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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林->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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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

[美国]凯文·吉尔福伊尔 著 罗 瑛 译

  献给莫,你曾经说过,世上的事情该是什么样,终究是什么样。

  

  书中人物因性格及所处情形而自然流露的想法绝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书中内容也绝无歧视任何哲学观点的意思。

  ——摘自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前言

  

  第一章

  安娜·凯特的安息

  

  戴维斯两眼盯着女儿僵硬的双脚,它们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伸向密密编织的深灰色地毯。他已没有悲伤的感觉了。在他心里,悲伤从产生到成熟,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绝望则在心的另一端,突然向他涌来,慢慢升腾,使他陷入消沉。虽然好久没感到这么消沉了,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的生活,他的妻子,他的实验,他的病人,他在高尔夫球场边的新家,还有另一处在湖畔的房子,他想象着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人、房屋和财产,而他却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照亮了整间屋子,灯光如此明亮,垂直地射向各个角落,戴维斯在整间屋子里找不出一个影子。从屋里往外看,对着大街的开阔窗户好像被涂上了一层黑漆。而从窗外,人们能看到这家白晃晃的商店,就在警车、发亮的雪堆和黄色警戒线后面,整个建筑光秃秃的,像是以简洁而闻名的设计师密斯所描绘的一幅夜景。

  有几个警察站在营业楼层上说话,但戴维斯只能隐约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低语:“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会把整个犯罪现场弄得一团糟,看在上帝的分上……”站在戴维斯身边的警察叫奥塔格,以前是他的病人。今晚,奥塔格让戴维斯从后门进入商店——带他穿过仓库,上楼,站到了长方形收银台内侧——就因为这件事,奥塔格还被一名警探好好训斥了一顿。安娜·凯特的双脚在戴维斯的眼里一会儿是那么的清晰,一会儿又变得模糊,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它们。这双脚自脚踝以下看上去如同由棕黄色的塑料制成,僵硬得就像是从墙边一个穿螺纹毛衣的塑料人体模特身上割下来的似的。

  这时,他想起奥塔格曾被检查出精子活力低下。那天,他以戴维斯·穆尔医生的身份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奥塔格和他美丽的妻子凯瑟琳。他们不赞同采用人工授精的方法使凯瑟琳怀孕,也接受不了使用匿名DNA和培育多个胚胎的方案。戴维斯不知道他们夫妻俩后来是否收养了孩子。但是如果奥塔格已为人父,也许就能够理解他此时难以抚平的悲伤。

  戴维斯准备回家了,在大雪纷飞的夜里,身上连外套都没有穿。一位警察将开车把他送回家,他的家在斯通大街上,是草原风格的住宅。邻居们会赶来慰问,安娜·凯特的母亲——他的妻子杰姬将会扑进邻居们怀中哭泣。他会给杰姬开点镇静药,然后给自己灌下麦卡伦纯麦威士忌,希望麻木地睡去,没有噩梦出现。而接下来的第一个早晨将会是最最痛苦的。他会在刚刚醒来的那一刹那记不起发生过的事,然而,在阳光的照射下,他将记起他的独生女已经死了。

  

  安娜·凯特十六岁

  

  —1—

  这些女人可比我妻子老多了,也许她们还更加绝望,特里心想。但是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自己和这些女人一样,都是快四十的人了。要知道,特里在男人面前谈起妻子的年龄可从来不会觉得尴尬。他其实相当喜欢在人前炫耀地和妻子手牵着手,或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在饭店吃饭时还总是和她坐在餐桌同一侧。他确信自己能够戒掉酒和大麻,并打算一有孩子就立即执行。不管怎样,大麻是一定得戒的(只要有了孩子)。但吸食大麻的快感怎么也比不上让其他男人嫉妒得脸发青来得爽,谁让他娶了这么个年轻漂亮又性感的玛莎呢。单凭这一点,哪怕让他采用“冷火鸡”疗法让吸毒者突然停止使用毒品,而非慢慢减少用量的戒毒法。一下子把毒戒掉也是没话说的。

  这些女人正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玛莎。玛莎侧着脸,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上个月的《新闻周刊》。她们搞不懂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她们时不时朝玛莎瞟一眼,眼光中既有妒忌又有怜悯。这些女人的丈夫也注意到了玛莎,特里琢磨着这些男人肯定首先打量玛莎的胸部,接着看她的身材,然后久久注视着她,盘算她的年龄、体重,欣赏她的曲线,拿她的容貌和自己老婆的容貌作比较。

  玛莎·芬恩对候诊室里各方朝她投来的目光全然不觉,连特里都看见了那些大老爷们火辣辣的目光,她却没有察觉。她有点紧张,但并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嫉妒、幻想、渴望。她和这里的许多女人不一样,她的卵子和卵巢一切正常,而特里也和这里的许多男人不一样,他的精子活蹦乱跳,数目众多,这让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自鸣得意。看到他这副样子,玛莎尴尬地皱了皱眉。

  在一位护士的引领下,他俩从白色皮沙发上起身,离开候诊室,穿过几个检查间和科室,来到了戴维斯·穆尔医生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窗明几净,还有专门为患者设置的沙发和桌子,看得出如果穆尔医生投身其他行业也必是一把好手。候诊室与办公室故意布置得很不一样,候诊室空荡荡的,色彩单调;而办公室采用的是红褐色的暖色调。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特里·芬恩紧张地笑了起来,试图掩藏心里的害怕。玛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特里在自己的公司也算得上是一流的人物,可一见到穆尔医生,他不得不承认穆尔医生真是魅力十足——高高瘦瘦,修长的身材,浓密的褐发(在特里看来,他的头发保养得像政客们的那么好)。穆尔医生外面罩着白大褂,里面穿着一件昂贵的羊绒衫,系一条红色丝质领带。他用那温柔而又充满威严的男中音徐徐道来,和他的手势一样不急不缓,自信满怀。他的办公桌上没有任何杂乱零散的东西,这说明这位医生解决问题很利索,并能快速处理文件。穆尔医生也算是小有名气了:《芝加哥》杂志上曾登过他的照片,配图文字中写到他是“城中名医”(玛莎自从与穆尔医生预约后就一直把这张照片放在她的手提包中)。穆尔医生在克隆与克隆伦理学方面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

  “有些夫妇对这个过程有很多疑虑,”戴维斯说,“有些人有科学无法解决的伦理观上的问题,当然还有大量的宗教团体反对这种做法。你们有宗教信仰吗?”

  “信基督教。”玛莎红着脸答道。

  “我不知道宗教信仰对你们有没有影响,我自己也信上帝,但我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科学事业一直是心安理得的。”戴维斯说,“你们也知道,我们又克隆不出人的灵魂。实际上,我已经发现,比起传统的体外授精技术,一些宗教界的人士更能接受克隆技术。”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初期咨询,知道接下来他们会问什么样的问题,甚至能预见得到他们提问的顺序。所以在回答更多问题之前他只是静静地倾听。

  “他们更接受克隆是不是因为克隆不需要制造太多的胚胎?”玛莎问。

  “是的。在目前一般情况下我们仅需要一个胚胎就能成功。”

  “我知道这还涉及一些法律问题,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些相关信息,但即便这样,我所了解的克隆知识也实在是太少了。”玛莎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了起来,戴维斯这才注意到玛莎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她不笑的时候脸上仿佛戴着一副化装舞会面具,而一笑起来面具就被摘掉了。“我知道去年城东有一些医生遇到了麻烦。”

  “我们是有严格规定的,一旦触犯了相关的行规和法律,我们将受到严厉的处罚,从吊销行医执照到进监狱都有可能。比方说,我们必须选取已故捐献者的DNA进行克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你的孩子将来在珠儿超市芝加哥处处可见的一家连锁超市。排队付款时撞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到这儿,特里、玛莎和戴维斯都笑了起来。

  玛莎说:“这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整个过程对我来说仍然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但你们能在人死后克隆出他们来,这简直太令人惊叹了。”

  “DNA并不像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么脆弱,尽管我们有一整套方法来保存它,但其实这些方法都是不必要的。”戴维斯解释道,“运用现代科技我们可以从死亡很久的组织中获取能成活的DNA。可是一旦我们克隆出一个人来,我们将销毁剩余的DNA。我们从不用同一个个体进行多次克隆,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你的小孩是惟一拥有这种基因的活人。当然,除非我们培育出的是双胞胎。”

  “那么捐献DNA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呢?”玛莎的语气更加坚定了。

  “大部分是精子或者卵子的捐献者。在捐献精子或卵子的过程中,他们会表示是否愿意自己的DNA在他们死后被用于克隆。如果愿意的话,他们再献一点血——光有生殖细胞是克隆不出什么的,这多少有点讽刺吧?——这样的话,我们付给他们的钱是仅仅捐献精子的三倍。如果是卵子的捐献者,我们付十倍的价钱。”

  “捐献DNA的女性一般比较少,”玛莎记得自己在查阅有关克隆技术时看到过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克隆人是男性的原因。”

  “你说得对,捐献精子比捐献卵子更加普遍,还没有太多人只为了克隆而捐献细胞呢。大多数捐献者是在捐献了精子或卵子后再考虑的,你想,只要把袖子往上一挽,多签个字就能多得好多钞票,何乐而不为呢?还有一些人捐献是出于自我考虑:一想到自己的DNA可以在死后传下去就兴奋不已,他们就像是在追求永生,当然这是无稽之谈。很多人一想到自己的基因要被复制,仍觉得有点不安,特别是女性。我的一位老同学曾经在去年的《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说这种现象与女性的自我形象有关。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种观点,但谁又能肯定这没有一点道理呢?我们还受到各种规章制度的控制,我们可不想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就进行克隆。法律和伦理也约束了我们,我们不能在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剪在废纸篓里的指甲进行克隆。你们也注意到了,过去五年国会制定通过了一系列保护隐私权的法案,即使保存一个人的DNA都是违法的,除非这个人被指控犯了重罪。”

  “植入人体的胚胎是怎么发育的呢?”玛莎问道。戴维斯知道丈夫们永远都用不着担心植入,他们只担心自己的精子。

  “如果你们和我都准备好了进行下一步,那么我将取出你的一枚卵子,去掉细胞核后只剩下一个壳。然后我们把捐献者的细胞核放进去——这个DNA通常取自于白细胞——我们会激发这个卵细胞使它和自然受精的卵细胞一样发育,这样,植入的胚胎就与体外受精卵一模一样了。”

  “我知道申请克隆生子的人比捐献者多。”玛莎把她的问题都写在了一张小巧的带花边的纸上,出于某种原因,她尽量把这张纸藏着不让别人看见,“如果我们决定把名字写在排号单上,我们需要等多久才能有合适的DNA?”

  “一些人要等上三四年,但我们并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玛莎,你曾在前期的问诊中说过你们家族有亨廷顿舞蹈症对吗?”

  “是的。”玛莎答道,“我做过检查,我本人就是一个携带者。”

  “这样的话我们会优先考虑你。你将排在名单的最前面。你通过自然受孕、传统受精或体外受精等方式怀上的孩子都极有可能患上亨廷顿舞蹈症,因为这些方式使用的是你的基因物质。克隆胚胎在植入你体内之前将通过遗传性疾病的检查,所以胎儿不会遗传你的任何疾病基因。通过克隆,本质上你是在胚胎阶段收养了一个孩子。你的孩子虽说从技术上讲不是你自然受孕而生的,但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孩子。从这个观点来说,我认为用克隆的方式进行体外受精比其他的方式要好。克隆法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钻空子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孩子的亲生父亲或母亲会突然跳出来与你们争抚养权。”

  “那捐献者的父母会有什么问题吗?”特里问。

  问得好,戴维斯心想,不过这个问题以前也有人提过。他更感兴趣的是解决可能遇到的障碍而不是技术过程的本身。“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这个克隆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伦理上都不是他们的后代。这个男孩是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喜好。他将拥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灵魂,如果你们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话,我说过,我是相信的。”

  “你是说‘这个男孩’?”玛莎眯起了眼睛,仿佛为一连串坏消息做好了准备。“那么一点怀上女孩的机会都没有吗?”

  戴维斯深吸了一口气。去年他回答过三次同样的问题,结果都被气愤的准爸爸准妈妈们给骂了回来。他们给他讲优生学,义愤填膺却又讲不清楚。 他确信其中有一对夫妇是事先安排好来诊所捣乱的。他们在同一天晚上就上了一个当地的新闻节目,痛斥在克隆诊所里的所见所闻。

  戴维斯硬着头皮答道:“虽然我们也很想使生男生女的几率与自然状况基本持平——大约百分之五十一的可能性是女孩,但根据现有捐献者的情况来看,你更有可能怀上男孩。在这个框架以内,国会规定性别选择必须是随机的。但我们确实会做些选择。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捐献者的具体信息,但我们尽量选择符合你们表面生理特征的捐献者。很多选择克隆生子的夫妇不想将来生出的孩子因为长得太不像他们而引起过多亲朋好友的怀疑。”

  芬恩夫妇听了之后看上去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安。特里接着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件事的保密程度怎么样?”

  “问得好,这确实很重要。”戴维斯答道,“作为克隆人的父母,你们按规定必须每半年带他去儿科医生那儿做一次检查,至少要坚持到他年满十六岁。我们这儿的伯顿医生很不错,但如果你认为有另外的医生更合适,那么你也不一定非得选择她。不论你选择哪位医生,你必须告诉医生你的孩子是克隆人,并让这位医生定期送交检查报告到我这儿。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进行中的试验和程序的完整性。医生会保护你们的隐私,这点你们尽可以放心。对了,顺便提一句,我们诊所医疗项目很多,伯顿医生不只为克隆小孩检查,她也医治其他的病人,所以就算有人看见你们带着孩子在她的候诊室里也不会引起什么怀疑的。”

  “那么孩子呢?”玛莎接着问,“我们要告诉这个小男孩吗?”说完她又加了一句:“也许是个小女孩也未可知。”

  “这个当然由你们自己来定,我认为大多数医生会建议你们至少等到小孩长到十几岁时再告诉他。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要让孩子接受这个事实还是挺难的,但十五年后,克隆就不会像现在看起来这么新鲜了。”片刻静默之后,戴维斯看了看时间,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十七年前在明尼苏达大学上学时他就学会了这一招。“我还有一个预约,不过如果你们还有其他任何问题,请尽管问,问题解答清楚之前我是不会让你们离开的。”

  他们没什么问题了,况且此刻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更多的问题来。戴维斯的办公室墙上镶着木板,贴着地图,屋里堆着书籍。在这样一个舒适而又老式的环境里讨论克隆这个仍然很新兴的事物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在HG威尔士书中出现的场景。戴维斯似乎想故意制造出这种氛围,为的是使他们习惯这种超前的做法,同时也为了剔掉那些没有做好准备的人。正如他经常所说的那样,初次会面只是接下来的众多考验的第一关。

  他把芬恩夫妇送到门口,然后返回办公桌在电脑上新备了一份文档,其中写道:玛莎·芬恩与特里·芬恩,优先考虑候选人。妻子比丈夫更想要孩子。很可能再一次前来咨询或寻求建议。但本季度应该不会来了。

  芬恩夫妇开着本田“阿库拉”准备回家。由于交通堵塞,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窗外尽是雷同的郊区大卖场,玛莎拿着刚才从新技术生育诊所取来的小册子,随意选取其中的一两句大声读着。特里一边听着玛莎念,一边悄悄收听电台体育新闻,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小。

  特里觉得自己还是挺想要个孩子的。他知道玛莎非常想要个孩子。在选择走克隆这条路,决定用DNA碰碰运气之前,他们讨论了很多次,考虑过不同的方法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繁衍后代源于很多次结合或是时机恰好的结合,这样才能生出孩子。这种繁衍方式历代相传,是上帝的安排,是达尔文进化论所赞同的。孩子出生前你对他一无所知,当然你也许可以知道孩子的性别,但随着小孩长大,你会发现孩子会像风选的稻谷一样,接受自然的优胜劣汰。

  他回想起自己和玛莎度完蜜月回到家中的那个星期天,他们在一堆亲朋好友面前打开一份份结婚礼物。每份礼物都包裹着一份神秘的祝福,但这些礼物是他俩在礼品单上早就选好的。那些已经拆开的礼物——生活用品,银器,瓷器,他们很喜欢,但却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有点像结婚礼物,一份自己给自己的礼物。

  然而,克隆却是另一码事。克隆宝宝是一份陌生人的礼物。虽说他确信自己可以像疼爱亲骨肉般地疼爱这个小孩,但这个克隆小孩的善与恶却并不是他自己身上存在的善与恶。一个自然出生的小孩是两个人基因的结合,可以创造出新的更好的东西。而克隆小孩不一样,上一代DNA的错误被完整复制,他们的小孩将是一个旧的版本,天知道他身上带着什么缺点。

  可是从玛莎的语气中,特里能感觉到她为能拥有一个克隆宝宝而感到兴奋不已。从他俩查阅过的书籍和录像带中,特里了解到要是想要个克隆宝宝,他俩得历经检查、咨询专家意见、培训等一系列漫长的过程,这对母亲来说将会更难。过去的十个月里他们在要不要孩子这个问题上摇摆不定。无论老婆想不想要孩子,特里都挺高兴。这个陌生的小孩子一出生便会极大地改变他们的生活。想到这里,他觉得要一个也不错。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玛莎的左膝,但绑着安全带的玛莎为了躲避挡风玻璃反射的光把膝盖固定在了他手摸不到的地方。于是他把大拇指卡在她的大腿根处,用手指轻轻摩挲她那蓝色棉裙覆盖的臀部,以示爱意。

  玛莎感觉到他的动作,笑着闭上了眼睛,把头向后靠在头垫上。她把小册子放在膝盖上,用拇指轻触平滑的小腹,想像着一个全新的生命将在她腹中孕育,一个已死之人将复活。她知道事情没有她想像的这么简单,但她相信人性本善,她爱所有的人,包括他们的缺点。她相信任何人都希望有第二次机会,并且也有资格获得第二次机会,圣人也是如此。

  

  — 2 —

  在连续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米基·菲宁坐在他那辆已开了二十个年头的超级短箭牌汽车里观察着新技术生育诊所。每天清晨七点,他就占据了最佳观察位置——诊所的马路正对面。这天早晨,他改变了位置,把车停在了停车场,然后解下已经磨烂的安全带,迅速窜到后排长座上。昨晚他突然想到,如果他不坐在驾驶座上,就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每当电台报时的时候,他总会核对时间。现在他手腕上的那块旧手表显示的确切时间是十一点整。他悄悄地回到了驾驶座上,把车开出停车场,在诊所附近的街上寻找下一个合适的监视地点,虽然没有前一个好,但还算不错。下午三点,他又换了个地方,把车停在了离诊所更远一点的大街上。在最后一个医生锁上诊所大门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汽车旅馆,把医生们到达和离开的确切时间记录在一本精美的笔记本上,他用蓝色的圆珠笔在封面上画上了十字架,顶端横向写着“JESUS”(基督),左边空白处纵向写着“JUSTICE”(正义),两个单词共用一个用艺术体写成的首字母“J”。

  他有一些聪明绝顶的朋友管他叫“进行时”米基,当然,那是在他还有聪明朋友的时候。米基大约从十九岁起,就开始怀疑那些聪明人了。聪明人几乎都是一些理性的家伙,而理性的人则是使这个世界迅速堕入地狱的原因——至少是其中一个原因。从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国家开始,紧接着是无神论的中国,没有基督徒的印度,而后很有可能就是美国,从沿海地区开始(虽然内陆地区也在因罪恶而腐朽,他将要寻找能够证明这一点的证据)。根据他的经验,理性的人不相信是与非。而“进行时”米基除了对是非的存在深信不疑,其他一概不信。是非不仅仅是耶稣基督向最初的十二个使徒昭示的行为的对错(虽然这一种也是),而且是从太初就存在着的(是非将永远存在下去,世界没有尽头,阿门)。上帝并没有武断地判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上帝本身就是是非的化身,“除了上帝,没有人是好的。”耶稣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能有其他意思吗?上帝没有创造正义,恰恰相反,上帝是由正义组成的。要不是米基被召唤去以人类的方式来解释他所做的事和将要做的事,他会安安静静地出版他那用打字机打出的四百页手稿,在手稿中他解释了是非和其他一些真理。只有相当小的一部分人会明白这些真理,但这些明白了的人将会有一次机会,仅仅一次机会,穿过针眼般小的天堂之门。

  他看见一对夫妇走出诊所大门。男的看上去要比那女的老,他们手牵着手。那女人年纪轻轻,身材不错,而且健康漂亮。米基看着那个女人,她的样貌唤起了米基的欲望。他小声祷告却心不在焉,还好祷告词早已滚瓜烂熟,毫不费力就脱口而出。“进行时”米基不认为性本身是邪恶的(因此,自然繁殖当然比那些发生在诊所试管里的异常繁殖要好得多),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对这个女人突如其来的窥视欲望证明了这个女人是魔鬼派来的。要不是这样会扰乱他精心策划的更大的计划,他会用正义的手段来对付这个女人的。但是他不会为了这种邪恶的欲念而冒险。毫无疑问,魔鬼为了继续控制留在大楼里的地狱战士,会不惜牺牲一个这样的女妖。米基在决定献身基督的那天就发誓戒除所有的罪孽,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而女人往往是最难以舍弃的。但是在许多方面,独身是最有益的。他能清晰地看待世事。 只要一个男人认为自己要再次了解女人,他的头脑便会始终被欲望的烟雾所笼罩。每个邪恶的念头,每次痛苦的勃起都会让米基有这种想法。

  此时这对夫妇走到了他们停在街边的本田“阿库拉”旁边,米基伸出食指和拇指,瞄准,然后翘起大拇指,向他们开火,先是那个女的,然后是那个男的。

  

  — 3 —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安娜·凯特把一个薄薄的四方形包裹放在戴维斯面前。包裹的一边与她修长的手指一样长。她随手拉了把椅子放在前面,隔着桌子坐在了戴维斯对面。

  “怎么想到给我礼物?”他高兴地问。安娜·凯特来他办公室的时机通常不太适宜,但总能让他高兴。虽说父亲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因为女儿心情更好并不稀奇,但戴维斯敢说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虽然工作很忙,他还是把女儿培养成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如果回到十几岁时,戴维斯肯定会仰慕她,和她成为朋友,还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追求她。更可贵的是,女儿有本事看穿十几岁的毛头小伙所有镇定自若又趾高气扬的屁话。

  “本来打算等你生日时再送,”她说,“但想让你早点用上,而且我一旦为谁买了礼物,总想第一时间送出手,就像你一样。所以我想这份礼物可以称为‘多亏遗传了你’。”

  “我遗传给你的?”戴维斯装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他拿起系着小小蝴蝶结的礼品盒,开始挑包装纸的毛病。“你妈才是那个没有耐心的人呢,她总是那样。”

  安娜·凯特笑了。要把她逗笑是件容易的事。安娜小的时候戴维斯能把她逗得格格笑个不停,她的笑声仿佛一台发电机,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电力,直到几分钟后这剧烈的有氧运动让她笑不动了才停下来。看到她这样,戴维斯也会笑个不停。数不清有多少次,杰姬发现他们父女俩在房间里笑得人仰马翻,乐不可支。

  戴维斯解开带子打开包装纸,看见黑色的塑料盒里放着一张光盘。“这是什么?”

  “新近公布的出生和死亡记录,有阿肯色州的,密苏里州的,得克萨斯州的,俄克拉荷马州的,新墨西哥州的,还有内华达州的。从1800年到1833年的都在上面,但不是所有的州都有完整的记录。”

  戴维斯把光盘翻转过来,发现没有商标也没有文字。“你在什么地方买的?说具体点。”

  “买?”安娜·凯特把手伸进桌上的糖果盒里找巧克力糖吃,硬的不要。她取出一小块赫雪牌巧克力,剥开糖纸送到嘴里。动作在不经意间和她爸爸剥糖纸时一模一样(拿着糖果边缘,先撕左边,再撕右边)。“不是买的,”她嘴里包着糖说:“是下载的,先复制,然后刻成光盘。”

  戴维斯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充满了责备。

  “是这样的,所以这里面包含了一点黑客的因素。”这是一种毫无悔意的坦白。

  戴维斯不由地摇头。

  “人们可以掌握信息,但没人可以把信息占为己有,爸爸。”她说,“这是达拉斯市政府一台中央服务器上的公共纪录,所谓的公共记录,却再过两年也不会被公之于众。我们要想看还得掏大价钱,这是法西斯的做法。”

  “嗯。”

  “这不仅仅是一份早送的生日礼物,也是一种非暴力抗议。”

  “那就谢谢了。”他真心诚意地说。

  “说到暴力,”——她在糖果盒里找到一块刚才漏网的花生黄油杯型巧克力——“最近收到过任何宗教激进分子的信件吗?”

  戴维斯耸了耸肩,说:“嗯,有信件,便条,几乎都是些没法读的东西,从《新约》中引用了很多,有些还引错了。”

  “‘HoG’还寄东西来吗?”

  戴维斯从身后的书橱中取出厚厚一摞用橡皮筋绑着的信封,上面写着不规则的字母,信里的署名全是“HoG”,每个签名旁边还潦草地画了一只举着食指的手。戴维斯曾开玩笑地对诊所合伙人之一格雷戈尔说,寄信人肯定是阿肯色大学“尖背野猪”足球队的球迷。“冲啊,野猪(HoG)!”戴维斯开玩笑说,“第一是我们的!”

  “是恐吓吗?”

  “肯定是。至少也是对我们的警告。”

  “你对这事儿太超然处之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希望我看起来更紧张点?”

  “对,”她说着然后笑道,“我只是想得有点多了,我不想有什么事在爸爸身上发生。”

  “我不会有事的,安娜。”他知道最近女儿心里一直悬着这件事。“上个月发生在孟菲斯一家诊所的事是个偶然事件,他们抓住了那个人,但不管怎么说那人已经死了。”

  “他还有个同伙。”

  情况也许真是这样。警方怀疑那次爆炸是臭名昭著的拜伦·博纳维塔怂恿的。他们也许已经错过了抓他的最好时机。对已经死亡的那个罪犯的调查至今没有任何进展。“实际情况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也许不是,我不会骗你的,现在确实有很多愤怒的疯子,这种事可能再次发生。但你要担心的话还是担心我在三州州际收费公路上开车吧。比起在这间办公室里被某个炸弹炸死,我更有可能在某次车祸中死去。”

  “对,对,我明白。我们已经在驾驶教育时谈过一次了。一位州警官来到面前,带着沾满血污的汽车残骸和其他东西。想起来就可怕。”

  “对了,既然你那么肯定诊所会出点什么事,今天干吗跑过来待在这儿?”

  “钱。”安娜·凯特把头一歪,一只手平摊在桌上,手指还一晃一晃的,“另外,我这么年轻漂亮,老天爷是不会让我死的。老爸,和我一直待在一起吧,保你安然无恙。”

  上帝啊,戴维斯心想,自从女儿出生以来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地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只要自己能时时刻刻守护着女儿,她一定不会出什么事。戴维斯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取出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在她手中。

  “说到年轻漂亮,我想起来在大厅里看见伯顿医生了。”安娜·凯特说。

  “跟她打招呼了吗?”

  “打了,”安娜接着说道,“妈妈讨厌她。”

  戴维斯正要把钱包放回到抽屉里,听见安娜的话,手便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说她不喜欢有个这么漂亮的女人成天在你身边。她说伯顿医生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安娜模仿母亲的语调把最后几个音节说得抑扬顿挫。

  “她这样对你说的?”

  安娜·凯特摇摇头。“她对帕蒂阿姨说的。我想她只是开玩笑而已,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她疯了吧。”

   “我们不用这个字眼的,爸爸你忘了吗?”

  戴维斯皱起眉头。是的,他比女儿更清楚,杰姬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已知的有自杀倾向的亲人可以追溯到四代以前。杰姬有时很古怪(他曾经觉得杰姬的这个特点很迷人)。戴维斯和安娜长期观察她的古怪行径,发现其中确实有不合逻辑的迹象。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自言自语或是全神贯注地进行为期一周的大清扫,每当这个时候,父女俩总会有一个人担心,而另一个人则奉劝其冷静。这个建议看来是正确的,因为杰姬总会恢复正常。

  安娜·凯特会提醒父亲他自己也有过一连串古怪的行径:他也经历了尴尬而老套的中年危机,期间他买过不实用的表演型汽车,甚至花了七个星期的时间去学跳伞,却在第一次独立跳伞前就退出了。戴维斯从没有对杰姬不忠,连想都没想过。但有几次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时,他向琼·伯顿医生吐露了对杰姬健康状况的担忧,两人因此而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他的妻子毫无疑问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他没有和琼睡觉,但他们之间拥有另一种秘密。

  “你在家里多待会儿会对妈妈的健康有帮助的。再说,也许我也喜欢你这样呢。”她把手伸过桌子,像朋友对朋友那样一拳打在爸爸的手臂上。“特别是周末你该待在家里。当然,我很快就要在星期六上班了,但你可以和妈妈待在一起啊,和她一起在花园里干活吧。”

  母女俩长期以来一直都对戴维斯的工作时间耿耿于怀。安娜有时候用的办法也不是那么巧妙,她曾经直接把《纽约客》杂志上的漫画专栏给他圈出来,其中有一幅漫画名为“工作狂爸爸”。

  通常,戴维斯不会做出承诺。“你想打工?”

  “嗯,就在嘉普服装店,”她说,“反正我只花一半的时间在那儿。况且现在蒂娜也在那儿打工,每天都像我们固定的周六小聚,只不过多了个员工折扣。”

  戴维斯笑了起来。

  “我们找点事儿做吧,”安娜建议道,“我们一家三口,在我开始上班之前的这周六,进趟城怎么样?去伯格霍夫餐馆撮一顿,要不就兜兜风看看沿街建筑。”

  星期六他已经预约了病人,电脑显示屏上醒目的蓝色显示出是三个人。很多病人在工作日抽不开身来诊所,就此事他已经向安娜解释过上百次了。

  “好吧,”他说,“这主意听起来不错。”

  “我来订位子。”安娜脚踏网球鞋蹦了起来,然后绕过桌子把脸蛋贴在爸爸脸上。戴维斯看见她的脸上被自己半天长出的胡楂子压出了红印。他真幸运,有一个愿意什么时候都跟自己待在一块儿的十几岁的女儿。“我要在老棒球场前面进行一小时的‘野兽’训练,然后再去莉比家,就别等我了。”

  安娜·凯特走出办公室向大厅走去,戴维斯听见她向接待员爱伦告别。从窗户望出去,半分钟后他就看见安娜骑着自行车从小路拐到大街上,她头盔下的头发已有六英寸长,被风吹到肩膀上。

  “我爱你。”他默默地说,在这些时候他经常这样,只为听见这句话。

  

  — 4 —

  几年前在一个足球场外的停车场里,米基的一位朋友拉下汽车后排座,从里面的一个箱子中取出冰镇苏打水给他喝。米基的超级短剑车可不能这样,但他立马看出了这个装置的实用性,于是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他用一把钢锯从后排座的中间切下一块箱子大小的部分,里面足以放下靴子。又在这个后面的金属框架中切下稍微再小一点的一块。重新组装后这一部分看起来像是嵌在后座凹陷处的一个扶手。但如果有人坐上去,这个古怪的部分就极有可能塌下去。幸好再也不会有人坐上去了。

  他的儿子们曾经坐在上面过。那时他狂热地把自己和家人献给上帝。现在他认识到人是生来有罪的。确切地说,我们一生下来就带有求生、寻找快乐和生育的动物本能。如果你是一个敬畏上帝,热爱上帝的人,就该责无旁贷地去实施最后一个欲念,升华前两个。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自相矛盾:上帝希望我们活着,繁衍后代,以使他的福音在地球上广为传播。但最终,肉身的生命对于主和他最真实的追随者并没有多大意义。死亡不代表什么。约翰·列侬关于死亡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就像从一辆车下来登上另一辆车。”大意如此。约翰·列侬是个不可知论者,他信奉的要么是佛教,要么是印度教克瑞须那派,要么是另外某种疯狂的信仰,真是该死。但他这句话还是说对了。他不了解耶稣实在是太糟糕了,要不他可以发现耶稣是多么正确。

  米基的枪从来没有给他的妻子贝芙添过什么麻烦。贝芙的父亲是个猎人,家里挂满了来复枪和弓,她从小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奇怪的是,当米基想学会怎么使枪时她却开始担心害怕了起来。米基加入了一个枪支俱乐部,每周去那儿三次进行射击练习。大儿子吉姆满十岁时,米基开始带他一起去。射击前,他先教儿子如何拿枪,如何安全存放,如何检查枪是否上膛以及如何清理。他教儿子要对枪支心怀敬意,贝芙可不这么认为。

  “我不喜欢身边有这些武器,”她说,“我不喜欢你让吉姆对它们那么感兴趣。他现在已经开始买这方面的杂志了,还看商品目录。我希望他能有其他的兴趣,去运动,去和学校里的同学玩孩子们喜欢的,而不是只和他爸爸混在一起。”

  “这只是射击练习,”米基告诉她,“这是一项可以让儿子享受一辈子的体育运动,就和打高尔夫一样。”

  经一位在啤酒配送点工作的同事的推荐,米基开始每周二晚上参加一个特殊的团体聚会。他称大家是在学习《圣经》,贝芙以为这只是个男人们聚在一起搞的活动,和“守约者”“守约者”是一个基督教团体。该团体成立于1990年,由著名美式橄榄球教练比尔·麦卡特尼发起,帮助男士投入守约者运动,目前参加人数已超过十万。“守约者”主要倡导通过守诺恢复上帝创造男人的形象。多少有点关系,也就没有多问。其实这和“守约者”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个团体共有十三个人,自称为“上帝之手”。他们通常聚集在菲利普·赫姆雷家的厨房。菲利普是摩根城摩根城是西弗吉尼亚州门罗县首府,也是西弗吉尼亚大学所在地。某个地方的白领,做保险业。他们谈论当今的宗教团体如何在混账的“政治正确”烟雾下忽视主的真实言语,《圣经》里哪些是上帝真正说过的话,主布道时说的哪些话没有被收入经典,被天主教徒及后来的新教徒藏起来秘而不宣。他们讨论上帝说的哪些话是自私虚伪的人不愿意听到的。

  他们一直讨论着这些内容,直到有一天“进行时”米基建议大家停止抱怨而去做点什么。

  几周后米基回到贝芙和孩子们身边,宣布他已辞去工作,把房子卖了(他用少部分的钱在另一个市镇买了个小一点的房子),还取了家里三分之一的积蓄。“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他告诉家人。如果能够回来他会回来一趟,但会很快再次离开。贝芙将依靠他留下的几千块钱和她自己理发所挣的钱来养活几个儿子。

  “上帝之手”的其他成员已秘密从各自的积蓄中取出钱,凑了八千元现金交给米基。做保险的菲利普说他们是他的“赞助人”。他们说起这事仿佛在谈一项投资,但这些钱他们不会收回的。他们赞助米基就像欧洲的国王、王后赞助探险家去探索新大陆一样,不过对于“上帝之手”的成员来说,他们的回报是永生。

  两个月后,米基作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应征加入上帝军队的人,回到了家里,那个房子小了些的家。他向家人宣布自己不能再爱他们了,他把所有的爱,一点一滴的爱全都给了上帝。为了信守他的誓言,米基解释道,他已经在一家汽车旅馆的浴室里用刮胡刀刀片实施了割礼。当天晚上,贝芙就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家,接下来的那个星期贝芙申请了限制他接近她和孩子的法院裁决。她简直是疯了。米基告诉过贝芙绝不会伤害他们的。事实上,他正是为了他们而牺牲自己。他响应了上帝的号召,正如亚伯拉罕所做的。难道上帝没有对亚伯拉罕说过:“我将赐福于你,让你的子孙多如天上的繁星,海岸的沙砾;你的子孙将拥有敌人的城门;在他们的统治下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都将被赐福——这一切都因你对我的效忠。”米基的家人将因他对上帝的奉献而受益,他们用不着害怕。

  他留在家里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他的错层式住宅成为“上帝之子”的新据点(甚至可称得上一个教堂),他们在那儿一起做计划,研究地图,祈祷。他们通过了下一次征程的具体内容。米基开着他那辆“超级短剑”牌车出发去实现所有的计划。

  但他们在孟菲斯犯了一个错误。“上帝之手”的一位成员坚称他在那儿有一位和他们想法相同的朋友,可以在行动中助米基一臂之力。虽不情愿,但米基答应了,因为这个朋友可以为他提供歇脚的地方。孟菲斯行动要花至少两周时间,如果住旅馆会花掉米基旅馆预算的很大一部分。

  两周后行动刚好结束时,这个朋友却在孟菲斯警方的追捕中被开枪打死——米基也差点在逃离现场时被抓住。后来的一次会议中,“上帝之手”决定下次在芝加哥的行动以及以后的每次行动都由米基一人独自进行。

  在对新生育诊所进行监视的第三天,米基在凌晨4点30分爬过前排座,蹲到后排座上。车窗玻璃没有着色但是很脏,上面覆盖着灰土和白色水渍。汽车后部堆满了厚厚的神秘简装书、杂志、地图以及快餐盒,所有这些好像军事伪装网,用来保护外面好奇的目光窥视不到车内的情况。米基打开后座箱入口,从里面取出一个窄小的黑色塑料储物箱。他按记忆中的暗码打开箱子,把它夹在两脚间固定好,然后开始组装箱内的东西。

  

  — 5 —

  戴维斯站在接待处的柜台里面,打开手中的病历。他背对着候诊区,抬起头刚好可以看见琼·伯顿医生在检查室里。

  琼穿着白大褂,正和一个小伙子及他的母亲说话。琼背朝着戴维斯,因此没有显露出半点性感的曲线。她有完美的鹅蛋脸,脸上的酒窝深得不可思议,她的手指修长优雅,头发乌黑浓密,如果不用发卡别着而像现在这么散着,头发会以一种兴奋恣意的方式从头顶泻下。去年在一次节日派对上,琼吸引了饭店里每个人的目光。她的头发衬着脸蛋,仿佛一顶华丽的皇冠。戴维斯整个晚上都在偷偷打量着她,看了很久却没有一丝杂念。

  他写下一长串病人目前正在服用的处方药,带着单子返回办公室,把信息转告给等在电话机那头的药剂师,然后输入电脑资料库(存在该存的地方),接着便把纸条扔了。

  戴维斯把手伸过桌子去拨家里的电话。他的妻子用数字电话的分机接听,从她微弱的通话声中戴维斯知道她是在屋外的花园里。

  “嗨。”她说。

  “今天我早点回来,”戴维斯说,“要我在路上捎点什么吃的吗?”

  “你想吃什么?”

  “我也不知道,意大利口味的怎么样?”

  “安娜不在家里,她要在莉比家吃饭。”

  “她跟我说过了,她在那儿过夜吗?”

  “有可能。”

  “太好了,”戴维斯说,“我会在罗西尼餐馆为我俩买点什么,你去楼下取瓶好酒,我们好久没有享受过二人世界了。”

  “是很久没有了。”她说。

  “我们半小时后见,”他说,“我爱你。”

  “一会儿见。”她说。

  戴维斯抓起他的运动外套向大厅走去。琼办公室的门开着,走过时他在门上敲了敲——她还在里面诊治病人——他走过时琼没有放下手中的活也没有说话。

  等到戴维斯走过她身边才在他背后说了一声“晚安,戴维斯”。

  他挥手和爱伦告别,爱伦也冲他微微一笑。候诊室已经空无一人,戴维斯随意地弯下腰从沙发上拾起杂志放回咖啡桌上。然后绕进角落的会议室,拉开两扇相邻外墙上的落地窗帘。

  外面闷热潮湿,空气像万圣节的塑料面具般黏在他脸上。湖面送来的阵阵微风,只不过是把热气传到四面八方。还好由于天热又下雨,路边没有抗议者。

  他的脑中一直盘算着一天中这个时间段去罗西尼餐馆怎么走最快。他的短期记忆中保留了不断更新的驾驶指南,坚信避免堵车能给他的生命加入多几天甚至几周的效率。他的妻子总是做西西里海鲜什锦拼盘,但今晚他打算吃意式虾丸饺。如果他开到约克街时打电话,并在希尔曼大厦点灯前订购,那在他回家后不久食物就能送上门来。人们都不想在回家前食物就已经到了,谁都希望吃上刚出炉的。

  他自己的那辆新沃尔沃停在靠近大楼背面的地方(作为对病人的礼貌,他把最便捷的停车位留给了他们)。他还在试着用不需要钥匙的遥控装置来遥控车,看看隔多远的距离车能够有感应。站在诊所前面的某个位置,透过会议室,他刚好可以把车转个弯开过来。他隔着会议室玻璃按下遥控,看看能不能在这儿隔着双层玻璃把车门打开。

  事后,他会说那声音好像开启软木瓶塞时砰的一声,虽然他不确定这声音究竟是枪声还是金属打在骨头上的声音。

  子弹一进入体内他立马意识到他中弹了。那感觉就像有人用棒球棒朝他左侧击来,然后又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他顿时双膝无力跪了下来。在瘫倒在人行道上之前他坚持了一阵,天知道他在迟疑什么。

  他可以听见人们的尖叫和指指点点(没错,事后他会疲惫混乱地东拉西扯,其中会提到他能听见别人的指指点点)。他很肯定地听到了一辆车加速开走,发出不协调的声音。虽然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袭击他的人可能就在车上。他趴在人行道上,用手摸摸头看有没有血,结果没有。他的手下意识地移到了疼痛的肚子上,把手放到眼前一看,只见手如同蘸了血的刷子。有人前来想把他从左卧弄成平躺,但他反抗了一阵。然后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6—

  “野兽”是安娜·凯特的教练汉尼蒂小姐发明的健身装置,她是根据老“诺德士”健身器材名。的一部分零件还有更老一些的 “环球牌”举重健身器材而发明出来的,“野兽”可以用来提高耐力,并可以按照打排球时使用肌肉群的顺序来进行锻炼。它分为扣杀练习、低位救球练习和发球练习。每个练习都包含了腿和手臂的重复锻炼,总是先锻炼腿后锻炼手臂。汉尼蒂小姐已开始申请“野兽”健身器的专利(她有律师和所需的一切)。出于市场销售的考虑,她甚至曾经在一次比赛后问安娜的爸爸可不可以给健身器开一个医疗认证。戴维斯看了健身器后表示很欣赏,但他给汉尼蒂小姐介绍了另外一位骨科医生和一位理疗师。“我的话没有多少权威,”他告诉汉尼蒂小姐,“而且因为有一些消费者对我有看法,你的发明和我不相干也许更有利于它的销售。”

  安娜·凯特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体育馆后面一个凉亭似的建筑中,快到墙了才停下。她穿着运动鞋踩在小路上,走近一间狭小的屋子,重新整了整肩上的书包,然后轻轻推开更衣室的门。

  秋季学期要到一个月后才开始,但七八月学校偶尔还有一些活动。安娜换上又长又宽松的篮球裤和紧身T恤,里面穿了件黑色运动胸衣。她听见别的声音和关储物柜门的声音,但淋浴间里几乎没有人,这让她增加了几分希望。打开重量练习室的门,她看见台式压床周围有一群橄榄球运动员,但今天下午没有她的队友在这里训练。她要一个人进行“野兽”训练了。

  她仰躺着滑进健身器,抬高双腿成骑自行车状,双脚搭在一对杠杆上面,杠杆分别连着一个高高的重量器的两端。她把手臂放在头后面的软垫下面,这个装置是汉尼蒂小姐的发明之一,使用者不离开座椅就可以改变重量器的抵抗力。安娜·凯特把重量定在热身阶段,开始练习。

  她的耳机里放着一首新歌,是朋友给她的混合碟中的一首。演唱者听起来像是英国的,又像是苏格兰的,反正很神气。他唱道:

  地球上的最后一夜

  别拿起那支笔

  我们完全没有准备来解决

  所有的压力、冒险和重担

  他们现在伤不了你

  他们的话也不重要了

  躺在坟墓里你仍然感到愤怒

  但这已是可笑至极

  她喘着气重复着动作,台式压床后面位于房间另一端的重量器停止了上升。穿过密密麻麻的器械,男孩们只能看见安娜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小腿肚子,臀部,也许还能看见她的肩膀——她把双腿伸到重量器上,舒展手臂,不由地笑了起来。他们自认为很平静,但他们向这边偷窥的举动已经泄露了一切。

  安娜·凯特只不过在前两年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初中时她是个书呆子,又瘦又高,因为身高自卑的她穿的都是毫无性感可言的大罩衫,走路时还驼背,她的肩膀硬邦邦的,仿佛是水泥做的。奇怪的是,班上的女生比男生更早发现她的潜质。漂亮女孩——受欢迎的女孩子们——开始邀请她去星巴克,放学后去逛商场,去派对上玩。她开始对服饰感兴趣,也开始剃毛了。后来打排球让她直起了背。现在她的屁股特别翘,双腿经过训练变得柔韧修长,沿着一双玉腿往下看,脚上穿着新的黑色轻便鞋。

  如她所愿,她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渴望与她想得到的一样。

  结束健身后(发球练习、扣杀练习和低位救球练习每组各做了三次),安娜·凯特从架子上抓起一条毛巾走了出去,在她身后,男孩子们向她的双腿投射出热切爱慕的目光,她假装对此无动于衷,直到表面霜化处理过的树脂玻璃门在她身后关上。

  在重量练习室和女淋浴室之间有三扇玻璃门,从那儿可以看见学校后面的训练场。其中两扇门嘎吱开了,安娜·凯特感觉到一阵热气从走廊传来,随后校园里的凉风又把热气赶了出去。两个身穿大号上衣和超轻尼龙短裤的短跑运动员从安娜面前经过向男更衣室走去。第三个路过的男孩害羞地咕哝了一声“嗨,凯特”就急匆匆走了,他们是在化学课上相识的。落在别人后面的第四个男孩停下来冲她一笑。她打算等到男更衣室门关上后才对最后那个男孩打招呼,但她在那个男孩一头钻进摔跤馆前都没有说出口。

  安娜·凯特跟着那男孩进去了。

  在通告和告示牌上摔跤馆被称为体育副馆,但除了某些体育课在这里上以及摔跤手来这里练习,很少有人到这个场馆来锻炼。这是一个连着主体育馆的小房间——也许有四十平方英尺——黄绿相间的厚垫子靠墙排着。男孩坐在其中一个垫子上,手掌撑着垫子放在屁股旁,咧着嘴笑。

  “嗨。”他打招呼。

  “嗨。”安娜回应他。

  安娜·凯特坐到他旁边。十五年来,年轻人的汗水和通风不畅使得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充满了热酸味。安娜·凯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有这种味道。这味道像是男孩最脏最臭的东西放在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她想像着监狱里就是这股味儿。这气味让她很扫兴。

  “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事。”他说,“我又为你拿来了一张光盘,在我储物柜里。是一些经典的乐队,有‘碰撞’、‘恐怖海峡’、‘梅肯斯’。”

   安娜说:“上个月我听了你给我的‘梅肯斯’那张光盘。”

  “怎么样?”

  “我被迷住了。”她盯着另一端的白墙说道。

  “你没事吧?”他问。

  安娜·凯特不想谈她的父亲。她会谈起父亲,但不是和这个男孩谈。她想赶快解决这个事儿。“今天下午我在诊所。有时候我在想,我一直和那些待在实验管中的小胚胎在竞争,和其他人的孩子。我知道他在乎我,但他花在他们身上的时间总比花在我身上的多。这真的是我最后一年待在家里了。这真让人难受,就是这样。”

  安娜·凯特紧张的双手触碰在身下又软又黏的垫子上,她想起还是新生时在一次空手道选拔中她就摔在这里的垫子上,那时的垫子硬得像水泥一样。当垫子像这样立起来时,整个摔跤馆就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砂纸地毯。安娜·凯特脱掉了右鞋,穿着袜子用脚趾在上面轻轻地磨。这并不一定代表求爱,但几秒钟后男孩也脱掉了他左脚的耐克鞋,用小腿肚把她的腿压在垫子上。

  他探过身去吻安娜,安娜回应了,把手臂搭在他肩上,抚摸他湿漉漉的短发。很快他的手就游走到她的胸部了。

  “萨姆。”她探起身。

  “嗯。”他重新吻上她的唇。

  “萨姆,”她又一次停住,“明天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像约会那样。”这句话更像澄清事实,而不是在发问。

  “不,”她说,“我们只是,只是某种关系。”

  萨姆把手伸到她的大腿根,用拇指弹她的内裤边。“这难道不是某种关系?”

  她推开萨姆的手臂笑了起来:“这是。只不过很奇怪。”

  “约会很麻烦的,安娜,”萨姆说,“我们不。”

  “不什么?”

  “不麻烦。”他以为安娜会笑,结果没有。“你瞧,如果一起去看电影或者甚至去星巴克,人们会七嘴八舌的,你现在可是在和丹尼尔谈恋爱呢……”

  “类似恋爱而已。”

  “你和丹尼尔谈着类似恋爱的恋爱,而我正和克丽茜……”

 “还有塔尼娅、休。”

  “你知道她们?”

  “这怎么了?比你想的复杂了?”

  “不。”他看着自己的脚,“这是你说这些的原因吗?因为我和其他女孩儿交往?”

  “不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不想承认的问题是罪恶感。她觉得有点被利用了,又觉得自己也在利用别人。当然没人逼她和萨姆见面。她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做的事像成年人干的,使她害怕,也让她兴奋。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喜欢萨姆让她害怕的方式和他们在一起时危险的感觉。但是一想到这里,她并不太喜欢萨姆本人。虽然他聪明,但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很冷酷,他对待朋友只是比那稍微好点。他以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为乐(而不是按高中生广泛接受的规矩在人背后说坏话)。他冷漠、自私、愤世嫉俗,这让他看上去很酷,甚至受欢迎,但并不表示大家真的喜欢他。如果他们开始约会,安娜不得不袒护他,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萨姆把手放到她的T恤衫里面,抵着她光光的背,把她推到面前。他们大汗淋漓,蠢蠢欲动。萨姆用牙齿在她右边耳环周围轻咬,用力有点猛。“你关门了吗?”他低语。

  “没有……”她回答,像要道歉似的。

  “很好,”萨姆说。

  数墙之隔的更衣室里,安娜·凯特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响了。

  

  —7—

  琼·伯顿医生不知道还有什么时候能比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等候更让她感到派不上用场了。她就是被训练来帮助病人的,但此刻在这个到处都是病人的楼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助地在脑子里给伤病员分分类。那个大约十二岁的男孩是手指头破了。她猜那个蜷在电视机旁椅子上的小伙子是刚从大学毕业的,他像个正等待着飞机坠落的乘客,也许是患了阑尾炎。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得的病多半与精神压力方面的病有关,她的老伴儿陪着她,但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琼暗自诊断她得病是为了唤起丈夫的注意。

  新技术生育诊所的另两个合伙人格雷戈尔和皮特坐在琼的两旁,隔着一样宽的距离。他们三人看着不同的方向,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替戴维斯担心(但是暗地里,琼估计她比他们更担心戴维斯的安危,即便他们认识戴维斯的时间比她早)。他们心里不安还有另一个原因:此刻在手术室中流血的人本来也有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一个。

  电视里出现诊所大楼的画面,一架直升飞机正绕着大楼进行拍摄。从空中看,大楼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琼猜想格雷戈尔、皮特和戴维斯刚搬来诊所时心里也这么想。这栋建筑没有逼人的气势,立方体的外形除了让建筑批评家看不顺眼,倒也无可厚非。警察们小心翼翼地在楼前的草坪上走着。琼能从屏幕上看见在案发现场插着一些黄色的小旗,每面旗帜和戴维斯倒下的地点都隔着不同的距离。路人好奇地聚集在远处张望。电视屏幕下方的标题写着“克隆诊所恐怖事件”。

  戴维斯的妻子和女儿在一个劲儿地哭,焦急的护士们把她们领到了里间。琼松了一口气,主要是因为她不知道和杰姬说什么。在杰姬·穆尔身边她总感觉不自在,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也会让琼脑海中浮现出弦外之音。

  戴维斯曾经向琼倾诉过他们夫妻间时不时出现的矛盾,连一些私密的细节也说了。琼总是能吸引住比她大的男人(她在研究生期间与好几个教授及进修医生有过风流韵事),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偶尔也和他们调调情。她清楚戴维斯忠诚、自信、专一的性格使他成为让人梦寐以求的男人,也正是这些特点让他顾家,即便(或者尤其)是家让他感到痛苦。

  琼过去和三个已婚男人有过性关系,最终她都后悔了。其中两个男人现在都离婚了,这既减轻了她的罪恶感,又增加了等量的罪恶感。另一个男人还没离婚。每次一看到这个男人的照片,或是一份加菲利德自然史博物馆的资料(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博物馆),或是埃登斯高速路上通往他家的出口,琼都会回忆起这段情事,一想起来就感到一阵寒意席卷全身,她对自己说决不再干这种蠢事了。

  她和戴维斯之间的关系现状让她很满意。戴维斯喜欢她,她也喜欢戴维斯。但他们从未有过肉体接触,除了在去年圣诞节派对上,戴维斯帮她换衣服时手碰到了她的手臂,这个接触时间持续了两秒钟,却已算得上太久。她可以在享受这个聪明、帅气、健康又比她年长的男人对她的关注的同时,在办公室偷偷地看他,在回家的车上或夜里躺在床上想像如果他们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地方遇上,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此时,格雷戈尔从急救中心的旋转门走进来,琼发觉自己没有注意到他刚才走了出去。

  “看起来不错,”格雷戈尔说,“他会好起来的。”

  “感谢上帝,感谢主,感谢基督!你确定吗?我们能见他吗?我能给那个记者打电话了吗?” 皮特问。

   “哪个记者?”琼眉头一皱。

  “七频道的。我得查查她的名字。她答应过我如果我们一有消息就给她打电话,那样的话她会让摄像机离医院远点。”

  格雷戈尔点头。“对,给她打电话,马上。”他看着电视。“有消息吗?他们逮着那个家伙了吗?”

  皮特说没有。

  “博纳维塔!”格雷戈尔怒吼道:“肯定是那个该死的博纳维塔。他如今在国内非常猖狂。孟菲斯、芝加哥都遭过殃,圣路易斯有可能就是他的下个目标。”

  “我得打电话给我老婆,”皮特说,“她在柏林顿她表兄家。”他在额前发下抹了一把汗,“我们能回家吗,你们觉得如何?”

  琼说:“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躲起来。”

  其他两人没有对她的话表示同意的迹象。

  皮特和格雷戈尔都打了电话,又安静地坐下等护士告诉他们何时可以回诊所,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然后他们穿过急诊部,乘电梯来到三楼戴维斯的私人病房。

  戴维斯还在昏迷中,他的鼻子、嘴里都插着管子,这些管子好像半透明巨型昆虫的腿。他那瘦小的金发妻子紧张兮兮地用她那双圆得近乎滑稽的蓝眼睛一直盯着他的伤口包扎处。她以前练过体操,所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在靠向病床时把前倾的身子控制好。

  “他需要输很多血,”杰姬说,“他需要输很多血,但是他会好起来的。”

  琼建议在新生育诊所里建立一个临时红十字献血站。三个医生都同意第二天献血。琼一只手臂僵硬地抱住眼睛哭红了的安娜·凯特,安娜泪眼汪汪,担忧地望着她。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在黑夜中,琼独自躺在床上,回想起数年前自己和猖狂的魔鬼打交道的遭遇,她告诉自己,至少戴维斯失去的东西可以补得回来。几个月之后,当罪恶再次降临到安娜·凯特身上时,琼又一次说了这句话。

  

  —8—

  “进行时”米基逃了三百英里,住进了一家高速路旁的汽车旅馆里,四十美元一晚,这里靠近明尼苏达州的亚历山大城。此时他还不知道戴维斯活了下来。

  穆尔离开办公室的时间比过去几天提早了一些,但米基已经准备好了,他已经把枪管对准,把射程调试到了合适的瞄准位置。穆尔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厅米基就把他认了出来。突然他一头扎进会议室里,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拉开了会议室的落地窗帘。米基也曾考虑从窗户这儿把他干掉。他知道他已经瞄准了,甚至扣紧了扳机,但他决定耐心点更好,他们组织不愿意让摄影记者在诊所里面看见尸体,这毕竟是一次媒体事件,他想让世界上所有疯狂的科学家都看见戴维斯·穆尔在光天化日之下躺在血泊里。为此他需要让他在直升飞机能无障碍拍摄的地方倒下。

  他从新技术生育诊所的四名医生中选中戴维斯·穆尔是因为他是罪恶最深重的一个。他是国内最直言不讳支持生殖克隆的人之一,在国会进行的听证会上也有他,他还写论文给期刊和报纸社评。他帅气,口才好,让生殖克隆合法化的进程变得体面。戴维斯·穆尔的一个同事曾经在一次国会激烈的争论后说,如果不是戴维斯·穆尔医生的推动,上千对有此需要的夫妇将不会得到克隆技术的帮助。在“超级短剑”后座的某个地方有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戴维斯·穆尔的照片,是一个对“上帝之手”持同情态度的熟人寄给他们的。杂志把这个微笑的医生捧得像个电影明星似的。戴维斯·穆尔几乎是“上帝之手”的头号打击目标。

  “妈的。”米基啐了一口,他听见新闻里那个女的说穆尔情况稳定,正在康复。这个罪人活着还会嘲弄上帝的,除此之外,米基的骄傲被挫伤了,他认为自己在那个距离射击一定很准。但不管怎么说,他打的这一枪让子弹穿透了穆尔的血肉,现在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正在明尼苏达州、加利福尼亚、华盛顿州播出,甚至在香港也收看得到。摄像机正在拍摄黄色警戒线包围的犯罪现场,记者们正向全世界报道戴维斯·穆尔为了钱而干的罪恶勾当,还报道了袭击者是如何清楚地表明他想让穆尔和所有同穆尔一样的医生去死,毕竟这才是关键所在啊。今晚不会有太多生殖医生、研究者或药物制造者能睡上好觉了。

  米基喜欢在这种时候看开点。也许戴维斯·穆尔医生还会嚣张一阵子,甚至几年,但总有一天米基会让他再吃点苦头的,但愿能如愿以偿。

  这家廉价汽车旅馆只能收到八个台,其中一个二十四小时新闻网正在采访两个人,一个支持克隆,另一个反对。米基坐在小床边,用手托着一碗他在电热炉上做的燕麦片,放在下巴下用勺吃着。那个支持克隆的女人丑死了,她大声痛斥右翼极端分子和恐怖主义,还说最近连她的生活也受到了那些狂热分子的威胁。她像在可怜兮兮地博取大家的同情,言之无物,但米基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因为是他制造了威胁。他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和另外许多支持克隆人士的名字从电视采访中记了下来。

  米基以前就见过那个反克隆的娘娘腔。自由派的电视网总把他请出来作为反克隆派的代言人,因为他们想让反对克隆的人看上去软弱无力。那人虚弱的下巴上长着红色的小胡子,他的化妆很糟糕,流了很多汗。他向穆尔的家人表示最美好的祝愿,并说他的组织谴责暴力,希望警方能将与此事有关的罪犯绳之以法。米基讨厌这个重政治轻道德的人。米基不是反对克隆,他是支持上帝。他想让世界看到上帝的卫士多么强大。他不相信威力能产生正义,他相信正义是强大的,科学家、女权主义者和其他罪恶的卫士光有最高法院的支持和新闻媒体的勾结就想使好人投降是不可能的。米基有枪,有诚意,有上帝盖了印的通行证,在上帝事业的召唤下,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畅通无阻。

  菲利普和其他人此刻已返回教堂,他们正在看着新闻呢。米基想给他们打电话,但他们有规定不能这样做。联邦调查局知道“上帝之手”,也许会监听他们的通话。“进行时”米基不会犯低级错误。

  他将在明尼苏达州再待上一天放松放松,读点书,也许去林子里找个地方随意练练射击。

  然后向丹佛市进发。

  

  戴维斯四十一岁

  

  —9—

  本地一名女子在橡树大街上的商店里被人谋杀

  《诺斯伍德生活报》记者报道

  

  警方正在调查一起上周三发生的奸杀案,一名女子在诺斯伍德镇中心橡树大街的嘉普服装店内遭蹂躏后被人勒死。

  死者名叫安娜·凯瑟琳·穆尔,今年十七岁。有人在刚过中午12点时发现她死于一家服装店,死者是该店的经理助理。

  诺斯伍德警署的警探LC克莱顿星期四证实,穆尔的尸体是被商店经理利萨·斯蒂芬斯发现的。当时她接到被害人父母的电话,因为安娜下班之后没有回家,他们担心女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消息称,穆尔遭受了殴打并被勒死,同时有证据显示她受到过性侵犯。

  调查人员相信,凶杀发生在当晚8点45分之后,那时穆尔刚刚送走另两位店员,他们准备赶在暴风雪之前回家。

  “她告诉这两人她把商店锁上就直接回家,”克莱顿说,“很显然,有人把她拦下了。”

  警方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能有更多的进展以找出真凶。“我们的警探正在继续调查询问,以便确认嫌疑人。”警方女发言人唐娜·巴特利特说。

  穆尔原本将在今年六月从诺斯伍德东部高中毕业,她在这家商店打零工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她原计划在秋天进入伊利诺伊大学学习,斯蒂芬斯说穆尔想主修的是心理学。

  安娜·凯特·穆尔是戴维斯医生和杰姬·穆尔的独生女,她的父亲是新技术生育诊所的合伙人之一,该诊所位于谢里登路,他在去年的一起枪击案中受过伤。警方称,没有证据显示这两起案件之间存在联系。

  星期四,商店仍然关闭,人行道和入口被警方的隔离带围着,他们正在搜集线索。警方希望星期三去过嘉普服装店的人或者知道这起罪案相关信息的人与他们联系。

  穆尔的死讯在镇上传开后,当地居民表达了他们的哀悼之情。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谁会忍心这样伤害她?”斯蒂芬斯说。

  “这让我真的很不安,”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女住户说,“我晚上再也不会来这儿了。这个镇上已经不那么太平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这太可怕了。”说话时她的眼睛盯着前门的警用围栏。

  到星期四下午,一个临时性的纪念碑出现在通往诺斯伍德东部高中的主要通道两旁,纪念碑由鲜花和标语组成。在数小时内,受害者的朋友们送来了动物充气玩具、照片、诗歌和其他寄托哀思的纪念品。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一位自称是死者朋友的学生说,“她爱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个人也都爱她。”

  

  —10—

  每天早晨,警探在戴维斯打电话询问时总是很礼貌。而短暂的谈话结束后,每当警探坦白案件还没有进展时,戴维斯也总能装出一副有耐心的样子。还好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实际上,罪犯的大致轮廓已经被描绘了出来。警方认为凶手是个白人,有着浅色的皮肤。他们对他的身材有个大体的概念,这是从被害人身上的淤伤位置和手臂上的受力方向判断出来的,被害人的手臂断成了两截。但这仅仅排除了小矮个和大高个的可能性。鉴于他们对强奸经过的案件回放,警方也排除了凶手是个大胖子的可能性。可不可能是安娜·凯特认识的人呢?——这不太可能,因为如果她那晚在等待什么人的话,她可能会告诉别人。但是,谁又说得清呢?法医说伤口是由强奸造成的,但是对于州检察官是否应该以强奸与谋杀两项罪名对归案疑犯一并提起公诉,法医却不做任何评论。当这个消息在报纸上出现后,戴维斯简直暴跳如雷,警探把他安抚了下来,并且向他保证,只要从一个被殴打致伤,又被人勒死的女孩体内发现新鲜的精液,那么无论法医怎么说,在警方眼里,这都是一起强奸案;然后,警探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戳到戴维斯的痛处了,该死,说话怎么这么不注意啊,于是他又一个劲儿地道歉。戴维斯不得不让警探安下心来,说没关系。他并不想让他们变得那么敏感。他想要的是警察和他一样生气、冲动。而警探也是理解的,穆尔一家想要一个说法。“我们知道你想要我们快点破案,穆尔医生,我们也和你一样想早日查出真凶,”他说,“但是这类案子通常需要耗费一些时日。”

  警方经常告诉穆尔一家,有时受害人的朋友会在接受讯问时大声说出心里话:这可能不值得一提,但是有个奇怪的家伙总是在那儿晃来晃去……可是这次,安娜·凯特的朋友中没有一个能够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而且指纹太多,失去了使用价值(“这个镇上每个人都把手掌放到过柜台上。”警探说)。而从死者腕关节和颈部的淤伤判断,警方确信罪犯一定是戴着手套的。安娜·凯特的前男友丹尼尔·金尼被传问了三次。他没有显出过分的忧心忡忡,而且很配合,提供了血检又带去了父母,但从来没有带律师。警方对诺斯伍德高中学生的询问仍在进行中。

  现场还发现了一些金色毛发,警方在比较了精液的DNA后,断定这毛发就是凶手的。还没有发现有嫌疑人的DNA与这两个微小的证据吻合。但是,这证据却回答了一个未被问及的问题,证明了一个没被假设过的事实。在强奸发生之前或强奸进行之时,她受到了殴打,在强奸的过程中或完事后,她被勒死了。她的一条手臂和两条腿均有伤痕。两台收款机内的七百四十九美元不翼而飞,也许还有一些架子上的衣服也不见了(尴尬的商店经理也无法确定,存物栏是乱糟糟的,但很可能有一些高档T恤衫被拿走了,数目还相当大。警方在他们的调查材料中记录了这点)。

 诺斯伍德好几个星期都不得安宁。面包房、纯梵尼服装店、努客咖啡馆、水果店,两家冰淇淋商店、六家餐馆、三家理发店,还有二十多家其他的商店,都开始在日落之时打烊。当然,包括嘉普服装店(但“白母鸡”便利店却没有)。越来越多的丈夫们到火车站接他们的妻子,他们的车每晚都要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排起长队。警方也加班投入案件的侦破之中,镇上还向格伦考地区借调了两名警官。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必须在宵禁之前回家。芝加哥和密尔沃基的电视台也在大街上安营扎寨了好一阵(新闻工作者认为橡树大街上只有嘉普服装店、地毯商店、停车场和殡仪馆,不能产生足够的“视觉效果”,于是就挑选在街角拍摄,因为那儿行人多一点,更有“生趣”)。但报道一件事情总有个头,况且也没什么可报道的了。于是有一天电视台工作人员一起从大街上消失了,因为这一天西北大学篮球队的一名队员在训练时突然晕倒,因动脉瘤猝死。

  原有的秩序及时恢复了。到了春天,安娜·凯特也许还暂时没有被人们忘记——垒球队穿着印有“安娜”字样的队服;黛比·富勒被特别提名以填补安娜空出的学生委员会秘书一职;长达三页的全彩同学录与中国的同学录不太一样。在美国,同学录上面除了有同学留言还会有学生在学校里的所有记录,包括各科成绩、获得的奖励、所从事的学校或社团的工作以及所担任的职务,由学校统一发放。题词也把安娜放在显要位置。校园还处处记着安娜——但诺斯伍德已经变得不再害怕。一个可怕的异乡人在诺斯伍德的街上杀了人,诺斯伍德震惊了,人们采取了补救措施。悲伤过后,小镇的生活就像那个异乡人一样,继续前进。

  

  — 11 —

  戴维斯为妻子开的药太多了。他时常觉得自己也需要吃上几颗,就会从放在杰姬浴室里的棕色药瓶中取出一些胶囊,揉着肚子上的伤口,用苏格兰威士忌把药灌下去。瓶盖上设计了一个保险装置,可以防止他的小孩拿到药片发生危险,可是这自鸣得意的设计是多么残酷。有时候,他会坐在马桶上,两手搓着一只水晶杯子,闹不清自己和杰姬是否吃药上瘾了,一天他得出了结论,即使他们上了瘾也没什么。

  杰姬近来很少笑了。平时就不苟言笑的戴维斯如今脸上更是明显的没有了笑容。“我们不再做爱了。”有一天晚上,杰姬隔着餐桌向戴维斯这样说道。桌上摆着冷鸡餐和从超市买来的酒(他们地窖里的好东西已经吃完了但却没有再添置过)。戴维斯没有表示异议。

  习惯于因循守旧的他们默默地过着日子,可以几天不说上一句话:戴维斯晚上锁好房门,早晨第一个起床;杰姬负责家庭的日常生活;戴维斯在星期一上班之前清理废物和可回收利用的垃圾;杰姬星期三去购买日用杂货;戴维斯确保两辆汽车油箱的汽油都不少于四分之一;杰姬每周两次收拾要洗的衣物拿去干洗,每周四更换床单。

  有时候他们也说话,但通常是喝醉或是痛苦到麻木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总是那么残忍,不带回旋的余地:

  “上帝啊,杰姬,你想要的真有那么多吗?我向你要过什么了?妈的,我指望你给我的还不够少吗?而你连这么少一点都给不了!”

  “你确实没向我要什么,戴维斯。你什么都不要,你也什么都不给我。坦白说,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诺斯伍德中学高年级学生会主席是个瘦削的男孩,名叫马克·凯姆帕格纳。他带着安娜·凯特的同学录来到穆尔家。这同学录是安娜生前订购的,她的名字压印在封面上,是金色的。马克述说了他如何把同学录传遍整个班,让每个人都在上面签名。为了确保一个也不落下,他甚至连续一周在第五节课时坐在自助食堂外的折叠桌边,寻找那些课间时在走廊上漏掉的同学。戴维斯和杰姬感谢这个孩子,他们真心实意地感谢他。但是戴维斯不准备看,他不愿意读到那些十几岁孩子用戏剧化语言写的感伤之辞,于是把同学录放在了书架上,排在安娜低年级同学录的旁边。他们俩相互保证等到明年安娜生日时再看这本同学录。结果杰姬第二天就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本同学录。

  接下来,就在冬天快要结束时,杰姬的举止出现了异样。毫无疑问,除了安娜·凯特的死之外,还有许多事打击了她,包括她的家族病史和漫长寒冷的冬天,这两项无论如何都不是有利因素。一天晚上,戴维斯下班回家,从车库里出来走在落日的余晖中,发现杰姬正在后院挖土。他看了一会儿,只见草皮已经大多被翻开,中间挖出了两块长方形泥地,两块泥地之间留了一条狭长的草皮过道。她一定已经挖了好几天。

  “你在干什么?”戴维斯问。

  “挖土,”杰姬答道,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着了魔似的在那两块长方形的地里种植鲜花和蔬菜,甚至还种了几棵小树。戴维斯觉得这些花草看起来杂乱无章,但杰姬的脑子里却清清楚楚。她请了一位电工在她的后窗上安装了一盏泛光灯,她会在睡觉之前坐在窗台边,用手托着下巴,专心地盯着花园看,仿佛这个花园是一块巨大的棋盘。有时她似乎显得很高兴,但更多的时候这个花园让她泄气沮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她会癫狂起来,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膝盖。戴维斯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回答不上来。戴维斯温柔地建议道,如果她因为花园而如此紧张,就应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这之后她又连续几天没事了,几乎很少提到花园。过后,她又回到了泥地里,穿着她那双过膝的紧靴子,手上套着厚厚的带条纹的手套,戴着墨镜和棒球帽。

  五月,她把那些花草全部掘除,然后重新开始,转移了一些她认为可以保留下的并把左右两边的长方形花坛的花草基本上以草坪为轴调了个个。最后,她发现这样的布局更令人反感,于是又在七月把它们全部铲除,九月份又是同样的举动。十一月上旬的一天早晨突降第一次大雾,戴维斯发现她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双臂抱膝,抽泣着。

  精神病专家(戴维斯认为找心理医生已经太晚了)给她开了抗抑郁的药物,这些药帮助她挺过了冬天。她看上去还是对戴维斯很冷漠,这是她对戴维斯的报复,谁让他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忽视她的奇怪行径。

  圣诞节的前夕,也就是在安娜·凯特离开他们将近一年之后,戴维斯询问了警探是否可以在警方不再需要他女儿的遗物作为证据时将它们归还给他。后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要求,可能是他感到无助,被遥遥无期的调查给逼疯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谁做点事情吧!把安娜·凯特的衣服从证物室里拿出来吧!查查那些血迹,也许只要十分钟,你们就会为她想想了。”

  杰姬的精神科医生建议在春天的时候把她送回花园。杰姬对花园的态度是她恢复程度的某种标准,也是医生调整用药剂量结合药理治疗的标准,医生告诉他们精神药理学是一项非精密的模糊科学(戴维斯强忍住没有说出讽刺的话来)。杰姬仍然把大把时间花在花园里,但是她似乎挺喜欢待在那儿,六月来了又去,她连一棵小草也没有重新挖出来再种过。

  在戴维斯的地下办公室里,他用活页夹和档案记录下关于他家庭的历史。在凯恩县的跳蚤市场,他花了三百二十五美元(从三百八十美元杀下来的)买下一套旧的图书馆卡片目录。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已经发黄的三英寸长五英寸宽卡片,在背面空白处填上了大约二千七百条近亲和远亲的相关信息。戴维斯的历代祖先参加过从独立战争开始的每一场战争,很久以前的祖辈们在十三个殖民地的其中六个开垦过。他祖父的祖父母曾经包船环游世界,而他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们却从来不敢离开他们出生的那片土地半步。他有曾经演过无声电影的亲戚,有撰写儿童书籍的阿姨,而戴维斯在这间屋子里寻找他们之间的关联——在这些人名间连线,从每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到每个姻亲再到每个后爹后娘和私生子。他家族的六条不同支系就像爬满蓝墙的常青藤,在常青藤舒适的荫蔽下,他深陷其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好几个小时。自从安娜·凯特被谋杀之后,他非常乐意做这件事。

  戴维斯有一位远房表亲(缺少更为准确的称呼)曾经犯了法逃到密苏里州。在戴维斯的已故亲友中,这位名叫威尔·丹尼的表亲最让戴维斯感兴趣,虽然很难找到他的生平资料,而且已有的资料充其量也不过是半部传奇罢了。甚至连他在穆尔家族中的确切位置也存在疑问。丹尼在信中曾戏称自己为“人类之子”,这是一个法律委婉语,法庭、教区和家谱学家用这个说法来代替更为口语化的“私生子”。丹尼的母亲是比戴维斯高好几辈的阿姨,但谁是他的父亲仍是一个谜。

  通过不懈的努力和互联网的帮助,戴维斯找到了一位圣路易斯的收藏家,他拥有一张丹尼的照片,是在丹尼晚年时拍摄的。收藏家让戴维斯翻拍了照片。现在这张模糊又反光的翻版照片就放在相框里,挂在地下办公室的门边。照片里的威尔·丹尼满头银发,开怀大笑。这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身着价格昂贵的高领套装,逍遥法外,随意把大把的钞票花在赌博、酗酒和妓女身上。他的双手厚实,饱经沧桑的脸看上去苍白而友善。戴维斯总是想像着当时在镜头之外有一群喧闹的助手——他的奉迎者、使徒,还有一些醉鬼。丹尼照相时打着一条黑色领带,手持一把长柄来复枪,照片里还有一只健硕的狗和一顶高高挂在椅子背后的新帽子。

  最近看这张照片时,戴维斯却发现很难再像以前那样欣然接受这位表亲的浪漫神话。丹尼,一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逃亡的人,似乎和现在那个吞噬了女儿生命的禽兽,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有太多共同之处。

  戴维斯总是想,那些生活在威尔·丹尼时代的人们——那些好人,有道德的人,不包括罪犯——会如何看待他现在在诊所里所做的一切,哪怕只是让他们仅仅想像一下。

  但是现在,他想知道如果那个魔鬼对安娜·凯特所做的一切都降临到丹尼的女儿身上,丹尼会怎么做。

  哪怕只是让丹尼仅仅想像一下。

  

  — 12 —

  谋杀案发生后十八个月,警探告诉戴维斯(他仍然每周给警方打两次电话)他可以把安娜·凯特的东西带走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放弃了调查,”他说,“我们给证物都拍摄了照片,也扫描了DNA。来之前请先打个电话,我们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听起来就像是在预订比萨,戴维斯心想。

  “我不想见到它们。”杰姬说。

  “你不一定要看。”戴维斯说。

  “把衣服都烧了好吗?”戴维斯向她保证他会烧掉的。

  “警方会找到凶手吗,戴维斯?”戴维斯摇了摇头,耸耸肩,又摇了摇头。

  一想到去警察局取东西的情景,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间大屋子,里面排列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摆着盒子,盒子里装着地毯纤维、照片、笔迹样本和口供录音,屋子里的证据多得足以让半数住在北岸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罪名而伏法。他觉得那儿可能有一扇窗户,窗户后边站着一个矮矮胖胖,头发花白的警察,手里拿着公文夹,飞快地翻着,带着口音大声嚷道:“开灯。第四号。”但实际情况是,他坐在侦探的办公桌前,一个包裹被递到他面前,包裹用棕色的纸包着,上面系着一条已经磨损的细绳,同时,警探对他表示了慰问。

  他把包裹带回了诊所的办公室,关上门,用一把长柄的不锈钢手术剪刀剪断了细绳。棕色的包装纸在他的办公桌中央铺展开,衣服整齐地叠着,但没有清洗过,他把手放在一堆衣服的最上面,拿起女儿的衬衣开始检查已经干了的污迹。污迹里面有血还有其他东西。她的牛仔裤被人用刀划开,从腿上剥了下来,刀从拉链开始划过裤裆,又从中间的裤缝往下划。她的贴身小裤也被撕破了。包裹里还有一些其他的物品:手表、戒指、耳环、金链子(已断)、脚链。包裹里还有她的黑色平跟鞋,警方一定是在她的尸体边找到的。戴维斯浑身一颤,想起了那些裸体塑胶模特的脚。

  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在一只鞋里有一个塑料小瓶,橡胶瓶塞,贴着标签。一张细长的条子贴在瓶侧,条子上有安娜·凯特的名字,一个条形码,还有用蓝色标记的UNSUB,数量,以及戴维斯不能辨别的符号。戴维斯知道“UNSUB”代表“不明物体”,这是他所拥有的最接近那个凶手真实身份的东西了。

  他认出了里面的东西,即使是这么小的量。

  这些乳白色的东西就是驱使凶手犯罪的原始动力,是从女儿的身体里擦拭出来的。有一部分被拿去检测了,毫无疑问——用来绘制DNA的图谱——而剩下的就被储存在这里面当做证据。很显然,警方并不想把这个东西与安娜·凯特的遗物混在一起的。这东西显然不是她的。

  “真他妈太浑蛋了!”戴维斯骂出了声。

  他考虑了一会儿,想把瓶子还给警察局,顺便把怒火撒在警探身上。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还没找到凶手的原因!你们这堆没用的狗屎!只知道在办公桌前磨蹭,却让凶手逍遥法外!你们竟然把那个强奸犯留下的东西放在试管里,像圣诞老人的礼物一样把它送给失去女儿的父亲!

  试管里的这种东西原本在他的日常工作中是那么温顺,如今却成为攻击他女儿的凶器。哪怕女儿是被一把刀割断喉咙,他的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打了结似的难受。他经常思考有关精子和卵子的事情——在诊所里非常小心地拿着,冷藏在抗菌小罐子里——就像保存钚这种元素一样,它既可能造福大众,也可能成为祸害。虽然这试管里的东西成了凶器,但释放出这个东西的禽兽却仍然洋洋得意,逍遥法外。

  还有其他东西。一个小塑料袋里装着几根金色短毛发,都是被连根拔下的。这小袋子上也贴着一张写着“不明物体”的小条,估计是技术人员在比较了毛发毛囊和精液的基因图谱后贴上去的。这里有足够多的毛发让戴维斯得以知道安娜至少反抗了,她猛地攥着凶手的阴毛一把扯了下来。

  戴维斯用手搓着小塑料袋,脑海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一产生,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在他脑子里成形,他就知道自己现在的选择已经不是做与不做的问题,而是做了后要不要干涉的问题。甚至刚一起念,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步骤了。他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他拉开书橱里一个很沉的抽屉,抽屉里立着信封大小的文件夹,他把那个瓶子和小塑料袋塞进文件夹和抽屉后壁之间狭小的空间内。

  在他的脑海里,多米诺骨牌从自己身边开始,一个个倒下,延伸到远处,引出越来越多的分支,伴随着越来越快的“啪——啪——啪——啪——啪——啪”声。

  

  — 13 —

  贾斯汀·芬恩,重九磅六盎司,在第二年的3月2日出生。戴维斯特别细心地检查了孕妇,一切就几乎像玛莎那已经磨损的手册《当我们怀孕时我们期盼什么》中描绘的那样。只有一次惊吓,就是在怀胎六个月的时候,怀疑可能要早产,但只是一场虚惊,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这是在怀孕和分娩之前戴维斯惟一一次觉得事情要败露。小贾斯汀并没有任何大脑受损和羊癫风的迹象,芬恩一家把他们的健康宝宝接回家之后,寄给戴维斯一盒雪茄烟和一瓶二十五年陈酿的麦卡伦纯麦苏格兰威士忌。

  在斯通大街的家已经成为夫妻关系是敌意还是平静的晴雨表。戴维斯和杰姬的态度经常让对方都很难受,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暴力。他们总是很友好,但已经没有了爱。他们已经和律师约好了离婚的日子,但是当这一天来了又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假装忘了这件事。

  “我会重新约时间的。”杰姬说。

  “我来约吧。”戴维斯说,十分慷慨地想减轻她的负担,但是电话却迟迟没有打出去。

  在芬恩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杰姬离开了一段时间,去陪她在西雅图的姐姐。“只是去看看,”她说。戴维斯曾经想过他们两个人的婚姻是不是可以以这种方式结束,没有公开声明,杰姬去旅游,再也不回来了。他还总是把杰姬要的东西寄给她——衣服、鞋子之类,而她也只说一遍,不会催第二次。杰姬一直继续着服用他每月寄去的处方药,同时寄去的还有数目可观的支票。

  杰姬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戴维斯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都尽量避免同琼·伯顿说话。他觉得这样欣赏着伯顿医生是再好不过了,在他能够确信不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时,他甚至会对她想入非非。在他的整个婚姻中,尤其是当安娜·凯特还活着的时候,戴维斯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出现婚外情,就像他不可能被训练成宇航员,也不可能在一个演奏蓝草音乐一种乡村音乐,用班卓琴、吉他等弦乐演奏,不用扩音器。的乐队里拉小提琴一样。他不是一个骗子,因此他不会对婚姻不忠。随着杰姬的离开,他们的婚姻已是名存实亡,他不能再保证和琼之间不会产生暧昧的关系。也许就在某个工作日,在罗西尼餐馆的午餐桌上,当他们俩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的时候,他心中的另一副多米诺骨牌又要开始倒下了:“啪——啪——啪——啪——啪——啪”。

  杰姬在圣诞节前回家了,像是早就计划好的似的。她和戴维斯又回到了他们没有语言交流的婚姻中。戴维斯又开始和琼交谈起来,即使是在罗西尼餐馆吃午饭也一样。

  安娜·凯特已经走了三年了。

  

  贾斯汀一岁

  

  — 14 —

  每年春天的“诺斯伍德游园会”都有一位来自历史学会的向导为人们讲述承包商在镇上修建新房时是如何按小镇的规定来施工的。根据这项规定,一旦评审员在计算机里查到将要兴建的房屋与已建房屋“相似之处超过百分之十五”,承包商就会被禁止施工。为了通过审查,建筑设计师的图纸要经过仔细检查,房屋的选址、门框的尺寸以及楼梯的位置要与镇上的每座房屋作一番比较。几分钟后,电脑里便出现一个相似度评审数字,同时出炉的还有修改建议,这是为了确保诺斯伍德镇上每一所房屋都有独一无二的风格。

  芬恩家的大房子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在评审员的电脑里这栋房子被评为相似度百分之一点三,不需要做任何调整。他家的房子横跨两块巨大的场地,实际面积要比从站在外面人行道上看大得多。屋子有许多的内部空间都被拐角和角落隐藏起来,在屋外是无法看出来的,除非以俯视的角度看。特里雇了一位飞行员和一位摄影师从空中拍摄下房子的照片,以便向那些被屋子里的宽敞空间搞糊涂的朋友解释。“这就像‘神秘博士’的时空隧道C出品的同名科幻影剧,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历史,经久不衰。神秘博士研制出的时空隧道外形普通,看上去像一个电话亭,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样。”特里总喜欢那么说。尽管他极力解释,但玛莎始终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总嘲笑特里为“怪人”。

  戴维斯曾经开车经过芬恩家一次,此刻他把车停在了芬恩家的街对面,陷入沉思,他心里拿不准究竟要不要打破 “偷偷观察而不被发现”的原则,这可是从贾斯汀出生以来就一直保持的原则。他手里把玩着玩具。出门的时候,杰姬看见他拿着这个玩具便把他拦了下来,好意地为他把玩具包装好。

  “这个男孩有什么特别的?”她问。

  “这些孩子都是特别的,”戴维斯回答,而杰姬也很自然地把这件事算到了丈夫对她所隐瞒的一系列事情之中。

  “穆尔医生,”门仅仅开了条缝,玛莎·芬恩在门缝里说道,“太意外了!我们家今天一定是这个街区最健康的家庭,因为有你们两个在。”

  “两个?”戴维斯感到很奇怪,他穿过门厅,然后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伯顿医生。“戴维斯!你在这儿干什么?” 琼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后悔了。“我是说……”

  “我总喜欢在这些孩子一周岁的时候来看看他们。”他在撒谎。他前几年偶尔会给那些孩子家里打电话,但是自从琼加入诊所后就再也没打过一个电话,琼知道这一点,但没有揭穿他。

  “真是太感谢了。”玛莎现在又瘦小又苗条,通过走步运动她消除了怀孕时的臃肿。她接过这辆用红色亮纸包着的玩具小客车(她一会儿会对老公说,这东西对贾斯汀来说可能早了点,但是很漂亮),“你们要喝点什么吗?过一会儿有个派对,特里去商店采购一些需要的用品了。”

  “派对?”琼一边问一边跪在地上看小贾斯汀咬着她送的智力开发玩具,这套玩具里有字母、积木、小动物,还有塑料环,每一样都故意做得比孩子的气管大。“太有意思了。”

  “当然,大多数是我们的朋友,不是贾斯汀的。”玛莎说,“派对上有酒、有含羞草饮品橙汁加香槟,欧美人早中餐(brunch)前的开胃饮品。、有水果和奶酪盘。讨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工作和棒球。”

  “他看起来很好。”琼微笑着,在孩子面前摇头晃脑,头发扫在了孩子脸上,“真结实。”

  戴维斯站在地毯边上观察着这个小孩。他已经好几次从车里看过孩子了。当玛莎带着孩子去植物园或公园的时候,他总是很谨慎地跟踪着。贾斯汀那时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现在也没有。他穿着印有出生手印的红色长罩衫,拿起一只长颈鹿玩具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好像小大人一般,逗得他妈妈和琼哈哈大笑,于是他又做了一次。

  戴维斯努力想像着杀害安娜的凶手一岁大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有另外一个妈妈,在一个不同的时辰,玩着一件不一样的玩具——然而却和眼前这个小孩做着一模一样的鬼脸。他想起了安娜一岁的时候,那时她已经拥有了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和高高的颧骨,这两样特征一直到青春期都没怎么变过。安娜一岁时录在老式录像带里的笑声和她十几岁时的没什么两样,而她那彬彬有礼的倔脾气也是从她生命伊始在妈妈子宫里就已经根深蒂固的了。现在,戴维斯想凭着眼前这小孩粗短的小手和稀疏的毛发推测出凶手的样子,却根本做不到。

  几分钟后,在芬恩家外,琼站在她的世爵车旁问戴维斯:“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吗?”

  “杰姬五点回家做饭。”

  “那足够一个小时了。”

  “我想是的。”

  马蒂餐厅离火车站很近,从周一至周五一到六点下班时间生意就很好。而星期天排在吧台边看春季棒球热身赛的顾客就少得多了。琼和戴维斯的餐桌上放着加冰威士忌和一个推荐热辣鸡翅的广告单,琼问戴维斯怎么了。

  “我怎么了?很好啊。”

  “那怎么解释探望孩子的事?”

  “只是心血来潮。”

  “啊哈!那杰姬怎么样?”

  “她很好。”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该死的琼,敏感得就像寺庙里的和尚闻到了烤肉味。

  “你听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和玛莎·芬恩好上了?”

  戴维斯正喝着威士忌,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把酒都呛回了杯子里。“什么?”

  “我这么推测合情合理。你在她孩子生日的时候出现在她家,又偏偏那么巧,赶在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发现几年前格雷戈尔的做法和你一模一样,那时候他正把那个叫桑特·格拉玛蒂卡的女人骗得团团转呢,记得吗?”她低声说着,很久才冒出一句说迟了的话:“不管怎么样,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我会为你保守秘密,我只是想确定你考虑周全了,别露了马脚。”她停下来思考自己该怎样把话说完,可能是为了不让戴维斯听出她这番话里饱含的其他用心,她又在末尾补充了一句:“为了你的事业着想。”

  他大笑,笑得很自然。她放松了一些。

  “对不起,从公事上,我觉得必须问问你。”

  “如果每次有人说我有婚外情,我就得到一枚五分硬币该多好啊……”戴维斯说。

  琼连笑都没笑,拿出一枚五分硬币放在桌上,滑到他的面前。“那么你和杰姬的关系还不错了?”

  “我可没那么说。”他耸耸肩,连自己都很惊讶怎么能这么坦白。这都是被琼的直截了当给逼出来的。“要是安娜·凯特还在的话,应该是今年六月从伊利诺伊大学毕业。”

  “我知道。”

  “前些年,在失去安娜·凯特这件事上,杰姬比我处理得好得多,除了偶尔某些时候。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出现了紧张。她能继续生活下去,用很多方法排解,但我就是无法忘记女儿。每一天,我会想起一件关于她的事。到我六十岁的时候,我的脑子肯定已经把安娜生前的每一秒钟都回忆过一遍了。我为她画素描,在脑子里重复她所做过的每一个动作,直到死去。”

  “你觉得那样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吗?”

  “我知道那样不健康。这就像我必须替安娜过日子,因为她自己不能过了。我在地下室和我死去的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妻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我真是个浑蛋。”

  琼皱着眉听了好长时间,然后示意又要了两杯威士忌。“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她问。

  她从旋转大门走出医药中心,融入休斯敦的夜幕,感到自己就像在黑色的水蒸气里游泳,她的头发软弱无力地耷拉在头皮上,衬衫紧贴着皮肤。她没有出汗,把她浸湿的是城市的汗水。

  她一月从旧金山海湾搬到休斯敦,发现这座城市比想像中还要友好。这里有体面的书店,热闹的剧院区,还有高水平的交响音乐会(和她曾经去过的那种音乐会不同)。这里的人们也很友好(虽然遇到的大多数人和她一样都是外地人)。这里的冬天气候也很宜人,除了下雨的时候。但夏天的晚上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到了夏天,休斯敦就像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这座全国第四大城市的西南区实际上一到傍晚六点就成了一个疏散地。现在这里的人都走光了,除了医院和一些有单元门的公寓楼群里还有人。能见到人影的地方还有街边出售墨西哥薄饼卷的小摊,失眠的和加夜班的坐在窄小摇晃的福米加专利名,贴在家具表面的一种抗热的硬塑料薄板。方桌边,拿着现做的“法加它”一种西班牙风味的食品。就着冰镇多奎斯啤酒吃。此刻,她是又累又饿。

  虽然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但她仍大步流星地穿过大街向停车库走去。现在,她昏昏欲睡,开着车独自行驶在闪着荧光的水泥车道上,觉得意识模糊。

  十七个小时前她刚把车停在这里时,两旁停着两辆厢型旅行车,旅行车挨得太近,弄得她只好缩手缩脚地从车里爬出来。现在她那辆破旧的“金牛”车就像一个孤儿,形只影单地停在第八层停车区。

  二十码开外,一个男人向她走来,可能是从第七停车区上来的吧。这个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或者只有二十几岁,只是被苦日子折磨得未老先衰了。他的手上戴着婚戒——或者只是一只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而已——他的左耳还挂着一只耳坠。

  “小姐?小姐?真不好意思,我的车被拖车拖走了,但是我身上的拖车费不够,只有三美元七十五美分,你能帮帮我吗?”

  她把手伸进了挎包,大拇指碰到一张折好的五美元,而小指则碰到了那瓶小号辣椒喷雾剂。她看着男人走过来,这人身上穿了一件开口的防风紧身夹克,也许是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暴雨,夹克里面是一件条纹衬衫,束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是休斯敦某支棒球队的队帽,但帽子上的队标棒球队现在已经不用了。他把帽檐拉得很低,他的脸上长着红褐色绒毛,好几天没打理过了,却又还没长成鬓角或络腮胡子。

  男人左手拿着一大串钥匙,在那串钥匙链上,她发现了一张大型连锁百货店的熟客打折卡。她搞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注意到那么多给人和善印象的细节。

  她一手抓起了那张五美元的钞票。

  突然,握着钥匙的拳头打在她的脸颊上,她大叫一声倒向车门。那个男人拽住她的头发,来回扯她的头,同时从她肩上扯下挎包。男人又从身后拿出一把手枪用力顶住她的耳朵,仿佛要把枪戳进去一样。

  “他妈的给我上车,开车。”男人咆哮着,把她推进驾驶座,又把她的钥匙扔在了地上,她只能摸索着去找钥匙。那名男子快速坐上副驾驶座,她根本就没想到要逃跑,她知道自己怎么也逃不了。

  男子指挥她往下开,车驶出空无一人的停车库,往东向贝莱尔开去,然后又往西上了主干道,这条路是和市中心背道而驰的。

  “你有家人吗?”他的声音很冷,让人无法理解,就像是机器人在低语。

  她点点头,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手上的颤抖影响说话声,“有父母,兄弟,但都不在身边。”

  “我是说孩子。”男人不耐烦地问,手不停地晃着枪。

  她摇摇头。男人没有明说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只有自己才能照顾自己。”他说。

  “什么?”她马上意识到不该问问题,这一问要么鼓励他,要么激怒他,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其他人都是不相干的。”男人用一种似梦非梦,似醉非醉,比原来高八度的声调说道,“儿子,妈妈,还有该死的老婆。”他又命令往东开,去纪念碑。“你住在哪儿?”男人问。

  “休格兰德。”她答道。

  男人打开她的挎包,拿出了皮夹,取出她的驾照借着路边的灯光查看了一会儿。“骗子。”他说,然后漠然地把头靠在车窗上。

  他们没开多远,就到了一个周围满是办公楼的停车场。再过不到六个小时,她的尖叫声可以到达的范围内将会有五千人之多。但现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男人又一次抓住她的头发,“到后面去。”

  男人用膝盖和枪管把她按在后排的椅子上,又随意地搜她的钱包,把现金、手机和一整条口香糖全部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又往她脸上喷辣椒喷雾——这是一个仁慈的做法,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这让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脸上的疼痛,而不是下身的疼痛。

  这也让她有了哭的借口。在觉得黑暗、害怕,容易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那时她发过誓绝对不哭。

  

  “天哪,琼。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怕你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对不起。”

  “别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觉得这样能帮你敞开心扉,如果你知道我也曾是一个,”——她原本想说“幸存者”,但打住了——“我挺过来了。我不是假装了解安娜·凯特的遭遇,但是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我就在车后排往最坏的方面想。我在想,我的生命可能会被一粒子弹或者一把刀结束。就在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里,我完全放弃了。但是我活了下来。就像你从暗杀者的枪膛下挺过来一样。你也应该从安娜·凯特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或者你愿意这样做。但是你需要说出来,戴维斯。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我只是觉得这不公平。”戴维斯把手伸进夹克衫里,隔着棉制衬衣抚摸着自己的旧伤口,“出于不同的原因——疯狂的原因——有人想要我们全死光,但是我活下来了,而女儿却死了。”

  琼端起玻璃杯送到唇边,让一块冰滑入口中。戴维斯激动地讲完话后,冰块也在她嘴里融化完了。“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你工作时也像是在梦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看见你在芬恩家会感到吃惊的原因。这才有点像我期望中原来的穆尔医生。”

  “也许我已经好了。”戴维斯说,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

  “也许吧。你和其他人谈过这件事吗?专业人士?”

  “杰姬和我常去咨询婚姻问题顾问。”

  “这样有用吗?”

  “很难讲。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离婚,所以有点用吧。”

  “好吧,如果你仍有难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尤其是工作上的问题,我很乐于倾听。”

  “格雷戈尔或皮特跟你说起过什么吗?关于我的?”

  “这四年来没有。在你被枪击之后,他们问过我怎样看你是否会继续坚持克隆事业,那是在安娜出事之前。从那以后就没问过什么了。”

  戴维斯眯着眼看着自己的酒杯。“那个伤害你的家伙。他为什么说那些话?”

  “什么话?”

  “那些关于‘儿子、妈妈、妻子’的话,你觉得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精神科医生告诉我他在极力为自己辩解,他在表示歉意,寻找借口。他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他要怪罪到另一些事情的头上。也许就是那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警察抓到他了吗?”

  “没有。”

  “你觉得你再看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我过去觉得可以。但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他的样子肯定变了,我对他的记忆也有了变化。我想我在脑子里给他加了岁数,这样他总是比我大。但我现在无法确定这里面的那个家伙,”——她轻轻地拍拍自己的头——“还像不像那个真正的浑蛋。”

 “你依然感觉自己很无助吗?就好像在你不得不做一些事情的时候。”

  “做什么?为了什么?”

  “找出那个家伙。让他感受一下你受的痛苦。”

  “那正是一个强奸犯的出发点,戴维斯。我不可能让他感到我所受的痛苦。我可以用枪把他打死,但他仍会让我痛苦。你知道,电影里那些十恶不赦的坏蛋作奸犯科、丧尽天良,到最后,那些好人,警察之类的,在最后一秒扭转劣势杀了坏人,把坏人推出窗外、扔进水里用船的螺旋桨绞碎或者用别的什么方式,我讨厌那样做。那些坏蛋死的时候我就很气愤。我觉得活着受内心的煎熬是更大的惩罚。”

  “是的,”戴维斯说,“我就天天生活在他的阴影中。”戴维斯所说的这个“他”,当然是指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但是对于琼来说,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和在休斯敦强奸她的人都是一路货色:无影无踪,没名没姓的魔鬼。

  “这世上到处都是邪恶。”琼说,“干了坏事的人认罪之后——坏事大多是男人干的,你觉得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另选时间来讨论——一个坏人死去,就形成一个真空,另一些人会被吸进去。消灭了那些干坏事的人并不代表消灭了邪恶。另一些人又会代替他们。精神上的邪恶就像地球引力一样永远存在。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让我们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都站在正义的一边。”

  “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妻子,”戴维斯反复说道,“你知道其实一直困惑我的是什么问题吗?不是‘谁干的’这个问题,而是‘为什么’的问题。我要将杀害安娜的凶手绳之以法,但是他可能只是成千上万小流氓、恶棍、浑蛋中的一个。我恨人们认为这件案子毫无原因、毫无动机。安娜的死只是因为一些有犯罪前科的人路过小镇,需要挠痒痒?如果能够看着凶手的眼睛,从他眼里读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我甚至可以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那样就够了吗?”琼怀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戴维斯说,“如果真的可以和邪恶抗争,把它打败,你会这么做吗?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她伸出手,抓住戴维斯的小臂。“有些方面的代价太大了,戴维斯。”

  戴维斯没说什么,但是心里不同意她的说法。

  

  — 15 —

  密西西比州可能是世界上米基最不喜欢的地方,但这里却让他最有安全感。米基感到这个矛盾只是再一次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自然法则是一个连续统一的范畴,它的两极之间存在着不同的等级。事物的变化是事物在不同等级之间的转变,所以可以这么说,宇宙万物几乎都是同源——冷热,黑白,对错。只有万能的上帝才能够同时让一件事物具备两种可能:亦冷亦热,亦黑亦白,亦对亦错。杀人总是错的,但是上帝在必要时难道不能把它变成对的吗?基于同样的道理,上帝才把米基留在了密西西比,留在了痛苦与满足之中。至少这里现在是春天,天气还不热,只是有点潮湿。下午之前米基曾想,他到这儿已经三个小时了,老天怎么还不来一场暴雨补充点泥浆和蚊子呢。

  这个农场很大,但不显眼,有一百五十公顷连绵起伏的土地和岩石,还有破旧的仓库和马厩。这里在很久以前曾经是一片棉花种植园,这让米基有一点不舒服——他欣赏非洲裔美国人,他们在被奴役和歧视中自强不息,虽然一直被排挤在主流文化之外,却发展出自己的文化,一种坚定地拥护传统社会价值的文化。民意测验不正是表明了超过三分之二的黑人反对任何性质的克隆,包括试验在内的克隆吗?还好哈罗德家族在奴隶制时代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但哈罗德是个不折不扣的偏执狂,脑中充满了旧思想,常常一不小心漏出带有传统南方色彩的对黑人的诋毁,像“黑鬼”之类的话。一天傍晚,米基在心里匆匆打了个底稿就和哈罗德坐在宽敞的门廊上,吸着柠檬汁,谈论如何把更多非洲裔的人拉进他们的组织。这一招会让西海岸那些自由派不安的,不是吗?

  三年前,米基是断然不敢冒险来这里住的。那时哈罗德太有名了,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一天到晚盯着他的住处,还会打着怀疑哈罗德性骚扰、唆使他人谋杀,或者违反《勒索致利者和腐败组织》法案的旗号进行突击搜查,每年闹腾个两次。哈罗德请了一位“美国公民联合会”的律师,这位律师以宪法第一修正案为依据进行反击,有一次甚至把哈罗德的案子闹到了最高法院。最高法院的法官以七比二判定哈罗德胜诉,这件事震动了纽约和旧金山的新闻界,也引起了大众对联邦调查局白热化的义愤。哈罗德说,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已经渐渐对他萌生倦意,换句话说他们是非常丧气,因为他们根本不能确定任何事情,所以也就不管他了。“你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哈罗德说,“但是电话还不能用。”

  要是没有哈罗德·德弗罗,“上帝之手”在过去几年里可能无法坚持下去,但哈罗德甚至连“上帝之手”的正式成员都还不是。哈罗德称自己为“只为一位客户服务的独立订约者:那就是万能的上帝”。他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和反克隆专家,但是他最出名的身份(也是把他送上最高法院的原因)是一家网站的投资人。这家网站专门提供从事人类克隆技术及试验的相关诊所、医生和研究机构的信息。一旦上面有人不幸死亡或者退出该行业,哈罗德就会在这人的名字上打一个红杠。有时候有些医生只是受伤,哈罗德就会把他们名字的颜色由蓝色改为灰色。有许多人,尤其是列入名单的人很不喜欢这一点,他们把它称为“黑名单”。但是哈罗德的律师不同意这种看法,而最高法院的七位法官正巧同意了哈罗德律师的看法。

  在哈罗德的网站上有三百五十七个名字,其中二十四个已被画去。其中有九人是米基干掉的,有六人是因自然原因而死亡的,另外六人因害怕自己或家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而退休或辞职,有三人死于不明身份者的枪击,都是头部中弹。警方曾经怀疑米基杀死的九个人加上另外三个人,总共十二个人都是被同一个罪犯所杀,警方甚至知道凶手的姓名:拜伦·布莱克·博纳维塔。两年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跟踪过拜伦,而他却在肯塔基州的树林里失踪了。从那以后,每当米基干掉一个医生之后,总有目击者声称在现场见到了拜伦·博纳维塔,还说他长得像猫王。米基不知道另外三个人是不是拜伦杀的,但是他很高兴每当自己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联邦调查局总会按着另一个人的相貌去寻找凶手。这也许就是他从没被抓住过的原因。

  哈罗德农场周围的小镇上倒是没有多少目标,米基到这里来只是礼节性的拜访。通过个人网站,拜伦收到了用于反克隆“游说”的捐赠,而他又把这笔钱悄悄分给了一些个人和教会,这些个人和教会传播着现代科学的诸多邪恶罪状,“上帝之手”就是其中之一。这使得“上帝之手”引起了联邦调查局的注意,他们已经注意到这个团伙的名字牵连到全国范围内多起针对生殖诊所的恐吓案。菲利指第4章中所说的菲利普·赫姆雷。和另外几个成员拒绝承认他们曾经威胁过别人,没有一封威胁信的信封上盖的是俄亥俄州的邮戳。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们压根儿不知道有个“进行时”米基,对他那辆“超级短剑”里的长箱子也一无所知。

  “你能在这儿待上几天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米基。”哈罗德说,“你是上帝真正的仆人。”

  “谢谢你,哈罗德。”米基说,“真高兴有个地方可以躺下来,真正地休息一下。昨晚一躺在床上我就确信自己可以一觉睡到今天晚上。”

  哈罗德身型怪异,肩膀狭窄,双腿看上去和晒干的稻草秆一样又黄又脆,而肩膀和腿中间的肚子却是又大又圆,里面仿佛藏了个健身球,活像个孕妇。哈罗德的孩子们正在院子里一架昂贵的红木秋千上玩耍。米基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却还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个孩子。至少有四个吧。哈罗德的第三任太太正在厨房里忙活,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嫁给哈罗德无非是因为他有钱有名,还曾经登上了《纽约时代周刊》的封面。米基不愿想像他们俩做爱时的情景,但是又会情不自禁地去想——这又是上帝的矛盾,也是非常残酷的一个。从门廊透过窗帘可以看到哈罗德的办公室,里面有一个计数器记录着访问哈罗德网站的点击率,已经上了七位数(米基也不知道哈罗德什么时候开始计数的),而且每隔几秒钟数字就往上跳。米基觉得人们购买哈罗德信息的频率和购买汉堡包是一样的。

   “最近华盛顿发生什么事没有?”米基问哈罗德,哈罗德总是有最新的消息。

   “没什么事。”哈罗德答道。这时他端起玻璃杯,举到唇边,他的T恤衫上还沾着一滴柠檬汁,正好在他高高凸起的大肚子上。“克隆根本没有进入本年度国会的日程表。他们不想碰这件事。他们认为对这件事插手越少越好。”

  “还是老样子,老样子,嗯?”米基问。

  哈罗德嘴一抿,蓝灰色的胡须就挤作一团。“别误会,我热爱这个国家,也信仰民主。但是有些事很棘手,相当棘手,新选上的众议员很难应付,他们不喜欢公开辩论,而我们的敌人正利用了这一点。国会有这么一条老理:合法的就让它合法,非法的就让它非法。一旦像克隆这样的事情合法化,那么政府就会倾向于保持其合法性,在大选之前不去提及这个话题。不管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都将得罪一半的人。”

  “一半以上的人站在我们这边,哈罗德。”米基说,“有一天我看过一份民意调查——”

  “我不需要看民意调查。”哈罗德说,“我只要跟我的朋友们和邻居们讨论这件事。这附近的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没有分歧。如果我们选出的狗娘养的议员敢对克隆修正案投反对票,我们会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下台,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另一方则是靠美元在投票,他们所要做的只是不让修正案进入议事日程。克隆的既得利益者很高兴,国会议员也很高兴,现在是二比一,而美国人民成了受害者。”

  “这是一种耻辱。”

  “你知道我一直提议要和任何一个和我持不同观点的参议员或者众议员辩论,但是你知道有几个人接受了我的挑战?一个也没有。当然,我现在继续经常参加脱口秀节目,但是总是那些和这事没有联系的人接受挑战:要么是大学教授,要么是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对克隆又能做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米基正吮吸着杯子里长方形冰块的残渣。“生殖自由。他们说克隆是女人必须拥有的选择权。这把她们从子宫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屁话,屁话,屁话。”

  “那正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哈罗德开始兴奋起来,“人类只是几年前才发现了克隆,完善了克隆技术。既然如此克隆怎么可能有这般必要?这些自由主义者已经嘲弄《圣经》好多年了,但是如今科学又告诉了人们怎样用男人的肋骨来造人——真的!——他们宣称这是物种进化过程中极其重要和十分必要的一项进步。简直荒谬!这是非常危险的,极度危险。这甚至不是人类操纵上帝,而是人类对上帝的嘲讽。但是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一切,因为人只能按照人的模样制造人,而只有上帝才能以上帝的模样创造人类。只有上帝才能铸造灵魂。”

  “阿门。”米基说着,从碗里抓出一些坚果。

  哈罗德透过他那面具似的浓密胡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下一步你想去哪儿?”

  孩子们叫喊着,在屋后学着马嘶鸣的声音相互追逐。米基答道:“我认为你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哈罗德大笑:“你说对了,我不想知道。只是请你给我个面子,别在这个县里找目标下手。不管怎么说这里没有多少合适的目标,除了大学里有一些。但是如果有人在我的地盘上出了事,联邦调查局会不停地找我麻烦的。”

  米基点点头。“哈罗德,依我看,在你身边有三百英里长的光环围绕着你。你还用担心吗?”

  “一个三百英里长的光环。”哈罗德尽力想像着这样的画面。“是谁鼓吹要建造一个九百英尺高的耶稣呢?”

  “大话罗伯茨。”

  “对,罗伯茨。一个九百英尺高的耶稣和一个三百英里长的光环。”他大笑。

  他们最后一次谈了这么长时间,这时哈罗德太太招呼他们该吃晚饭了。四天后,在阿肯色州的一家私人研究机构外,米基开枪击中了一位正要去吃午餐的实验室技术员。被击中后脑的技术员当场死亡。

  小石城警方随后贴出了一张拜伦·博纳维塔的素描画像。

  

  贾斯汀三岁

  

  — 16 —

  在炙热的密歇根湖岸私人沙滩上,特里和玛莎专心致志地各自筑起了一道屏障,贾斯汀就在两道屏障中间玩耍。沙滩比城市车道宽不了多少,旁边有一个楼梯,是用铁路枕木搭成的。楼梯又高又陡,崎岖不平,通向一座小屋——不管怎么说,他们管它叫小屋。而大多数人会说这是极其漂亮的第二个家,它有三间大卧室,一切设备应有尽有,吊扇在天花板上静静地旋转着——没什么实际作用,仅仅为了得到一点心理上的效果。一小时后,盖里和詹妮弗·霍根就要带着他们的女儿玛丽安来这里度周末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将在游船上度过,在红木制的甲板上,大人们聊天喝酒,时不时翻着花样逗逗孩子们,讲个故事,做个游戏,或扮个鬼脸,以免孩子们觉得过于无聊。

  “你觉得那个家伙是谁?”特里问妻子,他把下嘴唇撅起,顶着贾斯汀刚刚放到他面前的蓝色恐龙。

  “谁?”

  特里朝儿子点点头。“他,那个家伙。”

  “哦,别提这个。”

  “我是认真的。”

  “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这样做是违法的。想这些没用。”

  “如果是新技术生育诊所告诉我们,那是违法的。但是我们自己把这事儿搞清楚却不违法。你知道办法,比如雇一个私家侦探之类的。”

  “得了吧。”她大笑。

  “肯定会有一些书面的线索。一旦他长大了,见鬼,把他的照片扔在街上,也许有人会认出他来。那个捐献者在克隆合法化之后还活着,那么他很有可能才死了两年。”

  “对。”

  “这就对了。”特里掀起贾斯汀背后的T恤衫,露出了他屁股上方的一块胎记,形状有点像西弗吉尼亚州的地图,又有点像一个长嘴茶壶。贾斯汀看都没看,就重重地拍了他父亲的手,特里就把他放走了。

  玛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厌倦了眯缝着眼看湖面反射的阳光。

  “他经常会说脏话。”

  “谁?”

  “贾斯汀。”

  “别逗了。”

  “真的,没想到吧?一个三岁的孩子。”

  “好吧,那你就不要在他面前说脏话。”玛莎说。

  “我没有。”

  “你刚才就说了。”

  “什么时候?”

  “十秒钟之前。你说了‘见——鬼——’”

  “那不是脏话。他说的是真正脏得不得了的话。”

  “这些对他来说只是几个词。听上去很有意思罢了。”

  特里看着儿子正用霸王龙的尾巴在沙滩上挖地洞。“你曾经想过那个家伙的记忆吗?——我是说那个捐献者——他的记忆会不会留在贾斯汀的基因里?”

  “什么?就像荣格说的。”

  “谁是荣格?”

  “卡尔·荣格。集体无意识。”

  特里脸上挤出一丝半真半假,自我嘲讽的表情,每当玛莎能完全回忆起大学笔记的内容,让他突然一惊时,他总是这副表情。“今天早上,贾斯汀手里拿着一把刀——”

  “一把刀?”

  “一把塑料刀。在硬面包袋子里的那把。”

  “哦。”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那时正要用刀来割桌布,他看上去知道自己该怎么干。”

  “他看到你切硬面包就学会了,很有可能。”

  “不,他拿刀的姿势就像拿着手术刀。轻巧地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一个外科医生。”

  “让我休息会儿。”

  “我知道,这么说有些滑稽,我也只是说说。想想也许我们能发现他是个医生。这是好事,不是吗?”

  “我猜他是在高尔夫球课程上学会骂‘球’的。”玛莎格格地笑。

  这个笑话很好笑,但是特里没有笑。玛莎总是会对他很认真的想法不屑一顾,这令他很不快。他曾经很欣赏玛莎,因为她很聪明,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她的智慧带给她一种优越感。而他是干活的人,他要用他作为期货交易商的丰厚的佣金负担两幢房子、两辆汽车还有昂贵的度假费用。但是,他以前的学习成绩不好,而玛莎认为好学生才有高智慧,于是没有给丈夫应得的尊重。现在他们有了孩子,而这个孩子很显然也很聪明,而她就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遗传,但是她根本没有给孩子一丁点儿超级聪明的基因。他想找出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以此来提醒玛莎,贾斯汀的大脑不是她遗传的。

  “那你怎么想?”

  “想什么?”

  “找个人查一查贾斯汀的过去吧。”

  “他才三岁,特里。他没有过去。”

  “好吧,那查查另一个家伙,另一个他。”

  “他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从我们两人身上继承的东西会比从一个神秘男人那里继承的东西多得多。”

  “穆尔医生说他们就像是双胞胎,不是吗?”

  “对,那又怎么样?”

  “双胞胎有时候会有那种‘超感知觉超感知觉是指不通过五官而获得知觉信息的能力,属于心灵心理学范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如果贾斯汀仍然有他双胞胎兄弟的记忆的话怎么办?我是说通过‘超感知觉’。”

  “你说这些就是因为贾斯汀昨晚说了骂人的脏话?”

  “也不全是。”

  她吐掉嘴里的草莓,咧着嘴冲他笑。她的皮肤和牙齿都闪着亮光,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拆封的瓷娃娃。“随便你吧,我无所谓。钱是属于你的。我觉得你把钱花在这上面总比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好。”

  “背叛你?我永远不会。”

  他们就在沙滩上接吻了,中间隔着贾斯汀。

  “屁话!屁话!屁话!”贾斯汀不停地喊着。

  他们都咧开嘴笑了,但是嘴唇根本没有分开,他们又吻了起来。

  

  — 17 —

  小碟子里装着一大堆M&M糖果,咖啡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花边桌布,沿着墙是长长的书架,但是书架上一本书也没有,反而摆满了陶制动物、瓷像、木制相框、塑料小玩意儿、玻璃花瓶、有香味的蜡烛以及各式各样的工艺品。屋子坐西朝东,非常明亮。巴威克挑选了一把不靠近窗户的绿色椅子——高高的扶手,带扣的靠背,沙发套不知道是用什么面料做成的。而伦德奎斯特太太则直接坐在了阳光底下,这引起了巴威克的好奇,这位老太太肤色浅白,这样照着怎么皮肤还这么好呢。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那如同摩卡咖啡一般的黑皮肤。

  “你刚才说到了你做的是口述的历史。”她说。

  “对,对。”巴威克说,“是为一所大学做的。”

  “就是这儿的西拉鸠斯?”她问,“西拉鸠斯大学私立男女合校高等学府,成立于1870年,位于纽约州西拉鸠斯市。伦德奎斯特家就在西拉鸠斯市。?”

  “不是。”巴威克说,“是”——她意识到可能漏了什么马脚,但是她豁出去了——“芝加哥大学。”

  “哦。”她说,“我明白了。”

  “我们在全国巡回走访,随机选人做调查,请他们说出自己的故事。而录下的磁带将会被转录、存档,这将对——您知道——后人有研究价值。”

  “听上去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哦,是的。确实如此。我碰见了许许多多像您这样的好人。”她突然笑了起来,非常迷人,“您瞧,我们通过那些不平凡的人士的生活了解历史,那些总统、世界领导人、将军等诸如此类的人。但是真正的好东西,最真实的材料存在于每天的生活之中。您知道吗?我们没有一份材料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记录古罗马时期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的。”

  “不知道,确实没有听说过。”她说。

  巴威克也不知道。这是她编出来的。“噢,我们知道当时的战斗场面,还有元老院的情况。我们知道古罗马的神话和戏剧。”罗马有剧作家吗?希腊人有。她应该用希腊人作为例子。“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每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如果不是太打扰您的话,我想和您做一次访谈。问一些问题,录一些对话,然后我就走了,您再也不会见到我。当然,您将会得到学校给您的五十美元支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弄到芝加哥大学的支票。“或者从我们的拨款办公室给您寄来。”那样听上去更加可行。

  “听上去很不错。”伦德奎斯特太太说,这也让巴威克明白了为什么老年人会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但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来欺骗这位女士的,不是真正的欺骗。这可是合法的生意。

  巴威克刻录了第一张光盘,里面讲述了伦德奎斯特太太在纽约一个名叫水镇的地方的生活。 伦德奎斯特太太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外出散步,每晚她都要给朋友或者亲人写信,而第二天早晨就会步行去邮局寄信。她有时会顺道去“大美国”超市买一些杂货,每次只买一点,但是不到六天,积攒的东西就两周都用不完了。通常在星期三,商店里一个叫哈维的男人会帮她把搬不动的商品送到家。

  到第二张光盘时,她们谈到了家庭。

  她的丈夫去年因心脏病去世了。她有三个儿子,一个搬去了水牛城住,另一个去了南方,在亚特兰大定居,而最小的儿子则在九年前一次滑雪时因为意外事故死了。这些都是巴威克事先听说了的。但是她很有耐心,毕竟没有理由催促她啊。

  “发生在艾利克身上的事简直太可怕了。”伦德奎斯特太太说,“但是那是一次意外。艾利克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滑雪选手,非常出色。”

  “艾利克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他死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康奈尔大学的四年级学生。他对社会志愿服务很感兴趣,总是尽力帮助别人,还参加那些校园里的抗议活动,都是非暴力的。他曾经考虑过要到和平组织去工作,或者就在城里教书。唐和我都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心理疏导顾问。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您保留了艾利克的照片吗?”巴威克问,“我是说您任何一个孩子的照片都可以。只是为了让名字和脸能够对上号。”

  伦德奎斯特太太的脸像灯丝一样被点亮了,“当然。”

  芬恩一家并没有要照片。实际上,他们还特意告诉过比格·罗布他们不希望见到任何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的照片,比格·罗布把这件事交到巴威克手上时也交待了这点。他们不想知道贾斯汀长到十几岁或者成年后是什么样子,但是巴威克想看看。她以前还从没见识过克隆人呢。她租来的车停在外面,车上的仪表板小柜里就放着那个小男孩的照片。她想体验一下看到这个小男孩长大成人后的样子时那种兴奋的感觉。

  伦德奎斯特太太身手仍然十分矫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楼上楼下走了个来回。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三本人造革的三环相册。巴威克移到长椅上,她俩把相册摊在膝盖上,翻开。伦德奎斯特家的男孩们长得都很英俊——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宽宽的肩膀,瘦削的腰围。他们都有着漂亮的手和雕塑般的腿。她特别注意到了艾利克垒球般大小的小腿肌肉。即便从照片上,她也能看出艾利克的与众不同。巴威克尽力回忆自己的高中生活(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她告诉自己),对了,如果那时艾利克是她的同学,她肯定会强烈地迷恋艾利克,艾利克肯定会成为她和朋友们在电话里谈论的话题,她们会记住艾利克所在班级的课程表,也会暗地里嫉恨艾利克的女朋友。

  “艾利克有女朋友吗?”

  伦德奎斯特太太笑了。“他很害羞,但是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你知道吗?他曾是林德湖的救生员。对不起,你当然不会知道。在高中时他曾和学生会主席约会过。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叫格列尼斯。我现在每周和她的母亲共进一次午餐。你知道吗,格列尼斯现在是华尔街的经纪人!”

   “那太稀罕了。”巴威克说。

  “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我想是的。艾利克在大学里也有过一两个女朋友。但是从没有认真地带到家里来过。我和唐有一次去伊萨卡纽约州南部的一座城市,康奈尔大学所在地。接艾利克时还遇到过他的一个女友,一个印度姑娘——你瞧,是从亚洲来的。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那个音太难发了。”

  “没关系。”

  每个男孩的生活照的数量差不多。但是老大有近期的家庭照,是他和妻儿在家里的起居室和附近的公园里拍的照片。相册里还有一张艺术廊的照片,是艾利克在他大四之前的那个夏天完工的,那时他才二十岁。

  有一张照片是艾利克坐在林德湖边高高的白色椅子上面。他的头转向右边,看着照相机,手上做着敬礼的动作。巴威克猜他那时可能才十八岁,开心快乐,无人能敌。

  “噢。”巴威克不小心出了声。

  “怎么了?”伦德奎斯特太太问。

  “哦,是这样的,嗯,艾利克做过什么外科手术吗?”

  “你是问有没有受过伤?没有,在那次意外之前从没有过。从来没有去过医院。”

  “没有做过其他的非必要手术?”

  “你是说整形手术?”伦德奎斯特太太被逗乐了,“呵呵,真的没有。”

  “噢。”巴威克再次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她说,“他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你真招人喜欢。”伦德奎斯特太太说。在吃了些M&M之后,她告诉巴威克在艾利克上小学六年级时,他有一次整晚都睡在壁橱里,为的是逃避第二天早上七点的单簧管课。

  

  — 18 —

  几年前,戴维斯试图让杰姬对她自己的家史感兴趣,但是一提起来杰姬就烦。“我对我现在的家庭更感兴趣。”她说。她只是在旁敲侧击地责备戴维斯花了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几年来,针对他的八十小时工作日程,杰姬已经发过几千次牢骚了。

  杰姬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些照片和信件,戴维斯通过这些东西给她画了个不算完整的五代家谱结构图,并且装裱好,作为母亲节礼物送给了杰姬。她说她很喜欢,把图表挂在了一间空出来的卧房里,杰姬还用这间房子来存放杂物和缝补用具。安娜·凯特七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撰写一篇关于自己祖先的作业时(基本上是抄袭她父亲几年来的工作成果,这些东西都夹在一个小活页夹里),曾用母亲的家谱结构图来解释家谱学的术语和技巧,并且从老师那里得到了A的成绩。就在安娜死后不久,可能就在第二天,杰姬便把那个图表摘了下来,戴维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也没有问起过。他知道为什么让人看家谱是那么困难;这些天当他理顺了自己的家族档案时,他又是高兴又是痛苦。这些牛皮纸和索引卡片对他来说都代表着鲜活的生命,就像他办公室档案里的男孩女孩的名字一样,它们代表着一个个小生命,这些小孩现在正被人爱着,也付出着爱。家里文件上的名字和那些小孩名字的区别就在于,许多亲戚早已作古,他们只活在这间小小的蓝屋子里。戴维斯拿出曾祖叔父威克的卡片,添上出生日期和社会保险卡号,他敢肯定,自己是这一天惟一一个还记得去世多年的威克的活人。这有点伤感——甜蜜的辛酸——这种对逝者的缅怀简简单单,带着丝丝哀伤,却也同样令人宽慰。戴维斯不希望有一天当他回忆起安娜时,那些记忆已经不能伤到他的心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杰姬问他。夜深了,他们喝了酒,各自看着书,杰姬起了个话头,戴维斯佯装听着,但是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杰姬在说什么。

  “考虑过什么?”

  “克隆她。”

  “安娜?”

  “当然是安娜。”

  戴维斯惊诧地盯着杰姬。“没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是不合法的。”他瞒着杰姬做了那件事,如今却这么说,多么荒谬的说法,多么“残酷”的回答。但是他明白,既然用了这个借口,一旦杰姬发现了真相,就永远别想得到她的原谅了。

  “我想,没那么严重吧。”杰姬说,“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再回来,哪怕只是个婴儿。让她有另一次生命的机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把她保护得好好的。”

  “那样就不是她了。”戴维斯说。

  “那有关系吗?”

  “有。”戴维斯说。

  杰姬合上书,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她总是在生气、伤心或者紧张的时候变得这样。“你说的好像克隆小孩不是真的一样。如果你的话让别人听到,会有很多人大吃一惊的。”

  “她如果出生在一个新的家庭里的话,她是真实的。而对于知道原委的人来讲,她就是不真实的。对他们来讲,她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有污点的复制品,一个没有记忆的鬼魂。膝盖上没有伤疤的安娜还是原来的安娜吗?如果她没有那块学自行车时留下的伤疤呢?如果补的是另一颗牙呢?如果她成了游泳运动员而不是排球二传手呢?她要是恐高而不怕蜘蛛呢?如果她更喜欢语文而不是数学呢?”杰姬脸红了,戴维斯伸出了手臂,但是他够不到杰姬的椅子,于是他就悬着手,掌心向上,摊在两人之间。“我理解你想的是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仍然有这个空缺,想填补这个空缺的想法会非常强烈,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克隆就像是原来那个人的投影——是一具抽象的躯壳,是电影里的演员,那只不过是阴影的投射罢了。如果我们让一个套着安娜外壳的小女孩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难道不会陷入更加无边的黑暗中吗?”

  杰姬开始大哭,戴维斯也哭了,但是戴维斯没有靠近她,她也没有靠近戴维斯。

  

  — 19 —

  比格·罗布的办公室实在太小了,书桌的任一边离墙的距离只容他侧着身先送出臀部,这才挤得进去。萨莉·巴威克坐在装填有塑料泡沫的铝合金椅子上,聚氯乙烯的表面都磨破了。如果她伸展双腿,那么她的脚会在腿伸直之前就踢到比格·罗布的金属书桌。如果她把自己棕色的脖子往后仰的话,她的后脑勺就会撞上墙壁,而比格·罗布在他的椅子上如果做同样的动作,那么脑袋也会撞上他那边的墙。菲利·卡内拉又细又长的身躯则被塞在文件柜和墙之间,那里是这个屋子惟一能够放下第三个人的空间。菲利和比格·罗布一样,以前也是一个警察,然后转行当了私家侦探,他刚从北边的郊区处理完一件案子回来,“只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

  巴威克拿出一块三角状的三明治,这是她在欧格登大街地下一层的熟食店买的。三明治非常厚,烤面包片里面夹着大块的肉、生菜和西红柿,不管她试着从什么角度下嘴,都很难咬。

  “那不是他。”她咽下一大口蘸有蛋黄酱的面包和火鸡肉之后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比格·罗布问。

  “芬恩家的孩子有一块胎记,而艾利克·伦德奎斯特却没有。”

  “那有什么可以证明呢?”

  “他们是克隆的,老大。基因上是一致的。”

  “你对克隆又知道多少,巴威克?我是说真正地了解。你一下子就变成专家了?”

  “这是常识。只要看看《时代》杂志就知道了。去雇个医生吧,或者雇个专家之类的,如果你愿意就去问他们好了。”

  “我不会雇医生的,巴威克。芬恩一家已经把钱全部付清了。我不会再去芬恩家,告诉他们这事儿,然后张口要钱,我也不会再从我口袋里掏钱给什么医生了。”

  “那么,就相信我的话吧。”

  比格·罗布嘴里包着腌牛肉,腮帮子鼓鼓的,他在头上挥舞着一英寸厚的红色文件夹,说道:“我不需要你所说的这番话。我花了八个月的时间,费尽心血查出伦德奎斯特家的孩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现在你却要我回去告诉芬恩一家,这事儿突然变成了一桩悬案!”

  “好吧,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你把那些光盘交给我,以你和老妇人的谈话作为这次调查工作的收尾。我们的调查已经做完了,只要在此基础上接着往下写就行(侦探工作真实可靠,顺便说一句——祝贺你),现在芬恩一家已经认为艾利克·伦德奎斯特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我们再把这段采访交给他们,他们想要的就全了:细胞捐助者的生平事迹。”

  “但是艾利克·伦德奎斯特不是他们儿子的细胞捐助者。”

  “那是你说的,我可不信。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只是在追寻一种幻觉。不管这个伦德奎斯特家的小子是不是克隆的捐献者,那都没什么关系,他和芬恩家的儿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先天的有了,然后就得靠后天的培养。如果你是对的那又能怎么样?不管他们感兴趣的是什么,你已经得到能满足他们的东西了。”

  萨莉说:“如果伦德奎斯特不是捐献者,你难道不想知道捐献者到底是谁吗?有些事很奇怪,比格。我们也许会在这件事上发现一个巨大的丑闻,诸如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华盛顿邮报》的两名记者,他们首次将“水门事件”的内幕大白于天下,最终导致总统尼克松被迫辞职,由此荣获1973年度普利策奖,并一举跻身世界最著名的记者之列,成为新闻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发现的罪恶勾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正式文件、医药记录都表明伦德奎斯特是细胞的捐献者,而事实上两个孩子长得根本就不像吗?为什么芬恩家的孩子有一块胎记而伦德奎斯特家的孩子身上却从来没有呢?”

  “我只想知道我的顾客想要的东西,其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对吗,菲利?”他的朋友点点头。“顾客只想了解艾利克·伦德奎斯特。”

  巴威克从她的包里拿出那两张录音光盘,在比格·罗布整洁的书桌上一把推了过去。“我已经转录了相关的部分。”

  比格·罗布无奈地看着卡内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萨莉。”菲利·卡内拉开口了,“我们的生意只是提供答案,而不是真相。如果一位女士雇我们跟踪她的孬种丈夫,我们要做的只是跟着他拍照。即便那个男人和他的私人秘书出入林肯大街的汽车旅馆是有正当理由的,那也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比格补充道:“在芬恩的这件案子里,我们依据证据干得很不错。我们的顾客会很高兴,我们也应该高兴。”巴威克匆匆把支票塞进牛仔衬衫的口袋里。“下次的活儿你还给我电话吗?”

  “会的,萨莉。下个星期。我得到一个案子,在黄金海岸有个有钱的老头可能和他孙子的保姆有一腿。需要晚上监视,真是个麻烦的活儿。你会喜欢的。”

  “对。”

  “不要小看你自己。你才刚刚起步,但是你干的活儿很出色。那个‘口述历史’就很经典。想开点,有多少次我们能让顾客高兴呢?我们的工作大多数是以当事人离婚或者打官司作为结局的。”

  “你真是个想得开的人,比格。”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想得明白的人吧,宝贝儿。”他心里清楚巴威克到底是什么意思。

  巴威克住在里格利北部的安德森镇,她的家在湖边。她在浴缸里冲洗完她那浅黑色的皮肤之后,顿时平静了下来,睡觉之前她还读了已经看过六遍的一本平装本小说。在昏昏沉沉中,她梦见自己和贾斯汀·芬恩一起,坐在林德湖边,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男人了。他的脸看上去就像艾利克·伦德奎斯特,他的背上有一个水壶形的胎记。贾斯汀抓着她的手,让她从上到下轻轻抚摸他那光滑无毛、健壮结实的大腿。

  “不用担心。”贾斯汀说,“你已经有了一项任务,而我也有了一项任务。”

  “我能帮得上忙吗?”萨莉问他。

  “嘘——”贾斯汀说,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沙滩来到了伦德奎斯特太太家的前厅,那里摆放着各种小玩意儿和M&M糖果。贾斯汀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走出了屋子,外面正下着雪。

  

  贾斯汀五岁— 20 —杰姬过去总是假装自己很了解丈夫的喜好,为他买这买那,现在她不再这样做了。在她不这么做之前,她送给了戴维斯一台家用电脑作为生日礼物(他以前的那台是三代以前的产品,基本上不怎么用)。她觉得这台电脑也许会对戴维斯的爱好有一些帮助,因为他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那上面了。她以为戴维斯还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修着家谱;她只有在去洗衣房,或是去那间尚未完工的工具房里取东西时才会偶尔路过那间蓝色的小屋。

  戴维斯打开电脑,插上连接线,开始输入已经写好的家族史,但他觉得这好像是一切从头开始。电脑提供的网页太多了,好像也并不比他几年时间整理出来的纸质文件系统好到哪里去。但是,他也承认互联网对研究挺有帮助的(他以前在工作之余所做的研究),而且还能偶尔上网打几手桥牌。他和杰姬以前每个月有两个星期六会和沃尔特·赫斯伯格、南希·赫斯伯格夫妇打牌,但自从杰姬精神失常之后,他们就再没一起玩过。戴维斯已经有七年多没和妻子一起玩真正的扑克了。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戴维斯一边收听着芝加哥WGN电台的“小熊红雀谁更棒”投票节目小熊队和红雀队是芝加哥地区两支最负盛名的棒球队。电台于2004年10月开播这个栏目。,一边浏览网页,为一位生平不详的舅姥爷搜寻有关信息。突然一则软件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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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维斯点击六桥网站后,只看了几段产品介绍就把自己的信用卡号递交给了这个公司的服务器。然后他用网站给他的密码下载了程序和安装手册。

  安装完毕之后,他把几张安娜·凯特小时候的扫描照片输入系统,开始一遍一遍运行程序,直到安娜十七岁,过程中加入了很多变量:受试者会成为一个酒鬼吗?会抽烟吗?抽多少?受试者喜欢户外活动吗?爱晒太阳吗?有没有采取防晒措施?足够吗?不到一周,他就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可以打印出来了。戴维斯把打印出来的画像和一张安娜被害前在圣诞节拍的照片放在了一起。画像不算完美——主要是眼睛画得不对劲——但是已经相当接近照片了。安娜的任何一个朋友都能轻易地认出这画像上的就是她。

  第二天戴维斯去了一家电器商店买了一台数码相机,然后又重新安排了两个预约好的病人,这样他就能空出一下午的时间了。从戴维斯家走出去向东拐一个弯就是芬恩家。戴维斯在拐弯前就把车停住了,但从那里他仍能清楚地看到芬恩家屋子的正门和门前的车道。他开着引擎坐在车上听着公共电台的节目。几个钟头过去了,玛莎和贾斯汀都还没有出现。他打了个盹。大约五点半的时候,一辆奔驰开进了车道。但车上只有特里·芬恩一个人。他看来是刚从办公室回来。

  过去的这些年里,戴维斯逐渐开始感到自己做的这件事是愚蠢至极的,他对贾斯汀的内疚也日渐加深。如果不是因为贾斯汀还需要时不时去琼那里做定期检查,他也许早已经把这孩子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阵发性的疯狂也许是最合理的解释。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也会从心底深处对妻子精神上所受的痛苦感同身受。少说也要再过十几年,贾斯汀才有可能长得有那么一点像杀死安娜的凶手,但同时凶手自己也老了十几岁,说不定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到那时,即使把他和贾斯汀放在一个屋里,仅凭肉眼也很难看出他们之间的相似点。这只能是一个戴维斯永远无法获胜的追捕游戏。况且如果芬恩一家搬走了呢?他又该如何继续跟踪这个孩子?一想到自己在进行这样一个疯狂的实验之前,竟然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禁有些无地自容。

  当然,理智在他的方程式中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变量。他只是在自己最无稽的幻想中才觉得依靠贾斯汀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即使贾斯汀长大成人之后,他自己或是其他人真的辨认出了凶手,他又该如何向警方解释这一切?而证据又是什么呢?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可这点名誉显然是不管用的,说出实情的那一刻也将是他名声扫地的时候。

  其实那天戴维斯把储藏柜中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的DNA换掉时,只不过是希望获得一个与凶手对视的机会罢了,哪怕只是看看贾斯汀那样的替身也行。然而年复一年,愿望成真的日子渐渐开始变得遥不可及。如今,这个软件再度点燃了他心底熄灭已久的希望之火。只要能得到一张孩子的照片,并且往电脑中输入一些变量,他也许就能找到那张寻觅多年的面孔,并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自己的心魔。这样他就可以最终接受安娜被杀的事实,贾斯汀·芬恩也可以过上健康的生活,永远察觉不到这个阴谋的存在,而杰姬也可以找回从前的那个丈夫。自从安娜死后,他俩的婚姻关系就一直处在紧张的状态之中,而杰姬的精神问题更是让他们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然而,上次的痛苦完全是由于他的疏忽造成的,与妻子的病情没有半点关系,也正是因为如此,戴维斯才坚信自己可以让妻子重新快乐起来。只要他不再折磨自己,他也就不会再折磨自己的妻子。

  看来芬恩一家今晚会一直待在屋子里,戴维斯意识到今天没有任何机会实现他的梦想了。

  周六的早晨,戴维斯决定再试一次。等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特里和玛莎终于带着贾斯汀坐着一辆雪佛兰小旅行车出门了。戴维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车距。开了不到一英里,芬恩一家把车停在了诺斯伍德中心一个不太嘈杂的地方。戴维斯把车停在了半个街区外的一个拐角处,然后跟着他们走进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店。

  咖啡店从后堂到靠窗的座位都挤满了客人。戴维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新鲜而浓郁的咖啡味。戴维斯看到店里有不少熟人,他不禁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他应该等在马路对面,在芬恩一家出门时偷拍一张就算了。但既然已经进来了,转身离去可能更会让人起疑。

  “你好,穆尔医生,”莉比·卡莱尔给他打了个招呼。莉比长着一副运动员般健美的身材,两条腿很结实,褐色的头发盘绕在一起。尽管她长得不算漂亮,但笑起来的时候就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让戴维斯想到了一个著名的女演员。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莉比有一些迷人。莉比曾是安娜的朋友,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是她最好的朋友。但自从葬礼之后,戴维斯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你好,莉比,”戴维斯说。他站在店里惟一的出口旁边,以防芬恩一家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走掉。“近来如何?”

  “我结婚了,您肯定还不知道吧。”她一边拍着身边婴儿车的扶手,一边说道,“托姆和我大概六个月前搬了回来。有些奇怪,对吧。上高中那会儿惟一想的事就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但后来总会有些东西把你给拽回来。”她并没有故意提到他们共同失去的一些东西,这让戴维斯心存感激。每次和安娜以前的朋友谈话总是让他心力交瘁。

  “可不是吗,真有意思。”戴维斯说。

  “替我向您太太问好。”莉比拉着婴儿车倒退着走出了店门。

  戴维斯站在柜台前的队伍里,心中默念着他要点的东西,大杯的脱脂拿铁咖啡。芬恩一家就在他前面三个人的地方。特里把贾斯汀抱在怀里,以免在拥挤的店里把孩子弄丢了。贾斯汀一面回头向戴维斯这边张望,一面在他爸爸的肩上来回开一辆玩具车。他的金发比以前浓密了一些,后面的头发挺长了,他爸妈也没管,也许是因为他总在理发师那里淘气吧。贾斯汀的脸变小了;鼻子上被咬了个包,红红的;眼睛还是蓝宝石般的颜色。爸爸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些话,把他逗乐了,他又对爸爸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又格格笑了。戴维斯摸了摸口袋里的相机,心想,要是人们看见当地的一位医生(而且还颇有些名望)在星巴克给自己的病人拍照,一定会觉得特别奇怪吧。

  点完餐后,他拿着零钱站到了柜台后边的人群里。

  “穆尔医生!”玛莎·芬恩说,“你好!”

  “你好,玛莎。”

  “特里,还记得穆尔医生吗?”

  “当然了。”特里说。为了和戴维斯握手,他把贾斯汀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用不了多久,他就很难再这样抱着贾斯汀了,这个男孩在几个月内就会让他瘦削的手臂感到吃力的。“见到你很高兴。”

  “贾斯汀怎么样啊?”戴维斯问。

  特里想把贾斯汀的脸转过来,但是他却有些害羞地把脸贴在了父亲的胸口上。

  “挺好的。只是最近有些感冒,但不严重。”玛莎就像一位在突然来访的客人面前清理客厅的主妇似的,匆忙拿出了一张纸巾给贾斯汀擦鼻子。

  “那就好。”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玛莎接过杯子,把它们一一放进了隔热纸盒里。“我们已经和伯顿医生预约好了几周之后去她那里,也许到时候咱们可以再见面。”

  “如果到时候我在的话就一定去看你们,当然得在没有病人的情况下。”

  “那太好了,再见。”

  “再见。”

  “贾斯汀,跟穆尔医生说再见。”

  “再见。”

  “再见,贾斯汀。”

  戴维斯拿到他要的拿铁咖啡时,芬恩一家已经开车走了,他们去了动物园、商场或是俱乐部。

  戴维斯回到家后,在厨房里随便找了点吃的,便去问杰姬把电话黄页放在什么地方了。

  

  — 21 —

  比格·罗布打来电话时巴威克已经躺在床上了,但她还没有睡着。因为七点钟左右她妈妈从新奥尔良打了个电话过来,一说就是两个多小时,姑且算作是母女俩在交谈吧。

  “你知道你妹妹要结婚了吗?”巴威克太太问。

  “当然知道了,妈妈。他们都订婚一个多月了。”她知道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电话那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清晰可闻。“哦,我还以为她没告诉你呢。”

  “她当然告诉我了。咱俩明明讨论过他们登记的事。我知道你是在明知故问,因为你从那天之后就再没向我打听过男朋友的事了。我还以为自己得到‘缓刑’了呢。”

  “好吧,”巴威克太太说,“那么你找到工作了吗?”

  萨莉回答时前几个词说得声音很大,屋子里的电视机和吸尘器都开着,但估计连楼上那位帅小伙都听见了。“上帝啊!妈妈!我有工作。”

  巴威克夫人说:“说得没错,但我之所以还能容忍你做这种间谍才干的活,仅仅是因为我希望你会在结婚以后就歇手。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份正当的职业。现代科学这么发展下去,也许我用不着你们姐妹俩也能给自己克隆出一个外孙来。”

  “调查工作是一份很好的职业,妈妈。”

  “什么?跟踪出轨丈夫,透过廉价旅馆积满尘土的窗户拍摄那些令人恶心的照片吗?怪不得你会恨男人。”

  “我并不恨男人。事实上我星期四刚刚约会过。”

  “把那个男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因此当电话铃二十分钟后又响起来时,萨莉觉得肯定是老妈意犹未尽,打算再刺探点情报。接电话之前,她正在做《论坛报》上的填字游戏,于是她把报纸从腿上拿开,赶开了猫,把收音机音量调小。

  结果来电话的是比格·罗布。“我们有件不寻常的案子,巴威克。”

  “快说说看。”

  “我刚才和菲利·卡内拉喝了杯啤酒。说真的,我应该把公司迁到郊区去。菲利在那儿手头有忙不完的活。而且我觉得住的地方离威斯康辛州边界越近,夫妇间彼此怀疑的程度越深。”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芬恩那件案子吗?那个克隆男孩的父母刨根问底,想知道孩子的细胞捐献者是谁。”

  “是的,当然记得。”实际上她脑子里一直想着贾斯汀·芬恩这件事。

  “哦,不过现在还有一个人看起来也在盯着这件事,这个人是菲利的一个朋友,金徽调查公司的斯科特·科利兰。你听说过他吗?”

  “从没听说过。”

  “他的公司就在北边没多远的地方,靠近格尼芝加哥城市地名。的六旗水上乐园。我们在癞蛤蟆酒吧里聊得不错,交换了一些趣闻。最后我打听出斯科特有一个客户也想要芬恩家那个男孩的照片。”

  “什么?不会吧!那个人是谁?”

  “别傻了。斯科特才不会透露他客户的名字呢。咱们干的可是保密工作,这你可别忘了。”

  “得了吧,十点的癞蛤蟆酒吧里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比格·罗布笑了起来。“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不管怎么说,办芬恩那件案子的时候你那么激动,我认为你会觉得我讲的事很有意思。”

  是啊,一个疯老头想要五岁男孩的照片,太滑稽了。“这个叫科利兰的家伙不是真想接受这个委托吧?对吗?”

  “他当然想了。为什么不呢?”

  “如果那个人想绑架,或者有恋童癖怎么办?”

  “不会的。恋童癖者会自己去拍照片,他们还可以在网上购买啊。况且斯科特已经对他进行过一番调查,据说这事没什么风险。”

  “好吧。既然斯科特·科利兰已经调查过了,我看整个芝加哥地区的孩子出门都没什么风险了。”萨莉的母亲最讨厌的就是她这种刻薄的说话方式。

  “别这样。斯科特靠得住,我说过他能为那个人担保。”

  “我告诉过你芬恩这件案子里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比格。”巴威克说,“这些事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用不着那么紧张。这可能只是一个争夺监护权的案子而已,平淡无奇。”他顿了顿,萨莉听见他吃了点什么,电话那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么你到底想不想接手,还是另有打算?”

  “什么意思?”巴威克问。

  “金徽公司手里的活太多,和菲利一样忙不过来。我刚才说过:这些公司都开在郊区。总之,我知道你对芬恩这件案子很感兴趣,所以我就告诉科利兰你是个一流的摄影师,而且正想找一些兼职做。扣除我的佣金外,你还能净赚四百美元。如果你完成得干净利索,不引起别人怀疑,也没让我们陷入什么道德麻烦,那就再加五十美元。”

  萨莉知道这件案子并不好办。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芬恩的案子。“他们想要哪种照片?”

  “近距离的,只照脸就行,免冠,正面和侧面的都要,就像给嫌疑犯拍的那种。拍照时最好别引起别人的注意。你需要一台数码相机。”

  “我有些不好的感觉,比格。”

  “要想拿到这四百五十美元,你的动作可得快点,宝贝。”

  她觉得这是一种测试。比格·罗布时而鼓励她把私家侦探这一行当长期干下去,时而又对她能否坚持表示怀疑。尽管他很赏识巴威克,但总是怀疑她(或是其他任何女人)能否处理好那些可疑的客户。他总是说,信息在道德层面上是中立的,而你也必须保持中立。“好吧,好吧。你知道我会接这个案子的。能告诉我地址吗?”

  “现在就给你。”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巴威克坐在一个人造斜坡上俯视着一块足球场,她不时地用长焦镜头拍几张照。天空一片湛蓝,飘着几缕细碎的云朵,空气凉爽而干燥。蓝天白云下,一群男孩女孩在一块小型场地中相互追逐嬉戏,场地的两端立着球门。虽然场上总会有人用手去抱球,但偶尔也会有人把球踢进球门里,只不过没人记分罢了。你很难把两个队区分开来,因为身着不同队服的孩子都在追那个离球最近的人。他们刚开始接触这项运动,只是初学者而已,大部分还处于摸索阶段。

  透过镜头,巴威克能不时地看到贾斯汀,而且在他跑来跑去、上蹿下跳的过程中巴威克还抓拍到了一些照片。她想起了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的脸,由于她总是会在梦中见到这张脸,所以至今还对艾利克记忆犹新。贾斯汀比她上次见到时又大了两岁,她把贾斯汀的脸和梦中那张脸进行了一番对照,觉得比格·罗布也许是对的。伦德奎斯特很可能就是那个捐赠者,那个胎记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但有可能是艾利克的妈妈忘记了,也有可能是她在撒谎,还有可能是某种基因突变在作怪。巴威克上高中时认识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她总能把他们区分开来,因为两人的耳朵上有一些细微差别。也许贾斯汀和艾利克就是一个有胎记而另一个没有。可惜她对基因学的了解实在是太有限了。

  说起工作,巴威克希望自己能像比格·罗布一样,控制住好奇心。但是在用相机拍摄这个男孩一举一动的同时,她怎么可能不去想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让她这么做的呢?她试着找一个不会让自己感到难受的解释,结果却一无所获。

  “那个小家伙是你的孩子?”

  巴威克把相机放在膝间,向声音的方向望去。说话的女人就坐在离巴威克左手边六码远的地方:她长得小巧漂亮,比坐在这儿的其他母亲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她的手边放着一个快餐篮,里面装着一杯硬纸盒包装的果汁,带着卡通图案,上面插着吸管,篮里还有一本家庭杂志。

  “噢,不,”巴威克回答道,“我还没有孩子呢。我是一名艺术学院的学生,来这儿是为了我的期中考试,办一次影展,你瞧——主题是纯真的儿童。”她笑了起来,“很大的题目,对吧?”

  “我也觉得你当母亲还稍微年轻了些。”

  巴威克摆了摆手。“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呢,不是吗?”那女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巴威克接着说,“我叫萨莉。”

  女人放下果汁,然后探过身子伸出手来。“我是玛莎·芬恩。”她说。

  巴威克立即想起比格·罗布曾提醒过她别把事情搞砸。这下可好,比格也许会讽刺她两句了事,但也有可能会大发雷霆,觉得她不再值得信赖,难当大任,永远也不会分活儿给她干了。

  已经做了一件蠢事,没准她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见到你很高兴。”巴威克说。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能坐那儿吗?”玛莎一边问,一边提起快餐篮朝巴威克的方向耸了耸肩。

  “坐吧。”巴威克说。玛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是个摄影师吧?”

  “现在还只是个学生。不过我希望有一天能这么称呼自己。”

  “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有点收获,”巴威克说。“不过今天的光线有点太亮了。拍照时天气不能太好,那样的话阴影会过多。”

  “给人拍照,”玛莎说,“我喜欢这份工作。”

  她们一起看着球场里的比赛,不时聊上一两句,巴威克突然意识到玛莎可能想让她拍几张照片,所以就举起了相机对准球场中别的孩子匆匆拍了几张。

  “嗯,”玛莎说。“能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可以。”

  玛莎从包里掏出了一台廉价数码相机。“用这种相机从边线可拍不到什么好照片。所以能麻烦你为我儿子拍几张吗?我会付钱的。”

  巴威克格格笑了起来,玛莎也笑了,大家都很友善,看来她还没把这件案子搞砸。

  “当然可以,”巴威克边说边把相机举到了眼前。她差一点就犯下另一个错误。幸好她及时收回相机,笑着问,“哪个小孩是你的?”

  

  — 22 —

  护士走过来通知伯顿医生,穆尔医生的黑色沃尔沃轿车驶进停车场,这花了九十秒的时间,琼又过了一分钟左右才通完电话,电话是她的装修承包商打来的,问的几个问题和琼挑选的新浴室瓷砖有关。然后,她走到穆尔的办公室——只花了十秒钟。

  “我能和你聊聊吗,戴维斯?”

  戴维斯把他的翻领夹克甩到木衣架上,差点把整个衣架给带倒在地。他赶忙伸出手接住衣服和衣架,又把衣架重新放好。琼·伯顿看起来不错,尽管穿的是工作服,但她的身材在那件丝质衬衫下仍显得凹凸有致。今天她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在了脑后。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皮筋突然断开后,她的脸在那面纱般的乌黑长发后若隐若现的样子。这让他忽视了琼脸上不安的表情。

  “当然可以,琼,怎么了?”

  “你还记得贾斯汀·芬恩吗?”

  戴维斯强忍住心底的慌乱,连忙滑进自己的椅子里,这样就看不见他的双腿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记得。有什么不妥吗?”

  “说的没错。”琼关上了门,坐在离他桌子最近的一把椅子边上,手里还拿着一本灰色的大号活页夹,书脊处贴有一道白色标签,XLT-4197,这是贾斯汀·芬恩在实验室中的号码。在他的诊所里培育出的这么多克隆婴儿中,只有这个号码他还一直牢牢记得。“他还好吗?”

  “那个孩子很好。是我们的控制措施出了问题。”

  “怎么了?”

  “我刚给他做完五岁定期检查,”琼说,“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如果我把这个问题写进报告,你就有大麻烦了。事实上,我们所有的人,整个诊所都逃脱不了干系,但主要是你。”

  上帝啊。五年了。戴维斯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上次在星巴克见到玛莎·芬恩时,她甚至还提到过这次检查。但是他并没有料到这一天会在这个早上来临,他还没做好准备。“说吧。”他说。他希望有些事能发生在他的身上,有时候事情会自己解决掉,但不幸的是,在戴维斯这儿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他是个阴谋家,一个主谋。

  琼压低声音说道,“这个孩子并不像我们告诉别人的那样。他的DNA与捐赠者不符。老天,事实上他和档案中任何一个捐赠者的DNA都不一样。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

  戴维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琼会接着说下去,琼不喜欢沉默。从她来诊所的那天开始,戴维斯就常常指望她能在所有人都想不出对策的时候提供答案。

  “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你能想像会发生这种事吗?”她问。“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纪律委员会先狠狠给我们一记耳光,再处以一大笔罚款,但是天知道那个孩子的父母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们决定起诉我们的话……你还记得去年弗吉尼亚的那对夫妇是怎么做的吗?上帝呀。不过我看了过去的档案,大概就是在芬恩夫妇准备接受手术的那段时间,我们曾经因为一些问题开除了一个年轻雇员。”她翻了翻手里的法律文件。“办事迟缓,评价不良,态度恶劣,受到护士和患者的投诉。大约六个月后他因为涉嫌毒品犯罪在麦克亨利县被起诉,并被证实曾向年轻人和一些混混贩卖过毒品。我已不太记得这个人了,但是我记得皮特曾在这个案子中作为证人出过庭。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戴维斯的确记得那个小伙子。当时那件案子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诊所的合伙人还曾为此事开过好几次紧急会议。当时因为这事儿新技术生育诊所的命运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之中。他们几个医生也面临着被吊销执照的危险。但琼说得对,和这次的事比起来那件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是,我还不能证明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还不能——如果我们再调查一下,可能就会发现他是有机会接触那些样本的,而这就足以立案起诉他了。我有这种感觉。”

  戴维斯的眼睛盯着她,脑子却在不停地转。他努力让脸上毫无表情,这既会让目前的沉默保持下去,又会使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更有分量。琼提出了一种解决办法,她想用这个故事来解决眼前的谜团,而且她的故事听上去比真相本身更加合情合理。既然那人已经入狱了,戴维斯觉得如果不把责任推到那个更像罪犯的人身上是很愚蠢的,推到那个已经蹲在班房里的朋克小子身上吧,他被这个脱罪的机会吸引住了。如果一个医生被查出非法克隆,将承担灾难性的后果:他的行医执照会被吊销,可能还要遭受牢狱之灾,而且一辈子抬不起头。但是对于一个正在监狱里服刑的毒品贩子而言,这种由于一时疏忽所造成的后果,就像琼说的那样,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但是将会有人来调查他们,也许还会吃上官司,然后是听证会,公开辩论。如果这个故事在琼那里行得通的话,其他人也有可能会相信。在戴维斯思考这一切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一个滚得越来越大的雪球正在发出巨大的轰隆声。

  “琼,”戴维斯双手抱在脑后。

  “怎么了?”

  “不是什么年轻雇员干的。”

  琼听到自己脆弱的假设像个玻璃杯似的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噢,我的上帝,戴维斯,别告诉我,别告诉我你知道这件事。”

  戴维斯点了点头。

  “该死!”她叫了起来。她手里的活页本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弹了一下,又散落在了地板上。“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全都丢掉那本该死的执照?”

  “你听我解释。”

  “你能解释?真的吗?你居然能解释这件该死的事是怎样发生的,而且还从没告诉过其他人?你知道这件事多久了?”

  “我一直都知道,琼。”

  她愤怒地看着戴维斯。

  “没有任何失误。贾斯汀身上的DNA和我本来计划的一模一样。”

  琼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戴维斯心想那肯定是胃液倒流使她感到恶心的结果。“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一项实验吗?如果你是在进行一项活体实验的话,那就等着迎接一场风暴吧,纪律委员会只是个开始而已。”

  戴维斯希望琼能读懂他默然的表情下潜藏的真实含意。

  “好吧,那个捐赠者究竟是谁?”琼问。

  “我不知道。我克隆他就是为了找到他。”

  在解释这一切的时候,戴维斯更像是一个律师而不是一个医生,他从琼自身受到的侵袭和她在那之后对法律的失望讲起。他提到了在安娜十七岁生日那天,安娜曾把他拉到一边为自己这十几年来的任性向他道歉。父女俩坐在屋子后面的雪松石台阶上,相互依偎着,看着面前的小院子,以往那些美好的回忆让他们笑得很开心。他告诉琼他是如何在冥冥中从警察那里得到了一个小瓶子,还告诉了琼关于芬恩一家和他们那个健康儿子的一切。他也说了自己是怎样伪造捐赠者档案和样本记录的,当然,还有销毁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细胞的事。

  “你疯了,戴维斯,”琼静静地说。“彻头彻尾地疯了。你到底想要对那个孩子怎么样?”

  “我不会对他做任何事,琼。他可以享受自己的生活,而我会等着他长大。”

  “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亲眼看看那个凶手的样子。”

  “他根本就不是凶手,”琼说。

  “对,对,他不是。但至少我可以知道他的样子。”

  “这很重要吗?”

  “当然,”他说。“直到现在这对我依然非常重要。”

  “如果他们发现你做了什么,你会被捕的。”

  “也许吧。”

  “我也一样会被抓起来,除非我现在就去把这一切告诉给纪律委员会。”

  戴维斯把椅子转向另一侧。从一开始这就是他最担心的事。他确实希望玛莎·芬恩会选择伯顿作为她儿子的儿科医生,因为这样贾斯汀就不会离开他的视线太远。他其实早就把琼给卷了进来,但却从未想过要把真相告诉她,即使现在他也没有改变过主意,他希望能说服琼,让她别把这件事说出去。“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和那个强奸你的浑蛋面对面,你会做什么?”

  “我根本就想不到我们今天竟然会有这样的一次谈话。”

  “你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吗?皮特?格雷戈尔?或是其他的人?”他指的是贾斯汀身上DNA的来源,他肯定琼还没有说出去。“你不能这么做,琼。你知道你不能这么做。先忘掉你和我几秒钟,忘掉你认为我做的那件很可怕的事,把道德准则、制度漏洞还有别的什么狗屁规矩都先放在一边,为贾斯汀想想。”

  “我一直在为他着想,”她说。“我在想,你居然打算有朝一日把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变成一个魔鬼。”

  戴维斯觉得这么说有点危言耸听,但就算时光倒转,他还是会这么做。“好吧。那么去告发我吧,贾斯汀的父母发现了他们的儿子到底是谁之后事情又会怎么发展下去呢?对贾斯汀好吗?对芬恩一家好吗?如果他们起诉我,这个故事就会变成第二天的头条新闻——疯狂医生克隆杀女凶手!——而那个逍遥法外的浑蛋,那个魔鬼,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会知道还有另一个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正在慢慢长大,并且可能会在某一天指认他。你不觉得他会做些什么吗?上帝啊,你可能会让贾斯汀死于非命。”

  这样做不对,戴维斯知道,但他必须这么做。他看见琼体内的无助像壶里的蒸汽在慢慢升腾。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她正在经受着巨大的压力,而她的心就像一个生锈的铁盒,被人遗忘在海底,紧紧地闭着。她仿佛感到了对贾斯汀的愧疚。她开始动摇了。

  “我们可以保护他,琼。就我们俩。只要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他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们又坐了半个多小时,谁也没有再开口。在沉默中,他俩已经达成了共识。一个护士走进来通知他们有个病人来了,琼对护士点点头,然后又对戴维斯点点头,便大步向检查室走去。

  

  — 23 —

  待在这个地方可能有些太过冒险,但是米基累了。他已经厌倦了这么多年来在公路上漂泊,厌倦了在汽车里打盹,厌倦了在廉价旅店里度过一个个夜晚,更厌倦了住在那些陌生的“道友”家里,他其实压根儿就不信任他们。当一个人感到厌倦的时候,往往也会变得大意,他知道现在坐在这里就是这样,但他实在是懒得动了,再说他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冒一下险。毕竟他也算得上成绩斐然,而且还从未被逮到过一次。不管是他还是拜伦·博纳维塔都没有被逮到。

  米基觉得拜伦可能已经死了,他的尸体也许正在蓝脊山上一间不为人知的小树屋中安静地化为一?尘土,当然这件事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上帝之手”成员知道。联邦调查局怀疑拜伦和二十六起克隆诊所谋杀案有关,但实际上这其中只有五起是他干的,剩下的全是米基的杰作。拜伦·博纳维塔也许很出名,但他算不上高产。他只是一个被政府的无能催生出的怪胎而已,并且恰好满足了那些饥渴无知的媒体们的幻想罢了。

  真正的幕后英雄米基却正在这里享受着自由。不过有些时候,他也承认自己对于拜伦借自己的手赚到的名声有些不满。当然,在这里最关键的是猎物,而不是捕食者。可是如果公众不是只把这些命案算在一匹独狼头上,他们的事业难道不会更顺利一些吗?如果他们知道除了拜伦·布莱克·博纳维塔,还有别的人正在对人性和科技的罪恶采取勇敢的行动,他们还会不会被迫在克隆问题上选择一个立场,说出他们的想法和原因呢?会不会有几个议员甚至是总统本人站在人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尽管我对像“上帝之手”这样的组织采取的手段所造成的后果感到万分悲痛,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他们的行动也的确代表了这个国家中一种强烈的感情,那就是我们现在必须对在这片土地上假借医生和科学家之名做的不道德行为采取行动。诸如此类的话。到了那个时候,民主制度就可以更为迅速地把那些米基和拜伦曾经花很长时间才干完的事情一一解决。

  这正是米基开始用不同的方式做这件事的原因。尽管他还是会在必要的时候偶尔地射杀几个医生,但是他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其他战术了。有一次他割断了一辆凌志车的刹车电路,另一次他则把一瓶掺了砒霜的水放进了一家诊所的冰箱里。虽然在这两次行动中都没有人丢掉性命,但他达到了想要达到的目的。除了被他杀死的二十一个人之外,还有三十多个人在他制造的事故中受伤,他们中有很多人只是诊所里的患者、秘书和普通员工。哈罗德网站上的十一个停业声明也是拜他所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要比杀了他们效果更好。当看到一个从事克隆的医生哭爹叫娘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种满足感。在米基眼里这像一种忏悔,尽管没有哪个医生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真的忏悔,但他们还是会发表一篇声明,说自己是为了家庭安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不得不选择停止克隆。这也是米基工作的一部分——用书信、电子邮件和电话来恐吓这些医生的妻子、丈夫和孩子。有时候,他甚至会附在一些孩子的耳边说上一两句话。但是从没有人有机会对他战术的多样性和有效性表示欣赏。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隐身战士需要为成功付出的代价。

  这家名叫金贝尔的咖啡店有一种散发着法式香味的巧克力小馅饼,非常好吃,他连续三天坐在这个靠窗的座位就是这个原因。现在还没有人对他连续光顾这里感到怀疑,但是用不了多久,当警察问那个柜台后面的女孩这几天有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时,她就会告诉他们,有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男人这几天一直在这儿,之后他们会给她看一张拜伦·博纳维塔的照片,不过这已经是一张七年之前的照片了。而她会说,对,就是他,好像比照片上的人看起来还要老一些、壮一些。第二天早上报纸的头版就会登出悬赏捉拿博纳维塔的告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个小时之前,他走进街对面的那个诊所,要了几张宣传单。这是北加州凉爽的一天,他有点理解人们为什么会选择花钱住在这儿了。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有时会发生地震,而且他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在一个地方常住的话,他可能也会考虑搬到这里来享受温和的海湾气候和法式小馅饼。但是他还需要考虑别的问题,比如他的邻居。这个地区有一些和他志同道合的人,但想要找到他们还是得花点力气。

  米基接过诊所接待员递给他的一叠宣传单(他宁愿称之为伪信息),然后问她可不可以用一下这里的洗手间。可能是米基第一次来北加州的缘故吧,他觉得这里的安全措施实在是太过松懈了。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已经逃出拜伦·博纳维塔的雷达搜索范围了。洗手间里有股酒精和橘子的味道。他干完活后,洗了洗手才走了出来。回到咖啡店里,他要了一杯咖啡,一个馅饼,又看了几眼诊所的宣传单。这本小册子上印着一些欢乐的全家福照片,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都患有不孕症或是某种遗传性疾病,还有一些人要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通过自然方法怀孕,要么就是不愿意领养别人的孩子。

  十五分钟后,一个诊所里的护士走进咖啡店取了六杯电话预订的咖啡。她与米基四目相对的时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刚才在诊所里见过他,或者是因为看见他在看诊所的手册。不过一个未来的客户在访问过诊所之后到对面的咖啡店里歇歇脚应该不会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吧。如果她和柜台后面的女孩交流一下各自的所见所闻,也许会对米基产生一点怀疑,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她把咖啡放进了一个硬纸盒里,检查了一下盖子,便一停一顿地穿过了那条四车道马路,匆匆忙忙地走回了诊所。当你惟一被人发现的机会是两个人分别把自己手里的二加在一起才能得出一个四的时候,米基的疏忽大意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

  米基喝光了杯里的咖啡后看了看手表。时间比他计划的稍微延迟了一些,他希望每个小镇上的不孕症诊所旁都能有个如此可爱的咖啡店,在那儿你可以吃到美味的小馅饼,时间也会过得快一些。他把小册子收拾在一起,然后装进了绿色风衣的口袋里。他对柜台后面的女孩挥了挥手——老天啊,警官,我肯定记得这个拜伦·博纳维塔。他就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诊所,还在出门的时候向我和善地挥手再见!——走出玻璃门后,米基在充斥着海水味的宜人空气中向自己的汽车走去。他把车子停在了一个较远的地方,以防赶来的救火车和混乱的交通会带来什么麻烦。

  当诊所里的男洗手间发生爆炸的时候,米基已在半英里之外,但还是感到背后一震,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在一个巨大的枕头里敲一面铁鼓似的。他和那些路边的行人一样回头张望,并且彼此交换着眼神,脸上一副迷惑的神情。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回到了车上,就像一个急着想回家从晚间新闻里找出原因的普通人一样,开着车向远方驶去。

  

  — 24 —

  戴维斯花了整整三周的时间才用新软件把从足球场上拍到的贾斯汀的照片加工成五十四幅不同的头像,一幅头像就是一组不同的可能性。根据警方对凶手的描述,戴维斯觉得这个凶手的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所以他把电脑制作出来的贾斯汀头像分成了二十岁、三十岁和四十岁三组。由于年纪最大的那组头像过于失真,看起来有些像南方古猿,他便把这组头像都扔掉了。

  其他的头像则被贴在了地下室墙上那些亲戚们的名字中间。但是他现在还是不能确定任何东西。他没有理由选择一些头像却丢掉另一些。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戴维斯从眼睛、嘴巴和耳垂的形状中还是发现了一些相似的地方。但是戴维斯对那个人的头发究竟是什么样实在是没什么把握。他根本就无从知晓这个人的头发有多长,留什么样的发型,甚至连他到底有没有头发都不知道。

  戴维斯在地下室中用了好几个晚上来记住这些脸,在他心里,他们是一个团伙,一群恶棍,一伙暴徒,一个邪教组织。这三十六个人都应该为他女儿的死负责。就像那些有无数化名的魔鬼一样,这是一个有许多颗头颅的恶魔。

  但这又构成了另一个问题。他怎么才能知道这么多面孔当中到底哪一张才是他应该去仇恨的呢?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愤怒的对象,他怎么能找到一个宣泄感情的途径呢?在他还来不及用他希望的方式翻过生活的前一页时,生活却已经翻开了另一个神秘的档案。凶手的名字仍是一片空白,凶手的样子却已经变成了一道多项选择题。

  当他研究这些头像,在想像中与他们交谈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张脸显得格外残忍和无情。于是他把其他照片都扔进了抽屉里,只把这张想像成一个真实的人,并且在这间蓝色的小屋里花很长时间来专门研究它。整整三周过去了,秋色渐浓。在这三周的时间里,戴维斯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人便是他的敌人,试着去和这人交谈,去了解他的想法,去接受他就是凶手这个事实。毕竟这就是戴维斯一直想要追寻的目标,不是吗?但戴维斯真的能接受凶手就是这个人吗?

  他做不到。至少在还有这么多疑问的情况下做不到。这不能成为他拿自己和琼的事业去冒险的理由。仅仅凭着一幅被电脑程序草草绘制出来的头像,这幅他随意挑选出的头像?——凭什么呢?就因为这是他料想中的模样吗?秃顶、看上去暴躁、冷酷无情。凶手很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琼不就是被一个看起来做不出那种事的家伙给强奸的吗?安娜不是天真的小孩子,毕竟她一直知道有些疯子试图杀死她的父亲。所以那个将她残忍杀害的家伙很有可能长得并不那么残忍。

  戴维斯又重新把画像看了一遍,这回他挑出来的不是那些一看就像坏人的,而是挑出那些比较真实,亲切,看上去不具有威胁性的头像。他把怀疑的范围缩小到了四幅。

  他先把这四幅头像用符合网上发布的格式存进电脑,然后再上传到好多个打击犯罪的网站上。他请求网友们向他提供这些人或者与这些人长相相似的人的所有信息,但他并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希望网友们能帮他打开一个突破口。

  戴维斯并没有提供太多的细节,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住址,连案件的详情也只字不提。他使用的标题名为“为安娜伸张正义”。他说自己是一个深爱着女儿的父亲,他相信这些图片中的某个人就是杀害他女儿的凶手,他急切地想把这个人找出来。戴维斯的开场白充满了痛苦和仇恨,其中还包含着一种对美国社会治安政策的失望。他刻意地想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因为他觉得那些可能认出凶手的人也许在法律面前根本拿不出证据,何况即使是他自己找到了那个人,他也不可能去报警。

  他也曾愚蠢地幻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他已经意识到只有和杀害安娜的那个家伙共处一室,才有可能认出凶手来。

  那么他还能做什么呢?毕竟,如今即使是想做出一点点猜测都是如此的困难。

  

  — 25 —

  琼不再看她曾经钟爱的警匪片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和片子里那些反面角色产生共鸣。

  要不就是和他们一样充满负罪感。这些天来她一直处在一种内疚的情绪当中,浑身燥热难安,白天不停地出汗,晚上则彻夜难眠。而比起夜晚,早晨更让她难以忍受。当她意识到自己醒来后将不得不去面对未来一幅幅悲惨无望的景象时,不禁对每个早晨都有些恨之入骨了。她眼中的未来是,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失去行医执照,蹲班房。当然,警匪片里的女子监狱并没有男子监狱那么可怕,但也够糟的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罪犯了,一个罪犯!未来的悲惨命运看来是无法改变的了。即使她的罪行不被发现,成不了一个嫌疑犯,她也是一个永远的在逃犯。

  从她的公寓走到密歇根湖边大约得花七分钟。天气不会再变冷了,因为现在已经冷得够呛,尤其是在天黑之后,但仍有很多人沿着这条南北走向的湖岸线散步。年老的夫妇——空巢老人子女长大后离开家,和父母分开生活。这些独自生活的老人被形象地称为“空巢老人”。美国有很多这样的老人。在中国,因为独生子女政策以及外出求学、打工,或成家立业后和父母分开生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中国现在的“空巢老人”也越来越多。——由于今天是星期五,很多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来到这里,有衣着单薄的高中生手插后兜来回游荡;有玩直排轮滑的人;有晚归的遛狗者,他们的狗好像都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家里去;离湖畔几英里的一所学校里的学生也过来了,为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在这里偷喝一两罐啤酒或是玩玩飞盘。

  琼穿着一条旧牛仔裤坐在湖畔坚硬潮湿的沙滩上,她坐下来后便把身上厚厚的“卡尔熊”T恤衫拉到膝盖处,把腿罩住。只有这时她才得到了一些安全感。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也没有人会告诉她什么坏消息或是来敲她的门。待在这里,她就能远远逃离周围的世界——警察,戴维斯·穆尔,纪律委员会——琼·伯顿不存在了。

  她曾因为戴维斯没有把贾斯汀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她而感到非常愤怒,但当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她反而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已身陷其中。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虽然戴维斯不应该做出这种事——这无疑是对道德准则的破坏,也是毫无借口可言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别无他法。军队是怎么描述这种情况来着?明摆着的事。这也是她现在正面临的情况,明摆着的事。把戴维斯投进监狱,让贾斯汀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有什么好处?除了看护好这个孩子之外,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贾斯汀毕竟是她的病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驱使着琼尽力去找出杀死安娜的凶手:本来她也许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

  “嗨。”

  两个小伙子,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小男生走到了她的面前。不过他们礼貌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猜他们应该是大学生,但也说不准,他们看起来那么年轻,说不定还在读高中。

  “嗨,”她说。

  其中一个男孩说,“我把钥匙弄丢了,我俩正在找。”

  他们长得很帅,肩膀宽阔,下巴方方正正——她猜这两人有可能是运动员。不过她知道没有人丢钥匙,他们只不过是在搭讪罢了。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串钥匙?”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钥匙掉在沙子里?而且是晚上?”

  “我们有点喝高了,迷迷糊糊的,看出来了吧?”

  她点点头。而他们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非常怀疑他们是否知道她有多大了。可能他们也和她一样对目测年龄不是很在行吧。也有可能在黑暗中她看起来还年轻得像一个学生妹,一个火辣的大学女生,也许吧,在黑夜里。琼也没再说话。

  “那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其中一个男孩说。他们一边向远处走去,一边相互推搡着,还开着对方的玩笑,钥匙也不找了。

  尽管有些短暂,有些荒谬,但不管怎样,能得到别人的关注应该算得上是一件让女人开心的事。如果在以前,她也许会开心,但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烦心事之后,她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了。

  就在安娜·凯特被害前几个月,她曾到过琼的办公室。当时安娜的爸爸开会去了,在那次会上他向转而支持克隆的人士大谈新生育技术的优点。

  “我遇到了点麻烦,”安娜说,“和一个男孩有关。”

  她并没有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但是琼知道安娜在和一个叫丹的男生交往。这个男生曾经顺道和安娜一起来诊所看过她的父亲。琼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再次体验最美好的高中时光,于是利用那次机会满足了自己高中女生式的好奇心。她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男生,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他有点偏瘦,有点自鸣得意,眼袋有点重,有点太普通。琼不知道诺斯伍德东部高中的学生是怎么选择男女朋友的,但她敢肯定安娜和丹不是一路人。

  “他伤害我,”安娜·凯特告诉她。“可是我发现自己喜欢这样。”

  “喜欢这样?”琼不解。

  安娜用手遮住眼睛。“不。也不能这么说。天哪,这真让人难为情。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喜欢他伤害我,但我不喜欢他伤害我的这个事实并没有使我离开他。”

  “他真的有这么好吗?”琼问。

  “这正是让我感到为难的地方。他不好,我甚至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要说清楚这事太难了。”当琼注视着安娜那双红肿的眼睛时,她感受到了安娜心中的绝望。“这就像,就像几个月前我参加了一个派对,当时醉得一塌糊涂——”

  琼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又不怎么像生气的样子。

  “反正就是醉得不行了,但是我其实没喝多少,”安娜说。“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但是两周后……当别人递给我一杯啤酒的时候,我却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我和……和他之间的事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告诉他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但什么也没改变,而我也表现得好像无所谓似的。”

  琼有点奇怪安娜·凯特为什么会来找她,安娜的妈妈杰姬肯定在家里说过她不少坏话。杰姬曾当面表达过对她的反感,她也想得出杰姬会在她背后说些什么。琼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比安娜认识的其他大人年轻一些,单身,又是个医生。也许这个身份对某些人还是有帮助的。

  除此以外,也许,只是也许,穆尔家里还有一个人为安娜描绘出了一幅不同形象的琼·伯顿。希望会是他。

  九年过去了,坐在这片沙滩上,琼很失望自己当初给了安娜那样的建议。她没有胆量告诉安娜自己被强奸的事,而从安娜被害的那天起,她就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再大胆一些,事实上她只是告诉安娜要对自己真诚。其实安娜来找她已经足以说明她和丹——不,也不一定是丹,和一个男生的关系出现了问题。琼却告诉安娜最重要的是多想想她父亲对她的期望。他是那么的爱你,安娜。即使你觉得这种事不能对他说——当然,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跟他讲——你也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心里永远记着他对你的爱。

  “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不会的,我不告诉他。”

  “不管发生任何事?”

  和别的话比起来,这句话是最让琼感到困扰的。不管发生任何事?从她这么说的那一刻,琼就想知道安娜到底是在指什么。当听到安娜被害的消息后,那悲切的声音就会时常萦绕在琼的脑海中,一想起这句话就难受。安娜那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是不是在请求琼去救救她?琼在案发后几天都见不着戴维斯,她本来打算一见到戴维斯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他,但是后来她听说通过DNA测试警方已经排除了丹作案的可能性,于是也就把那次和安娜的谈话继续埋在心里。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安娜的那番话仍是一个谜,琼也不断地在想当初有没有可能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果她没有遵守那天向安娜·凯特做出的保证,事情又会怎样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告诉他。”琼是这样向安娜保证的。

  所以坐在这片黑暗潮湿的沙滩上,她的心还是被巨大的负罪感折磨着。一些大学男生羞涩地邀请她加入北岸周末夜晚的狂欢,她毫无兴趣,对此充耳不闻。

  除了负罪感之外,她这些天来的失眠、紧张、不适和出汗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她坠入了爱河。

  

  贾斯汀七岁

  

  — 26 —

  巴克一家去西班牙前把家门钥匙留给了贾斯汀的父母,贾斯汀就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家的门。巴克家的狗奥斯汀安静地朝他走过来。奥斯汀很高,有贾斯汀身高的四分之三。贾斯汀放下手中的灰色塑料桶,花了几分钟时间不断地抚摸它,小手轻轻顺着奥斯汀的脖子一直滑到它的脊背。奥斯汀待在自家院子的时间几乎和待在贾斯汀家的一样多,虽然这只是小男孩第三次在巴克家没人时前来,这只狗却从没有怀疑他,没有狂吠也没有藏到床底下。贾斯汀的妈妈早上来喂过奥斯汀一次,晚上还要来一趟。但贾斯汀来这儿不是为了给它吃的,而是为了试验。

  也是为了逃离那个家。他的父母在打架的时候从不曾留意他的存在,他失踪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大吵大闹成了他们喜欢的交流方式。他们从早上低分贝的争吵开始,随着时间的推进慢慢把音量越调越高——仿佛房子里某个地方有一个控制内部通话系统的主旋钮,不断地调高,调高,调高——直到最后他们把贾斯汀放到床上,为了让他睡着,两人的谩骂声开始变低。

  贾斯汀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七岁的他已经足够聪明,明白了爸爸妈妈骂的东西不一定是让他们生气的东西。星期一爸爸下班回家后可能会轻言细语地让他把客厅地毯上的美国大兵玩具捡起来放在书房的玩具箱里。但星期三他却有可能吼道:“他妈的,把你该死的玩具捡起来!”不用长到十岁你也可以明白,除了美国大兵玩具,还有别的事惹恼了爸爸。

  他猜到这一切和一个名叫丹尼丝的女人有关系。爸爸喜欢丹尼丝而妈妈却讨厌她,贾斯汀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妈妈总说起丹尼丝的名字,说她不想爸爸再去见丹尼丝。爸爸说妈妈荒唐,说丹尼丝是个好姑娘,他当然喜欢,如果不喜欢怎么会雇用她呢。但只是喜欢而已,他们没干出格的事,真的,如果她是为这个担心。另一方面,看看那些信用卡账单,妈妈又把预算花光了,先不管她买了些什么。但妈妈说预算不合理,他们应该重新做一份,因为他们没有预料到今年给贾斯汀买衣服会花掉这么多钱,他长得太快,衣服一会儿就小了。爸爸则说:“贾斯汀的衣服?真的吗?贾斯汀的衣服?你不会在‘乌尔蒂摩’国际知名内衣品牌。买贾斯汀的衣服吧。”但他从没提过妈妈在那儿究竟买了什么。

  贾斯汀在一家连环画书屋里调皮捣蛋之后,妈妈告诉贾斯汀她不希望看到他再和丹尼·舒伯特一起玩,因为丹尼会把他“带坏”。贾斯汀试着用了一点爸爸的逻辑来回答:“我喜欢丹尼,但我们没干出格的事,如果你是为这个担心。”妈妈跪了下去,搂住他的脖子,靠着他的T恤衫哭着说对不起,也就忘了惩罚他。所以一直以来这招都挺奏效。

  小男孩和狗慢慢走进客厅,贾斯汀从桶里拿出一捆干柴和一沓报纸放进砖砌的壁炉中。奥斯汀蜷在沙发上,旁边是一个从后院飞进来的网球,被它咬过了。贾斯汀跪在地上,取出一盒火柴,划了三次终于点燃了一根,他立马把火柴扔进引火物中,可是火柴熄灭了,他又划了两根,直到火点燃。

  接下来他很快向火堆中加入了以下燃料:一个大兵玩具(屈膝姿势的),一本破烂的平装本悬疑小说(迪安·孔茨写的),一张老唱片(电影《火爆浪子1978年由美国派拉蒙影片公司出品。》的原声带),一只死苍蝇(他像昆虫学家般细心地从卧室窗户上夹来的),林肯屋积木一种小型积木。的短连接物,莱阁专利名。彩色塑料积木(蓝色的)。他把东西一一投进火堆,然后看着火,像被催眠了似的,每个东西着火后的样子他都记住了,用以留作未来的参考。

  桶空了之后,贾斯汀在屋里找来找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烧。他要的是巴克家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是已被人遗忘的,不会被想起的。咖啡桌下有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装照片的硬纸盒,照片还没找着合适的相册放,也没有合适的相框可以放在桌上。他快速地翻看着这些照片,其中有一张他特别讨厌,是巴克太太站在露天平台上,弯腰挨着一位年纪更大的老太太。老太太在微笑,但活像一只被太阳晒干的昆虫,萎缩在轮椅里。他拿出这张照片放进火中,把其余的也一起扔了进去。他看着纸、塑料和化学物品在火里弯曲,折叠,收缩。那个老女人和她的轮椅变得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了,成为一堆气味难闻的焦炭。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屋子里面全是烟雾。奥斯汀低声叫着跳下沙发,绕过沙发角跑到楼上去了。贾斯汀不知道屋里有气门,他爬上一个带垫子的沙发,踩在靠背上,把头顶的一扇窗户砸碎。他明天会再来一趟,把他弄的这堆一半烧毁,一半熔化的东西收拾好,他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保存好,再另起炉灶。

  

  — 27 —

  在密歇根湖畔的一个公园里,萨莉·巴威克一只手拿着大相机,像拿手枪一样。她找到一株老树,粗壮弯曲的树干上没有叶子。玛莎和贾斯汀跟在她后面,距离挺远。当他们赶上来后,巴威克已经在用远焦镜头取景了。

  “这儿,”萨莉说,“这儿太棒了。”

  每隔几个月,玛莎·芬恩会打电话给萨莉,让她开车从谢里登路到诺思伍德镇给贾斯汀拍照,记录他成长的历程。背景经常选为庭院,公园里的田园风光,或者是芬恩家里临时布置的台子。有一次贾斯汀戴着红色的蝴蝶结领结,穿着黑色短裤;另一次他穿上的衣服是他爸爸母校田纳西大学的标志颜色:橙色和白色。今天,玛莎把他的穿着风格定位为 “年轻、休闲、典雅”:新的蓝色牛仔裤、白衬衫、干净的水兵鞋,头发打理得不错,脸上涂成象牙白,还扑了些粉色腮红。

  每年秋天斯科特·科利兰都会打电话给比格·罗布,索要一张贾斯汀最近的照片来交给他的匿名客户。巴威克给贾斯汀的数码照片做了电脑备份,她不情愿地从这些连续的照片中选取一张提供给他们。她做同一份工作可以得到两份报酬。梦里的贾斯汀会减轻她的罪恶感。

  “我们只是工具而已。”他安慰道。

  她一个月会梦到贾斯汀三次。梦中的场景不同:她的高中,她的公寓,伦德奎斯特太太的客厅,比格·罗布的办公室(她心里明白是这些地方,只是看起来不像),还有一次发生在奥黑尔机场门口。在绝大多数梦里,贾斯汀有着艾利克·伦德奎斯特成年的身材和面孔。他总是谈到责任。

  他说,“负责任是最重要的事。”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比格·罗布。”巴威克说。

  “比格·罗布是个想得开的人。”贾斯汀说。

  “如果承担的责任是在帮助非正义事业呢?”在梦里说这话时,她意识到这不是真实生活中她说话的方式——很可能没人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你和我都只是工具罢了,”贾斯汀说,“工具是没有事业的。”

  “那谁有事业?”

  贾斯汀看起来不在意这个问题。“其他人。”

  当她交出照片时,比格·罗布总会对她说:“你真像一个双重间谍。”这话只会加深她内心的矛盾。她是在出卖朋友以换取别人的信任。这就是代价,她告诉自己,必须乐意去别的侦探不愿去的地方。比格·罗布和斯科特·科利兰对她的工作非常满意,这冲淡了她的内疚感。科利兰说客户很满意,用他的话说是满意得不得了。

  “爬到树上去,贾斯汀。”萨莉说。老树干在分岔的地方形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带,好像一只手抬起三个手指后的掌心处。贾斯汀观察了一下这个齐胸高的地方,听话地爬了上去,转身对着照相机,做出咧嘴大笑的表情。当他意识到还要等几分钟才能开始拍照后便放松了表情,盯着远处一些在丛林健身器材上爬来爬去的小孩——他们没有他那么多责任。

  玛莎站在萨莉旁边,努力在脑海中想像照出来是什么样子,“我喜欢他这个姿势。”

  萨莉稍稍调整了一下贾斯汀的姿势,把相机放在眼前。“笑一个。”她说,贾斯汀照着做了。她连按快门七八次,做完全相同的曝光。贾斯汀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每张都那么阳光、可爱。她放下相机,发现真实的贾斯汀同样像一幅图画——这是一个小男孩最理想的模样,连远处的湖面看上去也静静的,一动不动。

  “保持别动。”萨莉吩咐道。她调整镜头照了几张贾斯汀的面部特写。她会把这些给玛莎,但其实真正要给的是金徽公司的客户。镜头中的贾斯汀看上去不太真实,如梦如幻。地平线消失在他的金色鬈发周围。他一直保持着微笑,湛蓝的眼睛灵活、深邃,如星系一般。

  他的眼睛。

  萨莉移开照相机。贾斯汀大概在十五英尺以外。不从镜头看,贾斯汀的眼睛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男孩子小脑袋上一对长着双眼皮的圆点。但从镜头上看,贾斯汀的眼睛亲切。迷人。似曾相识。

  这是萨莉梦中迷恋的那双眼睛,艾利克的眼睛,他作为贾斯汀来到萨莉身边。她再次从镜头望去,旋转变焦镜头调整焦距,直到贾斯汀那宝石般的右眼虹膜进入取景框。这不是七岁孩子的眼睛。

  她拍下了一张贾斯汀眼睛的特写留给自己。

  几小时后,贾斯汀玩去了,在诺斯伍德一家酒吧的铁桌前,玛莎说:“有你这么个朋友帮我做这些真好。”

  “我喜欢到这儿来,”巴威克说。她注意到这里是富裕城镇里的高档地方,不像她在空闲的夜里常去的“野兔”酒吧,那家酒吧在克拉克街上,是西印度群岛风格。她努力不让自己一口喝光玛莎为她点的俄勒冈加州红葡萄酒,这可是十二美元一杯呢。她每隔几分钟就比较一下自己和玛莎酒杯里酒的多少。“贾斯汀是个很棒的孩子。”

  玛莎犹豫了一下,优雅地微笑着,不确定地眯起眼睛来:“是啊,是啊,他是的。我想你是被他迷住了。”萨莉脸红了。“他心肠好,不是我吹,我在做晚饭,他就开始布置餐桌。全是他自己弄的,我没让他做,真是太可爱了,他这个年龄特别希望得到我的肯定。”

  “真棒。”巴威克说。

  “他还很聪明。所有考试都是九十九分。”她脸红了,用高分来表扬小孩已是陈词滥调,既有点夸张,又毫无意义(但仍然那么不可抗拒)。“当然,他也有不乖的时候。”

  “是吗?我想所有孩子都是这样。”

  “对,和所有小孩一样。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他有时说脏话。”

  巴威克哼哼着说:“噢,是说他妈的?”

  玛莎猛地一笑,呛得她把酒吐回了杯子里。“天哪,萨莉,你真逗。我在这儿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的意思是,我有朋友,但不像过去那种,不像我过去在城里时交的那种朋友。”

  “你的老朋友怎么了?”

  “嗯,有的搬家了,有的结婚了,有的生了小孩。”玛莎喝了一大口。“有了孩子就过不舒坦了。单身的时候可以放下所有东西,你是灵活自如的。住在城里时,即便结婚了也可以做晚餐,看电影,或者心血来潮搞个最后的狂欢。有了孩子就很难再这样了,事实上根本就不可能。大多数时候朋友根本不来电话,你知道你会怎么着?你会为此高兴,因为真他妈的太累了。”

  “是啊。”巴威克说,虽然她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她弯曲手指拿住高脚酒杯的水晶细柄——翘起的小指和无名指就像一把不太锋利的剪刀。旁边的桌子坐着一对和她岁数差不多的年轻夫妇,模样都很俊俏,他们的头靠得很近,说着萨莉听不到的悄悄话。在郊区居住的二十岁同龄人中,巴威克通常有种优越感,但今天却没有。

   “而且孩子成了你的老祖宗。”玛莎又喝了一口,她杯子里的酒比巴威克的少了。“萨莉,你曾经惹过什么麻烦吗?你小的时候?”

  “噢,上帝,惹过。”萨莉说,“我是个问题少女。你知道吗,我真的和那些坏男孩混在一起。上十年级时,我被停课六周,差点就被开除了,是我父母想方设法又让我留了下来。”

  玛莎惊得大张着嘴巴,萨莉的话让她又兴奋又震惊。“真的吗?你做了什么?”

  “干了件蠢事。我和几个朋友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午饭整整两年。眼看着就要升入高中到别的学校去了,我们决定一定不能让别人坐上这张桌子,所以在一个星期六,我们几个闯入学校,偷了这张桌子,用一个男孩的货车把桌子运到印第安纳沙丘公园位于密歇根湖畔,是著名的国家湖畔风景区。,在那儿喝酒,然后用铁铲和斧头把桌子砸了个稀巴烂。后来警察出现了,我们被捕了,因为我们偷的是学校财产,他们不让我们再回去上学。”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如我说的,只是件蠢事。”

  “我是个典型的乖乖女。”玛莎说,“从没惹过什么麻烦。我是学生会的,学年年鉴上也是可圈可点的。”她眼珠一转,“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担心贾斯汀,肯定是这么回事。当人们不按规矩办事,我就特别紧张。”她停顿了一下,“贾斯汀玩过火,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烧坏什么东西。但他一直找火柴,点蜡烛。他在壁炉那儿烧过一堆报纸。”

  “有点吓人。”

  “他还从我这儿偷东西。我在他房中找到了我的首饰。你说他吧他就说对不起,回过头又接着干。”她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真是太烦了,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的。邻居家的狗死了,我会想这事儿是不是和他有关。”她笑了起来,努力赶走脑中的恐惧。

  “邻居家的狗?”

  “连环杀手小时候喜欢玩火、折磨动物等等,你读到过的对吧。我的意思是,贾斯汀不会干这些事,真的,我肯定他没干过,但有时候半夜里人会往最糟糕的事儿想。特里说我成偏执狂了,他说所有的男孩都对火着迷,对贾斯汀偷首饰这件事也不怎么担心。他更担心儿子以后变成一个同性恋。”

  “哦。”

  “当然,特里的问题另当别论。”

  萨莉不确定玛莎是否愿意她问起特里,所以选择什么也不说。

  “对不起,和你说了他这么多……”

  “说特里吗?”

  “不,是贾斯汀。”

  “没关系。”

  “特里就是不愿听我对这事儿的想法。”

  巴威克想,她第二次提到特里应该是故意的了。“据我自己的经验,男人对任何事都不愿想太多。”

  “我甚至做梦都想着贾斯汀,”玛莎说,“都是些恐怖暴力的噩梦。天哪,我这个当妈的怎么总梦见自己的小孩干那种事?”

  “你只是太担心了,这是正常的,做父母的哪有不担心的。父母的担忧是物种得以生存的关键。”

  “你真会说话,萨莉。”玛莎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转换话题。然后她果真话锋一转:“你做梦都梦见些什么?”

  巴威克吓了一跳,把手放在胸前,像要给火烧火燎的心开一个气门。她多么希望玛莎能看见她梦里长大后的贾斯汀——帅气,自信,睿智——在黑夜中向她走来。“我梦见些什么?”巴威克重复着玛莎的问题,“尽梦见些男孩。”她说。

  

  — 28 —

  玛莎的爸爸认为只有弱者才找心理医生。“一个人的行为不该被另一个人横加指责。如果你让他们看,他们会把人性本身也弄成一种病。”他说,“人们有时会伤心、激动、害怕,甚至绝望。对心理医生来说,情绪就是病兆。在他们眼里,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病。”玛莎的父亲是一名正牙医师,他说话时经常过于夸张。

  办公室里有皮革、酒精和多米尼加雪茄的味道。玛莎猜想是基斯·莫罗医生插空吸了会儿烟的缘故,他充分利用了前一位预约病人离开,后一位还没进来的十五分钟时间。玛莎想知道除了她的儿子外,其他人在这儿吐露过什么秘密;她也好奇儿子对莫罗医生说了什么;除了儿子自己说的,莫罗医生还能看出什么——他在本子里记录了些什么,对着录音机咕哝了些什么,他承诺保守的秘密是什么,仔仔细细思量的是什么,他最后做出了什么样的诊断。这一切都使玛莎害怕。莫罗医生把贾斯汀薄薄的病历平摊在桌上,开始说话,带着商量的口吻,这时玛莎开始浑身发抖。莫罗医生矮矮胖胖,胡子刮得很干净,脑袋圆圆的,穿一件米黄色罗纹高领毛衣,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巧克力蛋筒冰淇淋。

  “贾斯汀是个成熟的孩子。”莫罗医生说道,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有点早熟。”

  “谢谢,”看到微笑玛莎没那么害怕了,但仍不敢像贾斯汀那样称呼他为“基斯医生”。

  “早熟在很多方面是好的,但在另一些方面也可能不好。”

  “不好?”特里问,“何以见得?”

  “成熟应该是一个过程,”莫罗医生说。他的嗓音深沉,有节奏,像“议会乐队”由乔治·克林顿于20世纪60年代晚期创立的一支“放克乐队”(Funk)。放克音乐是黑人音乐的一种,流行于七八十年代,是一种注重节拍,适合跳舞的灵魂音乐,以有律动感的低音线著称。 中最低的声部。“上帝让人从小变大自有他的道理。贾斯汀非常聪明,根据自然法则,他太超前了,这会给他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带来麻烦。”

  “我知道孩子们老取笑他。”玛莎说。

  “会过去的。有一天这些男孩会嫉妒他。但对于一个七岁的男孩来说,他操的心太多了。他思考的问题他的同龄人连想都没想过呢。”

  “他思考的是哪类问题?”

  “他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这个世上。对大多数小孩来说,这些问题显而易见,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只想着取悦大人。贾斯汀脑中的问题是人类花了几千年时间去认识,去定义的问题,他居然有本事向我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些问题。”

  “所以他才这么孤僻,”玛莎说,“那这是什么?看破红尘吗?”

  “看破红尘,是的。有些行为可能是他在试验。贾斯汀有极强的自我意识和‘个人意识’。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有别于其他人,甚至有别于自己的肉体。为了更多地了解自己,他每天都在寻找:在他身体里的人是谁,为什么是这个人。他的那些莽撞的举动——比如对火的着迷,如果发生在另外一个小孩身上肯定会引起我的警觉——但贾斯汀这样做我却认为他可能是在用一种方法测试自己,这个世界通常不用这种方法来测试小孩。我认为没有必要去留意他,控制他。我想他没有恶意,他只是个探索者,正在探索自己的心灵。他非常特别。”

  莫罗医生每隔一会儿就瞟一眼桌上的气压表。这个气压表曾属于他的父亲。父亲死后,莫罗和兄弟姐妹们——一个是会计师,一个是银行经理,一个是老师,一起来到了父亲位于费城的家。他们拿着一瓶15升的酒,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每人轮流拿走一件东西,讲一段故事,使得父亲的生活免于在房产售卖中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本翻烂的诗集;一个自家做的桌面棒球游戏;一张爵士乐塑料老唱片;还有这个气压表。父亲每晚都会重新设置气压表,这样一到早上他就能知道气压是升了还是降了。“可能要下雨。”他说,“我能闻到臭氧在下降。”莫罗家的孩子们都记得,他的预测异乎寻常地准确。当然,父亲每晚都收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也从这个渠道了解天气。基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父亲大桌子上这个奇特的工具是个有用的气压表。但是,他常常用父亲获取天气信息的方法来看待心理学:孩子们来到他的办公室,基斯告诉他们的父母他是否闻到了臭氧的下降。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玛莎问。

  “我想你应该让他接触和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当然,为一年级小孩写的哲学书还不是很多,但有一些这方面的基础概论。贾斯汀特别聪明。我会让他从寓言开始读起,读些讲道德的故事,比如《伊索寓言》。然后你可以去找些经典思想家的简写本著作,要浅显易懂的。他不会理解书里讲的所有内容,甚至大部分都理解不了,但重要的是让他知道不止他一个人有这些疑惑,等他长大后,有地方让他去寻找答案。等他再大点,他会有自己的想法。想得太多的人的最大危险是绝望。你必须让贾斯汀知道他的想法并不总会让他孤单。”

  “有没有哪位作家或是哪种书特别适合他开始读?”

  “我认为这个问题在初始阶段并不那么重要。关键在于书的写作方式能让他开始理解内容。你当然会愿意和他一起读书,也许还可以做个游戏。我肯定你能在教育书店里找到先哲自传这一类的儿童读物,比如柏拉图或苏格拉底的。”

  “苏格拉底,天哪,莫罗医生,他才七岁。”特里·芬恩说,“如果他不感兴趣怎么办?”

  “他会感兴趣的,相信我。你们也将在陪伴他阅读的过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一旦贾斯汀开始起步,他会把他阅读到的一切当做完全的真理。你们要用你们的是非观来应对。贾斯汀不是在寻找道德相对主义认为真理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站得住脚,而是受到人的认知水平的局限。的基础,他也不需要这个。他需要了解的是‘是非’,我不确定他是否有是非观念。”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莫罗医生?”玛莎问。

  “贾斯汀非常抽象地看待事物。比如当他玩火时,他知道火可以毁灭东西,但他还知道烧掉的东西被火焰取代了。他不认为这是坏事,他是在创造。这种创造正是他的兴趣所在,他感兴趣的不是毁灭。你们应当允许他发挥创造性的一面,但必须清楚地告诉他界限在哪儿。他必须了解做事是有后果的。”

  特里从皮椅子上直起身子,“是啊,我们一直跟他讲……”

  “我不是在教你们该怎样为人父母,芬恩先生。你要知道他的有些需要是出人意料的,你们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咱们用不着今天把所有的方案都制定出来。”

  “医生,这和贾斯汀的——您也知道——和他的孕育方式有关吗?”芬恩夫妇从没有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起这个特殊情况,但他们知道贾斯汀的出生来源已按要求写在了最初的病历上。

  莫罗医生闭上嘴唇发出让人放心的哼哼声,“我不这么认为。我得根据对贾斯汀的观察做一份报告,如果他们发现其他的克隆儿童也有类似举动,那么会有一些人——很可能是大学里的——来做研究调查。对于我,你们,以及贾斯汀自己来说,他只是个小男孩,一个正常的孩子。如果有什么原因使得他在别的孩子中与众不同,那只是因为他高于一般水平。这带来了一些困难,一些痛苦,一些忧虑。但他并没有特异功能,他不是个怪人。我也医治过其他的克隆儿童,他们和非克隆儿童一样,各有各的问题,当然问题不会比非克隆儿童严重到哪儿去。”

  回家的路上,玛莎坐在车里,头一直嗡嗡作响。丈夫在医生办公室里的表现真是丢人,玛莎难受极了,感觉就像有一群蜜蜂在她肉里爬来爬去。特里在咨询莫罗医生这件事情上已经抱怨了好几周——“这是在浪费金钱”;“没必要请个神经科大夫检查咱家孩子的脑袋”;“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只要别把我扯进去”——后来他终于答应去一次,居然还装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玛莎在车上一言不发。贾斯汀在家由保姆看着,他们快到家了,玛莎下定决心不再当着贾斯汀的面和他父亲争吵。如果她现在发作的话两人肯定会一路吵回家。

  她告诉特里明天要去买点书。四十一大街上的购物中心有家书店正是莫罗医生所描述的那种。她还要去连锁书屋以及温尼特卡城区的独立书屋看看。她觉得刚才医生给的建议很怪,但不可否认,家长们爱从心理医生那儿听到这类话——你的孩子聪明、超凡、成熟、正常。她原以为心理学家一般不爱用“正常”这个词,但不管怎样,莫罗医生这么说了。

  有了计划之后玛莎感觉好多了。儿子会好起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像家长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家长担心的那么坏。玛莎卸下几个月来的压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车靠近屋前的黄色消防栓,车库开门器的遥控范围从这儿开始。特里这时终于向玛莎坦白了他有婚外情的事实。

  

  — 29 —

  离开芝加哥,离开这个戴维斯出生、读书、结婚的地方,来到内布拉斯加州的布里克斯顿,他稍稍感觉到远离了自己,至少是远离了和芝加哥郊区紧紧拴在一起的那个自己。新英格兰地区那种坐落在山边,不远处就是冰川延伸带的小村庄倒还能唤起戴维斯对田园生活的渴望,但布里克斯顿却怎么也不能让他有这种感觉。他和琼开着租来的金牛汽车,从林肯机场出发,花了三个小时到达了这个小镇。从粗俗的邮箱,土气的门饰和红白相间的内布拉斯加风格车库门涂鸦中,戴维斯读出了布里克斯顿人对生活的无望。他顿时体会到了布里克斯顿每个小孩的感受,他们将要在这个小镇上度过的青春岁月必将在等待中耗尽,如同少年犯等待刑满释放。

  “看见那个了吗?”琼问。

  “没有,什么东西?”

  “那个招牌。”她凭短期记忆背出了那一行字,“内布拉斯加州的布里克斯顿,橄榄球明星吉米·斯皮尔斯儿童时代生活过的地方”。

  “那我们找对地方了。”戴维斯说。这时他们经过一个加油站,里面的油泵太老旧了,还在用滚动计量器来计算加仑。“哎呦,瞧,居然还有这种玩意儿。”

  天哪,我来这儿做什么?戴维斯问自己。第一次从电子邮箱中收到这条线索时,他觉得这个线索确实有戏,不像过去两年多时间里他追踪的其他六条线索。但这条线索可能只是相对来说比较吸引人,因为他收到的线索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戴维斯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多数打击犯罪的网站除了版主外几乎就没什么来访者了。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在上网,但通过网络找人并不是什么好点子。

  琼在这儿干吗?他又想。他叫琼一起到这儿来的目的显而易见。琼体内仿佛有一个设置在时刻提醒她不能干坏事,如同盖革计数器测量放射能量的仪器。计算着铀的衰变。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让琼陷得更深,他自私地知道琼陷得越深就越不会指责他,他也会感觉好些。寻找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琼是他惟一可以谈论这件事的人。假如现在他还继续去看婚姻咨询师的话,咨询师肯定还会说他与女性的每段关系都或多或少与他的婚姻有关。他明白在琼这件事上,这种说法完全正确。

  他的信箱里并不是经常有线索,但他每天早上都会查看一遍他的匿名邮箱,晚上又再看一遍。邮件通常发自查不到个人信息的户头,有线索,有建议,有时仅仅是鼓励的话。大多数人只是妄图得到那两万五千美元的赏金。他把所有邮件收集起来,分门别类。

  随着私家侦探不断提供最新一批贾斯汀近照,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的肖像变得越来越清晰。戴维斯有了一项新技术帮忙——用于查找先天性疾病的第二代加强超声波软件——软件使得细节更加逼真。现实中,戴维斯没办法知道照片中的人是否越来越像他要寻找的那个男人,但是图片中的男子看起来越来越像真人,越来越真实。在他输入所有变量后,“造脸软件”(他已升级过两次,并且现在操作起来更加熟练)把可能性锁定在越来越小的范围内。

  在几十家专门服务于打击犯罪的网站中,戴维斯发现有几家愿意发表他的故事。他省略了很多可能泄露秘密的信息,包括地址,以此来保护自己的身份。但他公布了合成照片以及赏金数额。迄今为止,二十个人声称认识相片中的男子或是见过此人,通常的说法是在自家小镇外碰见了这个坏蛋。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排除了几条线索,最普遍的原因是线索提供的信息前后自相矛盾。他通过在家上网搜索公共信息来追踪另一些线索。根据一条线索,他驾车来到密尔沃基市威斯康辛州东南部港口城市。,在一家丰田汽车代理行四处窥探,以求见到一个名叫戴夫·迪巴尔托洛的销售人员。据说这人长得和“造脸软件”描绘出的凶手模样惊人的相似。他甚至在车行里试开了一辆花冠轿车,还得了个赠品,一个旅行小闹钟,这之后,他失望地将迪巴尔托洛的名字加进了一份大多数名字后面标记着“太年轻”或“没有作案机会”的嫌疑犯名单中。

  然后他收到了内布拉斯加州布里克斯顿的里克·韦斯发来的邮件。

  “你找的那个家伙是从这儿出去的,”韦斯写道,“他的名字叫吉米·斯皮尔斯,是咱们这儿的名人。”

  互通了几封邮件后,戴维斯了解到虽然吉米·斯皮尔斯的父母还住在布里克斯顿,但他其实早已不住在那儿了。斯皮尔斯是迈阿密海豚队三线替补队三线替补队排在二线替补队之后,队员球技被认为不如二线队员。的四分卫橄榄球队中的灵魂人物,负责发号施令,组织全队进攻。要在发球前看出对方的防守战略,利用“喊暗号”的方式来改变进攻策略。,在电视上经常能看见他站在边线上,戴着无线耳机、头罩、给抱团队员开赛前守方队员抱作一团商量防守战术。打手势:他是一面高收入的信号旗,穿着青橙相间的队服,把防守协理员的密码信息传送到并列争球线上。

  斯皮尔斯的照片很容易找到,戴维斯把能找到的都收集起来,为了拿到吉米·斯皮尔斯最新的官方面部相片,他甚至写信去索要“海豚队”的媒体指南。戴维斯不得不承认,金发帅气的吉米·斯皮尔斯看起来确实非常像“造脸软件”合成图片上的那个人——头发和鼻子不是特别像,但眼睛、下巴和嘴唇周围的部分像极了——如果戴维斯把斯皮尔斯的照片和贾斯汀的并排放在一起,很容易看出贾斯汀是小时候的斯皮尔斯。

  但最让戴维斯感兴趣的是斯皮尔斯的详尽生平资料,由里克·韦斯主动提供,后来在斯皮尔斯的媒体指南上得到证实。

  “吉米是个很棒的大学橄榄球运动员,”韦斯写道,“西北大学征战‘玫瑰杯’那年,他在海斯曼投票由体育记者投票选出美国最佳大学橄榄球运动员。中排名第六。”

  戴维斯不是球迷,但他记得几年前因为“野猫队”的缘故,诊所里吵得不可开交,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赛季。琼是个大学队球迷(但她只喜欢母校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球队),而格雷戈尔毕业于西北大学,是西北大学野猫队的忠实球迷,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球队,野猫队一获胜他便穿成紫色野猫队的队服颜色。,把琼烦得不行。尽管如此,戴维斯看到斯皮尔斯的简历后仍禁不住浑身一颤:

  

  吉米·斯皮尔斯

  四分卫——12

  年龄:29岁

  大学:西北大学

  

  十年前安娜·凯特被害时,吉米·斯皮尔斯上学的地方离诺斯伍德城区不到五英里。圣诞节放假的那一个星期学校会关门,但是戴维斯确定这些运动员还会在伊云斯顿芝加哥北边的小镇,是西北大学所在地。训练,为争夺“加托杯”加班加点。

  这足以使吉米成为他的头号追击目标,从现在开始。

  由于下载的地图没有详尽画出布里克斯顿的街道,他们跟着地图绕弯,最终戴维斯沿路返回刚才经过的加油站。

  在柜台前,戴维斯先付了十五美元加无铅汽油的费用,隔着又花又脏的树脂玻璃朝服务员喊道:“去小学的路怎么走知道吗?” 隔着玻璃看,那位粗壮的服务员留着胡子,仿佛电视上为了隐去身份而被模糊处理的法庭证人。

  “小学和中学不在一个地方,但都在同一个方向,”服务员回答,他的声音透过防弹玻璃,降了八度,变得低沉,“在克利夫顿大街的尽头。”他告诉戴维斯怎么从加油站走到那儿。

  戴维斯加完油,重新启动车,这时琼问道,“你觉得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的可能性有多大?”过去一周他们已在这个问题上谈过几十次了。“认真地回答我。”

  “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戴维斯说,他不想表现出一丁点不信任,免得琼觉得受歧视。

  “我得承认,他长得很像贾斯汀。”

  戴维斯回想起斯皮尔斯最近的一张照片和电脑合成出的画像,戴维斯的眼珠转到上面,又转到左边,同时在脑海中进行着比较。“要知道这一切太难了。”

  布里克斯顿小学(主体为红砖建筑)坐落在克利夫顿大街的尽头,和中学只隔着一条煤渣铺砌的跑道和一个操场。操场里有刚粉刷过的橄榄球门柱,带网的足球球门,每一边有两排露天座椅,五个座位为一组。

  这里没有指示牌标明供教职员工或访客停车的场地,所以他们把车停在了一辆虽然老旧但挺干净的本田车旁。根据他们买完飞机票后立马商定出的计划,他们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嗨。”琼微笑着和接待员打了个招呼,她正在接电话,这台老土的电话上有正方形的塑料按键,代表每条进出的线路:一些标记着正确的号码;一些发白光,一些没有;只有手指使点劲才能将按键按下去。“我和我丈夫正考虑要搬到这儿来,能否参观一下你们的学校?”当戴维斯听见琼称他为“丈夫”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臂和后背禁不住有点发抖。

  “噢,太好了,”接待员说,“欢迎来到我们的小镇——如果你决定了要搬来的话。你们现在住哪儿?”

  “圣路易斯,”戴维斯插话说,他不确定他和琼之前就这个问题商量过,虽然一说出口他就相信琼能够把谎编得更圆。转念一想,也许说芝加哥还更好,这能使他们的故事没有破绽。

  “我真希望你们提前打过电话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为你们安排一次正式的参观了。”接待员朝屋里张望——很难猜测她在看什么——这时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位年轻一些的女人,她的穿着更为严谨,一袭棕褐色套装,脖子上系着一条佩斯利螺旋花纹围巾,她的头发梳到脑后盘成一个髻。

  “你好。”她说。

  “玛丽,”——接待员站起来——“这是迪弗夫妇。他们想参观一下学校,但他们没有预约。”

  “好啊,”玛丽说,“我是校长,玛丽·安·曼科夫。”

  戴维斯和琼再次介绍自己为格雷格·迪弗和苏珊·迪弗。“我们不会打扰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只想在校园里走走。”

  “我带你们转转,”曼科夫校长说,“要不了几分钟,你们也看见了,这儿就这么大。”

  “我们真不愿给您添麻烦,”戴维斯说,发自肺腑的,他们希望自己探索。

  “一点也不麻烦,”她说,“爱丽丝,我们十五分钟后就回来。”

  在两条平行的走廊中上上下下,玛丽·曼科夫询问戴维斯和琼时,他们就告诉她虚构的家庭情况,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两人都是医生,希望在这里开间乡村综合诊所。

  “真的吗?在乡村里,没有人会对新来的医生夫妇说不的。”

  琼努力想使校长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劲儿地被她问。戴维斯认为琼对依阿华州的考试以及从高中考入大学的升学率等问题所表现出的兴趣恰到好处。曼科夫校长甚至带他们简短地参观了一下课堂,她轻轻推开教室门,少数学生微微回过头来。她抱歉地向老师挥挥手,老师虽有点好奇,但理解地点点头。

  曼科夫校长向他们说起了手头的数据——州排名,学生的阅读分数,高中的ACT美国大学测验,ACT代表American College Test。平均成绩——一行人快要走回办公室了。正当戴维斯犹豫要不要特别问一问斯皮尔斯时,他们停在了一个窄小的大厅里,刚才他不曾留意过这里。

  “请参观一下我们的图书馆,”玛丽·安说,“它是我们的骄傲。”

  这个屋子对于一个小学的图书馆来说确实大了点,每堵墙的书架上都放着书,占去一半面积的四个独立书架上也堆满了书。另一边,大约十五个孩子坐在小方垫上,听老师讲十几岁的侦探挫败走私阴谋的故事。玛丽低声告诉他们这个图书馆是当地一位著名的作家捐资修建的。“他还为高中捐建了一个。”她说。

  他们又在这儿待了会儿,戴维斯和琼佯装对在嵌入式搁板和黄铜饰板上标注杜威十进制法国际上广泛采用的一种图书馆图书分类法。1873年由美国图书馆学家杜威所编制。

  分类表示惊叹。琼用肘碰了戴维斯一下,她在一个书架上看见了什么,她用手一指,戴维斯也看见了:一个写着“布里克斯顿小学档案”的标签。

  这时又来了一名女老师,戴维斯猜想她肯定是负责孩子们课外生活的老师。这位老师拉了拉玛丽·安的胳膊说:“玛丽,有点事儿要和你说说,关于星期五的集会。”玛丽·安对他们说要失陪一下,便与那名老师走出窄门到厅里去了。

  戴维斯和琼走到放档案的书架前,琼手眼并用,快速浏览几十本皮质资料簿上的年份。戴维斯脑子里做着数学题——贾斯汀现在的年龄,吉米·斯皮尔斯的出生年月——在相邻的两栏里一边把贾斯汀现在的岁数加上,一边把斯皮尔斯的年龄减去。

  “找到了,是这本,一年级。”

  琼穿着法兰绒短裙,蹲在地上,把这本蓝色的卷宗展开放在大腿上。她快速翻阅着经过防酸处理的页面,戴维斯站在她身后。每一页的照片粘贴处都有两张班级合影,学生被老师分为两组。与戴维斯记忆中他上学时照的班级合影不同,孩子们没有像他们那样排队站在可延伸的露天坐位上,个子矮小的站在操场地上。这些班级照片由二十张个人的大头照组成,老师也是一张差不多一样的照片。每个班级下面是一份按组排的学生名册,用剪刀剪下来贴在上面(用的是黄色的苏格兰胶带,真马虎),琼和戴维斯一起仔细察看年份和姓名。琼第一个发现:

  普雷斯顿,P;斯皮尔斯,J;汤姆斯,L;亚雷,L……

  “这儿。”她指着。

  戴维斯看到了照片。他核对了一下姓名。他看着琼,琼耸了耸肩。小时候的吉米长得一点也不像七岁的贾斯汀。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曼科夫校长站在了他们旁边,“我看到你们找出了我们的学校历史。这是吉米·斯皮尔斯,这儿,从左边数第二个,橄榄球运动员。”

  “真有意思。”戴维斯说。

  “您肯定为他感到骄傲。”琼说。

  “我们都为他骄傲。”曼科夫校长说。

  半小时后,在一家名字极无创意的餐馆“布里克斯顿餐馆”里,戴维斯和琼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一个坐位上,在塑料长凳上滑来滑去。长凳由旧的红色塑料做成,补着等量的蓝色塑料。韦斯下午一点来这里见他们,现在该是时候了。

  餐厅门框上的托架系着铃铛,尽管是午餐时间,这家店里只有戴维斯和琼两个顾客。铃铛轻轻响了,他们一起把头转向门口,只见一个矮个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躯干不短,短的是他的腿,足足少了一大截,这使得他走起路来像鸭子般摇摇摆摆。他在不相宜的地方长了很多毛,从衣领、袖口钻出来——他的脸呈粉红色,长有雀斑,头戴薄薄的网状棒球帽,可以看见他的头上倒是没几根毛。

  “你好,福勒克法官,是吧?”里克·韦斯问,两人握手。

  琼好奇地看着戴维斯,眯起眼,但什么也没说。

  “你好。”戴维斯说。

  他在戴维斯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找到什么了?我要不要通知我的银行经理一声,告诉他马上会有一笔钱存入?”戴维斯从韦斯嘲弄的语气中听出他其实没有什么银行账户,更别提银行经理了。

  “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琼说。

  那男人的下半部分脸一下子拉长了,上半部分脸变得猩红、紧绷。“你们什么意思?你们到处张贴吉米·斯皮尔斯的画像,画得还那么糟糕,是我告诉了你们在哪儿能找到他。”

  “正如她告诉你的,”戴维斯说,“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里克·韦斯一掌打在桌面上,手指狠狠贴着福米卡塑料贴面,直到指甲盖变白。“你们想耍我。”

  “不是这样的。”琼说。

  “我早就知道!你们不会给钱的!”

  “如果我们计划好了要骗你,干吗还费这么大劲来这儿见你?”戴维斯不得不为自己辩解,这让他很恼火。说下一句话时他声音轻了点,知道这话应该说,但说了也没用。“我们是出于对你的礼貌。”

  “就是他,就是斯皮尔斯,我告诉你们!”里克正在和诱劝他放弃的力量斗争着,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声嘶力竭。他要把这位当地英雄说得一文不值;他拿出一张纸,上面有戴维斯在网上贴出的画像,旁边是他从布里克斯顿周报上剪下来的斯皮尔斯的照片。“吉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了解他,还是小屁孩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你应该去听听姑娘们的说法,听听他过去干的那些事儿,听听他逼姑娘们做了什么,听听他怎么占她们便宜的,就因为他现在是个大明星,即便在过去他也是大名鼎鼎啊。在高中打橄榄球在这个地方可是个了不起的事儿,名气又大,他脑子里尽装着这些,让他变得神经失常了。按我说的,去听听这些故事,我可以找一些女孩来告诉你们第一手的……”

  戴维斯不想听故事。“吉米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张五十美元钞票,推到韦斯面前,“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韦斯把钞票揉成一团握在拳里,仿佛要把它扔回来,但他没这么做。“福勒克,去你妈的!”他起身,摇摇摆摆地向门走去。又指着琼骂道:“臭婊子,你也去死!”他砰的把门撞开,走出去后门还不停的来回摇摆。柜台后的女服务员被吓得不轻,看着戴维斯,嘴唇翕动着说对不起。他推测她在代表全镇表示歉意。

  当晚戴维斯和琼回到了林肯市,住进机场旁的马里奥特酒店。晚上他们来到酒店的酒吧里,在他们头顶上方挂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棒球比赛,琼开口对戴维斯说对不起。

  “对不起?”戴维斯大声问道,“为什么?”

  “我希望是他,”她说,“我以为会是他。”

  戴维斯一口喝下麦卡伦纯麦威士忌,快得连味道都没尝到。他又抿了一小口,让酒停留在舌头上,“我没这么想,我的意思是,我希望是他,但不抱太大希望。”

  “你说的是真的?”

  戴维斯耸耸肩,“白天是橄榄球明星,夜晚是强奸杀人犯,感觉有点牵强,杀害安娜的人是个可恶的浑蛋。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纯种美国人啊大多数美国人都有移民血统,因此这一习语用来表示人无完人。

  。”

  “根据我的经验,校队里总有一些最坏的浑蛋。”她说,“可是如果你早就认为这条线索是个死胡同的话,为什么我们还要来这儿?”戴维斯偷偷瞥了一眼看她是否在笑,她果然笑了。

  他当然希望过这条线索是对的,但他现在意识到吉米·斯皮尔斯并不是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惟一原因。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还为了能和琼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只有他们两个,神秘兮兮,还有点偷偷摸摸——在一个陌生的酒吧里,远离家庭,住在两个宾馆房间里,乘电梯上去就到——禁止吸烟的房间,还有特大号的床——一间他住,另一间她住。

  “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戴维斯觉得琼看上去像要马上坦白什么似的,但他不知道琼要坦白什么,只能猜测而已。他曾经想像过他们俩亲热的样子——事实上他经常这么想——但是他只允许自己遐想一小会儿,而后立马毁掉脑海中的图像,开始责备自己。他的白日梦让他想起那些和琼有过关系的男人:高中时代的恋人、大学里的玩伴、研究生期间的情人。他嫉妒所有这些男人。他更恨那个在休斯敦强奸了琼的浑蛋,他恨这个浑蛋犹如恨那个夺取了他女儿生命的人。

  “说到可恶的浑蛋,”她说,“你看过贾斯汀的心理报告吗?”

  一提到浑蛋,戴维斯的心就像被蜇了一下。他了解琼的幽默感,甚至很喜欢,但自从琼就贾斯汀独特的乖张行为和他争论过以后,他就不愿听到琼含沙射影地示意这一切都是缘于他们之间的那个秘密。尽管琼愿意和他一起走这一趟,他仍感觉有点受伤,因为琼还是不太情愿做他的帮凶,她甚至是带着点嘲讽的态度。另外,他觉得自己对贾斯汀负有责任,某种父亲般的责任。

  他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要让琼在这儿?当琼答应一起来这儿的时候他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在飞机上,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手搭在了同一个座位扶手上,手臂靠在了一起,这时他又问过自己一次。

  “怎么了?”戴维斯问。

  “你一点也不关心。”

  “他只是个孩子。孩子总会惹麻烦。”

  “对,有些孩子是这样,所以我们说他们是‘淘气鬼’。”

  “你想说什么?”

  “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贾斯汀带着杀人犯的基因?才七岁就已经做出很多让人担心他可能有暴力倾向的举动。”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制造了一个恶魔?”

  “首先,去掉该死的‘我们’这两个字,亏你有脸说出这种话。”琼示意再来一杯红葡萄酒,“第二,你难道不担心?天啊,戴维斯,看看发生了什么,这个小孩子有问题!”

  “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还没有哪一项克隆研究表明你所说的那种暴力可以遗传。基因和这没关系,琼。如果有个杀人犯的儿子也是杀人犯,那是因为儿子学了他老爸的行为举止,或者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社会经济环境相似,不是因为爸爸的邪恶基因复制到了儿子身上。”

  “偷东西、玩火、虐待动物。戴维斯,这三项全是一个性质!赌注可是越垒越高啊。”

  “你别想用混杂的赌博暗喻来说服我。”他揉了揉眼睛。“虐待动物?这是怎么回事?”

  “邻居家的狗死了。”

  “那又怎样?”

  “他妈妈认为他和这件事有关。”

  “莫罗医生怎么说?”

  “他不确定。贾斯汀没有承认。莫罗喜欢他,认为他只是觉得无聊。”

  “你看,很可能是个巧合。”

  “你怎么能对这件事这么草率?”

  “他的心理医生都没着急。”

  “如果他知道了关于贾斯汀的真相,你觉得他还会不担心?”

  戴维斯的杯子里还有半杯威士忌,但他叫来酒保又把酒杯斟满了。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个身穿名贵西装的络腮胡男子手拿一本小巧的皮质笔记本,独坐一桌,虽然此人坐的位置离门最远,但从那个地方看整个酒吧的视野很好。

  他们走到琼的房间,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好像有什么事必须要在那儿解决,仿佛其中一人只要笑一笑,挑挑眉,尴尬地笑笑就可以改变两人整个人生的轨道。

  “谁是福勒克法官?”琼问,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四目相对的时间刚好让两人都不觉得尴尬。

  “我不知道。”戴维斯笑着说,稍稍放松了些。

  “哦。”琼转过身朝着门的方向,但头还向着戴维斯,眼神锁定在他脸上,仿佛指南针朝向着北方。

  “晚安,琼。”戴维斯终于说了出来。

  “晚安。”

  

  — 30 —

  “他不给你钱?”

  “不给。”

  “为什么?”

  里克·韦斯一屁股坐在厨房凳子上,凳子腿戳向地上的油地毡。“他是个狗娘养的浑蛋,想耍我们。”他用膝盖狠狠地撞了一下桌底。

  “但不就是他吗?吉米·斯皮尔斯?吉米不就是他要找的人吗?”

  “当然是吉米,”里克说,“像他这么有钱的法官绝不会跑这么远的路只为说一声不是他,谢谢。他完全可以在网上这么做。”他把邮件推到一边,打开9月20号的《体育画报》翻阅,照片和标题却一眼也不瞧。妻子佩格佩格为玛格丽特的昵称。坐在他对面,苍白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忧虑的样子,但没有显露出她已经用信用卡透支了六千美元的事实,她本打算用找到吉米·斯皮尔斯的一大笔奖金来支付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付钱?”佩格尖叫着问。

  “浑蛋。”里克说。

  “浑蛋!”佩格说。

  “骗子法官去死吧!”里克说。

  每个周六晚上,里克和佩格都会看一档电视节目,里面播出潜逃的银行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的肖像。他们曾两次打过电话报告线索,但私底下他俩明白,正确的几率小得可怜。但是,当佩格在一个打击犯罪的网站上看见戴维斯给出的肖像时,她很肯定这次他们双手牢牢提住了一桶金子。

  “你觉得这像谁?”那天,佩格把打印出来的图像拿到里克面前问他。

  “天哪,”里克来劲儿了,说:“这不是吉米吗?” 这时他还没有读到戴维斯为找寻凶手而写的那篇措辞含糊的配套文章。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妈的绝对是。”

  吉米·斯皮尔斯和里克同班,比佩格大两岁。里克有着和吉米完全不同的生活圈——他的生活是看铺子/摔跤/吸大麻,而吉米的生活则是 AP英语课程Advance Placement Program(AP)对于较高年级的学生,在校课业有突出表现者,可以在12年级的下半学期时,选修经北美大学认可学分的大学第一年的课程。/橄榄球/吸烟—— 但里克总认为吉米是个好人。自从吉米出现在“玫瑰碗”赛事中,里克便夸大其词,把每次和吉米课间时在学校走廊上相遇编成密友间欢快相处的故事,拿到周三晚上先锋大街米莉啤酒屋的聚会上讲。

  但是,当里克看见吉米的头像印在那张纸上时,他编织出一个新的梦幻,可以付给他和佩格两万五千美元的梦幻。在和tips@justiceforak互发邮件,布里克斯顿之行安排好之后,里克想像着走到任何一台自动取款机前都能打印出五位数的余额。

  “他妈的,我已经把吉米·斯皮尔斯交给了这个法官,不管该死的吉米对他做了什么,我交出去的男孩可是我的朋友,我把朋友送上了案板等人宰割。现在他却想耍我!等着瞧,下周吉米就会被抓起来,或者被人干掉。我赌他会被干掉。”他在佩格面前晃动着手指,“是的,怪不得福勒克那么神神秘秘的,他会杀掉那个狗崽子的。”

  “噢,太浑蛋了。”佩格说,“你真这么觉得?”

  里克点头。“记住我的话:吉米·斯皮尔斯将被钉死在门钉上,所有的报纸都将刊登。”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一个阴谋浮出水面。

  “天哪,”佩格说,“然后我们会把福勒克送进监狱,对吗?”

  “对,我们会的,”里克点头,“不,我们要干得更漂亮。我们会通知各大报纸。”

  一阵眩晕和爱慕之情使佩格脸上绽放出浅浅的微笑,“对。”

  里克拿起杂志,把封面对着她。

  “《体育画报》,”里克说,“他们会付给我们两万五千美元。”

  “你这么想?”

  “妈的,这个数远远没那些泳装模特儿挣的多,我们的故事却比她们更卖钱。一个法官,还有个女人,寻找的是吉米。那个法官真他妈聪明,穿得好,又有背景,认识的都是些狗日的权贵。他会杀了吉米,也能逃得掉。但是你和我,我们会抖出这件事,《体育画报》会挖到新闻,我们会拿到钞票,然后上NBC的‘日界线’栏目,也许还能上奥普拉的访谈,珍妮、里奇也会采访我们,他妈的咱也当回名人。”

  “出——出名了。”佩格在椅子上格格格笑得花枝乱颤。

  “名气和钞票,宝贝儿,咱们就等着名利双收吧。”

  

  — 31 —

  杰姬·穆尔高中时是个美女,大学时是拉拉队队长,毕业后当了公共关系经理,接着成为带孩子的全职太太,活跃的志愿者,后来她变成一个孤独的郊区住户,被丈夫忽视冷落,最后进了精神病院,现在她酗酒,压根儿就不想戒掉。她快五十岁了,在所有这些经历过的角色里,她回忆起来感到快乐的角色只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以及做母亲。当然,在这三个角色里面,她现在能扮演的只有一个了。

  有时她在白天睡觉,不是为了休息,仅仅是为了逃避光线。房子里几乎总是暗的,戴维斯要么也喜欢这样,要么就是没留意。

  她几乎不曾用过丈夫的电脑,但今天早上,她端着她的滋补品“添加利”毡酒1898年,哥顿公司与查尔斯·添加利公司合并,成立添加利哥顿公司。添加利毡酒是毡酒中的极品名酿,醇厚干洌,具有独特的杜松子酒的香味及其他香草配料,现为美国最著名的进口毡酒之一,广受世界各地人士赞誉。来到了蓝色小屋,在丈夫书桌前坐下,眼睛盯着他的电脑屏幕。很快,她开始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电脑键盘,她不确定自己想找什么——也许是琼·伯顿的裸照。她嘲笑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戴维斯决不会那么明显,那么俗气。她浏览了一年的电子邮件,他们俩只发了少量的邮件,全与工作有关。

   她继续在子文件夹和子目录中偷偷搜寻,发现了一些她无法解释的东西。几十个文件——天哪,几百个!——每个文件都包含了一个人脸画像。这些画很逼真,但每幅画总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是立体感不对,阴影太重,皮肤大块地带的颜色始终如一,显得不真实。它们看起来像警方绘制的肖像,代表着某个人,但决不会和这个人的真正照片混淆起来。

  文件名中包含日期(上溯到大约五年前),然后又用字母来标记版本。新的画像看起来比老的好,后期画像的各个版本更加相像,主要差别在发型和年龄上。一些画像中男人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另一些则要老十到十五岁,但很明显,这些画像都是同一个人,是相同特征、相同头发、相同眼睛的不同版本。每张画像的脸形也基本一样,虽然看起来这更多是由于电脑软件绘制的缘故,画中人的眼睛全是一种目光,疲惫、冷漠,露出四分之三的眼球。如果电脑画出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目光游离”,那么这个男子尤其如此。

  她还找到了很多小男孩的数码照片。当她点击查看开始的一小部分时,肚里满腹疑云。她忘了怀疑丈夫与琼之间的绯闻,她现在担心的是丈夫卷入了一些不可想像的事情中。

  杰姬原以为在一个中年男人的电脑上可能会找到各式各样的照片:搔首弄姿的色情明星,有的做出高难度的体位,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置身于梦幻仙境中,有的用手抚摸着人造的第二性征。她不理解男人怎么就对那些静止的图片那么着迷,戴维斯的眼神也曾流连于性感的广告,他也曾呆呆地盯着不协调地出现在体育杂志和目录上的泳装模特儿,一看见他那副模样杰姬就觉得可笑。但这些纯真无邪、惹人喜欢的照片的主角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儿子的照片会出现在一位医生的家用电脑上,这让她害怕起来。

  当越来越多的文件被打开,她的害怕变成了迷惑不解。

  每张照片都是同一个金发男孩。和那些成人画像一样,这些文件的名称被标注为:贾斯汀、一个三到八之间的数字(杰姬认为每张照片的数字大致和男孩的年龄吻合)以及一个字母。这些照片丝毫不淫秽,大多数都很讨人喜爱。

  贾斯汀通常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在季节性的景致中摆动作。有秋天的南瓜架和橄榄球,春天的草帽和手推车,有圣诞节,还有7月4日独立日那天以红白蓝为主题的摄影。

  如果她能对找到的其他文件和那个奇怪男人的画像多加考虑,注意到那些标签和小男孩照片之间的相似之处,她也许不会得出那个结论。结果在地下室,她坐在丈夫的书桌前,努力地整理思绪,然后失声痛哭。

  一小时后,菲利·卡内拉的手机号出现在杰姬的呼叫名单上,她感觉到脖子和头皮发热,就像医生拿着检测结果返回时的感觉。她对这个金钱至上,用钱来交换信息的社会感到陌生,但她不得不承认有秘密的感觉很好,虽然现在不时感到紧张忧虑不太舒服,这对于日复一日的低落情绪至少是种放松。

  她用大拇指光滑的指甲盖按下应答键:“喂?”

  “穆尔太太,”电话那头说。杰姬能听得出他所处的环境很嘈杂。有音乐声、人声、觥筹交错的声音、门开关的声音。那是一个酒吧。卡内拉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是很少顾虑他人的想法,看来他并不介意别人猜测他是干什么的,也不介意别人偷听或是观察他。杰姬觉得这对于一个以管别人的事为业的男人来说很奇怪,她认为多疑应该是这种人的职业病。

  “情况如何?”杰姬坐在客厅沙发的边沿上问。

  “你的丈夫和伯顿医生飞到林肯市,然后开车去了一个叫布里克斯顿的小镇,都称不上是个镇,真的。他们去了那儿的小学。”

  “小学?”杰姬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一阵心痛,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听见卡内拉翻了一页他的随身笔记本。“在那之后我跟随他们来到一家餐馆,他们在那儿和一名当地男子会面。那个人叫理查德理查德简称为里克,昵称为里基。·韦斯。”他又核对了一遍。“里基。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杰姬说,听见一个酒保来到卡内拉身边。

  卡内拉的声音变小,透过他捂着话筒的手,杰姬能听到他要了一杯啤酒,“我也觉得你不可能认识这人,他好像是个高尔夫球场的草坪养护员。总之,他们点了咖啡,但还没来得及喝就散了。然后你丈夫和伯顿医生开车回到林肯市的马里奥特酒店,在那里吃晚餐,又在酒吧喝了点酒。”因为信号不好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他们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杰姬深吸了一口气,吃力地说:“别兜圈子,卡内拉先生。”

  “哎,穆尔太太,我不是在兜圈子,我只能告诉你我所了解的实情。他们分房睡,房间挨着。服务员说两张床都是睡过的,而且她告诉我没有物证表明他们发生过性关系。”

  “但他也许用了避孕套,”她的声音变尖了。

  “是的,他也许用了,但是两个房间的垃圾里都没有发现避孕套。”

  “他也许随身带走了,扔在其他的地方。”

  “好吧。”卡内拉认同了,他停顿下来,杰姬听见满满一杯酒放到吧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那样也未免太谨慎了吧。”

  “但并不是没有先例对吧?”

  “根据我的经验,太太,没有什么事是没有先例的。”

  杰姬说:“所以你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上过床?”

  “我不是努力想给你希望,穆尔太太,如果这是你期望的。以我的立场看,这和我接手的大部分案子没什么两样。我碰巧知道琼·伯顿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次出行,包括她的同事、朋友和父母。隐瞒自己的家人朋友——特别是妻子去做的事——是很少的,通常就是那种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怎么知道的?”

  “去林肯市的飞机票是用现金买的。穆尔医生用信用卡多买了一张票——一张不会使用的票——去波士顿的,这周在那儿有一个儿科会议。我认为这是在掩盖形迹,这是一种欺骗手段。”

  他喝了口酒,声音很大,杰姬能听到酒一直灌下他的肚子。“穆尔太太,你的丈夫和伯顿医生在干的事,百分之九十九和性有关。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但通常雇我的人是已经知道配偶不忠,他们希望我找到离婚的证据,以便在争夺监护权时占优势,寻求报复。如果你也想这样,恐怕我还没找到任何证据可以让你在打官司时立于不败之地,任何一个稍有资历的离婚律师都能把你辩倒。”

  “如果你想听点好消息,我想说,内布拉斯加州的东耶稣城不是浪漫旅行的热门选择。穆尔医生也许和琼·伯顿上了床,也许没有,但不论如何,他们还有其他的事。我肯定他们是因为别的事去了布里克斯顿而不是为了耍耍老套的偷情把戏。具体是什么事,我目前还不知道。”

  杰姬站起来,开始在波斯地毯上踱来踱去。“也许他正计划着离我而去。也许他和琼真的在计划着搬到——搬到东耶稣城去——因为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我干了什么后他们是没脸再待在这儿的。”

  “我说不准,穆尔太太。”

  “还有件事,”她说,“新的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联。”她把她在戴维斯电脑上发现了奇怪的男子画像和男孩照片的事告诉了卡内拉。这些图像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可能戴维斯有了另一个孩子,别的女人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不在了之后,戴维斯会不会背着她开始了另一段全新的家庭生活?在内布拉斯加州?

  “如果你想让我深入调查,穆尔太太,你可以用电子邮件把那些东西发给我,就在这个酒店里。我会尽量帮你弄个水落石出。”

  “如果我想继续调查戴维斯在布里克斯顿干了些什么要花多少钱?”

  “我现在在林肯市,这意味着我得回布里克斯顿。你知道我的报价。费用差不多,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杰姬觉得电话里自己乐意付钱的语气太明显了。“也许价钱会高点,这取决于得到信息的难易度。”

  仅这一次,杰姬感谢戴维斯把家庭存款——以及共同的活期账户都交给了她。她可以从活期账户中取出五千,一万,甚至一万五千美元而不让他知道。

  “干吧,”她说,“去干吧。”

  当天晚上,戴维斯回到家里,简要讲述了一番在波士顿的会议情况。杰姬躺在另一半床上,尽量压住心中的耻辱。戴维斯已经好几个月——老实说是好几年——没有真心实意地碰过她了。他们有时做爱,但都是为了自己的需要。当开始做爱时,两人都变得很饥渴,性交变得像同步发生的化学反应,是一种例行公事,生理需要,虽然有时愉悦,但从不是爱的表达。自从他们结婚以来,杰姬从没想过有一天做爱会变成一种生理需要。但安娜死后,她不这么认为了。他们偶尔的夫妻生活成了婚姻继续存在下去的一张执照。

  如果戴维斯和琼上了床,连两人间那仅存的一点理解都将不复存在。

  杰姬已经下定决心决不以离婚的方式结束两人的关系。

  

  — 32 —

  菲利·卡内拉知道大多数人不怎么听也不怎么看,当他们看和听时也不怎么注意,即便他们真的注意到、看到或听到不该看到听到的,他们也不会多想。巷子里的男人、酒吧里的女人,耳窝处隆起的对讲装置,拨打电话的嗒嗒声,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拍窗户的声音,街上的汽车,苏格兰威士忌的酸味,这一切都不曾引起谁的注意。

  只要别人不多疑,卡内拉的工作就不复杂。他可以只隔一辆汽车的距离进行跟踪,没有远焦镜头照样可以拍照,用明显的麦克风记录对话,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能立马得到回答。大多数时候卡内拉能探得实情,如同他儿时的英雄哈罗德·贝恩斯那样。

  在布里克斯顿餐馆,菲利面前的女招待仍保持着一丝美丽的微笑,但从她的头发和臀部可以看出,高中后的岁月让当年那个漂亮小妞儿不复存在了。“里克·韦斯?”女招待轻蔑地说:“你想知道他的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名叫黛比的女招待笑了:“什么事都知道。”

  “这么说你认识他?”

  “认识,”她说,“这是个小镇,我希望那个蠢货去个大点的地方。”

  “他不是个好东西,对吗?”

  女招待耸耸肩:“他还行。”菲利知道她将会怎么做——先提供一个可靠的线索,然后回避,再提供一个,又回避。但是菲利有的是钱和时间等待一个好的线索,而且餐厅里几乎没人。

  “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住在一辆拖车活动房里,”她轻蔑地说,“你干吗问这个?”

  “他也许中奖了。”

  “现金吗?”女招待张大了眼睛,睫毛膏刮到了眼镜的一个镜片。

  “有可能。”

  “多少?”

  菲利表示无可奉告,女招待告诉他里克家的方向。

  午餐上了几分钟之后,菲利开始了又一次交战。“前几天里克是不是和一对陌生夫妇来过这里?”

  “是的,他确实来过。”女招待没问这和里克得奖有什么关系。“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是个法官。”

  “法官?”

  “对,里克一直管他叫法官什么的。”

  “你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吗?”

  “不知道,但他们三杯咖啡给了十五美元。”

  “哦。”

  “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里克真的被气疯了。他大吼大叫说他们该给他钱却没给,还说诈骗什么的。”女招待看着菲利,仿佛看着他就能再想出些什么。

  “噢,就这么多。”她笑了起来。

  菲利笑着点头,不知道女招待心里对整件事有何看法。他低声问:“这是镇里最好的咖啡吗?”

  女招待摇头,“梅瑟欧的浓咖啡最棒。”她大声说。

  一小时后,卡内拉坐在了用页岩砌成的矮墙上。矮墙将小树和其他一些开花的植物隔在小学外面。学校接待员爱丽丝·潘蒂妮坐在他的左边,明智地穿着及膝红色短裙。两人中间放着两杯梅瑟欧浓咖啡。

  “对,夫妇俩姓西弗或是迪弗,或者是差不多的一个姓,都是医生。他们说要搬到这个镇上来。”爱丽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太烫,她眉头一皱,把杯子放了下去。“我不知道梅瑟欧的咖啡杯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但这会让你的咖啡一直很烫。”

  “他们说自己是医生,是吗?”

  “是的,但他们不是,对吗?他们当时看起来很不错,但我知道有些可疑之处。”

  “是吗?什么地方?”

  “只有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医生才愿意在这儿行医。人们都努力着想搬出布里克斯顿而不是搬来这里。”

  “哦。”

  “如果他们不是医生,他们是谁?”

  “事实上,他们真的是医生。”

  “哦。”爱丽丝看上去有点失望。

  “你觉得他们和一个名叫里克·韦斯的男人间有什么瓜葛?”

  “里克·韦斯?”爱丽丝咬着下嘴唇,身子往后倾。“任何事都有可能,那个人总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没开玩笑?”

  “但他从没弄到过什么钱,因为一旦他有了钱,不是花在一些荒唐的事情上就是花在其他事情上。”

  “你知道他最近有什么计划吗?”

  爱丽丝杯中的咖啡终于降到她喜欢的温度。“我听说是护根用覆盖物,如稻草、腐叶或塑料膜来保持水分,消除杂草等。。”

  “护根?”

  “对,他认识一个木场的男人和另一个有大剪刀的男人,他自己有辆旧卡车。我猜他将成为布里克斯顿的护根巨头。”她笑着说。

  “但他还在高尔夫球场工作不是吗?”

  “噢,是的,他周末做护根的工作。这个消息对你有帮助吗?”

  “也许,”菲利说,“你真好。谢谢你陪我一起喝咖啡。”

  “噢,非常乐意。”爱丽丝说。她举起杯子,舔舔嘴唇。“梅瑟欧浓咖啡。”

  卡内拉看了看手表。他赶不上去芝加哥的最后一班飞机了。“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吗?”

  “我们这儿没什么名气。”爱丽丝说,“除了吉米·斯皮尔斯在这儿出生。”

  “他是谁?”

  “吉米·斯皮尔斯?那个橄榄球运动员?你没注意到进镇的路上那个大标语吗?”

  “没有看见那个标语。我记得他,在西北大学队打球对吧。”卡内拉记得在一次比赛中斯皮尔斯扔了一个糟糕的球,导致他在和朋友赌球时输了五美元。“他还在NFL全美橄榄球联合会。吗?”

  爱丽丝点点头。“在迈阿密海豚队。我们都希望他能多打点,这使得电视上的比赛更有意思。有些人用卫星接收器只是为了每周看他站在边线上。”

  “他在这所学校上学时你也在这儿工作吗?”

  “我在。”爱丽丝又往前靠了点。她笑起来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齿缝间是棕黑色。

  “是个乖孩子?”

  “非常乖。”爱丽丝说。“所有老师都喜欢他,所有女孩都喜欢他,所有男孩都喜欢他。到他毕业时,他已经是学生会的主席,一流橄榄球冠军队的队长,还获得了一大堆奖章证书。每个人都很为他感到骄傲。当然,优秀的长大后离开小镇,去奥马哈市、林肯市,或别的任何地方;其他人,像韦斯那样的失败者,就留在这儿,这也是这个小镇永远不会变好的原因。我想吉米和里克是一个班的。”

  “这些小孩呢?”卡内拉用下巴指指前面的一群小孩,他们正在草坪上课间休息,他们的周围是校车。

  “这些小孩还小。”她说,“到了高中他们都会变成一群浑蛋,每个人都是这样,除了吉米。”

  卡内拉开车绕着当地农场转,农场都是四四方方,以小镇为中心向外延伸,如同拼字板上的小方块。他觉得累了,熄了火给比格·罗布打了个电话。

  “你在那儿忙活些什么?”比格·罗布问,听到朋友向他描述了当地的偏远。“还是老样子,婚外情,”他说,“妻子想知道更多详情,但我不知道在这儿找得到不。说实话,我讨厌这种事情。”

  “婚外情?”比格·罗布说:“我们靠这个混饭吃,那可是我们的面包黄油,菲利。”

  卡内拉说:“我告诉你,比格,离开市区,跟我去北岸郊区吧。你知道我的业务中增长最快的是什么吗?我称之为‘做保姆’。没开玩笑,看管八年级、九年级的孩子,有时年龄大点的孩子也看,有时甚至跟踪的是再小点的。这些小孩有四分之三在赶时髦。你在他们放学后跟踪他们去的地方是派对、篮球赛,周六晚上跟着他们逛大街。父母想知道孩子们有没有犯什么错误或是撒谎,有没有和不好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只想确定孩子去的地方是他们所说的地方。这太容易了,比格。天哪,这些小孩儿根本不知道我在跟踪他们。比起跟踪配偶,家长们会付更多的钱来跟踪他们的孩子。”

  “因为他们不必向另一半隐瞒自己花了多少钱在调查上。”比格理解地说。

  “是的,夫妻俩都愿意花这个钱。但我告诉你,这个离婚前的跑腿活儿让我干不成这档买卖了。”

  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菲利开着车绕着里克·韦斯的拖车房转悠。他在车道上看见了一辆两小时前没有的红色旅行车。他把租来的超级短剑牌车停靠在街上,想都没想能在屋里找到什么便向铝门走去。他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家,以便告诉杰姬·穆尔他做了这些事,增加手头的资料。也许他能和里克聊上一会儿,找出他和戴维斯·穆尔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一个故事讲给里克·韦斯听。卡内拉的故事很短,他估计里克就像所有人说的那么笨。

  菲利敲了门,一个男子出现在窗户的另一面。他又矮又瘦,背和腿七歪八扭,像个水管清洁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网眼棒球帽,上面写着一家制造公司的名字,卡内拉不认识这个牌子。他穿着一件白色V字领汗衫,上面全是污渍和手印,菲利心想他肯定从没在外面罩上过任何东西,透过廉价的人工编织衫可以看见他那缠结的胸毛像野葛一般蔓延到锁骨上方,到了应该把毛剃干净的地方。他穿着牛仔裤,腰间系着一条破烂的皮带。那个男人没有把门打开。

  “什么事?”

  “嗨,你是里基吗?”

  “我是里克,别叫那么亲热。”他说。

  “里克。是的,对不起。我是菲利·卡内拉,《迈阿密先驱报》的记者。我在做一个关于吉米·斯皮尔斯的专题故事,听说你和他一块儿长大。”

  “是的,”韦斯把鼻子贴着玻璃,凝视着他。“我认识吉米。你想知道些什么?”菲利心想自己可能看起来有点可疑。

  “我能进来吗?”

  里克推开门,卡内拉从他身边走过,进入房间。他这个城里人以前从没在拖车房里待过,这里比他想像的要好、要大。左边的厨房只有一些小橱柜,但台面干净整洁。客厅灰扑扑的,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木制的杯垫上放了一罐啤酒。从门缝里他看到一张整理过的床,床头板上放着两只枕头。他想,里克有老婆,或者有女朋友。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韦斯慢慢朝他望去。

  “就提一些简短的问题。”菲利说。经过韦斯的同意,他从厨房桌子那儿拿了一把椅子。

  “好的。”

  “他高中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

  菲利点点头,拿起口袋大小,黑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开始记录,这是刚才从肩上挎的皮公文包里取出的。他记下韦斯喝的啤酒的牌子,他家电视机的大小,画下他右边眉毛处疤痕的形状。

  “他在大学运动员里面算好的。”韦斯说。他取来啤酒,从桌子相邻的一边拉出一把椅子。“他不像其他一些运动员那样在每个人面前都自命不凡。”

  “你对他有多了解?”

  “你想知道些什么?”

  “正如我说的:吉米·斯皮尔斯的故事。”

  “镇里比我了解吉米的人多的是,你怎么不问他们?”

  他又一次找不到好答案。“我已经问过了。”

  “如果你问过他们了,就用不着问我了,对吧。”

  卡内拉合上笔记本。“对不起,有人告诉我你认识吉米。我想我犯了个错误。”他想尽量表现得冷淡,于是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没有防备。菲利刚把“错误”说出口,发现自己真的犯了个错误。

  韦斯探过身,抢过本子,回到椅子上把本子保护起来。

  “嘿!”菲利站起来,想抓住里克的肩膀。但这个草坪养护工闪开了。里克快速翻阅着笔记本,卡内拉努力想着他能从自己的本子中看出什么。

  他们面对面,菲利在厨房,里克在客厅,但两人相隔不足一个人的距离。卡内拉无助地看着里克,他正斜眼看着菲利在餐厅和小学里的谈话记录以及其他案子的潦草笔记。里克不会看出任何名堂的。菲利知道他找不到任何关于吉米·斯皮尔斯、西北大学橄榄球队或迈阿密海豚队的文字。

  他翻到一页停下,用手指着一处地方,那不是他标记的地点就是他的观点。“你和法官是一伙的,是不是?”

  法官?菲利想。也许这不完全是浪费时间。“谁是法官?”他问。

  “别他妈的和我说瞎话,”里克咆哮着说。这句话是卡内拉经常用来打断谈话的套话,现在韦斯却用这句话把他镇住了。

  “我没有和你说瞎话,”菲利说,“把笔记本还给我。”

  里克把笔记本放到背后,“我知道法官想干什么!”他的言语中流露出紧张和害怕,但他笑了,带着他那位意大利祖母离世时作最后忏悔的轻松。

  “何不告诉我?”卡内拉问。

  “你在骗我。”里克·韦斯看了侦探一眼,又看着笔记本,笔记本离他的脸很近。“你和福勒克勾结在一起。你们打算干什么?关心我?勒索我?把我弄死?”

  “我不认识叫福勒克的人,”菲利真诚地说。“我也不认识任何法官。但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狗屁。”

  卡内拉受够了,他颇感尴尬,开始想要离开。他站在韦斯和门之间,即便以他现在这把年纪,要想跑出去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不想失去笔记本。“前几天有一个男的来找你,”他迅速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你们在餐馆见面。”

  里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听见你刚才说过你不认识那个法官。”

  “他不是法官,”菲利说,“他是医生。”

  “怎么回事?”

  卡内拉这个职业撒谎家在说出实情前犹豫了一下。“这是我来这里想要知道的。”

  韦斯挑衅地向前迈了两步,他的右手像鞭子一样打在桌子上,迅速抓住卡内拉的包,一把抓了过来。菲利现在决定诚恳对待这位暴怒的草坪养护工,没有阻止他,希望这样能赢得他的信赖。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忘了包里的枪。

  “这是什么?”里克拿出38口径手枪,当着他的面把枪握在手中,用又长又瘦的手将枪管对着天花板。菲利从韦斯自信的握枪方式看出他以前使过枪。“他妈的,一个记者带着这种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

  菲利咒骂出声。他太蠢了,以前当警察时他决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身后的门开了。“里基!”一个女人尖声叫喊起来。

  “把门关上,佩格!”韦斯吼道。

  她快速关上两扇玻璃门以及后面的木门。一个药店的塑料袋在她的手腕上晃动,袋里的一罐剃须乳打在门框上。“里基,发生什么事了?”

  “闭嘴,佩格!我正想着呢!”他把手放到头部,枪口时不时朝上。

   “这个男的是谁?”佩格问。她紧张得眼里流出泪来。“这枪是从哪儿来的?”

  里克听到这第一个问题,身子不由得抽了一下。他拿出卡内拉的钱包,用手枪把手把钱包打开。

  “我是菲利·卡内拉,”他告诉他们,“我是从芝加哥来的私家侦探。”

  韦斯点头,把他的驾照拿给已站在他身旁的佩格看。“好吧。福勒克法官,医生,管他是什么,他为什么雇你?”

  “他不叫福勒克。他是戴维斯·穆尔医生。他没雇我,是他妻子雇的我。”

  “雇你干什么?”

  “调查他是不是有婚外情。”现在有韦斯太太在,菲利希望能够通过商谈找到解决办法。他想要杯水,他的嗓子快冒烟了。

  “婚外情?”佩格暗自嘀咕。“里基,把枪放下!”

  他置若罔闻。“那个女的不是他老婆?”

  “不是。”

  “放下枪,里基!”

  “她是谁?”

  “一个同事,很可能就是他的情妇。我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来这里,我想找到答案。”

  “你觉得她和这事儿有关吗?”韦斯问,“那个情妇?”

  “把枪放下,宝贝儿!”

  “和什么事?”枪口时不时对准他的脸,卡内拉仍在收集他手里案子的信息。

  “他是个疯子,”里克说,“我敢打赌你一定知道。”菲利心想,心理医生会说里克·韦斯这样的人是在投射情绪心理学术语,将不愉快的情绪投射给某人,以为某人也存在与自己同样的情绪。——在星期四下午挥舞着手枪,还自鸣得意地称另一个人是疯子。

  “你在说什么?”

  “吉米·斯皮尔斯,”里基说,“福勒克会杀了他。”

  “什么?”

  “别在我面前撒谎。”

  “里基!把枪给我!”

  “我没撒谎,”菲利说,“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你的雇主,福勒克,他想杀死吉米。”

  卡内拉几乎笑出声来。“杀死吉米·斯皮尔斯?疯了吧。”

  “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这是句谎话,但里基觉得自己有资格撒这个谎,因为枪在他手里。

  “你瞧,我从没见过戴维斯·穆尔,但我很肯定他决不会去杀一个二流的橄榄球运动员——”

  “放下枪,里基!”

  “——我也认为你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是个骗子,”里基说。“他派你来干掉我,这样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杀掉吉米,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有人去报社、警局揭发他了。”

  “我没有骗你,里基。”

  “里基,放下枪,”佩格说,“放下枪,我们谈谈。”

  “我不想伤害谁,”里基说,“我不想。”但他没有放下枪,枪口摇摇晃晃对着菲利的胸口。

  佩格在颤抖,因绝望和害怕而浑身发热,卡内拉可以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气。他感到事态已发展到无法预测的地步,不管里克·韦斯知道戴维斯·穆尔什么事,他都感到绝望。待在这儿不再安全,他做了个决定。

  逃走。

  当里克看见卡内拉转身,他的大脑每分钟多转了很多圈,脑内的转速计飞速转动。他需要知道更多。如果他逃走后告诉穆尔自己已经发觉了他要杀吉米·斯皮尔斯的计划,穆尔还会派其他人来干掉他。他不得不阻止卡内拉,但佩格已经不在门口了,一旦这个男的逃出去,钻进车里,他能怎么办?只有追出去把他抓住。这不挺简单的吗?很可能有人会从路上看见他们打架,特别是在佩格尖叫了那么长一声之后。即便没被人看见,里基接下来该怎么办?把卡内拉拖回屋子?把他绑起来?他不是绑匪。他连只狗都照顾不好,怎么看管一个人质?但是他必须阻止卡内拉。

  他的大脑转得太快,现在已经发烫——满脑子都是自卫的念头——大脑还没有得到里基明确的允许,但知道只有一条路可走。

  里基没有真的瞄准便扣下扳机。佩格和记者同时尖叫了一声。菲利·卡内拉的头向他倒过来,玻璃门和他开枪那只手的手背上沾上了小块儿血迹,菲利的身体在抽搐,他的肩转向枪,然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像一棵树向前倒下,他的头把铝门撞弯,脚还在拖车里,身子倚在微开的门上。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佩格哭起来。

  里基慢慢把枪放到臀部附近,让枪掉在地板上,发出空洞无力的响声,仿佛野餐时塑料杯落下发出的声响。他做事极快,他本不想开枪打死卡内拉,但他很快接受了现实,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处理了。他将销毁尸体,打扫拖车,他要对戴维斯做点什么,在他看来,当人们发现卡内拉失踪后,只有戴维斯能把这个死人和他联系上。

  首先,他要使佩格平静下来。佩格会帮他擦掉血迹,用为客人准备的廉价床单把尸体包裹起来,反正是佩格用在沃尔玛的员工折扣买下的。他会一个人处理掉尸体。佩格知道的细节越少越好。他不会找朋友来帮忙。电视上演的,人们经常就是这么被抓的。叫一个人帮忙,这人又叫另一个人帮忙,这个人一被抓住就对警方坦白从宽。他才不会那么笨呢。

  他想自己还需要一把锋利的锯子。

  

  贾斯汀八岁

  

  — 33 —

  “因为荒唐,这就是原因,古怪就是原因。”

  玛莎经常看的是贾斯汀读书而不是电视。她坐在沙发上,贾斯汀坐在对面的大红椅子上,贾斯汀的椅子和她的沙发角度都刚好对着电视机,她有时喝咖啡,有时喝热巧克力,今晚,她妈妈来了,就喝一杯烟熏长相思白葡萄酒长相思葡萄是白葡萄的一个品种。PouillyFume是长相思葡萄在法国卢瓦河地区的老家。Fume原本是法语“烟熏”的意思,由于PouillyFume这里独特的土壤,让生长在这里的长相思葡萄酿出酒来带有一种独特的烟熏香气,因而得名。这种烟熏味道完全来自土壤,如果是其他地方要酿成带有烟熏味的长相思,几乎无一例外地要依靠橡木桶的作用。。

  “这不古怪,妈妈。”玛莎低声说,其实没这个必要。当贾斯汀沉浸于他的书中,像现在这样真的陶醉其中时,说话声是以一种催眠状态安静地进入他的大脑。假使她用特里携情人搬到新墨西哥州时留下的古董来复枪开火,向天花板开火,贾斯汀也不会被吓到。贾斯汀的双眼眯得太紧,玛莎去年两次带他去医院检查,看是否需要配戴眼镜。

  “他应该读《哈里·波特》,或者《哈代男孩》,甚至可以读读南茜·德鲁。”玛莎的妈妈说,“那个心理医生把他的小脑袋里装满了思想。他还太小了,不该有那么多思想,加上他自己已经有的,他接触了太多的思想!”

  “妈你真好笑。”

  “关键问题是,我认为这对他没有帮助。他应该去运动,去打棒球、橄榄球、曲棍球。他不知道如何融入社会,不知道怎么人际交往,也不知道怎么和其他孩子相处。”

  “其他孩子比不上他,他们让他乏味,这是他不和他们玩的原因。”

  “玛莎你简直是在胡说!你知道你爸爸会怎么评价这一切吗?”

  “他会说,玛莎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对,一派胡言。他不需要和别的小孩一比高下,他应该享受乐趣,他的小脑袋瓜还没准备好接受所有这些成人的思想。望远镜和天文学还行,但其他那些玩意儿,”她摇摇头,“你会把他塑造成某种东西,把他变成某种东西。”

  “把他变成什么,妈妈?”

  “我只是说说。”

  “那就说出来。”

  “玩火,偷盗,孤僻。”这时她妈妈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些都是早期表现。他们都是怎么说那些坏蛋的?在他们被警察逮住之后?他们说‘他很聪明,他不与人交往。’”

  “你爱上说套话了是吗?你知道他们也这么形容软件公司的CEO们。”

  “邦迪泰德·邦迪是美国著名的连续杀人犯,他相貌堂堂并且受过良好教育。1974年到1977年间,他犯罪的足迹从华盛顿延伸到犹他州,途经科罗拉多州、俄勒冈州和爱荷华州。随后他被佛罗里达警方抓获,在1980年被判有罪并在九年后被处死。他杀害了至少二十八名妇女,并且强暴了超过一百名妇女。,盖西美国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NgCharles Chitat Ng,中文名为吴志达的美国连环杀手,香港人。——全都很聪明。他们脑子里都装了太多思想。”

  “查尔斯·Ng?你真不该装卫星接收器,妈妈。”玛莎说。“贾斯汀没有疯,他聪明着呢,不是一般的聪明。我不会对此视而不见,我会鼓励他的。我会以一种完全正常的方式来引导他,不让他变成某种人,我会不急不躁地慢慢来。”

  她的妈妈摇摇头。“那给他买本数学书。我信不过心理学,哲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哲学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导致思维变窄。”

  “那是爸爸的调调,又来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思想带来责任,他还太小,理解不了。他的脑袋里什么地方让他对一个希腊哲学家着迷呢?”

  “你知道柏拉图是谁吗?”

  “不知道。你呢?”

  “知道一点。大学时学的还记得一些。从贾斯汀的书的背面也了解了一些。”

  “你知道一点。这么说他现在知道的比你多?”

  “关于柏拉图?”她看着贾斯汀专注的双眼。他快读完半本书了。“我不知道,也许吧。”

  “有个小窍门,”妈妈说,“永远别让别人知道的比你多,关于任何事情。”

  “是,好的。”

  “你有和谁见面吗?”

  “你知道我没有。”

  “特里走了快一年了。”

  “别提这个,妈妈。”

  “哎,你又来了。”

  

  — 34 —

  北岸有二十四家意式餐馆,从就餐氛围来看,丽塔餐厅也可算得上一个:桌子有十三张,椅子是折叠的,店员很年轻,菜单很短,分量很大,墙上黑架子上有《太阳时报》。比格·罗布和萨莉走了进去,这时店里已经坐满了从附近的百货店和设计公司来吃午饭的雇员。

  “你真的要请我吃饭?”比格帮萨莉拉椅子,她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这可是头一遭。” 比格·罗布也不解释,但当他在萨莉对面坐下后,萨莉发觉他脸上的笑容不是真心的。他带来了一个黄颜色的文件夹,坐下后放在盘子边。

  服务员报了这儿的特色菜,他们点好菜,等到服务员离开后,比格·罗布才开始进入正题。他没有低声说话,虽然桌与桌之间相距不过十英尺——每天早上老板娘都用一截订做的贴边线用于承重的长条形建筑结构构件。量一量,这是在改造她家中书房时用剩的——这个距离让人感觉到像办公室一般的私密。

  “菲利·卡内拉死了。”他告诉萨莉。

  “什么?”这次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是真的。

  “工作中出的事,在内布拉斯加州调查一个出轨丈夫的时候。”

  萨莉把手伸过桌子,放在他的手臂上。“噢,我的天,比格,我真难过,我知道你们俩可好了,你们曾经在芝加哥警署共事,对吗?”他点点头。萨莉明白,比格选择在这个正式的环境里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在表达他的哀悼,选择在好餐厅里而不是在他闷热狭小的办公室中,他在表达对朋友的尊重。“什么时候发生的?”

  “几周前他失踪了。警方还没找到他的尸体,但是,你知道……”他努力驱散难受的心情,表情变得茫然。“我去了那里几天,尽我所能地想帮忙找到真相。菲利最后出现在小镇布里克斯顿——他们的警力在处理这方面事情上显得有点不足。”

  “你在那儿能做些什么?”

  比格耸耸肩。“他在林肯市的马里奥特酒店待过,我查看了他的东西,希望能找到一点眉目。”他举起黄色的文件夹,“我在他房里找到了这个。”他递给萨莉。

  巴威克打开文件夹。她用右手捂住嘴。“噢,老天爷。不,天哪,不!”

  文件夹里面是很多张照片,是这几年萨莉在玛莎·芬恩的要求下拍摄,而后卖给金徽公司的照片——贾斯汀·芬恩的照片!

  “怎么回事?这些照片怎么在他手上?”

  “从他的电子邮件看,他是从他的客户穆尔那儿拿到的。她住在诺斯伍德。”

  萨莉继续翻看着照片,发生了这种事之后,对这些照片的熟悉让她震惊不已。“我完全不知道让我拍照片的客户是谁。斯科特·科利兰从没告诉过我。”

  “杰姬·穆尔告诉菲利这些照片是她在丈夫电脑上找到的。”

  “那个出轨的丈夫?”

  比格·罗布点点头。“他名叫戴维斯·穆尔。对这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

  “他是克隆贾斯汀·芬恩的医生。”

  萨莉慢慢把文件夹放在大腿上,开始挠脸。“戴维斯·穆尔聘请金徽公司来获取以前病人的照片?没有任何意义啊!穆尔太太知道这件事吗?她知道这小孩是谁吗?”

  “不。据我所知,她怀疑这小孩是她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私生子。”

  “那么穆尔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生婚外情。天哪,太不值得了。那菲利的死,我是说‘失踪’,和这有关吗?”

  “我要回到布里克斯顿去寻找答案。”

  萨莉看见女招待端着两盘意大利面向他们走来,她谨慎地把文件夹合上。她现在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菲利的死让她一想到自己照的那些照片就害怕——也许菲利的死就和它们有关,她对此深感内疚。

  “你什么时候去?”

  “再过几天。菲利和我很久以前有过一个约定。如果他不在了,我要调查他的案子,解决好他的客户,接手我能办的案子。天哪,我必须打电话给杰姬·穆尔,告诉他菲利在办她的案子时被杀了。”

  “你怎么向她解释这些照片呢?”

  比格·罗布嘴里包着一大口面条,咕哝道:“不知道,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哎,当然告诉她真相啊。”萨莉说,“但现在没有办法可以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比格·罗布放下叉子,这是他表示严肃的一个动作。“萨莉,还有些事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警方要知道菲利在那儿调查什么。他们会追踪每条线索,比如他采访过的证人。这些照片,”——他的头冲那个文件夹点了一下——“会被曝光。”

  他留了几秒钟时间让萨莉脑海中上演未来可能发生的情节。“噢,我的天哪!”她说,“玛莎!”

  比格·罗布点头:“你也许可以开始思考一下该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我估计你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恼羞成怒的母亲。”

  当天晚上,贾斯汀又一次来到萨莉的梦中,他长大了,脸是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的模样。他们坐在城区一座高楼的楼顶上,不是汉考克大厦,也不是西尔斯大楼芝加哥最高楼,一百一十层。,而是20世纪早期的一座高楼,有十到十二层。四周的高楼都比这座楼高,玻璃钢筋筑成的建筑给他们围出了一个私密空间。屋顶外沿是一圈哥特式的怪兽状滴水嘴——猫、蝙蝠、猴子、龙。天已经黑了,但空气暖和、宁静,他们在野餐。

  “你听说过柏拉图洞穴吗?”贾斯汀问。

  萨莉在伊利诺斯大学时上过两个学期的哲学,但在梦中她说不知道。

  贾斯汀打开食物篮,把水果、奶酪和面包拿出来——放到他们脚底的空地上。“柏拉图认为思想是一种理想状态,”他说,“当一个木匠在他的心里构建一张桌子时,他心里的桌子是真正的桌子。当他真的开始刨木头,锯桌腿,组装成型,做出一个我们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到的东西后,这个现实中的桌子只是思想的体现,是一种不完美的仿造。”

  “那么洞穴呢?”萨莉一边问一边打开保温瓶,把浓厚、甜美的绿色液体倒在两只高脚玻璃酒杯中。

  “他说我们的经验就好像一个洞穴中的人的经验,我们都在观察着从未知世界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我们看见的影子只不过是对真实人类不完美的仿造。”

  “真实人类?如果你看不见他们,那他们在哪儿?”萨莉问。

  贾斯汀从她手中接过酒杯,身子向前倾,他们的肩靠在了一起,贾斯汀的唇离她的唇很近很近。“在这儿,”贾斯汀说,“在楼顶上,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在夜里,在你的梦中,这是真实的。”

  他吻了萨莉——这个悠长的初吻让人心跳、难忘,早晨醒来时还留在萨莉的唇上,感觉如此真实。天哪,感觉像真的一样。

  

  — 35 —

  杰姬挂掉了一个私家侦探的电话——他说他姓罗伯特比格·罗布(Big Rob)姓罗伯特(Robert),罗布是罗伯特的简称。,叫什么记不清了——杰姬走进浴室,关上门,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洗漱盆里。她的手在发抖,她的双眼已经哭红,因为这个坏消息。

  她让一个人走向了死亡。

  罗伯特侦探向她保证没有证据表明菲利·卡内拉的失踪和她的案子有关,但如果不是自己让卡内拉返回的话,他是绝不会去内布拉斯加的。内疚像哮喘发作般涌进她的肺里,使她无法呼吸。

  罗伯特侦探告诉她,她的案子没有新的进展。她告诉罗伯特自己的事没关系,只是菲利的失踪让她很难过。罗伯特没有提那个男子的画像或神秘小男孩的照片,也没说他是否知道那个男孩是不是她丈夫的私生子。杰姬也没问。

  杰姬作自我评价时脑海里总浮现出三个自己: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自己。过去的杰姬充满活力,前途无量;现在的杰姬总是处在变化中;未来的杰姬会心满意足,最终过上轻松快乐的生活。然而今晚在镜子里,她只能看见前两个杰姬。她不能想像自己的未来会没有丈夫,没有女儿,没有这座房子。现在这种耻辱已无以复加。

  她的丈夫要离开她,侦探也死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事究竟有多少是她的错。

  

  — 36 —

  早上6点左右,比格·罗布走进布里克斯顿的巴吉特旅馆,用自来水和一小块旅馆准备的肥皂冲掉了一身的尘土,然后他钻进车子,驶向米莉啤酒屋。布里克斯顿还有其他酒吧,但来过这个小镇三次以后,比格·罗布知道只有在这家店里才可以吃上让人放心的汉堡包。菲利失踪后的一周他来过两次,当地警方——共有一个局长,四个警察——刚开始好像被他提出的问题搞得很不安,但最终他们理解了比格·罗布剽悍的身体内满怀的悲痛和内疚,开始重视这个前芝加哥警探,把他当做编外力量来帮助他们。这群警察很少处理失踪案件,谋杀案更是头一遭碰到,如果这个案子是个谋杀案的话。

  第一趟去林肯时他乘坐的是低成本运营航空公司的飞机,很不舒服。这一次他开车去,开着他那辆雪佛兰旅行车上高速。他称这辆车为“监视调查两用车”,布里克斯顿警察局的新朋友们看见后不禁啧啧称赞。

  比格·罗布走进米莉啤酒屋时克里平警官已经点好了吃的。“今晚这儿人多,”克里平说,“我不得不挡住一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以保全你的坐位。”

  “他们在这儿有多无法无天?”比格·罗布问。

  “我猜这正是我们致力于弄明白的。”克里平猛喝了一口瓶装的“正宗生啤”。

  比格·罗布坐下后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又大又喘,克里平觉得这个老警察不像是在叹气,倒像是他身上裂了个口子,气全从那儿漏出来了。“那么,你了解到了些什么?”他问。

  “我们了解到了些什么?”克里平耸耸肩。“自从你上次离开这儿后就没了解多少。但是最近二十四小时有一个新的进展。”

  “告诉我。”

  “我们找到了菲利的车。”

  “真的吗?在哪儿?”在还没有充分根据的前提下,比格·罗布明白,他还不能放弃他的朋友还活着的希望。

  “在堪萨斯州的劳伦斯。一个堪萨斯大学的学生把它放在校园里。挡泥板有点弯了,没有保险。这名学生的保险调查员查看这辆车,发现车牌是被换过的,他在引擎处发现了车牌号并最终找回到卡内拉租车的公司。”

  “这个学生在哪儿买的车?”

  “托皮卡市的一个旧车市场。车的手续伪造得很低劣,但他说他是在拍卖时买下的。车子的经销商说车是在折价市场买进的。那里的车主说他是看了一则卖车广告,把现金支付给了北普拉特一个叫赫尔曼·特威迪的家伙。我们还没找这个人谈过。”

  “有希望吗?”

  “我觉得有。赫尔曼·特威迪在布里克斯顿上的高中。”

  “你没在开玩笑吧?里克的朋友?”

  自从比格·罗布前来报告菲利的失踪那天起,里克·韦斯就成为布里克斯顿警方惟一的怀疑对象。 克里平审讯了他六次,其中一次比格·罗布也在场。韦斯刚开始说不认识卡内拉,后来终于承认见过他,但是称他问完几个问题后就离开了。由于找不到尸体,他们只能偶尔监视韦斯一下。布里克斯顿的警察在找不到尸体也查不到作案动机的情况下很难派得出人手调查此案。

  比格·罗布当警察的时候养成了不看重犯罪动机的习惯。人在根本没有明确理由的情况下也能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动机也许会受到地方检察官和陪审团的重视,但是好警察——即便是退役的警察——从不指望案件能落进已有的条条框框里得到解决。

   “案子和里克之间的关联有点难找,但我们会想办法弄出来的,”克里平说,“特威迪比他大五岁,在我们这儿是挂了号的。这人尽干些蠢事——吸大麻,破坏公物,情节较轻的诈骗——和里克的名声差不多臭。想以做推销员为生吧,却又太懒干不成。我们正在检查电话记录,四处询问。”

  “我能做点什么吗?”比格·罗布问。

  “也许。我听说里克明天要去南达科他州钓鱼,在森林里待四天,喝很多啤酒,那儿没有电话,吃喝拉撒都在野地里解决。也许这是接近佩格的好机会。”

  “他老婆?”

  “对。我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点什么。里克把她盯得很紧。这也许是我们从她那儿找到突破口的最好时机。她以前见过你吗?”

  比格·罗布摇头。“有何建议?”

  “她爱喝酒。如果是我在做非官方的调查,我也许会在晚上,里克离开这里后开始行动。她肯定会去酒吧。”

  “我跟在她后头。”比格说。

  “说对了,”克里平说,“为她买酒,施展你的魅力,看看能不能弄出点什么情况。”

  比格·罗布摇着头啧啧称道:“你真是个聪明的警官,克里平。”警官的脸一下子红了。女招待走过来取点菜单拿到厨房。比格·罗布问克里平:“你长大想当什么?”

  “呃?”

  “你现在有多大,二十五?二十六?你想将来当上警长吗?”

  克里平漠然地耸耸肩膀。“没怎么想过。”

  “如果你抓住了杀害菲利的凶手会怎么样?”比格问。“到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办过凶杀案的警官了。如果那时他们还让你去大街上给汽车轮胎画粉笔印,你乐意吗?”

  克里平从冰酒瓶上撕下被冷凝水打湿的啤酒标签,说:“ 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不会乐意的。抓住一个杀人犯会改变你,让你变得坐不住,想把他们一网打尽。”比格·罗布从银器里拿出餐巾布展开,然后拿起不太锋利的餐刀,刀柄已经不再闪闪发亮。“问题是,这些人你抓不完,”他说,“你抓到的也永远不会是你及时抓到的。”

  

  — 37 —

  里克在卡车后备箱里装进渔竿、渔网、啤酒,又用绳子和帆布带把每样东西绑好。他带了三个工具箱,根据一天中不同的时辰和鱼的种类分别放上匙形假饵、小鱼、虫形毛钩。他甚至还有一个矛。他总带着这个矛,但从没用过。用矛来叉鱼的主意让他觉得害怕,但照常规办法打鱼又让人很心烦。他想像着自己站在齐膝深的溪水里,周围都是鳟鱼和大马哈鱼,他用矛戳,但徒劳无功,哪怕只是在脑海里想想这种场景也让他生气。

  佩格心情不错。三天——几乎是四天——里克都不在家。她终于可以不必忍受他的喋喋不休、他的噩梦、他那些让人愤怒的话语和对她的施压了。自从那天那个私家侦探出现在他们的拖车里,里克做了,唉,做了为了保护他们的未来而不得不做的事之后,他就几乎没让佩格脱离过他的视线。这段时期对他们的婚姻是个考验。佩格问过很多次他究竟信不信任她。里克总说信任,但是仍然把她看得很紧,把她的具体时间安排了解得清清楚楚,每天下午5点零5分还给她上班的商店打电话以确定她是否下班回家了。最近里克放松了一些,这次的旅行对里克来说是一次放假,对佩格也是。她已经计划星期五晚上和女伴们一起喝酒,然后也许会去高速公路旁的一个地方,在那儿有每周两次的脱衣舞男表演。

  在几乎一年的时间里,佩格头一次觉得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

  “那个男人的事”(偶尔不得不大声说出来,他们便使用这种说法)增加了他们那个计划的赌注。人命都搭上一条了(当然,是个意外),如果“吉米·斯皮尔斯计划”收不到成果,他们杀的人、冒的所有风险都白费了。

  里克从没告诉佩格他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她问过一次),但佩格知道赫尔曼·特威迪来过,开走了侦探租来的那辆车,她估计赫尔曼会把车拆开来一块块卖掉。她从厨房窗户看见两人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里克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然后两人笑起来,和他们平时在一起时一样。她认为里克没有告诉赫尔曼真相。要是里克相信赫尔曼如同相信自己的老婆一样,她会很伤心的;另外,如果他们谈论的是那个男人的事,肯定不可能笑得那么欢。

  每天清晨,里克拿起报纸就翻到体育版。他想第一个知道吉米·斯皮尔斯有没有出什么事。每天他都希望读到吉米死于车祸,在行凶抢劫中致残,或是因为中毒得上某种怪病。每天他都把体育版读完,甚至连橄榄球运动员伤病情况都要浏览一遍。他确定自己可以把吉米球场上的受伤编成福勒克法官/穆尔医生的某种阴谋诡计或复仇计划说给《体育画报》的编辑们听。每天他都失望地看到自己那位著名校友身体状况良好。

  佩格建议把穆尔医生的情况深入调查一番,但里克反对这样做。他推论是穆尔派了菲利来灭口,所以没有必要去接近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侦探的失踪已经向穆尔发出了明确的信号,里克信不过那个狗娘养的医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接触。

  里克在拖车周围布置了一些手工制作的安全设施。他给所有的门都挂上铃铛,所有的窗台上都摆上花盆和小装饰品。他又买了一支手枪,加上他上次从卡内拉那儿抢的一共是四支。他把这些枪分散地藏在屋里。

  虽然里克反对,但佩格决定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的敌人。从布里克斯顿公共图书馆网站上,她找到了一些安娜·凯特凶杀案的旧文章,读的时候她试着体会以那种方式失去女儿的痛苦,试着想像吉米·斯皮尔斯令人发指的暴行,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但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些事,佩格认为他是死有余辜。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里克。

  “我们不会上法庭见什么法官、陪审员,也不会被砍脑袋,”里克说这话时忽略了他将会是头一个在法庭上把戴维斯·穆尔推上斯皮尔斯案被告席的人。“我所做的,我们所做的——你知道,就是那个男人的事——完全是出于自卫。这个穆尔医生正在追杀的人是一个冷血动物那是另一码事。如果他成功了,我们有义务让全世界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佩格把那些文章复印下来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她的一堆袜子下面。

  几周前,佩格又一次考虑了勒索吉米·斯皮尔斯这套方案。“我们写信告诉他我们知道他干的好事。也许即便吉米没被杀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笔钱。”他们写了信,但没有寄出去。“如果警方查到我们,而吉米又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的所有计划就泡汤了,”里克说,“他们会找上门,这下子进监狱的不是穆尔反而变成了我们。”但是他仍把这视为第二套方案。

  里克出发去钓鱼的那个早晨,佩格站在拖车门口目送他和提姆·波科尼钻进卡车驾驶室。佩格挥手与他们道别,里克冲她微笑,从开着的车窗探出手来。他们驶出拖车停车场后,佩格开始仔细观察门板。那个男人的事发生之后过了几周,她注意到门上有棕色斑点,于是跪在地上用纸巾和一瓶漂白剂喷雾把斑点擦掉了。今天她再仔细检查,甚至跪在地上去看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斑点。

  独自一人,她快高兴疯了。

  

  — 38 —

  大多数医生因为考虑到病人害怕细菌,便把消过毒的检查间布置成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琼可不这样,她认为比起细菌,孩子们更害怕的是医生。她的检查间不但干净,而且涂上了亮丽的颜色,墙上挂着薄板状的(可水洗的)迪斯尼人物画像,亮紫色的检查桌上铺着带有卡通气球和史努比图案的一次性清洁纸,地板上点缀的贴花,清一色的紫色波尔卡圆点“波尔卡”原是指捷克的一种民间舞曲,曾盛行于19世纪的欧洲各地,节奏表现得活泼、欢快。“波尔卡圆点”则指那些高明度色彩的大圆点。图案。

  琼走进检查间,手中的皮公文包平放在肚子前,“你在这儿做什么?”琼问。戴维斯正趴在史努比纸上,左手举着一本期刊,读上面的文章。他跳起来,从卷上扯下新的一张清洁纸,撕掉他刚才弄皱的一截然后扔进垃圾筐。

   “不知道我能不能坐在这儿?”戴维斯问。

  “在贾斯汀来检查时?”琼皱眉,她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为什么?”

  “只是观察一下。我读过他的心理医师写的调查报告。我认为父母的离异对他影响很大。”

  “父母离异对任何小孩的影响都很大。”琼说。

 “对,但对他这种类型的孩子尤其如此。”

  “哪种类型?”琼放饵。

  “你知道,聪明,天生倾向于干……干任何事。”

  “哇,”琼用手扇着风,“戴维斯·穆尔真的开始关心这个孩子了?不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啦?”

  “少来了,琼。你知道我关心贾斯汀。”

  “也许吧,”她说着把一个没关好的抽屉关上。“但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你说贾斯汀可能有某种基因倾向于做什么事。你最后终于愿意再想想这个问题啦?”

  “不,”他说,“我们都有一些恶习,一些罪恶的先天倾向。不是我创造了他这样的基因,自然早已在里面添加了这些倾向。”

  “你没有创造,戴维斯,但你把成分加倍了。现在不止有一个恶魔,你找不到的那位算一个,你也许又制造了另外一个。”

  “我们不清楚这种事情。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更加密切地留意他。”

  “随便你,戴维斯。”

  戴维斯开始检查一张挂在墙上的解剖图,想用这个办法来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是很笨的。“我昨晚给你打电话想谈谈此事,”他说,“你去哪儿了?”

   “我去约会了。在‘绿磨坊’听爵士乐。”

  “很好。”他说,语速特别快。

  “我已经不年轻了,戴维斯。和我这个年龄段的单身男人约会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何要把男人限定在你的年龄段?”他问。琼用不着非得去思索这个问题有没有潜台词。

  “和任何一位单身男士约会都不容易,不管怎样在诺斯伍德是这样。”

  戴维斯点头。“那么你不介意我在这儿看着了?能问他一些问题吗?”

  “你该问他开普勒关于行星运动的定理。莫罗医生说这个小家伙现在对天文学感兴趣。 你最好祷告他下一步别对基因问题产生兴趣。如果贾斯汀开始读孟德尔,你肯定会挨揍。”她做出打人的姿势,但戴维斯并没有笑。“好吧。我来告诉芬恩太太我在这儿只是例行公事,她不会介意的。”

  戴维斯手扶着门,说:“这间屋子很有趣,我喜欢这里的颜色。以后也许我会把所有的阅读都放在这儿进行。”

  “出去。一会儿我准备好了会让爱伦来通知你。”

  戴维斯假装撅着个嘴,滑稽地迈着步子离开检查间,回到办公室,他要再看一看文件资料,下午四点还有一个预约,是一对计划下个月进行常规体外受精的夫妇。他们的资料放在桌上一个没打开的文件夹里。

  他拉开左手边的一个抽屉,拿出另一份文件放在腿上,里面有七页被水打湿过的纸,他把这些破破烂烂的纸一页一页放在桌上,摆成两排。

  他是在两天前的一个晚上收集到这些纸的。很多个晚上他都开车路过贾斯汀的家,那天也一样。但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了一件以前从没注意过的事,刚开始这事看上去只是有点稀奇,接着戴维斯感到心惊胆战。他开到另一个街区,在街上来回兜着圈(街很宽,很漂亮,但车很少),然后又穿过邻近的街区。最后他停下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围着贾斯汀的房子转悠,这里的小路弯弯绕绕,呈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这里的空气因木兰花、菩提树和专人打理过的草地而变得香甜。戴维斯边走边呼吸着湖边的空气,仔细看每一个灯柱和公用路桩,一路上收集各种启事,最后回到车上时他手里拿着这七张纸:

  

  小狗失踪

  小猫咪丢了

  心爱的家庭宠物

  请帮助我们找到米科

  我们的小狗不见了

  看见科顿了吗?

  请帮我们找到班迪特!

  

  其中一张是小孩的笔迹;剩下的是大人以小孩的口吻写的,要不然至少是模仿头脑中小孩的悲痛心情写的。所有的启事都附有小狗小猫的照片以及如果宠物出现可以联系的电话。戴维斯开始敲击电脑键盘,激活监控器,把每个号码输入互联网上的一个循环搜索引擎。他记下每个电话号码对应的地址,然后打开由诺斯伍德商会为去年的“公园行走”活动印制的地图。商会把地图印在传单的最上面,然后拿到街上发放。他使用“神奇标记”软件把每个地点的确切位置标记出来,这些地点呈对称的半月形散布在贾斯汀家的周围。

  “该死!”他倒吸一口凉气。大量失踪启事本身的存在已经足以让他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但他仍被男孩虐待这些动物的方式吓住了,这是一种具有规则性、目的性的数学方式。戴维斯也不知道为什么准确的行恶比随意的行恶更让他害怕。

  “穆尔医生?”爱伦的声音从内部通话机中传来。“贾斯汀来了,现在和伯顿医生在一起。”

  贾斯汀穿着白色短裤坐在检查桌上,他的上半身瘦瘦的,正古怪地向前弯成弓形,这样他的脸可以低头看见摇晃的光脚。贾斯汀的个子挺高,脸色苍白,对一个八岁的男孩子来说,他那拳曲的金发留得长了点。根据戴维斯的经验,小孩如果是这副样子,要么泄漏出父母是嬉皮士,要么体现出孩子到了青春期,想寻求独立却还不成熟,从贾斯汀的情况看,是单亲妈妈事儿太多了顾不过来。

  “你好,贾斯汀。”戴维斯一边和小男孩握手一边说,“你不介意伯顿医生给你做检查时我在一旁吧?”

  “不,不。”贾斯汀高兴地说。伯顿医生戴着听诊器向他走来时他平躺下了。戴维斯注意到贾斯汀会留意医生的举动,通常这是老年人才具有的。当琼拿起耳镜时,贾斯汀就把左耳朝向她;当她坐在椅子上向后滑动拿起血压计的黑色护腕时,贾斯汀就卷起肘部,准备好二头肌。他主动张开嘴让压舌板深入他的口中,没有作呕。琼弯着手指把手伸进他裤腰带检查私处时他也不尴尬。

  “感觉如何?”琼在小白桌前一张带轮子的凳子上坐下。

  “挺好的。”贾斯汀说。

  “有没有抽鼻子、头痛?”

  “没有,没有。”

  “你在学校里看所有东西都清楚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

  琼摇摇手中写字的笔。“穆尔医生,可以借给我一支笔吗?”

  戴维斯本能地低头看自己胸前。“没带,真的。”

  “真的?”琼得意地笑起来。“我可从没见你口袋里少了那支银色威迪文高档品牌笔,与派克、万宝龙并驾齐驱的三大制笔巨头之一。据说当年路易斯·爱德森·华特曼在纽约做保险推销商时,曾有一次因为墨水笔漏水将合同弄糟而丢了一笔大生意,华特曼懊怒之下,就发明了一种安全的现代墨水笔,并于1884年成立了制笔公司。。”

  “我星期一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他说,“我是有前手没后手,那笔从不漏墨,你知道,要是放支老式比克笔在我衬衫口袋里我会紧张的。”

  贾斯汀仰着脖子看着屋顶。戴维斯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丑陋廉价的天花板,里面掩藏着更为丑陋的管道系统。贾斯汀张着嘴,头向后仰,身子越来越靠后,看上去仿佛变得精神失常。在戴维斯眼里,这小男孩像一只刚出生、还没长毛的小鸭子,他那白皙的皮肤没有受到年岁、压力、不好的饮食习惯、荷尔蒙的影响;即便此刻他们坐在这个地方,他的骨头也在生长;他的头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扩展、吸取、记忆、学习。一个成长中的男孩一直在经历着某种变异。戴维斯心想,只要能在合适的地点盯着贾斯汀看足够长的时间,他就可以目睹贾斯汀发生变异,就在这间检查室里也同样可以。

   “有的时候我也丢东西。”贾斯汀一面说一面继续把头往后仰。

  “真的吗?”琼问,“什么东西?”

  “就是一些东西。”他说。戴维斯看见男孩开始用脚后跟踢检查床。“有时候我手上有一样东西,我就——我就会把它弄没了。东西原先在那儿,然后就没了。”

  “后来东西又找到了吗?你丢了的东西?”琼问。

  “不,”他说。“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戴维斯觉得手臂发凉,脸发烫,琼仍埋头记录着。对戴维斯来说,他好像从一面单向透明玻璃镜镜的两侧作用不同,一侧全反射,一侧可透视。观看着这个对话,在贾斯汀的语气和表达中寻找蛛丝马迹,给每一个短语都加上潜台词。这个男孩不是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他提醒自己。但他止不住想像在某个地方,比如贾斯汀家附近隔开住宅地界的小树林,就在这样的小树林里,贾斯汀一个人抱着一只邻居的小猫,他的手指轻轻地握住小猫的脖子,然后一个年龄大一些,更残酷的他在嘉普服装店柜台后面,骑在安娜身上,看着她苦苦地挣扎,恐惧地发抖。

  — 39 —

  镇里的警察局不是个过夜的好地方,比格·罗布心想。这里喧哗吵闹,照明不佳(即使灯全开着),镜子也是裂的,水渍像毛细血管般遍布于上。比格·罗布是个胖子,但长得挺帅,过去二十年里十二个以上女人都这样说过。照镜子的时候,照一面好的镜子而不是眼前这一面的时候,罗布渴望地想像着如果自己瘦点会是个什么样。他有浓黑的头发,双下巴中上面的那个宽阔结实;他的牙齿天生很白,虽然脸上和腰上有赘肉,但由于有六英尺半高,骨架子大,看上去还算匀称。他开玩笑说,上帝给他这些肥肉是因为他够强壮,扛得动。

  布里克斯顿警察局的值班室很小,是公用的。局长的办公室塞满了东西,使人感觉幽闭恐怖,而另外几名警员则凑合着共用几张桌子。三面墙上都有大窗户,窗户之间的空间被刷成了黄色——和比格·罗布曾经工作过的芝加哥警署非常不同,他习惯那里的环境,工作间是封闭的,刷成白色。还好这里的休息间很干净,冰箱没有臭味,里面只装了调味品和新打包的午餐,这是为今天值班的警官准备的。

  民众来到这个地方需要的不外乎是寻求建议和慈善性质的援助。布里克斯顿的警察们帮助人们从锁住的车里取出钥匙,捉住丢失的宠物,偶尔他们也提取轻微交通事故中对撞双方的供词,双方总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布里克斯顿当然也有喝酒闹事的,破坏公物的,有时还有家庭纠纷。比格·罗布觉得在布里克斯顿警察局工作就像在广告公司和银行上班一样没有压力。

  “你都准备好了吗?”克里平高兴的笑脸出现在镜子里。比格对他竖起大拇指。“这真他妈刺激,”克里平说。“小心点,别过火了,只要用鸡尾酒让她放松,然后让她开口说话就行。”

  比格·罗布点头。“你知道怎么才能成功地获得女士们的青睐吗?即便凭我这种身材?”他扯扯自己的耳垂。“那就是,做个好的聆听者。”

  在一家名为“猎犬”的酒吧里,比格轻易地找到了坐在一张长方桌前的佩格,她正和四名女伴在一起。她从酒吧另一个地方拿了第五把椅子,坐在一个桌角前,桌子下面的一对螺丝钉没了,整个桌面难看地向她这边倾斜着。桌子中央放着喝完的酒瓶,上面留有女士们的指纹,使得玻璃里面呈现出一层薄薄的粉红色,酒瓶子摆在一起就像分开郊区住宅地界的小树林。女招待好久没来收拾桌子了,这些女人现在喝的酒只能危险地摆在倾斜的桌边,但从女招待的立场来看,其实是这些女士喝得太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在变戏法呢。

  酒吧是半土不洋的英式风格,墙上挂着从商店里买来的图画,嵌在廉价的黑色画框里,画中是绿色的田园风光,城堡的残垣断壁,以及海边的峭壁悬崖。架子上还花哨地摆了一些和福尔摩斯有关的收藏品——陶像、玩具、书籍。大门旁边钉着一张复制的电影海报。酒吧里还随意摆放着一些爱尔兰、苏格兰风格的装饰品。他们从大啤酒桶里放出的是“吉尼斯”黑啤,比格·罗布看见后仍心存侥幸,希望能够喝到一品脱“特能特”啤酒,但他应该清楚这里是不可能有这种好酒的。他只好端着哈普酒离开吧台,随意地穿过人群,向前移动,停下脚步时,他那魁梧的身躯距女士们的桌子只有几英尺。

  “晚上好,女士们,”比格·罗布说。“下一杯酒我请,各位意下如何?”

  

  — 40 —

  萨姆·科恩十五岁的时候在一次越野跑越野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曾三次被列为奥运会项目,可以使中长跑选手的成绩得到明显提高,是中长跑训练的一项有效手段。训练中被大黄蜂蜇了。

  诺斯伍德东部高中后面有一条废弃的密尔沃基北部铁路线。卡恩教练让校队队员们在断裂腐朽的枕木上进行三英里来回训练,队员们不得不小心翼翼,时刻保持警惕。这种练习锻炼了萨姆的意志力,强健了他的体魄。到赛季中期的时候他已经排到了名单上的第三位,名列布鲁斯·米勒和兰尼·帕克之后。到“橡树园邀请赛”结束时他升到了第二位,这个邀请赛以下半场赛道平坦而闻名。

  兰尼、布鲁斯和另一个队友布赖恩跑了两英里就折返了。今天是星期五,第二天会有一个聚会,谣传晚上还有一个派对。萨姆向他们保证过会儿就去简·特诺斯基的家和他们碰面。简·特诺斯基的父母去日内瓦湖了。如果简没有打算借着酒兴和他们玩玩,他们有信心能把她说动。

  萨姆的前脚掌一次又一次踩在枕木上,腿的感觉还不错,这意味着他几乎感觉不到脚在用力。在素质跑练习中他们到达某个点时会感觉自己得推自己一把才能继续向前。现在他不觉得痛苦,也不费力,他的呼吸顺畅,脚下的节奏推动着他前进,也给他注入新的活力。在这个凉爽的傍晚以这种速度前进,他相信自己能一直跑下去。在黄蜂蜇他的几秒钟前他还信心满怀地想,从明天起,他会逐步加强,把兰尼第二名的位置夺过来。

  萨姆在七年级时加入了越野队,主要是为了女孩子。这并不是说诺斯伍德的田径运动员有很多追随者,虽然每年秋季拉拉队会安排时间出现在一次聚会上,展示她们的活力,可能她们只是把这个活动当做一次慈善表演。但是对一个不安分、动不动就觉得难堪的十三岁少年来说,在运动员名单上占有一席之地仿佛就有了进入社交圈的资格。只要不是一直全速跑,萨姆的耐力总是很好。跑步让他有独处的时间,这是他喜欢的,但跑步也并没有让他孤立。队员们一起分享成功的褒奖,同样也分担失败的责备。这些对萨姆来说都还好。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名运动员,在中学女生眼中,这相当于有一份好工作。

  萨姆的父母观察到跑步还有其他的好处。萨姆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整个人也有了自信心。萨姆认为老师们给予了他更多的尊重,当他需要时,还能享受到有什么拿不准的事不会怀疑到他头上的优待。

  一只黄蜂降落在他的小腿胫部,在右膝下方的六英寸处。萨姆低头看了看,但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打乱脚步,因为如果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突然这样做他会跌倒。他低头盯着这只黄蜂,即便他的脚踏在一根又一根的枕木上,腿部跟着上上下下地抖动,这只黄蜂仍牢牢趴在他的皮肤上。萨姆俯身去扇。

  黄蜂蜇了萨姆。

  萨姆像一匹受伤的马儿一样弹了起来,然后用手向黄蜂拍去,但遭遇到抵抗,因为小虫子还没有离开叮咬处。他倒了下去,左踝撞在右边半埋的铁轨上,疼痛不堪。

  “该死的!”

  只几秒钟的工夫,蜇伤处变得又肿又青,疼痛难忍。萨姆气喘吁吁地在铁轨旁站起来,观察伤口的变化。他是头一遭被虫子蜇,大约一分钟后他开始感觉呼吸困难,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起过敏反应了。

  后来还被蜇过一次,但那次他已经是大人了——在芝加哥打三对三篮球赛时,他被一只蜜蜂叮了一口。那晚他给父母打了个电话。

  “去过急诊室了吗?”妈妈问。

  “没有,妈,”萨姆说。“我吃了两片苯那君伤风抗生素药的一种。。”

  “我还记得你跑步训练时被蜇的那天。”

  “是越野训练。”他纠正道。

  “越野跑步训练,”妈妈厉声反驳道,但接着她轻声笑了起来。“你回来的时候脚踝肿得像个垒球。”

  “不是脚踝,是胫部。那次比这次严重多了。当时我不得不顶着那个‘垒球’走两英里。”

  “是啊,那‘球’可真大。”

  他们谈论起了住在密尔沃基的妹妹一家,直到这个话题没什么可谈的了,他和父母都把听筒放在耳边,静静地坐着——爸爸妈妈一人拿着一个无线电话分机。这种安静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每个人都知道话还没说完——但将近半分钟都没人说一个字,他们等着谁再开个头。

  “萨姆,诺斯伍德这儿有个小男孩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最终科恩太太开口了。

  “真的?”萨姆侧着头用肩膀夹住电话,随手翻看着《纽约时报杂志》,其中有篇文章写的是他喜欢的一位爵士乐吉他手,他不想在开始读这篇文章前父母就挂断电话。

  “是的,是件值得注意的事。”他爸爸说。“你确定高中的时候没有让那些女孩中的某一位怀上?”

  如果换作别的父子,这番话会像熟悉的玩笑话般一笑而过。但在萨姆和他父亲之间,话里还有话。

  萨姆和父亲之间最激烈的战斗持续时间大致和二战一样长:从他十三岁那年的九月到十七岁那年八月毕业于诺斯伍德东部高中。那时的萨姆一到周末就喝很多啤酒,抽很多大麻,还带女孩回家,他知道爸妈不会喜欢这些女孩,当他和她们中的某位睡觉时也不会向爸妈做任何掩饰。科恩夫妇是自由思想派,对性事不是特别介意——至少在萨姆满十七岁之后——但他们震惊的是他对性伴侣的不加选择,聪明的、笨的,瘦的、胖的,富的、穷的,什么样的女孩都往家带:十几岁的萨姆和女孩上床就跟无聊地在电视上快速翻台一样,每个节目都差不多。

  当然,他的不加选择和很多女孩主动投怀送抱大有关系。萨姆把这等艳福归功于流传在校园里关于他那玩意儿尺寸的故事。随着故事的流传,自然就被夸大了,但还不是太离谱。到萨姆上初二时,他发现总有好奇的女生愿意把他带回家,或是跟着来到他家。他们兜风,或者选一场看的人不多的电影坐在后排。他并不一定和每个女孩子都发生性关系——有些只想预演一下——但坦白说,女孩子们注意的地方全都一样。

  “那么,他是谁?”萨姆问。

  “那个小男孩吗?噢,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科恩太太说,“你爸爸在一家水果店看见他,然后在肉店又认出了他。”

  “这太不寻常了,真的。我们回到家,翻出老照片,如果你还在上二年级的话——你们可能就是双胞胎。”科恩先生说。

  “你们看见他母亲了吗?”

  “和你差不多岁数,也许大几岁。漂亮,苗条。”妈妈说。

  “你回忆起什么了吗,儿子?你放‘春假’时有没有戴过安全套?”

  “詹姆士!”科恩太太眉头一皱,萨姆能从电话里听见她不悦的嘟哝声。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爸爸。”萨姆说。

  “你确定吗?你确定和那个丰满的曲棍球守门员一起时安全套没有滑落?她叫什么来着?丽贝卡?”

  “你爸爸只是在开玩笑,亲爱的。”

  “妈,我知道,但真是挺有趣的,那个小孩,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嗯?”

  “他们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科恩太太说,“你的那个只是晚出现了二十年。”

  “太怪了。”

  “工作怎么样了?”

  “忙。”

  “接到好的案子了吗?”他爸爸问。“这周赚了什么脏钱没有?”

  从另一方面讲,这个玩笑并不像听上去那么讽刺挖苦。詹姆士·科恩对儿子的律师职业引以为傲,还向朋友们夸耀儿子那些有钱的大客户。他经常把“脏钱”这个词用来指代自己激进的大学时代,这样说有点自我嘲讽但又不是太敏感。他不以那段岁月为耻,也不觉得自己当年反战,往大学报纸的底页投针对白宫的重磅文字炸弹是什么不好的事。但是到了中年,他已变成一个虚伪的资本家,有了自己的企业,以很快的速度把它做大,在五十岁之前就转手他人。退休之后,他把自己年轻时候的行径看做成长的一个阶段。他以同样的态度看待儿子十几岁时对男女之事的随意,但他那时和现在都忍不住要严厉地说上两句。

  萨姆不予理会,他愿意谈点别的,而不是那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小不点,一个脸上还沾着巧克力的小屁孩。他确定自己在诺斯伍德没有孩子,但他在那儿确实有秘密。这番谈话使得他的父母开始涉足掩埋在尘土下面的那些秘密。

  当晚,他挂断电话后,安娜·凯特·穆尔的名字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两分钟。他打了个冷颤,把这事从心里驱赶出去。他玩了一个小时电脑——玩的是一种名为“影子世界”的多人联机新游戏,他的一个客户坚称这将成为新的大热门(这个客户坚信不疑,事实上他已经买了五千股这个游戏开发公司的股票)——然后他看着西海岸篮球联赛进入了梦乡。

  

  — 41 —

  躺在里克·韦斯的床上,手臂上枕着睡着了的韦斯老婆,比格·罗布没有多想这样做是否道德。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很讽刺——开始于调查一个有出轨嫌疑的丈夫,却终止于和一个有夫之妇睡在一起——但他接着觉得自己把“讽刺”这个词和另一个词混淆了,刚才他是不会想到这个词的,怎么形容这件事不重要,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在所难免。妈的,可这样说也不对。

  明知这个女人是杀害菲利的同谋,却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和她躺在一起,比格·罗布觉得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她是同谋?是这样吗?他甚至还不清楚菲利·卡内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酒精、黑暗和射精后的疲倦让他没有能力去思考。

  那些女士们把饮料和酒以各种方式混合在一起,已经喝了三轮。然后他们六个移师到另一张新空出来的圆桌上,这张桌子更为舒适。比格·罗布充分施展自己天赋的魅力,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引趣逗乐,带来阵阵欢笑。他给她们讲述好多年前他还苗条时所经历的冒险故事,从高中时代打兜网球加拿大传统体育活动,已有数百年历史,原为加拿大印第安人举行宗教仪式时的一种活动,后流传到美国等地。网兜球用橡胶制成,呈白色或橘黄色。比赛双方每队十人。比赛时,运动员用网兜棒接球、传球、带球跑,亦可在地面滚动球或用脚踢球,以将球掷入对方球门得分。比赛时间为六十分钟,分四节。1904年、1908年第二届、第四届奥运会上被列入比赛项目。讲起,一直讲到在海军服役期间的故事以及当警察的故事。

  晚些时候,比格·罗布又讲了他当年几乎要投资买一些生物技术公司的股票——这些公司干的是人类克隆,用基因手段治疗癌症之类的事。但他把钱投在了一艘船上,其他所有投资生物技术公司的朋友都富了。“而我现在连船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比格·罗布快活地说着,高声笑起来。

  “里基和我会变富的。”佩格突然说道,她把一杯酸果蔓色的酒端到唇边,仿佛想用酒杯把嘴罩住,免得泄露秘密。

  “快说。”叫琳达的金发女子说,一点也不怀疑。

  “我不能告诉你们所有的细节,”佩格格格笑道。“这是个秘密。”她用下巴指指比格·罗布,并不担心被他看见。但当他们的目光相对时,两人愣住了,佩格薄薄的嘴唇张开的样子让比格觉得有种不经意间的性感。

  “我只是路过这个小镇,”比格说。“你们的秘密会留在这里,不管是在布里克斯顿发生的事,还是在这里说的话,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眨眨眼,没有特别对着哪一位。

  佩格让大家一起在桌子边围成一团,大伙儿都头晕目眩的。“里基和我在芝加哥一个有钱的医生那儿有不动产。时机一到,他和我就去提钱。”她打了个嗝。“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比格·罗布朝女招待挥手要酒,她用涂过的指甲指向时钟,提醒他这是最后一次要酒。“那么这个医生,怎么了?他做什么坏事了吗?”

  佩格打起嗝来看来不止一个,“还没有,他还没做,我就说这么多。” 比格·罗布轻轻地给她拍背,仿佛是一种亲切的治疗手段。

  “如果他要做什么坏事,你难道不应该在他做之前就报警吗?”乔问。

  “嘘!”佩格重新把众人聚集在一起。“我们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她停顿了一下,控制住胸腔,比格·罗布继续用左手帮她揉背。“可是一旦他做了,我们不会让他逃脱的。”

  “这个医生要干什么事?” 比格·罗布问了一句,担心别的几个不会问这个问题。

  佩格从女招待的托盘里随便拿起一杯酒。“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她用大口喝酒来止住打嗝。“能说的就这么多。”

  酒吧打烊后,比格·罗布第一个提出送她回家,她接受之后,其他几个女的卖弄风情地说着再见,消失在停车场的黑暗中。比格·罗布把她扶进旅行车的副驾驶座上,然后绕到另一边坐进车里,这时她已浅浅地入睡了。比格碰碰她的头发,她醒了过来。

  “你会邀请我去你汽车旅馆的房间吗?”佩格问,因为酒精和犯困的缘故她的眼皮变得沉沉的。

  在酒吧里佩格故意用手不断地触碰他的膝盖,比格·罗布从这一点就知道要把她单独约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不能让她睡着,他知道有一种办法是干陌生人在汽车旅馆里通常干的事,但他确信里克·韦斯的家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提出把佩格送回家的首要目的是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看看犯罪现场。

  “我有个同屋,”他说。“总公司和其他分公司都削减了预算。”佩格眉头皱起来。“我们能去你那儿吗?”

  佩格头皮发麻,她一头撞在车窗上。“噢,”她说,“我结婚了,你知道。”

  比格·罗布转向一边。这让他看起来很有风度。“你丈夫在家吗?”

  “不。”

  “今晚会回家吗?”

  “不。”

  “那么,就这么办吧。”

  “那么,就这么办。”

  比格·罗布已开车经过里基的拖车房好多次了,他发动汽车,默默地向那里驶去。他粗心大意了,还剩一英里就到时佩格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那儿?”她问。

  “我不知道啊,”比格说,“这是个小镇,我猜想如果我的方向有误的话你一定会说话的。”在她看来,这种解释还算合理。“这条路对吗?”

  “停在这儿。”她说,一只手指伸进他的衬衣袖管,和其他手指一起揉搓着比格衬衣的棉布料。“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比格。”他微微一笑,佩格高兴又调皮地用手掩住了他的嘴。

  他们在街上停下车,踮着脚走向她家的铝门。比格·罗布原想这个地方一定很糟糕。但当他俩走进去后,他发现情况恰好相反,这个干净的拖车房居然看上去很高档,这让他吃了一惊——像女电影明星拍片间隙休息的地方。

  他们站在干净的厨房和整洁的客厅的中间,就像两个忘记台词的演员。空气不怎么新鲜,混合着氯气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你这儿有什么喝的吗?” 比格·罗布问。佩格笑了起来,他们已经喝了够多的酒,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让他坐到沙发上去。

  比格尽量以优雅的姿势坐到沙发上。佩格手中仍拿着两罐啤酒,她把膝盖撑在坐垫上,膝盖上没有赘肉,然后她把嘴张开,压在了比格的唇上。她坐上比格的大腿,把啤酒放在了黑色的咖啡桌上。

  他忍受了十分钟或更长时间的两人笨拙的探索性的拥抱,尽管只是逢场作戏,但他仍乐得享受。在过去二十年坐上比格·罗布大腿的女人中,佩格不是最漂亮的,但也不是最丑的。他把佩格排在中间的位置,大概是第五名。但是佩格知道菲利的情况,她甚至有可能知道菲利之死的一些事情,而现在佩格的舌头疯狂地探索着他的牙齿和牙床,这不仅是不合适的,看来甚至是一种背叛。

  但是,詹姆士·邦德不就是和性感的坏女人上床吗?这些女人中有的是间谍,有的算计着杀他,有的杀了他的朋友。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虽然比格·罗布不知道具体是哪部007电影里有这种情节,但他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是有的。早期的扮演者肖恩·康纳利和后期的穆尔斯全一股脑地钻进他的脑子,连他们最平常,最清醒的时候的样子也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他确信詹姆士·邦德和坏女人上了床,并让自己去享受,为了一个更美好的结局。

  他的手伸向佩格牛仔裤的前扣。下一个小时的某个时候,他们移到了她的床上。

  最后,她姿势古怪、呼吸急促地抓紧他,这是她快要达到高潮的明显证据,但他的还没有来。比格·罗布对她说:“亲爱的,我不能骗你。”

  她疑惑不解又疲惫地看着他。“宝贝儿,骗我吧,”她说,“请骗骗我。”

  “不,”比格·罗布说,“这不是个游戏。”

  佩格呻吟起来,希望他赶快结束,互换高潮,然后可以睡觉。但是比格·罗布知道现在是审问这个证人的最好时机。

  “你说的一些事,关于那个芝加哥医生的。”

  佩格的眼睛猛地睁开,她的牙关咬得很紧,但因为牙齿先天性不对称,又没有矫正过,所以并不是咬合得很好。

  “我正在找一个医生,他听上去好像正是我要找的人。” 比格·罗布说。

  她斜眼看向黑暗处,想像着从床到门口有一条路可以让她离开。

  “没事的,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她放松了一些,坐起来靠在床头。“你是什么意思?”

  比格·罗布下了床,找到他的裤子。他拿出杰姬·穆尔给菲利的画像。“你知道这个男的是谁吗?”

  她拿过来放到灯下看。“噢,他妈的。”她说。

  “怎么回事?”

  她的头脑中仿佛有个老式邮件分拣机在分析各种可能性。“你认识戴维斯·穆尔?”

  “是的。”比格·罗布说,“我是指我知道他是谁。”

  “他妈的。”她又说了一遍。比格·罗布不知道她会不会说点别的。

  “你看,我不想要你的钱。你拿到大钱的那天,只会有你和里基两个人。我只想知道画里的这个男人是谁,他和那个医生有什么关系。就像我说的,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帮你,你会帮我和里基把我们的故事卖给杂志?”

  “杂志?”比格·罗布问。这就是他们的大计划?“当然,我会开车直接把你们送到《名利场》杂志社的正门,如果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你瞧,是你自己说你们在等一件事情发生,这样你们的故事就能卖钱了。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们让事情有所进展。”

  佩格很累了,还有一点醉。看在前一个小时恩爱的分上,她相信了这个在她卧室里光着身子的强壮男子。“这是吉米·斯皮尔斯。”

  “那个橄榄球运动员?” 比格·罗布又看了看画像。他知道吉米·斯皮尔斯——他在海豚队打球,或者也许是在猎鹰队。自从来到布里克斯顿,他的名字就听了不下百次。但和大多数球迷一样,除了背上的号数和名字,他不知道这人究竟长的什么样。

  “吉米·斯皮尔斯在布里克斯顿长大。戴维斯·穆尔认为吉米·斯皮尔斯杀了他的女儿。里基觉得穆尔会——会报仇或是什么的,我也说不清。”

  “你没开玩笑?” 比格·罗布希望菲利此时能在这里听听,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几近赤裸的身体和佩格用毯子半掩的身躯,他快要笑出声来。“没开玩笑。”

  佩格继续说着。比格·罗布发现她用一种疲惫、解脱——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口气——在坦白。“穆尔利用里基找到斯皮尔斯后,他派了一个人到这里来——一个带枪的私人侦探来杀里基,里基……唉,里基从他那儿抢过枪,就在这个拖车里。然后那个侦探开始逃跑,向他的车跑去。”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看见的。他到这儿来杀里基。”比格·罗布最脆弱的一丝希望也变得暗淡了。佩格疲惫混乱,停顿一会儿后继续说道:“这是自卫,我看见的。”

  “自卫。我相信你。谁都会相信的。” 比格·罗布说。他的心跳速度快得能吓着他的医生。“里基把枪怎么了?”

  佩格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储物柜的滑门,踮着脚在高层推开一些盒子和一只只鞋子。她的背在月光中发亮,像打湿的沙砾。她转过身,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把枪交给比格。

  “没事的。”比格·罗布用小指钩住扳手,检查保险是否打开。他把枪放在自己叠好的裤子上,把佩格搂进怀里,佩格也紧紧地拥着他,放在他背上的手全是汗。事后,比格一想起这一幕就浑身冒汗。

  “那么你会帮我们吧?”佩格一边问一边向他的耳朵吹气。“你会帮助我和里基得到我们的钱?”

  比格·罗布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这时她的手伸进比格内裤的裤腰带。

  比格·罗布闭上眼睛,劝诱自己完成那事儿。为了一个更美好的结局。

  

  — 42 —

  萨莉·巴威克的公寓总是阴暗冰凉。一个亚利桑那州的朋友经常问她为什么要住在芝加哥,为什么要去忍受北方的冬天。萨莉从来都搞不懂为何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有楼层就可以很容易躲过冬季的寒冷,下雪也只是暂时的麻烦,就像堆在过道上的盒子可以挪开。北方的冬天比起南方的夏天要好得多——南方的夏季是持续不断的大太阳和高温。短暂的冬季严寒可藏住你最糟糕的缺点,而南方的高温和太阳只会让你把最糟的特点暴露在世上。即便是现在春天已经来临,从清晨到渐渐变长的下午萨莉依然在家中生起取暖炉。

  她打开电脑,拒绝了进入“影子世界”游戏程序的对话框。她上周刚开始玩这个游戏,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听说这个游戏的,虽然玩这个游戏还不是主流现象,但其他媒体已对这款游戏的前景大为看好。她理解这款游戏的魅力,进入游戏就像走进她的梦中。

  萨莉打开文字处理程序,开始给玛莎·芬恩写信。

  她告诉了玛莎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的职业以及所作所为。她向玛莎道歉。她接受任务时没有意识到她们会成为朋友,她一开始撒谎就收不住了——而撒谎是她的职业最必需的一种手段。

  “一个男人死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萨莉写道。“我曾问过这个名叫菲利的男人关于我们这种职业的利益冲突。菲利告诉我,‘律师有利益冲突,巴威克,我们没有。我们更像牧师。丈夫们向我们告解,妻子们向我们告解。我们倾听他们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办理他们最糟糕的冲动。’

  “玛莎,我不配拿这种愤世嫉俗的观点来烦你。你是个好人,比我好得多。你有一个很棒的儿子,他的未来必定很美好。即便现在,在我的脑海中仍可以轻易地看到,他成长为一个大男孩,一个愿意承担义务,有强烈责任感的男人。我不仅出卖了你,我的朋友,我也出卖了贾斯汀。我的余生都将在这种痛苦中度过。

  “我的老板公干回来后我就辞职,永远离开这份工作。我想说的是,因为我的错误,我的同事死了,朋友没了。诚实肯定能活得更好,肯定有比撒谎更好的办法来追寻真理。”

  她把信打印出来,签上名,然后装进信封,写上地址,贴好邮票,放在门侧的小餐具柜上。她在硬盘中把信的原件删除,这样信就永远不可能被人编辑或篡改了。

  

  — 43 —

  戴维斯大概晚上十点下班。他喜欢在杰姬上床睡觉但还没睡着时回到家。在卧室的黑暗中,他们像两条平行线躺在特大号的床上,从不触碰对方,但可以说说话。他们谈论一天各自发生的焦点事件,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账单、房子的修理、社会义务等等。楼下的灯光让这种交流变得更为艰难。除了卧室和饭厅,这座大房子的其他部分成了他们共同居住但从不同时存在的地方。

  他吃了碗里一截没变黑的香蕉,然后上楼。收音机调到了一个古典音乐台,他听出正高声放着的是海顿的第二十二交响曲,惊异于自己还听得出是什么曲子。戴维斯偏爱爵士乐,但他和杰姬有芝加哥交响音乐会的季度门票。即便是最近的几年他们也常去听。戴维斯不恨妻子,他们的婚姻只是不再能够容忍长久的沉默。在交响音乐会上,沉默却不是个问题。

  浴室的门隙开了三英寸,里面亮着灯。戴维斯坐在床上,头埋在胸前,肩膀缩成一团,手撑在被子上。

  那个男孩,主啊,那个男孩。

  戴维斯在医学院就决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但他告诉爸爸妈妈他打算当一名外科大夫。他的爸爸从不上教堂,却是个虔诚的信徒。做工程师的爸爸教导儿女生命的目的是从里到外地去发现上帝。老头子热爱科学,特别是物理。他曾说上帝的语言不是亚拉姆语或拉丁语,也不是希伯来语或阿拉伯语,说这句话时他通常轻蔑地指指教堂或《圣经》,他说上帝的语言是数学。当我们能用规律的精确性驯服宇宙的随意性,当我们看不到自然的混沌状态,看不到自然法则方程式的矛盾时,我们就会理解上帝怎么做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奈尔斯·穆尔相信上帝希望我们去解构这个世界,把世界解构为一片一片的放在厨房桌子上,通过这样来理解他。

  戴维斯也这样认为,并因此开始进行基因研究。当国会和政府同意基因生殖研究后,他就投入了这一行。对他来说,克隆决不是玩弄上帝,而是复制上帝的工作,按照上帝最伟大成就的蓝图来创造生命。

  老头子肯定不会这么想。当年克隆还只是一种可能,一半人为人类的未来感到兴奋,另一半为人类的灵魂忧心忡忡,老头子那个时候就认为从事人类克隆的科学家不是在观察自然,而是在阻碍自然。

  所以在医学院期间他一直瞒着家人——那些年在外学习居住,隐瞒绝非难事,医院外没人知道这事。但当他开始从事这一行后,就不太好隐瞒了。

  从那时起,戴维斯私底下(从没告诉过自己的病人)变成了不可知论者。渐渐的,他和很多人一样失去了信仰,他慢慢得出了结论,父亲的上帝让现在的人们失望了。戴维斯不把自己信仰的匮乏归罪于这个没有上帝的社会——他依旧相信某种力量——但是信仰对上帝的要求太多了。全知全能?无所不在?一个相信上帝是这样的人面对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不失望?

  杰姬还在浴室里。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戴维斯已经很多次发现妻子在浴室中睡过去——在马桶上,浴缸里,水池下——戴维斯不得不把她的衣服换下,把她弄到床上。她总是喝得烂醉,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当他把睡衣从她软绵绵的身体上扯下来时,对她的怨恨是最强烈的,从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让戴维斯觉得她的不快乐都是咎由自取。

  戴维斯走向浴室,轻轻地用右脚尖推开门。

  “杰姬?”他喊道,希望能得到回答,能有一点声息,哪怕只发出一点有知觉的哼哼声告诉他她能自己走,哪怕一点点表明她今晚能拾回尊严的动作。

  浴室仅靠几根紫色的粗蜡烛照亮,他觉得蜡烛燃烧的味道闻起来像樱桃,虽然制造者想做出的效果是蓝莓或草莓的味道。水龙头滴滴答答滴着水,像一个被遗弃的节拍器在一架安静的钢琴上打着拍子。面盆旁的平台上放着一杯白酒,几乎是满的,还有一个空的棕色药瓶,标签上方写着杰姬·穆尔的名字,下方印有戴维斯·穆尔的名字。浴缸里只有一半温热水,却快要溢出来了,因为里面有一具一百一十五磅的裸尸。

  戴维斯生命中第二次,但还不是最后一次,站在他曾经爱过的人的尸体旁。

  

  贾斯汀九岁

  

  — 44 —

  萨姆·科恩小时候被人叫过很多不好听的绰号,但最让他难受的是“妈妈的乖宝宝”。也许是因为这个称呼是在暗指他弱小,也许他只是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和喜爱交际、行为古怪的父母太亲近。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妈妈让萨姆载她去商店时萨姆仍然不太愿意。诺斯伍德镇上的人是看着他长大的,和妈妈出门到镇上办事会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哎呀,妈,”他努力不表现出不乐意。“不如给我列个清单,我自己去买,您还可以少跑一趟。”

  “主啊,萨姆,”妈妈说。“你已经三十岁了,其他男孩看见你和妈妈在一起不会再笑话你了。”

  “不是因为这个,”他喃喃道。但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再一想,他发现自己太可笑了。他居然很难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事实,也许是因为自己刚过完三十岁的生日(律师事务所的朋友们给他的生日惊喜是为他在德雷克宾馆安排了一位高级妓女),也许是因为他还回家过周末。看到二十几岁的人时,他确定自己比这些人看起来都年轻。他总认为有一些名人——比如运动员——比他年纪大,当读到某个游击手棒球运动中的一名球员。或某个身高七英尺的篮球中锋比他年轻十岁时,他总觉得有点难受。

  “认识什么新女友了吗?”当他在私家车道上倒车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科恩太太问道。当年还开着家里的老车时,就在这个车道上,一个名叫亚历克斯的拉拉队长给他吹箫,在那个过程中,萨姆脑中始终想着一件事——她有个双胞胎兄弟也叫亚历克斯。

  “没有,”萨姆说。实际上他认识了很多新女友——萨曼莎、乔安娜、塔米,还有德雷克宾馆的妓女——他对她们的了解都一样。当他打电话约女孩出来时,主要看女孩的喜好是否与他当天的心情吻合——她们有的是棒球迷,有的喜欢被压在皮椅子上——而不是想发展一段恋情。除非这个女人在满足他某个月的性需要时特别在行,他通常隔很长时间才和同一个女人再次约会,这样每次约会都是全新的开始,这样就不会使他们的关系复杂化。  萨尔·法鲁迪在萨姆出生之前就在诺斯伍德开肉食店了,他每天都在店里,手下有十五名员工,经过这么多年,现在镇中心的店面已扩展为四个门面。在法鲁迪很少可以不排队。这样一个夏季星期六的上午,人们还是得排号。萨姆排到了七十四号。

  萨姆上高中时有时会和别人一起离开学校到外面吃午饭,他们就经常来这儿吃。天气好的时候,萨尔在人行道上摆着黑色钢丝网做成的桌椅,孩子们每人从店里拿一块三明治,取一把露天椅子。

  “六十号!”萨尔大声喊。

  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用屁股和肩膀推开玻璃门,她的年纪和萨姆差不多大,也许稍大一点。萨姆在她转过身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大眼睛之前就注意到了她迷人的身材。她左手挎着一个棕色的食品杂货袋,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萨姆估计是七岁到十岁之间。萨姆正盯着这个女人看,她好奇地向萨姆微笑,又和萨姆的妈妈打招呼,然后转向一旁,从一个蜗牛形状的巨大自动排号机里取出一个号码。

  “噢,太好了!”萨姆的妈妈一边说一边掐他的胳膊。“萨姆,快看!”她向前大跨了两步,优雅地跳到那个女人的身旁,把她和小男孩拉过来朝向萨姆。“玛莎!”科恩太太说,“这是我儿子萨姆,这几个月我一直跟你说起的就是他。”

  “你知道,我正猜着呢。”玛莎笑道,“我明白你说的了。你好,萨姆。”她放开小男孩的手和萨姆握手。小男孩看看大人的脸,叹了口气,却不失礼貌。这种事让他不能马上离开商店了。

  萨姆感到既亲切又迷惑,暗自猜想是不是妈妈又在为他相亲了。如果真是这样,他妈妈这次干得比平常好,除了这女人还带着个小孩以外。如果真要约会的话,小孩的出现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先发制人地向他发起挑战。这个玛莎相当漂亮。她留着短发,金发微微泛红,时髦的发型让她超越了一般的郊区波波族。她的臀部丰满,脖子修长,眼睛是绿色的,特别大,让萨姆想起连环画上的性感女人。她穿着一件绿色无袖上衣,袖口很窄,纤瘦的手臂一看就是去健身房练过的。她的裙子上印着抽象的叶子图案,可以想见,裙子下面是一双匀称健美的腿。萨姆喜欢她打招呼时点头的样子,喜欢她害羞而自信的握手方式,喜欢她默默地表达对儿子的尊重(也得到儿子的尊重)。他想她生孩子的时候一定很年轻。

  “萨姆,我已跟你提过玛莎好多次了。”他的妈妈说,“我们总在镇上遇着。你这么大岁数时,和这个小贾斯汀长得特别像。”

  对的,萨姆心想。他的父亲总是开玩笑说这个小男孩是他的私生子。不,不是他的。虽然萨姆记不起每个和他睡过觉的女人,但如果玛莎和他睡过,他肯定能记得住。想像着他俩身体贴在一起的情景,他暗自笑了,然后头一次朝小男孩的脸看去。是的,他相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和这个小男孩挺像,但只是有一点,并没有相像到值得他妈妈在过去一年里不停地说这件事。但是人们看待自己以及记忆中自己的模样从不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他上大一时一位心理学教授说过,自我认知是智慧的表现。只有高级哺乳动物能够在看到镜子里的动物时意识到那是自己。但镜子也会失真。有多少次你听见人们说“这张照片把我照得太丑了”?实际上照片是非常准确的。我们不承认自己的正确形象,因为这和我们心目中的理想化形象不符。

  “啊,确实挺像的。”萨姆说。

  科恩太太打开手提包。“一个月前我开始随身带着这张老照片,这样如果我们遇见了就可以拿给你看。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碰上你。事情往往总是这样,对吧?”她在大包里翻来翻去,移开数不清的备用物品,唇膏、笔、纸巾,以及住在罗克福德的妹妹家的钥匙。

  “在这儿。”科恩太太说着拿出一个东西。“噢,对的,是这个。”

  萨姆和玛莎都凑过来一看究竟,贾斯汀则把目光移向人行道。这张照片大概是萨姆八岁时照的。那是个冬天,萨姆穿着雪地裤、皮大衣,手里拿着雪橇,没戴帽子。萨姆搞不懂母亲为何选这张来显示他小时候和玛莎儿子长得像,除了这张因为穿着尼龙羊毛大衣人物不太清楚的照片,有很多其他照片可选。他猜这是因为这张照片的背景是闪着圣诞彩灯的房子,他的父母因为这些彩灯而在附近人家中特别出名。但是看着这张照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贾斯汀的相像简直很惊人。他们有一样的金发(虽然萨姆小时候的头发要短些),一样的颧骨和下巴。

  “哇!”玛莎笑起来,直起身,然后又俯下身再好好比较一番。“贾斯汀,快来看看,”她说,“看科恩先生小时候的样子和你真像!”

  “哇。”贾斯汀吃惊地看着照片,语气却很平淡。他的眉毛一抬,有点好奇,萨姆知道他也看出了两人的相似,但很明显贾斯汀不想让谈话耽误他和妈妈购物太久。萨姆深有同感。

  玛莎把照片还给科恩太太,看着萨姆说道:“啊,如果他长大后能有你这么帅,那真是好。”

  有点调情的意味,萨姆心想。

  “七十四号!”萨尔喊道。

  萨姆拿出票。“给,”他对玛莎说,“我们换一下。贾斯汀看来想赶快结束购物。”

  玛莎眉毛一抬。“谢谢你,不必了。”

  科恩太太把玛莎想还回票的手挡回去。“拿着,真的。我们不急。”

  “哎呀,”玛莎说,“那就太谢谢你们了。”

  玛莎挥手道别,向付款处走去。萨姆的妈妈小声说道:“离了婚的。”萨姆没问这个问题,母亲就回答了。

  星期天早早吃完晚饭后萨姆回到了城里。路上他给蒂娜打了个电话,她是个长得很清纯但行为放荡的女孩,他们是在去年十二月的一次客户派对上认识的。今晚是他们第二次在一起,他躺在床上,蒂娜骑在他身上,脸朝着别处。电视里播着新闻,音量被调小了。

  “噢,上帝啊!”蒂娜低呼,“电视上的那个男的长得和你有点像。”

  萨姆忘了蒂娜有多么爱聊天。甚至派对那晚,当他们在她老板办公室里做爱时,她还在给他讲故事,说的是一个出纳科的变态男子每天早上趁她去上厕所时来到她办公桌前舔她留在咖啡杯上的唇印。

  “我最近老听到人这么说,”萨姆说,手紧紧托着她的屁股,使她保持良好状态。“他是谁?”

  “一个橄榄球运动员。电视上说他叫吉米·斯皮尔斯。”她格格笑起来,红指甲刺进他的大腿。“他真性感。”

  “可恶。”萨姆说,“七月中旬没什么赛事,他上电视干什么?”

  “不知道,”蒂娜说。“我也不关心这个。”她向后弯腰,萨姆一只手缠住她红褐色的头发,另一只手滑到她的下巴正下方的脖子,当萨姆的一根手指靠近她的嘴时,她狠狠地咬住,快咬出血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抚摸着他俩刚才因为抓咬和激烈的拍打而留下的挫伤时,开始想像蒂娜的某个部位如果换成玛莎的该是什么样子,构想着那个长得像他的小男孩睡在隔壁,他和玛莎秘密地做爱,不发出一点声响。

  让他吃惊的是,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来。

  

  — 45 —

  

  韦斯案定于秋季开庭

  布里克斯顿通讯员维克·费边

  

  自从约翰·弗兰西斯·麦卡洛因刺死卡尔霍恩居民莫莉·鲍曼被判有罪以来,布里克斯顿已经三十二年没有发生过谋杀案,但当地官员肯定地说他们已做好准备,等待11月14日大街法庭开庭受理韦斯案。理查德·坎特雷尔·韦斯将成为三十二年来布里克斯顿第一个被指控犯谋杀罪的人。

  审判将持续四周,案情也许只有等到取证结束才能完全明朗化,但从最近的一份公诉人起诉书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斑。

  韦斯毕业于布里克斯顿中学,以前曾是布里克斯顿乡村俱乐部的一名园丁。他被指控谋杀了去年十月到村庄附近作调查的私家侦探菲利·卡内拉。卡内拉调查的是一位被妻子怀疑有婚外情的芝加哥医生,卡内拉正是奉他的妻子之命前去调查。虽然有消息称医生可能作为证人被法庭传唤,但警方和地区检查官都不愿就韦斯和医生之间的关系进行评论(起诉书中略去了医生的名字)。

 一直有传言称布里克斯顿人、韦斯的同学,现为迈阿密海豚队队员的吉米·斯皮尔斯也将被传唤来作证,检察官办公室拒绝对此进行评论。这个消息最初刊登在ESPN体育网上,后来《纽约邮报》和《迈阿密先驱报》相继报道了此事,每篇报道记者都写的是“匿名来源”。斯皮尔斯承认布里克斯顿警方已和他就这个案子联系过,但是拒绝进一步评论。

  卡内拉的一位同事向警方提供的证据可能是从韦斯的妻子玛格丽特那儿得来的,警方得到证据后开始警觉到韦斯可能与卡内拉之死有关,随后审问了赫尔曼·特威迪,此人以前也住在布里克斯顿,警方通过审讯在贝克城附近的一处森林地带找到了卡内拉已经腐烂的尸体。据说玛格丽特·韦斯与警方很合作,对她的指控仍待商榷。赫尔曼·特威迪最近请求被判妨碍司法罪,但尸首找到后他成了共犯。

  虽然韦斯是镇上的老居民了,大家都认识他,但韦斯的好朋友都不愿评价这件事。在被告常去的“米莉”啤酒屋,一位熟客(要求隐去姓名)说:“韦斯吃上人命官司我感到吃惊吗?肯定有点儿。我对此感到惊讶吗?不,谈不上。”

  

  芝加哥的报纸报道了理查德·韦斯被捕的消息,但由于死者菲利在这个地区没有家人,当地对这个案件的兴趣没有增加。案件的后续报道大部分夹杂在有关地铁线路的新闻中,偶尔会在体育版上报道一下案件的最新进展。一份郊区报纸《每日先驱报》引用“和案件调查联系紧密的匿名线人”的话称,从公诉书中看出戴维斯正是那名芝加哥医生。其他的报纸跟着报道,《太阳时报》称琼·伯顿是“穆尔医生的同事”,暗示她是菲利·卡内拉极力想曝光的那个情人。戴维斯的律师格雷厄姆·门德尔松说,他的客户穆尔医生女儿被谋杀,妻子因抑郁症自杀,穆尔自己还曾被子弹射中,已经够可怜了,于是拒绝就此事发表任何评论。当地媒体没有从穆尔这边狠挖新闻。但格雷厄姆告诉戴维斯,如果他被传唤作证,情况有可能发生变化。

  “情况可能会发生巨大变化,这取决于你必须要告诉检察官的话。” 格雷厄姆说。

  “我明白。”戴维斯说。

  “现在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戴维斯说没有。

  这天,内布拉斯加州卡尔顿县的地区副检察官来到诺斯伍德向穆尔医生和伯顿医生取证。当她和另两名同事降落在奥黑尔机场时,戴维斯和琼在办公室里紧张地商量着这次会面。

  “决定了吗?怎么办?”琼躺在几乎没人坐过的棕色硬沙发上问道。“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们,是吗?”

  “是吗?”

  “该死的,戴维斯,他们一小时后就到了!”

  戴维斯用手指揉着眼睛,叹息道:“他们究竟会问我们什么?他们想知道我们怎么和里克·韦斯扯上关系的。我告诉他们我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寻找杀死我女儿的凶手,韦斯发邮件告诉我他认出了我传到互联网上的画像。你和我于是去布里克斯顿进行核实,我们告诉他他认错人了。我的妻子雇了侦探跟踪我们去了那里,这件事在杰姬死后数周警方告诉了我,我这才知道。以上就是我们和这个案子的有关情况。”

  “他们会询问你从哪儿得来的画像。”

  “我在电脑上画的。”

  琼用询问者的口气问:“真的吗,穆尔医生?根据什么画的?”

  戴维斯练习过这个谎言。“根据警方调查安娜·凯特之死后描绘出的凶手模样。”

  现在是她自己的问题:“他们会问我们是不是情人关系。”

  这回是实话。“我们不是。”

  “那么你收集的贾斯汀照片怎么处理?”

  戴维斯点点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警方。我告诉他们我在收集一个小病人的资料用来进行纵向研究又称长期追踪调查研究。。”

  “噢,戴维斯,这说法不错。是秘密研究吗?”

  “我不想家长影响研究结果,”戴维斯说,“连你都不知道此事。我让你帮我一起寻找杀害安娜的凶手,你跟这事儿的牵扯到此为止。他们可能会认定我们曾睡在一起。他们不会怀疑我们的布里克斯顿之行和贾斯汀有什么关系。”

  “你会因为这个秘密试验的谎话而受到冲击。纪律委员会——”

  “是的,我会一个人承担这个冲击。”

  “我不想说谎。”

  “我绝不会要求你这么做。”

  他想走到沙发边抱住她,但他没有。自从妻子死后,戴维斯很多次都在考虑让他和琼的关系更进一步,不仅仅停留在同事和同谋阶段。但每次他都决定不能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样做太快了——虽然他心里悼念着杰姬,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丈夫的感觉了。原因是从来没有合适的时候。那晚在林肯是这样,在那之后很多次也都是这样。今天,眼看着公诉人就要来到他办公室让他们和盘托出为什么要秘密前往内布拉斯加州的布里克斯顿,这个时候仍然不合适。

  他对琼的爱,还不足以让时机成熟。

  

  — 46 —

  二十年前萨姆·科恩才十岁的时候,诺斯伍德镇中心充斥着许多家吸尘器修理店、铸币店,这里还有一家打折皮具店、一家旧书店,以及一些餐馆(包括几家二线餐饮连锁),每家餐馆都号称能做出“北岸最美味的汉堡包”。诺斯伍德的家庭建筑和邻近的郊区建筑一样古朴大气。但相比之下,住在诺斯伍德没有住在别的郊区有面子,这里的公共服务主要依靠地产收入而非商业收入或税收。居民如果需要买生日礼物或想去吃一顿大餐就得去城里或者去斯科基购物中心、格尼购物中心。

  后来这里开始复兴。芝加哥郊区把自己重新定位,决定成为设施完备的独立社区,接着出台了减税政策;随后精品店、服装店和精致的餐馆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五年内诺斯伍德镇形象大为改观,这里的居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尊贵感——他们中的许多人当初买这儿的房子是因为意识到买不起别处郊区房屋才不得已而为之。

  托尼·迪伊是一位芝加哥厨师,十年来混迹于泰勒街的各家三星级意式餐馆中。在经过以下简单考虑后,他在诺斯伍德开了家餐厅,取名“莫扎雷尔”:低征税、低房租、高收入。近来,每个周六晚上,开着奔驰出镇吃饭的人和开着宝马反方向来到诺斯伍德的人一样多。去莫扎雷尔餐厅用餐是他们的保留节目之一。萨姆一贯把约会地点选在城里,那里有个他发现的美食好去处,这样一来女伴会对约会的印象更加深刻,但这次他让玛莎在莫扎雷尔餐厅和他会面,因为他猜测玛莎会喜欢这里的舒适和高雅(猜对了),选在莫扎雷尔还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在十一点以前把玛莎送回家,就能为她省下一笔保姆费。 他肯定玛莎打电话给他时会感谢他这样的体贴。是的,他提醒自己,玛莎给他打电话了。

  沙拉上桌时玛莎刚说完她曾住过的所有地方。“然后,在这些餐馆商店进驻诺斯伍德不久后,我和特里就搬来了。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

  “是个他妈的鬼地方。”萨姆说完还没等到玛莎反应过来就迅速辩解道: “当然现在这里好多了,但是我小的时候讨厌这个小镇。”

  “我想我们都讨厌自己长大的地方,”她说,“因为那里总使我们回忆起那些以前的蠢事,真希望自己从来没干过。”

  “你现在在做房地产?”

  玛莎把头向左倾斜,像抽筋似的侧着点头,这个动作常被熟悉她的人开玩笑地模仿。“是的,我得到了很丰厚的离婚赡养费,但家里有个孩子还是显得不太够,反正如果不想孩子过得差就肯定不够,他应该过好日子,因为他爸爸是个……怎么说呢,你也明白。但是现在诺斯伍德房市挺火的,市场竞争挺激烈。你有没有想过要搬回来住?”

  萨姆做了个讥讽的表情,谁都能看出他的表情在说,可能性很小。“你呢?”他问,“你从哪儿来的?”

  玛莎心想,这样回答问题是个有趣的办法。“你从哪儿来的?”这让她想起那些没有停顿、含糊的存在主义问题——贾斯汀经常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南部郊区。”她答。

  “哦,”萨姆最远只去过三十五街看红袜队美国一支著名的职业棒球队。的比赛,以南的部分都没去过,但是他曾在廷利公园的露天剧院听过一两场音乐会。“那么……特里……是做什么的?”

  “期货交易。你知道,就是干那些拉萨依街芝加哥期货交易所所在地。芝加哥交易所于1848年成立,是世界上最大的期货交易场所。上干的事情。一年赚上一笔,然后争取在第二年市场转向前不把钱花光。他做得还不错。”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新墨西哥州,又结婚了。”

  “哦。你可以这么想,他想和贾斯汀离得近点。”

  “对,可以这么想。”她微微一笑,然后看着盘里的沙拉,这表明她不想再谈论前夫。

  萨姆问:“你说过你想问我一些事情。”

  “是的,”她说,“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如果是请告诉我。”

  “完全没有。请讲。”他说。

  “你知道内布拉斯加州的人命官司吗?被害者是一位私家侦探,是从这里去那儿的。”

  “当然知道。”

  “哎,我和这个案子……有点牵扯。”玛莎喃喃说道。

  “为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玛莎的话并没有答复他的问题。“我既在检控方的潜在证人名单上,又在被告方的潜在证人名单上。”

  “你在开玩笑吧,怎么会这样?”

  玛莎告诉了他萨莉·巴威克成为她朋友然后背叛她的故事,又说了她儿子的照片是如何通过穆尔医生的妻子落入死去侦探之手的。“特里和我在生育上有一些问题,”她解释道,“我们去了新生育技术诊所,在穆尔医生的帮助下怀上了贾斯汀。”

  萨姆停顿下来,用鼻子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脸上只流露出淡淡的关注,他确定自己的表情无法被人看透,这才开口问道:“穆尔和整个案子有什么联系?”

  “我从辩护律师那儿知道的不多——他说他甚至不一定会给我电话——但从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我知道了一些情况。他们从被告里克·韦斯的辩词中得出的结论是:里克认为菲利·卡内拉是穆尔医生派来杀他的。”

  萨姆没说话,假装品味着小牛肉。他想小心一点,不要泄露出他对穆尔的了解。玛莎可能会问很多问题,但他今晚没有心情编谎话。于是他说:“报纸上说得不是很清楚,但合在一起还是可以知道这是个吓人的故事:一名橄榄球运动员杀死了一位医生的女儿,对吧?”

  “对,可穆尔说不是这样的。地方检察官告诉我穆尔雇了格尼地区的一家调查公司来获取我儿子的照片,这家公司又雇了萨莉来照像,五年的时间里照了很多张。我认识萨莉时只知道她是个摄影师,我让她每年给贾斯汀照几次,你知道,是为了装入家庭相册。”

  难道戴维斯·穆尔医生有恋童癖?萨姆心想。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会比这顿饭的美味更让人高兴。“天哪,你没开玩笑?那医生拿这些照片做什么?”

  “我不知道。穆尔表面上说是为了他正在做的一项研究,生殖研究。但地方检察官并不是真的相信。”

  “真奇怪。他们进一步调查了吗?”

  “他们认为案子不应该从这个方面入手。”

  “那他们认为应该从何入手?”

  “萨莉是个自由摄影师,现在还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贾斯汀的照片是给穆尔医生的。但是菲利·卡内拉是穆尔医生的妻子雇的。很明显,她认为丈夫背叛了她。我猜案情是这样的:穆尔医生和伯顿医生去布里克斯顿见里克·韦斯,卡内拉为了穆尔太太跟踪他们来到布里克斯顿进行监视。”

  “然后他碰上了里克·韦斯,没想到这人是个多疑的偏执狂,结果卡内拉死在了他手上。”萨姆说,“我从《论坛报》上知道的这些。”

  “不管怎样,地方检察官认为被告的辩护律师也许会把贾斯汀的这些照片作为呈堂证物,在法庭上甩出所有这些怪异的关联,希望法庭接受韦斯提出的阴谋论。”

  “听起来这里面是巧合一连串啊。”萨姆说。

  “还有比这更绝的。”玛莎身子前倾,弯下腰,把头躲在屏风下,这样也许别的用餐者就看不见他们说话了,“特里和我六年前雇了一家调查公司的侦探,这家公司不在北岸,就设在城里,特里生意上的一位朋友介绍的。”

  “你们雇私家侦探干什么?”

  “是为了——为了修家谱。只是回到东部调查一下出生记录,寻找特里家一位失踪的祖先。但你猜他们派了谁去?”

  “萨莉?现在这事算是绝了。”

  她点点头。“全是真的。但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没有见过她。”

  “难以置信。你已经作证了吗?”

  “还没。地方检察官说也许我用不着作证,除非他们决定让我去。即便真要去也是在最后关头。如果真的让我去,希望你能帮我做做准备工作。不是让你送个人情,我会付你钱的。”

  萨姆皱起眉头,用餐巾擦擦嘴。“别为这事儿担心。你觉得有请律师的必要吗?把你的理由说来听听。”

  她闭上眼,萨姆觉得她的睫毛长得可以碰到她的脸颊。“我只是有点糊涂了。有点觉得被出卖,又有点尴尬,我怎么就卷进了这么一宗怪异的内布拉斯加谋杀案?却又是个不沾边的小角色。我现在只是特别谨慎罢了。”

  “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我们事务所的刑事律师,如果这样你能好受点……”

  “不,我想还不至于严重到那个地步。”她说,“我只是紧张,要说清楚这些事还是不那么容易的。”

  “这太他妈操蛋了。”萨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骂得这么厉害,但是想到他接下来要对玛莎做的事,他再一次告诫自己对这事不必想太多,要不就太可笑了。他意识到在骂完之后立马不说话不太礼貌,便决定随意地评价一番。他想最好讲点实话:“我记得上中学时戴维斯·穆尔的女儿是我同学。”

  玛莎没有吃惊,说:“内布拉斯加州的地方检察官告诉我他不确定穆尔医生是否对照片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他从没犯过事,任何违法的事都没做过。”

  萨姆觉得这案子变得更有意思了。他记得安娜·凯特非常渴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她说过要得到父亲的关注是多么困难。“违法?很难说清是或不是,我觉得这很像盯梢、侵犯隐私权、利用未成年人。你可以考虑一下提出控告,这样也许可以为民事诉讼铺平道路。”

  “真的吗?”

  “当然。不管他要做什么,他对你的做法是可恶的。他是你的医生,却背叛了你。十位陪审员中有九位将会坚持判他有罪。”

  她脸红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儿让我有多不安。我不能想像他要贾斯汀的照片做什么,除非是为了——”她打了个寒颤。

  “鸡奸男童,”萨姆厉声说,“我敢说,他是个性变态。”

  “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医生的,”玛莎说,“还有伯顿医生。我不能相信她和那种事有什么关联。这让我觉得背后还有更多的故事。当年我从没想过萨莉会这么多年一直监视我们,这太诡异了。”

  “唉,这类事情——我猜会是个医疗侵权案件——打这类官司不是我的专长,但是如果你决定起诉,我会把我事务所的同事介绍给你。”

  她笑道:“你真好,谢谢你。”

  真好,萨姆心想,她这么说真是太棒了。

  萨姆用白金卡买了单,还给了女服务员一笔慷慨的小费,万一玛莎在后面看着,给少了多没面子。

  他们来到了玛莎家,十一年前玛莎和特里一起搬来这里(“贷款还是他在付。”玛莎略带尴尬地说)。萨姆坚持付给保姆小费,然后踮起脚尖跟着玛莎上楼看睡着的贾斯汀。小男孩七歪八扭地趴在床上,面朝下枕在床单上,一副从高处落下后的样子,他的呼噜细微、平稳,萨姆睡觉也打鼾,他觉得小男孩的呼噜声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效果。

  房间里装满了书——书甚至比玩具还多——在黑暗中萨姆虽然看不清书名和作者,但从书的厚度以及书脊上严肃的样式来看,这些书是给比贾斯汀大的孩子看的,甚至是给大人看的。玛莎说过她的儿子很聪明,但他觉得即使是痴呆儿的妈妈也会这么讲自己的孩子。

  他们关上门,萨姆跟着玛莎下了楼。如果萨姆的直觉是正确的,贾斯汀的房间不会是今晚他在芬恩家里走进的最后一个卧室。谁能想像得到三十岁的萨姆·科恩想和比他大的女人上床?萨姆肯定没想过,虽然他估计他们的年龄差距不会超过四五岁。

  玛莎开启一瓶红酒,萨姆一向对郊区单亲妈妈的喝酒品位抱有双重成见,他猜这酒肯定是美乐干红,果然猜对了。玛莎坐在沙发上,萨姆大胆地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他注视着玛莎,微笑慢慢展露在脸上,他把酒杯放在唇边,慢慢喝下酒,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玛莎的脸。玛莎在沉默中变得紧张起来,当她找不到话说时便停止与萨姆对视,害羞地把眼光移向别处。

  “我已经挺长时间……挺长时间没有约会过了。”她说。

  “真不敢相信。”萨姆说着,把右手放在她的发梢上。

  当玛莎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马着手计划他们的第一次做爱。萨姆随身带着一本口袋大小的皮质笔记本,在上面作记录(密码记录,以防本子哪天丢失或被人发现),他写下对玛莎所了解的一切(很少),根据他了解的女人(玛莎这一类型的)做出推测。字母和记号组成了一个公式(或是类似公式的东西),代表的是一系列技巧、体位,以及在他使出全部性技巧后要提出的下流请求。

  他决心一定要让这次约会万无一失。上个星期他安排了一次彩排,找了个高级妓女约在瑞士宾馆见面(他从不告诉妓女们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从不把她们带回他的住所——如果她们知道了他是谁,他就不能“无拘无束”了,如果事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以前就有两次不幸如此——隐姓埋名可以保护自己)。他描述了玛莎的身高、体重、发色、大致的臀围、腰围和肩宽,甚至要求口音也要像玛莎,她的声音低沉、圆润、发元音时不带中西部地区口音中惯有的鼻音,她的口音听起来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就是从安大略美国加利福尼亚西南部城市。来的,他就这么向自动服务器描述。

  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人选。她自称福妮娅(“取自辛福妮娅。”她在一家酒吧里这样说道,仿佛说出这个名字能让萨姆想起点什么),虽然她的样子和玛莎并不十分相似,但她们的体形很像,两人简直可以共用一个衣柜的衣服。她比玛莎年轻许多(大概二十岁的样子),可是一旦萨姆在房间里开始和她做爱,就可以很容易把她的大腿、肋骨、轻咬和呻吟幻想成玛莎的。萨姆没有要求她说特别的话,但好几次让她叫小声点,因为觉得她有点过了。“你真是在给我出难题,宝贝儿。”福妮娅转过头说。萨姆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中途,他一巴掌打在她的下巴上,下手比预想的重了点,但还不至于留下印子。可是他想这个力度玛莎肯定接受不了。福妮娅的眼中闪过一丝害怕,但萨姆真诚地向她道了歉,后来福妮娅说她对此并不介意,只是受了点惊吓。这正是他要预先演练一番的原因。

  萨姆坐在玛莎家的沙发上,用手抚弄她的头发,然后他放下酒杯,把身子靠过去。他埋着头,这样他张开的嘴可以落在玛莎的脖子上。玛莎一惊,慌忙把酒杯放到咖啡桌上。酒杯搁在了一本厚杂志的边上,倒下了,酒洒在米黄色的地毯上。

  “噢,该死。”她骂道。

  “别管它。”萨姆低声说道,态度严肃,他希望为脑海中勾勒好的性爱场面营造气氛,这种性爱不慌不忙,经过精心设计,在释放前有一点痛,却没有粗鲁到留下长久印记的程度,这是一种她从没经历过的性爱。她停住手,犹豫不决,一只手按在两人中间的沙发上,另一只手悬在半空中酒杯的上方。然后她吻了萨姆——不确定地,带着好奇、渴望与矛盾。萨姆心想,她很久没有约会了,她一定很寂寞,觉得没人要,这三点他全料到了。

  萨姆以摔跤运动员的身手抓住玛莎的手腕,把她翻转过来趴在沙发上背朝着自己,然后用下身朝她的背脊骨压去,同时把她的头转过来好使她的嘴能碰上自己的。玛莎的反抗像是欲拒还迎,她挣扎着,但仍用嘴唇和舌头回应萨姆。萨姆掀起她的裙子,推到肩膀上,准备等她完全臣服再进入。然后萨姆脱掉衬衣、皮带,扔过玛莎的头顶甩到地上。她大叫着让萨姆停下:一次,两次,三次,第三次当萨姆更用力地向玛莎推进时,她不顾一切地大喊停下。她撑起身子爬上沙发扶手,像一个游泳的人抓住了扶壁。她再一次对萨姆说,不要。萨姆笑起来,靠过去,等着她。她一会儿就会投降的。如果他对玛莎的估计没错,她会投降的。

  然而她从茶几上拿起一支圆珠笔,按下笔芯,刺向萨姆大腿柔软处。

  萨姆尖叫起来,跪着后退。笔尖戳进去不深,但他仍吓了一大跳。他低头察看腿上的印记究竟是血还是墨水,玛莎乘机挣脱开滑到地板上,大口喘着气。萨姆使自己镇静下来,心中开始默默改编起一段在计算失误时总说的调解之辞,就像今晚,他会说:对不起,宝贝儿,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我从你那儿得到了一种共鸣。哇,你还没转变过来啊?十年来很多事都变了,人们变得不那么拘谨,变得更遵从自己的动物欲望。妈的,现在《论坛报》的周末版上登的全是性虐待、受虐狂、粗野的性交。但是,我们可以按照你的方式来做,你喜欢的任何方式。

  可是他没有机会把这番话说出口。

  他抬起头看见玛莎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蓬头散发,湿润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她的嘴唇颤抖着,又困惑又愤怒,脖子被他抓过的地方也是红的,她的身体弯得像印第安阿尔岗金族的椅子,手臂撑地,脚紧绷,准备着一旦萨姆向她靠近就立马逃走。在这一刻,她等着萨姆说点什么,她自己也极力想说点什么。然后她看到萨姆脸上惊讶的表情,她估计是儿子站在了她身后。

  她迅速翻过身,艰难地向贾斯汀爬去,然后站起来用手搂住他,把他的脸按在自己肩上,这样儿子就看不见自己和客厅里半裸的男子了。“对不起,宝贝,”她低声说,“对不起,贾斯汀。”

  萨姆退后离开沙发,庆幸自己没有把裤子脱光。为了避开玛莎和小孩,他绕着咖啡桌走了一大截。也不知她会不会让她儿子先出去,这样他们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如果他能飞快地做一番道歉,哪怕不算真诚,并从玛莎那儿得知她不会通知警察的话,他会在离开时感觉好点。

  “滚出去。”玛莎说。为了让孩子避开萨姆,甚至避免看到他一眼,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要不然她的话会更加歇斯底里。她表现出的羞耻感萨姆已经很久不曾看见了,这让萨姆觉得她有点可怜。

  “好的,遵命,好的,”他轻声说,“我的老天,对不起。”他拾起衬衫,手臂快速伸进袖中,连扣子也懒得解了。他用手折着皮带,本以为过会儿能有办法让玛莎同意用皮带在她的屁股上勒下一道又红又青的印记,那该多棒,看来这个动作是做不成了。现在他溜到玛莎和贾斯汀旁边,转身向前门走去,心想这一切真他妈糟糕透了。从玛莎抱孩子的姿势可以看出,她养了个“听话的乖宝宝”。他应该更多地进行了解,使了解到的信息与过去一周他脑海里和郊区母亲做爱的想法一样多。

  由于他走过的地方位于玛莎、贾斯汀和靠墙的玻璃柜之间,空间狭小、曲折,他的衬衫下摆随着身体的晃动飞起来,露出赤裸的后背和一截蓝色内裤,还没系上的裤子从屁股上滑了下来。这一幕发生时,贾斯汀睁开双眼,从妈妈裙带滑落后的光滑肩头望去,仔细看着萨姆。他在妈妈身上擦拭着湿润的鼻子,妈妈身上的味道有点像除臭剂的香味,他刚开始每天使用的那种除臭剂。他看着这个男人离开,明白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能告诉妈妈,他从在商店时就记住了这个男人,他也不能告诉妈妈今晚发生的事他看见了多少,明白了多少。

  萨姆走到门廊,猛地拉开门,又猛地一关,只为了听到重物撞击所发出的声响。他僵硬地走向他的黑色奔驰,随意地往四周瞧瞧看有没有附近的人听到或看到任何值得担心的事。上车后他在转弯时对着方向盘下方的车载电话话筒大吼,电话按他所给的信息拨号,他向自动接线员要了个城里的号,电话接了过去。

  “莉莉陪伴服务热线。”这是另一位女性自动接线员的声音,由声音识别软件制成,这种软件甚至比电话公司所拥有的软件还要尖端。

  “不知福妮娅今晚是否有空?”萨姆问。

  “你以前和福妮娅约会过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悦耳逼真,但又薄又浅,就像你能想像得到的那种小个子女人发出的声音。

  “是的,约会过。”

  “是哪个晚上,先生?”

  “三天前,星期三。我们在瑞士宾馆见的面。”

  “先生,您的名字?”

  “保罗。”这个名字用于招妓、打色情电话热线以及网上聊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使用这个名字的。

  一阵短暂的停顿后,“是的,保罗先生,福妮娅今晚应招。”

  “你的意思是?”

  “她可以见你,但价格是平常的一倍半。”

  “好的。”

  “今晚您想让她在哪儿和您见面,保罗先生?”

  “拉什街‘母亲饭店’的酒吧里。”

  “她可以在一小时之内赶到。”

  “好极了。”

  萨姆开下斜坡驶入埃登斯高速公路,踩下油门开始加速。夜空晴朗,闪亮的城市灯光集中在一起,在远处形成一个人工的发光穹顶。他的身体发热(皮肤发烫),心脏快速跳动,不用手摸也能感觉到脖子上血脉贲张。疼痛时不时向他头部袭来,此刻扩散到他的右耳。车开到每小时六十五英里时他打开储物箱,取出一瓶药,干吞下两片,但药物并不能使他的疼痛消失,也不能使通向大脑的动脉停止跳动。也许能帮上忙的只有让他看见身下的女人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喊停之前,脸上的痛苦变成愉悦,因害怕而紧闭的嘴唇张成圆形,痛得扭曲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眯缝的双眼圆睁,透出理解。“太棒了,我的老天,太棒了!”

  他将在妓女身上一掷千金,却不会觉得真正的享受。但是他需要释放,疯狂的释放。

  那一晚的后来,就在萨姆可以感觉到头痛减弱的同一时间,也就是贾斯汀不再听见妈妈在楼下卧室啜泣的时候,贾斯汀再次从床上溜下来,打开壁柜门。壁柜里面贴了一张廉价的镜子,当妈妈给他穿上漂亮衣服时,她总喜欢站在他身后,从镜子里看他的样子,仿佛通过镜子能比直接面对面看到更多的东西。贾斯汀向左转,在架上阅读灯的照耀下,试图从镜中看自己屁股上的胎记。以前他很少注意这个,他心想,是不是很多其他的男孩或男人也都有这个胎记,或者不知什么缘故,他和刚才楼下那个试图伤害他妈妈的男人一样,很特别。

  

  — 47 —

  十五年这样的鬼日子了。米基像一个上了年纪的洛克帮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青少年帮派。成员,在路上走了十五年。他累了,头发几乎掉光,仅剩的几根稀疏地呈马蹄铁状贴在脑后。他的脸和手像流浪者般布满了风霜,他的背和脚都有毛病,皮肤上至少有三处损伤应该找医生看看,但他是不会去的。当上帝把他从这份事业中召唤回去时他会安然死去,但如果“进行时”米基需要医生来救命,那种讽刺和耻辱将比死更糟糕。另外,“上帝之手”没有向他提供医疗保险。

  生活也并不是毫无令人满意之处。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按照哈罗德·德弗罗所办网站的计算,有五十七位从事克隆职业的人被杀,另有大约六十名退休,这里面超过百分之八十五的案子都是米基干的。现在还没有强有力的立法威胁克隆(米基所做的事为说着“不能让恐怖主义获胜”调调的另一派赢得不少同情),但是克隆事业正受到围攻。医学院校中选择这门专业的学生变少了。虽然技术在进步,但克隆小孩的要求比十年前降低了百分之十五。“上帝之手”慢慢地打赢了这场消耗战。

  米基在六周内杀死三个克隆人士后(底特律市的那位死于子弹,明尼阿波利斯市的那位死于爆炸,得梅因市的那位则死于“车祸”),接受了菲利普和其他成员让他歇手两个月的建议。联邦调查局还在寻找拜伦·博纳维塔,虽然局里有些人建议不如公开推断那个传奇逃亡者已死,这样比承认永远抓不住他少点难堪。联邦调查局已经宣布有好几个不同的团体是反克隆恐怖组织,这对推动反克隆事业大为有利,因为这意味着暴力反克隆看上去趋于普遍,也意味着联邦调查局没有特别关注追踪米基,但是这确实意味着他不得不更加小心。“上帝之手”在俄亥俄州正受到了严密的检查,他们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使联邦调查局纠正错误判断的事。这并不意味着米基必须终止所有行动,他可以自由实施非致命性的活动,但是如果菲利普和其他成员觉得米基预计的实施过程风险太大就肯定不会让他去做。

  米基把他那辆已经生锈的超级短剑牌车停在奥斯汀城外三十五号州际公路旁的一家休息站中,在车上歇了三晚。白天他进入城中,在尼尔·阿姆斯特朗中学附近探路。这里的街道繁忙,有很多老树以及众多的逃跑路线。中午吃饭时他跟在孩子们后面,眼睛特别盯住其中一个。第二天他在连环画书店外看见一辆电动自行车,几秒钟就搭线完毕把车发动骑走了。那晚他睡在车子的前排座上,把自行车塞进后排,用汽车蓄电池给它充电。

  到第四天他已发现了他的目标的活动规律。大约三点时米基走进一家汽车旅馆,开了个钟点房,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坐在一张小巧的桌子前,从包里拿出一张空白方格纸摊在粒子桌板上。他展开另一张又旧又脆的纸,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种特殊策略时画的画。那次行动出了差错,所以他没能把这幅画交给他的目标,但是他觉得这个主意太棒了,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这幅画带在身边。每当他需要新画一幅时就把这幅拿出来临摹。使用方格纸可以使他将画分成几格,让画看上去更好看。他还觉得在方格纸上作画能增加少许极其精致的疯狂,让害怕的成分大大提高。他摸出一支黑笔、一支红笔开始作画。

  他画了一个被蛇缠绕的心脏(从医学角度来看画得不错),一双手,其中一只指着天,一把被框住的剑。然后他精心地用书法体写了一组“上帝之手”的首字母缩写——HoG——再涂上红色和黑色。他列出最近死亡的六个医生的名字(从最初的画稿到现在,画中的名字已更新了很多次),用红笔划掉,下面写上奥利弗·贝尔·格迪斯,但没有划去。在小心书写的信件中,他会印上一段《创世记》中的话,他背过《圣经》中的很多段,这是其中一段。

  “看!这个人已变得和我们一样,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此,一定不能让他伸手去摘生命树的果实,吃下去得以永远活着。”摘自《创世记3:22》。

  所有字迹均由黑色墨水写成,除了“一定不能让他……活着”这几个字是红色的。写完字,等到墨水干了,他就把纸折成四方形,贴着钱包放进后兜里,然后把最初的画稿放进包中。

  米基5点30分左右从珀伽索斯汽车旅馆退房,开车来到他早前侦查过的一条住宅区街道。这儿的房子很大,无规律地排列着,很多草坪没人打理,长得太高,垃圾桶里装满了空啤酒罐。米基推断这里的租房者绝大多数是得克萨斯大学的学生。他停了车,从后座取出偷来的电动自行车,骑上车,开始迫切期待着近距离接触的发生。

  他不慌不忙,小心行驶,遵守交通规则,一到十字路口红灯时就停得好好的。他讨厌那些不遵守交通规则的骑车人,特别是小孩。这些人自认为可以逆向行车或闯红灯,指望着汽车、卡车司机都是有驾照的,能小心驾驶别撞上他们。现在还是夏季,天气依旧闷热,但一阵阵微风使他衰老的皮肤凉爽了一些,尤其是当他的速度达到每小时二十五英里时。到达百货店后他下了车调转车头往回骑,他不太熟悉这个地区,这样做是为了确保在警察到达后自己不会在逃跑路线上迷失方向,要是有什么警察出现的话。你永远也弄不清被袭击目标会作何反应。

  他走进的这家连锁百货店不是那种包含旅行社、复印中心和银行的得克萨斯州级大企业。收银处只有一个食品店,里面有四个摊位、一台小巧的匹萨烤箱和一个做奶昔的机器。他的前面还排着四个人,他一边等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价目牌。轮到他时,他没有把手放在干净的不锈钢柜台上(这倒不是因为警方已在数据单元里掌握了他的指纹,再说有了更加可靠的DNA鉴定后,现在已不大使用指纹鉴别身份了,但是没有任何理由要在他去过的地方留下他手掌的印记)。他点了一个火鸡三明治,不要奶酪,然后站在收银台旁边的另一排等他们在切片白面包中夹上蛋黄酱、肉片、生菜和熏肉。

  他的三明治做好后被交到收银员手里,他也在同一时间来到收银员跟前。收银员是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他问米基点了什么,米基说点了三明治,然后米基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男孩数出要找的零钱,当他把钱递给米基时,米基一把抓住他的手,男孩能感觉到他粗糙开裂的皮肤上全是鳞屑。

  “你是克里斯托弗·贝尔·格迪斯吗?”米基随意地问道。他早就知道答案,只是想引起这个小孩的注意。大多数时候当你对十几岁的青年说话时他们是不听你讲的。

  “是的,怎么了?”男孩抬起头。

  米基凑过去,男孩也向前探身,把耳朵凑到米基嘴边。米基猛地向前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告诉你父亲,他在法律的眼中也许是无罪的,但他还是必须给‘上帝之手’一个交代。”他把温热的气息注入男孩的耳朵,又随手将折好的图画塞进男孩的围裙口袋。他用一种类似南方口音的腔调说出最后几个字——这样说一部分是为了向拜伦·博纳维塔致敬,一部分是因为这样说听起来有种威胁的意味,他喜欢这种腔调,称之为“邪恶牧师腔”。这让他想起重拍片《恐怖角》中的德·尼罗1991年,好莱坞著名导演马丁·斯科赛斯重新拍摄了好莱坞1962年的经典惊悚片《恐怖角》。影片在原有的故事基础上,加入了斯科赛斯强烈的社会、宗教意识,罗伯特·德·尼罗在片中深刻挖掘了一个流氓的卑鄙、邪恶内涵,饰演了他电影生涯中首个反派角色,并凭借出神入化的演技再次塑造了一个深入人心的角色。。

  克里斯托弗·贝尔·格迪斯还弯腰趴在柜台上,米基已拿起三明治转身向门口走去。他低着头走出食品店进入百货店,在他身后,十五个收银台排成一排,收银员头上悬着的柜台号码闪闪发光。他朝两道自动门走去,这两道门把冷气很好地“锁”在店中。

  “先生?”一个声音喊道。米基没有抬头。

  “这位先生?”声音再次响起,那人尾随而至。“我能看看你的收银条吗?”

  米基停住脚步。他连自己有没有收银条都不知道。主啊,他不会因为在商店偷东西而被捉住吧。想到不光彩的结局,他真希望刚才把三明治留在柜台上,拿走它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趾高气昂。他转过身,看见是个小个子保安,他的领带太短,制服太小,腰上的肥肉被勒得紧紧的。“呃,我付了钱的。”米基结结巴巴地说,“是他们把三明治放在这个纸袋里的。”

  “他们应该给了你收银条的。”保安转过身,好像要带米基返回食品店。克里斯托弗·贝尔·格迪斯从一摞堆成小山状的可口可乐后面出现,他的皮底鞋在破旧的油毡毯地面上滑行,在大约一百码以外的地方他看见了米基和保安。

  “嗨!”男孩喊道。

  米基朝门口跑去。第二道滑动门开得不够快,他就用右肩把它推开。保安在他身后大吼大叫。他看见了他的电动车。不,去他娘的电动自行车,肯定不能及时发动。他尽可能全速跑过停车场,回到来时的路。米基已经开始不停地喘气,他是不可能跑赢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的,他身后的吼叫声越来越近。

  米基转过弯,笨拙地跳过一道索链连接的矮栅栏,全速跑向一户人家的庭院。他爬过另一边栅栏,发现平行排列在街道边的成排房屋后院之间隔着一条壕沟。他的脚很沉,踩在泥里,这时他想,这样太危险了,他们也许可以从侧街上看见他。

  米基于是跳过另一道位于街区中央的栅栏,躲在一个黄色的塑料游乐房后面休息。他身上没带枪,甚至连把刀也没有,口袋里只有找的零钱,还有那个该死的三明治,手里则拿着那个该死的纸袋。

  “嗨,”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传入他的右耳,米基一跃而起,但他实在是累得跑不动了。原来游乐房里有个小孩,大概六岁,长着一头浓密的秀发,脑袋像个小豌豆,新长的牙在小小的脑袋上显得太大了。她把身子探出窗外,头靠在米基旁边,格格笑道:“我是塔莉娅,我是一名眼科大夫。”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粗短的手指把米基右眼的下眼皮向下掰,然后弯下腰向米基靠拢,直到两人的眼珠快贴到一块儿了。米基没有把小女孩的手拍掉,没有做出任何可能让她大喊大叫的举动。

  “你爸爸妈妈在家吗?”米基问,然后加了一句,“塔莉娅大夫?”

  女孩点点头,仍然一个劲儿地扯他的眼皮。米基想,她的父母肯定会在家,当院子里有个六岁小孩时父母是不会外出的,当然,得是称职的父母。“那家的爸爸妈妈在吗?”他指着旁边一栋铝质墙板的大白房子问道。

  塔莉娅大夫摇摇头。“他们没有宝宝,妈咪说宝宝会打乱他们的生活方式。”

  “很好,谢谢。”米基挥手道别,然后以蹲踞式步伐向邻居的院子移动,塔莉娅在他身后说再见,然后向自己家跑去。毫无疑问,她是去告诉妈妈她新交了一个大朋友。米基绕到车库一边,推开一扇窗户。谢天谢地,他们家还有第二辆车——一辆旧奥迪。他跳起来翻过窗台,落在一个空的橡皮垃圾桶上。他用自己的钥匙挑出打火线,不到两分钟就把车发动起来。车库门的遥控装置在副驾座位上方的遮光板处,米基慢慢地把车往外倒。

  车离街道越来越近时,他看见一群人在住宅间冲来冲去。他们中还没有警察,只是一些系着食品店围裙的十几岁小伙子和一些老家伙。他看见了最后赶上这群人的那个胖保安。毫无疑问,他仍然认为他们是在追一个小偷。胖保安正在用对讲机说话。米基按下遥控开关关闭车库门向街上驶去,像任何一位开着奥迪去接老婆吃晚饭的居民。当他开车离开时,根本没有引起年轻的克里斯托弗·贝尔·格迪斯和其他食品店伙计的注意。

  米基心想,这真是一次匆忙的行动。当事情办砸时,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

  

  — 48 —

  格雷厄姆·门德尔松通常不在家里给客户打电话,但他已和戴维斯约好一点钟在诺斯伍德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格雷厄姆把电话打到新技术生育诊所,告诉戴维斯他要早点来商量事情。戴维斯不喜欢他说这番话时的语气。

  格雷厄姆又高又瘦,和戴维斯差不多大。他穿着熨好的卡其裤和粉红色的保罗衬衫,转弯走进戴维斯的办公室。戴维斯一见他穿成这样心情立马放松了。有坏消息要宣布的人不会穿上这件让人发笑的衬衫的。戴维斯试图要在格雷厄姆把自己心情搞糟前打搅他说事。

  “你听说了警方差点抓到他吗?”戴维斯问。

  格雷厄姆正悄悄排练着他将要宣布的事,他停了下来,把公文包放在门边另一把椅子上,呆住了。“没有,谁啊?”

  “拜伦·博纳维塔,”戴维斯说,“他在奥斯汀威胁了奥利弗·贝尔·格迪斯的儿子。他儿子追了好几个街区,但还是让那个浑蛋给溜了。”

  格雷厄姆皱起眉头。“妈的!他们看见那人长什么样了吗?得到DNA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了吗?”

  戴维斯说:“没有。一个小女孩近距离看见了他,所以我敢肯定他们明天会出动进行搜捕。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带来了一些让人高兴的消息。”

  “这么说吧,好的消息是,你不用出庭作证了。”格雷厄姆说,“里克·韦斯已经认罪。”

  戴维斯露齿一笑:“你没开玩笑吧?”他移动了一下高尔夫球杆。这次打球将是一年来头一回真正的放松。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最终会投降的。夹在自己老婆和那个叫特威迪的家伙中间,他只有等着被出卖的份儿。”

  “格雷厄姆,有了这个好消息我可不在乎任何坏消息了。”戴维斯开始关掉电脑。他们可以在打高尔夫时抽雪茄庆祝庆祝。“你还有坏消息,对吗?”

  格雷厄姆点头。“玛莎·芬恩正与莱克县地方检察官一道起诉你非法盯梢她的儿子。经过协商我为你争取到了一次主动坦白的机会,就在明天中午。他们不会提前宣布这个起诉,也不会有嫌犯行走秀指审判前的媒体曝光。一些检察官遇到大案时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媒体,让嫌犯在公众面前曝光,并借此造势,也可能是警方依照媒体的要求,押着被捕者走出辖区。比如在“安然案”中,世通公司总裁伯尼·艾伯斯同他的律师一起走进美国联邦调查局纽约办公室自首。随后,他双手被反铐在背后,被带进相隔半个街区的法院,其间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蜂拥而至。,至少不会上电视。现在报纸上都是韦斯案的第八版,很可能不会关注你的事。”

  戴维斯觉得整个屋子像狂欢节上的廉价摇摆车般开始倾斜摇晃。“我的老天爷!”

  格雷厄姆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早上由助手准备好的文件。“放松,放松。我们可以看一看判决条例、先例。你可以在传讯期间交保释金出来,我们将请求按轻罪判,会被罚一笔小钱,做社区服务。我认为处罚不会严重到哪儿去。”

  “不会严重到哪儿去?”戴维斯尖声说道。他站起身匆忙穿过房间关上门。“我以后怎么行医?我的行医执照会怎么样?”

  “我约了一家华盛顿的公司在一点半开电话会议,他们对医疗道德问题很在行。恐怕你得取消我们的高尔夫计划。”

  “老天,简直乱套了。”戴维斯回到坐位一屁股坐下。

  “别急,我们会帮你摆平的。但是我想你应该从今天起告诉我你购买贾斯汀·芬恩照片的真正原因。”

  戴维斯摇头道:“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说不清楚,星期四吃晚饭时还对你说过。这是个试验,除此以外……”

  律师重新靠回椅背,调整坐姿。他的体重压在不同的位置,椅子也随之发出老唱片一样的吱嘎声。“小男孩是你的孩子吗?”

  “贾斯汀?”戴维斯几乎暗笑出声,“不,他不是我的。”他极力想确定下来到底必须坦白多少。“事实上,他是个克隆人。”

  

  格雷厄姆左眉轻轻一挑。“如果这事儿传扬出去,报纸会对这个故事更感兴趣,特别是那些小报。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他是个健康的九岁男孩,和诊所用同样方法培育出的其他很多小孩一样。”

  “但是你并没有对所有的克隆小孩表现出相同的兴趣。”

  “其他小孩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住的地方离我家只有一英里半。格雷厄姆,当我为韦斯案向地方检察官陈述时已经回答了所有这些问题,你当时可就坐在这间屋子里听着呢。”

  “老实说她问的问题并不多,我们可以用保密法规避大多数困难的问题。幸好你从没被诘问过。自从你表现出不愿公开为这事儿作证之后,也就是在你回答完她的问题后,我就告诉你,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站在法官面前,说出你究竟干了什么。我可不愿意在你一审时才头一回听到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好吧。”戴维斯说。毕竟他考虑过某一天可能会走到这一步。“我曾有一个理论,或者说我一直有一个理论,想用贾斯汀来予以证明。”

  “什么理论?”

  “克隆小孩和捐赠者就像一对同时存在的双胞胎,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像。即便在差别非常大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也拥有相同的性格特点、兴趣和能力。我希望跟踪研究贾斯汀的童年成长过程,和他的细胞捐赠者的成长做一番比较,进行纵向研究。”

  “有没有其他的医生或心理学家做同样的事?”

  “很多。”

  “但是他们都经过了父母的同意,而你没有。”

  “这就是他们出错的原因。如果玛莎·芬恩知道了我在做什么,她会开始对贾斯汀的细胞捐献者感到好奇,她会问很多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也许会影响到她培养贾斯汀的方式。”

  外面大厅传来响亮的脚步声,格雷厄姆一阵担心,他们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哎,我有三句话要说,第一,你让她非常生气。第二,我认为你没法用科学知识和一个蹩脚的秘密试验的故事来隐瞒真相。第三,你知道那个男孩三岁时,玛莎·芬恩和她当时的丈夫雇了一个私家侦探去寻找贾斯汀的细胞捐赠者吗?”

  戴维斯一手扶脸,他今天没刮胡子,早前在卫生间里他就发现冒出的胡楂越来越多呈灰白色了。他用手指揉搓着毛茸茸的胡须,说:“我不知道。”现在他担心律师知道的比自己允许的还多。“他们找到了什么?”

  格雷厄姆再次打开公文包,从封套中拿出韦斯案的情况总结。他快速翻到着重标记过的一段。“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纽约州西拉鸠斯市。”

  “看吧,又是老样子。”戴维斯说。“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真希望我能早点知道他们查出来了,要不我早就把这个试验给取消掉了,那会省去我好多偷偷摸摸的麻烦。”

  “如果你没有偷偷监视芬恩家的孩子,你能省去的麻烦不止这些。”格雷厄姆说。

  “你说得对。”

  “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不能帮你做伪证。”格雷厄姆说。

  “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戴维斯说,“但是你认为我有必要为自己辩护吗?”

  “如果你的故事真是这样,那么就上法庭。”

  “烦死了。”戴维斯说。“好吧,但是要我同意有一个条件,他们不得继续追查琼和诊所里的其他人。琼去布里克斯顿是帮我做另外一码事,帮我找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她和贾斯汀一事没有任何关系,全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们会提出来的。”格雷厄姆说,“如果他们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这不成问题。”

  “你相信我对你说的是实话吗?”戴维斯问。

  “作为你的律师,”格雷厄姆说,“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你。”

  

  — 49 —

  头顶的灯光放射出黄色的光芒,落下的冷雨在灯光的照射下从无形到有形。特迪·安布罗斯侦探围着蓝色的公寓大垃圾箱转悠,五脏六腑有一种被扭曲的感觉:肚脐以上的部位全往顺时针转,而以下的部分则往相反方向转。

  他试图回忆起昨天的生活,回忆起几小时前他刚开始当班时的生活。他的妻子怀上了第二胎,但他们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两人分享着这个快乐的秘密,容光焕发。他们正在考虑如果能想到办法骗过警局对居住地的要求,他们就租掉他父母留给他的两套公寓,搬到郊区去住平房。同时他还准备和一名警校同学共同买下贝尔蒙特港的一条船。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他开车行驶在格兰德大街上,向五区的中心指挥部开去。穿过层层雨幕,他想起了自己破获的多起杀人案。他很少有破不了的案子,于是又有新的案子找到他。他也没什么意见,“给我吧。”最近他的运气出奇地好,破获的案子有:十几岁的怀孕少女用铁锚打死前男友的哥哥,沉尸湖底,又跑去和前男友睡觉;肇事司机逃逸,他在受害者假肢上留下的车漆碎屑是保时捷车历史上最贵的一种;木匠用刻有他名字首字母的螺丝刀戳进妻子情夫的眼窝。以前有一次夜里,在但丁酒馆,安布罗斯向他的同事吹嘘道,运气如果太好就肯定是命好。安布罗斯和他的搭档伊恩·库克过去六个月交给地方检察官的案子肯定已经快达到一年的要求了。

  “好运走得太多了,你会让我们将来倒霉的。”伊恩笑着说。

  凌晨1点47分来了个电话,报告说在北大街巷子的垃圾箱下面发现了一具女尸。证据技术人员勘查完现场后撑着伞来到他们的车里,详细描述了现场证据如何不足之后,他的搭档生气地朝垃圾桶里啐了一口。

  “你会让我们倒霉的,安布罗斯,我早说过你会让我们倒霉的。”

  安布罗斯蹲在垃圾箱旁边,转头向下面看。被害人的手呈棕色,握成杯状,硬得仿佛一个蜡制品,这是投出两缝快球棒球投手投出的快球。的正确手势。从手再往上看是棕色的手臂,消失在垃圾箱的滚动托架后面。安布罗斯蹲着,脚向后滑了两步,俯身趴下,肚子贴着湿地,手持电筒,眼睛随着光线四处打探。棕色手臂连着肩膀,肩膀连着躯干,最上面是头。被害者身上的蓝色皮裙几乎被剥得一干二净,她身体摆出的姿势不太寻常。

  垃圾箱放在巷子中间的混凝土地面上,整个地面略微向东倾斜。雨水汇成的小溪从尸体周围流过,把血、毛发和留下的皮肤细胞一并冲到二十码以外的沟里,一起被冲走的还有安布罗斯几近完美的破案纪录。

  “一个该死的悬案。”伊恩愤怒地看着现场说道。安布罗斯站起来,拍掉深蓝色雨衣上黏上的沙子。伊恩又说:“一个真实的悬疑侦探故事。”

  “我们还没搞明白呢,伙计。”安布罗斯的语气没了以往的确定。他们将去调查这个女孩的身份,看她是否吸毒,他们将和她的朋友交谈,找出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哪里。即便通过调查他们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比如她的浑蛋男友没有充分不在现场的证明,还曾有过威胁她的举动,地方副检察官也不会高兴的,因为他们缺乏物证。犯罪现场技术人员是收集DNA的专家,即使最细微的痕迹他们也能收集到。法官们也早已习惯通过“基因对照”看被告是否是罪犯。辩护律师通常会把缺少DNA证据作为合理的怀疑,法官们也通常会同意他们的说法。随着DNA技术的不断复杂化,愚蠢的罪犯更容易被抓住,而那些聪明的(或幸运的)罪犯则更难被抓捕了。

  安布罗斯愁肠百结,明白这个案子会在他手上搁置很久很久。

  

  — 50 —

  玛莎没有对萨姆·科恩的侵犯提起诉讼。她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心理治疗师。事情发生后大概过了一个月,她开始到这位心理治疗师处接受治疗,治疗师起到了一定的帮助作用,她总觉得由“克隆法规”规定的心理治疗对贾斯汀有帮助,所以当她快要迈入不惑之年时,她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她爸爸也能到善解人意的职业治疗师那里去几次,一定会受益颇多。她把自己的愤怒转嫁到了戴维斯·穆尔身上,极力忘记控告他的想法是由科恩提出的。当然,她另找了一位律师来帮助自己。

  目前贾斯汀已经读完了用平实的语言翻译过来的伟大哲学家的著作。因为他在课堂上表现出的不耐烦,玛莎已被请到教师会议上十几次了。贾斯汀的急躁(以及显而易见的聪明)最终使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老师商量后建议让他跳级。

  当然,上了五年级的贾斯汀并没有交上更多朋友。年龄大点的孩子比三年级的孩子更加认为他是个怪人。但这一切看来并没有让贾斯汀烦恼。他门门功课表现出色,甚至体育也出类拔萃,只要不是要求技能要达到专业队水平的项目,他都能做得很好,事实证明,除了三四个大点的男孩,他跑的比谁都快,这使他获得了一定的尊敬。他比大多数新同学矮一点,但他的个头长得很快,在班级中并不显得太另类。看到贾斯汀五年级第一学期的表现,玛莎相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每天下午放学,贾斯汀背着装满书本的书包走下公车,他的后背逐渐变宽,负担这个重量是没问题的。有天晚上,玛莎拉开他的书包拉链,想找到证据以便向有关部门反映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太多。谁知一看发现书包里只有几本薄薄的课本,剩下的书全是贾斯汀自己的读物:让她吃惊的是,这些书不是哲学方面的,而是有关真实犯罪的书。

  玛莎在他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了更多关于邦迪、伯科威茨、斯塔克韦瑟、斯佩克的书。里面甚至还有关于查尔斯·Ng的书,这个名字让玛莎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曾看过Ng的故事。她颤抖地把书收起来抱在怀中,放到厨房桌上。

  “这些书你从哪儿弄来的?”她问。

  听到妈妈责备的语气,贾斯汀有些吃惊。“我们班上的一个男生给我的,他叫詹姆士。我只是借来看看。”他这样说好像是害怕妈妈担心这些书是他偷来的。“这是他爸爸妈妈读的书。”

  “贾斯汀,”玛莎小心措辞,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过于担心和苛刻。“你为什么想读这些吓人的书啊?”

  贾斯汀眨巴眨巴眼睛,摸着妈妈的手臂,以一种成人的自信心说道:“因为那个‘威克恶魔’,我要让我们远离那个恶魔的危害。”

  当然应该这么做,玛莎心想。于是她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向前抱住了贾斯汀。关于那个“威克恶魔”的消息现在到处都是,城里很多人都生活在他带来的恐惧当中——大家一起约会,外出时带上辣椒喷雾,甚至晚上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他至今已在芝加哥尼尔西城区的威克公园附近杀了五女一男六个人。警方推断还有更多人遇害,只是尸体被隐藏得更好,还没被发现,也许就藏在城里其他地方。女性被害者被人强奸后又被刺死,男的则被割断了喉咙。警方发现了纤维物质、血脚印,但没有有力的证人,没有DNA,死者间也没有联系,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导出线索。玛莎一想到儿子从新闻中看到那么多血腥暴力的细节就感到害怕,但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威克恶魔”是这个秋天当地最大的新闻,那么第二件大事就是报道评论“威克恶魔”对芝加哥媒体的影响之深。

  “贾斯汀,我的宝贝儿,‘威克恶魔’不会伤害我们的,他离这儿很远。”

  贾斯汀没有说话,可是他的淡淡一笑透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浮肿的眼睛表明他不相信玛莎所说的话,这伤透了玛莎的心。

  “我能回自己房间玩‘影子世界’吗?”贾斯汀问。“影子世界”是玛莎的姐姐圣诞节时送给他的一个电脑游戏,通常是给大人玩的,但也有很多小孩玩。玛莎运用了所有手段严格控制贾斯汀玩这个游戏的时间。

  “当然可以,亲爱的。”儿子轻轻向楼上走去,玛莎试图读懂他的心思。贾斯汀最大的缺点是他能像海绵一样吸收所有的东西,但他最大的优点也正是像海绵一样能反弹回来,不受影响。贾斯汀不是辨不清是非,玛莎也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真相。她会和贾斯汀谈论“威克恶魔”、泰德·邦迪,甚至谈谈该死的查尔斯·Ng,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和贾斯汀谈论那晚她和萨姆·科恩之间发生的事。

  

  — 51 —

  在城市里观看密歇根湖有上千种景致,但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有从昂贵的阿博特餐厅看到的景致殊胜。这个餐厅坐落在几百码外的“海军码头”,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全封闭式玻璃建筑。坐在好的用餐位置能让你感受到被湖水包围、保护的感觉。戴维斯希望能坐上这样的餐位,他向餐厅提出这样的要求,并得到了这样的坐位,这里的环境太舒适了,他陶醉其中,经过服务员多番诱劝,这才打开菜单点菜。

  琼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他推测这条是她黑色裙子中较小的一条——穿着这条裙子的琼十分迷人,她身上的裙子也同样让人惊艳。事实上很难说清究竟是人使裙子更好看还是裙子衬托得琼更迷人。戴维斯以前见她穿过裙子,在节日派对上或是在上班时。有一次碰巧在交响音乐会上也看见她穿了裙子。那晚杰姬没必要地对琼和她的男伴很不礼貌,中场时丢下戴维斯一个人离开了,弄得戴维斯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掩饰自己的嫉妒和尴尬。戴维斯觉得这条裙子可能就是那天晚上她穿的那条,但今晚琼是为了他而特意穿的,是为了取悦他而穿的。他突然为自己身上穿的棕色西装而感到惭愧,不是因为西装不好看,而是因为他没花多少心思在选衣服上。

  服务员重新给他们斟满昂贵的苏打水,然后走开,琼说:“老实说,今晚你想和我待在一起让我有点吃惊。”

  “那还能和谁呢?”他颇为老练地问道。

  “在你接受审判的前夜?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有点惊讶。”她笑得不太自然。

  “说实话,我没有多少朋友了。”戴维斯说完立刻意识到这样说太没吸引力了,但也太真实了。“过去几个月我看够了格雷厄姆。我想和我第二亲密的朋友是沃尔特·赫斯伯格,我不认为今晚和一个道德学家待在一起是最舒服的。”

  “噢,即便你可选的人很少,但还是谢谢你把我排在了前面。”

  “不用谢。”

  “不只是针对一起吃晚餐。”

  戴维斯傻傻地对她今晚还想做什么持乐观态度。

  “谢谢你没把我扯进去,”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戴维斯的手背上。“如果你肯向他们提供点情况,他们会对你好点的,比如把我供出去。许多人为了自保都会这么做。”

  “用这种办法救自己不值得,”戴维斯说,“另外,你和这事没关系,如果有那也是因为我利用了你,他们应该给我加刑而不是减刑。”

  琼把手收回,摸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坐牢的。”

  “格雷厄姆认为不会,但事情总有个万一。事实上法律有规定,像我这种情况会坐牢的。但格雷厄姆认为他们会缓期执行。”

  “然后呢?”

  戴维斯吞下一口设拉子酒,然后说:“算在我头上。”

  “此话当真?”她问。“全算在你头上?”琼今晚把头发盘了起来,但落下几丝长长的鬈发,从她褐色的眼睛边上吹到脸颊上。

  “那件事已经发生了十年,占了我生命中五分之一的时间,最糟糕的五分之一。我让很多人变得痛苦,让他们的生活变糟,其中包括你。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认为那个杀死安娜的人已经死了,要么他已经进了监狱,很有可能是这样。该是我歇手的时候了,看看下一个十年我会不会过上好日子。没有多少个十年了。”

  “不要为你曾经想做的事感到不安,”琼说。“你做的事确实很蠢,”琼真诚地看着他,“但你这么做全是出于对安娜的爱,杰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造成的。”

  “不,老天爷,戴维斯,我不想说杰姬坏话,但她确实有病,病得不轻。”两个服务生托着盘子走到他们面前,戴维斯和琼停止交谈,默默地看着对方,等到服务生走开了,琼这才把她想说的话说完。“你知道杰姬曾经戳破我的汽车轮胎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在她去世前四个月。我把车停在公寓楼外的车道上,是一个星期二的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车胎破了。”

  “你怎么知道是她干的?”

  “她压根儿就没想隐瞒。她第二天来到我家,警告我离你远点。我告诉她我们之间没什么,这么说可能骗了她,但我们之间确实没有肉体关系。”

  “你怎么不报警?”

  “噢,你是说真的吗?戴维斯,让警察来抓你的老婆?”

  “你应该告诉我……”

  琼从嘴里喷出一口气。“那样会更糟。”

  “我不这么想。”

  琼停下来吃了几口意式南瓜饺。“那么那个时候有做过出格的事吗?”

  戴维斯眯着眼睛说:“什么?你和我吗?”

  “我是说你和任何人之间,你的女人怀疑你做了某件事,她也许是有点偏执,但我觉得无风不起浪。”

  餐厅现在人满为患,斜阳照在城市建筑的玻璃墙上,散发出橙色的光。“是的,无风不起浪正是杰姬的论调。”

  琼低声说:“我甚至有一次也怀疑你,就是在芬恩家那次。”她喝了口夏敦埃酒一种类似夏布利酒的无甜味白葡萄酒。,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也许是我也吃醋了。”

  “我想起来了,”戴维斯说,“但是纯属无稽之谈,我从没背叛过杰姬。”

  “看见没?你总有这种观点,不惜任何代价照顾你身边亲近的人。”

  “我有一次曾想过出轨。”戴维斯告诉她。

  “出轨?真的?”她嘴里包着食物问道,没有丝毫的怀疑,“什么时候?”

  “在布里克斯顿时。”戴维斯说。

  她充满真诚地慢慢点了点头,戴维斯没有因说出了这句话而感觉不好。

  晚饭后,他们走到码头边去享受湖畔的夜色。在他们左方是节日大厅,它是1916年修建的老码头的一部分。里面的大舞厅是他和杰姬结婚的地方。戴维斯突然觉得他不该和琼待在这里。他在阿博特餐厅订位也真是鬼使神差,那里是他和杰姬早期共度结婚纪念日的地方(虽然餐厅的名字后来更换了)。如果他诚实地认识到这是他和琼的第一次约会,他就不可能不觉得把琼带到这里来是对杰姬的冷酷无情。要是以前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现在他在和杰姬认为破坏他们婚姻的女人约会。虽然杰姬精神有点不正常,但她还是说中了一些。

  因为这个原因,也是为了向死去的妻子表示一点迟到的尊重,戴维斯没有在散步时牵琼的手。琼即便希望戴维斯这么做,也没有表现出来。琼的光膀子上披着一件黑色薄毛衣,她看上去很满意,评说着海岸舒服的气味、宜人的微风,还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那么多小孩在这里玩。

  码头的尽头聚集着大概三十多个人,他们向远处的黑暗张望。站在后排的一个穿短裤的男子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时向上蹦着。戴维斯有六英尺三英寸高,但他也只能看见两艘中型船停在大约七十五码外——不是游乐艇,也不是夏天停靠在这里的大型派对游艇——是带电动马达和无线电装置的工作打捞船,甲板上有穿制服的人在大步疾跑,潜水员从船侧下水。

  “发生了什么事?”戴维斯向人群问道,有谁知道答案都可以告诉他们。

  “他们发现了一个女孩,”一个人头也没回地说道:“一具女尸。”

  

  贾斯汀十四岁

  

  — 52 —

  戴维斯盘里的鸡肉煮老了,他把吃剩下的放在厚厚的白色餐盘上翻来翻去,餐盘上印着“王子饭店棕榈温泉”的字样。他知道有人在看他,这使他胃口全无。这间屋子里大约有三百个医生、学者、伦理学家,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这次会议上发表对戴维斯·穆尔的评论,传播与戴维斯有关的流言,或是做出自己的设想。戴维斯仍然为自己已成为一个名人而感到不舒服。

  就如戴维斯的律师格雷厄姆之前保证的那样,他与莱克县地方检察官之间的麻烦已不了了之。格雷厄姆以轻罪为他辩护,最后法庭对他处以罚款,金额不算太大,戴维斯尚能支付,又判他入狱七天,缓期执行,并且每周二为芝加哥西城区的一家免费诊所工作,时间为六个月。随后玛莎·芬恩提起民事诉讼,而格雷厄姆最终帮戴维斯达成了和玛莎庭外调解,花了还不到七千五百美元。在戴维斯为社区服务期满后,国会失职调查委员会和美国医药协会对其处以吊销行医执照四个月的处罚,鉴于他们有一箩筐的惩罚措施,这已经算得上很温和的了。

  吊销执照期满后,戴维斯并没有回到诊所。里克·韦斯被宣判之后,芝加哥的日报对戴维斯失去了兴趣,但是起诉他盯梢他人的案件却上了郊区报纸的头版,使他变得声名远播,倒不是他预料中的那种臭名昭著,人们很同情他,他失去了女儿和妻子,一个宗教狂热分子出于对上帝的热爱朝他开了枪。也许他对贾斯汀的“研究”已经超出了某种道德准绳,但是没有人觉得他对贾斯汀是个威胁,除了对他提起管制令的玛莎·芬恩(管制令有效期至贾斯汀十八岁)。

  戴维斯不做手术了,他在各种研讨会、晚宴和慈善机构募捐资金活动中演讲,接受丰厚的酬劳。他成了周末坐在电视台圆桌边的权威专家。这时针对生育诊所的暴力行为愈加频繁,而关于克隆的伦理话题在各种新闻周刊的头版上大幅讨论。五十六岁的戴维斯·穆尔医生不再看病,却成为克隆界最受人瞩目的发言人。

  当然,他决不会在公开场合坦白他放弃手术的真正原因。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到目前为止,他有四个从事这一行业的密友都受到了暴力袭击;另外诊所的新型安全措施也让他消受不起——武装警卫、带有栅栏的停车库、金属探测器、身份牌、专门探查炸弹的警犬、演习、恐吓、两月一次的大疏散,以及接下来的“警报解除”。甚至在电视台出口处都站着穿制服的警卫,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出席者,记下每一个人的脸,估算着危险。

  戴维斯也有罪恶感,为安娜和杰姬的死而内疚,甚至为了菲利·卡内拉的死而内疚,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为自己对芬恩一家造成的伤害而内疚,也对本不应来到这个世界的贾斯汀感到内疚。他还因为自己抛弃了艾利克·伦德奎斯特的DNA而自责,艾利克本应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却偏偏没有得到重生。

  这个会议由“加利福尼亚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发起。这个组织传统上是为任何关系到“研究者权利”的问题向国会进行游说。去年一年,华盛顿的反克隆人士得到越来越多的支持(在一些民意调查中,支持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三),在此之后,“加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变成了专门支持克隆的团体。

  “今晚到场的嘉宾为了科学做出了很多牺牲,”做开场介绍的是一位名叫博瓦拉的医生,他有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历背景。“他曾不断受到迫害和起诉,只因为他和在座的各位持一样的观点。他还曾遭到子弹的袭击,但是你们不会让一个好人倒下,尤其是一位具有正确思想的好人,像各位一样,自由的人们都站在他这一边。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来自芝加哥的戴维斯·穆尔医生。”

  戴维斯从坐位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和博瓦拉医生握了握手。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演讲。这时戴维斯脑海里盘旋着三个真实的想法:其一,这次演讲准备得不是特别好;其二,他来演讲是件很虚伪的事;其三,这些观众肯定爱听。

  “有一个电脑游戏,也许在座各位的孩子有的在玩。准确地说,在这间屋子里大约百分之四十的成年人每周都会玩这个游戏,除非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很另类,或者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数据是错的。他们说,在全世界范围内,每天有五千个新注册玩家,这个游戏叫做‘影子世界’。”

  现场观众发出了小声的赞同声。每个人都听说过“影子世界”,这是美国最流行的一种多角色游戏。现场有好几个丈夫用手肘碰碰自己的妻子,有些妻子用手肘顶顶丈夫,就好像在说“他正在说你,亲爱的”。在场有许多一起玩这个游戏的夫妻们相互拉了拉手。

  “我个人从来没有玩过‘影子世界’,我也没有孩子。”——戴维斯并没有故意要影射安娜·凯特,但是了解他生平的来宾们都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在担心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都有可能被戴维斯解读为可怜——“但是在‘影子世界’的广告里,制作者却嘲笑了其他的网络游戏,因为在那些网络游戏里玩家只能扮演虚构的人物,在仿真环境中进行冒险之旅。而‘影子世界’却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一模一样,有全世界三千五百个城市里的每栋建筑、每座公园、每个公共汽车站和每家商店。泰洛软件公司的程序设计师都加入了游戏,不断升级,并且还在不断增加。在任何一座城市里,你都可以步行或者开车通过每一条大街小巷,任何一个建筑物你都可以进入,只要门开着或是你有钥匙。你也可以乘坐飞机、火车或者其他国际运输路线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每个玩家以代表自己的人物开始游戏。一开始,你拥有自己真实世界的工作,真实世界的家庭,受着和真实世界一样的教育。但是在‘影子世界’里,玩家可以做任何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不敢做的事情。你可以选择新的命运,可以抓住不寻常的机会,可以和模特儿出去约会,可以骂你的老板。而失败的代价最多不过是重新开始游戏,重新以真实的你开始,你又有机会做出选择,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听说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游戏方式。许多人都尝试着在游戏中圆梦,他们希望成为演员、音乐家或是著名作家。有些人用这个游戏做试验——如果你在真实世界中这么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但在‘影子世界’中排演如果走出那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事就没关系,如果想知道要求加薪或者对配偶不忠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会用游戏来预测。还有许多人很奇怪,在虚拟世界中反映真实世界,小到每一个细节上。早晨去上班,在同一个地方定午餐,在‘小联盟’棒球队给孩子们当教练针对五至十八岁青少年的棒球运动,开始于193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当地赞助者帮助提供球具、队服。孩子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担任教练及裁判,一周有两次以上的比赛。一个赛季每支球队至少打十二场。每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举行一次世界联赛。。用游戏行话来说,这些人被叫做‘真实原型玩家’,他们很显然非常喜欢看到自己的真实生活在屏幕上再现,仿佛这样一来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就成了一部纪录片,升入了艺术的殿堂。

  “现在,‘影子世界’介绍完了,许多人觉得它可以为这个世界提供一条通往乌托邦的路线图。通过虚拟试验,我们会发现生活其实给了我们无限的选择。有了‘影子世界’这么一位向导,人类将会发现自己的真实潜力。我们可以发明人造燃料,找到治疗晚期疾病的良方,赶上拥有更好的政府和外交体制的新时代。

  “然而,你们知道,这些美梦没能实现,或者说目前还没有。问世六年以来,‘影子世界’几乎成了真实生活的准确翻版。犯罪率相同,疾病的传播能力一样,国家间战争出现的频率一样,政府腐败和渎职行为在‘影子世界’里和现实生活中对那些贪官污吏一样具有吸引力。

  “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呢?研究这个课题的社会学家提出了若干种可能性,研究电脑游戏倒是份好差事。”——笑声——“首先,这些所谓的‘真实原型玩家’占了整个游戏人数的四分之一。社会学家说,这些人在网络上再现了他们的生活,实际上他们对这个游戏的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的出现保证了‘影子世界’里不全是那些渴望成为电影明星和摇滚歌手的人。”观众大笑。“在这个游戏中,‘真实原型玩家’没有那些惊世骇俗的冒险行为,不愿遭遇失败,然后重来。他们的生活一再延续着,有的经营保险业,有的是面包师,有的在电影院工作。正是他们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才让‘影子世界’如此真实,如此富有生活气息,如此受欢迎。这真是个讽刺,虚拟世界那么具有吸引力居然是因为它像我们自己生活的真实世界。

  “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沃尔特·赫斯伯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芝加哥大学教授,他有另一种理论:也许乌托邦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在一个相当自由的社会里,幸福是一个恒量。”戴维斯在介绍这个抽象概念之前停顿了一下,“当然,这不是说痛苦也是一个恒量,总有一些人会比别人幸福。但是当你把以下的变量相加:我们的智慧、我们的抱负、我们的嗜好、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焦虑、我们的爱、我们的愤怒,加完后你就会发现,总体上我们都趋于同一个水平层面的幸福。那个水平线可能在短期内稍稍有所改变,但是它总是会回归到一个平衡线上。

  “我刚才讲的这么多和科学、自由有什么联系呢?沃尔特说当我们处在自己的自然幸福水平时,对自由的约束是一张网,漏出去的是幸福。”掌声。“当然,我们现在需要某种法律来维护秩序”——讽刺的嘘声——“对,对,我知道在我们中间有一些无政府主义者”——大笑——“但是那些因为害怕而建立的法律,因为无知而建立的法律,因为一个头脑发晕的空想家想要建构自己心目中的乌托邦而建立的法律,限制自由的法律,这些法律在社会上引起连锁反应,把我们所有人变得一团糟。《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恰恰就是这种不必要的立法。”激动的掌声。“我们甚至还有证据。

  “一年前,在‘影子世界’里,美国国会通过了《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结果,在整个游戏世界里,婴儿死亡率提高,临床情绪低落的病例增加,因产后抑郁症而造成的暴力事件增多,自杀率全面提高。虽然变化不是很大,只有几个百分点的波动,但是这和真实世界的自杀率不相符,通常情况下两个世界的变动应该是一样的。这种幸福感的全面下降是由《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直接造成的吗?我能肯定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吗?不,我没有那么聪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沃尔特·赫斯伯格会怎么说,因为我打电话问过他。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尽管沃尔特和我有着很深厚的友谊,但是他并不是克隆的支持者。这些年,他和我在伦理问题上辩论过许多次。可是就连沃尔特都认为《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完全是错误的。法律不等同于道德,法律不能回答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法律只评判是否可以做。而对于克隆来讲,答案很清楚,可以。人类基因图的绘制、成功甚至常规地克隆人类,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如果美国国会告诉我们所有的证据是相反的,我们不可以为了延长人的生命而克隆细胞,不可以运用克隆技术治疗不孕症和遗传病,不可以找出病人痛苦的根源和可以减轻病人痛苦的良方,那么他们并不是在创造一个更好的美国,他们是在增加美国人民的痛苦。”

  在一阵齐刷刷的欢呼支持声之后,又响起了掌声。先是中间那张桌子的嘉宾把椅子往后推一下子站起来,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掌声升级为一种表示赞同的欢呼。戴维斯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一直等到客人们坐回自己的位置,听见椅子腿碰到地毯发出响声才把手放下。

  戴维斯继续说:“这并不意味着要结束关于克隆的讨论。沃尔特和我每次聚到一起都会辩论这个问题。他的意见是,我们‘可以’克隆人类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克隆人类。我告诉他,他说错了。如果我们‘可以’做一些事情——提高人的健康,增加人的幸福——难道不就意味着我们‘应该’这么做吗?”掌声。“想想看,有一对夫妇来到你的办公室请求帮助,他们不能有孩子,或者他们害怕有孩子,而你有这个能力帮助他们,你怎么可能不帮忙呢?”掌声更热烈了。“沃尔特说专业的克隆好似做了有意义的事——我也同意,但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对我们可以用取下的一个细胞或剪下的手指甲来制造一个人感到很吃惊。我告诉他,大自然一直在这么做,‘怀孕’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大自然的奇迹,两个产生一个。而较低级的生物体通常以无性生殖的方式繁殖。

  “我们不是像沃尔特所说的那样在‘制造人’。我们所做的是给他们父亲和母亲,而这确实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大家满意地给予了戴维斯长时间的掌声。

  “但是我在另一个方面又同意沃尔特的意见。我们的专业人员必须对所有手术涉及的伦理问题进行持续、严密的讨论。我支持这个组织的一个理由是,”——戴维斯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加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标志——“一个自由的社会必须做出困难的道德抉择,必须衡量这种行为的后果,必须对自己的工作进行辩论和调整。生活在一个暴虐的政府下就不会有道德的困境。普通民众不会辩论他们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只有他们‘可以’做什么和‘不可以’做什么。

  “实用主义者让我们考虑考虑‘至善至美’,我猜这是一种有根据的哲学手段,要不司法部长和‘巴克莱赖斯’的支持者怎么总是使用这个华丽的词藻呢?他宣称,只要政府对科学研究进行规范,禁止一切克隆,国会制定国家的科学研究计划,‘至善至美’就能够实现。但是‘穷凶极恶’呢?那些保守派反对这项技术的惟一理由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害怕。但是,如果我们停下来,或者只是放慢基因研究的速度,几千人就会死亡,几万人就会受苦,千百万人——事实上是全世界自由的人民——都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因此而每况愈下。”

  戴维斯运用了八个最新研究的实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为了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他在大屏幕上放映幻灯片和录相。他也确保自己提到了六位来宾的工作——希伯姆博士、哈蒙博士、双博士学位的卡特斯博士、马内特博士、黄博士。“加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的成员一直都很高兴,笑了有三到四次,当他走下演讲台时,大家热烈地鼓掌。

  “太棒了!真像是一位在集结部队的将军。”博瓦拉医生拍着他的肩膀说。此时这项活动已到了尾声,客人们纷纷站起来,排成一排,向戴维斯作自我介绍,表达自己相同的意见。

  当最后一个客人走后,戴维斯走进了电梯,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秃顶的醉汉,他的胸前也戴着姓名牌(戴维斯可以确定他不是来参加“加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会议的)。他靠在电梯墙上,甚至连自己要去哪一层都不知道。戴维斯心情很愉快,他在十四层下了电梯,这时醉汉准备跟他下电梯,他把醉汉推了回去,然后用手在按钮上随便按了个楼层数。

  戴维斯转过几个弯,顺着墙上的箭头找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取出钥匙牌,竖直插在把手上,拧开了门。房间里很安静,他猜想琼可能会坐在台灯边看书,她为了消磨这三十六个小时的旅程带来了三本平装书。可是门厅里一片漆黑,除了一盏昏暗的灯亮着,她睡着了。于是戴维斯绕道去了大间的盥洗室,脱下深灰色的外套,刷了牙,用湿湿的手指捋了捋已经灰白的头发。

  “会开得怎么样?”琼问,戴维斯把会议情况好一番吹嘘,琼暗自嘲笑他的夸大其词,他仍说个不停,一边说一边脱下衣服,钻进被窝,躺到琼身边,然后把被单轻轻拉到脖子上,免得冷空气灌进来。

  “只是又一次向那些改弦易帜的人布道。”他小声说。

  “嗯,那很好。通常那些人是不会向你开枪的。”琼至少每天都要提一次他的旧伤,但她从来不提及杰姬的死,这是他俩婚姻生活的潜规则。过去他们常常谈论安娜,但现在已经越来越少提到这个名字了。戴维斯不再觉得需要且必须向琼证明自己一直记挂着女儿。

  琼在戴维斯离开新技术生育诊所之后也很快离开了那儿,她开了个附属于西北医院的门诊部。随着戴维斯法律上麻烦的来到和消失,他俩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走向亲密,就好像智力超常的儿童跳级那样顺理成章,他们终于在去年结婚了。琼起初还担心丈夫的名声会吓跑病人(或者是病人的父母),但是她发现,对于戴维斯的所作所为,人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评判,他们可以分辨出正义与邪恶。当然也有些反克隆极端分子希望那些找她看病的人下地狱,因为他们居然把孩子的幸福寄托在戴维斯·穆尔的妻子身上。然而事情却恰恰相反,当她把自己的名字从琼·伯顿改为琼·穆尔后,预约反而增多了。

  她伸出手抱着戴维斯,右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左手的指甲轻轻抓着他的太阳穴。戴维斯笑了,转过身,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她什么都没有穿,这是戴维斯没有想到的——平时她总是会在睡觉时穿一件长长的T恤衫,他激动地吻着琼。他的眼睛移向灯光,停下来,关上灯。琼任由他吻着,爱抚着,直至进入身体。这个婚姻就是在一个周末,在密歇根湖边的房子里随随便便定下的。戴维斯到现在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琼在那晚激活了他的激情。琼是那么美丽、聪明、大方,而且还比自己小十岁,相比之下,戴维斯有许多缺点,又有不太光彩的过去——自私、年纪大,而且还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

  琼看着戴维斯的眼睛。有一段时间,那时他们还没在一起,琼觉得自己会失去戴维斯,那时他满脑子都是杀死安娜·凯特的凶手,他的眼睛就像一个装满了空盒子的大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却也容纳不下别的任何东西。琼那时假装与他合作,不仅为了保护贾斯汀,更是为了把戴维斯从疯狂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琼找不到比分享戴维斯的事情更好的办法来接近他。那时琼对他的爱分为两部分,对能和他走到一起几乎不抱希望,并且几次试图和其他更适合的人发展关系,但是琼却总是回到与戴维斯·穆尔一起生活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当中。

  琼现在仍然很年轻,还可以怀上孩子——戴维斯自己也曾经劝说过许多比琼大得多的妇女要孩子——但琼知道这样做对戴维斯不公平,他毕竟才刚刚能够接受女儿已不在世上的事实。琼想,如果她可以让戴维斯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一个人的话,就已经足够了。

  后来,他们在一起,翻云覆雨,然后进入梦乡,两人都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对方不在了。

  

  — 53 —

  当戴维斯·穆尔把“进行时”米基推回到酒店的电梯里时,米基尽了最大努力忍住不笑出来,不去伸手抓穆尔的手臂,或者趁着醉酒骂出声来。相反,他一声不吭,跌跌撞撞地退回到电梯里,看着电梯门合上,又感觉到了电梯往上运行。米基把穆尔当做上帝的敌人,实现上帝意志的阻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向穆尔开过一次枪。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杀死戴维斯·穆尔,这正是米基烦恼的根源。他没能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给穆尔脑门上来一枪。在职业生涯中,米基很少失手,但偶尔也会杀死一两个无辜的——只是意外伤亡——他想杀的医生几乎没几个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有时他幻想能再有一次机会杀死穆尔。也许有一天,在完成了任务之后,他能回过头来补救他的失误。其他杀手大概从来不会再有第二次行动,但是对米基来说,向戴维斯·穆尔开的那失误的一枪是一个不光彩的记录,与自己可怕的名声不符,这事儿想着就让人烦。

  不过,穆尔不是他来这里的原因。穆尔至少已经离开了他的工作,而且这位退休医生在这几年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同情的公众人物。现在如果给他一枪,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米基要制造的是死掉的医生,没有必要制造烈士。

  因为穆尔刚才随便按了一个楼层数,电梯门开关了四次米基才到达了二十二层。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仍然假装喝醉了酒,走廊里只有他一人(但是还有一个安全监视器,他提醒着自己),他朝前走着,低着头来到了2240号房间。他的口袋里装着哈罗德给他的礼物。

  菲利普曾经建议他不要去“加州自由科学家联合会”的会议,因为他以前的行动,那儿可能会有太多的人认出他来。根据过去四年的名单来看,楼下的大厅里也许有二十多个医生和实验室工作者以前见过他,而他们是否会把他和枪杀、爆炸或者其他恐吓行动联系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样,米基会小心。他根本就没打算在任何会议上露面。“上帝之手”不再给他制定工作日程,他已经得到了自行设计合适目标,决定冒险程度的权力。他已经百分之九十决定去“棕榈温泉”酒店,这时哈罗德的一封信把这笔生意确定了下来。

  鬼知道哈罗德哪儿得来的消息。他在任何地方都有朋友和支持者。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非常腼腆,他们不会和家人、同事争论有关宗教的问题,但私底下,他们干着正义的事。很久以前,菲威尔牧师叫他们什么来着?沉默的大多数。一定是这“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给哈罗德捎了信,而哈罗德知道怎么处理。他让“上帝之手”转交给“进行时”米基一个信封,里面有哈罗德的亲笔信,上面写道:“祝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家王子度假饭店住得开心。”米基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哈罗德自己计划去那里,但是哈罗德知道像这样的小工具在某个时候迟早是有用的。

  一张电子开门卡。

  米基把它竖直插在2240号房间的门把手上。黄色安全灯闪了一下,然后米基听到“咔嚓”一声,灯光变成了绿色。他打开了门,悄悄溜了进去。房间里又黑又冷,空无一人。他横跨一步进了盥洗室,看看淋浴间是否有帘子或者门。有一扇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门,里面藏不住人。他又回到了房间里,悄悄打开了装着镜子的衣柜,衣帽钩上是空的,住在这里的夫妇肯定是来度假的,他们没有正装,或者有可能他们今晚外出把正装穿走了,只留下浴袍、蓝色牛仔裤和旅行包里的高尔夫T恤衫。他们只计划在这里待三天。

  米基钻进衣柜,轻轻关上门,蹲在比较不容易被人打开的一端。他从上一层架子上抓下一个枕头,垫在背和铁板之间,并且把柜门开了一条小缝,以便在里面可以待上几个小时。

  博瓦拉医生和他的妻子四十分钟之后回来了,他们都很累,打着哈欠,小声说着话。

  “那个戴维斯·穆尔真是太有吸引力了,是吧?”博瓦拉太太说。

  博瓦拉医生说:“是啊,在他身上发生了这样的悲剧,虽然我很想知道芝加哥那段纷争背后的真实故事,我不得不说,他‘秘密试验’的故事真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是的,他是的。”

  洗漱之后,他们两人脱下衣服,但并没有把衣服放进衣柜里,然后亲吻互道晚安。米基等听到他们打呼噜的声音之后才出了衣柜,近距离隔着肥厚的枕头开了两枪,分别射向了两人的前额。

  

  — 54 —

  艾伯林小姐花了一些时间考虑这件事,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甚至很令人不安的社会调查报告题目,但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在断断续续的三年半里,“威克恶魔”一直是这个城市固定的报纸头条,一直是六百万人的噩梦。他没有固定的袭击方式——曾经,留下凶手独特印记的谋杀案相隔了九个月之久——但是每当城市里的人放松下来,每当“西边”夜总会挤满了二十多岁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每当人们感到独自坐在El捷运芝加哥是世界上少见的在市中心将捷运系统高架的大城市,因为此高架铁道的英文为 elevated railroad,所以芝加哥人取其前两个字母,通常称此捷运系统为El。

  上是安全的,每当人们不再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告诉他们已经安全到家的时候,总会有一具尸体出现,总会有一个死讯在早间的新闻节目中突然出现。

  一个新的死讯对于艾伯林小姐这样的单身女性来说会有特别的压力。在晚上十一点以后被“威克恶魔”杀害的人中,只有两个不是女性,而警方怀疑这两个男子不是计划的目标。在这两起案件中,警方认为这两名男性是听到了呼救声前去帮忙,或是因为目睹了犯罪过程而被杀害的。和其他几千个芝加哥年轻人一样,艾伯林小姐在社区的体育馆里练习了防身术,并且随身携带辣椒水喷雾防身。在市中心的公寓独自居住了四年之后(公寓是她在得到硕士学位时父母送的),她卖掉了那套公寓,搬进了足以容纳一个室友和一条罗特韦尔犬的套房。

  因此,对她来讲,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写一份“威克恶魔”谋杀案的报告也不是很意外的事,她担心的只是那学生的年纪。贾斯汀·芬恩来到她班上之前连跳了三级,他是那么聪明,让人无法相信才仅仅十四岁。上学期他第一次到她教室的时候,她竟产生了一个想法,想要知道他身上除了那长长的,纯金色的头发之外,还有没有长出别的毛发,而随后她又在一番自责中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能否认,有一天贾斯汀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许就在他十九岁得到法学学士学位的时候。

  “‘威克恶魔’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他没有留下任何生理上的痕迹。”贾斯汀向他的同班同学解释,“几乎所有的暴力犯罪都会留下一些线索——血迹、毛发、精液,”——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孩大笑,坐在他前面的女孩转动着眼珠,也咧嘴笑了——“但是‘威克恶魔’却由于这个原因,在公众心目中戴上了一种超自然的光环。我从许多方面把他和旧金山的‘黄道杀手’作了比较,‘黄道杀手’是以神秘的记号、吓人的服装来进一步增加杀人的恐怖气氛。而‘威克恶魔’是一个真实存活的恶魔。”

  “那你认为他是如何做到不留下证据的呢?”艾伯林小姐问。她鼓励学生们随时插话询问相关问题,这使得学习不是那么枯燥,也让作业完成得更活跃,保证在场的每个学生不仅仅只学实质上的十五分钟。但是,通常她不得不第一个问问题。

  贾斯汀点点头,拿着他的报告,就好像里头有答案一样。“显然他在被害者死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处理尸体。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总是把尸体摆成很特别的姿势——这些细节警方是没有公布的。显然,他也花了很长时间去清理,有的警察认为他用了避孕套。”——又一阵哄笑——“这当然有可能,但是几乎所有的袭击都发生在雨夜。我认为这是有预谋的。他让大自然把他的所有痕迹冲洗得一干二净,同时,在伞下或雨衣里,他可以低着头拱着背,这样就很难引起别的路人的注意或怀疑。受害者不会看见他靠近,而潜在的目击者也不太可能注意到他。”

  深刻。艾伯林小姐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理论。她把这个分析牢牢地印在心里,也许这在哪一天就能救她的命。

  一个叫莉迪亚的女孩举起了手,贾斯汀点头示意她发言。

  “我记得大约在三个月前,警察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年轻人,而且这个家伙还上了电视,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但是他们没有逮捕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人的消息了,他怎么了?”

  贾斯汀做了个鬼脸。“这件事对警方来讲真是个很大的尴尬,那个嫌疑犯名叫阿曼德·哥蒂莱斯,他和两位被害的女性都有过接触。一个在‘发现中心’的交谊舞班和他一起学跳舞,另一个是他工作的那家杂货店的常客。探员们觉得太巧了,于是他的嫌疑也就相当大。他有一些奇怪的色情收藏品——虽然都不是非法的,但却引起了搜查他公寓的警察的兴趣,他还是另一家意大利熟食店的屠夫,而有一个男性受害者恰恰是被人用一把大刀残忍地分尸。警方受到了来自市政厅的强烈压力要求他们尽快侦破此案,他们在去年十月向新闻界悄悄透露了他的名字,想在市长选举之前制造点好消息。然而在每个发现尸体的夜晚哥蒂莱斯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于是警方无法定案。有些警察仍然认为他是凶手,但是州检察官和联邦调查局都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他现在正在控告市政府,顺便说一句,他可能因此赢得一大笔钱。”

  “你说到了联邦调查局。”一个被大家叫做福的男孩没等贾斯汀叫他就抢先开了口,“他们有没有一个……你知道,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他们在那儿看犯罪现场,详细写出他们鉴定凶手是谁的那种报告。”

  “你是说简报。”贾斯汀说,“是的,他们有简报。他们相信凶手是个白人男性,年龄大约在二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受过教育,如果没有受过教育那也是高智商,可能住在‘柳条公园’,或者乌克兰村,或者住在北部或者西北部。他显示出了不可思议的克制力——可以隔好几个月不杀人。联邦调查局认为这说明他要么在一个受高度监督的环境下——在某种程度上他被管制了起来,也许在治疗所或是在戒毒中心,他的作案机会受到了限制——要么他是隔三岔五要离开这个城市很长一段时间,要么他杀了好多人,只是我们不知道,他把尸体藏得非常隐蔽。”

  艾伯林小姐坐在贾斯汀平时的坐位上举起了手,“很显然你在这个题目上很费了一番工夫。你觉得哪种情况最有可能?”

  贾斯汀站在艾伯林小姐的金属书桌前,桌上放着一个便携式讲台,他谦虚地低下头,好像在他面前的笔记本里寻找着什么。“确切地说,都不太可能。”他微笑道,“我认为他过着一种很正常的生活——这可能是他的另一种宣泄方式。无论是什么驱使他去杀人,他有一种本能的性冲动……”——又传来一阵哄笑,大家觉得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用这个词简直就是在炫耀——“……的表现。也许他有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爱好,像拳击什么的。或者,也许他是个性虐狂……”——大声的哄笑——“也许他会以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内疚。但是,每当那一刻到来,就会有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出现,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不得不杀人。”

  艾伯林小姐扬了扬眉毛,吹了声口哨。“我觉得你做了一个很好的联邦调查局简报,贾斯汀,听起来就好像你钻进了那个家伙的脑袋。”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贾斯汀冲着艾伯林小姐一笑,然后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他把书放回到椅子底下。学生们向门口蜂拥而去准备回家,艾伯林小姐赶紧指定了明天的发言人,然后打开她的黑色塑料成绩登记簿,在贾斯汀的名字后面写上了:“不寒而栗。A+”

  

  — 55 —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视野不被雾、雨或大雪完全遮住,从萨姆·科恩的公寓窗户俯瞰到的都市风景都好像一幅写实主义的画卷。然而,刮大风的日子很多,在这样的日子里,芝加哥那灰蒙蒙的天空还比不上起褶的法兰绒窗帘。

  萨姆已经把窗户擦得很干净了,他又花大价钱请人来清洁窗户。今晚的空气非常清新,萨姆花的钱值了。空空的摩天大楼只亮了百分之二十的灯,而且亮灯的多数是高层的房间。在三十九层以上就可依稀辨出密歇根湖的湖岸线,就像想像中隔开流光溢彩的城市和漆黑湖水的分界线。萨姆爱密歇根湖夜晚的空旷,爱它那不可测的深度。今晚早些时候,萨姆和一位里奥·伯内特广告公司里奥·伯内特是美国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时崛起的广告界巨人,他创建的里奥·伯内特广告公司是全球知名的广告代理商。的艺术导演上了床,他让这个二十六岁的女导演跪在床上,用双手撑住身体,他用臀部的推力和双手的拉力确保女孩也看见了湖的黑暗,从女孩的反应他也看出了这点——女孩窄窄的盆骨紧贴他的大腿,头颅紧紧抵着他的手掌——女孩像他一样,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的黑暗是大自然的黑暗,是所有人身体里的黑暗。

  萨姆悄悄离开了床,熟睡的女孩把手臂迷迷糊糊地放到他离开后的空床垫上。他悄悄走过客厅来到一间客房,他把这里变成了一间办公室。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一碰,屏幕就亮了,就好像电脑很高兴见到他似的。

  他点击了“影子世界”的图标,游戏开始运行。首先出现的是绕不过去的版权说明和法律措辞,然后是开场动画介绍,他很快就跳了过去。在认证了身份和时间之后,屏幕上显示出芝加哥的俯瞰夜景,视角飞快地离开湖面,在楼群中往北穿梭。游戏与国家气象服务局连通,因此屏幕里的芝加哥和真实世界一样是万里无云。几秒钟之后,萨姆就看见了自己公寓大楼的玻璃幕墙。他沿着玻璃墙上到三十九层,来到自家的办公间窗户前。屏幕上的视角进入了公寓,仿佛窗户上的玻璃像糖果一样溶化了。

  萨姆戴上耳机,操控着视角,直到视角与他在书桌上看到的一样。他在游戏中的人格很自然,和现实生活中是一样的。他让影子萨姆走向衣柜,穿上一条卡其布长裤,套上紧身毛衣。影子萨姆轻轻从卧室走向厨房,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长刀,把刀裹在一条餐巾里,藏进宽大的口袋。他离开公寓,乘电梯到车库,来到自己的“宝马”边(他的“影子车”曾经被偷走过一次,但是他上了保险)。他驾着车沿着影子湖滨一直往北开,那里没有什么车,他把车子顶篷打开。车的速度盘固定在每小时六十英里,超速了十五英里。他的耳畔是汽车在夜晚的空气中嗡嗡作响。远处出现了一幢又旧又丑的建筑。当他开过的时候,想起曾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建筑的所有者已经清除了路标,并计划在这个星期的晚些时候把它拆除。萨姆想知道“影子世界”的程序员有多迅速,于是记下要让影子萨姆在这个星期五再次经过这条路看看这个粉红色的建筑是否还存在。

  他在福勒顿下了高速公路,向西驶去,离开了湖区。洁白的月亮在高高的建筑和林肯公园树木的遮挡下消失了。他向西驶向林肯公路,路过了一间叫“约克”的酒吧,这个酒吧可以开到凌晨四点。他绕了酒吧一圈,找到一个停车场,然后走进酒吧。屏幕上的清单提醒他,他口袋里有一个钱包、三百美元、一把刀和一条餐巾。

  约克酒吧里很热闹,正巧有两个人离开了坐位,影子萨姆便坐上了其中一个坐位。酒吧里满是年轻人、爵士乐迷、双性恋和同性恋。两个女孩随着自动点唱机里的“滚石乐队”跳着舞。她们都是金发,身材曼妙,和其他游戏里的人物一样有着卡通式的美丽,她们显示自己是“真实原型玩家”。萨姆很自豪他的化身形象和本人长得很像,实际上,去年他住在没有体育设施的圣路易斯饭店时,一个星期内体重增加了五磅,他也把游戏中的体重增加了。这样诚实的玩家在游戏中是很少见的。

  他看了一会儿女孩们跳舞,她们扭动着臀部,把手臂举在头顶绕成环形,他想请她们喝一杯。他站了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和身边那把椅子,给了酒吧服务生百分之五十的小费。

  她俩的名字分别是多娜,琳德赛。在“影子世界”里除了那些“真实原型玩家”和那些想要开始一段恋情的玩家,一般人不会留下姓氏。他说他叫萨姆。

  “琳德赛,你的裙子很漂亮。”他对着耳机上的话筒说。根据谈话规则,玩家可以用登录人名在允许的范围内交谈,这个范围也叫“讲话圈”。

  “谢谢,萨姆。我是在‘萨科斯’买的。”意思是,她用“影子币”在“影子萨科斯第五大道”买的。琳德赛把手放在萨姆的大腿上,再往上就是他藏的刀。

  “琳德赛,你的头发真漂亮,是真的吗?”萨姆想要知道琳德赛是否真的长成这样还是在游戏中创造出的一个虚拟的性感美女。他其实不在乎美女是用什么方式做成的,这在“影子世界”中只是调情的话,言之无物,用来打发时间。

  “萨姆,这是真的。”她说,“染过,但是真的。”他可以在耳机里听到她的笑声。

  “琳德赛,萨姆,再见。”多娜说。她已经看出了情况,于是走出舞池和别人去玩了。

  “琳德赛,你想出去走走吗?”萨姆的化身说。

  “当然!”琳德赛回答。

  他们出了酒吧之后就向右拐,走在人行道上,他们说了许多现实世界而不是“影子世界”的话题。萨姆拐进一条小胡同,琳德赛就跟在他身后。在一盏破灯下停着一辆车,离大街约有三十英尺,萨姆把琳德赛按在车子上,开始吻她。

   在“影子世界”里,玩家总是和陌生人结对在公共场所性交。无数杂志上的文章引述心理学家对此的解释,说这对于男人或女人都是一种普遍的幻想,人们借助游戏来实现这一幻想是合理的(这样一来在游戏里性病的传播应该会更加广泛,但是“影子世界”里的公共卫生官员抓得紧,所以感染率仅比真实世界略高一点)。如果影子萨姆在酒吧里发现的女性没有伴儿,他通常能在更短的时间里把她带进胡同。

  “影子世界”里的性交场面还不是最具有视觉冲击的。程序设计员还没有办法让屏幕上的人物看上去和真的一模一样,也没办法让它们看起来性感,脱掉衣服的游戏化身和穿着衣服时的不同仅在于衣服变成了肉色,而同样的缠抱镜头不断重复着(女的嘴巴张开,男的双目紧闭,两个化身的臀部相互机械地推挤)。在线性交是这个游戏的一大特色,但是这是有限制的,仅限于专为成人设计的50版。

  “影子世界”的性交相当于两个人电话做爱(有时是三人或四人,甚至有时会达到七个人)。当两个玩家的化身绞在一起时,他们就在话筒里叫喊、呻吟、说着淫秽的言语,描述自己多么接近高潮,并且还会说接下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出人意料的举动,以此来取悦对方。窥淫癖们会在街后头看这种场面,这些窥淫者往往是缺少父母管教的孩子,他们会把这些场面存在硬盘里。有一些网站专门从事播放“影子世界”里的业余色情片。

  毫无疑心的琳德赛小声说出了许多调情的话。萨姆的裤子已经滑落到脚踝处,他把手伸向裤兜时,琳德赛以为他是在找避孕套,便问:“萨姆,要我帮你戴上去吗?”她说话的时候嘴巴张成了一个又黑又小的椭圆形,然后又一下子变成一条红线,就像卡通片里的人物说话的样子。嘴唇的细微动作在“影子世界”里仍然无法表现出来。

  萨姆的化身握着餐巾,手沿着刀锋滑动。“琳德赛,不用了,谢谢。”然后他把刀插向了琳德赛身体的左侧。

  “浑蛋!狗娘养的!” 琳德赛大叫。她的叫声不是害怕,不是苍白的,而是憎恨与愤怒,无论她的化身在“影子世界”里多富有,多出名或多幸福,她都不得不离开这个化身,重新开始游戏,重新出生。

  影子琳德赛倒在了车上。萨姆捡起餐巾,把刀包好放回裤兜里。他检查现场,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确定了这个地方没有可恶的窥淫者在角落里站着。然后走回林肯大街,找到他的车,开车去了湖滨道。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那幢粉红色的建筑。回到公寓,他轻轻把房门关上,在厨房的水池里把刀冲洗干净,然后悄悄走回到卧室。“影子世界”里的那个女人仍然睡着,就像现实生活中的这位年轻的女导演一样。而真实的萨姆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公寓。

  

  — 56 —

  屏幕上的红色信息提示不停地闪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把贾斯汀弄醒了,他正梦见一头美洲狮在学校的大厅里追逐着自己。他滚到地上,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他可以把毯子扯下来盖在身上,在蓝色的柔软地毯上继续睡觉,但是当他的好奇心被勾起之后,他知道自己不会回到床上,他看了看书桌上的钟,现在是凌晨4点40分。

  他手脚并用爬过地板,然后坐上椅子。屏幕亮了,在几秒钟之内,焦点出现了。他正自己揣摩着,“影子世界”里突然传来新闻闹钟声。

  这则消息是在“影子世界”的媒体上报道出来的。对多数人而言,连接电子邮件新闻闹钟是为了获得个人关注的兴趣焦点。这个闹钟可能会告诉你“影子世界”里你最喜欢的演唱组合计划在你所在的镇上举办演唱会,或者你最喜爱的一位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将被拍卖。贾斯汀订阅了仅提示特别消息的闹钟。如果他的电子邮件灯在凌晨四点半闪烁的话,那么一定是在影子芝加哥有人被谋杀了。

  与“影子世界”并行的另一个世界中,研究人员发现在游戏中谋杀案发生的频率和现实生活中对应城市的几乎差不多。对于芝加哥来说,这就意味着每天至少有一起。人人都知道在“影子世界”里杀人在玩家中很流行,这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因此比起真实世界的杀人犯,“影子世界”里的杀人犯应该成分更复杂,动机更多。但是没人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儿的谋杀率会和现实生活中的一样。

  贾斯汀要求闹钟通报他的凶杀案是那种凶手没有被现场抓获,排除了家庭内部纠纷引起的案子,这样就滤掉了超过四分之三的谋杀案。每周贾斯汀在邮箱里至少会收到一条凶杀案摘要,看了让人胆战心惊。

  他快速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材。他戴上耳机,进入游戏,屏幕上显示他在“影子世界”里的化身正躺在床上,他开始工作了。影子贾斯汀穿戴整齐,偷偷摸摸爬出窗外,纵身跳到楼下。他把自己的电动自行车推出车库,然后向诺斯伍德影子轻轨站驶去。他的物品清单上显示他的裤兜里有四十美元、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一台照相机、一张乘车磁卡,他赶上了去市中心的第一班列车。

  这个时候车厢里没有几个玩家。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年轻妇女正疲惫地把头靠在车窗上休息;一个穿着西装赶早的通勤者正在看着《太阳时报》,也许他是“真实原型玩家”;一位穿着随意的男人坐在靠门的第一个坐位上;贾斯汀走过通道和他隔开三个坐位坐下。

  列车穿过黑色的房子和黑色的街道,十字路口的红灯一亮表明列车正在通过主干道,贾斯汀只要数一数红灯就可以确定是哪一站,根本不用听列车广播报站名。三站之后,那个穿着随意的男人靠近了,就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贾斯汀转过去打了个招呼。那个男的戴着一副眼镜,里面穿着一件带领子的T恤衫,外套一件黄色毛衣。他探身向前,想要说话,但是说的那些话在贾斯汀那里被长长的哔哔声所阻隔,在那个男人头上出现一个文本框,里面出现<少儿不宜>的字样。他所说的话被名为“家长助手”的屏蔽软件给阻挡了。那个男的站起身,很快地走出车厢,免得贾斯汀向乘务员投诉他。

  到了西北站之后,影子贾斯汀走向El捷运,然后去了湖区。新闻闹钟提供的谋杀现场是在林肯北大街的2400街区,他跑向那个地址,这时屏幕上出现提示,他还没有吃早饭。

  有三个警察站在路边,分享着一盒脆香炸面包圈。影子世界里的警察都是现实生活中超级崇拜警察的人扮演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模仿那种最烂的警匪剧。他们吃了许多油炸圈饼,并在讨论“抓捕凶手”。贾斯汀觉得他们很讨厌。

  “小孩,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贾斯汀想弯腰钻过黄色警戒线时,一个警察喊了一句,“走开。”

  “警官,让我过去吧。”贾斯汀说,想偷偷看一眼被警车挡住的胡同。他拍了一些照片,都存到了硬盘里。一个采集证据的技术人员测量了尸体到胡同不同方位的距离并在笔记本上都记录了下来,他有可能是电脑控制的。这时一个新闻记者又把记录抄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这时警察正背对着他继续着他们非专业的对话。贾斯汀随手从盒子里抓了一块炸面包圈,悄悄地沿着汽车边缘想往里溜,弯下腰准备穿过黄色的警戒线。

  “小孩!嘿!”一个警察在他身后大叫,但是没有追上来。那个女记者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朝警察的方向走了几步。

  “警官,别着急。”女记者说,“他是和我一块儿的。”警察摆摆手,她和贾斯汀一起朝尸体走去。

  “家长助手”在屏蔽脏话、不当话题、裸体和性行为这方面是非常有效的,但是它不能让儿童玩家远离暴力。游戏制作者推算过,如果年幼的玩家对暴力免疫的话,他们就不会死亡,甚至不会受伤,这样游戏就没有了真实性。在他们的脑子里,“影子世界”里的每个孩子都有可能掉下水井,被卷进拖拉机轮下,或者被逃离动物园的美洲狮追逐。几乎没有哪个家长认为这是游戏的漏洞。玛莎·芬恩也不例外。

  女尸正面朝下,躺在一辆旧轿车的左前轮边。血流了一地,在尸体身下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红色血泊。受害者的衣服也浸在了血泊之中。

  贾斯汀回头看了看那个记者,“萨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了解些什么情况呢?”

  一年前,也就是照片事件三年后,萨莉·巴威克在贾斯汀的影子学校外与他联系上了。她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和贾斯汀取得联系,她说,因为贾斯汀的母亲手上仍然有管制令。萨莉甚至不敢去贾斯汀在“影子世界”的家,她担心玛莎也玩这个游戏。萨莉告诉贾斯汀她对照片的事很抱歉,为她曾经的背叛而抱歉。她一直认为贾斯汀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她也经常想念贾斯汀。

  贾斯汀不好意思用化身说出同样的话,但其实他也很想萨莉。

  萨莉解释说自己的职业是影子《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专门报道犯罪,他们报社正在跟踪报道现实世界中的“威克恶魔”案。萨莉曾经有一次邀请贾斯汀在午夜时分和她同去一个犯罪现场。从那时起,贾斯汀便基本上一个月在“影子世界”的胡同里和她见一次面,看一看死去玩家的尸体(当然是背着玛莎的)。

  “贾斯汀,嗨!”影子巴威克说,“她的名字叫琳德赛,刀是从肚子上插进去的,尸体是两小时之前被两个窥淫者发现的。现场没有目击证人,也没留下凶器。”

  贾斯汀往车底下看了看。“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在能听得见的范围内没有其他人,因此贾斯汀不需要再次叫她的名字了。

  “什么?”

  “三个星期前。影子国家大街,那个被刺死的金发女郎。”

  “对,她和其他一百个受害者一样,”萨莉说,“这只是又一起凶杀案。也许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炫耀他的成熟。”

  “你知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什么来了吗?”贾斯汀说,“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些事。”

  “什么事?”

  “不要在这里说,去别处说。”

  “难道是?”

  “对,就是。”

  “你满脑子都是‘威克恶魔’,孩子。”

  “你难道不认为这已经超乎常理了?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了。”

  巴威克把手中的笔挥了挥。“好吧,这只是在模仿,你知道这种人很多,在你加入这个游戏的前一年,他们在影子郊区发现了一个家伙,在他家的地板下埋着一堆游戏角色的尸体。有一个高中生为了好玩,学了一个星期的约翰·韦恩·盖西,真是……<少儿不宜>。”

  “我有个想法,” 贾斯汀说,“想听吗?”

  “当然,说吧。”萨莉说。

  “我觉得‘威克恶魔’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发泄途径,这就是为什么他已经这么久没有作案了。”

  影子巴威克靠在车上说:“哦!<少儿不宜>!这太疯狂了。你认为干这件事的是一个‘真实原型玩家’?”萨莉指了指躺在地上的死尸,“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连环杀人犯在游戏里也是连环杀人犯?”

  “我把‘威克恶魔’的杀人时间和游戏里的杀人时间制了一张表。”贾斯汀说。

  “怎么了?”

  “还没找出精确的现象,但是有一些有趣的巧合……”

  “巧合总是有的,贾斯汀。”这时,警方的检验员示意巴威克把手从车上拿开。她打了个哈欠,从包里拿出一根口香糖递给贾斯汀,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这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在浪费时间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不会这么干的。”

  “是吗?”贾斯汀问,“如果你那么确定这些凶杀案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推敲的话,为什么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每一件案子的细节呢?”

  影子萨莉跨出了警戒线,把口香糖吐在包装纸里,然后扔进垃圾桶。“嘿,”她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 57 —

  警察局暗地里流传着一种玩笑的说法,说上头是出于愧疚之情才把特迪·安布罗斯一步步从警官提升到了副警长美国警察编制各州不同,在此警衔由大到小分别为:警督,局长,副局长,警长,副警长,探长,警官,警探,探员,巡警。。局里有几十个警探,上头本来可以选其他人接手“威克恶魔”这件案子,本来该是其他人被这一连串棘手的凶杀案搞得焦头烂额。把特迪这样出色的警探困在这个案子上,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事。

  安布罗斯现在正领导着整个“威克恶魔”专案组进行着日复一日的调查工作,他希望自己能通过对那些受害人情况的缜密分析来为自己的人生树立起另一座里程碑。就在他从西维班西亚的1400街区发现第三号受害人卡罗尔·杰弗的尸体的前一天,他的母亲不幸过世了。当第七号受害人佩姆拉·伊普的尸体出现在60622邮局停车场时,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而最后一个受害人里安·麦克蒂尔则是在距“威克恶魔”习惯作案地区东边十个街区远的国家大街上被害的。安布罗斯相信麦克蒂尔应该是第十二个受害者,因为凶手抛尸的情况与前面完全相同——她们都是在遭到性侵犯后被人用匕首捅死的——但是同时巧合的是,得到消息的前一天,他花大价钱让女儿戴上了牙套。

  坐在办公室里,他凝神看着面前泥灰墙上贴着的死者和嫌疑犯的照片。他们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的每一个可疑之人都被安上了一个字母作为代号,但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排除掉了。现在墙上只剩下了三个名字。

  嫌疑犯A是一个名叫阿曼德· 古铁雷斯的熟食店工人。安布罗斯把他称为“屠夫”,因为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一些狰狞。安布罗斯的同事们都觉得古铁雷斯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不仅当地的媒体从未怀疑过他,就连联邦调查局也说他与手头的资料不符。但是安布罗斯对此并不是十分肯定。

  嫌疑犯F叫做布赖恩·贝克,“面包师”是安布罗斯给这个人取的内部代号。贝克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之所以会引起警方的注意是因为在去年夏天案发后的几周,他曾在酒馆里对一些熟客发表过一些关于该案的奇怪言谈。贝克似乎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而且他还告诉他的那些听众们他曾见过“威克恶魔”案中的好几个女孩。事实上,警方也发现有三个女孩在死前曾经坐过他的车(其中有两个人用信用卡付了钱;另一个女孩曾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说她的钱包丢在了贝克的车上)。不走运的是,警方所掌握的全部证据只有这么点,安布罗斯也怀疑贝克是否拥有足够的智商想出如此周密的作案方式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这个开出租的给保留了下来。

  最后的这位则是安布罗斯的最新收获:嫌疑犯M。私下里,安布罗斯叫他“烛台匠”。

  警方完全是靠“威克恶魔”举报热线上那数百个匿名举报电话才把这个人纳入到视野之中的。在接到举报M的电话之前,安布罗斯刚把他的两居室公寓以高出要价两万元的价格卖了出去,他也把这看做是某种预兆。这个“烛台匠”一下子触发了安布罗斯敏锐的直觉。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事业成功,英俊,聪明,是一个真正的泰德·邦迪式的男人。举报他的女人自称是一个失眠症患者,和“烛台匠”一样住在市区的公寓楼里,她说“烛台匠”总是在奇怪的时间出入,而且外出的时间段正好发生了最后两桩命案。虽然线索仅此而已,但“烛台匠”的个人情况却与警方所掌握的情况基本吻合。所以安布罗斯立即把他的照片贴在了墙上,并且命令对他的住所进行不间断的昼夜监控。

  破案的压力像海浪一样不停地袭来。有的时候会一连安稳好几个月,什么动静也没有,报纸就开始揣测是不是“威克恶魔”已经离开了这里,或者他因为其他的什么罪名已被关进了大牢。但每到这个时候,另一具尸体就会出现,而安布罗斯的脖子也会再次有灼热感,就像被沙漠上的烈日炙烤着。但他仿佛从来也没有被这些压力困扰过。虽然案件依然没有告破,但是警界人士大多认为安布罗斯仍是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不看别的,单看他与市长以及警察局的那些高官们打交道的高超手腕也会让他的同事们做出这种选择。

  只要“威克恶魔”案的新闻发布会一结束,安布罗斯对记者们干脆而辛辣的回答就会通过互联网传遍这个国家的每个警区。据说还有些警察把他的名言打印出来装裱在玻璃框里挂在办公室的墙上。他的话被奉为“安布罗斯主义”。

  “我们还没有得到什么线索,”安布罗斯说,“杀人犯、强奸犯和小偷从来就不会主动留下证据。他们干吗要这么做呢?老天爷,如果他们真的傻到会留下证据,我的人用不了一天就能抓住他们。我们只用把车开到他们的房子或是公寓前面,再派出一个特警分队,手里拿着逮捕证,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把他们抓回来就行了。

  “但是在现实世界中,探员只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受害者身上。因为只要你工夫花足了,然后再相信你的直觉,你就肯定能抓到那些王八蛋。”

  

  贾斯汀十五岁

  

  — 58 —

  玛莎决定在贾斯汀生日这天说出他的身世,她这么做更多的是想作为一种拖延的借口,而不是生日的特别仪式。成熟与否早已不是问题——贾斯汀无疑在五年前就能接受这个消息,那时他就已经自己组装了望远镜并自学了西班牙日常用语。玛莎有点期望贾斯汀说他早就察觉了此事,如果是这样的话玛莎就轻松了,这样远远好于玛莎所担心的那种反应——失望,甚至可能是愤怒。贾斯汀拥有令人惊奇的自制力,从他小时候起玛莎就没见他真正发过脾气。不过这次要告诉贾斯汀的事也许能让他通通发泄出来。如果事件本身不能,那么对他隐瞒事实这件事也会激怒他。如果再拖长点,也许将会使不可避免的愤怒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倒不是因为现在玛莎可以让他陷入困境。如今,贾斯汀长得比玛莎还要高,已经不再是班里的小个子。他现在朋友更多,不可否认都属于那种古怪的类型,但他们的古怪之处又不尽相同,那些人都是些偏执狂、运动员、抽大麻的、玩乐队的,因为某种原因都喜欢跟她儿子玩在一起。贾斯汀比以前更受女孩子欢迎,尤其是那些聪明女孩;但他比高年级班里每一个人都小三岁的事实又使他在约会时受到限制。他有一种沉静的超凡魅力,足以使他在长大成人后成为一个明星,玛莎坚信这一点,他高中的同龄人没几个身上有这种气质的。

  他会证明给他们看的,玛莎想。早晚有一天他会让他们瞧瞧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贾斯汀早已打开了别人送的生日礼物,绝大多数是书,这些书玛莎看不了三页就会昏昏欲睡。《米歇尔·福柯法国哲学家(1926—1984),他深受尼采和海德格尔思想的影响,提出的新理论挑战了人们传统的对监狱、警察、保险、精神病患看护、同性恋权利、福利等的论断。》是他最近痴迷的东西,玛莎还发现了一些翻得破破烂烂的精装书。贾斯汀和玛莎一样不喜欢平装本。他喜欢用两只手紧握着书,仿佛知识是从他的指间而不是从眼睛里流入。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玛莎说,并示意贾斯汀下楼到沙发这儿来坐在她的身边。这样一来如果贾斯汀的胳膊开始挣扎玛莎能够抓得住,如果他要逃跑,玛莎也可以用胳膊肘圈住他的膝盖。然后玛莎把事情告诉了他,没有过多的前言,只简单解释说是因为遗传(玛莎知道他听得懂)以及亨廷顿病(这个病夺走了他外婆的生命,也许某一天也会夺走他妈妈的生命),并在最后说希望他不要因为这事儿而难过,因为如果自己自然受孕生出一个小孩就不会有他了,而他才是自己的宝贝,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那个人。

  贾斯汀想知道过程是怎样的:在哪儿发生的,怎样发生的,还有谁知道?基斯医生知道吗?他问及捐献者的情况,玛莎解释说那人已经死了,生前住在东部,是一个好小伙,很年轻时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了,但他的死给予了别人三件非常重要的礼物——“他把眼睛赠给一个盲人,把肝脏赠给一个肝病患者,还把一个单独的血细胞给了你父亲和我,使我们拥有了你。”

  贾斯汀感觉到了玛莎的紧张,但他使玛莎冷静了下来。他没有难过。他为妈妈能告诉他这些而感到高兴。那爸爸知不知道妈妈今天告诉他这些呢?他知道?难怪他今天不想待在这儿。母子俩都笑了。玛莎有点想哭。“不要担心告诉我真相。”他对妈妈说。玛莎向他保证以后不会了,永远不会。

  妈妈并没有说出所有真相,那时贾斯汀猜想妈妈和他一样,知道刚才的话是一个谎言。但不久他就会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他会憎恨自己错把妈妈当成了共谋犯。即使现在,虽然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对他有所隐瞒,他还是感谢她在他生日这天说了这件事——他在那些精美包装的书籍中一直搜寻的事情。

  

  — 59 —

  在纽约,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并不意味着在自己背后放一个靶子。

  斯蒂芬·马利克一开始担任《芝加哥论坛报》的主编就知道出版商在利用他。在这个民主党占了大多数的小镇上,《芝加哥论坛报》长期以来一直是共和党的喉舌,他知道论坛报的社论版总是试图向郊区的保守派阵营布道,希望转化他们的政治观点。马利克还主要负责答复来自城区读者(他们是现任州长的支持者)的责问,他们批评报社的新闻部有右翼的倾向。马利克自由主义者的背景给了报社一些掩护。但马利克当然懂得,他的存在也给报社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替罪羊——如果有任何闪失出现的话。

  一切从六月开始……

  最终大家撕破脸皮源于一则对德克森美国政治人物,曾任参议院共和党领袖。德克森大楼是联邦参议院大楼。联邦大楼前反克隆抗议的报道。那些抗议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些倡导者——正在表示他们对《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的支持。报道这一事件的记者年纪轻轻,大有前途,名叫斯科特·哈蒙。他在文章里对抗议人群的规模做了大体估计:大约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文章还详细描述了标语和他们所举的旗帜:“阻止来自巴西的男孩1977年的一部小说《巴西的男孩》中,有九十四个小希特勒被复制。。人类可以克隆一个身体但是只有上帝才能克隆出一个灵魂。克隆=罪过。” 同时,哈蒙引用了一小部分反对抗议者的话:“那些人不过是惧怕进步,”其中一人说道,此人名叫卡梅伦·斯特劳布,“他们是无知的。”另一个年轻人名叫丹尼·德赖弗斯,住在内珀维尔伊利诺伊州东北部城市,是芝加哥大都会区域的一部分。,他称自己就

  是一个克隆人,同时也是一个天主教教徒:“我觉得(那些抗议者)是在否认我的人性,”他说,“这就像他们在说我不是人,就像我的存在是对上帝的公然不敬。”

  一个居住在里格力维尔的自由专栏作家对第二则引证颇感兴趣。他的名字也叫丹尼·德赖弗斯,于是他开始着手撰写关于那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克隆人的专题故事。他想他可以把这个故事卖给《芝加哥》杂志,以前他在这上面发表过很多篇文章。

  但还有个问题。他无法知道丹尼·德赖弗斯的确切地址。内珀维尔没有这个人,伊利诺伊州的其他地方也没有。他试着寻找卡梅伦·斯特劳布,心想这两人也许会是朋友,但他也找不到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

  当斯蒂芬·马利克在办公桌前接收到德赖弗斯发出的电子询问邮件时,他感到背后泛起一阵寒意。他记起了那则报道,想起当初自己看过这个故事的初稿,那时他还疑惑写成这样的报道怎么通得过编辑审稿到了他的手里。初稿里没有一条来自克隆支持者的引证,他们中至少有一些人在那种规模的抗议中是说了话的。他得到的答复是哈蒙采访过一些支持者,但并不认为他们的话多么有力。“我不管,”马利克说,“无论如何这篇报道里要有另一方的观点。”于是,下一个版本里就出现了丹尼·德赖弗斯和卡梅伦·斯特劳布的话。

  德赖弗斯想要看哈蒙写的关于那个故事的注记。凭借在这一行里待了二十多年的经验,马利克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德赖弗斯的故事在《芝加哥读者》上刊登出来,其中也包括来自《芝加哥论坛报》新闻组未署名的不满者对马利克的恶劣评论。每个人都指责他试图通过在新闻故事中加入自己的政治观点和个人意见来破坏报道者的客观意见。在那之前,斯科特·哈蒙因为编造例证而被解雇,他颇感不满,还在德赖弗斯的录音中讲了几句。“在我写文章的时候被人强加某种看法,某种自由主义观点,这让我感觉有压力,”哈蒙这样说,“可是马利克却从不曾抱怨过保守派的观点没有得到体现。”

  其他人向《芝加哥读者》投诉(当然是以匿名的形式)马利克通过雇用在新闻界没有扎实背景的记者来尝试制造“多样性”,他野心勃勃的举动使得一些不合格的人在报社中得到了好职务。这说法是在隐射斯科特·哈蒙(在马利克读来是这样的),虽然哈蒙是一个拥有摄影学位的白人孩子,但他又是一个富有的广告人之子,雇用他是上面强加给马利克的。其实马利克为自己招纳入行的许多新人还是颇感自豪的。

  萨莉·巴威克就是其中一个。她聪明、勤奋,是非洲裔美国人。她的文章言简意赅,而且几乎没有任何陈词滥调。如果非要挑她的刺的话,那就是她只专注于报道警界消息。在马利克看来,任何一个记者,特别是那么有前途的记者在同一个部门连续待的时间不应该超过十二个月。然而萨莉,一个原先做过私家侦探的人,用自己对警察、犯罪现场以及法庭的热情说服了他。同样,凭着聪明的管理经验,马利克坚信要让最好的记者保持愉快的工作心情。

  马利克听说过她的爱好。实际上,从她被雇佣的那天起,编辑会议上就有人嘲笑她的爱好。德赖弗斯甚至在那篇《芝加哥读者》的报道中对此进行了暗讽,但没点出巴威克的真实姓名。马利克认为这真是可笑,成千上万的人在玩“影子世界”,玩这个游戏却仍像见不得人似的。《芝加哥论坛报》对这一现象做了无数次报道,他记得其中一则报道写道,五个说自己不玩这个游戏的人当中有一个事实上在玩,而半数以上承认自己玩的人又对自己在游戏中花费的时间有所隐瞒。如果这不影响巴威克的工作(到现在为止他能说这从未影响过),为何要在乎巴威克在闲暇时间做什么呢?报社里有一个体育版的记者还耍蛇呢,这可比玩视频游戏古怪多了。

  “斯蒂芬,你找我?”巴威克问。

  马利克招手让她进来,并示意她关上门。

  “怎么了?”

  “我只是想提前给你个信儿,我不知道还能在这个报社待多久。”

  “你要辞职?”

  马利克知道她的吃惊是伪装的——巴威克明白编辑部里的人情世故。她在楼道里,在街对面的“比利羊排酒馆”里,从其他报社饶舌的同行口中已经听说了。但马利克欣赏她的这种方式。“不完全是。”

  “他们要把你逼走?因为那个德赖弗斯的疯话?”

  他摇头,但并不令人信服。“还没到那个时候。这事儿可能还动不了我,但我从中懂得了不少东西。明年会出另一件事,后年还会发生又一起‘德赖弗斯事件’,总有一件事会记在我的账上。他们不会在拿不准的情况下支持我。”

  萨莉坐在绿色沙发上,沙发靠垫像一块乱糟糟的地毯。“你不用担心我,”她说,“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知道,”别人听到这话也许会笑,但他没有。“这就是我想找你谈话的原因。有一天,他们可能要求你选择站在哪一边。当他们那样干时,我希望你选择自保。”

  “才不会呢,” 巴威克说。“我的职业生涯都是你给的。如果不是你安排我报道凶杀案,我可能到现在还在接听电话转录讣告呢。”

  “在这件事上你就听我的话吧,保住你的工作,这是一份好报刊,我会在某地重新立足。不管在哪儿,只要你感兴趣,你都会有一份工作,不管是什么。也许你会走运,也许那是一个比这个城市有着更多变态杀人案的地方。”

   “希望如此。”她神情黯淡地说道。

  “那剩下来的那些混账事就跟你无关了。我不希望牵扯到你。这是一个命令,反正就这么着了。”

  “一个命令。啊?”

  “啊——嗯。”

  “话又说回来了,也许到不了那个地步。”

  “是啊,”他承认道。“事情是变化的。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也许你就破了‘威克恶魔’那个案子,获得了普利策奖,让我脸上有光。”他这次也没有笑。

  萨莉离开的时候没做任何承诺。马利克敲击着电脑键盘检索一堆邮件,都是当巴威克坐在他办公室时收到的。萨莉在新闻事业中可以担任很多角色,马利克心想,当个专栏作家或是编辑都可以。当她第一天来到《芝加哥论坛报》时,她说想要当一名记者是因为她喜欢拥有读者但又不想人太多。马利克听到她这番话不禁笑了。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马利克想知道她在那个电脑游戏中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 60 —

  在斯通大街的大房子里,戴维斯坐在前窗旁的大皮革椅上,读着一本平装版的书——《死亡时刻》,讲的是一个名叫修斯的杀人犯的故事,他的上诉都已经被驳回,行刑日期也已定下。就在午夜。他准确地知道自己将在几分几秒死去,但他承受不了知晓这一切带来的心理负担,于是通过一个囚犯花钱雇了另一个囚犯。他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雇他在行刑前的任意一天把自己杀掉。这种死亡时间的不确定使修斯感到高兴——不再接受死亡的等待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他高兴得不再想死。所以,休斯开始试图躲避来自有限范围之内的刺杀。

  这是一本无聊的书,但戴维斯却为它着迷,仅仅在几个小时内就读完了前两百页。这种天方夜谭似的小说——集科幻、惊悚、神秘于一身——曾是他十几岁时的特别爱好。那时,他每星期都要读上两三本这样的书,还总不忘随身带上一本,在闲暇时抽空翻开光亮的书皮并用一只手把书举到面前,从不浪费一分一秒。早餐时,公共汽车上,课间休息时,午餐时,在五金店打工的间隙,甚至骑自行车时他都在读。

  随着年龄的增加,戴维斯为消遣而读的书越来越少,逐渐缩短的空闲时间被不同的困扰占据。在医学院时,他对用假蝇钓鱼一种垂钓方式,又称虫形毛钩钓法。着迷,他更多的是在公寓旁的公园中练习垂钓而不是去威斯康辛的溪流中。三十岁出头,戴维斯开始迷恋赛车——他用一张遗产支票还清了学生贷款并买了一辆小型宝马车——他把时间花费在赛车道上。随着安娜逐渐长大,杰姬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戴维斯把宝马卖了,开始投入到对家谱学的研究中。在那个无窗的蓝色房间中,他经常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潜心探究家族祖辈们的生死记录,试图通过了解祖辈认识自己。在寻找杀死安娜凶手的过程中,对家谱学的研究被他搁置一边,但由于害怕坐牢,他同样放弃了对杀人犯的搜寻。

  每一次的沉迷都是消沉沮丧的特征——他现在明白了这点。快乐的人会时不时盼望一段时间的倦怠,但对一个郁郁寡欢的人来说,无聊的时间是不能容忍的。不快乐的心里塞满了悔恨、内疚,以及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境,并且不能停止对最坏情况的设想。飞舞的渔杆、赛车的跑道和附有家庭历史的一张张名片充斥着戴维斯的大脑,为他驱散了不开心的想法和多余的顾虑。

  自从和琼结婚以来,原来的压力大部分都消失了。但是他的念头中仍然存在可能发生灾祸的忧虑和下意识的畏惧感,不过只是作为紊乱无序、无法确信的空想罢了。蓝色房间中的档案箱里,旧一点的袋子里装的是跟他家庭有关的档案,稍新点的袋子里装的是关于安娜凶手的线索,已经尘封了四年多。琼曾提过要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画室,以便在她退休后他们两人可以在这里一起画画。在戴维斯的生活中,现在比原来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所以他有时间享受闲适了。他珍惜这种没有限制,不用承担义务和责任的时光。他终于可以坐在面向斯通大街的窗前,把以前四十年中没有时间阅读、情节可怕又引人入胜的书都通通读一遍。虽然对安娜的回忆一直围绕着他,但那已不再使他困扰。他也开始对自己被枪击一事感到释怀,甚至有时候会怀疑这事难道不是电视电影中才出现的。

  门铃响了,但戴维斯不想应门。那也许是个可以留在门廊上的包裹快递,也许是一个他不愿参与签名,由邻居发起的请愿书;那也可能是上中学的孩子为了某个团体旅行而来卖糖果、蜡烛筹集资金。他并不反对团体旅行,但现在确实不想马上应门,他不想自己的闲适生活被打断。可是他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路过的人肯定会看见他的脑袋。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三十多年,可不想被人认为是一个从不给别人开门的怪老头。于是他站起来,把书平放在茶几上。

  这个男孩在六年的时间里长大不少,已不再像个小男孩了。他比戴维斯矮不到一只手的高度,长长的金色鬈发在他头上飞舞着,就像微风中随风旋转的中国风筝;皮肤上有一层细微的汗毛,胳膊上开始长肌肉了;他的手上有几条粉红色的疤痕,脖子上围了一条银色围巾;鼻子和嘴下面松散地留着一些将来某天会被刮掉的东西;脸被眼睛和发线突显出来,鼻子底部还有一个明显的红白色脓包;他穿着双色搭配的短袖衬衫,宽松的卡其裤和凉鞋——十几岁孩子惯有的随意装扮。

  “穆尔医生。”他就说了这么多。

  戴维斯活动了一下舌头下的分泌腺来对付嘴里的干燥,他想知道这次又是怎样一种小把戏。他想弄清楚像这样试图捉弄他的人是谁,希望他做什么。他需要知道答案,然后不让他们得逞。戴维斯扫了一眼男孩的身后,找寻他妈妈的踪影,并巡视街道上有没有她过去经常开的红色汽车。

  “你想干什么,贾斯汀?你不应该在这儿。”他大声说道,万一附近有人,或是贾斯汀宽大的口袋里装了麦克风,这样他们才听得到。

  “我想问您几个问题。”贾斯汀回答,当他感觉到戴维斯的为难之后又补充道,“如果妈妈知道我在这儿,我会有大麻烦的。我逃了两节课。但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戴维斯知道自己正在犯错误,但他还是招呼孩子进屋,理由与所有犯错者的理由一样:错误是在所难免的。

  贾斯汀礼貌地停在过厅处,神情不太自在。他把重心压在右脚上,而用左脚的运动鞋在地板上画着半圆的形状。戴维斯请他进客厅并随他进去。这个男孩坐在沙发边上,膝盖紧贴着咖啡桌桌脚,就好像如果他的大腿后侧和沙发垫子挨在一起,垫子就会渗出黑色墨迹一样。戴维斯拉上了前面的窗帘。

  “等一下,”他对贾斯汀说。戴维斯拿起另一个房间的无绳电话给琼打了过去。上次和她联系的时间是两点半,她说要在回家路上去杂货店逛一下。如果她知道贾斯汀在这个房间里,肯定会疯掉的。

  “亲爱的,”他说,“你能不能顺便捎些陶土回来,还有你上个月买的那种香波?对,就是那个。对不起,我应该把它列入你的购物单上的。谢谢,我爱你。”这将在她的路途中增添两次停留。他猜想他们大概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你冒险到这里来肯定有要事,”戴维斯说,没有留意从和贾斯汀在门前说话到此时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妈妈告诉我了。”贾斯汀说道。他看上去有渴望的神情,并且如坐针毡,但戴维斯把这种紧张不安当做他这个年龄的特征:他变化的身体缺少慰藉,每天晚上,疼痛都会伴随着他的脚、胳膊和脊骨的生长,让他疲惫。但那不是紧张不安。事实上,来这里就是一种有信心的表现。这是一种挑战。贾斯汀的双眼大胆地挑衅着戴维斯。虽然未被邀请,但贾斯汀还是冒险在此出现,他希望戴维斯作为回报也能冒险做点什么。

  戴维斯不知道自己会为冒险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他决定守口如瓶。“她告诉你什么了?”

  “她告诉我,我是从哪儿来的。”

  “是吗?”

  “她说我是个克隆人。”

  “是吗?”

  “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纽约州男孩的克隆人,他名叫艾利克·伦德奎斯特。”

  “好的。”

  “这是真的吗?”

  戴维斯笑了笑:“我不能说。”

  “你不再行医了。”贾斯汀说,他故意在“行医”这个词上顿了顿。戴维斯退缩了,突然想起火、丢失的宠物以及八年前琼就开始有的忧虑和内疚,那些回忆原本都在现在的快乐中蒸发掉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害怕了,不是害怕如果被抓到违反了那个管制令会发生什么,而是害怕贾斯汀本身。他说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他们能对你做什么?”

  “能做很多。”戴维斯没加过多的解释,“你妈妈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大约六个月前。”

  戴维斯在他的脑中计算着。“让我猜一猜。你的生日?”贾斯汀点了点头。“他们总在生日时这样做。这肯定在某本书中或别的什么地方提到过。好的,你妈妈对你做出解释,但你还想听我的说法。为什么?你认为她会对你说谎吗?”

  “不是。”

  “那为什么?”

  “我认为她没说谎,但我认为她错了。这其中是有区别的。”

  戴维斯再一次认为是玛莎·芬恩怂恿男孩来这里的,或是警察叫他这样干的。也许有人怀疑了。也许这次有人想把他送进监狱。“你为什么认为她错了?”

  “因为我看见那个人了。”贾斯汀说。他向后懒洋洋地倚靠着沙发,把头搁在垫子上面,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电灯设备。他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两手交错地缠绕着,小拇指露了出来,留在两腿之间。

  戴维斯身体中的脉搏上下跳动,就像他收到里克·韦斯发的邮件时那样,那是关于杀害安娜凶手的最后一个可能的线索。那是以他能想到的最坏方式结束的。戴维斯试着冷静下来,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男孩看上去对此并不介意,他还把眼睛闭起来,就像脑中要闪现一个想法前先要小憩一会儿。然后他眨了下眼睛,注视着天花板,等待着。

  “在哪儿?”最后戴维斯问道,“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嗯。”贾斯汀支支吾吾。他坐直了,就像他的腰是身体的轴,向前倾斜,直到他的脑袋比戴维斯的膝盖更靠近他的椅子。“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得告诉我一些。”

  天哪,这个孩子究竟知道什么?他怎么能看到杀害安娜的凶手?不可能,他怎么就能确定是那个人?他明白他在看什么?那人是否来自诺斯伍德?难道这个恶魔一直离我们这么近?在达成某种程度的互相了解之前,他现在不能让贾斯汀就这么走。不管这孩子知道什么,都足够把自己关在监狱中待上十年,他懂得这一点。在戴维斯把一切都孤注一掷以后,他为什么不能就此摊牌?而且如果他必须相信别人,为什么那人不能是贾斯汀?那个男孩不仅是玛莎和特里·芬恩的孩子,也是他自己的孩子——要不是戴维斯,这个关于碳元素、神经元,黄头发以及好奇心的特殊组成就不会存在。

  “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戴维斯问。

  贾斯汀站起来,绕过咖啡桌,四肢展开着仰卧在戴维斯脚旁边的地板上。他身体扭动了几下,脊骨关节发出了轻脆的啪啪声。他把头搁在胳膊肘上。“你不应该把活人作为克隆体。”

  “是的。”

  “但你这样做了。”

  “是的。”

  “你会为此而坐牢。”

  “你说得对。”

  “肯定是出于什么重要的原因。”

  “是的。”

  “那么告诉我。”

  “我会的,”戴维斯说。“但我刚刚向你坦白了一个秘密。这是出于一些重要的原因。我现在想要些回报。”

  “公平交易,问吧。”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贾斯汀没有吱声,但看上去并不勉强,好像在知道自己能把事情弄明白前必须在脑中回放一段录像带。“他攻击了我妈妈。”

  “他妈的!”戴维斯喘着粗气咒骂。“她还好吧?”

  贾斯汀点点头,冷笑了一下,那似乎是被相同程度的气愤和内疚激发的。“是的,她还好。”

  “什么时候发生的?”

  “六年前,”贾斯汀回答,“刚好在她起诉你之前。”戴维斯想了想,贾斯汀接着说:“这不过是个巧合。现在的问题是,那人是谁?”

  “你不知道吗?”戴维斯显示出失望的表情,这似乎让男孩也一头雾水。

  “我想先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戴维斯点了点头,暗想他是否需要在妻子那里再拖延一个多小时,是否应该在妻子从办公室回来发现丈夫和芬恩家的男孩像可疑的双重间谍一样交换信息之前,打电话给她再安排点差事。“他侵犯了我的女儿。”

  “你女儿还好吗?”贾斯汀问。

  “不,”戴维斯回答说,“不好。”

  戴维斯一口气将整个故事和盘托出,贾斯汀听着,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诧。他听着,点着头,看上去很关切。有时贾斯汀表现出轻松甚至是兴奋的心情,但从没有打断戴维斯,允许他去描述,去据理解释,去忏悔。贾斯汀看上去那么富有同情心,不带半点审判的意味,戴维斯心想自己如果能哭出来就好了,而事实上他两次差一点当着男孩的面哭出来。

  “我感觉很糟糕。”等到戴维斯说完,贾斯汀说。他俩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思考。“很抱歉不能给你更多的答案。”他叹了口气,“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好像和钱那种东西有关。可能是姓科什“科什”的英文单词为Cash,意为“现金”。?我想他是住在城里的。我想他原来就住在诺斯伍德,或是父母在这儿住。”

  “他的父母现在住这儿?”

  “六年前是这样的。他的妈妈把他介绍给我的妈妈。他们聊上了,但我没怎么在意。我记得每个人都说他看上去像我。大概我像他小时候的模样吧。”

  “还有什么?”

  “有天晚上他和我妈妈一起去吃晚餐。我记得他们回家后我听到了什么,于是走下楼,刚好只看见事情的结尾。我想那时他试图要强奸我妈妈,虽然妈妈从没跟我提起过,但确实是那样的。我妈哭着把他踢开,他从我身边走过,这一次我真的把他看清楚了,面对面地——以前在商店中碰到时不曾有过的方式。你知道吗,这就像你正在看一张你自己的老照片,这照片不像你现在的模样,但你不需花费过多时间观察自己就知道照片中的人就是你。那种感觉你有过吗?看着他的时候,我就是那种感觉。”

  “你认为他所看到的也和你一样吗?你认为他在你身上也看见自己了吗?”

  贾斯汀用指尖拉了拉地毯。“我不知道。我对此表示怀疑。他当时只想着做坏事。”

  “你妈妈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就像我说的一样,她认为我的捐献者就是艾利克·伦德奎斯特。”

  戴维斯想要相信这点。“你肯定就是他吗?那个伤害你妈妈的男人?他是捐你DNA的人?”

  贾斯汀的脑袋故作明显地来回摇晃,比起点头来更像是摇动。“噢,是的,他妈的!”他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站起来,把衬衣掀过头顶,露出背部给戴维斯看。戴维斯也站了起来,贾斯汀回过头,从肩膀往下看,他把衬衫褪在前臂的位置。“那里。”

  “什么?”戴维斯身子向后一倾,审视男孩雪白的后背。“什么?是个胎记吗?”戴维斯把手放在离它很近的地方,但没有接触到男孩的皮肤。它的形状就像茶壶的盖,在贾斯汀的腰带下消失了。“他也有?”

  “和这个一模一样,”贾斯汀说,“就在同一个位置。”

  “天哪。”戴维斯低语道。

  三个房间外的地方,后门被打开了,琼大声喊着:“嗨,老戴!”

  “天哪!”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必须走了。但我们要保持联系。星期六可以吗?”

  “可以,我星期六有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戴维斯听到琼的脚步声已走过厨房,他在贾斯汀还在匆忙穿衬衫的同时把他往前门推去,然后从钱包中取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手机号,明天打它,我会想出个地方的。”贾斯汀攥着这张名片,没说再见就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那是谁?”琼已经进了过厅。戴维斯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哦,是个卖蜡烛的小鬼,为了团体旅行。”

  “你买了一个?”琼问道。

  戴维斯意识到手上还拿着钱包。“两个,”他回答。“他们打算去圣路易斯。”天哪,他还没有警告贾斯汀,告诉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没有告诉他如果那个姓科什的和贾斯汀得出一样的结论,他也许就会有危险。既然他已经跑出门去,就没办法告诉他了,除非戴维斯违反那个管制令或者让第三者卷入。

  琼挥动着一瓶香波走进卧室。她弯下身把窗户关了,这样风就不会进来了。她捡起那本翻开的《死亡时刻》。“我已经读过了。”她没有看就递给了戴维斯。戴维斯从钱包中取出另一张名片,再次把书合上之前用它作了书签。

  

  — 61 —

  当萨莉离开私人调查事务所开始一段新生活时,她像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开始沉醉在“影子世界”中。这个电子产品的深不可测让她深深着迷。每一次,她都会在游戏中发现一个新的地点——一个酒店、一个旧货店、一个洗车行——她在真实世界的芝加哥大街上搜寻它们,当发现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时总是感到很惊奇。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感到沮丧,萨莉经常可以在电脑中寻回同一天的补偿。生活中新的双重性不但让人兴奋而且给人慰藉,现在她的生活差不多被平均分配为几部分——九个小时在真实世界中,九个小时在游戏里,六个小时睡觉。

  虽然他们有三年多没见面了,但长大成人的贾斯汀从没停止去萨莉的梦中与她相见。每次这样会面后的早上,萨莉都感到精神鼓舞,但是有一点糊涂,她经常不确定贾斯汀对她说了些什么,互相交流了什么隐私。那种感觉几乎总伴随着悲伤之情。她的朋友是玛莎,但她发现最让自己想念的却是贾斯汀。不是作为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差不多比她小二十年的晚辈,而是一个意念化的贾斯汀/艾利克,这说法是贾斯汀或艾利克曾在她梦中提出的。没有一个真实的人能够符合这个标准。既然贾斯汀和萨莉在“影子世界”中再一次成为朋友,萨莉可以真正地逐步了解贾斯汀——从他十几岁身体中分离出来的意念化的贾斯汀。

  这样一来萨莉甚至期待“影子世界”中出现一桩新的谋杀案,以便再次和贾斯汀会面。

  

  — 62 —

  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中有个规矩,那就是把雇员划分为上下两个等级——拥有法律学位的和没有的,通过资格认证的和没通过的——那些落入“双无”圈子的公司职员有的备受性别歧视,有的在职场等级制度中被边缘化,这一群人:女秘书、律师帮办和暑期实习生,每个星期都到一家名叫“马丁”的酒吧中非正式地聚会一次(在一个流传的不好笑的笑话中经常被称为“马提尼”酒吧),共度欢乐时光。一聚到一块儿,半杯杜松子酒或味美思酒下肚,他们就开始寻找其他的共同之处——天气,对“威克恶魔”的惧怕,假期,男人,以及关于公司中一个高级合伙人的可怕故事,那人就是萨姆·科恩。

  科恩在很多方面名声都不怎么样。他是一个凶恶的上司,一个极其争强好胜的垒球运动员,和别人交涉起来傲慢自大,并且是一个古怪、自私、有暴力倾向的人。关于最后一个方面的故事经常在充满流言蜚语的都市传说中广为流传,这些故事经常随着雇员的调整而月复一月地重复着。事实上,如果到马丁酒吧参加聚会的人员当中包括十几个年轻女人的话,也许其中就有三个和萨姆·科恩上过床(要么没有性交,但做了大多数人认为算得上性行为的事;要么已经开始这样的行为,但因为科恩说的话或做的事而中止了;要么试图停止,但迫于科恩在身体或心理上造成的强压而被迫做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女人从来不把自己的这些情事告诉同事,却用一个早已离开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雇员的名字替代自己,然后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有时候,其中一个女人喝醉了供出自己同科恩的一次约会。这样的人会获得马丁酒吧“酒桌皇后”的殊荣并被迫做出更详细的描述。至少,大家希望她能对有关科恩的谣传做个评论:那个精通并购和购置事务的年轻律师帅哥有一个像羽毛球拍手柄一样长的东西。掌握这个秘密的女人肯定这一点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的嘴大张开,弄成椭圆形,再两手摊开,比划出一个很夸张的长度。这时候从吧台这个角落就会传出一连串女高音一般的惊呼声,女人们会从服务生那里要更多的马提尼酒。

  萨姆·科恩轶事的一些结局让人清醒(怎么开头的就更让人浮想联翩更加淫邪的行径),引起大家不一样的反应。有个叫南希的女人,她把淤青的胳膊和腿遮掩了整整一个月;珍妮在科恩的橱柜中发现了手铐和疯狂的皮革面具,同时也发现自己被他戴上了这些;嘉丽在一个市中心的停车库里丧失尊严地跪在科恩面前,科恩扯着她的头发,不断向她粗暴地发号施令,她仿佛进了一所小狗训练学校;这里还有许多关于这个律师事务所以前雇员的故事,经常是关于刚刚从密苏里和印第安纳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她们都被科恩胁迫在他的车里或公寓中被迫与他性交,连同遭受口头和身体上的粗暴对待。在职的女人们在一群粗暴律师的帮办胁迫下被迫私下了结,他们要用钱堵住女孩们的嘴。那些女秘书们还被性虐待,在淫威下被迫保持沉默——“性虐待后的虐待,”她们这么说这件事。科恩像电影明星那样帅,像政客那样机灵,像丛林中的野猫那样邪恶,像钟楼上的钟那样摇摆不定。这样一个综合各种因素的男人,不可能不成为星期五晚上马丁酒吧大家一致公认的共同话题。

  萨姆知道女人们在谈论他。他有时会听见她们在休息室中窃窃私语,有时正好撞见那些新来的女人偷偷地打量他的裤子,寻找他做完那种不光彩的事后遗留下的证据迹象,制造新的花边新闻。但那并没有使他困扰,他反而把这些流言用在泡妞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又被某个新来的女孩吸引时,当他看见女孩眼中流露出的情欲,看见她穿衣的某种暗示或是意料之外地看到她有身体穿孔,露出一截隐隐绰绰的文身时,他仍然重施故伎。那些新来的女助手有的会自愿留到很晚,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打字和整理档案的工作,他在很晚的时候就会这样问:“她们是怎么说我的?”“她们没说什么。”那个新来的女孩会这样回答,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他,嘴角向下翘,努力表现得很天真。他会说:“你知道,那些话有一半不是真的。”他的话让女孩不好意思,再也掩盖不了事实,是的,她们确实讨论过他,大部分是妙趣横生的,甚至有些能让人大吃一惊。然后他会问:“让你失望了吗?”那个女孩如果比她的年龄成熟些,也许会这样回答:“那取决于哪一半。”那时他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上这个女孩,把她抱到床上、办公桌上、复印室里、他的车里(或车上),这取决于他的情绪、状态,以及女孩是否会在最后一秒钟害怕。她们中有太多人都在这时退缩了。

  — 63 —

  戴维斯与贾斯汀相约在森林保护区中一条小路上碰头,这是爱犬公园和野餐区之间的狭窄小道,很少有人会开车跑这么远,除非是要去前面四分之一英里远的一处小溪钓鱼。在一天的中午时分,一个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要进行非法密会,这个地方的安全系数不亚于任何其他地方。

  透过SUV越野车SUV中文意思是运动型多用途汽车。现在主要是指那些设计前卫、造型新颖的四轮驱动越野车。敞开的窗户,戴维斯听到电动车轮胎在潮湿的小路上戛然而止的声音,他从车的后视镜中看到了贾斯汀,贾斯汀也注意到了他。他招手让贾斯汀转到人行道一边。贾斯汀把车支在车门旁的蒿草中,然后爬进车,把自己的背包扔在车里的地毯上,戴维斯递给他一瓶百事可乐。戴维斯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儿见不得人:他们两个坐在前排座上,电动车停放在路边的车门旁,男孩的裤脚骑车时被打湿了,还有那听百事可乐,感觉像是某种诱饵。他想仅仅一个星期前自己是多开心啊,但此时此刻感觉却这么糟糕——因为可预见的未来,他的胃似乎会从此一直打着结——戴维斯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一个错误。但同时,他又断定确实再无其他的选择了。他无法设想如果没根据男孩所知的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又会怎么样。他不能告诉贾斯汀忘掉这事。他不能忽视这个孩子。这和选择并无多少关系,无论是对是错,是复仇还是正义,还是安娜死后一直萦绕的那个词:结束。戴维斯知道他们两人的脚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而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前进,一直到结束,他可能会把剩余的生命都用在他们结束的地方,不管他们将在哪儿结束。

  “忘了告诉你,”戴维斯说,“你不能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如果那个科什先生发现你是谁,我想你会有危险的。”

  “我已想到这一点了。”贾斯汀说着顿了顿,打了个充满碳酸气的饱嗝。“不用担心。”

  “你还能记起关于那个人的其他什么情况吗?”

  贾斯汀的嘴唇皲裂得很严重,而且嘴边的皮肤因为发炎形成了一个红色的圆圈。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他在坐过山车时涂了口红。“他住在城里,但好像在外地工作。当然,长得很俊。”贾斯汀颇具讽刺意味地指了指自己,然后停下,回忆一些新的东西。“他开一辆不错的车。欧洲产的,像是保时捷,或者是宝马、梅塞德斯,也许是一辆敞篷车。”

  “他现在开什么车可说不准,”戴维斯说,“但是,既然那时开的是昂贵的车,他有可能是一名职业人士。这一点让我感到吃惊。”

  “什么,你原来猜这个男的会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

  “在他对我女儿干出那样的事之后?是的。”不过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个陷阱时已经太晚了。

  “那么你料想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贾斯汀问道,“你认为我也会和他做同样的事情吗?”

  戴维斯叹了口气。“贾斯汀,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很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几乎没有先天造成的。”

  “这就是为什么你那么密切注意我,盯梢我的原因?”贾斯汀似乎在故意用起诉戴维斯时所用的语言,以使他感到不安。“因为你担心我是吧?”

  “有一点。”

  戴维斯没有把收音机关掉,实际上只是把音量调为静音。贾斯汀把音量开大,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旋律——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戴维斯心里想道。贾斯汀做了个鬼脸并把它调到了另一个电台。

  “那么我是什么?”贾斯汀问。“你用来调查的某种工具?或是一个画家的草图?像那样的某种东西?”

  “我想你可以这么认为。”

  “但如果你按照事先设想的把艾利克的DNA给了我妈妈,她就会有一个不同的儿子。那不仅是一个不同身体的我,而且也会有不同的思想,另一个自我。现在的我完全不会存在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贾斯汀,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戴维斯透过有斑点的挡风玻璃低头盯着路。外面有一只狗,脸贴着地面,在寻找某种气味,它从树林中蹦出来,在路面上绕着圈。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一根狗绳跟在后面,连珠炮似的对狗说出一连串反问句——那是什么?你找到什么了?你要去哪里——然后这只狗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朝小溪那边走去。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试着去思考,然后试着跟上自己的思路,”贾斯汀说道,“这就像我要看看能不能弄清在我现在的想法之前的一个想法是什么,然后再想这个想法和再前面一个想法有什么联系,再往前,再往前,以此类推,最终来找到真实的自我。”戴维斯注意到自从上次一别之后仅仅数日,贾斯汀的样子就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清晨的微风把他凌乱的头发吹得像鸡窝一样。他脸上仍然长了好多疙瘩,但看上去重新排列过了,先前许多部位的疙瘩已经消失,但又出现在其他部位。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们不是由自己的思想组成的,即使那是我们大多数人处理身份问题的惟一途径。我是那个制造思想的人,那个人也就是我在夜里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一个脱离自己思想的思考者。”

  现在那只狗和它的女主人已经走远了,但还看得到。女主人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一看就是个假动作,那只狗没有扑上去。当那个女的真扔出一个球时,那只狗蹦了过去,女人也随它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贾斯汀透过玻璃往外望,用指头在玻璃上划出吱吱的声响,好像正在试着把玻璃另一面的某种东西除去。“要是科什先生和我除了思想,其他什么都一样怎么办?”贾斯汀问,“我的意思是,我们的DNA是一样的,我们的模样是一样的。要是我们也拥有同一个思考者会怎么样呢?最重要的是,要是我们的思想,我们自身完全一样怎么办?要是我们是想法不一样的同一个人又会怎么样?”

  “说实话,贾斯汀,我不知道。你会对双胞胎提同样的问题吗?或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三胞胎?你认为他们可能是一个人分裂成了三个身体吗?”

  贾斯汀笑了笑,在后视镜中找寻到了戴维斯的双眼。“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一个人只能存在一次?物理学家建立理论说时间隧道是可能的。那样我们可以回到上次在你家中见面的场景,看我们自己在交谈。那需要我们每人有同时存在而又独立行动的两个版本。数百万的人相信转世。这是不是从这种想法延伸出的:一个人可以在同一时间有两种版本,而每个单独的自我却意识不到另一个自我的存在?”

  戴维斯双手搓着缠绕在方向盘上的皮革带,直到搓出螺旋状的粗泥才罢手。“我不是想改变话题,但是这东西可能有关系。”他伸手从汽车后座上拿过来一个信封,从里面扯出一张杀害安娜的凶手的计算机画像。里克·韦斯曾说这人是吉米·斯皮尔斯。“你怎么看?有任何像科什先生的地方吗?”

  贾斯汀盯着那张画看了好久,然后咬紧牙齿,吹了一声口哨,停一下,又接着吹起来。“是的,有那么一点,”他终于开口,“事实上很像。从哪儿得来的?”

  “从你那儿。多年以前。”

  贾斯汀一点也不好奇,他的沉默让戴维斯知道他明白了。“涉及了那个橄榄球运动员以及死在内布拉斯加的家伙对吗?”戴维斯点了点头。男孩拉开了背包的拉链,拿出一支笔。“可以吗?”

  “当然可以。”

  贾斯汀用课本和杂志在膝盖上搭了个临时的桌子,开始在画像上仔细地画着。发型变了,头发短了。他加了鬓角,并把眉毛加粗。他用几笔阴影让双眼变得深邃,也在脸颊上使用相同画法,把它变窄了。戴维斯惊奇于人的手(而非电脑)能用寥寥几笔就让草图看上去更加真实,更加栩栩如生,更像坐在他身边的这个男孩。

  “这个样子,”贾斯汀说,“我现在能从这个样子看出我了,这就是科什。”

  戴维斯拿起那幅画,举到面前,以某个角度借着从挡风玻璃射入的光线仔细揣摩。面对这张脸他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但是只有现在,他放弃抽象的想法而把他看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要找出来,要面对,令人害怕的人。这时他打了个冷颤,想知道如果真的像这样靠近真实的他会怎么样。

  “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贾斯汀问。

  “你没法从你妈妈那儿探出更多信息吗?”

  贾斯汀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就像篮球在泄气。“没门。从那晚起她就没再提一个字。我想她是希望我能抑制住或是怎样。如果我现在提出来,她会带我去看精神病医生,她自己也会去精神科的。她会不知所措的。”

  “这样不好,”戴维斯感到同意,“我们不能让她起疑心。”

  “是的。她发现这件事后,不但我出不了门,你也会被送进监狱的。”

  “很有可能。我打算开始着手干点事,几年前我曾找了个侦探机构……”他打住了。

  贾斯汀格格笑了起来。“金徽?那个雇用萨莉·巴威克拍我照片的调查公司吗?我妈妈对他们也有一个管制令。”贾斯汀拿过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记事本,一页页地翻着,在课堂笔记和精心用墨水画的涂鸦中寻找。“就是这个男人,萨莉曾经为他工作,他在市区办公。科什先生也住在城里,记得吗?”他写了点东西,并撕下这页的一角。

  戴维斯把纸塞进口袋里。“你仍然和萨莉·巴威克有联系?她最近在干些什么?”

  贾斯汀耸耸肩,说:“不清楚。”

  戴维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并不在乎。“你每天骑车去上学吗?”

  “天气太冷就不骑了。”

  “如果我发现了什么,就会在我家楼上的玻璃前贴一张白纸。你在远处刚好能看见。以后每天早上你骑车经过时如果看见它就打我手机。不要用你自己的电话。如果你妈妈在通话记录上看见我的电话号码那就全完了。”

  “好。”贾斯汀说。他检查了一遍书包,确定是不是拉紧了拉链,然后打开车门。

  “贾斯汀,”戴维斯说。男孩的双脚刚着地,踩在长满野草的泥里,他把身子倾入车内,听戴维斯还要讲什么。“关于你说的那个事,关于自我,关于脱离自己思想的思考者。一个人被复制成了两个机体……”

  男孩脸红了。“那只是我随便聊聊的。我不好意思同认识的人谈这件事,所以当我与一个陌生人刚接触几分钟时……”

  “嗯,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戴维斯说。由于某种原因,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很费了一番工夫。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子也堵住了。他本来要说自己为贾斯汀而骄傲,但又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太傻、太不对劲。

  贾斯汀耸了耸肩,多少有点不谦虚地斜视了一眼。“是的,很聪明,”他说,“那会让我成为一个真正该被抓的坏蛋。”

  

  — 64 —

  自从比格·罗布离开警察局,接受客户的调查委托以来,他在奥格登大街上的小办公室就从来没有做过一丁点改变。墙壁还是一样的玫瑰色,家具在二十年前刚开张那会儿就已经过时二十年了,现在,这套家具正迈向四十年的历史,但并不会因上了年头而古香古色。地毯不是手工制作的,是百货商店铺的那种货色,比格曾用一块湿布蘸上洗涤剂,沿着经常有人踩的路线把地毯上星星点点的咖啡污迹擦去。装满杂物的橱柜上立着一座“芝加哥警署保龄球赛”奖杯,老旧的奖杯周围积满灰尘,像一个扎根在水泥里的雕塑。

  “穆尔医生,”比格·罗布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是吗?”

  比格点点头。“我对你了解得很少,但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伤痛。”

  “我知道菲利·卡内拉是你的朋友。”戴维斯·穆尔说道。

  “是的。对你妻子的过世我也感到很难过。”

  戴维斯点点头,感激他没有多提那些伤心的往事。“我要找个人。我对他知道的不多,但我需要您查出他的姓名和地址。”

  比格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虽然像他这般体型的人在这个办公室里无法自如地走动,但当有客户时他总喜欢站着,感觉像是一种锻炼。“我们要找的人是谁?”

  戴维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三天前在森林自然保护区见过贾斯汀后,他写下许多页的想法和打算,并努力用事实滤除推测。“他可能姓科什,或是发音相似的一个名字。他在诺斯伍德附近长大——很可能十八年前就住在那儿。他的父母或者其中一位可能仍住在北岸的诺斯伍德。他可能有侵犯妇女的历史,但是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犯罪记录。他很有钱——可能是个医生,或是律师,银行家,企业家之类的——他有可能开的是昂贵的欧洲车。还有六年前他住在芝加哥。”他停顿了一下,考虑下条信息有没有用。“大约在同一时间,他和玛莎·芬恩约会过一次。”

  比格嘟哝着,指着戴维斯说:“金徽公司以你的名义雇用了我的助手,让她拍几张芬恩太太儿子的照片。芬恩太太对萨莉下的管制令到现在还有效呢,对你下的管制令也一样。我看见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好吧。我不想任何人去打扰她。”

  比格·罗布望着窗外,脑子里生出拒绝的打算,并思考着拒绝后他的余生将怎样度过。天啊!他办不到。“你还知道些什么?”

  戴维斯翻了几页自己写的记录,那是对贾斯汀在车中说的话思考后写的。“他小时候也许对火痴迷,动物、宠物的失踪也许和他有关。他非常聪明,也许比你我都聪明得多。”

  “很好,”比格说。“那换句话说,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天才。他到底是谁,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还是别的什么?”他格格地笑了起来。

  戴维斯打开公文包,拿出那张画像。“最后,他长得像这个人,或者说,至今为止还是像这样的。”

  比格·罗布把图在桌子上展开,只碰了图的边。“我看过这幅画。菲利死时就有这幅画。”他盯着戴维斯双眼的深处,寻找真诚的迹象。

  “我妻子在我的电脑中发现了这幅画并把它传给菲利,认为可能和——”他不确定该怎样解释——“她要查的事儿有关。后来这幅画又被修改过几次。”

  比格·罗布把这幅图举到脸前,挡住了戴维斯的视线。“菲利是因为这张脸而死的。”他用眼睛和嘴硬挤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然后把图放下,再一次盯着戴维斯。

  比格告诉了戴维斯他的收费。“现在就付钱?”

  “好的。”戴维斯从口袋中取出现金。比格签下协议,数也没数就把钱收下了。

  

  — 65 —

  贾斯汀床上的被褥有一周半没更换了,这让玛莎感觉极其不妙。她每天要带客户看四套房子,其中很多套都是带同一个客户去看的。这位客户是一个年轻女人(她刚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医生),她说服丈夫相信,比起一套可以看到湖景的市区公寓,他们更需要一幢位于郊区,带有一个院子、一个游戏室和一个大厨房的房子。“如果他以为我会在城里养孩子,好让他离‘黄金海岸’他的那些情妇们更近的话,那他简直是个疯子。”她对玛莎这样说。这个女人坦白说自己知道丈夫在“黄金海岸”有情妇,因为她也曾是其中一员。

  在男孩子的房间中,贾斯汀的房间算得上非比寻常的整洁。每天睡觉前他都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收拾房间,按字母顺序摆好书,吹掉电脑键盘上的灰尘,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要穿的衣服。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疲惫,但玛莎想像不出在睡觉、上学、自学之余,在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些事之后,他哪来的时间去玩那该死的电脑游戏。玛莎曾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成百上千的孩子(也有大人)如何花费大量时间玩“影子世界”这个游戏,就算他们没有完全忘却自己的真实生活,也会变得对世事冷漠。整个城市的高中里,课外活动和体育小组的参与率大幅度下降,许多教育者纷纷指责都是“影子世界”惹的祸。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仅在诺斯伍德,玛莎就听说过三对夫妇离婚——三对啊!——是因为其中一方为了“影子世界”中的人抛弃了伴侣,导致婚姻破裂。虽然特里是为了他的私人助手才离开玛莎的,但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外乎那些老套的因素。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游戏对孩子有百害而无一利。一些心理学家指出,那些在“影子世界”中见识过成人世界的十几岁孩子,对于上大学和离开家的压力能做出更好的准备。他们被认为是有信心的,但很少冒险,一旦进入工作环境更有可能感到满足。玛莎自己从来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她对这样的说法感到怀疑,但是比起让那个游戏离开她的儿子(或是让她的儿子离开那个游戏),接受那样的说法更为容易些。所以她选择了相信。

  玛莎把脏床单从床垫上扯下来,把干净的晾在外面通通风。她估量了一下合适的床单哪条边该铺哪头,把最上面的床单的角折起来,然后重新整理了毯子、床罩和枕头套,试着像她儿子那样整理。贾斯汀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她不止一次撞见贾斯汀在她走后重新整理床铺,在儿子心里,她铺的不合格。

  她把要洗的衣服分门别类,把自己的衣服拿到主卧室(与她睡觉的地方相比,贾斯汀的夜晚是在一个生态环境干净的房间里度过的)。贾斯汀积攒了两个星期的衬衣、牛仔服还有内衣裤,装了满满三个洗衣篮。她花费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时间来洗涤甩干,然后把衣物一一放回恰当的位置。蓝色的牛仔服必须叠起来放在他的衣柜中从底下数第二个隔层上;衬衣要挂在塑料的衣架上,而不能挂在铁的衣架上;蓝色的短袜与黑色的要分开放在不同的抽屉中;内衣要卷着放而不是折叠起来。这又是另一件事——贾斯汀从没有对她抱怨过,也没冲她发过脾气,但她明白如果她没有做对的话,贾斯汀会重新做的。

  她在洗衣篮底发现了三张漂洗过并且干了的一美元钞票。她肯定没在把贾斯汀的裤子放入洗衣机前检查所有的口袋。她担心也许毁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个家庭作业任务或一个漂亮女孩的电话号码——她才不会不屑于以此为借口偷偷调查一番呢。于是玛莎开始搜寻贾斯汀口袋中的东西,她又发现了两张一元的,并在最先洗的四条裤子中发现了一张五元的。她把这些钱放在了贾斯汀卧室的五斗柜上。在第五件衣服兜里,她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张皱巴巴的,被肥皂水浸泡过,旋转轮搅过的纸,有一张商业名片那么大。她把纸拿出来,印在上面的名字起先并没有让她想起什么,直到看到后面两个字——戴·穆。

  涌向她的不止是生气,更确切地说她差不多快要气得发狂了,或者可以说是愤怒。她想知道穆尔是在哪里接近贾斯汀的。他们见面多久了? 那个该死的家伙到底想从我儿子这儿得到什么?为什么不能离我们娘儿俩远点儿?她想把律师叫来,但想到他是以一小时三百五十美元的价格计时收费的就算了。她想把警察叫来,但她明白他们要问的第一件事便是她是否对所有事实都确认。他们会问:“你和你儿子谈过没有?”“你儿子带一张印有戴维斯·穆尔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名片并不违反规定。”事实上她不能寻问贾斯汀。她太害怕了。在四年多的时间里,儿子从没有对她说过不敬的话,但她害怕儿子。当妈的了解自己的儿子,即便他没有从自己身上继承任何遗传基因。当妈的知道儿子有能力做到什么。每一次他默默地重新整理床铺,重新叠牛仔服时,玛莎想像得到在他脑中和心里有一种压力,压迫着他的头颅和每一根骨头,萦绕在耳朵里,需要被释放出来,迟早有一天它需要被释放出来。

  但是只要贾斯汀不远离她,只要她的儿子在她的屋檐下,在她眼皮底下学习、玩耍,只要她一直对他的朋友和爱好感兴趣并跟得上变化,她就能领导他、控制他、保护他。

  希望一切顺利。

  玛莎从贾斯汀的打印机中取出一张白纸,把戴维斯·穆尔的私人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写在了上面,然后她把那张名片放回了贾斯汀的口袋中。

  

  — 66 —

  诺斯伍德中心六条道路交会处有一条环形路。在这个环形路的中间位置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摆放了六张长椅,每一张都正对着一条街。小公园的中心位置安放着一尊士兵雕像,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建起来的,但人们都知道这是为了纪念自一战后所有参与了军事斗争的老兵,包括参加最近在亚洲和非洲发生的小规模战争以及代理战争代理战争是指冲突双方(如前苏联和美国)借用第三国(如阿富汗)进行斗争。在冷战时期,这种战争形式经常存在于美苏两个大国之间。

  的老兵。阵亡战士纪念日,退伍军人纪念日和独立日的阅兵游行总要行至这里,这样的安排从雕像的象征意义和市区的商业性来说都很有道理。

  比格·罗布和戴维斯把约会的地方定在环形路的中间,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工作日,这里靠近银行,戴维斯需要在那取出支付给侦探的费用。

  比格·罗布花费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来调查神秘的科什先生的下落——从芝加哥和诺斯伍德的电话号码本开始,然后他开始在为此目的建立的网上数据库扩大查找范围。他专门查找了那些专业性组织——律师协会,期货交易所——发现好几个叫科什的人,但没有一个符合他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事实。比格·罗布找到一个在警局的朋友,获得了国内最近的家庭暴力申诉和性攻击案件的情况,并且查询了每个地区豪华车的经销商。如果那个男人的名字叫科什,怀疑对象的范围就很小,但如果他有与之类似的其他名字,那么嫌疑犯的范围也许就大的无法估测了。

   当比格·罗布踏破铁鞋无觅处时,突破口反而来了。

   “真是走了狗屎运。”比格·罗布自言自语道。

   比格·罗布收集了好几个月的《诺斯伍德生活》期刊,这本杂志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尽可能把更多的居民名字写进每期杂志里。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随意翻阅了几本(但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接吃“呵呵巧克力卷”旧金山风味小吃,源于1967年一位旧金山面包师手工制作的裹糖衣的瑞士巧克力蛋糕卷。时掉下来的渣),发现里面有一篇提及一个名叫萨士·科恩的人,他是诺斯伍德东部高中的毕业生,父母居住在诺斯伍德,名叫詹姆士·科恩和埃利西亚·科恩,他的头衔是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这个名字一开始并没引起比格·罗布的注意,但当他看见萨姆·科恩的照片时,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杂志上的照片是一张职业照。萨姆·科恩很帅,三十多岁,有一头金发。他衣着得体,看上去也很健康。比格·罗布二十天前摆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中的脸与这张脸几乎一模一样。“科什,科什,科恩,”他喃喃地说道,“天哪,找到了!”

  比格·罗布紧张地站在办公桌后面。他想,有时候事情会自己水落石出。但是,他也是个一心要凭本事赚钱的人。

  五点钟时,他徘徊在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玻璃门外,然后踏入了一个往楼下去的电梯,里面全是喧闹的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职员。他们的年龄段大约从二十岁到五十五岁左右,没有人戴结婚戒指,他们看上去有些高兴,说话大声,因为马上就可以坐地铁回家了。“我没做什么就赚了一万五千美元,”当电梯到十二楼时,比格冲着电梯里的人大声宣布,“今晚我要花个痛快,找几个漂亮妞,不醉不归。”那些人开始跟着起哄和狂叫。

  第二天,他给菲利的老朋友托尼·迪伊打了个电话,他是莫扎雷尔餐厅的老板。“托尼,你能帮我个忙吗?看在老朋友的分上,看在菲利·卡内拉的分上。”

  托尼笑了笑。“你想要什么?”

  “你餐厅的订座记录最早到什么时候?”

  “我第一天开张的订座记录还在。”托尼说。

  “信用卡记录呢?”

  “一样。我的会计师说我应该把它们销毁了。你怎么想?”

  “我想你应该把它们都毁掉,”比格说,“但要在我看了之后再这么做。”

  坐在环形路中间的长凳上,比格·罗布舔着草莓蛋筒冰淇淋,把一个信封压在左腿下面,担心它被凉爽的秋风刮走。他等了大约五分钟戴维斯才出现。戴维斯也吃着一个蛋筒冰淇淋,香草味的。

  “嘿,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比格挥舞着餐巾纸,像是用来替代吃完了的蛋筒冰淇淋。戴维斯坐下来,他们没有立刻看着对方,也没有立刻开始谈话,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碰巧遇见,只是两个决定在天冷之前享受最后一只冰淇淋的男人。比格·罗布的顾客总是表现得神秘兮兮,疑神疑鬼。他猜他们可能是从电视中看到扮演这种身份的演员们是这么做的,于是依样画葫芦。大多数人没有其他途径了解侦探这码子事。比格也就总是纵容他们这样。

  “他叫萨姆·科恩。”比格·罗布说,戴维斯看来听糊涂了,“科恩。科什。你说他的名字和科什差不多,所以我把各条线索串了起来得出这个结论。”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呢?”

  比格·罗布从信封里抽出对穆尔提供的信息的一个总结页,按着上面的话读道:“萨缪尔·科恩。在诺斯伍德长大。父母仍居住在那儿。他最近刚被任命为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总是开一辆改装过的黑色宝马。不管在同事还是敌手的圈子中,他都臭名远扬,被认为是个残酷无情的大坏蛋。在女同事心目中他是一副淫贼形象,经常被卷入粗俗龌龊的绯闻中。没有犯罪记录。六年前——那是你确定的时间框架——他在诺斯伍德最好的饭店,莫扎雷尔餐厅吃饭,点了最贵的酒。”

  “他是和玛莎·芬恩一起吃的吗?”

  “他订了两个人的坐位。”

  “这不能证明什么。他的父母住在诺斯伍德?”

  “说得对。”比格·罗布说道。

  “你有照片吗?”

  “有。”比格·罗布又从信封中拿出一张在《诺斯伍德生活》杂志中出现过的照片的原版。他付给了杂志社一个二十三岁的拷贝编辑五十美元,得到了这张照片,这样穆尔就不会觉得从本地报刊剪下的文图居然要收他一万五千美金。

  戴维斯看了看照片,点点头,他一口吞下了蛋筒,蛋筒的尖尖几乎刮伤了他的喉咙。“你是对的,就是他。”然后是一个犹豫的停顿。比格知道这时侦探的责任已完成,该是客户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了。除了那些遗产案的客户,以及要对配偶进行报复的离婚案客户外,没有哪个雇用他的人真想听他提供的信息。比格一直以来都是坏消息的发现者,现在坏消息抛给了戴维斯,那就轮到他来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穆尔医生,”比格·罗布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句的话,你要对这个人做什么呢?如果答案是那种我不想知道的,还是请你不要告诉我。”

  戴维斯拿着信封,开始自己检查剩下的内容。“也许什么也不做。”

  “我只是因为里克·韦斯才问的。当他认为你要查的人是吉米·斯皮尔斯时,他说你会杀了这个人。那就是他说他杀菲利的原因。他害怕你。”

  “里克是凶手,”戴维斯说,“不是我。”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将来我要站在证人席上,为将来可能会发生的某起谋杀案作证,我希望自己能说我曾经问过,我不糊涂,我的意思是,我是理智的。”

  “你确实这样做了,而且你也是理智的。”戴维斯说,“现在我们去取钱好吗?”

  两人朝湖岸银行走去,戴维斯十五年前在那里开了一个账户,用来资助调查安娜之死。他背着杰姬在里面存了一笔旅游基金来掩盖路费的花销,还把奖金也存了进去。他从来没有关闭这个账户,曾经很多次他都想要告诉琼,但是他没说。有时他想自己可以用这笔钱让琼旅行一次,买一辆车或是一件华丽的珠宝,给琼一个惊喜。目前的存款数目是5653321美元。

  经办人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填写手续,办理各种必需的批准以取出那么大一笔现金。一位账户经理为比格·罗布和戴维斯送来咖啡和一小盘各式各样的饼干。两人在他的长方形小办公室中等待着,一言不发。办公室周围有半墙隔着,灰色地毯像常青藤一样仿佛要一直爬到天花板上,这地方屋顶那么高,再加上大片的瓷砖、大理石柜台和静谧的氛围,任何说话声都会被听见的。

  当支票被送来时,比格把这张侦探生涯中最不费劲得来的支票折起来,放入绿色风衣下面短袖衬衣的口袋中。他们从朝西的前门出去,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太阳快落山了,射出的光线和地面平行,直接进入他们的眼睛。比格·罗布戴上太阳镜,伸出手,以示这个交易已经结束。

  “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比格握着医生的手说,“当你浏览那个档案的时候你自然会读到,但我还是想说出来。”他把左手放在戴维斯的肩上,然后把嘴凑在戴维斯的耳边,但他没有放低声音。这不是一个秘密,只不过是句悄悄话:“科恩和您的女儿在诺斯伍德东部高中时就是同班同学。”

  戴维斯看着侦探走远。他不清楚他有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清楚为什么他的胃在疼痛。他拿到了一个装着凶手名字和照片的信封,本来想只要最后知道答案他就开心了,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高兴,反而烦躁不安。安娜是被她自己认识的人杀害的,说不定还是个朋友。她最后的感觉不止是恐怖和疼痛,除此以外,还有遭受背叛的痛苦。

  

  — 67 —

  贾斯汀上一次收到来自“影子世界”的消息警报已经是十三个星期前的事了。四个月中发生了八宗杀人事件,然后一直是风平浪静。小路上、酒吧的密室和脏乱的林肯大街汽车旅店中再没有发现被刺杀或勒死的游戏化身。除了为自己的游戏化身登录一下以及为“影子世界”中的妈妈庆祝生日,贾斯汀有两个月完全没玩这个游戏了。

  一个星期二的清晨,要去上学的贾斯汀穿的是牛仔裤和黑色T恤衫。他把干麦片倒入一个碗中,然后开始在橱柜上一堆杂乱的账单、家庭杂志和目录册中搜索。

  “你在找什么呢,亲爱的?”玛莎问。

  “报纸。”贾斯汀咕哝着说。

  “最近的报纸都放在那边的桌子上了。”她说。

  贾斯汀继续把旧报纸胡乱堆在一旁。“我要报纸的头版。”

  玛莎叹了口气,说:“你不应该读这些东西。你简直迷进去了。”她打开一个用来盛放大罐子用的地柜,拿出一堆卷起来的《芝加哥论坛报》。“不过我猜我不能阻止你接触这些东西。还有收音机、电视机和网络呢。天知道你们在学校都谈论些什么。”

  贾斯汀坐下来,在桌上把报纸铺平。标题上写着:

  得门大街死亡事件

  警方称一个二十三岁的女性可能是近六个月来“威克恶魔”案中的第一个受害者

  

   贾斯汀快速读完这个故事。死者是在一个法国餐馆的后面被发现的。她被掐过,被用刀刺过,还被强奸了。尸首留在雨中。凶手没留下指纹和DNA。警察推断死亡时间可能是清晨2点到4点左右。贾斯汀表示同意:没错,这是“威克恶魔”干的。

  报道中还有他们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受害者的详细信息。她来自这个州的南部地区,是德伯勒大学的学生。傍晚时她还与朋友一起在那个餐馆吃过饭。他们中没有人被认为是嫌疑犯。除此之外别无它述。这篇报道是在网上发布的(订阅者直接在家中用大版纸打印出来),但是记者仍然可能只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写出这篇报道。

  文章的结尾有一条用斜体字写的编辑注释:“萨莉·巴威克协助报道。”

  哦……

  贾斯汀穿上外套,吻了妈妈,向她道别。“把麦片吃完,还有时间。”她说。

  “今天得早点去学校,”这样说时,他已经走出厨房,关上了厨房门。“在上课之前我还需要做完一个实验。”

   玛莎叹了口气。她感到那肯定是个谎言。

   贾斯汀骑车过了三个街区后,在他应该左拐的地方却向右拐,兜了一个圈后才又回到斯通大街。最近几个早上,他老是担心自己盯错窗户。如果几天前或几个星期前,穆尔医生已经给他发出信号,但他却错过了怎么办?他在离穆尔医生家还有几栋房子远的地方下了自行车,一边走一边抬头仔细检查楼上的每一扇窗户,其中有八扇窗户同属一栋大大的草原风格住宅。在房子右上方的四分之一处一个伸出的方形屋檐下,有一扇分成八个格子的窗户。底下左边的格子中贴了一张白纸,后面的窗帘是拉上的。

  贾斯汀双脚踩上电动车脚踏板,驱使自己向前骑。终于等到了,等待是可怕的。没有从穆尔医生那得到任何信息,“影子世界”里也没发生什么,实际上,他过去几星期的生活像是暂停了。

  他忍受着早上的课程——英语,微积分,历史——然后穿过主楼,冲着去上第四节计算机课。即便这么提前,他也是第六个到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必须回想起哪台机子还留有这个游戏。

  “影子世界”太受欢迎了,以至于诺斯伍德东部高中(连同整个县几百所其他学校)不得不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不准玩游戏。玩这个游戏太分心了。老师们勤快地把学校里的硬盘驱动器和网络上的游戏软件删除掉,但是孩子们想玩的决心比老师想要阻止他们的决心大得多,所以贾斯汀几乎总能找到一台没有被探测出装有游戏的电脑。他坐在最后一排左边的坐位上,开始搜索这台电脑。什么也没有。他偷偷溜到旁边的坐位上重新试。这次他发现游戏被藏在一个隐藏的文件夹中,那个文件夹被深藏在目录中,重新命名为“历史~”。一个不太在意的老师不完全仔细寻找肯定不会发现。

  现在学生们都坐在位子上了。他们应该开始做他们的独立编程计划,所以他们的老师拜登女士(岁数太大,老得不知道怎样在计算机上干点有用的事情,所有学生都这么认为)在做了简短的说明之后就像往常一样敦促学生们安静地完成作业。贾斯汀已经做完了,至少可以说是做得差不多了。他把作业留在电脑屏幕中,这样如果有人走到他后面,他就可以用键盘转换到作业的视频。然后他开始登陆。

  这个游戏从一个官方的实验室下载了时间,参考了他的时间表,推算出他现在应该在实验室中。第四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接下来是午餐时间,同样也有一个小时。第六节他有四十分钟的自修时间并且已经申请在计算机教室里度过。这就意味着他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希望这么多时间能足够了。

  他敲出每一句想要游戏化身说的话(在学校里他不能戴耳机,那样他的老师在一秒钟内就会逮到他)。影子贾斯汀告诉他的影子老师他感觉不舒服,于是老师批准他去医务室,他的化身跌跌撞撞地出了体育馆旁边的教室门,抄小道穿过小树林,向诺斯伍德镇中心走去。影子贾斯汀沿着一路的泥泞和枯草小跑。一场初雪在一个星期前覆盖了大地,但是即便很少有人走的路,雪也已经开始融化了,这个游戏在这条偏僻的小路上也表现出了化雪后乱糟糟的景象。他不能冒险去停车棚取电动车,游戏中的人可能会发现他。环顾教室一遍,他猜这里另外还有三个人在同时玩这个游戏,他们的网络化身肯定也溜出了学校。

  不到十五分钟他就坐上了一趟开往市区的轻轨。中午只有少量的乘客上下车,许多郊区一晃而过。他在西北站下了车,路过一个“华盛顿大型电玩城”,这时他想,不知进去后用电脑玩投币电子游戏是什么感觉,决定改天要来试试。

  现在赶时间要紧,贾斯汀拦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开往位于芝加哥河北岸的论坛报大厦。这座位于密歇根大街东面的哥特式石楼前有条人行道,那里熙来攘往,都是记者和报社的其他工作人员,有的刚从现场回来,有的赶去吃午饭。两扇由玻璃和木头制成的旋转门设置在这座雕梁画栋的大厦里,迎到里面的人和送出去的一样多。

  里面的大堂有几层楼那么高,墙壁由各式各样的反光石头砌成。一个警卫站在半月形的大理石桌子旁边,身后是两座电梯,电梯上面刻着罗伯特·麦考米克将军的摘语,他是《芝加哥论坛报》的第一个出版商。

  “警卫先生,我来找萨莉·巴威克,”队伍不长,当贾斯汀排到队伍前面时他打字说。“她想见我。”那是一个谎话。

  “你的名字?”警卫问。

  “贾斯汀·芬恩。”

  警卫触摸面前的屏幕查询人名地址。“萨莉·巴威克。她在四楼。让我先打个电话看她是否过来接你。”他看上去正在听话筒内的声音,他示意贾斯汀靠边站,这样他可以接待下一个人。如果萨莉此时没玩游戏,毫无疑问他会让贾斯汀下次再来。这样可不行。

  电梯铃响了,六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同时一群化身往前走,准备挤进去。影子贾斯汀偷偷地走到他们中间。电梯门关上,警卫的后脑勺消失在电梯外。

  在四楼的编辑部这层,贾斯汀逐个隔间搜寻,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到了萨莉的办公桌。她的化身在键盘上勤劳地打着字,忙着编写一则报道。

  “萨莉?”贾斯汀叫道。

  影子萨莉抬起头。她看上去没有认出贾斯汀。“对不起,我现在很忙。也许你可以晚些时候来,我们再谈谈。”一个事先编程好的回答,怪里怪气的。

  如果她没有登录,游戏人物应该是灰色,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当玩家下线后,游戏化身继续自我行事,以一种典型的机器人式的迟钝行使功能。假如在“影子世界”中,有个人在棉纺织厂工作,他的游戏化身会在他下线时不停地制作棉花。玩家可以留下简单的指示:例如坐5点15分的地铁,边看电视边吃饭,在11点上床睡觉——并且在玩家回到游戏之前,他的游戏化身会尽量避免和别的玩家接触。它甚至会呈现一种被洗过的蓝色,这样别人就会知道此时交流受阻。影子萨莉表情正常,但是很明显萨莉并没有控制游戏。

  贾斯汀敲写着,“萨莉,你能上线吃午餐吗?”

  “那很难说,”影子巴威克答道,“如果你能留个便条给我,我可以在不是很忙的时候看一看。”

  “好的。”贾斯汀打上字。他发现萨莉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于是写下:萨莉:

  我在比利羊排酒馆,请和我见面。我在下午1点钟前会一直在那儿。

  贾斯汀

  贾斯汀把纸条放在萨莉化身的面前,她收下了,但是并没读。她又回去打那篇主题虚构的虚构文章,没有人能读得到。

  贾斯汀乘电梯下楼准备回到街上。经过那个警卫的时候,发现他似乎没有因几分钟前贾斯汀不见了而担心。他肯定也是由编程操作的,贾斯汀想。受程序控制的人可以让你侥幸逃脱。但真正在线上的玩家就不行了。

  他穿过街道,走进地下通道,来到下层密歇根大街,然后进了比利羊排酒馆。他点了一个汉堡,一份薯条,一杯可乐,并找了一张可以看见门口的桌子,但是桌子有点晃。

  真实的比利羊排酒馆没什么特别的,从它在游戏中的样子也看得出这一点。一个长长的L形吧台沿两面墙而放,许多台电视机悬挂着上方,播放着昨晚芝加哥公牛队比赛的重要镜头。椅子单调老旧,架子是空心铝管做的,坐垫用乙烯材料做成,靠背刷的是人造木漆。油毡地板又旧又脏。墙上的框架中附有相片,一些还有亲笔签名,这些名人是影子比利羊排酒馆的老顾客。这些名人被分为三类——在真实世界有名但在影子世界中却鲜为人知的是一类;在真实世界中默默无闻,但在影子世界中变得很有名气的是一类人;在两个世界中都名声显赫的归为一类。最后一类中的许多人是“真实原型玩家”,这些人只想着出名,他们不满意已经从真实世界人们那里获得的尊敬,需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和倍受瞩目。然而,他们中有一些人很有趣,就像现在受欢迎的芝加哥新闻女主播一样,她的化身在影子世界中离开了新闻界而成为世界著名的音乐会大提琴演奏家。那真不错,贾斯汀想。

  真实贾斯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听到铃声响了,其他学生冲出教室门向食堂跑去。贾斯汀伸了一个懒腰,但是几乎没人注意到他落在后面。午餐时间学生在计算机室工作挺寻常的,同班同学中没有谁和年岁小一些的贾斯汀关系好得要关心他午餐吃什么。教室里只剩他一个之后,他把注意力又转向了游戏中。

  当影子萨莉进门的时候,贾斯汀正吃着汉堡包,准备撕开薯条袋子。她站在台阶上,环视四周。当她看到贾斯汀时她点了点头,但她看上去并没有因为看到贾斯汀而高兴。

  “贾斯汀,中午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对你来说是不是还不够年龄?”她说道。

  “萨莉,也许在真实世界是这样的,”影子贾斯汀回答,“但游戏中对此要求很松。”

  她坐下来,把两个指头轻轻伸进贾斯汀的薯条包。“怎么了?”在“听力圈”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可以不用叫名字来确认是在和对方说话。“你在打字啊。在学校里吗?”如果她戴着耳机就能听到贾斯汀的声音,她的计算机能把贾斯汀敲打的字转化成一种平缓、机械的声音,只是听上去有点假。另一方面,她的话也能被贾斯汀的监视屏转化为字幕。

  “是的,那很讨厌,”贾斯汀说,他接着不自在地说:“但是你知道吗,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变回一个模仿真人的游戏化身固定在那。”

  萨莉没有立即回答,贾斯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她。“在这里,成为一个“真实原型玩家”不用感到羞愧,不是吗?”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贾斯汀表示同意。“我只是惊讶罢了。我猜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喜欢研究犯罪行为的爱好者,只是在‘影子世界’的新闻报业找了份工作。”

  “我想,我是这样的。”巴威克说,“不过我是先在真实世界的报业给自己找了份工作。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在今早的报纸上看见了你的署名。”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在1点之前登录的?”

  “我猜想一个‘真实原型玩家’不会不趁午餐的空闲来玩玩游戏。”

  “是的,”巴威克说,“我总是害怕程序会让我的游戏人物走到街上,或是撞上一辆凯迪拉克之类的。我必须尽可能地控制她。”

  “当我在你办公桌旁看见你的时候,发现你的游戏人物看上去是活的,你却不在。你是怎么做到的?”

  影子萨莉笑了笑。“这是‘影子世界’一个古老的秘密。这个‘真实原型玩家’的小戏法老早就有了。”

  “我不是很了解‘真实原型玩家’游戏。”贾斯汀承认,“你只是在用你的真实行为在塑造她。”

  “差不多是这样的,”她说,“但是那是我知道别人用什么方式看我的最好方法。我个人觉得那就是游戏的目的。许多人玩这个游戏是为了创造一个理想化的新版自我,但是我希望游戏中的萨莉·巴威克尽可能像真实的我。通过她,我能更好地掌控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从来没听过哪个‘真实原型玩家’这样说,真的,”贾斯汀写道,“这很酷。关于那件事我想了很多——总在对比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萨莉说:“对生命存在的神秘感兴趣?我猜十五岁的人都会想这些。我有时会忘了自己那么大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仍然努力想要把一切都弄明白,想知道大人们究竟比你们多知道些什么。”

  “帮我解决这个难题吧,”影子贾斯汀说道,“大人们多知道些什么呢?”

  “知道的一点不比你多。但是你对哲学特别着迷是吗?那样很好。”

  “是的,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就开始让我接触了,”贾斯汀写道。

  “你妈妈?为什么?”

  “我不知道。”贾斯汀打字很快,不想谈到自己的精神科医师,想把话题从自己的生活上转移开。“虽然我们有了一些交谈,但是你是一个‘真实原型玩家’仍然让我觉得可笑。”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威克恶魔’。自从我们迷上‘影子世界’以来,我一直说他是一个‘真实原型玩家’,一个在网上模仿真实生活杀人的人。”

  “是吗,所以呢?你认为我就是那个人?”萨莉在取笑他,贾斯汀十分肯定。

  “不,我认为你不是他。既然你本人就是个‘真实原型玩家’,那为什么不相信我的理论呢?”

  “因为有许多更合理的解释,贾斯汀。但合理的解释几乎总是最简单的一个。”

  “这是‘奥克姆的剃刀’,我知道。”贾斯汀敲打着键盘。

  “什么?”

  “威廉·奥克姆威廉·奥克姆(1285?—1349?),英国哲学家,经院派神学家,被认为是唯名论学派最伟大的代表。,十四世纪圣芳济会的一个修道士。‘正确的解释几乎总是最简单的一个’是他说的。”贾斯汀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表现得像一个万事通。他在真实生活中经常这样。

  “你总是不断让人吃惊,”萨莉说,“这里真热。”游戏中的温度在显示屏上出现,游戏人物会随之行动——脱下衣服,喝些饮料——否则他们会感到疲惫。最终,游戏化身有可能会脱水,需要被送往影子急诊病房。

  贾斯汀不想谈论那个坏了的温度调节装置。“为什么你觉得‘影子世界’的谋杀案,或那些很像‘威克恶魔’干的案子更有可能是模仿者干的呢?你知道‘影子世界’中四分之一的居民是像你一样的‘真实原型’。为什么不设想‘威克恶魔’也玩游戏,并在两个世界都杀了人?”

  “因为我们对你的疯狂猜想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就算这是事实,贾斯汀,我们怎么能够证明?‘威克恶魔’没有在真实世界留下任何身体的证据。在计算机网络上,它也是一个幻影。没有指纹,没有DNA,没有血液证明。”她顿了顿,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下一件事。“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威克恶魔’的受害者死后被摆成各种姿势。‘影子世界’中的那些尸体并不是这样的。”

  “有一些看上去也是经过摆放的。”贾斯汀说。

  “不是的,真实世界的‘威克恶魔’受害者腿分开很大,左手掩在左胸上。每个人都是这样。”萨莉说,“警察命令不能在报纸上登出这件事,这样他们就不会撞上模仿凶手的人。”

  贾斯汀没被吓住。“也许他偷偷在游戏中做了不一样的手脚。我只是想这是值得调查的。如果我们在‘影子世界’中发现是谁杀了那些女孩,也许能引导我们找出真实世界中的凶手。”

  萨莉的化身掩住了嘴,但是贾斯汀的屏幕上没有出现表示她正在笑的字幕。也许她在打哈欠。“是的,我想那是对的。”她说,“这就是你专程而来的原因吗?因为发现我是个‘真实原型玩家’就又来和我争?”

  “我在学校里,”贾斯汀敲打着键盘,“颇感无聊。”

  “像你这样聪明的小子肯定会感到无聊,我不觉得奇怪。”

  “我现在要赶回去上下一堂课,一会儿就上课了,我该去赶火车了。”

  “好吧,我的午餐休息时间也马上完了。”

  “萨莉,在我走之前请告诉我,”贾斯汀写道,“如果我到真实世界的市中心,给你留张条,说我在街对面等你,你会不会出现?”打出这样的字之后,他意识到这些话看上去有些轻浮,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还有点冒失。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影子萨莉”绕过桌子,拍了拍贾斯汀的肩膀。“<少儿不宜>。是的,我会去的。”她写道,把贾斯汀空的薯条袋子弄了个底朝天。“女孩总得吃点东西。”

  

  — 68 —

  六个星期前,也许它们还是些没有意义、容易被遗忘的音节,但现在当贾斯汀听穆尔医生说起它时,这个名字却呈现出一连串邪恶的污点。他用指头拨弄了一下装有证据的信封,里面的每一页纸上都把它用粗体标示得醒目了:

  萨姆·科恩。

  在贾斯汀心中,它已经是邪恶、蛊惑的代名词,就像邦迪、盖西和斯佩克一样。

  萨缪尔·内森·科恩。它需要一个中间的名字使它变得更为正式。为了获得最大程度的不光彩。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不确定。”戴维斯答道。

  “我们去找警察,”贾斯汀说,“我们可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找一个鉴定人来鉴定他的DNA采样。如果他的DNA同我的一样,他们就可以指控他为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

  “我认为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那不一直都是你的想法吗?”

  “首先,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证据作为凭证。科恩的DNA采样一离开警察局,证据链就被破坏了。即便他的DNA和你的相同,或是与原样DNA吻合,如果我仍持有原样的话,这个事实都很可能不被承认。加上事实上当我创造出你的时候——你是可以指控他的惟一证据——我触犯了法律。任何一个优秀的律师都会抓住这条小辫子不放,科恩会请上十几个这样的律师。他会被无罪释放,而我也许会到监狱中蹲上十年的牢房,而你的生活将会变成一场虚假的媒体秀。你将会成为世界著名的芝加哥克隆男孩杀手。”

  贾斯汀并没有从那薄薄的一堆纸和照片中抬起头。“我可以应付那些。你能吗?你可以为了抓他而进监狱吗?”男孩说话的现实方式让戴维斯感到一阵战栗。那就像一种挑衅,仿佛在向戴维斯大喊:现在你不想变成一个麻烦,对不对?你不会胆怯退缩吧?坐在汽车里的戴维斯意识到他害怕贾斯汀·芬恩,这个克隆自一个禽兽的小孩。但戴维斯同样敬畏他,他冷静、机智、具有感召力。同他谈话,你几乎很难把他当成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几年前我愿意那样做。”戴维斯说。虽然他记不清这是不是真的。“现在我不知道了。我能那样对我的妻子吗?那样做意味着科恩会被送进监狱,或者结果会更糟糕,我不确定。但是没关系,那样做没什么好处。”

  贾斯汀觉得身子热起来,于是摇下窗户。公园中的老树把汽车遮蔽在斑驳的树影中。今天天气很好,只是有点冷。这条路上的人比他们上次见面时多,然而,谈话比谨慎更为重要。

  “我用了十八年时间寻找这个名字,”戴维斯说,“萨姆·科恩。我做了许多无法想像的事情。菲利·卡内拉和我前妻都是因为这件事死的。现在我知道了这个名字,却感到无助极了。当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安娜·凯特的时候,我想像他可能是一个悲惨的精神病患者。我可以想像他正在某个监狱或是哪个医院中受苦。我可以想像他正在地下腐烂,在地狱中被燃烧。正在被逼着面对自己造的孽,还债。我还想像宿命的天平不用我出力就已经处于平衡。说实话,当我知道他在一个生意兴隆的律师事务所做事的时候,我感到备受煎熬。他还居住在黄金海岸一所昂贵的公寓里。年轻漂亮的女人们可能在他的家门口排成一排。”戴维斯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又感到超然的冷漠,就像安娜死后那个晚上。他没有对着她的尸首恸哭,现在也没有。

  贾斯汀说:“穆尔医生,我读过一些哲学家写的书。他们中的一些人,像祁克果丹麦存在主义的哲学家(1813—1855)。就试着探究我们到底是谁,是什么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区分开。一些人想要弄明白上帝是否存在,就像安塞姆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或奥古斯汀著名神学家(354—430)。。另一些人——霍布斯⑤英国哲学家。,休姆⑤——试着区分对与错: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以及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寻找,为什么我在这里?”他紧握着处在他俩中间的那个信封。“你知道有多少人能把答案握在手中?”

  戴维斯咳嗽了一声,这突然的一下掩饰了他的惊异。贾斯汀像个十足的大人。戴维斯期望从他身上找到类似共鸣的感受,但得到的却是一堂关于纯粹哲学的讲课。“别这样,贾斯汀。你不只是那样,不只是一个用来调查的工具。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是无情的。我应该考虑到事情的后果,想到如果你或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会为你带来的负担,但是我要对这事负责。在你身上没什么特别的或古怪的东西,不管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来说。你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极其聪明的孩子,这很明显——但也是同其他十几岁孩子一样的男孩。”就像最近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戴维斯并不确定贾斯汀相信他说的话。

  贾斯汀挥舞着那个信封。“显然,我只有十几岁,却是一个能应付可怕事情的人。”

  “我们都有能力应付可怕的事情,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如果你在过去十五年中对你的生命证明了什么,那就是人不仅仅由一堆染色体塑造。”

  贾斯汀把比格·罗布的报告拿出窗外,像一个乐队指挥似的挥舞着手,让信封迎风翻转。“我不能轻易对此事放手。我想我们有责任。这是一种义务。”

  戴维斯几乎盼望贾斯汀能松开手指,让风把这个信封送到公园的某个角落。希望其他的某个人会发现这个价值一万五千美元的关于萨姆·科恩的整份档案,猜测这人是谁,做了什么。那就是别人的事了。“我对建议表示欢迎。”他说道。

  贾斯汀说:“穆尔医生,我相信选择,所有的选择,是为我们而出现的。天气,昼夜交替,我们对于性的需要,我们对生存的需要,经线和纬线以及地球上六十亿人的集体意志——这些都是决定我们命运的东西。也许上帝通过他们做了些什么。但是,当我们假装去行使自由意志时,当我们把想法变为选择时,我们实际上已经非正式地同意了宇宙为我们做的命运安排。一场飓风要比人类有更多的选择。”

  贾斯汀靠在把他俩分开的椅子扶手上。“当你或者我提出正确的意见时,它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 69 —

  这是戴维斯待在家里的又一个晚上,也是他待在楼下蓝色房间里的又一个晚上。一个人待着。琼注意到自从她建议他们把那儿清理出来后,戴维斯就老喜欢混在那儿。这种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以预见的。随着年岁渐老,不喜欢变动,戴维斯感到这个房间有毁灭之虞,于是想重新控制局面。她有足够的心理来应付他那种小儿科的想法,但是,那仍让人感到沮丧。他让人感到灰心。

  琼不愿多想经常爬入她脑中的可怕念头。她怀疑戴维斯有了外遇。他看上去心烦意乱,总是心不在焉。他们曾经尽可能在一起共度时光,但今晚,她坐在卧室里读一本只能提起一点兴趣的书,而他此时又坐在楼下做什么呢?在研究他的家谱?玩单人跳棋?玩“影子世界”?她一想到戴维斯·穆尔还要玩电脑游戏就想笑。不管怎样,她办公室中的一本女性杂志把“影子世界”看成是对婚姻的第三大威胁,居于金钱问题和性能力差之后。金钱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她的事业蒸蒸日上,而戴维斯在把演讲费源源不断收进腰包之前就已经生活得很好了。至于性生活方面,戴维斯的性欲就年龄来说是健康的,而且琼也感到满足。他们之间肯定没有可以争吵的事。

  琼从椅子上起身,走进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她拨通了室内对讲机询问戴维斯是否也有兴趣来一杯。他说不用,要是有句感谢的话会令人高兴,但他后来上楼后也一样没说。

  “你在下面做什么?”琼在对讲机里问。

  “打发时间,”戴维斯回答,“再过一分钟我就上去。”

  打发时间。她知道这很傻,但是那不是她想听的话。

  

  — 70 —

  在影子芝加哥的北城区,有一条栩栩如生的小路。巴威克觉得程序员把这条小路描绘得特别细致。她让自己的游戏化身向一面墙走过去,直到她的鼻子刚好撞在上面。每一块砖都不一样,有自己独特的纹理。她可以看见开裂的泥灰和墙上退色的涂鸦。头顶上,防火通道因为时间长而裂了缝,流出水滴在她的肩上。她想知道是不是编程者对“影子世界”中每个小镇的每条街,每条巷子都做了这样的设计,还是仅仅只有这一条街是这样?这是一条特殊的小街?还是因为软件在测试第二版?

  人行道上这个死了的游戏化身是维多利亚·帕西诺,她在被刺杀后被弃尸于此。她的财产清单中还有三百美元的现金和一枚订婚戒指。又是一起惊悚的游戏者杀人事件。或者,如果你相信贾斯汀的话——萨莉抬起头。说曹操,曹操到。

  “你有什么要说的,吉米·奥尔森?”萨莉对着她的耳机说,“今晚‘威克恶魔’在线吗?”

  影子贾斯汀低头看看尸体,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研究她,甚至没有对她拍照。“萨莉,好。看看那面的情况。”他沿着犯罪现场的直径走着,但是萨莉能从他的沉默中觉察到他心里有事儿,萨莉耐心地等他什么时候讲出来。“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他看看身后,然后凑近了一点,似乎不想让警察听见。

  “什么事?”

  “萨莉,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他说,“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调查?你指什么?”

  “我是指调查一个人,查找关于他的一切,看看你能发现什么。”

  “他是谁?”

  “他的名字是萨姆·科恩。一个富人。住在市中心。他是一个律师,在一个名叫金斯伯格&亚当斯的律师事务所里做事。”

  “为什么调查他?”

  “我只是需要尽可能地了解他。”

  贾斯汀一定是听腻了我对他那些疯狂的“威克恶魔” 计划的指责。萨莉想,他正试图想装出这是另一码事。“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发现自己被收养,而这个人是你真实世界的爸爸或是什么的?”

  “差不多是这样。”贾斯汀说。

  骗子,她想。

  “行吗?”

  “你是我哥们儿,我是你靠山。我发誓一定帮你查,能查到什么就是什么。”

  “谢谢。”贾斯汀说。

  巴威克的化身指着地上的尸体。这个女孩的局部细节比萨莉在游戏中所见的任何化身的都更为复杂,包括萨莉自己的化身和贾斯汀的。她的皮肤看上去很真实。实际上,萨莉能够数得清她身上的毛孔。“我打赌维多利亚在这里刚刚注册,得到了最新版的游戏化身制作软件。”巴威克说道。她在一个游戏杂志中读到过,游戏需要升级动画来让性爱狂们高兴。“你对她的事有什么好的思路?”

  贾斯汀看看尸体,又抬头检查了一下巷子有多长。“也许是一起惊悚杀人案,也许不是。”

  “说吧,贾斯汀,”萨莉说,“你知道些什么?”

  贾斯汀不愿继续和她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萨莉,别忘了帮我查萨姆·科恩哦。”

  

  — 71 —

  “进行时”米基在西雅图把一位医生连带她的丈夫以及两个正上大学的儿子给炸死了,干完了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笔活儿。当时他们一家正在驱车去吃晚饭的路上。虽然米基在早期的传教工作中使用炸弹很节制,但现在他对制造炸弹的兴趣越来越浓。他自学了有关炸药、定时器和扳机的知识,所以动手制造炸弹能带来某种自我满足感。这也是炸弹永恒的魅力——转瞬即逝却又威力无边。枪与刀造成的伤害可以痊愈;医生看得见刀子拉开皮肤,也看得见伤口长好。但炸弹以一种充满魔力的秘密方式让事物分离——生命也好,财产也罢——爆炸产生的每一片碎片都是独特的。如果你知道怎样与炸弹交流,炸弹也许能告诉你如何使事物还原,但是炸弹首先毁灭自己——这也是其优雅之处。

  米基知道西雅图的爆炸会带来一些无辜的死伤,如果那些享用昂贵餐食,通过克隆的勾当来支付“常青藤大学”美国东部八所大学组成的一个联盟。教育的人们可以称为“无辜者”的话。很久以前这就不再是让他左右为难的事情了。这是正义的事业,为了这个事业他们战斗着,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而这些胜利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米基愿意消灭那些“非战斗人员”。

  有些投票显示百分之五十五以上的美国人反对克隆。民众对将克隆技术用于医疗研究等事业有着更为普遍的矛盾情绪,但在克隆人问题上,公众向国会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尽管华盛顿方面动作缓慢,但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通过《巴克莱赖斯反克隆法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米基坐在艾达荷汽车旅馆房间的小床上擦枪。用这把陪伴他很久的步枪以及这盒金属线和剩下的C-2炸药,他还可以再做许多事,但现在应该是他退休的时候了。一路上他的背一直在疼,而头痛在周密计划伊始就始终伴随着他。一生中他一直保持着比别人先走三步的状态,但现在他不再想领先了。他希望集中精力于当下,做个改变——享受阳光明媚的日子,无须担心夜幕的降临;自由驱车,无须追赶;种植并照料一座真正的花园,花园里栽种百合、郁金香和各种蔬菜;养满院的绿草、鲜花和水果,任由它们在阳光的沐浴下成长;看着它们成熟……那将是最适合他的退休生活,一种对上帝赋予生命的庆祝。

  他习惯性地擦好枪,但这次他翻来覆去擦得格外干净。在黎明之前他会把枪管扔进箭石水库,当天再去蛇河转弯处丢掉存货,这就是结束了。他将回到俄亥俄州,回到教堂,回到隐修院,过祈祷和冥想的生活。如果“上帝之手”想在抗战结束之前再派另一个人去前线,那就随便去吧。他已经很英勇很出色地战斗过了,就像一名隐蔽绝佳的战士,决不会有人为他曾杀死过的人找上门来。

  那天晚上米基为他曾经用子弹与炸弹解救过的灵魂祈祷。那些灵魂是他的职责,他记得他从受感染的身体中解放出来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米基是他们的指引者,让他们从罪恶的车辆中走出,登上另一辆可以获得救赎的车中。

  

  — 72 —

  影子贾斯汀走进影子“比利羊排酒馆”,看到萨莉的游戏化身正坐在他们上次碰面的那个位子上。两个汉堡包的普通包装纸平摊在桌子上,她正吃着第三个。正如萨莉所说,女孩子总得吃点东西,即便在“影子世界”中也一样。

  贾斯汀的化身走下楼梯,坐到她对面,同时真实的贾斯汀一只眼睛看着屏幕外的真实世界,以防在午餐时间被老师抓到在计算机室玩非法游戏。

  “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了。”贾斯汀靠打字说话。

  “肯定嘛,要不你怎么会来?”萨莉说。

  “有没有发现有关科恩的线索?要是有的话,我想你还是发到我的电子邮箱中来吧。”

  “那样做有什么乐趣啊?”萨莉问,“电子邮件真讨厌,只有在现实生活才用这种方式交流。别忘了我可是个‘真实原型玩家’,这是我玩这个游戏的规则,也是我玩这个游戏的原因。在我看来,‘影子世界’同现实世界一样真实。如果我们在‘影子世界’中谈事情,我们就在‘影子世界’里见面,在‘影子世界’里交谈。”

  “好吧。”

  “无论如何,我得到的消息绝对震撼。你对科恩这个家伙的判断也许是对的。”

  “怎么就对了?”贾斯汀仍在打字。他不记得曾告诉过萨莉他对科恩感兴趣的原因。

  “我查到了他在‘影子世界’中的一些资料。他是一名很厉害的玩家。”

  “在‘影子世界’里?”为了不让现实生活中的老师看出他的惊讶,贾斯汀在键盘上焦急地敲打着,“我是想让你调查现实生活中的他!”

  “你让我这样做了吗?”萨莉问,“我以为你已经把他限定为虚拟世界中的一名可怕杀手了。上次或者上上次我们交谈的时候,你还只准备在这个游戏中进行调查呢。”

  “这次关于科恩的事与这毫无关联。”

  “显然不可能嘛。”

  “什么意思?”

  “他的资料。那是我从泰洛软件公司得到的资料,这家公司是‘影子世界’的游戏开发商。”

  “你怎么做到的呀?”

  “他们向潜在的广告商提供游戏人口统计的资料。我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为《芝加哥论坛报》工作。接电话那人以为我在搞市场营销。”

  “你没有提科恩的名字吧?”

  “我有那么笨吗?”她说,“我向他们索要的是居住在市中心的美国万事达白金卡美国发行最早,拥有客户最多的信用卡。会员的游戏玩家的资料。他们就发给我了一份文件。”

  “里面有什么内容?”

  “真是<少儿不宜>让人吃惊。他们把游戏中每个玩家分别按姓名、住宅地址、估计收入归类,里面还有玩家们玩游戏的次数,何时上线等等一些资料。他们让游戏个人或者游戏群组成为那些搞直销的人的兜售目标。真吓人。弄得我几乎再也不想玩这个游戏了。”

  “快告诉我。”

  “好的。资料显示科恩大部分是在夜晚或凌晨玩游戏。我去查游戏中有女孩被杀的夜晚科恩有没有上线,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在最后二十三次发生谋杀的夜晚,科恩有十七次在线。而且总在疯狂的时间段,要么是凌晨三点,要么是凌晨四点。总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贾斯汀好几分钟都没说话,他的游戏化身开始做软件程序已经预先设定好的头部动作,这一套动作不断重复,就算玩家没有碰键盘,电脑人物看起来也是活灵活现。最终,还是萨莉开口了,“贾斯汀,你怎么了?”

  “我在想,”贾斯汀写道,“其实你从泰洛软件公司得到的消息并没有说明他做了什么,或者他在游戏中去了哪儿。”

  “确实没有。这是保密的。在游戏中如果别人没有看到你,你就不会被看到。泰洛软件公司并不会追踪你的行动轨迹。”

  “因此没人知道我们此刻在这里碰面,在说什么。游戏不会记录这些吧?”

  “除非这间酒吧里有人看见我们或者听到我们说了什么。如果他们跟我们靠得足够近,他们当然能够记录到我们的谈话……”

  “原来如此。萨莉,你看,我想我们就要发现一些非常重大的事情了,而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是什么事儿?”

  “我想萨姆·科恩也许就是那个‘威克恶魔’,现实生活中的恶魔。”

  耸人听闻,萨莉心里暗自嘲笑。“我想你说过咱们的调查与‘威克恶魔’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游戏化身笑了起来。

  “是没有。说实话,以前我从未想过科恩就是‘威克恶魔’,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一个可怕的杀手——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游戏玩家。但现在清楚多了。我原来只想让你调查现实生活中的萨姆·科恩,因为我偶然得知他很久以前干过一件大坏事。如果我其他的理论正确,而且‘威克恶魔’是‘真实原型玩家’的话,那么一切就严丝合缝了。我想科恩从未停止过杀人,他在现实生活中杀人的方式和他在游戏中杀人的方式是一个样的。”

  “不可能,”巴威克说,“科恩不可能是‘真实原型玩家’。他玩得并不多。有时候他接连好几周都不上线。”

  “但生活中有不同类型、不同程度的‘真实原型玩家’。”贾斯汀说,“你强迫自己每天玩游戏,但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都这样做。程序驱动你的角色在你不上线的时间段里合理地过活,对吧?软件才不管你到底是一个‘真实原型玩家’还是‘幻想型玩家’呢。我想也许这个游戏就是科恩的出气筒,把他精神上的冲动转移到其他方面,不再攻击活生生的女子。我曾经制了一个表格来表明在‘威克恶魔’作案之后长时间销声匿迹的时间段里,‘影子世界’中凶杀案件的频率有所增加。”

  “但你从未得出它们之间的任何相互关联……”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

  “那你怎么能说这就是正确的呢?”

  “——但要是我们现在有资料显示当虚拟世界的凶手科恩在线时碰巧线上发生了凶杀案,他可能对此负责,那我也许能利用这一点把表格做得更精确。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点,这就会有点像是证据了。或者至少可以作为你为报纸写的报道的开端。我的意思是说,真实的《芝加哥论坛报》。”

  “<少儿不宜>,贾斯汀。我不知道。调查一个人在电脑游戏中犯下的虚拟案件是一回事,而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犯事呢,现在却又指控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一位成功的律师是连环杀手,看在上帝的分上,这跨度未免太大了吧。”

  “嗯。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现在先忘记真实世界中的萨姆·科恩,让我们来调查‘影子萨姆·科恩’吧。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只在游戏中进行的调查。”

  “怎么调查?”

  “我也没数。不如先监视他的住所吧。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知道他实际生活中的住所。”

  “如果他是一个‘真实原型玩家’,在游戏中他绝对会住在相同的地方。”

  “要是他只是一个‘幻想型玩家’呢?”

  “那也有可能住在同一个地方。在游戏中我就住在家中。”

  “那是因为你才十五岁。”

  “快十六岁了。即便科恩是一个‘幻想型玩家’,他也有可能住在相同的公寓里——现实生活中的公寓就是‘影子世界’中的公寓。要是他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们便知道我的理论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有车吗?”

  “没有。”

  “我是说在游戏里。”

  “贾斯汀,如果在生活里没有车的话,我在游戏里也不会有的。”她说道。

  “太糟糕了,”贾斯汀打字道,“我们需要车。”

  

  — 73 —

  “你应该过来和我们一起干。”贾斯汀解释完计划后这样说。

  “不行,”戴维斯说,“首先,我从未玩过‘影子世界’。第二,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即使在视频游戏中也不行,当然更不能让一个报纸记者看到。”

  “现在你真是有点疑神疑鬼,”贾斯汀说,“妈的,那个记者不也是违反了管制令吗?你应该来。”

  戴维斯认为这个建议很愚蠢,他注意到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距他们身后五十码的两条公园小道交会处。小车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开走了。

  “也许我真的有点疑神疑鬼,但管制令限制我们用任何方式进行交流。我不能在实际生活中接近你或和你通电话,在游戏中也不能更多地接近你。”贾斯汀目测了一下他们汽车坐位间的距离。戴维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电脑会留下踪迹。一种记录。另外,你还未证实萨姆·科恩就是‘威克恶魔’。我觉得没有理由去冒这个险。”

  “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跟踪他的原因。为了证据,”贾斯汀说,“只要萨姆·科恩花大把时间玩游戏,‘威克恶魔’就差不多停止了作案。而且几乎在他玩游戏的每个夜晚都有人在游戏中死亡。萨姆·科恩在‘影子世界’中释放欲望。他能通过在游戏中杀人来控制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杀人欲望。”

  “你这是在牵强附会。你自己曾经说过真实世界中的谋杀案与‘影子世界’里的谋杀案二者之间的关联并不可靠。”

  “心理学的东西没个准数。而且我们知道他有能力这样做,穆尔医生,他是一个很凶残的杀手。我们知道那是事实。我说安娜·凯特不是惟一一个他杀害的女人牵强得到哪儿去?”

  那也许是真的,戴维斯自己也承认了。“贾斯汀,你想怎么玩电脑游戏就怎么玩,你有充分的自由。我只是想不通在芝加哥城的虚拟版本里追踪萨姆·科恩有什么意义。从你向我形容的情形看来,即使他在‘影子世界’里杀了一些人,他也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我们没有理由去警察局告他。”

  “你已经说过我们没办法证明科恩就是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尽管我们都知道就是他干的,”贾斯汀说,“我们捉到他的惟一机会就是在另外的犯罪案件中逮到他。萨莉·巴威克是一名真正的记者,为真实世界的《芝加哥论坛报》工作。如果我能说服她科恩就是杀手,也许她能帮忙展开对科恩的真实调查。”

  他接着说:“这个游戏是监视这个家伙生活的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我们跟踪他时被发现或者搞砸了,或者是误解了他,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是假的。但我们也有机会发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一些我们能用上的东西。”贾斯汀知道自己没有说服穆尔医生。“看看吧,穆尔医生。萨莉像你。她认为我真的想推进事情的进展,指证科恩就是‘威克恶魔’。但她也深陷于这个游戏中。她是个‘真实原型玩家’。她既生活在那个世界里同样也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且在‘影子世界’里发生的事与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的事对她同样重要。她想逮住‘影子世界’里的可怕杀手,同时她想阻止‘威克恶魔’杀人的进程,如果我能利用这一点使她对萨姆·科恩感兴趣,这又有什么危害?”

  戴维斯说:“我们要记得巧合不意味着就是证据,我担心你只是关心你所关注的这两件事,然后努力找出两者间的联系。‘威克恶魔’杀人看起来是随机的。另一方面,科恩认识安娜·凯特。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班。她被勒死了,而被坏蛋残害的许多受害者都是被刺死的。我已经亲自调查了安娜·凯特谋杀案中的每一丝迹象,但并没有如你所想的一些相似性。”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不管他说什么,男孩还是坚持己见。戴维斯说:“看,你的主意不错。即便科恩不是‘威克恶魔’,他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也一定做过其他什么坏事,伤害过其他的姑娘,一个能使用那种暴力手段的禽兽不会尝了一口就放手的。所以你要是能让萨莉·巴威克感兴趣的话最好,也许事情会发生转机呢,但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贾斯汀不舒服地低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说真的,我喜欢你担心我的样子。”自从贾斯汀和戴维斯重新熟识起来之后,贾斯汀已多次向他表示过这种感觉,但在说出来之前他还是犹豫了好几秒钟。

  “最近有没有听到你爸爸的消息?”

  副驾驶位子的车门锁被来回拨动了几次,“没有,大约三个月都没有联系了,丹尼丝已经为他生下了孩子,这些孩子对他更重要,我离他有一千英里远,不管怎样他并不认为我是他亲生的。”

  “我肯定事实不是这样。”

  “实际上他是当着我的面亲口说的,我知道他背着我也说过,对妈妈说过,但妈妈并没有对我说过他的坏话。爸爸是对的,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以前甚至觉得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孩子。我说这话你别在意,但你比他更像是我的父亲,你才是制造我的人。”

  戴维斯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不,贾斯汀,我的意思是说,对那件事我觉得不安……”

  贾斯汀懊丧地踢了一脚,试着解开缠在脚上的背包带。“好吧,但不管你对此安心还是不安心,这都是事实。你怎么想,我会生气吗?得了吧,我才不会呢,没有你我也不会在这儿了。这酷毙了,我是说,还有谁会是我的父亲呢?萨姆·科恩?”他悲伤地轻笑了一下,就像人们看黑色幽默时发出的笑声。“真是一对差劲的父母,一个是疯了似的要复仇的医生,一个是冷血杀手。”

  戴维斯想否认这一点,他很想斥责贾斯汀怎能这样骂他。

  “下周我们还在这儿见。”贾斯汀说,“希望萨莉和我到那时能发现点儿什么。”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从后视镜中戴维斯看着贾斯汀消失在森林保护区中,他骑的那辆电动自行车发出嗡嗡声穿过雪堆,越来越小,最后听起来就像电动剃须刀刮浅浅的胡须发出的声音。关上车窗,在天籁一般的静谧中,戴维斯听到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是男孩女孩们在进行混打橄榄球比赛。他还闻见乳臭未干的小子们和汉堡以及烤肉串上的蔬菜混杂在冬日里的味道。他不是孩子的父亲。这实际上是克隆事业入行誓言的第一段,或者如果他们这行有这么个誓言的话,这话应该放在第一段。每个他参加过的研讨会都会就此话题开办讲座,这项工作将使你感觉有点像上帝,有一次他听一个发言人这样说,任何时候都别信这句话。我们温柔地劝说生命来到世上,人们从而可以过上更充实幸福的生活,但我们无法制造生命,生命的本质在于繁殖,而克隆是人类生殖史上另一种进化的脚步,我们只是工具。

  戴维斯已经证明那是一个谎言,带着贾斯汀来到世界的物理过程同其他每一个克隆过程都一样,但创造的行动已经在他手拿萨姆·科恩DNA的时候发生了,决定了他将进行改变,贾斯汀不是在实验室或子宫里孕育出来的,他是在戴维斯的头脑中创造出来的,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戴维斯想让他存在,如果不用上帝来形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感觉自己并不像上帝,但如果他这样感觉,那么上帝应该为自己创造的东西负多少责任呢?全负?上帝并不总是这么干。对贾斯汀他或多或少要负某种责任,虽然严格意义上讲他不算贾斯汀的父亲,只是像一个父亲。

  对安娜·凯特他是肯定有责任的,但他没有负好这个责。很多个夜晚,他又一次坐在蓝色的小屋里,面对老旧的家庭档案和十八年冰冷的证据,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假装什么也不做,仿佛坐在他曾深思安娜凶杀案的那把椅子上就能追踪杀害她的凶手。这让他想起了过去杰姬祈祷的方式,不在意地反复低语,好像即使她不信,这些祈祷词也有意义。即使贾斯汀仅仅在追踪自己的恶魔,这个孩子在寻找杀害安娜·凯特凶手的过程中做得也比他多。戴维斯想,天哪,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怎样对付恶魔呢?然后他感觉有一种像病毒一样的罪恶感在身体里慢慢形成,他靠着椅垫,倾听着从四周森林保护区中传来的悦耳的声音,他想到了自杀,想到了那些把车停在和这条路差不多的偏僻公路上的人,他们把橡胶管接在排气管上,从车窗绕进来,再用毛巾把打开的车窗堵住。他努力抛开其他意念,闭上眼睛,想像着当求生的本能最终屈服于永远安定的诱惑,这最后时刻会是何等的令人绝望。这就是他的冥想,不经常有但偶尔会出现,在他真正一人独处的时候。在汽车里的时候,幻想的总是一根橡胶管,浴室里是剃须刀的刀片,在蓝屋中则是枪,虽然那些工具每次放置的地点不同,但他想像的最后一句遗言总是一样。

  “对不起,杰姬。”他低语,“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 74 —

  后门打开又被关上,玛莎听到皮靴踩到厨房地板的砰砰声,她感觉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穿过房间时仿佛移走了空间,当他爬上楼梯到了卧室后,每一声脚步又仿佛在对她扯谎。

  在离婚期间她学到了这一点:当你爱的人开始对你说谎,他们坦白之前所说的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即使是名义上的真实陈述也是如此——比如“我早饭想吃葡萄干面包。”——仍然是一句谎话,因为它代替了真实。在说谎间隙说的一丁点真话只不过是一种掩盖。

  这么多年过去了,玛莎仍记得与特里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的日子是多么正常。那时,特里有一份令人羡慕的秘书的工作,年收入达到了七万五千美元。虽然她怀疑特里背叛了她,对此心知肚明,但那时候的日子对她来说还算得上美好。萨莉·巴威克那时也背叛了她,虽然大部分时间活在谎言中,但她像喜爱一部心爱的小说一样深深地怀念着那时的生活。她几乎能理解“影子世界”这种游戏的魅力。

  可悲的是,现在幸福这种东西躲开她远远的。她越发明智和成熟,撒谎的是她的儿子,她猜到这就是不同吧。另外,她不信任戴维斯·穆尔,甚至有些恨他。现状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当她丈夫开始与丹尼丝·基恩有染时,玛莎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小贱货的存在。而现在,穆尔医生通过她儿子蓝色牛仔裤里的字条在嘲弄她。

  那天下午玛莎一个2点30分的预约取消了,于是她想应该打电话给萨拉,看她是否可以早几天给她做头发。玛莎不喜欢头发长出一截后的样子,所以一长长就去剪。但电话拨到一半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学校跟踪儿子回家。

  狭长的自行车道从雨伞状的电动自行车停车棚延伸出来,穿过运动场进入一道狭窄的校门,这道门开在环绕学校操场的铁栏杆上。玛莎把乳白色的福特水貂福特汽车水星品牌下面的著名产品。停在五十码外,看着一百多个孩子陆续来到科普斯大街的侧道上,他们有的走路,有的骑着自行车。收音机里播放着一曲过时的摇滚乐,年代甚至比她听摇滚乐那个时代还要早。她紧张地随着音乐哼唱着,歌手失恋的懊恼让她回想起自己婚姻中最后的日子。

  儿子最后终于出现了,他身穿夹克衫,背的书包像搬运工人背的一样大。几个星期以前地上有积雪,儿子会走路或乘公交车回家。她抵住了想从公园溜走的念头,转而跟在了他后面,眼睛盯着他。如果儿子要回家的话会向左转上德拉维路,但他却没有。她想儿子是不是要去朋友家,可他的朋友怎么没跟他同行呢?

  她知道低速跟踪非常困难,她好几次踩下离合器,假装丢了什么或者装作在寻找座位下的什么东西。这样后面愤怒的司机就可以通过。她的车停在他身后三辆车后面的一个红绿灯转弯处,她担心儿子已经发现了她。儿子打了个左转弯,穿过两辆车之间狭小的通道,加速骑了过去。等到她通过十字路口时,儿子已经消失了。

  玛莎开车穿过一片地带,两边既没有房屋又没有浓密成熟的树林。她想知道贾斯汀究竟能骑到哪儿去。这条道岔路很少,却有很多商业房产和快餐连锁店,她越来越肯定贾斯汀是去与戴维斯·穆尔见面,除非她碰巧看到儿子的自行车停在别的什么地方。她在距入口红白相间的标志约四分之一英里远处认出了“森林保护区”的标识。他原来转进了森林保护区。

  玛莎通常严格遵守交通规则,但这次在狭窄的小路上她禁不住调转车头,改变方向朝着拐进保护区的柏油路驶去。今天是周四,又是冬天,这个地方人迹罕见,但高中生们全年都会利用这块场地抽烟、喝酒、做爱。她希望不要让她看到儿子在与那个讨厌的医生举行秘密会谈,在现在的高中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曾经控告过这个怪人跟踪他们娘俩儿。

  玛莎停下车。要是贾斯汀来这儿不是来见戴维斯·穆尔怎么办?要是他来这儿只为了抽烟、喝酒、做爱怎么办?如果让儿子发现当妈的在监视他,看到他做些十几岁的孩子都会做的小坏事,那该有多尴尬啊。一想到戴维斯·穆尔和他所谓的“实验”(“研究”,或者其他某个他在证词中所用的字眼)玛莎就觉得恶心,于是她又向前开了一截。没人说过当妈的不会遇上尴尬事儿。

  一辆黑色的SUV越野车停在一个死胡同的半中间。如果不是傍晚的时间太短,天气又冷,穆尔很自然地没有熄火以便使车里暖和,玛莎很可能就不会看到这辆车了。逆着昏暗的地平线,她能看到尾气管排出的缕缕轻烟和尾灯射出的红光。越野车旁,在阴冷蓬乱的草丛中停着贾斯汀银色的电动自行车。她能看到驾驶员位子上坐着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男人。贾斯汀转身面朝着他,轮廓清晰可见。

  她的车停在了惟一的出口处,他们被她堵在里面了,但她走上前去又能怎样?无法预知贾斯汀的反应,她还是不敢面对他们。尽管看到日益出名的戴维斯·穆尔有一种满足感,他现在可是自由派和电视杂志节目的亲密爱人了,在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又在新闻镜头前躲躲闪闪。玛莎知道她不可能奔向汽车冲着他俩大叫。当丈夫抛弃她时,她至少还是当事人。她有律师,也会投入地解决问题。她意识到与作为配偶不同的是,为人父母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是无助的。十几岁的小伙子甚至不用离开家就可以疏远自己的母亲。

  她松开刹车,沿着路往回开,她会在家等着儿子回来。

  

  — 75 —

  贾斯汀锁上卧室门并上了锁链,严肃地盯着雪白色的木板墙,喉咙里轻轻发出一声抱怨:大人们操心的太多了。他们当然要操心很多事,可他也为大人们操够了心。难道他们不明白他被派到这个世上的原因?他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世上?是被上天派来的还是被人为带来的,他不是很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这并不重要,他的责任反正都一样:怀疑、担心、行动。

  穆尔医生简直是一团糟。在贾斯汀敲他房门前,这个可怜的家伙几乎重拾起他从前的生活。但他以前期盼的是什么呢?很久以前,这些事情就被决定好了。所以在事情发生时人们根本决定不了什么。

  他为母亲感到难过。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她会受到很大打击,其实她不应该受到伤害,她没做错过什么。她仅仅想要一个儿子,以为可以得到一个没有前世的儿子。但是她没有选择得到什么样的儿子。

  贾斯汀坐在床上,用手在背包里摸来摸去,掏出一个带拉链的皮腰包。这种腰包曾被零售商店用来装现金储蓄,而现在,时髦的年轻人拿它们装工具、学校用品、抗过敏药、电脑光碟和掌上电脑。

  还有大麻。

  妈妈今天去了公园,贾斯汀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她的车。看得出妈妈知道他来见穆尔了。这是个问题,虽然不严重,但也是另一种挑战。不管这种挑战是由上天造成的还是人为带来的,还是没什么关系。

  贾斯汀拉开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从塑料小袋中滚出混浊的水晶状小丸,一个打火机,一支汤勺。

  打开收音机,准备好注射器后,他便将注射液推进厨房用海绵中,然后把海绵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这样过一会儿就可以不为人知地把它丢掉。经过一周这样的演练后,小袋子、注射器和汤勺看起来都已经用过了,汤勺表面覆盖着一层黑白色的残余物。他套上针头,把除了海绵以外的所有东西放回腰包,然后将腰包藏在了床头桌架子上的一排书后。

  

  — 76 —

  戴维斯又在蓝屋中待到深夜。琼独自在楼上读书。她提醒戴维斯即便在诊所日程安排很紧的那些日子里,她也平均每周读三本厚厚的小说,去图书馆如同去超市一样频繁。

  戴维斯知道这儿有一些自己从来没有系统检查过的文件。天哪,这儿有成千上万的文件。甚至算上他完成的那部分,他也只是进行了分类的一种,挑选出那些包含最有价值信息的小册子并通常首先研究它们。他想起就在安娜·凯特被杀的几个月后,他从警察局拿到的箱子。当时杰姬在卧室里边喝掺有冰水的威士忌酒边看迪克·弗朗西斯的精装书。戴维斯把盒子搬到楼下,放在蓝屋的牌桌上,从里面一次拿出一些报告,那些是安娜·凯特朋友们的目击陈述,浏览了三十多份报告后,他觉得十分痛苦,最终他不再阅读。就像警探们提醒的一样,似乎没有哪个女孩知道在那个凶杀案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相反的是他们用感人的颂词和故事写满了调查员的笔记本以此来表现他们对安娜·凯特的爱。她的朋友们是多么棒啊。她的生命承载了那么多的承诺,他们的生活没有了她又是多么的悲伤和不同。而现在,如果他能再次调查安娜的这些朋友,他想知道是否能发现他们中有人曾提到过萨姆·科恩,是否有人能帮他找出凶手和他女儿之间线索。

  他随便抽取了一份报告,詹妮斯·麦次的报告,这个名字并不熟悉,詹妮斯对调查员称她在八年级时就是安娜·凯特的朋友,但她们升入高中后就不再像原来那么亲近了,“我们仍然很好,”詹妮斯说,“只是被分到了不同的圈子。”在翻阅文本的过程中能很明显看出詹妮斯急切地想讲安娜的故事,而进行调查的警探没有那么大的耐心。侦探几次暗示她可以结束谈话,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她开始讲另一件安娜·凯特的善事。

  “有个叫麦克的男孩,”詹妮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真的很喜欢安娜,他就像小狗一样围着安娜转。麦克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孩,略带羞涩。秋天他将去斯坦福念书,这些调查不会上报纸或记录到其他材料上,是吗?”警探向她保证不会。“不管怎么说,九年级时麦克终于鼓起了勇气邀请安娜·凯特去溜冰,而安娜说自己对他没有那种感觉。这个可怜的家伙崩溃了。但在拒绝他后安娜站在大厅里和他聊了二十分钟,询问了他的家庭、班级和其他一些情况。麦克是辩论组的成员,几个月后,安娜去看了他的比赛,或者说是一场辩论赛之类的。春天,安娜提名他当班长,我的意思是说,这些虽然是小事,但安娜让他明白了他本不用难堪。你知道吗?他们仍然是朋友,虽然他们从来不是亲密的朋友,那的确很酷。我曾有点怕自己拒绝的家伙会跟踪我或干些其他什么事情,然而安娜·凯特不会这么想,她不在乎你属于哪个圈子,不管你多冷酷,她喜欢所有的人。”

  戴维斯感到鼻子一阵酸楚,差点掉下眼泪。他感到骄傲和疼爱,同时也感到一种失落,但仍可以控制,他快速翻阅剩下的调查报告,寻找科恩的名字,但没有发现。伸手去取另一叠资料。

  比尔·希尔科维奇,戴维斯记得这个人,他是安娜·凯特的一个“哥们儿”,不同于她的那些男性朋友。他喜欢比尔,聪明、真诚、有礼貌,比尔在安娜·凯特的葬礼上发表过感人至深的言论,说到他自己都停下来哭了,这本身就能打动人。

  “安娜·凯特过去因为她爸爸而受到其他一些小孩的欺负。”比尔告诉警官,“我不是指这些小孩中哪一个杀了她或干了别的什么事,不是这么回事。自从她父亲被枪击之后这种事情少多了,但还是有。我记得——好像是十年级的时候,我们正在英语课上阅读《弗兰肯斯坦》,有个人抢了她的书并在标题上写了什么,那本书的全名本来是《弗兰肯斯坦,被释放的普罗米修斯》,这个人画掉了‘被释放的普罗米修斯’,并在下面写上‘戴维斯·穆尔,医学博士’。”

  这时侦探问普罗米修斯是谁。“普罗米修斯,”比尔解释道,“在希腊神话中,他带走人类疾病等灾难并把它们放进一个盒子中。最后,潘多拉打开了盒子,从此生灵涂炭。他还从神那儿偷火种给人类。那家伙写穆尔医生的名字完全没有道理,他只是写了从父母那儿听到的话或别的什么。你知道,克隆就像制造‘弗兰肯斯坦’这种怪物一样。这是反克隆人士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这种说法虽然是愚蠢的,但是大多数人都那么认为。

  “在我们学校现在大家知道的克隆人只有两个,但他们说在我们这么大一所学校里可能有三十多个克隆人,只是大多数家庭都守口如瓶。他们这样做并不奇怪,因为那两个众所周知的克隆孩子受到了很多歧视,即便其中一个还是运动健将呢,他虽然是个新生,却已被许多大学足球队看中。有谣言说他的基因捐赠者是一个一流的大学橄榄球运动员之流的人物,也可能全是胡扯,但不管怎么说,他将成为学校的一个巨星。但是很多同学对他的态度就像觉得他有什么病似的,所以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消沉。但安娜·凯特总是会去找这些克隆人——应该说是曾经经常去找——不管是在走廊上还是放学后,她会邀请他们做这样那样的志愿者或是去看她打排球比赛。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女孩,例如在周六早晨慈善洗车。而你会因她请求你这么做而很开心,就像这是她为你做的事。你知道,不止男孩子们有这种感觉,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女孩子们也一样喜欢她。”

  侦探询问是谁在安娜的《弗兰肯斯坦》那本书上写字。“哦,是史蒂文·丘奇,几个月后有一天,我们在体育馆打垒球男女混合赛,史蒂文在一垒,安娜·凯特打了个短球,他被两步杀出局,但在安娜过一垒的时候,她脱下帽子一甩。‘砰!’——正好打在史蒂文脑后,他满脸是灰,安娜就像是发生了个意外一样连说对不起,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关于这件事她从未提起过什么,并且史蒂文也没找她麻烦,她总是她父亲真正的保护者。”

  一想到安娜是自己的保护者而不是反过来父亲该是女儿的保护者,戴维斯又一次笑了。从自己根本找不到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这么说简直一点没错。

  以前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史蒂文·丘奇?倒是有个叫娜特莉·丘奇的泼妇在诊所前的抗议集会上对他的病人们喊这老掉牙的口号(嗨!嗨!基因研究该滚蛋!)。他假设史蒂文是这女人的小孩,如果戴维斯十五年前没有停下阅读这些文件,知道了这个故事,他将会把丘奇作为一个潜在的怀疑对象。警方显然也持有相同的观点。因为在陈述部分最后一页有人用笔写下(在被复印之前):调查过丘奇,他当时不在犯罪现场,和他的父母在圣彼特。

  戴维斯认为,至少警察也没闲着,他将比尔的陈述放了回去,并重新取了一份。这是莉比·卡莱尔的,他很熟悉莉比,她和安娜·凯特都是排球队的。莉比曾在这里过夜,他能听见她们笑到深夜,有时和在别人家过夜的其他女孩儿打电话说悄悄话直到深夜。

  安娜·凯特和莉比你一言我一语的夜谈会有时说话声音会越来越大(孩子们谈话时的兴奋劲就如同一场老式网球比赛一样,每有一次击球就会更加激烈),但杰姬因为服了安眠药以及有隔音板挡着通常能睡着。躺在黑暗中,戴维斯认为如果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应该敲开他女儿的门,打断她们的活动并命令她们睡觉。而他却从未做过,相反他会去偷听离他有几个屋子远的女孩子们的谈话,从谈话中能听出他女儿的见识广博。

  莉比的陈述很长。戴维斯用他的拇指很快地从最后一页翻阅着那份材料。他知道莉比会毫无疑问地维护着安娜·凯特的自信,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认真读这份材料了,但它也表明了莉比与安娜·凯特关系的密切性。如果安娜·凯特认识萨姆·科恩,莉比也会认识的。

  可能第一次翻阅他错过了那个名字,也许是因为他刻意去找科恩(Coyne),这个名字的大写字母C和y下面那一画,这个y就像一个伸胳膊伸腿的小写印刷字母。于是他第二次认真翻开那份材料。

  莉比说:“我和安娜周一去购物中心,周二晚上她要回家陪妈妈,周三晚上我们和丹尼斯、萨姆乘火车去市中心,萨姆是丹尼斯的朋友,要去麦迪逊街。”

  就是他,在这一百页的材料中惟一提到的名字。这个萨姆就是萨姆·科恩?也许是,有很多父母在三十五年前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为萨缪尔?他记不准,有很多男孩来到这个世界而他却记不得有多少人叫萨姆,那个侦探询问莉比时也没问萨姆后面的名字,谁是萨姆?上帝,莉比说出了杀人犯的名字,可警察竟没有想到问她这人姓什么,这个调查怎么会这样?他已经看到这是个愚蠢的调查。

  戴维斯将剩下的陈述放回了箱子,然后上楼去安娜·凯特的屋子,几年来安娜·凯特的屋子一直保持她离开时的样子,不是因为思念才那样,而是因为戴维斯不愿将那些东西都拿出来,杰姬有时会坐在那自言自语。当他娶了琼之后,琼把它变成了客房。他们不再议论它,琼只是按她的方式做而戴维斯并没有反对。

  然而安娜·凯特有些东西仍然在这儿。在书架上有四年的毕业纪念册,包括她死那年放到屋里的。本子上每页都有悲痛的颂词和伤感的离别辞以表达他们第一次离开自己朋友的感情。那上面有抒情诗,很多抒情诗和花的图画。还有一些女孩画的安娜·凯特的素描,也很不错。

  戴维斯把那册子平放在床上,并跪在上面,一排排地检查那上面的高年级班级。他很快就发现了萨姆·科恩,很帅,体面,打着新潮的有卡通猫的领带。他看上去很像贾斯汀,但他是平头。他突然全身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这简直就是贾斯汀的脸。

  科恩是惟一叫萨姆的高年级学生,在他的班上有三个叫丹尼斯的男孩,在低年级学生中,他发现了另外四个叫丹尼斯的和一个叫萨姆的。但他没有考虑过女孩的名字。根据名单他发现有六个萨曼莎萨曼莎的昵称为萨姆。,其中有三个在高年级班。莉比可能谈论过萨曼莎,当他查找她们照片时,发现有两个姑娘长得很像。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离别是我们了解的天堂同时也是地狱)和(过个好的夏天)等这些有关悲痛的情感。戴维斯想,这些孩子们的友情是多么奇特,每个很小的冷落都是不可原谅的。而失去同辈人也是不可想像的。

  最后的两页印刷时被空出来了,上面布满了蓝黑墨水写上的单词,一段段不规则的文字像被子似的铺在上面。戴维斯翻着册子,阅读那些高年级的同学写的那些不太密的文字,他终于停在其中一个写的一首诗,或更像抒情诗:

  

  他们现在不能再伤害你了

  他们说什么也没用

  你仍能在坟墓中感到愤怒

  但不管怎样都很有趣

  萨姆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

  这可能是个忏悔。

  字写得很严谨,但这无疑是个男孩写的,没有一个叫萨曼莎的小孩能表达出这种非常强的自信。这些字不是匆忙写下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仍能在坟墓中感到愤怒/但不管怎样都很有趣。这些句子深入到他的内心,如同开启了愤怒的喷井一样,他在尽力的伤害着她,嘲笑她的痛苦并辱骂着。他总是在惦记着要折磨她。

  他思索着:科恩,我将埋葬你。指头在凸起的封面上那安娜·凯特·穆尔的字母上抚摸着。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那么长时间,我几乎忘记了我是一个父亲,我过的太舒适了,遗忘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忘了我本应不让你说那些话。

  戴维斯想:我要让你知道她的愤怒。

  

  — 77 —

  “你有学车许可证吗?”影子巴威克问。

  “没有。”

  “我的老天爷!”

  “放松点,”贾斯汀对着耳机话筒说,“这就像玩电子游戏,事实上,我们就是在玩一个电子游戏,你别忘了。”

  “你也许是在玩游戏,”萨莉说,“可对我来说这是真实的,我在冒生命危险。”

  “我们不会死。”

  “我们在跟踪一个连环杀手!”

  “这么说你现在认定他是杀人犯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蓝色的丰田佳美属于贾斯汀的影子妈妈。和现实生活中的妈妈不同,影子妈妈没有把车更新换代为水貂,电子输入通过车内磨损的地毯和破烂的方向盘显示出车的年龄。今晚是贾斯汀一周内第四次偷偷开车出去接萨莉。他把车停在萨姆·科恩公寓楼下停车场的街对面。当然在现实中,两人都穿着睡衣坐在家中。

  “我已经在赛车大奖赛上突破了二十五万分,”他再次向萨莉保证,“我的驾驶技术真的挺不错。”

  “也许今晚你去玩你的赛车小游戏更好,”萨莉说,“我认为他不会出门。”

  “他早晚会出来的。”

  “威克恶魔”上一次杀人已是十周之前。根据贾斯汀的理论(他修正过的图表中对此有详细说明),很快,科恩会感到需要释放自己的杀人欲望,这时他会在游戏中或是在真实的芝加哥街头杀人。基于很多原因,他俩都希望凶杀案发生在游戏里。萨莉特别希望今晚科恩就能出现。她感到疲倦了。

  这并不是说她和贾斯汀在一起不快乐。贾斯汀是她生活中惟一的男性。贾斯汀读的书比很多大人都多,对书中的内容了解得比萨莉透彻。他可以不带个人观点地和人辩论问题。但他不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呆子,他可以和萨莉谈论电影、音乐、电视节目,而且还可以和萨莉一起玩她最感兴趣的游戏——“影子世界”。要不是他还太小,萨莉现在肯定就和他谈恋爱了。在游戏中以及在她的梦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之长,这些状态中的萨莉其实就是在和他约会。

  “除非他并不一定需要,”巴威克说,“我的意思是,不一定需要释放。有时候我们需要放下你的理论,贾斯汀。我不想这样,但连续熬夜让我在工作时不停地犯困。现实和虚拟世界中的我都是如此。”车上的时钟和电脑上的时钟都显示此刻已是凌晨12点30分。

  “唉,我也还要上学呢。”贾斯汀说,仿佛出来监视是萨莉的主意。萨莉回忆起她十五岁上中学时认为学习肯定比上班困难枯燥很多。

  “等等,”她用肘碰碰贾斯汀,“那儿!”

  在游戏中,他们停车的地方是一个死角,位于错综复杂的地下干道。修建在城区下面的地下干道被统称为“地下芝加哥”。但是在晚上,地下街道和地面拥有相同名字的街道的视野一样好。荧光灯下,一辆黑色大奔从卷帘门中缓缓驶出,向街上开去。影子贾斯汀仔细看了看车牌。

  “就是他!”他说。从第三人视角视频小窗口中,巴威克看见屏幕上的自己身子向前一晃,原来是贾斯汀开车追了上去。他们和科恩相隔十几个车距,跟着他的尾灯从虚拟维克车道开上了路面,然后向西上了麦迪逊大道,向着以前的肉类加工区开去。现在那儿已经没有屠宰场了——只有画廊、酒吧以及私人公寓。湖泊街还有一些为餐厅提供原料的古怪商店,算是这里的居民对过去岁月的二手记忆。巴威克的家其实就在西北边离这儿几个街区的地方。

  “我知道他要去哪儿了。”萨莉说,“跟着他,以防万一。”

  科恩把车停在了阿伯丁。贾斯汀停车的位子离科恩近了点,于是又把车开回到距科恩超过一个街区的地方。科恩走下车,用遥控器锁车时,车灯闪了一下。“狗屎!”贾斯汀骂道。

  “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平行停车。”

  真实萨莉坐在卧室电脑前,轻声笑道:“别急,慢慢来。”

  “不行!我们会追不上他的。”贾斯汀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追他。”

  虚拟萨莉在贾斯汀解开安全带之前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绝对不可能进得去。”

  “什么意思?他去什么地方?”

  “丛林地带。”巴威克说。

  六周前“丛林地带”刚开业时,当地头条新闻对此事的报道是讽刺褒扬各占半壁江山。通常采用的标题是“新肉市在老肉类包装地开张”。事实上,很少为特写部撰稿的萨莉为真实和虚拟的《芝加哥论坛报》报道了此事。夜总会的名字来源于厄普顿·辛克莱的作品《丛林地带》,这本书揭露了芝加哥屠宰场曾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操作。可是,“丛林地带”的现在时不过是一个充满高科技的迷人之所,有三层楼,六个舞池。如果把全部的九家酒吧首尾相连能长达一百多码。不论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在游戏中,“丛林地带”都是芝加哥最火爆的跳舞场所、一夜情接头点,以及名人出没地。

  “我满二十一岁就可以进入。”贾斯汀申辩道,“反正在游戏里我是二十一。”

  “问题不在这里。”萨莉说。

  “那是什么?”

  “你穿得像是要去打垒球。”她指着影子贾斯汀身上穿的T恤和宽松的短裤说道,“夜里我们不是讨论了科恩会怎样在酒吧里吊马子吗?这些酒吧都有严格的着装规定。要不你认为这周开始监视他以来我穿上紧身裙的原因是什么?”这句话本可以成为调情的开场白,但贾斯汀没有接上,这让萨莉再次认识到他只不过是个小毛孩。“你待在这儿,我去跟踪他。” 萨莉脚踩黑色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跨出车门走上人行道,她努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别熄火,帮我看着外面。”

  “等等,”贾斯汀说,“应该我去,不管怎样让我试试看。就像你说的,可能会有危险。”

  “希望你不让我去不是因为我是个女的。”

  “当然不是。因为你是个‘真实原型玩家’,而我不是。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可以甩掉以往重新来过,对我来说没什么损失。 ”

  萨莉笑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去趟酒吧而已,我经常去的。对了,你看见他的化身穿成什么样了吗?”

  “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贾斯汀说,“但里面穿的是一件左侧带黄色竖条纹的深色衬衣。”

  “好的。”萨莉说。

  进入“丛林地带”的入口要上好几层水泥台阶。最上面一层台阶处站着一位保安,他一头黑发,梳着马尾,蓄着四方形的山羊胡子,守卫着后面挂有紫色窗帘的玻璃门。一小群人站在人行道上,他们因为某些方面不符合要求而被拒之门外,其中绝大多数是男性,他们很可能是因为穿着网球鞋或是因为犯了其他时尚方面的忌讳而不准进去。萨莉猜测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开换别的酒吧,大多是因为保安把他们的女朋友放进去了。女孩进去跳舞,却把男孩留在外面的严寒里。

  影子巴威克路过一家画廊停了下来。这家画廊因为把谁也没听说过的无名画家的画作按天价出售而闻名,画廊希望借此来使画家一夜成名。这种伎俩奏效过一两次,但是现在,在萨莉看来,这家画廊已濒临破产。对这片土地的所有者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因为这片区域——虽然仍属工业区,沙尘挺多——但已是炙手可热。另一家画廊会在人们不经意间取而代之。萨莉看了一眼玻璃窗反射出的自己,她身穿黑色紧身裙,披一条红色披肩,挎着红色小坤包,看上去很不错。虽然萨莉现在已是三十好几的人——甚至在“影子世界”占据了她那么多时间的情况下——她依然每周去健身三次,确保虚拟人和真身同样健康,体重也精确到盎司的相同。这周早些时候,萨莉下载了最新的虚拟人塑造升级软件,虚拟人的外貌有了令人惊奇的变化。肤质和面部表情更加逼真,衣服针脚的细微程度是以前的两倍,拉直的头发动画效果好得能把头发一根根区分出来。虽然违反了不成文的游戏真实原型规则,但萨莉还是利用新的软件对脸部进行了一点修饰——拉长鼻子,做大眼睛,稍微对棕色皮肤做了一点阴影调节——改动不是特别大,但萨莉一面对新面貌带给自己的感觉感到高兴,一面又为自己这么做感到害臊。这样的修改有违“忠实于生活”的行为准则,但新的科技让这无法避免。外出监视的第一晚,贾斯汀害羞地评价道她看上去很棒。但她不知道贾斯汀是在表扬她的虚拟人的分辨率更高,还是表扬她动了一点小手术的脸。她向自己保证要把样子改回去,但并不确信自己真的会这么做。

  萨莉穿过站在人行道上被拒之门外的人群,走上台阶,保安为她把门打开,并热情地对她笑道:“你看起来真不错,亲爱的。”这位虚拟看门人难道是她在真实生活中采访过的那位?难道他把她认出来了?两种可能性都让她觉得紧张。

  里面的顾客堵在了最不舒适的地方。这里的衣帽寄存处和任何一家酒吧一样人满为患。幸好萨莉的化身不觉得口渴,而且已把外套放在了贾斯汀的车上。

  进去不到半分钟,一个高大的亚裔男子就前来邀请她跳舞。她甚至连舞池都看不见,音乐声大得让她几乎从耳机里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拒绝了这名男子,继续向“丛林地带”深处前进。

  夜总会中央的天顶高达五十英尺,上面开了个巨大的天窗。天空清朗或是城市中的空气污染不是太厉害时都能从天窗里看见满天繁星闪烁。“影子世界”的游戏程序员在“芝加哥准则”中写到了这个细节。空中没有云的时候可以看见许多明亮的行星和恒星,但见得最多的还是飞机在奥黑尔机场上方及中途待降航线上发出的亮光。上个月有流星雨的那晚,夜总会——真实版的“丛林地带”——举行了一个庆祝派对。顾客们从天窗里望出去什么也没看见,但他们继续狂欢,忘了来这儿的首要目的。

  紧接着有两个人前来请萨莉跳舞,第三个求欢者被萨莉一掌推开。这些人真够恶心的。又一个虚拟人前来询问萨莉是否愿意和他跳下一首曲子——他们是在干吗?排着号来吗?——萨莉终于答应了。在舞池里,萨莉到四周活动更方便,也能把夜总会四面八方看个清楚。

  站在房子中央的巨大天顶下面,萨莉全身都放松了。在现实生活中跳舞时她会不自在,但是在“影子世界”中她可以放松自己,让音乐引领着她。她的指尖在键盘上敲打,跳着自己的舞蹈。化身从容的舞姿比她任何时候在现实生活中跳慢二步都要让她觉得满意。这就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游戏中比在现实生活中更有活力。她曾极力想向家人描述这种自信和操控自如的感受,但没有做到。他们只会耸耸肩笑着说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她怎么就对这个真实原型游戏那么着迷。

  但是比起以前几次在“影子世界”泡吧,萨莉今晚的感觉真是越来越棒了。她的新化身的动作如此流畅,换到第三人视角窗,她可以看见自己,也可以看见别人都往她这儿瞧。在别人眼中,她的舞姿相当性感。她的臀扭动着,头发搭在眼前,手臂举到头上的方式流畅自如,仿佛在海中游动。

  在主屏幕上,萨莉看见了她的舞伴——他打扮过头,舞跳得还行,但不是特别棒,脸挺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肩膀挺宽,穿着罗纹紧口高领毛衣。他脸上挂着笑,眼睛盯着萨莉,空洞而专注,凭萨莉在游戏中上千小时的经验,这种眼神显然透露出他强烈的情欲。

  当然了。

  这就是为什么别人都看着她。大多数男人来这儿是为了在线性交,萨莉正好代表了这种最新的技术。他们希望和她在高解析度画面中做爱。这种想法既让萨莉高兴,又让她觉得恶心。扫视了周围一圈后,萨莉发现很多人都盯着她看,其中有男有女,有的“性”致勃勃,有的只是出于好奇。她数了数明显升过级的虚拟人,目前的比例大概是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泰洛软件预计不出一个月升级人数比例将接近百分之九十。

  这么早升级真是愚蠢。萨莉来这儿是为了监视,天哪!她本应极力保持低调而非性感,今晚却这般性感招摇。

  但另一方面,也许这样也不是太糟糕。

  萨莉装作没看见,离开她的舞伴开始沿俱乐部四周溜达。吧台空出了一个缺口,萨莉过去要了杯伏特加酒加汤尼水以奎宁调味的含矿物质的饮料。。然后继续溜达。途中差不多每走十步她就得停下来拒绝前来邀请她跳舞的人或求欢者,或者两种目的都想达到的人。萨莉都快被烦死了,不停地像赶苍蝇一样把这些追求者赶走。

  他在那儿:身穿那件带黄色竖条纹的深蓝色衬衣,站在离吧台三人远的地方和两个金发女郎说话。萨莉注意到科恩也升了级,怀疑他是否也在重做化身时修改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比如把颧骨修凿一下,把下巴打造得更加棱角分明。她以前调查时没有看到过科恩的照片,真实的萨姆·科恩也许是个典型的“幻想型玩家”:矮小,肥胖,秃顶。

  萨莉站在远处监视科恩,这个距离很安全。她对前来求欢的人理都不理,小口抿着杯中酒,免得一会就喝完。因为她觉得手里没酒站在这个地方会很惹眼,如果去吧台添酒又怕把科恩跟丢了。

  科恩现在专注于其中一个女孩,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另一个金发女郎极力想得到科恩的关注,但科恩看来对她的朋友越发感兴趣。他们离得太远,巴威克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游戏里的声音与真实世界中的声音传播距离一样),但是她能感到他们聊得很开心,在打情骂俏。萨姆·科恩看来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科恩从两位金发女郎脑袋之间抬眼望去,和萨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科恩不是随意一瞥,而是长久地注视着萨莉。萨莉的眼神缓缓瞟向一旁,但已经太晚了,她只好也回望着科恩,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是很明显她没有做到足够的无动于衷。

  不一会儿,科恩向两个金发女郎告辞,朝着萨莉这边走来,也不管她们转身撅着嘴表示抗议。这不是萨莉想达到的目的,但是她没办法逃离。不管怎样,走进酒吧时她想过会发生什么吗?萨莉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此毫无准备,但为时已晚。

  “嗨,我是萨姆。”他说。萨莉注意到升级过后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嘴唇和声音同步效果几乎完美无缺。别去管肉身,萨莉告诉自己。在升级后的“影子世界”中,连脏话说起来都更显性感。

  “萨姆你好。”她说,“我是萨莉。”

  如果萨姆·科恩是个“真实原型玩家”,在现实生活中真的长成这样,又是个职业律师,那他可是个抢手货。他有一头拳曲的金发,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拥有运动员般健美的腰和大腿。科恩也许是“影子世界”中的连环杀手,但萨莉发现她越来越接受不了贾斯汀的想法。萨莉见过很多认真的真实玩家,和他们比起来科恩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萨莉,想跳个舞吗?”他问。

  她想跳吗?糟糕,这个俱乐部人很多。“当然了,萨姆。”她说。

  科恩舞跳得不是一般的好,虽然萨莉知道在游戏里跳舞不过是手指和手腕的运动——一种不同于真正在俱乐部里跳舞的技巧,但同样需要节奏感,科恩具备了这一点。当科恩在萨莉的电脑屏幕上活动时,她看科恩的眼神不禁流露出整个晚上其他男人看她时的那种感觉。一夜情并不是萨莉的喜好,不管在“影子世界”里还是在生活中,但萨莉被他吸引住了,至少是他的化身迷住了萨莉。当然,在虚拟萨莉眼中他的化身是个真人,他危不危险已无关紧要,虚拟萨莉对他来电了。科恩感受到了。

  仅仅一曲过后,科恩俯到萨莉耳边说道:“萨莉,愿意跟我出去走走吗?”萨莉游戏玩得多了,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她害怕了,既兴奋又害怕。她现在必须想出个计策来。

  萨莉进入“丛林地带”是为了监视科恩,而不是勾引他,或者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她珍惜在“影子世界”中的生命,如同珍惜自己在对应的现实世界中的生命。她不能为了一个几乎算不上了解的高中生异想天开的想法而把自己的命搭上。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科恩要求她去某个地方来一场毫无意义的速食性爱,她的回答是不,那么现在她也必须给萨姆·科恩同样的回答。

  “萨姆,不。”她说。“谢谢你,但是不行。”

  科恩盯着她足足看了一分钟,可能别的女人在他那具有催眠术魔力的瞳孔注视下都曾改变了主意。萨莉觉得她们改变主意一点也不奇怪。

  “好吧,萨莉。”科恩说,“找别的时间再说吧。”她看着科恩转身回到吧台,两个金发女郎中的一位还在那儿等着他。科恩只说了一句话,那个女的就噌的一下从凳子上起身,跟着科恩向衣帽间走去。萨莉一直等到他俩消失在人群中,然后跟了出去。

  可是,她离开舞池的路上和进来时一样遇见了很多性欲旺盛的求欢者挡道。“不。不。不,谢谢。天哪,不!”她坚决地拒绝了一个个不识时务的求欢者,终于走到外面,呼吸到了寒冷的空气。开始下雪了。坐在电脑前,巴威克朝窗外望去。雪花刚开始落在外面的黄杨树上。她再次惊叹于“影子世界”的设计者怎么能这么快速全面地把真实世界呈现在她的电脑上。

  时间已接近最后一次清场,保安锁上身后的入口门离开了。人行道上悲伤的男孩子们也散了。萨莉能从各个方向看见好几个街区,但就是看不见科恩和那个金发妞儿。萨莉开始向丰田佳美走去,不停向四面张望,但一只手停在了她的肩上。贾斯汀从车里出来了。

  “萨莉,他们进了那栋楼!”他说,“就在小路后面!”巴威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个供私人垃圾公司停放垃圾车的大车库。

  “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巴威克问。

  “也许他在实验新技术。”贾斯汀转过头对萨莉说。萨莉脚踩高跟鞋,努力跟在贾斯汀后面。“也许他这个‘威克恶魔’在现实生活中已经这样做了很多次。也许他把尸体抛进垃圾堆,谁也找不到。谁知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巴威克不相信他这套推论。“在垃圾车旁做爱只是在游戏里才用的增强快感法,电脑里不会有臭味。另外,我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原型玩家’。”

  “为什么?”贾斯汀问。

  “他长得太帅了。”

  卧室里的贾斯汀笑了。

  进入大型垃圾车停车场的门开着,贾斯汀和萨莉偷偷溜了进去。几十辆蓝色垃圾车排成了行,准备几小时后就开始轮班出车。屋椽上有几盏灯亮着,他们能听见巨大的回声——一男一女的喘息声和嬉笑声——从仓库某处传来。巴威克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贾斯汀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我们能听见他们,他们也能听见我们。

  他们放轻脚步,一排排上下搜索。科恩和金发女郎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狂热,但他们不知道这两人究竟离他们是远是近。金属屋顶和墙面巨大的回声和他们耳机在方位定向的缺陷使得他们无法找到声音来源。

  直到他们听到金发女郎的尖叫声。

  “那边!”贾斯汀小声说,萨莉还没找到方位贾斯汀就跑掉了。她脱掉高跟鞋,朝着发出尖叫声的方向奔去。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愤怒。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狗杂种!挨千刀的狗杂种!

  至少这女的不是个“真实原型玩家”,巴威克心想。要不她的叫声会比这个更加充满恐惧,更加真切。这个黄毛丫头只是把尿吓出来了。

  十秒钟后萨莉刚好跑到贾斯汀身后。他停在两辆垃圾车的前后保险杠之间。因为他比萨莉高六英寸,萨莉没法看见他挡住的部分。

  “我看不见了!”贾斯汀绝望地对她低声说,“我在这儿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萨莉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电脑怎么在这时候死机或是系统出问题啊。他转过头来说:“我能看见你,但我看不见那儿。”萨莉立刻明白了。角落里肯定出现了一幕暴力血腥或色情的画面(或两者兼而有之),贾斯汀电脑上的“家长助手”启动后他的屏幕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别看。”萨莉说,“转过身去我后面站着。”萨莉把他拉到一旁,慢慢站到他前面。萨莉真希望在自己电脑上装个那种屏蔽软件。即便金发女郎不是“真实原型玩家”,萨莉也不想见到科恩对她干了什么。

  萨莉走上前去一看究竟,却什么都看不见,电脑还要反应一会儿。

  萨莉一开始操作,脸上就被一个金属的硬家伙打了一下。

  “你在这儿干什么?”科恩问。他的声音沉着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沉着冷静,真是够冷血的,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你那么想跟我来一次,萨莉,你应该在我邀请你时就答应的啊。”

  巴威克试图后退,但她的化身被打伤了,有点不听使唤。“萨姆,离我远点。”她喊。从科恩的双腿间,她看见那个赤身裸体的金发女郎躺在血泊中,她已经死了,血还在不断往外流。在真实芝加哥某个角落,玩这个角色的女子肯定已走到另一个房间,气愤地看起了电视。

  科恩从一个深口袋里掏出一条带血的毛巾,毛巾滑落到地上,露出一把黑柄长刀。“萨莉,我通常喜欢先了解一下女孩。”他一面说一面用另一只手提起裤裆,“她太差劲了。”

  巴威克极力想站住,倒地之前伸出一只手撑在地上。科恩向她刺来,然后停下,慢跨一步,刺一下,再慢跨一步,又刺一下,把她当猴耍。科恩右脚的鞋子踩在了萨莉没穿鞋的左脚上,萨莉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不是刚才那个金发女孩大惊小怪的尖叫,她是“幻想型玩家”,没什么可损失的。萨莉的尖叫却非常尖锐响亮,像女高音发出的声音在整个旧仓库间回荡。科恩被萨莉的叫声吓了一跳,同时也被传来的脚步声吓了一跳。

  几秒钟后,科恩躺在了水泥地上,刀从他手里滑出,发出推圆盘游戏中圆盘擦地的声音。贾斯汀在科恩上面,挥拳揍他的脸,但大多数拳不是落空就是被科恩挡住,还有几拳打在水泥地上,弄疼了贾斯汀自己的关节和前臂。萨莉试图站起来找刀。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刀落在了一辆垃圾车下面,距她至少有一百码远,在三排车之外。此时,科恩骑到了贾斯汀上面,像拳击手一样挥拳打贾斯汀,贾斯汀毫无反击之力,只有挡的份儿。

  “贾斯汀!”萨莉喊叫道。

  “我看不见!”贾斯汀在急促的呼吸中吐出这几个字。

  糟糕!巴威克心想。科恩可能会认为贾斯汀指的是他眼中的血让他一时看不见,但萨莉更明白,只要金发女郎的裸尸在贾斯汀的视线范围以内,他电脑上的“家长助手”屏蔽软件就会使电脑屏幕变成一片漆黑。科恩站在贾斯汀和金发女郎尸体之间,当贾斯汀面向科恩时就看不见任何东西,更别提进行防卫了。

  科恩发现了机会,一辆垃圾车轮胎后面有一把铁锹,他后退几步,想去拾过来。巴威克的化身恢复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围着贾斯汀反方向转,试探科恩,但科恩没有冲着她过来,贾斯汀才是他的目标。贾斯汀比他年轻二十岁,要是公平竞赛科恩肯定打不过他。他需要找个武器。贾斯汀根据科恩呼吸的声音辨别方向,面向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弱势。

  萨莉往后退,朝死去的金发女郎靠近。科恩在巨大的垃圾车轮胎旁慢慢蹲下,摸索铁锹。贾斯汀向着科恩的方向,嬉笑怒骂,让自己看起来更嚣张一点。

  “萨莉,帮着我点儿!”贾斯汀吼道。

  贾斯汀说过科恩从车上走向“丛林地带”大门时穿了一件长大衣。它肯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巴威克心想。但是她在尸体旁没看见任何衣服。科恩肯定在攻击时把所有带血的东西扔进了某辆垃圾车的后厢里。她继续找寻,听见打在贾斯汀身上的第一下,贾斯汀的哪根骨头吱嘎一响,她希望只是手臂。她看见影子贾斯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在一辆垃圾车后面,掩映在涂成蓝色的垃圾车里,有一匹同样颜色的防水帆布,用来盖住还没处理的满车垃圾。她跳起来去抓帆布边,但手滑了。她又试了一次,这次抓住了,但扯不动。

  科恩再次挥动铁锹朝贾斯汀身上打去,一记闷响。“帮帮忙!”贾斯汀喊道。

  她第三次跳起来,把纤细的手指伸进帆布上的一个金属环里,使出全身力气向下扯。帆布终于脱落,腐烂的肉和水果也一起带下好多。虚拟萨莉把帆布拖过去盖在虚拟金发女郎赤裸的尸体上。

  “贾斯汀!快看!”

  贾斯汀的屏幕有了图像,这时只见科恩拿铁锹直向贾斯汀的天灵盖敲去。贾斯汀专业级的键盘迅速敲击,他的化身也随之迅速反应,蹲下翻身躲过了这一记,铁锹打在了水泥地上。贾斯汀站起身,一眼瞥见萨莉用手指向他的左侧,科恩的另一边。科恩被木柄震得剧烈摇晃。

  她究竟在指什么啊?

  贾斯汀等到确定下来科恩针对的是他而不是萨莉,便拔腿向萨莉所指的方向跑去。科恩跟在后面,在垃圾车之间奔跑。

  “垃圾车下面!”巴威克喊道。她究竟在说什么?贾斯汀心想,干吗不直接出来说清楚?垃圾车紧靠一个个垃圾箱停放,贾斯汀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中奔跑没法和科恩拉开距离。他听见科恩赶了上来,呼吸声越来越近。科恩把铁锹举过头顶,嗖的一声传入贾斯汀耳中。

  垃圾车下面,笨蛋!

  贾斯汀伏下身,趴在了一摊油水上,滑进面前的一辆垃圾车车底。铁锹打下来,差点伤到他的脚。

  “狗杂种!”科恩叫嚣道。

  好吧,贾斯汀心想,现在真的有私人恩怨了。想侮辱我妈的浑蛋。

  他匍匐着向远离科恩的方向爬去,用垃圾车做挡箭牌。科恩没有跟着他爬进来,他能看见科恩的脚绕着垃圾车转,找机会下手。贾斯汀改变方向开始后退。科恩察觉到他的动作,折返回来。他妈的。他必须找到方法回到萨莉那边。

  “小<少儿不宜>,你在哪儿?”科恩喊道。实际上他很高兴,一边嘲讽一边笑。萨莉和贾斯汀没有搅乱他的计划,反而使游戏更具有挑战性,更加有趣。贾斯汀不知道科恩把额外的精力花在了追杀他和萨莉身上后是否可以挽救一个女孩的生命。他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毫无意义的。

  然后他明白了萨莉在向他警告什么。垃圾车下面。

  在他右侧三辆车远的地方,他看见了刀锋反射的光芒。真美。这就是他从这里出去的办法。

  “你怎么不下来抓我?”贾斯汀一边回答一边向他的武器爬过去。

  科恩暗笑道:“也许我会这么做,也许我会把你逼出来,直到你无处可逃,然后再带着你一起去你女朋友那儿。”

  贾斯汀右手拿起刀,然后爬到离通道只有几英寸的地方,科恩就站在那儿。贾斯汀等了一会儿,然后右腿屈膝,用脚踢车下的油箱。科恩听到了,这声音大而且近,他跑了过来。

  “这下可把你逮着了!”他弯腰用铁锹扫荡车底。贾斯汀左手抓住铁锹,使劲往里拽

  ,铁锹口在他手掌中划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切口。科恩死抓不放,和贾斯汀争夺对铁锹的控制。为了不脱手,科恩把铁锹向车底又伸出一些,此时他抓住铁锹柄末端的手暴露出来,贾斯汀看见后一刀砍过去。

 “<少儿不宜>!”科恩骂道。贾斯汀趁其不备在科恩手臂上划上一刀,游戏程序中对疼痛的非主动反应使得科恩丢下铁锹退缩。贾斯汀从垃圾车下面钻出来,再次跟在科恩后面。科恩坐在地上,只能防卫,已无反击之力。他在地上翻转身子,踢贾斯汀的手。贾斯汀猛地扯掉科恩的鞋,又在他腿上狂砍了几刀。

  巴威克喊出声:“贾斯汀,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声音让进攻中的贾斯汀停了下来。保护她才是最重要的事。她才是冒着网上生命危险的人。贾斯汀再次神气起来,拾起铁锹,在垃圾车之间后退着向萨莉的声音来源处赶去。“去你妈的,科恩!”贾斯汀转头骂道,不为别的,只为了告诉那个疯子他们知道他的名字。“下地狱吧!”

  血开始从蓝色帆布下缓缓流出,听见贾斯汀过来,巴威克一惊,猛然抬起头。贾斯汀在她身旁蹲下,握住她的手,她把贾斯汀的左手翻过来,看见他手掌上开裂的伤口。

  “我们得去医院。”她说。

  贾斯汀摆手道:“不用,我很好,只是个游戏。”

  “我是说我。”她指着贾斯汀手中的铁锹,说:“你看不见的时候,他用这个东西打了我。”萨莉拨开头发露出太阳穴,贾斯汀看见她的脸肿了一大块,一直到她的眼睛。

  “好的。我们现在应该从这儿出去,他不见了,但他可能还想要致我们于死地。”贾斯汀拿出刀,问:“你拿着这个好吗?不管怎样,四处挥动着好吗?样子凶一点好吗?”说实话,她真想用这把刀把贾斯汀给捅了。贾斯汀在看不见时和科恩搏斗救了她的命,但首先是他那疯狂的计划才让他们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她究竟在想什么?该死!事情还没完。她用刀柄拍拍她肿了的地方,屏幕上的疼痛指数立马飙升。她也许被打成脑震荡了。

  萨莉一只手吊在贾斯汀肩膀上,另一只手挥舞着刀向外走。他俩沿着进来的路走出了车库。科恩没有再次出现,这让他俩松了口气,却深受困扰,但谁也没说出自己的感受。

  

  — 78 —

  琼感觉到戴维斯回来睡到床上时已过午夜。他乏力地在床的另一边,他的那一边躺下,仿佛被码头边的起重机放下,重重地摔在床上。她听见他在叹息、喃喃自语、呻吟,明白他睡不着,躺在床上只是为了躲避疲劳,躲避给他压力、让他不开心的事。奇怪的是,虽然他选择隐藏自己的地方离琼只有几英寸远——可是他躺的地方正是他们自结婚以来无数次做爱的地方——她坚信戴维斯不想继续面对的是他俩的婚姻。

  虽然如此,她还是伸出手,抱着他日渐凸起的肚子问:“怎么了?”

  “我有些事瞒着你。”

  噢,老天。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你的反应会是什么样。我知道你认为我和那事再也没联系了。”

  不管他将要说什么,这听起来不妙,对他、对他俩都不妙。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他说,“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琼现在醒了,完全清醒了。“你在说什么?”

  “萨姆·科恩,就是这个人,他杀了安娜·凯特,他是安娜班上的同学。”

  厚实的红窗帘挡住了街灯和月光,在漆黑的房间里她几乎看不见戴维斯的脸,但他的白发反射出屋内微弱的荧光。他盯着天花板。琼不知道他告诉她是不是因为他早就打算把全部故事告诉她,还是因为他累了,对无法入睡,把话埋在心里感到疲惫。既然现在她知道了是什么问题在困扰着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芝加哥。他成了律师,在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

  “不!”她说,“真要命!”

  “是真的。”

  “亲爱的,你确定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必须要在换气前讲完整个故事。“贾斯汀来找过我。”他先发制人地举起手以免琼打断他的话,“我从没让他来,几年来我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几个月前,还是秋天的时候,他来找我。”然后他讲述了整个故事,但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时有遗漏,在讲的过程中时不时插入一段背景故事。

  讲完后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琼。”

  她靠过去离他近些。“能报警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怕警方介入后我会因欺骗和对基因进行违规操作而坐牢,那么我会报警的。”

  “这样的话,”琼充满希望地舒了口气,“这主意恐怕不太好,但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让它这么过去吧。很多人的生活因你开始走上这条路而被破坏,甚至生命因此而结束,我对此也有责任。但是如果你不能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抓住这个男的——我这里说的别人当然也包含你和我,还有贾斯汀和玛莎·芬恩——那么也许你真的应该放手不管了。”

  戴维斯说:“这主意也许很棒,伯顿医生,但也许我无法控制这件事了。”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那个男孩。他正注视着科恩的一举一动。我认为他打算做点什么,可能是荒谬的事。”

  琼用肘撑着头。“你觉得他会把科恩杀了?”

  “我不知道。他确信科恩就是那个‘威克恶魔’,他试图证明这一点。”

  “天哪!你觉得这可能吗?那个科恩是个连环杀手?”

  戴维斯眉头紧锁。“不,我的意思是他有这个能力吗?当然,他证明了这点。但是贾斯汀老早以前就对‘威克恶魔’着迷了,甚至早于他发现自己克隆自萨姆·科恩。在他的头脑中,很明显他把最不足以取信的证据放在了一起。你知道,他在玩那个游戏……”

  “‘影子世界’。”

  “对。和很多其他的玩家一样,他在说发生在‘影子世界’里的事情时就好像那些事真的在现实世界发生了一样。但是他接着会否定刚才的话,说一些‘你知道那只是游戏……’之类的话。”

  “但是你认为他难以把游戏从现实中脱离出来?”

  “不,我觉得他难以把现实从游戏中脱离出来。我想他是把现实生活看做某种竞赛。好像生活是一个需要解开的谜,总有一个目标,有赢者,有失败者,有目的。现在他坚信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让杀害了安娜·凯特的萨姆·科恩归案。”

  琼低语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错的?”

  “你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为了一个什么目的,也许我们的生命就是用来解答这个目的是什么。真的,戴维斯,事实上贾斯汀的诞生就是因为一个目的。一个非常特殊的目的。你知道吗?这个目的正是他自己所想的那个目的。”

  戴维斯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贾斯汀的诞生不是为了让他找到杀安娜·凯特的凶手。我当时没想清楚,我不应该那么做。问题是,我现在该怎么做?当我知道了杀死我女儿的恶魔现在活得很好,还是赫赫有名的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时,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对贾斯汀我该怎么办?他是我的责任。”

  琼的手被丈夫身上的汗打湿了,她走到柜子前去取毛巾,给戴维斯拿来一件干净的T恤衫。琼把他身上脏的那件脱掉,像一个护士一样把他身体擦干。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她说,“答应我,这件事了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不再独守秘密,让我拥有你的全部。”

  琼擦掉了戴维斯胸前和手臂上的汗,让他凉快下来,戴维斯在黑暗中笑了。“你会是首先讲出秘密的那个,”他说,“但是我答应你。”

  

  — 79 —

  虚拟玩家病了或受伤后人们总让虚拟人死去。“影子世界”中的医院和真实的医院一样有趣。除了两类人没人愿意来:在游戏中获得巨大成功、名气或财富的玩家,或是“真实原型玩家”。幸好,这样一来就不用在急救室排太久。

  贾斯汀坐在电脑前,担心他妈妈听见他朝耳机里说话。天快亮了,他妈妈——真正的妈妈——睡得没刚才沉。妈妈允许贾斯汀玩游戏,但她如果知道贾斯汀整晚都在玩游戏,和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开车在城里到处跑,还拿着刀和连环杀手打架不气得火冒三丈才怪。贾斯汀停止对耳机说话而改用打字来让虚拟人说话。

  虚拟萨莉坐在检查床上,不必要地彻底清洗了一遍伤口。一位名叫汉娜·赖特的医生对她进行了一系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检查(贾斯汀猜测这位医生是个装成医生的“幻想型玩家”)。然后对她说,没什么大碍,会好起来的。

  “萨莉,你有脑震荡。”赖特医生说,“排除了严重脑损伤的可能性,你的脊椎看来也没事。如果觉得疼就吃退热净,别吃阿司匹林或是布洛芬一种镇痛消炎药。好吗?”

  “好的,赖特医生。”

  这个被称为赖特医生的虚拟人坐在一把橙色塑料椅上,她的视线至少在巴威克下方十八英寸,她抬头望着巴威克,头向右偏。“萨莉,今晚有人陪你吗?万一你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怎么办?你这位朋友怎么样?”

  影子贾斯汀从墙边向前跨出一步,说:“呃,好的,没问题。我的意思是,虽然几小时后我必须去上学,但是我的化身可以陪着她。我可以隔几个小时就上网看一下。”

  老天爷,他还没明白做个“真实原型玩家”意味着什么,萨莉心想。

  “很好。”赖特医生说,“她肯定会没事的,我希望你们俩能再坐半个小时,确保她不会突然神志不清。”

  “谢谢你,医生。”萨莉说。赖特医生离开检查室去看别的病人。

  在家里,贾斯汀——真正的贾斯汀——累极了。和科恩的打架很激烈,他真想关掉电脑在上学前睡上一小时。但是他知道如果只把化身留在萨莉身边,他就没法监视萨莉的症状。

  “你不必陪我。”巴威克说。

  “不,我想陪着你。”他打字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她说,“化身很快能康复。”

  “是。但他们能把所有症状消除吗?还是有个百分之几的基准?你也会因动脉瘤或是其他什么毛病突然一命呜呼。”

  “谢谢你的提醒。”

  贾斯汀屏幕上的精力值已降到最低,他的化身抓住了那把橙色椅子。即便他今晚不睡觉,他的化身总可以稍事休息。

  虚拟萨莉坐在检查台上,把手插在大腿下面。从游戏中可以看到她青肿的地方已经开始恢复。贾斯汀推测她的伤势不会变得太严重。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为什么这条命对你这么重要?我的意思是,我也玩游戏,觉得很有趣。但你觉得有必要来医院吗?如果你的网上生命和真实生命一模一样,遇到不好的事发生了干吗不重新来过,这样你也没什么损失啊?”

  萨莉说:“我这样给你解释最好——这是某种禅的东西。做一个‘真实原型玩家’是为了把网上网下两种存在方式变得同等重要,同等真实。有一些‘真实原型玩家’把化身当成阳之阴面,想让不好的冲动转化为一种虚构的性格,这样就可以在真实世界中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其他的人,像我一样,试图维持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生命。如果‘影子世界’中的我死了,我的痛苦和真人死去是一样的。如果真实世界中的我死了,我的化身有希望继续活下去。”

  “没有你还能继续活着?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六十天不登录游戏,‘影子世界’会关闭你的账户,你的化身就消失了。如果你扮演的角色是必不可少的,你会被其他玩家或是游戏控制角色替代。但是一个好的‘真实原型玩家’可以骗过游戏程序。他的化身可以真实到即使主人去世没人控制,也能在游戏中继续存活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们有一副悲伤的脸,上面写满了哀思。”

  “这么说你们有点像双胞胎。”贾斯汀说,“拥有相同思想的双胞胎。”

  萨莉点头道:“我喜欢这种说法。”

  贾斯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门外,护士们正在把着急的虚拟患者领进一个个检查室,为他们上药治疗。坐在电脑前的玩家一定在祈祷自己化身的伤病不要太严重。“说到阴阳这种东西,如果科恩属于这类‘真实原型玩家’怎么办?如果他只是试图宣泄过剩的精力,把真实世界中的‘威克恶魔’放逐到‘影子世界’中怎么办?如果他只是想把真实自我的一些可怕冲动释放到网上的性格中怎么办?在网上他伤不了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噢,老天,我可不这么想。”巴威克说。

  “为什么?”影子贾斯汀有点不悦。“我一说什么你就不同意。但是你必须承认我的一些发疯的想法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有没有可能真实的科恩极力想让自己不杀人,想通过游戏来释放迫使他袭击女性的病态心理?”

  “我怀疑。”萨莉说,“因为真正的萨姆·科恩现在正站在我窗外。”

  

  — 80 —

  巴威克家备用卧室的窗户即使在冬天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因为暖气通风管有问题,只有这间屋子暖和,其他屋子则跟冰窖似的。科恩越过铁栅栏,翻进巴威克家没人看管的小后花园,声音透过这扇窗户传进了巴威克耳中。身穿长袖棉毛衫、蓝色牛仔裤的科恩走在刚积起雪来的地上,活像一头美洲狮,但他把脸凑到楼下窗户前向里窥探的样子却不太优雅。如果他是个慢慢靠近猎物的捕食者,那它看起来还不够诡秘小心。

  这人肯定是萨姆·科恩。萨莉认出了他的金发。他抬起头看路灯时,萨莉还认出了他的脸盘。也许他终归还是个“真实原型玩家”,萨莉心想,他的化身没有骗人。

  萨莉仍挂在网上和贾斯汀在一起,她拨了911,还极力想找个办法保护自己。她把地址告诉给接线员,现在首先能做的就是从床下拿出一个棒球球棒。

  “他怎么知道你住哪儿?”贾斯汀问,“他居然连你是谁都知道,怎么办到的?”萨莉又听到了贾斯汀的说话声,他肯定戴上了耳机。

  “我不知道。”巴威克现在站在电脑前,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寻找科恩在什么地方。“也许俱乐部里某个人把我认出来了,我给他们家开业做过报道。”

  “你这么想啊?”

  没有萨莉的控制,她的化身四处打量着病房,然后低头看自己的手。萨莉看见屏幕上化身的动作,浑身一颤,明白过来。“噢,糟糕!”她对着耳机说,“我的手提包!我把手提包落在车库了!里面有我的虚拟身份证,和我真的身份证一模一样,妈的!”

  “你身边有武器或是别的什么吗?”贾斯汀问,“比如说枪或是球棒什么的?”

  “你这个思想深邃的人脑子怎么比我还慢半拍。”她说,“你觉得我应该藏起来吗?柜橱里怎么样?”

  “不!”贾斯汀叫起来,“如果你离开电脑我怎么知道你安不安全?”

  “这可不是我现在优先考虑的问题,贾斯汀。”

  她取下耳机,从一扇窗户走到另一扇窗户,跟着科恩围着房子转着。如果科恩真是那个以不在犯罪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而臭名昭著的“威克恶魔”,那他今天应该是不会杀人的。因为他已经在房子周围留下了很多脚印。他不是来杀她的,萨莉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贾斯汀时不时问上一句。

  听见耳机里传来他含混不清的声音,巴威克拿起耳机放到面前说:“他只是绕着房子转。”

  “他像在想办法进来是吗?”

  “不知道。他干吗不直接打碎一扇玻璃进来?”

  “也许是因为怕有响声。”贾斯汀说。

  “他简直疯了!”最后几个字开始显出她的害怕了。

  贾斯汀仍在适应这种怪异的情形——他们通过安安静静坐在医院候诊室里的两个虚拟人谈论真实发生的事情和想办法应对当下的紧急情况。他的真实生命突然变得超现实。“别失去控制。”贾斯汀说。

  “放心吧。”

  “别靠近他就是了。今晚你已经打击了他一次,这次优势在你这边,这是你的房子,他会输得更惨,警察也已经在路上了……”

  咚、咚、咚。

  “你没在和我开玩笑吧?”巴威克问。

  “怎么了?”

  “他在敲前面的门。”

  “也许是警察。”

  “你叫过警察来吗?”

  “没有。”

  “那我叫的警察没那么快。”她放下耳机,把球棒举过肩。记得最简单的解释吗?对敲门声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我看见那个精神失常的男子潜伏在我家外面,想让我把他放进来,这样他就可以把我杀了。

  她已筋疲力尽。过去的四个小时漫长而又紧张。一直被害怕折磨着比害怕更让她感到疲惫。说实话,科恩在“影子世界”里追杀她比在真实世界更让她害怕。她的整个生命好像颠倒了。

  她决定下楼。因为一个故事她让贾斯汀把自己陷入这般田地,现在这个故事在敲她的门,当然很可能是这个故事想杀了她,但无论如何她要问萨姆·科恩几个问题。

  咚、咚、咚。

  “我已经报警了!”萨莉在楼梯上大吼。

  一阵停顿。“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科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知道你是谁!”

  又一阵停顿。“我明白,所以我们需要谈谈。打电话让警察们回去吧。”

  “对他们怎么说?”

  “说你弄错了。”

  “911打了就没法取消。”她说,“我已经把你的名字给他们了。”这句话是骗他的,但她后悔自己没这样做。

  “你是个记者,《芝加哥论坛报》的对吧?”

  “你是个谋杀犯。很高兴认识你,浑蛋。”

  一阵长久的沉默。她以为科恩也许已经离开了,或是绕到后门去了。但他最终又说话了:“那个男孩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萨莉说:“对,他确实知道你是谁,而且他还知道你在这里。我和他现在正一起坐在斯特罗格虚拟医院里,这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告诉了他。”

  门把手开始摇晃。“你就开开门吧,我们就谈几分钟好吗?”

  “门都没有。你在车库里对那女孩干了什么我全看见了。”

  “但是……”他说,“那只是个游戏。萨莉·巴威克小姐,我只是在玩游戏,我们都只是在玩。”

  她又朝门口走了一步。门很厚重,由桃花心木或是这之类的木材制成。在这座房子里她头一样喜欢的就是这扇门了,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感激这扇门。她不知道科恩有没有破窗而入的胆量或戏剧感。窗户离地面有五英尺高,科恩想要爬上去恐怕有点难。无论如何她会在科恩撑上窗台之前用球棒打他的手。“你太恶心了,我不会相信你的。”她说。

  “不相信?”科恩好像迷茫了,“妈的,你看见了……”他在回忆什么,“你是个‘真实原型玩家’,是吧?我查过的,你为真实的和虚拟的《芝加哥论坛报》供稿。”

  查过?他动作怎么这么快?深更半夜里怎么做到的?

  “我知道你在车库里看到时肯定很害怕。可我不知道你是个‘真实原型玩家’,如果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用力过猛的。”

  用力过猛?我的天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杀死那个金发女郎?”

  不可思议。“对,杀死那个金发女郎。”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这是个游戏。你看,我想和你谈谈是因为,这么说吧,也许我们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我是个律师。”

  “那又怎样?”

  “所以,你是写稿子的,对吧?你为虚拟的或真实的《芝加哥论坛报》写稿子,或者都写?不管你是为哪家写稿,你会写我,如果登出来肯定会发生某些令人尴尬的事情。”

  一点不假。“你还杀过多少女孩?”

  他叹了口气,萨莉觉得这声音奇怪、让人害怕,是连环杀手不满足时发出的叹息。“我不接受你的采访,巴威克小姐。除非你保证不在关于今晚发生的事的文章里提到我的名字。”

  巴威克手抵着门,把右耳贴在门上。警察怎么还没来?“我不能保证任何事,科恩先生。”

  “那么你至少应该听听我这一方的故事。”科恩说。他就在门外,他的头和萨莉的头只相隔几英寸。

  萨莉考虑了一下他的建议,采访,对“威克恶魔”的采访。揭露他,然后抓住他。如果警察一来,机会就泡汤了。萨莉检查了门上的链子,确定是安全的,然后把手放在了门把上。她想,这就是所谓的为事业冒险。她扭动门把,把门拉开,直到链子把门扯住。科恩从门外探过身来,想让萨莉放他进屋。他用手抓住门边,把脸伸进门缝,问:“巴威克小姐?”

  终于面对面了,萨莉看着他的眼睛。

  这时,警车拉着短促响亮的警报,闪着红蓝的警灯停到了路边。萨莉寻找了将近十三年的问题有了答案。

  

  — 81 —

  贾斯汀看五分钟没有萨莉的消息,便用手机报了警。紧急情况调度员告诉他一辆警车已在开往巴威克家的路上。贾斯汀在电脑上查找萨莉家的电话号码,然后打过去,没人接。他气喘吁吁地留了个言。

  半小时后萨莉仍没有丝毫回到游戏中的迹象,于是贾斯汀把萨莉带出斯特罗格虚拟医院,开车把她送回她的虚拟公寓。隔一段时间贾斯汀就起个话头,看看真实萨莉有没有反应。虽然虚拟萨莉没有因为真实萨莉的离开而死气沉沉,但对贾斯汀却没有一点热情,只是礼节性地谢谢贾斯汀,然后拿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间。

  凌晨,贾斯汀加速行驶在宽阔的车道上,两边车道全是反方向行驶的通勤车,他赶在天亮前回到了家。 对虚拟妈妈编了个可笑的故事说是去晨跑了。然后他关机跳到床上。已快到起床穿衣上学的时间了,他脱掉长袖棉毛衫、裤子,然后用脚把衣物踢到床头。

  他听见楼下的电话响了,响到第四声,他妈妈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妈妈来敲他的门。

  “贾斯汀?”玛莎·芬恩喊道。

  “嗯?”他假惺惺装出睡意?的样子。

  “你的电话,一个女孩打来的。”

  贾斯汀不知道萨莉有没有胆量把电话打到他家来,她的名字会不会显示在电话上,他妈妈在这么多年之后是否还能听出萨莉的声音。他翻身下床,打开门,但只留出手可以伸出接电话的缝隙。他握住电话拿进屋,然后关上门。

  “萨莉。”他低声问,不管他妈妈是否正用分机听着呢。

  没人回答。

  “你好吗?发生什么事了?科恩在哪儿?”

  没有声音。

  贾斯汀想到电话那头可能不是萨莉,也许是科恩。但他怎么可能知道贾斯汀是谁呢?怎么可能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呢?萨莉和贾斯汀从没在“影子世界”以外讲过话,至少在他长大以后。

  “萨莉,你还好吗?”他又问。

  “我没事。”萨莉终于开口了,“警察来了,他走了。”

  “谢天谢地。”

  至少有一分钟他俩谁也没说话。贾斯汀有说不出的别扭。虽然在“影子世界”中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但在真实生活中,他俩几乎是陌生人。

  “不管怎样,算是谢天谢地了。”

  “不管怎样,”贾斯汀说,“我们一会儿在游戏里见,在我放学后。然后我们谈谈,你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好的,就这么办。”萨莉说。但在她挂电话前,她说:“等等,贾斯汀……”

  “怎么了?”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没什么。不,我想说……”贾斯汀好像听见她哭起来。她说:“生日快乐。”

  

  贾斯汀十六岁— 82 —这些石头是用船从埃及运到美国的,用来在菲利德博物馆里重新修建一座陵墓,戴维斯注意到,这是很多年以前当人们还可以做出这种噱头时所做的事了。穿过狭窄弯曲的展厅,进入一间间小展厅,里面展出的有古代器具、连同复制品和用金属饰板装潢起来的翻开的历史片断。三十二具木乃伊是这里的主要看点,但是也形象地表明了没有任何安息之地是永恒不变的。

  萨莉·巴威克要求和戴维斯见面。在一间又小又黑的房子里,里面有两个古瓮和一些再现的象形文字。她觉得待在这儿很舒服,当她不躲进游戏中去时真实世界中这里是她的好去处。而且确保这次谈话的私密性很重要。

  她穿着昨天穿过的裙子,没有熨烫过,皱巴巴的,一道道褶皱在衣料上绘出沟壑万千。巴威克说:“贾斯汀知道,对吗?他知道自己克隆自萨姆·科恩,而非艾利克·伦德奎斯特。”

  “是的。”戴维斯答道,“你怎么知道的?”

  萨莉本可以告诉戴维斯她是从萨姆·科恩的眼睛看出来的。那双眼睛是萨莉镜头前幼年贾斯汀的眼睛,是梦里让她迷恋沉醉的眼睛。但她没有说出来,却问:“科恩干了什么?贾斯汀说他很久以前干过一件可怕的事。”

  戴维斯坐在一把窄小的长椅上,萨莉在他身旁坐下。“他杀了我的女儿。”

  一阵寒意从巴威克的肚皮蔓延至头皮、手脚,她再一次有了当调查员的感觉,急切地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这是一桩拖了十三年的悬案。从她在伦德奎斯特太太家的客厅里翻看一页页发硬的相册到今天已有十三年。“你是为了得到证据而克隆了贾斯汀。”这个现实让萨莉觉得沉重,她不知道自己在知道这个真相后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不拿着DNA去警察局或报社?”

  “怎么说呢,”戴维斯伤心地说,“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因为我会坐牢?其实是因为这种证据完全不被认可,科恩会被无罪释放。”被揭穿后他颇为尴尬,耳朵上方头部开始疼起来。萨莉·巴威克对他已经算是相当和蔼了——甚至够冷静,想想她刚才都知道了些什么吧。但是,这样的谈话仍像是在审问他。

  “贾斯汀为什么觉得科恩就是‘威克恶魔’?”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不热衷于他的这套理论。贾斯汀一定要在事物之间找到联系,他不能接受世上有巧合的存在。在他眼里,我们这个世界处于令人沮丧的割离状态。”

  “我也觉得贾斯汀是疯了。”萨莉说,“但昨晚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昨晚怎么了?”

  “我看见科恩杀死了一个女孩,是用刀割的,让她的血流干。”

  “什么?在哪儿?”然后他明白过来,“在‘影子世界’里。这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巴威克没有向他解释真实原型的审美问题,接着说道:“他还来找了我,在真实生活中,他去我住的地方想把我杀掉。”

  “天哪!后来呢?”

  “我报了警。”

  戴维斯变得兴奋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希望。“这么说他们把他抓住了?他已被逮捕了?”

  巴威克摇头。“他告诉警方是个误会,说他只是在玩游戏,来我家是为了向我解释我在视频上看见的情景。他们抓不了他。”

  “该死!”戴维斯低声咒骂,“他还会去找你,是吗?这样你还安全吗?”

  “我提交了针对他的管制令。”她说。

  她明白这点。他们俩都在和贾斯汀见面的事实(只不过萨莉是在“影子世界”中与他见面)充分说明了科恩的危险性。“我想告诉警方,”萨莉说,“我觉得贾斯汀是对的,科恩也许真的是‘威克恶魔’。”

  “他们会笑话你的。”

  一对夫妇走过展厅,在小展厅前停下脚步。巴威克和戴维斯立刻不说话了,这对夫妇对这种突然的沉默颇感别扭,于是快速指了指古瓮就走开了。

  “你看这么做怎么样?”巴威克说,“让我把你的故事告诉大家,在星期天的论坛杂志上做个特写,我们来揭露他。人们会呼吁进行调查。科恩绝对经不住彻底的调查。”

  戴维斯冷笑道:“我也经不住。下半辈子我就在牢里蹲着了。”

  “我会尽量把故事写得让人同情你。”

  戴维斯再次问自己为了把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缉捕归案他究竟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不仅仅只有我,还有一条生命会被毁掉。”

  “贾斯汀。”萨莉说。

  他点头。“知道自己是克隆人,已经很糟糕了,尤其对克隆小孩来说。”戴维斯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贾斯汀克隆自一个杀人犯,他的生活将会变得反常,以前的生活将不复存在。”

  萨莉思考着。科恩知道她在哪儿工作,知道她的住处。只要科恩逍遥法外,她就没办法睡在自己公寓里。她想到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离《芝加哥论坛报》报社塔楼只有三个街区,从现在开始她将生活在不断的恐惧中。“不管我对贾斯汀的感觉如何,我知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揭露科恩势在必行,‘威克恶魔’必须抓住,他已经杀了几十个人,还会杀更多的人。”

  “我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做,”戴维斯说,“科恩是个杀人犯,不管你相不相信他是那个‘威克恶魔’。”

  巴威克抬眼望着门口上方的象形文字石刻。她无法知道其中的涵义。想到这个几乎被遗忘的陵墓的主人——法老的儿子,被挖出来运到一个新世界的城市中展出,这个世界在他死后一千多年才被发现。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怎样的朋友?怎样的儿子?怎样的父亲?有谁在乎过吗?那些路过的参观者——他们有谁想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吗?如果没人想过,这个展出还有什么意义?纪念一个没有任何结果的生命意义何在?

  

  — 83 —

  九死一生。

  当同情斯蒂芬·马利克的朋友和同事问他干得怎么样了,是否还在位子上,或是如那天那样直接问他究竟还在不在《芝加哥论坛报》工作时,他总用这句话来回答。事实上,这话说得太多,反而显得不真实了。如果一个人在工作岗位上真的是九死一生,那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在马利克这件事情上,每个人都认为他在《芝加哥论坛报》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一个专门报道新闻界小道消息的网站有一个固定的特写栏目名为“马利克观察”。一周有好几次发表了匿名人士引自新闻编辑部内部对这位执行主编的不满或是关于他退休的谣言。有不明消息来源暗中调查发现,这位论坛报主编曾在纽约、路易斯安那、旧金山以及迈阿密等地的高档餐厅中约见了数位主编候选人。

  但他还是继续担任主编一职。留下的借口连自己都没法说服。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他想。他准备离开了。温习了离开新闻编辑部的告别辞,准备来一个优雅大度的退出,除了对雇用他又设计陷害他的龌龊上层说好话,他别的什么话也不会说。他和妻子商议准备退休后到北方养老,去威斯康辛或是厄珀半岛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最好只有周报没有日报。如果每天早晨让他在家门口看见一份日报,他会很痛苦的。毕竟他曾深深地热爱这一行当。

  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这天春光明媚,马利克发现萨莉·巴威克在他的办公室外徘徊,于是请她进来,再把门关上。

  “斯蒂芬,我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

  他猜想萨莉将要对他说的是她玩游戏的事。在他快要去职的空闲时候,这不算什么大事,他不会在意的。“什么事?”

  “我已经在一个故事上做了两个月,没有告诉你和其他任何人。现在为这个事我差点被杀。”

  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你说的是关于那个鬼鬼祟祟跟踪你的律师的事吗?”

  萨莉想了想怎样说才能表述得更准确。“事实上,是我在跟踪他,首先是我跟踪他。”

  “什么?跟踪那个叫科恩的小子?那个你提起管制令的人?”

  “是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莉感到坐立不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坐上了那把她最讨厌的椅子,密歇根北大街上的四百个街区中最不舒服的椅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没选办公室里的另外三把椅子。“萨姆·科恩袭击我是因为我在试图证明他就是那个‘威克恶魔’。”

  “天哪,巴威克!”他笑了,她肯定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此刻,马利克自己的问题看来不值得让他担心了。

  萨莉开始述说自己的事情。她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讲述,使得自己在讲真实事件和虚拟事件时听上去一样真诚。“六个月前我接到一个匿名线索。来电者告诉我应该去查查萨姆·科恩,但没说原因。我查了,一无所获。但我发现他和我一样,是个玩家。”

  “‘影子世界’的玩家?”

  “对。”

  “发现我没在报纸上报道任何关于科恩的消息,那个线人又打电话来了,他让我去看看游戏里的萨姆·科恩。所以我照做了。”

  “在视频游戏里调查科恩的生活?怎么办到的?”

  “和在真实生活中调查他一样。‘影子世界’里也有档案、线人和大街小巷。”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科恩是个杀人犯。”

  “在游戏里?”

  “是的,他在游戏里杀死其他的玩家,全是女性,手段和‘威克恶魔’如出一辙。”

  马利克有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必须开除某个人之前总会到来。“他的做法让人恶心,但并不违法。”

  “但是接着我又把科恩在游戏里杀人和‘威克恶魔’在现实中杀人做了比较。”

  “怎么了?”

  “当科恩在‘影子世界’中杀人时,现实生活中的‘威克恶魔’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动静。”这种说法虽不完全真实,但萨莉不想用贾斯汀的理论来解释科恩行动的异常。

  “什么也证明不了。”

  “是的。所以我打电话给我认识的一位威克专案组成员,一个谋杀案侦探。问的时候我随意地说出了科恩的名字。”

  “他的反应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

  “这么说你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所以我连续两周每天给他打电话。然后在不做记录的前提下他告诉我,科恩个人对威克调查案很感兴趣。”

  “感兴趣的大有人在吧?”

  “老天,我不知道,斯蒂芬。市里最好的报纸没有一个人对独立调查这个案子感兴趣。”

  “你想怎么做?”

  “我想做这个报道。你觉得怎样?”

  “你要写什么故事,萨莉?”他举起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报纸头版的轮廓。“记者检举她的私人结怨者为连环杀手。”

  “最好不要写标题。”她扑哧一笑,友善地说道。“我检举他不是因为他袭击我,而是因为我要检举他他才袭击我。我想报道萨姆·科恩是‘威克恶魔凶杀案’的怀疑对象。”

  这简直是开玩笑,马利克心想。“我已经有这么多麻烦了,你认为我还会让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控告我诽谤罪吗?”

  “如果我说错了才算是诽谤罪。但是我不会错的。”

  “这么说你其实认为科恩不会提起诉讼?”

  “不,他肯定会,我敢打赌。我也敢打赌,这个民事案件将会被广泛报道,高调的警方调查将接踵而至,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定能找到证明他是凶手的证据。咱们《芝加哥论坛报》将因抓住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之一而赢得声誉,而你的工作也会保住。”

  “甜心,如果我搞出这样的噱头,他们会在你明天吃早餐之前就把我扫地出门。”

  “我知道这样做要冒风险。但敢冒风险的记者才能赢得奖项。”她又补充道,“以及保住饭碗。”

  “这将是新闻界头一遭退休前就被炒鱿鱼的例子。”马利克说,“即便《论坛报》的记者不杀了我,你的连环杀手不把我咽喉割断,我老婆也会把我打死的。我们是报社,不是处理私人恩怨的场所。”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喽?”

  “哪门子凶手,萨莉?我好像不认识你了,给我证据,我要用事实说话的报道。证明给我看科恩是你所说的那种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浑蛋。”

  “这正是我想做的。但他太聪明了,杀了二十个人而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我们必须把他揪出来,或是查处他身边知道真相的人。”

  “好。除了匿名消息来源,再给我点其他的东西。”

  萨莉深吸一口气,屋里的空气流通不畅,带着霉味。“科恩想闯进我的房间,斯蒂芬,在我待在家里面时。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他怀疑我在调查他。”

  “我相信你的直觉,萨莉。”马利克说,“你写出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就登。但我不会刊登你的理论推定,然后祈祷最后能被证明是正确的。”

  吃午餐时萨莉坐在电脑桌前和贾斯汀在影子“比利羊排酒馆’会面。

  “你的想法值得试一试。”萨莉说。她没对贾斯汀说自己已经知道他克隆自科恩的细胞——真像是修剪植物,萨莉在最愤世嫉俗时心里这样想。如果贾斯汀发现她知道了真相会害怕的。在她和科恩打过照面之后(她向贾斯汀描述时省去了那个最重要的部分),突然对贾斯汀关于“威克恶魔”的理论改变看法是情理之中的事,无需解释。

  “太好了。”贾斯汀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会在行动中逮住科恩的,这次是在真实世界里。我觉得这是惟一的办法。”

  “两周后我就毕业了。”贾斯汀说,“这之后我有空,也许可以在真实世界里监视他。我的驾照也在这个夏天就能拿到。”

  巴威克说:“你要毕业了?我还不知道呢,祝贺你啊。明年准备上哪所大学?”

  “明年不上,再过一年。我的毕业成绩和SAT分数很好,大学随便选。但我年龄还太小。”

  “那你有什么打算?”

  “读书。”贾斯汀说,“读我想读的书,而不是学校发的书。也许我会去我爸爸那儿。”

  萨莉回想起那个深夜在科恩的影子公寓楼外,两人坐在车里聊天。“在新墨西哥,对吗?”

  “对。我得花点时间想想我是谁,打算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做什么。其他的事——比如上学——就先不管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就像,寻找自我?”她笑不出来。

  “有点这么个意思吧。”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贾斯汀,除了做人。”

  “也许只是你知道不应该做什么。”他说。

  巴威克不知道贾斯汀这么说是想刺痛她还是因为以自我为中心而没顾及到别人。她宁愿相信是后一个原因,是无心之语。

  马利克回到办公室,带着一天有价值的故事和需要签字的任务稿,开始查阅关于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萨姆·科恩的一切信息。他找到科恩在慈善晚宴上穿半正式礼服的照片,还在商业档案中找到一些代表客户发表的正式驳回单。他看上去像个帅气的浑蛋,一点也不像杀人犯。但马利克转念一想,知道一个人是杀人犯之前谁看得出来呢?科恩不像杀人犯,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是。马利克不信的只有这点。

  “威克恶魔”,他心想,萨莉有没有可能是正确的呢?

  

  — 84 —

  玛莎独自一人在家,她打开一瓶昂贵的红葡萄酒,厌倦了一直舍不得喝这瓶酒。她把酒倒进大杯子里直到斟满,然后放在厨房桌上,等酒面静止下来。她盯着酒看,然后又透过酒杯看,仿佛在欣赏一颗红宝石水晶球。没有找到答案,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享受酒碰触舌根的感觉。

  贾斯汀出门了。这周是第三次。有时他彻夜不归,她知道一些事情,怀疑,害怕,但什么也和他谈不了。

  已经超过九点了,他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他没有车,也没骑自行车出去,但他的朋友——他交的朋友都比他大,几乎都有自己的车,他们的车安全系数低,却总是开得飞快。另外,走出去几分钟就能遇到麻烦,这种地方太多了。最近的就是戴维斯·穆尔医生的家,仅仅隔了六个街区。

  她总是丢东西。卧室里的首饰、现金,餐厅里从没用过的银餐具,车里的汽油,阁楼里装刻花玻璃碗和不值钱艺术品的烂盒子。她从不知道贾斯汀是什么时候拿的这些东西,也没法证明,甚至没有信心去质问他是不是干了这些坏事。或许她有信心,但不敢,害怕如果她一问,贾斯汀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贾斯汀去上学或是晚上去什么地方时,总是把卧室门锁上,天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她和特里搬进这座房子时贾斯汀还没出生,前任女主人交给了他们一串钥匙。每扇门的门把上都安了一把廉价的锁。她解释说建造这座房子的是一位多疑的老人,锁就是他给装上的。他们把钥匙放在厨房的一个抽屉中,从不使用,只是为了万一有谁不小心把自己锁在屋外(这样的事很容易发生,只要你在门锁扳到右边时把门关上)好打得开。贾斯汀四个月前把自己卧室门的钥匙拿走了,现在每天都锁门。

  每天晚上在贾斯汀出门以后,玛莎穿过走廊时路过他的房间总要看看门有没有可能是开着的。她告诉自己即便发现门没有锁她也绝不进去,但从没找到机会试验这条自己定的规定。每次玛莎扭动门把时,门把都纹丝不动。

  玛莎经常对贾斯汀说让她进去打扫房间,但每次一说,贾斯汀就又给自己添一项任务。他现在每周几乎都是自己换床单,每两周把窗户里里外外擦一遍。有一次他甚至自己取下窗帘放到走廊等着干洗。所有这一切都是做来证明不需要她进去打扫,永远不需要。

  今晚门把能转动,玛莎想都没想自己立下的誓言,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门。

  被子没有叠,抽屉大开着,脏衣服从柜子里溢出来,空气中充满了酸臭味,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越靠近床这股臭味越大。垃圾桶里堆满了垃圾,像一个圆锥形雪柱,蔓延到屋里各个角落,到处是一堆堆四散的垃圾。玛莎极不情愿地慢慢穿过这些垃圾堆,仿佛锳过充满污水的地下室去修保险丝。

  这全是最近弄出来的。一个月前贾斯汀让她从过道里看了一眼他的房间,他允许妈妈用眼睛检查检查是为了让玛莎不再来烦他。那时他的房间看上去一尘不染。玛莎不知道他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房间搞成这副德性。

  她想把窗户打开,但考虑到这样做会留下进来过的证据,于是作罢。她告诉自己,只是找找看,然后就走。她不确定自己想找什么,只要别是她不想找出来的东西。

  如果说玛莎·芬恩是个疑心过重的人,上帝明白她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是有理由这样做的。把整个事情回想一遍,有些事必将伤害到她。没上锁的门、脏乱的房间。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就在床头柜上面,小袋子甚至是大打开着。一颗颗硬糖般的半透明黄色块状物撒落在谷黄色的桌面上。一些奇怪的自制器具收藏。她只能想像出贾斯汀使用这些器具时的样子,连同打火机和勺子。虽然这些东西被用过,但她还是没碰。

  她关门离开,没有锁,门还是刚发现没锁时的样子。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 85 —

  安布罗斯加入警察队伍时最难习惯的事就是暴力和血腥,这两个东西如影随形,扰得人无法安宁。一加入这个行当,恶心的事情就不会间断,即便在吃饭的时候也如此。

  和很多个早晨一样,安布罗斯一面盯着煤砖墙仔细思考“威克恶魔”的案子,一面吃着“罗奇科奇”一种出现在停车场、工业区等地方为上班族提供午餐的货车。鸡蛋香肠烤软饼。他很不顺心,自从有了线索以来,他对第M号怀疑对象“烛台匠”的了解没有任何进展。专案组警力不够,无法仅凭单单一个副警长的一闪之念而对公民进行全天候监视,他的手下也并不是特别相信他的怀疑。另外,怀疑对象在城中小有名气,虽不是家喻户晓,却是慈善拍卖和球赛的常客。毫无疑问他有很多朋友——甚至结识一些拉萨依街上的人。如果“烛台匠”知道了自己被警方监视,这些人会让安布罗斯的日子特别难过的。

  我可以自己干,安布罗斯想。我可以自己花时间抓他。他想起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美国著名导演,演员,被称为是“城市牛仔”,是美国影坛最受欢迎的硬汉明星。同时他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导演和制片人,继1992年《不可饶恕》赢得第65届奥斯卡四项大奖之后,他凭借自导自演的《百万宝贝》再次扬威奥斯卡,一举夺得六项大奖。主要作品还有《廊桥遗梦》、《神秘之河》等。的电影,里面有个肮脏的哈里,他是个在程序以外办案的警员,因为他的直觉总是正确的。安布罗斯业余时间还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吗?没有,只要他的孩子们不来看他就没有。他必须推掉其他不必要的事。不能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下次要是再出现一具尸体,吓怕了的芝加哥人民决不会容忍威克专案组头头狡辩和推脱。不,他回到街上,要靠自己把这个案子给破了。有记者也许会把这事写成一本书,“烛台匠”将是真实犯罪记录的好题目。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抬眼从办公室门上的窗户望出去,他可以看见值班室里的情形。警员们有的在接电话,有的奔向警车。安布罗斯把他的电话调成静音以便思考,电话指示灯正急促地闪烁着。安布罗斯看见警探杜普雷向门口走去,然后停下来,调转方向走到安布罗斯的办公室前,打开门气喘吁吁地说道:

  “副组长,我们有目击证人了。”

  

  — 86 —

  马利克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开会上,和主管们开会,和各部门编辑开会,和员工开会。一到开会时只要门一关,灰色的墙壁,拉椅子发出的吱嘎声,人们在不通风的会议室里发出的汗臭味足以使他发晕,但今天没有。

  “我从电视上知道了一个大概。”马利克对三位负责威克案报道的记者说,“但还是再和我说说吧。”

  萨莉说:“今天早晨五点钟,一位妇女沿着高速路附近的迪维逊街遛狗,看见巷子里有一个穿带帽长袖棉毛衫的男子站在一具尸体旁。她说这名男子在尸体周围‘盘旋’,手里拿着一条毛巾——”

  “当时下着雨是吗?”

  林恩·贝林厄姆说:“早前一直在下暴雨,到那位妇女出门遛狗时,雨变小了。”

  “还有别的吗?”

  “穿长袖衫的男子听见她来了,瞟了她一眼,然后跑了。她牵着狗,艰难地向尸体走去,看见了一个女孩的尸体,用手机报了警。死者被勒过,又被刀刺,强奸,被摆出姿势,具备所有的特征。”

  “受害者的情况?”

  “显然是个妓女,警方还没有公布姓名。”

  “好消息是?”

  “除了死者的血还找到了其他人的血,以及精子。警方猜测是遛狗者打扰了他清理犯罪现场,以及雨停了的缘故。”

  “太棒了!”

  “警方发言人托利厄洛得知这一消息后晕了过去。”

  “嫌疑人有了吗?”

  “目击者没看清,但说袭击者是个白人。但是安布罗斯自己出来表态说警方会把现场收集到的DNA与DNA库中的作比较,希望在这周之内给出嫌疑人名单。他在电话那头就是这么说的。”

  “好的。”马利克说,“给我一篇警方立场的直接报道,一篇对目击者的采访,一篇特迪·安布罗斯的特写,他从一开始就负责‘威克恶魔’的案子,我还要警察在罪案现场工作的照片,要好的,而不是上次那种模糊不清的狗屎照片。”

  任务分工到家,各就各位。大家离开后萨莉却没走。

  “怎么了?”马利克问。

  她关上门。“我们将会失去的。”

  “失去什么?”

  “独家报道。”

  “说。”

  “你觉得安布罗斯自己打电话宣布在三天内保证找出嫌疑犯是为什么?”

  马利克搬了把椅子放在前面,反着坐上去,手臂放在椅背上。“因为他负责这个案子好几年了,有点激动过头。还有大家普遍都觉得这个男子以前一定因犯重罪而被抓过,他的DNA应该在库里。”

  “不,”巴威克说,“他在电话上耀武扬威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只等着用DNA去证实。”

  马利克明白了。“是跟踪你的那个人。”

  “正是。”

  “这跨度有点大了。”马利克说,“多方施压让安布罗斯给出嫌疑人的名字,他这一宣布是给自己解了围,把压力转嫁到了他的警探手上。这是一种政治较量。那个浑蛋的DNA在基因库中的可能性给他在较量中增添了一个砝码。”

  萨莉把手插入发中。“斯蒂芬,这就是将要发生的。如果警方不想他们职业生涯中最重大的收获被星期六的报纸抢先公布,他们会在星期五,很可能是星期四,宣布萨姆·科恩是这一宗凶杀案的警方怀疑对象。他们不会提‘威克恶魔’,但很明显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因为警方并没有一发现一个死去的妓女就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如果他不逃出美国,警方会拘捕他,但他们不会控告他,因为科恩的DNA不在基因库里。我认为他以前从没被抓过。他们会抽他的血,如果和现场DNA匹配,他们会想办法把他和其他几宗谋杀案联系起来。”

  “这只是你的看法。”

  “但我们现在知道科恩就是那个男人,而且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应该在明天的报纸上登出来。如果我们要等到警方宣布,《芝加哥论坛报》就变成了又一家在周末时捶胸顿足的傻瓜蛋。”

  几周前,马利克重新考虑萨莉·巴威克是否有成为一名优秀记者的潜质。现在他又改变看法了,萨莉有潜质成为一名“杰出”的记者。一名“杰出”的记者敢作敢为,有雄心壮志,甘冒巨大风险。她有这些潜质,但马利克没有。所以马利克只是个资深记者,另外还是个失败的主编。

  “如果我们做这一期,说说你要怎么写?”

  “这样写:几周以来《芝加哥论坛报》对‘威克恶魔’杀人案的调查一直针对萨姆·科恩。一项对科恩游戏方式的研究表明,他在游戏中的作为和真实生活中的谋杀有很大关联。有来自警方的消息证实调查人员曾关注过科恩,一旦DNA检测结果反馈回来,他们将很有可能证实科恩就是他们要找的凶手。”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的基因库里没有科恩的DNA。”

  她耸耸肩。“他们会给他发传票,要求他进行血液测试,如果他拒绝,他们就知道找对人了。另外,有很多地方可以找到一个人的DNA,咖啡杯上、梳子上。他们会把得到的DNA进行匹配,而我只是想先下手。”

  “你的消息来源有多可靠?”马利克观察萨莉的肢体语言: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马利克努力回忆在一次肢体语言学术研讨会上听到的东西:她现在的动作代表什么?

  巴威克抬起头,与马利克对视:“可靠,但他保持匿名,我甚至不能说他有多高。”

  “只告诉我一人。”

  “不行。”

  “你不告诉我,故事就不给登。”

  “我不想说冒犯你的话,但是斯蒂芬,你已经被各方面的压力给弄晕了头。我可能会为了保护这个线人而坐牢,但我不想你也必须做这样的选择。”

  “这是我的工作,萨莉。”

  “科恩就是那个男的,相信我。当他的血型和DNA匹配时,没人会问我的消息从何而来。”

  马利克考虑萨莉所提供的东西——今年新闻界最大的一条爆料。全国所有的新闻、有线电视、报纸都会这样开头:“《芝加哥论坛报》今天报道……”如果巴威克弄错了,只不过是在他已经很不好的业绩上再添一笔。但如果巴威克对了,报社高层将把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妈的,他可以在警察逮捕科恩五分钟后上楼去炒了他们的鱿鱼。他将会成为一个报业传奇。

  “你对此有多确定?”

  “我非常确定。”萨莉说,“我愿意用我在这儿的一切身家赌一把,斯蒂芬,我想你也同意你和我将会得到一样多的回报吧。”

  马利克站起来,走到电话前,按下三个键。“唐,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所有人,现在。”

  

  — 87 —

  安布罗斯在警局里待了一整天,天气又热,三顿饭吃的都是快递,伙伴们在电话旁边都狼吞虎咽,吃得很香。十二个警员一起加班,谁也没有怨言。安布罗斯等到实验室人员拿回文件夹后才坐在桌子上,厚厚的文件夹里装着上了色的螺旋形短线条(DNA)。他打算趁技术人员在电脑上查找螺旋形短线条进行匹配时回趟家。如果DNA不在基因库里,他们会对头三号怀疑对象采取行动——“屠夫”、“面包师”、“烛台匠”。 安布罗斯知道,几小时后,他的想法将被证实是正确的。

  这三个人今晚都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在监视范围之内,这两人分别被不同的警探怀疑。安布罗斯甚至希望“烛台匠”一听到警方找到了可测试的DNA就逃跑。但凶手不大可能这样做。自鸣得意的坏蛋很可能就待在原处,看看警察敢不敢抓他。

  传来脚步声。人声突然嘈杂起来。

  “头儿,”警探罗扎斯用熟悉的称谓叫道,“看电视,五频道的新闻。”

  安布罗斯急忙冲出值班室,六个警员围在一台便携式电视旁,有的跪在地上,有的探着身。另外六个站在周围听着。安布罗斯挤了进去。

  “《芝加哥论坛报》明天将报道警方最终敲定了‘威克恶魔案’的嫌疑人,并计划在未来四十八小时之内将其捉拿归案。朱莉·贝克报道。”

  画面切换到一个女记者站在迪维逊街上的犯罪现场附近。她很迷人,表情严肃。

  “黛安,《芝加哥论坛报》明天的头版头条将独家报道对‘威克恶魔案’长期调查后得出的结果,他们称调查出了嫌疑人。虽然他们的调查不全面,《芝加哥论坛报》官员称,得知警方准备逮捕这名嫌犯的消息后他们不得不做出明天登出这则故事的决定。

  “据《芝加哥论坛报》称 ,嫌疑人名叫萨缪尔·内森·科恩,芝加哥人。科恩是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之一。这家密歇根大道上的著名法律公司的代表今晚不对此事进行评价,萨缪尔·科恩本人也没有对传言做出任何反应。打给警长办公室的电话至今也还没有答复,虽然这则消息才爆出几分钟。当然我们必须重申,在这起案件中还没有任何人被逮捕。”

  值班室里多部电话同时响起。资历最浅的警员跑去接了。

  此时女主播开始倾听画外音。“朱莉,能告诉我们更多导致案件突破的因素吗?”

  “黛安,今天清晨案件出现突破,源于一位妇女在遛狗时发现芝加哥人迪尔德丽·索尔森的尸体。据警方称,这名目击者同时还看到一个人逃离现场。和以往几起称为‘威克恶魔’的案件不同,这次在尸体上找到的血液和精液的数量足以进行DNA测试。警方推测凶手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场就被发现了。”

  “朱莉,警方为什么这么确定这是一起‘威克恶魔案’,而不是别的谋杀?”

  “问得好,黛安。警方没有向我们透露所有细节,但从今天早上的新闻发布会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警方非常有信心这是他们要找的人。据编辑部内部消息称,《芝加哥论坛报》今晚说如果科恩通过DNA测试证明和索尔森案有关联,只因这一个案子他也会被抓起来。可以想见,接下来警探们将努力找出与科恩有关的过去六年来在芝加哥杀害二十位年轻女性的证据。”

  女主播又介绍了一番情况,然后画面上出现了安布罗斯今天早晨走进新闻发布会现场的情景。安布罗斯一个劲儿按音量键,直到把声音调到最小。他双手握拳,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转过身对着值班成员咆哮道:

  “我想知道两件事,第一,你们哪个浑蛋和这家该死的报纸说过话?”警员们用怀疑的目光相互打量,一些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从喜气洋洋到紧张兮兮,这气氛变得可真快。

  安布罗斯怒视着大伙儿,问道:“第二,谁他妈的是萨缪尔·科恩?”

  

  — 88 —

  萨姆的电话响了好几个小时,但他一直没接,因为在玩游戏。游戏中的他在“鳄鱼热带主题酒吧”里,伏在一个冲浪板上,这个冲浪板是用螺栓固定在铝制桌腿上的,被重新设计成了一张桌子。他正和三个女人喝酒,打量着她们,决定选其中一个下手。

  她们是阿莉莎、艾米露、罗碧。红头发的罗碧下载了最新的软件,她的化身活灵活现,萨姆能看见她转身时浓密的鬈发自然地飘逸,她的睫毛像扇子一般扑闪。当她开口说话,萨姆能看见她的舌头和洁白的牙齿。如果萨姆能从嘴形看出一个人在说什么,他猜想自己肯定能读懂罗碧的意思。

  但是萨姆并不真正在意她刚才说了些什么。女孩们把话题转到了真实世界上,这总让他没心情。他讨厌人们把“影子世界”当做聊天室,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不应该影响到这里。游戏中我们不需要知道真正的总统是谁,什么股票飙升,或是哪支棒球队是第一名。在“影子世界”里我们有自己的总统,自己的股市,自己的棒球队。他一直试图让她们转变话题,等着谈点本土的消息。但很难办到。

  “罗碧,阿莉莎,你们看新闻了吗?”艾米露问,“我猜警方明天就会逮捕他,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

  “艾米露,这真让人松了口气,”罗碧说,“你知道从我满十七岁起就没有一天不想到他,真是天天担惊受怕……”

  “真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在电视上说出了他的名字。”阿莉莎说,“如果我是他,我现在就往墨西哥逃。”

  “阿莉莎,警方肯定已经包围了他的住所。”罗碧说,“其实很可能他的名字一出现在电视上他们就把他给抓起来了。”

  萨姆插话问了一句,只是为了不那么无聊:“罗碧,你们在说谁啊?”

  阿莉莎笑了。“萨姆,你一整天都在玩游戏吗?笨蛋,我们在谈‘威克恶魔’。警方知道他是谁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去抓他。”

  “他叫萨姆,和你一个名。”艾米露说,“萨姆·科恩。”她格格笑道:“我要问问你姓什么,为了安全起见。但我想‘威克恶魔’不会在警察快去抓他的节骨眼上把时间浪费在玩游戏上吧。”

  他妈的怎么回事?

  咚、咚、咚。

  这怎么可能?

  门外传来喊话声:“科恩先生在吗?我们是警察,请把门打开。”

  萨姆离开电脑,迅速给鲍勃·金斯伯格家里挂电话。

  “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都打了几个小时了。”鲍勃说。

  “鲍勃,警察就在外面!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科恩先生,公寓楼经理就在我们旁边,他会把门打开。请趴在地上,把手放在头上我们能见到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萨姆?”

  “我不知道,鲍勃。耶稣基督,派个人来见我。”

  “他们要把你带到哪儿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

  门闩晃动起来,大门一下被推开打在墙上。

  “趴下!趴下!趴下!趴下!马上趴到地上去!”

  “影子世界”中,阿莉莎、艾米露、罗碧继续讨论着威克案的重大突破。影子萨姆安静地拿起一品脱容量的酒杯,用一种机械的动作不断往嘴边送。

  

  — 89 —

  萨莉不能向新闻室里的任何人承认,但她确实紧张,非常紧张。阿莱斯问她是否担心,她摇摇头笑了。因“马利克观察”而闻名的网站开始投注,公布萨姆·科恩的名字后,以前名不见经传的记者萨莉·巴威克不仅毁了自己的事业,很可能也把一串《芝加哥论坛报》的执行编辑拉下了水。自从新闻播出后,她的一百个同事下了注,走势不好,不看好她与看好她的人数是二比一。

  萨姆·科恩同意验血。

  新闻在电视上播报后没多久,警方把巴威克传去问话。一名《芝加哥论坛报》的律师陪同她前往。在警局里,她拒绝透露消息来源,但把所有信息简要述说了一遍,包括科恩在“影子世界”中对她的袭击,科恩在游戏中杀人和“威克恶魔”杀人的联系,以及科恩试图闯到她家里来的事实。当科恩被带进警局时巴威克也在那里:他没戴手铐,身边有四个警察,三个律师(《芝加哥论坛报》的律师认出其中一个是鲍勃·金斯伯格)。萨莉躲到可乐售卖机后面,等到他们走进讯问室后才出来。

  警方对科恩进行了三个小时的盘问,在他同意验血后才放了他。听到这一消息,萨莉的胃像湿毛巾一样拧成一团。她原以为科恩的律师会抵制警方提出的任何有可能使科恩获罪的要求。第二天下午两点结果出来。看起来再过几小时,她对科恩的判断有可能,或者说极有可能被证实是错误的——这算得上新闻界有史以来最快一次自毁前程的例子。

  马利克一整天没在新闻室出现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道:肯定是这么回事,萨姆·科恩这个噱头是马利克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在想什么?巴威克在想什么?咱们都知道她精神有点不正常——下了班就疯狂地玩游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生活。谁能想到她居然搞出这样的噱头,简直是自寻死路。是不是有人故意给她假消息,和科恩有过节的人?曾被金斯伯格&亚当斯的律师在法庭上击败的对手?我们得查查最近萨姆·科恩打过的所有官司,特别是他作为原告方律师的案子,从判得最重的案子查起,一件件查。科恩通过血检后我们需要所有这些资料,下周再登一个撤回声明。新任执行主编会高兴看到我们辛勤地提前做好这些准备的。哎呀,新任主编有可能在我们中间产生噢……谣言就是这样传的。

  谣言传得特别快。有一家衣阿华农产品配送公司,去年在一个侵权案中输给了由萨姆·科恩率领的金斯伯格&亚当斯律师团,赔了几千万给对手。这家公司立马开了个新闻发布会申明自己和指认科恩这件事无关。但甚至还没人问过他们呢。

  谣言也从另一方面传来。网站上到处是关于科恩乱交和性变态的帖子,但这些帖子都没有经过证实,也无出处来源。

  萨莉打电话给贾斯汀,空手放在叉簧上,准备一旦是他妈妈接的就按下去。还好是贾斯汀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她低声说,“我感觉非常不妙。”

  “会好的。”

  “好像越来越像是我们弄错了。”

  “我们不会弄错。”

  “但如果他没杀迪尔德丽·索尔森怎么办?如果凶手只是个模仿‘威克恶魔’的人怎么办?如果科恩同意验血是因为他知道不是自己干的怎么办?”

  “如果他的血不匹配,就只能证明这些。”

  “还有就是我的事业完蛋了。我会被起诉,卷进一个赔偿上亿元的官司中,很可能会因为诽谤或是别的什么罪行而进监狱,因为我在警局里并没有线人。当时他们不会相信我所说的。”

  “你是在杞人忧天。”

  “但是这些都会发生的,贾斯汀。你难道没看见事情的进展?他同意做血检了。他明知道自己有罪的话怎么可能答应做血检?”

  “很多原因,也许他是人格分裂,记不起来了。”

  “噢,少来了。”

  “或者也许他想挑战DNA证据,”贾斯汀说,“虽然最近不大有这类官司,但是我读到过很多案子,可以追溯到辛普森案,被控凶手称证据被影响过或者测试并非百分百准确而被释放。他的律师甚至会在法庭上这么说:我的当事人怎么可能把能使自己获罪的证据轻易交给警方?现在陪审团对这种辩护很小心,但如果这是科恩的惟一出路,他会试一试的。”

  “天哪,我觉得恶心。”萨莉敲击着键盘,看网上有没有爆出什么最新消息。这时她听见办公室另一头的椅子同时发出吱嘎声,大家从位子上站起来,斯蒂芬·马利克面无表情、毅然地走进新闻室。记者们想读出他表情的渴望再明显不过了,如果他的脸是盲文,他们会直接用手指去摸的。他路过萨莉的小隔间,没有停住脚步,只是把手在她面前一晃。萨莉放下电话,随他进入他的办公室。谣言随之在整座论坛报塔楼迅速传开,言之凿凿。马利克被解雇了,巴威克也和他一起走人。谣言传到十楼时已变成马利克被全副武装的保镖护送出办公室。

  但此时真相也悄悄在系统内流传开。

  “他们解雇你了吗?”巴威克在他的办公室里问。

  “他们准备这么做。”他的声音嘶哑、疲惫、充满失望。“他们说我不负责任,说从咱们报纸目前的收支状况来考虑应该阻止你发表关于科恩的报道。我没有考虑这些收支状况是背叛了他们的信任,背叛了我被赋予的责任,背叛了信任我的董事会。反正说的就是这些信任和背叛信任之类的东西。”

  萨莉用眼神示意让他快说重点。她也被辞退了吗?

  “他们说科恩这件事只是众多不幸事件中的一件,他们很失望,他们已经给了我很多次机会,但他们没办法了,这和私人交情无关。根据合同我可以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这样一来即便我把积蓄花在养老金、个人退休账户等等上面,我还是可以在退休后过得非常舒适。他们猜想这就是我想要的,因为一个我这个岁数的人在经历了这么一次高曝光率的丑闻后不可能再找得到工作,不管他们怎么向新闻界述说这件事。他们还提醒我应该为一场不可避免的民事诉讼准备好辩护律师。”

  “天哪,太对不起了,斯蒂芬。”萨莉鼻子一酸,快哭了。

  “这么说我们俩都被解雇了。”奇怪的是她为事情总算结束感到一点点放松。

  “奇怪的是,没有。”

  “什么意思?”

  “因为在他们说这番话时,有消息传来说科恩没有通过DNA测试。”

  “噢,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他?”她低声问,确定自己这下必哭无疑。

  “是他。”马利克笑了。“你真应该看看他们那群狗娘养的,如果他们不是坐在棕色皮椅上,我肯定能看见他们每个人吓出来的屎。”

  “老天呀!”萨莉绕过办公桌,和马利克拥抱在一起。“我太高兴了,为你高兴,为自己高兴,但大部分还是为你高兴。”

  “巴威克,”他说,把她推到两人可以看见彼此的距离。“我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 90 —

  戴维斯发现中西部的人们习惯于抱怨天气,即便在天气晴好时也抱怨。如果八月温度降到华氏七十度,傍晚再吹点微风,人们会加上一件外套,说“寒风刺骨”。三天没雨他们就担心草坪会不会旱死。气候温和的二月则说肯定会有一个炎热的酷暑。

  但是他们对坏天气却很看得开,即便坏得不是时候。婚礼上阴云密布,坐在观礼席上你会听见客人们的专业点评,说从密布的云层中穿过的光线可以减少阴影,使照片效果更好。

  诺斯伍德东部中学毕业典礼这天下雨——整个上午一直下着小雨,不时来一阵瓢泼大雨,使得行人到处跑去躲雨,仿佛在躲狙击手射出的子弹。毕业典礼移师到体育馆内举行,里面既没有足够的坐位给学生、家长和亲友团,也没有足够的新鲜空气。学校组织者称今年的毕业典礼将缩短时间,但并没有对此进行规划。校长讲话、致告别辞、毕业典礼演讲、一位在诺斯伍德中学毕业的百老汇演员的讲话,他最近在多部不太受欢迎的连续剧中扮演角色。 每个发言者都私下想,不能压缩自己的讲话时间。

  六个月前贾斯汀的老师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今年在毕业典礼上致词的最优秀的学生。但可能性不是特别大——玛莉·西博姆是位专注的好学生,她已经被哈佛录取。贾斯汀即便对一门课程感兴趣,也不会持久。他专注不了多久。但他仍是个神童——很明显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时,教员工作会上提出如果贾斯汀在这学期高阶课程全得了A,而玛莉没学好高数(她曾向漫谈心理辅导塞克斯太太倾诉过这方面的忧虑),贾斯汀很可能会出乎意料地成为今年的毕业典礼发言人。

  但以上所有的预测都没有成真。玛莉·西博姆轻松拿下高数,和其他所有功课一样,而贾斯汀因为对功课的忽冷忽热,只得到C或B减。教师会上老师们猜测贾斯汀可能在吸大麻。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贾斯汀最后在班上排第十五名。如果他申请私立大学,这个成绩肯定能被录取。但他并没有申请任何一所大学。“我要休学一年。”他告诉自己的辅导员。老师们一致认为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毕业典礼的早晨,戴维斯告诉琼他想去看毕业典礼。

  “你去那儿有什么好的?”琼问戴维斯。

  “没有。”戴维斯回答。

  “那我也去。”她说。

  戴维斯和琼站在体育馆大厅打开的推拉门处观看了典礼,旁边还有无聊的继父们和烟不离手的人们。没人认出他,认出他的陌生人也早已忘记那桩遥远的关于他对玛莎·芬恩和她儿子做的不光彩的事。“我们来为内德和埃拉的儿子庆祝。”戴维斯对一对夫妇说——他们是他以前的病人——他们问他来干什么。他很高兴他们没问谁是内德和埃拉。

  学生们穿着蓝色礼服,头戴方帽,按姓氏字母排名顺序坐在折叠椅上。学生家长在观礼台上一个挨着一个,像挤在真空瓶里的网球。学校历年比赛获得的冠军奖牌在他们头上一字排开,只偶尔转个弯,像海豚的鳍一般,留出一点间隙以便排气孔排气。在外面被雨淋湿的衣服到现在还是湿的。咳嗽声,打喷嚏声此起彼伏。在南门和体育副馆之间——副馆又被称为摔跤馆——浴室外排起了长队,有经验的家长一头躲进了更衣室。

  “今天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玛莉·西博姆的这句开头毫无新意。“它标志着我们高中的生涯结束了。对一些人来说,是学习生涯的结束,对很多人说,是运动生涯的结束,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它也标志着我们自由生活的开始。

  “我们大体上度过了没有选择的十八年。当然我们做过一些无足轻重的决定——房间涂成什么颜色,在乐队里演奏哪件乐器,努力成为一个拉拉队长还是拉拉队成员,参加橄榄球比赛还是辩论,竞选学生会,选做木工还是金工。但是人生关键时刻,我们却无法选择。今天一切都变了。

  “今天在这个足球——呃,篮球馆里,坐着一千一百一十二个独立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去改变世界,让自己的声音被聆听,去帮助身边的人,或是去伤害别人。在座的每一位都有可能取得伟大成就,或是泯灭在茫茫人海中,成为一个优雅、勇敢、无拘无束、有力、仁慈、体贴的人,也有可能成为残酷、无情的人,我们可能成为具有艺术气质、具有创造性,富有成效的人,随随便便的人”——欢呼声——“捣乱分子也有可能成为吸引人的、慈爱的、吓人的、充满爱的、谨慎的、胆小怕事的、强势的、诚实的、公正的、大度的、遵纪守法的、善良的人。我们的选择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多,自由也是如此。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每过一天,选择的机会就失去一点。所以我恳请大家,诺斯伍德中学的毕业生,朋友们,同学们:请明智地选择。”

  玛莉继续讲,戴维斯看看表,七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的右后方站着一名男子,大声地快速喘气。戴维斯向前挪了一步。男更衣室前排着的队伍仅仅几分钟就壮大了十几倍,因为家长们从玛莉总结陈词般的发言中没听出什么名堂。戴维斯也想去洗手间,他甚至想拉着琼的手离开。琼反正也不想待在这儿。

  玛莎·芬恩穿过人群,出现在大厅里。她双眼圆睁,下巴瘦削的脸绷得很紧,上面写满了愤怒。她看上去很老,戴维斯心里疑惑,才几年没见啊。她应该去看看医生。即便特别愤怒,脸色也不至于苍白成这个样子。

   “穆尔医生,”她简明扼要地低声叫道,用眼神示意戴维斯跟她到外面去。戴维斯点点头,跟在玛莎后面。他拍拍琼的手臂,让她留在原处。他会回来,不会出什么事。

  两人站在外面入口处狭小的沥青顶棚下,几步之外的地方就有急促的雨点打在地面上。玛莎把手环抱在胸前,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我儿子的。”她在颤抖,体内仿佛有一台燃烧引擎在加强她的语气,同时又在控制她的怒火。

  “他来找过我,”戴维斯承认,“在你告诉他他是克隆人之后。但我们除了聊天什么也没做。”

  “自从他见了你之后他就变了。你知道他在吸毒吗?”

  戴维斯一惊。“吸毒?荒唐!”他说,“不可能。”

  玛莎不信,接着问:“你给过他毒品吗?”

  “当然没有。”

  “那你有试过让他戒掉吗?”

  “芬恩太太,我向你保证,你说的这件事我毫不知情。贾斯汀没有吸毒。”说这话时,他却迷惑了。玛莎看上去那么确定。难道她见过贾斯汀吸毒?他觉得自己和贾斯汀很亲近,但他对贾斯汀真正了解多少?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如果贾斯汀真的在吸毒我会发现吗?他告诉自己,会的,会的,我会发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玛莎说,“我特别害怕,害怕他,害怕他会对自己、对我、对其他人做出什么事来。”她看着戴维斯的眼睛,说,“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他怎么就对自己那么有把握,而我却那么没有安全感?”

  戴维斯向玛莎道歉,说自己不该背着她和贾斯汀见面。戴维斯没有找任何借口,也没有解释他和贾斯汀一直会面以及偷偷摸摸的原因。出乎意料的是,玛莎接受了戴维斯简短的道歉。她点点头,推开门返回体育馆,消失在大厅里。

  “真不可思议。”戴维斯回来后琼这样说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道歉。”戴维斯说,“我们走吧。”

  “你没事吧?”琼问。戴维斯低下头,表示他没事。

  他们退到外面大厅空一点的地方穿上外套。这时一个小女孩从体育馆方向朝他们走来。她大概五岁的样子,穿着粉红色裙子,金发如太阳般闪耀。“你好。”她说。

  “你好,有什么事吗?”

  “一个哥哥让我把这个给你。”她递给戴维斯一份毕业典礼的节目单。

  “哪个哥哥?”琼问。小女孩耸耸肩。

  戴维斯打开折叠好的节目单,里面用黑笔潦草地写着:今晚11点,圣保罗大街415号。

  

  — 91 —

  “谢谢你能来。”贾斯汀说,“这也许是我们要庆祝的事情中开头的一件。”他扬起手臂,“来庆祝吧!我们抓到那个浑蛋了。”

  春潮舔舐着对岸的沙滩,在两岸一百码长的沙滩上,一对对情侣依偎在毯子上,坐在潮湿的沙滩上。在毕业晚会的中心地带,含混的音响中传出含糊的大吼大叫声,这里是圣保罗大街415号,离密歇根湖只有几步之遥。戴维斯不知道这个聚会是由思想开放的大人组织的还是由于至今仍有缺乏热情的笨蛋家长在孩子毕业时的周末离开家,还指望着孩子不要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

  戴维斯问:“我应该庆贺吗,贾斯汀?告诉我。”

  “你当然应该庆贺。科恩被捕了,而且据报纸上说他已经认罪了。报纸上这么说来着:看来审判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那你的理论是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意思?”贾斯汀笑了,像喜剧演员等待观众明白他刚抖的包袱时的微笑。

  “你说过科恩在‘影子世界’杀了人就不会再有做出‘威克恶魔’举动的欲望。科恩不是在几周前才在‘影子世界’里杀了人吗?就是他袭击萨莉的那晚?”

  “这个理论不是很精确。”贾斯汀傻笑。

  “你的理论是一派胡言。”戴维斯说,“你整个‘威克恶魔/影子世界’理论就是一派胡言。”他转过身一脚踩进春天湿润的泥沙中。沙子上的脚印清晰地勾勒出戴维斯脚掌的轮廓深浅。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戴维斯说。这话一说出口就不能不骂他两句。这样会改变他俩的关系。意义不在于这句话是真是假,戴维斯也承认自己没有证据。说实在的,产生这个想法之前戴维斯没想到贾斯汀有能力干出这种事。他读过贾斯汀的心理报告,曾经为芬恩家附近总是丢失小动物而担心,他和琼讨论过无数次贾斯汀将来会变成什么样(那时在琼的办公室里谈论,最近则在他们的枕头边)。即便这样,他们只是认为他们担心的事很遥远。戴维斯从没想过,哪怕一刻也没想过,他们最担心的事会变为现实。

  但是现在他知道噩梦成真了。从玛莎·芬恩说怀疑贾斯汀吸毒的那一刻起,戴维斯就开始接受这个现实了。母亲了解儿子。贾斯汀没吸毒,但他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从贾斯汀找上门的那天起,他和贾斯汀就被一个真相连在一起了。萨姆·科恩确实杀了戴维斯的女儿,也杀了其他很多人,数字无法估算。过去的一年他和贾斯汀共同保守着这个可怕的秘密,他们没法把这个秘密告诉世人,这对戴维斯来说是一种苦修,他在为自己曾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坏老公、一个不称职的爸爸而赎罪。找出杀害安娜·凯特的凶手曾一度成为戴维斯的信仰,他就像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和尚,在服务于真相的过程中,安静是惟一的奖赏。他和安娜·凯特最后一起分享的秘密就是凶手的样子和名字。

  但他并没把希望寄托在贾斯汀身上。传道士有决心把福音传给每个人。

  “我正要跟你说呢。”贾斯汀说。

  “屁话!”戴维斯说。

  “真的!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也许会高兴点,但我要告诉你,因为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

  “不,不,贾斯汀。”戴维斯说,“我们做完了,惟一的问题是我们怎样做才能把事情做对?”

  贾斯汀摇头大笑。“你觉得事情不对?杀死你女儿的人快要坐牢了,也许还是终身监禁呢。不是因为他杀了安娜·凯特而是因为……”

  “甚至不是因为他杀死的哪个人。”

  贾斯汀爬到沙丘上,看着湖面,只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见轻柔的浪花泛起白色小泡沫。“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一个自我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身体中吗?我能感觉到他。在我杀那个女孩时我能感觉到科恩。我理解了他,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威克恶魔’会出现。我明白了什么叫不受控制的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成为它的木偶。我对那个女孩感到愧疚,真的。但我一开始——就有这种冲动。要我停下来就像——就像要在高潮中停下来一样困难。”

  戴维斯觉得恶心。他蜷缩在高高的草丛里。

  “对不起。”贾斯汀说,“我知道让你听这些很难受,但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切吗?我不知道科恩为什么选中了安娜·凯特,但是一旦她被选中,只有死。这像一场事故一样不可避免,就像闪电。他们俩谁也无法阻止。我觉得这么一解释你会好受些。”

  戴维斯根本无法相信这种说法。“你必须、必须——跟我去警察局。”

  贾斯汀从山丘上滑下来。“现在?能有什么用?把科恩放出来?让他重新到街上作恶?让你去坐牢,终身监禁?这样公平吗?对你公平吗?对安娜·凯特公平吗?对你的妻子公平吗?对萨姆·科恩杀死的几十个人的父母公平吗?如果把他放出来他还会杀人,这样对那些将死在他手下的人的父母公平吗?我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他不会停止杀人。”

  “那对迪尔德丽·索尔森的公平又在哪里?对她的公平,对她父母的公平又在哪里?”

  贾斯汀对此嗤之以鼻。“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他盯着戴维斯的眼睛,“穆尔医生,我知道萨姆·科恩不会停止杀人的原因是我杀过人了,也不会停的。”贾斯汀抓起一个沙块,一边解释一边把它搓散,沙从指缝滑过。戴维斯知道他所说的话会成为现实。

  

  贾斯汀十七岁

  

  — 92 —

  写作是对真相的追求,巴威克一直这样认为,但是整个真相却超出了她的预料。比格·罗布曾经鼓吹过这个道理。它不仅适用于新闻界,也适用于侦探调查。两者都努力做到去伪存真。巴威克曾经和一位战地记者交谈,那时他刚从另一个大洲的前线回来。“我本可以每天都记录下在那里发生的好消息。” 他说,“我可以写学校开学,医院重建,各个村庄又人丁兴旺起来;也可以写议会里拥有的妇女席位,持续增长的经济以及建立一个新国家的长期希望。一些每天发生的故事足可以构成一幅令人欢欣鼓舞的画卷,我本可以每天写这些故事,而且这些都是百分之百真实的。但是在我眼里,事情并不如人们想像的那么好,所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写汽车爆炸、暗杀、政治腐败以及宗教世仇等问题上了。这是真实的故事,我有责任告诉人们,即使以缺少真实性为代价。见鬼,在十五英尺见方的版面里你连一只失踪小猫的样子都没法描述清楚。”

  在俄亥俄河边宽宽的码头甲板上,萨莉在吃过三明治,喝过一些白酒之后,接受了《辛辛那提调查》的采访。那是一个年轻的记者,看上去就很腼腆。萨莉刚刚出版的新书《直面“威克恶魔”:美国最恐怖连环杀手的伏法》就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那么干呢?”这个名叫艾利斯的记者问,“萨姆·科恩为什么要杀人呢?”

  “我也不知道,” 萨莉·巴威克说,“我猜是欲望的驱使,但是同时他也很理性。他会花时间摆弄尸体,掩盖他的罪行,而且他是在我威胁要揭露他的时候才来追杀我。他杀人不是因为他绝望,他绝望是因为如果被抓到他会失去很多很多。”

  “那也正是你的书里非常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艾利斯说,“科恩过着许多不同的生活——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师,孝子,也是个好色之徒——而这些只是他现实层面上的生活方式。”

  “对。”

  “……同时,他又是一个掠艳者,一个杀人犯,而这些他都只表现在‘影子世界’里。”

  萨莉说:“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作为一个在‘影子世界’里的‘真实原型玩家’,我也意识到了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扮演着多种角色。而我觉得萨姆·科恩这样做是出于一种病态心理。”

  艾利斯笑道:“那么你的另外几种生活是什么样的?”

  “呵呵,其中一种是过着有男朋友的生活,”萨莉边开玩笑,边幻想着影子艾利克·伦德奎斯特和早熟的影子贾斯汀的样子,“不,说真的,一个‘真实原型玩家’的目标是做到无所不知,或者说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没有秘密。”

  艾利斯扬了扬眉毛,说:“那么你在这本书里会揭示‘售票员’的真实身份喽?或许你可以在这次采访中告诉大家。”艾利斯满怀期待。

  “售票员”是小说中那个向萨莉提供信息的神秘警察,这么称呼他是因为他坚持要在电车上和萨莉见面。

  “不,不。”萨莉喝了一口酒,说,“我答应过永远也不说出来的。”

  萨莉·巴威克怀疑会不会有许多警察觉得“售票员”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们根本不会说“售票员”是虚构的,而且也绝对不会承认警方从来没有把萨姆·科恩当成嫌疑人。在这本书出版之后,公众相信警方一直在紧盯着科恩,这对于安布罗斯、警务长和市长来说是一件好事。如果萨莉不打算透露她的这个消息来源,对市政厅来讲再好不过。

  这本书对贾斯汀·芬恩的名字只字未提。

  在贾斯汀搬去西部和他父亲住之前,他和萨莉在“影子世界”里见了最后一面,他们都确认了彼此不会把对方的秘密说出去。

  他们俩坐在北街湖岸边的一截矮墙上,看着那些年轻玩家在沙滩上打排球。“你这样能继续生活好吗?在这件事情揭露出来之后?”影子贾斯汀问。

  萨莉回答:“有时候你需要去揭穿一个谎言来保护事实,就像焚烧几棵树来保护整片森林,牺牲一只鹿以保护整个鹿群。萨姆·科恩杀了迪尔德丽·索尔森。他就是‘威克恶魔’。这不是谎言。而如果人们知道你的话,会把这趟水搅浑的。科恩的辩护律师会说如果有两个人同时拥有‘威克恶魔’的DNA,那么凭什么只怀疑我的当事人呢?但事实是,你和我都清楚这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杀人犯。”此时几个虚拟游泳者在湖水里制造出一层层水波,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

  影子贾斯汀同意地点点头。

  他们起身准备离去,却又在沙滩上停留了一会儿。虚拟萨莉一把拉过贾斯汀,他的脸填满了萨莉电脑的整个屏幕。他们俩笨拙地吻在了一起——萨莉怀疑贾斯汀从来没有在游戏中吻过其他女孩——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贾斯汀往北边去,回到郊区,萨莉回到城里。

  辛辛那提的太阳悄悄地从一片白云后面钻了出来,很快就温暖了萨莉黝黑的脸颊。下班的人群从这里经过,随着背景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从她背后的酒吧里飘出了一盘盘开胃食品和酒的香味。

  艾利斯说:“请原谅我下面这个问题,我没有玩过这个游戏。那么此时此刻虚拟萨莉·巴威克在干什么呢?难道她也和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坐在一起?也在这间餐厅?”

  “她确实在影子辛辛那提。”萨莉说,“她在打算写一本关于萨姆·科恩的书:《芝加哥影子恐怖杀手》。”

  萨莉戴上了墨镜来阻挡阳光,她一下子又羡慕起了游戏里的自己,影子萨莉写的书中虚构的成分要比现实生活中萨莉写的少。

  

  — 93 —

  多年来不规则的污渍把薄薄的金色地毯染成了六块不同形状的草绿色。这个地方的味道闻起来也非常令人恶心。考虑到大多数在这间房间里偷情的人会干的事(以及人们在“劳伦斯湖畔五月花”汽车旅馆里其他房间里所干的事),戴维斯心想这里的窗户如果有被打开过或者那厚厚的金色窗帘有被掀开过才真是让人惊奇的事呢。贾斯汀怎么会选这个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就有数百个他们可以单独在一起散步的大街,起码有几十个社区的人们不会因为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个中年男子相隔一小时走进汽车旅馆的同一个房间而发出异样的眼光和骚动。

  矮矮的圆桌上有一个可乐罐(切成两半,底部涂成黑色,倒置过来),周围仔细地摆放着一包打开的香烟、一个打火机、一条皮带和一个空的液体喷射器。贾斯汀平躺在床上,盖着一条床单,看着一部老片。电视剧里有个角色的名言是——“那是我的吉米!”——他用刺耳的南方口音说出这句话,那腔调刺激着戴维斯的耳膜,同时也冲击着他的大脑。

  “刚疯狂完?”戴维斯指着喷射器问。他留意这屋里每一件东西,小心不让手碰到。他会在事情结束后把所有东西擦干净,但即便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

  贾斯汀往左翻了个身,把毯子拉到脖子上面。他的样子像是已经被吵醒了或者就是根本没睡着。“警察会告诉我妈妈我是吸毒过量。我离开爸爸的家,她会认为我离开是为了找毒品。这样对她好些,对你也好些。”

  戴维斯叹了口气。“这么说,去年你妈告诉我你吸毒,她认为是我给你毒品的。但是你并没有真的买毒品,对吗?”

  “噢,我买了的。”贾斯汀说,“我把毒品弄得到处都是,弄到我房间的每个地方,除了我的手臂里。我尝试过一次,但我没时间搞这个玩意,如果吸的话要做的事太多。”他又加了一句,“时间太少了。”

  戴维斯在床角打开了一只蓝色的露营包,然后开始把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拿——几个面包大小的厚塑料小包,里面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些橡胶试管;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器械,样子就像一个小衣帽架,有一个很重的基底,顶端有钩子,底部还有三根粗杆,看上去很像跷跷板。

  “就是它吗?”贾斯汀说着,把身子往前探,又问了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他知道戴维斯喜欢这样,很喜欢跟他说话,因为这在过去几天里是很困难的,而现在这更加困难。

  这台器械是戴维斯自己做的,所以并不精致。那些塑料包挂在钩子上,连着那些带有阀门的橡胶试管,试管又和那些杠杆相连。那些试管汇集到另一个阀门,阀门头上又有一根静脉针,这根针将要插进贾斯汀右小臂上的静脉血管里。在贾斯汀的左手腕上,戴维斯要绑上一条连着一根电线的塑料带子。贾斯汀自己将开始整个流程,他会用左手按下黄色的杠杆,四号海洛因的溶液就会开始滴下。当他准备好后,他就会按下绿色的杠杆,这时候,在几分钟之内,他会进入深深的昏迷状态。而当他觉得困了的时候,他的手臂就会垂到床边,而手臂的重力又会激活第三个步骤,红色的杠杆,他的血液里将被注入致命剂量的氯化钾,而伊利诺伊州在萨姆·科恩的上诉期过后要注射到他体内的也是这种化学剂。

  整个审判很长,但是并不令人焦虑。对于科恩的这件案子已经基本上有了定论,特别是关于迪尔德丽·索尔森的谋杀案。公诉人精心选择了有关“威克恶魔”的四件谋杀案,并且基于犯罪现场的相似点和案件发生数年之后科恩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而断定他就是凶手。有数十位妇女证明和科恩有过性接触,并且指证他有暴力行为。有一些在科恩被捕后进一步说科恩曾经企图杀害她们,其中就有玛莎·芬恩。

  而辩护律师则竭力质疑DNA证据,并且坚持称他的当事人当天晚上根本没有去过北边和肯尼迪。他当时正一个人待在他的公寓里面玩游戏,而“影子世界”里的记录就显示了他当时已经登录了。然而,在检控官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是故意造出来的不在场证明。

  他说,DNA不会撒谎。

  接着,安布罗斯警官在法庭上宣誓,辩方律师开始盘问他关于“威克恶魔”案件最初的嫌疑人阿曼德·古铁雷斯的问题。他也提到了嫌疑人M,“烛台匠”: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凯勒博·斯塔希奥的富有商人。警官,在你的人冲进萨姆·科恩的公寓给他戴上手铐,带回第五区总部问讯之前,你是不是一直很肯定地认为弗朗西斯·斯塔希奥就是“威克恶魔”?

  安布罗斯不得不承认在迪尔德丽·索尔森被谋杀之前,他一直认为斯塔希奥先生就是凶手。但是律师没有问他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而斯塔希奥先生在科恩先生被捕不久之后就出国了,是吗?安布罗斯说斯塔希奥先生有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萨莉·巴威克也同样出庭作证。巴威克小姐,你和被告人有过私人纠纷,是吗?而你在警察局并没有说出你所谓的“来源”,是吗?你在写关于“威克恶魔”的书时就收到了一笔高达上万美元的预付稿费,对吗?

  萨莉全部承认了,但是法官拒绝强制她说出消息源。就像公诉人在法官的办公室里说的那样,DNA证明了巴威克小姐的作证是清白的,在这之前付给她钱的人和此案无关。

  科恩的辩护律师们(他有五个辩护律师)又列举了在科恩被捕和被拒绝保释后发生在芝加哥、奥罗拉、密尔沃基和麦迪逊的一系列谋杀案。法官也允许专门人员提供证据来证明有六宗西雅图谋杀案是在科恩被羁押期间发生的。“也许‘威克恶魔’去了西雅图。”一名辩护律师在结案陈词中这样说,“也许他趁着我的当事人被捕期间逃出了国,也许他仍然在芝加哥。我也不是很确定。而我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说萨姆·科恩是‘威克恶魔’,那么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检控方把最近发生的这些案子归为模仿犯罪。特迪·安布罗斯解释说,一旦“威克恶魔”的案情细节公之于众之后,尤其是凶手在案发之后重新安排尸体的形态这一特征就不再有太大的说服力了。

  正当陪审团在进行讨论的时候,检控方提出了出人意料的妥协条件。如果科恩承认杀害了迪尔德丽·索尔森——这是铁证如山的——那么他们就撤销其他的控诉,以及死刑的检控。萨姆的律师劝他接受这个建议。然后他们又在DNA证据的问题上纠缠,试图让陪审团把可能性和数据搞混,但是连他们自己都明白,这并没有多少说服力。要糊弄陪审团关于DNA的事是一年比一年难。随着基因疗法治疗了许多疑难杂症,随着被克隆的孩子出现在足球队的花名册上,人们知道了这个道理:DNA不会撒谎。

  “但它就是在撒谎,”萨姆在法庭上说,“我不在那儿,我没有杀那些女孩,包括迪尔德丽·索尔森。”旁听者和电视专家都相信科恩,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

  但是,六天之后,陪审团宣布科恩四项一级谋杀罪名成立,并且他被判注射死刑。

  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贾斯汀踢掉了床单,盘腿坐在床上。他的上身和脚上都没有穿东西。他穿的牛仔裤没有上扣,腰间露出了他白色内裤的标牌。戴维斯架起了那个器械后,贾斯汀检查了一遍。

  “黄色,绿色,然后是红色,”他说,“喂,伙计,你死定了。”

  戴维斯把电话、数字闹钟和一盏大台灯从床头柜上移走了。戴维斯在旁边观察着贾斯汀。他努力地把这个男孩放松、冷漠的动作和将会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昨晚,他在熟睡的琼身边惊醒,在来这里的路上,他都准备着一段试图说服贾斯汀改变这个想法的话。这么做是不必要的,他对他说。当然,他也知道贾斯汀会说正是这种不必要才使得这样做显得正确。而戴维斯也意识到虽然他不可能替贾斯汀那么想,但是他又私下里希望贾斯汀自己能够那么想。

  戴维斯坐在硬硬的床垫上,背对着贾斯汀。“如果你只是想让这看起来像吸毒过量,那么你为什么不干脆就吸那么多呢?”

  “吸毒过量是很难的。这就好像你很难用锤子砸死自己一样。”这个男孩的笑声直穿戴维斯的后背,他那发霉般的喘息也直抵戴维斯的衬衫。“你仍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仍然不知道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但是你却还能够到这里来。这就是你。忠诚、可靠。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戴维斯说,“给我解释,告诉我你想要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贾斯汀把手放在戴维斯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拉到床垫上,这样一来,戴维斯的头就挨在了枕头上,他不得不用手臂在床角上支撑着身体,这种姿势很别扭。现在他们两个人是面对面的,戴维斯感到这样很不自然。他想,对他们来讲,死刑需要一种形式,一种适合于他们最终归宿的形式。

  “我不是想自杀。”贾斯汀说,“但是如果让坏人恣意妄为就太没有正义可言了。迪尔德丽·索尔森需要有人给她报仇,就像安娜·凯特一样。”

  “但是贾斯汀,这些只是你的想法。”戴维斯说,他抓住这个机会想告诉贾斯汀他不是个坏人。“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求我来这儿。但是我对你变成这样感到很不高兴,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马上收拾好这些东西离开。”这是真的。他真的打算那么做,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贾斯汀说:“我不得不这么做。而我要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想要我死。”

  “这不是事实。”

  “不,是的。”贾斯汀拿起四号海洛因伸向戴维斯的“死亡机器”,把戴了帽的针尖对准了自己的手掌,在将要扎破皮肤之前他停了下来。“我们抓住了科恩。他的手臂里将要插进针管,尽管不是现在。但是对你而言,你对我抓他的做法感到很愤怒,很难过,这不是你想要使用的方法。而我现在对你来讲是一个不利条件。我是你的犯罪证据,你十七年的犯罪证据,就像我是科恩的犯罪证据一样。而把这些都抛在你身后,要消除过去二十年来痛苦的惟一办法就是让我死。而迪尔德丽·索尔森能够得到公正的惟一办法就是得有人把我杀了,而且是想要我死的人。”

  “你不一定非要以死来解决问题。你也可以进监狱。”

  “如果科恩被判三十五年监禁对安娜·凯特公平吗?”戴维斯没有说话。“再过十年,州法庭也会在我的手臂上插一根针管,不管怎么样,总是不光彩的,同时也会有更多死亡的痛苦,也会带给我母亲许多耻辱。更不用说他们还会把你和我一起关进监狱。那是不对的。”说着,他用手指摸了摸那器械的金属骨架和装满毒药的塑料机关。“装好这台可怕的死亡装置,每个人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每个人就能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

  “不是我。”戴维斯小声说,把脚重新放回地面。

  “但是你也不必急着做。”贾斯汀说。戴维斯挤出了一丝安静的笑容。

  他们又谈了一个小时。谈论书籍,谈论哲学,谈论在塑料袋子里的化学物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谈到了在他感到昏昏欲睡之后要多久心脏才会停止跳动。

  “如果他们做个尸体解剖,就会发现了,”戴维斯警告说。他的良心促使他做出一种他很在乎这件事的样子。“这不是吸毒过量。”

  “未必,”贾斯汀说,“警察现在人手不足。他们现在基本上不会做尸体解剖——可能十个尸体才会解剖一个。因为通常在现场就会确定死因。我是在《时代》杂志上读到的。如果这起案件看上去像是吸毒过量,闻起来的味道也像吸毒过量……”他从床的另一边拿过一只背包,从包里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和一把折叠小刀。他打开小刀,割开小包,把白粉撒了一床单。

  “我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海洛因,”戴维斯说。语气听上去就好像是在忏悔。“我觉得我应该见过,可是没有。看过也不是这样的,我在法医学院里见过,但是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白。”

  贾斯汀用手指沾了一点,说:“纯度百分之九十八,绝对能要你的命。”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就在附近。又是一件你搞不懂的事,”贾斯汀说,“把那些东西递给我。”

  戴维斯把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双橡皮手套戴上。然后他又拿出勺子,打火机,皮带,金属小罐,液体注射器,膨胀的香烟过滤器,一股脑都给了贾斯汀。贾斯汀把这些东西随意抛在撒出的海洛因上面,然后又在床垫上轻轻地蹦了几下,这样可以让现场显得不是被刻意安排过。他抿了一口床头柜上的水,然后把剩下的都泼在了床单和床边的地上,然后把塑料杯也扔在了地上。粉末还没有多得能形成粉尘,但是戴维斯还是在面前挥着手,心里后悔没有把他的外科手术口罩带来。

  “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贾斯汀说。于是他把头靠回枕头上,手臂收回到身边。

  试管、阀门、盐水和毒药都通过一根插在他青色血管里的细细的针连接到他的心脏。戴维斯在贾斯汀的小臂上紧紧缠上了一条绷带以便找到血管,然后他用酒精棉球在手臂上擦拭。看着贾斯汀年轻、苍白的皮肤,戴维斯怀疑别人会不会相信他是个有毒瘾的人。也许在他们检查了床上的白粉后会意识到这些白粉的含量太高,比他们所知道的市面上的货要高得多。但是谁又会卖给这样一个孩子这么纯的海洛因呢?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但是,事实上确实有人这么做了。)他可以肯定,任何一个警察只要在脑子里想一想这件事就会想明白的。但是他除了结案之外也不会有其他的办法。他想到了贾斯汀曾经告诉过他关于冥想的幻觉,他曾经在二十年前就意识到戴维斯会来到这里,那时正是戴维斯第一次把萨姆·科恩的DNA拿在手上的时候。那时他没有把它连同最初的邪念一起销毁。

  “那么,好吧。”戴维斯说。

  “这是正确的选择。”贾斯汀又这么说。戴维斯感到很尴尬,他觉得这个孩子像是在安慰他。

  没有诵文,没有告别,没有伤感的交流,没有刻意的表情,没有感激、理解、爱,没有慈父般的语言,没有亏欠的感激,没有外在角色的扮演。戴维斯把四号海洛因推进了贾斯汀的右臂,然后把塑料带绑在他的左手腕上。贾斯汀把手伸向了试管的下方,然后按下了黄杆。盐水开始滴了下来。

  “现在该怎么做?”

  “你要是准备好了,就按下绿色的。只要把你的左臂放在床的另一边,放在机器的旁边。等你进入昏睡状态之后,你的手臂就会掉下来,红色杠杆就会启动,就是这样。贾斯汀不要提前放下你的手臂。”

  “如果我把手臂提前放下会怎么样?”

  “那就会很痛苦,”戴维斯用他那温和、成熟的声音在床边说,“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会在边上看着你的。你准备好了之后就可以注入硫喷妥钠了一种麻醉剂。。”

  “你必须这么做。”贾斯汀说。

  “贾斯汀……”

  “你必须。按下那个绿的。”

  “我不想杀你。”

  “你必须这么做。”

  “不,我不能。”

  “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停下它。”贾斯汀抬起了他的右臂,紧绷着,就好像他要把四号海洛因拽出来。

  戴维斯说:“就这样,停下它。你已经读了许多书,贾斯汀,你已经吸收了许多抽象的知识,但这些并不能抵消任何宇宙的浩瀚。你杀死的那个女孩有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女儿是怎么死的。他们也永远不会看到那个凶手的眼睛,竭力想要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如果你想还他们公道,那么你就应该用你所做的事来洗刷这一切——也用我们所做的。把整个恶心的故事公之于众,让人们怒视这种不近情理。当人们把我们两个绑在一起,那才是罪有应得。”

  戴维斯站了起来,他的胸口感到像火烧一样的疼痛。贾斯汀抬头望着他,表情里没有流露出丝毫对他这番话的反应。戴维斯冲进了洗手间,跪在马桶前。如果说他之前还不是很肯定想要呕吐出来的话,那么现在一股脏油地毡的味道就像在他嘴巴里突然放进了一个牙医用的张牙反应器,使得他吐出了好多胃酸。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用一条湿毛巾擦拭着地板和马桶的外表,他努力在除去自己在这里的任何线索,同时他又在想,在这样一间肮脏的屋子里有如此干净的地方会不会引起怀疑。他用水冲洗了马桶,突然又想起贾斯汀会不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按下绿色的杠杆,并且在心里问自己想不想让这发生,在给出自己答案之前他回到了房间里。

  贾斯汀仍然醒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他们不能,但是你可以。”贾斯汀说。

  “什么?”戴维斯坐回到了贾斯汀床边的椅子上。

  “仔细看着杀害你女儿的那个凶手的眼睛,找到发生这一切的原因。”

  “胡说八道。”

  “不,并不是胡说。”贾斯汀抬起头,很别扭地转向戴维斯的那个方向。“穆尔医生,在我杀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是他。我感受到了科恩把手卡在安娜·凯特的脖子上让她无法呼吸时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任何一种毒品,任何一本书也不能给我这种感觉。这没有抽象的概念可以解释。我感到很舒服,我感到自己是不可战胜的。我没有一点悔恨的感觉,对她也没有感到悲哀。没有什么心灵相通。对她所爱的人和留在世上的其他人我没有丝毫感觉。我和科恩之间惟一的不同就是我知道对别人没有一点感觉是错的,但是仅仅只有这点差别而已。迪尔德丽·索尔森的父母不会看到杀害他们女儿凶手的眼睛,而你却可以看到杀害你女儿凶手的眼睛。这就是他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看见了他杀人时所看见的东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你有多少次想要看到这双眼睛?这么近的距离。不是在法庭里,不是隔着监狱的玻璃,而是就在像这样的一间屋子里,这样你就可以仔细地看清楚它们,它们可不是随时都在掌控之中的,不是吗?”贾斯汀等了一会儿,等戴维斯回答,但是他没有说话。戴维斯盯着贾斯汀。他的神情不是悲伤,而是有些神秘。他们相互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没有说话,看上去甚至没有呼吸。

  过了一会儿,贾斯汀开始感到右臂开始变暖了。

  热量是从他皮肤底下的针孔里散发出来的,并且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上升到他的肩膀,又下降到了他的手指。贾斯汀转过头去看自己的手臂,觉得它肯定要着火了。他的手臂已经不能动弹了,就好像一根笨重的,燃烧着的圆木压在他的身体上。他的上身已经麻木了,感觉就像他所有的金色的毛发都站在了毛囊顶端。他吃力地呼吸着,但是他的肺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转过头,不过不是看戴维斯,而是看着那台器械。

  绿色杠杆转了个方向。因为当贾斯汀说话的时候,戴维斯按下了它。

  贾斯汀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他的左臂悬在床边,只要他能把它举起来不再放下去的话,他就可以让那个红色杠杆堵住释放氯化钾的小口,从而挽救自己的生命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戴维斯从贾斯汀脸上看到了吃惊的表情,显然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尽管硫喷妥钠已经松弛了他腮部和眼部的肌肉,但他还是本能地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表现出了恐惧。贾斯汀挣扎着把头扭了过来,当他看到戴维斯时,努力地挤出了一种近乎疯癫的微笑,眼下的无助对他而言仿佛是一剂解药——就好像夺去一条生命能给他带来一种无法复制的快感似的。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戴维斯把所有东西放回了那个蓝色厚呢袋子里,然后又把这些器械的名字从他写在一张纸上的名单中一一画去,最后他把那张纸叠成了一个三英寸见方的小纸片塞进上衣口袋,以防自己忘了销毁。椅子,桌子,门把手,甚至还有贾斯汀的手腕都被他擦拭了一遍,因为在戴上手套之前,他曾摸过贾斯汀手腕检查他的静脉。

  出门之前戴维斯戴上了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太阳眼镜,这倒不是想掩人耳目,而是如同在晴天出门之前他总会擦上一些防晒指数15的防晒霜一样,这也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只要一回到家里,他就会把今天穿过的所有衣物付之一炬——衣服、帽子甚至鞋子——以防有人会来核对他留在现场的蛛丝马迹。他肯定会在现场留下一些线索的,头发、皮肤的碎屑和浴室里的呕吐物,但是他希望这些证据可以湮没在以前的房客留下的各种残渣之中,低质量的客房维护能像杀虫剂一样把一切证据清除得一干二净。不过真的会有人怀疑吗,贾斯汀也许是对的。当现场的情形如此明显的时候,警察根本就不会再费力去查找什么了。至少他希望这样。毕竟二十年前,当在诺斯伍德面对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孩的死亡时,他们也没有花什么精力去调查真相。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走下了楼,应该也不会有人躲在厚厚的金色窗帘之后或者透过一道道海蓝色的门去偷看他脱去外科手套并把它们塞进包里的过程。他的车就停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个私人停车场里。

  回想起自己在医学院里和那些尸体打交道的岁月,戴维斯总能从他们身体上得到一种宽慰的感觉,因为这些了无生气的尸体会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只是一个器官、组织和血液的组合体而已。他会感到自己不仅仅是以某种奇妙方式组合而成的一堆细胞那么简单。他一直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具有某种尸体所不具有的特殊物质,而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种物质在人死之后还会存在于某种空间之中。这是他的人生观中仅存的一些接近形而上学的东西,但这也同样是他最为虔诚笃信的东西。

  但是,在他离开前看一眼贾斯汀尚未冷却的身体时,这条古老的法则却仿佛突然失去了效力。贾斯汀与死前几乎别无二致,左臂几乎触到了地面,头歪在枕头的一边,嘴角溢出了一摊口水。他无从得知贾斯汀还在不在这副躯壳里,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进去过。贾斯汀曾对他保证说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会让人愉悦,但他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即使现在,他依然觉得孕育贾斯汀的感觉要比杀死他的感觉糟糕得多,多么奇怪啊。事情不应该如此。也许只有把创造和毁灭贾斯汀的过程看成是同一幕剧的开场和谢幕才能让他为这种感觉找到些许理由吧,但是这个结尾却又显得仓促了一些。

  尽管贾斯汀的话已经让他产生了一些期盼,但是现在他还感到了别的一些东西。

  一种解脱。

  

  — 94 —

  哈罗德·德弗罗家的前厅门廊上挂着白色牌子,上面用黑色塑料字写着:

  基督战士/上帝之手野餐社团

  六个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靠墙站着,在那块白色牌子后面躲避晌午的阳光。二十几个小孩到处玩,有的荡秋千,有的在老仓库里玩,有的由大人带着在屋子里端着盛满西瓜、热狗、意大利冷面和沙拉的纸碟。开裂的橡树下有支乐队在演奏——吉他、贝司、键盘、架子鼓组成一个不太有竞争力的朋克乐团,对听众来说不是太过时就是太新兴。他们演奏的曲子是政治性的、极端保守、反政府、反移民、当然也反克隆。几乎没人理会他们的演奏。

  房子后面的院子里一个穿着教士服的男子坐在白色野餐桌前,一边说话一边狂热地比划着。他的手伸出的样子像是玩溜溜球,在做出下一次比划前总是放回到红木桌面上。他就是加纳·麦吉尔神父,“基督战士”的创始人兼执行主管。这是一个全国性组织,宣称有成员二十五万名 (虽然你只需一年接受六次免费的“基督战士”时事通讯就可成为它的成员)。其中比较虔诚一点的成员中有五十个人会在周末与“上帝之手”这个规模和名气都要小一些的组织聚会。哈罗德说聚会的目的首先是社会效应,其次是战略考虑,虽然私底下他对“上帝之手”在米基退休后失去方向感到担心。他想也许两者合并可以使“上帝之手”复兴,使“基督战士”激进化,这样一来两个组织都将变得更好。

  “基督战士”是国内最负盛名的反克隆宗教团体。全国每家生殖诊所都知道加纳·麦吉尔神父并对他恨之入骨。他在国会有很多朋友,上届总统在任时他甚至曾经在白宫住了一夜。他的布道可以填满奋兴奋兴运动指的是基督教内部重振宗教热忱,发展新信徒的运动。大会的帐篷长达一个月,或者填满篮球场一周,他越来越多选择在后一种场合出现。

  但是“上帝之手”依然默默无闻,只是偶尔邮寄新闻稿,报道(对他们来说)做出十恶不赦勾当的诊所和研究机构或者邮寄关于华盛顿反克隆立法状况的声明。他们宣称在俄亥俄教堂有四十个成员,五千名邮寄对象。虽然“上帝之手”否认与任何恐怖行为有关,联邦调查局也没有对其提起诉讼,但因为恐吓信件有这个组织的名字,政府还是把“上帝之手”定为恐怖组织怀疑对象。十三个创建人有五位今天到场,其他几位不是过世了就是搬走了。他们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他们真正的工作。

  哈罗德·德弗罗的农场不是公开场合。

  “名单上有多少是他的?”麦吉尔神父问坐在对面的哈罗德。“我是说真正的。我总觉得拜伦·博纳维塔是个城市之谜之类的。他和我们从来没有联系,我见过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的。我觉得联邦调查局那帮人早知道博纳维塔死了,但一直把案件算在他头上是因为说找不到这个人比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要少点难堪。”麦吉尔用一种乔治亚州高声腔调慢慢悠悠地说出这番话,但他的笑声时高时低,抑扬顿挫,像圣诞老人笑起来时发出“嘿!嘿!嘿!”而不是“呵!呵!呵!”的声音。

  哈罗德在他的大翻领奶白色丝绸衫后臀衣摆上擦手,汗水和污迹擦在这里不是特别明显。他在听,但他的眼睛慢慢掠过麦吉尔望向后面的院子。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椅子上,树墩上,或是别的临时能坐的地方。大多数人是他从网站、聊天室以及在“影子世界”举办的反克隆集会上认识的。但真正见过面的其实没几个。

  在哈罗德主屋外的一个角落上有装饰性高草,“进行时”米基把手指伸进高草根覆盖物里两个指关节深。他年轻时不怎么精于园艺,但在路上这么多年,开车经过千里荒原、灌溉草原、园林艺术美化过的庭院和路上中间的隔离绿化带后,能够当一个园艺师成为他心中的梦想。他开始在汽车旅馆里看电视上的园艺展示节目,读有关灌木、树木花草、如何松土等方面的书籍。退休以后,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上帝之手”教堂的园地里,伺候园子里的草坪、郁金香花坛和几亩菜地。教堂的其他成员也觉得他有资格过这样一个安静的退休生活。米基的劳动不仅给他们带来了新鲜蔬菜,还使自己受人尊敬。

   今天下午,米基在哈罗德家的庭院里忙活,想推断出这么热的天里哈罗德家用什么牌子的植物肥料。他知道哈罗德肯定是一问三不知,毫无疑问他家有他漂亮老婆雇来的园艺师。米基用手挖着土,这样看起来是有事忙的样子,因为他不想被一堆人围着问在路上的情况。在那些日子里他也许渴望成为一名园艺师,但却从不想与人交流。他是个旅途上的僧侣,只和上帝独处。他依旧认为其他人都是夹在他和上帝中间的障碍物。

  “嗨,米基!”哈罗德喊道,“到这儿来!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米基喘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哈罗德又给他准备了什么烦人的事。又是为他烤紫绒耶稣小饼干,来自阿肯色州浸礼会的胖大妈?是想成为“上帝之手”的一员,妈妈骂两句就哭鼻子,却坚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处死堕胎医生的十几岁小伙子?还是想让他为患绞痛症的小宝宝灌顶的福音派新教会夫妻?他从昨晚到这儿以后就不停地见这些人,如果这么多人认识他,他觉得自己没被警方抓到判死刑简直是个奇迹。

  他走近后看到来人原来是加纳·麦吉尔。虽然他没见过麦吉尔,但他认识这个人。麦吉尔是反克隆团体的统领,他从旁支持“上帝之手”,但这个自称“战士”的人却没胆量告诉二十五万追随者成为上帝军队中的一员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绝对听不到麦吉尔神父说不能用祈祷和大声宣讲来和邪恶势力作斗争。米基经常在回到俄亥俄后召开的秘密会议上这样说,上帝的敌人要靠枪来解决,这一点麦吉尔清楚得很,但他不想枪握在自己手中。

  

  “你们俩见过吗?”哈罗德问,“这位是麦吉尔神父,这位是米基·菲宁。”

  两人握手。

  “见到您很高兴,真的非常高兴。”麦吉尔说,“菲宁先生,勿需多言您个人所行之事对正直人士的事业有多么重要。上帝为你的工作而微笑,为你的忠诚奉献而庆祝。”

  米基点点头,说道:“尊敬的神父,您好。”但心里却想,你说的全他妈是屁话。他在哈罗德身旁坐下,看见“基督战士”的其他成员向他们靠拢。他赶紧向右挪动,占据长椅上剩下的空间,这样就没人能在他两旁坐下。

  哈罗德说:“神父和我刚才在谈论那个名单。”

  “哦。”米基说,用手拿了一根薯条,放进蘸酱里,他那粘着泥土的手指尖都快戳进酱里了。

  “神父怀疑——实话对你讲吧,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名单上有多少被画了红线的人真的是你干的?”

  米基耸耸肩。“他们有很多都是我干的,我想,几乎全是我用这样那样的方法干的吧。”

  “全部?”麦吉尔神父问,“我看未必。”

  “你有带着名单复印件来吗?”米基问。

  哈罗德带了,就在口袋里。名单共六页纸,钉在一起,他把名单展开,放在桌子中央。八九个“基督战士”的成员围在野餐桌周围,没有一个敢挤进去坐在长凳上,他们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份臭名昭著的名单。虽然他们全在网上看过,但此刻他们是和反克隆运动的三位传奇人物——麦吉尔神父、哈罗德·德弗罗、米基·菲宁在一起看。他们都听过米基的故事,他的奉献,他的铁石心肠,他怎样用一个刮胡刀和一瓶阿司匹林挥刀自宫,他怎样杀死几十个医生和科学家。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米基耳朵上卡着一支铅笔,刚才在园子里他就用这支铅笔来刨土。他取下铅笔,在名单第一页的空白处把铅笔头上的泥土弄掉,然后开始在名字旁做记号。

  米基有条不紊地画出死去和退休医生的姓名,人们凑近脑袋一看究竟。安德烈亚·阿里医生、吉姆·巴吉奥医生、菲利普·拜纳医生、托马斯·柯里医生……有些地方,他一连划掉八九个名字,然后跳过几个。看到他一连划掉好几个连排的名字,一个不满二十岁,瘦得像竹竿一样的小胡子少年低呼:“哇,这才叫爷们!”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已一言不发地划掉了八十七个名字。米基合上名单,把它推到桌子中央。“基督战士”的成员一下子议论开了。米基一掌拍向后脖子,手掌拿到眼前一看,一掌打死了三只带血的蚊子。

  “我来看看。”哈罗德说,他怀疑地微笑着,把名单拉到面前,翻开第一页。“这儿。这个人怎么回事?你说乔恩·库奇阿是你干掉的,但他死于心脏病发作。”

  “死于过量尼古丁。”米基纠正道,“我把尼古丁洒在他磨碎的咖啡豆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一番就进了棺材。”

  哈罗德点头表示赞许,但依旧继续审查名单。“杰弗里·贾哈拉。他死于一次徒步旅行中的意外事故。”

  “他是在徒步旅行时死去的。”米基说,“但不是因为意外事故。”基督战士们欢呼起来。

  麦吉尔神父举起手,说:“菲宁先生,我不能说自己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你杀死这些医生却让它们看上去像是意外事故的原因是什么?这样做能起到什么威慑作用吗?”

  米基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一双脏手。“谁说杀人只是为了威慑?”

  “很明显,像这样的杀人肯定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麦吉尔说,“米基,别误会,你通过这种‘公众行为’来抗议为我们的运动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杀死这些医生,却不向大众发出克隆是一项邪恶事业的信息,更好的理由是什么呢?”

  米基的视线离开双手,他没有看神父,而是看着哈罗德说:“有时候更好的理由就是让他们死。这些人冒犯了上帝,现在他们都死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战士们望着麦吉尔等待他的反应,这时哈罗德又找到了一个感兴趣的名字。“看这儿。戴维斯·穆尔。”他说,“穆尔放弃了行医,但他仍在为克隆支持者巡回演说。我不到一个月以前还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他。”

  “是你在他名字上画的线。”米基说,“我只是说他的退休归功于我,算是胜利了一半吧。”

  “说得对。”哈罗德说,“但他退休是在你枪击他数年之后。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把功劳归在你名下呢?说真的,他不做医生可能出于很多其他的原因啊。”

  米基下巴向前一伸,笑了。麦吉尔神父看见他笑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有些效果出得比较慢。”他承认,“这么说吧,我不仅仅开枪打伤了穆尔医生的肩膀。”听的人没有反应,于是米基继续讲下去。“有些事是计划好的,有些事却不是,一个人做的‘每件事’都有计划之外的后果。”

  哈罗德身子向后仰得太多,不得不把脚勾在一个桌腿上,以防自己翻下去,他问:“米基,你要说些什么啊?”

  米基头也没抬地说道:“老实说,我觉得神父不会愿意听到我所讲的事。”

  战士们嘟囔起来。因为麦吉尔在场,他们听不到一个好故事了。他们本打算至少从大名鼎鼎的米基这里听到一个好故事再离开。神父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正变得不受欢迎,为了挽回面子,他说:“米基,都是自己人,我向你保证,你说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一惊一乍的。没有谁比‘基督战士’更支持你的工作。虽然我们依然存在某种——某种虚饰——但这是为了得到华盛顿当权者和皮奥里亚美国伊利诺斯州中部城市。的芸芸众生的认可。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完成你的事业,取得那么多成就,毫无疑问都是合理的。你已经获得了这么多敬重,我认为你还将获得更多。”战士们低声附和,小胡子少年拍拍米基的背,让米基深感厌恶。哈罗德听见神父向更激进、更先进的思想靠拢,不禁满心欢喜。

  “大概二十年前,我在六十五码外向戴维斯·穆尔开了一枪。”米基说,“差了两英寸,他捡回一条命。大约一年之后,我开车回来经过芝加哥,决定再整他一次。那时是冬天,很冷很冷,我来不及做好所有必要准备进行准确的——呃,‘清除’——所以我准备弄点别的。那晚这个不同的手段没能成功实施,但打那以后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穆尔的女儿在一家服装店工作。我在打烊前两小时走进这家服装店,躲进试衣间。我在里面拿出一张纸给她写张条。”米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又脏又烂、折成四折的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仿佛他手里的纸是一张脆弱的古代手稿。“事实上,就是这张。”神父扶正眼镜仔细打量这张纸。米基用红色和黑色墨水绘制了一个虽然拙劣但构造完全正确的心脏,一条盘绕着的蛇、一双手(一只手指天)、“上帝之手”的首字母缩写HoG。六个医生的名字用黑笔书写,再用红笔划掉。最后一个名字是“戴维斯·穆尔医生”。最后是用印刷体书写的一段《圣经》,在场的每个人都能背诵这一段:

  “看!这个人已变得和我们一样,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此,一定不能让他伸出手去摘生命树的果实,吃下去得以永远活着。”

  所有的字都是黑色,除了这几个字 “一定不能让他……活着”是用红笔写的。

  米基说:“我计划在服装店快关门时把这个交给穆尔的女儿安娜……”

  “安娜·凯特。”哈罗德更正道。米基瞪了他一眼。“她名叫安娜·凯瑟琳。他们昵称她为安娜·凯特。”

  趁着哈罗德说完停顿的间隙,麦吉尔神父喝了一大口根汁饮料用植物根茎调味,不含酒精的饮料。,而米基则不悦地瞪着哈罗德·德弗罗。哈罗德毫无歉意地回瞪了他一眼,米基接着往下说:“当我正写着这张条的时候,安娜——安娜·凯瑟琳——和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十六七岁吧,溜进我隔壁的试衣间。我没看见那个男孩长什么样,他们也肯定想不到我在那儿。我听见他们窃笑不已,又相互‘嘘’了一声让彼此安静。我看到他们的衣服滑落在地上,就落在我旁边。我抬起脚以免他们看见我。我安静地坐着,此时那个男孩进入穆尔女儿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剧烈地碰撞着,他们时不时大声地拍击墙壁,我可以听见那个男孩在打她——抽她、掐她——她每次都以一种含混但欣喜若狂的低叫回应他。他们还这么小,却这般自虐。我费了好大劲才没恶心得吐出来。

  “他们完事后穿上衣服,男孩先离开了试衣间。我记得她在一片静寂中说再见,但男孩没有回答。一两分钟后她回到售卖楼层,我猜此时男孩已经离开很久了。我觉得他俩的幽会是见不得人的。

  “我又等了半小时才戴上手套。我不想店里有太多顾客,这时店里好像安静下来了。我很快知道了为什么。这一晚有暴风雪,安娜·凯瑟琳让别人都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关门。店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你能猜到,我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从她脸上我看出一个个念头从她脑海里划过。她最开始担心的是我听见她的偷情了。我向她走去,靠得很近,她后退了一步,但店堂中央的柜台把她拦住了。我的嘴离她头顶只有几英寸。我拿出这张纸条,对她说:你爸爸也许在法律面前是无罪的,但他必须给“上帝之手”一个说法。我把纸条放在柜台上,然后快速朝门口走去。整个会面只有几秒钟,即使我和另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让她指认,她也决不会认出我。

  “但我没料到门被锁了。

  “我还没找到门锁,她就从后面狠狠踢了我一脚,踢在我膝盖后方,我倒在地上。她尖叫道:‘是你开枪打伤我爸的,是吧?你这个浑蛋!’我转过身,给了她一巴掌。她向后倒在地上,我继续开门,但她却说:‘我知道你长什么样了,浑蛋。’她又去打电话。她还没按下三个键,手中的电话便被我夺了过来。我抓住她的手臂,用手圈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放收银机的台子中间。她倒在上面时我感到她的手臂断了,她害怕极了,叫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哭。我在她旁边跪下,以免街上的人看见。但那时雪开始下得很急,没什么人在外面了。我可能在那儿蹲了几分钟,我的力气很大,她毫无反击之力。她看着我的时间已足够久,如果FBI把拜伦·博纳维塔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肯定能一眼认出他不是我。我将会失去自己的最佳掩护。‘上帝之手’的整个行动将陷入危险的境地。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次我从她眼里看到的愤怒多于害怕。这时,神父,我和她得来了计划之外的结果,以及更大的好处。我做了一个选择——不是选择,真的,而是一个必然的决定——我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停止呼吸,我又继续掐了几分钟。

  “她没有意识后,我把她的外衣撕掉。我知道她才和那个男孩亲热过,可以让她看起来像被强奸。幸运的是那个男孩为我做了大部分工作。她的胸部被男孩的手揉得太厉害,留下了瘀青,她的屁股被男孩打过、戳过、拧过,也留下了伤痕。我再次检查确定她确实死了,然后从柜台取回纸条,走出去来到街上,暴风雪遮住了我的脚印。”

  三个小孩在刚才米基挖过土的房屋角落上跑来跑去,一个小孩在追另两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把彩色水枪到处喷射。水枪的形状一点也不像枪,但能射出二三十码远。野餐桌周围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水从水枪头的小孔喷出的声音。

  “一个孩子。”神父终于开口,“我的上帝,一个孩子。”

  “计划外的结果。为了更大的好处。”米基说,“据说穆尔医生因女儿的死而悲痛万分,他的妻子最终服安眠药而死。另一个人因穆尔在俄克拉荷马州或是内布拉斯加州卷入的某个疯狂的事而死。他的生活全乱套了。他终于受够了,辞了职。

  “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但神父,你过去拒绝去看。这就是发生在第一线的故事。那晚在服装店里,手掐在穆尔女儿脖子上的时候,我本可以退缩的。如果我退缩了,我的整个任务,二十年来所干的任务,都将被扼杀在摇篮里。克隆人士、试验者、用现代科技毁掉造物主弗兰肯斯坦和门格尔医生指约瑟夫·门格尔,纳粹医生,人称“死亡天使”,曾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用一千五百对双胞胎作试验。将没有任何压力。没有害怕,没有投降,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准备你的讲稿,等待在有线新闻网上宣布胜利的一天的到来。

  “这些年来,还有其他所谓的无辜者葬身在我的手中。这些人阻碍了我,美军称之为‘意外伤亡’。但上帝再也没有让我做出像在芝加哥那一晚的决定。我相信那天上帝是在考验我,用他考验亚伯拉罕的方式来考验我。只是上帝再也没有让我停手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死之后将会发生什么。对于全知的主来说,没有计划外的结果,只有更大的好处。

  “你看上去被我所描述的安娜·凯瑟琳·穆尔之死给吓到了,你应该被吓到,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是个漂亮女孩,毫无疑问,她很有前途,有梦想,有计划,有爱她的人。我的手一使劲儿就把所有这些都带走了。你也应该知道这样做我并不快乐。那晚和她做爱的男孩从她的痛苦中得到欢乐,但我没有。我也没有从哈罗德·德弗罗名单上任何医生的死中得到欢乐。我杀死他们是因为上帝召唤我这么去做。除了这个神圣的任务,我在授权以外的所有杀人都是罪孽。我一点也不指望能逃得过地狱的惩罚,得到上帝的恩典。如果他判我受地狱之火的折磨,我会毫不介怀地接受。因为做上帝要求你做的事是一种光荣,即便他要求的是永远备受折磨和耻辱。

  “而对于你来说,麦吉尔神父,我的行动让你高兴,但你觉得自己无罪,因为不是你扣下扳手,安炸弹,掐死穆尔的女儿。但把我们所有人召集起来干这番事业的是上帝。”米基用右手抓起名单,揉烂握在拳里。“不是我自己选择要杀阿里医生、登比医生或者弗里德曼医生,这是我的使命,你们也有你们的使命。我用我的整个生命来完成这个使命,为了人类我牺牲了自己,这样才能完成上帝的意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我,但我认为很有可能上帝不是因为‘更大的好处’而让无辜者去死,他是在选择罪人,像我这样的罪人,为他做恶。

  “你看,上帝表达自己的方式是多么矛盾。麦吉尔神父,你知道什么是矛盾吗?矛盾是同时存在的一正一反。 准确地说,它只能靠上帝的意愿存在。我相信现代的圣人和现代殉道者都是矛盾的例子。因为我们向现实丑恶打响的这场战斗中,你找不到坐在上帝的正确一方的圣人。你会发现真正的圣人,真正的殉道者在地狱深处。因为他们不仅为了同胞的幸福献出了生命,而且还牺牲了永远的灵魂。”

  米基说完这番话时,整个“基督战士”和“上帝之手”前来参加野餐聚会的大人们都围在了红木桌周围,总共有六十个人左右。就连后来的人,只听到结尾部分的人和从头听到尾但不明白米基用低沉缓慢而有节奏的语气说话的目的的人都明白,某些重大的事发生了。最坏的传言让他们目瞪口呆。有人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得到的却全是敌视的目光。哈罗德·德弗罗盯着桌子木板中央的黑疤。远处,孩子们围成一个大圈玩游戏——“鸭子,鸭子,鸭子,鸭子,鸭子,鸭子,‘鹅’!”“进行时”米基晚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了,他长久以来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麦吉尔神父把头埋在手里,他不能大声哭出来。他用手掌揉着眼皮,希望眼睛里不要流出什么来。

  

  — 95 —

  旧地下室蓝色房间里的廉价纸板箱在相邻两面墙之间一直堆到天花板。文件、报纸、契约、磁带、光盘、目击陈述、警方报告、验尸结论、犯罪现场照片。他们还有更多的东西要装箱,太多了。琼穿着无袖白衬衫和翻边牛仔裤,她检查了这些遗留物,难以置信这个房间怎么能塞进这么多东西。二十年的怀疑与等待、迷惑与祈祷都记录在这些纸上,正因为如此戴维斯要把它们统统抛弃。

  “都结束了。”在萨姆·科恩穿着橙色囚衫、戴着将他的手腕、腰部、脚踝铐在一起的锁链被判处死刑的那个晚上,戴维斯告诉琼,“我想把所有一切都弄走。”

  琼走到他坐的椅子旁边,挤在他的双膝之间。“你是这意思吗?所有一切?”

  戴维斯用一双苍老又长满斑点的手搂住琼,他的手就像狂欢节马道边的安全栅栏一样。“所有一切。”他说道,“每一页纸,每张索引卡,每个我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每张电脑画像,每枚订书钉,每个回形针,我想把它们扔到路边,叫人拖走。”

  “不如烧掉?”

  “对!”他说,“烧掉!”

  他们要把这些东西整理在一起,这将花去整整一个周末,倒不是周末和平日有什么大不同,或许直到坏的记忆变成焦炭与灰烬,她的丈夫完全属于她时才不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她也将在秋天,她的病人有机会找到新的医生以后退休。虽然,琼已经四十九岁,每个月看起来都比上个月短,秋天似乎仍很遥远,仿佛隔着几个世纪,就像十岁小孩在圣诞节看夏天那么遥远。琼构想着一旦房间空出来可以派作什么用场来打发时间。

  “一间画室。”她说,“我们可以一起作画。”

  “我喜欢。”戴维斯说。

  “或者一间健身房。”

  “我们散步就行了。”

  “但是在冬天……”

  “是啊。”

  “我们可以买一张撞球桌。”

  他笑道:“我从没见你打过撞球。”

  “你可以教我。”

  “我曾经很擅长……”

  “我有所耳闻。”

  “……在医学院时。”

  “那么证明一下。”

  戴维斯同样要求琼拖走一吨左右的家庭档案,这是将他与威尔·丹尼、安娜·凯特和家谱上其他成员联系在一起的纸张、卡片和旧照片。“打电话给历史协会。”他说,“纽贝里图书馆。摩门教徒们。也许他们会需要这些。我再也不在乎,再也不需要了。”琼感到很高兴。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她无数次对“审判”一词高声惊叫,赞叹它是多么恰当,不仅是对被告,而且是对涉及科恩案的每个人。警探们似乎在岗位上变得成熟起来。州检察官瘦了三十磅,报纸预测伊利诺伊州吃牛肉的人们现在将拒绝选举瘦弱苍白的人成为他们的州长。琼每天早上都感到恶心,越临近生产她的反应就越严重,到怀孕末期她的不适将会结束,那时一个生命——事实上是两个生命,戴维斯的和她的——将会再次出生。

  她将一个箱子填得快要溢出来,强把箱口两块纸板关上,知道不必干得太漂亮。带把手的箱子是为星期一要来把它们运走的魁梧的雇工们提供方便的。那将是多么奇妙的一天!这个房间将看起来多大呀,除了承载可能性以外空无一物!

  琼装配好一个新箱子,用胶带粘好底部,然后把一个文件柜里面的东西全部清出来。这些文件很久远了,几乎和安娜·凯特的被杀一样久远,这些纸页发黄,并且顶部突出的地方被撕成了小片,边缘也因抽屉的开关受到撞击。在纸页中间戴维斯塞进了用旧格式写成的数据光盘,她不禁怀疑还能否找到可以读取这些数据的计算机。她将半打文件扔进了箱子,它们发出了沉闷而有弹性的落地声。

  在抽屉的后面,琼找到了一个用陈旧的橡胶带绑着的棕色文件夹。里面很干净。几乎没被触摸过。我怀疑戴维斯连看都没看过这些,她想。这些看起来像是警方在安娜·凯特谋杀案后一段时间记录的她的朋友们的目击证词。每一打都像学校报告一样,用黑线在左侧空白处固定。瞄了一眼这些报告,琼明白了为什么戴维斯可能没有读过它们。它们很情绪化,具有毁灭性,不时被感伤的怀旧和长长的偏题所打断,这些偏题是关于女孩们和安娜·凯特的旅行,或她曾说过的有趣的话,她代表她们作出的无私行为。它们看起来几乎都与调查无关,并且对他来说读起来太艰难了。

  其中一份可能比其余的更为艰难。

  它的显眼是因为用脆弱的胶带粘在封面上的一张纸条。它由一位又一位侦探草草写就:

  

  肯——

  此人不在现场的证明已经证实——女孩死亡时间他与父母在一起。目前对穆尔夫妇封锁这一消息。没理由让他们知道。如果我们抓到嫌犯,那么我会处理。

  迈克

  

  琼环顾四周。戴维斯有事上楼了。当戴维斯跟她说话时她只听进了一半。

  

  “亲爱的,你见过这个吗?”她问。

  她听到戴维斯的脚步声在楼梯顶部移动。“见过什么?”

  “这个。”她说。当她翻开第一页开始看时,一股恐惧的颤栗袭遍全身,一阵不祥的预感使她的毛孔冒出汗来,因为她手中握着的是与十七岁的萨姆·科恩的访谈。

  “马上下来。”她听到戴维斯说。

  琼开始阅读,在被驱使翻页前一次吸收进几行字。

  迈克:安娜·凯瑟琳被杀当天有人看到你在嘉普百货商店。

  萨姆:是的,我去过那。

  迈克:你和她有关系吗?

  萨姆:你是指哪种,比如正式的那种吗?

  迈克:是,正式的。

  萨姆:我们只是混在一起,做爱与吸毒。没什么大不了的。

  迈克:那天你跟她发生性关系了吗?

  萨姆:是的,在一间更衣室里。

  迈克:然后呢?

  萨姆:然后我回家了。

  

  另一页:

  

  萨姆:她是个怪人。我想我也是。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但我们对此保密。

  迈克:为什么?

  萨姆:我不知道。这并没有什么排外的因素。我与其他女孩约会。她有丹这个男朋友。他只是安娜名义上的男朋友,她并不真正为他着迷。她有他所不知的危险一面。无论如何,我们不想人们议论。我想我与其他女孩约会让她难受了。

  迈克:难受?

  萨姆:我想她希望可以成为不愿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的那种人。但她确实想和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发生关系:在学校,在她家,在我家,在她上班时。越危险越过瘾。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又一页:

  

  迈克:那天你在嘉普看到其他人了吗?

  萨姆:那儿有许多人。

  迈克:没有可疑的人吗?

  萨姆:没有。

  迈克:没有看起来不属于那里的人吗?

  萨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有。

  

  琼合上了报告。她想像出戴维斯看到报告时的眼睛。满含泪水。茫然。愤怒。给警方打电话。你们知道在那发生的一切不是强奸!你们从来没告诉过我!当初的警探现在全部退休了。低廉的箱子卸下来了。文件柜填满了又经过重新整理。桌上摆放着一台功能更强、速度更快的新电脑。深夜用容光焕发和布满皱纹的双眼重新鉴定所有证据。他怎么会遗漏了这些。他还可能遗漏了哪些。罪行。不眠之夜。新的激情。暴怒。疯狂。再次将他的生命奉献给抓捕一个新的叫不出名字、面目模糊的凶手。一个仍然逍遥法外的凶手。一个仍然大笑着、二十年后回想起杀害了戴维斯·穆尔的小女儿仍然引以为乐的凶手。复仇。冷酷。还有贾斯汀。可怜的贾斯汀。他一无所获的悲哀人生。一个不应再次降生到这个世上的男孩。一个因此而命运悲惨、忍受折磨直到因吸毒过多而死亡的可怜孩子。如何处理那种情况呢?那种责任。那种过失。并且不仅是贾斯汀,还有杰姬。戴维斯的第一任妻子。困惑的杰姬。难道不是她丈夫的执意迫使她发了疯?难道不是他的执意和琼曾经参与的该死的共谋吗?难道不是这将杰姬推向了死亡吗?琼不也犯了错误吗?她不也曾为戴维斯掩盖,教唆他、爱他、和他一起飞去布里克斯顿,让菲利·卡内拉死得毫无价值吗?为了一个错误。一个假想。一场误会。一份文件,上千份文件中的一份,没有读过。戴维斯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戴维斯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琼将萨姆·科恩的陈述插进一叠中间,并将这整叠扔进了打开的箱子中。科恩仍然是个凶手,即使他没杀安娜·凯特,难道就不是了吗?他杀了迪尔德丽·索尔森和其他女孩。她将另一层纸置于顶端而没有研究它的出处,像蛋糕上厚厚的糖霜一样盖住了那不为人知的目击陈述。

  戴维斯出现在门口,为每人端了一杯点缀着新鲜柠檬片的浅色果肉饮料。“我见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琼说。她接过柠檬水。戴维斯微笑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真是一团糟。”戴维斯说。

  而他的妻子、深爱着他的妻子,用长长的棕色胶条把每个盒子的内容都埋藏了起来。

  (罗瑛: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邮政编码210039)

诚实的乞丐

[西班牙]费尔南多·索伦蒂诺 著 王红玲 译

  他是一个诚实的乞丐。

  一天他敲开了一座豪华宅第的大门。里面的男管家出来问道:“您好,先生。您想要什么,我的好人?”

  乞丐回答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请您发发善心吧。”

  “我得向女主人禀报此事。”

  女主人非常吝啬,听了男管家的禀报后说道:“杰里米亚,给他一块面包吧。只给一块。而且,如果有的话,就给他一块昨天的。”

  为了取悦自己暗恋的女主人,杰里米亚选了一块不新鲜的、硬如岩石一样的面包,然后把它递给了乞丐。

  “给你,我的好人。”他说道,然后就不再和乞丐先生说话了。

  “上帝保佑您。”乞丐回答道。

  杰里米亚关上了厚重的栎木大门。乞丐把面包夹在腋下走了。他来到了自己度过无数个日夜的空地上,在一片树阴下坐了下来,开始啃他的面包。突然,他咬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感觉牙齿都被嗑掉了。可是当他看到从地上捡起的碎牙里还有一枚纯金镶宝石戒指时,他惊讶异常。

  “真走运呀!”他心想。“如果把它卖掉的话,我就可以过上一段有钱的日子了。”

  但他的诚实立马提出了抗议。“不,不行,”他又想,“我得找到戒指的主人并把它物归原主。”

  根据刻在戒指上的首字母,不算笨且也不算懒惰的乞丐来到了一家商店,要了一本电话簿,结果发现整个镇上只有艾科索凡娜(Xofaina)一家的姓氏是以X为首的。

  看到自己的诚实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乞丐内心充满了快乐。他开始寻找艾科索凡娜(Xofaina)家。然而又一次令他惊讶异常的是,他要找的正是施舍给他那块含有那枚戒指的面包的那一家。于是,他敲了敲门。

  杰里米亚出现了,问道:“你想要什么,我的好人?”

  “在您刚刚发善心给我的那块面包里我发现了这枚戒指。”乞丐说。

  杰里米亚接过了戒指,说道:“我得向女主人禀报此事。”

  听了男管家的禀报,女主人欣喜得唱起了歌,她惊叹道:“真走运呀!上星期揉面做面包时弄丢的戒指现在又失而复得啦!看!这两个字母JX,它们正是我的名字约瑟米娜·艾科索凡娜(Josermina Xofaina)的首字母呀。”

  想了一会儿,女主人又补充说:“杰里米亚,去,看看那位好人想要什么作为回报。只要不太贵,不管是什么,都给他吧。”

  杰里米亚回到了门口,对乞丐说:“我的好人,告诉我您想要什么作为对您善良之举的回报呢?”

  乞丐回答说:“就给我一块能填饱肚皮的面包吧。”

  杰里米亚仍然暗恋着他的女主人,为了取悦她,他拿了一块不新鲜的、硬如岩石一样的面包,把它递给了乞丐。

  “给你,我的好人。”

  “上帝保佑您。”

  杰里米亚关上了厚重的栎木大门。乞丐把面包夹在腋下走了。他来到了自己度过无数日夜的空地上,在一片树阴下坐了下来,开始啃他的面包。突然,他咬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感觉又一颗牙齿被嗑掉了。可是当他看到从地上捡起的第二颗碎牙里又有一枚纯金镶宝石戒指时,他再一次惊讶异常。

  又一次,他看到戒指上的那两个首字母;又一次,他把戒指还给了约瑟米娜·艾科索凡娜,同样作为回报他又得到了一块坚硬的面包,里面仍有一枚戒指,他还了戒指之后,作为回报,他又一次得到了一块坚硬的面包,里面……

  从那个幸运的日子开始到他不幸地死去,乞丐一直过着不用为钱发愁的快乐日子——每天,他只要归还在面包里发现的戒指就行了。

傻瓜们

[俄罗斯]纳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泰非 著 吕绍宗 译

  初一看,似乎谁都明白什么叫傻瓜,为什么傻瓜傻得越是厉害,就越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

  但是如果细听听、细看看——你就会明白,当人们把通常最常见的蠢人或者头脑缺乏条理的人看成傻瓜时,他们常常是弄错了。

  “瞧这个傻瓜。”人们常说,“他头脑里永远是一盆糨糊!”

  他们认为,傻瓜的头脑里总是一盆糨糊!

  事情恰恰在于,真正的大傻瓜,首先表现在他一丝不苟的和始终如一的严肃认真上。聪明透顶的人可能是轻率的、办起事来不管不顾——傻瓜则往往对事情考虑再三;考虑成熟了,才周周密密地办事,事办完了,他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那样做。

  假若您认为办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是傻瓜,那您可要犯下抱恨终身的大错了。

  傻瓜办事总要思前想后。

  普通人,不管能人还是笨人都一样,总是说:

  “今天天气坏透了——坏就坏吧,反正我要去散步。”

  而傻瓜却要反复思考:

  “天气很坏,但是我还是去散步。为什么要去呢?因为整天闷在家里有坏处。怎么有坏处呢?反正有坏处。”

  傻瓜对考虑事情的任何粗心大意,对提问的任何含糊不清,对解决问题的任何犹豫不决都不能容忍。他对一切早都心中有数了,弄懂了,一切都成竹在胸。他——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而且在每个问题上都会瞻前顾后,并把每个想法都琢磨得溜圆,没有任何破绽。

  遇到真正的傻瓜时,人们心中总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绝望。因为傻瓜——这预示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人类在探索、在提出问题、在朝前迈进,而且表现在各个领域:既在科学中,也在艺术中,还在生活中,可傻瓜却看不到任何问题。

  “这算什么?这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对一切都早有答案,而且都已琢磨得十分圆满、天衣无缝。

  在冥思苦想和琢磨圆满的过程中,有三条定律和一条准则成为傻瓜的支柱。

  三条定律是:

  一、健康无价。

  二、有钱就好。

  三、图的什么?

  一条准则是:

  实在需要这一手。

  哪里用不上前三条,那就祭出最后一条。

  傻瓜们通常都过得百事顺心。由于经常的苦思冥想,他们脸上成年累月都有一种深沉的和苦苦思索的面容。他们喜欢留大胡子,办事非常周到,书写漂漂亮亮。

  “一个庄重的人,为人不轻浮,”人们这样说傻瓜,“只是他有点那个……是不是过于认真了呢?”

  办起事来,自信天下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在他胸中之后,傻瓜便把一项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担负在肩——教诲他人。无论谁都不像傻瓜这样,花这么多工夫和如此诲人不倦地开导别人,而且是全心全意来成就这桩伟业的,因为和人一接触,他就感到惴惴不安和百思不解:

  “一切本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干吗他们总是稀里糊涂、晃来晃去、到处瞎闯呢?很显然,他们不明白,得给他们讲讲。”

  “怎么回事?您苦恼什么呢?妻子开枪自杀?咳,那她就做得太蠢了。假若子弹,我的天,打中了眼睛,那她可就毁了自己的视力了。可别干这傻事!健康无价!”

  “您兄弟因情场失意而精神失常?他这简直让我吃惊。什么都不会让我精神失常的。图的什么?要是图钱也行!”

  我本人认识一个傻瓜,讲起话来极为周密圆满,就像沿着圆规画出的轨迹挪步一样的傻瓜,专攻家庭生活问题。

  “每个人都应结婚。为什么?因为需要留下自己的后代。为什么需要后代呢?反正需要。而且都应该娶德国女人。”

  “为什么要娶德国女人呢?”人们问他。

  “反正需要。”

  “但是要知道,这样一来,德国女人恐怕不够所有的男人娶呀。”

  傻瓜这就生气了。

  “当然了,一切都能扭到荒唐可笑的一面。”

  这个傻瓜常住彼得堡,所以他妻子决定把自己的女儿们送到一所彼得堡的高校读书。

  傻瓜反对说:

  “把她们送到莫斯科要好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到那里看她们非常方便。晚上上火车,车一开,早晨就到,就可看到她们了。在彼得堡你要什么时候动身呢?”

  在社交中,傻瓜们是个举止得体的人群。他们知道,对小姐们要恭维,对家庭主妇要说:“让您一直在操劳。”——此外,傻瓜不会对您冒出任何话来。

  “我喜爱沙里亚宾,”傻瓜在进行上流社会的交谈,“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歌唱得好。他为什么唱得好呢?因为他有才华。他怎么就有才华呢?因为他是个才子。”

  一切都这么圆满、好听、得体。圆满得无皱无折,光滑顺溜。似乎轻轻一点,东西就会在上面滑动不止。

  傻瓜们通常都官运亨通,无人和他们作对。

  所有的人都把他们视为办实事的人和严肃认真的人。

  有时傻瓜也取乐。不过,当然了,是在适当的时候和适当的场合。在某处的命名日聚会上。

  他的取乐局限于他一本正经地讲一个笑话,紧接着他就讲明,它可笑在哪里。

  不过他并不喜欢取乐。在他看来这会降低他的身份。

  傻瓜的整个行动,就像他的外观一样,那么持重、严肃、体面,以至于处处受人抬举。人们都乐于选他出任各种社团的代表,某些利益的代表。因为傻瓜是个十分体面的人。他的整个品格都仿佛由母牛宽大的舌头舔过一样,圆滑、顺溜。哪儿都挑不出一根刺儿来。

  傻瓜十分鄙视他不知道的东西,打心眼里鄙视。

  “您现在读的是谁的诗?”

  “巴尔蒙特康·德·巴尔蒙特(1867—1942),苏联著名诗人。他显然不像莱蒙托夫那样家喻户晓,所以傻瓜不知道。的。”“巴尔蒙特?不知道。没听说过。您看,莱蒙托夫的诗读过。但无论哪个巴尔蒙特,我可是不知道。”

  让人感到,倒是巴尔蒙特的不是,人家傻瓜都不知道他。

  “尼采?不知道。我可没读过尼采!”

  同样是那种口气,简直让人替尼采害臊。

  傻瓜大多读书很少。但是也有很少一部分变态傻瓜,他们一辈子都在啃书。这是些让书塞得愚不可及的傻瓜。

  不过这种称呼犯了个大错。因为不管傻瓜啃了多少,肚里留下的却寥寥无几。他两眼看进去的那些东西全都从他后脑勺里流了出去。

  傻瓜们都爱把自己看成与众不同的奇才,所以说:

  “我感到音乐有时很好听。我简直是个怪才!”

  一个国家的文化越发达,社会生活越安定和无忧无虑,那里傻瓜的形态就越是圆滑与完美。

  一个在哲学中,或是在数学中,或是在政治中,或是在艺术中由傻瓜圈就的怪圈,常常久久难以扯破。直到有一天哪个人感觉到:

  “哇,真可怕!生活怎么成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圆圈!”

  于是才把这个圆圈扯破揪断。

女婴

[印度]阿皮塔·库玛 著 刘 正 译

  妈妈,自我的世界在您的子宫里生成,至今已三个月了。

  可是妈妈,今天我感到害怕,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知道您极度悲伤。

  两天前,您看了我一眼,就是爸爸陪您去作B超检查时,在荧屏上看到的我的第一个图像。

  还记得我的第一个图像在荧屏上出现的时候,

  您是多么高兴呀。可这种心情刚持续片刻,医生就告诉您我是个女婴。我感到您的心跳停顿了一次,感到爸爸紧紧扶握您身子的手松开了。

  回家的路上,觉得妈妈您好怪。您的整个儿身子冰冷、麻木,爸爸也默不作声。那天夜里,当爸爸说第二个闺女没权被生出来的时候,我那小小的世界就被撕裂了……我没有被生出来的权利吗,妈妈?我的罪这么严重吗?当一个女孩这么糟糕吗?

  还记得您如何地哭泣。我体会到了您的痛苦,妈妈,您是那样紧紧地抓着您的肚子,大声喊“不”,可是随后您屈服了。在眼泪和哭喊中您放弃了。不!!妈妈,别杀我!

  妈妈,我要活。我想被生出来。我想叫您抱着我、爱

  抚我。我想让您为我骄傲。我想要阳光照在我的面颊上,也想跟着姐姐玩耍。妈妈,我想要您年年为我的出生而庆祝。我想要您庆祝我……

  我要求得太多?!还记得那天一整夜您是多么悲伤地抽泣,也记得我的蹬踢是那样地让您更大声地哭喊。记得我以前轻微的蠕动总让您欣喜,可现在却造成了您的痛苦。

  “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姥姥这样说。姥姥讲过新娘因嫁妆而遭害,讲过女人被浓硫酸袭击,讲过残损女性生殖器,也讲过对儿童的性虐待。姥姥还问您能否保住另一个女儿不遭受这一切的伤害。告诉我妈妈,这是您害怕的吗?

  还记得我的姐姐花了好几个小时为我想名字。若是男孩儿取什么名,若是女孩儿取什么名,她都想到了。她提议若是个女孩儿就叫阿努普丽娅,您微笑了。妈妈,难道您不想要您的阿努普丽娅了?!如果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您能让我活,我会像男孩子一样好,或许更好。

  此刻,妈妈您怀着我坐在候诊室。等待着,等待着您终止这次妊娠……等待着您杀掉我。我的罪过只是我的性别……给我的惩罚竟是——死刑。

水中教授

[日本]百内亚津治 著 张晓芳 译

  傻瓜山学院大学的教授水中透(四十三岁)在研究海洋动物的同时,还在进行人类是否能在水中生活的试验。一年之前,他研究明白了海洋动物呼吸的构造,对现有氧气瓶的性能做了革命性的改良,终于获得了成功。最近得知教授自那以后一直和家人一起生活在自己家中的游泳池里,本刊成功地联系了自愿作为试验品的水中教授,并进行了采访。

  

  问:您是以什么动机开始在水中生活的?

  水中:我以前只要一进入水里面就觉得心平气和。从小时候开始就非常喜欢大海,学生时代也一直是游泳部的成员。可能是因为更加着迷吧,我开始了有关大海的学习,一直深深地被大海的魅力所吸引。后来,当我的研究室有一次提到想进行水中生活可行性的研究时,我马上就想到那么由我来做吧。但是大家好像只是在开玩笑,实际上我家人在开始这个试验的时候好像是非常担心的。

  问:当您开始要求全家在水中生活的时候,您家人是否反对?

  水中:完全没有。我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上中学一年级,小女儿在上小学四年级。儿女们都跟我很像,喜欢游泳,因此当我跟他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表示赞成。孩子们因为要上学,所以早晨一起床就从水里出来,到岸上来换衣服。这是兼作水陆两用生活的试验,对于我来说非常合适。我太太对这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完全没有反对。但是她曾经担心地问过我是不是一直穿泳衣。我回答说水中特别冷,必须要穿毛衣,然后她就放心了。

  问:请您讲一下实际的生活方式。

  水中:因为一直潜在水中,所以必须背着氧气瓶生活。这大概能维持两小时。到了时间助手就把四个人用的替换的氧气瓶拿来。至于吃饭嘛……妻子曾经抱怨过在水中无法用火,这一点倒是给了我启发。我让研究室制作了防水电子炉,这样就可以做饭菜了。但是最初的时候,曾经想吃咖喱饭,但是弄得池子里到处都是。好久之后水才变干净。

  另外,孩子们在吃炸马铃薯片的时候,因为湿的马铃薯片不香,所以就跟我说在岸上的时候也要吃。但是大儿子好像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吃马铃薯片,班主任老师就打电话来抱怨。因为我是在游泳池里面使用的水中电话,所以对方好像听见了“咕噜咕噜”的水声。第二天老师还问我大儿子说:“你父亲是在浴室里接的电话吗?”我都出冷汗了(也许是觉得水比较凉吧)。

  

  问:那么,您是否从来没有从池里回到岸上过?

  水中:至今只有一次。那是我吃喜欢的炸竹荚鱼过多而腹泻的时候,没办法就在游泳池旁边的长凳上睡了一夜。仅仅一夜。(因为要是像上次的咖喱那样就麻烦了……啊,这个请不要写进报道里去)我只有那次到岸上去过。我太太要购物,所以两天从水里面出来一次。至于孩子们,就像我先前所说的,上学的时候就按时从水里出来去上学。

  问:在水里生活有什么好处?

  水中:这个……大概是不会被雨淋湿吧。这是开玩笑。自从开始在水里生活后,我们一家人一次也没有得病(如果勉强算是疾病的话,也只不过是刚才我说过的腹泻之类的)。以前都说游泳可以充分锻炼全身的肌肉,是最好的运动,孩子们体力也确实增强很多,变得强健起来。另外,不用洗澡这一点倒是很令人高兴。池子里没有添加任何与自然相悖的氯类药品,时常更新部分池水,所以就没有洗澡的必要了。这一年内一次也没有在大学讲过课,这挺好的,我也很高兴。

  问:水里面什么也没有,呆在水里会不会无聊?

  水中:不会的。每天晚上在水里使用让助手制作的防水电脑上网。当我高兴地说“这才是真正的网上冲浪呢”的时候,我太太就说“是网上潜水才对”。总之天天都是这样,看看电视,用刚才提到的电脑写写论文(因为这是在进行研究室决定的实验嘛),每天都很充实。

  我觉得今后对于随处都需要使用电脑的人来说,防水电脑是必需品。例如在浴室之类的地方使用笔记本电脑就可以很方便。所以我们研究室正在申请防水电脑的专利。(得到专利的时候能否请您帮助宣传?)

  

  问:听说池子里养了鱼。

  水中:是的。现在养的鱼有鲤鱼、金鱼、红白点的鲑鱼、真鳟等一些淡水鱼,而且都只养比较小的鱼。我本来想养布拉尼鱼和黑车鱼来作研究,但家人不同意,我也就放弃了。我又想养鲇鱼和鳝鱼,但遭到我太太强烈的反对。孩子们和鱼一起游泳,我也边追赶鱼边空手去抓它们,鱼儿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乐趣。但原本是为了生态研究才与鱼儿们一起生活的。

  

  问:到现在为止还有没有其他为难的事情?

  水中:我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都非常担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说希望我们尽早恢复正常的生活。说服他们挺困难的。

  还有,一月下旬寒流来的时候,池子里都结冰了,冰层很厚,需要一周才能融化。在这之前,孩子们没办法去学校。我们都穿着特殊的衣服,冷倒不怕,但是这段时间里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只能和鱼儿们一起静静地呆在水底。

  

  小传

  

  水中透:1957年出生,原籍福冈县北九州市。1980年毕业于疯狂大学理工系,同年进入国立海洋研究所工作。1990年研究成果得到承认,进入傻瓜山学院大学执教,1998年任该大学教授。

为乔安娜安排的假期

[美国]伊丽莎白·斯科姆巴车尔 著 秦红梅 译

  伊丽莎白·斯科姆巴车尔原来是美国南加利福尼亚的一名报社编辑和旅游作家,现在主要创作以惊险刺激为特色的小说。

  

  他本来就很担心这家旅馆不合她的心意,因此当问她房间是否舒适时,他的声音就暴露出了心中的疑虑。

  她站在床边,把床罩从枕头上扯开,说:“还行吧。马丁,让我休息一会儿,这一天折腾得够呛。”

  他连忙答应,并提议说:“等会儿我们可以出去消遣一下。”这时他的耳边又响起医生的忠告:他建议马丁带她离开洛杉矶。

  “换换环境会有所帮助的。”医生说。

  有帮助?对什么有帮助?这个词把他吓了一跳,现在它后面的那个没被说出来的词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头脑中了。

  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看到她把头扭向一边,马丁感到一阵心痛,仿佛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他知道这种感觉毫无根据,但他由不得自己。生着自己的气,他走出房间来到能俯瞰大海的阳台上。落日余晖在水面上铺上了一面古铜色的毯子,沿海滨小径两侧栽种的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树叶。他倚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露天咖啡馆。夜晚即将来临,遮阳篷下的桌子旁边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客人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啤酒。身穿橘黄色上衣和白色长裤的侍者正在忙着为晚餐做准备,他们麻利地揭下桌布,又把椅子摆放整齐。

  空气里飘散着诱人的烤肉味、烧焦的木炭味以及椰子油浓浓的香味。天仍然很热。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在阳台上逗留了片刻就回到了房间。她睡着了,也许是假装在睡觉,他永远弄不清楚她是真睡还是假睡。

  乔安娜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头浓密的乌发此时汗津津的,散乱地摊在枕头上。她已经脱下了凉鞋,脚上沾了些灰尘,看上去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很想抚摸她一下,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怕万一惊扰了她,也许她真的睡着了呢。

  他走进洗澡间,脱下衣服扔到地上,在淋浴器下面痛痛快快地用冷水冲了很长时间才关上水龙头,然后在腰间围上一块浴巾,光着脚走进卧室,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当他翻找干净的内衣、休闲裤与衬衫时,头发上的水滴进了敞着口的行李箱。他不时地瞅一眼床上的妻子,但是她没有任何动静,因此他敢肯定至少眼下她在熟睡。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不想离开房间,怕她醒来时他不在身边,但是他想不会在外面耽搁太久的。顺着走廊,他来到了饭店的环形大厅。这里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几个月前他就曾经仔仔细细地研究过特地索取的旅馆的宣传册。大厅里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赤陶花瓶。桌子周围放着几把藤椅。通向露台的拱门上方悬挂着花篮,郁郁葱葱的绿叶瀑布般地垂了下来。在他看来,这里是既赏心悦目,又温馨舒适。他想,要是乔安娜也这么想就好了。

  大厅里除了前台接待生路易斯以外,没有其他人。马丁夫妇的住宿登记就是他给办的。

  “啊,麦克斯威尔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吗?”

  “明天能给我们安排一辆车子和一名司机吗?我们想单独出去转转,不想和大伙儿一起去。我的妻子身体不适,很容易疲劳。”

  “没问题,”路易斯说,“我们最近刚雇了一个导游专门负责私人观光,他很称职。”

  马丁点点头,“听起来很不错,那就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吧。”他从桌子上摆放的物品中找出一本装有本地风光图片的文件夹,里面有瀑布、白色沙滩、华丽的教堂和当地市场的照片。他希望其中某一个景点能够引起乔安娜的兴趣。

  当他回到房间时,乔安娜已经起来了。洗澡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在阳台上坐下来,一边欣赏着文件夹中的图片,一边盘算着:乔安娜可以在集市上买些东西,像刺绣或当地的手工艺品之类的玩意儿。她过去一直是很热衷于这种乐趣的。

  过去的乔安娜一直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此时此刻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使他心情沉重起来,对心中的希望是否能够成为现实产生了怀疑。他多么希望找回他所熟悉的从前的乔安娜,快乐的乔安娜!为了这个愿望的实现他才特地安排了这次度假。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沉默寡言,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仿佛裹在一层厚厚的茧壳中,让他怎么也看不透。

  她的医生曾既武断又很不耐烦地向他保证,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的妻子只是因为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而反应过于强烈罢了。你把这看得太严重了。”

  他对此持有异议。医生很容易用一种温和的宽容态度对待乔安娜,就像对待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样,因而会低估乔安娜所经历的感情上的冲击。这是马丁所反感的一种态度,然而他能够理解。连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更像乔安娜的父亲而不是丈夫。可是,该死的,她毕竟是个成熟的女人啊,是他的妻子!

  洗澡间里的水声停了,乔安娜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轻柔的海蓝色睡裙,乌黑的湿头发松松地盘在头顶上,有一绺没有卡住的鬈发垂了下来。

  “你刚才睡着了吗?”他问。

  “睡了一会。你有没有到旅馆的其他地方看看?”

  他似乎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欢快,便紧紧地盯着她看,急切地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到些迹象,但是结果发现那只是他的想像而已。她的微笑没有温暖。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远处的什么人或某件东西。他心中瞬间的希望破灭了。

  失望之际,他习惯性地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梁。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乔安娜是被大约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记忆缠住了。而他也不例外,这一点上帝清楚。那天因为加班他很晚才回家。当他把钥匙插入家里的门锁孔时,听到了她的尖叫。他冲进卧室,见一个人影转身从窗户跳了下去,撞碎了玻璃,落在两层楼下的一丛灌木上。那人摔断了腿,在一小时内被警察带走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这个人他们俩以前都没见过,是一个设法闯入他们家中的喝醉了酒的流浪汉。他的目的何在?抢劫?或是强奸?没有人清楚,而且也无关紧要了——反正他连碰都没碰她。

  然而自那以后就开始了不断地为她寻医问药的生活。换个房子也不见有什么好转。一次又一次地,他一进家门,乔安娜就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坚持说她刚才看见了上次那个闯进他们家的人,而实际上人家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送货的工人或邮递员,甚至只是人群中的任意一张面孔。他让她别担心,因为那天晚上进了他们公寓的那个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然而这种解释她不愿也不能接受。随后的数周里,她的隔三差五的歇斯底里的发作把他吓坏了。后来,她竟萌发了买枪的念头,以便他不在时自我防卫。他当然不能答应,甚至不愿和她讨论这件事。她就把自己锁进卧室里,任凭他怎么请求也不开门,最后他不得不把门从门框上取下来。

  她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用沉默无语惩罚他,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理智,做出了让步,给她买了一把小左轮手枪。虽然他给她详细解释了所有安全细则,他的忧虑并没有消除。她把枪放在床头柜上。每当他夜晚迟归,发现她躺在床上,武器触手可及,那种情景就令他不寒而栗。

  他每天都要面对她的冷淡,她的那种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儿的态度。当他提议去墨西哥旅行时,她只是耸耸肩,淡淡地说,“马丁,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他满怀期待,却被泼了冷水。然而他没有轻易放弃。从前的她曾经是那么开心,整天忙着疯狂购物,和朋友电话聊天,制订采购计划,研究旅行手册,或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他听得不耐烦了才肯罢休。他多么希望生活还像以前的老样子啊!

  当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阳台上,进房间取出行李箱中的衣物时,他想起了那把枪。她本来想带着它,在机场设法逃过检查。他坚决反对这个在他看来无比荒唐的怪念头,她却非常恼火地抗议说,“人人都在这么做!看看报纸吧!到处都是关于人们轻而易举地躲过安检的报道!”

  后来他总算使她相信了那样做的危险性,或许她根本就不相信,这只不过是他的希望罢了。当他取衣物时,心里仍在担心在一堆衣服下面,或者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会发现可以证明能够轻松躲过安检的证据。最后他终于完全放心了。他已经把两个箱子里的物品全倒了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东西整理了一遍,因为他知道她对此既不关心也没有亲自动手完成这个任务的打算。

  日落时分,她同意沿着海边散会儿步。晚饭后,她说很累,他就放弃了晚上出去娱乐的打算。他们很早就休息了。他把灯关了以后,在黑暗中,她说话了。“今晚的那个服务生,”她说。

  他就要睡着了,此时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那个服务生?他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说,“算了,不要提他了。”

  那个服务生。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竭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却不记得那个家伙曾盯着她看,或有什么试图吸引她注意力的举动。当她把被子甩到一边,往阳台走去时,他假装睡着了。后来,他真的睡着了。醒来时,一束阳光透过门缝射进来。她躺在他身边,还是平时的姿势,像胎儿一样地蜷着身子,双手像做祈祷似的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放在面颊下。

  当他从洗澡间里出来时,她向他道了早安。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穿凉快些,”她说,“天气很热。”

  稍后,趁她穿衣服时,他来到大厅里找路易斯。路易斯已经安排好导游十点过后来接他们,这样他们在驱车去村子里逛集市前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吃早餐。

  后来回头想想,他才意识到这次冒险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吃早饭时,乔安娜的情绪和刚起床时相比变化很大,不愿多说话,只用单音节词回答他。她拨弄着自己的食物,在盘子里推来推去,几乎没有动一口。他假装指责熏肉的火候不够,鸡蛋煮得太老,并不失时机地找些话逗她开心:

  “我敢打赌,这个厨房从没有获得过邓肯·海恩斯美国食物批评家(1880—1959)。颁发的奖章,”他说,暗下决心保持轻松气氛,“来个小甜面包怎么样?或者其他至少能咽得下的东西?要玩一整天呢,乔安娜,你肚子里必须填些东西。”

  “马丁,我不饿。”她点着一根烟,眼睛望着别处,说:“我希望我们不会花上一整天,天已经很热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努力克制着烦躁情绪,毕竟度假才刚刚开始。他说服自己相信美丽如画的风景会像旅游指南上所承诺的那样发挥它们的魔力。因此,他硬挤出一丝微笑,装作很快活地说:

  “参观完市场以后,我们可以就近在镇上找家小咖啡馆吃午饭,或者去游艇停泊港附近的美妙的避暑胜地,可以来些新鲜的龙虾,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她说。

  他被击败了,只好放弃。“看在上帝分上,我们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过一天吗?别忘了,我们是来度假的呀!”

  她一言不发。他们都默默地坐着,直到他吃完早饭。就在这时,路易斯来到他们的饭桌前。“先生,麦克斯威尔先生,”他瞅了瞅他们俩,微微鞠了一躬,说:“你们的导游正在大门外等你们,你们准备好出发了吗?”

  “好吧,让我们尽快去把这苦差事了结了!”乔安娜把椅子往身后一推,站了起来。

  他忍着不说什么,并且努力地微笑着,好像她刚刚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们穿过前庭,下了一段台阶,来到车道上。那儿停着一辆吉普车,马达已经发动起来。司机长得圆圆胖胖的,留着一簇硬邦邦的小胡子,正靠着一棵树抽烟。他使马丁想起了一个关于潘丘维拉20世纪初墨西哥劫富济贫的侠盗。的卡通片。他瞅了一眼乔安娜,希望她和他一样觉得可笑,但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看到他们,司机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熄灭烟,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子前。“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肌肉不太听使唤,”他说,然后开心地笑起来,“不过不大碍事。我叫曼纽尔,那个小镇我很熟悉,不管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解释。”

  曼纽尔把车子开出了蜿蜒的车道,轻松地上了公路。“你们会发现集市很有意思,”他说,“它在小镇中心的一条河流的岸边。我把车子停在一个方便的地方等你们,你们想逛多久就逛多久,你们会发现我们这地方特有的上等的手工艺品。”

  曼纽尔一边开车,一边行使导游的职责,滔滔不绝地解说着。有一次,他还把车子停下来,从路边摘了一朵紫色野花,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把它送给了乔安娜。“一种不寻常的,味儿很香的花,”他说,“只生长在这个镇上,非常稀有。”

  几乎没等他转身,乔安娜就把花扔到地上,在裤子上狠命擦手。“我不想要那鬼东西!”她咕哝着。马丁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沿海边的公路上车辆并不多,但当他们靠近镇中心时,情况变了。吐着黑烟的公交车、旅行马车、吉普车等挤满了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味和烂菜叶子味;刺耳的喇叭声和嘈杂的收音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在集市的入口处,曼纽尔找到一个停车点。“我在这儿等着,”他说,“你们不用着急。”

  乔安娜和马丁尾随着一个队列鱼贯地穿过市场。这是一个开阔的露天集市,挤满了叫卖的商贩、拿着塑料购物网兜的女人和四处乱窜、碍手碍脚的孩子,偶尔还会有一只在货架间转来转去的脏狗。空气污浊不堪,令人窒息。他们缓慢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经过一箱箱的水果和蔬菜、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辣椒与黄辣椒和一个挨一个的售货摊。摊子上摆着当地的手工艺品、皱纹纸花及刺绣衣物。他打心眼里希望这个地方独有的新奇感能点燃乔安娜以前常有的热情的火花。

  她在一个出售纪念品的摊子前停了下来,上面摆着一个玻璃蚱蜢、挂着一个塑料蜥蜴的钥匙环、一些开信刀、银耳环和小阔边帽别针。他对人们卖的东西摇摇头:这么多垃圾。然而,他发现一些耳环很别致,于是就挑选了一对举给乔安娜看,但她没有止步。

  他急忙去追,小心翼翼地踩在布满积水坑、丢着烂菜叶的破裂的水泥地上。

  “小心脚下!”他提醒她。当她在另一家货摊前停下来时,他追了上来,“脚底下糟透了。”

  她放下那把正在观赏着的工艺扇,很不耐烦地说,“我没事,你没必要总跟着我,我想四处看看。”

  “你发现什么中意的东西了吗?”他问,希望能看到她的些许兴致。

  “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转过身去,“也许我要买一两只手镯,你先走吧,我们在那儿碰面,”她指着外面说。从这里能看到那儿的河岸边有一处供人们乘凉的地方和一把长椅。“我再往前走走。”

  他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走道的尽头,然后耸耸肩,照她说的做了。一阵微风吹过,暑气虽然依旧逼人,但不那么难熬了。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孩子在嬉水,而他们的妈妈们则舒展着身子坐在草地上谈天。他后悔从没学过西班牙语,并不是他对她们的谈话很感兴趣,而是因为听不懂而感到茫然和孤独。他清楚他的孤独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罪于他的婚姻生活所出现的转折。但是他提醒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乔安娜才是受害者,而不是他。

  孩子们的欢叫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汇成了一支催眠曲。当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刚才竟然打了个盹。母亲和孩子们已经走了。他抬起头来,恰好此时乔安娜从市场里出来。她拿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朝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位子,用尽可能愉快的口气问:“淘到什么便宜货了?”

  “你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现在先不管它们,”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我有话要说,希望你不要打断。”

  他紧张地挺直了背,因为他害怕听到自己马上要听到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她说,“那个人可能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了。想想吧!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监狱里出来?或者越狱?这种事常发生!”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神采,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他痛苦地呻吟着,无法掩饰他的沮丧。“乔安娜,动动脑子吧!那个家伙被抓起来了,几年内他哪里也去不了。即使他越狱逃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你和你的想像力太可怕了!”

  她瞪着他。他的一番话把她惹恼了。“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进了我们的卧室,也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到这里来的!就在这里!”她用拳头擂着他的膝盖,直到他把腿抽走才放过了他。

  “我知道他是谁,”她告诉他,神情诡秘而得意。

  “啊,基督!”他闭上了眼睛。

  “我昨晚吃饭时见到他了!”她急于要说服他,因此说得语无伦次,“是曼纽尔!一定是他!”

  他叹了口气。早该料到这一点!“我们在今天上午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乔安娜!”

  “你这是托辞!”她愤怒地嚷道,“我看到他了!他昨晚就坐在正对着我们的一张桌子旁!你知道还有其他事情吗?我在机场就认出他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你从不相信我的话!就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能对发生在你鼻子底下的事情无动于衷呢?!”

  他靠在椅背上,失望的情绪把他的能量耗尽了,几乎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曼纽尔住在这里,他是为这家旅馆工作的,他不可能是那个闯进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就你知道!”她嘲讽道,“你忘了前台接待员说的话了吗?那个曼纽尔是旅馆新雇的导游。你知道他的来历吗?你难道没留意他的腿瘸了吗?”

  “一个瘸子?”他无助地说,盯着她,“你在说什么呀?”

  “他的腿瘸了,因为曾摔断过。”

  “啊,耶稣!”他痛苦地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得过小儿麻痹症!乔安娜,看在上帝分上,讲讲道理吧。”

  “你想让我讲道理?那我接着说下去!你几个月前就在计划这次旅行!四处嚷嚷,以至于众人皆知。他若想知道你把我往哪里带难吗?只要向邻居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因此他提前来到这里,受雇于这家旅馆,等着你出现!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情节?”

  她望着别处闷闷不乐地说:“这事儿完全有可能,就是他!”

  “你会把自己逼疯的,”他最后说,“我也一样。”说着他站了起来,“讨论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这就回旅馆,终止这‘愉快’的旅行。路上我会尽力阻止曼纽尔冒犯你!”

  他兀自穿过市场朝出口走去。当她追上他时,他抓住她的胳膊,动作有些粗暴。“不要再瞎说了!我受不了了。我们是来度假的,看在上帝分上!”曼纽尔正在市场前面等着,看到他们过来,就从车子里跳下来,朝他们笑笑,伸出手去扶乔安娜的胳膊,想帮她坐进后面的坐位。但她打了个寒颤,躲开了。曼纽尔垂下手,钻进司机座,好像对眼下的情形略知分晓了,他问道,“我们回去吗?”马丁点点头。

  到了旅馆后,乔安娜快步走进大厅,没有打破持续了一路的沉默。他给曼纽尔报酬时,加了一笔可观的小费。他迟疑着是否为妻子的行为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提这事。“我妻子病了。”他最后说,没再说下去。

  “我也是过来人了,”曼纽尔说,两手一摊,摆出一副表示女人都很莫名其妙的姿势。“如果你还需要我,路易斯会通知我的。好心的先生,再见。”

  回到房间后,他看到乔安娜坐在阳台上,膝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平装书。当他走近时,她不愿意看他一眼。他说:“曼纽尔想知道我们是否还需要他,我想我们的计划还没确定?”

  她笑了笑,“他的计划也没定吧?一两次不定期的强奸?”

  “你必须平静下来,”他断然地说:“曼纽尔只不过是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可怜虫!”他伏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海滩。三三两两的喜欢日光浴的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身上的皮肤油光发亮。一群孩子勇敢地走进没了膝的海水中,当海浪把他们冲到岸边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再往远处,前方有一个小爵士乐队在一个露天咖啡馆里演奏摇滚乐……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只有他和乔安娜例外。对他们来说,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他转过身看着她:“我们这就回家吗?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我想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们回头再讨论这件事。”

  但是后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结果失败了。整个晚上他都寡言少语,吃晚饭时既不想看她也不愿意找话说。

  早晨,当路易斯走近他们的餐桌时,马丁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我们不需要曼纽尔了,”他说,“很抱歉。”

  路易斯眉毛一扬,“我会告诉他的,他问起过你们。”正在这时服务台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路易斯急匆匆地过去了。回到房间后,他一关上门,乔安娜就冲他大叫大嚷,“我说得没错吧!那个人已经问了我们的情况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这样做的目的?他为什么坚持要了解我们呢?”

  “你为什么不让我带那把该死的枪!你难道希望他再试一次,完成被你打断的‘工作’吗?”她怨恨地盯着他,“你去见鬼吧!我不需要你,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随便吧!”他走了出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一天还长着呢,似乎没有尽头,他感到无比孤独。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卫生条件很差的餐馆里,他独自吃了午餐。本来希望利用和乔安娜分开的这段时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但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后来他步行了几里路,来到镇上。在市场附近,他在河边坐下来,因为什么也不等,他心里空落落的。天色很晚了,小贩们收了摊子,提着网兜的妇女们也一个接一个的回家了。气温降了下来。太阳落进了古铜色的大海。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过集市回到旅馆。但是他仍然不想回房间,就沿着海滩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在那里抽着烟,望着黑??的大海,坐了几个钟头。

  他现在接受了乔安娜正在远离现实世界的事实。必须做出的决定使他痛苦,而他对于自己应付这种痛苦的能力没有把握。他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尽快飞回洛杉矶,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安排她住院……他不敢再往下想……精神病——他的妻子——他的乔安娜!

  当他返回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慢慢地沿着寂寥冷清的海滩走着。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沉沉夜幕的掩映下,旅馆周围悬挂的一串串彩灯使其轮廓愈加分明。路过餐厅时,他看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在用餐,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突然为自己冷落了乔安娜而深感不安,就急忙往房间里赶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乔安娜躺在床上,缩成一团。透过阳台门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了整理了一半的敞开着的行李箱。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她在市场上买的小装饰品:一个钥匙链、一枚别针、一把开信刀和一把花边扇,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当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宝贝的时候,不由得感叹在很多方面她所表现出的孩子气。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她刚才在整理行装。她已经接受他离开的决定了吗?或许她打算独自一个人走?他感到内疚,非常内疚。他停了一会儿,确信她已经醒了,就又离开了房间。

  尽管他不常喝酒,冲动之下,他就去找旅馆的酒吧。在大厅远远的一端发现了它:一个乌烟瘴气的小房间,其中的一张桌子被一个旅行团的六个成员占据着。他们看起来正在兴头上,看到他还愉快地打招呼。为了躲开他们的邀请,他在酒吧的另一端找了一个坐位。这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在这里做兼职服务生的路易斯。

  “麦克斯威尔先生!假期愉快吧?想喝点什么?”路易斯一边招呼着他,一边挥舞着一块湿抹布在酒吧里跑来跑去,“你爱喝什么?”

  起初他想要啤酒但又改变了主意。今晚他想来点度数高的。“特奎拉用墨西哥产植物龙舌兰制成的一种烈性酒,无色透明,不经陈酿。吧,”他说,“纯的。”一杯酒和一块酸橙送到了他面前。他把特奎拉一饮而尽,呛得做了个鬼脸,然后咂了咂酸橙以便冲淡浓烈的酒味,接着说:“再来一杯。”

  “麦克斯威尔先生,感觉好些了吧?”路易斯举起酒瓶又倒了一杯。两杯酒下肚,他心里的一团疙瘩解开了。他乐意看那张友好的面孔,听那带着同情的声音。“不好,”他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走了。”

  “可是你们已经订了整整一周的房间啊!这是不能退掉的。”

  马丁耸了耸肩,说:“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不会赖掉的。”他指着酒瓶,为了炫耀自己的那几句可怜的西班牙话,说,“Un vez mas, amigo (再来一次,朋友。)”

  这时有位客人吹了声口哨示意路易斯过去,路易斯就走开了。留在吧台上的那瓶特奎拉酒对马丁来说无法抗拒。当他从凳子上滑下来跌跌撞撞地沿着楼道回到房间时,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好多年没有喝到这种地步了,他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银色的月亮躲到了云层的后面。当他磕磕绊绊地摸进卧室时,里面漆黑一团。他蹑手蹑脚地挪到床前,还傻乎乎地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醉眼?中,他迷迷糊糊地倒向躺在那里的纹丝不动的妻子。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以至于他压根就没留意那只小手突然伸向床头柜上的作为旅游纪念品的开信刀。当刀子深深地插进他的喉管时,他有些怀疑,并冒出了最后一个想法,那就是:这种结束假期的方式简直太疯狂了。

  (秦红梅: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2004级研究生,邮政编码:221008)

一封给圣诞老人的信

[俄罗斯]伊戈尔·伊万诺夫 著 郑全华 译

  你好,尊敬的圣诞爷爷!我叫伊万诺娃·阿妞塔,今年七岁,在星期日业余学校上学。我家除我外还有爷爷、奶奶、妈妈和一条狗。现在我正在给你写信。

  我知道,如果给你写了信,一切梦想都能实现。我的愿望太多了,不便一下子都提出来,为了避免别人说我自私,我先替别人说情。

  

  我分别问过家里所有人都要什么。爷爷说,最好送他一个雪姑娘当礼物。他已经有一个孙女,还要雪姑娘干什么?爷爷说,不好给我一个买各色各样花衣服,要是有两个小姑娘那就不同了。圣诞爷爷,何况你一个人来往也太寂寞,如果有多余的雪姑娘,就给他带一个来吧。另外我爷爷说,他车上的两个轮子飞走了。可能他在骗我,我知道轮子是不会飞的。

  

  奶奶的请求可能比我的还要多,以致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她嘴上虽说,圣诞老人是童话,不过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说,有当无嘛。她的第一个愿望不大不小,一件羊羔皮的皮袄。奶奶多次求过爷爷,失望了。奶奶说,童话就童话吧,让我在给你的信中提一提她的这个请求。第二个请求是能给她补发去年一年的工资。此外她还希望不要有女人给爷爷打电话。我简直太奇怪了,为什么有那么多阿姨和婶婶给奶奶打电话,而爷爷却从未骂过她?总之,我奶奶是个怪人,不过我还是替她向你要件漂亮的连衣裙,就像你的雪姑娘穿的那种样子。

  

  我妈妈是个好妈妈,她什么都不要。她说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可是奶奶说她只知道整天坐在家里不动弹,就像棵“拔不出的萝卜”。可能大人们各有各的理由,只是我不明白。不过我发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而我家只有爷爷,并且还像奶奶说的那样,是个糊涂蛋。如果你能随雪姑娘一起再把你的孙子带来,那就好了,但愿他能看上我妈妈。原来我有爸爸,可妈妈说,他彻底地走了,去哪儿了她不说。

  

  我想为我的小狗要条新毯子,原来的那条它睡着嫌小了。不过不必强求,妈妈答应在小狗生日那天给它买条大一点的。我们要两条毯子没有用,反正没人给我们再抱一条狗来。

  

  最后该轮到我自己了。不要忘记提醒我爷爷和奶奶,让他们在圣诞树上挂礼物,而且一定要有书包,也一定要有糖果,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给我发糖果了。他们说糖吃多了要掉牙。我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忍不住。你如果找到我们家(地址写在信封上),一定给我带来个小弟弟,一个人太寂寞了。我知道,没有我妈妈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但我们会说服她的。我想要一辆自行车。他们给我买过一辆,但我把它摔坏了。我和小朋友们顺着楼梯从二楼往下骑,前后那么两次它就坏了。爷爷气得连修都不想修,直接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还把我们大骂了一顿。这关我们什么事,谁让你碰上这样一辆不中用的自行车。

  

  再见,圣诞爷爷。等着你来我家做客。如果你把这封信读给别人听,那么我们全家祝他们万事如意。

  我爷爷单独有个请求,愿那些没拿到工资的人能立即领到工资。

  奶奶希望每家都有房子住,所有的小孩都听话。

  妈妈祝大家身体健康,家庭幸福,爱情事业双丰收。

  我们的小狗希望天下的狗狗吃饭时都能有块大骨头,主人能常挠挠它们的头。

  我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能得到礼物,希望他们像我一样,都有一个好妈妈。

  圣诞爷爷,我的字写得不好,请原谅。妈妈说我的字像“鸡刨的”,但我在动画片上从来就没看见过鸡会写字。

无法遏制

[德国]比塔·哈姆斯珐尔 著 孙晓峰 译  

  哈利每天都有一个深恶痛绝的时刻——何止是痛恨,简直是恐怖无比——这是一个固定的时间,即尼娜从厨房出来,走到客厅的时候,通常是八点刚过。

  和往常一样,哈利坐在电视机前,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时事新闻上。尼娜这时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擦干手,往上面涂抹润肤油。这是尼娜的一个怪毛病——在手上不厌其烦地抹油。在哈利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在向他炫示其漂亮、能干、完美和高贵的行为,充满了挑衅和示威。其实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他们完全有能力雇一个用人,可尼娜坚决不同意,而且对哈利几次想买洗碗机的想法也一笑拒之:“算了吧,哈利,那根本不值得。”

  事实上是因为她乐在其中。她喜欢向他展示她一整天的忙碌,以表明自己终日操劳就是为了让他的生活尽可能舒适。每晚在厨房收拾停当的时候才是尼娜一天圆满的结束。

  有一段时间,哈利想通过避开厨房躲到电视机前的办法来逃避尼娜的这个表现。他一看到尼娜开始收拾晚饭后的餐具,把它们放进洗涤盆,便立刻起身,借口看新闻,离开餐厅到客厅去。但这无济于事,尼娜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就像他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尼娜的眼睛一样。

  他坐在电视机前,眼前闪过一幅幅战乱或和平的新闻画面,可耳朵里全是厨房里热水的哗哗声响。尼娜正一丝不苟地在泛着洗涤液泡沫的水中摆弄着盘盘碟碟。等到天气预报节目开始,终于引起了哈利的注意时,尼娜厨房里的活儿也做完了。他的目光从在瑞典中部上空移动的高压区移开,看着尼娜去拿那个绿色的润肤油盒,打开,把指头伸进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这些动作,这些天天在他前面晃来晃去的动作。

  尼娜一边在手上抹着油,一边走进客厅。她站在客厅入口,兴致勃勃地问哈利晚上有什么好电视节目。说话时,她始终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双手相互擦抹着——一会儿用手指擦抹指头两边,一会儿又将整个手掌放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反反复复,没有终了。

  哈利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一种极其普通、毫无危险的动作会使他神经兮兮,恐慌不已。尼娜很注重保养皮肤,但这说到底是为了他。哈利也经常从同事那里听到对他的羡慕之词,他们都认为他娶了这么一个贤惠貌美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

  而他却一天天自卑起来。每次他不得不面对尼娜处心积虑的表现时,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或者干脆就变成他嘴里吐出的烟雾,等到尼娜打开窗户时,飘散出去。

  有时哈利甚至梦到,他把尼娜的脸按进一个巨大的润肤油盒里,往她的嘴和鼻子里塞滑腻的油膏,使劲地塞,直到她窒息。要知道,尼娜可不仅仅是在两手上擦抹而已,在她上床前的洗漱中,这个动作还要延续。

  此刻,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流声。哈利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幻影:巨大的洗浴泡沫和一个慢慢沉陷进去的身体,两只手在到处揉捏、按摩,全身的皮肤无处不及:光洁的脸,性感的脖颈,被阳光微微晒黑的纤细胳膊,丰腴的大腿,这个年龄少有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滑的肚皮,小巧而坚挺的乳房,白嫩细腻的后背,全身的皮肤洁白如玉,竟没有一点瑕疵;镜子下面的梳洗台上整齐地排放着各种各样的润肤油和洗浴液,盒子、瓶子、软管,应有尽有。

  尼娜已经快四十岁了,哈利比她大五岁,正是“男人四十一朵花”的年龄。尼娜身材高挑,哈利和她站在一起,高不了多少。他体形魁梧,肌肉发达,浓密而略微拳曲的头发下面是一张颇讨一些女人喜欢的男人味十足的脸庞。

  但哈利却没有惹出什么绯闻,尽管他的外表几乎和过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显得比二十来岁时更加成熟、深沉、冷峻和刚毅。

  尼娜在卫生间里呆了足有半个多钟头。当她走出卫生间时,和往常一样,身上披着一件拖到膝盖、色彩艳丽的玫红色睡衣。睡衣半遮半掩,就像一块幕帘在她身上打开,恰到好处地露出她透明的三角裤,企图诱惑哈利的目光。尼娜睡觉时总是只穿一条三角裤。这些三角裤有黑色的、淡紫色的,还有一些是浅绿或纯白色的。但无论什么颜色,现在对哈利都毫无吸引力。

  尼娜站在卫生间门口,带着诱惑的微笑问道:“你还不困吗?”看到哈利沉重地点点头,从软椅中站起后,她又问:“要我给你沏杯茶吗?”

  没等哈利回答,她已开始动手泡茶。一般是菊花茶,偶尔是薄荷茶,加一点糖,用热水沏。每次哈利走进他们俩的卧室时,第一眼总是落到那冒着热气的茶杯上。

  尼娜已经上了床,盖着薄薄的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脱下袜子,把裤子对边折叠好,放在熨衣板上。要是他不这么做,那她就会起来替他做这些事情。他在她身边躺下,内心充满一种夹杂着恐惧、反感,甚至厌恶的莫名其妙的情绪。

  这时尼娜开始问他是不是今天感觉很累,然后主动地给他按摩有些僵硬的颈背,揉捏他肩膀上酸痛的肌肉。这是她开始行动的信号,一个对哈利来说是危险到来的警报。尼娜的手每次都会从他的脖颈和肩膀上移动到他的下体,在那里纠缠不休,她把在那里摸到的东西称为“她的宝贝”。

  这简直就像是在对他实施酷刑。哈利每一次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一种麻木感从双腿向他的腰部和胸腔蔓延,直到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入毫无知觉的麻痹状态,僵尸一般躺在床上。

  过去他当然有过被尼娜弄得酥骨消魂的时候。那时他全身松快,躺在那里任她随意摆弄,那会儿他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儿。但现在一切都彻底改变了,莫名其妙。

  他苦思冥想过,可只能找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细节,而且都和尼娜对他每天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有关:晚上在床头给他放一杯热茶;每天早餐时给他加缬草精滴剂,用来减轻他一天的工作烦恼;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感冒的迹象,马上就给他放好一浴缸的热水,并且在水里泡上草药;即便他的体温只升高了十分之一、十分之二度,也要给他敷上降温带;让他吃粗面粉面包以帮助消化;用植物黄油来防止他胆固醇升高;全瘦的嫩鸡脯肉;什么料也不放的生菜拼盘。

  所有这些小事情压得哈利渐渐喘不过气来。现在浴巾已成为他的多余之物,只要尼娜干完活在手上一抹油,他就再也没兴趣裸着身体披上浴巾。

  

  公司在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举行迎圣诞庆祝晚宴。早餐时她显得漫不经心,不动声色,只是往他的杯子里比平日里多滴了几滴缬草精,顺便祝他玩得开心。在送他出门时,她提醒他在吃冷餐和饮酒时要特别谨慎。

  “要注意你的胃。”尼娜一边说着,一边吻着他的嘴角,一边又温情脉脉地用手摸着他蓬松浓密的头发。尼娜只是担心他的胃,这让哈利略感不快。从同事们的口中他经常听到,别人的妻子所担心怀疑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可能按照尼娜的想法,这只是一个公司的活动,因此用不着去想什么女秘书、女打字员或其他什么女同事之类的事儿。也可能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事实存在,即哈利现在对她手指的触摸挑逗几乎没有反应能力。她压根也没想到,自己丈夫的这种无能仅仅和一盒润肤油有关。

  和往年一样,公司的同事们又聚会在市郊的一家森林饭店里。这是一家以其菜肴味美而享有盛名的饭店。它今天准备的冷餐也看起来名副其实。同事们都非常活跃轻松。哈利觉得自己有一些被冷落,虽然这也同时让他感到某种自在。

  他暗自决定,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夜晚。于是他端着空盘子走到精美丰盛的食物前,思考他的胃是否能承受一点这些美味。由于尼娜经常告诫他不能食用色拉油,他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正当他犹豫不决,迟迟疑疑要伸手之时,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

  随着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叫道:“啊哟!”一杯黏糊糊的饮料倒在他烫得笔直的浅灰色裤子上。他愣在那里,手里端着空盘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不知所以。

  “噢,对不起。”伴随着一个听起来年轻而灿烂的声音,一张充满歉意,但同样年轻灿烂的面孔出现在哈利的眼前。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可能她在另外一个部门工作。哈利估计对方只有二十出头。她身材娇小,可胸部高耸,一头漂亮的金发略带红色,长及膝盖的裙子下的臀部凸起。不过哈利此刻对女性的任何诱惑都无动于衷。

  裤子上的污渍在扩大,液体透过布料黏在他的大腿上。这种感觉实在糟糕。一股胡椒薄荷味直冲鼻孔,令他厌恶地想起晚上床上的情景。他不由得火冒三丈。

  “看你干的好事!”他冒出的声调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她再一次表示歉意,身体显得更加娇小。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您。要么我……”她语气略显犹豫,但听起来很诚恳,“……给您洗掉它。”

  说完,她一把抓住哈利的胳膊,把他手中的盘子拿掉,拽着他朝一扇门走去:“您跟我来,我给您马上搞好。”

  哈利不情愿地被拉着离开。到了那扇门口,他才晃眼看见门上有一个身穿裙子的女性标示,可这时门已经在身后关上了。几个洗手盆出现在眼前,他从光洁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困惑的面孔。女孩放开他的胳膊,从纸筒上扯下几张纸巾,在水龙头下浸湿,然后朝他羞怯地笑笑,蹲下用湿手巾擦拭他的裤子。只擦了三四下,浅灰色的裤子上就粘了许多碎纸屑。

  “糟糕。”女孩恨恨地嘟囔了一句,直起身体,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哈利没让她继续难堪,冲她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因为她的努力和歉意让他只能如此。

  

  她朝他们刚才经过的那扇门瞥了一眼,目光有些疑虑,然后又看看洗手间里的隔间。

  “您到那里面去。”她指着其中一个隔间要求道,“您把裤子脱下来,从门下给我递出来。”

  哈利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荒唐事儿。但她的这个提议让他感到很有趣。他想玩下去。女人,不管是二十出头的,还是将近四十的,好像都挺能干。他在脑子里又考虑了一下她的建议,觉得有理由接受。要想到他们现在是在女士洗手间里,门每一刻都有被打开的可能。接下来的闲言碎语是他不敢想像的。于是他走进一个隔间,为保险起见把门锁好,然后脱下裤子,从门下面塞了出去。

  哈利的大腿上还有些黏糊糊的。“您给我拿一些纸巾来。”他要求道,“请蘸一点水。”

  他的话音还没落,她的小手就伸了进来,递给他三张叠好的湿纸巾。哈利用它擦去腿上的饮料渍,松了口气,在马桶盖上坐下。

  外面的洗手盆响起哗哗的水声。

  “现在好多了。”她在外面用稍许轻松的口吻说道,“即使可能还有些污迹,但至少不会再黏糊了。我会赔您些钱,把它送去干洗。”

  真让人难以相信,长着这样一副天真面孔的女孩会有这样强的责任心。哈利想像着她在外面搓洗裤子的样子。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不由笑了:“如果您现在把我的裤子全弄湿的话……”

  “别担心。”她兴冲冲地打断了他,“我会把它弄干的。这里有一个烘手机。”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烘手机平稳的呼呼声。在此期间,洗手间的门至少被打开两次。哈利暗自庆幸自己躲在锁好的门后。

  终于,他拿到了裤子。

  按他的习惯,现在的裤子简直湿得无法穿。但她在外面语气很肯定:“我觉得现在可以穿了。”哈利不想表现得过于小家子气,只好默认。要是换了尼娜,她肯定担心这么湿的裤子会让他感冒。说不定她现在正等着自己回家呢。幸好现在她不在这里,暂时还听不到她面对这块污渍的大呼小叫。

  他们俩重新返回大厅后,这个小个子姑娘仍跟在他边上,尽力为他干这干那,试图为刚才的事情做些补偿。他今晚还什么也没吃,但供自助的食物已明显减少了。

  她皱着眉头挑来挑去,给他夹了满满一盘。噢,可恶的沙拉。可她一个劲地说好,而且她自己也夹了一盘。哈利无奈地望着红红的酱汁拌出的辣椒丝和洋葱块。看到对方仍在不停地往他盘子里添加,他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僵硬的苦笑。

  一小块熏鳗、一块鳟鱼排、一大块猪肉,他的胃能承受得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吗?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越吃越香,完全忘了他的肠胃。

  “我叫海伦。”姑娘不经意地说。

  “哈利。”他正咀嚼的嘴里挤出两个字。

  在公司内部的庆祝活动中,人们通常相互直呼其名,这只是为了让气氛显得轻松活跃,并没有多少亲昵的成分在内。

  海伦凝视着他,好像他正在给她颁发一个大奖章。“人事部的?”她以一种不敢相信的口吻问道,看到哈利点点头,她兴奋地又大声说道,“我可久仰大名了。”

  “是吗?”哈利吃惊地问。他想像不出来,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什么。

  “是啊,真的。”海伦肯定地说道,“就在前不久我还和保曼说到过您。就是企划部的保曼,您认识的。不过,我们不是专门说您的。我只是偶然听到他对您的评论。他对您评价很高啊。”

  说着,她自嘲地笑笑:“天哪!要是刚才我知道,我的饮料是泼在……”

  她收住了已到嘴边的话。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始终呆在一起。她是那样朝气蓬勃,无拘无束,开朗大方。在哈利和她跳舞时,她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边跳边讲述她的情况:她和同居的男朋友分手不久,刚一个人搬出去独住,因为他不能接受她独立自由的个性。

  “真的。”她满脸真诚坦然地盯着哈利的眼睛说着,同时用一个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可不是专门给他洗袜子、烫衬衣的用人。他什么时候给我烫过衣服?或是我回来晚了,他先进厨房?从来没有。”

  是这么回事。哈利的内心深有感触。但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继续静静地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女人的苦楚。

  “什么妇女解放?全是骗人的鬼话。”她说道,“我们都说实话。如果男女都别迁就对方,各顾各,看谁能活得更好?是我们女人!我们早已习惯了照顾自己。必要的时候我们也能赚钱生活。我就不需要为钱找一个男人。所以我经常问自己,除此以外我为什么要找男人。难道就是为了替他洗袜子和烫衣服吗?拉倒吧。”

  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问他是否对她的唠唠叨叨感到无聊。她垂下眼睑,咯咯地笑着说:“我只要喝点酒,就会口无遮拦。”

  “不,您说得很有意思。”哈利轻轻答道。他之所以这么说,并不只是因为对方的坦诚,而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轻松愉快。当零点过后,人们已明显开始陆续散去时,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惆怅,仿佛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他们并肩朝门口走去。她把大衣随便地搭在胳膊上。哈利的脑子在飞快旋转,思考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和她再次约会。这时,她问是否可以搭他的车,否则她必须等出租车。

  她坐在前排,怀里抱着折叠在一起的大衣。虽然车外寒风凛凛,但她却显得浑身燥热,不断地向后甩着垂到额前的头发,并不时用一个酒杯垫子扇风。这是一个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姑娘。

  哈利不时地斜视一下她,冲她笑笑。等到汽车停到她的住所门口,她忽然显得局促不安,在表示感谢后,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地问他是否愿意进去喝杯咖啡。她说话时低着头,因为她漂亮的脸已变得通红。哈利看着她可爱的样子,颇有风度地冲她一笑。现在喝咖啡?那他这一夜就别想入眠了。不过,他没有必要把这话告诉她。

  他用一个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下一次吧。"

  她微微张开嘴唇,敬佩地注视着他,觉得他的回答极富男人魅力。她点点头,也回之一笑,松了口气,愉快地说道:“下一次吧。”

  在独自驾车回家的路上,哈利的思绪还在轻快地漂游,他想到……不由得笑了。海伦,想查出她在哪个部门上班,这易如反掌,接下来的事更是顺理成章。他甚至有了一个幻觉,好像一个老哈利复活了,现在就坐在自己身边,碰碰自己,淫亵地笑着说:“上!老小伙。”

  尼娜还在等他,用吻迎接了他的归来。可哈利对她的亲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他仍在回味着嘴唇上残留着的淡淡的咸味和肉香,还有海伦额头上的香味。

  果不其然,哈利不费吹灰之力就查清了海伦的工作部门。但进一步的行动他却犹豫不决。因为他心里有所顾忌,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从海伦那里得到什么。与其说是想猎艳,还不如说是想给沉闷的生活找点刺激。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按部就班,直到这一天他在财务室门口的过道上“偶然”和她相遇。

  海伦只是平淡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好像想躲着他似的。

   “海伦。”哈利张口喊住她。他按照早已想好的计划,故作轻松和随便地问道:“现在去把那杯咖啡喝掉怎么样?”

  她似乎有些为难,先是声称自己没时间,后来又试图以别的借口推辞。她的这种态度激起了他的决心和斗志,最终使她答应中午休息时和他见面。他们约好在街角的一个小酒馆里见面。那里不像在公司餐厅引人注目,因为哈利很少在单位用餐。

  他们面对面在一张小桌旁坐了将近半小时。哈利真的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松软可口的蘑菇热菜。他原本想多听她说话,可她却低头坐在那里,盯着手里的杯子很少言语,逼得哈利别无选择,只能采取主动。

  “我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说。

  “什么样?”海伦依然低着头,但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击的情绪,“我能想像出您是怎么想的。如果我让您感到失望的话,我很抱歉。但您找错人了,我不会干那种事情。”

  没等哈利反应过来,她就开始抨击那些已婚的男人为达到目的怎么对小姑娘花言巧语,甚至能许愿摘下星星,而实际上却根本不打算和妻子分手。

  “尽是些骗人的鬼话。”她愤怒地直视着他说道,“他们总是编着一样的故事,说什么妻子不理解他们,在床上反应冷漠得像根木头,但离婚又是当然不可能的,因为要考虑孩子。”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她那过分严肃的表情实在和她不相配,哈利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邻桌一个年龄和尼娜相仿的女人冷眼朝他看来。哈利心里回敬道:蠢猪。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海伦身上。

  “真是悲惨的体验。”他调侃道 。

  她摇摇头,郑重地反驳道:“我可没有那种体验。但这样的故事我可听多了。我不想知道,有多少女人还在痴心妄想。就是因为她们年轻幼稚,所以才会上当受骗。当然,一个身居高位、收入不菲的男人,加上出手大方,成熟老练,小姑娘自然难以抵挡,以为自己中了头彩,并常常忽略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她用手指在咖啡杯旁不太引人注意地指着哈利说:“您已经结婚了。”

  “是的。”他简单地答道,“我妻子和冰冷的木头可完全不同。”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笑出声来,因为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对面这个可爱的女孩身穿尼娜的性感内衣的模样。

  “而且我们没有孩子。”他继续说道。

  海伦双目直视着他,慢慢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但她一口没喝,猛地又放下杯子,问道:“我们为什么坐在这里?”

  哈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冲她一笑,像是对她致歉。“我也不知道。”他坦率地承认道,并向前倾着身体,直接改口“您”为“你”,“我无法回答也无法对我自己解释,可能是一种冲动吧。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没有想过离开或欺骗我的妻子。但我也没有说过,我的婚姻是幸福的。”

   “我听保曼说,"海伦顿了一下,“您的妻子让很多人倾倒,既贤惠又漂亮迷人,是个完美的女人。”哈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保曼说得完全正确,但和尼娜结婚的不是他。”

  在这次重要的谈话之后,他们在煎熬中过了三个月。期间他们有过多次约会。越到后来,在每次和她握手分别时,哈利越得努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像着他和海伦的未来,可每次都没有结果。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终于,事情发生了。

  事情发生的地点和气氛似乎有些异样。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哈利更觉得有滋有味。在那天到来之前,他早已魂不守舍,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借口为将要无法避免的“晚归”开脱。他警惕地观察着尼娜的一举一动,觉得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对自己说,要是那样也好,可以帮助自己悬崖勒马。但尼娜始终高高兴兴,没起疑心,和平时完全一样。只是哈利心虚而已。

  这是四月初的一天,一个相对风和日丽的日子。中午休息时,他在小酒馆见到海伦,并说服她下班后等他。他相信,自己可以采取别的手段来达到那个目的。但他今天打动海伦的话,是那么直白俗套。他说:他爱她,想她都想疯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如果她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感觉的话,就可怜可怜他。

  海伦接受了他的表白,没有犹豫。当她下班后坐进他的汽车时,显得比平时更加娇小,只问了一句:“到我那儿去吗?”

  哈利摇摇头。海伦的小家当然是理想的地方,他也可以在宾馆开个房间,但在哪里都无法实现他年轻时的梦想:一辆汽车将他和一个女孩带到地球上的某一天堂,一块仅属二人世界的地方。遗憾的是,初恋时没有汽车;后来认识尼娜时,她自己又有一个能让他们不受打扰的房间。

  哈利将汽车开出市区,驶向一个早已废弃的沙砾矿场。他在一个有一人高的灌木丛中停下车,熄掉了马达。

  一路沉默、坐在他旁边的海伦看着车的前方,问:“为什么到这里?"

  “这你无法理解。”他发现海伦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他已顾不上问她为什么,就饿狼扑羊似的压在她身上。压抑了几个月的情欲如洪水般爆发出来,他不得不竭尽全力压抑住自己的宣泻,为了让海伦也能同入仙境。

  海伦开始轻声发出呻吟,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哈利开始找回自己,动作温柔含情,慢慢和她一起共享欢娱。

  他开始抚摸、亲吻她的胴体,享受着完全不同的刺激。海伦虽然年轻,但比尼娜还要丰满。难怪她平时总是穿着宽松的裙子,原来她的臀部和大腿是那么肉感丰腴。

  她的皮肤非常干燥,有的地方甚至粗糙。当哈利的手指在这些地方贪婪地摩挲时,不知所以的海伦惴惴不安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直到哈利俯下身体,柔情万分地亲吻她的肌肤时,她才松了口气,展开双臂抱紧他,娇声媚气地说:“再说一遍你真心爱我。”

   “是的。”哈利只是说道,“我说。"

  虽然他今晚比平时回家晚了近两个钟头,尼娜还是一样没有追问原因。她把饭菜给他端到桌上。等他吃完后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走进卧室,一边两手擦抹着润肤油。

  哈利中邪似的盯着电视屏幕,企图驱赶走突然降临的幻觉。他真的看到自己站在一个敞开的坟墓上,那是一个外表伤痕累累,内心却在高歌欢呼的男人。这个幻觉是如此强烈,甚至让他在一瞬间想知道尼娜会对他的坦白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欺骗了你。”——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舌尖被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就要从两唇间冲出,可当尼娜一出现在门口,他的幻想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和海伦的幽会在秘密进行着。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们都会出城到沙砾矿场疯狂。星期一、三和五的午休时在地下室的暖气设备房里幽会,虽然中午时间短促,但足够海伦为他掀起裙子。每一次这样的做爱都会让他无比亢奋。要不是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怕人听到,他早就边干边号叫出声来,就像一只饿狼,一只纯粹的野兽。

  一到晚上,他就开始鄙视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是在海伦身上发泄兽性,能体会到海伦是多么爱他,居然天天承受他这种带给她恐惧和屈辱的行为。他躺在床上决定,要温柔地和她做爱,宠她,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每一个愿望和要求。可到了第二天,他又依然如故。

   他无法解释这样做的原因,感觉就像染上毒瘾一样不能自拔,或许是因为他在这个僻静的地下室里能感觉自己更像个男人。虽然他在人事部的权力很大,有那么多重要的决定从他手下签发,但在那里他一点也没有体会到权力和征服他人的快感。在家里,面对尼娜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只能任她摆布:缬草精滴剂,鸡脯肉,黑色三角裤和那个每天晚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绿色润肤油盒。

   有时面对着电视机,他对尼娜的仇恨会膨胀到无法遏制的程度。好多次,他都想像着自己的双手卡在尼娜的脖子上,使劲地往下按她,让她变得弱小,他不会置她于死地,只想看到她变得弱小。

   他曾经在回家的路上不下一百次地打好腹稿,试图尽可能委婉地把他的反感告诉尼娜。可她一出现在他面前,她优雅得体的举止和高贵风度立刻让他哑口无言。

  到了六月的一个晚上,一直内心觉得有愧于海伦的哈利破例跟着她来到她的小家。出乎他的意料,在这里做爱和在汽车、地下室里并无多少差异。在床上,海伦可以展开四肢,完全展示她的胴体,简直就是妖女的化身。

   当他最后要离开时,她开始轻轻抽泣,但马上她又自责道:“对不起,哈利。别管我,我是个愚蠢的女人。我只是因为……我躺在这里,而你必须离开我回家。 这是我一直害怕出现的情景,但它今天还是出现了。”

   他转身缓缓走向她,在床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一股浓浓的怜爱之情袭上心头。他郑重地对她说道:“你不会等太久的。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回家的路上他着实下定了决心。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刚踏进家门,一切又都像纸牌搭起的房子一样骤然坍倒。尼娜显然没有准备等他吃饭,她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正往手上擦油。她见哈利进门,便走了过去。

   “你回来晚了。”她的语调严肃,而且哈利听出带着淡淡的嘲讽口气,“我给你的办公室打过电话。你不在。”她脸上仍挂着微笑解释道。

  他愣在那里。

  “最近你经常很晚回来。”尼娜继续说,“我当然问过自己,你到底在干什么。”她仍然面带笑容,继续擦着两手,“我找到一个答案:她刚二十岁出头,而且性感迷人。”

  哈利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手。那两只揉搓的手好像卡住了他的脖子。

  “我给你出个主意。”尼娜说道,“我们分开一段日子,这样你可以安静地做出决定。你的行李我已经准备好了,在卧室里。”

   哈利冲尼娜咆哮着,听不出带着勇气,也听不出受到伤害。他就像一只被痛打的狗一样冲进卧室,从地上提起箱子,向外走去。

  尼娜跟在他身后说道:“一旦你做出决定,请通知我一声。请记住,我不是一个不善于原谅别人的女人。哈利,我能理解在你这样的年龄会发生这种事情。也许一切都会过去。”

   这些简直是多余的废话,太多余了。哈利一言不发地把门一甩,开车离去。

  半小时后,他重新出现在海伦家门口。她看到他提着箱子,不禁泪流满面。

  他对她说道:“我和我妻子谈了,她同意离婚。”

  海伦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紧紧搂住他,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有逼你这样做啊。”

  “是的,”哈利温柔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敬重你。”

  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眼眶周围全是睫毛膏的黑污。这副模样使哈利此刻禁不住神摇魂荡,不能自已。他拥着她走向厨房,一边迫不及待地解开她的衣扣,把她抱到饭桌上,径直进入了她的身体。他面对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张娇小的面孔,觉得对方就像是来拯救他的天使。

  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过后,他开始帮海伦整理房间。床上当然还是一片狼藉。海伦抱歉道:“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当然你不会想到。”哈利一边回答,一边兴奋地吹着口哨将床单拉好。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几本杂志。他跨过这些杂志,重重地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沙发椅上。这时海伦弯腰想捡起杂志,被他又一把抓住胳膊拉到怀里。

  “别管它们。”他咬着她耳朵边吻边说。欲火又在他体内燃起。就在这宽大的沙发椅上他们再次融为一体。

  等到云雨过后,海伦从心满意足的哈利的胳膊里温柔但坚决地挣脱出来。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扔在地板上。没等哈利明白过来,她已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她迈着有些不自然的步子朝卫生间走去,扭过头来羞怯地说:“我去洗一下。”

  卫生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哈利在原处没动,仰身躺下,合上眼睛。他的思路在逐渐清晰:过去了,过去已经结束了,他又成为了一个自由的男人,不需要再做什么决定,他要重新开始,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爱情,无忧无虑……

  他停止了思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眯缝着眼睛看着缭绕的烟雾,怡然自得。

  淋浴的水声传出卫生间。海伦在里面哼着歌曲,那是一首哈利不太熟悉的流行歌曲。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的声音是那么年轻、快乐和天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陶醉在歌声里。沙发椅的旁边正好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烟灰缸。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他大口吐着烟,像是要把尼娜一口一口吹得越远越好,自己一步步摆脱梦魇的纠缠。他弹掉烟灰,环视一下房间,情不自禁又露出笑容。杂志、海伦的衣裙七零八散地满地都是;一只烟灰缸摆在茶几上,里面有两只烟蒂;一张宽大的桌子上立着一只用过的杯子,旁边是一个果盘,上面摆放着的橘子已有些干瘪。

  突然,他在脑子里看到尼娜出现在这里,正用伶俐的双手收拾整理房间,又看到她随后将手洗干净,去抓润肤油盒。

  感谢上帝,这是幻觉,他再不用真的面对尼娜了。

  卫生间的水流声已经停止,但海伦仍在哼唱着歌曲。哈利的心里又开始躁动,他想,今晚可以再干一次。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应该有所节制。但他很吃惊自己居然今天可以做爱三次。他把体内燃烧的欲火强压下去。他只需要搂住她,仅仅是搂住她,温柔地感受她的皮肤,用手指去抚摸和享受她皮肤上的粗糙之处。

  她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

  哈利站起身子,悠然地朝卫生间走去。他按下门的把手,面带微笑。

  海伦站在淋浴房旁,背对着门。她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在腿上擦抹。哈利没有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他正要问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来,她朝他转过身来。

  “我马上就搞好了。”她说着递给他一个东西,“亲爱的,帮我在背上抹一些好吗?我自己很困难。”

  哈利没有问什么,就点头去接那个东西,而且嘴里还用口哨吹着海伦刚才哼的歌曲。他的目光落在海伦递给他的那个淡绿色的瓶子上,鼻子用力嗅着它的味道。忽然,他眼前的一切都虚化了,只剩下那个清晰的瓶子。他感到瓶子到了他的手中,一个塑料瓶子,一个软得可以毫不费力就挤出东西来的瓶子。湿乎乎的奶液流到他的手掌上。他把瓶子放到洗面台的边上,伸手往她的背上抹。他的脸上还挂着刚进来时的微笑,两只手同时在海伦的背上抹着黏湿的奶液。

  他闭上眼睛,想脱离这种迷离状态。可身边又响起一种沉闷的怪声,好像是一个小孩快要窒息的哭声。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出自他自己的喉咙。他的双手机械地向上移动到海伦的肩部,推揉、按捏着温热的肌肉,继续向上,锁住了她的脖子。

  那种怪声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那是一个绝望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哈利看到尼娜那张光洁无瑕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她一向沉稳冷静的表情此时惊恐万分。他听到对方的咽喉在发着艰难的咕噜声,看到她纤细的双手抓扯浴帘,感到手指尖下轻微的脉动在时断时续,越来越弱。

  随着他的双手用出全力,那微弱的脉动彻底平息了。他的双臂耷拉下来。尼娜的咕噜声消失了,现在他自由了,真正自由了。

  他的双手还在痉挛地抓着什么东西。他喘着粗气,用力松开手。一个东西从他手中滑落下去,碰到淋浴房的门框,滚到他的脚边。

  哈利心满意足地冲海伦笑笑,不顾她的诧异,把黏满奶液的双手在裤子上胡乱擦抹着,走回客厅。

  他长长吐了口气,跌坐在沙发椅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他感到疲惫之极,眼皮越来越沉。要是海伦再不快点,他在沙发上就会睡着了。

  她怎么能在那儿呆那么长时间?

  女人啊,女人,她们除了年龄不同,还有什么差别?

  (孙晓峰:山西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邮政编码:030006)

法国情诗五首

[法国]桑佛尼等 著 郭 晖 译

  柔情桑佛尼

  

  含情脉脉,温柔似水

  他看着她,满怀爱恋。

  这段幸福时光是她相陪

  华年逝去,钟情不变,

  她仍是他心中的佳伴。

  

  他曾爱过不止一个

  她不是第一团情火

  燃亮他的心扉,

  但她确实是最后一位,

  五十年的共同生活

  编织出他们的幸福欢乐。

  

  弥留之际他惟有一愿

  永远留在心上人身边

  任神赐的光阴流逝,安详地

  离世,在心爱的人怀里

  埋下今生的眷恋。

  

  孤独的港湾雷拉·竺和

  

  港湾——我独处的地方

  多少时刻

  孑然一身

  远离尘嚣时时茕茕

  

  不时来去的每一个脚步

  仿佛这平凡的浪潮时时执著地滔滔涌来

  

  港湾——变幻无常的地方

  我时而坚强时而柔弱

  最后一抹绚丽的黎明里

  信号台上浮光的天际说着灯塔亚历山大浪漫曲的语言

  

  清晨港湾——我独处的地方

  船桅敲醒我的目光

  靛蓝的梦中风抖去万片夜的残渍

  

  晨曦迎接我

  孑然一身和千重光影

  我与我们形影不离,孤独与相聚无限

  

  港湾——独处的地方

  悲痛蓄我热泪盈眶

  我在淡淡苦涩的微笑里起舞

  风儿摇动我变得

  渺小而愚鲁

  博爱而睿智

  

  冷清的清晨

  孑然,面对瑰丽的渊薮永远孑然一身

  

  你好像一轮黑日费勒

  

  你好像一轮黑日,闪着寒光

  侵入我的心房,夜色凄丽

  令我黯然神伤,一束幸运之光

  更遭殃——遮去我所有的希冀

  

  然而我爱相信这甜美的微光

  你俊美的眸子里跳跃着热情

  在到来的时刻激起我的欢畅

  毫无惧色飞上这座象牙塔顶

  

  无声无息你照亮我的日夜

  塔里我甘愿做了你的俘虏

  你不在时仿佛一团火熄灭,

  

  晨曦映着情火寸寸残灰

  受骗的感觉和着冰冷的气息

  悄悄地透过我的锦被

  

  泪费勒

  

  一滴伤心的泪

  顺着你苍白的长颊

  缓缓落下。

  只需一束盛开的玫瑰

  生活的好运

  即可唤醒

  我们沉睡的爱情。

  

  爱你伊莎贝勒·弗拉瑟勒

  

  不认识你时竟已喜欢了你

  你的微笑令人幸福地颤栗

  四目的交会令我心慌意乱

  你温柔地抚摸让人羞怯赧然

  

  句句甜蜜激荡着我的情感

  每天我的心为你而狂乱

  苦等着为见你那英挺的身影

  要我与否由你裁定

  

  偎依你起舞,我们轻轻交臂

  你也许觉得这很滑稽

  却是此时我双腿只觉绵软

  

  你低垂的头颅让我更无从抵抗

  我伟大的情火,你并非为自己着想

  你总是喷涌绝妙的爱泉

西奥多·罗特克诗歌选译

[美国]西奥多·罗特克 著 林玉鹏 译

  西奥多·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1908—1963),美国著名诗人,在密歇根州的萨吉诺出生并长大。曾就读于密歇根大学和哈佛大学。毕业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华盛顿大学分别担任过英语教职。在业余时间他经常在父亲的暖房里帮忙干活,从小对植物和花卉的挚爱也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之中。

  

  他的诗歌优美抒情,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深刻的哲理。罗特克尤其擅长于利用娴熟的诗歌技巧,巧妙地控制诗歌的韵律和节奏,往往使读者在还没完全理解他作品的含义之前就已经被它们的音乐之美所吸引。

  

  1954年,他的诗集《苏醒》(The Waking Poems, 1953)获普利策诗歌奖。在他逝世以后,他的主要诗歌作品都被收入在《诗集》(Collected Poems, 1966)一书之中,他的诗歌理论著作和讲稿则被收入另一本书:《论诗人及其技巧》(On the Poet and his Craft: Selected Prose, 1965)。

  

  插枝

  

  慵倦的枝条萎垂在粒状的肥土上,

  枝干上错综的绒毛干枯了;

  但是脆弱的插枝不断地诱吸着水分,

  微小的细胞膨胀着。

  

  一个生长的节点

  推松一粒沙屑,

  戳破霉湿的鞘苞,

  让自己苍白的卷须状的芽角探出。

  

  续插枝

  

  干枯枝条的冲动、搏动、复活,

  插枝竭力要站住脚跟;

  什么样的圣人如此奋力,

  要从砍断的枝条上获得新生?

  

  我可以听见地下的吮吸和啜泣声,

  我在自己的血管和骨髓里感觉到,

  微小的水滴不断往上渗,

  紧闭的土粒终于分开,

  幼芽迸出,

  像鱼一样溜滑,

  我畏缩,探身向新芽,芽鞘湿漉漉的。

  

  根窖

  

  在潮湿如阴沟的地窖一切都不在睡眠,

  球茎冲破箱盒在暗中猎寻缝隙,

  新芽悬垂,

  从发霉的柳条筐中猥亵地

  垂下邪恶的长长的脖颈,如热带的蛇,

  好一堆混杂的腐臭!

  根茎如陈年的鱼饵;

  柔软的茎,过肥疯长,一股很浓的地窖气味

  沤成的沃土,肥料、石灰,堆在溜滑的板条上。

  谁也不愿放弃生命:

  就连肥土也不停地微微呼吸。

  

  兰花

  

  它们向小路倾过身子,

  长着猪鼻蛇一样的嘴,

  摆动着贴近人脸,

  正在绽放,柔软,诱人,

  无力,湿润,精致如小鸟的舌;

  它们颤动的毛茸茸的唇

  缓缓地移动,

  吸进温暖的空气。

  

  夜晚,

  朦胧的月光透进刷白的玻璃,

  热气渐退,

  因而它们麝香一般的香气更浓,

  从它们长满苔藓的吊蓝中飘下:

  这么多吞食的婴孩!

  柔软发冷光的手指,

  半死不活的嘴唇,

  松弛怪异的嘴

  呼吸着。

  

  拔草者

  

  在这些水泥条凳下,

  黑发般的根须,

  这些淫荡的猴尾巴从排水沟孔垂下,

  往下面柔软的砾石里挖掘,

  缠结的根须和野草,

  残根,蜗牛和尖锐的枯树枝;

  或者猛拉蕨类植物,

  盘卷着,又绿又粗,就像湿淋淋的金刚藤,

  整天费力地拉扯着扭曲的生命:

  真不光彩!

  在我上面百花争艳,

  百合,淡红色的仙客来,玫瑰,

  田地里一片纯洁可爱,

  我匍匐在那杂草的臭气底下,

  活在一个溜滑的坟墓里。

  

  温室

  

  藤比手腕还强健,

  比橡胶般的幼苗更坚韧,

  茎干上的浮渣、霉菌、煤灰,

  大美人蕉和娇嫩的仙客来的尖芽上,

  都在和发出巨大声响的暖气管一起搏动,

  这些水管遍身滴水冒汗,

  冒汗滴水,

  用蒸汽和臭气涨开根须,

  向上喷射石灰肥、粪肥和粉碎的骨头,

  当活的热流从管道和花盆中滚滚向前,

  如同五十个太阳一起运行。

  

  花堆

  

  美人蕉像矿渣一样闪亮,

  蛞蝓一般软的茎,

  整坛整坛的花被丢弃成一堆,

  康乃馨、马鞭草、大波斯菊,

  霉菌、杂草、死树叶,

  翻身朝上的根上

  有晒白的脉络,

  如缠绕细密的头发,

  每一堆都像花盆形状;

  一切都无精打采。

  但顶上的一株郁金香,

  一颗神气活现的头

  在将死的和新死去的上面高昂。

  (林玉鹏:合肥工业大学外语系教授,邮政编码230009)

月谱

[日本]大町桂月 著 陈德文 译

  大町桂月(1869—1925),诗人、随笔家。高知县人。因家乡桂浜为赏月胜地,故号桂月。性喜游历,所作纪行文五百余篇,文笔典雅流丽,极富韵致。

  “赏月胜地是桂浜。”这首民歌一直保留在记忆里。自幼小时流寓他乡,未曾还归故里,故未能一赏这桂浜之月。这里乃名冠海南绝胜之地,岸边危礁乱立,白浪奔涌,水花飞溅。九十九湾,缥缈一色,云烟缭绕。秋风瑟瑟,盘亘于海边松树之梢。长鲸吹潮,浪路之末洗出一轮明月。观之令人心性陶然。

  

  “镇守地方守护神。节”归来,于丁字路口,同其他路人分袂,踏上回家之途。野径遥遥,寅夜岑寂。有同龄邻家少女偕行,人影旁差,历历如绘。仰视之,白露横空,明月高悬,心中自觉澄净无比。美人做伴,一路笑语。互相争踩地上人影,时先时后。然最终我常占先。每踏其头影,则娇嗔之。共此良宵,不愿速归,辗转其途。此时,团云吞月,周围一片晦暗。怯怯近女身,突抱之,相偎而泣。

  

  同脱俗之人对弈,至黄昏,不见弈之日,方停手不下子。相谈浮世之外事,不觉已至眉目清晰之时。回顾之,梅枝映于圆窗,宛若一幅水墨画。推窗视之,月在老梅之梢。暗香掠人,春色澹澹若无。如有风笛一支,多美!正此时,邻家告老闲居之艺妓,突发娇音,弹着的三弦琴也跑了调,真是大煞风景。

  

  一体态娇弱少妇,怀抱可爱小儿,低声哼着儿歌:“今夜的月儿有多大,九月十三小芽芽。”每唱一词,还不住地“月姥姥呵,月姥姥呵”地呼噜着。少妇唱着唱着累了,孩子的小手摸着母亲的胸脯,缠着要吃奶。月下素胸丰满,乳房鼓胀,历历如绘。不觉之间,呶呶之声渐低。顺眼看足边,竹影婆娑。孤月空悬,漠然停驻于长风之上。

  

  老樱带月,烟霞深锁十二栏杆。凭栏有一少女,云鬓任春风吹指,亦无心梳理。手捧情书,红袖灼灼。樱唇紧闭,何怨何愁?簌簌垂泪于栏杆之上,闪耀于月光之下,如珍珠散乱。顾盼之情,亦渐消失。

  

  一翁朝夕钓于清流之上,日日如枯木坐于石上。家中岂无候归之人乎?垂纶之间,一痕清月出现于天空。不一会儿,手中有感,渔竿弯弯,一尾香鱼泼剌有声,遂捉之投入笼中。“今日到此为止。”——哼着鼻歌,趁兴而归。溪水依旧,清流碎月,颇为爽静。

  

  夏日夜短,独躺于宽广的蚊帐里,白色朦胧。团扇之音不断,香气外泄。廊缘听燃蚊香之火尚在明灭之中。月影西坠,斜挂于早松之枝。月光清雅,照进深闺,此乃浮世之情缘乎?

  

  芒草白露。入夜,见前方一黑影,迫不及待走到近旁。云破月泄,寂寞而立的石菩萨之前,一贫家女,面色惨白,以手巾半遮面,衣着龌龊,裸露着小腿,血迹斑斑。抑或为避人眼目抄近道被荆棘刺破皮肉而使然。见此状余心悲之。

  

  秋夕,千里云隔,明月空照两地情。过去,曾和你对月共泣,漫然伤悲。年方十七,满身热血,半洒诗书半洒情。今宵相思断绝,对月愁肠百结。我身岑寂,榻榻米上影细细。

  

  游于两毛(古代国名“上毛野”和“下毛野”的合称)之间,下得妙义山时,身上钱财悉数用尽,如今无法得食,忍饥而行。昨夜眠于稻田之间,今宵卧于路边材木之上。蚊多而无法入睡。脚步蹒跚,一路走去,见瓜田广阔。虽非金银财宝,但可借天地自然所

  生之物暂医我腹中之饥。心里烦乱,脚下无意,遂进入瓜田之内。刹那之间,身影明丽。仰望之,碧空间朗朗一轮月魄。莫非天地神明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由毛骨悚然,欲团身钻入地下随即拜月而泣也。

英国出版界的盛会

康 慨

  “大英图书奖”俗称“Nibbies”,创办于1990年,今年已是第17届。与布克奖等由专家评选的文学奖不同,它是一个出版界的业内奖项,评委会由150名来自出版界各方面的代表组成,获奖图书不仅要有足够的水平,公众影响力和销量也是不可或缺的考虑因素。而它每年春天的颁奖典礼,则号称“书业的奥斯卡”,主办者邀集各路名流,甚至当红影星、模特为获奖的作家颁奖。

  今年颁奖典礼的司仪,由英国最具影响力的读书节目“理查德和茱迪书友会”的两位主持人——理查德·马德利和茱迪·芬尼根担任,C4频道则在一周后播出了实况。

  

  英国年度图书——《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

  

  3月29日晚间,在伦敦经常举办各类颁奖典礼的豪华酒店格罗夫纳会馆,罗琳着一袭黑色晚礼服,光彩夺目地登台领奖。

  满头银丝的著名女演员劳伦·白考儿为罗琳颁奖,也第一个向她祝贺。

  “我是你的书迷。”白考儿说,“我的孙子孙女,那些小精灵们,也是你的书迷。真希望写这些书的人是我啊。”

  罗琳则抱着那个大金笔说:“我很高兴看到《哈利·波特》能够继续给大人和孩子们带来莫大的快乐。我很荣幸领受此奖。我正在创作这一系列的最后一部,一切都很好,它会顺利面世。”

  台下1200位各路名流热烈鼓掌。的确,年度图书的桂冠早已非罗琳莫属——像她去年在美国得到的首届羽笔奖(Quills Awards)一样,大英图书奖也是个出版领域的业内奖,大卖特卖的“哈六”没有对手。

  罗琳击败了杰米·奥利佛的畅销厨艺专著《杰米的意大利》、莎伦·奥斯伯恩的自传、杰里米·克拉克森的《克拉克森看世界》以及皮尔斯·摩根的《内幕人士》。

  超级畅销小说《达芬奇密码》、女作家琳·特拉斯关于如何使用标点符号的《吃射走》、美国反战导演迈克尔·摩尔的《愚蠢的白人》分别赢得了去年、前年和大前年的年度图书奖。

  

  年近花甲的新秀

  

  一年一度的大英图书奖奖项众多,今年共有12座金笔奖杯颁出,涉及各类图书题材,如儿童、推理、历史和体育等。每一个奖项,也都由赞助商冠名。

  有意思的是,获得今年“最佳新人奖”的,是59岁的玛琳娜·柳薇卡。她的小说处女作《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是去年英国文坛最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之一,亦曾入围布克奖的复评,以及奥兰治奖的决选。

  柳薇卡是乌克兰难民之后,二战期间生于德国基尔的一个纳粹劳改营,后移民英国,现在在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任教,此前写过六本如何照料老年人的专著,《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是她的第一本小说,对老年人古怪脾性的描写不仅眼光独到,而且充满喜剧色彩,读来有趣而真实,只不过书名太过怪异,英国很多书店开始一度将它归入了农业类的书架。《卫报》说,《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堪称2005年最受读者喜爱的书之一,也起了一个“最勇敢”的书名。

  小说的主人公——社会学女教授娜杰日达决定,与小自己十岁的企业家妹妹薇拉将长期的不和搁置一旁,拯救她们的老爸于近在咫尺的人生大难。84岁的老爸住在伦敦以北的小城彼得保罗,丧偶多年,不久前在当地一家乌克兰社交俱乐部里,遇到了离婚后从东欧老家跑来的36岁的瓦伦蒂娜。

  在姐妹俩看来,瓦伦蒂娜纯粹是个狐狸精。她喜欢绿色的缎子内裤,厨艺极烂,一心梦想着早日过上西方的奢华生活,接近老爸,图的就是想在英国早点落脚,把自己的儿子也接过来。老爷子却被这个比自己小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弄得神魂颠倒,说她像极了文艺复兴时代大画家波提切利的名画《出水的维纳斯》,尤其是她那“一对波提切利式的优质乳房”——他就是这样告诉女儿的,“你是不看不知道啊”。

  很快,姐妹俩就明白了,她们根本不是这个狐狸精的对手。瓦伦蒂娜还是和老爸结了婚,她就像一场飓风,将这个家弄得天翻地覆。新娘子要开大奔,买新瓦斯炉、真空吸尘器,做整容手术,这些都得用老爸微薄的退休金来付账。

  更麻烦的是,一连串的混战之后,家里所有过去的秘密都被倒了个底儿朝天,包括姐妹俩的身世之迷,而这一切——经历了十月革命前的乌克兰、二战期间的德国和当代英国的家庭苦难,她们以前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娜杰日达总是想:“也许,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与此同时,当过工程师的老爸则在继续进行一桩毕生的大事业——撰写一部拖拉机发展史,重点描述拖拉机在人类进步及乌克兰建设史上的突出贡献。娜杰日达帮他把书稿译成英文,好让家里惟一的成年读者——她的丈夫能看懂。

  故事的最后,一切纷乱似乎都暂告平息,在主人公的面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新的开端。老爸对娜杰日达语重心长地说:“活下来便是胜利。”

关于作家职责的对谈

[南非]纳丁·戈迪默 著[美国]苏珊·桑塔格 著 姚君伟 译

  2005年年底,译林出版社推出了国际级出版物——《爱的讲述》。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南非作家戈迪默所编当今著名作家短篇小说集,它让世界文坛二十一位最杰出的文学家(其中包括五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时聚集在我们面前。集子所选二十一篇小说均由作者和译者授权出版,所有的版税和利润均捐献给防治艾滋病事业。这是一次爱的讲述,更是一次爱的奉献,体现出作家和译者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对人类生存状况的热切关注,思之令人感动。回想起读过的一篇戈迪默与桑塔格(《爱的讲述》作者之一)就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写作与政治的关系等问题所作的一次对谈,觉得《爱的讲述》与之有着直接的关联,遂捡出原作,译成中文,奉献给中国读者。

  ——译者

  

  纳丁·戈迪默(下简称“戈”):我童年第一次拿起笔写东西的时候——九岁左右,怎么也没有想到,写作日后竟会成为大家全都认为就是我干的工作,也没有想到,写作是一种需要担当责任的行为。

  苏珊·桑塔格(下简称“桑”):但你认为自己是有读者,你是为他人写,还是认为只为自己写?

  戈:我觉得我当时认为写作是为自己,没想过出版,也没想过别人会看我的作品。

  桑:我的经历与你不同。我也是七八岁开始写作,但我真的想过发表的事情。事实上,我当时真的认为当做家就是要发表作品。不过,我那时也不知道当做家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戈:我出生在南非这样一个国家,是个白人,天生就拥有特权,像我这样一个在殖民地生活中长大成人的孩子,要当做家,就必定要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社会里有什么,并且明白社会是如何塑造我、影响我的思维的。作为一个人类成员,我就会自动地为它担当起某种责任(因为作家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就会有一种特殊的责任要求他去以某种方式作出反应。但是,你知道,当时,我还在读里尔克、弗吉尼亚·伍尔夫、亨利·詹姆斯和普鲁斯特的作品——不是九岁,而是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身上有某种盲目性。我只是想:“嗯,我在写作;这是世上我想做的一件事情。”于是,我便埋头写作。

  桑:但是,我认为,你在读普鲁斯特、亨利·詹姆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封闭自我,而是在寻求你作为作家的基本身份,寻找使你成为作家的东西,同时,你正渐渐意识到成为你的祖国的一个公民意味着什么,这难道与你目前做的事情有什么两样吗?

  戈:嗯,是这样:政治是某种潜入我作品的东西,因为我周围的生活充满了政治内容,就连生活中绝对隐私的层面也挡不住政治的侵入。在南非,政治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你参与不参与的东西。整个政治气候——社会秩序、你的生活方式——为政治所决定,根本不存在愿意不愿意进入其中的问题。但是,我原先不明白并感到某种幼稚的是,在我长大成人,意识到我生活在哪里、意识到一个人、一个公民应该承担的责任时,我视之为某种与我作为一个作家所做的事情完全分离的东西。即使在我的作品中政治形势决定人物命运的时候(因为这一切就在我身边发生着),我仍然视之为我在用文学创造的东西的一部分,我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创造得更好一些。这与我是否令那些与我政见相同的人满意毫不相干。

  桑:契诃夫说过,作家与政治的关系主要是一种逃离的关系,作家决不能允许自己因他人希望你表达一种进步的观点便为之所束缚。

  戈:我当然同意契诃夫而非艾伯特·加缪的观点。加缪说:“等到哪天我仅仅只是个作家,我就决不再当做家。”我完全不能同意。我宁愿把它反过来讲,即等到哪天我成为不仅仅是公众意义上的作家,即愿意面对某个政治问题或者社会问题,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作为一个公民能够深度参与,等到哪天对我而言,这些比当做家更重要,那么,我认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我没有了用武之地,因为我相信你必须做你最擅长的事情;如果你是作家,那么,即使你对某项事业激情满怀,信念坚定,去当政治家也是错误的。

  桑: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写作在那种意义上是私人的。我是说,写作是孤独的——你独自一人写作,写作也许是天底下最孤独的职业了。但它不是私人的,只是私下做的事情而已。我从未觉得作家所从事的是私人活动。你知道,我以为优秀作家(自愿写作者)总是创造出一些代表优秀的、代表某种价值的等级体系以及保护语言的某种群体的东西;语言是我们写作的媒介,从根本上讲,我们希望防止语言衰败或退化。我们希望因为我们在所有自己的书都穿越语言而使其保持在一种也许稍好一些而非更糟一点的形态上。作家代表卓越,作家发出一种个人的声音。优秀作品的存在代表一种独立自主的生活,代表一种自力更生的精神。这些都是公共的、公民的、道德的价值,与你谈论的某种公众的或公民的参与不一定搭界,这我完全明白。我生活的国家并不经常要求我公开表明立场。我一生多次公开表明过自己的立场,但是,我始终觉得那是我自愿的,我担了风险——结果常常是令人很不舒服。

  戈: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那样干呢?你是有选择余地的。譬如,你为什么那样关注越南战争,投入那么多精力创作关于这场战争的作品,可能还公开发表了一些讲演?桑塔格对越南战争十分关注,曾远赴越南,并写下《河内之行》(1968)等作品。

  桑:我认为,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非作为一个作家,我不得不这样做。也就是说,我当时认为,成为作家是一种特权,我在社会上处于一种有特权的位置,我要公开发出声音,当时情况紧急,我认为自己能够以声音来影响人们,让他们去关注我热切关注的东西。我们认为我们拥有——或许我们大都认为自己拥有——一种道德职责;我认为这是现代生活中作为一个作家应有的一部分。但我并不认为它决定我们作为作家的价值。

  戈:没错。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这一道德责任感更加强烈,因为我就生活在苦难中,我亲眼目睹身边的黑人在遭受压迫。从出生在享有特权的白人医院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其中:假如我当时死了,就会埋在一个白人墓地,那里可不允许葬黑人。所以,每时每刻,你生活的周围都是这种非自然的、压迫性的社会秩序,这种情况确确实实延续一辈子。所以,责任死死地“盯牢”作为一个人的你,从一开始就这样。

  桑:找到一个题材并与之建立起一种关系,对于严肃作家来说,我认为是一种远远不像以前那样幼稚的关系。清晰地描述一个人生活的社会,描写人类的愚蠢和脆弱的整个情形,在我们要比萨克雷、巴尔扎克,或者俄国伟大的小说家所处的时代困难一些。总的来说,清楚地拥有传统意义上的题材的作家现在都属于媚俗的作家——他们纯粹是娱乐性作家,其作品不在文学之列,而我认为过去几代伟大作家中大多数——你可以一直追溯到福楼拜我们这位有独创性的祖师爷——20世纪文学所取得的主要的伟大成就已表明——似乎表明——要超越题材,自我指涉,最终要写写语言和感受力。桑塔格对感受力(sensibility)十分关注,曾写过《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1965)等文章。

  戈:不过,我认为,目前在作家(比如米兰·昆德拉,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是这样)身上发生的情况倒恰巧是两者合一了。它已表明,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是有可能合而为一、相互融铸在同一作品中的。换句话说,内心世界(实际上就是主观性小说,技巧、感受力、感觉——甚至是其技术方面,即方法)均可与外部世界(即题材)一起运用。我对欧洲不太熟悉,但我发现英国作家好像差不多整个地回避了外部世界;我觉得很奇怪。1984年发生过一场长时间的矿工大罢工,这肯定影响到矿区很多人的生活,肯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整个地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什么长篇或短篇小说写到这场罢工及其影响,是否这一事件仅仅停留在报刊和电视上。

  桑:我想,我不希望小说给我带来新闻,我看质量更高的新闻作品、论文、电影,也看某类影评(我认为很重要),希望它们让我感觉到感受力是如何在当下发生的事件的压力下改变的。我认为小说家是魔术师,我需要某种魔术,需要某种快乐。

  戈: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作家似乎都不能将现代感受力应用于一种题材,甚至连兴趣都没有呢?

  桑:这是否可能与大多数作家的生活方式有关?多数作家都是高校教师。在美国,他们大多是大学教师——大多数严肃作家以教书为生,就生活在大学这个世界里。好作家总体上不写社会权力真正的来源何在。他们写私人情景,因为我认为他们实际上缺乏社会阅历。

  我认识而且极其崇拜的美国作家威廉·加斯威廉·加斯(William Gass, 1924— ),美国作家,著有《奥门塞特的运气》(1966)、《隧道》(1995)等作品。曾经问我:“苏珊,你写作是出于什么情感?”我回答说“悲伤”。当然,把你写作的源泉狭隘地归结为一种情感,那是相当荒谬的。他接着说:“哦,我是出于愤怒。”我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但是,他的回答同样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感觉,但是,我意识到我的写作源于一种极度的悲观主义。我想,我们的确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即我们都在某种方式上体会到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这个时代已经摧毁了许多东西,已经丧失了许多东西,还要丧失更多的东西,我们体会到对作为作家的我们的要求(我认为也是对作为人类成员的我们的要求——为什么不可以呢?)既是激进的,又是保守的。它是激进的要求,因为我们要帮助消除社会中的丑恶现象,创造出某些能够有助于消除冤屈、伸张正义的东西。同时,我们也是保守的,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一进程中,有多少我们珍爱的东西正遭到摧毁。很难称我们自己是保守主义者还是激进主义者,因为我们领教过这两种冲动。这就揭示了我们作为作家的境况。一种是文明进程的一部分,另一种是越来越厉害的野蛮进程中的一部分。

  戈:我认为我们正生活在我所谓的一种间歇状态之中。这一状态不仅存在于我出生其中的南非这个国度,尽管那里最明显,因为那里的情况为葛兰西葛兰西(Antonio Gramsci, 1891—1937),意大利共产党杰出领袖,也是20世纪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提出的“霸权”理论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丰富和补充,为渐进式的革命开辟了道路,对当代思想学术也有深远的影响。所说的话作了最充分的说明。他说:“旧的在死亡,而新的尚未出生;在这一间歇出现大量不同的病态症状。”因此,我差不多现在就能写部长篇,或者一个短篇,作品的名字叫《病态症状》。

  桑:我在许多场合听你讲过,你不相信资本主义或西方式民主能够解决你们国家的问题,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它们能解决你们国家的问题。显然,我不敢预测你的祖国的未来。但据我所知,长期以来对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希望已经因其制度而变成了彻底的失望,这种制度一开始前程似锦,但在苏联或别的什么重要的帝国主义形式的主宰下变成了官僚的独裁。我认为,如果历史不能支持人们的希望,那么,人们就得改变其希望的视野。

  戈:但是,人们给历史机会了吗?我百分之百地同意你谈到的在许多国家里的试验——现在姑且就用这个词儿。但是,它们真正占据的只是历史的一瞬间,不很长,不过是几代人的时间。人们能否就此断定社会主义的整个理念、整个社会秩序就是永远实现不了的目标呢?

  桑:我当然认为一个更仁慈的社会会到来,在这个意义上,在这个非常有限的几乎是与仁慈一样的意义上,我也还是个乐观主义者,或者不妨说,我也有自己的希望视野。但我不相信传统的程式能够发挥作用,因为对什么构成经济、什么组成社会我们知道得更多;现代官僚体制和高新技术已经彻底改变了社会的管理模式。我生活在一个社会里,我想对于大多数生活在西欧、英国,至少是加拿大和美国的人来说是这样,在这些国家,人们不再有那种不可遏制的、要求变化的强烈愿望。他们相信没什么变化是不可避免的,除了可能的恶化。他们不明白自己已身处某种边缘的境地,这里只许他们点头同意。人们对变化产生了一种相当抵触的情绪。变化总是某种摧毁几代人的连续性的东西。作为一个富裕消费社会的公民,我们被告知将来不会像过去一样。新技术肯定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接受培训,成为新技术的消费者,成为摧毁我们的过去、摧毁过去与现在的联系的消费者。我以为,这已经对什么是人格,什么是个性,什么又可能是各种文化产业和知识产业产生了巨大的、很大程度上是负面的影响。

  如果我写作,那是因为我想将来会像过去一样。这个想法是彻头彻尾的落伍。但是,我的社会给予我的大部分信息都说将来不会像过去。除了沮丧,对此我无话可说。看到你的社会里正出现的变化,难道你不沮丧吗?

  戈:是疑虑,因为我还不清楚会是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种热切的希望——换言之,我身上还有热情,还相信另外创造一个左翼是可能的。我们这样的人见过许多国家的左翼自我出卖,我们见过许多政府变成独裁政府,成为新的帝国主义。相信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讲,从那些国家产生一个新左翼并继续前行是可能的。我相信——这几乎真是一种预言的感觉——这必须做,我们必须做。对比之下,你知道,我的祖国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正处于这一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间歇。但是你是相信的,而且知道,在你生活的社会有值得保存下来的东西,你也愿意看到它们发扬光大;你愿意看到那里的连续性。说真的,要想出南非有什么我希望看到保存下来的东西,我还真得费一番脑子呢。

  (姚君伟:南京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邮政编码:210097)

《银翅蝠》:加拿大儿童文学史上的新篇章

胡慧峰

  一

  

  1997年,加拿大著名作家肯尼思·奥培尔推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银翅蝠》。小说一经出版,立即引起轰动,随后陆续获得了加拿大多项图书大奖,据此改编的十三集动画片大受欢迎。迄今为止,《银翅蝠》已被译成十余种外国文字。

  《银翅蝠》是加拿大儿童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幻想小说,在这部作品里,作者用诗一般的意境、诡奇独特的叙事结构、强烈的感召力构建了一个蝙蝠的世界。对这种动物的习性、栖息地、宗族等现实主义的描述与人类想像的不同种类蝙蝠部落的历史、神话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相得益彰。故事充溢着传奇的情调,小不点寻找自己部落的过程被演绎成了一种史诗般的旅程。既是在荒野、喧闹的城市、高山、海洋中历尽沧桑的漫漫征程,也是寻找失散的父亲、破解金属环之谜的探险过程。

  小说通过描写小不点在同恶魔的使者,残食同类的食肉蝠的斗争,对信奉萨满教、具有超凡洞察力且深不可测的白化蝠法师的生动刻画,对小不点昂扬着激动人心的英雄气概所作的绘声绘色的描述,以及对复杂的回声密室那让人叹为观止的演绎,展现出了一种动人心弦的幻想小说的神秘色彩。此外小说中出人意料地只描写了白、黑、灰色调及阴影,小说的背景是蝙蝠们近乎单色的夜间世界,掏空的树洞和钟楼,因为这就是蝙蝠们眼中的世界。

  

  二

  

  奥培尔是特别有想像力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设置的悬念层出不穷,塑造的动物形象有血有肉,编织的情节扣人心弦,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可信,令读者捧卷惊异之时,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他在知识、想像、智慧、传说之间搭建了一个小说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文学现实。

  本书的精彩之处就在于选材的新颖性,作家独具匠心地涉及了对一般人来说神秘莫测的蝙蝠。正如作家所说,“吸引我去写《银翅蝠》的原因是大多数人对蝙蝠的反应是极其消极和负面的,往往把蝙蝠与恐怖联系在一起,觉得蝙蝠丑陋不堪,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德拉库拉中的吸血鬼一样,属于哥特派形象。我认为如果能够对这种动物加以塑造,使其招人喜爱并具有吸引力,将对我是一个真正的挑战。其次吸引我的是,蝙蝠的世界是基于声音的。通过研

  究,我发现蝙蝠的视力其实很好,但它们主要靠听觉,了解周边的环境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声波获得的。因此,我认为创作这样一部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在研究蝙蝠的过程中我还发现有关蝙蝠的民间传说极其丰富。我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将它定为我小说的主题。小说中的这类传说既有原型的,也有我自己创作的。”

  小说的成功,首先在于作者给我们刻画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生动有趣的蝙蝠形象。

  小不点。他任性,好冲动,常常突发奇想,好冒险, 行事鲁莽, 富有正义感,总是想努力证明他不只是部落里的小矮子,会令人情不自禁地对这只小蝙蝠那笨拙的、鲁莽的,同时又是十足孩子气的举动报以同情。

  此外,他似乎运气颇佳,每次落难总能绝处逢生,逢凶化吉。他做事机敏,还重感情,珍惜友谊。他大胆跑出去看升起的太阳,从而挑战了蝙蝠部落的“价值观”。他的行为不仅没有受到尊敬和欢呼,反而遭到了部落的排斥和冷落,还差一点被交给猫头鹰作祭品,这使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小不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他道德与精神层面上的探索和寻求,在经历种种危难而终于达到目的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潜在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勇敢者,“发展并成长”。

  还有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食肉蝠钩子,作家只寥寥数语就刻画出了这个角色的性格,一个面容可憎、意念狂乱、走火入魔的邪教徒,令人甚至他的同类都毛骨悚然的一个嗜血的蝙蝠杀手形象,多侧面地描绘了他狡猾、奸诈、善变的性格特征。

  即使是非主角人物,作者也总不忘用点睛之笔来进行描写:如慈爱的母亲埃瑞儿, 小不点的探险伙伴玛丽娜,常欺侮他的另一只新生的蝙蝠奇努克,充满了神秘色彩的部族长老菲得,以及白化蝠法师。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和周围熟悉的人的影子。奥培尔具有不凡的语言能力。他的描述十分生动,对话尤其出彩,自然而又符合人物的个性,可以说达到了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效果。他善于运用艺术的夸张去突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以众多逼真的细节和人物自己的习惯动作、姿势用语去凸现他们的内心世界。

  曲折离奇的情节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奥培尔可谓是驾驭情节的高手,他善于利用变化多端的情节设置悬念,继而借助悬念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小说通篇节奏飞快,并采用了“且听下回分解”的延宕手法使得情节跌宕起伏,悬念扑朔迷离。

  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是小不点使用苦肉计的描写:小不点强迫自己吞下同类的肉以骗取食肉蝠钩子与同伙斯诺伯的信任,乘机用药麻醉了他们,从而与玛丽娜得以逃脱。一方面小不点要防备钩子和斯诺伯识破他的计谋,另一方面又要面对玛丽娜的怨恨和她不理解、不合作的态度,称得上是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作者在充满活力想像的有趣故事中,借助幻想形象和荒诞情节来折射社会生活的创作方法,提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严肃的主题。在这些童话幻想中融入了现实的内容和作家的生活体验,将叹为观止的幻想色彩与青少年所遇到的问题加以结合:自尊、独立、人际关系以及道德上进退两难的问题,学会区别对与错、朋友与敌人、善与恶。学会自己存活,期望能够绝处逢生,在逆境中奋进,为自己开辟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就是这本书所要阐述的道理。尽管主人公在探索过程中遭遇到了重重困难和挫折。

  我们知道,儿童文学与成人作品的一个显著区别,就是它必须给孩子们一种信心,不论过程有多么惊险、困苦,结果一定是光明的,布鲁诺·贝托海姆在他的有关童话研究的《使用法术》一书中对此做了精辟的分析。一方面他表示童话幻想故事之所以更适合儿童是因为它们圆满地解决了难题,这使得孩子们会坦然地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经历痛苦和艰辛,并建立起克服困难、解决问题的信心;另一方面,他直言不讳地对安徒生的一些比较接近近代生活的童话进行了批评。他认为像《小美人鱼》、《坚定的锡兵》这些童话“虽然感人,但是特别哀伤”,不能给小读者们一种安慰的情感,不能给孩子们带来信心。而大多儿童文学的作家似乎和贝托海姆的观点一致,努力使自己的小说有一个积极正面的结局,使孩子们阅读后存有一些希望,从而帮助他们信心十足地面对未来的挑战。

  惊险小说的结局,多半是正义战胜邪恶,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结局,也是大部分读者希望看到的,符合他们的心理期待。少量惊险小说的结局,正义没有战胜邪恶,坏人逃脱了应有的惩罚,则可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对一些阴暗面的揭露更为深入而彻底。

  本书也不例外。靠着非凡的勇气和智慧,以及一贯的运气,小不点和玛丽娜成功地摆脱了魔王钩子与同伙斯诺伯的追杀,并且使斯诺伯被雷雨云烧成了灰烬,而钩子也遭到了重创,暂时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了,而他们也平安地飞到了冬季的栖息地。但这并不是靠他们自身的力量来做到的,而是多少有着幸运女神的眷顾,这就给了读者很大的想像空间,来年当它们再次迁徙北上的时候,还会遇到类似的险阻吗?作者在这里把儿童文学的两种惯常结局很巧妙地结合到了一起。一方面他们成功地完成了这次壮举;另一方面,钩子并没有死,并随时准备着卷土重来, 这为下一部小说埋下了伏笔。

  该书还诉诸了人的普遍情感:率真的友情,恋家思乡之情,离情别绪,对外面精彩世界神往时内心的躁动不安,以及沉醉在自然界恬静美妙中的怡然自得的满足之情,它教会人们学会正视人生的挫折,勇敢积极地生活。

  此外我们在文中还不难看到,除了它继承了探险类故事一贯的惊险、新奇外,其对动物习性的科学、细致的描述,使得它也可以作为一部科学教育作品,更难得的是它能够将二者如此和谐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作者采用多视角叙述和拟人化手法,并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自然地融入许多动物学的知识,使孩子们对蝙蝠的生活习性、特点有了详尽的了解。

  

  三

  

  《银翅蝠》是《蝙蝠的故事》三部曲的第一部,后两部《日翅蝠》和《火翅蝠》同样精彩。

  《日翅蝠》更加扣人心弦。故事的情节在两种流派间转换:惊险的叙事幻想小说的英雄主义传统和单调的科幻小说反面乌托邦的形式。一开始是继续不断的寻父探险历程,小说渐渐进入了一种对反面乌托邦世界假冒的天堂的描述。当小不点和朋友们发现自己困于人造的丛林中——预示着不祥的人类的建筑,在这里允许蝙蝠们看太阳,他们的生理需求得到了满足,但这是有代价的。人类的军队利用蝙蝠达到恐怖的试验目的。人类世界正在进行战争,蝙蝠们被改造成爆炸装置向南方发动攻击。故事到了这里,小说的风格又转为惊险的叙事幻想小说,小不点一行发现他们自己在与玛雅神话中的狂热的食肉蝠罪恶社会进行斗争。蝙蝠、猫头鹰、老鼠们孤注一掷,联合起来反抗食肉蝠王钩子将他们集体活活献祭,毁掉太阳,主宰世界的阴谋。黑暗与光明,善与恶的斗争是史诗般的壮烈。当然小不点不可能像亚瑟王或希腊英雄那样单打独斗地拯救这个世界;他必须在各类物种的合作结盟中发挥作用,支撑这个情节的基础就是层层蝙蝠的自然发展史,幻想的宗教信仰以及玛雅文明和神话的因素。小说的叙述丰富多彩,和谐统一,既具有神话的神秘感,又具有当代生活的气息。

  《火翅蝠》2002年在加拿大销量超过《哈利·波特》名列第一。

  在一场可怕的地震中,老树洞一个通向地下世界的通道打开了,格利芬,一只新生的银翅蝠被吸进了地下世界,然而格利芬找到了许多展现英雄主义的机会。作为在一个完全被亡者占据的国土上惟一活着的蝙蝠,他选择了大胆的同伙卢娜,之后加入到一伙三教九流的“朝圣者”的队伍当中,前往一个生命女神夜精灵允诺的可以复活的险恶的地方。小不点,格利芬的爸爸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儿子被吸到了由玛雅蝙蝠神卡玛宙斯创建的地下世界,意识到永远也不想再见到的死敌,凶猛的食肉蝠钩子也在寻找格利芬。尽管钩子已死,被困在地狱,但如果他偷取了陷在地狱里的活物的生命就可以重生。小不点便开始了最危险的行程去救他的儿子。小不点在死亡的阴影里踯躅,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格利芬,救出时刻受死亡威胁的儿子。传说中讲如果活着的生物失足跌入亡者的国度,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夺去生命。关键是谁会先找到格利芬?谁能活下来经历那危机四伏、险情迭现的征程,重返地面世界。在这部动人的小说里,奥培尔创作的故事会得到不同年龄段读者的共鸣。它是一部极为惊险的幻想冒险童话,是生者与死者的较量。二者都在为生命而斗争。《火翅蝠》的结局是悲壮的,小不点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儿子的重生。

  (胡慧峰:广东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政编码:510090)

屠格涅夫:“您徒然谈论我的幸福!”

[俄罗斯]鲁斯兰·基列耶夫 著 吉 琛 译

  1889年秋天,别廖夫县城的修道院里住进一位戴眼镜的有点臃肿的老妇人。是什么把她送到了这里?信仰?顺从?也许,是绝望和疲惫?

  不如说,几者都有……过了两个月修道院生活,这位修女给兄弟写信说:“无论我在何处安身,无论我怎么试着生活,仍然没有结果。无论在什么地方,我的事都不顺手,而在这里我感到一切都了结了。”“我试图拒绝引诱我的一切——听音乐,读不需要的书,会见各种不需要的人,进行空洞的谈话,甚至对我女儿的事务和生活感兴趣的习惯……所有这一切都以其内在的生命妨碍我生活。”

  已经过了一个多世纪,这些信件没有遗失,它们保留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国家纪念馆内,因为在生命的暮年住进修道院的女人是《战争与和平》的作者的亲妹妹。她正是向他作了自白。

  在中篇小说《少年》中妹妹玛莎用的是柳芭奇卡的名字。“柳芭奇卡个子不高,因为佝偻病,她的腿至今还是内八字,腰部也很难看。她身上漂亮的只有眼睛,这双眼睛确实很美,又黑又大,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令人愉快的傲慢和天真的表情,不能不引人注意。柳芭奇卡在一切方面都很纯朴、自然……总是直视着人。有时候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久久停留在某个人身上,为此她都要挨骂,说这样不礼貌。”

  1854年秋天,《现代人》杂志发表了《少年》,当时托尔斯泰在基什涅夫,但是有人留心看到了,想让他妹妹也读读兄长的作品。这人是他们庄园的邻居。他从自己领地写信给玛里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丈夫:“阁下,现寄给您《现代人》,上面刊有您夫人兄长写的中篇小说《少年》。我想,这会使你们感兴趣的。我早就希望跟你们相识……”

  过了一星期他们认识了。邻居给托尔斯泰家的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主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她给大哥尼古拉写信说,“这是个纯朴的人。他是瓦连卡(玛里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女儿)的好朋友,与她一起做无谓的琐事,玩纸牌卦。”而尼古拉又把这一切告诉了第第列夫,还用法语补充说,“玛莎不了解世界,对屠格涅夫这么个聪明人,她完全可能弄错了。”

  屠格涅夫!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就是托尔斯泰家的邻居。他对《童年》、《少年》赞赏备至,既然不能见到作者本人——他预言作者在文坛会有远大前程——就渴望着哪怕是看一眼作者的亲人。

  发现托尔斯泰的是《现代人》编辑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急着跟他分享第一次拜访托尔斯泰家的印象。“我看见了他的肖像。他的脸不漂亮,但是聪明睿智,引人注目。”这是说列夫·托尔斯泰。但是首先毕竟不是说他,而是说女主人。“《少年》作者的妹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聪明善良,非常迷人。”接着顺便说到,作者本人在基什涅夫服役,然后又谈到她。“明天我将与托尔斯泰伯爵夫人在屠格涅夫的神父那里做洗礼,与她结干亲。我很喜欢她。”那么“内八字腿”呢?“很难看的腰”呢?“现在她的腿不是内八字,腰也很好。”这也是屠格涅夫信中的话,但不是写给涅克拉索夫,而是给安年科夫的。三十六岁的“老头”屠格涅夫把心中的秘密透露给他了。

  屠格涅夫是自己称自己为老头的。在描写《少年》作者的妹妹后,他承认,“在年老的时候……我几乎恋爱了。”安年科夫读到这里,眼睛都瞪圆了,而屠格涅夫正是描写了这种情景:“我从这里就能看到,您怎么瞪圆了眼,张大嘴,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但是我不隐瞒,我的心被射中了。我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样优美、这么动人的魅力……为免得信口胡说,我就写到这里……”但是他没有停笔,在信尾又写了又及。在提到百万街以后他写道,“您想想:嘿,真多情,老鬼!有什么办法!天生一颗多情的心……”

  为什么要提到百万街?因为这条街上住着奥尔加·亚历山德罗夫娜·屠格涅娃。他跟她有热烈的爱情,差点以结婚收场,刚刚才了结。他很快就给她写忏悔信,承认“不应该使自己陷入不自觉的迷恋。在我这个年纪用冲动和轻率来辩解是可笑的”。又是年龄!又是冲动和轻率!(奥·亚·屠格涅娃后来成为长篇小说《烟》中的塔季亚娜的原型,中篇小说《通信》中玛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部分原型。)但是结束过去爱情的忏悔信是1855年初写的,而现在是1854年末,新的爱情完全迸发了。

  开始屠格涅夫把新的中篇小说《世外桃源》寄到波克罗夫斯克。为什么寄这一篇?第一,因为是新小说;第二,因为是讲爱情的,而且是发生在地主庄园里的爱情;第三,因为小说的女主人公叫玛莎,她像托尔斯泰的妹妹一样,不能容忍诗歌,依她所见,“这一切都是编造的,全是不真实的”。而玛里娅·尼古拉耶夫娜也说过,“我从童年起就不喜欢诗,不读诗;我觉得,我对他说过,它们全都是臆想编造出来的,而我几乎不读也不喜欢的长篇小说更糟。”这个“他”就是屠格涅夫。可以想像屠格涅夫的反应。因为他自己就是写诗的,并已认真地考虑要写长篇小说。“屠格涅夫很激动,跟我争论,甚至生气……您明白吗,普希金!普希金本人就是写诗的!”结果是普希金的辩护士亲手把《叶甫盖尼·奥涅金》送到波克罗夫斯克来,并安排了朗诵。女主人公坐得稍远些,跟别人不同,表现得相当克制。“我偷偷看了她两次,她的眼睛专注和率直地盯着我,我觉得她的脸是苍白的。”这是屠格涅夫写的小说《浮士德》中的话,是主人公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写给谢苗·尼古拉耶维奇的。小说由九封信构成,作者称作品的体裁是“九封书信的小说”。

  屠格涅夫有两部《浮士德》。第一部写于1845年,那是把歌德的悲剧翻译成俄语;第二部则是在过了十年之后,在与托尔斯泰的妹妹认识之后不久写的小说。小说主人公详尽地告诉好朋友关于自己与一个惊人的女子之间的短暂关系。这女子名叫维拉·尼古拉耶夫娜。这里不光名称与原型相同,而且其他方面也是一样的:结了婚,有孩子,喜欢音乐,但不能容忍诗歌,而主人公也特地为她举行了朗诵会。啊,她听得多么专心!有一天他很动情和感激,吻了她的手……这当然是一种放肆的行为。“她稍稍移开身子,瞥了我一眼(除了她的目光,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人有这样的目光:既含着沉思又凝神专注,还有某种严肃)……突然她脸红了,起身走开了。”

  不仅屠格涅夫笔下描绘了这个细节,玛里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女儿在自己的笔记里也提到了:“我母亲长得不漂亮,但她聪明,活泼,直率,异常纯真,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玛里娅公爵夫人的清澈的眼睛。她也是个出色的音乐家。伊·谢·屠格涅夫非常赏识她,常到我们波克罗夫斯克来。他喜欢听音乐。有一天他为她朗诵了《叶甫盖尼·奥涅金》。他吻了她的手,她抽出手,说……”

  说什么?手稿正好在这个地方被损坏了,但是可以从屠格涅夫的《浮士德》里知道:“今后请别这样做!”

  为什么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向好朋友描写了这么多隐私?因为“她的形象始终留在我的脑海中。我几乎带着这样的用意给你写信,即可以想她说她”。“这个女人有一颗伟大的心灵,请相信我!在她身上还蕴生着多少尚未发现的财富呀!”总之,她使朗诵者着迷。而大哥尼古拉给基什涅夫的弟弟列夫的信中说,“玛莎被屠格涅夫迷住了。”尼古拉本人还没有见过屠格涅夫,他是从妹妹的话中知道他的,但是他知道她那热情的性格,因此不太相信她。他怀疑地指出,“现在人们变得很狡猾。”

  写给列夫的第二封信已经多了一只手,先是玛里娅写,然后是尼古拉写。“玛莎写的信很亲切,因为她写的是她感觉到的事,她现在受到与屠格涅夫相识的影响,他迷住了她。”

  但是主人公同时又“全都知道,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已年近四十,她是别人的妻子,她爱自己的丈夫。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暗暗痛苦和完全浪费精力,对这种控制着我的不幸感情,我是没有什么可期待的,——我全都知道,我什么也不指望,什么也不想,但是因此我并不轻松”。在《浮士德》里他与女主人公的关系以悲剧而告终。“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像闪电一般转瞬即逝,也像闪电一样带来了死亡和毁灭……”现实中当然也有闪电闪过,但没有带来死亡和毁灭,而且“转瞬即逝”这个词对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娅的关系也不尽适用。

   秋天他们认识,互相“迷住了”对方,而在翌年春天闪过了最初的闪电,当时屠格涅夫在彼得堡。

  “两天前我收到您的信。信中流露的隐秘的痛苦比该有的多得多。真的,不该有痛苦。您责怪我的沉默——或者,正确点说——责怪我的信写得简短和枯燥——但是您知道,有时候写得简短,是因为写得过分多了,而我正是这种情况。”因为他要顾虑到信可能会落到她丈夫手中,因此他认为还是用他习惯的小说形式来表白更安全。“您一定读读十月号的《现代人》上我的中篇小说《浮士德》,告诉我您的意见。请给我多写些,谈谈您想到的一切。而我向您保证,一定认真回信。”

  玛里娅从某个时候起就怀着最大的热情读所有他写的东西,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坚决和意味深长的请求预先通知她读自己的作品。她读了,认出了作品中的自己,非常惊恐不安。她的信写得比较长。可惜这封信没有保存下来,但是屠格涅夫的回信留下来了,也比较长,这是少有的,通常他给她的话语不多。这一次他违反了自己的规则。“您说到我是个两面人,这很正确。只不过也许您不知道这两面性的原因。我也将对您开诚布公。”他坦诚相告,他感叹,他正迈向老年(我们记得,屠格涅夫总是感叹这一点),但是却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幸福,因为不会给自己筑一个“宁静的窝”,这是指家庭的窝还是别的窝,他没有明确说,他不过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当您认识我时,我还憧憬过幸福,我不想与希望分手,现在我完全不再关心这一切。”看来,是玛里娅·尼古拉耶夫娜先谈起幸福的,屠格涅夫则是应答这个话题。“您徒然谈论我的幸福:在别人手里面包是白的,别人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这当然是暗示她的命运,因为他觉得她的命运安排得非常好,所以在信末并非无心地嘱咐向她丈夫致意。这是他最后一次向托尔斯泰娅的丈夫致意,后来的信中就没有了。

  她丈夫到哪里去了?没有到哪里去……是她离开了他。她离开是因为她与屠格涅夫不同,她不会做“两面人”……她也没有幸福。

  大哥尼古拉是在巴登知道妹妹迈出这一坚定的步伐的。他马上收拾行装,赶回俄罗斯。屠格涅夫得到消息时也在国外。“只要我活着,我将是您的朋友。”他急忙要使这勇敢的女人相信,并对她的坚定表示高兴。“我坚定地看到您的现状和您的未来。”这个现状他觉得是有点困难的,但是“它不是虚伪的——这是主要的”。“虚伪”这个词在信中是加着重号的,接着则提了个小心谨慎的问题:“过去的事将是纯洁的,您将永远一刀两断吗?”

  过去的事并没有“一刀两断”。“在与丈夫决裂以后,她与屠格涅夫的关系并未中止。”列夫·托尔斯泰的长子回忆说。1858年夏,《浮士德》的作者探望了自己的女主人公——确切些说,是女主人公的原型,在那里“非常愉快地度过了三天”。屠格涅夫给在伦敦的波利娜·维何尔多写信说,但没有特别详细说,只是称她是“非常好又非常不幸的女人”。但是她的作家兄长却认为自己同行的“行为是卑鄙的,坏蛋!”妹妹却没有同意这种严厉的评价,她给哥哥的信中对于“您与屠格涅夫关系搞糟了”表示惋惜,对于“你与屠格涅夫交好”表示高兴。

  她本人与屠格涅夫一次也没有争吵过。屠格涅夫给列夫·托尔斯泰写信说,“与您妹妹生活很轻松,但是您不会轻松地生活,您想要一切都完满、明朗——而且想马上得到这一切。您不断地辨析自己与人们的关系、自己的态度。”玛里娅很愿意在对她哥哥讲的这番话下面签名表示同意。她对哥哥说,“列沃奇卡,心理问题,真的,我们(指女人)知道得更好。”而屠格涅夫在几年前就说过,“在心理问题上,女人是绝对正确的法官,我们的兄弟应该听她们的意见。”这是屠格涅夫写给他的密友安年科夫的信中说的。屠格涅夫去世后,安年科夫在回忆录中写到他说,“召唤和寻找理想的妇女帮助他创造了住满高尚女性的奥林匹斯山,这些女性纯朴,有追求,因而伟大。”后来屠格涅夫的这位密友肯定,“爱情……伴随他直至去世。但是那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他自己也因意识到他不能征服和驾驭女人的心而感到痛苦。他只能使她受折磨。在激情相撞时要取得胜利,他缺少厚颜、疯狂、失去理智。”他根本没有胜利,但是也没有失败。结果是平衡吗?平等吗?不,“爱情中没有平等而言,没有所谓的心灵的自由结合。”屠格涅夫1854年12月写完的《通信》中的主人公议论说,“不,爱情中一张脸是奴隶,另一张脸是主人。”作家既不愿意成为前者,也不愿意成为后者。“一旦我感到我爱她,爱一个已婚的女人时,我就应该逃脱,但是我留下来了——于是那美好的女人就粉身碎骨,而我怀着无声的绝望看着自己干的事。”《浮士德》的主人公是这样惩罚自己的。他的创作者不同于自己的主人公,他似乎没有必要责备自己。他正是“逃跑了”,及时逃跑了。是否正是这一点引起列夫·托尔斯泰的强烈反感?

  是的,他逃跑了。但“美好的女人”没有“粉身碎骨”。“她平静、安详、没有痛苦地去世了。”

翻译

陆永昌

  翻译,作为人类交往的一个必须与必然的手段,作为不同文化传播的媒体,在人们的生活中起了极其重大的作用。文化传播作用非凡,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 “人之为人从传播起。传播是人的天性亦是文化的本性。文化传播使人成其为‘人’,使人成为‘类’”(转引自罗选民《文化传播与翻译》)。

  但是,翻译尚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长期以来,我们的翻译定义就是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或者如国外的 “等值”、“对等”、“等效”、“功能对等”等,核心都是“转”、“换”或者“等”,因此替换的现象较为普遍,结果,翻译本身作为跨文化的手段,在翻译过程中无形地造成了新的隔阂、新的文化障碍。

  这里以“dragon”的翻译为例。“dragon”在对西方生活影响极大的《圣经》中有多次描绘,“dragon”有其特殊明确的形态与含义。综观西方国家对“dragon”的想像,笔者选列出它的几种形态:

  

  从这里不难看出,“dragon”似鸟似兽,实际上描绘的是一种怪兽。

  各种词典、百科对“dragon”的解释,几乎一致:“dragon”是个魔鬼、妖怪,它盗雨,吞噬人们赖以生存的水,甚至吞食日月星辰……无恶不作,专与人类作对……英国《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称“dragon”:“传说中的怪物”,“是恶的象征”,“是邪恶的力量”;《美国蓝登书屋韦氏英汉大学词典》解释为:“传说中的怪物,其形态通常是庞大有翼、口吐火焰的爬虫”,“凶狠粗暴者”;《苏联简明百科全书》说:“许多民族中幻想出来的能飞、能喷火的蛇(有时有数个头),是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妖怪……”“dragon”这种概念在受《圣经》影响的国家中几乎“深入人心”,比如在俄罗斯,1918年在彼得堡纪念十月革命一周年的游行队伍中出现过“dragon”,原来俄罗斯人就用“dragon”和双头鹰象征被推翻了的沙皇制度……

  中国龙的轮廓在《易经》中已经勾画得非常清晰,之后有所演变,逐渐定型,中国的许多重要著作,如《史记》等,都有充分的描绘。它的形态一般为:

  可以看出,“龙”的形态似与我们象形字中的繁体字“龙”有关。龙,如人们所描绘的那样:龙头高举,引颈长啸,腾云驾雾,蜿蜒多姿,威严优美,气贯长虹,一副王者风范。

  显而易见,形态上“龙”与“dragon”了不相涉。

  从含义上看,“龙”经过数千年的文化融合与沉淀,有着丰富的内涵,它曾经是“至尊的帝王的象征” ,但长期以来更是中华民族的族徽,是中华全民族精神上的血缘纽带,钱其琛曾经在《增强中华民族的文化凝聚力》中说过,“龙成为大家公认的文化标志,龙,是中华民族团结凝聚的象征”。

  由此非常容易看出,内涵上“dragon”与“龙”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就是这样两个毫不相干的概念,由于我们的翻译阴差阳错,硬是被搞到了一起,使这两者变成了同一个概念,在上个世纪初,1919年出版的中文版《圣经》已经开始这样翻译,而且一直延续至今。就这样,西方人的概念中“dragon”糊里糊涂地成了中国的“龙”,东方的“神”也就不明不白地变成了西方“多头、嘴里喷火的、吃人的妖怪”。

  这类替代不仅仅局限在“dragon”与“龙”的翻译上。这类乱点鸳鸯的事很多。上个世纪30年代初翻译界曾经就“MilkyWay”的翻译发生了一场争论,赵景深先生将“MilkyWay”译成“牛奶路”,遭到鲁迅先生激烈的批评,把“MilkyWay”翻译成根本不存在的“牛奶路”,鲁迅批评后者误译胡译。但是,人们有时往往错误地理解鲁迅先生的观点,不少人认为把“MilkyWay”译成“银河”,或者“天河”是天经地义,很多版本上是这样翻译,例如著名翻译家汝龙的相关译文为:“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眨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现在学校使用的教科书上的译文也是如此:“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的星星,天河显得很清楚,仿佛为了过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其实,“路”就是“路”,“河”就是“河”,这涉及到两种不同的文化。“牛奶路”的风波来自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九岁的万卡被送出来学徒,他日夜思念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他给爷爷写信,他抬头看到“thepalewhitebandofstarsthatcanbeseenacrosstheskyatnight”(夜空出现的一道白色星带)之后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当然是触景生情。是因为银河?是因为牛郎织女被银河隔开而产生的悲伤?显然不是,他看到的是路,每种文化背后,都蕴藏着各种美丽的传说,西方说它是路,在这条路上洒满了神后赫拉的乳汁,在这条路上朱庇特率领众神返回天宫……“河”是一种障碍,我们的传说中,王母娘娘特地制造“银河”,不是阻碍了牛郎与织女的团圆?万卡要回家,又与“河”有什么关系?

  在翻译中,人们常把外国文化不同的表达方式换成中国的表达模式,即“入乡随俗”,这涉及到翻译中对各民族不同的差异如何处理。

  各民族之间的差异颇多,比如,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自然形态不同。高尔基在自己的作品中用“十月的天气”来比喻瓦西里阴郁的面孔,中国读者难以理解,因为在中国十月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是黄金时期,而在俄罗斯,十月阴雨连绵,酷似我国南方的梅雨天;比如,我国的“东风”从太平洋吹来,是“春天的风”、“温暖的风”,我们常说“东风劲吹,心里暖洋洋的”,而英国地处西半球,北温带,海洋性气候,春天吹的大多是西风,英国人不喜欢东风,喜欢西风,歌颂西风,因为西风象征着春天,雪莱曾经做诗《西风颂》,在英国的谚语中也有所反映:“When the wind is in the east, it’s good for neither man nor beast”(东风吹,寒风到,与人与畜都不好),“When the wind is in the west, the weather is at the best”(风从西边来,最佳气候到。)再例如,我国从南到北把夏天称为“酷暑”,而地处欧洲的国家,如俄国,则认为是温馨宜人的季节,俄罗斯人喜欢在夏天晒太阳,因为一年四季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英国莎士比亚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中曾经把爱人比作美好的夏天: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day ?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我们的翻译在碰到类似的问题时,也往往以无法再现国外的风情、怕读者难以理解,或者破坏了读者的“情绪”,常以中国式的本土化处理,被转换成中国习惯的描写方式。

  实际上这类替代的翻译不但没有起到应有的跨文化的交际作用,使读者看不到原来的“真面目”,反而在误导读者,增加了文化障碍,西方人无法认识东方文化,无法理解东方文化。我们把“龙”翻译成“dragon”(魔鬼、妖怪),西方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中国人怎么会把“魔鬼、妖怪”作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他们还会认为,中国人推崇的是这类魔鬼、妖怪,是不是心态有问题?这无形中造成西方人对中国人的误解,从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另一种现象的文化隔阂与障碍。

  前不久北京奥运吉祥物的选定也反映出这类翻译的后果。我们对中国龙的共识为:“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所有炎黄子孙、华夏儿女都可称为‘龙的传人’。龙不单纯是中国人的图腾,而且是世界华人的图腾,象征的是华人文化和五分之一地球人的心理认同。” 本来中国龙呼声很高的,遗憾的是,在最后一轮落选,原因就是“由于中西方意象差异大,西方人眼中的龙和我们所引以自豪的情感寄托是不相吻合的,容易产生误解。”

  其实,由于翻译的错误,西方人并不真正了解龙,“中国龙是古人对鱼、鳄、蛇、猪、马、牛、鹿等动物和云雾、雷电、虹霓、龙卷风等自然天象模糊集合而产生的一种神物。”与西方的妖怪“dragon”的产生与意象毫不相干。现在人们不得不为“龙”正名。

  如果说在多少年前,比如在林纾时代,用替代的方式造成障碍还可以原谅,因为时代的局限性,那么在今天就显得格外格格不入,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今天的理念并没有完全从“转换—替代”的阴影中走出来。其 “理论根据”往往是“不符合中文说法”,有的学者提得更直截了当: “……翻译的最大价值在于内化外来文化……”但在一些近年发表的理论著作中,我们仍然看到有的学者至今认为: “У меня свалилась, наконец, эта гора с плеч”,一定得译成“我终于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事实上,俄罗斯根本没有“斤”的概念),而不能翻译成原有的“压在自己肩头上这座大山终于卸下了”;“Первый блин комом”(“第一张饼不好煎”),要用中国的“头一炮没有打响”代替;“Он уже одной ногой в могиле” 一定非得译成“他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或“他行将就木”,不能翻译成俄罗斯的表达方法:“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几年前出版的在外语界非常有影响的《俄汉文学翻译词典》,仍然留有“替换”的“传统”,该词典在前言中专门强调:像“No rose without a thorn ”这类外国的表达方式就应该译成“有利即有弊”之类的中国的表达方式,认为这样才“是准确地表达了作者原意”,以此列为该词典编写的“指导原则”。其实,照原来的形象译成“没有玫瑰不带刺”,更惟妙惟肖地反映出玫瑰“既芳香,却又多刺”的特征。与此相对应的,该词典代序中也谈了词典注意的两个方面,其中包含:“原文词组、成语尽可能用相应的汉语词组、成语来表达。”出于这样的指导思想,一个简单的“браво”(好)变成和尚用的口头禅“善哉”,“славны бубны за горами”(就像山外的红方块)变成了“远来的和尚好念经” ,“рыбье царство” (鱼王国)变成西游记中的传说中的“龙王宫”,“закон далеко”(法律太远,管不着)变成“天高皇帝远”(俄罗斯统治者,我们一般称“沙皇”,中国的皇帝也被套上去)……

  这实际上是没有剥离开传统的“转换—替代”模式,这也是“龙”等于“dragon”这类翻译在继续。当然,笔者丝毫不因为这点而否定该词典的重大性,这里所强调的是我们有些理念应该从过去“替代”的框框中走出来。

  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太大了,连简单的手势也不见得马上能理解,如在俄国,甚至在其他西方国家,耸耸肩膀(пожать плечами)意为“莫名其妙”、“不理解”、“无可奉告”、“无可奈何”,敲一下自己的额头(стукнуть себя по лбу)意为“犹豫不决”、“很为难”,皱一下鼻子(сморщить нос)表示“不满”、“厌恶”,撇撇嘴或嘴唇(скривить рот или губы)表示“轻蔑”、“厌恶”、“不满”、“嘲讽”,用手指弹一下自己的头颈(пощелкнуть себя пальцем по шее) ——“请人干几杯”,伸舌头(показать язык)——“不尊重对方”,有侮辱人的意思,弹舌头“嗒”的一声(прищелкнуть языком)表示“赞叹”、“惊讶”,等等, 俄国人把手朝脖子上一放,他们的意思是吃饱了,饭食已经到了脖子这儿,假如我们不了解,会理解为砍脖子!简单的手势竟有如此不同,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隔阂与误会,甚至冲突。

  如今的世界,人们渴望相互了解,美国学者亨廷顿曾经说过,在当今时代,文化差异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是未来世界冲突的主要原因。毫无疑问,翻译就要越过社会文化差异的障碍,跨文化无障碍翻译有助于人们之间的沟通与理解。

  在跨文化上,我们往往片面理解钱锺书先生的“化”。他曾经说过,“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 ‘化境’”。根据这一点,就把他也理解为是意译的代表,其实钱先生这里强调的是翻译不能生硬牵强、别扭、诘屈聱牙,在讲到“化”时还专门强调“保存原有的风味”。他强调的“化”,完全不是要求把外国的东西“中国化”。

  不管愿意不愿意,人类进入全球化的阶段,在21世纪的今天,跨文化传播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全球化”将使世界各种文化信息同享,文化资源共享,将促使民族的、国家的文化融入世界,融入到人类共同的文化信息社会,这是潮流。而翻译就应该顺应这一潮流,全球化要求翻译从“一种语言对另一种语言的简单的转换”到淋漓尽致地传递各民族文化氛围,最大程度地再现不同民族文化的特色与差异。而文学翻译,就是不断原汁原味的过程,就是准确地再现与表达作品中的现实,尽管要做到“百分之一百”的再现不同的文化背景,做到无障碍,今天受着各种条件的制约在不少场合还无法实现,因为翻译过程涉及到人们的接受能力、语言的发展、人们的精神需求、时代的需求等诸多方面,为此笔者曾经在《论文学翻译的“动态”内涵》一文中提出文学翻译的“动态标准”,因为其方向的发展是无可置疑的,而作为跨文化交际的主要手段与媒介的翻译,决不能再制造新的隔阂,产生新的障碍了。

  

美茵河畔觅歌德

黑 马

  喜欢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似乎首先因为它是我的福地:我的小说德文版在这里出版,我应邀在这里的媒体上现身,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发表演讲……即使没有这些带有功利性的因素,法兰克福本身就令我心仪。它的城市天际线为德意志银行、欧洲中央银行、金融银行等摩天大楼所点缀,丽日晴空下、银色月光下,都是那么灿烂辉煌。这等气势,让人想起纽约、香港和东京,当然还有我们越来越与国际接轨、号称为中国纽约的上海。作为一个现代人,仅凭这些,就足以与法兰克福一见钟情。

  但我心灵深处残存的一点古典情结还是让我更钟情慕尼黑这样古色古香、艺术氛围浓郁的城市,为此很觉得对法兰克福负疚。但喜爱是没有理念的,就像乡愁和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一样。法兰克福终归不是我最喜爱的城市,尽管我是那么喜欢经常去法兰克福;尽管我的小说是那么得益于那里的商业环境和媒体的推介。

  如果一定要说这种隔阂有什么理由,那似乎就是法兰克福的商业氛围过浓的原因吧?那些气势非凡的摩天大楼有时让我感到寒光四射,而那些人文气息浓郁的教堂和古风犹存的老建筑过于被这些崭新的建筑淹没,以至于连那柔媚的美茵河都无法抵消这种俳谐。这种城市布局使得法兰克福过于像个巨大的交易场所而让人难以生出亲近感。

  似乎只有那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炸毁后又依样重建起的老市中心罗姆一带还让我感到些许温馨,那些中世纪样式的雕花木窗棂,铺满了整座建筑的正面,那些建筑看似巨大的积木房子,让人对法兰克福的文化底蕴生出遐想。

  还有一处文化景点静静地守候在这些簇新耀眼的金银大厦之间,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这就是歌德故居。可惜这样的景点在法兰克福寥寥无几,那座外观素雅的四层小楼似乎是这座商业之都惟一的文化景点。歌德故居真的像一块镇城石,为法兰克福保持着某种心灵的平衡。

  这座故居似乎不难找,因为在它附近能看到法兰克福其他地方难得见到的成队的外国游客,以东方人居多,但又以日本和韩国人为最多。

  歌德故居是18世纪德国钟鸣鼎食之家的典型,从宽大便利的厨房到考究华丽的书房客厅,精致的器皿、饰物和豪华的家具、摆设,无不透着上流社会的雍容大气。但因其父是博学儒雅之士,这个家里就少了浮华,平添了浓郁的书卷气,18世纪德国的生活和文化氛围在此得到了真实的保存和再现。歌德是少数口衔银匙而生、无冻馁之虞却最终登上一个文化顶峰的文人。正是得益于这样的家庭出身和深厚的家学,歌德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文化巨人。不少才华横溢但终身为衣食忧虑的文人则难以善终,甚至壮志未酬,半途夭折,可歌可泣,也可悲可叹。从这个意义上说,歌德富有的家庭本身就是歌德成功的一半。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富贵与人文精神的和谐,因为文化不可能靠贫穷来传承,也不可能靠暴发户来传承。而歌德家这样的故居真正传达着那个时代文化的韵味,就像莎士比亚和华兹华斯的故居。歌德是幸运的,法兰克福有歌德更是幸运。

  歌德故居旁的歌德博物馆更是匠心独运,展出的是与歌德过从甚密的同时代绘画大师们的作品,与歌德故居交相辉映,似乎把一个时代的艺术氛围凝固于此,甚至时光都在这里停滞了。从故居到博物馆,我感到我是徜徉在18世纪的法兰克福艺术长廊中,眼前幻化出法兰克福城的一幅黑白照片,那是美茵河畔的老市中心罗姆,教堂林立,古典建筑和民居遍布,法兰克福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样迷人。忽然间轰炸机铺天盖地而来,雨点般的炸弹将法兰克福炸成一片瓦砾,那是1944年的事。随后是法兰克福的“崛起”,成了一座如此冷若冰霜的金山。

  好在法兰克福有歌德故居和博物馆,真让人心里温暖。

科技复制时代的捕风捉影

刘佳林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讲过一则洞穴寓言:一些人被囚禁在一个洞穴里,他们的头脚动弹不得,只能终日面对洞穴的后壁。他们的身后有亮光从通道照射过来,将外面世界各种物体的影像投射到洞壁上。囚徒们谈论着这些影像,认为这就是实物本身。直到有一个人走出洞穴,眼睛逐渐适应了太阳照耀下的世界,才开始认识到,他以前看到的一切、相信的一切都不过是真相的投影。

  柏拉图想通过这个寓言告诉我们,可见世界仅仅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只有当我们的灵魂能够从可见世界的洞穴中上升到绝对真实的理念世界时,我们才能够看到善的理念。可是,柏拉图有所不知的是,他在这里恰恰是借助于影像来叙述真理的,因为我们知道,寓言其实就是真理的影子,它依凭相似性获得生命。因此,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尽管需要非凡的智慧和领悟能力,但捕风捉影有时竟也可以成为通达真相的一种途径。凯文·吉尔福伊尔的《投影》就是要为我们摹写这种途径,摹写它的曲折分岔,它的通畅淤滞,它的危险不归。

  虽然《投影》的题材是关于克隆的,但作者吉尔福伊尔并没有像早期描写克隆问题的科幻小说家那样,把情节安排成一次关于科技伦理或克隆人有没有灵魂等问题的论争,他吸收了科幻、悬疑、惊悚、侦探等多种小说元素,在编织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时,把注意力始终放在关于凶手真实身份的追查上。与传统的侦探小说偏重于逻辑推理不同,在揭示事实真相的过程中,《投影》的主人公更多地依赖于现代科技手段。小说着力展示了两种高科技的复制手段:生物复制和网络世界的复制。

  生殖克隆是将一个生命体进行复制,其合理性初衷是为了满足不孕或因遗传疾病等原因不能生育的夫妻拥有孩子的愿望,可戴维斯复制贾斯汀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通过他查到犯罪分子。作者对戴维斯这种有违克隆伦理甚至是犯罪的做法似乎并无意谴责,尽管读者都十分清楚,即使是在一个虚拟的克隆行为合法化的国家,贾斯汀的生命也已经沦为别人的工具和手段。对吉尔福伊尔来说,克隆体与被克隆体之间的相似性成了一个重要问题。首先,二者之间体貌上的相似性是惟一的吗?戴维斯在网上发布了修饰过的贾斯汀的照片后,有人宣称他找到了这个相似的人,结果证明这种相似只是相似而已。其次,二者之间的那个内在的自我也是相似的吗?贾斯汀确实不但在身体特征上酷肖萨姆·科恩,而且在智力、暴力倾向、思维方式上也与他的原型十分相似。因此,他根据有关犯罪事实并结合自己对罪犯的进行合理想像与揣度,做出精彩的案情分析,就具有相当的说服力。可是,如果我们只是一般性地表达A与B酷肖这样的观点,如果我们的论证仅仅停留在理论猜想的层面,那么相似性本身并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但如果根据这种相似来追究另外一个孪生形象的法律责任甚至剥夺他的生命,那么相似就变得十分危险。戴维斯根据克隆体试图追本溯源、根据DNA的投影去追踪原型的做法结果证明不但是不可靠的,而且由于误入歧途造成许多误会,比如把一个不相关的人当做是贾斯汀的原型来追查,进而引起新的误会,导致戴维斯的妻子怀疑他有私生子,这些误会又直接间接地导致了一个私人侦探及戴维斯妻子的死亡。而贾斯汀对案情的想像与模仿则酿成了更大的悲剧,比如他为了制造现实生活中的罪证,竟亲自奸杀了一个女子。并且随着情节的进一步展开,读者将会发现,悲剧还不仅止于此。

  科技社会在生物复制之外又提供了另外一种仿真的方式,即虚拟的网络世界对真实世界的复制。《投影》中的“影子世界”就是现实世界的克隆体,它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一模一样,有全世界三千五百个城市里的每栋建筑、每座公园、每个公共汽车站和每家商店。泰洛软件公司的程序设计师都加入了游戏,不断升级,并且还在不断增加。甚至真实世界里刚开始飘飞的雪花也会立即在“影子世界”坠落。相应地,游戏玩家们也在这个世界里复制自己的生活,做记者,参加派对,恋爱,谋杀。这让关注谋杀案件、喜欢刨根问底的贾斯汀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们在‘影子世界’中发现是谁杀了那些女孩,也许能引导我们找出真实世界中的凶手。”戴维斯在真实世界里追寻不得的凶手将会由贾斯汀在芝加哥城的虚拟版本里猎获。但尽管网络世界有许多“真实原型玩家”,却也同样存在一些“幻想型玩家”,他们只是借助虚拟世界来释放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无法释放的欲望。正如戴维斯所说:“巧合并不意味着就是证据。”但在认定萨姆是凶手的问题上,贾斯汀却固执己见:即使萨姆不是杀害安娜的元凶,他也一定做过其他什么坏事,伤害过其他的姑娘,因为贾斯汀曾亲眼目睹萨姆企图对自己的母亲施暴。于是他和萨莉·巴威克在“影子世界”跟踪萨姆,并找到许多逻辑上可以成立的证据:科恩是安娜的同学;当科恩在“影子世界”中杀人时,现实生活中的“威克恶魔”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当萨姆发现被跟踪时,他在真实世界里找上了萨莉的门。似乎更有说服力的是,克隆使得一个自我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身体中,既然贾斯汀体验到了一种难以控制的恶的冲动,他的这个自我应该也就是科恩的自我。理论上成立的证据链终需在现实世界还原,因为法律不能根据相似律来惩处凶手,可人们并不能在真实世界中找到萨姆留下的任何犯罪痕迹。出于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贾斯汀最终在真实世界里克隆了“威克恶魔”的犯罪情节,并怀抱非凡的勇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次高科技的复制,现场DNA的铁证,萨姆·科恩终于被判死刑。可是,几乎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杀害戴维斯女儿的凶手其实并不是萨姆。萨姆只是一个性虐待狂,他与安娜的偷欢、其他人碰巧的介入,给世人造成了一种先奸后杀的假象。《投影》在叙写戴维斯、贾斯汀等人追查杀人凶手这条主线的同时,还安排了一条看似无关的副线,即“上帝之手”成员米基四处出击、追杀克隆人士。正是米基在非常偶然的机会里,在安娜与萨姆偷欢之后杀害了安娜。小说谋篇布局的最大亮点就在于,这个谜底是在篇末人物的闲谈和文件整理中不经意地抖落出来的。于是,一直与主情节平行而又貌似无足轻重的副情节突然在小说的结尾将主情节推翻,读者最后瞠目结舌地发现:案件有关当事人的全部行动都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捕风捉影。

  于是,如何进入世界、如何认识并通达事实真相又作为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高科技手段会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易于掌控而更显清晰吗?它们会让罪恶更加昭然若揭吗?科技时代的人们所习惯的那种理性与自我交托的责任会帮助我们明辨是非吗?高端复制时代的人们是更加智慧了还是更加狂妄无知?回到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我们发现,戴维斯、贾斯汀等人依然不过是头脚被缚的囚徒,他们费尽心机的侦查不过是在捕风捉影,而让他们走上迷途不归路的那道亮光正是科技时代生成的工具理性,存在主义那有着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的责任说、选择观则从哲学上给了他们的虚妄之举以理论支持。复制贾斯汀是戴维斯出于一个父亲为女儿复仇的责任,追查萨姆是一个克隆人证明克隆体可以具有独立价值的责任,但不管他们的动机是多么的善良,他们承担责任时的态度是多么的决绝,他们从根本上都是把他人、把自我当做工具,他们并不明白生命本身就是目的。

  他们的行为首先遭到敌对势力的嘲讽。在真正的凶手米基看来,聪明人几乎都是一些理性的家伙,正是他们使这个世界迅速堕入地狱,因为理性的人不相信是与非。但我们不能说戴维斯们不相信是非,他们始终在努力弄清是非,只是在试图建立投影与真相的联系时,他们依凭的是自己褊狭的头脑和把一切当做手段的工具理性。这与米基信奉的上帝乃是非、正义之化身发生了矛盾,也跟作者暧昧不明的信仰发生了矛盾。对米基四处捕杀克隆人士的行为,作者并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似乎是在通过米基的自我辩护进行肯定。米基宣称他的行为是正义的,这是上帝的正义:“不是我自己选择要杀阿里医生、登比医生或者弗里德曼医生,这是我的使命,你们也有你们的使命。我用我的整个生命来完成这个使命,为了人类我牺牲了自己,这样才能完成上帝的意愿。”按照米基的解释,上帝选择他是矛盾的,现代圣人和现代殉道者都是矛盾的,“因为在我们向现实丑恶打响的这场战斗中,你找不到坐在上帝的正确一方的圣人。你会发现真正的圣人,真正的殉道者在地狱深处。因为他们不仅为了同胞的幸福献出了生命,而且还牺牲了永远的灵魂”。面对法律在克隆问题上的两难态度,狂热的宗教分子用极端的方式阻止一种从一般伦理来看也是侵犯人的多样性、惟一性与尊严的科学行为,似乎有一些道理,但从根本上说,米基的行为恰恰违反了最基本的宗教教义:勿以暴力抗恶。

  也许,从更具有普世价值的道德伦理的角度看,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更值得关注,那就是戴维斯的同伴、后来的妻子琼·伯顿医生,她的在场是对戴维斯的一种纠偏。琼并不像书中的其他主要人物那样执著于科学理性,也对许多事情抱持隐忍的态度。她曾经遭遇强暴,她知道安娜的性怪癖,她了解戴维斯在利用活人的DNA进行克隆,她默默地爱着戴维斯但并不吐露。她劝戴维斯从女儿被害的悲痛中摆脱出来,不要沉溺于过去。她说:“这世上到处都是邪恶,一个坏人死去,就形成一个真空,另一些人会被吸进去。消灭了那些干坏事的人并不代表消灭了邪恶。另一些人又会代替他们。精神上的邪恶就像地球引力一样永远存在。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让我们自己和我们所爱的人都站在正义的一边。”乍看琼的理论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就是这种隐忍和纯粹的宗教态度使得她能够始终没有偏离正义。当她最终无意间发现警方对萨姆的问讯记录、从而表明萨姆根本不是凶手的那些材料时,深爱着戴维斯的琼“用长长的棕色胶条把每个盒子的内容都埋藏了起来”。她心底十分清楚,就像生殖克隆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戴维斯克隆贾斯汀推倒了罪过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如果她再次让过去暴露,罪恶的机器将会再一次开动。

  约伯是耶和华的仆人,完全正直、敬畏神,却屡遭撒旦的试探,被夺去了财产、亲人,从脚掌到头顶长满毒疮。他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于是不断地怀疑申诉,但他始终不背弃上帝。他这样说:“智慧从何处来呢?聪明之处在哪里呢?是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目隐藏,向空中的飞鸟掩蔽……神明白智慧的道路,晓得智慧的所在。因他鉴察直到地极,遍观普天之下。要为风定轻重,又度量诸水。他为雨露定命令,为雷电定道路。那时他看见智慧,而且述说;他坚定,并且查究。他对人说:‘敬畏主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

  也许,《投影》也想告诉我们,敬畏自然生命的神圣和现实生活的神秘芜杂,我们才能够认识善的理念,站在正义一边。这是我们进入世界、在世界中存在的最恰当的方式。

  2006年2月16日于闵行家中

《失落的灯》

[美国]麦克尔·康纳利 著

  四年前,探员鲍斯奇经手过一起谋杀案:年轻的黑人女孩安琪拉在她二十四岁生日的晚上被人勒死在家中,凄惨的死状给鲍斯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她那双伸长了的似乎在乞求什么的手臂让鲍斯奇始终无法忘怀。四天后,安琪拉所工作的某电影公司为求效果逼真,在拍电影时动用了两百万美金,谁知发生劫案,美金被劫,并造成两名银行职员沃恩和林纳斯一死一伤。当时在附近查案的鲍斯奇射伤了一名劫匪,但是依然让劫匪逃之夭夭。由于两宗案件都与该电影公司有关,因此鲍斯奇不得不将谋杀案移交给劫杀组以便调查。负责这两宗案件的探员科洛斯和多斯经过六个月的调查却毫无进展,于是这两宗案件就成了死案,被放入了档案室。

  退休后的鲍斯奇仍然对这两宗悬案耿耿于怀,决定重新着手调查。首先,他拜访了电影公司的老板泰勒先生,向他询问了当年知道会动用真钞拍电影的人员名单,而安琪拉则是其中之一。随后他又走访了探员科洛斯的家。三年前,科洛斯和多斯在一起抢劫案中不幸中枪,多斯死于非命而科洛斯也下半身瘫痪,只能终身与轮椅为伍。在与科洛斯的交谈中,鲍斯奇了解到,当年电影公司曾为那两百万美金投过保,而保险公司因此向银行要了部分钞票的编号。在劫案发生后,有位联邦调查局女探员曾打过电话,告诉多斯她发现其中一个编号出现了问题。那张钞票已被警方列为另一起劫案的证据,不可能再出现在银行中。鲍斯奇立刻开始寻找这位名叫玛蒂的女探员,却意外的发现她已于三年前失踪,生死不明。当鲍斯奇回到家中,他的前搭档瑞兹拜访了他并警告他有高层介入此案,让他不要再调查下去,否则对他没有好处。

  第二天,鲍斯奇前往图书馆搜寻资料,意外地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在图书馆里,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在玛蒂失踪三天后,科洛斯和多斯就遭遇劫案。而另一则关于恐怖分子阿齐兹被捕并转为污点证人的新闻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鲍斯奇回到家后,收到了科洛斯的留言,让他去科洛斯家取走当年科洛斯保留在家中的资料。鲍斯奇到达科洛斯家没多久,两名联邦调查局探员随即赶到,强行带走了鲍斯奇。

  在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室里,鲍斯奇再次受到了警告并被威胁说如果他再继续调查案情,他将永远走不出联邦大楼。之后,科洛斯也在家中被两名FBI探员威胁,警告他不得再与鲍斯奇见面。而这一切都被鲍斯奇安装在科洛斯家中墙上的摄像机拍摄了下来。鲍斯奇以此为交换条件,要求联邦调查局不再威胁他和他的朋友,并查看了联邦调查局关于这几宗案件的资料。在这些资料中,鲍斯奇发现玛蒂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沙漠中的一个加油站里,并且加了超过她的汽车油箱所能容下的汽油。

  根据这些线索,鲍斯奇更加确定这些案件都是相关联的,而且是有计划的,因此,他查访了所有与案件有关联的人。首先是当年报社负责采访案情的萨特马里先生,在他那,鲍斯奇了解到科洛斯和多斯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并且在他的帮助下,鲍斯奇得知当年银行负责抽取钞票编号的是林纳斯和琼斯小姐。在和琼斯小姐的对话中,鲍斯奇得到了关键的线索。当年,林纳斯和沃恩来往十分密切,而在林纳斯受伤后,他十分坚决地要离开银行,而且只收取了很少的赔偿金。随后林纳斯自己开了一家俱乐部,并且生意越来越好,连开了几家后,现在发展成为好莱坞最有名的俱乐部,而他本人也跻身上流社会,被人称为黑夜之王。一个默默无闻的银行小职员是如何能在劫案之后有这么一大笔钱开俱乐部的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而鲍斯奇又惊人地发现科洛斯和多斯受害的地方正是隶属于林纳斯的一家俱乐部。幕后黑手已经浮出水面了。当他拜访林纳斯证实了他的想法后,他却发现自己已处在极度危险之中。在一系列的追杀和反击中,鲍斯奇从杀手口中了解了当年安琪拉之死和银行劫案的真相。原来林纳斯和沃恩从安琪拉处得知电影公司要用真美金拍摄电影后,合伙策划了那起劫案。为了灭口,他们杀害了安琪拉并伪装成奸杀案,之后林纳斯担心沃恩会独吞两百万美金,决定先下手为强,在抢劫过程中和同伙一起杀死沃恩,而自己也不幸中弹。谁知却因祸得福,摆脱了嫌疑。探员多斯在调查钞票编号时对林纳斯产生了怀疑,而玛蒂的电话确定了他的猜测。由于经济窘迫,他决定去勒索林纳斯,却被林纳斯杀害。

  案情到此似乎告一段落,可是鲍斯奇总觉得还有地方有疑点:以林纳斯的手段,他不会让玛蒂失踪,而是会直接杀人灭口,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当鲍斯奇再次拜访科洛斯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切。这都是科洛斯的安排,他利用鲍斯奇向林纳斯进行报复。当年他和多斯一起绑架杀害了玛蒂,并以玛蒂的失踪要挟林纳斯以期换取不义之财,不想招来杀身之祸。

  案情终于水落石出。当身心疲惫的鲍斯奇来到前妻的家中,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有着和他一样眼睛的四岁小女孩,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真正的家。

  (张宇供稿)

  

世界文坛动态

  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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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戈洛蒂获古巴国家文学奖

  据古巴《窗口》杂志2005年12月15日报道,以海梅·萨鲁斯基为首的评奖委员会14日宣布,将2005年度的古巴国家文学奖授予古巴散文家和艺术批评家格拉谢拉·波戈洛蒂女士,这是“由于她以其多种文本和在国内外许多重要杂志上发表的文论对古巴文学的发展做出的非凡贡献”。

  波戈洛蒂1931年1月24日生于巴黎,1939年定居古巴,在哈瓦那读小学和中学,在哈瓦那大学攻读哲学和文学,后赴巴黎,进索沃纳大学专修法国文学。1959年毕业于曼努埃尔·马尔克斯新闻职业学校,同年任国家图书馆顾问,达十年之久。1963年到1971年任哈瓦那大学现代语言与文学系主任并曾任《美洲之家》等五六家杂志的编辑。主要著作有《大师之路》、《阅读的职务》、《戏剧与革命》等,曾访问墨西哥、意大利和一些社会主义国家。1999年获国家艺术评论奖和多种以名人命名的荣誉。

  (巴文)

  

  博纳尔德获国家文学奖

  据西班牙《世界报》2005年11月25日报道,西班牙作家何塞·曼努埃尔·卡瓦列罗·博纳尔德以其全部文学创作获得由西班牙文化部主办的国家文学奖,奖金为三万欧元,此奖被认为是除了塞万提斯文学奖外,西班牙最重要的文学奖项。

  卡瓦列罗·博纳尔德1926年生于卡迪斯省雪利市,曾攻读航海术、经济、哲学和文学,一度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任教。其文学作品比较丰富,并且体裁多样:有诗歌《猜测》(1952)、《短时的回忆》(1954)、《安特奥》(1956)、《死寂的时刻》(1959)、《通俗诗作》(1963)、《英雄的臭名》(1977)、《命运的迷宫》(1984),诗歌全集《我们是我们剩余的时光

  》(2004),2004年以其全部诗作获得索菲亚女王拉美诗歌奖。他还写有长篇小说《九月的两天》(1962年获简明图书奖)、《玻璃·猫眼》(1974)、《人们通宵闻鸟过》(1981)和《在父亲家中》(1988),以及论著《概论美酒》(1980)、《革命的古巴小说》(1968)、《佛拉门科的光与影》(1975)和《塞万提斯时代的塞维利亚》(1991)等。他曾三度获得批评文学奖。

  (西文)

  

  西班牙移民获多米尼加

  共和国文学奖

  据美联社1月26日发自圣多明各的消息说,多米尼加文化部透露,西班牙女移民玛丽亚·乌加特获得了多米尼加共和国国家文学奖。乌加特于1914年出生在西班牙塞戈维亚,1940年移居多米尼加共和国。自从该奖于1992年设立以来,她是第一个获得此奖的文学批评家。此外,她还是首位出生在异国的获奖知识分子。

  国家文学奖是多米尼加共和国最高的文学奖项,它曾经授予给诸如共和国总统巴拉格尔和诗人胡安·博什等重要的知识分子。但是,此次由多米尼加主要大学、文化部与提供奖金的科里皮奥基金会的代表组成的评委会,竟然一致决定把该奖授予乌加特,足见她的文学成就不同凡响。

  (川)

  

  皮尼利亚获欧斯卡迪奖

  拉米罗·皮尼利亚(1923—)被认为是近百年来西班牙五位最杰出的西班牙作家之一。1960年以长篇小说《失明的蚁群》获纳达尔小说奖,1972年以《怀抱》入围行星小说奖决赛。据报道,皮尼利亚又以其三部曲《绿色平原,红色山丘》的第一部《颤抖的土地》获2005年度欧斯卡迪文学奖,奖金为一万四千一百四十二欧元,另奖三千五百三十五欧元的翻译资助费。

  拉米罗·皮尼利亚生于毕尔博鄂,20世纪60年代跻身文坛,其创作大多以其故乡巴斯克地区为背景,表现那个小世界的历史变迁和现实生活。除上述作品外,还有短篇小说集《记住,哎,请记住》和《无休止的战争最初的故事》,长篇小说《特克西基·巴斯卡多的跋涉》、《十五年》、《骨头》、《堂娜托达大战》,纪实作品《三等公民——赤色分子安东尼奥B》等。获奖作品《颤抖的土地》是作者断断续续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写成的。小说讲述的是和富有的实业家卡米洛·巴斯卡尔多结婚的贵妇克里斯蒂娜同一个无名无姓的女佣之间的斗争。

  报道说,评奖委员会把这项奖授予皮尼利亚,“不仅是为了肯定一位长期从事小说创作的老作家,同时也是为了奖励他的一项雄心勃勃的创作计划”(他的三部曲长达二千五百页)。

  (西文)

  

  新作

  

  洛萨诺出版新作《硕士的母鸡》

  何塞·希门内斯·洛萨诺(1930— )是西班牙著名多产老作家,其创作涉及多种文体,有长篇小说《一个秋天的故事》、《五月的圣人》、《大宅院的哀痛》、《悔罪服》、《寓言故事》、《狼崽》,随笔《西班牙的平民墓地》、《一位基督徒的书信集》、《一个反叛的基督徒》、《关于宗教自由的思考》、《照片与孤独》、《文学中的弊病》,诗集《短小的挽歌》、《如此严重的破坏》等。

  据西班牙《世界报》2005年12月4日报道,正当世界性地纪念《堂吉诃德》问世四百周年的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洛萨诺为了以其独特的方式纪念塞万提斯及其名著而创作出版了一部极富塞万提斯风格的长篇小说《硕士的母鸡》。小说由塞伊克斯·巴拉尔出版社推出,是一部涉及冒险小说、历史小说、流浪汉小说、日常故事等多种小说式样的作品。《硕士的母鸡》讲述的是几只土耳其母鸡旅行的故事,这位硕士不是别人,恰恰是曾参加莱潘托战役的一名士兵,他以写诗和散文取乐,他就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小说的另一个主角是康士坦丁堡,如作者所说,“康士坦丁堡是我生活中的永恒形象之一,因为我觉得它很宏伟。我年轻时去过阿维拉城,我觉得它就像康士坦丁堡,因为我觉得它很伟大,很雄伟。我去马德里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感觉。”他是塞万提斯的崇拜者,他说,“塞万提斯的形象经常萦绕在我的脑际,年轻时我先是读关于他的材料,后来读他的《模范小说集》和其他作品,因为我对他写的东西非常着迷。他就像和我一起生活的人。”

  (西文)

  

  《底格里斯人家》呈现

  人性不能承受之战痛

  伊拉克作家麦赫迪·伊萨·萨格尔在战争为人民带来的灾难中没有选择沉默,而是选择了爆发。他的最新小说《底格里斯人家》(麦达文化文艺出版社,2006年)向“战争”诘问:为什么发生在伊拉克?怎么会这样?是什么使人们这样受罪?

  主人公赛义德行为狂躁、情绪失常,姐姐萨希尔身兼母职,监护极度敏感脆弱的赛义德。小说通过讲述姐弟二人的悲欢离合,揭示了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战争可以摧毁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压抑最自然的欲望,人们甚至用战争赌明天。人在战争中无法创造,也无法实现生命的价值,只能消极地“饱经磨难”。小说将伊拉克人民在战争中的无尽苦痛浓缩于字里行间,深刻探讨了“爱”与“死亡”这两个人类永恒的话题。

  小说中的人物作为个体,在磨难中分别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和悲观。然而他们的觉悟未能突破个人的呻吟,而上升到明确的社会批判层次。但他们的痛苦在磨难中爆发,使作者在结尾发出呐喊: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它给人们带来的一切。(卜晓明)

  

  其他

  

  《关于爱情和其他魔鬼》

  将搬上银幕

  据法新社1月17日发自波哥大的消息说,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关于爱情和其他魔鬼》将由哥伦比亚和哥斯达黎加的制片人搬上银幕。这部影片将于今年9月份在哥伦比亚旅游城市卡塔赫纳开机,执导人赫尔达·伊达尔戈是马尔克斯以前的学生和朋友,由哥伦比亚和哥斯达黎加电影公司联合制作。而由玛丽亚·奥乔亚和安娜·皮涅雷斯领导的哥伦比亚制片公司,因执导诸如《玻利瓦尔是我》等影片而被世界公认,这部影片曾在2002年银海洋博览会上被评为优秀影片。

  安娜·皮涅雷斯对法新社记者说,之所以选择卡塔赫纳为影片《关于爱情和其他魔鬼》的拍摄地,是因为小说的故事情节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她同时还强调说,他们公司还希望将这位作家的其他几部作品搬上银幕。不但他们公司想这样做,俄罗斯和日本的制片公司也有这样的打算。

  (于)

  

  加·马尔克斯说2005年

  “他没写一行字”

  根据美联社1月25日发自马德里的消息,西班牙《先锋报》报道,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现在所处的阶段是文学愿望少有的阶段,他并且坦诚地说,2005年是在他的生活中没有写作的第一个年头。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墨西哥城接受西班牙《先锋报》记者采访时说,“我已停止写作”,“2005年是在我的生活中没有写作的第一年”。他还强调说,根据他的实践,对他来说,写一部新小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没有写。他说,个人问题还阻止他的回忆录《历尽沧桑话平生》出版,而这部回忆录的第一部分已于2002年出版。2002年他还出版了短篇小说《我的可悲妓女回忆录》。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去他每年都要去他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家住上一段时间,但是2005年他没去,这“使人感到相当不安”。

  (凤)

  

  聂鲁达和他的希望之船

  据欧洲通讯社1月19日发自马德里的报道,作家兼记者迭戈·卡塞多最近出版的《聂鲁达和他的希望之船》一书,描述了两千多名西班牙共和派流亡者乘坐“温尼伯号”从法国到达智利的旅行,该船是由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倡议从法国港口起航的。正如卡塞多在本书首发式上所说,聂鲁达接到了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的一封信,信里阐明了西班牙流亡者的情况,他把信带给当时的智利总统,以便来营救这些流亡者。聂鲁达于1939年夏天来到巴黎,他要找到一艘能够容纳一千五百名流亡者的船只——最后可能是二千二百人——并且要弄到足够的钱,而挑选去智利的流亡者是最困难的任务。

  迭戈·卡塞多解释说,为了写这部书他曾经进行了一番调查工作。他认为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去智利。他说:“我到了智利,在那里我能够会见‘温尼伯号’上的幸存者,他们对我帮助极大,使我了解到与这次航行有关的一切。”诗人路易斯·加西亚在评论此书时说,“这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书”。卡塞多做了“一次回忆与光辉文学的实验”。由于聂鲁达经常支持西班牙,“西班牙应该非常感谢聂鲁达”。

  (于凤川)

  

  前中情局长年底或明年出书

  哈珀·柯林斯公司宣布,将于2006年底或2007年初推出前任中央情报局局长乔治·特尼特的回忆录,但没有透露稿酬的数目。这本回忆录暂定书名为《在风暴中心》(At the Centre of the Storm)。哈珀·柯林斯公司说,这本书详细介绍了特尼特任中情局局长期间在一些重大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其中包括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针对基地组织采取的一系列行动、震惊全世界的“9·11”事件、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以及伊拉克境内高涨的反抗美军的活动。乔治·特尼特在伊拉克战争开始前曾经向布什总统保证,肯定可以在伊拉克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说,在将要出版的这本回忆录中,有这位美国前情报首脑同布什总统对此进行有关谈话的章节。

  特尼特曾在前总统克林顿和现任总统布什政府中负责情报工作,但他因为伊拉克武器情报以及“9·11”事件情报失误而饱受舆论的指责,并于2004年7月辞去中央情报局局长一职。布什曾在2004年11月向他颁发了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美国政府对其公民的最高奖励。

  起初特尼特和兰登书屋的一家子公司——皇冠出版集团达成了五百万美元稿酬的出书计划,但后来因为考虑到“采取这样一个会产生重大历史后果”的决定需要更多时间,2005年3月,他推迟了自己的出版计划。

  (大牛)

  

  土耳其政府撤消对作家

  奥尔罕·帕穆克

  “侮辱国格罪”的指控

  2006年1月22日土耳其政府撤回了对该国最著名小说家奥尔罕·帕穆克“侮辱国格罪”的指控。

  土耳其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奥尔罕·帕穆克因2005年2月接受瑞士一家报纸的采访时称20世纪对亚美尼亚和库尔德人的种族屠杀事件中,奥斯曼土耳其有罪。他说:“三万库尔德人和一百万亚美尼亚人在土耳其被杀害,可除我之外,无人胆敢谈论此事。”这些言论,触犯了土耳其多年来的一大“禁忌”,并因触犯了“301条款”(Article 301)而被送上法庭。五十三岁的帕穆克12月被送上伊斯坦布尔的法庭,但法官很快宣布休庭,将案件交由土耳其司法部酌处。今年1月22日,政府撤回了对奥尔罕·帕穆克“侮辱国格罪”的指控,从而避免了国际社会对该国限制和报复文化界人士意见表达的进一步谴责。

  奥尔罕·帕穆克曾因小说《雪》(Neige)赢得了2005年法国美第奇奖的外国小说奖,在2005年10月23日的法兰克福书展上获颁2005年度的德国书业和平奖, 获奖金两万五千欧元。外界也一度盛传帕穆克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头号人选,还有外电报道称,诺贝尔文学奖十年来首次推迟发布消息,导火线是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穆克。帕穆克以小说《雪》获今年的提名,他之前的作品《我的名字叫红色》也大获好评。

  (大牛)

  

  略萨的《公山羊的节日》

  搬上银幕

  据西班牙《国家报》2006年1月15日报道,著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反独裁小说《公山羊的节日》(2001)日前由作者的侄子、享有国际声誉的导演路易斯·略萨搬上银幕,并于今年2月24日首映。

  《公山羊的节日》(一译《元首的幽会》)表现的是多米尼加前总统拉法埃尔·莱奥尼达斯·特鲁希略(1891—1961)长达三十一年的独裁统治,抨击了掌管政权的官员们为所欲为、腐败堕落的丑恶行为,比如贪官污吏的贪得无厌,独裁者及其亲属对他人妻女的蹂躏等等。“公山羊”是人们对骄奢淫逸的独裁者起的诨号。由于此作生动表现了多米尼加一个时期的历史现实和对多米尼加人民的斗争精神的赞扬,多米尼加共和国总统特为作者颁发了记者与作家奖,西班牙书商公会也授予《公山羊的节日》2001年最佳图书奖。

  路易斯·略萨是好莱坞的著名动作片导演,在那里已工作十五年。他执导的影片有《专家》(1994)、《阿纳孔达》(1997)、《亚马孙之火》(1993)和《在林莽的心脏》(1993)等。早在巴尔加斯·略萨的《公山羊的节日》出版时,路易斯·略萨就打算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秘文)

  

  纳吉布·马哈福兹

  “作茧自缚”惹批评

  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在著名小说《我们街区的孩子们》遭禁四十七年之后,做出不经艾兹哈尔大学同意将不得出版小说的决定,此举在埃及文坛掀起轩然大波,并招来反对宗教势力监督的埃及作家的强烈批评。

  埃及新月出版社为祝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诞辰九十四周年,决定于2005年12月出版其著名小说《我们街区的孩子们》。然而,马哈福兹反对出版小说,理由是已将版权卖予“阿拉伯出版商联合会”主席易卜拉欣·穆阿利姆旗下的“东方书店”。

  但据马哈福兹密友、埃及作家尤素福·卡伊德爆料,除版权原因外,马哈福兹为出版该小说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艾兹哈尔大学点头同意;二是有穆斯林兄弟会的同僚为其作序”。

  此举招来一些反感宗教势力干涉文学创作的埃及作家的口诛笔伐。小说家贾麦勒·哈依塔尼一方面认同,不经作者同意新月出版社无权出版小说;另一方面他与卡伊德均表示,“马哈福兹寻求艾兹哈尔监督的做法创下危险的先例……这有悖于埃及知识分子的立场”。

  小说家阿兹特·高穆哈维更是言辞尖锐,认为马哈福兹的这种做法“背叛了他的作品”,“反映了马哈福兹极尽一切能事‘尊重’当局的作风,不管当局是谁”,而作者本人“尽管久负盛名,但从来就不是创作自由或自由本身的支持者”。

  《我们街区的孩子们》1959年9月起在埃及著名报纸《金字塔报》连载,小说因“亵渎神明”引起伊斯兰世界最高宗教学府——艾兹哈尔大学宗教学者的围攻,他们强烈要求停止连载,并查禁小说。埃及当局也以小说中伤前总统纳赛尔为由禁止小说出版。当时的《金字塔报》主编穆罕默德·海卡尔在纳赛尔面前力挺小说,才得以继续连载。

  马哈福兹本人1994年遭到极端分子行刺,此后鲜有佳作问世。

稿约

  一、 本刊欢迎下列稿件:

  

  1. 各种风格和题材的外国小说,要求作品新,情节紧凑,可读性强,反映当代国外社会现实,令人回味。长篇小说须国外近一两年最新出版,建议先提供梗概;中、短篇以近年内最新发表的为宜。

  2. 抒情味浓郁,语言、意境俱佳的诗歌、散文和游记。

  3. 介绍外国文坛概貌和大事、现象、流派、作家、作品的文章,要求材料新,信息量大,观点明确,富有个性,行文流畅易读。

  4. 外国文坛最新动态和畅销新作概况。

  5. 涉及国际热点和社会生活的纪实文学。

  

  二、 投稿注意事项:

  

  1. 凡向本刊投稿,除作者另有声明外,本刊拥有在

  《译林》及相关出版物上刊发的权利,并拥有除纸质方式外以其他方式出版之权利。投稿三个月后未得到本刊通知的,可另行他投。限于本刊人力和经费,来稿一律不退,请自留底稿。

  2. 来稿请写明详细通信地址、固定电话和手机等信息,文后注明工作单位及职称。欢迎直接通过电子信箱trans@yilincom投稿,稿件务请放在附件。

  3. 译文一律附上原文(电子稿或另寄复印件),注明原文出处及首次发表或出版时间。除小语种外,不转译。

  4. 请勿一稿两投。如果发现一稿多投或抄袭,本刊将严肃处理。

  5. 请勿选译《读者文摘》上的文章。

译林杂志社南京随园教育培训中心成立

  近日,译林杂志社和南京随园教育培训中心签署了合作协议,正式成立译林杂志社南京随园教育培训中心(译林杂志社培训部)。

  

  译林杂志社南京随园教育培训中心,作为译林杂志社下属的培训机构,具有教育主管部门颁发的办学许可资质。在南京,随园已经成为最有影响力的考研辅导机构之一。同时,译林杂志社将在继续发展考研辅导业务的基础上,充分利用译林广泛而突出的外语优势,重点开发外语培训市场。2007年考研外语,以及2007年南京师范大学等南京名校考研专业课辅导班招生简章,已经在译林随园考研网http://wwwnanskyorg/公布,欢迎查询。

  《译林》杂志创刊26年来,积累了良好的口碑和广泛的读者群。译林杂志社南京随园教育培训中心,将秉承译林传统,为社会提供优质的教育培训服务与相关产品。

编者的话

  本期长篇小说《投影》以其情节曲折、悬念不断以及出人意料的结尾,让我们这些先睹为快的编者不忍释手。尽管作者是初涉长篇小说创作,《芝加哥论坛报》已经将本书选为2005年最佳图书之一。小说取名《投影》,体现了爱女之死在戴维斯及其妻子心灵上投下的阴影,戴维斯克隆出的贾斯汀得知自己的来历后所产生的心理阴影,变态的萨姆·科恩、“上帝之手”的米基的恐怖行径给他人正常生活投下的阴影等多层阴影的重合。小说中,生与死、创造生命与毁灭生命纠缠在一起,作者只是在最后才不经意地点出戴维医生爱女的死亡真相,让人大跌眼镜。关于克隆这种有关生命复制的内容,古今中外早已有之。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拔下毫毛变成无数个让妖怪难辨真假的孙悟空,到美国电影《Code 46》(常见译名《代码46》,但不准确),都在讲述人类的梦想——复制生命。时至今日,借助先进科技克隆终于成了现实。然而,科技这把双刃剑,在带来诸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社会或心理问题。

  本期短篇小说多为短小精悍之作,《诚实的乞丐》、《为乔安娜安排的假期》带来的黑色幽默,《女婴》对社会上重男轻女现象的控诉,《一封给圣诞老人的信》让您体会久违的童真。

  外国作家访谈录中的《关于作家职责的对谈》让读者通过“美国公众的良心”桑塔格和南非作家戈迪默的对话,了解两位作家作为真正的知识分子表现出来的社会责任感。

  本期的长篇小说因为篇幅较长,不得以改用小字号排出,请读者理解。希望本刊中面貌一新的《译林书评》能给您更多的阅读享受。

  

  下期要目预告

  

  巴黎惊魂

  (俄罗斯长篇小说)

  达莎最要好的朋友娜塔莎嫁了个特别有钱的法国人,于是达莎携子女去法国探望她。娜塔莎的丈夫在他们抵达的第二天被杀,其数百万的财产都归了娜塔莎。娜塔莎要达莎留下来陪她,于是达莎和娜塔莎一起住在巴黎市郊的一座豪宅里。不久,达莎原来所在大学的系主任安娜打来电话,希望达莎能接纳她来巴黎的小儿子季马;虽然达莎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答应了。

  弗朗西斯科·龙恩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孪生兄弟安雷被送给别人抚养。龙恩刻苦学习,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化妆品公司找了份好工作。他的上司很欣赏他,于是把女儿卡罗琳介绍给他。然而两人性格迥异,婚后几年就形同陌路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卡罗琳在赌场遇到了与龙恩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安雷,两人很快结为相好。安雷从小偷窃成性,曾多次坐牢。为了能长相厮守并霸占龙恩的财产,他们决定除掉龙恩,让安雷来取代哥哥的位置。

  安雷人财两得后仍然旧习难改,还跟以前一样经常光顾赌场,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俄罗斯黑社会老大。为了获取巨额报酬,安雷同意为黑社会老大走私钻石。十八颗大钻石落入安雷贪婪的魔爪之后,他又骗合伙人说送货的飞机掉进了大海,暗地里却把钻石藏在防晒霜的瓶子里,准备卖给一个阿拉伯人。老谋深算的黑社会老大很快识破了安雷的阴谋,他立即派出自己的得力干将季马。

  季马是科学副博士,精通三种语言,枪法极好。然而,达莎在机场看到的季马却是精心装扮的另一个人:粗心大意、笨手笨脚。季马的任务是杀死安雷,夺回十八颗钻石。不知真相的达莎向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伸出了友善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