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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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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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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十九世纪后期的法国文坛,皮埃尔·洛蒂也许没能达到与同时代的左拉、莫泊桑比肩而立的地位,但却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风采。他以对异域风光的描绘,尤其是对海的富有魅力的描绘享誉全世界,成为当时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而且至今仍然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皮埃尔·洛蒂原名于里安·维欧(Julien Viaud,1850—1923),出生于法国西部夏朗德河口罗什福尔市一个职员的家庭,他从小迷恋大海,早就梦想作为水手周游世界,后来他果然成为一名海军军官,从事海上职业达四十二年之久。他走遍了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的沿海地带,到过美洲、大洋洲、土耳其、塞内加尔、埃及、波斯、印度、巴基斯坦、印度支那、日本、中国……丰富的阅历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写作素材,他甚至不需要多少想象力,仅用白描手法记下沿途见闻,便足以构成使读者着迷的奇幻画面。

  一八七九年,洛蒂发表了记述土耳其风光及其恋情的处女作《阿姬亚黛》,翌年又在报刊连载了《洛蒂的婚姻》,这两部小说奠定了他的作家声誉,默默无闻的海军军官一跃而成为文坛名人。他几乎以每年一书的速度相继出版了十二部小说、九部纪实随笔①(其中包括记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北京的末日》)以及若干自传性的作品。

  ①这十二部小说包括:《阿姬亚黛》(1879)、《洛蒂的婚姻》(1880)、《一个非洲骑兵的故事》(1881)、《厌倦之花》(1882)、《我的兄弟伊弗》(1883)、《北非三贵妇》(1884)、《冰岛渔夫》(1886)、《菊子夫人》(1887)、《水手》(1892)、《拉慕珂》(1897)、《梅子太太的第三度青春》(1905)、《醒悟》(1906)。九部随笔包括:《秋天的日本》(1889)、《在摩洛哥》(1890)、《东方的怪影》(1892)、《浪迹天涯》(1893)、《耶路撒冷的荒漠》(1895)、《北京的末日》(1902)、《英国人治下的印度》(1903)、《走向伊斯巴罕》(1904)、《吴哥的进香者》(1912)。

  由于职业提供的便利,洛蒂能够见识到和描述出同时代其他作家所不可能描绘的绚丽多采的景色,反映出不同民族千差万别的文化观念,给予读者一种新鲜和强烈的印象;但也由于职业的局限,他不大有条件深入法国或其他任何国家的社会生活,很少有机会切实地观察、研究各个阶层的人物及其相互关系。从这个角度讲,他的视野又相当狭窄,因而我们不能指望他的作品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微妙的矛盾冲突。但他对异域风光和异域民族文化的记述是如此生动、逼真,足以大大吸引对海外世界充满好奇心的法国公众,且恰好适应了法国当局推行海外扩张政策的需要,因而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官方和民众的一致赞赏,并于一八九一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四十位不朽者①中的一员。

  ①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被称为“不朽者”。

  不过洛蒂在艺术上确有其独到之处,主要是景物描写方面,他具有一种真正的艺术家的才能,特别是他对海的描绘,可以说至今没有第二个法国作家可与之匹敌。正如二十世纪的圣埃克絮佩里由于本身是飞行员,因而对太空的观察与感受达到了其他作家所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一样,皮埃尔·洛蒂以他四十余年的海上生涯,获得了描绘大海的绝对的、无可争辩的优势。正是由于这方面的突出成就,使他有别于那些昙花一现的时髦作家,而在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不容忽视的地位。

  法国著名文学史家朗松把皮埃尔·洛蒂归结为更多布里昂式的浪漫派作家,称赞他是“文学领域的伟大画师之一”,认为他“描绘动的景物和自然界奇异现象的精细和准确”,完全可以“与更多布里昂媲美”。

  实际上,洛蒂的风格比夏多布里昂质朴得多。夏多布里昂即使写景也常有夸张和虚构,以致他书中描写的自然,和真正的自然相去甚远;洛蒂却忠实地记录他所目睹的一切,而且从不堆砌词藻,很少用华丽而夸张的形容词。他的文字平易,几乎全是普通的用语,他的词汇简单到近乎贫乏,但令人惊异的是,他竟能用一些极普通的词汇,描绘出大自然的千变万化,而且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他的描述是那样精确、细致,给人以那么亲切的实感,所以有的批评家认为,洛蒂的艺术主耍来自直接的观察和逼真的描摹,本质上仍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然而洛蒂的景物描写较之一般意义的现实主义细节描写带有更多的印象派色彩,他更强调旅行者对外界景物的主观感受,并赋予自然界以人的灵魂,而且总能在不同的瞬间攫住新的意境,从这个角度看来,洛蒂的艺术又是非常浪漫的。和更多布里昂一样,他的作品的基调常常是难以排遣的痛苦和忧郁。他所从事的职业对他这种气质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由于与那变化莫测的大海朝夕相伴,由于经常置身于战争的氛围之中,他的思想经常被生死无常的念头所缠绕:人的生命是那样脆弱,命运又是那样的无情,每一个人在今天都难以预料明天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到过无数的国家,见识过各种类型的生活方式,接触到不同肤色、不同面貌、不同信仰的人种,在这一切变化多端的形态之下,他感到一切都是相对的、短暂的,只有死亡才是绝对的,一切都将被永恒的死亡所吞没。几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重复着这同样的感受:时间的流逝、人世的短暂和感情的无常。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经常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及时行乐?是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勤于笔耕,以尽可能留住这不断流逝的人生,尽可能地保存一部分自我?

  皮埃尔·洛蒂一生都在造访未知的国度,一生都在猎奇寻宝,然而他的情感却永远在追忆往昔,永远在眷恋最古老、最原始的事物。这种怪僻使他总是试图留住逝去的一切,而厌恶资产阶级的现代文明。据说他直到去世,家中都不曾安装电灯和现代化的浴室。他所喜爱的,是未开化民族那种粗扩的乡野生活,那种纯真、平静的幸福。他赞赏布列塔尼的渔民、巴斯克的走私贩、塔希提岛上天真无邪的少女。最后他果然爱上一个巴斯克姑娘,并死在巴斯克地区的一个小镇上。

  一八八六年出版的《冰岛渔夫》,被公认为洛蒂的巅峰之作,正是这部作品,为他赢得了持久不衰的世界声誉。

  这部小说的题材,取自法国布列塔尼北部地区的渔民生活。一八七七年至一八七八年间,洛蒂和一个高大强壮、身手矫健的水兵皮埃尔·勒柯尔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这个来自布列塔尼的渔民出身的水手,后来成为小说《我的兄弟伊弗》中的主人公和《冰岛渔夫》中扬恩的原型。正是在他身上,洛蒂认识了世世代代靠渔业为生的“冰岛人”。这个勤劳勇敢的航海民族,每年要在冰岛海面度过漫长的春季和夏季,直到秋天才返回家园。这项艰苦而危险的职业,不知葬送了多少生命。八十年间,一百多条渔船和两千多名壮汉就这样在海面上消失了。对这场人与海的无止无休的较量,洛蒂作为一个海员,自然有深刻的体验和感受,于是由此产生了一部前无古人的海的诗篇。

  海是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一个丰满完整的艺术形象。作者集中了自己全部海上生活的感受,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艺术才华,来刻画它的形象。

  他写海,那可不是一般人在海滨休假时看见的在阳光下蓝得可爱的海,而是性格复杂、喜怒无常,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和神秘莫测的意愿的海。这海像人一样有生命、有感情、会嫉妒、会发怒,它有时温柔娴静,有时凶恶狂暴,有时严峻阴郁,有时清澄明朗……那雾气弥漫的北方的灰色的海,在一片白色的宁静中仿佛已经僵死,顷刻间又会狂涛大作、巨浪翻滚的海……还有那碧蓝的南方的海、泛着红色波纹的红海……

  他写海上的太阳,种种不同状貌的太阳:冰岛夜半时分苍白而阴冷的太阳,赤道线上光华灿烂的血红的太阳,多雨的布列塔尼地区所罕见的光线柔和的太阳……

  他写海上的云雾,那以各种不同形态运动着的,蕴含着不同意义的云和雾……

  还有那海上的风,或似低声呻吟,或如野兽般嗥叫的风……还有那奇异壮观的海市蜃楼,种种变幻无穷的海上奇景……海上一切光怪陆离的自然现象,一切可能遭遇的意外事故,都在他笔下以一种单纯、朴素的方式,娓娓动听地描述出来。

  在这部小说里,海作为自然力的代表,始终凌驾在人类之上,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对于贫瘠荒凉的布列塔尼沿海地带的渔民,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条件,又是吞噬他们生命的无情深渊。在这个地区,从来没有谈情说爱的春天和欢乐活跃的夏天,整个春季和夏季都在焦虑中度过,直到秋季来临,渔船从冰岛返航。然而在冬日的欢聚中,连快乐也是沉重不安的,始终笼罩着一片死亡的阴影。

  被海吞噬了全部子孙的莫昂一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祖母,在七十余岁的高龄还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命运是这样无情,以致没有必要再怨天尤人,人们默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默默地承受一切痛苦;当老奶奶接到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时,作者不是首先写她的悲哀、她的眼泪,而是她的麻木:一时间她似乎什么也没明白过来,她已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她甚至把这次死讯和以前的许多次混淆了……

  全书着墨最多的人物歌特,作者似乎有意要通过她的遭遇,把受命运播弄的人类的不幸在更深的意义上揭示出来。这个纯洁而忠诚的少女,经过那么长时间曲折而痛苦的期待,绝望得几乎要死去,终于云开雾散,扬恩承认爱她了,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诚挚。布列塔尼的春天似乎为了他俩提前到来,路旁的荆棘竟然异乎寻常地在渔船启航前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然而在她的一生中,也就只享受了这唯一的一个爱情的春日,她和她的扬恩也总共只做了六天幸福的夫妻,然后扬恩出发了。她在焦虑而甜蜜的期待中度过了春天和夏天,好不容易才盼来了那喧闹、快活的秋天,去冰岛的渔船一只一只地返航了,只是不见扬恩和他的莱奥波丁娜号。日子一天天过去,深秋将尽,冬季就要来临,无论她怎样用一切最微弱的希望鼓舞自己,无论她怎样在绝望中挣扎,无论她以怎样的耐心和毅力等待……扬恩毕竟没有回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在一声猛烈的巨响中,他和海举行了婚礼……

  歌特的凄惨遭遇,把全书的悲剧气氛推向了顶点,使读者不能不为海的威力所震慑,为冰岛渔民的不幸命运深深叹息。塑造人物也许并非洛蒂之所长,而歌特应当说是他笔下最动人的形象之一。虽然整个说来还欠丰满,但感情刻画细腻,不能不唤起读者的关注与同情。除歌特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是些受教育不多的渔民,作者以同情和善意的态度描写他们,但只能算是些粗线条的草图:粗野、强壮、勇敢、淳朴,偶尔喝醉酒,在酒店里唱些俚俗的小调……包括主要人物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内,形象都有点单薄。尽管有这样的弱点,洛蒂却成功地抓住了命运——人和自然斗争中的命运——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主题,而且运用他的艺术才能将这一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洛蒂极擅长烘托气氛,一切动景和静景似乎都有助于突出自然的威力和人类的悲惨处境:荒凉的旷野,静止不动的太阳,浓雾弥漫的大海,单调、沉郁的氛围……但除了对命运的感叹以外,洛蒂也就没有更多的意思要向读者表达了。如果说有,那就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对异域民族的轻侮、蔑视,甚至把殖民军的横行霸道和侵略行为当做英雄业绩吹嘘,把为殖民政策充当炮灰视为光荣……可是对于一个长期在海外军旅中生活、沾染了种种恶劣习气的军人来说,又能指望他有什么别的思维方式呢?洛蒂十六岁就进了海军学校,他所受的有限的教育和有限的生活经验,使他不可能具备思想家那种观察、概括和判断生活的能力,但他以自己的艺术,成功地描摹了一个他有独特体验的世界,并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和赞赏。

  洛蒂是一位以描写异域风光著称的作家,为了让读者对他的这一特色获得感性的印象,本书还收有他的一部关于日本之行的小说——《菊子夫人》(1887)。说这是一部小说,也许不如说是“纪实”更为确切,作家几乎如写日记一般,逐日记下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洛蒂自十六岁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了五十二年。这个好习惯对他的写作大有帮助,有时将日记稍加提炼、整理,便可成书,正因为如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保留着日记的痕迹。

  《菊子夫人》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激动人心的戏剧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人物塑造。但却出色地描摹了这个岛国的山川之美,勾画了大和民族的风貌、气质、情趣,以及种种奇特的习惯……这部小说本身——包括它的平淡的结构和琐碎的细节,似乎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这个民族的特点。

  当然,洛蒂所描绘的,是欧洲人眼中的日本,处处体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碰撞。在奔放、洒脱、崇尚自然、追求个性解放的欧洲人看来,日本的一切显得格外拘谨、小气和矫揉造作:他们那种过多的礼节,过分的客套,过小的器皿,过于冗长的表达方式,还有那并非完全出自内心的习惯性的笑容……都令作者惊讶不已。见惯了欧洲那些宏伟壮丽的石头建筑,用木板和纸板搭成的和式房屋自然形同玩具;来自赞颂庞大固埃主义①的法国,那用小碟、小盅盛上来的和式饭菜自然无异于儿童们玩的“过家家”。在作者看来,这个国家几乎没有称得上宏伟的东西,一切都在这儿被缩小了尺寸,包括人在内。

  ①典出拉伯雷的《巨人传》,庞大固埃主义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为精神健康、性格豪爽的表现。

  不过作者毕竟捕捉到了大和民族某些特殊的品质:例如他们那种异乎寻常的细致、耐心、勤俭和普遍的一尘不染。甚至日本人那种追求空无的审美情趣,也受到作者某种程度的赞叹,尽管欧洲人一般是喜欢陈设奇珍异宝,追求富丽堂皇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短短两三个月的小住,作者居然能揭示出日本民族性格中某些极其矛盾的现象。一方面,这是一个满脸堆笑、极其殷勤、和蔼的民族,在他们的语言中,甚至不容易找到十分粗野的词汇;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崇尚某些阴森可怕的东西:从孩童时期起,他们就玩一些会叫其他国家儿童做噩梦的玩具;在节日的欢乐中,几乎每个人都戴上令人生畏的假面具;他们的寺庙供奉着面目狰狞、表情残忍的神灵。……一方面,他们以朴实无华、一无装饰为美,另方面又在一切事物上极尽雕砌之能事,甚至大自然也被他们改造得极不自然:他们在肉眼不易察觉的细部施展精巧的工艺,却在整体上追求空无所有的效果;他们以最简朴的表象,去掩盖过分精细、讲究的内容;他们每所房子都门窗敞开,似乎将一切陈设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此同时却又将一切遮蔽得密不透风……

  不能说作者已经了解日本,事实上,日本对他仍是个谜,他怀着欧洲人的优越感,很不尊重这个当时还很落后的民族,但他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存在着他完全不了解的隐藏在历史、文化深层的某些东西……从打开欧洲人眼界的角度,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错的开端了。

  至于菊子,那不过是被一个外国军官租用了几个月的可怜女性,作者对菊子的态度,充分暴露了一个寻欢作乐的殖民军军官的丑恶嘴脸。但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并不动人的故事启发下,竟产生了普契尼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经过歌剧作者的改编,日本少女乔乔桑的形象至今仍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观众。

  总之,作为“文学领域的伟大画师之一”,皮埃尔·洛蒂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拥有自己的读者,会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喜爱。他最优秀的作品《冰岛渔夫》,在本世纪三十年代曾由我国老一辈翻译家黎烈文先生介绍到中国,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我读黎先生的译本时,还只有十二岁。该书大约是抗战时期物资匮乏的条件下印制的,纸张很糟,既黄且糙,许多地方甚至字迹不清。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这本书在我心中引起的狂喜。从那以后,我对大海一直怀有一种既温柔又敬畏的近乎神圣的感情。一九六五年夏,我有幸到法国西部探望了洛蒂描述过的布列塔尼的海,造访了海滨渔人的房舍,虽然人们的生活已大大改观,但海仍是那个海。我站在礁石上,眺望远方的船只,凭吊往昔葬身海底的英灵,浪花拍击礁石,溅湿了我的衣裙。我的思绪完全沉入洛蒂所描绘的意境……

  也许是一种缘分,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忽然约我重译《冰岛渔夫》,我立即欣然从命。一九八三年,此译本首次出版,当时署名弋沙。十年以后,译文出版社又约我译《菊子夫人》,拟与《冰岛渔夫》合为一册出版。有了这两篇译文,我国读者对皮埃尔·洛蒂便可有个概念了。《菊子夫人》一书,涉及日本的风土人情,其中人名、地名的翻译,大都求助于文洁若先生和我女儿夏冰。个别疑难之处,还曾请教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岩崎力先生。对于他们的热情相助,我谨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译者

                            一九九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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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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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们五个人,全都有一副吓人的宽肩;在一间阴暗的、闻得见盐和海水味的卧舱里,他们支着肘在桌边喝酒。与他们的身材相比,舱房实在太矮了,一端细小下去,像一只掏空了的大海鸥肚膛。船舱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叹息,徐缓得催人入睡。

  外面,该是海与夜,可是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开在舱顶,用木盖关上了,用来照明的,是一盏摇来摆去的旧吊灯。

  炉子里生着火,烘烤着他们潮湿的衣衫,散发出混有土制烟斗味的蒸汽。

  一张粗笨的桌子占据了整个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让人溜进去坐在紧贴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顶上几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们的脑袋;在他们背后,几张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旧而粗糙,受着潮气和盐水的侵蚀,天长日久,被他们的手摩得溜光。

  他们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苹果酒,生的欢乐照亮了他们诚实坦率的面孔。此刻他们围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谈论女人和婚姻问题。

  尽里面的板壁上,在一个备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圣母像钉在一块小木板上,这是水手们的守护神,有点儿旧了,着色的艺术还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岁数大得多,然而,在这破木屋的灰暗色调中,她那红蓝两色的衣服还是给人一种新鲜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难时刻倾听过热烈的祈祷,在她脚下还钉有两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个人的装束一模一样,上身紧紧裹着厚厚的蓝毛线衫,下摆扎在裤腰里,头上戴着一种名叫苏尔瓦(这是给我们北半球带来时雨的西南风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船长四十岁上下;另外三个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间。还有一个,大伙叫他西尔维斯特或吕尔吕的,只有十七岁。从身材和气力上看,他已经顶得上一个大人;脸颊也已蒙上一层黑黑的、又细又鬈曲的胡须;只是他还保留着一双蓝灰色的孩童的眼睛,异常温柔,充满稚气。

  由于地方小,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蜷缩在阴暗的斗室中,却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该是海与夜,该是黑且深的海水的无尽的叹息。挂在壁上的一只铜钟指着十一点,无疑是晚上十一点,贴近天花板,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他们快活地相互倾诉婚姻大事,但绝无下流的内容。他们谈的是未婚者的结婚计划,或是家乡婚宴上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们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几句有点过分坦率的关于爱情享受的暗示。不过在受着这种艰苦磨练的人们看来,爱情总是神圣的,即使赤裸裸地说出来,也仍然算得上是纯洁的。

  这时候西尔维斯特不耐烦了,因为另一个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扬恩)的没有下来。

  真的,扬恩在哪儿?一直在上面干活吗?为什么不下来参加他们的盛会?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长说。

  说着,他站起身,用脑袋顶开本盖,从洞口叫唤扬恩。于是一道奇特的亮光从上面泻落下来。

  “扬恩!扬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鲁地应了一声。

  从那暂时半开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样苍白,简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这确实像是太阳的光,好像是从极远处被一些神秘的镜子反射过来的薄暮时分的光。

  洞口又闭上了,仍旧是黑夜,小吊灯重又闪动着黄色的光辉、大家听见“人”穿着笨重的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他进来了,由于身材奇伟,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一进来就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因为盐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过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别是那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条木杠;正面看去,双肩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两个球形。他那双褐色的大眼十分灵活,露出鲁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尔维斯特伸手搂住扬恩,充满柔情而又孩子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尔维斯特是他未来的妹夫,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种娇惠的狮子的神情任人爱抚,一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亲切的微笑。

  他嘴里安置牙齿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宽敞,所以牙齿有点稀疏,显得非常细小。他金黄色的胡须从来不剪,可也不怎么长,在他那轮廓细致优美的嘴唇上面,紧紧地卷成两个对称的小鬈,然后在两端,在深深四进的嘴角两边松散开来。其余地方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红润的脸颊上只有一层新生的绒毛,好像还没让人碰过的水果的绒毛一样。

  扬恩坐下以后,大家重新斟酒,还把小见习水手叫来帮他们装烟斗、点烟。

  这种装烟斗的活计,等于让小水手也来抽上两口。这是个强壮的圆脸小家伙,和这些彼此沾亲带故的水手也沾点亲;虽说工作也相当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娇惯的孩子。扬恩让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点酒,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然后,大伙又拾起了关于婚姻的重大话题。

  “你呢?扬恩,”西尔维斯特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长说,“像你这样大的小伙子,都二十七了,还不结婚,姑娘们看见你会怎么想呢?”

  扬恩晃了晃他那吓人的宽肩,摆出一副蔑视女人的架势,回答说:

  “我的喜事嘛,晚间办;别的时候也行,这得看情况。”

  这位扬恩刚刚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舰队当炮手的时候学会了法语,还学来一套怀疑派的论调。这时他讲起他最近一次“亲事”,这一次好像持续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个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归来,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一家剧院。剧院门口有个女人在卖一个路易(即二十法郎)一扎的大花束。他买了一束,并没想清楚要派什么用场,可是一进剧场,他就对准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使劲把花掷去,——半是突如其来的爱情的表示,半是对他认为涂得太红的那个大玩偶的嘲讽。那女人竟当场被花束击倒;随后她热爱了他将近三个星期。

  “在我开拔的时候,”他说,“她甚至把这只金表送给了我。”

  为了让大家看看这只表,他像对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艺似地,把它随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鲁的词句和他独特的形象语言描述出来的,可是对于这些处于太古状态的人们,这种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却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们能感觉到的,是他们周围大海的深沉的寂静;他们所瞥见的,是从舱顶泻下的给人以北极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扬恩的这些举止谈吐,使西尔维斯特又惊异又难过。他是个纯洁的孩子,在一种尊重圣礼的环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抚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鲁巴拉内乡一个渔民的寡妇。西尔维斯特很小的时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亲坟前,跪着作一遍祷告。坟场在一处悬崖上,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当年使他父亲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峡的灰色波涛。祖母和他非常穷,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鱼,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过的。至今他还每晚作祷告,他的眼睛还保留着一种宗教的纯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扬恩,船上就数他长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语调与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胡须显得有点不相称。因为长得太快,他对自己一下子变得这么高大壮实几乎有点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扬恩的妹妹结婚,但从来没有理睬过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们总共只有三个铺位,两个人才有一张床,所以夜里只能轮班睡觉。

  到他们饮宴——为纪念他们的守护神圣母升天节举行的宴会——完毕,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他们当中的三个溜进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窝里睡觉,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继续那中断了的捕鱼工作,这三个人是扬恩、西尔维斯特和一个名叫纪尧姆的同乡。

  外面天是亮的,永远是亮的。

  但这是一种苍白又苍白的、什么也不像的光,它无精打采地投射在物体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们四周,立时展现出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无垠的空间,除了他们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触摸不着和虚无缥缈的。

  肉眼几乎连海的模样也分辨不出来,近看仿佛是一面无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颤动着的镜子;朝远一点看又像变成了雾气弥漫的平原;再往远看,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轮廓也没有边际。

  空气的潮湿阴凉比真正的寒冷还要凛冽,还要侵人肌肤,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浓烈的盐味。万籁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无形无色的浮云似乎蕴藏着这种无法解释的潜在的光;人们可以瞧见东西,却仍然意识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这些东西的苍白色,都说不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异。

  站在上面的三个人,从小就在这寒冷的海上,在这影影绰绰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们已经看惯了在他们窄小的木屋周围发生的千变万化。他们的眼睛像海鸟的眼睛一样习惯了这一切。

  船在原地缓缓地摇摆,总是发出同样的叹息,单调得像一个人在睡梦中反复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谣。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很快地准备好鱼钩和钓丝,另一个则打开一桶盐,磨快了大刀,坐在他们身后等待着。

  这用不着等多久。他们刚把钓丝抛进平静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钢刀般闪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鱼。

  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鲟鱼接连地被钓了上来,他们默默地捕鱼,动作麻利而不间断。另一个用他的大刀将鱼剖膛、拍平、洒上盐、计数,于是那供他们回去兴家立业的咸鱼便湿淋淋、红鲜鲜地在他们背后堆积起来。

  时间单调地流逝着,在外界广大空旷的天地间,亮光慢慢在起变化;它现在似乎逼真一些了,本来是灰白的暮色,像极北地带夏季的黄昏,现在却越过居中的黑夜,变成类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棱镜映照出一条条玫瑰色的波纹。

  “你的确应该结婚了,扬恩,”西尔维斯特凝视着海水,突然说,这次用的是十分严肃的口吻。(看来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触这个重大的主题。)

  “我吗!……不久,有那么一天,对,我会结婚的。”这扬恩,总是那么倨傲,他转动着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但不是和家乡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结婚,我会邀请船上所有的人去参加我的舞会……”

  他们继续钓鱼,因为不应该浪费时间闲聊天,他们正夹在一个庞大的鱼群中,这个鱼群正在迁移,整整两天还没有过完。

  前一晚他们全都没睡,三十个小时之内钓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鲟鱼;因此,强壮的胳膊都疲劳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们唯有身体还醒着,机械地继续钓鱼,而思想却时不时地在睡眠状态中飘浮。他们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气,洁净得像世界初创时一样,使人充满活力,所以尽管疲劳,仍然感到心胸开阔、容光焕发。

  早晨的光,这真正的光,终于到来了;像混沌初开时一样,这光与黑暗分离,在天际聚集起来,形成极其厚重的团块;他们现在看东西那么清楚,这才发现已经脱离了黑夜,发现原先的亮光竟是像梦一般模糊而奇异。

  那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天空,这儿那儿到处绽开裂缝,就像在圆圆的屋顶上开了一些天窗,从裂缝里透出一道道泛着玫瑰红的银光。

  底下的云层组成一条深色的带子,环绕着全部海水,使远方笼罩着一片昏黑、晦暗。这云使人感到空间已被封锁,划定了界限;这去像在太空拉上了帘幕,像是张开了一幅帷幔,以掩盖那些扰乱人心的重大秘密。

  这天早晨,在这条载着扬恩和西尔维斯特的小木船周围,变化无穷的外部世界呈现出一派无限肃穆的气象,部署成圣殿的情景,从大殿拱顶透入的光束,长长地映在静止不动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带栏杆的庭院里。随后,远方又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奇景:一片玫瑰红的齿形崖高高耸立,这就是阴郁的冰岛海岬。

  扬恩和海结婚!……西尔维斯特一面继续钓鱼,一面反复思索,却没敢再说什么。听到他的老大哥拿神圣的婚姻开玩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因为他还很迷信,竟由此产生一种恐惧之感。

  他为扬恩的婚事已经考虑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盼着扬恩和歌特·梅维尔——班保尔的一个金发女郎——结婚,要是能赶在服兵役之前,在这为期五年、没准不能生还的流放之前参加他们的婚礼,那该多高兴啊!想到这无法回避的流放一天近似一天,他的心都揪紧了。

  早上四点钟,在下面睡觉的另外三个人一齐来换班。他们还带着几分睡意,一面深深吸着凉飕飕的新鲜空气,一面上来穿好长靴,因为刚上来嫌白光的反射耀眼,他们都把眼睛闭上了。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急急忙忙啃点面包干当早饭;他们先用木把面包砸碎,然后咯嘣咯嘣地大声咀嚼着,面包竟硬到这种程度,他们不觉笑了起来。想到就要下去睡觉,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们又变得非常快活了。他们互相搂着腰,哼着一支古老的曲子,摇摇晃晃一直走到舱口。

  在跨进洞口之前,他们停下来和船上那只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一阵。这是一只幼小的纽芬兰狗,有着四只粗大的、然而还很幼稚和笨拙的脚爪。他们用手逗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们,终于把他们咬痛了。于是扬恩那双变化无常的眼睛里含着怒意,使劲一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来。

  扬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点粗鲁,他那副身架只要闹着玩玩,温柔的抚爱便常常近乎野蛮的暴行。

                  二

  他们的船叫玛丽号,船长是盖尔默。这船每年都要到这夏季无黑夜的寒带来,从事危险的大规模捕鱼。

  船已经很旧了,就像它的守护神——那陶制的圣母像一样。船骨是用橡木做的,厚厚的船帮已经有了裂缝,凹凸不平,浸透了湿气和盐分,但还很结实耐用,散发着沥青的强烈气味。停泊着的时候,因为船肋粗大,模样显得笨重,但每当强劲的西风一起,它便又获得了轻快的活力,好似被风唤醒的海鸥。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海浪上颠簸跳跃,比一些现代工艺精心制造的新船还要灵巧、轻捷。

  他们,六个大人和那小见习水手,全都是“冰岛人”①(这是个勇敢的航海民族,主要散居在班保尔和特雷吉耶地区,世世代代以捕鱼为业)。

  ①“冰岛人”,指以去冰岛捕鱼为业的渔民。

  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法国度过夏天。

  每年冬季一结束,他们就和其他的渔民一道,在班保尔海港接受启航的祝福。为了这个盛典,码头上搭起了临时祭坛,规格永远一成不变,祭坛造成岩洞的模样,里面陈列着锚、桨、渔网之类,中间供奉着水手守护神,那温柔娴静而毫无表情的圣母,这是特地为水手们从教堂里搬出来的。她永远用同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渔民,其中运气好的满载而归,另一些却一去不回。

  一长串由妻子、母亲、未婚妻和姐妹组成的行列,缓缓地跟在圣体后面,在港口绕行一周,港内所有的冰岛渔船都悬旗挂彩,用旗帜向经过的行列致敬。教士在每艘渔船面前停下来,口中念着祷词,作着祝福的手势。

  然后,他们像一支舰队似的出发了。只留下几乎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和儿子的家乡。远去的时候,船员们放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齐声唱着海上的福星,圣母马利亚的赞歌。

  每年,总是同样的启航仪式,同样的告别。

  随着,又开始了海上的生活,三、四个粗鲁的伙伴,在北极海冰冷的水里,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八月末是返航的日子,但玛丽号按照许多冰岛人的习惯,仅仅在班保尔靠一靠岸,接着就直下加斯科涅海湾,在那儿卖掉他们的鱼,再到那些布满盐田的沙洲上,购买下次出海需用的盐。

  在这些太阳依然暖热的南部港口,几天之中到处都是这些渴望着娱乐,陶醉于夏季的残辉、温和的空气、大地和女人的健壮的水手。

  然后,伴着最初的秋雾,大伙返回了家园。在班保尔,或者分散在哥洛地区的茅屋里,暂时忙着家庭、恋爱、结婚和生育等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现一些去年冬天怀孕,而今正等着教父回来好接受洗礼的婴儿。这个被冰岛吞噬的渔民的民族,是需要许许多多孩子的。

                  三

  这年六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班保尔有两个女人正聚精会神地写一封信。

  事情发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开着,古老而厚实的花岗岩窗台上,放着一列花盆。

  她们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一个戴着老式的大头巾,另一个戴着班保尔女人用的新式小头巾。“这是两个恋人,”人们会说,“正在合伙给某个漂亮的冰岛汉子写一封温柔的信呢!”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着大头巾的那一位抬起头来,寻思着,嗬!原来是个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尽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里的身材从背后看去还很年轻,其实已经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岁的老奶奶。可是她双颊泛红,还显得颇为漂亮、滋润,正像某些童颜鹤发的老者那样。她的薄纱头巾低低地罩住头顶和前额,叠成两、三个宽大的尖角,好像一个套着一个似地,一直垂到后颈窝。她那可敬的脸庞嵌在这带有宗教气息的白色皱折中间,显得很协调。她的眼睛,十分温柔,充满着诚实善良。她已经没有牙齿,一颗也不剩了,笑的时候,便像婴儿似的露出圆圆的牙龈。虽然她的下巴已经变成了“木鞋尖”(就像她经常说的),她侧面的线条却没有受到岁月太多的损害,至今还可以依稀看出她当年一定和教堂里的圣女一样端正完美。

  她瞧着窗外,寻思还能说些什么事好让她的孙儿高兴。

  说真的,整个班保尔地方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好老太婆,能够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甚至凭空找出那么多有趣的话来说。在这封信里,她已经讲了三、四个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丝毫不带恶意,因为她头脑里根本没有邪恶的念头。

  另一个女人看见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细心地写上地址:

    冰岛海面,雷克亚未克附近,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西尔维斯特·莫昂

  先生收。

  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

  “完了吗?莫昂奶奶?”

  这一位很年轻,年轻得可爱,一张约摸二十岁年纪的脸蛋,金黄色的头发,在这以深色头发居多的布列塔尼的一角,这种颜色是很罕见的。她满头金发,配着亚麻般灰色的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头发一样是金黄的,中间有一道颜色较深,呈橙黄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条线,使她的脸带上一种坚毅果敢的表情。她侧面的轮廓较短,显得十分高贵,笔直的鼻梁从额头一直连下来,像希腊人一样,长得十分端正。一个深深的酒窝,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边的妩媚。每当她专心思考什么,便不时用雪白的上齿咬着下唇,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红印。她整个苗条的身躯都透着某种骄傲,还有一点儿严肃,这是从她的祖先,勇敢的冰岛水手那儿继承来的。她的眼睛有一种既固执又温柔的表情。

  她的头巾扎成贝壳形,低低地罩在额头上,像布带一样紧贴着脑门,然后从两边高高提起,露出耳后卷成螺状的粗大发辫。古代传下来的这种头饰,使班保尔的女人颇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神态。

  她显然是和这可怜的老妇人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虽称她为奶奶,其实老人只是她的一个境遇极其不幸的远亲。

  她是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梅维尔先生早先也是冰岛渔夫,后来靠海上某些大胆的营生发了财,这是个多少有点海盗意味的人物。

  刚才她们写信的漂亮房间就是她的房间,一张全新的、城里时兴式样的床,挂着绲花边的细纱床帷;厚实的墙壁上,糊着浅色的花纸,可以减轻花岗岩壁的粗糙不平。天花板上,一层白石灰掩盖了那些能说明宅子年岁的巨大梁木;——这是一座地道的富裕的中产者的房屋,窗子开向班保尔古老的灰色广场,当地的商业集市和宗教祭典就在这广场上举行。

  “完了吗?伊芙娜奶奶了你没别的话耍说了么?”

  “没有啦,姑娘,只要再添上一句,说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加沃家的孩子!……也就是扬恩,……这美丽而骄傲的少女,写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觉脸红了。

  她用熟练的书法在信尾添上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扭过头看着窗外,似乎广场上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

  她立起来显得比较高;像上层社会的妇女那样,她穿着一件十分合体的、没有一点皱折的上衣,尽管戴着头巾,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从来没干过粗活,她的双手十分细嫩白净,但并没有被公认为美的那种病态的纤瘦。

  其实,早先她还是小歌特的时候,也曾赤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那时她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在打鱼的季节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儿;她美丽,红润,蓬头散发,任性固执,在英法海峡尖厉的风中茁壮地成长起来。这段时期,她被贫穷的莫昂奶奶收留了。莫昂奶奶到班保尔一些人家去干活时,就把西尔维斯特交给她照应。

  她比这个交给她照料的小不点儿只大十八个月,却像个小妈妈似地疼爱他;她的头发多么金黄,他的头发就多么乌黑,她有多么活泼和任性,他就有多么听话和惹人爱怜。

  她长大以后,财富和城市并没使她头晕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心中有如浮现出原始自由状态的遥远梦境,有如重新忆起一个模糊而神秘的时代,那时沙滩比现在更辽阔,海岸上的悬崖峭壁无疑也比现在更雄伟……

  大约在她五、六岁,年纪还相当小的时候,她那开始买卖船货的爸爸有钱起来了。他把她带到圣布里厄,后来又到巴黎。——于是她从小歌特变成了“玛格丽特小姐”。她高大、端庄,目光严肃,虽说和在沙滩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经大不相同,内心却总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着儿时固执的天性。她对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来的,没有经过任何选择,然而一种天生的、出众的自尊,对她起了保护作用。她不时有些大胆的举止,会当着人说出一些过分坦率的话,使人大吃一惊,她那清澈美丽的目光不大会由于年轻男子的注视而低垂下来;但这目光是如此坦然印淡漠,不可能引起丝毫的误解,他们立刻就看出对方是一个心地和面貌一样纯洁、规矩的女孩子。

  在这些大城市里,她的服装比她本人的变化大得多。虽说她保留了头巾,那是布列塔尼女人很难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学会了另一种穿衣的方式。以前当渔家女时自由惯了的、在海风中萌发出美丽轮廓而又发育和丰满起来的身躯,现在用城市小姐们的长袜和长紧身紧束了起来。

  每年她都和父亲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样,只在夏天回来,几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忆和歌特的旧名(布列塔尼语歌特即玛格丽特);她有点好奇地看待那些人们经常谈到、却从来不在那儿露面,而且每年总有几个一去不回的冰岛渔夫;她到处听人谈到的这个冰岛,对她好像是个遥远的深渊。——现在她所爱的人就在那儿。

  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国度。她的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班保尔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谢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海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戴还不错。她总是披着班保尔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盛装了,六十年来,她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儿子皮埃尔结婚时,她把它重新染过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翘,可是她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烈地追求过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年轻人——他的儿子们——在工作台上创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笨拙的玩笑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到格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从冰岛回来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国,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有人(她所认识的一些城里的绅士)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西尔维斯特的一个哥哥若望·莫昂是个逃兵,家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但他毕竟在美洲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够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祷告;然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西尔维斯特祈祷,她力图快些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墙壁上的落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班保尔总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冰岛的恋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日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咖啡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老水手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间。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着海的那一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海就在近旁,就在这些小巷的尽头,水手们就沿着这些小巷走上坡来。她的思想奔向那永远吸引、迷惑而且吞没着人的辽阔世界;奔向那遥远的北极洋,盖尔默船长的玛丽号就在那儿航行着。

  这加沃家的孩子是个多么古怪的小伙子呀!用一种既大胆又温柔的方式向她进攻以后,现在却逃走了,再也逮不着了。

  ……

  随后,在她漫长的沉思中,她又重温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经过一夜的旅行,从巴黎开来的列车,在雾气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亲送到了甘岗,天气非常冷,黑夜正在隐退,这时她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印象:这古老的小城,过去她只在夏天才经过,此刻简直认不出来了。她在那儿有一种突然掉进乡下人所说的“往昔”——往日的遥远年代——的感觉、离开巴黎,竟是这样的寂静!这另一世界的人们的静静的生活列车,就这样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雾中行驶!这些幽暗的、阴湿发黑的花岗岩老式房屋,这残存的夜,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现在由于她爱着扬恩而让她觉得可爱的这一切,那天早上都显得忧伤凄凉。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妇已经打开大门,她经过的时候,瞥见室内古旧的陈设和巨大的壁炉,刚起床的老奶奶裹着头巾,神态安详地坐在炉边。天稍亮的时候,她去教堂作祷告,那雄伟的大殿在她看来是多么阴暗和庞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远而损坏,它那墓穴般的、陈腐的硝石气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么不同!圆柱后面一个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蜡烛,一个女人跪在烛前,无疑在许什么心愿;微弱的火焰在穹隆里轮廓不明的空间内几乎完全没有亮光,……她突然重新体验到一种自己已经忘怀的感觉:在她很小的时候,当人们带她到班保尔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祷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和凄凉。

  这巴黎,她当然不留恋,虽说那儿有许许多多美丽有趣的东西。首先,她在那儿感到受约束,因为她血管里有着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儿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个个都体态纤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线,她们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姿势,很善于在撑着鲸骨的紧身褡里扭来摆去;而她是太有头脑了,绝不会试图模仿这类举动。她戴着每年从班保尔定做的头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颇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没有意识到,人们之所以频频地回头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可爱极了。

  在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种高雅风度,使她颇受吸引,但她知道这类人难于接近。其他的一些,阶层较低,可能愿意与她交往,她又不屑与她们为伍,倨傲地避开了她们。因此她在那儿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她几乎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所以她毫不留恋那离乡背井的、孤独的生活。

  尽管如此,她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凉,仍然大吃了一惊。想到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马车,更深地钻进这个平淡乏味的地带才能到达班保尔,她不禁心情抑郁,烦躁不安起来。

  这是个阴天,整个下午,她和父亲乘着一辆又小又破、四面透风的驿车旅行,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沐着雾气凝成的小水珠的树木的撞憧怪影下,经过了一些凄凉的村庄。不一会他们就得点灯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两道孟加拉焰火似的发绿的光,好像在马匹前方的两侧奔跑,这是两盏前灯投射在路旁无尽的绿篱上的光,为什么十二月里突然有这么绿的树木?她起初很惊讶,俯身想看个明白,随后她似乎认出而且忆起这是荆豆,是生长在悬崖和小径上的海滨的常绿荆豆,它在班保尔地区是从来不会黄萎的。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较温暖的风,她于是相信自己认出了,感觉到了海……

  这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兴奋而且愉快起来:

  “瞧,既然是冬天,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冰岛渔夫了。”

  十二月份,他们应当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亲友,每次她回来度夏时,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时谈得那么多的人们,全都该回来了。她一心想着这些,双脚一动不动,竟在马车里冻僵了……

  确实,她看见了他们,现在她的心已被他们当中的一个占有了。

                  四

  她第一次看见他,那位扬恩,是在她到达的第二天,“冰岛人的朝圣节”庆典上,这天是十二月八日,是渔夫们的保护神圣母传喜讯的日子。行列刚刚通过,阴沉沉的街道上还悬着白布,上面钉有常春藤、冬青和一些冬季的花草树叶。

  在这惨淡的天空下举行的朝圣节,快乐也是沉重和略显野蛮的。这种没有喜悦的快乐,主要来自对危险的藐视和挑战态度,也来自体力的健壮和酒精的刺激;而在这快乐之上,却比别处更不加掩饰地笼罩着普遍的死的威胁。

  教堂的钟声,教士们的唱诗声,小酒店里传出的单调俚俗的小调,水手们古老的催眠曲,来自大海、来自渺茫之乡、来自太古时代沉沉黑夜里的古老的悲歌,在班保尔形成一片喧哗。成群的水手互挽着胳膊,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一则因为在船上摇晃惯了,二则因为开始有些醉意,在海上度过了长期的禁欲生活,他们边走边向女人们投去分外热烈的目光。一群群姑娘,头戴修女式的白色头巾,未得紧紧的美丽胸脯微微颤动着,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着整个夏天的欲望。古老的花岗岩房屋包藏着人世的躜动纷扰,陈旧的屋顶讲述着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和风、雨、迷雾及大海掷给它们的一切之间的搏斗,讲述着在它们荫庇之下发生的种种热情故事以及往日的勇敢冒险和爱情奇遇。

  宗教的感情,往昔的印象,带着对古代祭礼的尊崇,对白壁无暇的保护神圣处女的象征的尊崇,笼罩在这一切之上。在小酒店旁边,台阶上落满树叶的教堂敞开了阴森的大门,门内香烟缭绕,黑暗中烛光闪烁,在穹壁上,到处挂着水手们的供品。在多情的少女们身旁,那些失踪的水手们的未婚妻,那些遇难者的寡妇,披着长长的黑纱,戴着光滑的小头巾,从死者的祭堂走出来,眼睛低垂,默默地在人世的嘈杂声中穿过,好像在预告着死亡。而那近在咫尺的海,永远是这强壮有力的一代代人的伟大养育者和吞噬者的海,也在骚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参加着这节日盛会。

  从这一切事物的总体上,歌特获得了一个混乱的印象。她很兴奋,而且欢笑着,但内心却十分苦楚,想到这个地方又成为她永久的住处,她便闷闷不乐。在广场上,有一些游艺项目和杂耍,她和女友们一道溜达着,她们把左右那些班保尔或普鲁巴拉内的年轻男子的名字告诉她。一群冰岛人停在民歌歌手们面前,背朝着她们,其中一个身材像巨人般高大,肩膀也出奇地宽,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甚至略带嘲讽地说:

  “这人好大的块头!”

  言下之意似乎是:

  “谁要是嫁给这么一个阔肩的丈夫,生活里该多不便啊!”

  他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便回过头来,把她从头到脚迅速地打量了一遍,那眼光似乎在说:

  “这戴着班保尔头巾的姑娘是谁?风度这么高雅,我从来没见过她呀!”

  随后,由于礼貌的关系,他赶紧垂下眼睛,重又显出专心听唱歌的样子,只让人看见他脑袋上相当长的,在后颈根鬈曲得十分厉害的黑发。

  她曾经无拘无束地打听过其他许多人的姓名,却没敢探听这个人的。这依稀难辨的漂亮侧面,这高傲而略显剽悍的目光,这稍带黄褐色的栗色眸子,在眼白发蓝的眼睛里灵活地转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给了她深刻的印象,而且使她胆怯起来。

  这恰是“加沃家的孩子”,西尔维斯特的大朋友,她在莫昂家早就听说过了。朝圣节这天晚上,西尔维斯特和他手挽手在街上走着,正好遇上她和她父亲,于是他们停下来彼此问候。

  ……小西尔维斯特在她面前很快就恢复了兄弟的姿态。由于他们是亲戚关系,便仍然用亲昵的口吻谈话。不错,在这已经长了黑胡须的十七岁的大男孩面前,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但他那和善的孩童般的眼睛是如此温柔,完全和过去一样,她很快就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和他离开过似的。他到班保尔来的时候,她便留他吃晚饭;这种事无关紧要,他因为自己家里饮食不很好,在她这儿便津津有味地吃着……

  说实在的,在这撒满绿色树枝的灰色小街的拐角,扬恩第一次被介绍给她时,对她的态度是不怎么殷勤的,他只是以一种近乎腼腆然而十分高贵的姿态向她脱了脱帽,又用他那同样迅速的目光把她打量了一遍,然后把眼睛转向另一边,显出不高兴遇见她,而且急于要走开的样子。祭祀行列通过时,起了一阵强劲的西风,把黄杨树枝撒了满地,又在空中抛下了一幅灰黑的帐幔,……歌特,在她回忆的沉思中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朝圣节结束时阴沉的黄昏;被风卷得沿街飞舞的钉着花草的白布;成群的喧闹着的冰岛汉子,这些和风、和暴风雨周旋惯了的人,看见天快下。雨了,便唱着歌钻进酒店里去;特别是那个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扭过头,因为遇见她而满脸不高兴和心烦意乱的样子,……从那时到现在,在她身上起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啊!

  那节日结尾时的喧闹和现在的宁静是多么不同!同样是这个班保尔,今夜是多么的沉静和空虚!这五月的温暖而漫长的黄昏,使她独自守在窗前,情思脉脉,沉入遐想。……

                  五

  他们第二次相见,是在别人的婚礼上。这加沃家的孩子被指定和她配对作傧相。起初她想象这事会不大愉快:和这小伙子一道列队在街上走,所有的人都会因他的高身材而注意他们,何况他还很可能一路上找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讲!……再说,这人一副孤傲的气派,真让她望而生畏。

  到了约定的时间,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准备整队出发,只有扬恩没有露面。时间过了,他还是没来,人们已经在说不要等了。这时她才发现,她只是为他一人才梳妆打扮的;和其他任何青年人在一起,这庆祝,这舞会,对她都会平淡乏味、毫无乐趣……

  最后,他终于来了,也穿得漂漂亮亮,他毫不局促地向新娘的亲属道歉。他说,一些意想不到的巨大鱼群,当晚将从欧里尼洋面通过,英国方面已经发出通告;于是普鲁巴拉内所有的船只立即准备待发。各个村子都闹腾起来,女人们到酒店去找她们的丈夫,催他们快跑;她们自己也东跑西颠,帮着扯篷,开船;总之,这在当地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战斗准备”。

  他在围绕着他的人们中间神态非常自如地讲述着,夹带着一些自己独有的手势,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他面带动人的微笑,露出闪亮的白牙。为了更好地表达启航的匆忙,他在语句中不时带出一声小小的、拉长的“嗬!”——这是水手们模仿风的吼声来表现迅速的一种呼叫,十分滑稽。他说他不得不赶快找一个替手,而且设法取得冬季雇用他的船老板的同意,这样一来就迟到了;因为不愿意错过这次婚礼,他失去了他在这次捕鱼中的全份利益。

  听他说话的渔夫们,对这些原因是完全理解的,谁也没想到要责怪他;人们都知道,生活中的一切,多多少少要和海上意料不到的事相关联,多多少少要服从天时的变化和鱼群的神秘迁移。在场的其他冰岛人只是遗憾没早些听到消息,好和普鲁巴拉内的渔民一样,去打捞这从洋面经过的财富。

  现在已经太晚了,算了吧,只好把手臂交给姑娘们了。提琴手已经开始在门外奏起音乐,他们于是高高兴兴地上了路。

  起初,他只是对她讲些没有意义的殷勤话,就像人们在婚宴上对不太熟悉的姑娘们讲的那种。在这一对对傧相中,只有他们这一对是彼此陌生的,其他全是表兄妹和尚未结婚的情人。其中有几对只是没有举行婚礼罢了,因为,在班保尔地方,人们从冰岛回来的期间,爱情总是进展得很快的。(不过他们都是诚实人,随后总归要结婚的。)

  但是,在晚上跳舞的时候,他们俩的谈话又回到这次鱼汛上,他忽然注视着她的双眼,说出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在班保尔只有你一个人,甚至在世界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才能使我放弃这次出航;若是别的任何一个姑娘,我是决不会错过这次捕鱼的机会的,歌特小姐……”

  这渔夫敢于对她,对多少像位王后一般来到这舞会上的她,说出这样的话,起初使她颇为吃惊,随后却美滋滋地十分高兴,她终于回答道:

  “谢谢你,扬恩先生,我也是宁愿和你而不愿和别人在一起。”

  全部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从这时起一直到舞会结束,他们开始用另外一种方式交谈,声音更低,也更温柔……

  大家随着提琴跳着老式的舞蹈,和几乎总是同样的舞伴在一起。当他出于礼貌和其他姑娘跳过以后再来邀请她时,他们便交换一种老友重逢时的微笑,而且继续进行他们刚才的十分亲密的谈话。扬恩以一种天真朴实的态度讲述他的捕鱼生涯,他的辛劳,他的收入,他的父母过去为养育十四个小加沃所遇到的困难,——他是他们的长子——现在,他们总算宽裕一些了,特别因为他父亲在英法海峡找到了一只漂流的难船,政府把这只船售出后,分给他父亲一万法郎,这笔钱使他们得以在原有的住房上加盖一层楼房。他们家在普鲁巴拉内的最高处,在陆地的尽头,在波尔—爱旺村,俯临英法海峡,风景十分优美。

  “这冰岛的职业,”他说,“是十分艰苦的呢。二月初就出发,驶向一个那么寒冷、那么阴沉的地带,海面又是那样的凶险、不平静……”

  ……所有他们在舞会上的谈话,对于田特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记忆犹新,她瞧着五月的夜幕在班保尔降落,一面在头脑中慢慢地重温那次谈话的情景。如果他根本不想结婚,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生活细节,而她也多少像个未婚妻似地听着;殊知他并不像个喜欢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一切人的平庸男子啊……

  “……不过这仍是一个相当好的职业呢,”他说,“我呀,我是不会改行的。干这行每年能挣八百法郎,有时候还挣到一千二百法郎,我回来领到这笔款就交给我母亲。”

  “你都交给母亲吗,扬恩先生?”

  “是呀,总是全都交给她。在我们这儿,冰岛人都习惯这样,歌特小姐。(他说这话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而且十分自然的事情。)因此,我呀,你也许不信,我几乎从来身无分文。每逢星期天,在我来班保尔的时候,母亲才给我一点零花钱。别的事也都一样。我穿的这件新衣是我父亲今年给我添置的,没有这件衣服我绝不会来参加婚礼;嗯,肯定的,穿着去年的旧衣服,我绝不会来把手臂献给你……”

  她因为看惯了巴黎人的装束,扬恩的新衣在她看来可能并不太优雅,上衣太短,露出背心的敞胸式样也有点过时了;但是套在这衣服里的身躯却漂亮得无懈可击,而且跳起舞来是十分的气派。

  每次他对她讲述什么,他就微笑着注视她的双眼,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当他对她谈出这一切,让她知道他并不富有时,他的眼光是何等的善良和诚实啊!

  她也一直正面瞧着他,对他微笑。她很少回答,可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而且越来越感到惊异,受他吸引。他是怎样的一种混合体啊!既有粗野生硬的举止,又有惹人爱怜的孩子气。他的嗓音低沉,和别人说话时,显得生硬而果断,和她谈话时,却变得越来越清新、柔和;只是对她一人,他才会让自己的声音极为温柔地颤动,像弦乐奏出的朦胧的低音。

  这个风度潇洒、表情强悍的大小伙子,在家里居然被人当小孩看待,自己还觉得理所当然,这是件多么奇怪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跑过那么多地方,有过那么多的奇遇,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可是在父母面前还保持着这种恭顺的绝对的服从。

  她把他和别人作比较,和三、四个巴黎的浮华少年,几个为了她的钱而追求过她、向她表示过爱慕的小职员和平庸文人之类作比较,觉得他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优秀的,同时也是最漂亮的。

  为了使自己和他距离更近,她告诉他,她的家也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么宽裕;她的父亲以前也是冰岛渔民,因此至今在冰岛人中还很受尊敬;她说自己还记得小时候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就在她可怜的妈妈死去以后……

  ……啊!这舞会之夜,在她一生中唯一甜蜜的、也是决定性的一夜。那一夜可以说已经十分遥远,既然那是在十二月,而今却已是五月了。所有那些漂亮的男舞伴,现在都在那边捕鱼,分散在冰岛海面上。——正当布列塔尼的土地静静地罩上夜幕的时候,他们在那无边的孤寂中,在苍白的阳光下,却看得清清楚楚。

  歌特依旧呆在窗口。随着夜的降临,几乎被古老的房屋从四面八方封闭起来的班保尔广场显得愈来愈凄凉,到处听不到一点声响。房屋的上空,仍然透着微明,似乎愈来愈深邃,升高,渐渐远离了地面的景物。此刻,在这黄昏时分,这些景物全都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幅山墙和古老屋顶的黑色剪影。不时地,一扇门或一扇窗关上了;某个老水手跌跌撞撞地从小酒店出来,朝阴暗的小巷走去;或者几个溜达得晚了的女孩子,捧着五月的鲜花回来,其中一个认识歌特,便向她道着晚安,把一束山楂花朝她高高举起,仿佛要让她嗅嗅花的香气;在这半透明的夜色中,她还可以依稀看见这白色小花的细巧花束。此外,有一种温馨的香味从花园和院落升上来,这是爬在花岗岩墙壁上的忍冬开花的香气,还有从港口飘来的淡淡的海藻的气味。一些晚归的蝙蝠在空中掠过,无声地飞翔着,像是梦中的动物。

  歌特在这窗口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凝视着这忧伤的广场,思念着已经出发的冰岛人,而且总是在回忆那次舞会……

  婚礼接近尾声时,天气非常热,许多跳华尔兹的人开始头晕了。她想起他曾和别的一些女人,一些多多少少和他有过爱情关系的姑娘或女人跳舞,她想起他回答她们的呼唤时那种轻蔑的高傲态度……他对待她们是怎样的不同呀!……

  他是一个可爱的舞伴,身体挺直得像一棵成材的大橡树,旋转时脑袋微微后仰,风度既轻松又高贵。他那鬈曲的棕色头发,稍有一些披在前额上,随着跳舞时带起的风飘动着;当他俯身将她挽得更稳,好跳快速华尔兹时,个子也相当高的歌特感觉到他的头发擦着了她的头巾。

  他不时将他的小妹妹玛丽和西尔维斯特指给她看,那未婚的一对正在一起跳舞。看见他们两个那么年轻,两人在一起时那么克制,彼此恭恭敬敬,满脸羞怯地、低声说着一些无疑十分美妙的事情,他不禁和善地笑了。当然,他也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种姿态;尽管他已经变得很老练很大胆,但是,看见他们那么天真,仍然觉得十分高兴;他和歌特交换着亲密的会心的微笑,好像在说:“看看我们这两个小弟弟小妹妹,他们是多么可爱又可笑啊!”

  夜将尽时,人们频频地抱吻,表兄妹、未婚的情人之间的吻,尽管是当众嘴对嘴地吻着,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坦率、诚实的仪态。他当然没有吻她,对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是不能这么做的;他可能只是在最后的华尔兹舞中将她搂得稍微紧一点罢了,她呢,对他完全信赖,一点也不抵抗,相反却心甘情愿地靠在他身上,在这使她整个身心都被他吸引过去的、急骤的、深沉的、美妙的晕眩中,她那二十岁少女的感官绝不是无动于衷的,但首先是她的心在开始骚动。

  “你看见那个不知害臊的姑娘了吗?她是怎样地盯着他瞧啊!”两、三个漂亮姑娘在议论,她们的眼睛在金黄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贞洁地低垂着,而她们在那些男舞伴中,却每人至少有一、两个情人。她的确老在瞧他,但她有她的理由,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青年男子。

  早上分手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在寒冷的曙光中四散走开的时候,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道别,好像是两个第二天又要会面的未婚情人。她和父亲一道穿过这个广场回家时,丝毫没有倦意,只觉得又轻盈又快活,她高高兴兴地呼吸着,甚至爱上了这户外的寒雾,这惨淡的黎明。一切都使她感到美妙和甜蜜。

  ……五月的夜早已降临,所有的窗户都随着窗框的声响关上了。歌特还呆在那儿,让她的窗子敞开着。稀稀落落的最后几个行人,还能在黑夜中辨认出她的白头巾的模样,他们想必会说:“那个姑娘,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恋人啦。”这是真的,她确实在想他,带着一种想哭的心情在想他;她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断地绷开那鲜艳的嘴唇下面的皱折。她的眼睛凝视着黑夜,却没有瞧任何具体的东西……

  ……但是,这次舞会以后,为什么他再也不来了呢?他起了什么变化呢?偶然遇见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想逃开的样子,把他那总是转动得很迅速的目光转向一边。

  她常常和西尔维斯特谈起这事,他也觉得不可理解。

  “不过,歌特,只要你爸爸同意,你该嫁的还是他呢,”他说,“因为这一带你再也找不出比得上他的人了。首先,我告诉你,他是很规矩老实的,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喝醉酒的时候很少。他有时有点执拗,其实十分温柔。不,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好。而且他是怎样的一个水手啊,每个渔季,船长们都争着雇他……”

  她爸爸的同意么,她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干的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障碍。他不富有,这个她根本不在意,首先,像他那样的水手,只要花点钱让他去学习六个月的航海课,就可以成为一名船长,而所有的船主都会乐于把船交给他的。

  他的个子太大,这也没什么关系;过分强壮,在女子身上可能是缺点,而对于男人却丝毫不会有损于他的美。

  此外,她还不露痕迹地在当地那些知道所有爱情故事的姑娘们中间打听过,谁也没听说他对谁有过什么诺言;不管是在雷查德里欧还是在班保尔,他和那些爱慕他的美人们周旋,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并没显出和谁更加亲近的样子。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她看见他在她窗下经过,还紧紧地挽着一个名叫贞妮·加洛芙的女人,这女人当然很漂亮,只是名声极坏。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

  人家还告诉她,他性格非常暴躁;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在班保尔的一家咖啡馆,渔夫们正在那儿饮酒作乐,因为人家不给他开门,他便将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向那扇门掷去。

  所有这些,她都原谅了他:谁都知道,水手们发起怒来有时候会作出何等样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的心地是好的,为什么当她什么想法也没有的时候,他来接近她,而后又撇开她;他有什么必要含着看上去那么坦率动人的微笑整晚地注视她,像对待未婚妻似的用温柔的声音向她讲知心话?现在她已经不能再受别人,不能改变主意了。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当她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人家呵责她是个坏小孩时,总说没见过脾气有她那么犟的;至今她还是这样。虽然她现在成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而且未经训练就具有了一种略显严肃、高傲的风度,其实她的本性还是没变。

  这次舞会以后,去年冬天就在期待与他相见的心情中度过,而他却直到动身去冰岛也没有来向她告别一声。现在他不在这儿了,对于她也就等于一切都不存在。缓慢的时间似乎步履艰难地爬行着,——爬向渔夫们返航的秋天,她已经盘算好,到那时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也好有个了结……

  市政厅的时钟正敲十一点,——在这春季宁静的夜晚,钟声显得格外嘹亮。

  在班保尔,十一点就算很晚了;歌特于是关上窗子,点燃了灯,准备睡觉……

  这事在扬恩,很可能只是由于有点怪僻;或者,也由于他有点骄傲,他是因为觉得她太有钱,而害怕遭到拒绝吗?……她曾经想直截了当去问他;但是西尔维斯特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一个女孩子显得这么大胆总是不太好的。在班保尔,已经有人在批评她的神情和装束了……

  ……她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慢慢脱去衣服:首先摘掉她的细纱头巾,接着是她按城里式样做的紧贴腰身的雅致的长裙,她把它们随便扔在一张椅子上。

  然后再解她那阔小姐用的长紧身,因这紧身使她具有巴黎人的身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她的身体一旦自由,就显得更加完美了;因为不再受束缚,不再被裤袜捆得过分细瘦,她又恢复了那种丰满柔和的自然线条,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她的动作改变着这些线条的状貌,而她的每一个姿势都是十分优雅动人的。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有点神秘地照亮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的还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爱的形体,既然扬恩不愿意要她,这美丽的身体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而会不经观赏就逐渐枯萎。

  她知道自己脸蛋漂亮,但对自己的形体美却没怎么意识到。再说,在布列塔尼地区,冰岛渔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这种类型的美,人们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们当中最不规矩的女孩,也不会向人炫耀这一点,而且羞于让人看见她们的身体。正是城里那些高雅之士才对这个给予极大的重视,要模塑或描绘下来。

  她着手解开盘在耳后的螺状发髻,两条辫子便像两条沉甸甸的蛇一般落下来垂在背上。她又将它们像冠冕一样挽在头顶,——这样对睡觉比较适宜——于是,从侧面看去,她很像一个罗马处女。

  这时她的手臂仍然举着,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继续用手指玩弄金色的发辫,好像一个孩子一面摆弄什么玩具,一面想着别的;后来,她又让它们垂落下来,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们拆开、抖散,不一会她就让头发一直盖到腰部,像个森林里的仙女。

  随后,睡意终于来了,尽管为爱情所苦恼,想要哭泣,她还是一下子跳上床,把脸埋藏在像帐幔一样铺开的、丝一般的头发里。

  莫昂奶奶在自己普鲁巴拉内的茅屋里,在人生另一个更黑暗的斜坡上,也终于入睡了,她带着老年人冷瑟瑟的困倦,想着她的小孙儿和死亡。

  在这同一时刻,在玛丽号上,在这晚很不平静的博雷阿勒海面上,扬恩和西尔维斯特,这两个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无穷尽的白昼的光亮下快活地钓着鱼。

                  六

  ……

  约一个月以后,——六月。

  在冰岛一带,出现了被水手们称作“白色宁静”的那种稀有的天气;也就是说,空气纹丝不动,好像所有的风都吹尽了,终止了。

  天空蒙着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线的部位,渐渐发暗,变成了铅灰色,像锡一样毫无光彩。水平线之下,死气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苍白的寒光。

  这一次,是波纹,是变幻不定的波纹在海面嬉戏;一些轻飘飘的圆环,像对着镜子呵气呵出来的。整个闪光的水面好像笼罩了一张构图模糊的大网,上面的图案自行组合,又自行毁坏:转瞬即逝,霎时无影无踪。

  是无尽的黄昏还是无尽的清晨,谁也说不清。太阳已经不再表示时刻,它总是呆在那儿,主宰着这些停滞不动的事物的光辉,它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圆环,几乎没有边沿,随着模糊不清的光晕,一直扩大到无限。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并排坐着,一面钓鱼,一面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他们因这歇的单调觉得有趣,便以孩子气的滑稽模样互相睨视而笑,同时没完没了地唱着这歌的叠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点新的劲头。在含着盐分的新鲜空气中,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所呼吸的空气,纯净而且给人以活力,他们竭尽全部气力和生命,深深地把这空气吸进胸膛。

  然而,在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是一个死去的或压根不曾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景象;光,没有丝毫热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动,好似在这幽灵的巨眼般的太阳注视下永远僵冷了一样。

  玛丽号在辽阔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条暮色般的长长的阴影,在这反射着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显得像是绿色;阴影覆盖住的这部分海面没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见水下的事物:无数的鱼群,数也数不清,全都一样,静静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们无止无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标。这是鲟鱼的集体行动,它们列队顺着同一方向行进,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线,不断地、迅速地颤动着,给这一片沉寂的生命带来了流动的感觉。有时候,尾巴突然一摆,全体都同时翻身,露出银光闪闪的肚腹;尾巴再一摆,同样的翻身,借助缓缓的波浪遍及整个鱼群,恰如成千上万的刀片在水的两边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还在继续下沉,这显然是傍晚了。太阳愈是向与海衔接的铅灰色层降落,就愈是发黄,它的圆环就愈清楚、愈实在。人们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样。

  但它依旧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远的空间,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线的尽头,就能与这浮游在离水面不过数米的空气中的哀伤的巨球相遇。

  捕鱼的速度相当快,瞧着那静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事情的进展:鲟鱼以贪馋的动作来咬钓钩,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摇了摇,好像要让嘴更牢靠地挂在钓上。渔夫们连续不断地用两手迅速提起钩丝,把鱼扔给那个将鱼开膛弄平的人。

  班保尔的渔船散布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给这一片荒寂带来了生气。这里,那里,可以远远看见一张张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悬挂着,因为根本没有风;在水平线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衬得十分清晰。

  这一天,冰岛的渔业像是一种安宁而且轻而易举的职业,一种小姐的职业……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们唱着,这两个大孩子。

  对于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态高贵这一点,扬恩向来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尔维斯特在一起时才像个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才唱歌和玩乐;反之,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却沉默寡言,甚至显得骄傲和阴沉;可是当旁人有求于他时,他又很好说话,只要不惹恼他,他总是和善而且乐于助人的。

  他们唱着这支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另两个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样以朦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谱成的简单曲调。

  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并不感到厌倦。

  下面,在船舱里,铁炉中总是生着火,舱口一直关闭着、好让那些要睡觉的人感觉是在夜里。他们睡觉时只需要极少的空气,而那些城里长大的、不那么强壮的人所需要的空气则多得多。他们深厚的肺脏既然整天吸满了无穷尽的空气,睡觉时也一并睡着了,几乎不再动弹。他们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在无论什么样的小洞里。

  换班以后,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觉,在这持久的光亮中,时辰已无关紧要。他们总是睡得很好,宁静无梦,整个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们偶尔也想到女人,睡觉时便不大安稳,他们睁大了眼睛捉摸着六星期以后捕鱼即将结束,他们不久将有新的情人,或重新占有已经相爱的旧情人。

  但这种情况是很少的;他们更多的是以忠诚的态度想念她们:他们忆起妻子、未婚妻、姐妹、双亲……因为已经习惯于禁欲,在很长的阶段内,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们凝视着灰色天际深处某种依稀难辨的东西。一缕细烟从水中袅袅上升,带着另一种比天空颜色稍稍深一点的灰色,像一条极细极细的尾巴。以他们训练有素的善于探测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一艘汽艇,那边!”

  “我想,”船长瞧着它说,“我想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舰来这儿巡逻……

  这缕轻烟给渔夫们带来了法国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笔的老祖母的来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会就看见了它黑色的外壳,这确是一艘巡洋舰,是到西部峡湾来巡逻的。

  与此同时,一阵寒气逼人的微风,开始在静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纹,在它光亮的镜面上绘出蓝绿色的图案,或拖长成条状,或张开如扇形,或枝枝桠桠化作珊瑚的模样;这些变化都带着轻微的响声极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种觉醒的信号,预示这无边的麻木状态即将结束。天空揭开了它的帷幕,变得明朗起来;云雾重新降落在水平线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状物,像是环绕着海的柔软的围墙。将渔夫们夹在当中的两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重又显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气。天色变了,但是以一种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变着。

  所有在这片海域转悠的法国渔船,布列塔尼的,诺曼底的,布洛涅的,敦刻尔克的,都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它们像鸟雀一般闻声而至,集合在巡洋舰的后面;其中甚至还有从水平线的某些空隙中钻出来的,到处都出现了它们发灰的小小翅翼,遍布在这苍白荒凉的海面上。

  它们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着新起的清风,张满船帆,箭一般地行驶过来。

  冰岛还相当远,却已看得见了,它仿佛也和那些渔船一样,想向巡洋舰靠拢。它愈来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秃秃的石头高山,——这些山岩从来只有一侧的下部在明处,似乎躲藏着不愿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个颜色相仿,却又逐渐加深的冰岛相连接。但这是一种幻象,这山岭更加巍峨的另一个冰岛,其实只是水气的凝聚。总是低低的、懒洋洋的太阳,无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过这幻岛显现出来,它透现得那么清晰,竟像是处在幻岛前面似的。这对肉眼说来简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太阳已经没有光晕,它那圆盘又有了鲜明的轮廓,它仿佛更像一个可怜的、垂死的黄色星球,犹疑不定地停在那儿,在一片混饨之中……

  巡洋舰抛锚了,此刻被冰岛渔船团团包围着,从每一条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壳似的小艇,把一些胡须老长、穿着粗劣的鲁莽汉子送到巡洋舰上。

  他们有点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点要求,为一些小小的伤痛要药啦,修补点什么啦,食品啦,信件啦。

  还有一些由于犯了过失彼船长送来钉上镣铐的;因为都是为政府服役,他们觉得这些事都很自然。当巡洋舰上狭窄的下层甲板被四、五个躺倒的钉了脚镣的大孩子占满时,给他们钉镣铐的老船员便对他们说:“侧着躺吧,孩子们,好让人走得过去呀。”他们微笑着,温顺地照办了。

  这一次,有许多捎给冰岛人的信件,其中两封由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交,一封给扬恩·加沃,第二封给西尔维斯特·莫昂(这封信是由丹麦转雷克亚未克,在那儿交给巡洋舰的)。

  邮务员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发给他们,他宣读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颇为吃力,因为并不都是由书法熟练的手写出来的。

  于是船长说道:

  “快些,快些,气压在下降了。”

  他看见海上划来这么些核桃壳似的小艇,在这不太安全的地带聚集了这么多渔夫,感到有点不耐烦。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总是一块儿读信的。

  这一次,是在午夜的阳光之下,那太阳总是带着死去的星球的神情,从水平线的高处照射着他们。

  他们两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着肩坐着,慢慢地读着信,仿佛是为了更深切地体会信中所谈家乡的事情。

  在扬恩的信里,西尔维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玛丽·加沃的消息;在西尔维斯特的信里,扬恩读到了老祖母讲的滑稽故事——没有什么比这些故事更能娱乐离家的亲人了,还有与他有关的最后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读完了信,西尔维斯特胆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给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赞赏那一笔好字:

  “瞧啊,好漂亮的字体,是不是,扬恩?”

  可是扬恩十分清楚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笔,便晃晃肩膀转过头去,似乎要表明这位歌特终于使他厌烦了。

  于是西尔维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怜的受蔑视的信,重新把它放进信封,贴胸藏在毛衣里,十分忧伤地想道:

  “肯定的,他们不会结婚……但是他究竟为什么对她这样反感呢?”……

  巡洋舰上的钟敲半夜十二点了。他们还坐在那儿,像做梦一样,思念着故乡、远离的亲人和千百种事情……

  这时候,稍稍把自己的边缘浸在水里的、永恒的太阳,又开始慢慢上升了。

  这就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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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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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冰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些却宁愿绕过冰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四处,这儿那儿,到处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的幕布,将它们铺展在本来是黄色的、晴朗的、而今已变成寒冷而深沉的铅色天空。

  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一切。

  巡洋舰已经开往冰岛的避风港;只有渔夫们留在这状貌凶恶、色泽可怕的动荡的海面。他们急急忙忙准备着应付暴风雨的袭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见了。

  卷成涡螺形的浪在继续追逐着,聚集、叠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与浪间的波谷也更深了。

  几小时之内,这前一天还如此宁静的海域,全都翻腾捣动起来,震耳欲聋的响声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转眼之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这全部无意识的、无益的骚动,进展得多么迅速,这一切的目的何在?……这盲目的破坏又是何等的神秘!

  从西方源源而至的云块,已经在空中铺开,又匆忙地、迅速地堆叠、增厚,这黑了一切。只剩下几道黄色的裂缝,太阳便从那儿投下最后几个光束。现在变得发绿的海水,愈来愈多地涌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玛丽号已完全是一副对付坏天气的姿态;舱口已经关闭,风帆已经落下,它灵巧轻捷地跳跃着;在业已开始的动乱中,它具有一种乐于与风暴嬉戏的大海豚的神情。这只卸去风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态,按水手们的说法,叫做“逃在时间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变成一个密封的、窒人的穹隆,还有一些更加浓黑的东西,以变幻不定的形态在它上面弥漫开来;天空几乎像一个静止不动的回屋顶,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实际上正在飞速地运动: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过,又不断被另一些来自水平线尽头的幕布替代;黑暗的帷幔仿佛从一个滚筒上源源不绝地散脱出来。

  玛丽号在时间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时间也在奔逃,在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前面奔逃。风、海、玛丽号、云,所有的一切都发疯似地朝同一方向飞奔,奔得最快的是风;其次是随着风跑的较重较缓的大浪;再其次是玛丽号,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前奔去。波涛追逐着渔船,灰白的浪峰在无穷尽的瀑布中滚动。船呢,老是被赶上,被超越,然而凭着它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迹,凭那粉碎狂涛巨浪的涡流,它总能从巨浪中逃脱。

  在这奔逃的姿态中,人们感受最深的,是一种轻快的幻觉;无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觉得自己在跳跃、当玛丽号随波涛上升时,它像被风举起一样,毫不摇晃,随之而来的下降则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颤,就像在“俄国车”的模拟降落或梦中假想的坠落中感受到的那样。它像倒退般下滑着,逃遁而去的浪山钻到船下好继续朝前奔。于是它又落人一个同样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溅的谷底,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甚至没有被浇湿,它和其他一切一样奔逃,像烟一样,在前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个浪头过去,可以看见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另一个更高的、由于透明而显得碧绿的高耸的浪头,它匆匆而来,画着凶险的弧圈、带着随时准备闭合的漩涡,似乎在说:“且慢,待我来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将你举起,好像耸耸肩膀举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挟着喧闹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轰鸣,你却感到它几乎是悄然从你身下通过。

  就这样,连续不断,愈来愈汹涌,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连接成长长的山脉,山间的深谷已开始令人恐惧了。在愈来愈阴沉的天空下,所有这一切运动都愈益猛烈,响声也愈来愈大。

  这确是极坏的天气,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只要前面有广阔自由的空间,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玛丽号恰好在冰岛渔区的最西部度过了渔季,因此向东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掌舵,他们用腰带把自己缚在舵杆上,仍旧在唱“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歌;他们为这样的运动和速度所陶醉,便尽情地唱着,也为在这一片喧腾中彼此一点听不见而感到好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问味吗?”盖尔默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

  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问味的。

  他们毫不恐惧,因为他们有扎实的航海知识,对船的坚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还相信那陶制的圣母会保护他们,四十年来她在冰岛的旅途中,已经跳过无数次这种危险的舞蹈,而始终是微笑着呆在她的两束假花之间……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说,他们对自己周围看不多远,几米之外,全都是惊涛骇浪,全都是高高耸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锁着他们的视线。他们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虽然场景在不断变换;而且,这些景物都浸没在一种以非凡的速度,像云一般在整个海面流逝的水烟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时却露出一角青天,从那儿可能会突然改变风向:这时一线微光从天际斜投下来,一道长长的反光洒落在翻腾着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圆顶显得更加阴暗。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惨淡;这隐约可见的远方,这偶尔露出的远景,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到处都是同样的混乱,同样的狂暴,从而使人心中更加难受起来。这混乱和狂暴一直扩展到空旷无垠的广漠的水平线的那一边,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恐怖景象,人们却孤单单地悬于其间。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样,散播出世界将毁灭的恐怖。人们可以从中分辨出千万种声响:从上面,传来种种尖锐或深沉的声音,由于广阔而几乎显得十分遥远:这是风,是这场混乱的伟大灵魂,是支配一切的无形的力量。风声令人恐惧,但还有别的声音,那更靠近、更物质、更具有破坏性威胁的,则是仿佛在火上烧煮而呼呼作响的、巨浪翻滚的水声……

  风浪愈来愈大。

  但是,尽管他们顺风而逃,海浪仍然开始盖过渔船,就像他们所说的,要“吞掉”他们:起初,浪花冲击着船尾,随后,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扑过来。浪愈来愈高,愈来愈发狂似地升高,然而它们又渐渐碎裂,人们看见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从抓起的浪涛中落下,被风刮得遍处皆是。它们带着砰砰的响声,沉甸甸地一摊摊落在甲板上,这时玛丽号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颤抖起来。现在因有这些散乱的白沫,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当狂风哀号得更响时,滚滚的白沫便飞奔着,像夏天路上的尘土一般越滚越厚。大雨已经来了,却斜着横扫过去,它们一起呼啸着、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样打得人很痛。

  他们两个仍然掌着舵,身子缚在舵杆上,稳稳地站着;他们身上的油布衣,像鲨鱼皮一样又硬又亮;他们用涂了柏油的小线把油布衣的领口、袖口和裤口紧紧捆住,不让水灌进去。水便在他们身上哗哗地淌着。风急浪高时,他们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风浪掀倒。他们感到脸颊的皮肤灼痛,呼吸也不时中断。每次大浪过后,因为胡须上挂满盐粒,他们便相视微笑着。

  然而时间一长,这毕竟令人十分疲乏,这不肯平息的狂涛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极度的狂热。而人和兽类的暴怒却很快就会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须长时间长时间地忍受,忍受这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样神秘的无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这支古老歌曲的叠句,仍从他们变得发白的唇间传出,但已变成一种无声的、不时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的东西。过度的动荡和喧嚣使他们昏昏沉沉,尽管年轻,他们的微笑由于冷得牙齿发颤也变得难看了;他们的眼睛,在发疼的眨巴着的眼皮下半闭着,呆呆地凝然不动。他们紧伏在舵杆上,像两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们几乎不再思索,单单凭着肌肉的习惯,以抽搐的、发青的双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们的头发淌着水,嘴巴痉挛着,样子变得很古怪,浑身都显出原始的野性。

  他们彼此看不见了!仅仅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两人紧挨着。在更危险的时刻,每当一个新的、陡直的、呼啸着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们身后高高耸起,带着沉闷的巨响撞击他们的船只,他们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他们什么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风浪继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们弄得迷迷糊糊,使他们头脑中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一片。他们只是两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两只凭着本能攀在那儿以免死去的强壮的野兽。

                  二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后一个已有些凉意的日子,歌特独自一人在普鲁巴拉内的荒野里朝波尔—爱旺村走去。

  冰岛渔船返回已将近一个月了,有两只船在这六月的飓风里失去了踪影,但玛丽号安然无恙,扬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来了。

  想到自己正往扬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大伙一道送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动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驿车,他稍稍有点掉泪,老祖母则哭得很厉害,然后他动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扬恩也来和他的小朋友吻别,当她瞧着他的时候,他装作把眼睛转过一边,由于车子周围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动身的入伍者,还有聚在那儿给他们送行的亲友——她没法和他说话。

  虽说稍稍有些畏葸,她终于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亲和扬恩的父亲从前有过一些共同权益,(在渔民中和在农民中一样,这类复杂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最近卖掉一条船,他得分给扬恩的父亲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钱交给我捎去,爸爸,”她说,“首先我很高兴去看看玛丽·加沃,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普鲁巴拉内那么远的地方,跑这一趟我会觉得有趣的。”

  其实,她是对扬恩的家庭怀有一种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会进入这个家庭、这个村落的。

  西尔维斯特在动身前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曾经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态度作解释;

  “你瞧,他就是这么个人;照他的想法,他不愿和任何人结婚;他只爱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们开玩笑,说他答应过要和海结婚。”

  她于是谅解了他这种态度,而总是在回忆中重温他在舞会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满怀希望了。

  当然,如果她在他家里遇到他,她是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她绝不想让自己表现得那么大胆。但是他呢,这么近地看见她,也许会和她说话吧……

                  三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水手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克尔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发笑了:“中国苹果酒”,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中国人,正喝着苹果酒。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①克尔特人(Celtes),古代欧洲部族,被视为今欧洲许多民族的祖先,法国人的祖先高卢人即克尔特人中的一支。

  现在,小村已远远落在她的背后,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远的岬角走去,周围的树木便愈见稀少,乡村也愈见荒凉。

  地面起伏不平,到处是岩石,从任何一个高处,都可以望见广阔的大海。现在一点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长着绿色荆豆的荒凉的旷野,这儿那儿,神圣的十字架在空中到处交叉着自己巨大的胳膊,使这带地方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刑场。

  在一个被这种巨大的基督像守护的十字路口,她在两条隐没在荆棘丛中的小路之间犹豫不决。

  一个小女孩正好及时解除了她的疑难。

  “你好,歌特小姐。”

  这是加沃家的一个小女孩,扬恩的小妹妹。歌特吻过她以后,便问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爸爸和妈妈都在,只有哥哥扬恩到洛吉维去了,”小女孩毫无恶意地说,“我想他不会回来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处而且始终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远远分开的厄运。她真想把这次拜访改期,但这小女孩已经在路上看见她了,她会讲出去的,……波尔—爱旺村的人对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于是她决定继续朝前走,不过尽可能慢慢游逛,好等他回家以后再到达那里。

  她愈是走近扬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显得粗犷和荒凉,强劲的海风使人们愈加强壮,却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坚硬的土地上。小径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这是另一种叶丛,表明另一个世界就在近旁。这些叶丛在空中散发着食盐的气息。

  歌特有时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渔民,在这不毛之地,远远瞧见他们出现在高而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愈来愈大。那些领航员或渔夫,总有一种瞭望远方、守护大海的神色;他们遇见她时,都向她问好。他们的脸都晒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显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时间过得真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拉长她的路程;过路人看见她走得这么慢都感到奇怪。

  这扬恩,他到洛吉维去干吗呢?也许是去向那儿的姑娘们献殷勤去了……

  唉!她哪儿知道,他对这种事,对美人们,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时候,如果他看上了某个姑娘,通常只要径直去找她就行。班保尔的年轻姑娘们,就像冰岛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样,都有点被她们的身体弄得颠狂了,决抵抗不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他只是到那个村里去找一个篾匠定购一样东西,那蔑匠编制捕虾篓的好手艺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此刻扬恩的脑子还根本没有受到情丝的束缚呢!

  她到达了那个远远就已看见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礼拜堂。这是一个灰色的、很小很旧的礼拜堂;在周围一片桔槁中,有一丛同样是灰色的、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权作它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手抚压过一样,这些头发全都倒向一边。

  这只手,也就是那使渔夫们的船只沉没的手,那使海岸边扭曲的树枝顺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恒的西风之手。在这只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树都曲着背,歪歪斜斜地、乱蓬蓬地生长着。

  既然这是波尔—爱旺村的礼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达旅程的终点了;于是她停住脚,好再争取一点时间。

  一道矮小的颓墙圈起了一片有许多十字架的坟地。礼拜堂、树木、坟墓,一切都是同一颜色,整个地方都像同样被海风所吹焦和侵蚀了;一种带有硫磺般黄白色斑点的、颜色同样发灰的苔藓,覆盖在石头、多节的树枝和立在壁龛里的花岗石圣徒雕像上。

  在这些木制十字架中,有一个上面用大字写着: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岁。

  哦!不错,她知道,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这个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还有好些个扬恩的亲人也躺在这块墓地里,这是很自然的事,本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从坟墓上读到这个名姓,却使她非常难受。

  为了再磨蹭一会,她走进那又小又旧、刷着白石灰的古老门廊,想去作一次祷告。但她在那儿停住了,内心格外酸楚起来。

  加沃!仍是这个名姓,刻在一块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为纪念海上的遇难者而设的。

  她开始读那上面的碑文:

               为着纪念

            若望—路易·加沃

         玛格丽特号的水手,年二十四岁,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殁于冰岛海面,

               愿他安息!

  冰岛,总是那个冰岛!——在这小礼拜堂的入口,还到处钉着其他一些写着遇难水手姓名的木牌、这是波尔—爱旺村的遇难者纪念角,她忽然产生一种不幸的预感,于是很后悔走到这儿来。在班保尔,在教堂里,她也见过类似的一些碑文;但在这儿,在这个村庄,冰岛渔夫的虚坟却更小,更粗糙,更简陋。这儿四面都为寡妇和母亲备有花岗石长凳:这个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规则的处所,由一尊很旧的圣母像守护着,这圣母涂成玫瑰红色,有一双凶恶的大眼,活像最早的地母库柏勒女神。

  加沃!仍是加沃!

              为着纪念

             弗朗索瓦·加沃

          安娜—玛丽·勒戈斯泰的丈夫,

            班保条号的船长,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和他的二十三名船员

             一同在冰岛遇难,

              愿他们安息!

  碑文下面,画着一个有两只绿眼的黑色头骨,下面还交叉着两根死人骨头。这画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从中感觉到另一时代未开化的风习。

  加沃!到处是这个名姓!

  另一个叫伊弗的加沃家的人,在冰岛海面,诺登一菲奥附近,从船上被风浪卷走,年仅二十二岁。这牌位立在那儿似乎有许多年了;这人,想必已被遗忘了……

  读着碑文,她心中更加对扬恩满怀柔情,同时又感到有些绝望。永远,不,他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她怎能斗得过海呢?既然那么多加沃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里,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们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

  她走进小礼拜堂,那仅仅靠开在厚壁上的几扇低矮窗子勉强照亮的室内,已经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儿,心里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环绕着,脑袋触到穹顶的高大的圣徒、圣女雕像前跪了下来,祈祷着。外面,刚起的风开始悲啸,似乎给布列塔尼传来了年轻死者们的哀鸣。

  天快黑了,必须下决心去加沃家,完成她的使命。

  她重新上路,在村里打听了一下,就找着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级花岗石台阶才能到达的加沃家的房子。想到扬恩可能已经回家,她穿过那长着菊花和婆婆纳的小园子时,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进门的时候,她说她是为卖掉的那只船送钱来的,人们很客气地请她坐下,等候老爹回来签收。她的眼睛从在场的人中间寻找扬恩,但是不见他的踪影。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们在一张洁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块新棉布;这是用来制作下一次冰岛渔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你瞧,歌特小姐,他们在那儿每人得有两套替换呢!”

  人们向她解释这种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后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听人讲解诸如此类的细节,一面用眼睛仔细打量加沃的住宅。

  这房子是按布列塔尼茅屋的传统方式布置的:尽里头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两边排列着一些柜床①。但这儿不像农民家里那样昏暗和阴郁,那种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边的地里;而这儿正如一般水手们的家一样,干净而且明亮。

  ①法国布列塔尼农村的旧式床铺,像一只大衣柜,白天可以把柜门关上。

  家里有好几个小加沃,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扬恩的弟弟妹妹,——还不算已经出海的两个大的。另外,有一个很小的金发女孩,干干净净,模样儿多愁善感,长相和别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是去年收养的一个孩子,”妈妈解释说,“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歌特小姐,她爸爸是马利亚—迪约—泰门号上的,那只船去年渔季在冰岛失踪了,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个孩子只好由邻居们收养,我们就把这一个领来了。”

  听见人们谈论她,那小女孩便低下头,微笑着藏在她最喜欢的小洛麦克·加沃身边。

  屋子里到处显出一种宽裕的气氛,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表明他们非常健康。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歌特——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来访给全家增了光。他们请她沿着全新的白木楼梯登上那整个住宅引以为荣的楼房。建筑这层楼房的历史,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加沃老爹和他那当领航员的堂兄在英法海峡发现那条难船以后的事;跳舞会的那个晚上,扬恩和她谈起过的。

  这个靠难船盖起的房间,粉刷得雪白、崭新,显得又体面又舒适;两张城里式样的床,挂着粉红色印花布帐幔;一张大桌子,放在屋子中央。凭窗望去,可以看见整个班保尔,整个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儿的冰岛渔船,还有那条启航时的通道。

  她很想知道扬恩睡在哪儿,但是不敢问;显然,他小时候是住在楼下,睡在某个老式的柜床里。但是现在,很可能是在这儿,睡在漂亮的粉红帐幔之中。她很喜欢知道他生活的细节,尤其想知道那漫长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

  ……楼梯上响起了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使她打了一个哆嗦。

  不,这不是扬恩,而是一位已经满头白发、却和扬恩十分相像的人,他有着几乎和扬恩一样高大的身躯,而且和扬恩一样身材笔挺:这是加沃老爹捕鱼回来了。

  他和她打过招呼、问明来意以后,便在收条上签了字。这事还颇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说,他的手已经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这一百法郎作为卖掉那只船最后付清的款项来接受,而认为这仅仅是他应分得的部分款项;这事他还要去和梅维尔先生商谈。对金钱不大看重的歌特,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好哇!这事还没有完,她早料到了;何况,这可以使她和加沃家继续打点交道。

  因为扬恩不在家,他们几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觉得全家集合在一起接待她才显得比较礼貌。加沃老爹以他老水手的精细,甚至可能猜出他的儿子对这个漂亮的女继承人说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有点固执地、老是一再谈起扬恩。

  “这真奇怪,”他说,“他从来不在外面耽搁这么晚。他到洛古维去了,歌特小姐,去买捕虾的篓子;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冬季的重要渔业。”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长着她的访问,虽然明知自己呆的时间太长了,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扬恩,她心里便异常难受。

  “一个像他那么规矩的人,会干什么去呢?上酒馆了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对这个儿子,我们从来不担这份心,——我并不是说,偶尔有那么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伙伴们一块……你知道,歌特小姐,水手们……唉!上帝呀,当他们正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何必把什么都给剥夺了呢?不过对他说来,这种事是很少的,他是个规矩人,我们可以这么说。”

  正说着,天黑下来了;人们叠起了开始缝制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小加沃们和那领来的小姑娘,一个紧挨一个地坐在长凳上,因晚间的昏暗时刻到来而闷闷不乐,他们瞧着歌特,似乎在寻思: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走呢?”

  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壁炉里的火开始映出红光。

  “你留下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歌特小姐。”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到自己竟待到这么晚,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

  扬恩的父亲也站起来,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树这黑了道的、那个偏僻的低洼地的那一边。

  他们并排走着的时候,她感到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和温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中,她真想如同对一个父亲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在含着海水气味的、晚间的寒风中走着,在荒凉的旷野里,稀稀落落可以看见一些已经关上门窗的茅屋,这些里面蜷缩着渔夫们的可怜小窝,在它们拱起的屋顶下显得十分阴暗;还有就是十字架、荆豆和石头。

  这波尔—爱旺村,多么远哪!而且她在那儿耽搁得多晚了呀!

  有时候,迎面遇见一些从班保尔或洛吉维回来的人;瞧着这些人的身影渐渐走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扬恩;可他是远距离也很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脚被一些头发般纷乱的、长长的褐色植物绊住,原来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

  在普鲁文佐克的十字架前,她向老人施礼告别,请他转回去。班保尔的灯光已在眼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得啦,这次算完了……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见到扬恩呢……

  要想再去波尔—爱旺村,借口还是有的,但再去作这样一次访问,会使她显得太不成体统。应该更坚强、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亲密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还在这儿,她可能会派他以自己的名义把扬恩找来,让他说个明白。但是西尔维斯特已经走了,他得去多少年呢?……

                  四

  “我结婚?”当天晚上,扬恩对他的父母说,“我结婚?嗨,我的天,为什么要结婚呢?——难道我有朝一日会比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更幸福吗?什么也不用操心,和任何人都没有争执,从海上回来,每晚都有热腾腾的好饭菜。……哦!我知道,这跟今天来的那个姑娘有关。首先,一个那么有钱的姑娘,会看中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依我看不太好解释。而且,不管是这一个或别一个姑娘,我都不结婚,不结,这事我考虑过了,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

  加沃老两口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们一起商量以后,确信这少女不会拒绝他们那漂亮的扬恩。但他们并不打算坚持己见,明知坚持也没有用。特别是妈妈,低下头不再作声;她尊重这个儿子的意志,他现在几乎已成了当家人之一了;虽说他待她总是温和而体贴,在生活琐事上,简直比小孩子还柔顺,但在大事上,他早就成为绝对的主人,他以一种平静、强悍的独立不羁精神,摆脱了一切约束。

  他们和别的渔民一样,习惯于黎明即起,所以从来不晚睡。晚饭后,一到八点钟,朝他从洛古维买回的捕虾篓,朝他的新渔网投去最后的满意的一瞥后,他就开始宽衣,看上去心情十分宁静;然后上楼睡觉,和他的小弟弟洛麦克一起,睡在那有粉红印花布帐幔的床里。

                  五

  歌特的小知己西尔维斯特到布雷斯特入伍已经半个月了;他很不习惯,但很守规矩;他威武地穿着蓝色翻领制服,戴上饰着红绒球的无檐帽;凭着他高大的身躯和灵活的举止,俨然是一名出色的水兵;但实际上,他始终惦记着他善良的老祖母,始终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有一个晚上,他和一些同乡一起喝醉了酒,像往常一样,他们一大帮人互挽着胳膊,使劲唱着歌,回到营房去。

  还有一个星期天,他到戏院的花楼①去看戏。演的是一出大型悲剧,水兵们对剧中的叛徒十分恼火,每当此人出场,他们便一起喊着:“嗬!”活像是西风深沉的怒吼。他尤其嫌里面太闷热,地方小,空气太少;他想要脱去外衣,却受到值勤官的训斥。后来他在快散场时睡着了。

  ①三楼以上的“花楼”座位较差,票价较低。

  回兵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他遇见一些没戴帽子的年岁相当大的女人在路边溜达。

  “来呀,漂亮小伙子,”她们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他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天真,立刻懂得了她们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想起他的老祖母和玛丽·加沃,便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仗着自己的漂亮和年轻,他竟含着孩子气的讥讽的微笑鄙夷地打量她们。对这水兵的谨慎持重,这帮女人不禁十分惊讶。

  “你看见这一个啦!……小心点,快逃呀,我的娃娃;快些逃,人家会把你吃掉呢!”

  她们朝他嚷出一些下流话,声音随即淹没在星期日夜间充填着街道的含混不清的嘈杂里。

  他在布雷斯特的行为和在冰岛一样,和在海上一样,一直保持着孩子的纯洁。但是别人并不为此讥笑他,因为他十分强壮,这一点是使水手们肃然起敬的。

                  六

  有一天他被叫到连部,人家告诉他,他已被派往中国,到台湾舰队!……

  他早就料到会来这么一着,因为他听看报的人说过,那边的战争没完没了。由于开拔的日子紧迫,人家同时通知他,不能按惯例给他假期回去向家人告别:五天以后,他就得整装出发。

  他极其心慌意乱:既受远途旅行、陌生世界和战争的魅力吸引,又满怀离别一切的痛苦和不能生还的模糊不安。

  千头万绪在他头脑中乱成一团。在他周围,各营房一片嘈杂,因为还有许多别的士兵刚才也接到通知被派往中国舰队。

  他赶快写信给他可怜的老祖母,他坐在地上,很快地用铅笔写着,在那些来来去去、和他一样就要出发的年轻人的喧哗声中,他独自一人沉入了不安的遐想。

                  七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两天以后,别人在他背后笑着说,“没关系,看样子他俩还挺贴心呢!”

  他们头一次看见他和别人一样,胳膊上挽着一个女人在勒古弗朗大街上散步,都觉得十分有趣,他以温柔的神情向她们着身子,向她说着一些看来十分甜蜜的话。

  一个从背后看去身段相当灵巧的娇小女人;身穿一条比流行的式样稍短的裙子,肩披一块褐色小披肩,头戴班保尔的大头巾。

  她攀着他的胳膊,同样转身向着他,温存地朝他瞧着。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

  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们明明看出这是一位从乡下来的和善的老奶奶。

  她得到小孙儿要出发的消息,简直吓坏了,连忙赶到这儿来:因为,中国的这场战争,已经夺去了班保尔许多水手的生命。

  她集中全部可怜的积蓄,在一个纸板盒里放进星期天穿的漂亮衣衫和一条换洗的头巾,就动身来了,为的是至少最后抱吻一次她的孙儿。

  她直接跑到营房去找他,一开始连里的军士不让他出来。

  “如果你一定要他出来,老太太,你就自己去和团长说吧,他从那边过来了。”

  她直截了当去找团长,团长被她感动了。

  “叫莫昂去换衣服吧!”他说。

  莫昂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换进城的服装,——这时那善良的老祖母,像往常一样,为了让他开心,在那军士背后恭恭敬敬地扮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鬼脸。

  随后,当她的孙儿重新露面时,已经整整齐齐穿上了水兵们出门的服装,她发现他竟这么漂亮,真是又惊又喜:他的黑胡须,由理发师按今年水兵们的时髦样式修剪成尖尖的,他的敞领衬衫边缘打着细褶,他的无檐帽上飘着两条末端饰有金锚的长飘带。

  刹那间,她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皮埃尔,二十年前,他也是舰队上的桅樯兵,本已淡忘的漫长的往事和对所有死者的回忆,竟悄悄给此时此刻罩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但这悲哀很快就给撇开了。他们手挽着手,在相聚的快乐中走出门去;于是,人家把她当成他的爱人,说她“太老了一点”。

  她带他到一家班保尔人开的饭店去吃晚饭。点了几个好菜,人家告诉过她,那儿价钱不算太贵。然后,他们一直挽着手,在布雷斯特的大街上除商店的橱窗。她觉得无论什么也不如讲些逗孙儿发笑的事更有乐趣,于是用行人无法听懂的班保尔地区的布列塔尼语对他讲着。

                  八

  她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三天,这是欢乐的,然而有个极阴暗的“以后”沉重地压在上面的三天,也可以说是恩准的三天。

  临了,她还是得走,还是得回到普鲁巴拉内去。首先是她那点可怜的积蓄快花完了。再说,西尔维斯特后天就得上船,水兵们在远行前夕,是绝对禁止外出的。(这种做法初看似乎有点残忍,实际上是防止有些想临阵脱逃的水兵溜号的必要措施。)

  啊!这最后的一天!……她白费气力地在脑子里搜索,还想找点可笑的事讲给孙儿听,可是什么也找不出来了,倒是眼泪一个劲儿想往外涌,哽咽时时刻刻朝喉头上升。她攀着他的胳膊,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弄得他也直想哭。最后他们走进一个教堂,一块作了祈祷。

  她是乘晚班火车走的。为了节约,他们步行去车站;他提着她旅行用的纸板盒,一面用他强壮的胳膊搀扶她,她则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的手臂上。她累了,太累了,这可怜的老太婆;这三、四天来她已过于劳累,现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背在褐色披肩下已经完全弯曲,再也没有气力挺直起来,她不再有那种年轻的体态,而只感到无力承受七十六岁高龄的重负。

  想到一切都已结束,几分钟以后就得离开他,她的心就像给残酷地撕碎了。他去的是中国呀,在那边,在那个屠宰场!此刻她还和他在一起,还在用自己一双可怜的手抓着他……可他是要出发的呀;无论是她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眼泪,还是祖母的全部绝望,都无法把他留住!……

  她心神不定,颤颤巍巍,被车票、食品篮和手套之类弄得十分狼狈,她对他作了最后一番叮嘱,他则十分温顺地低声回答着“是”。他朝她温存地俯下头,以小孩子的神情,用他温柔和善的眼睛注视着她。

  “行了,老奶奶,要是你想走的话就赶快拿主意吧!”

  火车头鸣笛了,她怕误了车,赶紧从他手里拿过纸盒,接着又让东西都掉到地上,搂住他的脖颈,作了一次最后的拥抱。

  车站上的人都在注意瞧他们,可他们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微笑。她被车站职员催促着,筋疲力尽,失魂落魄,奔进了最先来到跟前的车厢,人们立刻在她后面猛地关上车门,这时候,西尔维斯特则以水兵的轻捷步伐跑着,像鸟儿飞翔般画出一道弧线,为的是绕一个圈跑到栏杆外,好赶上看她从那儿经过。

  汽笛一声巨吼,车轮轰隆隆地开始转动,——祖母过去了。他靠着栏杆,以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姿态挥动着缀有飘带的无檐帽。她则俯在她的三等车厢窗口,用手绢向他招呼,好让他更容易认出自己。她尽可能长久地,只要她还能略略看见孙儿蓝黑色的身影,就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倾注全部感情对他喊着“再见”,那是水手们出发时人们总要对他们说的靠不住的“再见”。

  好好瞧着他吧!可怜的老奶奶,瞧着这个小西尔维斯特,仔细追随他那逝去的、到了那边便永远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分钟吧!……

  当她再也看不见他时,便嗒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注意是否弄坏了她的漂亮头巾,在一种垂死般的痛苦中,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呢,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往回走,大滴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秋天的夜降临了,到处燃起了瓦斯灯,水兵们的联欢开始了、他什么也不注意,穿过布雷斯特,然后走上勒古弗朗桥,一直回到营房。

  “来呀,漂亮小伙子!”那些开始在街上徘徊的女人们已经在用沙哑的嗓音说这种话了。

  他回去躺进自己的吊床,独自一人哭着,直到天亮才勉强合了合眼。

                  九

  ……

  ……他已经出海,很快地被载往那陌生的、比冰岛的海碧蓝得多的大洋。

  将他运往亚洲尽头的船奉命兼程前往。

  他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因为这船几乎完全无视风浪的影响,一直以这样的速度不间断地、均衡地前进着。作为桅樯水手,他如同栖在桅上的一只鸟儿,整天和他的桅墙生活在一起,远远避开了挤在甲板上的士兵和舱下嘈杂的人群。

  他们在突尼斯海岸停了两次,为的是再上一些轻步兵和骡子。他老远就看见一些白色的城市建在山地和沙漠上。他甚至从他的桅楼上爬下来,好奇地瞧着那些皮肤棕黑、裹着白布、划着小艇来兜售水果的人,别人告诉他,这是些贝都印人①。

  ①散布在北非和西亚地区的阿拉伯游牧民族。

  尽管是秋天,这里仍然阳光强烈,暑热逼人,使他感到极不自在。

  一天,他们到达一个名叫塞得港的城市。所有欧洲各国的旗帜都在长旗杆的顶端高高飘扬,让他觉得像是巴别塔①的盛会。在他四周,是闪光的大海一般的沙漠。他们靠码头停泊着,几乎像是停在建有许多木屋的长街中间。自开拔以来,他还没有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观察过外部世界,这样的纷扰,这么多船只的聚会,使他觉得怪有意思。

  ①《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记载:挪亚的子孙拟建造一通天的高塔,叫巴别塔,上帝使他们语言混乱,塔未建成。这里用来形容港内聚集了各国船只,操不同语言的水手们会合到了一起。

  随着连续不断的汽笛声,所有的船只都涌人那条像壕沟般狭窄、像银线般隐没在无垠的沙漠中的长长的运河。从他的桅楼上望去,这些船像是列着队没入平原里。

  码头上的人熙来攘往,身穿五花八门的服装;着各色衣袍的人们,忙碌着,叫嚷着,忙着办理过境或转运。晚间,在汽笛的魔鬼般的啸叫声中,又混入了好多种乐器合奏搅在一起的嘈杂声,他们演奏着热闹的曲子,好像是为了减轻所有过境异乡客的离愁别绪。

  第二天,太阳一出,他们也进入了沙漠中那条窄窄的水道,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各国的船只。它们在沙漠中鱼贯而行,整整有两天之久;然后,另一个海展示在他们眼前,他们又回到了浩淼的大洋。

  他们一直以全速行驶;这边的海水比较暖,而且表面有红色的斑纹,有时候,行船带起的浪沫竟有血一般的颜色。他几乎整天呆在他的桅楼上,自个儿低声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以便忆起他的老大哥扬恩、冰岛和逝去的美好日子。

  有时候,在那布满海市蜃楼的远景上,会出现一种色调奇异的山峦。尽管遥远而且模糊,但所有驾船者无疑都认识这是些突出在陆地上的脚角,是世界大通道上永恒的路标。但他是个桅樯兵,像一件东西似地被运载着航行,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懂那无垠的海面的距离与广度。

  他只知道那可怕的远距离一直在增加;他从高处瞧着那隆隆作响的、迅速在船后逝去的航迹,计算着这日夜不曾减缓的速度已继续了多久,便对这一点获得了明确的认识。

  下面,在甲板上,大群的人挤在天篷下的阴凉处,困难地喘着气。水、空气、光线,都具有一种沉闷的、难以忍受的光辉;这些东西的永恒欢乐,似乎是对人类,对这些生命短促的有机体的嘲讽。

  ……有一次,在他的桅楼上,一群从未见过的小鸟引起了他的兴趣,它们像一大团被风卷起的黑色尘土,落到了船上。它们任凭人们抓住,抚弄,再也飞不动了。所有的桅樯兵肩上都有这样的小鸟。

  不多一会,最疲乏的鸟儿开始死去。

  ……这些小小的鸟儿,在红海可怕的阳光照射下,在桅桁上、舷窗上,成千地死亡。

  它们是从沙漠的那一边,被暴风驱赶着飞到这儿来的。因为害怕落八这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它们在最后这段筋疲力尽的飞行中,便扑向这只经过的航船。在利比亚某个遥远的地方,它们这个种族由于感情丰富而大量繁殖。它们繁殖无度,以致多得在当地容纳不下;于是那盲目的无灵魂的大自然母亲,便一阵风将这些过剩的小鸟赶走,犹如过去对待一代人类那样无情。

  它们全部死在船上灼热的铁板上,甲板上撒满它们小小的尸体,而昨天这些肉体里还跳动着生命、歌唱和爱情。……西尔维斯特和其他桅樯兵把它们拾起来,拾起这些羽毛被溅湿的、黑色的小东西;他们带着怜悯的神情把它们发蓝的小翅膀摊在手掌上,然后用扫帚将它们扫进浩瀚无边的大海……

  接着又飞过一些蝗群,摩西的蝗虫的子孙,船都被它们盖满了。

  然后,他们又在看不见任何生物的——除了偶尔有些鱼儿掠过水面——恒久不变的碧蓝的大海中航行了几天……

                  十

  ……大雨滂沱,上面是黑沉沉的天空;——这是印度。西尔维斯特偶然被挑选到一只去补充装备的小艇上,所以刚才踏上了这块土地。

  温暖的雨水,透过厚厚的叶丛浇到他身上,他环顾四周,见到种种奇怪的事物。到处是艳丽的绿色;树叶长得像巨大的羽毛,路上的人都生着毛茸茸的大眼,而且都像在睫毛的重压下快要闭上了似的。把这阵雨吹来的风,散发着麝香和花的芬芳。

  一些女人向他招手:这和他在布雷斯特听到多次的“来呀,漂亮小伙子!”差不多是一回事。可是,在这迷人的国度,她们的召唤却格外扰乱人心而且引起肉体的战栗。她们美丽的胸脯在身披的透明薄纱下隆起;她们的皮肤像青铜一样光滑而呈褐色。

  他还在犹豫,然而已受到蛊惑,他已经在朝前走,慢慢地,想要跟随她们……

  这时,水兵的轻轻一声哨响,就像小鸟鸣啭的一个颤音,突然把他召回就要离去的小艇。

  他赶紧跑回去,——永别了,印度美女。晚上回到海上,他仍然像孩子一样纯洁无暇。

  在蓝色的海上航行一周后,他们又到达了一个绿色的和下雨的国家。一大群黄种人,拿着一筐筐煤球,喊叫着,立刻拥上了船。

  “那么,我们已经到中国啦?”西尔维斯特看见他们形容古怪,留着辫子,便开口问道。

  人家告诉他不是;还得耐心等一等:这儿只是新加坡。他于是回到桅楼,躲开被风扬起的黑灰,这时,成千筐的煤便急匆匆地运进了舱里。

  终于有一天,他们到达了一个名叫岘港的地方,那儿停泊着一艘名叫西尔塞号的军舰,封锁着港口。这就是他早已听说自已被派去服役的军舰,于是他连人带行囊一起卸到那船上。

  他在那儿找到了几个同乡,甚至还有两个冰岛人,他们现在是船上的炮手。

  晚上,天气总是闷热无风,他们无事可干,便聚在甲板上,远离众人,好在一起回忆他们的布列塔尼。

  在他所期待的参加战斗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得在这忧闷的港湾度过无所事事的、流放的五个月。

                 十一

  ……

  班保尔,——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渔夫们动身去冰岛的前夕。

  歌特紧挨着她的房门站着一动不动,面色变得苍白。

  因为扬恩就在楼下,在和她父亲谈话。她看见他来了,还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

  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碰面,似乎有种宿命的力量使他们彼此总是远远分开。

  自从去波尔—爱旺村走过一遭以后,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冰岛人的朝圣节”上。这一天,在广场上,在晚间,在人群里,总会有许多机会见面和说话的。但是,节日这一天,街上虽已张挂着饰有绿色花环的白馒,可恶的雨却从一大早就被呜咽的风从西边吹来,哗哗地倾盆而下;在班保尔,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暗的天空。“得啦,普鲁巴拉内的人来不了啦,”恋人住在那边的姑娘们伤心地说。他们果然没有来,或者一来就赶紧关进酒店喝酒。没有行列,没有人散步,比平时心中更难受的歌特,整天呆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听着屋顶上的雨水像小河般流淌,听着小酒店里响起渔夫们喧闹的歌声。

  好几天以来,她就预料到扬恩的来访,为了那桩来了的卖船事务,她猜准了加沃老爹不乐意亲自来班保尔,而会派他的儿子来。她打定主意自己去找他,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这么干的。她要和他谈谈,好把事情弄清楚。她要责备他不该一开始扰乱了她,随后又撇开她,像那些不名誉的男人的行径一样。执拗,粗鲁,对海上职业的热爱,或者害怕受到拒绝……如果仅仅是由于西尔维斯特所指出的这些障碍,谁知道呢?那么,经过他们之间一番坦率的谈话,这是完全可能消除的。于是,他可能重新露出那漂亮的、足以使一切问题都顺利解决的微笑,——这微笑在去年冬天,在那倚在他手臂上跳华尔兹的整个舞会之夜,曾经使她那样惊异和陶醉。这点希望鼓起了她的勇气,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几乎是甜蜜的迫不及待的情绪。

  离得远的时候,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而且,扬恩来访的时间也再凑巧不过了:她拿得准父亲这时正坐着吸烟,决不会站起来送他;这样,过道上就不会有别人,她到底可以和他一起谈个明白了。

  可是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到来,她却感到这样做实在太鲁莽。只要想到遇见他,在楼梯底下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想想吧,楼下的门随时都会打开,——带着她所熟悉的轻轻的吱嘎声——让他走过!

  不,绝对不,她永远不敢这么做;宁可在期待中憔悴,在忧伤中死亡,也不能去干这种事。她已经回头走了几步,想回到房间里坐下,做她的活计。

  但是她又停住了,犹疑不定,惶恐不安,她想起明天就是启航去冰岛的日子,这是看见他的唯一机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得重新忍受几个月的孤寂和期待,等他回来她已枯萎憔悴,而且又得虚度她生命中的整整一个夏天……

  楼下,门开了:扬恩走了出来!她突然拿定主意,跑下楼梯,颤抖着奔去站在他面前。

  “扬恩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和我吗,歌特小姐……”他拿着帽子,低声说。

  他满脸无礼的神情,目光锐利地瞧着她,他头向后仰,表情冷酷,简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他一只脚朝前,像是准备要逃走,他的宽肩紧贴墙壁,像是为了在这被她逮住的狭窄过道上,尽可能不要和她离得太近。

  歌特的心都凉了,原来准备好对他说的话,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羞辱她,竟不听她说话就要跑出去……

  “我们家让你害怕吗,扬恩先生?”她以一种本不愿有的生硬、古怪的声调问。

  他呢,转过眼睛瞧着外面,双颊变得通红,血涌上来烧灼着面部,他的鼻孔扇动着,像公牛的鼻孔一样,随着胸部的起伏,每呼吸一次便扩张一下。

  她试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会上,你曾经用并非是对一个无所谓的人的态度,对我说再见……扬恩先生,看来你很健忘喽……我究竟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呢?……”

  ……可恶的西风从街上灌了进来,掀动了扬恩的头发、歌特的头巾的翼翅,使一扇门在他们背后猛烈地摇撞着。在这走道里谈严肃的事原是极不适宜的。歌情说完这哽在喉头的头几句话,便不再作声,只觉得头脑发晕,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们朝通街的大门走去,他一直是在逃。

  外面,风在呼呼地吼,天空一片漆黑。一道青灰色的、凄惨惨的亮光从那扇开着的门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邻家的女人正从对面瞧着他们:这两个人,神色这样慌乱,在这过道里有什么话要说呢?梅维尔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不,歌特小姐,”他回答,终于以一种粗鲁的洒脱态度来使自己脱身,“我已经听见地方上的人在议论我们了,……不行,歌特小姐……你有钱,我们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你们家我高攀不上,我……”

  他走了……

  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她想说的话甚至一句也没有说,这次会见的结果只是让她在他眼里成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这扬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蔑视女人,蔑视金钱,蔑视一切!……

  她起初像被钉住似的呆在原地,头晕目眩,只觉得周围的东西都在摇晃……

  接着一个念头,比一切都难于忍受的念头,像闪电般在她脑中闪过:扬恩的伙伴们——一些冰岛渔人,正在广场上溜达,等候着他!要是他去把这事告诉他们,拿她取笑,这将是怎样一种更加可耻的羞辱!她赶快回到房间,好从窗帘后面观察他。

  在房子前面,她果然看见这么一群人。但他们仅仅在观察变得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对即将降临的大雨作着种种猜测:

  “这不过是一场暴雨;进去喝酒吧,喝酒的当儿雨就过去了。”

  然后他们大声地拿贞妮·加洛芙开玩笑,拿别的一些女人开玩笑;但谁也没有朝她的窗子扭过头来。

  他们全都快快活活,只有他不答话,也不笑,显得严肃而忧闷。他不和别人一道进去喝酒,既不注意这些人,也没注意已经开始落下的雨,却像那种沉入梦幻的人一般,在瓢泼大雨中慢慢走着,穿过广场,朝普鲁巴拉内的方向走去……

  于是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一种无望的柔情代替了原已涌上心头的刺心的气恼。

  她坐下来,双手捧着脑袋,现在怎么办呢?

  啊!要是他能听她说哪怕一小会儿,或者,耍是他能来这儿,单独和她在这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可能一切都会谈清楚的。

  她爱他已经受到敢于当面表白的程度。她会对他说:“当我对你无所需求的时候,你来亲近我;现在,只要你愿意,我整个灵魂都属于你;瞧着吧,我不怕变成一个渔夫的妻子,虽说在班保尔的小伙子中间,我若想找一个丈夫,只要随我挑选就行;但是我爱你,因为不管怎样,我相信你比其他那些年轻人都好;我的确有点钱,我也知道我生得漂亮;虽然我在城市里住过,我向你发誓我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干过坏事;那么,既然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就不要我呢?”

  ……但是所有这些都永远没机会表白,永远只能在梦中诉说了;太迟了,扬恩不会听她的。试试再和他谈一次呢……啊!不!这一来他会把她当成怎样一种女人呢!……那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明天,他们全都要动身去冰岛了!

  她独自呆在她的漂亮房间,二月发白的光线照进了屋内,她觉得有点冷,便随意坐在一张靠墙放的椅子上。她似乎看见世界在崩溃,带着现在和未来的事物,一起堕入刚才在她周围到处四下去的阴暗吓人的空虚。

  她真想摆脱生命的重负,静静地躺在墓石之下,从此不再受苦……但是,说真的,她谅解他,在她对他的绝望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怨恨的成分……

                 十二

  ……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渔夫们送往冰岛的没有痕迹的大道上,扬恩不知不觉已经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当大家唱着古老的赞美歌出发时,起了一阵南风,所有的船便张开风帆,像海鸥一样四散而去。

  随后风势渐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团团雾气在水面飘游。

  扬恩可能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气太平静,似乎需要颠簸动荡,好驱除萦绕在心头的某种烦恼,何况他无事可干,只需在平静的氛围中静静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见深灰色的一片;侧耳细听,只听见一片沉寂……

  ……突然,一声问响,虽只是依稀可辨,但异乎寻常,而且是来自船下的一种摩擦感,就像乘车时,有人捏紧了刹车一般。于是玛丽号停止前进,一动不动了……

  搁浅啦!!!在哪儿,搁在什么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国海岸的某块暗礁。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就笼上了雾的帷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奔跑着,他们的紧张忙碌和船的突然静止不动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玛丽号停在这儿,再也动不了啦、在这又热又潮的天气,在这广阔的,似乎随时会起变化的流体世界当中,它似乎被隐藏在水下的某种结实、牢固的东西抓住了;它被抓得牢牢的,很可能再由浮不起来。

  谁不曾见过双足被粘牢的、可怜的小鸟或苍蝇呢?

  一开始,它们一点也没觉察,表面上什么变化也没有;要知道他们是从底下被抓住的,而且面临着永远无法自拔的危险。

  等到它们挣扎起来,胶质的东西玷污了它们的翅翼和脑袋的时候,它们才渐渐显出一种垂死的遭难动物的可怜神态。

  玛丽号的情形也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问题还不太明显;不错,船是有点倾斜,但这是大清早,天气晴朗无风;得很内行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会感到不安。

  船长的样子有点可怜,他在这条航路上没有十分当心,结果出了差错;他朝空中摆着手,绝望地说:

  “天哪!天哪!”

  在云雾偶开的一道缝隙中,他们看见近处有一座不太熟悉的海岬,但几乎立刻又被雾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而且,眼前没有一张风帆,没有一缕烟。可现在他们几乎宁愿如此:他们最怕那些英国救难者,这些救难者会以他们的方式用武力把他们拔出困境,所以得像对付海盗一样抵御这种人。

  他们都在奔忙着,搬动、倒腾舱内的东西。“土耳其”,他们那只不怕风浪的狗,也因这次事故而情绪不安:这船底的响声,波浪打来时那种僵硬的震动,还有这种静止状态,它明白这一切都是反常的,于是低垂着尾巴,藏在角落里。

  后来,他们放下救生小艇,用以抛锚,他们把力量集中在缆索上,试着自己将船拖出险境,——这种艰苦的劳作继续了十个小时之久。傍晚的时候,这可怜的船,早上到这儿时是那么干净、那么体面,此刻已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湿、又脏,一片混乱。它用种种办法挣扎着,摇晃着,却始终停在原处,像一条沉船似地钉死在那儿。

  ……

  黑夜即将来临,起风了,浪也愈来愈高;情况是更加不妙了,可是,将近六点钟的时候,船忽然活动了,浮动起来,一面挣断那些用来系船的缆索,……人们发疯般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嚷着:

  “我们浮起来了!”

  他们果然浮起来了;这种浮起来了的快乐,这种刚才还以为已经开始成为难船,现在却感觉到在走动,重新变成轻快、活跃的东西的快乐,哪里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呢!

  与此同时,扬恩的忧郁也飞走了。手臂的有益的疲劳治愈了他,他变得和船儿一样轻盈,他甩掉了回忆,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神态。

  第二天早上,起锚以后,扬恩又继续向寒冷的冰岛行进,他的心看来仍和他早年一样自由。

                 十三

  ……

  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下龙湾的西尔塞巡洋舰上,正在分发从法国来的邮件。在挤得紧紧的一群水兵中间,邮务官正高声唤着收信的幸运儿的名字。这是夜间,在排炮位上,人们围着一盏舷灯拥挤着。

  “西尔维斯特·莫昂!”——有一封信是他的,清清楚楚盖着班保尔的邮戳,但这不是歌特的笔迹,这是怎么回事?谁写给他的呢?

  他把那封信翻来倒去看了好一会,才提心吊胆地拆开来。

                普鲁巴拉内,一八八四年三月五日。

    我亲爱的孙儿,

  这确是他那善良的老祖母的来信;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甚至还在信尾署上了她那牢记在心的、抖抖颤颤、如小学生般拙劣粗笨的签名:“寡妇莫昂”。

  寡妇莫昂。他不觉把信纸送到唇边,亲吻着这可怜的名字,好像这是一个神圣的护身符。这封信正好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到达;明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出发上战场了。

  这时是四月中旬;北宁和洪哈①刚刚拿下。在东京②附近一时不会有重大的战斗了,然而到达的援兵不够,船上只要能够抽调开的人力,都被调去补充登陆的水兵连。早就在巡洋舰和封锁线上果腻了的西尔维斯特,刚才便和别的几个水兵一起,被派往补充那些陆战队的空缺。

  ①北宁和洪哈都是越南的地名。

  ②越南北部港口,东京湾即今北部湾。

  这时候,已经在和谈了,这是真的;然而有些迹象表明,他们还赶得上参加一点战斗。他们打点好背包,结束了准备工作,向大家告别以后,一整晚都在留下的伙伴中走来走去,在这些人面前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而且充满了自豪感;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出发的感受,有的面目严肃,略显沉思;有的则喋喋不休地说话。

  西尔维斯特相当安静,内心却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发;只是在别人瞧他的时候,他那克制住的笑意才像是在表示:“不错,我也是其中之一,明天早上就出发了。”战争,火线,对他来说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但却使他十分着迷,因为他原属勇敢的民族呀。

  ……由于这封信的笔迹陌生,他不禁为歌特担起心来,他想要挨近一盏舷灯,好看清楚信的内容。可要从这群光膀子的男人中间挤过去,却不是件容易事,他们挤在那闷热难当的排炮位上,也是为了读信……

  正如他所预料的,伊芙娜祖母在这封信的开头,就解释她为什么不得不求助于一位邻居老太太的不太熟练的手来代笔写信:

    我亲爱的孙儿,这一次我没让你的表姐替我写信,因为她正遭到极大

  的痛苦。两天以前她的父亲突然去世。而且去年冬天他在巴黎的银钱投机

  似乎把他的全部财产都亏光了。人家不久就要拍卖他的房子和家具,这可

  是我们这一带谁也没想到的事。我亲爱的孩子,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为

  这事十分难过。

    加沃家的孩子向你问好;他和盖尔默船长又续订了合同,还是在玛丽

  号。今年出发去冰岛的日子相当早,这个月一号就开航了,正好是可怜的

  歌特遭到不幸的前两天,他们还一点不知道这件事呢。

    但是,亲爱的孩子,你可以想见,现在全完了,我们没法使他俩结婚

  了;因为她将不得不靠做工养活自己。……

  他惊呆了;这个坏消息完全破坏了他出征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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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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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空中,一粒子弹在呼啸!……西尔维斯特蓦地站住,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片无际的平原,遍布嫩绿的天鹅绒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沉沉地压在人的肩头。

  他们一共六个带枪水兵,正在青青的稻田里,在泥泞的小径上,执行侦察任务……

  ……又是一声!!……沉寂的空中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这尖利响亮的啸音,类似拉长的嘘声,使人感觉到那凶恶残忍的小东西,正迅速地从那儿直穿而过,谁碰上它谁就得送命。

  西尔维斯特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音乐。向你射过来的子弹和你射出去的子弹,音响是大不一样的:来自远处的枪声,渐渐变弱,已经听不见了;倒是这从耳边擦过,倏忽即逝的金属小东西的嗡嗡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又是嘘的一声,嘘!现在弹如雨下了。它们就在离水兵们很近的地方骤然停住,钻进灌满水的稻田泥地里,每粒子弹都伴着轻轻的落雹子般清脆、迅速的泼刺一响,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们相视而笑,好像看到一出演得很滑稽的闹剧。

  “中国人!”他们说。(安南人、东京人、黑旗人,对于水兵们说来,统统属于中国人。)

  他们宣称这些人是“中国人”时,那语气中包含的轻蔑和带嘲弄意味的仇恨,还有他们作战的兴头,真不知怎样才能表达。

  又有两三颗子弹呼啸着,更加贴近地面掠过;他们看见这些子弹连蹦带跳,活像草丛中的蝗虫。这场小小的铅雨历时不到一分钟就停止了。广大的绿原上又恢复了绝对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动静。

  他们六个人都依旧站着,保持警觉,窥测方向,探究这子弹从何而来。

  肯定,子弹是从那边竹林里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颇像一座生满羽毛的小岛,后面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于是他们朝那儿跑去,他们的脚在稻田的泥泞里要求陷进去,要求直打滑;西尔维斯特的腿比较长,也比较灵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再没有任何啸声;似乎他们刚才是在做梦……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某些东西总是,而且永远是共同的: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颜色鲜嫩的春天的草原,人们会以为是看见了法兰西的田野,一些年轻人在那儿快活地奔跑,在做决非是死亡的某种游戏。

  但是,他们愈是靠近,这竹丛愈能显出它异国情调的俏丽,那村庄的屋顶也愈增强了它们那种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丛后的黄种人,为了看清他们,便探出他们那既诡诈又害怕的肩脸……接着,突然一声呐喊,他们一起跳了出来,列成一道长长的、抖抖颤颤的,然而是确切无疑而且危险的阵线。

  “中国人!”水兵们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说着。

  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下可发现了对方人数很多,太多了。而巨他们当中的一个转过头时,还瞧见从后面草地里也跑来了一些人。

  ……

  ……年轻的西尔维斯特,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显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见他这样勇武善战,一定会感到骄傲!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模样已有很大改变,晒黑了,嗓音变了,他在那儿,简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长的环境。在极难决策的一刹那,那些被子弹擦伤的水兵,几乎已经开始在退却(这却是会使他们全体送命的);而西尔维斯特却继续前进,他握着步枪的枪管。走在他那一伙前面,以锐不可当之势,摆动着枪托向左右猛扫,多亏他的勇猛,扭转了整个局面:在这场无人指挥的小型战斗里,这盲目支配一切的,无法明言的惊惶、恐惧,竟转到中国人一边,他们开始退却了。

  ……现在大功告成,他们逃掉了。而这六个水兵,重新装上子弹,痛痛快快地歼击敌人;草丛里出现了一洼洼血水,一个个被子弹洞穿的身体,一些脑浆流入稻田的头颅。

  他们躬着身子,贴近地面,像豹子一样俯伏着逃跑。西尔维斯特在后面紧追,他已经两处负伤,腿上挨了一枪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战牛的热狂外已对一切失去知觉,这是一种未经思考的来自强健血液的热狂,它赋予头脑简单者以伟大的勇气,并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赶的人中,有一个为绝望的恐怖所激励,突然转身朝他瞄准。西尔维斯特微笑着站住,以一种轻蔑而崇高的姿态让他射击,然后看清即将发射的枪弹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闪。但是,就在对方扣动扳机的当儿,枪管也偶然朝这个方向偏了一下。西尔维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个想法闪过脑际,因而甚至在感觉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掉头朝向跟在后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个老兵似地对他们说出那句行话:“我交账了!”但因他刚才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气到肺里,他感到右胸有一个窟窿也吸进了气,而且像一只破风箱似地发出一种可怕的微响。同时,他的嘴里充满了血,胸侧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很快地越痛越厉害,简直到了无法忍受和无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经晕眩的脑袋转动了两、三下,想要在涌上来使他窒息的红色液体中重新恢复呼吸,随后,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泞里。

                  二

  ……

  大约半个月以后,由于大雨将至,天空格外阴沉,黄色的东京也因而更加闷热了,已经被送到河内的西尔维斯特,又被送往下龙湾,安置在一艘开回法国的医护船上。

  他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担架上被抬了许久,间或在战地医院歇一歇脚。人们尽可能地照顾他;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侧胸部积满了水,空气也不断从这不曾愈合的伤口灌进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人们已经授予他军功勋章,他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举止果断、嗓音洪亮而干脆的勇士。不,所有这一切都在那漫长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烧中被消磨殆尽了。他又变成了孩子,怀念着家乡;他几乎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微弱的、几乎听不出的声音勉强回答别人。他感到自己伤势那么重,离家又那么远,想到还得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这样日渐衰弱的体力,谁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这种离乡万里的可怕概念,不断地纠缠着他,在他清醒时,在他昏睡了一阵以后,重新感觉到伤口的剧痛、发烧的热燥和受伤的胸膛里呼呼的响声时,心情便格外沉重。于是他不顾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医护船。

  他在担架里抬起来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运他时,无意中把他摇晃得很痛。

  在这即将启航的运输船上,人家把他安置在一张排列在病室内的小铁床里,他又开始了一次反方向的飘洋过海的远航。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像鸟儿一样栖在露天的桅楼上,而是在舱内重浊的空气里,在药品、创伤和痛苦的气息中生活。

  头几天,走上归途的快乐使他的情况略有好转。他在床上可以垫着枕头坐起来,而且不时地要他的盒子。他那水兵用的白木盒子,是在班保尔买的,用来装他的贵重物品;里面有伊芙娜祖母的来信,扬恩和歌特的来信,一个抄着水手歌曲的练习本,还有一本偶然抢来的汉文孔夫子著作,这本书每一页的空白处,他都用来写他天真稚拙的战斗日记。

  然而他的伤势并没有减轻,从第一个星期起,医生们就认为他难免一死。

  ……现在靠近赤道了,在酷暑中遇上了一场暴风雨。运输船前进着,一面摇晃它的床铺、伤员和病人,在这类似季风转向时的动荡的、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直飞快地前进着。

  从下龙湾出发以来,已经不止一个人死去,不得不在这返回法国的大道上,将他们扔进深海;有不少小床已经卸掉了它们可怜的装载物。

  这一天,晃动的病室里光线十分晦暗:因为浪大,不得不关闭了舷窗的铁盖,这一来使得闷热的病房更加难以忍受了。

  他的伤势在恶化,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一直朝受伤的一边侧躺着,以他残存的全部气力,用双手压紧伤口,想使右肺里的脓水不要晃动,但是另一叶肺也受到感染,临终的痛苦开始了。

  故乡的各种幻觉都出现在他垂死的头脑里,在闷热的黑暗中,许多他所爱的或他所厌恶的面孔都来俯向他,他一直陷于一种恍恍惚惚的梦境,布列塔尼和冰岛就在这梦境中展现。

  早上,他要人把神甫请来,这个见惯了水兵死亡的老者很惊奇地发现,在这个水兵如此雄健的外表下,却包藏着孩童的纯真。

  他要空气,空气;但是哪儿都没有,通风筒已经送不出空气了。护士老是用一把画着中国花儿的扇子给他扇着,但也只能给他搅动搅动那已经呼吸过上百次,肺部已经不愿接受的极不卫生的浊气。

  有时候,他在一种绝望的狂怒中,想要离开那使他意识到死之将至的床铺,去到露天的舱面上,设法重新活下去。……啊!其他那些人,他们还在桅楼上生活,还在帆索间跑来跑去!……但是他用尽气力也只能把头从衰弱的脖颈上抬一抬,正如人们在睡梦中所作的那种不完整动作一样。——唉!不,他不行了,他重新跌入那乱糟糟的床铺上原有的坑田里,他已经被死亡粘牢在那儿了;每当他作一次这样的挣扎而疲惫不堪时,便暂时失去一切知觉。

  为了让他高兴,终于打开了一个舷窗,虽然海面还不十分平静,这样做仍有危险。此刻是傍晚六点钟光景。当那铁制的防水盖揭开时,仅仅射进了亮光,耀眼的红色亮光。落日透过阴晴天空的缝隙,极其艳丽地显露在水平线上,它那炫目的光,随船身的摆动而摇曳,像一支挥动着的火炬,摇摇晃晃地照亮了这所病房。

  至于空气,没有,一点空气也没有进来;外面那点空气无力进入舱里,无力驱除病热的气息。在这一望无际的赤道线的海面上,只有热烘烘的潮气,只有无法呼吸的闷热。哪儿都没有空气,甚至没有一点空气可以供给那些喘息着的垂死者。

  ……最后一个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从一条路上走过,神情的焦虑简直令人心碎,雨透过低低的、阴惨惨的云层,直浇到她身上;她接到海军办事处的通知,正要到班保尔去听取他的讣告。

  这时他挣扎着,喘息着。人们从他嘴边拭去弥留状态的扭动中从胸部汩汩涌上的血和水。艳丽的太阳一直照亮着他;太阳西沉时,所有的云都一片血红,好像整个世界都着了火一样;从打开的那个舷窗洞口,射进来宽宽的一条红色火带,正好落到西尔维斯特的床头,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光环。

  在这个时辰,在布列塔尼那边,也看得见这个太阳,那儿就要敲中午十二点了。就是这同一个太阳,就在它永恒的生命的这同一瞬间,然而在那边,它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它更高地悬在发蓝的天空,以一种柔和的白光照着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伊芙娜老奶奶。

  在冰岛,现在正是早晨,在这死亡的同一时刻,太阳也出来了。它在那儿显得更加苍白,像是通过一种间接折射的办法,才得以在那儿露面似的。它哀伤地照进漂流着玛丽号的峡湾,这时的天空则是一片极北地带的纯净,令人想起没有大气的、冷却了的星体。这种冰冷的明澈,使冰岛这堆乱石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从玛丽号望去,这整个地区仿佛贴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儿。船上的扬恩,在这阳光照射下也显得有点异样,他在这笼罩着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时一样钓着鱼。

  ……当这条从船的舷窗投进的火带熄灭,赤道线上的太阳完全没人闪着金光的海水时,那垂死的孙儿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额头上转,似乎想藏进脑袋里。于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长长的眼皮抚下——西尔维斯特重又变得漂亮而宁静,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三

  ……我不能不讲一讲西尔维斯特的葬礼,那是在新加坡岛,由我亲自主持的。航行的头几天,已经在中国海抛进够多的死人了,由于这片马来土地就在附近,大家决定把西尔维斯特再保留几个小时,好把他葬在那儿。

  因为太阳歹毒,这事是在凌晨时分进行的。在载运他的小艇上,他的尸体覆盖着法兰西的国旗。我们靠岸的时候,那巨大的异国城市还在沉睡。领事派来的一辆小运输车,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我们把西尔维斯特和在船上为他做好的木十字架放在车上;由于时间仓促,十字架上的油漆还没干,白漆写的名字,还在黑色的底板上流动。

  我们在旭日初升时穿过这语言混杂的巴别塔①。就在离肮脏嘈杂的中国区两步远的地方,我们感触至深地重新找到了法兰西教堂的宁静。在这只有我和我的水兵的雪白高大的中殿内,布道神甫咏唱“愤怒的日子”②的声音,像一种具有魔力的悦耳的咒语般震响。从那些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类似极乐园的景象,一片可爱的碧绿,巨大的棕榈;风儿吹动大树上的花朵,一阵胭脂红的花雨便飘落下来,一直飘进教堂。

  ①巴别塔,见第49页注。此处指新加坡有各国移民,语言十分混杂。

  ②天主教为死者唱的经文中的第一句。原文为拉丁文。

  随后,我们走向墓地。路很远。我们小小的水兵行列非常简朴,棺木上一直覆盖着法兰西国旗。我们必须穿过四个中国居民区,一个麇集着黄种人的世界;然后是马来人、印度人的居住区,各种各样的亚洲面孔,都惊异地睁大眼睛瞧着我们走过。

  接着,是已经很炎热的田野,林荫路上飞着许多翅膀像蓝色丝绒般的可爱的蝴蝶。到处都鲜花似锦,棕搁成荫;展示着赤道线上旺盛生命力的全部壮丽辉煌。终于,来到了墓地:其中一些中国官吏的坟墓上,刻有各种各色的碑文、龙和怪物;还有种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们埋葬他的地方活像是因陀罗①的花园的一角。

  ①因陀罗:印度教中最高的天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在他的坟头上,我们埋下了这个小小的、夜间赶制出来的木十字架:

            西尔维斯特·莫昂

                年十九岁

  由于太阳愈升愈高,我们只好离开他,匆匆赶回船去,一路上还频频回头,为了再看看躺在那奇妙的树和大朵的花下的他。

                  四

  运输船继续着它横渡印度洋的航程。在舱下,起伏晃动的病室里,还关着一些可怜人;在甲板上,却只看得见无忧无虑、健康和青春。周围的海面,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纯净的空气。

  在这晴朗的顺风天,水手们都躺在帆荫下,逗他们的鹦鹉玩,赶着它们跑来跑去。在他们刚才去过的新加坡,有人向过路的水手兜售各种驯养的动物。

  他们选中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鹦鹉,因为它们在鸟类的嘴脸上有几分孩童的稚气;它们还没长出尾巴,却已经有了绿色的羽毛,啊!绿得可爱极了。爸爸妈妈都是绿的,所以它们很小就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种颜色,它们被搁置在船上如此干净的甲板上,真像一些从热带的树上刚落下的新叶。

  有时候,大家把它们赶到一起,它们便样子很滑稽地相互打量,四面八方地转动着脖子,好像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互相研究观察。它们走起来像瘸腿,还带点可笑的扭动,它们会突然很快地、急急忙忙跑起来,也不知究竟要到哪儿去;其中也有跑跌倒的。

  然后是长尾猴学绕圈,这又是另一种消遣。有几只受钟爱的猴,被热情地搂抱着,它们便蜷成一团,贴在主人结实的胸脯上,用一种半滑稽半动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视着主人。

  三点钟敲响的时候,后勤兵将两只火漆封口的、写有西尔维斯特的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来拍卖,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时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按规矩,死人的东西都是这么处理的。水兵们都兴致勃勃地跑来围成一圈。在医护船上,拍卖这种口袋是常有的事,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感到难过了。再说,在这只船上,大家也不怎么熟悉西尔维斯特。

  他的工作服,衬衫,蓝条的海魂衫,被人翻来覆去地摸弄着,然后以某个价目被买走,买东西的人为了好玩便哄抬着价格。

  现在轮到那只神圣的小盒子了,价格拍定为五十个苏。里面的信件和军功勋章早已取出,准备留给他的家属;但还剩下那个歌本、孔夫子著作以及伊芙娜祖母为他备置的种种缝补用的针线、纽扣等零星小东西。

  然后,负责出示拍卖品的后勤兵拿出了两尊小小的佛像,那是西尔维斯特从一座宝塔里劫来,准备送给歌特的,这两尊佛像的样子那么古怪,以致人们看到它们作为最后一份财物出现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水手们这样大笑,并非是由于缺乏同情心,而仅仅是由于没有多用脑子罢了。

  最后,帆布口袋也卖掉了,买者马上擦掉写在上面的姓名,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扫帚将拍卖后落在如此清洁的甲板上的灰尘和线头仔细地打扫干净。

  于是水兵们又快快活活地回头去玩他们的鹦鹉和猴子了。

                  五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水手的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尔塞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尔而去,因为这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

  她遇见她的老恋人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楂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侧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中国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尔维斯特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尔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班保尔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大差劲,便受了一点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认出了歌特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十年前,她的儿子皮埃尔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

  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若望一玛丽一西尔维斯特·莫昂,于班保尔登记入伍,军籍册第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边奥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来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祈祷、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的穗于。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西尔维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班保尔,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六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顽童们便追过去。这恰是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还有气力重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家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来瞧她,她的头巾全乱了。

  这些小孩子,有的其实并不坏,当他们挨近了瞧她时,看到这张衰老绝望的痛苦的脸,便蔫蔫的、吃惊地转过身去,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家以后,关上门,她发出一声哀号,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听凭自己倒在屋角,头靠着墙壁。头巾滑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便摘下来扔到地上,——可怜的漂亮头巾,她从前是多么爱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脏了,薄薄一绺又黄又白的头发,从发带下掉出来,使她完全变成一副穷女人的邋遢模样。

                  七

  歌特晚上跑来打听消息,发现她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呆着,胳臂下垂,头靠石壁,愁眉苦脸地发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呜咽声;她几乎哭不出来:年纪太老的祖母们,于枯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了。

  “我的孙儿死了!”

  说着便把信件、公文、勋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头上。

  歌特把这些东西浏览了一下,看明白这是真的了,便跪下来祈祷。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几乎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黄昏——六月的黄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长的,而在那边,在冰岛,则是无止境的。带来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炉里演奏它细弱的音乐。傍晚,黄色的微光从天窗照进这被海夺去了一切、现在已经绝灭后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后,歌特说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会来和你一起住的,我会把人家给我留下的那张床搬来,守着你,照料你,你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的……”

  她为她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已经出发去捕鱼的人。

  扬恩不久就会知道西尔维斯特的死讯的,因为捕鲸船恰巧很快就要启航了。他会为他掉泪吗?……可能会,因为他很爱他……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老在想扬恩的事,一会儿对他的冷酷感到气愤,一会儿又怀着柔情思念他,由于他也即将遭到失去西尔维斯特的痛苦,这痛苦竟使他们俩亲近起来——总之,她心里充满了他……

                  八

  ……八月里一个暗淡的黄昏,把西尔维斯特的死讯带给扬恩的信件终于到达冰岛海面的玛丽号上;此刻他正好结束了一天艰苦的劳动,感到极为疲乏,准备下舱吃饭和睡觉。他在昏暗的舱房里一盏小灯的黄色微光下,用一双困得发沉的眼睛读了这段消息;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于自尊心,凡属感情上的东西,他都绝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样,把信贴胸藏在蓝毛衣里,一句话也没讲。

  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吃晚饭;他甚至不屑于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下子睡着了。

  不久他梦见了死去的西尔维斯特,梦见了送葬行列在行进……

  快到午夜的时候,在睡眠中还有时间观念的那种水手们特有的精神状态,使他感觉人家喊他起来换班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看见这个送葬行列。他想:

  “我做梦了;幸好他们就要来叫醒我,这梦便可以消失了。”

  但是,当一只粗糙的手放在他身上,一个声音说着“加沃!起来,换班了!”的时候,他听见胸前纸张的轻轻摩擦声,这细微的、不祥的音乐肯定了死的真实性。——啊!不错,是那封信!……这事是真的了!这已是一种更加刺心、更加残酷的感受,他在睡梦中惊醒,起身太快,竟把宽阔的前额碰到梁木上。

  随后他穿上衣服,推开舱盖,到上面接班捕鱼去了。

                  九

  扬恩来到舱面,睡眼惺松地环顾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这天夜里,无垠的大海呈现出令人惊讶的最单纯的状态,它并无色彩,只是给人一种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丝毫陆地的明确分界,也看不出地质年代的水平线,自远古以来想必已多次呈现这种状态,你瞧着它时,真像是一无所见,——除了那现存的、而且永远不会消遁的永恒之外。

  天空甚至并没有全黑,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余光微微照亮着。这里像在习惯性地微微作响,发出无目的的悲叹。到处是灰色,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处于睡眠和神秘的静止状态,隐藏在无以名之的保护色之下。

  上空浮云散乱,由于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无状貌可言,这云也都显得有模有样,在黑暗中,几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点,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虽则非常遥远,却较清晰地露出一种大理石花纹,好像是由一只漫不经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现力的画,一种不是为了给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组合的图形。在这一总体中,惟有这一点似乎还表示了某种涵义,似乎整个虚无的、难以把握的忧郁思想都在这上面体现出来。——人们的眼睛终于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儿。

  他,扬恩,随着他灵活的眼珠逐渐习惯外面的黑暗,便愈加注意观察夭空中这唯一的花纹,这花纹颇像一个伸着双臂往下沉的人形。现在他已开始看见那形象,仿佛觉得那真是一个人影,由于来自远处,便愈来愈长大,变得庞大无比。

  随后,在他同时飘浮着模糊梦境和原始信仰的想象中,这哀伤的人影从黑暗的天边坍下,渐渐和对他那死去的兄弟的回忆混在一起,像是死者最后的显形。

  他常常有这类奇怪的联想,特别是童年时代,在孩童的头脑里……但是无论多么含糊的语句,用来表现这种意境总嫌过分明确,只有梦中有时出现、醒时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谜一般的片言只语的那种朦胧语言,才能加以表达。

  他凝视着浮云,只觉悲从中来,这深沉、痛苦、充满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灵魂冰凉。现在他比刚才进了一步,总算明白他可怜的小兄弟再也不会露面,永远不会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穿透他那颗心的强韧坚硬的外膜,现在却已注满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见西尔维斯特温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种纱幕似的东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睑内落下,起初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自他成年以来还不曾哭过。但是眼泪开始沉甸甸地籁簌落到面颊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来。

  他继续麻利地钓鱼,一刻不停,也不说一句话,其他两个人默默地听他哭,他们知道他是那么内向和骄傲,惟恐惹恼了他,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在他看来,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

  出于尊敬,他也常参加家里为死者举行的祈祷,但他根本不信灵魂不灭的说法。

  水手们在一起闲谈时,往往用一种简略和肯定的语气把这当成众所周知的事情谈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幽灵怀有模糊的惧怕,对墓地隐约地感到恐怖,对圣徒和守护神极端信任,尤其是对环绕教堂的圣地怀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因此扬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这样会更加虚空,——想到西尔维斯特在那一边,在地球另一面遥远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绝,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旁若无人地、无拘无束地哭着,毫不感到难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发白,虽则此刻不过两点钟;同时,空间似乎在扩展,扩展,变得更加辽阔,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随着这种黎明的出现,眼睛愈益睁大,头脑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象到远方的广阔无垠;于是肉眼可见的空间的界限便愈退愈远,愈见消逝。

  一种苍白的亮光,逐渐增大,似乎是一些极小的光束,轻轻摇曳着投射过来;永恒的外界事物渐渐变得发亮、透明,好像一些燃着白焰的灯,在不定形的灰色云层后面逐渐升起,它们怀着神秘的戒心审慎地上升,惟恐打扰了海的郁闷的休息。

  在天际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灯便是太阳,它有气无力地爬行着,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它缓慢而沉着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这一天,哪儿都看不见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阴暗的。在玛丽号上,有一个人在哭泣,是那大个子扬恩……

  这蛮兄弟的眼泪,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忧伤,便是为那默默无闻的可怜的年轻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这冰岛海面度过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时候,扬恩突然用蓝毛衣的袖子拭干眼睛,不再哭泣。这事便告结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鱼的工作所占据,一心关注眼前现实事物单调的进程,不再想什么了。

  再说,钓鱼的工作十分紧张,两只手臂都忙不过来。

  在渔夫们周围,那辽阔无边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现一种新的变化。那无穷无尽的扩展,那早晨的开阔景象终止了,相反,现在远景似乎在收缩,在自我封闭,人们怎能相信刚才还看见海是那么辽阔呢?水平线现在显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间,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穗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然而这纱在到处同时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严严实实,看到供呼吸的空气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气也透不过来。

  这是八月的初雾上来了。几分钟之内,这裹尸布般的雾气就到处一样浓厚,简直无法穿透;在玛丽号周围,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船桅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得啦,瞧这可恶的雾又来了。”渔夫们说。

  他们早就熟悉了这渔季第二阶段无法回避的伙伴,但这同时说明冰岛的渔季即将结束,启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快到了。

  那雾气化作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们的胡须上面,还使他们晒黑的皮肤湿润发亮。那些在船的两端相望的人们,都觉得对方如幽灵般模糊;相反,那些离得很近的东西,则在这发白的、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清晰。人们得当心不要张嘴呼吸,否则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会一直透入肺腑。

  与此同时,捕鱼的速度愈来愈快,大家不再说话,只顾忙着钓鱼;时时刻刻可以听见伴随着一下皮鞭似的响声,一条大鱼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后,它们拼命扭动着,用尾巴拍打着舱面,到处都溅上了海水和它们挣扎时抖落的银色细鳞。用大刀剖开鱼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便和盐水混到了一起。

                  十

  这一次,他们一连在浓雾中呆了十天,什么也看不见,但捕鱼的情况依然良好,因为忙于钓鱼,大家倒也不感厌倦。不时地,每隔一定的时间,他们中的一个便吹响一支号角,那声音活像一只野兽的嗥叫。

  有时候,在外面,在白色浓雾深处,另一声远方的嗥叫回答着他们的呼唤。于是大家便更加警觉起来。如果这叫声渐渐靠近,所有的人便竖起耳朵注意这不相识的邻船,当然他们看是绝对看不见的,不过那邻船的存在构成了一种危险。大家对它作着种种猜测,它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共同的话题,因为极想看见它,他们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气中到处张挂的、触摸不着的白纱。

  然后,它渐渐远去了,号角的嗥叫声消失在听觉所不能及的远方;于是他们重又独自处在一片沉寂之中,处在这无边无际的凝然不动的水气之内。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渗着盐分和盐汁。寒气变得愈加侵人肌肤;太阳在水平线下越来越停滞不前;已经是真正夜里一两点钟了,灰色的夜的降临带来了阴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用一只铅球探测水的深度,惟恐玛丽号太靠近冰岛。但是船上所有的绳索连接起来都探不到海底;可见他们确是在广阔的海面,在深水区域。

  他们的生活既艰苦又有益于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适之感,他们下去进餐和睡觉时,便对那粗笨的橡木船舱内的温暖住室获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这些比僧侣还要与世隔绝的人们彼此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执着钓竿,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他固定不变的岗位上,只有手臂忙于不间断的捕鱼作业。他们彼此相隔不过两、三米远,后来却谁也看不见谁。

  这浓雾的沉静,这白色的曚昽不明,使他们的头脑进入麻木状态。他们一面钓鱼,一面低声哼着家乡小调,因为怕大声唱会把鱼吓跑。他们的思想变得更加迟缓和稀疏,好像它们在膨胀、伸长,以便填满时间,不给非存在①的间隔留下空隙。他们也不再想女人,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但是他们梦想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样,而且这些梦的线索也如同雾一般松散……

  ①法语原文为non-etre,即哲学概念的“非存在”,指时间、空间。

  这八月的迷雾,每年照例以这种忧郁而沉静的方式结束冰岛的渔季。否则,就老是那同样完满的、使水手们胸部膨胀、肌肉强健的体力生涯。

  扬恩一下子就恢复了他平常的姿态,似乎他巨大的悲痛并不持久:他警觉而且灵活,驾船和钓鱼都极为利索,他举止从容自然,仿佛心中毫无牵挂;何况,他只在他愿意的时候才流露感情——而这种时候是极少的,平时他总是高昂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和凌驾一切的样子。

  晚上进餐的时候,在那陶制圣母所庇护的简陋住室里,当他们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对着热腾腾的菜盘时,他仍和从前一样,听见别人讲起什么可笑的事便笑了起来。

  在他内心,可能也稍稍想到过歌特,西尔维斯特临终时的最后愿望无疑是想要他娶她为妻,——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对他兄弟的悼念可能还在他心灵深处萦绕……

  但这扬恩的心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难于驾驭,很少为人所了解,他的心理动态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正当他们在浓雾的包裹下静静地梦想时,忽然听见一种他们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说话声,甲板上的人彼此瞧着,用眼睛互相询问:

  “谁在说话?”

  不,没有,谁也没有说话。

  的确,这声音像是从外面的空间传来的。

  这时,那从前一天就疏于职守的吹号人,赶快跑上来,使出全部气力吹响了悠长的警报。

  在静寂中,单是这声音就已经使人战栗了。接着,似乎反而由这号角的颤音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画的面貌出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带威胁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横桁、缆绳,一条船的图形在空中勾画出来,像那些吓人的魔影,随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显现在张开的幕布上。那船上还出现了另一些人,和他们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栏上,在一种因受惊和恐怖而清醒过来的状态中,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他们冲向那些桨、备用桅杆、钧篙——所有船上那些长而结实的备用品,把它们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们靠近的庞然大物与来客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也一样惊骇,向他们伸出一些巨大的长棍,好将他们推开。

  但仅仅是他们头顶上的横桁发出一声轻轻的摩擦声,一时钩绊住的桅帆,马上毫无损坏地分开了:由于海面十分平静,碰撞也极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条船并无体积,而是一件柔软的东西,几乎毫无分量……

  这时,惊恐的情绪过去了,人们开始笑起来;原来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玛丽号呀!”

  “喂!加沃,洛麦克,盖尔默!”

  来船是柏特皇后号,船长拉沃埃也是班保尔人;水手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那长着黑胡须的高个子,笑时露出牙齿的,是凯杰古,普鲁达尼埃人;其他的是普鲁莱斯人或普鲁内兰人。

  “怎么,你们为什么不吹号角,你们这帮蛮子?”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问。

  “那么,你们呢,你们这群海盗,海贼,海里的毒种?……”

  “噢,我们嘛……那是另一回事啦;我们是禁止出声的。”(他说这话时带有某种不祥的、神秘的暗示,还有一丝奇怪的微笑,后来玛丽号上的人还常常回忆起这笑容,而且引起许多猜想。)

  接着,他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便以一句玩笑话来结束:

  “我们的号角嘛,让这个家伙给吹破了。”

  他指着一个形象如海神般的水手,那人脖子极粗,胸部宽得出奇,腿却十分短小,在他那畸形的魁梧中,包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古怪成分。

  在他们互相凝视,等待着一阵清风或下面的一股水流把一只船比另一只更快地带走,从而使它们分开的当儿,他们随意闲谈着。所有的人都倚在船舷,小心翼翼地用长棒互相抵制,好像被围攻的人用长矛抵御敌人一样。他们谈起家乡的事,谈起刚由巡洋舰带来的信件,谈到年老的双亲和他们的妻子。

  “我呀,”凯杰古说,“我那口子告诉我,她刚生下我们正等着的娃娃,这样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凑足一打了。”

  另一个说他得了一对双胞胎,第三个宣布那漂亮的贞妮·加洛芙——一个在冰岛人中十分闻名的姑娘——嫁给了普鲁里沃一个残废的老富翁。

  他们好像透过一层白纱互相看望,同时这白纱似乎也改变了他们说话的声调,使声音变得发问而且像是来自远处。

  这时扬恩的眼睛一直不能从其中一个渔夫身上移开,那是一个已经有点见老的小个儿,扬恩确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他,而他却立刻以一种老相识的态度和他招呼:“你好哇,大个子扬恩!”他锐利的眼睛闪着狡猾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如猴子般丑得令人讨厌。

  “我呀,”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又说,“我还听说普鲁巴拉内的伊芙娜·莫昂老奶奶的孙儿死了,他正在服役,你们知道的,在去中国的舰队上;真可惜呀!”

  听见这话,玛丽号上其他人都朝扬恩转过头来,看他是否已经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

  “是的,”他以一种冷淡高傲的态度低声说,“我父亲最近一封来信告诉我了。”

  大家都瞧着他,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哀痛,使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们隔着浓雾匆匆地交谈,这奇特的会见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我的女人同时还告诉我,”拉沃埃接着说,“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搬出城住到普鲁巴拉内乡,去照料她的祖姑母莫昂老奶奶;她现在靠在别人家做零工过活。虽说她有种小姐气派,而且喜欢打扮,可是我一直觉得这是个诚实的有胆量的姑娘。”

  于是,大家又一次瞧着扬恩,这下可真的惹恼他了,一片红晕升上了他金揭色的面颊。

  和柏特皇后号上这些人的交谈就以对歌特的这番评价而告结束,从此任何活着的人都再也不曾看见他们了。适才不多一会儿,由于船已不那么靠近,他们的脸仿佛已更加模糊,突然,玛丽号上的人觉得没什么可推挡的了,他们的长木棒的顶端已碰不着东西;所有他们那些杠杆:桨、桅或横桁都在虚空中探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沉重地垂落在海里,好像一些巨大的死去的胳膊。大家于是收起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防御物:柏特皇后号重新被浓雾吞没,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透明屏幕后的灯一经吹灭,屏上的图像也立即消失一样。他们还试图朝它呼唤,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一种由许多声音混合的,带嘲弄意味的喧嚣,最后化为悲戚的呻吟,使他们惊异得面面相觑……

  这柏特皇后号没有和其他的冰岛人一道回来,由于萨缪尔—阿泽尼德号上的人曾在一个峡湾看见确实属于它的漂流物(它尾部的装饰和它的一块龙骨),大家便不再等他们,一到十月,所有那些水手的名字都写到了教堂的黑牌上。

  然而,从它最后一次出现的日子——这个日子玛丽号上的人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到返航的时期为止,冰岛海面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天气,相反,在这一天的三个星期以前,一阵猛烈的西风曾经卷去了两只船上的好几个水手。大家于是回想起拉沃埃的微笑,而且,把所有的事情联在一起,又作了许多设想;晚上,扬恩不止一次又看见那像猴子般眨着眼的水手,玛丽号上的有些人骇怕地寻思,那天早上他们是不是曾经和一些死去的人交谈过。

                 十二

  夏季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末,朝雾开始出现时,冰岛人便回来了。

  那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已经在普鲁巴拉内莫昂家的茅屋里一起生活了三个月:歌特在这已故水手的寒舍里承担了女儿的职责。她把人家拍卖父亲的房产后剩下的一切都搬来了:她那漂亮的城里式样的床,还有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裙。她为自己缝制了一件式样比较简朴的黑色丧服,像伊芙娜老奶奶一样,戴上了一幅厚纱做的、除了有些皱褶外别无装饰的服丧的头巾。

  每天,她到城里有钱人家里去缝衣服,晚上才回来,一路上倒也不曾受到任何追求者的打扰。她始终有点高傲,仍然被周围的人当小姐一样敬重;那班年轻人向她问好时,仍和过去一样把手放到帽子上。

  在夏季美丽的黄昏,她沿着悬崖上那条路从班保尔回来,呼吸着使人恢复疲劳的海上的大气。针线活还没来得及改变她的模样——她还没有变成别的那些整天弯腰干活的女人的样子,她一面眺望着大海,眺望着那远方有着扬恩的浩瀚的大洋,一面伸直了她得自种族的美丽、轻盈的身躯……

  这条路同样也通往他的家。再走过去一点,朝那个石头更多、被风刮得草木更少的地方走去,就到了波尔—爱旺村,那儿的树木长满了灰色的苔藓,矮小地生长在石头缝里,而且顺着强劲的西风倒向一边。她无疑永远不会再去那儿,那个波尔—爱旺村,虽然它离这儿还不到一里①地;但是,她这辈子既然去过一次,就足以使这一整条路留下一种魅力;再说,扬恩必定经常从这儿走过,她在门口就可以望见他来往在荒凉的旷野上,出没在矮小的荆豆丛中。因此她喜爱这整个普鲁巴拉内地区;她几乎庆幸命运将她抛在这儿,当地任何别的地方她都无法生活下去。

  ①此处指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在八月末的季节,有一种热带地方的疲惫感从南方流向北方;有些个晚上非常明亮,别处强烈日光的反射,一直延伸到布列塔尼海面。天空经常是万里无云,澄澈而宁静。

  在歌特回家的时刻,因为天色已晚,什么东西都已溶为一体,开始集聚和形成一些剪影。这儿,那儿,一簇荆豆矗立在高处两块石头之间,像一顶乱蓬蓬的羽冠;一丛枝干扭曲的树在低洼地形成黑糊糊的一片,或者,在另一处,某个用麦秸盖屋顶的村庄在荒原上勾画出一个齿形边缘的小丘。十字路口,在十字架上张开黑色手臂守护田野的古老的基督像,好像真的是被处死的人;在远方,英法海峡像一面黄色的大镜子,和下半部已经发暗、靠近水平线的部分已经变黑的天空明显地区分开来。在这个地区,即使是这样平静、这样晴朗的好天气,也还是显得忧郁的;在任何情况下,总有一种不安笼罩在一切之上;这是一种起因于大海的忧虑,有多少生命都托付给大海,而它的永恒威胁却只不过是暂时入睡而已。

  歌特边走边沉思,在这野外从来不觉得归途多么漫长。她闻着沙滩上的盐味和生长在崖石上、夹杂在干瘦的荆棘丛中的花儿的香味。耍不是伊芙娜老奶奶等着她回家,她会乐于在这长着荆豆的小径上久久徘徊,如同那些喜欢幻想的小姐,夏天的晚上在公园里徘徊一样。

  经过这个地带时,她有时也忆起若干儿时的往事;但由于她的爱情,这些事现在都变得多么模糊、遥远和细小了啊!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把扬恩当作未婚夫看待,——一个她永远不能得到的、高傲、粗鲁、总是回避着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却因执地对他怀着永远不会再吐露的、忠贞不贰的爱情。目前,她很高兴知道他在冰岛:在那儿,至少海会将他看管在深深的修道院里,使他不能投入其他女人的怀抱……

  的确,这几天他快回来了,但她对待他这次归来比往常要平静得多。她本能地意识到,她的贫穷不致成为更受蔑视的理由,因为他和别的小伙子不一样,而且,西尔维斯特的死肯定可以使他俩接近起来。他回来以后,少不了要来到她们的住处,探望他朋友的祖母:她决心在他来访时呆在家里,这样做看来丝毫不会有失尊严;她要装作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而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和他谈话,甚至把他当作西尔维斯特的兄弟一般亲切对待,同时尽量显得自然从容。谁知道呢?如今她在世上这样孤苦伶仃,大概不至于不可能在他身边占据一个姐妹的位置吧。在向他作了充分解释,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指望和他结婚以后,也许不至于不能向他求得友谊的支持,获得友情的满足吧。她觉得他只是有些粗鲁,固执于独立不羁的念头,然而他温和、坦率,必定能够理解发自内心的善良意愿。

  当他发现她在这里,在这几乎要倒塌的小茅屋里穷苦地生活,他会有什么感觉呢?……很穷,啊!是的,因为莫昂奶奶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干洗衣服的活儿,除了寡妇年金,什么收入也没有了;确实,她现在吃得很少,所以她俩还能在不求助于任何人的情况下勉强度日……

  她到家的时候,往往天已黑了;进门以前,还得踏着磨秃了的岩石往下走几步,因为茅屋坐落在普鲁巴拉内道旁坡下朝沙滩倾斜的地方。它几乎隐藏在厚厚的棕黑色的茅草屋顶下,那屋顶圆鼓鼓的,活像僵硬的皮毛覆盖下一只巨大死兽的背部。它的墙壁颜色晦暗,像岩石般粗糙,上面长着苔藓和一小簇、一小簇绿色的辣根菜。在门口登上三级圆凸凸的台阶,拉动一根从一个小孔伸出的绳索,就可以抽开门内的插闩。进门以后,首先看见对面那个天窗,仿佛开在城墙般厚的壁上,朝向大海,从那儿射进最后一抹淡黄色的光。在巨大的壁炉里,燃着芳香的松枝和山毛榉枝,这都是伊芙娜老奶奶散步时沿路抢来的;她坐在炉边,照应着她俩的晚餐;她因为爱惜头巾,在家里只戴一顶压发帽。在炉火的红光映照下,她侧面的剪影依然很美。她向歌特抬起那双过去是褐色,现在已失去光泽而变得发青的眼睛,由于年老,这双眼睛已经混浊,昏花,迷糊了。她每次都要说这么一句话:

  “啊!老天爷,我的好女儿,今晚你回来得这么晚呀……”

  “一点不晚呀,奶奶,”歌特已听惯了这句话,便温柔地回答,“还是和平常一样呢!”

  “啊!……孩子,我可是觉得比平时晚了。”

  她们坐在一张因为用得太旧而几乎变形、然而还和橡树干一般厚的桌前喝汤。同时蟋蟀从来不曾忘了为她们奏起轻轻的银铃般清脆的音乐。

  茅屋的一面装着刻工粗糙的板壁,现在已全被虫蛀了;拉开这板壁,便是一些多层床铺,好几代渔民就在这里生育,睡眠,那些年老的母亲便在这里死去。

  在屋顶黑色的梁木上,挂着一些破旧的家用什物,一些草束、木勺、熏肉;还有一些旧渔网,从莫昂家最后几个儿子遇难以后,这些渔网就一直挂在那儿,晚上老鼠便来咬啮网眼。

  歌特那张挂着白纱幔帐的床,安置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给这克尔特人的小屋带来一点新鲜高雅的气派。

  一张西尔维斯特穿着水兵服的照片,用镜框装了,挂在花岗岩墙上。他祖母还在上面悬挂了他的军功勋章和他留下的一对缝在水兵右袖上的红布做的锚;歌特也为他在班保尔买来一个黑白两色珠子穿成的花环,这是布列塔尼地方用来装饰死者遗像的。这儿便是他小小的灵堂,便是他的故乡布列塔尼用以纪念他的一切……

  夏季的夜晚,她们为了节省灯火,早早就睡了;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就在屋前石凳上坐一会儿,瞧着稍稍比她们头顶高出一点的路上的行人。

  然后,伊芙娜老奶奶睡进她的分层柜床,歌特则睡上她的小姐床铺。因为于了许多活,走了许多路,她入睡很快,而且像一个明智的、果断的姑娘那样,并不太心慌意乱地梦着冰岛人的归来……

                 十三

  可是有一天,她在班保尔听说玛丽号已经到岸时,却感到自己突然像发起烧来一样。等待时的宁静全都无影无踪了;她匆匆赶完活计,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比平时更早地上路回家。正当她急急忙忙在路上走时,远远看见他正朝自己迎面走来。

  她的两腿颤抖,甚至感到发软,他已经离得很近,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显现出他漂亮的身材和渔夫便帽下的鬈发。她感到自己手足无措,这次相遇是如此出乎意料,她真害怕自己会站不稳,害怕让他看出自己的慌张;此刻她真是羞得要死……而且她以为头巾一定没有戴好,加上干活干得太快,样子一定十分疲劳,要是能藏进荆豆丛或躲进什么兽穴里,她是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再说,他也同样有一个向后门的动作,好像要设法换一条道。但是来不及了:他们正是狭路相逢。

  他呢,为了不碰着她,像一匹多疑的马儿退缩着跳到一边,他紧靠土坡站着,用一种疑惧而粗野的眼光瞧着她。

  刹那间,她也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乞求和痛苦的一瞥、在这比枪弹更迅速的目光的无意相遇中,她的亚麻色灰瞳仁仿佛扩大了,似乎被某种思想的伟大火焰所照亮,投射出一种真正发蓝的光,同时她的脸却变得通红,一直红到鬓脚,红到金色的发辫底下。

  他用手碰碰帽子说:

  “你好,歌特小姐!”

  “你好,扬恩先生,”她回答。

  这就算完了;他走过去了。她继续走她的路,虽说依然颤抖着,但随着他愈会愈远,她觉得血液循环渐渐恢复正常,力气也慢慢复原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莫昂奶奶坐在屋角,双手抱住头哭着,发出小孩子般咿咿咿的声音,她头发散乱,发尾从压发帽下掉落出来,像是一小束灰麻纤维。

  “啊!我的好歌特,我今天捡柴回来的时候,在普鲁爱泽遇见加沃家的孩子啦,我们谈起了我可怜的孙儿,这你也会想到的。他们今天早上才从冰岛回来,中午我还没回家,他就已经来过一次了。可怜的孩子,他也是满眶的眼泪呢……我的好歌特,他为了替我拿那一小捆柴,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她站着听了这番话,心也随着紧缩起来:这么说,扬恩已经来过了,她曾经作了那么多打算,想对他说那么多话的那次访问已经过去,显然不会再有了;这事完结了……

  于是茅屋显得更加凄凉,贫穷更加严酷,人世也更加空虚,——她怀着死的愿望垂下了头。

                 十四

  冬天渐渐降临,像摊开的裹尸布一样听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而扬恩一直没有再露面,——两个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为天气冷,生活费更加昂贵,日子也更难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变得很难照料。她的头脑不管用了,现在动不动要生气,说些伤人和骂人的话;每星期总有一次到两次,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发起火来。

  叮怜的老奶奶!……在她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所以歌持依旧尊重她,爱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后却变得脾气很坏;一个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忽然表现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恶意,一直隐藏着的说粗话的全部本领,这对人类灵魂是何等样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奥秘啊!

  她还开始唱歌,这比她发脾气更加不堪入耳;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段弥撒经文,有时是过去在码头上常听水手们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调。她有时唱起“班保尔的小姑娘们”,或者摇晃着脑袋,用脚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我挣到了钱!

    我挣到了钱!……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时茫然地睁着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尽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随即熄灭一样。然后,她垂下头,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着,久久地处于一种衰竭状态。

  她现在也不怎么爱清洁了,这又是歌特所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考验。

  有一天,她甚至连她的孙儿也记不起来了。

  “西尔维斯特?西尔维斯特?……”她对歌特说,样子像是在探究这人到底是谁:“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现在,我的天哪!……”

  她一边说着,用一种几乎有点放纵的、无忧无虑的姿势,朝空中挥了挥她满是皱纹的可怜的手。……

  第二天,也许她又清楚地忆起了他;又提起无数他曾做过的或说过的种种琐事,一整天都为他哭泣。

  啊!这冬季的夜晚,在没有树枝生火的时候!挨着冻工作,为了活命而工作,一针针缝着,干完每晚从班保尔带回的活计以后才上床睡觉。

  伊芙娜老奶奶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双脚挨着最后的余烬,两手缩在围裙底下。但晚上开始的时候,总得和她闲聊一会儿。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呢,我的好女儿?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好些你这个岁数的姑娘,都很会聊天的。如果你能说点什么,我想,咱俩就不会显得这么凄惨了。”

  于是歌特讲起她在城里听到的一些新闻,或者她在路上遇见的人的姓名,谈着那些和现在世上的一切同样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当她看见那可怜的老奶奶睡着了,便中途停住,不再讲下去。

  正当青春妙龄需要青春作伴的时候,在她周围却没有丝毫年轻的、有活力的东西。她的美貌会在孤独和贫瘠中枯萎……

  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海风,把灯吹得摇摇晃晃;浪涛声不绝于耳,使人听了感到像是处身在船上。这声音又使她想起了那永远撇不开的、令人苦恼的扬恩,因为风浪正是与他那个行业密切相关的。每当可怕的暴风雨之夜,外面漆黑一片、狂风大作时,她就愈加焦虑地想到了他。

  然后她孤零零地,总是孤零零地和这熟睡的老祖母在一起,有时她瞧着那些黑暗的角落,想到曾在那些分层柜床里生活过,在类似的一些夜晚在海上丧生的先辈渔民们的灵魂可能会回到这儿,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有这位几乎已成为死者中的一份子的老奶奶在场,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那些归魂的伤害……

  突然她听见从壁炉的一角发出一丝细小的、如笛声般颤抖的、好像窒闷在地底下的声音,不觉从头到脚战栗起来。那声音以一种令人心里发冷的轻松调门唱道: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于是她感受到与疯人作伴时那种特殊的恐惧。

  落雨了,伴着泉水般连续不断的细小声音往下落着,她听见雨水在外面墙上不断地流淌、在那长满苔藓的老旧屋顶上,一些漏处总是在老地方发出不倦的、单调的、同样哀怨的淅沥声;它们使屋里用石块、砂砾、贝壳混着土铺压成的地面到处都是泥泞。

  她感到自己周围全是水,寒冷的、无边无际的一大片水包围着她:这翻腾着,抽打着,又在空中散开的水,使黑夜显得更黑,使分散在普鲁巴拉内的茅屋彼此更显孤立。

  星期天的夜晚,由于给其他人带来某种快乐,对歌特便显得格外凄凉:即使在这些沿海的偏僻村落,这种夜晚也是快活的;这儿那儿,总有那么一个关门闭户的茅屋,被黑夜的雨水浇打着,从里面传出阵阵重浊的歌声。里面,排列着为酒客准备的桌子;水手们傍着冒烟的炉火烘烤身上的衣服;老年人啜着烧酒便心满意足了,年轻人则还要和姑娘们调笑;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唱着歌自得其乐。在他们旁边,将成为他们明日坟墓的大海,也在唱着,使这黑夜充满了它巨大的声音……

  有些星期天,一群群从酒店出来或从班保尔回村的青年,打莫昂家门前的路上经过;这都是住在陆地尽头、靠近波尔—爱旺村的人。他们刚从姑娘们的怀抱中挣脱,很晚才从这儿路过,因为已经习惯于风浪,所以毫不在乎被雨淋湿。歌特张着耳朵倾听他们那很快就被狂风巨浪的喧嚣所吞没的歌声和喊声,想从中分辨出扬恩的嗓音,当她自以为能识别时,便感到浑身战栗起来。

  扬恩没再来看她们,这从他那一方面说是不好的;西尔维斯特死了还没多久,就只顾去过快活日子——所有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为!她确实不再理解他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事实上,自他回来以后,生活的确十分放荡。

  首先是十月份照例的加斯科涅湾之行——这对冰岛人而言,一直是个消遣的时期,一个钱袋里有点钱(这是船长们从冬季才能分配的报酬中预支给他们玩乐用的一小笔款项)可以随便花一花的时刻。

  他们和往年一样,到加斯科涅湾的岛屿上去购盐,于是扬恩在圣马丁一德一雷重又爱上他去秋的情妇,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们在最后的悦人的阳光下,一道在叶子已经发黄的葡萄园里散步,园里充满云雀的歌声,充满成熟的葡萄、沙滩上石竹花的香气和海滩上海水的气息:他们一道在收获葡萄的夜晚唱歌和跳轮舞,在这种日子,人们都喝着葡萄甜酒,陶然于轻松而温情的醉意。

  随后,玛丽号一直开到博尔多,他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咖啡馆里再度遇见那送表给他的漂亮歌女,于是漫不经心地又让她爱了一个星期。

  十一月他们回到布列塔尼,他作为傧相参加了好几次朋友的婚礼,他老是穿着他那节日的漂亮衣衫,经常在半夜以后舞会结束时喝得酩酊大醉。每个星期他总会有点什么新的艳遇,姑娘们便连忙夸大了讲给歌特听。

  有三、四次,她远远看见他在普鲁巴拉内的路上向她迎面走来,但总是及时避开了他;他也一样,遇到这种情况,便横穿着旷野走去。他俩现在互相逃避着,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五

  班保尔有个名叫特雷索勒太大的胖女人,在通往码头的一条路上开着一家酒店,这酒店在冰岛人中名气很大,船长和船主们都到那儿去招募水手,一边和他们喝酒,一边从中挑选最强壮的。

  从前相当漂亮,至今在渔夫们面前还颇为风骚的老板娘,现在已经长了胡须,有男人一般的宽肩和大胆的谈吐。她虽在修女式的白色大纱巾下露出一副厨娘的面容,然而由于她是布列塔尼人,仍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宗教气质。她的头脑好比一本登记簿,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地所有水手的姓名;她知道谁好谁坏,准确地知道他们本身的价值和他们挣了多少。

  一月的一天,歌特被请往她家去为她缝一件衣服,在酒厅后面一个房间里工作着……

  特雷索勒太太家的大门,在那旧式房屋二楼下面笨重的花岗岩石柱后面凹了进去;开门的时候,几乎总要灌进一股街上的风,推顶着门,来客便像被一个浪头打进来一般,猛地冲进门来。酒厅又深又矮,粉刷成白色,还挂着一些镀金画框,上面画着船舶靠岸或遇难之类的景象。在一个角落,供着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圣母像,周围还有几束假花。

  这几面古老的墙壁听惯了水手们强有力的歌声,见惯了笨拙粗野的快乐的发泄,——从班保尔的遥远年代,经过海盗骚扰的时期,直至今日这些与他们的祖先无甚差别的冰岛人。在这些橡木桌子上,在两次醺醉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来冒险,被典当抵押。

  歌特一面缝着那件长裙,一面侧耳倾听板壁另一面特雷索勒太太和两位坐着饮酒的退休渔民谈论冰岛的事情。

  他们对某只漂亮的新船有些争论,这条船正在码头上配备帆缆索具,两个老头认为这莱奥波丁娜号不可能在最近的渔季以前装备妥当。

  “哎!才不呢,”老板娘反驳,“它肯定可以装备好!我呀,我告诉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员了:盖尔默的老玛丽号的全班人马,玛丽号要去卖掉拆毁了;五个年轻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当着我的面,用我的笔签了名,就这么回事!都是些棒小伙子,错不了:洛麦克、蒂格迪亚·加洛夫、伊翁·迪夫、特雷基耶的儿子克哈兹,还有那一个顶仁的,波尔—爱旺村的大个子扬恩!”

  莱奥波丁娜号!这将要载走扬恩的船的名字,歌特刚刚听见就一下子深深印入记忆,像是有人用锤子钉进去,使它更难忘却一样。

  晚上,她回到普鲁巴拉内,坐在那小小的灯前,就着灯光赶她的活计。她发现这名字一直萦回在脑际,单是它的音韵便像一种凄惨的东西使她的感受极为强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种涵义。莱奥波丁娜号,这个罕见的新词,以一种反常的固执紧追着她,变成一种不祥的困扰。不,她本来以为会看到扬恩再次随她从前参观过的、已经熟悉的玛丽号出发,多少年来,在危险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圣母的保护;而这次变化,这莱奥波丁娜号,却增加了她的忧虑。

  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些于她其实毫不相于,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远不应再与她有什么联系。的确,他在这儿或在别处,在这条船或另一条船上,动身或是回来,能关她什么事呢?……当他在冰岛的时候,当温暖的夏季又来到这些偏僻的茅屋,来到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们身边;或者当又一个秋季重新开始,又一次把渔夫们送回来,这能使她的不幸增多或减少一些吗?……所有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都没什么两样,她横竖是没有快乐也没有希望。在他俩之间已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接近的理由,既然他连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都忘掉了;——要知道,他们的接近是西尔维斯特毕生唯一的梦想和愿望啊。她理当忘掉扬恩,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于他至今听来还带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岛的名字;应该彻底驱除这些思想,清扫干净,应当意识到这事已经完了,永远完了……

  她温柔地瞧着那睡着的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她还需要她,但她不久会死去。那么,以后呢?她还何必活着,何必工作,还有什么可做呢?……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呜,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

                 十六

  几周阴暗的日子又过去了,已经到了二月初,天气相当温和晴朗。

  扬恩刚领到去年夏天打渔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从船主家出来,准备接家里的习惯,把钱带回去交给妈妈。这年收入不错,他满心高兴地回家去。

  快到普鲁巴拉内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聚在路旁:一个老妇人胡乱挥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顽童围着她……莫昂奶奶!……西尔维斯特所疼爱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烂衫,现在简直变成蹲在路边的那种呆傻的穷老婆子了!……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鲁巴拉内的这伙顽童弄死了她的猫,她异常生气和绝望,便用拐杖吓唬他们:

  “啊!如果他,我那可怜的孙儿还在,你们肯定不敢,你们这些下流坯!……

  看来她是追过去要打他们时跌了一跤;她的头巾歪到一边,衣裙上满是泥土,而他们还说她喝醉了(因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这种情况)。

  扬恩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们不害臊吗?”他非常生气,便以威严的声音和语气对顽童们说。

  在高大的扬恩面前,小家伙们羞惭而尴尬,全都一溜烟逃掉了。

  歌特这时正好带着晚间要干的活计从班保尔回来。远远看见这个情况,认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看她于了些什么,人家又把她怎样了,——看见被弄死的那只猫,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扬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没有把自己的眼睛移开;这次他们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两个人都变得满脸通红,他的血也和她一样快地涌上了双颊,他们彼此瞧着,因为挨得这样近而有点慌乱,但是没有憎恨,倒几乎是带点温情,他们在怜悯和保护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联合起来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就讨厌这只可怜的猫,因为它有一张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实这是一只很好的描,你从近处瞧它时,相反会发现它的表情宁静而温柔。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吊在外面了。那可怜的老妇人,一直前南地说着威胁的话,她像提一只兔于似地提着死猫的尾巴,情绪激动地、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要是他还在世,他们决不敢这么对待我!……”

  一种眼泪似的东西涌出来,在她的皱纹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颤抖着。

  歌特为她戴正头巾,用孙女儿的温存言语努力安慰她。扬恩很气愤: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恶毒!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竟作出这样的事!他也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不用说,这并不是为了那只猫,像他这样粗鲁的年轻汉子,即使喜欢逗动物玩耍,也决不至于为它们伤心;但是他跟在这提着猫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后面走时,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尔维斯特,他过去是那么爱她,如果他事先听说她会落到这种下场,这样贫穷和受捉弄,真不知会怎样悲痛。

  歌特似乎觉得自己应当对老祖母的仪表负责,便解释道:

  “这是因为她跌跤了,才弄得这么脏,”她低声说,“她的衣服已经不新了,这不假,因为我们不是有钱人,扬恩先生;但是昨天我还给她缝补过,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她确实还是干净整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词、责备和眼泪都不及这番简短质朴的解释更使他受感动。他们继续并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说漂亮,她一直是个惹眼的人物,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觉得,自她贫穷和服丧以后,变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种更加持重的表情,尽管如此,却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她的身材已完全发育成熟。不久她就满二十三岁了,她正处在美貌的极盛时期。

  而且,她现在是渔家女的装束,她的黑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头巾也极为普通;她那小姐风度,现在再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了;这已是一种隐藏在她身上的、无意识的东西,人们再不能对此有所责难;可能这仅仅是由于往日的习惯,她的上衣比别人的稍稍合身一点,更好地勾勒出了她丰满的胸脯和双肩的轮廓……但是不,还不如说这东西就藏在她平静的声音和眼神里。

                 十七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猫走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边;大个子扬恩在左边,他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歌特也不再说话,惟恐扬恩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歌特,最后,扬恩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西尔维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屋顶下,他可能至少对她产生了一点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张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铺,已经不再有往日富贵的痕迹了,扬恩的眼睛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张床铺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为什么他还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时刻依然那么精细,便装出对他毫不注意的样子。于是他俩面对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终于像是要提出什么重大问题似地互相凝视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每过一秒钟,他们之间的静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们好像在庄重地等待某件姗姗来迟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来愈深地注视着。

  ……

  “歌特,”他声音低沉地问,“如果你还愿意……”

  他要说什么?……别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个几乎还不敢明确表达的重大决定,和他平日的决定一样突如其来,……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今年渔业收入不错,我手上有一点钱……”

  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他问她什么?她听清楚了吗?她在这件她自信听懂了的无法估量的大事面前惊呆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里竖起了耳朵,意识到幸福来临了……

  “我们可以结婚,歌特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然后,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迟迟不来,……谁会阻止她说出这个“愿意”呢?……他惊讶和害怕起来,这一点她也看得很清楚。她两手支在桌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绝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瞧,这对她太突然了,扬恩先生,你别见怪;她想一想,马上就会回答的……请坐,扬恩先生,和我们一起喝一杯苹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没法回答,在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一个字也想不出……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扬恩,不管他怎样冷酷,不管他如何无礼地拒绝过她,不管这一切,她心里仍一直那么看待的扬恩。他鄙视了她那么长的时间,而今天,她已经贫穷了的今天,却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后会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要求他解释,也不想责备他使自己痛苦了两年……再说,所有这一切,她全忘得那么干净,刹那间,这一切都被吹过她生命的那股快乐的旋风卷到那么遥远!……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向他倾诉着自己对他的爱慕,同时一阵急骤的泪雨顺着她的两腮流了下来……

  “好啦,上帝降福于你们!孩子们,”莫昂奶奶说,“我呢,我也应当好好感谢上帝,因为我很高兴能活到这么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见这桩喜事。”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那儿,手握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找不到任何足够温柔的言词、任何具有必要涵义的语句、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用来打破这美妙的静默的东西。

  “至少,你们接个吻吧,孩子们……他们居然什么话也不说!……啊,上帝,我这两个孩子多么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说几句话吧,我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记得许婚的时候都要接吻的……”

  扬恩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倾心相与地将自己鲜嫩的、还不善于作这样细腻的爱抚的嘴唇,贴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镀上金黄色的面颊上。在墙壁的石缝里,蟋蟀为他们唱起了幸福的歌,这一次,凑巧这歌声来得正是时候。那可怜的西尔维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们微笑着。在这死气沉沉的茅屋里,突然一切都显得活跃起来,恢复了青春。静寂中充满了奇异的乐声;甚至从天窗透入的冬季苍白的暮色,也变成一种迷人的美丽亮光……

  “怎么,还要等扬恩从冰岛回来才结婚吗,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头。冰岛,莱奥波丁娜号,——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这些惊恐。从冰岛回来的时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整个夏季,是何等的漫长啊!而扬恩,同样也变得急不可待,他用脚尖很快地轻轻敲着地面,心里很快地计算着,看看能不能赶在出海前办好婚事:多少天办齐证件,多少天在教堂公布结婚告示;是的,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号或二十五号才能举行婚礼了,如果没有任何障碍,婚后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说,好像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分钟现在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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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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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恋人们都喜欢在夜幕降临时肩并肩地坐在门前的长凳上。

  扬恩和歌特也是如此。每天傍晚,他俩便在莫昂家茅屋的门口,坐在那古老的花岗岩凳上谈恋爱。

  别人谈恋爱有春天,有树下的浓荫、温暖的黄昏、盛开的蔷薇。他们却只有遍地是石块和荆豆的滨海地带二月的暮色。他们的头顶和四周没有一点青葱苍翠的枝叶,而只有辽阔无边的天空,上面缓缓地滑过几团飘忽的浮云。他们的花儿,则是渔夫们从沙滩走上来时,用渔网带到小径上的一些棕色的海藻。

  在这受海洋水流影响、因而气候温和的地区,冬季是不十分严酷的;尽管如此,黄昏时分仍常有冰凉的水气和看不见的细雨落在他们肩头。

  然而他们还是在那儿呆着,觉得这地方很惬意。这条石凳已经不止一百年了,谈恋爱的事它已见过很多,对他俩的爱情也就不觉惊奇;它听过不知多少温柔的言词,千篇一律、一代又一代地从年轻人口中吐出;它也见惯了这些恋人后来变成跌跌撞撞的老头和颤颤巍巍的老太婆,又回来坐在原处——不过这时是在白天,为了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为了在他们所能享受的最后的阳光下暖暖身体……

  伊芙娜祖母不时把头探出门外瞧瞧。她并不是对他们在一起有什么不放心,而仅仅是出于关切,是因为喜欢看见他们,也因为想劝他们回屋里去。她说:

  “你们会着凉的,孩子们,这样要得病的哩。天哪,天哪,这么晚还呆在外面,我问问你们,这能算是懂事吗?”

  冷!……他们会觉得冷吗,他们?除了互相依偎的幸福之外,他们难道还能意识到别的什么吗?

  傍晚从路上经过的人们,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喁喁私语声和悬崖下海水拍击的声响混在一起。这是一种和谐的音乐,歌特清新的声音和扬恩那音色柔和、悦耳的低音交替出现。人们还能看出他俩的剪影映在他们背靠的花岗岩墙壁上:先是歌特的头巾的白色,接着是她穿着黑衣裙的苗条身躯,在她旁边,是她男友的宽肩。在他们上面,是隆起的茅草屋顶,在这一切背后,是无限的暮色,是水天的一片无色的空虚……

  他们终于回到屋里坐在壁炉旁,不一会儿就睡着的伊芙娜老奶奶,头垂在胸前,并不怎么妨碍这一对相爱的年轻人。他们又开始低声说话,好像要弥补过去两年的沉默,而且既然谈恋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更需要抓紧一些。

  他们决定住在伊芙娜祖母家里,她已立下遗嘱,把这所茅屋遗赠他们;目前因为没有时间,暂不作任何修缮,而将稍稍美化这个过分破败的可怜小窝的计划,延至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实行。

                  二

  ……一天晚上,他开心地讲出自他们初次见面以来她做过的或遇到的无数琐事,甚至她穿过什么衣服,参加过什么节庆。

  她非常惊奇地听他讲述。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呢?谁能想象他会留心这些事情而且把它们记住呢?……

  他微笑着,作出神秘的样子,又讲出其他一些细节,有些事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

  现在,她不再打断他,只是以一种攫住全身心的意外喜悦听他讲着;她开始猜到,开始明白:过去这一段时间,他也一样在爱着她!……她始终是他关注的对象,现在他正对她作着天真的自白!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他为什么那样拒绝她,使她那么痛苦呢?

  他一直答应把秘密告诉她,却又带着一种困窘的神情和难以理解的微笑,不断推迟他的解释。

                  三

  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和伊芙娜祖母一起,到班保尔去采购新娘婚礼时穿的衣裙。

  在她以前的小姐漂亮衣衫中,有些是完全可以用来应付这个场面,而无需添置什么的。但是扬恩一定要送给她这件礼物,她也就没有十分拒绝:有一件他给的衣服,用他劳动和捕鱼所得的钱买来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多少已经有点成为他的妻子了。

  因为歌特的父丧未满,他们选了一块黑色的衣料。不过扬恩总嫌人家摆出来的料子不够漂亮。他在商人面前稍稍有点倨傲,而且,以前从未进班保尔的任何店铺买过东西的他,这天居然什么都要过问,甚至衣眼的式样也要管,他要人家给缝上宽宽的丝绒镶边,好使衣服更加漂亮。

                  四

  一天傍晚,夜正降临,他俩在悬崖上的一片寂静中,并排坐在他们的石凳上,他们的眼睛偶然注意到路旁岩缝中的一丛荆棘——周围唯一的一丛荆棘。在半明半暗中,他们仿佛看见荆棘丛中有些小小的白缨子。

  “它像是开花了呢,”扬恩说。

  于是他们走到跟前想看个究竟。

  它果然是开花了。因为看上去还不太真切,他们便用手去摸,用指头去证实这些被雾润湿了的小花的存在。于是他们开始感到春天提前到来了;同时,他们发现白天在延长,空气有了点暖意,夜也比较明亮了。

  但是这丛荆棘花开得多早啊!这一带任何一条路旁都找不到这样一丛开花的荆棘。大概这是专为他俩开放的,为庆贺他们的爱情而开放的……

  “啊!那么我们就把它采下来吧!”扬恩说。

  于是,他几乎是摸索着,在他粗糙的手中扎成了一个花束。他用渔夫们带在腰间的阔刀,细心地去掉了上面的尖刺,然后把它插在歌特的衣襟上。

  “喏,这就像新娘子了,”他说着,往后退了退,似乎要看看是否插戴得合适,虽说天已是全黑了。

  在他们下面,平静的海缓缓地拍击沙滩上的卵石,挟带着有间歇的响声,均匀得像睡眠时的呼吸;它仿佛并不在乎他们在它跟前谈恋爱,或者甚而是颇表赞同。

  他们因为等待晚上到来而感到白天格外的长,随后,当他们在十点钟分手时,又因一天这么快就结束了而稍稍有点丧气。

  必须赶快,赶快准备证件,准备一切,如果来不及准备好,就会让幸福在自己面前溜掉,就会一直等待到秋天,等待到那不可靠的秋天……

  他们每晚在这凄凉的地方,在海水连续不断的响声中,抱着一种由于时间的流逝而稍显狂热的专注态度互诉着爱情,但由于所有这一切,竟使他们的恋情带上某种特别的、甚至几乎是阴郁的成分。这一对恋人有点与众不同,他们在恋爱中更为严肃,也更忧心忡忡。

  他一直不说出这两年为了什么不理她,每当晚上他回家以后,歌特便为这个秘密而苦恼。然而他很爱她,这是她确信不疑的。

  这是真的,他一直爱她,但是和现在爱得不一样:这爱情在他的心灵和头脑里像上涨的潮水一样愈涨愈高,直到涨满一切。他还从未体验过这样一种爱的方式。

  不时地,他在石凳上躺下,几乎完全舒开身子,把头枕在歌特膝上,孩子般娇憨地想受到爱抚,接着为了体统又很快地坐起来。他真乐意躺在她脚边的地上,额头倚着她的长裙下摆,就这样呆着。除了他来时去时给她的兄弟般的亲吻,他不敢抱吻她。他崇敬她身上某种看不见的、构成她的灵魂的东西,这种无法明言的东西,流露在她说话时安宁和纯净的声音内,表现在她微笑时的神态中和她清澈美丽的目光里……

  而她同时又是一个比其他任何女人更加美丽、更加使人爱慕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她不久就将和他过去的情妇那样完全为他所有,但又并不因此就失去她的独特性!……想到这一点,他连骨髓都战栗起来;他无法预先设想那将是怎样一种陶醉,但又情不自禁要去想,由于尊敬,他甚至寻思自己是否胆敢作出那宗美妙的冒犯行为……

                  五

  一个雨天的傍晚,他俩紧挨着坐在壁炉旁,伊芙娜祖母在他们对面睡着了。火焰在炉膛里的树枝上跳跃,映得他们扩大了的身影在黑魆魆的大花板上晃来晃去。

  他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声音很低地交谈着。但这天晚上,他们的谈话中却出现了长时间的窘人的沉默。特别是他,几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半带笑意地低着头,设法躲避歌特的目光。

  这是因为她整晚都在盘问那个一直无法使他讲出来的秘密,这次他眼看自己是溜不掉了;她已下定了决心,施展出她的聪明,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任何借口都不能使他逃脱这一关。

  “是因为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她问。

  他试着说对,一些坏话,啊!……在班保尔和普鲁巴拉内,人家说了她不少坏话……

  她问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便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她看出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是因为我的装束吗,扬恩?”

  装束嘛,肯定是会引起闲话的;有一个时期,她是过于讲究穿戴了,不适于作一个普通渔民的妻子。但他最后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认为我们是富人,害怕受到拒绝吗?”

  “啊!不是的。”

  他回答时带有那么天真的自信,把歌特都逗乐了。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外面海风的呻吟。

  这时歌特注意地观察他,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个想法,脸上的表情也随之而改变了。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是吗,扬恩?”她突然带着已经猜透一切的人那种不可抗拒的、寻根究底的微笑,注视着扬恩的眼睛说道。

  他转过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正是这样,她猜对了:原因吗,他讲不出来,因为压根就没什么原因,从来没什么原因。不错,这只不过是由于他的执拗罢了(正如西尔维斯特以前说的)。但谁让大家老拿这个歌特和他纠缠呢!所有的人都这样,他的双亲,西尔维斯特,他在冰岛的伙伴,甚至歌特自己。于是他开始反对,顽固地反对,同时心灵深处却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当谁也不再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一定会愿意的。

  就因为扬恩这种孩子气,歌特被撇弃了两年,受尽折磨,甚至想要死去……

  由于被人揭穿而不好意思,无奈只得笑笑以后,扬恩以一双和善而严肃的眼睛注视着歌特,此刻轮到他深入地探询:她能宽恕他吗,至少他给她造成那么多痛苦,现在已十分后悔了,她能宽恕他么?……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歌特,”他说,“在家里,我对我父母也是这样。有时候,我发起倔来,可以一连几个星期像在生他们的气,几乎和谁也不讲话。其实你知道,我是很爱他们的,而且最后我总是服从了他们的一切愿望,好像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要是你以为我不想结婚,那才荒唐呢!这种事无论如何不会拖太久的,歌特,你相信我好了。”

  啊!她能不能宽恕他!她感到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这是往日遗留下来的悲哀,终于随着扬恩的自白逝去。再说,没有过去那番痛苦,此时此刻也不会如此甜蜜;现在这些都结束了,她甚至很高兴经历过这么一段痛苦的考验。

  现在他俩之间什么都说明白了,不错,解说的方式出乎意料,然而十分完满:他俩的灵魂之间再没有任何隔阂。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两人的脑袋靠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脸挨着脸,久久地呆着,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释或说明。此刻他们的拥抱是那样纯洁,直到伊芙娜祖母醒过来,他们仍在她面前偎在一起,并不感到局促不安。

  ……

                  六

  动身去冰岛的六天之前,他们的婚礼行列从普鲁巴拉内的教堂回转来,在乌云密布的阴沉沉的天空下,被狂风迫逐着。

  他们俩都非常漂亮,手挽着手,像帝王一般在一长串随从前面走着,像做梦一般走着。他们平静,深沉,庄重,仿佛对周围一无所见,似乎超脱于现实生活,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甚至好像不曾受到风的干扰,而在他们后面,那一对对欢笑的男女,都被猛烈的西风吹得快乐地乱成一团。行列里有许多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也有一些头发花白的老者,但他们也都微笑着忆起自己的婚礼和新婚的日子。伊芙娜祖母也在行列里,虽然被风吹得狼狈不堪,仍怀着几乎是幸福的心情,倚在扬恩的一位老叔父的手臂上,他正对她说着一些老式的殷勤话;她戴着一块他们为这次婚礼给她买的漂亮新头巾,披着她那染过第三回的小披肩,——为了西尔维斯特的缘故,这次染成了黑色。

  风不加区别地摇撼着所有的客人,一些裙子吹起来了,衣袍翻卷了,有些帽子和头巾给刮跑了。

  在教堂门口,新婚夫妇按惯例买了几束假花来补充他们喜庆的装饰。扬恩把花随随便便缀在他宽阔的胸脯上,他是个怎么都相宜的人。至于歌特,举止中仍有一种小姐风度,她把这些可怜的粗糙假花别在上衣高处,像过去一样,这衣服非常合身地衬出了她的优美体态。

  在前面开路的提琴手,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地奏着乐;他的乐声一阵一阵地吹入耳中,在狂风的喧嚣里,像是一种比海鸥的叫声更细弱的古怪音乐。

  普鲁巴拉内乡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瞧他们,这段姻缘似乎有某种激动人心的因素。人们大老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群群地聚在小径的各个十字路口等候他们。几乎班保尔所有的冰岛人,扬恩的那些朋友,都在那儿守候着。新郎新娘经过时,他们便施礼致敬;歌特像一位名门围秀一般,以端庄的风度微微欠身答礼,一路上她都受着人们的称赞。

  周围所有的村落,包括最偏僻、最闭塞、甚至森林中的村落里的乞丐、残废人、疯子、拄着拐杖的白痴……全都倾巢出动。这些人带着乐器,带着手风琴、弦琴,一排排坐在他俩经过的路上;他们伸出手,伸出他们的木钵、帽子,来接受扬恩以高贵慷慨的气派、歌特带着王后般美丽的微笑扔给他们的布施。这些乞丐中有些已经很老了,在他们从来不曾有过思想的空虚的脑袋上,长着灰白的头发;他们坐在路旁的低洼处,颜色和土地一个样,仿佛从土里钻出来半截身子,不一会又要莫名其妙地钻回去;他们那茫然的眼睛,正如他们那无用的发育不全的生命之谜一样令人不安。他们迷惑不解地瞧着这华丽的、充满生命力的行列通过。

  大家越过波尔—爱旺村和加沃家,继续朝前走。为了按普鲁巴拉内地区的传统习惯,到那像是处在布列塔尼陆地尽头的特里尼泰礼拜堂去。

  这礼拜堂建在最终最远的悬崖下一块低矮的岩石上,离水极近,像是已经属于海的范围。为了到达那儿,大家沿着花岗岩块间的一条崎岖小路曲折而下,于是婚礼的行列散乱在这孤寂的海岬的斜坡上和乱石之间,快乐、殷勤的笑语声完全消失在风和浪的喧声里。

  但要到达这个礼拜堂是不可能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通道很不可靠,拍岸的巨浪来得太近。人们看见白色的水柱高高跃起,接着落下,铺开,淹没一切。

  挽着歌特走在最前面的扬恩,第一个在浪沫前退却了。在他后面,婚礼行列像圆形剧场似的,一层层站在岩石上,他像是来到这儿向大海介绍他的妻子,但大海却对新娘露出一副凶恶的面孔。

  他回过头,看见提琴手在一块灰色的岩石上,想要在两阵狂风之;司,抓紧机会奏一段四组舞曲。

  “收起你的乐器吧,朋友,”他对他说,“大海给我们奏起了更好的音乐呢……”

  与此同时,从早上就沉沉欲坠的一场大雨开始哗哗地落下来,于是大家乱哄哄地笑嚷着,攀上高耸的悬崖,逃进了加沃家……

                  七

  因为歌特的住所实在太贫寒,婚礼的晚宴是在扬恩的父母家举行的。

  在楼上那个崭新的大房间里,二十五个人围着新婚夫妇坐了一桌;有兄弟姐妹和当领航员的加沃堂兄,有盖尔默、克哈兹、伊翁·迪夫、老玛丽号的、而今是莱奥波丁娜号的全体人员;四位美丽的女傧相,她们的发辫像古代拜占斯①的后妃们那样,在耳朵上盘成圆髻,她们的白头巾按年轻人的时髦样式扎成海螺形;四位男傧相,全是冰岛人,身强力壮,漂亮的眼睛傲气十足。

  ①君士坦丁堡的旧称。

  楼下呢,不言而喻,也都在吃喝着,烧煮着,整个婚礼行列的队尾都乱哄哄地挤在那里,一些从班保尔雇来的女工,在塞满了锅、罐的大壁炉前忙得晕头转向。

  扬恩的父母本来盼望儿子娶个比较有钱的妻子,这不假;但歌特现在是个出名贤慧而坚强的女子,而且,她虽失去了财产,却是当地最美的姑娘,看着这一对天生的佳偶,他们也就满心欢喜了。

  老父亲喝完汤后十分快活,便谈起这桩婚事:

  “这下又可以添一些加沃了,虽说普鲁巴拉内已经有不少加沃的子孙!”

  他扳着指头,向新娘的一位舅父解释加沃这一姓为何这样兴旺:他的父亲是九兄弟中最小的一个,生了十二个孩子,全都和堂姊妹结了婚,于是又生下许多加沃,尽管有一些已经死在冰岛了!

  “我呢,”他说,“我娶的也是加沃一姓的,我们俩又生了十四个孩子。”

  想到这个家族,他高兴起来,摇晃着他白发苍苍的脑袋。

  天哪!他为了养大那十四个小加沃可是费了不少劲;不过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而且变卖难船所得的一万法郎也确实使他们宽裕起来。

  他的邻座盖尔默也挺高兴,讲起他服役时的种种花招,一些有关中国人、安的列斯群岛和巴西的故事,逗得那些即将去那儿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他最有趣的往事之一,是某天傍晚他们在伊菲革涅亚号舰上往酒舱里装酒,输酒的皮管破了,酒流了出来。他们不去报告,却就地喝了个够。就这么痛痛快快喝了两个小时;最后炮位上满地是酒,所有的人都醉了。

  同桌的那些老水手,全都带点狡黠的心情孩子般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家都嚷嚷反对服役,”他们说,“其实呀,只有服役的时候才能于出这种有趣的事!”

  外面,天气并不见好,相反,急风骤雨正在漆黑的夜里大施淫威。尽管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仍有几个人不放心他们的船或泊在码头上的小艇,说要起身去看一看。

  这时候,另一种更加快乐的喧哗,从楼下那伙挤在一起用餐的小字辈的人们中传了出来:这是那些小兄弟、小姐妹们欢乐的叫声和笑声,他们因为喝了苹果酒而变得格外兴奋。

  人们端上了炖肉、烤肉、鸡、好几种鱼、煎蛋和鸡蛋薄饼等。

  大家谈起渔业和走私,议论到各种作弄税务人员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些人是从事海上营生的人们的死对头。

  楼上,在那体面的席位上,人们甚至讲起了种种滑稽的奇遇。

  这些用布列塔尼方言交谈的人们,年轻的时候都曾见过一些世面。

  “在香港,那些房子,你知道,那些从小巷里进去的房子……”

  “啊,对,”坐在桌子末端的另一个常去光顾的人说,“是那些进去就向右拐的房子吧?”

  “不错,总之,是那些中国妓女的家,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在那儿花天酒地了一番……那是些丑女人,天哪,丑极了!

  “哦!要说丑,我是相信的,”大个子扬恩漫不经心地说,他在一次远航以后,在一段行为不检的时期,也曾见识过这类中国女人。

  “之后,该付钱了,谁带着钱呢?……找呀,在口袋里找吧,我没有,你没有,他也没有,——谁都没有一个子儿!——我们道着歉,答应以后再来,(说到这儿,他那晒成古铜色的粗犷的面孔歪扭起来,扮出一副中国女人的惊诧的娇态。)但那老鸨不相信,开始嗷嗷地怪叫,凶神恶煞一般,还扑过来用她的黄爪子抓我们。(现在,他又摹仿中国人刺耳的尖嗓,扮出那发怒的老婆子的丑脸,一面骨碌碌转动着眼睛,还用手吊起了眼角。)这时两个中国人,两个……总之,妓院里的那两个龟奴,懂吗?他们锁上栅门,把我们关在里面了!当然,我们便抓住他们的辫子,把他们的头往墙上撞。可是。啊呀!从一个个门洞里跑出来另一些龟奴,至少有一打,全都挽起袖子准备在我们身上扑来——不过仍带有几分胆怯的样子。我呢,我正好有捆买来在路上吃的甘蔗,青甘蔗很结实,不会断的;这下你们可以想见,为了揍那帮丑八怪,这甘蔗对我们是何等有用了……”

  显然,他吹牛吹得太厉害;这时候一阵可怕的狂风刮得玻璃窗直发颤,这故事家便就此打住话头,起身看他的小艇去了。

  另一个说道:

  “我在泽诺比号上作为水兵伍长当下士炮手的时候,有一天,在亚丁湾,我瞧见一些卖鸵鸟毛的小贩跑上船来(摹仿当地人的口音):‘你好,伍长先生,我们不是小偷,我们是规矩买卖人。’我用一根长棍吓得他们三步并两步地逃下船去,‘你呀,规矩买卖人,’我说,‘先孝敬老子一捆鸵鸟毛,然后再商量让不让你们带着这些蹩脚货上船。’要是我后来不那么傻,”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回来后可以靠鸵鸟毛赚不少钱呢!可是,要知道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在土伦,我认识了一个在时装帽店工作的女人……”

  这时候,扬恩的一个小弟弟,一个眼珠灵活、脸蛋红扑扑的未来的冰岛人,突然因为喝多了苹果酒而不舒服了。大家赶快把这小洛麦克搀了出去。这一来就打断了有关那个骗走鸵鸟毛的女制帽商的故事……

  壁炉里的风像地狱里的受难者一般嚎叫,动辄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强力,摇撼着整座建在石头上的房子。

  “看样子因为我们正在开心,风便生气了。”当领航员的堂兄说。

  “不,这是海在不高兴。”扬恩回答,同时对歌特微笑着,“因为我答应过和它结婚呢、”

  这时候,他俩忽然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颓丧;他们手握着手,低声说着话,竟和众人的快乐隔绝开来。扬恩知道酒对官能的影响,今晚便滴酒不沾。当某个冰岛伙伴对他将要度过的良宵说上一句水手的玩笑话时,这大小伙子竟噪得满脸通红。

  有时他突然想起西尔维斯特,也不禁有些黯然……而且,由于歌特的父亲和西尔维斯特的丧事,大家说妥了不要跳舞。

  已经在用餐后果点了,一会儿就开始唱歌。但唱歌以前还要为家里的死者作一番祈祷;在结婚庆典上,大家从来不曾忽略这种宗教义务;当众人看见加沃老爹露出满头白发的脑袋站起身来,便全都静默了。

  “这是为我的父亲纪尧姆·加沃祈祷。”他说。

  他画了十字,开始为死者读拉丁文诗词: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神圣的名字永远受到赞颂……”

  教堂般的寂静现在一直蔓延到楼下,蔓延到那少年男女们欢乐的席面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重复着这些永恒的祷词。

  “这是为我的兄弟,在冰岛海面失事的伊夫·加沃和若望·加沃……这是为我的儿子,在泽利号遇难的皮埃尔·加沃……”等到为所有加沃家的死者祈祷完毕,他便转身朝向伊芙娜祖母:

  “这是为西尔维斯特·莫昂祈祷。”

  他又读了另一段祷词。于是扬恩哭了。

  “……望将我们从一切罪孽中拯救出来,阿门。”

  然后开始唱歌。有些歌是服役时在那朝气蓬勃的船头上学来的,大家知道,军舰上往往有不少好歌手:

    一个高贵的团队,一点不比朱阿夫团①差,

  ①法国著名的轻步兵团,原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一八四一年起全部由法国人组成。

        我们团的勇士们

          不把命运放在眼里,

      乌拉!乌拉!真正的水兵万岁!

  歌词由一位男傧相以一种动人心弦的低微音调唱出,接着,又有许多深厚美妙的歌喉齐声重复。

  但新婚夫妇却只听见某种远方传来的声音,当他们互相注视,他们的眼睛便闪耀着一种迷濛的光芒,好像罩着纱幕的灯;他们一直手握着手,说话的声音愈来愈低,歌特不时低下头,在她的主人面前,渐渐感受到一种分外强烈而愉悦的恐惧。

  这时那位当领航员的堂兄用他私人的藏酒为大家敬了一巡。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拿来,轻轻抚摩那躺倒的瓶子,说这酒是不能摇动的。

  他讲起这酒的来历:某天出海捕鱼时,只见海面上孤零零漂着一只大酒桶;桶太大,实在无法将它弄回;于是他们在海上将它打开,装满了船上所有的坛坛罐罐。但不可能把里面的酒全部装完。他们向其他领航员、其他渔民打手势,所有看得见的帆船便都聚集到这木桶周围来。

  “这天回到波尔—爱旺村,醉倒的可不止一个呢。”

  风一直继续发出可怕的呼啸。

  楼下,孩子们跳着轮舞,有几个已经睡了——那是最小的几个加沃;——但是其他的却由小方代克(在法语中是弗朗索瓦)和小洛麦克(在法语中是纪尧姆)领着头瞎胡闹,他们执意要到外面去蹦跶,老是把门打开,让狂风灌进来吹灭蜡烛。

  那当领航员的堂兄,接着讲完了关于酒的故事;他那次分得了四十瓶,但他请求大家切勿向外泄露,因为海事登记处的官员可能要为这不曾上报的漂流物找他的麻烦。

  “瞧呀,”他说,“这些酒是值得小心照料的呢,要是澄清了,那就完全变成优质葡萄酒;因为,可以肯定地说,这里面含的葡萄计比班保尔所有酒店老板的酒窖里的葡萄汁要多得多。”

  这遇难的酒,谁知它是从哪儿来的呢?这酒很浓,颜色很深,渗进了不少海水,含有盐的涩味。然而大家觉得滋味很好,喝空了好几瓶。

  人们的头脑有点晕眩了,语声也变得更加含混,男孩子搂着姑娘们吻起来。

  歌声仍快乐地继续着;然而这晚餐席上的人们却心神不定,男人们交换着不安的眼色,因为天气是越来越坏了。

  外面,那恐怖的声音正在变本加厉,变成一种持续的、膨胀的、威胁性的声音,如同几千只凶猛的野兽,张大喉咙,伸长脖颈,同时发出的一声吼叫。

  人们又像是听见远方军舰的大炮发射时的可怕轰鸣:这,这是海在冲击着普鲁巴拉内地方;——真的,海像是很不高兴,歌特听了这不请自来、参与婚宴的可怕音乐,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半时分,风浪暂息时,扬恩悄悄站起来,示意要妻于过去和他说话。

  这是要她一块回他们自己的家,……她脸红了,害臊起来,因为站起身而局促不安,……然后她说,撇下大家,马上走掉,似乎不太礼貌。

  “不,”扬恩说,“爸爸答应过的,我们可以走了。”

  于是他拖着她。

  他俩悄悄溜走了。

  一出门他们就置身在寒冷、凄厉的风、漆黑而动荡的夜里。他们手牵手地跑将起来。从这悬崖的小径上,虽然看不见,却可以猜测到那在远处发出一切喧嚣的暴怒的大海。刺人的寒风劈面刮着,他俩弯下腰,顶着狂风向前奔跑,有时被风吹得透不过气,便不得不转过身子,用手捂着嘴缓一缓呼吸。

  起先,他几乎将她拦腰提起,免得她的长裙拖在地上,免得她美丽的鞋子踏进满地流淌的水里;随后他竟完全把她抱起来,更快地继续跑着……哦!他没想到自己竟这么爱她!殊知她已经二十三岁;他自己眼看就到二十八了;至少在两年以前他们就可以结婚,就可以像今晚这样幸福的。

  终于到家了,在那上面用草和苔藓铺顶、下面是湿漉漉的泥地的可怜的小住所里,他们点燃了一支两次被风吹灭的蜡烛。

  莫昂老祖母在开始唱歌以前就被人送回家了,她已躺进柜床睡了两个小时,还把柜床的门关了。他俩恭恭敬敬走近前去,从柜门缝隙瞧她,如果她没睡着,好向她道声晚安,但他们看见她可敬的面容凝然不动,双目紧闭,她已经睡熟或者是假装已经睡熟,以免打搅他们。

  于是他们觉得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他们手牵着手,颤抖起来。他先是俯身向她,想吻她的嘴唇,但歌特不曾作过这样的亲吻,便把嘴唇转过一边,仍像订婚那天晚上一样,纯洁地把嘴唇贴在扬恩那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当中。

  他们的茅屋又破旧又低矮,而且非常冷。啊!如果歌特还像从前那么有钱,能够布置一个漂亮的房间,而不是这样一个建在光秃秃的泥地上的屋子,那该是多么快活……她至今还很不习惯这粗糙的花岗石墙壁,不习惯这些样子麦笨的东西;但她的扬恩和她在一起,有他在场,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换了模佯,除了他,别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他们的嘴唇相通了,她不再把自己的嘴唇移开,他们一直站着,紧紧搂在一起,默默无言地陶醉在一个无尽的长吻中。他们微喘的呼吸相互交融,两个人都像发高烧一样颤抖得厉害。他们似乎没有力量中断这拥抱,除了这长长的一吻,他们似乎别无所知也别无所求了。

  她终于挣脱身子,突然慌乱起来。

  “不,扬恩……伊芙娜祖母会看见我们的!”

  但是他,又微笑着寻找他妻子的嘴唇,很快又把那嘴唇衔在自己口中,好像一个口渴的人被人夺去他的凉水杯时那样。

  刚才的动作,打破了这充满魅力的甜蜜的迟疑。起初本会如在圣处女面前一样跪下的扬恩,觉得自己又变得野蛮了;他偷眼瞧了瞧身旁那老式柜床,因为和老祖母挨得那么近而颇为别扭,他正在设法不让旁人看见他们;他一直没有离开那甜蜜的嘴唇,同时却把手臂伸到背后,用手背弄灭了灯,像是风把它吹灭了似的。

  于是,他突然将她抱起,以他独特的方式捧着她,嘴唇仍然贴在她的嘴唇上,那样子活像一只野兽用牙叼着它的捕获物。她呢,则整个身心都听凭他夺去,这劫夺蛮横、急切,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然而又温存、甜蜜,如同一种裹住全身的久久的爱抚。他在黑暗中将她抱往那白色的城里式样的漂亮床铺,这床便成了他们新婚的卧席。

  在他们周围,那看不见的乐队一直在为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奏乐。

  呜呜!……呜呜!……风忽而在狂怒的颤抖中吐出低沉的轰鸣;忽而以猫头鹰的尖音,发出细小的长声,仿佛出于一种恶意的精明,压低声音在你耳畔一再重复它的恐吓。

  那动荡的、凶残的水手们的巨大坟墓就在近旁,正闷声地拍击着崖壁。早晚有一天夜里,人们会被它卷了进去,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癫狂状态中,苦苦地挣扎……这一点,他们是心中有数的……

  管它呢!反正眼前他们还在陆地上,可以不受这无效的、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狂涛巨浪的侵扰。于是,在这贫寒、阴暗、到处透风的小屋子里,他们彼此委身于对方,既不挂虑死,也不挂虑一切,只是被那永恒的爱的魔力所迷惑和陶醉……

                  八

  他们作了六天的夫妻。

  在这临出发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为冰岛的事情忙碌。做苦工的女人把腌鱼用的盐堆进船舱;男人们在整理帆缆索具,在扬恩家,妈妈和姐妹们从早到晚都在赶制雨帽、防水衣和出海用的一切行装。天色阴沉,似乎感到春分将至的海正动荡不宁。

  歌特痛苦地忍受着这无情的准备工作,计算着飞快逝去的时日,等待着工作完毕以后的晚间到来,那时便可以和她的扬恩单独在一起。

  难道每年他都得走吗?她真希望能把他留住,但是她不敢马上和他谈这件事……虽说他也很爱她,和他从前那些情妇,他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不,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那样充满信赖、那样纯真的温情,以致同样是亲吻,同样是拥抱,和她一起却是另一码事;每天夜里,他俩之间爱情的热狂越来越高涨,直到天亮还不满足。

  使她感到特别喜悦的,是她意外地发现,扬恩竟是这样温柔,这样的孩子气。过去她在班保尔有时见他对一班倾慕他的姑娘非常倔傲,反之,和她在一起时,却始终带有一种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自然的殷勤,她尤其喜爱每当他们目光相遇时,他对她露出的和善的微笑。因为在这类淳朴的人们身上,对妻室的尊严天生有一种柔情和敬意;妻子和作为消遣品的情妇是有着天渊之别的,对于后者,在轻蔑的微笑中,有一种随即把夜里的亲吻抛掉的神气。而歌特是妻子,到了白天,他就不再记起夜间的爱抚,既然他俩已永远结为一体,那点爱抚似乎就不算什么了。

  ……不安,她在幸福之中真的非常不安,这幸福似乎来得太出乎意料,简直像梦一样不可靠……

  首先,这爱情在扬恩身上能够持久吗?……有时候,她想起他那些情妇,他的那些冲动和艳遇,于是她害怕起来:他会对她一直保持这种无限的柔情和如此甜蜜的敬重吗?……

  真的,对于他们这样的爱情,六天的夫妻生活简直算不了什么;这只不过是从他们面前漫长的一生中分期支付出的一小点令人颠狂的日子而已!他们还没能充分地交谈、相见和充分领会彼此属于对方。——而他们平静快乐的布置家庭的共同生活计划,都不得不推迟到扬恩回来以后……

  啊!今后,今后无论如何要阻止他去冰岛!……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们两个都不富有,那么以后怎样生活呢?……何况他又那么喜欢他海上的职业……

  不管怎样,以后她还是要设法将他留下;她要将她的全部意志、全部智慧和全部感情都用在这件事情上。当一个冰岛人的妻子,每年哀伤地看着春天的来临,在痛苦的焦虑中度过整个夏季;不行,现在她爱他已爱到超过她从前的想象,她一想到未来那种岁月,就感到极其恐怖……

  他们有过一个春日,唯一的春日。这是启航的前一天,船上的用具都已安排妥当,扬恩便整天陪伴着她。他们像一般恋人们那样,挽着胳膊在路上散步,彼此紧挨着,一面谈着各种各样的琐事。人们瞧见他们走过都微笑着说:

  “这是歌特和波尔—爱旺村的大个子扬恩,刚刚结婚的小两口儿!”

  这最后一天,是个真正的春日;突然看见这一贯动荡不宁的天空竟然清澄无云,异常宁静,实在是一件特殊的、奇怪的事情。风已完全住了,海面十分平稳;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淡蓝色,静止不动。太阳发出强烈的白光,布列塔尼这一带荒凉的地方受到这阳光的浸染,犹如受到一种珍贵稀罕的东西浸染一般,甚至最偏僻的区域也快乐和活跃起来。空气中有一种宜人的温暖,散发出夏季的气息;而且看上去天气好像从此不会再变,不会再有阴暗的日子和暴风雨。海岬和海湾之上,不再掠过变化多端的云块的暗影,于是在阳光下显现出它们巨大的静止的轮廓;它们,它们也像是在这无穷尽的静谧中休息了……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是要使他俩的爱情佳节更加甜蜜、更加恒久;——人们已经看见一些早开的花,一些沿着沟渠生长的报春花,或是一些柔弱且没有香味的蝴蝶花。

  这时歌特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呢,扬恩?”

  他吃了一惊,用他那双漂亮而坦率的眼睛正视着她,回答道:

  “当然是永远喽,歌特……”

  这句话,从他那稍有点蛮气的嘴唇中吐出,好像真的具有永恒的意味。

  她倚在他的胳膊上,在梦想实现的快乐中,紧紧地靠着他,然而依旧忐忑不安,因为她感到他将像一只大海鸟似的逸去……明天,他就要飞向大洋!……这一次已经太迟了,她没有丝毫可能阻止他动身……

  在他们散步的这条悬崖小路上,可以俯瞰整个沿海地带,这看上去根本没有树木,而只布着低矮的荆豆和石块的地带。散散落落建在岩石上的渔民的房舍,都有着古老的花岗岩墙壁,又高又凸的茅草屋顶,上面因新长出一层苔藓而发绿了;在最远处,海像是一个半透明的幻影,勾画出那仿佛包围了一切的、巨大而永恒的圆周。

  她喜欢把她曾居住过的巴黎的种种奇异、美妙的事物讲给他听,但他却满脸鄙夷的神气,丝毫不感兴趣。

  “离海岸那么远,”他说,“全都是陆地,陆地……这必定是有碍卫生的,那么多房子,那么多人……在这种城市里必定有一些可怕的疾病;不,我呀,我是不愿在那种地方生活的,肯定的。”

  她微笑了,很惊异地看到这大小伙子竟是这么天真的一个小孩。

  有时候他俩走进大地的沟壑,里面长着一些仿佛蜷伏着抵抗海风袭击的真正的树木。从那儿,再看不到远景,地上堆满落叶,还有一种阴冷的潮气。四进去的道路两旁,长着绿色的荆豆,在树下变得发暗了。接着,小路在某个沉睡在低洼处,因年代久远而快要倒塌的黑暗、孤寂的村庄的墙壁间变得狭窄起来;而且老是有个十字架在枯枝间高高矗在他们面前,上面那巨大的如尸体般被蛀蚀的木制基督像,显出无限痛苦的表情。

  随后,小径又往上升,他们又重新俯视那广阔的水平线,重新呼吸到高地和海上的使人充满活力的空气。

  现在是他在讲冰岛,讲到那没有夜的苍白的夏季,那永不沉落的斜射的太阳。歌特不很理解,便要他作些解释。

  “太阳在兜圈子,兜圈子,”他说,一面伸出胳膊向远方碧蓝的海水画了一圈,“它总是停在低处,因为,你瞧,它没有气力升上去;半夜,它只是把边缘在海水里浸一浸,随即又升起来,继续绕它的圈子。有时候,月亮也出现在天空的另一端;于是两个各在一边同时运转,简直分不清谁个是太阳,谁个是月亮,因为在那地方,这两个东西是很相似的。”

  半夜还看见太阳!……这冰岛该有多远哪。峡湾呢?歌特好几次从写在礼拜堂内的遇难者姓名中读到这个词,因而这词于她仿佛意味着某种不祥的东西。

  “峡湾么,”扬恩回答,“那是些很大的海湾,就像这儿班保尔的海湾一样;不过那儿环绕着很高的山,那么高,上面总是有云遮住,所以从来看不见它究竟高到什么程度。那是个凄惨的地方,真的,歌特,我肯定。石头,石头,全是石头,岛上的人从来不知道树木是什么东西。八月半的时候,我们的渔季一结束,就得赶快动身回来,因为这时黑夜开始了,延长得极快;太阳沉落到地下,再也升不起来,在他们那边,整个冬季都是黑夜。”

  “而且,”他说,“在那儿的一个峡湾里,海岸上也有一个小小的坟场,和我们这里的一样,那是为了埋葬班保尔地区在渔季中死亡或沉没在海里的人们用的。这也是如波尔—爱旺村一样圣洁的土地,死者也有和这儿完全一样的木十字架,上面写有他们的姓名。普鲁巴拉内的两个戈阿迪乌部埋在那里,还有西尔维斯特的祖父,纪尧姆·莫昂。”

  她于是仿佛看见在那荒凉的海岬下,被那没有终结的白昼的淡红色光线照射着的小小坟场。接着,她又想到在和冬季一样漫长的黑夜里,躺在冰下和黑暗的裹尸布下的同一些死者。

  “任何时候,任何时候你们都在钓鱼吗?”她问,“从来不休息吗?”

  “是呀,任何时候都在钓鱼。而且还有驾船的事呢,因为那边的海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天哪!到了晚上总是疲乏极了,可这倒使我们晚餐时胃口极好,有时候,简直是狼吞虎咽呢。”

  “你们从来不觉得厌倦吗?”

  “从来没有!”他带着一种使她十分难过的自信语气说,“在船上,在大海上,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慢,从来没有!”

  她垂下了头,感到更加忧伤,更加被海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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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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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他们共享的这个春日的末尾,夜的降临又给他们带回了冬的感觉,于是他们回家坐在燃着树枝的炉前晚餐。

  他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但他们还有一整夜可以相抱而眠,这点期待使他们没有立即悲哀起来。

  晚饭以后,他们出外踏上去波尔—爱旺村的小路时,重又获得了一点春天的温和感:空气宁静无风,几乎有点暖意,残余的暮色还久久滞留在田野上。

  由于扬恩要去向亲属告别,他们便一道去他父母家,但早早就回来睡了,准备明天拂晓就起身。

                  二

  第二天早上,班保尔的码头上挤满了人。冰岛人的启航在两天以前就开始了,每次涨潮都有新的一批驶往海面。这天早晨,有十五只船将和莱奥波丁娜号一同出发,水手们的妻子或母亲都来给他们送行。——歌特十分惊异自己竟也混在她们当中,变成了冰岛人的妻子,也出于同样命定的原因来到这儿。她的命运在几天之内竟如此急转直下,使她几乎来不及很好地面对现实;她沿着一面无法停留的陡坡下滑,一直滑到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现在她必须忍受这个结局,正像别的那些女人,那些忍受惯了的女人一样……

  她还从来不曾这样靠近地参与这种场面,这诀别的场面。所有这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在这些妇女中,她没有看见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因而颇有些孤单和鹤立鸡群之感;她过去的小姐身分,无论如何总是存在着,把她和旁人分隔开。

  在这分离的日子,天气依然晴和,只是洋面上有着从西方滚来的沉重的巨浪,预示着将要起风,人们远远看见那等待着这些人的大海,在码头外碎成了浪花。

  ……在歌特周围,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样含着满眶眼泪,显得美丽动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是一些没有感情,或者是暂时还没爱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妇人,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哭哭啼啼地离开自己的儿子;一些情人嘴唇贴嘴唇地久久地抱吻着,人们听见有些喝醉酒的水手唱着歌寻开心,另一些却如同去受难一样,面色阴沉地上了船。

  这时还发生了种种野蛮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里糊涂地签定了合同,现在被强制送上船去,他们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们。有一些由于膂力过人,人们为防止他们反抗,便预先将他们灌醉,用担架抬上船,把他们像死人一般卸在舱底。

  歌特恐怖地看着他们走过,她的扬恩将和什么样的伙伴生活在一起呢?而且,这种方式表明冰岛的职业,这引起一些男人这等恐惧的职业,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的职业呢?

  然而也有一些水手微笑着,他们无疑也像扬恩一样,喜欢海上的生活和大渔业。这些人都是好样的,他们的容貌高贵而漂亮,如果他们是未婚的,便向姑娘们投去最后的一瞥,无牵无挂地离去;如果是已婚的,便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和回来时变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们的妻子或孩子。歌特看见莱奥波丁娜号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这只船确实挑选到了一批好船员。

  渔船两只一列或四只一列地由拖轮曳出港口。当船儿一启碇,水手们便摘下帽子,高声唱起圣母的赞歌:“敬礼,海上的明星!”码头上,女人们在空中挥着手,作最后的告别,而眼泪却在纱头巾上流淌。

  莱奥波丁娜号一开走,歌特便快步向加沃家走去。她在普鲁巴拉内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沿着海岸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边,那陆地的尽头,她的新家庭里。

  莱奥波丁娜号要在波尔—爱旺村前的大海湾里抛锚,直到晚上才开走;他们约好在那儿再见一面。果然,他乘着船上的小艇回来了,他回来了三小时,和她作最后的话别。

  在陆地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风浪,一直是同样绮丽的春色,同样宁静的天空。他们挽着手在路上踱了一会,使人忆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晚他们不能在一起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折回班保尔那个方向,不久就到了他们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觉回到那里的;于是他们最后又回家了一趟,伊芙娜祖母看见他们一道出现,竟吓了一大跳。

  扬恩嘱咐歌特好好照料他留在柜里的种种小东西,尤其是他结婚时的漂亮衣服,要经常抖开来晒晒太阳。——水手们在军舰上都学会了这一套——歌特看见他这样充内行,不觉微笑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心,所有他的东西都会被人怀着爱情细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实,操这份心对他们说来是很次要的;他们是为了说话,为了转移自己的离愁别绪才说这些事情……

  扬恩讲起刚才在莱奥波丁娜号上已经用抽签的办法分定了钓鱼的位置,他很高兴抽着了最好的地方。歌特对冰岛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便又要他作些解释。

  “你瞧,歌特,”他说,“在我们渔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开有一些洞穴,我们把它们叫作钓孔,这是为了立起一些装有滑车的支架,我们的钓竿就从那儿伸出去。所以,在出发以前,我们就掷骰子,或在水手帽里摸号码,来分配这些洞穴。每个人占好自己的位置后,整个渔季便无权把钓竿搁在别的地方,就一直不变了。我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知道,这里可以钓得更多的鱼;而且,因为这地方挨着大帆支索,可以在那上面系一块布,一件防水衣,总之一小块无论什么遮荫的东西,就可以护住脸不受那边的雪花、冰雹之类的打击;——这是很有用的,你懂吗;遇到乌云飑的时候,皮肤可以不那么灼痛,眼睛也可以比较长时间地看见东西。”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吓跑了他们剩下的那点时光,害怕让时间更快地溜掉。他们谈话的特点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结束的谈话有所不同,他们所谈的最无意义的琐事,这天似乎都变得极其深奥和重大……

  在临行的最后一分钟,扬恩把他的妻子抱了起来,他们久久地默默拥抱,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搂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开来,吃满了从西方吹来的一阵轻风。她还能辨认出的他,正用约好的方式挥着他的无边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的扬恩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渐渐远去。——这还是他,在海水的蓝灰色之上,站立着的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经模模糊糊,渐渐消失在这尽管凝眸注视却仍然看不清、终至完全看不见的远离之中……

  ……随着莱奥波丁娜号的离去,歌特如同受磁石的吸引,跟随它沿着悬崖步行着。

  不一会她就必须停步,因为陆地已经走完了;于是她在最后一个竖在荆豆和石块之间的大十字架下坐了下来。由于这是一个高点,从这儿看海,好像远处的海水正在上涨,远去的莱奥波丁娜号也似乎渐渐升高,非常非常小地浮在这巨大圆周的斜面上。水面有着巨大缓慢的波浪,似乎是水平线后面其他地方发生的可怕风暴的最后回波;但是扬恩所在的、目力所及的深邃的海域,一切还是平静的。

  歌特一直注视着,想要把这般的形状、帆具的影象和它的船体深深印入记忆,好在它返回时,在这同一地点等待它时,可以远远地认出来。

  从西方继续涌起一些巨浪,有规则地一个接一个地滚来,一刻不停,毫不间断,反复作出无益的努力,碎落在同一些岩石上,铺展在同一些地方,淹没那同一的沙滩。这海水的沉闷的骚动,竟伴着天空、大气的宁静安详,时间一久,便令人感到十分奇怪;似乎是海床盛水太多,想要溢出侵占海滩似的。

  这时候,莱奥波丁娜号变得愈来愈小、愈远,终至消失。大概是海潮把它带走了,因为今晚的风势很弱,而它却去得极快。它变成一个灰色的小斑点,几乎就要到达那尚可看见的大海圆周的边缘,从而进入那黑暗开始到来的无限辽阔的大洋的另一面。

  晚上七点钟,夜降临了,船也消失了,歌特便转回家去,虽然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涌,总的还算相当坚强。真的,如果他还像前两年那样,甚至一声告别都没有便动身走掉,那该是怎样的不同,怎样更加阴暗的空虚!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柔化了;她的扬恩是那样为她所有,虽说他出发了,可她感到自己那么被他爱着,当她独自回到住所,她至少还能从这为秋天而说的“再会”中得到安慰和甜蜜的期待。

                  三

  夏季过去了,忧郁,炎热而宁静。她窥视着初现的黄叶,初到的燕群和菊花的开放。

  她托雷克亚未克的邮船和巡洋舰给他捎去了几封信;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信能否带到。

  七月末,她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告诉她,写信的那天(本月十日)他身体很好,渔业也丰收在望,他那一份已经有了一千五百条鱼。这信从头至尾都是用冰岛人的朴实文体和他们的家信那种千篇一律的格调写成的。像扬恩这样养育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怎样写出他们思索到、感觉到或梦想到的无数事物。比他受过较高教育的歌特却懂得留心这些,而且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所未能表达的深情。在那四页信纸上,他好几次用“妻”来称呼她,似乎重复这样的称呼使他觉得快乐。而且,单是那地址上写的:普鲁巴拉内,莫昂家,玛格丽特·加沃夫人收,就已使她高兴得反复读了好几遍。她被称为玛格丽特·加沃夫人,还只有那样短的时间呢!……

                  四

  夏季这几个月里,她干了很多活。班保尔的妇女起初说她有一双大漂亮的小姐的手,曾经怀疑过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工的才能,如今却看出她最善于缝制使人显得风姿绰约的衣裙;于是她几乎成了一位颇负盛名的女裁缝。

  她把挣来的钱都用来装饰住所,——等待着他归来。衣橱,老旧的分层柜床,都重新修理过,上了漆,装上了发亮的金属配件;她把朝海的天窗配上了玻璃,装了窗帘,还买了一条冬天用的新被子、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所有这些,她都不曾动用扬恩动身时留给她的钱,她将那笔钱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一只小小的中国盒子里,等他回来时好拿给他看。

  夏天的晚上,她和伊芙娜祖母(天热的时候,她的头脑和精神明显好转了)一起,坐在门前,趁着日间最后的光亮,为扬恩织一件漂亮的渔夫穿的蓝毛线衫;她在领口和袖口上织了一些复杂的、镂空的精美花纹;伊芙娜老奶奶从前是个编织能手,渐渐把她年轻时的手艺回忆起来,传授给她。这是一种需用许多毛线的手工活,因为扬恩的毛衣必须织得特别大。

  这时候,尤其是晚间,人们开始意识到白天变短了,某些在七月份生长极茂的植物,已经有点发黄、枯萎,路旁紫色的山萝卜在更长的茎梗上又开出更小的花;八月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傍晚,最先归来的一只冰岛渔船出现在波尔—爱旺村的岬角。返航的节日开始了。

  人们成群地涌向悬崖去迎接它;——这是哪一只船呢?

  这是萨缪尔一阿泽尼德号;——总是它最先回来。

  “肯定的,”扬恩的老爸爸说,“莱奥波丁娜号也不会回得太晚;在那边,我是知道的,当一只船开始返航,其余的船也就呆不住了。”

                  五

  他们回来了,那些冰岛人。第二天回来两只船,第三天四只,后一星期是十二只。在这一带地方,快乐也和他们一起回来了,妻子们和母亲们都欢天喜地,酒店里也热闹非凡,班保尔的漂亮姑娘们在那儿招待渔夫们喝酒。

  还有十只船没有返口,莱奥波丁娜号属于这迟归的一伙。这不会拖延太久的,歌特想到最多还有一星期(这是她为了避免失望而定下的期限)扬恩就能回到家中,便沉浸入一种甜蜜期待的兴奋状态,她把家里收拾得非常整洁,窗明几净,好接待他回家。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什么事可做了,而且在焦急等待中,她再想不起任何要紧的事。

  又有三只迟归的船到岸了。随后又是五只。只有两只船始终没有回来。

  “那么,”有人笑着对她说,“今年不是莱奥波丁娜号就是玛丽·贞妮号要捡返航的扫帚把了。”

  在期待的快乐中变得更加活泼、更加美丽的歌特,听见这话也笑了起来。

                  六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她继续打扮得漂漂亮亮,作出快乐的样子,到码头上去和别人聊天。她说这种延误是常有的事,不是每年都有这种情形吗?啊!首先,那都是些多好的水手,而且是两条那么好的船!

  然后,她回到家,晚上却开始因痛苦和焦虑而微微战栗着。

  真有这种可能吗?她所害怕的事竟来得这样早吗?……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她本已十分害怕,此时竟恐怖起来……

                  七

  九月十日!……时间过得真快!

  一天早晨,大地已经笼上寒雾,一个真正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发现她一大早就坐在遇难者的礼拜堂的门廊里,在寡妇们祈祷的地方;——她两眼发呆地坐着,太阳穴像套上了铁环一样紧箍箍的。

  这凄惨的朝雾已经开始两天了,这天早晨,由于有了冬的迹象,她怀着更加刺心的焦虑醒过来……这一天,这个时辰,这一分钟,比前一天,前一小时,前一分钟会多点什么呢?……晚回来十五天,甚至一个月的船,人们也是常见的。

  这天早晨无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既然她第一次跑来坐在这礼拜堂的门廊下,重读那些青年死者的姓名。

                为纪念

             伊翁·加沃,殁于

           诺登—菲奥附近的海面……

  只听海面起了一阵狂风,像是一阵剧烈的寒战,同时,什么东西如雨S般落在屋顶上:是枯叶!……有的还给吹进了门廊;院里枝叶散乱的老树被海风摇撼着,落了叶子。——冬季来临了!

        在一八八○年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飓风中,

           殁于诺登—菲奥附近的海面,

  她机械地念着,接着眼睛又从门的尖拱下望出去,在远处的海面搜寻:这天早上,海在灰色的雾笼罩下显得十分曚昽,一道带状云如同一幅巨大的丧幔悬垂在远方。

  又是一阵狂风,枯叶飞舞着钻进来。一阵更猛烈的风,犹如那往日曾将这些死者插入大海的西风,竟还想来摇撼这些让活人忆起他们姓名的铭文。

  歌特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盯着墙上的一块空处,它似乎挟带着一个可怖的顽念在等候着,她想到这地方可能不久要放上一块写着其他姓名的新牌,这念头苦苦纠缠着她,而那名字,她在这种地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她坐在这花岗岩凳上,头仰靠着石壁,感到很冷。

          在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飓风中,

          殁于诺登一菲奥附近的海中,

              年二十三岁……

               愿他安息!

  冰岛和它那小小的坟场在她眼前显现,——那遥远的,遥远的冰岛,被午夜的太阳从下面照亮……突然,——仍是那似乎虚位以待的墙上的空处——她以一种可怕的明晰,看到了她所想到的那块新牌的幻象:一块新木牌,上面画着死人头和交叉的骨头,正中间写着光灿灿一个名字,她所热爱的名字,扬恩!……于是她猛地站起来,像疯女一般,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外面,大地始终笼着灰色的朝雾;枯叶继续飞舞着进来。

  小径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于是她站起来,挺直身于,很快地戴正了头巾,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马上就要进来了。她连忙装作是偶然来到这儿,说什么也不愿自己像个遇难水手的妻子。

  进来的恰是莱奥波丁娜号上大副的妻子芳特·弗卢里,这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歌特来这儿干什么,在她面前装假是没有用的。起初她们默不作声地面对面站着,这两个女人,越来越感到恐怖,在同样的惧怕,甚至是怨恨的感觉中,她们很懊恼在这儿碰到一起。

  “特雷吉耶和圣布里厄的人一星期前全都回来了,”芳特终于以一种暗哑的、似乎有些恼怒的声音冷漠地说。

  她为了许愿带来一支蜡烛。

  “啊,对,许许愿……”歌特还不愿想到这个,不愿想到这可悲的办法。但她默默地随着芳特进了礼拜堂,像两姊妹一样并排跪下。

  她们面对那海上的明星圣母,倾注全部感情作了一些热烈的祈祷,接着,不一会便只听见一片啜泣声,她们急骤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在地上……

  她们站立起来时已经比较温柔,彼此比较信赖,芳特帮助着踉踉跄跄的歌特,把她拉到怀里,吻她。

  她们擦干眼泪,理好头发,掸去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石板地上的硝粉和尘土,然后一声不响地各自沿着不同的道路回去。

                  八

  今年的九月末宛如另一个夏天,只是略有些凄凉罢了。这一年天气实在好,倘若没有如凄苦的雨点般落在路上的枯叶,人们会以为这是晴爽的六月。那些丈夫、未婚夫和情人们都回来了,到处是第二个爱情春天的欢乐……

  终于有一天,两只迟归的冰岛渔船中,有一只在洋面出现了,是哪一只呢?……

  很快,女人们都聚集到悬崖上,沉默而且焦虑。

  歌特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地站在那儿,站在扬恩父亲身边。

  “我想一定是,”老渔夫说,“我想一定是他们!一道红色的边线,一张装着滚轴的中帆,反正是像极了;你说呢,歌特,我的女儿?”

  “可是不,”他突然泄气地接着说,“不,我们又弄错了,这辅助帆桁不一样,而且他们有一个后桅支索帆。那么,这次又不是了,这是玛丽—贞妮号。噢!但肯定的,我的女儿,他们不少,也会回来的。”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黑夜每天都以无情的平静按时降临。

  她继续梳妆打扮,有点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她始终害怕自己像个遇难者的妻子,每当别人对她露出同情和秘而不宜的神色,她便十分恼火,于是把眼睛转过一边,避免在路上遇到这种使她心灰意冷的目光。

  现在她已养成习惯,从一清早就走向陆地的尽头,波尔—爱旺村峻峭的悬崖上,经过扬恩的父母家时,为了不让他的母亲和姊妹们看见,她总是从屋子后面绕过。她独自一人,走向那普鲁巴拉内地方如鹿角般映衬在英法海峡上的最远的岬角,她整天坐在那儿,在一个孤零零的、俯临着一望无际的海水的十字架下……

  在这渔民之乡,到处都有这种花岗石十字架,矗立在突出来的悬崖上,似乎在祈求恩惠:似乎想要使那吸引着人们、而且不放他们归来、尤其喜欢从中留下最勇敢和最漂亮者的神秘的、动荡的庞然大物平静下来。

  在这波尔—爱旺村的十字架周围,是遍布着矮小荆豆的永远碧绿的旷野。在这样的高度上,海上的空气十分纯净,几乎闻不到海藻的盐味,却充满九月的温馨气息。

  那犬牙交错的海岸,层层叠叠,远远呈现在面前,边缘呈尖齿形的布列塔尼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海水的沉静的虚无之中。

  近处,许多岩石筛布在海面,但越过这些,就不再有什么干扰这镜面的光滑;大海从所有海湾的深处,发出一种柔和、轻细而无限的声音。这是多么宁静的远景,多么温柔的深渊!正当如呼吸般微弱的和风,使在秋天最后的阳光下重新开放的矮小的染木花四处飘香时,这广大的蓝色的虚无,这加沃家的坟墓,却深藏不露地严守秘密。

  在一定的时辰,海水的水位下降,一块块斑点便到处扩大开来,似乎那英法海峡渐渐干涸了一样;随后,同样是慢慢地,水位又渐渐上涨,而且继续来回反复,丝毫不把死者放在心上。

  而那坐在十字架下的歌特,则一直呆在那儿,在这一片静谧中凝视着远方,直到夜幕降临,直到什么也不再看见。

                  九

  九月结束了。她不再进食,也不再睡觉。

  现在,她在自己家里蹲着,两手搁在膝间,头仰靠着身后的墙壁。何必起身,又何必躺下呢;当她过度疲乏时,便和衣倒在床上。否则她就呆在那儿,一直未然地坐着;由于静止不动,她的牙齿冷得打战;她始终感到太阳穴被一个铁环紧紧箍住,感到双颊收缩,嘴唇枯干,有一种发烧的味道,有时候她从喉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很久,很久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同时脑袋碰撞着花岗石墙壁。

  或者她低声地、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对他说着绵绵情话,仿佛他就在她身边。

  有时她也想到与他无关的事物,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为着消磨时间,瞧着那陶制圣母像和圣水盂的影子,随着光线的下落,在她的床头板上逐渐拉长。可是接着,更加剧烈的痛苦又来提醒她,她又开始发出喊叫,用脑袋去撞墙壁……

  整个白天的时间,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整个晚上的时间,整个夜里的时间和整个早晨的时间,也都一样。当她计算他在多久以前就该回来了的时候,一种更大的恐怖攫住了她,她再也不愿知道日期,再也不愿知道当天是什么日子。

  人们对冰岛渔船的遇难,一般总能找到点迹象;或者返回的人曾远远看见这一惨剧,或者发现了难船的一块残骸,一具尸体,他们总会得到某种征象从而猜测出一切。然而关于莱奥波丁娜号,人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玛丽一贞妮号上的人,曾在八月二日最后看见过它,说它该是往北边更远的地方捕鱼去了,以后,这就成了无法猜透的秘密。

  等待,永远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果真不再等待的时刻才能到来呢?连这个她也不知道,现在,她几乎希望这个时刻很快到来。

  啊!如果他死了,至少人家应该发发善心告诉她呀!

  啊!她要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他,或者他的遗骸!……只要那接受过那么多祈祷的圣母,或者如她一样的别的什么神灵,愿意开恩赋予她超人的视力,让她的扬恩呈现在她眼前!——他,活着,驾着船回家,或者他的尸体在海面滚动……至少可以确定他的消息I知道他的下落!!……

  有时候,她突然感觉在水平线的尽头冒出一张船帆:莱奥波丁娜号渐渐近了,急急地朝岸边驶来!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动弹了一下,想要站起来,跑去看看海面,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她重新颓然坐下。唉!它此刻在哪儿呢,这莱奥波丁娜号?它会在哪儿呢?无疑是在那边,被抛弃、被粉碎、被遗失在那可怕的遥远的冰岛那边……

  这些,终于形成一个萦绕在心头的幻象,始终是那同一个幻象:一只裂开的、空空的难船,在静寂的红灰色的海面上摇晃;慢慢地,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出于嘲弄似地以一种极端的柔缓,在死水般的绝对平静中摇晃。

                  十

  夜半两点钟。

  在夜里,她尤其注意所有走近的脚步声:只要听到一点儿响动,一点儿罕见的声音,她的太阳穴便颤动起来;由于过度紧张地留心外面的事物,她的两鬓变得极为疼痛。

  夜半两点钟。这一夜犹如别的夜,她合着双手,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倾听着荒原上水恒的风声。

  突然,路上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样的时辰,谁会打这儿经过呢?她直起身子,连灵魂深处都抖动起来,心儿也停止了跳动……

  有人在门口停住,走上了小小的石头台阶……

  是他!……啊!自天而降的快乐!有人敲门了,难道这还能是别人吗!……她赤着脚站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已变得那样虚弱的她,竟像描儿似地轻盈地跃起,张开胳膊准备拥抱她的爱人。肯定是莱奥波丁娜号在夜里到达了,就在对面波尔—爱旺湾抛了锚,——于是他,他就跑回来了;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在脑中构想了这一切。而现在,在她急于拔掉那闩得很紧的门闩时,竟被门上的钉子划破了手指……

  ……

  “啊!……”接着她慢慢地后退,沮丧地把头垂到胸前。她那疯女的美梦破灭了。这不过是她的邻人方代克,……到她弄明白这不过是他,而空气中压根就不曾有过扬恩的一点踪影时,她感到自己重又渐渐堕入原来的深渊,堕入原来那个可怕的绝望的渊底。

  那可怜的方代克道着歉说:他的女人,谁都知道,病得很厉害,此刻,他们的孩子又得了喉症,在摇篮里窒息了;因此他请她在自己跑到班保尔去找医生的时候,到他家帮助照应一下……

  所有这些难道和她,和她有什么相于?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起来的她,已经对别人的困难无能为力了。她跌坐在一张凳子上,如死人一般眼睛发呆地面对着他,既不回答,也不听他说话,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这人讲的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他猜出了为什么人家这么快地为他开门,他因自己适才给她引起的痛苦而同情她。

  他结结巴巴地请她原谅:

  “真的,我不应该来打扰您,……您!……”

  “我吗!”歌特赶快回答,“为什么不该来打扰我呢,方代克?”

  她突然又生气了,因为她还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绝望的女人,绝对不愿意。而且,这会儿是她可怜起他来了;她穿上衣服,跟他去了,而且有了照看小孩的气力。

  到她四点钟回来倒在床上时,异常的疲劳使她睡着了一会儿。

  但是那无限快乐的一刹那,已在她脑海中留下一个无论如何不能磨灭的印象;她不一会儿便蓦地惊醒过来,半抬起身子,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有关她的扬恩的什么新事……在重新返回的一片混乱思绪中,她很快地在头脑中搜寻,搜寻究竟是件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唉!只不过是方代克来过了。”

  又一次,她重新跌入那同一深渊的底部。不,事实上,在她那郁闷而无望的期待中,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

  然而,她曾感到他那么靠近,这就如同某些来自他的东西曾经回来在她周围荡漾;这就是布列塔尼地方人们所谓的“预兆”;于是她更加留心地倾听外面的脚步声,预感到也许有人会来谈到他。

  果然,天亮的时候,扬恩的父亲进来了。他摘去便帽,朝上抚起那和他儿子一样鬈曲的漂亮白发,坐在歌特的床边。

  他也一样,他内心也极其焦虑;因为他的扬恩,他的漂亮的扬恩,是他的长子,是他所偏爱的孩子,是他的光荣。但他并不绝望,真的,他还没有绝望。他以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安慰歌特:首先,那些最后从冰岛回来的人们都说遇到极浓的雾,这就有可能使船延误归期;而且,他尤其想到,他们可能中途暂时泊在费罗埃群岛,这是一些遥远的岛屿,从那儿发出的信是要很久才能到达的;四十年前他自己就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可怜的已故的母亲当时已经为他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呢……一只这么漂亮的船,莱奥波丁娜号,差不多是全新的,而且船上的水手又全都那么强壮……

  莫昂老奶奶在他们周围踱着,一面不断地摇头;她孙女儿的不幸几乎使她恢复了气力和神志;她料理着家务,不时凝视那挂在墙上、配着海军的锚形袖章和黑珠子花环的西尔维斯特那小小的发黄的肖像;不,自从海上的职业从她那儿夺去了她的孙儿,她再也不相信水手们能归来了;她只是由于恐惧,才在她可怜的苍老的唇尖向圣母祈祷,其实内心却对圣母怀有刻骨的怨恨。

  然而歌特却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些安慰的言词。她那双带黑圈的大眼以深挚的柔情注视这与她所爱的人极相像的老人;只要有他在那儿,在她身边,就是对死的一种预防,她于是感到比较放心而且和她的扬恩比较靠近了一些。她的眼泪默默地较为和缓地滴落下来,她在心中重又向海上的明星圣母作起热烈的祈祷。

  也许由于船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暂时泊在那儿,停在那些岛上,这确是可能的事。她站起来,梳理了头发,作了点修饰,似乎他就要回来。既然他,他的父亲没有绝望,大概还不是一线希望都没有了。于是接连好几天,她又重新期待着。

  的确是秋天了,而且是深秋,凄凉的夜早早就使古老的茅屋里一片黑暗,周围一带古老的布列塔尼地方同样也一片黑暗。

  白天本身似乎也只是黄昏;无限的浮云,缓缓地移过,突然在中午把天空盖得漆黑。风声不绝,像是远处教堂里大风琴奏出的凶恶和绝望的曲调;有时它又变得很近,贴着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她变得苍白又苍白,而且越来越羸弱,似乎衰老已经用光秃秃的翅膀触碰到她,她经常摸弄扬恩的东西,他那在婚礼上穿的漂亮衣衫,她像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似的,把它们抖开又折好,——特别是一件保持了他身体形状的蓝毛线紧身衣;当它被轻轻地抛在桌子上时,它就习惯性地显出他的肩膀和胸脯的凸起部分;于是她后来把它单放在衣柜的一层,不愿再动它,好让它更久地保留这状貌。

  每天傍晚,寒雾从地上升起;于是她从窗口眺望那凄惨的旷野,看着那些白色炊烟的小小羽冠,这儿那儿,开始从其他茅屋中吐出。所有那些茅屋里的男人都回来了,正如候鸟被寒冷带了回来。在许多这样的炉火面前,晚间的闲谈一定是很甜蜜的;因为在这冰岛人的故乡,爱情的回春已伴着冬天开始了……

  紧抱着他们可能暂泊在小岛上的念头,她似乎又获得了些许希望,于是重新开始等待着……

  ……

                 十一

  他永远没有回来。

  八月的一个夜晚,在那边,在阴沉的冰岛洋面,在一声猛烈的巨响中,他和海举行了婚礼。

  和这从前曾是他的哺育者的海的婚礼——正是这海曾经摇他入睡、把他养育成魁梧强壮的少年,随后在他长成漂亮的男子时又将他夺去、留给自己单独享用。一种深邃的神秘包围着这残酷的婚礼。自始至终,黑暗的帷幔在上空摇荡,一些晃动着、翻腾着的帘幕,张开来遮住了这节庆;新娘放开喉咙,发出最巨大可怕的声响,以掩盖人的喊声。——他,记起了歌特,他那有血有肉的妻子,便抗拒着,如巨人般挣扎着抵抗这坟墓的配偶。直到他筋疲力尽,像一头垂死的公牛般发出一声深沉的叫喊,嘴里也已经充满了水时,才张开双臂接受了新妻;他那张开的胳膊伸直着,永远僵硬了。

  所有他从前邀请过的人,全体都参加了他的婚礼。全体,除了西尔维斯特之外,他,他早已离开他们长眠在一个迷人的花园内,——在遥远的、地球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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