个电话……根本没人接。我三次到你家门口,就像疯子一样按门铃,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在家里。”

  “你在装死?你疯了吗?”

  “我在写一本新书。”

  “我们知道你疯了!那时这种癫狂几乎还可以忍受,可是你最近九天的表现,简直是对你的朋友们不负责任。你可不要再现出这个样子了!”

  “我需要安静,我需要自由……”

  “于是,你就藏了起来!汉斯,这是一种病态!”

  “你现在才发现!你真是一个糟糕的医生。”

  “在这之前,这些症状还不能明显地看出,可是现在已变得很危险。”

  拉特诺夫坐在具有巴罗克艺术风格的客厅里,弗赖堡给他拿来了一大杯伏特加加李子酒。

  “那么在这里你要干什么,过于敏感的家伙?哭诉一阵你如何孤寂?或者你要拿安神药粉?消化能力如何?我很乐意将灌肠器插进你的屁眼。伙计,你开口呀,把你的一些难题都吐露出来。”

  “我只想看到你,其他什么也不想。”

  “那么你就看看我。我要去参加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夏季舞会。我曾经提起过一个新的打高尔夫球的年轻女孩,一个号称星级建筑师的女儿。这个建筑师真的把农业用地变成了建筑用地,他事先暗地里及时获得了消息。这样他捞了一大把。姑娘24岁,金黄的头发,小腿像小狍的腿。我应该在那里听到你的低音歌唱吗?在所有的朋友中……”

  “直到现在我都没听到一点关于丽云的消息。”拉特诺夫说道。

  “那你打电话。”

  “我打了。打了四次!我拨通了K市——接着是忙音。”

  “不要中途停止,老兄!”弗赖堡等拉特诺夫喝伏特加。“顺便说一声,我已使我们的高尔夫球俱乐部和网球俱乐部的朋友对你现在染的金黄色头发作好了准备。”

  “他们对此有何反应?”

  “他们笑你是一个疯子,这疯子想比他实际年龄年轻。”

  “他们都会笑我……”

  “他们将不会倒胃口。可是这里还有件事!四天前,一个人来我这儿,就是闵驹先生。他说他是你推荐来的。”

  “不错。”

  “你擅自插手我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能看得出一个人有病?”

  “闵驹病了?真的?这我不知道。他问我,为什么我在这个年龄还能如此健康。我回答说:这要归功于我的医生。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是他的诊断绝对准确无误。他有什么问题?”

  “他身体健康。”

  “你真会开玩笑!他太胖,不是吗?”

  “很快就不会再胖了。”

  “你让他苗条?”

  “不是我……是其他的因素使他苗条。”

  “你别说傻话!他有什么病?”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我就对你说,这个人得了爆发性胰腺癌!”

  “我的老天!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你知道他会对此作何反应吗?他或许会把我的下身刺穿!”

  “他可是在干大事!”拉特诺夫擦了擦眼睛。然而不知怎地他还是感到震惊。“他还能活多久?”

  “从X光片看,顶多半年多一点。”

  “我认为你应该把实情告诉闵驹。他曾经对我说,在慕尼黑住着几个好医生。”

  “你认为他们会比我强吗?”弗赖堡有点受辱似的看着他的朋友。当拉特诺夫端起他的酒杯时,弗赖堡说道,“别喝了!你不能再喝伏特加!你去把这情况告诉他!”

  “我不能这样做。你把这情况告诉我,就违背了医生要保密的信条。他会告发你。”

  “真该死,要是他还能再活半年,他应该高兴!”

  “那你打算给他采用什么疗法?”

  “保守疗法。别的都不能用。用化疗、照光,最后用吗啡。”

  “也就是说用传统方法。”

  “我肯定地说,这种癌不宜动手术。它已转移到了肺和肝。我禁止他抽烟。这是由于他心脏的缘故,我已对他说了。客观地看,他一天可以抽一百支烟,这只会缩短他未来的痛苦期。胰腺癌是很糟的……”

  “或许我应该将真话告诉他。说不定中医会有其他办法。”

  “究竟有什么办法?”弗赖堡博士现在真的感到受了侮辱和攻击。“蛇的提取药物?花的浆液?多味药材汤剂?犀角粉?根汁?老虎的阴茎?”

  “老虎阴茎是有效的壮阳药。”

  “闵驹先生不必再壮阳。”

  “中医有千百种药。我们在这方面知道得还相当少。”

  “汉斯,针灸和压指按摩、汤剂和浆汁、花粉……还有求神拜佛,对胰腺癌都是毫无帮助的。癌和癌的转移不是求神拜佛能驱走的。病人只能内心平静一点,求神让死期快一些到来。我还从没听说过用根的浆液战胜胰腺癌的病例。”

  “你不要……”

  “你只是要进一步侮辱我。我认为中医百分之九十没有科学根据!不做系列检验,不进行试验……”

  “错了!它有四千年的经验。”

  “谁对经验作过检验?”

  “你是典型的学院派医生!现代医疗学派的医生!你像别人一样都是江湖庸医。你们还要花多少时间,还要死多少人,才不得不承认癌症不是局部的病,而是全身性疾病呢?你们现在口口声声地说:共同对付人类的敌人。可是从前呢,那时伊塞尔斯博士说:‘首先拔掉所有的坏牙,然后再喝槲寄生提取液和红萝卜汁。’可是你们控告他,不准他开业;那时现代医疗学成了一头抢食的狮子,它追捕一切反对手术的人。为什么不该有对付胰腺癌的中医疗法呢?”

  弗赖堡博士皱着眉头注视着拉特诺夫。他走到酒柜旁,这次是向杯中倒纯伏特加,再将它端给他的朋友。

  “你在医学上是典型的半瓶醋,卖弄一些概念,又不懂它们的含义!给,喝你的伏特加,镇静一下。”在拉特诺夫从他手中拿过杯子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上帝,你去了一趟中国,成了什么样子……”

  拉特诺夫让弗赖堡博士去参加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夏季舞会,他开车回格林瓦尔德。他本想跟他谈更多的情况,可是他看出来,今天与弗赖堡开诚布公地谈他的一些问题是最不合适的。然而此刻有个问题比其他一切问题都更使他放不下:

  为生癌症的闵驹说话,这是不是极端愚蠢呢?这个黑社会的小国王,这个不可饶恕的三合会会员,这个14K家族的可怕的头目……是否应该让他尽快死掉呢?其他人的生命连他动动睫毛都不值,为什么他应该继续活下去呢?他的死不是会解救他统治下的所有的人吗?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寻找减轻他的痛苦的办法?他还活着身上就腐烂,这不是很好吗?不是有人说,人们束手无策的一切难题,上帝完全能加以解决吗?让闵驹继续活下去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死亡,有更多的人伤残,有更多的人受折磨……他的确应该下地狱,那里在等着他!

  这全是对的,拉特诺夫对自己说。然而他有一些顾虑:闵驹死后谁来?是爱新·宁林。这个疯狂的杀手吗?是他这个职业杀手吗?也许香港首脑机关向慕尼黑派来另一个大佬?也许从阿姆斯特丹、伦敦、曼彻斯特或汉堡抽调一个大佬?或者直接从香港来一个。一些最凶恶的、最肆无忌惮的三合会会员都蹲在香港,他们在等待分到一个个“分支机构”去。这真的只是换了个人……闵驹去了,新人来了……情况会更坏。因为一些新的“城市把持者”雄心勃勃,都要向香港的高佬表现他们如何能干。可是我现在熟悉闵驹。我已取得他的信任。有些事或许我能加以阻止……我与他的死或许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慕尼黑的新大佬?这也许是最可怕的,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慕尼黑,杀手的大本营。

  对,就是这样!应该想出各种办法推迟闵驹的死期。现在需要一个月一个月地算——尽管这让人觉得可伯和让人狂躁!

  电话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使他中止了这种想法。是弗赖堡博士打来的。在电话中还能听到背后有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舞会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

  “我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汉斯!”弗赖堡说道,“它让我不能平静。”

  “是现在,在跳舞时你不能平静?”拉特诺夫暗自好笑。

  “汉斯,你到底在何处认识闵驹的?”

  拉特诺夫早就在等这个问题,并把令人信服的解释想好了。

  “他是我与我的一个出版商之间的中间人。”

  “闵先生真有一个商号。”

  “正是。他经营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包括书和书的版权。有些华人兴趣广泛,只要能赚钱。”

  “那你的这些书他也拿去满足市场需求吗?他想破产吗?我认为他聪明过头了。”

  “谢谢,你这个医学白痴!”

  “不用谢,永远为你效劳。”

  弗赖堡放下电话。拉特诺夫满意地向后靠去。这或许算了结了……他相信了我的话。他不会再问。对他来讲,闵驹只是一个患癌症的病员。这样就好。

  拉特诺夫将闹钟拨到3点。晴朗的夏夜热得他光身躺在床罩上,他想打听一下卧室空调的价钱。闹钟响起,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醒了,爬起来。

  3点。K市现在是9点。现在丽云必然在旅行社的办公室里。他找到放在他床头柜上的丽云的名片,看了一遍。

  他拨第一个号。跟往常一样:线路上是没完没了的喀嚓喀嚓声。接着再拨第二个号,是忙音。

  拉特诺夫喝了一大瓶从厨房里拿来的矿泉水,他再拨号,一直反复拨,这两个号一直都是忙音。他快要绝望了。终于在凌晨4点传来了一个说汉语的响亮的嘁嘁喳喳的声音。他现在用英语说道:

  “我是汉斯·拉特诺夫。我可以找王丽云女士说话吗?”

  “不能!”一个简短的回答。

  “为什么不能呢?”

  “她不在。她陪一个团队去D市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六天以后。”

  “丽云回来时请您对她讲,我打过电话,好吗?”

  “您叫什么名宇?”

  “汉斯·拉特诺夫。”

  “请您拼读。”

  拉特诺夫用字母拼读他的名字。接电话的小姐复拼了一次,然后她问道:

  “您曾经是我们的客人吗?”

  “问得多好!否则我怎么认识王丽云呢?”

  这是个严重错误。这个女孩说了声可以,她放下了电话。他不能毫无道理地训斥这个女孩。礼貌是对人最好的尊敬,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不礼貌的人必然被人看不起。

  K市接电话的这个女孩发怒了。这些自高自大的外国人!我们是他们门前的擦鞋垫吗?他们做什么,只不过他们有钱,不是吗?

  她将上面记有姓名的纸条拿起,将它撕碎扔进了字纸篓,所以丽云永远也不会知道拉特诺夫打过电话。

  因为她不知道此事,加之德国大使馆又没有任何消息,所以她在后来的几个星期中一直在想:他把我忘了。他说的一切只是空话。他根本不想让我到德国。他爱的是跟我不同的女人。当然他爱她们。她们比我漂亮,比我高大,她们身段更好,她们不用客套就跟他上床。我只是个矮小的、无足轻重的女孩,对于一个如此著名的男人完全没有价值!丽云你就将你的梦埋葬在泸沽湖。在那里他用他的臂膀搂着你,给你擦眼泪,你是多么幸福。

第二部 第12章

  自尊心使她不愿意再给拉特诺夫发传真或写信。我虽然是个穷女孩,可是我很自信。

  丽云将拉特诺夫和她相处的日子一笔勾销,可是她永远忘不了他。他的传真她也没有撕掉。在她将它锁进她的小柜前,她在这张纸的背后写了如下的诗句:

  湖光秋色清,

  忽来采叶人。

  荷花笑欲语,

  舟人痛在心。

  丽云将这张纸拿在手中,这是最后一次。

  当拉特诺夫没有报告就来到黑品官饭店打听闵驹时,人们非常惊讶。来人必须事前打电话或预先约定,这是惯例。像拜访普通人那样直接去找大佬谈话,这有损一个受尊敬的人的尊严。因为拉特诺夫是外国人,他还不完全熟悉这些规矩,所以服务员才通过内部电话与地下室进行了联系。然后他对拉特诺夫示意。

  “你可以去,”他说道,“你应该看到这是对你表示宽厚。”

  “我该跪下磕头了。”拉特诺夫挖苦道。他顺暗梯下到地下室,再穿过神殿大厅,看到闵驹的办公室的门开着。闵驹坐在他的长写字台的后面抽着雪茄。他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而且示意让拉特诺夫进去。

  “什么事使你来找我,洪门白鬈发?”

  “医生禁止你抽烟!”

  “他可没看到。”闵驹很有乐趣地笑了。“他是说:丢掉香烟,他并没有说雪茄烟。”他指指椅子,拉特诺夫坐了下来。

  “我想,你在写一本新书?”

  “提纲已经完成。”

  “至少取得了部分成绩。只有勤劳的人才给自己带来收获;懒汉必然啃草。你有什么难题吗?”

  “是难题,也不是难题。”拉特诺夫鼓起了全部勇气。正如弗赖堡博士所说:你绝对不会知道,当有人向一个人宣布他的死期不远时,他会作何反应。“你知道,弗赖堡博士是我的医生。”

  “知道。”

  “而且是我25年的朋友。”

  “一个好朋友。”

  “他给我说了,你去找过他,你说是我把他推荐给你的。”

  “我不可以这样做吗?”

  “哪里,大佬。这样说很好。因为你是我推荐的,所以弗赖堡和我谈到你。我顺便说了,你是我的文学作品代理商。”

  “这个讲法非常好。”

  “有时候和这样一个老朋友会说到一些本来必须保密的事。”拉特诺夫在寻找不使闵驹生气的正确表达方式。“我们也谈到你。”

  “我患心脏病,你的朋友对你说了吗?他对我说的那些情况,我早就知道:‘你的肝受到了损伤。您狂饮吗?’他说狂饮,好像我是一头水牛。可是我喜欢他的真诚。”

  “为了强调这种真诚,我现在到你这里来。”这是个好机会,拉特诺夫心想。闵驹给我提供了我正要寻找的这个关键词。“你的肝受到了损伤,真的可以这么说,而且你的肺也受到了损伤。请你这样设想一下:这里是一个将军,他将他的士兵派遣到各个战场。这种分兵战术要消耗敌人,最后歼灭之。他现在不再具有在各个战线作战的力量。他已被困在中间,不再能突围。他必须投降。从外面也没有人能帮助他,因此这种包围没有人能打破。”

  拉特诺夫沉默不语。他注视着闵驹,闵驹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他俩一言不发,后来闵驹用坚定的语调说:

  “你表达得很好,我生了癌症,不是吗?”

  拉特诺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一刻,他甚至对闵驹很佩服。如果我得到了我的死亡判决,也能如此平静吗?

  “是的!”他说道。

  “癌在哪里?这个强大的将军……”

  “在胰腺。”

  “那它已把我给包围了吗?”

  “是的。已转移到肺和肝。这个将军比什么都强大,而且不可战胜。”

  闵驹低下头看他的一双手。他的这种镇静牵动了拉特诺夫的神经。要是他不是凶手,我会对他说:你真是个稳健的英雄。

  “我没有取胜的可能了?”闵驹终于问道。

  “在西医方面是没有。”

  “我们的医生能够帮助我吗?”

  “这你比我更熟悉。我们的一些医生已不可能把你治好。弗赖堡博士估计你的存活期最多半年。”

  “这样严重?”

  “是的,我对你很真诚。”

  “可是在我肚子里我根本什么也没感到。”

  “这是胰腺癌最凶恶的表现。如果你感觉到了什么,那已经太晚了,那意味着很快就要完了。”

  闵驹点点头。他的脸上神态自若,眼皮不跳,嘴唇不抖。这就是人的自制能力,拉特诺夫心想。内心属于我。对所有其他人始终封闭。我们谁能理解。我们喜欢把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欢乐都摆在舌头上。而这种人滴水不露。“舌头是人身上最危险的器官,”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它能说谎、毁物和杀人。”

  当一个人知道生命是永恒的轮回时,他就能将痛苦封闭。

  闵驹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像往常一样清澈,他的语调坚定而明确。

  “我要给孙泉夫打电话,”他说道,“孙泉夫是个大专家。他发展了他自己的医学,这点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还在作进一步的研究。他隐匿在阿姆斯特丹,为14K的‘龙城’的人看病。我要他到慕尼黑来,来救我。”闵驹现在竟然笑了,就好像他得到了一条令人愉快的消息一样。“我要开始与这个将军战斗!各种包围都会突破的,战争会教育我们。敌人同样有弱点!洪门白鬈发,我感谢你的真诚。你是能帮助其他兄弟的真正兄弟。”

  第二天拉特诺夫又与宁林一道动身去一些饭馆,这次是去上巴伐利亚湖区的一些饭店。像宁林所说的那样,这次巡回收款很顺利。老饭们不动声色地接待了这个金黄色头发的德国人,按规矩交了他们的保护费。在听宁林发出警告时,看不出他们有一点激动。宁林说:“不要让气流运动!”这等于说:谁叫警察,就叫他死!他们像所有的人一样在心里自问:家族派一个德国人来当特派员,这怎么可能呢?只有一次在希姆湖畔的一个小地方,宁林不得不亲自出马,因为北京烤鸭店的老板让他的一个服务员转告说他外出了。

  宁林冷静地容忍了这个口信。他走近厨房,厨师长正站在烤肉机前翻烤切成小片的肉。

  “那么说彭伟凡外出了?”他问道,“这个顽固的家伙,你知道彭伟凡藏在哪里?不知道?你摇头?你的脑袋冻僵了?应该给你脑袋化冻!”

  他闪电般地抓住厨师长的头,将头接到烤肉机上已烤得冒烟的肉块中问。厨师长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蹬着脚,将头从宁林手中挣脱,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他的脸像被烤过一样,面容或许永远毁了。

  “彭伟凡到普里恩去了!”他叫道,同时将一块湿毛巾按到他被烫伤的脸上。“更多的我不知道。他把妻子和孩子们也带走了。”

  “他将钱放在哪儿?”宁林用柔和的声调问道。恐惧又向拉特诺夫袭来。

  “在他的寓所,楼上。”

  宁林很快瞥了拉特诺夫一眼。这是一种冰冷的目光。

  “我们上楼去。”

  寓所布置得很漂亮,完全是德国式的。内有一个书架、一套转角长沙发、一张铺有高级台布的桌子、一台电视机和收音机柜、一个银白色的吊灯。宁林目标明确地走进卧室,扯开床上的床垫,从床垫护套下拿出两个信封。他得胜般地让拉特诺夫看。

  “总是老花招。所有的人都自以为别人都是笨蛋,只有自己聪明!如果有什么是永恒的话,那就是愚蠢!”他将两个信封丢给拉特诺夫。“点一点,有多少!”

  拉特诺夫一张张地点两个信封里装的钞票。“正好17000马克!”

  “份额不错。”

  “宁林,不行,这是他应交数额的四倍。”

  “彭伟凡原来是不该走的,因为他知道我要来。他再也不会这样干了。他今天已经得到了一个教训,而每个教训都是要交学费的。绝对不存在免费。你记住:找到的钱就拿走。”

  当晚拉特诺夫在他的日记本中记道:

  走访:17家饭馆。

  收入:81000马克,

  其中17000马克是北京烤鸭店的特殊支付款。

  重伤一人。

  其他没有特殊情况。

  他将记下的内容看过一遍后,朝这一页啐了一口唾沫。这时他心想: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没有特殊情况!没有死人,只有一张永远变形的脸。

  他将日记本向墙上一扔。这是一个胆小鬼的实录。

  五天后,孔泉夫求见弗赖堡博士。门诊护士没在诊室打电话,而是亲自跑过来。她非常激动。

  “博士先生!”她叫道,“又有一个人来看病。他想找您谈谈。”她将一张名片递给弗赖堡。“他甚至还是个教授。”

  “您对这种事要习惯,洛特欣。”弗赖堡将名片放到桌上。“这是个开头。慕尼黑所有的侨民很快就会到我们的门诊室来。我同意这个教授先生的请求。他叫什么?孙泉夫。”

  孙泉夫走进诊疗室,他微微鞠躬致意。弗赖堡博士从容地接待了他。

  “我很荣幸,可以找一个如此著名的同行进行咨询。”孙泉夫谦卑地说道。他讲的是含有荷兰味的德语。

  “您也是医生,教授?”弗赖堡没有理会“著名的”几个字,尽管这很迎合他的虚荣心。

  “是的,我曾上过医科大学,后来在大学医学系任教。现在我住在阿姆斯特丹。”

  “您是内科医生?”

  “我是自然医学研究所所长。”

  弗赖堡请教授就坐,孙泉夫坐下。他是自然医学的医师,弗赖堡带着他所特有的嘲笑的神态想道,他是用蛇浆和干蜘蛛治病的教授。拉特诺夫把他打发到我这里来了!你等着吧,亲爱的朋友,我很快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你。

  “我从阿姆斯特丹过来,为的是给您的病员闵驹治疗。”孙泉夫将头稍稍垂下。“请您原谅,我在这种情况下插了进来。可是这是闵先生的愿望。”

  “每个病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他所相信的医生。您想了解一下到目前为止的检查结果吗?应该先告诉您:闵驹得了不宜动手术的胰腺癌。我马上给您看几张X光片。闵驹先生不能冉进行治疗。剩下的只有采用保守的疗法:化疗和疼痛时给予镇痛。”

  “也就是说闵先生的癌症到了晚期……”

  “确实如此。”

  “我可以将X光片带走吗?我想在家里仔细看看这些片子。”

  “当然可以,同行先生。我可以将闵先生的病历从病历卡中抽掉吗?”

  “我想恳求您这样做。”

  他们很快就取得了一致,可是弗赖堡并没有使谈话中断。突然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个孙泉夫在自然医学治疗方面是怎么想的。晚期胰腺癌病人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一种希望:上帝,让我快一些去见你吧!

  “您还想对闵先生进行治疗?”他问道。

  “医学的进展是通过研究和试验来达到的,”孙教授回答道,“四千年以来我们都在‘黄帝’认识的基础上进行研究。他着了一本今天仍是我们医学基础的书。书名叫《黄帝内经》。博学之士李时珍写过一本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的传统医学经典著作。我们有一句表述我们的重要知识和我们积累的经验的名言:‘固旧增新。’数干年来我们都在进行研究。为什么胰腺癌就不能治服呢?”

  “因为没有对付的办法!”

  “亲爱的同行,我只举一个例子:在经过二十万次以上的化学试验和分析之后,时至今日人们还不能消灭疟疾病原体。对付疟疾的办法够多了,可是出现了什么情况呢?一定时间后病原体又有了抗药能力。为什么就没有人去查阅一下,实际上葛洪医生在340年就已在他的肘后备急方中披露了草药青蒿素,它的拉丁名为Artemisiaapiacea,能治愈大脑疟疾!肾开始犯病您如何对付,同行先生?”

  “对付这病我们有大量药物!”弗赖堡含而不露地回答道。

  “不错,你们有大量的化学药品!而我呢,在病人被确诊为肾功能不全的最初阶段,我开出温脾汤——一种生姜、大黄、甘草和人参的蒸馏液。你用某种讥讽的态度看我?亲爱的同行:温脾汤很有效!一个患风湿症或痛风症的病人到您这里来,您给他吃大量的化学药品,这该多苦。我们给这个病人吃虎骨酒——一种泡有虎骨的很凶的酒。”

  弗赖堡拉长着脸。他真是忍无可忍了!用甘草来治肾功能不全,用虎骨酒来治风湿症和痛风症,真是胡说八道!而汉斯,这个笨蛋,他相信这一套!

  弗赖堡几乎要拒绝将X光片拿给孙教授了。他不是在治疗,而是在杀害一个癌症病人。他这样看病,真令人气愤!这是在害命!

  “那您或许要用蛇毒来治愈胰腺癌了?”他嘲弄地问道,可是话里没有气愤的口吻。

  “这种治疗方法我必须去探索。”孙教授回答道。

  “可是再也没有时间了。在闵驹身上不行。”

  “意外和幸运的情况还是存在的。谁会想到羚羊角磨碎制成的药片会对伤风感冒有效呢?羚羊角造成内热——而这种内热就是中医的基本治疗方法。以热来驱散凉。就这么简单,同行先生。”

  “不能动手术的癌可以用浆液或煮熬的蛇皮来治愈,您这样做不能使我信服。我不是华人,而是现代医疗学的代表。你说传统的中医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这点也不可能使我信服。对这些我根本就不同意。”

  “这令人遗憾,同行先生。”孙泉夫从真皮沙发椅中站起身来。他没有流露出受侮辱的神色,尽管弗赖堡博士的话都是带侮辱性的。“允许我取走闵驹的X光片吗?”

  过了一会儿,孙泉夫离开弗赖堡博士的诊疗室,他腋下夹着装有几张X光片的大纸袋。弗赖堡从窗户里看着他步履轻快地走上大街,登上那里的一辆黑色的梅塞德斯车。

  弗赖堡心想,用草药医治癌症,这简直是犯法!

  而弗赖堡决定,通过拉特诺夫继续密切注视可怜的闵驹的命运。

  丽云方面没有消息。

  没有传真,没有信,没有电话。

  沉默。

  拉特诺夫极力不让自己作这样的推想:丽云说她要到慕尼黑来,但她没有发传真,这是一种回避。我等待……等待。这种等待只能是:让时间流逝。时间会调节一切。时间将一切都掩盖了。她知道我已打过电话。即使她不愿意来,她的命运也与拉特诺夫的命运继续捆在一起。她不会发生任何事。三合会不会使她痛苦。他爱丽云,即使在这个期间他也深信她在适度地回报他的爱。她肯定已经从德国大使馆拿到了邀请她到德国的函件和应填写的调查表——可是她没有反应。这不是足以证明她不愿来吗?

  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11月底,弗赖堡大胆地再次问他的朋友:“你听到丽云的什么消息了吗?冬天她会来吗?”

  “没听到。”

  “她没有拿到签证?”

  “我不知道。我再也没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你这个傻瓜现在就懒散地坐着吮大拇指吗?你要行动!”

  “我给她打过电话。她肯定已经拿到了大使馆的表格——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再也不想了。”

  “你要等待,伙计,再给她打电话,反复打;给她写信:丽云,到我这儿来!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我怎么听不到你的一点消息?每天夜里我都梦见你在我的身边,我在我身旁摸索,感到你就在近旁。”

  “她只会笑话我。她把我忘了。”

  “因为你是固执的狗。女人都愿意男人追求。你要央求她到你这里来。”

  “不。”拉特诺夫张开手向桌上一敲。“我没有必要这样做!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你什么都不愿干了?”

  “不。”

  “那好吧。顺便问问,你的中文作品的代理人怎样了?”

  “你是说闵驹吗?”

  “是的。我再也没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闵驹还活着,他甚至还在抽烟。”

  弗赖堡变得很严肃。“没有疼痛吗?”此刻他以医生的口吻问道。

  “一点也没有。”

  “体重减轻了?”

  “他像以前一样胖。”

  “这不会。那个令人怀疑的孙教授骗我说他能用甘草治肾功能不全症,到现在已经三个月过去了。闵先生想必已经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掉了。”

  “正相反。他比以前更健康。”

  “草药教授仍在他那里?”

  “不,他回阿姆斯特丹去了。可是他每星期都给闵驹送来他自己制的药物。这些药物显然很有效。”

  “对付不宜动手术的胰腺癌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弗赖堡激动地叫道,“难道我们全是笨蛋?”

  “你的自我批评使我感到高兴。用无知是不可能将病人治愈的。这个世界上显然还有一些东西是你们的智慧所无法理解的。”

  “我想与闵先生再谈一次。”

  “我担心这只是一种善良的愿望。闵驹对你非常厌烦。他只相信孙泉夫教授。”

  “那么这是一种心因性的。在医学上我们知道一些病例,当时通过心理方面的影响会造成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改善,甚至使病人认为他治愈了。可实际上病在继续恶化。病不过是被掩盖了。”

  “你们医生对一切全有遁词。”在弗赖堡还想抗争时,拉特诺夫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祝圣诞快乐,新年胜似旧年。再见。”

  “现在才11月底,汉斯!”

  “我们新年再见。”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在写我的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我的出版商每天都在催我交稿,所以我现在必须正儿八经地工作。”

  “你是要在你所说的‘豪华的棺材’里爬格子吗?有时候我会来看你的。”

  “请别来!我根本不让你进门。”

  “那么丽云呢?”

  “我必须将她忘掉。”

  “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如生命吗?”

  “是的,爱情永存。它始终在我的记忆中。可是爱情是双方的。如果一方不愿意,另一方得有勇气放弃。”

  “如果她在圣诞节给你写信呢?”

  “这几乎不可能。为什么她现在毫无音信呢?如果她已经填了德国大使馆的征询意见表,那她老早就会在慕尼黑了。可是她没有……因此我必须死心。”

  “我有一个给你散心的好办法。网球俱乐部里忽然冒出一个女药剂师。她35岁就成了寡妇。这是一个有魅力的光彩照人的女人。”

  拉特诺夫突然中止了谈话。

  拉特诺夫始终在反复考虑,是否再给她发一份电报,打一个电话。不,不能强求她!你只不过是一个她必须特别照料的贵宾。她连到机场告别都没有来。你这个蠢货,那时你就应该明白一切。别再想了!

  拉特诺夫没有再发传真,也没有再打电话。他埋头工作。白天他请来一个女佣照顾他。晚上他自己做夹心面包。

  现在他单独去收保护费。他没有遇到困难。所有的老板都准时交钱,不需要施加压力。宁林已用他的行动为他扫清了障碍。拉特诺夫到任何一家饭馆,店老板见了就害怕。

  闵驹非常满意。这个试验看来是成功的。他将这事向香港的高佬作了汇报,受到了高度的赞扬,他更加受人尊敬。

  宁林并没有因此而失业。他前往累根斯堡、帕骚、班贝克、纽伦堡和维尔茨堡,认真执行了他的任务。他到哪儿,哪儿就出现凶杀案。在纽伦堡一个双手被砍去的饭店老板因失血过多而死。在累根斯堡有个卖了二百克海洛因的药材倒爷被汽车压了三次,后来又遭枪杀。在上弗兰肯一个小地方的森林里,警察发现了一个被杀的华人。这个死者曾在这个小地方的高速公路附近租了一个具有浪漫色彩的别墅,在那里建了一个休闲俱乐部。实际上它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妓院。里面只有从国外引进的姑娘在提供服务。他捞了一大笔钱。不知什么时候当特派员劝他向14K交保护费时,他摇头拒绝了。现在他再也不摇头了……他被害了。

  几个城市受到震惊的刑事警察像往常一样,面对着墙沉默。他们都很清楚,这几起凶杀案是三合会干的。他们抓到了嫌疑犯,可是审讯后刑事警官都不得不合上案卷,因为证据不足,只好将受审者放掉。

  13处的彼得·普罗布斯特几乎再也没听到勒索保护费的事。然而伪造信用卡的刑事犯罪在增多。这是三合会大有作为的一个新行业。这些信用卡完全是伪造的或因被盗而注销的,只有在真正持有者的帐户上付了款时才能发现这种诈骗犯罪。对三合会来讲,这项工作很容易做。他们与一些饭馆达成协议,将每张用来付费的信用卡都进行照相复制。然后在作坊里将姓名、号码冲压到已印好的卡上,再用贴膜机将卡压到塑料膜套内。真是第一流的手艺!

  “出了什么事?”PP在与警官们讨论的一次会上说道,“在收取保护费这条线上我们再也无事可做。一切监视工作都没有结果。没有哪个地方再冒出一个可疑的收款员。可是在信用卡方面,一场雪崩在向我们滚来。没有再出现对饭店老板的惩罚行动,所有老板都与三合会相处得非常和睦。真见鬼,现在到底是谁在收保护费呢?最近保护费是在用邮局支票帐户支付吗?14K进行了改组?俄国人在追逼他们?俄国黑手党越来越赢得了地盘,尤其是在药材和妓院生意方面。而且每天都有一些小汽车被他们偷去,他们以飞快的速度将这些车弄到了周边的一些国家。可是在收取保护费方面,却完全无事。这些眯眯眼在耍什么诡计?令人不解的是周围地区的‘惩罚措施’在增多。我认为我们碰到了‘美妙时期’。甚至我们的谍报人员也傻乎乎地闲站着,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可是非常棘手的事。”

  这就意味着“白鬈发试验”获得了成功。在汉堡、斯图加特、柏林和科隆等其他“龙城”,特派员均以慕尼黑为榜样按自己的方式进行工作。闵驹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快乐,更健康。当拉特诺夫每次报帐,并把钱放到桌上时,他都拥抱他,并将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还后悔成为我们兄弟吗?”

  “是的。”

  “为什么?”

  “我已失去了我的自由和自尊。”

  “但你赢得了一个大家族的爱。一个没有家族的人就像没有壳的蜗牛和没有港口的船。”

  “丽云怎么样?”拉特诺夫突然问道。

  闵驹惊讶地看着他。“很好。这点你肯定知道。”

  “好几个月来我没有再听到丽云的一点消息。没有信,没有电话……”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很好。她继续干她的工作,带领旅行团旅游。她是个很规矩的女孩。”接着他不得不补充了一句,“她的头发和手指早就长好了。”

  “我没有给你们提供再次折磨她的机会。”

  “你已经变成了聪明人。现在你已浸泡在我们的智慧之中。你现在正在下意识地按三十六计中的一个计在行动。这个计叫‘浑水摸鱼’。它是第二十计。你要继续将水搅浑,摸住鱼,将鱼带给我!”

  丽云在K城已放弃等待。可是她也没有回到沈治那里,她对每一种想回头的念头都进行了抵制。

  内心的激动又好几次向她袭来,这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迫切要求。她想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拉特诺夫写信和打电话,可是后来还是自尊心占了上风:你想什么?他是个外国人!他与一个中国女人不相配!你可以梦想,但是你也知道太阳一照,梦想的一些画面就会变得苍白。

  只有记忆仍然保留,可是即便是纸上的文字,当太阳向上面一照时,也会褪色……

  圣诞节,拉特诺夫独自在家。他坐在女佣给他装饰的一棵小枞树前,他意识到他自己选择的孤独迟早会在精神上将他粉碎。

  不!我不能毁在丽云身上,他内心在喊叫。我已经失去了我的人格;可是生命,还剩下一点的生命还应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我不想我在哪一天死了,让别人偶然发现我。我还剩下的若干年,我要像享用葡萄酒一样加以享用……

  除夕,他在网球俱乐部参加庆祝活动。他终于在那里结识了优雅的寡妇,那个药剂师。她健壮、修长,有一头微红的头发和一双柔顺而饥渴的绿色虎眼。她名叫弗兰齐丝加·韦伦布鲁赫。她就像波浪一样滚到了他的怀中。弗赖堡博士在拉特诺夫来到时砰的一声将一杯香槟酒打开了。

  “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你!”他叫道,心里真高兴。“你像塔恩霍伊泽尔①一样从维纳斯宫廷回来了。我们为此干杯!停!不要将香槟洒在我的脸上!这地方不对!你一定已经试过将香槟滴进一个女人的肚脐里吗?伙计,这有效!这就像一种电击。你用这去对付弗兰齐丝加吧!”

  ①本为德国抒情诗人,后成为民间传说的英雄。他被诱到维纳斯宫廷,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不久就深感后悔。后来瓦格纳以此为题材写成音乐剧《塔恩霍伊泽尔》。

  拉特诺夫什么也不说,而是像前一些时候那样又喝醉了。他自己骗自己,现在与弗兰齐丝加·韦伦布鲁赫在一起很幸福。她是个含情脉脉、常常还放荡不羁的情人,是个在床上具有丰富幻想和总是经常要使拉特诺夫费很大劲才能坚持下来的女人。有时他想:我将娶她。是的,我愿意她永远围着我。她是我所缺少的女人,有吸引力、聪明、对我感兴趣的一切都感兴趣:歌剧、旅游、音乐、印象派艺术和圣像。虽然拖了很长时间,可是现在我找到了与我相配的女人。

  他带着弗兰齐丝加在萨尔堡过复活节,参加萨尔堡节日活动,与她一道坐在第十四排,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后来作为钦差巡回收款——关于此事他当然一点也没有告诉她,他回到格林瓦尔德时,他将头放在她怀里,让自己从双重生活中恢复过来。他感到她的吻像药物一样。

  “我始终需要你,”有一次他对她说,“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始终在我这儿!”

  她吻他的双眼,并且说道:“为了你,我始终在这里。生活多美好……”

  7月将尽的某一天,电话铃声响了。拉特诺夫单独一人。弗兰齐丝加在药房上班。一个很富有活力的女人的声音问道:“您是拉特诺夫博士吗?”

  “我是。我自己在接电话。”

  “我是苏珊·弗兰岑。”

  “有什么事?”

  “我想让一个友好访问的要求得到满足,那么请您自己听……”

  拉特诺夫听到电话里急促的低语声,而后一个响亮的、像钟声一样清脆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这声音充满快乐和有意克制住的欢笑。

  瞬间,拉特诺夫屏住了呼吸。他的头,甚至他的全身都好像要爆炸了。继而他大叫一声,很快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丽云!”

  “对,我是王丽云。”

  “天哪,你在哪里?”

  他不自觉地称她为你。像在过去一些月份里他心里经常说的那样——面对她的一些照片,面对她的那个传真件,在醒来时和在梦中一再地重复:丽云,你在哪里?一直到弗兰齐丝加走进他的生活为止。

  “我在萨尔布吕肯。”

第二部 第13章

  “萨尔布吕肯?你在萨尔布吕肯做什么?我的上帝呀……你在德国?你怎么到了萨尔布吕肯?”

  “我在弗兰岑家做客。他们邀请了我。”

  “他们邀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在德国的?”

  “八天前。”

  “怎么你现在才打电话?丽云!我立即来萨尔布吕肯!”

  “弗兰岑太太催我打电话,我才打了电话。我说我在国内认识了您,弗兰岑太太立刻就说:你给拉特诺夫先生打电话,他肯定会高兴。”

  “高兴?我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丽云……”

  “我可不想给您打电话。”

  “究竟为什么不想打?丽云……”

  “我想您不再记得王丽云了。您老早把我忘了。”

  “忘了?你在那里说什么?我在等你的消息。几星期、几星期地等。后来我想:她已经把我忘了。你对她来说只是过眼云烟……”

  “我对您也是这样想的。您是一个名人,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我也一直在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请人转告你我想与你通话。”

  “可是谁也没有告诉我。”

  “那德国大使馆总该给你寄过申请书吧?”

  “我什么也没收到。”

  “真的没有?我总是在想:她没有填表,她根本不想来。”

  “而我在想:这个大人物没有寄申请书,他根本不想让我到慕尼黑来。”

  “荒唐!荒唐!我给大使馆的信想必弄丢了,而弗兰岑先生的申请书却寄到了。”

  “是的。进行得非常快,没有什么麻烦。两个星期全办好了。”

  “丽云,你打电话来,真是好极了。我已不指望见到你了。”

  “我也不指望。”

  “全都是误会,该死的固执!你那方面也同样如此。”

  “一个女孩不能死皮赖脸地追一个男人。”

  “我们这里可有些不一样……”

  “是的。您是个著名的男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孩……”

  “丽云,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你是我的生命中最宝贵的女孩。正如你们所说的,你是钻石湖。你一个人在打电话?”

  “是的。”现在她的声音很轻,而且有些迟疑。“弗兰岑太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是怎么认识弗兰岑夫妇的?”

  “他们是由我照料的零散的旅游者。弗兰岑是个律师。我带他们观光。他们也向我发出邀请。而我想:他们全说这个话,但回到德国后,他们也会无声无息。后来我突然收到来自德国大使馆的信。他们真的向我发出了邀请!他们支付我的往返机票款,他们在担保书上签了字。当时我立即跑去找我的领导,将一切信函放在他的面前。他说道:‘你可以去德国。这对你的语言知识有好处。去一个季度,这我有权批准。可是到时候你必须回来,我们需要你!’后来我飞往曼谷,又继续飞到法兰克福。弗兰岑先生在那里接我。他在萨尔布吕肯这里有幢漂亮的房子。这些令人惊异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

  “丽云,我马上来接你。”

  “不,我来找您。乘火车……”

  “这太麻烦。你无疑要转车,还得寻找站台。”

  丽云好像觉得拉特诺夫的想法很好笑,她愉快地回答道:“我可会说德语……”

  “你什么时候乘车?”

  “我必须问问弗兰岑太太。等一等。”他听到她喊她的女主人的声音,听到弗兰岑太太走过来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然后弗兰岑太太自己接电话。

  “我是弗兰岑太太。”

  “夫人,丽云已给您说过是什么事吗?”

  “对,刚才说的。我们很高兴您邀请丽云到慕尼黑。她想乘火车来。我认为这很合适。”

  “费用当然由我承担。”

  “拉特诺夫先生,我求您,这可不是讨论的题目!我建议我们星期六送丽云上火车。这八天里,丽云已经真的成了我们心中的宝贝。丽云是个可爱的女士。”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夫人。”

  “我丈夫和我也读过您的一些游记。”

  “我感到荣幸。”

  “我对您的《菲律宾神医的秘密》很感兴趣。您真的到过他们那里?”

  “是的。书的封面和封底的一些照片就是我拍的。”

  “我们也很喜欢旅游……可是要去开化的地区。到K市就像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但这是值得的,因为您认识了丽云,并将她请到了德国。如果没有您,有关丽云的事我就永远也听不到了。我感谢您。”

  “那么到星期六,拉特诺夫先生,我们把丽云准确到达的时间电传给您。丽云有您的电传号码。”

  “我总是欠您的情,夫人。”

  “不!我们真的很乐意。”

  接过这个电话以后,拉特诺夫再也不能静下心来去干任何一件事。当天在余下的时间里他仿佛飘浮在云雾之上:她来了。丽云来了,丽云来了。

  他喝了两杯他爱喝的伏特加加橙汁,放上一张由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的埃格蒙德序曲激光唱片,他真的是一分钟也坐不住了。

  丽云来了……

  在极度幸福之中,他给弗赖堡博士打了电话。门诊女护士立即将弗赖堡的电话接通了。可是他并不特别热情。

  “你要说什么?”他大声喊道,“我在看门诊!你在写作时,也不愿受人干扰吧!”

  “我是病人。我心里充满……”

  “你与弗兰齐丝加私通后,你不应该再有什么问题。”

  “我心里充满幸福!丽云来了!”拉特诺夫叫道。这听起来几乎像在呐喊。“你想不到吧,她来了!”

  “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梦话?”

  “她已在德国。在萨尔布吕肯。”

  “啊,别胡扯!”

  “这就是你应该说的一切。”

  “不。你快到森林里去寻找你能够躲藏的小茅屋。弗兰齐丝加要杀死你。她正在考虑及早结婚,而现在你又要偷吃外国小苹果吗?你不能这么干,汉斯。”

  “你突然谈到道德了,是吗?伙计,你可是了解的:我原以为丽云不见了,可现在她在这里!”

  “她在这里就使你变卦了?你可是爱弗兰齐丝加的。”

  “我曾经以为我爱她。”

  “现在你不加考虑就突然要结束这种关系吗?”

  “不加考虑?哦,不是。我考虑了许多,我对弗兰齐丝加有负罪感。可是她必须看清楚……”

  “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如果你对一个正在热恋中的女人说,我们必须分手,我要弥补过去,那你别想要求她会理解。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对此进行抗争;另外你现在对弗兰齐丝加已有充分了解,会知道她将作何反应,你这样做是在给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踢一脚。哎呀,汉斯,你可要清醒!你想跟这个丽云怎么样?丽云可能很标致,但这样的人靠不住,你不要娶她!”

  “这正好符合你的人生观。对于我,丽云不是玩物,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对弗兰齐丝加也说过非常相似的话。”

  “人会有失误。我可也是个人!我给你打电话只是为了把我的喜悦告诉你,不是为了要你出主意。星期六丽云就到我这里。”

  “离星期六还有四天,在这之前你想对弗兰齐丝加说是她错了吗?就这样吧,我将让格罗斯哈德尔恩联合医院给你预留一个床位,以便到时让弗兰齐丝加住,因为她很有可能出事。”弗赖堡现在变得非常严肃。“如果弗兰齐丝加自杀,那你怎么办?你能背着这种精神负担生活吗?”

  “她绝对不会这样做。另外她活得太开心了,她会把这事忘掉的。”

  “网球俱乐部的人将要蔑视你。”

  “我退出这个俱乐部。”

  “同时也退出高尔夫球俱乐部吗?”

  “是的,也退出。”

  “你完全疯了!”

  拉特诺夫放下了电话,因为跟弗赖堡谈毫无意义。在他看来,丽云只是玩物。是的,我将为丽云放弃一切,也包括你,弗赖堡博士,如果你不尊重丽云的话,就这样办。我不为慕尼黑独领时尚的上流阶层而活,我要为丽云而活。空洞的瞎扯简直令人作呕。

  接下来的两天他又为三合会跑来跑去,毫无困难地收取饭店老板的保护费。他们中的许多人现在像欢迎好朋友一样欢迎他。宁林这条龙不再到他们这里来了,他们都很高兴。这样他们就可以欺骗白鬈发,将玻璃缸里的妒鱼放得比营业额要求的条数少一些。虽然拉特诺夫从复活节起将保护费数额提高了500马克,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因为反抗或核查帐目必然会把宁林招来。而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明白,平常看到和听到的够多的了,没有人会忘记这些警告。可闵驹对这些成绩很满意。他仍然活着,不感到疼痛,人也没有瘦,肚里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弗赖堡博士预言他只能活半年,但半年的时间早已过去。孙泉夫教授定期将他根据秘方自制的药片和浆汁送来。如果他要将药方公布出来,那么独断专行的现代医疗学派就会鄙视说:没有科学基础!没有令人信服的动物试验证明。没有对病人做试验。没有国家卫生部门的认可证。没有经验统计数据。瞎胡闹……

  可是闵驹还活着,他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星期四晚上——弗兰齐丝加为拉特诺夫做了一道他最喜欢吃的菜:土豆烧肉丸。拉特诺夫从酒窖里拿来一瓶上等红葡萄酒,这是1983年酿制的察吐·玛尔戈红葡萄酒。他将酒斟入杯中,递给弗兰齐丝加一杯。她穿着富有魅力的套装,朝后靠在沙发椅上。他们坐在客厅里。

  “我们庆贺什么,亲爱的?”她说道,“你的工作完成了?”

  “不……”

  “庆贺一项新任务?”

  “也不。我们……我们庆贺告别,弗兰齐丝加。”

  “哦,你又要出去旅游?到哪儿?为什么你一点也没对我讲,亲爱的?是为了一种惊喜?我们到哪儿去?我想马上知道!”

  “不是旅游,弗兰齐丝加。”拉特诺夫鼓起全部勇气,可是他的心在痉挛。“我曾向你提起过王丽云!”

  “那个姑娘,你……再说说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

  “在K市。”

  “对,在K市认识的。她是你的导游。”她笑着盯住他,涂着口红的嘴唇在英国桃花木落地灯的灯光下闪着光。“她怎么了?”

  “她在德国。”

  “啊哈!对她来说该有多好……”

  “她在萨尔布吕肯的一个律师弗兰岑的家里。后天她到慕尼黑来。到我这儿来。”

  “她必须来吗?”

  “是的,我邀请了她。”

  “你和她仅有一面之交,何况时间过去快一年了,邀请她有必要吗?”

  “有。弗兰齐丝加,我愿意坦白!”拉特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对我不只是导游和翻译。”

  沉默。

  弗兰齐丝加将葡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不吱声地看了拉特诺夫好一会儿。对拉特诺夫来说,这是可怕的时刻。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不会错过机会的男人。”她终于说道,“我只有一点感到失望,这事你一点也没有对我讲过。可是现在这已经过去了……”

  “我与丽云没有恋爱关系。尽管你不相信,但我可以发誓。”

  “那你为什么邀请她到我们这里来呢?”

  她说的是“我们”。就她来讲,有一点不用怀疑:她属于拉特诺夫,即使没有结婚证书,她也是他的妻子。这个“我们”弄得拉特诺夫难以继续往下谈。他用两手抓住他的酒杯。

  “请你冷静地对待这件事,”拉特诺夫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都应该是理智的、成熟的人……”

  “你爱这个女人……”她镇定自若地说道。

  “是的。我爱她。这点你已经说了。”

  “那你认为,我接受这个事实吗?”

  “不。”

  “我该怎么办?大声辱骂你?你要我干什么?砸碎你的瓷器?烧掉你的手稿?在地毯上叫着打滚?掐死这个丽云?”

  “你什么都可以做,只是别碰丽云!”

  “你这样爱她?”

  “她比我所有的财产都宝贵。我的上帝,你究竟为什么一样也不干呢?为什么像盐柱①一样立在这里不动呢?”

  ①指死海南部山区岩盐风化而成的盐柱。

  “难道发疯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不能。”

  “所以为什么要为毫无价值的事白费力气呢?”

  她从真皮沙发椅中站起来,将她的上衣拉拉平。现在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拉特诺夫埋下了头。“我走了,汉斯。”

  “我……我感到抱歉……”他轻声而内疚地说道。

  “我的东西,明天我让人来取。”她在门口转过身,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拉特诺夫一眼。“再见,汉斯,”她说道,可是她没有把手伸给他。“我永远,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你听着:愿你与你的丽云幸福;如果她对你或你对她厌烦了,我也不会来找你。”

  她拉开门,离开了房间,没有回头看。

  他跟着她一直走到门口的廊檐下,等着她开车离去。在车子从他身旁开过时,她也没有从车里瞟他一眼。

  拉特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内心充满不安。他感到愧疚。他毁了一个女人的爱,伤了她的心。女人的爱是不能轻易抛弃的。他为弗兰齐丝加担心。她表面上的平静是不正常的。

  他在忧虑之中给弗赖堡博士打了电话。

  “你变得真讨厌!”弗赖堡博士没有好气地说,“你总是在我有事的时候打电话!莉莉阿内正在床上等着我。你快点。你要说什么?”

  “弗兰齐丝加刚刚离去。”

  “那你还活着?你没有受伤?要我来接你?”

  “没吵没闹。她非常平静。”

  “不可能!你把全部实情都对她说了?”

  “说了。”

  “没有照你的风格绕来绕去?”

  “我对她说得很清楚,我爱丽云!”

  “汉斯,她如此平静地忍受此事,我感到不满意。”弗赖堡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我告诉你,她在作某种打算。我的上帝,你闹出了什么事?”

  “这种情况我也想过。请你过一刻钟给她打电话。那时她必然在家里。”

  “总是叫我!”

  “我现在决不能给她打电话。”

  “那么你准备好去辨认一个毁得不成样的躯体!”

  “你有蜥蜴心肠!”

  “你也不会两样。我再给你回电话。”

  拉特诺夫等弗赖堡的电话等了半小时。这是拉特诺夫还从未经历过的难忍的半小时。想到弗兰齐丝加会干出什么事,他几乎要发疯了。终于电话铃响了。弗赖堡态度严肃。

  “怎么样?”拉特诺夫沙哑地问道。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弗兰齐丝加在家里。”

  “感谢上帝!”

  “你的运气比你应该有的还要好!运气总是在你那里:在许多危急的情况下总有好运帮助你。只是现在你在网中,在丽云的网中蹦跳是没有出路的。现在你总算可以让我和莉莉阿内单独在一起了。”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她在家里……感谢上帝。弗兰齐丝加,请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星期六下午。一个落雨的夏日。这是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场雨。渐渐热起来的城市在冒气。天气闷热。许多人不打伞到处乱跑,好像蒙蒙细雨下到他们过热的身上就是一种冷水淋浴。

  拉特诺夫站在站台上,丽云乘坐的火车几分钟后就要进站。他烦躁地来回走动,并且很快地在一个饮料亭喝了一杯啤酒。他一直想该如何迎接丽云。

  拥抱她?给她一个吻或者只握握手?她会是什么样子?三个季度中她有什么变化?她一看到我,会有怎样的表现?我的天哪,她也许认不出我了。这期间我的头发染了不深不浅的金黄色。她会惊讶或哈哈大笑吗?

  火车进站了。拉特诺夫等着,然后他在站台上向后走了一段路。旅客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行李滑动架滚得叽叽嘎嘎响,到处是亲切的问好声,拥抱,接吻,欢乐……可是他没有看到丽云。她莫非在换车时上错了车,他心想。我要是到萨尔布吕肯去接她就好了。这是我的错!

  接着他看到了她。她从长长一列火车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下车,吃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

  拉特诺夫向她奔去。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黄色衬衣,衫衣外面套着上面有刺绣的短茄克衫。她将头发向后一束,用一个黄色的蝴蝶结扎在一起。她看上去美极了。

  “丽云!”他叫着。当她走近时,他伸开了双臂。“丽云!丽云!”

  她把沉重的箱子放下,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他几个月来所梦想的那双眼睛;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将她拽过来,吻她,就像他永远也不愿松开她一样。

  丽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根。他吻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的人面前;她真的很害羞,因为在许多人的目光下接吻是不雅观的,可是她回吻他,用两臂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吻他。

  “丽云。丽云,你在这儿了,你终于在这儿了!我多么盼望这一时刻啊!丽云!”

  他又吻她。现在空空的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四目相对,他们周围的世界已沉没,剩下的只有他们。

  他松开她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又用大眼睛注视他,然后有点羞怯地说道:“您的白发呢,拉特诺夫先生?”

  “我过后向你解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不喜欢别的颜色吗?”

  “不喜欢。您的白发就像雪山上的冰。为什么您这样做呢?”

  “过后说,丽云。我们先到格林瓦尔德。你的到来使我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拉特诺夫先生,”她谨慎和有保留地回答道,“德国是个美丽的国家,很优美,很清洁。”

  他将她的沉重的箱子拿起来,摇摇头。“你一个人拖着它?”

  “农村里的妇女背的比这重得多。”

  他们穿出车站候车大厅来到车站广场,拉特诺夫来时很意外地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停车的空位。

  丽云站着不动。“啊!”她说道,“您有一辆宝马车?”

  “有两个月了,一辆新车,全轮驱动。”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吗?”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拉特诺夫很费劲地将箱子放进汽车行李箱。“文英在干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酗酒和开车。他买了一只新的斗鸟。一只黑鬼,是红脑袋。到目前为止他在所有的比赛中都得胜。文英感到好像他战胜了所有的龙。”

  她爽朗地笑了,拉特诺夫闭了一刻眼睛。

  我的上帝,我多么爱她!他心想。

  为了将慕尼黑的一部分指给丽云看,他将车慢慢开向格林瓦尔德。他们开车穿过他的房前敞开的大铁门,下了车,走进宽大的前厅。这时丽云停下来向四面张望。

  “这是你的房子?”她轻声问道。

  “是的……只要你在这里,这也是你的。”

  “这不是房子,这是皇宫……您一定很富有。”

  “在一定限度内是这样。这房子是我姑母建的,后来她遗赠给我了。”

  “尽管这样,我看它仍然是皇宫。您孤单单住在这里?”

  “非常孤单。”

  “您用这么多房间干什么?”

  “我在这些房间里到处乱转,在这些房间里我发觉自己的命丢了。”

  “为什么在您夫人去世后,您没有再婚呢?”

  因为我在等你,丽云,他心里想。可是他却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或许我是个古怪的人,是个很孤僻的人,是个自由狂……”

  “您从未想到再婚?”

  “这点我不愿说。”

  “您很爱您的夫人……”

  “是的,我非常爱她,也尊敬她。可是这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而生命在继续。”

  他拿起她的箱子走向通往楼上的宽大的弧形楼梯。“来……我把你的卧室指给你看。”

  丽云两眼张大,目光惊讶地跟随他上楼。雕花的天花板、饰有护墙板的墙壁、古老的银灯、厚波斯地毯、细工镶嵌的家具、名贵的油画、俄罗斯圣像,这些对丽云来说都显得极其豪华。

  拉特诺夫将门推开。一个大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宽大的、古雅的、有天盖的床。连几个柜子上也饰有艺术雕刻。一张桌子跟两把精巧的沙发椅一样也蒙着绿色真皮。地上铺的是奥步松精细地毯①。

  ①一种仿挂毯图案的法国地毯。

  “这是你的房间……”拉特诺夫说道。

  “皇帝也住不上这样的房间……”她轻声细语,好像她的声音会破坏这种豪华似的。

  “你超过女皇。你是王丽云,住在我这里。”

  丽云迟疑地走进房问。她在这个巨大的床前站住,然后回头看拉特诺夫。

  “您睡在哪里?”她问道。

  “隔壁。”

  “这挺好……”

  “为什么这挺好?”

  “我害怕这种华贵。这些东西我还从未见过,现在我该住在里面吗?我首先得习惯……”

  “明天一切都是另外的样子,丽云。”

  “您的卧室也这样豪华?”

  “或许更豪华……姑母拿着钱不知怎样花。当时她把她所喜欢的一切全买了。而且她还有一个花大价钱的爱好。”他打开侧门……一间饰有大理石的浴室,甚至在地上也铺了玫瑰红大理石。一些设备金光闪闪。通向浴缸的走道铺了一条金黄色的地毯。

  丽云在门口站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她问道:“可以讲点话吗?拉特诺夫先生?”

  “可以讲。”

  “不会冒犯您吗?”

  “你的话不会冒犯我。”

  “我家乡的大理石更好,更漂亮……”

  “想必是这样……它像你一样漂亮,因为你生在出产大理石的地方。”

  她对此未作回答,而是退回卧室。“我想开箱拿衣服洗澡,”她说道,“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丽云。现在这儿也是你的家。”

  “乘过火车我感到身上好脏。”

  “我在下面大厅里等你。”

  拉特诺夫离开房间,他听见丽云从里面用钥匙将门锁上了。他笑她谨慎,自己吹着口哨下楼去。

  晚餐用弗赖堡博士的话说,是丰盛的。

  拉特诺夫已叫克费尔社交聚会服务社将食物送来了,这个欢迎盛宴的菜单是由服务社的头头格尔德·克弗尔亲自编排的。当然有装在冰碗中的鱼子酱和香槟酒、龙虾奶油甜食、烤乳鸽、烤牛排、法国芦笋笋尖。正餐后甜食是三种冰冻果汁和各种新鲜水果。

  可是拉特诺夫谢绝了克费尔派来的一个服务员。“这我自己干,”他说道,“我知道这在风格上不和谐,可是我在料理就餐方面很在行。不必担心,师傅,我不会使您丢脸。”

  丽云在楼上的大理石浴缸内享用浴用芳香精①,这种芳香与花园里的玫瑰花所散发的香味一样。这时,拉特诺夫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他独自愉快地吹着口哨。餐室里的桌子已经摆好。宁芬堡瓷器、英国银质餐具、锦缎台布、古俄罗斯银质烛台、闪银光的蜡烛、波希米亚玻璃杯等一应俱全。

  ①一种加在洗澡水里的芳香液。

  从隐蔽着的扩音器中传出维瓦尔迪的琴声②,他打算在端上开胃菜后,放上莫扎特的小夜曲的激光唱盘。

  ②安东尼奥·维瓦尔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

  后来,丽云踏着宽大的楼梯向大厅走下来。拉特诺夫在等她,他仰视着她一级级朝下走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裁剪合身的短裙。裙子一直拖到膝盖上方一掌宽的地方,使她漂亮、修长的两腿露了出来。白绸衬衣上绣了五彩缤纷的花草。蓬松的头发披到双肩。在灯光照耀下,她像磨光的乌檀木一样闪闪发光。

  她在楼梯底站定,原地旋转一圈。

  “我现在感到更舒适。”她说着又爽朗地笑起来。

  拉特诺夫在看她时屏住了气。他想起他曾在K市博物馆看到的著名的中国画家们的传统水墨画,想起这些超凡脱俗、飘飘欲仙、恰似精灵的仕女形象。她们温柔的面容正如丽云,现在她嘴上显露的微笑更美妙。这种永恒的美已变得活生生的,比在丝绸或宣纸画卷上的更为鲜明。

  “你显得美极了。”他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她又像展示新款式的模特儿似的在原地旋转了一圈。

  “这裙子我是在国内买的,”她说道,“在我启程的前一天,妈妈说这大招眼,不够庄重,可是我喜欢。我看到德国女士穿的还要少得多,在我们那儿人们会盯住她们看。”

  “在德国,他们会盯住你看。”

  她站着不动,惊讶地看着他。

  “会这么糟吗?我要换掉……”

  “他们注视你,是因为你很漂亮。”

  “我不漂亮——只是与你们不一样。”她向他走来。拉特诺夫控制住自己,没有将她拉进他的怀里。这会使她害怕的,他心想。刚才在站台上,情况有些两样,那可以解释为再见面时心中充满喜悦的表示。可是她又吻了我,但仍拘泥于礼节,以“您”相称。她真的在想什么呢?

  “现在您把您的皇宫指给我看吗?”她问道。

  “吃饭以后,丽云。现在我首先请你就餐。你肯定饿了……”

  “怎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就餐?”

  “我们仍在这里。”

  “您烧好了?”丽云怀疑地看着他。“您难道也会烧饭吗?”

  “我是个很好的业余厨师。”

  “一个如此著名的男人站在炉边做饭做菜?这不可思议。”

  “许多著名人物都会烹调。比如大作曲家罗西尼①、沙皇俄国一个最富有的人物斯特罗加诺夫、德意志帝国方济各会主教霍尔施泰因枢密顾问,据说还有著名的外科医生绍尔布鲁赫,他喜欢在厨房里油煎东西,当他情绪好时,还在旅途中下榻的饭店里吹小号。”

  ①格奥阿克西诺·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

  “您可是活得像个皇帝……”

  “只是看起来如此。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要是没有姑母的遗产,在扣除百分之五十三的税后我的情况一定也很糟糕。”

  “您必须交这么多税?”丽云摇摇头说。“在我们中国,连一些百万富翁也只交百分之二十的所得税。”

  “幸福的中国!”

  “如果您作为外国人在中国办公司,您两年内完全免税。”

  “到中国去!”

  “您作为著名的民族学家和作家或许还会有一些特权。我们热爱大艺术家。”

  “在德国则相反。谁在这里当作家挣了好多钱,他马上就会受到怀疑。妒忌是人的第二心灵。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某个官员坐在那里看着纳税申报表,心里想:这家伙……他挣了这么多钱。这合法吗?我们现在要警告他一下。作品的真正受益者不是我,而是财政局,因为它从稿酬拿去的比我得到的要多……它一行字也不曾写。”

  拉特诺夫用一只手搂着丽云的肩。

  “来,现在我们一定得吃饭,否则吐司要凉,要发黏。那样的话你会想:天哪,德国人只不过吃这样粗劣的东西!我可以请你吗,王丽云女士?”

  “我很高兴。”她的目光变得比先前更不可捉摸。

  他们走进布置得具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餐室。丽云在门口又站住了。看到摆满贵重瓷器的餐桌,她无话可说。餐桌中间的一个大银盘中摆着撩人心魄的花束。

  “这一切都像梦……”她轻声说道,“我害怕从梦中醒来。”

  “你是醒着的,丽云。”

  “如果您这么说,我不得不相信。”

  丽云拘谨地坐下,拉特诺夫走进厨房去拿正餐前的开胃菜和吐司。丽云四面顾盼。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挂在侧墙的油画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金黄的头发卷得很高,穿着一件袒露双肩的衣服。红衣的领口打了些褶,在隐隐约约显露的双乳间有一朵白玫瑰。

  拉特诺夫端着吐司和盘子回来,他就像经过训练的服务员一样进行用餐服务。丽云指指这幅油画。

  “这个女士是谁?”

  “我母亲。画这幅画时她23岁,刚认识我父亲。这是我父亲最心爱的一幅画。”

  “她非常美……”

  “是的。可是她去世太早了,那时我才6岁。”

  “您从她身上承袭了很多。”

  “我不知道……”

  “承袭了很多!蓝眼睛、鼻子、嘴唇、目光,还有头发。”

  “我童年时就有长长的淡金黄色的头发,有时看上去像个姑娘。这总是让我恼火。我母亲总想生个女孩。我生下时,据说她失望地喊道:‘哎呀,一个男孩!’”

  在丽云作出反应前,他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一根根地吻她的手指,好久没有将手抽回,她的脸微微地红了。

  “他们拔过你的哪个指甲?”他问道,接着又仔细看她的另一只手。她的指甲都完好无损,全部涂成了红玫瑰色。

  “拔了什么?”她问道,同时注视她的指甲。“它们涂得不好看?”

  “那个指甲很小。它想必是从你的小指上拔的。”

  丽云英明其妙地看着他。

  “您说什么?”她问道,显然被弄糊涂了。

  “他们真的在K市拔了你一个手指甲……”

  “谁?”

  “三合会会员!”

  “我不知道您说什么。在K市没有三合会会员。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第二部 第14章

  “他们没有拔你的手指甲?也没有剪一大把头发?”

  丽云呆视着他,就像他在讲一种完全听不懂的话。

  “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拉特诺夫不得不坐下。这就像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们迷惑我!他们欺骗我!没有人对丽云干什么,没有人由于我而惩罚丽云!我竟然还相信这些事。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威胁:要是你犯了错误,我们下次给你送来一节手指!而我被吓唬住了;我完全落入了他们的手中;我成了三合会会员,成了洪门和钦差;我害怕他们会进一步折磨丽云,只好听凭他们摆布。我抛弃了自己,心里总是在想:丽云决不要出事!我干他们要我干的一切,只要让丽云太平无事。他们把我压碎了,可是事实上他们从未对丽云施刑。这些我完全不知道。

  “我有好多事该对你说,”拉特诺夫一边说,一边抚摩她的两个小手。“请等片刻。”

  他跑上楼到他的卧室里拿了一个银盘回来。丽云看到里面放的东西时,吃了一惊。

  一绺头发,乌黑得像她的头发一样;一片纤巧的小指甲,颜色苍白,而四周已有些发黄。

  “这是……这是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随后惊惧地转过脸去。

  “他将两样东西给了我,他说这是你的头发和你的手指甲。”

  丽云什么话也说不出。她的眼中明显地含着恐惧。拉特诺夫抓着她的双手,将它们按在他的脸上。接着他吻她,一遍又一遍;他没有发现丽云由于害怕在发抖。

  “丽云,”他绝望地说道,“你看别处。我不愿哭,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真该死,我感到羞愧。可是我完了……彻底完了……你别看我!”

  格尔德·克弗尔的珍馐依然未动。

  当晚,拉特诺夫只说了他与三合会之间的一些瓜葛。他只向丽云承认14K强迫他走私海洛因,将它伪装成咖啡粉装在一个市场上通用的螺口瓶内。

  “您真的这样干了?”她叫道,“您怎么会参与进去的?”

  “他们以你来威胁我……”

  “以我?为什么?”

  “一个三合会会员说得非常清楚:我们认识王丽云。你们在旅程中我们都在跟踪。如果您拒绝帮我们这个小忙,我们就惩罚丽云。而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指给我看了一些可怕的照片。”

  “您带着海洛因要是被警察抓住,恐怕您老早就死了。”

  “我做这事是为了保护你。”

  她垂下头。她的手指在抽搐。“您已保护过我一次,”她说道,“在上次发生突然袭击事件时,您向我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经常想到此事。这事其他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干。”

  “我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从他们说丽云不会来机场时起,我就相信三合会会员的威胁了……”

  丽云跳起来,将紧握的双拳压在她的胸部。“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叫道并拼命摇头。“我们到处寻找,警察审讯了所有的嫌疑者,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什么?”

  “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

  “我要到您那里去,为了与您一道去机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车等在门前,可是司机没有送我去机场。他把车门锁了,我无法呼救。他在公路上将我从车上扔下来。我拦了一辆货车,它将我带到机场。我晚了一步。我看到飞机飞向空中,这时我哭了。”

  “丽云!”拉特诺夫将她拉到身边。“这是14K的第一次警告!我预料到了。你是绝对不会让我单独飞走的。”

  “绝对不会!将您照料到飞机起飞,这可是我的任务。我被劫持没有人能解释。不知是什么动机,不知是什么用意。我没出什么事,只是擦破了一些皮,因为司机是将我扔在公路上的。”

  “我的上帝,他们太过分了,竟对你干出这种事。”他将她的头抱在他的怀里,亲吻她的头发。“现在我要找闵驹算帐。”

  “谁是闵驹?”

  “慕尼黑三合会的头目,大佬。”

  “您认识他?”她震惊地问道。她的眼中露出恐惧。她不自觉地双手搂着他。“您老是被跟踪?”

  “我必须将咖啡粉交给他。”拉特诺夫不敢马上就将全部实情告诉她。他害怕她会立刻回萨尔布吕肯。她必须留在这里,留在我这里,只有在这里她才安全,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保护她。即使现在,我们也能想出办法摆脱三合会。丽云,我再也不放开你。“在这之后他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不听从时,他就将这头发和手指甲送给我,对我说:这是丽云的问候。它是第一次警告。而我却相信了。”他又吻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搂在怀里。“这很可怕。我绝望了。我……我什么都干,只要他们不再使你痛苦。”

  后来他们坐在客厅里,还是吃了小点心。拉特诺夫将他在中国照的一些照片给她看,可是丽云每看一张她自己的照片时,她都把嘴一撇说道:“我的样子好吓人。您把这张照片扔掉!您把它撕碎!”

  “这些是我拍得最漂亮的照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坐在湖畔哭的那个晚上。”

  他们喝着蒙特拉谢白葡萄酒,拉特诺夫微笑着,心里肯定这酒很合丽云的口味。她喝第二杯时,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坐在沙发椅中,注意听着从扩音器中轻轻传出来的音乐。这是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的古典交响乐①。

  ①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既继承传统又富有创新精神,主要作品有《战争与和平》及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等。

  “多么美。”她再次说道,又将身子重重向后靠。

  “什么?”拉特诺夫凝视着她。他克制着将她抱在怀里的愿望。

  “这音乐。我喜欢这音乐。大多数人都不理解它……”

  深夜,电话铃声响起。

  是弗赖堡博士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高尔夫球俱乐部又喝了太多的威士忌。

  “她在吗?”他问道。

  “她在。”

  “嗯,她怎么样?她有了变化,你失望了?”

  “不。”

  “我不喜欢你的简单的回答。这一两个字的回答表达不出欢乐。那后面究竟是什么在咿咿呀呀?”

  “马克思·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①。”

  ①马克思·布鲁赫(1838—1920),德国作曲家,代表作为三部小提琴协奏曲。

  “啊哈,你真该死!你们没有干点更好的事吗?听听弦乐协奏曲!”

  “你快去睡觉,”拉特诺夫粗暴地说道,“你又喝得烂醉了!”

  “我单独一人!我羡慕你……”

  拉特诺夫默默地放下电话。丽云又抿了抿葡萄酒。“到底是谁这么晚了还给您来电话?”她问道。在这个提问中带着女人的好奇心。她心想,这是个女的。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的肯定是个女人。

  “这是我的一个要好的男朋友。”

  “一个要好的男朋友?您对他可是非常不客气。”她将一只手伸到嘴前打了一个呵欠。“我累了。这葡萄酒……我以往从未喝过葡萄酒。这是很长的一天。我可以去睡觉吗?”

  “丽云,你怎么做都可以!要是你愿意,睡到明天中午都行。”

  “我欢喜睡觉。”她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将裙子拉拉平,突然将头发向后一甩。“您还不去睡吗?”

  “我还要收拾一下。”

  “我可以帮您吗?”

  “无论如何不要。你现在上楼去你的房间……明天我们再见。”

  “遵照皇帝的旨意。”他们走进大厅。在楼梯底脚处,拉特诺夫吻她的额头。“再见,丽云。”他说道。

  “再见,拉特诺夫先生。”她将她的小手伸给他,突然她一惊,“哦,我的天哪……”

  “什么事,丽云?”

  “我忘了给弗兰岑先生打电话。在平安到达这里时,我应该立即打电话。他们会生我的气的。”

  “明天早上我来处理。我会把责任承担过来。”

  “谢谢。”她的黑色的杏眼喜悦地盯着他。“您总是保护我。”

  她转过身,步履轻盈地上了楼,就好像没踩楼梯一样。随后她将门砰的一声关上。拉特诺夫清楚地听到她用钥匙把门锁上的声音。

  在室内她脱下衣服,猛地向床上一趴。

  “我怎么这样傻?”她埋在枕头里喊,枕头将声音都闷住了。为什么我不像其他女人?我确实爱他……我爱他……可是我害怕现在就将这爱向他表明。

  我喝醉了。这葡萄酒!克制自己!我喝醉了。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我爱他……

  拉特诺夫坐在他的打字机前工作。

  丽云还在睡觉。拉特诺夫在餐室已为她摆好了餐具并煮好了咖啡。一顿丰盛早餐的食物都摆在桌上:好些香肠、糖、一杯橙汁、几个新鲜小面包。这些小面包装在一个他从婆罗洲带回的编篮中。每天早上有个面包师将小面包沿路送来,用一个小麻袋将它们挂在门铃上……这样做已有12年多了。

  拉特诺夫在一个盘中放了张纸条:“早上好,小丽云。祝你好胃口。我在我的工作室。”

  时间已过了10点,拉特诺夫的门上响起敲门声。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门就推开了,丽云走了进来,她端着个大盘,盘里放着事先摆在桌上的食物。她连保温壶里的咖啡也拿来了。她穿着白色紧身牛仔裤和无袖衫,赤着脚在地毯上轻轻地移动。她停在门口说:“我可以到里边来吗?在偌大的餐室里,在您母亲的目光下,我感到孤独。哦,对了:早上好!要是我在您这里用餐,打扰您吗?”

  “不。绝不打扰。可是其他任何人或许都会被赶出去。我在工作时就像一条龙,它要把它洞前的每条龙都吃掉。”

  “请原谅!那我应该走开。”

  “你留下。你怎么都行。只有你。”拉特诺夫从沙发椅中跳起来,从她手中接过很重的盘子。这时他看到里面放着两只杯、两只盘、两套餐具和一个保温壶。

  “你给我也拿了一套吗?”

  “是的。这么早您难道吃过早餐了?”

  “吃了一点。”

  “一点对于一个正在工作的男人来说显得太少了。”

  “你到过厨房?”

  “是的。”

  “东西你全都找到了?”

  “我并不笨。”她笑着帮拉特诺夫将东西摆在转角沙发前的圆桌上。“我必须马上去厨房。”

  “为什么?这里一切齐备。”拉特诺夫向桌上看了看。“什么也不缺。”

  “我在炉子上煮面条,面条马上就熟了。”

  “你……你煮了面条?现在?”

  “我在厨房里什么都找到了。面条、方块熟肉、昨晚的肉……我把肉切小了。您柜子里还有许多好佐料。我煮了汤面,只是缺酱油。”

  “丽云,我该怎么说呢?”他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我们中午到城里吃。”

  “我现在吃汤面。您在中国曾经看到的,您忘了?中国人早上必须有热汤,否则一天不舒服。刚才您说过,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真呆!”拉特诺夫用巴掌拍拍额头。“你是对的,丽云。你们早上吃汤面。请原谅,我总是以欧洲人的方式思维。”

  “这可是您的家乡——可是今天我需要汤面……”

  “没有酱油。我们回头就去买。你坐,丽云,……我去看面条。”

  “不,这是我的事。”她指指转角沙发。“您坐。”

  拉特诺夫顺从地坐下。“你好极了,丽云。”

  “我饿了。我睡得太久了?”

  “噢……”

  她尴尬地抬头看看。“请原谅,我打扰您了?”

  “噢……因为我见到了你,所以我的生活才开始……”

  她转身跑出去。她一下子变得很有把握了,他心想。经过一夜,她的胆怯已消失。她使用我的厨房,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头一天她就感到像在家里了。

  他向他的打字机那边瞅了一眼。今天不打了。一行也不打!今天整天都属于丽云,全属于她一个人!我们要去森林,到伊萨尔河边去坐坐,在露天啤酒店正正经经吃点心,晚上在凉快些的情况下去市中心逛逛街。她会惊讶,什么都能够买到。

  丽云端着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回来。她坐到拉特诺夫对面的桌位上,开始用匙子吃她的汤面。他看了一会,然后问道:

  “盘子全是脏的?”

  “什么?”

  “因为你用碗吃,我以为盘子全是脏的。”

  “汤面必须用碗吃。您难道还见过中国人用盘子吃汤面吗?”

  “你在弗兰岑博士家里早上也总是吃汤面吗?”

  “只是在第一天。我真得习惯德国的饭。”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习惯吗?”

  “不需要。”她闪亮的眼睛故作媚态地看着他。“您不一样。您理解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人。弗兰岑博士恐怕从未去过泸沽湖,从未在中国农民的茅屋里住过。他总是住在豪华饭店,而且他到处都按欧洲的方式吃饭。”

  “从未去过小吃店?”

  “不可能去!而您去吃过。您甚至吃过红烧狗肉……”

  “没人对我说过!丽云,我必须向女导游提意见……”

  “您不吃不就很好吗?”

  “或许是……为了要试试是什么味道。”

  “您似乎没发现,因为这肉加了麻辣酱。”

  “麻辣酱是什么?”

  “麻辣酱是一种四川非常辣的调味品。”

  “我能记起来……有几次吃得辣死人。我的喉咙都烧坏了。我不得不咳嗽。”

  “这事我知道。”

  丽云笑起来,同时拨弄她的汤面。“有一次您吃过牛肉加黑豆酱——这是一种很辣的黑豆调料。辣椒酱我们也经常吃……”

  “是一种有红色小颗粒的鬼东西吧?我们这里叫‘萨姆巴尔·厄勒克’①。”

  ①一种源于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调味品。

  她又吃了两匙汤面。“这里不会有酱油和辣椒酱。”

  “我们回头去一个中国商店将你要的全买回来。”

  “还有粉丝和中国干蘑菇吗?在我们那里有好多种。最受欢迎的是木耳和香菇。”

  “你全可以买。可是我们必须按中国的方式烧。”

  “很好!我们什么时候开车去?”

  “早餐后马上就去。”拉特诺夫倒了一杯咖啡,可是他什么也没吃。丽云在吃的时候目光向上看。“您也吃点汤面吗?”

  “好……好吧……”

  她将面碗推给他。他拿她的匙子吃了一点点。他感到丽云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生命决不会是另外的样子,这一点他是很明确的。只是他的秘密——三合会会员、兄弟、成了洪门——还隔在他们之问。他想在今天晚上把这些秘密讲给她听,可是他害怕讲。她或许不会理解他吗?后来他又想:她爱我吗?她能一直留在我这里吗?她的签证三个月后到期——往后怎么办呢?

  拉特诺夫将汤面推给丽云。

  “您几乎一点也没吃!”她指责道。

  “我真的已吃过早餐。”

  “别那样急急匆匆,现在您有时间,您再吃一片面包夹香肠。从明天起,我给您蒸馒头。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买来。”

  “丽云,我在四星期里会重一百公斤!”

  “没关系。胖人在我们那里算是福人。您只要想想弥勒佛——满意与幸福之神。”

  “哎呀,天哪。你要我这么肥?”

  “不。可是好的中国饭菜并不使人发胖。它使人健康,比你们的饮食要好得多。你们的饮食是高脂肪食品、很浓的凋料、圆子、油炸土豆丝、布丁和奶油食品。”她注视着拉特诺夫,他发现她在打量他的金黄色头发。“您的头发不能再弄白吗?”

  “这要带来麻烦……”

  “我看到您时……我感到您是那么陌生。在我的梦中我总是看到您的银发。”

  “你经常想到我,丽云?”

  她没有回答。她将一个小面包切开,涂上黄油,上面放一片煮熟的火腿。她将小面包摊在手掌上递给拉特诺夫。

  “请吃……”

  他顺从地咬小面包。丽云站起来收拾桌子,将所有的食物放到大盘子里拿回厨房。她就像家庭主妇一样用薄膜将香肠卷起来,再将它放进冰箱的保鲜碗中。她将用过的餐具放进洗碗机,把剩下的小面包放进陶瓷保鲜箱。然后她用一块湿布擦厨房的台面,用手清洗咖啡壶。

  拉特诺夫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当她去取出扫帚时,他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肩。

  “别拿!”他说道,“明天清洁女佣来扫。”

  “明天太晚。一切都必须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你的任务。”

  “不然我干什么?我喜欢劳动。”

  “你在我这儿是客人,不是女佣。”

  客人。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他真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客人有点生分,有点距离,有点暂时性。客人来了又走,有时高兴地说‘再见’,有时却想:千万别再来!丽云不是客人。她属于我,属于我的生命。

  “我要表示感谢。您待我这样好……在您这儿我非常愉快。您是个好人。”

  “我是否待你好,这会得到证实。或许某一天你会说:我很高兴,但我要走了。”

  “肯定不会!”他没有发现她存有疑问的目光中还夹有担心。“要是我使您感到累赘,要是我干扰您的写作,您就心平气和地说:你回萨尔布吕肯去!”

  “你认为我会对你说这种话吗?”

  “您有您的世界,而我闯入了这个世界。如果您愿意,我马上就走。”

  “丽云!我把你接到我这儿来,是因为……因为我想再次见到你。我不知道我的申请和证明文件都丢失了。我始终在等你的消息。”

  “我也在等您的消息。”

  “后来你来了电话,说你在德国……我高兴得跳起来,几乎碰到天花板!”

  “请不要……这会很疼。”

  这时,拉特诺夫忘记了所有的疑虑。他将丽云拽向自己。当她抬起头时,他吻她,而她并不反抗。她与他对吻,她的双手抚摩他的后颈、他的背和他的头发。在他吻她的脖颈和裸露的双肩时,他对她的皮肤的香味有了进一步的感受。

  “我爱你……”他说道,“丽云,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的皇帝……”

  她毫不反抗地让他抱起,他踏着宽大的楼梯上楼,用脚将他的卧室门推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他小心得就像她是用薄瓷做的一样。他从她身上脱下无袖衫和紧身牛仔裤,这时,她闭上眼睛等着他……

  事后他们紧紧并排侧卧,互相注视。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变得发亮的头发轻抚他的胸部。

  “我感到无限幸福,”他说道,“幸福得无法形容。”

  “我也是,我的皇帝。”

  “中国怎么称呼皇帝。”

  “陛下……”

  “那皇后呢?”

  “娘娘陛下……”

  “你是我的娘娘,”他说道,“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我的皇帝。即使过另外的生活,我们也始终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就是死也不能。”

  “就是死也不能。我将始终伴着你。要是你死,我愿伴着你,和你一起赴黄泉。没有你的日子就不再有我。”

  拉特诺夫又吻她。他想到闵驹和宁林,想到他如果脱离三合会,那么死比生离他更近。丽云愿意永远伴着他。哪怕是死也不分离,他懂得这话意味着什么。

  上帝,别让他们杀掉我。

  快帮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种新的、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有丽云和我——别的什么我也不祈求。丽云和我——这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

  拉特诺夫与弗兰岑博士进行了长时间的通话。他原谅了丽云没给他们打电话,弗兰岑博士对此完全理解。

  “丽云是那样不安,”他笑着说道,“简直是心不在焉,然而三天以来她都不肯给您打电话。我们一起劝说她,她终于拿起了电话。后来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得感谢您,弗兰岑先生。”

  “丽云非常兴奋地说到您。”

  “是这样吗?”

  “是的。我妻子和我——尤其是我妻子,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敏感——产生了一种印象:丽云沉醉在一种幻想中:您不仅仅把她当作您的导游。这引起了我们的一点思索。”

  “这不是幻想,弗兰岑先生。”

  弗兰岑博士清喉咙的声音可以听得见。他说道:

  “我们只是根据名字才知道您。对您的个人生活,您的私生活,我们一点也不清楚。但是我们对丽云负有责任。她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在担保书上签了字,她的一切都得由我们负责——现在请您说说,您对丽云……”

  “在您往下说之前,请您听我讲一讲,”拉特诺夫打断了他的话。“我在您之前发了邀请,显然邀请书丢失了,要不然她老早就在我这里了。我准备把对丽云应承担的责任接过来,以免除您的负担。”

  “但是这对我们并不是负担!”弗兰岑提高了声音说。“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喜欢丽云。我妻子特别喜欢她。”

  “我也是。”

  “这我该如何理解呢?”

  “照您现在所想的那样去理解。等待丽云三个季度的不仅是我,而且是我的整个生命——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庸俗。”

  “请您原谅我提个问题,拉特诺夫先生:您是怎么设想的?”

  “丽云将一直留在我这里。”

  “她的签证三个月就到期了。”

  “我将设法在慕尼黑地区管理部门弄到一张居留批准书。”

  “要弄到居留许可证很难。对外国人的各种法律非常严格。”

  “这里是一种特殊情况。”

  “就法律而言,这样的事不能成立。”

  “尽管如此,我也要想办法。我们还有时问。”

  “我们等丽云八天后回来。我们是约定好的。”

  “这里有些改变,弗兰岑先生。当然丽云八天后回到您那里,然而只是为了最后收拾她的箱子再回慕尼黑来。”

  “我不想进一步逼您。”弗兰岑博士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您怎么设想?”

  “我真的没有必要向您解释,因为丽云不是您的女儿,”拉特诺夫也同样冷冰冰地回答道,“可是我对您坦率地说:我爱丽云。”

  “一句老实话。那好吧,让我讲句粗话:丽云当情妇就太亏了。如果我们早知这样,那我们就不会催促她给您打电话,我们还会阻止她去慕尼黑。我知道,在新鲜和奇特的魅力消失后,女人们留下的是可怕的空虚。她们会因此而心碎。您想使丽云这样吗?您不能把这个迷人的生命给毁掉!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

  “弗兰岑先生,您完全错了。丽云将永远留在我这里。”

  “您要娶她吗?”

  “是的。”

  “我要问问,您多大了?”

  “59。”

  “可丽云才26。相差33岁。您认为这正常吗?”

  “什么叫正常?一个59岁的人不再活了?为什么人们对年龄的悬殊如此大惊小怪?是羡慕?是妒忌?我们相爱,这就是一切!年龄悬殊在这里能起什么作用?”

  “您的生活经验在哪里?您70岁,丽云37岁。这正是妇女的最佳年龄。而您80岁,那她……”

  “……丽云47岁!”

  “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伴一个白发老头……”

  “我们最好还是让它听命于我的生命进程。”

  “要是您死了,那怎么办?”

  “那时丽云是我的遗产的唯一的继承人。她可以靠我的遗产很好地生活。我认为,弗兰岑先生,我们在电话中争吵,这不会有任何结果。十天后我带丽云到萨尔布吕肯。”

  这番通话是在下午进行的。丽云躺在卧榻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只是在她想到家里时,她的愉快就蒙上了阴影。她想到她的父母;她想,在她承认她爱上了一个年纪很大的外国人时,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传统观念很深的父亲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呢?他好多年或者说不定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女儿,他是不可能忍受的,他的头会在忧伤中低下。而母亲呢?她或许会默默忍受,流很多眼泪和在诗中宣泄她的痛苦。她已经写过好多诗,还抄过所有古代思想家的传统格言。她把这些格言贴在住宅的墙上。要是丽云永远留在欧洲,那她会写些什么呢?“痛苦是摆脱痛苦的大门”?或者:“看远方则近处明亮”?

  这些想法使丽云心情沉重。她强迫自己摆脱这些想法,强迫自己考虑:这是我的生活!我已经是大人了,我要自己决定!我要在爱的面前张开双臂,让自己落入爱的怀抱中。谁也阻止不了我,低下头和流泪都不能。我有寻求幸福生活的权利。

  拉特诺夫出了通向花园的门向她走来,这时她松了一口气。她伸出双臂,搂着他的头颈,将她的脸伸给他。

  “吻我!”她说道,“快吻我。”

  拉特诺夫靠着丽云坐到花园卧榻上,拿起她的手吻手心。

  “刚才我与弗兰岑博士通过电话。”他说道。

  她抬起头。她的目光中含有许多疑问。“他说了什么?”

  “你忘了打电话,他理解。”

  “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答应十天后回萨尔布吕肯。”

  “不错——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不知道你爱我也像我爱你一样。”

  “这我对弗兰岑博士说了。”

  她一下坐了起来,吃惊地呆视着他。“你对他说了?你说了什么?”

  “说我爱你——这是事实。”

  “那他怎么回答?”

  “他指责我,说年龄悬殊33岁,说我毫无理性。”

  “这与我们相爱有什么关系?”

  “我试图解释清楚,可我说服不了他。他认为你只是我弄来的一个情妇。”

  丽云又向后靠到垫枕上,眼望天空。黄昏将至,天空抹上了薄薄的红云。

  “你知道娘娘还表示什么?”她问道。

  “美人中最美的佳人。”

  “不——妃子。”

  “你是我的皇后。”

  “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妃子。有个皇帝由于宠爱一个妃子而丢了他的江山,因为他的武将们要江山,他不得不赐她用绢带勒死。此事他始终耿耿于怀,晚年他精神错乱了……日日夜夜他只想到她和她的死。唐明皇和他的妃子杨贵妃的悲哀故事众所周知。”

  “我们的爱永远年轻和欢乐。要是我们变得悲哀,那我们就拥抱在一起。我们知道其他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和无关紧要的,我们的爱可以驱除一切悲哀。”他轻轻地将她从卧榻上拉起。“现在你穿好衣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们去一个非常高级的饭店。所有的人都应该看到,我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娘娘!”

  “一个妃子。”

  “有人敢这样称呼你,我就杀掉他!”

  “那你马上就会成为大凶手,因为你的朋友和熟人都不会接受我。他们以为我只是想你的钱!想漂亮的衣服、贵重的首饰,居伊·拉罗什的制品。”

  “你从哪里知道居伊·拉罗什的?”他困惑不解地问。

  “第三天我和弗兰岑太太在城里闲逛。商店的橱窗里有一件极漂亮的衣服,弗兰岑太太说:丽云,这非常贵。这是居伊·拉罗什的制品。这样我就记住了。”

  “走,你去更衣。”

  “遵照陛下的旨意。”

  她向屋里跑去,可是在门口站住了,向拉特诺夫转过身来。“你穿什么?”她叫道。

  “一套很精美的浅灰丝织西装。”

第二部 第15章

  “虽然是这样,你看上去根本不漂亮……你有这一头可怕的头发……”

  她跑进屋里,他又听到她爽朗、清脆的笑声。

  当他跟在她后面时,他心想,我疯了。完全疯了。一棵老树,突然抽出了嫩枝。

  第二天他们在慕尼黑采购。

  他们买了许多东西:十种不同的面条、酱油、竹笋、拉特诺夫还从未听说过的各种佐料、干蘑菇、食补野菜、蔬菜、菠萝汁——丽云在兴高采烈地采购时给了拉特诺夫一个吻。此外还有罐装椰奶、口味独特的甜饼干、三种米、蒸馒头的面粉、煨东西用的沙锅、五种茶叶……丽云沿货架走着,购物车上塞得满满的。她在瓶装辣酱的货架处停下来,寻找拉特诺夫。

  “这些也买?”

  “你需要的全买。”

  “这些你是不吃的。”

  “也买一点点……因为你喜欢吃。”

  “那一瓶够吃两年。我只拿辣椒酱和黑豆酱。”她看看购物车,现在她才发现,它装得满满的。“这太多了!我把一些放回去。这花钱太多。”

  “是你的钱还是我的钱?”

  “你的!正因为这样,所以要少买些!”

  “你已经挑选的全留在车上!”他竖起食指吓唬她。“娘娘——别顶嘴!”

  她点点头,行了一个屈膝礼。“娘娘遵旨……”

  拉特诺夫为丽云买了一套居伊·拉罗什女装。这套红色紧身女装是用细金线织造的。它突出了她的身材,就像是在巴黎专为丽云定做的一样。她穿在身上非常漂亮,以至售货员都围过来了,她们都很赞赏。这样苗条的身材!这样漂亮的姑娘!

  “您好运气,”为她服务的售货员说道,“34码只有这唯一的。件。这套女装是专为您做的。”

  丽云去更衣时,拉特诺夫去收款台付了这套女装的钱。3999马克。他没想到这么小小的一件服装的价钱竟比一个中级官员一月的收入还多。他迅速将发票塞进口袋,心想人们或许会说:“你这可耻的摆阔的家伙!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德国有多少失业工人吗?难道不知道他们必须用少得可怜的马克来养活家庭吗?而你……”

  在开车回格林瓦尔德的路上,丽云问道:

  “这很贵吗?”

  “什么?”

  “这套拉罗什女装。”

  “还行……”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

  “这套拉罗什服装的价钱,我还能承受得起。”

  “也就是说很贵!我感到害羞,我竟提到了拉罗什。我不要,我要立即将这套女装退给……”

  “这不行。买了就是买了。”

  “你不可以将钱退回来吗?”

  “不可以。衣款已记进收款机里。”

  “我去对售货员说:您骗了我!您事先应该明确报价!”

  “有价牌,它挂在上衣旁。”

  “在我们中国标价写得很大。”

  “你不是在中国,你在慕尼黑,宝贝。何况买拉罗什、夏内尔或伊夫·圣—洛朗服装是不问价钱的,否则就被看作不体面。喜欢就买——其他的由丈夫或他的银行帐户来办理。”

  她给他脸上一个吻,并向前面指指。“注意马路!我谢谢你……明天我要穿上它吗?”

  “是的,我们明天上剧院……去园丁广场剧院。那里在演约翰·施特劳斯的《威尼斯之夜》。”

  她又吻他,用一个膀子搂着他的肩。

  “我很开心……你到过威尼斯吗?”

  “经常去。”

  “一个人。”

  “我和我的妻子。最后一次是在她去世前一年。”

  “威尼斯像一些照片上那么漂亮吗?”

  “有时是,有时不是。这是一个垂危的城市。一个建在数百万根木桩上的城市。这些木桩承受了若干世纪——现在遭到了环境的破坏,它们在逐渐朽损。”

  她默不作声地长时间注视着他,然后再吻他的颈子,她的思想一直牵挂在她从未想过的这四个字上:旅行结婚。这四个字把她的感情世界搅乱了。他真想结婚?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能做拉特诺夫的妻子?这难道不会引起一桩丑闻?这难道不会使他离开他的上流社会?难道人们不会到处嘲笑他?一个老爷爷和一个小孙女?这老家伙在追扑蝴蝶?这种轻蔑他能忍受多久?他究竟能否忍受得住?他会不会迟早被这种嘲笑闹得精神崩溃,随之感到这种不成体统的婚姻是对他的毁灭呢?一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她都始终真的是个娘娘,也就是一个妃子不是更好吗?终生伴随他、关怀他、照顾他、幸福地生活在他的爱中……这不是一个人对生活所能期待的最美妙的事吗?

  丽云——拉特诺夫太太……这样称呼是幸福的目标吗?

  “我忘了点东西。”

  “你还缺什么?”他一面回答,一面减慢车速。

  “一把菜刀。”

  他笑起来,迅速瞟了她一眼。“如果我某个时候变得对你不忠,你要杀了我?这你不会有机会的。即使以后有些忌妒的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也要把它忘掉!我的娘娘是我到长眠为止的最后一个妻子。我向你发誓。”

  “不是用来杀你,我需要菜刀,是因为我在厨房里必须有它。”

  “你要把家具都砍坏,好让我买现代新家具吗?”

  “我要用菜刀切肉和蔬菜,切野菜和一切必须剁碎的东西。一把厨房用的菜刀。在中国小厨房里,没有菜刀是无法操持的。每个厨师要是没有菜刀,就会束手无策。对我们来说,它比餐刀和其他用具都重要。用一把菜刀,什么都能做。”

  拉特诺夫记起他曾看过的一些中国厨房。他很惊奇,厨师们以杂耍般的技能和飞快的速度将肉、鸡、鸭、鹅剁成小块,好让人们能用筷子吃。即使最大、最快的餐刀也不顶用,因为在中国剁家禽是连骨头一起剁,就将骨头剁碎在肉里。吃时将向从骨头上啃下来,再将骨头扔到盘中……或者干脆丢在地上。他曾上过一些馆子,那些馆子里顾客吃后站起来,他们的椅子四周全是骨头和其他吃剩下的东西,饭后有人再将它们直接扫走。

  “我们明天买你的菜刀,”他说道,“来,让我再快快地亲你一下。”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样的漂亮。”

  当晚丽云用洋苏叶、好多种蔬菜、竹笋和豆芽炖小鸡。新买的沙锅她首先就用来煮这个菜。米饭她用一个大锅来煮。这种不粘糊、特别松软、一粒一粒的白米饭盛在丽云买来的碗中……这种瓷碗上有好些透明的点点,还画着一束束花和一条红色的龙。中国制造。

  这个期间,拉特诺夫看了几张报纸。单单大字标题就像雷击中了他:

  慕尼黑发生帮派火并。

  在希姆湖边找到死掉的三个俄国黑手党党徒和两个华人。

  希姆湖边的血腥屠杀。三合会向俄国黑手党开战。德国变成了有组织犯罪活动的新中心吗?

  我们的警察——无能为力!

  战场在希姆湖。警察担心帮派继续凶杀。

  事情涉及到勒索保护费、药材买卖和卖淫。

  不可饶恕的搏斗是为了争夺黑社会市场。

  拉特诺夫看这些文章越看越激动。爱新·宁林显然在拼命行动。他想必高兴得手舞足蹈……刀、斧和手枪随便使用!现在他可以像在屠宰场里宰猪、牛一样宰人。

  可是这里也有保护费三个字……它们将拉特诺夫拖进了凶杀。当他将几张报纸掼到地毯上时,他意识到14K现在或许也会命令他进入待命状态,要求他去参加杀人,把有可能钻进他的领域里的人消灭掉。这种想法几乎使他发疯。

  杀人或者因不服从而自已被杀,这是唯一的选择。即使死也是为了丽云!说不定宁林会以极大的快乐去肢解她的身体。拉特诺夫将两个拳头一撞,再也没有办法逃脱毁灭。

  电话铃响,拉特诺夫拿起耳机前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什么事?”他简单地回话。

  “洪门白鬈发……我们找你……”

  闵驹!地狱之舞开始了。

  “我们多次设法找你。”闵驹的声音里含有轻微的指责。“你在哪里?”

  “在城里。”

  “和丽云在一起采购?”

  拉特诺夫屏住气。幸好他坐着,否则他要栽倒了。

  “你知道,丽云……”

  “我们全知道,”闵驹打断他的话。“她是星期六到你那里的。”

  “你派人监视我?你派某个兄弟或特派员监视我?你对我不信任?”

  “你是德国人,兄弟,因此我们必须始终谨慎。我们了解你们的动摇性格。我们认为你是个很好的洪门,你严肃地宣过你的血誓……到我这里来,我们需要你!俄国人已发起进攻!”

  “是俄国人还是你们?”

  “这个问题不重要。已经死人了,还会死更多的人。”

  “我刚在报上看到了。宁林一定充满欢乐。或者他是被杀的两个华人中的一个吗?”

  “我不得不令你失望,钦差。他活着。你过来!你要想到,丽云现在在你那里。你保护不了,也藏不了她。不要忘记:我们无所不在!像我经常对你讲的那样。”

  “我明天早上来。”

  “什么时间?”

  “8点左右,黑品官饭店。”

  “你会使手枪吗?”

  拉特诺夫将头一缩。不!他心里在呐喊。不!你们不能要求我使手枪!不!

  “我学过……在战争最后阶段……作为一个12岁的少年。”

  “你很快又要学。我8点前后在这里等你。”

  闵驹放下电话。拉特诺夫将听筒放到电话机叉簧上,在他的沙发中用力向后一靠,注视着贵重的格形天花板。

  他们监视我。他们的不信任在增加……我知道得太多。现在丽云在我这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当着我的面折磨她,而我又无法帮助她。报告警察?这只能在短期内阻止住他们;他们会追逐、找到和“惩罚”我们。三合会比警察强大。这一点他们一再在加以证明。

  明天早上8点钟。这是尽头?

  丽云从门口把头伸进来。她看上去多么高兴……多么幸福……多么漂亮……而明天一切都完了。

  “饭菜都好了!”她一面喊,一面以手示意。“陛下,餐桌摆好了。”

  “我来,娘娘!”

  他费劲地站起身,同时他感到内心充满了恐惧。

  餐桌上摆着新沙锅,它散发出一些外国引进的佐料的鲜美味道;可以看出丽云很紧张:这合他的口味吗?这全是我按家乡烹调的方式烧的。我的宝贝,你还记得D市的一个夫妻小饭馆吗?还记得湖滨的小酒馆吗?我试着像他们那样烧……我做饭这是头一回。我从未站在炉灶旁,从未动锅、切肉、烧饭或用各种佐料。陛下,别对我太严格。

  她从肉和蔬菜在里面咝咝作响的沙锅里舀出一匙小鸡块,放到拉特诺夫的饭碗中。接着上蔬菜和米饭。每种菜她都准备好了专用碗。丽云用筷子吃——这是一种需要掰开的简易木筷。它们是用一块木片压成的。木筷比光滑的、由兽角和塑料制成的、上面绘有彩色花朵的精制筷更好使。木筷能更好地将食物夹住。

  拉特诺夫几乎一口也咽不下去。可是他知道:如果说“我吃不下”,这会伤害丽云。他必须吃一些,而且吃过以后,要向她承认一切。你要把你铸成大错的生活讲给她听。

  “我没有筷子?”他问道,同时将刀叉推到一边。

  她笑起来并摇头。“你不会用筷子吃。”

  “我试试筷子。”

  “你总说这话。可是你花了四个星期都没学会。你要知道,你在整个旅程中总是在你的袋子里装着刀叉,你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发笑的!”

  “我知道我出了丑。我装得很笨。可是我已练习了用手指打交道。”三合会的指语我练习过。我练习过,一个人可以用手指干一切事,也包括用筷子吃饭。闵驹耐着性子向我进行了传授。一个特派员,14K的一个兄弟用刀叉吃饭,这不像话。他一直练习到他掌握了为止。闵驹在看到我能用筷子吃一粒粒饭时,才停止授课。“我们试试看,丽云,给我一双筷子!”

  拉特诺夫真的能用筷子夹鸡块、蔬菜、扒米饭,甚至能将牛肉浸到调料中而筷子不掉,这时丽云热烈鼓掌。

  “好!”她叫道,“好!”她随之跳起来,从餐桌边绕过来吻他。“我爱你……”

  拉特诺夫只吃了一点点。吃对他是一种折磨。吃过以后,他将筷子横搁在他的碗上。丽云不安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不对你的口味?”她内心有压力地问道。

  “对口味……”

  “饭菜弄得很糟?”

  “很可口,非常可口。”

  “你骗我……”

  “我永远也不会骗你,丽云。”

  “你只是别让我痛苦。我知道,我烧得很糟。可是我要像你练习用筷子吃饭一样来练习烹调。或者,你可继续吃欧洲的菜,好吗?烤肉、牛排、煎肉排,行吗?这些我要学习。”

  “你已经烧得极好了。”

  她没有回答,而将火锅下的火关熄了。“你还要喝点汤吗?”她失望地问道。

  “很乐意。”

  “我马上给你舀汤。刚才谁来电话?”

  “我的出版商。”现在我的确在说谎,丽云。只说这一次。今晚……或者明天,好吧,明天比较好,我把实情都告诉你。让我先跟闵驹谈,然后我就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现在一切都将很快进行。要么是一场灾难,要么我们变得自由。

  “我明天去看望他,8点左右。”

  “这么早吗?”

  “他是个大忙人,丽云。”

  “而你是个著名人物!别人总不能命令你!”

  “这不是命令,是请求。而且,我们是朋友。”

  她没继续问下去,她相信他。他们喝汤。作为餐后点心她拿来一碗切成方块的、上面罩有奶油的菠萝。

  “好丰盛的一餐!”拉特诺夫说道,“你真的要把我喂肥啦。”

  “你可什么也没吃。”她用两手撑着头,咬着下嘴唇。

  “你注视着我,就好像你做错了什么可怕的事。”

  “或许是这样。你吃的是我平生烧的第一顿饭。”

  “这不是真的!”

  “你要相信我。我费了好大的劲。”

  “丽云,你是个天才!”

  “可是这并不合你的口味。”

  “这是个杰作!只是……我今天吃不下。我……胃里有压力,有一种胀的感觉,所以我就好像整天都是饱饱的。”

  “这倒了你的胃口……”

  “我该怎么说……”注意!我与闵驹通电话时,她在门口偷听到什么吗?“原因该是……”

  “我花了太多的钱,不是吗?我买了这么多,后来又买女套装,在这种情况下你感到很讨厌!请你原谅!我把女装再退回去。你不要认为我是个爱挥霍的人!”

  “哦,我的小姑娘。”

  他跳起来将她拉到怀里。他的内心压力在减轻。他绝望地吻她,像是在向她告别,好像她必须回国一样。

  晚上他们看电视。拉特诺夫从节目单上找到了一部影片,这部影片似乎正好可以使丽云对未来的真实情况有思想准备。

  这是一部关于旧金山的都市影片,一部描写三合会歹徒耍弄各种阴谋诡计的惊险片。它往下播的时间越长,拉特诺夫感到越可笑。影片多么不真实,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实际情况完全是另一码事。这里的三合会的会员在屏幕上奔跑、射击和殴打,这倒是一部观众们喜欢看的武打故事片。可是没有爱新·宁林,没有闵驹,没有人身致残,没有毁容,没有用尚方宝剑处死……另外武打只是像小孩子在胡闹,人在那里纵身、劈掌和旋腿……宁林要是看了会笑着向荧光屏吐唾沫,并且会喊叫:“这种不值钱的把戏。兄弟,拿把斧头来,劈开他的脑袋!你为什么要围着他蹦呢?这是浪费时间!这是吵吵闹闹!一个三合会的会员杀人无声而且快速敏捷。”

  丽云又盘着两腿坐在沙发椅里,观看这种哄闹的场面。在三合会会员将他的对手从窗中或玻璃门中扔出时,她往往吓得猛地一跳;当作为影片主角的一名警官带领一些优秀的警察清除这伙歹徒的秘密巢穴时,她高兴得两眼闪闪发光。

  影片放完时,仍然沉浸在故事中的丽云说道:

  “这些情况是真的吗?他们总是到处糟践华人。这并不真实。”

  “是的,这并不真实。三合会会员是另一个样子……”

  “真有三合会会员?”

  “看,丽云,你想一想你的被劫持和海洛因走私。后一件是他们强迫我于的,他们威胁说我不干就惩罚你。不然,我会将这种‘咖啡’带到慕尼黑吗?”

  “你认为这是三合会会员,而不是一般的小骗子吗?我不相信会有刚才片子中的一伙歹徒。”

  “是的,这样一伙歹徒不存在。”

  “你瞧,我可说对了。这一切全是西方人在污蔑华人!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呢?你们这里一说到华人,就把我们称作眯眯眼、苦力、下流的黄种人!我们是怎么对你们的呢?”

  她的愤怒随着她所说的每句话而增加。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眼冒火。在愤怒中她显得很美……

  “我去睡觉!”她说道,“我想睡了。”这时她跳起来,从拉特诺夫的身旁走过,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再见。”

  “我马上就来。”他说道。

  “随你便。留给你时间,没有你,我也能睡觉……跟往常一样。连女装我也不想要。”

  “我们的首次争吵,在第二天就……这在将来肯定会变得很有趣。”

  他目送她走。她的行走姿势,她的头和她的双肩的姿势使他想起了一个童话剧。他在孩童时看过的这个剧,现在又使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和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坐在剧院的楼座内,下面舞台上,一个愤怒的女孩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森林,在寻找一个偷了她最好的浆果的矮人。戏的名字他再也记不起来了,可是他清楚地记得他小声对他母亲说的话:“难道那里就没有一个帮助她的人吗?我愿意帮助她!”母亲小声地回答他:“孩子,这可只是在演戏。你安稳地坐着。这个女孩肯定会单独找到这个矮人的。”

  “娘娘!”他向丽云叫道。她摇摇头,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不!”

  “这确实毫无意义,这是愚蠢的争吵。”

  “是你引起的。”

  她站在门口,可是没有将门打开。对拉特诺夫来讲,他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我请求原谅!”他向她叫道,“让我们把谁引起的问题放一放。我还想和你一道喝一瓶葡萄酒。”

  “谢谢!我不想让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好争吵的女人!

  “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我不知道我们要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头一次吵架!”

  她猛地转身盯着他。她的头微微向前伸。

  “你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可是公理只属于应该得到公理的人。这个人今天是我!你说说,这对吧。”

  “这是对的。”

  她转过身来,站在他面前就像是敲第一遍锣前的拳击手一样。

  “你说的是老实话?”

  “绝对是老实话,娘娘。”

  “那你站起来!”

  拉特诺夫听从命令。现在会怎样,他心里想。她眼中射出的怒火绝不预示着有什么好事。复仇女神也不会有这样的威慑作用。她突然跳向他,吊在他的颈子上,狂吻他的脸,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笨……笨……笨……我爱你……我们上楼去。”

  他又抱着她上楼进入天堂。

  闵驹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写字台后,他在读各种报纸,各报所报道的内容使他觉得好笑。报纸谎称警察有了重要线索,这是用来安定读者的。还称现在警察很有把握,希姆湖的凶杀是帮派火并。

  这是唯一的实情……其他一切全都出自编辑们的空想。警察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州的刑事局加入了,它请那些与刑事犯罪作斗争的专家们来帮忙。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希姆湖专门委员会”由16名警察组成,可是这种浪费本该避免的。彼得·普罗布斯特和卢茨·贝尼克老早就认为,他们只能拿出一个成绩:病理学部门拿到五具尸体,因为不会有人提出要这几个死人。法医列出长长的一张死因清单,诸如死亡时间和如何致死等。可是俄国人和三合会会员是被枪杀、斧劈的,还是被分尸,这些对PP根本无关紧要。这是三合会的手法,他们虽然认识到这一点,但他们束手无策。

  没有证人。尸体剖验报告称两个三合会会员身上中了九发357型强杀伤力子弹,子弹是由无声枪发射的。没有人来要尸体,他们没有亲属,他们在慕尼黑是非法的。不可能找到线索。一切依然如故,令人心乱如麻,只好等待……等待警官碰运气。PP充满酸楚地说道:

  “这是开头。两个从韦斯林来的俄国人是一种彩排……现在是演出第一幕。我担心我们又要亲眼看到曲终人散,我们不能插进去控制场面。记者只是在报上喊叫。他们要……他们应该报道得更清楚些!还说什么他们中还没有人能够采访某个三合会会员。除非他会自杀。这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收取保护费的‘舞台’突然平静,这更加令人怀疑。钱仍像从前一样收,可老板们却愉快地交!没有再出现惩罚性的突然袭击。老板们全都高高兴兴。橡皮墙越来越厚了。各种大搜捕又有什么用?我们所到之处出现的是微笑、沉默、作为赠客礼品的一小瓶李子酒……这够了!这种客套撕碎了我的心。我知道:那地方的一个家伙知道得很多,多得我们可以续演一出小剧……可是他像贝壳一样沉默。当然能将贝壳撬开……但不是用我们这些法律。我们这些法律承认歹徒有个人权利,我们这些法律踢我们的屁股。个人的一些权利要有利于揭露凶手和犯罪团伙!如果今天有某个警察开了枪,甚至是为了自卫,他都要受到严格的审理。他必须为他为什么没有被人杀死作出申辩和提出证明。报刊就会像兀鹫一样向他猛扑下来,歹徒的掩埋成为新闻媒介的重大新闻,而为了保护自己生命的警方人员倒成了穿制服的罪犯。施莱尔与赫尔豪森红军派①的多次凶杀情况如何呢?大家都谈凶手,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说到被枪杀的警方人员。他真的只是一头‘公牛’②!我最情愿向一堆废物上拉屎、退休,躺在马略卡岛③上晒太阳。”

  ①西欧恐怖活动组织。

  ②对秘密警察的一种贬称。

  ③西班牙东部巴利阿里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

  这只是最痛苦的失望的突然爆发。警察总局的每个人都知道,高级专员彼得·普罗布斯特决不会中途退出。永远不会!与有组织的刑事犯罪作斗争是他毕生的使命,他不会将它交到别人手中。

  拉特诺夫走进门时,闵驹将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闵驹听任报纸掉到地上,他在沙发椅中将身子向后一靠。

  “你看过报纸了吗?”闵驹问道。

  “看过了,大佬。”

  “他们说谎!他们说警察有了重大线索。他们连一点点线索也没有。你不必担心,白鬈发。”

  “我对你的话感到担心。你说:‘兄弟,我们需要你!’但我不会拼杀。我不能杀人!我与俄国黑手党毫不相干。”

  “这我知道。你写过一些关于冒险旅行的书,可你却是个弱者。一个空想的冒险家。一个尿墨水的人。你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钦差工作——你不会再承担更多的任务。我只希望你将你的一些被保护对象团结住。如果他们以为对俄国人的战争会削弱我们的力量,那你就必须向他们展示我们的实力。最近几个月将发生许多大战,而我们都会取胜,因为我们比俄国人神速。他们是熊,而我们是蛇,一口就能将熊咬死。如果他们进入你的领域,那你怎么办?”

  “我向你报告。”

  “你自己又怎么办?”

  “我要警告这些老板。为了让他们懂得这些警告,宁林已作过妥善安排。”

  “如果俄国人针对我们面向他们提供保护呢?这在纽伦堡已经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像一匹遭棒打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掉吗?”

  “我不能虐待妇女和儿童。这种事你们不能要求我干。”

  “你宣过血誓。你斩过白公鸡的头……而且你要考虑考虑丽云!”

  “丽云!”拉特诺夫走近写字台。闵驹耸着肩目不转睛地看看他。“你骗我,闵驹。你将丽云的发卷和她的手指甲给我,想要使我听任你们摆布,成为一名奴隶,但两样东西都不是她的!”

  “我清楚,丽云到了德国,我搞的小骗局必然要戳穿。但这只是一种警告:你瞧,丽云也要这样。这一点你已经领会了。这个小骗局卓有成效。现在丽云在你这里,我们随时都能抓住她,让你确信你对兄弟会所承担的义务就更容易了。”闵驹咧嘴大笑。“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到目前为止你是个好特派员,而且会继续保持下去。你的新任务很简单。你只要监视,其他什么事也没有。没有哪个俄国人知道:保护费是由一个德国人收的。他们跟警察一样对你知之甚少。你以受欢迎的客人的身份,而不以钦差的身份坐到饭店里;你留神俄国人是否溜到后面去。在他不出来时,你就将他照下来。我给你一个微型照相机。”

  “一个米诺克斯相机。”

  “比它还好。我搞机要工作就使用它。国家机密!可是我们有这种相机……”

  “我知道。你们到处都有帮手。”

  “就连许多国家的政府机关里,我们都有人在活动。我们像蘑菇一样到处繁殖蔓生。如果某个蘑菇被割掉,它又会从地下长出来。”闵驹拉开抽屉,将一个小黑匣放到拉特诺夫面前。“这是照相机。它很容易使用。你瞧……你不需要杀人……你的兄弟们对你该有多好。”

  “被我照下的那些人要被杀掉。”

  “不是通过你的手。”

  “我把他们的照片交给你,我就间接杀了他们。”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你12岁。你已经亲眼看见和懂得:战争意味着死亡,人们必须互相残杀,为的是后来出现一个能主宰世界的胜利者。强者是优胜者。活过来的人掌权。”闵驹将报纸从地上拾起,把它展开来,用一个拳头擂着大字标题。“我们现在处在与俄国黑手党的战争中,并且必须打赢这场战争。用些什么办法——你不要问。不总是这样吗?战争是惨无人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杀人无声的毒气——这后来遭到谴责,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原子弹……这没有受谴责。正好相反!所有国家都追求原子弹,没有人知道各个国家已拥有多少原子武器。我们三合会也必须防御俄国人的进攻。我们该遭到抱怨吗?”

  “你可不能将正规战争与帮派火并相提并论!”

  “什么是正规战争?为了赢得经济霸权的战争?为了赢得石油,即造币机的血液的战争?民族骄横引起的战争?我们也在为经济方面的统治地位而战,我们也像边境被别人越过的每个国家一样在捍卫我们的地盘。”

  “你们不是国家。”

  “我们是国家!”闵驹叫着蹦了起来。“我们不是单独的国家……我们是在各个国家之上的国家!这正需要用能给我们带来胜利的一切办法加以捍卫。而你只是保持大的战争机器运行的驱动装置上的一个小的、非常小的轮子。”

  “要我将牺牲品驱赶到你们那里,就像在围猎中那样:我将我面前的猎物赶过来……你们坐在猎台上,只需用乱枪将猎物打死。”

  “我的兄弟,洪门白鬈发——在你的一些书里,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你却是个瞎子。你从未战斗过,可一切都归了你,幸福把你给宠坏了,你住在宫殿般的高墙之内,看不到你周围的一些贫民窟。现在你才开始学习:生活只有战斗。为了生活竞技场中的前排座位,要一直战斗到流血牺牲。要为了你的安全而战斗,要为了个人的权力而战斗,你或者我……这是唯一作数的格言。其他所有格言都是哲学家的蠢话。第二十八计叫什么?‘上楼去梯’。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强大。”

  “我最近几天研究了你们的三十六计。”拉特诺夫消除了一切恐惧。这种内心变化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最明智的是第三十六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三合会会员从不在他的对手面前脱逃!你也不要,兄弟。你还要生活,还要爱你的丽云。这种幸福你必须去搏取。你是个洪门!你必须战斗。什么也不会自行到来,除了死亡。生命只是一种展品。你仔细听一首诗:

  凡有生命,

  也就有终极。

  早早夭亡,

  命定有期。

  昨天晚上,

  他还和我们在一起;

  今天早晨,

  灵魂就变成了完蜮。

  心中的气息

  飘向何处去?

  僵硬的身驱

  躺卧在棺木里。

第二部 第16章

  “因此你把相机拿去,将我们对手的照片交给我们。对敌人的同情就是敬献自己的肉体。”闵驹起身,绕过写字台。“相机中已装有一卷胶卷。三个备用胶卷由服务员童方初交给你。”

  “他也一同对付俄国人吗?”拉特诺夫将相机塞进口袋。

  “大家都共同对付。我们要防止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三合会的世界国家受到侵略。”闵驹的语气很强硬。“你去履行你的义务!这个期间,由我们来保护丽云。”

  他没有把这种威胁说得更明确。拉特诺夫原指望丽云在德国可以更好地防止三合会的报复,这种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拉特诺夫没有告辞就离开了“黑品官”。在上面的饭店里,服务员在等他。他交给他三个小盒:三个备用胶卷。拉特诺夫将它们同相机放在一块,同时以询问似的目光注视着童方初。此人总是对他非常友好,而对宁林和“一些惩罚”则非常拘谨地表现出他内心的厌恶。童方初避开了这种目光,他凝视着吊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灯笼。

  “闵驹说,你也共同对付吗?”

  “是的,这是我的义务。”

  “那你将做什么?”

  “杀死……”

  “也杀死我?”

  “如果你出卖我们——我宣过血誓,我就必须这样做。”

  “尽管我们是朋友?”

  “对一个不服从命令的人不存在友谊。”童方初现在看着拉特诺夫,他的目光中含有一种恳求。“去干他对你说的事!别企图逃跑!没有你能躲藏的地方。我们的兄弟会总能找到你。是今天,是明天,还是五年之后……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有死。死你是逃不掉的。你宣过三十六条血誓,斩过白公鸡的头——剑始终悬在你的头上。”

  拉特诺夫没有立即开车回格林瓦尔德,他绕了个圈将车停在他的理发师的店前。他每次来这个理发店,理发师都把眼睛望着天,绝望地双手一拍。这次他同样表示吃惊。

  “再重染?”

  “对。一绺绺白发又钻出来了。”

  “您好幸福!您就让它们长。”

  拉特诺夫坐到一个空的理发椅上,断然招手。“请将理发围布给我围上,师傅!不讨论!就这样办!我恰恰是个爱虚荣的人。”

  “我再三重复这句话:这简直岂有此理!”

  “可能是,但是我喜欢金黄色!动手!”

  理发师叹着气开始洗拉特诺夫的头发。

  不到两小时拉特诺夫又将他的车停在他家车库的门前。

  丽云在花园里晒太阳——穿着一件极小的比基尼泳装,就好像真的还可以省掉这块料子似的。这件比基尼泳装她是在萨尔布吕肯买的,当时她问弗兰岑太太:

  “这不太性感吗?”

  “这是一种最新式的泳装,”弗兰岑太太在笑。“买吧。”

  “我穿上不害羞吗?”

  “你的这种身材穿上它正合适。男人们的眼珠会掉出来。”

  “在国内这是禁止的。”

  “现在你在德国。”

  “在这里女人们全都这样……这样毫无顾忌吗?”

  “她们无拘无束。她们按自己的口味过日子。谁也不禁止她们干什么。就是她们不戴胸罩,甚至裸体在岸滩上闲逛也不会有人过问,谁也不会感到气愤。”

  “在我们那里即使在大街上接吻,也是不允许的。我穿这件比基尼泳装真的不感到害羞?”

  “肯定不会。”弗兰岑太太又笑了,同时用一只手搂着丽云。“只是在你单独躺在湖滨或海滨浴场时,你对男人们要当心!他们到处都一个德行。你不能卷进他们的谈话中……男人们从远古以来就是猎手,杀死一个猎物就增加他们一份自豪,所以你要当心!你自己知道你有多么漂亮。”

  “我不漂亮,我只是与众不同,我是一个中国女人。”

  “正是这能吸引男人。”

  丽云就将这种紧身比基尼泳装买了下来。

  拉特洛夫踮着脚悄悄地走向她,朝她弯下身来吻她。她尖叫一声猛地坐起来,两个拳头捅了个空。

  “哎呀,是你!”在她看出是拉特诺夫时,她说道。

  她抱着曲起的腿,突然变得很严肃,把想摸她的大腿的拉特诺夫的手推向一边。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发红的眼睛和肿胀的眼泡。

  “你哭过,丽云?我的上帝,出了什么事?有人来过这里?”是三合会的人,他非常恐惧地想。某个对她进行监视的人与她谈过话。我再也不让她单独一个人了。再也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过。怎么会有人到我这儿?为什么他要对我说些什么?”

  拉特诺夫深深地吸了口气,可是仍然担心。

  “可是你哭过……”

  “没有哭。”

  “你的眼泡肿了。”

  “是太阳……我晒太阳晒得太久了。”

  “娘娘,你对我说真话!”

  她将脸扭向一侧,呆视着一丛花。

  “我收拾了……我们的……卧室。那时清洁女佣还没来,糟糕的事也没料到。”她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你的衣橱里挂有女人衣服,有个抽屉内放有胸罩、长统袜和吊袜带。这些东西是谁的?”

  “弗兰齐丝加·韦伦布鲁赫的。”

  “这是谁?”

  “你问:这是谁?这是一个很熟的人。”

  “你的情妇?你最后一个情妇?她住在你这里?”

  “有时……”

  “有时——那也不会有满橱的女外衣、女内衣、胸罩和长统袜。”

  “前几天她就想让人取走。这已过去了……”

  “什么已过去了?”丽云的声量增大。“她最后一次睡在你床上是什么时候?”

  “我们是星期四分手的。”

  “在我到慕尼黑前两天!在这之前你和她同床共枕!”

  “你给我打来电话,我就立刻后退了。”

  他想抚摩她的背,可是她猛地一惊。“别这样!”从她的声音抖动中,他听出来她几乎要哭了。“你整个时间都与她同床共枕?”

  “什么叫整个时间?”

  “自从你回到德国后……或者更早。你曾对我说:我从第一天起就爱你……全是假话。你继续与你的情妇同床共枕。”

  “我认识弗兰齐丝加要晚得多。是在我听不到你任何一点消息的时候,在我弄清楚你不会来和不想来的时候。我的确没料到我的申请书丢失了。我认为:丽云不愿意。”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就草率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你怎么能说‘我始终爱你’?怎么能和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吗?”

  “我孤独,丽云,非常孤独。”

  “我也一样,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去爱另一个男人……尽管这方面的机会或许会有千百次。”

  “这我相信。”

  “我拒绝了一切机会……但是你却弄了个情妇。”

  她转过身来对着拉特诺夫,眼里含着泪看着他。

  “你欺骗了我。”

  “你远在一万多公里之外。你我之间一直都是沉默。”

  “这不能原谅。我爱你……”

  “这我怎能知道?你从未向我表明。你总是不流露感情。你叫人看上去只是一个友好的外宾导游,更多的就没有了。”

  “你不是可以问我吗?”

  “为了让你笑话?”

  “我把绘有姑娘的蜡染布送给你,这还不够清楚?”

  “我回到慕尼黑才看出这一点。”

  “虽然这样,你还弄个情妇!”她将头向后一甩。“我恨你!”她用一种他还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说道,“我恨这个弗兰齐丝加。我明天就回萨尔布吕肯。你什么也别说——我走!我马上给弗兰岑太太打电话。”

  “娘娘,这不合适。”

  “你别再喊我娘娘。我不是你的妃子!”

  “你是我的妻子……”

  “说谎!对你来讲,我是个冒险家!三个月后一切都过去了。我飞回香港时,这个弗兰齐丝加又会搬到你这里来!她根本就不需要取走她的衣服。”

  “三个月后你不会走。”拉特诺夫肯定地说道。

  “会走!那时签证到期了。”

  “我将到外国人管理局申请无限期居留许可证。”

  丽云看着草地,沉默不语。她始终用她的双手护在她的胸前。长发散在她脸上,将脸完全遮住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好。”她说道,现在她的声音都变了。

  “你为什么说这话,丽云?”他将一只手放到她肩上,这次她没有不让他碰。“我爱你,天长地久。”

  “要是我留下的话,我不愿再睡这张床。我不能忍受。”

  “我们在客房睡。”拉特诺夫抓住她的双肩,想将她拉到怀里;可是这时她用她的双臂挡在她的胸前。“或者我把两张床换一换……照你的意愿办!重要的是你留在我身边!”

  “我睡我的房间,因为从你的衣橱里散发出来的这个女人的气味,我不能忍受!”

  “一言为定。明天一定让弗兰齐丝加把她的衣服取走。我另外买床垫,我将衣橱通通风,我给它们都喷上你的香水……满意吗?”

  “我等着瞧。”

  “丽云,我们再没有时间等待了。两天以来发生了许多变化。一切都变了。”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然后穿过花园,注视着宽大的房屋。大门敞开着。清洁女佣在清扫有几根撑柱的阳台,她在用眼睛斜视他们。十二年来她就在拉特诺夫家里帮工,这期间她看到和听到了许多事。直到上星期她还将弗兰齐丝加当家庭主妇。她松了口气,拉特诺夫终于又安定了。她很喜欢弗兰齐丝加。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有条有理,不像其他贵妇那样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在她将她的衣服挂在衣橱中时,她确信先生真的找到了一位太太。一位漂亮的太太。

  现在他坐在花园的卧榻上吻着另一个女人,这多不光彩!在清扫入口处时她考虑在干了十二年后她是否要声明解除雇约,以免再继续看到这种应受指摘的生活变迁。

  她气愤地打扫阳台,再次斜视他们,然后走进屋内,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她愤怒地想……这一声他应当听到!

  “因为我在这里,才一切都变了!”丽云问道。“因为我的缘故你已遇到了麻烦?”

  “也是,也不是。”

  “那就是说,是!谁也不喜欢我!”

  “应该说,谁也不认识你。”

  “我使他们烦死了。现在你害怕……”

  “是的,我害怕。”在她跳起来说最后一句话时,他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回到花园卧榻上。“不要简单地先入为主……我的朋友们和其他一些人在想什么,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不,我为我们害怕。”

  “从昨天起?”

  “自从我回到德国以来,三合会……”

  “德国不存在三合会!三合会根本不存在。全是煽动和欺骗宣传。昨天看过影片后你自己说……”

  “影片说谎,是说谎!说它说谎的原因是,实际情况全然不同。它更残忍、更下流、更危险和更要人的命。丽云,你现在仔细听我说。”他抓住她的一双软绵绵的小手。“你别跳,别逃,别叫,要坚强,要非常坚强!你马上听到的事将决定我们的生活,决定我们的未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捏捏她的手又开始说道,“存在三合会。在慕尼黑,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我是他们的一名特派员,他们叫钦差……为了保护你,我已经干了。我只是为了你才干的,因为我爱你。”

  他把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丽云听了,这花了好长时间。清洁女佣没说再见就走了;太阳失去了光辉,天空抹上了薄薄的红云。她感到凉,耸了耸肩,他把他的上衣披在她极小的比基尼泳装上,再将上衣的扣子扣上。他对什么都没有保持沉默。他讲了他不得不在一旁看着宁林凶杀,讲了“多次惩罚”的野兽般的暴行,讲了他成为洪门和14K兄弟所举行的“仪式”,讲了今天他从闵驹那里领受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要把一些人交给死神。

  然后他沉默,低下头不敢看丽云。她像一尊玉制模特儿一样呆呆地坐着,内心感到空虚。她失去语言能力。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心灵像是在真空中寻找依托,可是找不到。

  “娘娘。”拉特诺夫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他将头放在她冰凉的双手上,将他的嘴唇向里面压。为什么我哭不出来?他问他自己。为什么我连哭也哭不出来?我是一棵烂透了心的、一阵风就能使它从根上断掉的树吗?当他听到丽云单调的和非常呆板的声音时,他猛地一惊。

  “你已成了一名罪犯!”

  “他们强迫我这样做……否则他们就要杀死你。”

  “那你就相信了。”

  “他们不让我对此怀疑。他们通过走私海洛因就将我捏在手上了。”

  “你应该去找警察。”

  “在我知道你被他们折磨的情况下,我能去找吗?早在K市他们就把一些受害者的照片给我看了,为了不让我们在机场见面,他们又把你给劫持了。我害怕,丽云。”

  “这可是你的生命——不是我的。”

  “这是我们的生命!”

  “早在K市时?”

  “是的。对我来讲只有你!”

  “你如此爱我?”

  “我可以为你做你要我做的一切。为了他们不杀害你,我或许甚至可以去杀人。可是现在一切都两样了;你在我身边,谁也不可能再将我们分开。”

  “我的陛下……”她向他弯下腰,吻他的脖颈,将她的脸贴在他的头发上。“为了我,你忍受了这么多心惊胆战的事!为我是不值得这样的……”

  “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不再有别的愿望。我是个老人,一个疲惫的老人。这个老人在他的大房子里等待着岁月流逝。后来你出现了,我心中的冰被化解,我突然明白了:生命只不过在雪的覆盖之下……我又听到了鸟在歌唱;又看到了风在摇曳树梢;一切都像雨后那样明亮、清新,这雨冲去了一切尘埃。”他仰视着她,紧紧抓住她,就像她在他淹死前将他救了起来似的。

  她摸着他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对着他微笑。“也就是说你是三合会会员,洪门白鬈发!一个被人到处搜寻的人,收保护费的人,钦差。陛下,我们必须逃走!”

  “逃往何处?我们可以永远溜掉……但是到每个国家你都需要有签证!可是你拿不到签证,因为你只有三个月的探访。我们必须设法非法潜入另一个谁也不找、谁也找不到的国家。”

  “那我们就成了你们所说的失去了法律保护的人。”

  “这你不能忍受,不是吗?”

  “我可以忍受一切——因为我爱你。”她舒服地裹在他的上衣中。天空被落日的余辉映红。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再也不会有那种没有你的生活。”

  “生活,我最亲爱的,要去搏取。这话你不久前甚至还说过。现在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们如何继续生活?后几个星期我们怎样才能挺住?”她现在很冷静,丝毫不动感情,就像在数数字一样地说道,“闵驹的相机你放在哪里?”

  “在上衣口袋里。”

  她掏出小匣子和装有三个胶卷的信封,将这扔到卧榻的垫子上。“你就为闵驹拍照片。”她说得很肯定。

  “这意味着赶人去死。”

  “你不要交出这些照片。”

  “这办不到,闵驹要求送回。”

  “我将和你一起去。我和你一道坐到这些饭店里。如果俄国人真的来了,你把他们照下来,我们将这些照片各加印一张,再将它们匿名寄到警察局。‘据说这些人要被三合会杀掉!’我们附上这些话,‘您不得公布这些照片,否则这是头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您若遵守这一点,您或许还能收到更多的照片。’”

  “警察局不会同意这一点。”

  “警察局的人可也不会那么笨。”

  “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怎么发出警报呢?”

  “这是他们的事,宝贝。”

  “这办不到。”拉特诺夫将这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架他从未见过的小相机。它是一个可以插进衣服翻边中去的银色圆钮扣。拉特诺夫将它取出,插入他已裹在丽云身上的上衣扣眼中。

  “钮扣相机,”他说道,“一架典型的间谍相机……早就众所周知,可是它总是在被人有效地使用。”

  “为什么办不到呢?”她又针对他的疑虑问道。

  “闵驹会要未冲洗的胶卷。”

  “他说过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个测心术士?你要在清楚地了解后再去履行你的义务。”

  他吻她的鼻尖,接着说道:“你这个狡猾的小坏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但是你说得对,可以这么办。”

  “我常常对。我还有对的,告诉你:你继续干。你继续做特派员,一直到我们找到了逃走的办法为止。就像他们迷惑你一样,你去迷惑他们!只要你还是为他们干事的三合会会员,我们就安全。我要认识一下闵驹。”

  “他是决不会准许的。他们的兄弟会里面是不容许有妇女的。妇女会像飞上晨空的云雀一样吱吱地将秘密叫出去。我宣过血誓,既不让父亲也不让母亲,既不让儿子也不让兄弟,既不让妻子也不让祖父母得知三合会一个字。要是你想与闵驹对话,他会说你是从我这里知道了他的姓名,我跟你谈到过他……这是泄密!”

  “我要见到他!”这听起来像下命令。“他经常在黑品官饭店吗?”

  “几乎每天晚上都在。”

  “我将充当一位没有危险的客人,我要把他照下来。”

  “你疯了!要宁林将你剁成八块吗?”

  “我是个与其他许多人一样的不起眼的客人。他有我的照片吗?”

  “我猜想有。”

  “那让我们做得更稳妥些。没有人认识闵驹吗?”

  “有。我的朋友弗赖堡博士。他是个医生,闵驹曾是他的病人。他有闵驹的照片。”

  “太好了!”

  “可是用这些照片警察局根本无法入手。”拉特诺夫嘴都笑歪了。“这是闵驹的胰腺、肺、肝和一些癌细胞转移的片子。”

  “你现在怎么还要说这些笑话呢?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去光顾这些饭馆?”

  “留在家里,把自己锁在屋内。”

  “我和你一起去!你明天干什么?”

  “我去地区行政管理部门,去外国人管理局。如果它们不完全死扣法律条款,那他们必然能理解我们的处境。问题在于他们是否能在他们的法规之外加以考虑。”

  有道理的问题总得有人提出。

  第二天上午接待拉特诺夫的这个官员还很年轻,他有一头不深不浅的金黄色头发,这头发急需要理了。他客气地向拉特诺夫打招呼,可是显然态度很审慎。他是与不受欢迎的各种肤色的外国人打交道的人,他始终都会与谈话对象保持距离。

  “什么事?”他问道。

  “我要办将探访签证转成居留许可证的事。”

  官员看着拉特诺夫,好像想说:他看上去倒还理智,可是他提出的问题完全是胡说八道。

  “这不行。”他简单地回答道。

  拉特诺夫将一些材料推给官员,他将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要镇静,他对自己说道,要非常镇静。“我请您看一看。”他客气地说道。

  这位慕尼黑外国人管理局的官员翻翻这些材料,草草地看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摇了摇头。

  “我已经说过,这不行。王丽云女士从德国大使馆拿到了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到期后她必须回国。”

  “为什么必须?”

  “因为往后她不再有签证。”

  “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我想申请将旅游签证变成……”

  “……这是不可能的。”官员打断了他的话。

  “究竟为什么?”

  “拉特诺夫先生,您是民族学家和旅游作家,而不是法学家。这里涉及到两种完全不同的事。旅游签证允许探访;居留签证准许较长时间居留,这从它的名称就能看出来。要拿到这种许可证必须提交这种居留对德国有利的证明。因此需要劳动局表态:所从事的工作在德国是否准许,这种职业是否迫切需要找人。这就是说;必须向德国大使馆申请入境到德国承担工作,再由大使馆将这个申请连同一些必要的证明材料,如照片、顾主的要求、关于收入的说明、住所和经济担保书、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险等等转给我们。”

  “这一切对王女士都不成问题。”拉特诺夫感到自己变得很恼火。“她不抢哪个德国人的工作,她不会成为谁的负担,在我这里她有固定住所,我负责担保,她在经济上有保障,你们到底还要她具备什么条件呢?”

  “法律上没有规定外国领养老金的人可以在这里住下。”

  “您怎么这样说呢!王女士才26岁。她愿意与我一起生活。”

  “与您一起生活,这在法律上也没有规定。如果您娶王女士,那情况会有变化。可是同样也有一些限制,这是为了防止所谓的假结婚,即只是为了居留许可证而结婚。如果王女士没有在职业方面的过硬理由,我看几乎没有可能性。”

  “我将用她做我的秘书。”

  “劳动局不会承认。德国女秘书有的是。”

  “她们会说汉语吗?”

  “您为什么要用一个会说汉语的女秘书?”

  “我的一些有关人类文化学的著作和旅游报告已译成汉语。我现在与几家出版社和几个科学家有通信来往。”

  “如果说在这之前没有说汉语的女秘书也办成了,那我就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要作某些改变。”

  “王女士有德国文学硕士学位。她的文凭现在就在你面前。”

  “这可能是的,但是这与长期居留有何关系?”

  “她要把我的新着译成中文!”

  “她也可以在她国内译。”

  “在她国内不好译,她只有跟我一起译。”

  “这我就不懂了。您其他的一些著作没有她也翻好了。”

  “可是译文常常很糟糕。”

  “谁这样说呢?”

  “王女士。”

  “我们是在绕圈子,拉特诺夫先生。”官员显得不耐烦。“认可一个外国人和德国人通婚,这不符合联邦共和国的利益。不管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个人命运。我们的法律非常明确。”

  拉待诺夫的声音变得很高。“众所周知,数以千计的非洲人用五个不同的姓名在他们申报的五个不同地点领取社会救济!这符合联邦共和国的利益吗?”

  “如果我们抓到他们,那他们就要受罚和被驱逐出境。我们不是正在进行审理吗?一些机关正忙得透不过气来。”

  “是的!那么像王丽云这样的女士将被赶出去。”

  “德国不是移民国。王女士有在国内重新提出申请的自由。我唯一能办的是将签证延长14天。”

  拉特诺夫站起身,将这些材料卷起来,再在这里辩论已毫无意义。

  “我想找外国人管理局局长谈谈。”他生硬地说道。

  “珀耳内尔博士先生出差了。”

  “那么请您将我的申请呈报地区行政管理机关。”

  “克勒博士先生正在参加一个政策方面的会议。请您去找克勒博士的秘书处,它会给您一个确定的时问。可是我要告诉您:克勒博士后天去休假。最早您也得在四个星期后才能得到一个约定的时间。”

  拉特诺夫没说再见就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拉特诺夫开始在一些饭店巡回监视,丽云伴随着他。当拉特诺夫将他在慕尼黑外国人管理局的谈话情况告诉她时,她听了非常生气。

  “德国人要把我扔出去吗?”她叫道,“原因是我想与你共同生活,以及没有对德国国家利益有利的职业吗?你们这些德国人对此是怎么理解的?成千上万的外国服务人员生活在这里,他们符合国家利益?这点你问了他们吗?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想:这个王丽云是著名的拉特诺夫的情妇,有那么一天他对她厌倦了,将她抛弃了,那么我们就必须负担她的生活了!这个德国纳税人。拉特诺夫许诺‘丽云和我一生不分离’,这不能算担保。什么叫一生?他比她大33岁,他会在她前面先死,也必然死在她前面,那时这个寡妇就要靠德国来养活了!我不要拿这个国家的钱!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他们究竟还有没有心肠?”

  “法律中不规定心肠。而对外国人,我们的官员们都有变态反应。”

  “我想留在你身旁。每种法律中都会有好多办法。”

  “是的,都会有自行处理的回旋余地。这仅仅在于这个官员是否同意申请。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同情总会起作用。我感到在我们这件事上起决定作用的不是逻辑,而是个人好恶。然而我并不放弃努力。”

  “我们可没有时间了。我们想的是离开德国。”

  “你凭一个有限期的旅游签证在哪个国家都拿不到入境签证,更拿不到居留批准书。对你来讲,三个月后所有的国境都封闭了!你只能回国。”

  “我属于你,谁也不能将我们拆开。”

  “一个小小的德国官员就能拆开——你已经看到了。”

  “如果他们不要我,我就不想留在德国,”丽云眼里含着泪说道,“我们在任何地方都能幸福。我不愿在这个所谓的民主国家里生活。我想象中的德国是另一个样子。你们总是说自由……可是你们根本就不自由。你们向全世界喊叫:我们捍卫人权。慕尼黑要将我驱逐出去,那人权在哪里?你们说谎,你们全都说谎!让我们离开德国,陛下……”

  “我要找到一条出路。”

  在丽云的签证到期前,我们必须离开德国,他心想。我们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某些事必然要发生……很快就会发生……可是,是什么事呢?

  这是个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这两天的中午和晚上他们都在一些饭店闲坐、吃饭,并监视其他的客人。那些感到惊奇的老板们来到他的桌前,可是拉特诺夫让他们放心。“今天不收钱,”他说道,“我在这里是客人,不是特派员。”

  他当然不是客人。老板们并没有给他们拿来帐单,而是给他们拿来一些赠给客人的小礼物。这些小礼物是随菜肴一起端上来的。送给丽云的是玫瑰、小瓶香水、极薄的小瓷碟、上等葡萄酒和最醇的茅台酒。

  “我到底该把谁照下来?”拉特诺夫轻轻地问了一下丽云,“所有到后面去的人?这真是胡闹……他们只是上厕所。”

  “你必须留神,宝贝,”丽云轻声说道,“谁在厕所里呆了十分钟以上,你就得把他拍下来。上厕所不需要十分钟。谁迟迟不回来,那他一定呆在老板那里……”

  “如果他有便秘的毛病呢?他大便不出来,就要因此上闵驹的黑名单?想想吧,这多可怕:某人上了死亡名单,是由于肠子懒得动!”

  他们后来在第四家,也是最后一家饭馆,即荷花园饭店,他们似乎取得了成绩。两个男人一起去盥洗室,在那里停留了半个小时。拉特诺夫绕过他的酒杯偷偷把他们拍下来了。他们看上去不像俄国人——可俄国人又是什么样子呢?

  “即使在这里我们也可能搞错。”拉特诺夫将相机又塞进去。

  “他们可能是同性恋者,在盥洗室相会,这是常事。”

第二部 第17章

  “这点我去确定。”

  丽云站起来,毫不迟疑地、故作媚态地走向那两个男人,面带诱人的微笑说道:

  “我可以将你们的盐拿走一会儿吗?我们桌上没有盐。”

  “请拿吧,请您自己拿。”一个男人说道。

  “我马上就送回来。”

  “不必要,”另一个说道,“我们真的不用”

  “这饭菜合你们的口味吗?”

  “好极了!”

  丽云想多听听他们说话,因此她很和善地继续问道:

  “你们经常在这里吃?”

  “不。”丽云左边那个男人对着她奸笑。“第一次。可是我们会经常再来,或许我们又会碰到。”

  “有可能!”

  她笑着,转过身去,扭着屁股回到她的桌上。拉特诺夫看到这两个男人呆呆地盯着她,其中一个碰了碰另一个的胸肋,因此他肯定他们不是同性恋。

  “是俄国人,”丽云又坐到拉特诺夫身旁时说道,“他们的德语说得非常硬。只有俄国人才这样说。”

  此后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荷花园饭店;当拉特诺夫从两个俄国人的桌旁走过时,他心想:你们这两个可怜的家伙。下星期宁林就有了你们的照片。可是这对他用处不大……我已有意抖动相机使照片模糊了。我是摄影师吗,闵驹?我必须首先练习……

  星期天打过高尔夫球后,弗赖堡博士出于好奇来到格林瓦尔德。他还没有见过丽云;拉特诺夫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让她在“上流社会”露过面。

  “你究竟要干什么?”拉特诺夫不太友好地向弗赖堡博士打招呼。“星期天这个时候,你一般都在打高尔夫球!”

  “我赶来了。”

  “这没有必要。我们并没有约定。”

  “虽然这样,我能进来吗?”

  “你已经站到了门口,那就请吧。”

  弗赖堡博士在门厅里四处张望,又向客厅里面看。

  “你找些什么?”拉特诺夫问道。

  “没有香烟味或玫瑰花香。她在哪里?”

  “在花园里。”

  “你能将珍藏的珍珠向我展示一下吗?”

  “你很好奇,对吗?”

  “不,我是你的医生。我必须看看,你的那位神奇人物对你的血液循环是否有利。”

  “我感到非常好。”

  “两腿早晨不打颤?脊髓不空?”

  “如果不太好,你还要去看吗?”

  “我从远处看一眼。我承认我的好奇心大极了!弗兰齐丝加不得不默默忍受分离……”

  “她应该叫人将她的一些东西拿走。这些东西使丽云神经过敏。”

  “哈哈,你这个无可奈何的小东西!我吃惊地看到,她已完全抓住了你。她喊:小熊跳!你这个被割掉了脑袋的小熊就围着她跳,而且高兴地呼哧呼哧地喘气。由此可见你对她倾心到了什么程度。伙计,你不知道她把你弄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生命,幸福意味着什么。如果她对我说,‘陛下,我们是这样的美妙’,那我就希望我永远活着。”

  “什么叫陛下?”弗赖堡问道。

  “陛下就是皇帝。”

  “她对你说:我的皇帝吗?”

  “是的。”

  “多么狡猾的轻佻女人!多么亮晶晶的毒蛇!我的皇帝,我的陛下——她用这将你卷进金箔,而你没有发现你在里面是要闷死的。伙计,你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让我只看她一眼!”

  “从远处看。你不要与她说话,一直到你准备庄重地与她谈话为止。如果你在她面前吐出你的脏话,那我们的友谊就永远结束。这点清楚吗?”

  “非常清楚。”

  “跟我来!”他们走进暖房,从那里他们可以把整个花园尽收眼底。丽云穿着极小的比基尼泳装坐在游泳池边。她刚刚从水里爬上来,水珠在她的皮肤上闪闪发亮。“那就是她!”拉特诺夫激动地说道。

  “祝贺你!”他说道,“这是你迄今为止所征服的最漂亮的一个。这身体像条蛇。她使我想起了杂技团的柔术女演员。她们能将自己的身体弯过来,使人吓得直冒汗。”

  “请走吧!”

  弗赖堡博士退回门厅,走向大门,拉特诺夫将门推开。

  “你赶我出去吗?”

  “要是你承认丽云是我的夫人,那你随时都可以来。”

  “你是彻底被敲了!这样的宝贝留在你这里,你的银行帐户会被吸光的。到那时,你这个翻白眼的的老头躺在角落里,而她却与一个由你付帐的年轻情人跳跳蹦蹦地跑掉了。”

  拉特诺夫一言不发地将弗赖堡博士推出门外,再把他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他听见弗赖堡将车开走,他很满意。他知道他的朋友还会来的,可那时他会为丽云送来一束花,并会像一个绅士一样有礼貌。他只对拉特诺夫才表现得像个粗鲁的人,或者在医生聚餐会时才这样。

  其实,他是个好医生。

  两天中拉特诺夫都和丽云在慕尼黑的一些饭馆里吃饭,他们没有拍到特别可疑的人。他将第一卷冲洗好的胶卷交给闵驹时,他对闵驹说道:

  “没有一张拍得好的,大佬。这样小的相机我还不会使用。拍照时,手必须一点不动。只要轻微抖动一下,照片就模糊了。可是谁能叫手一点也不动呢?”

  闵驹翻看照片,没有指责拉特诺夫,让人将胶卷冲洗出来。他将印出的照片丢到桌上,头直摇。

  “一点用也没有,洪门白鬈发。”他说道。

  “我就担心这一点。”

  “在你按快门时,必须屏住气。”

  “我不懂。没有人对我说过。”

  “你在胶卷上拍了什么人?”

  “所有在厕所里蹲了六分钟以上的男人。我怎么知道到那里小便的一些人是不是俄国黑手党分子?从他们的外表上真的看不出。”

  “要看老板是否亲自迎接他们或服务员是否特别小心地伺候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也可能是老顾客。我认为这个行动不会带来任何结果。我们永远也认不出一个俄国人。我们必须逐个审讯这些老板。”

  “他们说谎。他们全说谎!他们不得不说谎,因为他们的脑袋不稳。我们只有进一步监视,或者收买他们的叛徒……”

  “三合会会员不会叛变他的兄弟,为什么俄国人会叛变呢?”

  “他们不具备我们的素质。他们贪婪,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金山,并非只为他们的组织。我们三合会是个兄弟共同体……俄国人是不合群的,他们只是松散地组成一个为了自身利益的共同体。这是个会健康发展的。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像我们有纪律。一个人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他就会将他的妻子或他的姊妹卖掉。他们缺乏自尊。”闵驹的嘴里说出“自尊”两个字,拉特诺夫听了觉得这很荒谬,因为这两个字是与犯罪和凶杀结合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兄弟,我们是否对俄国人作了错误的判断,是否把他们看得太幼稚了。他们在向前推进,这是你自己说过的。他们先进行没有危险的香烟走私,偷盗小汽车,然后向广阔的范围推进,贩卖海洛因,搞卖淫交易,收保护费。我认为他们最薄弱的环节是妓院。在这里会有很多为美元、马克或瑞士法郎而无所不干的信息员。”

  “我看到你有许多好主意,我的兄弟。”闵驹满意地微笑。“我们已经有自己的分队在照管妓女。他们是一些受欢迎的客人;他们肯花钱,没有大的愿望,很容易满足。妓女们喜欢我们的小伙子——她们是他们的一种精神疗养。而谁进行精神疗养得到了同情,就会有人向他说私房话。”闵驹搓着手,好像他下了一笔大赌注并且赢了钱。“我们已经有了27个俄国黑手党党徒的姓名。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用镰刀来割了。”

  “你要让人将他们全杀死?”

  “霹雳横扫比微风吹拂要可怕得多。我们将是闪电和惊雷,我们将清除沉闷的空气。不会有一个俄国人再敢侵入我们的势力范围。慕尼黑又将单独属于三合会。”闵驹露齿大笑,他胖胖的脸都笑歪了,与弗赖堡博士的预测相反,他一克也没减轻,倒是增加了好几磅。“妓女或许也适合你,兄弟。女人喜欢抱着一个成年男子摇来晃去。”

  “现在你使我想起了弗赖堡博士。”

  “一个好医生——可是他比我们的医生知识贫乏。”

  “我将非常乐意为他去预约。”拉特诺夫从写字台边退回来。“也就是说现在我也要成为妓院的常客吗?”

  “不,不……你留在你的领域里。”闵驹笑着表示不同意。“我不想这样来惩罚丽云。何必这样做呢?因为你仍然爱她。”

  “一直到我生命结束。”

  “你为此感到自豪,洪门白鬈发。你爱一个女人,在满足后也不把她抛掉!这么做我也不会很反感。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闵驹站起来,与他握手。“你别忘记:屏住一口气,然后再按快门。我希望下一个胶卷要拍得好一些。”

  然而再也没有下一个胶卷了。

  两天后,一个在罗森海姆森林漫步的人发现了两个被枪杀的三合会会员。他们被相互绑在一起,是从后颈一枪打死的。这是典型的俄国式的处决。

  彼得·普罗布斯特和卢茨·贝尼克也有这种看法,这将是个“解决不了的”案件。大学病理学教研室主任打电话给高级专员贝尼克,他挖苦地说道:

  “又是两个。谢谢!还有更多的送来吗?解剖室的人情绪高昂。我们很少有这么多‘鱼’。又是三合会会员吗?”

  “大概是。我们在等待三合会与俄国黑手党火并。我们预感到了这场火并,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可是你们还要准备好一些冷藏匣,教授先生。”

  过了两天,临到俄国人了……在埃尔丁沼泽地区,猎人发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两个死者完全给剁烂了。他们的面孔再也无法分辨,所有的手指均被砍掉并且不见了。两具尸首再也不能辨认。

  这是宁林干的。

  拉特诺夫读到报纸时,他恐惧得直发抖。连丽云也变得脸色苍白,就像脸上被涂得刷白刺眼的京剧演员一样。她的心揪了起来。

  “你的兄弟?”她问道,声音几乎听不见。“这个……这个宁林?”

  “是的。只有他会这样残暴。他把两个俄国人剁烂时,会高兴得唱起来。在他杀人时,他会突然发狂。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你必须将这事报告警察局。”

  “只有在我们处境安全时,才能向警方报告,否则他们就会怀疑我,因为谁都知道,我不喜欢爱新·宁林。”

  “凶杀应该继续下去吗?”

  “这听起来很可伯,可是他们的处境比我们要好些。如果歹徒互相残杀,那么……我的上帝,我在这里想什么?”

  他奔进他的工作室,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知道,他现在必须单独待着,他怀有良知、恐惧和仇恨。他在通过地狱——他不会找到一条出路吗?

  第二天丽云一个人去萨尔布吕肯,为了去弗兰岑博士家取她的箱子。拉特诺夫也同意她去。她下火车时,弗兰岑太太拥抱和亲吻她。

  在去弗兰岑的别墅的途中,她问丽云:

  “你真的要留在拉特诺夫博士那里吗?你考虑好了?”

  “我全考虑过了。”丽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是一个知名人士,比你大33岁!我们担心他只是要要你。”

  “你们不了解汉斯。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男人,而且,我爱他。”她一想到他,就惦记他。要是没有他的呼吸、他的热乎乎的皮肤、他的手和他道“晚安,娘娘”的温柔的声音,她就惘然若失。她甚至已经习惯了他的鼾声。有好几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夜里她没有听到他的鼾声,她马上恐惧地向他弯下身去,后来她很高兴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没有你真的不能生存,她心里又在想。

  丽云在萨尔布吕肯的那天晚上,拉特诺夫家的门铃响了。他看看门厅的大坐钟,此刻是21点17分,在这个时候,没有事先约好通常是不会有人来拜访他的。他回到他的工作室,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他从闵驹那里得到的手枪。当他回到门口时,门铃又第二次响起来。

  拉特诺夫将门打开,右手握着裤袋里的手枪的枪柄。门外站着两位身着时髦夏装的先生,他们试探性地欠欠身。

  “晚上好!”其中一位说道,“我们打扰了您?”

  另一位补充道:“您感到惊讶吗?我们为重要的事情而来。”

  拉特诺夫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手指扣在手枪扳机上。

  俄国人!俄国人找他来了!歼灭战就在门前。他们要报复,因为宁林杀了他们的人。拉特诺夫后退时,门敞开了,两个俄国人走进屋来。他心想,真好,丽云在萨尔布吕肯。她将幸存下来……对我来讲,一切都更好办。

  可是我怎么哪?于是他自己问自己。并没有人认识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为三合会工作……我们真的有叛徒?谁会有兴趣除掉我?宁林吗?他产生了一种既凶险又吉利的想法:这是俄国人,但他们绝对怀疑不到他。

  “请你们进来吧,我的先生们!我可以在前面走吗?”

  他领他们走进客厅。两位先生似乎被房屋的豪华气派深深吸引住了,拉特诺夫向他们指指沙发椅时,他们却没有坐下。

  “我们想自我介绍一下,”他们中较高大的一个说道,“我的名字叫格列戈尔·安东诺维奇·布尔耶夫。”

  “我叫鲍里斯·尼科拉耶维奇·萨兰托夫。”

  “你们从俄国来?”

  “格列戈尔从莫斯科来,我从基辅来,”萨兰托夫说道,“可是我们现在住在慕尼黑。”

  现在他们才坐下了,很友好地注视拉特诺夫。他可不能被这种和蔼的态度迷惑住——宁林用他的刀戳入时,也是面带微笑的。

  “我可以给你们拿点喝的来吗?我这里有真正的俄国伏特加。一瓶西比尔斯卡亚。”

  “哦,俄国最好的伏特加!”布尔耶夫脸上喜形于色。“我们乐意接受。”

  拉特诺夫拿来伏特加和三个杯子,将酒瓶放到桌子上。然后他坐下来,将保险已打开的手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扣着扳机。两个俄国人惊讶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握住手枪?”萨兰托夫摇摇头。“您不是三合会……”

  “可是你们是俄国黑手党派来的。”

  “这话多难听!”布尔耶夫将伏特加倒在三只杯子里,他毫无拘束,就好像他是主人一样。“我们是商人,我们和您谈生意。”

  “你们的组织要对我提出什么建议?你们干吗这样惊奇地望着我?”

  “别做戏。”布尔耶夫狞笑了一下举起酒杯。“请!”

  他将伏特加一口倒下了肚,萨兰托夫也依照他的样子喝了,拉特诺夫只是抿了一口。两个俄国人顿时变得很愉快。布尔耶夫再次斟酒。

  “两比尔斯卡亚有好久我没喝过了,我总是喝一般的伏特加。谢谢。”他在沙发中向后一靠,眼睛又盯着手枪。“您拿着手枪,这使我们担心。”

  “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找我之前,我不能放下手枪。”

  “不是为了杀人。不会的。正好相反!为了活命!”布尔耶夫好像是发言人,他的眼睛向萨兰托夫看过去。萨兰托夫向他点点头。“我们开始吧!”

  “一个好建议!”拉特诺夫回答道。他非常平静,他的心跳没有加快,他的脉搏没有暂停搏动,他的心里丝毫也不紧张。这可真值得注意,他心想。在这万分危险的时刻,我将成为英雄。谁会不这样想呢?

  “我们知道您是三合会成员……”

  拉特诺夫将枪拉到身边。“错了!我是被迫成了三合会的一个合作者。”

  “这有什么……您收取饭店的保护费。您是钦差……滑稽的称呼。我们监视您……长达半年之久。您了解组织机构、组织的头目、组织的机密。您知道得很多。另外您爱上了一个姑娘……”现在说话的是萨兰托夫。布尔耶夫只是点头表示赞成。

  “你们到底从哪里知道的?”拉特诺夫惊讶地盯着萨兰托夫。

  “我们有准确的情报。这是我们的机密。我们下面提出建议,格列戈尔,你说。”

  布尔耶夫倾身向前,又喝了一口伏特加,还咂了咂舌头。

  “一号建议:你把三合会杀手的名字说给我们听。我们给你的女朋友搞本护照。然后你和她离开。这建议好吗?”

  拉待诺夫感到头皮发麻。“一本什么样的护照?”他问道,又假装不感兴趣。

  “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们全可以弄到……任何国家的。最好是德国的。样子和印鉴都呱呱叫。”

  “那就是说我得将一些三合会的成员送到你们的刀斧之下吗?”

  “不是刀斧。”萨兰托夫像是被激怒似的表示反对。“只是情报。然后你就自由了,与她一道离开,而且我们保护你,保证你的安全,送你到你愿去的地方。”

  “比如瑞士?”

  “瑞士吗?非常容易。”布尔耶夫又倒了一杯伏特加。他绝对不会再这么快地弄到西比尔斯卡亚。“你愿意泄露真情吗?”布尔耶夫兴奋地叫道,“我知道跟一个聪明人好商量,而爱是最好的理由。”

  “停!”拉特诺夫仍握着手枪。两个俄国人竖起眉毛。“做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必须在这里把我认为重要的一些事安排一下。我必须租一个住处,弄两张机票,抹掉我的痕迹,注销银行帐户……这可不像上露天啤酒店一样说离开就离开的!毕竟我不能再回慕尼黑了。我必须处理这个家的家政,为清洁女佣开个帐户。”

  “你想保留一切吗?”布尔耶夫对拉特诺夫已用友好的你相称。如果一个俄国人认为是兄弟而不是先生,这称呼对他来讲是比较容易的。“干什么用?你不能再回慕尼黑了。即使慕尼黑三合会毁灭了,三合会还始终存在,他们要追寻你,决不会放弃追寻。你和你的姑娘要溜掉,永远溜掉。”

  他是对的,拉特诺夫心里想。再回来是不可能的。许多三合会的成员会活下来,并毫不迟疑地去实现他们的血誓。俄国人永远也不可能赶走三合会。此外,三合会很有实力,又是国际性的。所以警察也从未能打入这个帮会的组织内部。这点我现在看清了。我们必须销声匿迹,就好像化为空气一样。丽云和我要单独待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时候?”

  布尔耶夫立即理解了这个简单的问话。“一切都准备好了。只需要你的姑娘的一张照片。机票有了。住宅也有,在阿德尔博登。我们想到了一切。我们还带来了选择方案: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瑞典、瑞士……到处都有我们的朋友的住处。现在就暂定阿德尔博登。”布尔耶夫站起身来,又喝了一杯西比尔斯卡亚。“我们三天后再来,到时全清楚了。”

  拉特诺夫将两个俄国人带到门口。他们在那里互相握手。在他们走到屋外之前,矮小的萨兰托夫又说了些话:

  “我们是老实人。如果你欺骗我们……就会……”他用手做了一个斩脖子的手势。“明白吗?手枪毫无用处的。再见!”

  他们一走,拉特诺夫就把门锁上了。

  丽云可以弄到一本有效的德国护照。必须相信,它会伪造得绝对完美无缺。到苏黎世的机票已经准备好,住宅在伯尔尼高地的阿德尔博登已经租下了。在那里真的谁也找不到他。他知道阿德尔博登,大约十年前他曾在那里滑过雪。那是一个具有国际色彩的美丽的疗养地,它有一座值得一看的古老的教堂,教堂里还举行一些音乐会。可是这只能是一个中间站……要永远销声匿迹,阿德尔博登还太近,说不定他们会落入在卢塞恩的三合会的魔掌之中。必须选一个地方,它要远离慕尼黑,远离其他一切“龙城”: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伦敦、曼彻斯特、巴黎、纽约、旧金山、悉尼、里约热内卢、里斯本或芝加哥。哪里安全呢?哪里没有三合会呢?闵驹说过:我们无所不在。迪拜①或巴哈马群岛也有吗?巴巴多斯或墨西哥也有吗?塔希提岛②或马达加斯加也有吗?

  ①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东北部港口城市。

  ②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巴西亚经济中心城市。

  哪里有他与丽云能不在恐惧中生活的地方?

  我的上帝,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比较保险呢?

  另外,这两个俄国人能信任吗?

  夜里,拉特诺夫在拟定一个提供情报的计划,以便用来换取丽云的护照以及其他一些证件。它得包含各种最重要的提示;在俄国人利用他们所知道的情况时,这种提示将会导致在德国两个相互对抗的匪帮之间一场血腥的火并。拉特诺夫列举了闵驹、宁林、黑品官饭店其他几个成员。他列了一个向三合会交保护费的饭馆的名单,他还列举了三合会欧洲兄弟会总部阿姆斯特丹的大佬的姓名。他的姓名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欧洲大陆三合会的一切线索都汇集到这个“龙城”阿姆斯特丹。

  拉特诺夫将他的资料照相复制了三份,再将它们锁进放有日记本的保险柜里。但愿事情进行顺利,他心想。别中了俄国人的诡计!从阿德尔博登我们再找个追击者找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丽云回到慕尼黑。她拖着两只箱子,拉特诺夫用力将它们放到运箱小车上推向他的汽车。丽云跟在他身后,她一句话没说,陷于沉思之中。

  “情况很糟吗?”在他们坐在车里时,他问道。丽云点点头,她凝视着车站前的广场和开得很快的来往车辆。

  “真可怕,”停了一会儿她说道,同时一再用力忍住了哭。“弗兰岑太太哭了,弗兰岑先生责骂我。他称你是胡思乱想的人,是置现实于不顾的空想家。”她将两手交叠在一起,这时拉特诺夫才发觉她在发抖。“几个星期后一切就过去了,陛下。那时我必须回国……谁都不愿要我。”

  “这根本就不再重要了,小娘娘。”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肩,将他拉过来。“我为你弄到了一本护照……”

  “你弄到了?”她在坐位上急速转过身,双手抱住他的颈子。她忧伤的眼睛里又闪现出欢乐和希望之光。“你将我的护照延长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护照可是在我身上。”

  “这是另一本护照,丽云。一本伪造的……”

  “这……这可不行……”

  “你的一本德国护照。你是个德国人。”

  “根本不行。每个人都能看出我是中国人。”

  “凡事都有它的逻辑。”拉特诺夫凝视他的宝马车,他将车开向格林瓦尔德。在路上,他说了两个俄国来访者和俄国黑手党的建议。丽云吓呆了。这中间她喊了好几次:“这不行!这根本不行!”在高兴了一阵之后,她又为新的恐惧所折磨。

  “从一帮歹徒倒向另一帮歹徒!”在拉特诺夫说完后,她说道,“我们的整个生命只能系在罪犯身上吗?”

  “丽云,我们必须摆脱三合会的利爪!”

  “可你落入了俄国人的利爪。这区别何在?”

  “俄国人只要我的情报……然后他们就让我们安宁。”

  “你相信吗?你真是像弗兰岑博士所说的那样是空想家。”

  “谢谢!”拉特诺夫显得不高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丽云!要是我不爱你,不怕失去你,我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知道。”丽云又垂下头,她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我给你带来了不幸。你把我送回去吧……”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我的生命也一样……可是有谁来过问这些?我不愿看到你为了我放弃一切!”

  “丽云!”他猛地刹车,车子后轮打滑,车子正好停在自行车车道上。“我要卖掉一切,离开德国,和你一起生活。”

  “再落入三合会手中吗?你仍然可以留在慕尼黑。”她紧紧夹住仪表台板,两腿撑住车底板。“你愿意我们被杀掉吗?”

  “丽云!现在只有一条路!为了摆脱三合会,我不得不相信俄国人。他们已为我们在伯尔尼高地的阿德尔博登准备好了住所。在三合会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已从瑞士溜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俄国人知道我们的藏身处。”

  “他们也不知道。阿德尔博登只是第一站……然后我们就消失了。”

  “那我们靠什么生活呢?”

  “我将要把我的银行帐号注销,将所有的钱都换成美元。这够用好几年。”

  “那么往后呢?要是你活到一百岁呢?”

  “我不会活到一百岁。”

  “可是我愿意你活到一百岁。如果你不能再出版你的著作,你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也不可能在大学里教书了。”

  “我考虑过,”拉特诺夫说道,又凝视着车子。“在俄国人采取行动之前,我把闵驹和宁林送给慕尼黑警察局。对这种‘糖果’,警察局必然会有所行动的。”

  “你是个胡思乱想的人,陛下!在这里想的事是根本行不通的。”

  “我们等着瞧。昨晚我把一切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是通向我们自由的唯一道路。”

  当晚丽云又在拉特诺夫的怀里享受了他皮肤上的温暖,但是她没有睡。他们仍然躺在客房里;弗兰齐丝加还没叫人把衣服取走,丽云再也不肯踏进拉特诺夫的卧室。

  “卧室里发臭!”她固执地说道,“空气有污染!”

  在这个长夜里,我们逃往何处?她心里在想。我们在哪里能共同生活?在哪里我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在哪里我可以给他生个孩子?如果我给他生了孩子……那么在他到他祖先那里去了以后,孩子还会围着她转。他将继续活在他孩子的身上,活在他孩子的孩子的身上,永远从孩子到孩子……这是生命的永恒。陛下,我们永远不会死!可是我需要一个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的地方……

  当她醒来时,已是大白天。拉特诺夫已经在厨房里煮鸡蛋,又将餐具放到一个大托盘上,准备拿进房里。

  他还替丽云煮了一碗汤面。汤面里放有用水泡过的香菇。

  这天中午格列戈尔·安东诺维奇·布尔耶夫在拉特诺夫的门口按门铃。他这次像好朋友一样单独前来,按俄国人的方式拥抱拉特诺夫。他要取走用在丽云护照上的照片。这本护照已经制好,它放在俄国黑手党不为人知的慕尼黑总部。俄国黑手党在德国的头目奥尼德·伊万诺维奇·斯特列莱特金对布尔耶夫很满意。

  “如果他的材料很好,”他曾对布尔耶夫说,“那么我们就遵守诺言。如果他欺骗我们,那么卡拉什尼科大会先下手干掉他。我们要对一切都仔细审查。”

  布尔耶夫收下照片。他在丽云穿过门厅时,看了她本人好几秒钟。他拼命盯住她看,再将照片塞进口袋。

  “好漂亮的姑娘,”他以鉴赏家的神态说道,“我表示祝贺,明天我再送护照来。你把全部材料搞好了?”

  “连所有细节都搞好了。可是在我拿到护照前,我不能交出来。我要拿到一本无可挑剔的护照!”

  “护照像我的屁股一样是真的!”布尔耶夫高兴得咧嘴笑了。“这是个证明吗?”

  “我很惊喜。不是为你的屁股,而是为护照!”

  “你真会开玩笑。”布尔耶夫又拥抱拉特诺夫。“没有屁股的人……绝对没有,没有护照的人,根本什么也没有……明天见!”

  拉特诺夫看到他登上一辆不显眼的大众汽车公司生产的戈尔弗车,开车急驶而去。他想,明天对他和丽云的生命来说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

第二部 第18章

  他必须携带什么呢?对于遁世的人来讲,什么物品重要呢?外衣、内衣、衬衫、鞋袜……这一切在遥远的地方可以再买。象牙圣像、收集的钱币、夏加尔①、毕加索和达里②的绘画原作,这些宝贵的物品是不是带走?还有他收集的佛像呢?不可多得的地毯和壁毯呢?

  ①马尔克·夏加尔(1887—1985),犹太画家,生于俄国,1922年移居国外,后定居法国。

  ②萨尔瓦多·达里(1904—1987),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我可以携带三十公斤的物品,他心里想。我带一大箱,丽云带一大箱。其他的东西均得扔下,要去变卖没有时间,也没有买主。如果要寻找买主,由谁来寻找呢?由弗赖堡博士?可是三合会或许会从他的嘴里逼出我的地址。找个工艺美术商?他们也会抓住他,并监视为这笔买卖而开的银行帐户。我会永远也挣不到钱,这就是要换取我们的自由所付的代价!我们的生命难道要系在夏加尔身上?我所有的一切都得扔掉;汉斯·拉特诺夫不复存在了。

  他与丽云一道列出了他想带走的东西:他的工作资料、选题夹、研究档案、幻灯片、几本书、小百科词典、日记的照相复制件,以及他打算写的最后几封信。

  他的打字机必须带上,这是一台机械式的旧奥林比亚·莫尼卡打字机。20多年来他都用它来撰写他的一些科学著作和另外一些书。

  “没有它我只是半个人!”在丽云说世界上到处都有打字机时,他说道,“我不能与它分开。这是我至今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娘娘,这点你不能理解,你没有作家的心。”

  拉特诺夫还想带上他的照相设备,这套设备在他旅游时都带着。不论是在亚马孙河还是在澳大利亚原始居民中,不论是在阿拉斯加还是在火地岛③……它成了他的第三只眼睛,它有的时候拍下的比他保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要多。在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宽大的床上后,拉待诺夫从地下室里拿来两只大箱子。这时丽云说道:

  ③在南美洲南部,分属阿根廷和智利。

  “陛下,你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一张宣纸……”

  “什么宣纸?”他在琢磨丽云话中的含义。

  “你想想看……在山坡上的小寺里,一个和尚在一块宣纸上给你写下的祝愿:福禄寿喜……他用毛笔写的,只给你……”

  “哦,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件书法艺术品。”

  “你还留着?”

  “那当然。它在我的版画夹内。”

  “把它带上……”她的声音极为严肃。“这是一个圣人的祝愿。我们会需要它的……”

  拉特诺夫还带了一样东西,他将它从镜框里取出卷在一起:画有跳舞的姑娘和三只鸽子的蜡染,这是丽云赠给他的。对他来讲,这幅蜡染比所有的画都宝贵。它隐秘地、无声地表达了丽云的爱意。

  然后他们装好箱子,手拉手坐在床边,注视着这两只箱子。

  “这是著名的拉特诺夫现在仍然拥有的财富,”丽云说道,她的声音在颤抖,“两只箱子……”

  “这够了。我还拥有你,娘娘。”

  “这是拎着两只箱子就可以带走的全部家当,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不,一切都是我们的爱!生命会变得更有意义。我们只需要我们自己。我们抛开了一切不值钱的东西,我们只为彼此而活。再没有义务,再没有规定的限期,再没有强迫,再不要追名逐利,再不要摆阔。各种各样的手段都结束了,我一直都恨这些手段。现在只有你和我,因此对于我们来讲世界是完美的。”他朝一只箱子踢了一脚,箱子因为很重,没有翻倒。“现在我来写几封告别信,丽云。人在脱离这种生活时,要写最后的信。”

  一直到深夜他都在写信。

  他写信给几家出版过他的著作的出版社。他委托它们从稿费中立即汇55%给财政局,7%交营业税。所有版本的财务清算,他托付给他的税务顾问办理。

  他通知他订有报刊杂志的出版社,撤销原来的预订。

  他写给弗赖堡博士的信用下面的话结尾:“所以,特此向你和迄今为止的生活告别。你是个善良、可爱、忠实的朋友。你经常给我支持,有时令人恼火,可是你一直是个令人信得过的人,我们就像兄弟一样,我们共同经历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共同经受住了一些尴尬局面。这些局面我不能说,因为它们对青少年不宜。你始终是个下流胚——即使我不能再把你赶出去,可你仍然如此。请问候我所有的熟人,向他们告别的话是:他们可以舔我的屁股。你当然不,对你或许要更糟一些!再见,别找我——你找不到我的。友好地给你屁股上踢一脚……你的汉斯。”

  最后一封信是寄给慕尼黑警察局的,用的是标准信封和便宜的复印纸,没有写寄信人,信上只有几行字:

  有组织刑事犯罪侦缉处:

  四天后我给你们打电话,上午10点整。请你们这个时候守候电话。我有事对你们讲。

  拉特诺夫将这几封信再看了一遍,然后将它们递给丽云。丽云也慢慢地、仔细地看这几封信,看后,她问道:“你希望德国警察局采取什么行动?”

  “等着瞧吧。让我们先到阿德尔博登。”

  “你想耍两面手法?用俄国人对付三合会,再用警察局对付他们?”

  “你是个非常精明的姑娘,娘娘。这样我们就投了可靠的人寿保险。”

  她将几只信封封好。他对她说道:“现在去吃在德国的最后一顿精美的食品。到我的熟人奥托·科赫的美食家餐厅去。”

  可是,当晚丽云只是静静地坐在桌旁,勉强吃了几口。

  在回格林瓦尔德的路上,她仍然静静地坐着,几乎没说一句话。

  “你害怕了?”他问了一句。

  “是的。我知道我们在阿德尔博登并不保险……可是你说我们在那里肯定谁也找不到。”

  “在短短的几天后我们就离开阿德尔博登,再到某一个地方去……”

  “再到某一个地方去……这种说法并不妙……”

  他知道她是对的,但这至少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也是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布尔耶夫和萨兰托夫清早就来了。他们拥抱拉特诺夫,径直走进客厅,就好像这里就是他们的家。然后他们将丽云的护照往桌上一放。一眼看上去这是一本真的德国护照,样子像一本用过多年、已稍有磨损的护照。里面是:王丽云,1966年6月3日生于不来梅。眼睛深褐色。身高162公分。特殊标志:无。1989年5月1日不来梅签发。有效期至1999年。签字,盖章……一切无可挑剔。

  “够了吧?”布尔耶夫咧嘴一笑。“制作精良。”

  “这是机票和阿德尔博登的地址。”布尔耶夫在空中来回晃动两张机票。“材料在哪里?我们像有声望的人一样信守诺言……”

  “请等一会儿。”拉特诺夫走进他的工作室,从保险柜里取来一些材料,将它们往布尔耶夫面前的桌上一放。两个俄国人很快地在看。拉特诺夫对他们的眼神同样反应迅速。他将这些材料拖过来,将他的一只手突然向前一伸。“先给护照、机票和地址!”

  “先检查。”布尔耶夫的下嘴唇朝前一伸。“检查总是好事!”

  “我们应该相互信任,布尔耶夫。这毕竟关系着我的生命。”

  “从你的角度来说这合乎逻辑。你需要的全在这里……”

  他将护照、两张机票和写有阿德尔博登的地址的纸条递过来给拉特诺夫,于是,拉特诺夫将材料交给了他。布尔耶夫草草翻了一下,很满意。这正是纳恰尔尼克需要的材料。他把这些材料塞进他的上衣里面的口袋。

  “我们感谢你!”他说道,“我们非常满意。飞机明天18点起飞。祝你们旅途愉快。”

  “我对你们表示感谢。但是我告诫你们,黑品官饭店下面的地堡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我已经明确写上了……必须将几个包有钢甲板的门炸开。大本营有三个地下出口,它们的终端在表面看起来完全不会有问题的出租公寓的地下室里。这几栋公寓的拥有者为‘住宅建筑与花园’公司……该公司隶属三合会。几个公寓里都住有优秀射手。”

  萨兰托夫几乎是同情地咧嘴一笑。“我们不笨!我们会像打仗一样制订计划。我们有老资格的军官。我们可以等一段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忙。我们会突然袭击,出人意料地进攻。我们也会战胜你们德国人……”布尔耶夫和萨兰托夫兴高采烈地从屋里出去。他们又拥抱拉特诺夫,将他的脸吻了三次……右、左、右……“你是个好伙伴。”

  他们一走,拉特诺夫就把门关上了,跑上楼去找丽云。她躺在床上呆视着天花板。他倒到她的身边,手上挥动着几样东西。

  “你的护照!”他叫道,又将它丢到她怀里。“你是德国人,生在不来梅。这里是到苏黎世的两张机票。这里是阿德尔博登的住宅地址。奥森施万特,79号房!我们有了一切,一切!明晚我们离开德国……永远离开!”他向丽云弯下身去,亲吻她。“而且还有个好消息:俄国人不打算立即进攻。他们想制订一个作战计划。在这之前警察局老早就对他们采取行动了!”

  “那以后他们会向我们报仇杀了我们的……”

  “怎么哪?那时我们已不在阿德尔博登了!我们已成了空中的精灵。娘娘,我们已达到目的了……”

  下午前一段时间拉特诺夫向几家银行的行长作了申报,并陈述了他的意愿。他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叹息声:

  “您打算取消您的帐户和您的固定存款?拉特诺夫先生,这可是……是提取现款?”

  “我打算转存它处,”拉特诺夫回答道,“请您在明天11点前将钱准备好,那时我来取款。我留下5000马克支付到期的帐单。我的一个出版社将继续把稿费汇给您。”

  在他的三次拜访中,每次他都完全胜过了垂头丧气的银行行长。他从帐户上取出了最后一笔钱,他把钱装在手提包里。钱数总计为378950美元。虽然这不是非常大的一笔财产,可是以节约的方式生活,这足以用十年。如果把这笔钱好好存起来,加上利息和利息的利息,维持的时间还要长一些。到那时他可以找一份新工作。丽云肯定不会挨饿。

  在前一天晚上他手书了他的遗嘱,指定丽云为他的唯一继承人。这也是对她的一种保险。在第二天早上他将这份遗嘱交给了公证人保管。

  他拎着装满美钞的大皮包回来,叫丽云向包里看。

  “胡闹!”她说,“完全是胡闹!你想拿着这些钱通过海关检查?他们会认为你是个药材商!”

  “这一点我可以加以解释。我随身带有注销帐户的凭证。”

  “这多麻烦。我们还不如开你的宝马车到瑞士,这不是更妥当吗?在国境线上,他们难道也检查你的车?”

  “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拉特诺夫敲敲她的额头。“我是个笨蛋!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为什么要坐飞机?开车走要好得多,有了车我们在阿德尔博登也方便。”他拍着手。“娘娘,你准备好了?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我准备好了,陛下。”她从床上跳下来。“可是我的瑞士签证呢?”

  “你有德国护照,你是德国人。你不需要再签证。”

  他们把行李装在车上,把美元放在备用轮胎的空胎里。丽云身穿牛仔裤和薄套衫,拉特诺夫穿着运动衣。

  拉特诺夫最后一次看了看家里的所有的房间,这时,他往日的生活情景又一幕幕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承认在他的妻子死之前,生活是美妙的,无可挑剔的。

  他与他心爱的地毯、绘画和雕塑告别,与他的写字台、家用酒柜以及图书室告别。

  他再次打开激光唱机,调到最大音量,放上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唱片。这个协奏曲是由李赫特①与卡拉扬合作录制的;它经常是他心灵的支柱,在他感到痛苦时给他力量。

  ①什维阿托斯拉夫·李赫特(1915—),前苏联钢琴家。

  拉特诺夫关掉激光唱机,垂头离开他姑母遗赠给他的住宅。丽云坐在车中等他。

  “你怎么啦?”她轻声问他,将他的手拉到她的怀里。

  “凄惨……”

  “我也一样。一切罪过都是我造成的。”

  “不要这样说,你听见了吗?不要这样说!”他挤到方向盘后,启动宝马车。“向前看……别向后!”他伸出一只手。

  “出发!”她点点头,用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肩。“开车,陛下!”

  他将油门踏板踩到底,车子急速冲向大街,他没有再向四周看。他连后视镜也没看一眼……他已迈出的这一步是不可能再退回的。

  瑞士边境检查站只看了他们的护照,然后就示意让他们通过了。

  下午后一段时间他们到达图恩,再沿盘山道开向阿德尔博登。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在奥森施万特的房子。79号是个旧式农舍,它有很粗的梁和雕花的阳台。拉特诺夫按门铃时,一个粗壮的农妇将门打开。

  “欢迎你们!”她以真诚的喜悦叫道,“您是拉特诺夫博士……他们打电话给我,说你们要来……你们请进。我给你们准备了一盘格芬宾登①肉。”

  ①瑞士州名,位于瑞士东部,在瑞士各州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少。

  “好极了……我饿得要命。”

  两个房间,农村式的布置,但陈设很齐全。房里有一张绘有图案的宽大的床,丽云冲过去,一头倒到床上。

  “这里非常好!”她将两臂伸向拉特诺夫。“房间很大,很豪华!陛下下榻之处都像宫殿……”

  住宅里家具很简单,但装了电话。拉特诺夫拿起听筒,里面发出嗡嗡声,也就是说与外界是接通的。

  10点整,他给慕尼黑警察总局打电话。电话中心立即给接通了,它似乎已经接到过指示。一个果断的声音传来:

  “这里是13处,我是普罗布斯特。”

  “您收到我的信了吗?”

  “啊,您真要举报?”PP叫把这个对话录进磁带,他还接上了扩音器。三个警官站在周围。

  “我已写信给您了。”

  “我们经常收到一些值得注意的信。”PP清了清嗓子。“我们认为您是前一段时间已给我们作过一次暗示的那个人。”

  “我想找头头说话。”

  “您正好是在与头头谈话。这里是有组织刑事犯罪侦缉处。您让我猜猜:您打算说三合会的某些事?”

  拉特诺夫暗自好笑。“我不喜欢您的腔调,普罗布斯特先生。”

  “您或许是个学者吗?”

  “啊,上帝,我本人就是一个,可这并不重要。您猜对了,普罗布斯特先生,我能够对您说出慕尼黑三合会所有重要成员的姓名、他们的大本营、交保护费的饭店、一些被监控的妓院名称、药材走私的各种手法,我还能说出近期作案的那个凶手,他丢下了几具被整得严重残缺不全的尸体。”

  PP不知所措地看看他的助手们。三个警官敲敲额头。打电话的是个疯子。这可能不真实。彼得·普罗布斯特使了个眼色。

  “您是华人?”

  “不,我是德国人。”

  “噢!”PP向他的三个警官点点头。你们是对的,他是个疯子。

  “什么叫‘噢’!”拉特诺夫恼火地问道,“您不相信我吗?在慕尼黑市区一幢房屋的下面还有个金神殿。”

  三个助手朝PP点点头。此人精神完全不正常!我们继续听吧,他一定是个滑稽人。

  “有趣,”PP叫道,他朝他的写字台的边上一坐。“非常有趣!那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敬菩萨?”

  “我建议您消灭三合会,而您却拿我取笑!我提醒一下:慕尼黑马上会出现三合会与俄国黑手党之间的火并。”

  这句话马上就使PP确信了,打电话的人不是一个可怜的疯子。连他的三个警官都摆出了严肃的面孔,刚才他们还轻松自如呢。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场即将来临的匪帮火并,所有情报都归在绝密类。只有警察局是了解情况的,而且在等待立即行动的一声命令。而现在在那里打电话的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个德国人,他了解俄国人的准备工作。他是他们内部的人?或者是一种偶然发现?无论如何,这不是诈骗。

  “您叫什么名字?”PP习惯性地问道。他刚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这话问得很蠢。

  “以后再……”

  “那当然……”

  “我是从国外打的电话,因此匿名电话捕捉器是没有用的。”

  “您是个行家?”

  “半是半不是,不如说是半瓶醋。”

  “您有什么建议?”

  “如果您来看我,我就会对您说出来。首先一点:是全面提供慕尼黑三合会的情况。它可以使您铲除整个帮会或者像他们所说的兄弟会。根除三合会是不可能的——从阿姆斯特丹又会来一个新的家族。但是您有可能使慕尼黑得到片刻安宁。”

  PP呆视着三个警官。打电话的人是消息最灵通的人。阿姆斯特丹,欧洲的总部,除知情人外还有谁会知道这些事呢?“您现在在哪里?”

  “在瑞士。我们在这里见面。请您现在不要考虑缉捕我!我想单独与您谈谈,你背后不要带任何人,无论是不引人注意的人或引人注意的人。我相信我是老老实实提供情况,您是会信任我的。我向您保证:这不是陷阱!我是个品行端正的公民和科学家。”

  “这些内情,您是从哪里得到的?”

  “以后再说……”

  “您为什么要把您掌握的情况提供给我们呢?”

  “这也以后再说。所有问题我们两人之间可以坦率地说清楚。我想建议您到瑞士图恩来。届时我们在湖滨饭店碰头。”

  “同意。”PP做了记录。“关于约定的时间我怎么通知您?”

  “您可别拿我当草包!普罗布斯特先生,我现在需要尽快将日期定下来。事情真的很急。俄国人在一定程度上正枕戈待命!您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进行猛烈打击。要是这场火并先爆发,那德国警察又晚了一步。事情很急迫,普罗布斯特先生。”

  PP将他的日程表抽过来,看了看本周安排。

  “我后天可以上您那儿来!太晚了吗?”

  “这还够负责任!那就后天在图恩的湖滨饭店见。我怎么把您认出来呢?”

  “我手上拿张晚报。还有个问题!”彼得·普罗布斯特想弄弄清楚。“您是前不久给我们打匿名电话提供情况的那个人……”

  “我相信我已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PP将听筒放到电话机的叉簧上。

  “就是他,伙计们!一定是我们两个证人在哈尔拉亨凶杀案中看到的那个银发拐腿。不,不会错!”他举起两手表示不会错。“看来我要单独去瑞士!”他停顿了一下。“该死!我忘了一点!他说过他在湖滨饭店的具体时间吗?我没听到。”

  他们又将录音带往回倒,再把结尾的几句听了一遍。PP摇摇头。

  “没有具体时间!我现在怎么问他,我们可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们应该尽早到图恩。”PP的副手说道。

  “是我……不是我们!”

  “我们替你担心……这样的行动你不应该单独进行。”

  PP显然被感动了。“伙计们,”他说,“我答应你们:不离开湖滨饭店,只在餐厅或在其他有人的地方与他谈。他总不会当众用枪将我打死。要知道三合会在慕尼黑这地方干这种事会更简单,因此不需要去瑞士干。博尔内曼,你打听一下有没有慕尼黑到苏黎世的早班飞机。要是有,立即订票。从苏黎世我再乘出租车到图恩。那是个美丽的城市。”他从写字台边站起来。又将他的领带向脖根收收紧。“现在我去找头头汇报,让他批准我出差去瑞士的费用。”

  在阿德尔博登,拉特诺夫已再三作了考虑。他在脑子里又一次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想了一遍。他很清楚:尽管已作好策划,可是与13处处长会见也是一场大胆的赌博。他真的不会有人陪同?他真的一个人来?说不定在饭店客人中会有三四个瑞士便衣警察,他们是慕尼黑警方请求公务支援的警察。他心里在说,从另一方面看,与彼得·普罗布斯特谈话,这是永远逃脱三合会报复的唯一机会。

  丽云站在卧室的窗旁,看着远处阿德尔博登山谷和周围的奇异群山。放在房间中央的两只箱子还未打开。

  “这里真美,”拉特诺夫进来时她说道,“这样清静,这样安宁。”

  “这里举行滑雪比赛时,你就可以在这里过冬。”

  “那么这里全是雪吗?”

  “积雪很深。”

  “我在某个时候是否会看到雪呢?不是画上和明信片上的雪。我要做雪球,向你身上扔,我在雪地上打滚……这一定很精彩。”

  “我担心不能给你创造这种乐趣。我们将来生活的地方将会没有雪。比如加勒比群岛——那里从未下过雪。”他坐到大床的床边,用手指指两只箱子。“你还不打开箱子?”

  “不!有必要吗?我们不是马上又要走吗?”

  “我们肯定要在这里停留十天。停留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主管当局的工作是快还是慢。”

  “你跟慕尼黑警察局通过话?”

  “对,13处处长来图恩,后天。”

  “我担心,陛下……”她轻轻地说,“他们会把你抓起来。”

  “那他们从我嘴里就得不到一个字。”

  “他们会强迫你说!”

  “他们不允许这样做。在德国不允许拷问。要是他们在图恩把我抓起来,你立即将关于三合会的材料烧掉。那他们就会继续面对一堵穿不透的墙和微笑着的沉默。这一点普罗布斯特先生知道得非常清楚。对他们来讲,只有合作这一条路。”

  “尽管如此,我仍担心。”她坐到他身边,将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在他们看来,你仍是一个三合会的成员,而对罪犯他们是不会信守诺言的。”

  PP乘第一班飞机到苏黎世,再乘出租车到图恩。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他没有答应警察总局局长的要求:请求瑞士警方给予公务支援。当他看到面前洒满明亮阳光的博恩湖及湖面上数量不多的几条帆船的白点时,他感到心里紧张,就好像一块重物压在他胸口似的。现在,时间还太早,水上运动员还没有蜂拥而来;他要与一个神秘的提供情报的人会面,来得也太早。

  彼得·普罗布斯特在饭店门前停车,穿过布置得很漂亮的大厅步入围有玻璃的长形湖滨露台,露台上有几个住店的客人在就餐。普罗布斯特将晚报拿在手里,探询般地四下张望。一个服务员向他走来,问他想要什么。

  “先吃早餐。吃过再说。”

  他被领到一个靠窗的桌上。他坐下,又四下张望。

  当然太早!多笨,没有问具体时问。要是他到吃早餐时还不来,PP心里想,那我就在湖边散步,再不时地向饭店里面看看。

  他将晚报打开,可是不像大多数读者那样先看政治和体育消息,而是先看文化版。有关《卡门》的评论吸引了他,这个歌剧两天前在慕尼黑举行了首演式。

  他几乎只看了头几行就有一位先生从大厅的沙发椅中站起来,向他走来。此人站在彼得·普罗布斯特的桌旁时,普罗布斯特才发觉。普罗布斯特猛一仰视。

  “普罗布斯特先生吗?”拉特诺夫问道。

  “是的。”PP站起来,将手伸给他。两人紧紧握手,同时产生了一种突然的、说不清楚的信任。“您没有骗我。您是那个匿名的情报提供者。您只是把头发染了。”

  “您看出来了?”

  “仔细看就看出来了。头发的分缝里有后长的白发。”

  “我们还是坐下吧。”

  他们坐下来,服务员从大厅里拿来一杯喝了一半的伏特加加橙汁。

  “您怎么会知道我来得这么早?”彼得·普罗布斯特问道。

  “逻辑学大有帮助:遇到这样重要的行动,从来就不会嫌早。我知道您乘第一班飞机来。”

  “不要绕大圈子,我们还是立即谈您的建议。”PP喝了一口咖啡。“您已在大厅里坐了很久吗?”

  “是的。我想看看您是否真的一个人来。”

  “这里的客人中可能有几个警官。”

  “没有。都是真正的饭店客人。”

  “您住在湖滨饭店?”

  “当然不是。”拉特诺夫微笑着说。“我看上去这么笨吗?我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这重要吗?”

  “不。”PP将小面包切开,涂上黄油,再放上火腿。拉特诺夫喜欢普罗布斯特在处理这个棘手问题时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您有什么建议?”

  “摧毁整个慕尼黑三合会。”

  “这是说大话。就我个人而言,这话很诱人。”

  “对此我抱有同感。警察像瞎子一样到处乱摸。”

  “请原谅,我们不谈这件事!这惹我愤怒。”普罗布斯特啃他的火腿面包。“那么,您宣称您有关于三合会的所有材料;三合会领导人的姓名、他们的杀人指令、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计划——您在电话中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只有一点出入:我不是宣称……我确实有这些材料。”

  “您如何能证实这一点?你作为德国人是怎么掌握三合会的内部情报的?”

  “只举一个小例子,普罗布斯特先生,您想想奥林匹亚公园的那个死者。去年的事,他仍然是个无名死者。”

  “他遭到骇人听闻的摧残,我们没有可能再验明他的身份。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是华人。因此我很清楚,他是三合会的一个牺牲品。我们像往常一样彻底进行了侦查,可是我们一无所获。”

  “死者叫钟玉山,是慕尼黑一家饭店的老板。”

  FP将面包放到盘中。他突然没有食欲了。

  “什么饭店?”

  “您随后就知道。我还知道凶手是谁。”

  “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

  “您就简单地称我汉斯。”

  “汉斯先生,您应该受罚!您有责任……”

  “哦,上帝,不!您现在会用法律手段对待我,这我知道。不过我只想给您举一个小小的例子,证明我非常了解情况。”

  “这不算例证,只是一个人名!您说您能对我说出好多三合会成员的名字,这根本不可能。”

第二部 第19章

  “过后您可以对我交给您的一切材料进行核查。说得更准确些:您会在一次大搜捕中摧毁三合会。”

  “那么行,材料在哪里?您为什么把材料交给我呢?而且不是以一个忠于法律的联邦公民的身份……”

  “说是也不是。”拉特诺夫的目光注视着逐渐活跃起来的湖面,然后又注视着彼得·普罗布斯特。“我想给您讲一个男人的故事,它听起来像个令人发抖的童话。这个男人出于对一个女子的爱,不能不放弃他迄今为止的生活。请您注意:不得不!对他来讲,除了死以外别无选择,就是说他死也要和这个女子一起死……可是他想活,与她一道活。这是最初的情况,也是最后的情况。我开始……”

  就这样,拉特诺夫叙述了自己令人难以置信的命运,从他到中国旅行一直到在俄国黑手党的帮助下成功逃走,从三十六条血誓一直到宁林的凶杀暴行,从巡回收取保护费到三合会准备对俄国人发动一场残忍的火并。他什么都说了出来……只是没有说出姓名,一个姓名也没说。当然他也没有说出黑品官饭店。

  最后他说道:

  “这些你能够理解吗,普罗布斯特?”

  PP沉默良久,远望着图恩湖。他在最后半小时所听到的内容是如此可怕,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如此罕见,这真叫人难以相信是实情。由于爱情,一个德国人成了三合会的成员。三合会用德国人收保护费,以此逃脱警察的监视。三合会有许多办法,还有地下全神殿……PP深信这个人说的是真情。

  “理解?”他用拖长的声音说道,“或许从人性方面能理解。我强调一下:或许。作为刑事警官我必须从另外的方面来想。”

  “难道您听任这个姑娘被处死?难道您真要牺牲这个姑娘?难道这不同样是凶杀吗?我作为三合会的成员从未去碰哪个人。”

  “但是,您亲眼见到了这些凶杀案件却没有举报。您索取保护费,这就进一步犯了严重的刑事罪。我要给您列举一下您已经干的一大堆事吗?我还不可能说得很完整。第一,非法取得护照和伪造护照;第二,刑事犯罪组织的成员;第三,凶杀和人身严重致残的共谋;第四,对众所周知的刑事犯罪进行掩盖;第五,与人身轻度致残有关的犯罪;第六,逃往国外逃避刑事追究。这些至少要判五年。您清楚吗?”

  “我是被迫干这些事的,普罗布斯特先生!”

  “这不成为理由。决定总是您自己作出的。”

  “难道我应该听任这个姑娘被杀掉?”

  “这只是威胁,难道他们真会这样做……”

  “我能让事情到这一步吗?我看过一些照片。”拉特诺夫叫起来。

  “我们自己就有够多的三合会牺牲品的照片,很恐怖。可是在您的案件中……这只是些假设。”

  拉特诺夫突然站起来。“那么您对有名有姓的材料不感兴趣了?”

  “不是!您坐下,汉斯先生。”彼得·普罗布斯特盯着拉特诺夫,好像他要说:喂,伙计,俄国人把你弄到瑞士来了!他继续说道:“我可请求公务支援,请他们将您拘捕。这很容易办到,瑞士人非常乐于助人。”

  “对这种情况我预先做了准备。”拉特诺夫又站了起来。“到您这里来之前,我已给我妻子——我们还是称她姑娘——打了电话,交待她:要是三小时内我不回去,你就立刻将材料烧掉。这样,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连口供也得不到,因为这次谈话是在我们之间进行的,并没有证人。”

  “您具有相当高的刑事犯罪本领。那么这件事该怎么继续进行?”

  “我想将材料卖给您。”

  “这绝对是发疯!”

  “您现在想的是钱吗?错了,普罗布斯特先生。我不需要钱。我建议进行交换:用慕尼黑三合会的一切材料换取我和妻子的新身份,以及能保证我们活下去的安全地点。这就是说:给我们提供新护照,姓名由您的机关挑选。”他从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递到PP面前。

  彼得·普罗布斯特拿起两张照片看了看。两个证人说的白发人——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这个姑娘……令人心醉。可是,她配您,是不是太年轻了一点?一个半大的孩子……”

  “她26岁。”

  “什么?她的样子看不出。”

  PP把两张照片丢到桌上,将两只手放到照片上面,好像有人要将照片夺走似的。“你们现在的护照上是什么名字?”

  “这对新身份并不重要。两个新名字才会具有决定意义。”

  “我可以用这张照片鉴别您的身份,汉斯……先生!”

  “您从这里难道会得到什么吗?能得知我的名字……可是却得不到关于三合会的材料。”

  “您知道这是讹诈吗?”

  “不,这是正当防卫。这是为了能活下去所进行的必要的保护。”

  “这种罕见的交换只有联邦刑事局,只有内务部才能决定。我在这一点上完全无能为力,不可能影响某些决策。您所提出的建议在德国刑事史上实属罕见。我认为这个情况要一直报到内务部和外交部!”

  “那这要多少时间?”

  “啊,老天,谁知道呢?这是个复杂的程序……”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普罗布斯特先生。第一,俄国人将要发起进攻,匪帮火并就要开始。第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瑞士,因为三合会将唆使他们的卢塞恩兄弟会追捕我们。慕尼黑的大佬说过,我们无所不在。”

  “见鬼,您今天就把材料交给我,那么我们就可以将您和您的……妻子保护起来。”

  “只进行交换。用新护照来换取您可以用来粉碎三合会的材料。这也是一个罕见的建议,它将使您出名,普罗布斯特先生。扫荡一个‘龙城’和逮捕三合会一个家族,这还从未有人办到过。慕尼黑将成为样板,您很容易成为警察总局局长。”

  “这我并不重视。”PP将两张办护照用的照片插进口袋。“我将建议进行这个毫无理性的交换。可是我们怎么通知您呢?”

  “我给您打电话,每天打。如果您说:这可以,那我们再在图恩的湖滨饭店见面。同意吗?”

  “我一定妥善办理。可是我是否能说服另外一些起决策作用的先生呢?这点我现在不敢肯定。官僚主义是一种缓慢拖沓的机制,这您是知道的。”

  “请您和您的上司始终想到:只有很少的时间了。三合会会员与俄国人正准备开战。”

  PP与拉特诺夫像好朋友一样告别。

  如果有人在破碎的山岩上踩下了一块石头,那么这块石头带着往下滚的石头就越滚越多,最终使所有的石块形成毁灭性的石崩轰隆隆地冲下山谷。现在一些事就跟石崩一样在发生骤变。

  拉待诺夫每天都给13处挂电话,每次翻来覆去听到的只是一句话;还没决定。与此同时,愤怒和谴责的声浪直冲向三合会14K家族。

  开始是洪门白鬈发未到闵驹处上交保护费。按理白鬈发应在星期一去收取,也就是在生意兴隆的星期天后去收取。闵驹很大度地又等了一天,才在头脑相当乱的情况下给拉特诺夫打电话。尽管时间已经23点了,可是根本没有人接。

  闵驹心里非常不安。他首先想到:他最好的特派员怕是落到警察手里了;这真的不可能呀,没有什么地方出叛徒嘛。闵驹根本就没有想到其他的事——他完全相信洪门白鬈发,就像相信兄弟一样,所以最近他没有再派人监视他。除此之外,洪门白鬈发也宣过血誓和斩过白公鸡的头。闵驹在思想上对他还有好多打算,想指派他为分部的头目,担任上巴伐利亚地区所有钦差的头头。他已得到了香港高佬的批准,因此他想在他生日那天给他一个惊喜。他想一定出了什么异常情况。

  闵驹开着他的黑色美洲豹汽车去格林瓦尔德。他碰到了清洁女佣,她正好在窗外擦玻璃。闵驹客气地打招呼,用手指指敞开的大门。

  “可以找拉特诺夫先生说话吗?”他问道。

  “不!”清洁女佣打量着这个胖胖的人,摇摇头。“博士先生出门了。”

  “出门了?”闵驹脑子里敲响了警钟。“那么那个女客人呢?”

  “小姐也出门了。”

  “和他一道?”

  “我猜是的,他们是两个人走的。”

  “出去多长时间了?”

  “我哪能知道呢?但是他们不会离开很久,他们几乎没有带换洗的内衣和备用外衣……”

  “谢谢。”

  闵驹回到他的车上,坐进去,将额头靠在仪表盘上。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他简直被弄得不知所措。他心如刀绞,好几分钟都无法动弹。后来他又恢复了理智,呆视着车子,然后将车开回城里。

  洪门白鬈发逃走了,他心想。这时他只觉得他的心冷透了。白鬈发背叛了他的家族,违背了三十六条血誓,现在他成了三合会急需追寻的敌人。他破坏了一切,他出卖了我们;他曾是我疼爱的学生,他曾有光明的前途。现在要追杀他,不管他藏在什么地方。我们要从一个地方追到另一个地方,直到把他抓住杀掉为止。他是多么愚蠢,多么无耻。我要是始终不忘他是欧洲人就好了。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闵驹下令动用所有的关系。在慕尼黑空港他们找人给他们看了近三天飞机乘客的名单。尽管这是不允许的,但在飞行伙伴之间……这算得了什么?此举取得了很大成果。在瑞士航空公司的一张名单上有汉斯·拉特诺夫的名字。丽云的名字没有,只有另外四个他们不感兴趣的华人的名字。但乘客拉特诺夫没有去登记,飞往苏黎世的飞机上没有他。

  对于闵驹来讲,这首先提醒他:瑞士。当然会是瑞士!那里叫人感到安全,而且靠近德国。

  闵驹给他的卢塞恩的朋友——瑞士的大佬打电话。他用传真机给他传去了拉特诺夫和丽云的照片,又在电话里说道:

  “他们是叛徒。”

  “懂了,兄弟。我们来收拾这两个人。”

  瑞士三合会立即进入紧急行动准备。拉特诺夫和丽云的照片被复制并大量分发。一场大的狩猎行动开始进行。如闵驹所说,他们在追猎一个鲜廉寡耻之徒。他的命不会长了——三合会的眼睛无所不在。

  闵驹恪守职责,也用电话向香港高佬报告了该事。他另外写道:“这是我的罪过,我认错。我受了洪门白鬈发的欺骗,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欺骗了我。这个试验失败了。我们从中得到的教训是:决不能相信白人。”

  两天以后香港作了回复,也是通过电传。内容是:

  “尊敬的闵驹兄弟。首脑机关得知你的失败极其痛苦。我们万分悲伤。但是你应当高兴:你将追随你祖先的精神,作为一个更聪明的人获得再生。你在遭尘世污染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永恒的纯净。我们向你致敬,闵驹。”

  正文下边是画家画的一只逼真的漂亮耳朵,这是个美术杰作。

  对一个三合会会员来讲,这是死亡的象征。

  传真件到达黑品官饭店下面的闵驹的办公室时,宁林坐在他身旁。宁林也同样看到并读了香港高佬的传真件。不是闵驹,而是宁林将这张传真件放到台上,并以冷酷的目光注视着闵驹。这是行刑者的目光。

  “我失算了,”闵驹用肯定的声音说道,“我经常失算——对这个世界我的心太好了。宁林,我们走……”

  像往常一样他穿着黑西服,宁林也同样如此——这是慕尼黑14K的制服,被人称之为“黑马褂”,令人望而生畏的制服。闵驹的步伐坚定而自信,不停顿、不迟疑地走他最后的路程。他在神殿的金佛面前站住,两手合十放在胸前,深深鞠躬。然后他点燃七根大线香,再将线香插进金盆中。

  他祷告了一分钟,然后转过身来,宁林站在他身后,双手握着尚方宝剑。

  “砍准,宁林!”闵驹以一种超脱尘世的声音说道,“你是个好兄弟。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闵驹在金佛前跪下,将头深深垂下,露出肥胖、油光光的后颈。现在汗流到后颈上。他合上眼,双手撑在红地毯上。

  宁林举起剑一挥,闵驹的身子朝前一栽,黑西服很快浸满了血。

  尊敬的闵驹已到他祖先那里,神仙仍将宽恕他。

  当晚,格林瓦尔德的拉特诺夫家烧得精光。

  七个消防队去扑灭这场火灾,可是毫无作用。整个房屋被浇了五桶汽油;第二天几个消防队离开时,剩下的只有熏黑的外墙。

  有个消防队员在撤离时四处张望,然后向他的一个同伴点了点头。

  格林瓦尔德的火灾无疑是三合会所为。彼得·普罗布斯特将报告摆在警察总局局长的桌上:肯定是纵火。汽油残余找到了。作案者也许大家都知道。作案者的罪证却无法取到,因为是团伙犯罪。PP当面对局长说道:

  “还要更多的证据吗?汉斯……先生就是这个别墅的主人汉斯·拉特诺夫博士。他向我说的生活经历完全真实。局长先生,如果我们现在还迟疑,那我们对三合会的斗争就将以失败而告终。可是,要对付三合会,我们需要材料,不然我们仍然是蠢牛……”

  “我立刻再去找两个部,”局长说道,“可是您想想,这种事在德国还从未有过。”

  14天后,拉特诺夫终于在阿德尔博登听到了彼得·普罗布斯特的声音:

  “行,拉特诺夫博士,我们可以交换。”

  “您已经查出了我的名字?祝贺您!”

  “这并不难。一栋属于汉斯·拉特诺夫博士的别墅被烧掉了,纵火者是三合会的人,而在瑞士有个人叫汉斯,他也是三合会的成员……”

  “他们把我的房子烧了?真可惜,我有一些夏加尔和毕加索的名画,还有一幅我母亲的油画像。”

  “物质的东西是可以忍受的……比这重要的是您的命保住了。我明天将近中午时在图恩见您。这个行动是经最高层批准的。对这桩罕见的事要绝对保密。只有几个高级官员知道此事。”

  “那么现在我叫什么?”

  “好奇了?”

  “我急得要命。”

  PP笑了。“我们给您用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比‘拉特诺夫’更好听。您从现在起就叫霍尔格·弗雷修斯……年轻的女士叫杨春丽。这听起来不是像一种有异国色彩的花名吗?明天见,弗雷修斯博士……”

  拉特诺夫扔下听筒,奔进起居室,伸开双臂叫道:“我们有护照了,我们有护照了!新生活从明天开始……我的小春丽……”

  “谁是春丽?”丽云迷惑不解地问道。

  “你现在叫杨春丽,以前叫王丽云……”

  “我的新名字吗?那你叫什么?”

  “我叫霍尔格·弗雷修斯……”

  “真叫人难以忍受!”丽云两手一拍。“对我来讲,你只是我的陛下……”

  “那你是我的娘娘。”

  她扑向他的双臂中,搂住他的脖子。

  “永远?”她叫道。

  “永远。”

  他们亲吻,可是丽云接着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我们隐匿在何处?”

  “普罗布斯特明天会对我说的。”

  “离德国远远的……我根本不愿意再听到德国,更不愿意再看到德国。没有人懂得,爱情比法律强大得多。”

  “德国在这方面永远不会有改变。”

  “那么,陛下……我们要离德国远远的……”

  第二天进行这场“历史性的”交换,因为这种事前所未有。

  他们又坐在滨湖饭店的露台上,雨阵阵下着,天气比较凉快。明净的湖面上不见帆船,湖滨浴场被雨扫得空无一人。彼得·普罗布斯特指指外面。

  “合适的告别气氛。说不定天在哭泣,因为我们进行了这笔没有先例的交易,对吗?”

  “请给护照。”拉特诺夫将手伸向他,手掌向上。

  “请给材料。”

  拉特诺夫将厚厚的纸夹放到桌上,放到桌上的还有他的几本日记的照相复制件。彼得·普罗布斯特将两本护照递过去。

  “我可以看看里面吗?”他问道。

  “还有怀疑吗?”

  “德国警官只尊重事实,弗雷修斯先生。”

  “请。”拉特诺夫将纸央推过去,同时去抓两本护照。“没有耍花招,亲爱的。”

  彼得·普罗布斯特任意掀开一页,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将纸夹合上。“难以置信!”他的音调几乎变了。“如果这是真的……”

  “我以我的名誉向您担保,您将成为慕尼黑的英雄。我只能反复对您讲,您要抓紧时间……”

  “我乘下班飞机回去。大规模的行动计划已讨论过了……就等您的材料。”

  他们站起来,紧紧握手。

  “祝猎运亨通!”拉特诺夫说道,现在他的声音在发抖。

  “致以猎人的感谢!”PP抑制着他内心的冲动,匆匆拥抱了拉特诺夫一下。

  “另外……您还有我们的地址吗?”

  “有。通过西班牙官方机构的帮助,我们为您租到了一个小屋。在加那利群岛的戈梅拉岛靠近阿古洛海滩的阿古洛镇。我保证,在那里,哪个三合会会员都找不到您!”他指指拉特诺夫手上的两本护照。“纸条夹在您的护照内。房子从现在起就空出来了。他们告诉我,它的主人是一个葡萄酒商。”

  “对我来讲,这是个不很合适的房东!”拉特诺夫笑着再次与PP握手。“我真心真意地感谢您。”

  然后他们离开了这地方。PP乘他的出租车上了高速公路,方向苏黎世;拉特诺夫开车先到弗鲁廷根,然后向阿德尔博登驶去。

  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

  PP又躺在慕尼黑寓所的床上,在同一个晚上,宁林在三合会控制的一个妓院中度过暂短的风流时光,然后回到寓所。闵驹被处决后,家族的人都在等待接替慕尼黑领导工作的新大佬。他的任命已经宣布,这个由香港高佬指定的新大佬原是阿姆斯特丹三合会的成员。他叫邵厚力,据说30岁,做一个大佬还显得很年轻;他人未到,名声已传出来了,说他是用绳将人勒死的高手。宁林很紧张。

  他锁上车,走进屋前的花园时,一个年轻人堵住他的路。这个年轻人穿着蓝布裤子和上衣。宁林开心地站住。

  “你这个蚱蜢,这么晚了你还在大街上干什么?”他情绪很好地问道。“回家去!你想找我要什么?你为什么在我的花园里?你要讨东西?只有工作的人才有权利拿钱,这点你要记住!空果壳里永远发不出嫩枝。”

  “我想看看你……”

  “现在你已经看到我了。”

  “是的……”

  “那现在——在夜鬼没吃掉你之前,快跑回家去。”

  年轻人站着不动,将两腿叉开,就像美国西部惊险片中的牛仔一样。

  “我是钟礼宏,钟玉山和他的妻子苏坤的儿子。”

  “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有。你杀死了我的父亲!”

  感到意外的宁林还没有来得及拔出他的刀时,年轻人举起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子弹击中宁林的右大腿,他倒向附近的一个树干。

  “你疯了?”他叫道,“赶快丢下左轮手枪!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死你的父亲钟玉山……”

  “这是我母亲苏坤说的。你带走了他,杀死了他,再把他扔到奥林匹亚公园!谁也无法将他辨认出来,你把他糟蹋成什么样子!”

  年轻人冷冰冰地端枪、瞄准,向宁林另一条腿开枪。宁林狂嚎,跪倒。他突然感到恐惧万分。这种恐惧与他经常取笑的受害者流露出来的恐惧是相同的。

  “我并不想杀他!”他叫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父亲……但是我接到了杀他的命令。我必须服从。我必须杀他,否则就是不服从。礼宏——我向你发誓……”

  “我父亲玉山是你亲手杀的。现在他儿子也要亲手杀死杀他的凶手。”

  年轻人非常克制,非常冷静,就像一个充满自信的人那样说了这两句话。宁林企图从口袋里取出他的刀。在投刀方面他确实是高手。年轻人看出了他的举动,向他开了第三枪。这次射中宁林的臂膀。

  这个职业杀手狂喊乱叫,听起来就像他用他的锋利的小斧劈他的牺牲品的胸膛或砍掉他们的臂膀前他们的喊叫一样。

  年轻人走近三步,盯着宁林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们在慕尼黑生活得非常满意。我们的饭店受到大家的欢迎,可是,因为我的父亲不愿向你交保护费,你就把我的父亲杀了。仔细听着——我也在笑!”

  年轻人笑了几声,声音听起来倒不如说像压抑住的啜泣。然后他绕着宁林走了一圈,举起左轮手枪朝他的颈脖开了一枪。宁林向前栽倒。他还活了两秒钟,临死前喉咙里喘了两声。

  钟礼宏看了看他的左轮手枪。他已打了四发子弹,枪里还有两发。他看到蜷缩一堆的宁林的尸体,再次举枪向他背部开了两枪。随后他将左轮手枪扔在树干边上的死尸旁,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屋前花园。他跨上靠在屋旁矮树篱上的自行车,在夜色中骑车回家。他母亲苏坤在等着他,她哭着向他扑过来。

  “礼宏,礼宏,你到哪儿去了?”她喊道,“我以为,他们把你也从我这儿夺走了!你到哪儿去了——在夜里你是不容易逃掉的。礼宏,我最亲爱的……”

  她将他抱在怀里继续在哭。礼宏就这样忍受了一会,然后从母亲的双臂中脱出来,后退两步将头向上昂起。

  “我为父亲报了仇,妈妈。宁林已经翘辫子了。现在我们可以回美国的舅母那里……”

  星期五早上,弗雷修斯博士和他的伴侣——一个吸引众多男人目光的漂亮女士登上一架飞往马德里的伊比利亚①航空公司的飞机。

  ①即古西班牙。

  到了马德里,他们离开机场,然后乘出租车离开了马德里。

  他们就这样将过去抛在后面了。

  拉特诺夫和王丽云都不复存在了。

  只有一个电话还要打。这使他很急,他拨通了弗赖堡博士的电话。

  “汉斯!”他听到弗赖堡的惊叫声,“我的上帝,你在哪儿?快说,你现在在哪儿?”

  “在另一个世界。”

  “在美国?”

  “不……”

  “你的房屋烧光了!”

  “我知道。不要紧。”

  “我恳求你,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老兄,你再也听不到我的情况了,再见!”

  他放下电话,注视着身边的丽云。

  “这是对过去的最后致意,”他说道,“从此刻起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找到我们,这可以叫幸福吗?”

  “可以。”丽云抚摩他的手。“这是真正的幸福,我的陛下。”

尾声

  “葡萄酒之家”位于阿古洛郊外的一座山坡旁,有条碎石路蜿蜒而上,与山坡相通。

  在带篷的阳台上可眺望远处美景:城区房屋鳞次栉比,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是海滨和闪着银光的大西洋。港湾里泊着渔船,从特纳里夫或拉斯帕尔马斯等邻近岛屿偶尔驶来一艘白色旅游船。楼周围是一座仙人掌花园。通往楼房的台阶两侧种有高大的芭蕉树和橙子树。筑于山崖处的一座圆形大水库不停地向庄园提供新鲜水。楼房刷成土黄色,红瓦屋顶,绿色百叶窗——在一片火山岩中成了有趣的颜料渍。

  在阿古洛镇,人人都认识这块小宝地的居民。这位白鬈发先生经常同他的那位妩媚的太太在酒店吃玉米饼,品尝高档酒。他俩也参加村里的各种节日活动,甚至同戈梅拉岛上的人同舞。岛上的人在狂欢节也上街狂舞欢庆。一次,这位太太身穿西班牙服装在狂欢节广场上同丈夫跳起热情奔放的凡丹戈①,安达卢西亚对舞,住在他们楼房附近的三名芭蕉种植工用响板和吉他给他俩伴奏。这个中国女人曾使所有的阿古洛镇人欢呼雀跃。乡长也十分激动,给这位身材苗条的太太围上他绣的宽花腰带。

  ①凡丹戈(Fandango),西班牙民间舞。

  这位在阿古洛镇受到欢迎的外地人住在“葡萄酒之家”已两年,并已将住房稍加改建。一年多前,他就同房东安东尼奥·戈麦斯·特鲁希约先生商谈,想买下这屋,但这位现在在戈梅拉岛圣塞瓦斯蒂安经营一家公司的葡萄酒商人拒绝了弗雷修斯博士的建议,即使他支付美元也不予考虑。

  “我生在这屋,”他说。“我妈在这儿住了40年,爸爸死在这屋,六个孩子全生在这儿——我怎么会卖这样一块珍宝呢?请相信我,先生,如果我卖的话,只卖给您!不过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卖的。”

  酒店里人早就议论过弗雷修斯先生的生财之道。有些人说,他就是有钱嘛;也有些人说,他在德国开了许多厂。最后,镇长的几句话才结束了人们的种种推测:

  “登记表上写着:他是个民族学家,在写书,以此为生。偶尔也作画,但画得很差劲。”

  “他画些什么呢?”酒店老板对此很感兴趣。墙上挂几张外地人画的画倒也不错,这样可招徕海滨游客:瞧,这出自一名画家之手。两年来,他成了阿古洛镇的居民。他在我们这儿感到很满意,不想离开。这些画就是他画的。仔细看看这些杰作!这样会一传十,十传百,招来许多新客。

  “他主要画花、城市和海滩,还画人在卡博纳拉角的塔上远眺山和海……”

  “我就需要这些!”

  “不过这些画都有个不足之处。”镇长朝酒店老板眨眨眼。“它们看上去都像是中国画。”

  老板很失望,购画欲大减,但因为他是弗雷修斯先生,所以老板也就原谅了他,不然异化西班牙风景就等于侮辱整个戈梅拉岛。

  “我们那位弗雷修斯先生可是个异乎寻常的人,”他说,“不是人人都有能力纵览我们岛上的绮丽风光。”

  两年前,拉特诺夫和丽云来到特纳里夫岛,在洛斯克里斯塔莱斯等了两天,才乘上短程区间的船,上了戈梅拉岛,来到圣塞瓦斯蒂安,接着乘一辆出租车进入恩谢雷达山,然后又沿着惊险的盘山道蜿蜒而下到了阿古洛海滩。丽云背靠软垫默默地望着岛上如画的风光。拉特诺夫也不跟她说话。他猜,她在想什么。他见她紧咬嘴唇,强抑泪水,在掩饰她内心的恐惧。

  他俩来到特鲁希约先生的屋前。那儿有个花园,长着香蕉和橙子,屋子周围有阳台,阳台的柱子细长、洁白。楼梯口有只红白色虎纹猫在晒太阳,出租车刹车停下,它懒洋洋地抬起头。司机转身朝拉特诺夫和丽云伸出手臂。

  “这儿!”除了“好啤酒”外这是他唯一能说的德文词。接着他用西班牙语说,“你们到了。”

  丽云一阵犹豫后下了车。她感到拉特诺夫搂她腰时一惊。

  “我们到了!”她听见他说,“这是我们的房子……”

  她抬头环视了好一阵子。赭黄色墙,红屋顶,窗前绿色的护窗板,阳台,房屋四周是花坛,宛如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画,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欢快、生气勃勃。台阶是火山石的,还有棕榈、蕨类植物、仙人掌和那只虎纹猫,头顶上是广阔的蓝天,脚下是城市里的楼房和泛着微波的海。特纳里夫岛的海滨在酷热的烟雾中犹如一条模模糊糊的带子。

  “你喜欢这儿吗?”拉特诺夫问,他已被这儿的旖旎风光吸引住了。“娘娘,这是我们的终点站……”

  “这像个梦,陛下。”她突然把脸靠着他的胸脯。“我永不离开这儿。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小天地。”

  这是两年前的事。

  弗雷修斯博士和杨春丽女士学了西班牙语。她比他学得快而且好。这再次表明,亚洲人是真正的语言天才,善于理解各种语言。拉特诺夫功夫下得不小,像在学校里那样背语法和句子,丽云却能脱口而出,说个没完,又轻松又从容。她初说西班牙语时,才不理会那些语言规则。在村子里,在酒馆里,在商人那儿,或者在农民那儿,谁都能听懂她所说的话,他们还含笑望着她说:“这位太太真好。”

  丽云忙于采购、烧饭和整理那个漂亮的花园,拉特诺夫继续写他的第一部小说。他至今只写过学术论文和出色的游记。写小说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感到很棘手。才写了几小时,他就躺在阳台上歇歇,或在花园里帮丽云忙这忙那。丽云说:“算了吧,陛下……你何必把自己累垮!”他有时乘车去阿古洛镇,躲在码头酒店的阳伞下画速写,在本子上画人、脸和各种情景。他画起画来了,这倒是最新消息。丽云对他的新爱好看在眼里,一声不吭。只有一次,她手里拿着他的一张速写问:“这画的是什么?”

  “一个老渔夫。”他回答说。

  “哎啊,是吗?”她把画还给他。“我还以为是头死羊呢。”

  他足足有两天没说话,觉得受了侮辱。直到第二天夜里他才有和解的表示。

  一年后,丽云生了个孩子,一个女孩。他们叫她颖·蕾吉娜。特鲁希约先生很高兴,因为她生在这楼里,他说服拉特诺夫,让他当她的教父。“这是传统!”他抱住拉特诺夫大喊。“住过这楼的人也该拥有这楼里的孩子!您现在明白吗,弗雷修斯先生,我为什么不愿卖这楼?”

  一天傍晚,丽云和拉特诺夫坐在阳台上眺望闪着金红色微光的海和泛红的晚霞。颖·蕾吉娜在婴儿室内早已入睡。她是个很乖的小女孩,睡得很多,难得哭闹。“她这点像你。”拉特诺夫说。丽云却大声说:“这‘高鼻子’像你。怪可怕的。”

  “有件事我们得谈谈,丽云。”拉特诺夫说。

  “谈正经事?从你的语气里听起来不像……”她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什么事?是令人不快的事?”

  “这关系到我们,娘娘……”

  “我们?那不会是什么坏事。我们很幸福。”

  “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有一幢房子,有一个孩子。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该结婚?”

  她望着落日默不作声。“有时我也想过。”踌躇片刻后她说。

  “我想,我们结婚吧,我一直有这个打算——但是看来不可能了。”

  她猛然转过身来。“为什么?你不再爱我了?”

  “丽云,你怎么会提这个问题?”他抓住她的手,感到她在颤抖。“我们本可以用我拉特诺夫的名字结婚……但这名字已不复存在。王丽云这名字也没了,你现在叫杨春丽,我们得用弗雷修斯博士和杨女士的名字结婚,但我俩都没有出生证明。没有这些证明就没有人会给我们主持婚礼,我们什么也不是。丽云……既没有拉特诺夫,也没有王丽云。就官方而言,我俩都不存在。”

  “我们永远不能结婚?”

  “是的,只要我不恢复拉特诺夫这一名字,就无法结婚。也许以后会有可能……”

  “我们这不成了鬼怪?”

  “差不离……”

  “鬼怪也会相爱,形影不离,永远在一起。谁要是不信,我们倒要给他看看!纸上盖个印就这么重要?”

  他俩闲谈的老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从此再也没人提起。他俩拥有的那个小天地无需什么官方证明。再说,又有谁会问起?他们在阿古洛镇就是弗雷修斯夫妇,谁都不会忘记,是镇长给这位太太围上绣花宽腰带的。

  颖·蕾吉娜满八个月那天,镇长给“葡萄酒之家”打来电话。

  “有个男人乘船来我这儿,”他说。“一个德国人,他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正在去您住处的途中。我觉得有责任把这件事告诉您。”

  “多谢您的好意。谢谢。”

  拉特诺夫挂上电话,走出屋子,进了花园。丽云和颖·蕾吉娜坐在宽大的绿树荫下玩耍。小女儿高兴得直叫。她可爱之极,长得甜美,就像母亲,有一对大杏仁眼,鼻子和下巴像拉特诺夫,面颊骨像丽云,不怎么突出。

  “我们有来客,娘娘!”拉特诺夫大声说。“从德国来的!”

  “我的上帝!”丽云把孩子紧搂在胸口。“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他是谁?从哪儿来的?我怕。”

  “我也感到纳闷。我们马上就会清楚。你同颖呆在花园里!别让人见到你!躲起来!”

  “要是他杀你呢?”

  “我手里拿把枪,只在门缝里同他说话。”拉特诺夫快步进屋把门拴好。丽云带着颖躲进芭蕉丛中。

  五分钟后,一辆出租汽车在台阶旁停下。一个穿浅灰色夏装的中年男子上了台阶朝楼房走来。他头戴草帽,看上去挺像个旅游者。

  这名男子按门铃时,拉特诺夫打开枪的保险。

  “是我!”拉特诺夫对着厚实的松木门喊道,“您有什么事?”

  “拉特诺夫先生……”

  “这儿住的不是什么拉特诺夫!我是弗雷修斯博士!”

  “我知道,请原谅,我用了您以前的名字。我们那儿当然还用您以前的名字。”

  “‘我们那儿’是什么意思?”

  “我从慕尼黑来,是13处的刑警警司维利·亨舍。”

  拉特诺夫望着门发呆。刑警,13处。他早就不想再听到这些。现在怎么办?一位官员从慕尼黑飞抵特纳里夫岛,再搭船过海来戈梅拉岛,肯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彼得·普鲁布斯特为什么派他的人上这儿来?在事过两年后的现在?

  “您能证明您的身份吗?请您后退两步,出示您的证件!”拉特诺夫对着门喊道。

  维利·亨舍往后退去,从袋中掏出证件。拉特诺夫通过门旁的窗孔看了一下。真的是德国警方的证件。他手握枪,把门打开。这个自称亨舍的男子看来清楚他们的情况。

  亨舍进屋,指着拉特诺夫手中的枪微微一笑。“不必这样,真的是我。我的上司、高级专员普鲁布斯特让我向您问好。”

  “谢谢。您是为此专程来戈梅拉岛的?”

  “当然不是。”

  他们在阳台上坐下。维利·亨舍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两年前,我们向您介绍了在戈梅拉岛的这幢房子……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

  “弗雷修斯,我现在的名字。”

  “弗雷修斯先生,就是说,两年前我们确信,这岛是理想的庇护地,而且您有了新的身份。您离开阿德尔博登两天后,在慕尼黑开始了一次空前的大搜捕。五百多名官员、七名检察官和配有狙击手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按照您的意见对慕尼黑和上巴伐利亚地区进行了仔细搜查。您所陈述的情况完全属实。”

  “普鲁布斯特先生对此怀疑过?”

  “大多数三合会成员已被我们关押,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

  “这就是危险的开始。”

  “那些逃跑的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14K在慕尼黑实际上已被消灭。我们的工作进展很顺利,俄国黑手党的成员也被抓了起来。当然是尽可能地抓,因为我们了解的情况还不够完整。这次行动很成功,受到各种传媒的赞扬。”亨舍的手指不断敲击他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可是,就在两周前,我们得知,有几个慕尼黑三合会的成员在加那利群岛出现。在岛上的旅游中心有许多餐馆,他们很容易在那儿藏匿。有个老板已向西班牙警方告密,加那利群岛的三合会成员正在加紧寻找一名叫霍尔格·弗雷修斯的博士。”

  “他们……他们知道我现在的名字?我的上帝,他们从哪儿知道的?”拉特诺夫惊慌失措。“没有人知道这名字!”

  “在总局,联邦刑警局和内务部的小范围内有人知道。想必某处泄了密,走漏了风声。我们估计在总局或部里有个间谍组织,我们具体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有。”

  “真如闵驹所说:我们无所不在,我们的朋友遍天下。钱比道理重要!”

  “完全如此!我们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得知拉特诺夫化名弗雷修斯博士隐匿在戈梅拉岛上。熟悉这名字的人就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这意味着什么?”拉特诺夫声音沙哑地说。

  “您得离开戈梅拉岛。”

  “什么时候?”

  “马上。我用船把您送往特纳里夫。也许几小时后三合会的凶杀令会随同从洛斯克里斯塔莱斯驶来的下一班船到这儿。我们必须乘下面那条船,”他指指下面的码头,在突出的码头处停着一艘白色小船,“马上离岛。然后从特纳里夫飞回大陆,再继续航程。到了马德里,我们才知道去哪儿。”亨舍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拉特诺夫。“两小时后就动身,行吗?”

  “我一定得走。”拉特诺夫从花园的凳子上站起身来。“请您稍等。请进屋,酒柜就在这儿,请随便用。”

  他让亨舍一人留下,自己疾步在花园里寻找丽云,但就是不见丽云,也听不见颖的声音。“丽云!”他站在树下大喊。“丽云,你在哪儿?”

  她从藏身的芭蕉树丛中走出来,一手捂住颖的嘴。小女孩可不听话,乱踢乱蹬。

  “这个男人是谁?”丽云问。

  “从慕尼黑来的,是刑警处的。”

  她顿时横眉竖眼,怒不可遏。她的手不再捂住颖的嘴,这下孩子大喊大叫起来。“我们同他们毫无关系!”她大嚷,盖过孩子的叫喊声。“他来这儿想干什么?”

  “接我们。”拉特诺夫深吸了一口气。眼下再找话来粉饰这令人十分震惊的现实是毫无意义的。“两小时内我们得离开戈梅拉岛。”

  “离开这儿?”丽云把孩子放到地上。小女孩在草地上爬来爬去,不再嚷了。“我们……我们必须离开我们的天堂?”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天堂!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丽云,我们得把必不可少的东西收拾收拾。”

  “出什么事了?”

  “三合会知道了我们的新名字,在西班牙的岛上到处找我们。只消几小时他们会把我们的地址弄到手。警方估计,凶杀令已下达。”

  “他们永远上不了这岛,这儿到处受到监视。”

  “丽云,记住闵驹的话:我们无所不在。在我们面前,谁都没有藏身之地!在大加那里岛上,三合会有个小组。他们有自己的快速游艇,不用搭旅游船。他们可在戈梅拉岛的某个偏僻处登陆,上我们这儿来。这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如同一次散步。警方即使对这儿严加监视,保护我们,也对付不了这些三合会会员。他们有的是时问。警察总有一天会撤去,不可能在这儿呆上一年或更久些。到那时这伙人就会来报复。三合会对这些事是耿耿于怀的!丽云,我们无论如何今大得离开这岛。”

  丽云抱起颖,他们一起跑回屋。

  维利·亨舍斟了杯威士忌酒,又加了许多冰块和水,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不时地望望表。

  “我们只有一个半小时了。我们一定得搭船走。要我帮您收拾吗?”

  “谢谢。不用多久就好了。我们在这方面是训练有素的。”

  失落的生活的全部苦楚全在这句话中。

  丽云紧搂着蕾吉娜。孩子瞪大眼望着这个陌生男人。“您有个很漂亮的孩子,”亨舍压低嗓门说,“长得跟您一样美……”

  “是谁把我们出卖了?”丽云问。她的目光使亨舍不敢正视。他好像挺可怜,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们不知道,杨太太。我们只知道,我们的某个部门还在搞阴谋活动。现在您成了这个卑鄙活动的牺牲品!”

  像两年前一样,拉特诺夫和丽云把他们的东西装了两箱子,还把蕾吉娜的东西装了一箱子。

  同那时在德国一样,他们只带了一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手稿、资料、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唱片、海明威的《老人和海》、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架旧打字机、几件内衣、三件连衣裙、两套西服、鞋、衬衫、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还有那块印有一个翩翩起舞的姑娘和三只鸽子的蜡染花布。

  “好了!”拉特诺夫从卧室里出来。维利·亨舍不耐烦地来回走着。“我们可以走了。”

  “是该走了。我给码头领班挂了电话。他们等我们一上船就启航。出租车已在门口。”

  “这屋由谁来处理?”

  “瓜尔迪亚警方人员来接管这楼。我们可以走了吗?”

  “好的。”

  丽云抱着颖走下石阶,拉特诺夫跟在后面,最后是维利·亨舍。石阶两旁是香气扑鼻的灌木和棕榈树。他们走过那只在晒太阳的红白色虎纹猫的身边,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蒂格里斯。上车后,司机和亨舍把行李塞进车后部的行李舱。丽云突然把颖抱到拉特诺夫膝上,要开车门。拉特诺夫紧紧抓住她的手。

  “你去哪儿?想干什么?”

  “我想同蒂格里斯告别。”

  “算了吧!坐下!车一开,你就别转身,别回头看,跟那时在德国一样!在心里告别,别用眼!别悲伤,新的地方在等待我们。”

  “我们要离开美丽的天堂,陛下……”她的头紧贴他的肩,哭了起来。“我们曾是那么幸福。不知以后会怎样?”

  “我说不上,娘娘。”拉特诺夫一手紧抱孩子,一手搂着丽云的脖子。“世界对我们三个只求生存的人来说够大了。可是我有个可怕的预感。”

  “我们会永远不得安宁。”丽云轻声说,眼泪淌在拉特诺夫的脖子上。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被三合会追捕,总是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无论我们在哪儿,我们都有爱,陛下,只要我们在一起,哪儿都会变得美好。不管发生什么——每当你喊我娘娘时,我是多么幸福……”

  他们沿碎石路而下去阿古洛镇。那艘船在码头上等着。他们没有回头,只是紧紧依偎着,颖·蕾吉娜挤在中问。

  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在逃避死亡。

  在特纳里夫岛,他们搭上飞往马德里的航班。朝下望去,看到的是蔚蓝色的大西洋、白色的房屋、芭蕉种植园和雄伟的白雪皑皑的泰特山峰。它高耸入云,在阳光下,如金刚钻熠熠生辉,令人惊叹不已。

  颖在玩弄空姐给的小积木。

  “陛下,”丽云把手放到拉特诺夫的手上说。他把她的手提到嘴边吻了吻。在他们下方,特纳里夫海滨已消失。“只要我们在,生活就是美丽的,因为有我们。”

  飞机陡然升高。丽云、拉特诺夫和颖·蕾吉娜手握手坐着,机舱的扩音器播着西班牙民歌。

  “马上会送来吃的!”拉特诺夫吻着丽云的左耳。“你饿吗?”

  “那还用问!”她笑笑。“你也饿吗?”

  “我准备把你给吃了,娘娘……”

  此后,再也没有人听到他们的情况。

  他们现在在哪儿,无人知晓。

  只见在德国出版了一本霍尔格·弗雷修斯写的小说。

  这本小说写得并不成功。

  谁认识这个霍尔格·弗雷修斯?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

后记

  像我写的,尤其是近五年来写的许多小说一样,这个故事把虚构和事实糅合在一起。许多扣人心弦、紧张的情节都得归于小说作者的想象。对背景我作了仔细、认真的调查,对三合会及俄国黑手党的活动方法作了如实的描述,对这些我直言不讳。

  有个情况例外:有时对那些我所熟悉的罪行,我弃而不作如实描述,因为这些太惨绝人寰,令人发指。

  各方面的权威人士和专家直接或间接向我提供或透露了这些细节,对他们的支持我深表谢意。尤其要感谢慕尼黑第13处的官员,在职权许可的范围内他们给了我宝贵的指点,从而使我对这一有组织的犯罪行为有了通盘的了解。今天,在德国,这一刑事犯罪,不再是什么秘密,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

  从这时候起,我也知道——我想在此毫不含糊地说——这些官员必须履行他们的职责,但他们却没得到相应的报酬。我钦佩他们的那种对职业的投入精神。

  海因茨·G.孔萨利克

  慕尼黑,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