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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传奇

作者:迈克尔·科迪 译者:邹凤群、赵建强

汤姆·卡特博士发明了一种先进的基因检查仪。他的轰动性发明触怒了秘密宗教团体“兄弟会”的虔诚信徒们,他们视此发明亵渎了神明,于是派出女“传道士”行刺汤姆。几乎同时,汤姆发现爱女患上家族遗传的怪底,惟有寻找到有天然治病能力的、带有特殊基因的人的血清才能解救爱女,而这样的人也正是“兄弟会”信徒苦苦等待、寻找多时的新救世主。“兄弟会”成员胁迫汤姆利

用墓因检查仪,务必找到与上帝耶稣拥有同样基因的人……

代序序

第一部 不幸的预言

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

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

第09章第10章第11章

第二部 迦拿计划

第12章第13章第14章第15章

第16章第17章第18章

第三部 上帝的基因

第19章第20章第21章第22章

第23章第24章第25章第26章

第四部 基因创造的奇迹

第27章第28章第29章第30章

第31章第32章

尾声作者手记

代序

范一亭

  中国读者对科幻小说可能比较熟悉,但严格意义上说科幻小说就应归属于“幻想小说”(fantasy fiction),与此相区分的是更为常见的“科学小说”(scienc fiction),英国通俗小说《基因传奇》正是一部科学小说。

  上海学者黄禄善先生在他的专着《英美通俗小说概述》(一九九七年版)中对科学小说和幻想小说做了细致的辨析:“科学小说不同于科学幻想小说。科学小说的主要特征是根据科学原理与科学事实并在此基础上加以适度的想像,而科幻小说虽然亦以一定的科学原理、事实为依据,但主人公创造的奇迹很大程度上依靠巫术、超自然力量来完成。”(第223页)“对于科学小说来说,它主要关心的是科学技术对我们未来世界产生的结果和影响……所关注的是科技进步对人类社会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和结果。”(第224页)在此基础上黄先生给科学小说下了精确定义:“科学小说是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发展的一种文学体裁。这种体裁的小说依据科学上某些新发现、新成果以及在这些基础上所预见的,用想像方式描述人类利用这些发现与成果去完成某些奇迹。描写的内容具有高度的科学真实性并且符合科学发展规律。”(第224页)

  纵观英美科学小说史,为中国读者所熟悉的十九世纪英国小说有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和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美国有爱德华·贝拉米的《回头看》等,法国科幻大师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更是举世闻名。这些作品或针砭时弊,想像未来,或反映科技可以造福人类也可带来灭难的双重特点。二十世纪的科学小说从题材到手法都有了相当大的改变,科学成分更加浓厚。二战以后,人类科技发展突飞猛进。计算机、生物化学、电子通讯等高科技产业一日千里。六十年代之后,英美科技小说界在影视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掀起了“新浪潮”运动。作家不再仅仅关注星际探险和科技造福人类等旧话题,而是在深层次上探讨科技发展对人类社会潜在的负面效应,涉及到科学与伦理道德等方面的问题。如今当历史的车轮即将驶入二十一世纪之际,面对更高更新的科技浪潮,科学小说家们又该作何思考呢?由原子弹到核武器,由卫星升天到宇宙探测;从信息高速公路到“千年虫”,从“克隆人”到国际争抢“基因”的风潮。科技术语和新概念层出不穷,以致于辞典需要不断更新,年年都要评出几大科技新闻,足见科学技术在当代社会已无孔不入,每一个社会“细胞”都与之息息相夫。这个科技大爆炸的时代给我们出了个新的“司芬克斯之谜”——人在这样的时代中究竟是什么?有什么样的地位?如何适应或改造这样的时代以使我们生存得更好?这些都是关心人类前途命运的每一位读者在读了《基因传奇》后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英国作家迈克尔·科迪的这部科学小说以波士顿一家生物基因实验室和中东地区的一个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组织的“圣地”为主要空间背景,以想像中的二○○二年为时间背景,集中展现了科技与宗教的矛盾冲突,探讨了科技与人文、科技与信仰之间的关系,戏剧性地编织了一幅构思巧妙、寓意深刻且人物刻画鲜明的未来画卷。小说以当今发达的基因生物工程为现实基础,想像加工既大胆又合理,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小说。它所设想的故事或许就是几年以后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发达国家可能上演的事实。与其说是一种想像,不如说就是一则预言,同时也是寓言。

  在这部小说中,基因学家汤姆·卡特和计算机专家贾斯明代表尖端高科技的世界,而神父伊齐基尔、伯纳德和杀手玛丽亚则代表了偏激的宗教世界;一个在阳光下,在高楼大厦里,一个则生活在荒漠的黑洞之中;前者咄咄逼人、生机勃勃,后者神秘莫测,阴森恐怖。两极的碰撞之中包含着微妙的“交流”,有无情的斗争也有不算肮脏的交易。这对核心矛盾是全篇小说的中心内容,衍生出两条交替行进的线索:汤姆和他的天才实验室的成员一直在努力寻找可以对抗癌症的完美基因以拯救失去了母亲的小霍利;原教旨主义的兄弟会组织则一心想寻觅到二次降临到人世间的基督。作者巧妙地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用最尖端的科技方法来寻找宗教中的基督基因,从而进一步寻找到新基督的下落。这不仅是小说家的一种艺术加工,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种可能:科技已被宗教有神论者多次用作上帝说的例证,迈克尔·科迪实际上指出了一种将科技与宗教结盟的可能性。一方面科技愈发达,人的异化愈明显,主体存在的危机愈严重,人类的精神支柱面临崩溃;另一方面宗教界也图谋变革,适应高科技社会的发展,从而维持有神论的延续。

  于是在作家的笔下,科技精英和宗教激进分子走到了一处,前者不能不震撼于发现耶稣身上的特殊基因的神奇性,后者则必须重新审视被自己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的科技。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赞同这种短暂的联盟:贾斯明作为一个正直的基督信徒,内心之中难免有亵渎上帝的自责,而玛丽亚身为宗教组织的杀手更是对这种妥协咬牙切齿。但事实是,的确存在完美的上帝基因和活着的转世基督。凶手玛丽亚被鉴定为携带基督的基因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包括我们的读者。这里不仅有女权主义的基督观的展现,从小说结构上说这一幕堪称意想不到的妙笔,既是全篇的高潮,又是科技与宗教的斗争契合点,一个完美的悲剧式冲突呈现在我们面前。汤姆、贾斯明、伊齐基尔和玛丽亚等人一齐陷入心理困境,哈姆莱特式的考问与抉择凸显于决定命运的时刻。感情与理智的碰撞足以令人黯然神伤。仇敌与恩人,杀手与基督,恨与爱,信仰与直觉无一例外地交织成冷酷的现实。谁又能断言这不是人类下个世纪将面临的现实呢?

  凶手玛丽亚自小在修道院阴暗环境中成长,历尽磨难,锻造了她“简·爱”般不屈不挠的个性和敢于反抗、敢作敢当的性格。明珠暗投的她被迫走上杀手之路,直到拒绝为汤姆的女儿治病,一生注定了缺少“爱”,缺少完美人性中至关重要的“基因”。尽管她天生带有基督的神奇基因,却在无人道的社会现实中后天地丧失了“爱”的能力,作者用这个当代基督的悲剧故事告诉了读者很多科技以外的意义。她能够面对真诚的汤姆,用否定的回答获取行使“上帝的权力”时的快感,即始终不懂得圣经中“骄傲先于堕落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寓言,直至最后才从汤姆写有“给予比索取更能得到保佑。”的纸条上得到“顿悟”,基督的真正本质在于“爱”和“牺牲”。丢失了“爱、信、望”(基督教三教义)中的“爱”之因素,玛丽亚终究成不了真正的基督。汤姆给自己注射了“上帝的基因”后成功地救活了霍利,也赢得了“爱”,因此成了隐喻中真正的基督。小说的结尾玛丽亚的尸首已化为灰烬,作者并没有点明她究竟有没有复活,留给我们思考的是:即便真的有二次降临的基督,他或她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德和能力呢?有神论者会由衷地赞叹上帝之伟大,使基督信徒们又经历了一番“爱的教育”,而小说中科技成分丝毫不损害宗教的精神,充分显示了作者构思的巧妙,矛盾冲突中没有些微的破绽。小说以汤姆痛失爱妻为序幕,以汤姆拯救霍利趋向终结,正义战胜了邪恶,爱战胜了恨,但现实生活中科学与宗教的无尽纠葛将远不能结束。两条线索错落有致,读者读罢全文,不能不承认科技可以创造奇迹,创造生命,但人性中的善良温情的主脉应是推动科技健康发展的关键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说,汤姆作为一名科学家经历了一次人文主义的洗礼,一次人性的教育,而玛丽亚只能在临死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拒绝宽容是当今人类生存的致命缺陷,从种族歧视到宗教排外,从文化上的后殖民主义到政治上的霸权主义,都体现了拒绝理解、排斥平等交流的专断思想。自负必然自大,自傲必然不民主,任何与异己间的平等商讨成为泡影,走进死胡同的后果只能害人害已。所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领袖哈贝马斯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指出“消除人的异化,改善社会状况的惟一途径在于‘重建交往理性’”,“在生活领域必然采取各种形式和手段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人际交往结构的破坏、日常生活的贫乏化提出强烈抗议”,“生活世界应当……在人与人相互理解、相互同情、相互支援的基础上按照自助和互助的形式重新组织起来。”(章国锋《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研究》第228页)。这意味着放弃权力与暴力,提倡平等、宽容、民主与友爱。上个世纪资本主义大革命时代的理想,在后工业化社会的科技时代似乎并未过时,人类离自由解放的境界还很远很远。

  应该说,科技在这篇科学小说中扮演着正面的角色,连兄弟会宗教组织也出现了赫利克特之类的相信科技的教徒。伊齐基尔不禁感叹,当今世界相信上帝并愿意为之献身的人越来越少,这从另一侧面显现出科技的强大力量,对抗是危险的,只有平等地交流和相互认识才是出路,所以像贾斯明这样的天才电脑“黑客”居然是一个蕴信仰于心灵深处的基督教徒。人类要生存,不能没有科技,也不能没有信仰。没有了科技就丧失了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没有了信仰,也就丧失了终极关怀,人也就无法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传说中的基督诞生以来,两个千年即将成为历史,不知下一个千年人类将面临着何种挑战和怎样的进化,这些大概都是科学小说家和广大读者一致思考的话题吧。

  这篇小说语言优美,生动活泼而富于变化。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作者描写宗教和科技两个世界时运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前者冷静中透着怀旧的气息,如伊齐基尔对周围景物的感触;后者则显现出快节奏和现代的气息,有着美国式的幽默。前者抒情中夹杂着丝丝无可挽回的忧伤,宛如夕阳西下;后者则以直陈白话居多,行云流水中不变的是都市的迷茫与喧嚣。两者之间其实有一种隐秘的“对话”,这与前面提及的小说的中心内容有着技巧上的契合和统一。小说风格的充分表达与译者语言之流畅有直接的关系,应该说这是一部相当优秀的中译本。

  谈到翻译,中国对域外科学小说的译介大概可以上溯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一八九四年上海广学会出版了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的《回顾,2000-1887》的中译本,书中表达了衷心拥护科技进步,以机器征服自然的信念,体现了借助人力的庞大经济体系使电子化和自动化的二○○○年的模范世界充满安全和富足的理想。这部小说仍应属于幻想小说类,但已有相当多的科学成分。一九○○年世文社出版的凡尔纳《环游地球八十日》正式吹响了中国译介科学小说的号角。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汉译的科学小说加上幻想小说可以说不计其数,其中佳作自然不少。迈克尔·科迪的这本《基因传奇》应是一本质量上乘的科学小说和译作,祝愿译林出版社今后能有更多更好的科学小说的译作问世。

                       一九九九年五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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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八年 约旦南部

  这会是真的吗?经过两千多年的等待,预言最终会在他的有生之年,在他担任领袖期间变成现实吗?

  西科尔斯基①直升机飞过佩特拉②上空,飞机的影子像飞虫一样掠过这座雕刻成悬崖巨石的城市。城中宏伟的雕像和石柱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红光。然而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没有往下看;他第一次不去理会身下弃城惊人的美丽,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地平线,在无垠的沙漠上搜寻直升机将要降落的目的地。

  

  ①西科尔斯基(Sikorsky,1889-1972),出生于俄国的美国航空工程师。他于1939年制成第一架VS-300型直升飞机。

  ②约巴西南部古城。

  与他同机的两人都在睡觉——他们的深色西服与他的一样起了皱折——其中一人在他身边动了动。长途旅行使他们极度疲劳。自从赶到日内瓦,在兄弟会银行的董事会上将他叫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们就一直没有休息。

  那是将会改变一切的消息,如果情况属实的话。

  伊齐基尔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用手梳理着稀疏的白发。从得到消息,包租飞机到安曼,登上兄弟会等候的直升机到这里,花了整整一个工作日的时间,而且比乘班机多花费几千瑞士法郎。但是对兄弟会来说,金钱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时间,两千年的时间。

  再过几分钟就该到了。他紧张地抚弄着手上标志领袖地位的戒指——白金十字架上嵌着血红的红宝石——同时不断自我安慰地想:自己赶到这里的速度已经是最快的了。

  直升机快速飞越沙漠,将佩特拉城的巨石远远抛在身后。旋翼叶片有节奏的呜呜声使他感到更紧张。又过了十分钟,他终于看到了期待的目标:孤零零的五块巨石聚拢在一起,好像一片沙漠中举起的一只反抗的拳头。他往前倾身,俯视着下面那根四十多英尺高的石柱。这是最高的一根石柱,它弯曲的形状似乎在向他打招呼,他不禁感到脊柱一阵发凉。这地方的强大力量总是使他感动,而今天更是让他觉得几乎难以承受。

  这块巨石很少在地图上标出,即使标出的话,也只是几条轮廓线,从来没有名字。兄弟会以外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些巨石的存在,只有古代寻找水源的人是例外。那是几千年以前在这片荒凉沙漠上游牧的纳巴泰①人,还有后来的数百年在沙漠中游牧的贝都因人②。然而,即使这些沙漠王子也都回避这巨石群。他们愿意躲开巨石狭长的影子,向北到佩特拉去。他们称巨石群为“上帝的手指”。出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原因,如果靠近这个地方,他们就会感到不安。

  

  ①西南亚古阿拉伯王国,位于今约旦西部。

  ②在阿拉后半岛、叙利亚和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怕人。

  “降落了!’驾驶员的嗓音盖过了旋翼的噪音。

  伊齐基尔没有吭声,他仍然沉迷于身下耸立的巨石。他隐约看出一块斜伸出的石柱下停着三辆满是灰尘的越野车,车后保险杠上拖着铺开的垫子,用来清除沙子上留下的车辙印。显然其他成员已经到了。

  伊齐基尔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两个人。在兄弟会以外的世界里,他们一个是杰出的美国企业家,另一个是著名的意大利政治家。两人都是六强人内圈的成员。伊齐基尔估计其他人已经在圣洞里集中了。他猜想着兄弟会其他还会有多少成员被传闻召唤到这儿。虽然他们这个组织极其强调保密,但这样的消息也是很难封锁的。

  飞机渐渐靠近最高的一根石柱,旋翼的噪音似乎越来越大。直升机终于着陆,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用力推开门,跳到机外烈日炙烤的沙地上。他的动作轻盈,一点不像六十岁的人。沙粒反射的亮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赶紧从旋翼下面走过去。往前看去,高高的石柱裂开一个大缝。一个身穿轻薄上衣的人站在山洞的圆拱下,伊齐基尔一眼就认出他是迈克尔·厄克特修士,内圈的另一成员。厄克特曾经是很有成就的律师,但伊齐基尔看着他臃肿老态的身躯,不禁担心这位修士是否和内圈许多别的成员一样,年纪太大,身心太疲劳,无力迎接即将来临的挑战。

  伊齐基尔伸出右手,握住迈克尔修士的右手。“愿他得到拯救。”他说。

  修士随后用左手握住他的左手,两双握住的手形成一个十字。“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厄克特答道,说全了这句古老的问候语。他们的手分开后,伊齐基尔问道:“是不是又变了?”他双眼挑战似的直视对方,想知道他的艰苦跋涉是否全是白费。

  迈克尔修士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没有,伊齐基尔神父,仍然和先前告诉你的情况一样。”

  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到紧张,因此只能报以一个极短暂的微笑。他没有理会正在摇摇晃晃走下直升机的两位修士,只是拍拍厄克特的肩膀,径直向山洞走去。

  这个因侵蚀而形成的山洞和本地区发现的其他自然山洞没有什么区别。大约十英尺高,宽度和深度都是将近二十英尺。除了靠洞壁放置的火把外,没有什么人工痕迹。伊齐基尔神父看到前面幽暗深处的墙上那扇隐秘的石门已被打开,心里顿觉轻松;若想把这块重污撬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走进门里,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看到两盏大汽灯,灯光照亮了石块相拼而成的地面和墙壁,上面刻着所有已经逝去的兄弟会成员的名字:成千上万名没能等到这一时刻来临的修土们。石洞中央是大阶梯,那些粗粗凿刻出的螺旋式台阶,蜿蜒伸向约旦沙漠下面岩层的两百英尺深处。

  伊齐基尔没等别人,独自沿着磨光的台阶拾级而下。他没用粗绳扶手,而是扶着阴凉的石壁稳住自己的脚步向下走去。到了底下,有火把照明,不再是漆黑一片。地下风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通风道吹进来,将火把吹得火光摇曳。在跳跃的光线下,低矮的洞顶上的雕刻与壁画好像在他眼前跳舞。

  他从这里进入通往圣洞的迂回曲折的通道。他控制住自己不要奔跑起来,快步走过通道,鞋后跟在前人无数双脚磨光的岩石地面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拐过最后一个弯时,他听到说话声,随后看到约十来个男人聚集在十英尺高的乌木门外。这些乌木门上雕刻着纹章图案和十字架,守卫着圣洞。显然消息已经扩散到内圈以外的人,兄弟会的其他人也赶来看看传闻是否确实。他认出站在拱门边的另外两名内圈成员:紧张地捋着山羊胡子的壮实汉子是伯纳德·特里埃修士,瘦高个的是达赖厄斯修士。达赖厄斯最先看到了伊齐基尔,他举起手示意身边的人安静下来,人们立即转身面对他们的领袖,鸦雀无声。

  伊齐基尔从聚在一起的修士们旁边擦身而过,与达赖厄斯修士互致问候:

  “愿他得到拯救。”

  “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他们的手刚分开,伊齐基尔还没来得及间他话,达赖厄斯就转身对比他年轻的同事说:

  “伯纳德修士。你在这儿等着,我陪神父进去。一旦他做出决定,宣布预兆是真的,你就可以开门让大家进来。”

  伯纳德将左边的门开了几英寸,古老的门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伊齐基尔和达赖厄斯悄悄进去,身后的门又关上了。关门声在他们前面的空间发出回声。

  伊齐基尔每次进入圣洞,都会被其古朴的壮丽景观所震动而停住:支撑上方成吨岩石的粗糙的方形石柱;凿成的墙壁上作为装饰的挂毯;无数火把和蜡烛的柔光给凿出的岩石顶部镀上一层金箔。但今天他的视线只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圣洞最深处的圣坛。

  他大步走过石柱来到拼石地面的中央,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现在可以看见圣坛,看见那熟悉的印着红十字的白布。然而他的目光却注视着圣坛前面石头地面上圆形的缝隙。这小洞只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周围镶着铅条,构成一个星形。两英尺高的火苗从它的中心冒出来。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脚步迟疑,慢慢走近那已经燃烧了两千多年的圣火。他绕着圣火转了四圈,终于确认所见属实。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燃烧了近两个世纪的橙色火焰变成了白色。那微微发蓝的白色火焰,自从救世主①第一次降世以来还从未见过,亮得使人目眩。

  

  ①救世主(Messiah),即耶稣基督,传说中基督教的创始人。

  泪水涌上了双眼。他无法止住泪水。他的命运感和荣誉感太强烈了。他一直猜想两千年过去后,预示基督复临——第二次降世——的圣火变色将会发生。但是,他从未敢希望预言在他的有生之年变成现实。然而现在,在他担任领袖时期,预言终于实现了。他现在惟一的愿望是让他的父亲,还有名字列在洞壁上的兄弟会每一位逝去的祖先和成员都能与他共享这一刻——为了这一刻他们奉献了一生。

  “伊齐基尔神父,现在可以让别人进来了吗?”他身后达赖厄斯修士沙哑的声音问道。

  伊齐基尔转过身来,看见修士也是热泪盈眶。他露出了笑容:“可以,我的朋友。让他们看看我们见到的东西。”

  他在圣坛旁等着,看着内圈成员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仅仅听到一点风声就赶来的修士们。他沉默了一会儿,让他们渴望的目光尽情地欣赏那火焰。看到他们已经饱览一番,心满意足时,他举起双手,示意肃静。

  “我的兄弟们,预兆是真的。拉撒路①的预言已经实现。”他顿了顿,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尽量与每个人的视线接触。“救世主耶稣已再次降临我们中间。我们长期的等待结束了,现在可以开始寻找了。”

  

  ①基督教《圣经》中人物,死后四日耶稣使他复活。本书中宗教组织兄弟会的创始人。

  伊齐基尔看着自己欢欣鼓舞的追随者们,嘴里念的只有一句祷告词:但愿他能活得够长,去完成兄弟会有关二次降临的首要使命。现在他面带微笑,双臂高高举在空中,好像要够着天。

  “愿他得到拯救。”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洞。

  他们一起向空中举起双臂,人人都兴奋得容光焕发。他们齐声回答:

  “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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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二年二月十日 午夜

  瑞典 斯德哥尔摩

  大雪仍然下着。授奖仪式及随后的庆祝宴会期间,雪就一直没有停。强烈的灯光照耀着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的红砖墙。大片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降落,似乎突然出现在这些强光下。尽管天气寒冷,大雪纷飞,还是有一群勇敢的人聚集在市政厅的台阶上观看国王夫妇和获奖者离开。

  一个宽肩膀的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挤到了前向,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吧。奥利维亚跟在汤姆·卡特博士身后走出市政厅,进入瑞典的夜幕。不过她没有注意到这人不寻常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她的丈夫。

  她只顾催促八岁的女儿扣上红色外套的纽扣。“把帽子也戴上,霍利。外面很冷。”霍利一边扣着领子上的纽扣,一边皱起脸,淡褐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傻蛋。”

  “小傻蛋?那可是个新词儿。”奥利维亚笑着把俄国式的裘皮帽子戴在女儿长满细长金发的头上。“不管怎么说,觉得像个小傻蛋总比觉得冷好些。”

  “霍利,你看上去不像小傻蛋。”汤姆转身对女儿说。他蹲下来,和霍利一般高。他的蓝眼睛仔细看着她,仿佛她是他实验室里的什么物体。然后他耸耸肩,笑着说:“嗯,也许有一点儿像。”

  霍利咯咯笑起来,汤姆拉起她的手搀着她走下台阶。

  他们在一起真幸福。奥利维亚跟在他们身后,这样想着。他们的女儿很漂亮,只不过奥利维亚怎么也不敢告诉女儿这一点。他们好不容易才说服霍利换下牛仔裤、耐克鞋,穿上裙装参加仪式。

  霍利说了句什么,汤姆转身笑了起来。奥利维亚看到他的深蓝色眼睛透着温柔。看着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大片雪花落在他不驯服的黑发上,她发觉他是那么英俊。特别是他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外面穿着开司米外套,显得尤其帅气。他和贾斯明获诺贝尔奖都是当之无愧的。奥利维亚由衷地为他们感到自豪,没有理会天气的刺骨寒冷。

  这时候贾斯明·华盛顿博士赶上来和奥利维亚并肩而行。年轻的计算机科学家留着时髦的阿弗罗式短发,鲜蓝色披风的风帽遮住头发。在聚光灯的照射下,鲜艳的蓝披风有着特别强烈的效果。她活泼调皮的脸是黝黑色的,与白雪和她的眼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旁边是杰克·尼科尔斯,汤姆在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的合伙人。杰克径直走到她丈夫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再次向他表示祝贺。杰克比汤姆略矮几英寸,但身高也超过六英尺,而且显得强健。他面容粗糙,左鼻孔到左嘴角间有一个月牙形的疤痕,所以他看上去更像个拳击手,而不太像世界最大的生物技术公司的合伙老板。

  他们一起朝等在那里的轿车走去,人已经基本上到齐了。汽车里面灯光明亮,就像从前的马车一样。台阶下面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人数之多给奥利维亚留下了印象。她猜想大多数人和警察一样,注意力集中在古斯塔夫十六世卡尔国王和西尔维亚王后身上。国王夫妇的汽车正驶离这个地方。不过仍有太多的闪光灯集中在他们这一小群人身上。

  “贾斯①,还有的人呢?”奥利维亚问道。汤姆的父亲和贾斯明的未婚夫也和他们一起来的。

  

  ①贾斯明的昵称。

  贾斯明向身后指指:“他们在那儿与文学奖得主交谈呢。”

  “得了诺贝尔奖感觉如何?”奥利维亚笑着问她这位在斯坦福大学的室友。“想想看,大约十二年前你还担心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让生活有点变化呢。记得吗?”

  贾斯明笑了起来,她的牙齿映着黑皮肤显得特别白,“是的。”她似乎不在意地耸耸肩,但奥利维亚看得出她有多兴奋。获得斯坦福大学奖学金,然后得到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成就,更不要说对于一个在洛杉矶中南部援助计划帮助下的贫民窟的孩子。但这实在不能与现在的一切相比。

  “现在你和汤姆改变了世界。”奥利维亚说。负责颁发诺贝尔医学奖和生理学奖的卡罗林斯卡学院的院长就是这么说的。那位矮矮的、满头银发的先生,称赞汤姆的成果是自从沃森和克里克发现DNA双螺旋结构以来意义最为重大的科学成果。汤姆精通遗传学,贾斯明具有运用蛋白基电脑的天才,二者结合产生了这项成果,它将会拯救无数的生命。奥利维亚记起早在一九九九年一月汤姆和贾斯明就首次证明基因检查仪能从一个单独的细胞破译出人的所有基因。他们一下子就使国际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变成了多余。

  贾斯明伸出手轻拍霍利的后背:“不过,我的教女好像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两次看到她打哈欠。”

  “霍利,你在举行仪式时打哈欠了吗?”汤姆笑着问道。

  霍利害羞地耸耸肩,抖掉落在鼻子上的一片雪花。“没有。嗯,打了一个小哈欠。仪式时间够长的,是不是?”

  汤姆掉过头,与身后奥利维亚的目光相遇。他们相视一笑。他空着的一只手向身后的她伸去。他们现在离轿车大约十英尺远。他俩牵着手。汤姆转过身向她倾去,就像往常他要亲吻她时那样。

  就在这一刻,那个宽肩膀的人走出人群站在他们面前。

  起先,奥利维亚正向汤姆身边靠去,没有看见那人。随后她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杰克·尼科尔斯脸上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变了形。为什么他如此愤怒?又如此害怕?

  然后,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

  一声尖锐的枪响传来,杰克猛地将汤姆从她身边推开。汤姆的手从她手中挣脱,向霍利那边倒去。一刹那间,她清楚地看见那穿宽肩外衣的男人。他在她前面站着,瞄准汤姆刚才站的地方。

  也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

  那人的手中闪过一道亮光,又一声枪响划破寒冷的夜空。一股强劲的力量击中她的胸口,将她肺中的空气挤出,将她摔倒在地。接着又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又一颗,又一颗,她就像一个布娃娃似的沿着台阶滚下去。她竭力想站起来,却不能动弹,这时她感觉震惊多于感觉疼痛。

  她必须帮助汤姆和霍利。

  她看到上方的台阶上贾斯明像树桩一样呆立不动,她醒目的蓝披风染满血迹,颜色变深了。

  奥禾维亚听到一声尖叫,随后看见霍利那淡褐色的大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多么像——惊恐地瞪着她。霍利的帽子不见了,奥利维亚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会着凉的。她尽力想笑一笑。她想安慰霍利,但是却无法动弹,她感觉脑后湿漉漉、粘乎乎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的头歪向一边时,看到那个正在逃跑的凶手。凶手消失在震惊万分的人群中,奥利维亚对看到的事情感到吃惊。

  汤姆在哪儿?她想。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的。

  她听见汤姆在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似乎很远,很远。

  然后,他的声音就像被遗忘的念头一样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奥利维亚!奥利维亚!奥利维亚!

  汤姆·卡特博士越是竭力呼喊妻子的名字越是觉得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冰凉的台阶上爬下来,没有理会自己腿上的枪伤。他当过多年的外科医生,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奥利维亚周围的积雪全被鲜血染红了。这不可能发生,尤其不可能在今晚发生。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地发生着。几秒钟以前他还拥有一切。但现在……

  他无法继续想下去。整个世界都愤怒了。人群在呼喊,在尖叫。警察尽力拦住人们,在他和奥利维亚周围组成一个圈。警笛呼啸着,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着。杰克面色苍白,朝他走来。

  汤姆俯身看着奥利维亚,轻轻把一缕缕金发从她脸上拨开,盼望她睁大的眼睛能眨一眨,能认出他来,朝他笑一笑。然而这双眼睛只是瞪着他。他感到她的头部有些奇怪。他以一种可怕的冷静意识到她的后脑壳被打飞了。

  汤姆弯下身去抱紧她,喊道:“为什么?”他不知不觉大声喊出了心里的想法。

  突然,他领悟到了原因。这顿悟比寒夜还要冰冷,几乎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是杰克将他推出了子弹的射线。凶手瞄准的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负疚感像尖刀一样刺穿了最初的震惊,使他觉得想吐。随后,在一片混乱中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呜咽。

  霍利?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这时杰克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

  “霍利?”他边喊边推开朋友的手。他扭过身来,看到满身血迹的女儿正依偎在教母的怀里。贾斯明的黑皮肤透着苍白。汤姆伸出双臂抱住霍利,检查女儿是否受了伤。自始至终他面对的是一双恳求的眼睛,求他解释没有一个正常人能解释得了的事。待他弄清楚她的身体没有受伤后,感到一种强烈的宽慰,他大喘一口气,紧紧地将女儿拥在怀里。

  “会好的。”他挡住霍利不让她看到奥利维亚,一边抚摸着她的脸,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他为了霍利,也为了自己而这样说。伞降急救人员挤过警察圈进来了,这时惟一支撑着他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至少霍利没有受到伤害。

  至少她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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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

  马萨诸塞州 波士顿

  贾斯明·华盛顿博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汤姆·卡特要这么做,尤其是在枪击事件刚刚发生过后。这可能与医生在奥利维亚脑部发现的肿瘤有关。肿瘤是瑞典医生检查奥利维亚头部伤口时发现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对他的做法感到生气。

  阿诗本山公墓的草坪上盖着一层灰白色的霜,和冬日天空的颜色一样。大约有一百人聚集在这单色调的野外,纪念奥利维亚的生平,悼念她的去世。淡淡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并没有感到暖和。

  贾斯明·华盛顿的一边站着她的教女,另一边是她的未婚夫,身材高高的拉瑞·斯特拉姆。她感到一丝欣慰的是这次记者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以示尊敬。与他们一起站在四十码开外的是谨慎的警方。除了奥利维亚的亲戚,天才所的同事,汤姆在科学和医学领域的同行们,贾斯明还认识参加葬礼的其他许多人。州长的身边站着瑞典大使,他来此表达瑞典人民的尊敬和哀思。他们的旁边是南波士顿小学的教师们,奥利维亚在那所学校教英语和音乐。她班上的孩子们,也是霍利的同班同学们,也来了。一些孩子在哭,但所有孩子都很守纪律。奥利维亚会为他们感到自豪的。

  贾斯明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她心中的怒气却使她哭不出来。出事以来的十一天里,她流的眼泪比过去三十三年所流过的眼泪还要多。她最初在斯坦福大学遇见奥利维亚时,还是一个领取援助计划奖学金的活泼的女孩。当时她并没有觉得获取热门的计算机科学奖学金进入名牌大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的时候她家住在洛杉矶中南部,她的浸礼教会派的父母禁止她上街玩耍。于是她在十一岁时便组装了自己的第一台计算机,她的性格形成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电脑街道上游荡。有趣的是,在斯坦福大学,恰恰是由于一个电脑错误,安排与她同寝室的是一个来自缅因州白人中产家庭,爱好艺术,主修英国文学的金发女孩。尽管她们在性格、家庭背景等各方面截然不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相互吸引。至今贾斯明想到这一点仍禁不住面露笑容。

  贾斯明将淡黄色羊绒外套往身上裹裹紧。这是她能找到的适合参加葬礼穿的最鲜艳的颜色。她的朋友也会赞成的。她看着汤姆、杰克和其他人抬着奥利维亚的灵柩来到墓地。她注意到汤姆故意多用那条受伤的腿,她和他同时皱眉蹙额。显然他希望腿部的疼痛能减轻心里的痛苦。如果说过去的十一大对她来说是可怕的,那么他一定经历了地狱般的痛苦。尽管如此,枪击事件以来他所做的事情仍使她怒气难平。至少她认为是他做了那件事。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证据还不能最后确定。

  她低头看着她的教女,孩子默不作声地站在身材瘦削、满头白发的爷爷阿列克斯·卡特身边。贾斯明心里想着这位哈佛大学半退休的神学教授会怎样解释奥利维亚为何被枪击。瑞典警方和联邦调查局认为是某个反对基因学的激进主义分子企图杀害汤姆。但是,尽管凶手的照片被拍了下来,他们并不真正清楚凶手是谁,也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干。

  不过,心理分析医生对霍利的状况感到欣慰。她并没有忘记目击母亲被杀的恐怖,她几乎从头到尾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许多方面,她比任何人都有决心面对已发生的一切。贾斯明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小姑娘问汤姆他的感觉怎样。霍利的状况很好,还有她的勇气使得贾斯明很生汤姆的气。

  贾斯明看着汤姆和其他人将奥利维亚的灵柩抬到墓穴边,她的双眼一直在他的脸上搜索。她越深入地观察他的蓝眼睛,越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或者是近似恐惧的某种东西。每次汤姆看一眼女儿,贾斯明就进一步确信自己上午在实验室看到的东西确实是他所为。

  这件事一定和瑞典医生在给奥利维亚做检查时发现的脑肿瘤有关。即使凶手的子弹没有杀死她,这个肿瘤迟早也会要了她的命的。大约三十年前,汤姆的母亲死于类似的肿瘤。贾斯明了解这件事。不用做心理分析就能知道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汤姆将自己超常的智力用于研究治疗这种疾病。他不仅比同行早两年成为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合格外科医生,而且比大多数人取得高中毕业还轻松地完成了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博士学位。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他的母亲和妻子有过同样的肿瘤,就有理由对霍利做全部基因扫描。

  汤姆离开灵柩时,贾斯明回想起在斯坦福读大学三年级的情形。离现在已经十二年多了。她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直到有一天她听了医学博士汤姆·卡特的讲座。汤姆那时刚三十岁出头,已经是遗传学领域有影响的人物。他认为今后治疗癌症和遗传疾病的有效方法是基因疗法。当时,他的天才公司专门从事基因疗法的试验,并且开发经过遗传工程处理的蛋白质,如重组白细胞介素和生长荷尔蒙。公司相对来说比较小,但在规模和知名度方面都在增长。

  汤姆在斯坦福做的讲座题目是《计算机在破译人类基因组方面的应用》。贾斯明记得这位头发蓬乱的瘦高个起身讲话时,她忍不住要笑。但当他开始讲到他的设想时,她就不再想笑了。他设想将电脑与显微镜结合起来,可以从单独一个细胞中储存的基因解读出一个人的全部基因组。他所说的那种仪器能够从单个毛囊解译出一个人所有的几万个基因。汤姆·卡特的雄心是要解译出人类的软件。当时贾斯明就意识到她必须与他合作,成为他设想的一部分。

  三年多以前,他们将设想变成了现实,创制出基因检查仪。但现在一想到汤姆要把它用于自己完全健康的八岁孩子身上,贾斯明就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他有多聪明,汤姆·卡特有时候真是愚蠢之至。汤姆一瘸一拐地离开灵柩,来到他们身边,站在阿列克斯和霍利之问。牧师开始祈祷时,汤姆弯下身拉住霍利的手。

  贾斯明试图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但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墓穴。贾斯明心想,还来得及阻止他。即使他已经做完了扫描,她还能够阻止他看结果。

  汤姆完全没有注意到贾斯明在朝他瞪眼,也没听到墓穴那头的牧帅说了些什么。他一心只想着奥利维亚,还有他自己的内疚。

  与奥利维亚相识并娶她为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幸运。他一直对女性毫无了解,认为她们虽然可爱却令人心慌意乱,妨碍工作。他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什么地方吸引了以前的几个女朋友。她们都很聪明,很漂亮,而且他从未追求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她们却像对待问题孩子一样接受了他,相信用足够的爱和温情,会使他成为她们合适的先生。但最终她们全都放弃了对他的努力。

  可是他对于这位金发的奥利维亚·简·马洛里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当早慧的贾斯明·华盛顿将汤姆介绍给她的室友时,他突然理解了诗人所说的一见钟情。他的反应可以做临床描述: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食欲减退,注意力不集中。辨别这些症状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这种病及其原因却是超感觉的,而不是用科学方法可以解决的。在坠入情网的那一刻,奥利维亚对于他来说就像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重要。从那一刻起,他热烈地追求她。那分热情除了工作以外他是从未有过的。八个月以后在巴黎,她接受了他的求婚,让他喜出望外。他本不会跳舞,但那晚在蒙马特尔他忘了这点,他俩跳舞直到天明。

  现在她死了。他仍然不能相信。昨天下午他还在比肯山自己家里的暖房里。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间房。他走了进去,期待着她在里面读书,或是在侍弄她的花草。他的意识里还是觉得她总会在家里,永远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他感觉到霍利的小手紧捏了一下他的手。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自己。她拼命忍着不哭出来,汤姆觉得要不是自己已经欲哭无泪,就会替她哭出声来了。

  他弯下腰会抱紧她。想把她的痛苦从她的身体内挤出去。

  “爸爸,我想妈妈,”她抽泣着说,“要是那个坏蛋没把她杀死多好啊。”

  “我也这么想,霍利。我也这么想。不过她现在安全了。事情会好的。”他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说。其实他看不出事情怎样才能再好起来。他希望自己能替霍利承担她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则太深,深得无法触及。他似乎已经感觉麻木了,甚至都无法唤起对凶手的愤怒。

  他有的只是负罪感。他为杰克的救命之恩向他道谢时,两人都转过身去,避免目光相遇;他们都明白杰克的快速反应不单单救了汤姆,同时也害了奥利维亚。汤姆将身体重心压在那条伤腿上,此刻他欢迎身体上的痛楚。那些子弹都打进奥利维亚的身体里时,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腿。

  他的负罪感还不止这些。他想起了母亲的死,想起了面对母亲的死他是那样无能为力。后来,知道了奥利维亚脑内有肿瘤以后,他又增添了新的负罪感。他本能地再次拥抱霍利。另一批缓慢的、无声的子弹是否已经射出?这些子弹是否会再次错过他而找到一个更加易受伤害的目标?

  他一定得知道。

  灵柩被放到墓穴里,牧师仍在吟诵葬礼祷词。汤姆看着最后的、微弱的阳光照在灵柩铜把手上,反射出亮光,这时他才意识到妻子已真的离他而去,阳光再也不会照到奥利维亚身上了。他和霍利与其他人一起往墓里撒土,耐心等待牧师念完祷词。

  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始离开墓地,各自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这时他觉得有人拽他的袖子。他转身看见贾斯明正生气地瞪着他。她一人站在那儿,她的未婚夫拉瑞已离开到汽车那儿去了。“汤姆,我们需要谈谈。就现在!”

  “不能等到守灵时再谈吗?”

  “不!”

  汤姆的父亲阿列克斯·卡特站在他身旁。白发下面是严肃的脸。他锐利的蓝眼睛从优雅的眼镜后面射出亮光。他总是一副与他的神学学生说话的神态。“什么问题?”

  “我需要和汤姆谈一件事情,”贾斯明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汤姆一眼,“单独谈!”

  汤姆突然明白了。今天早晨他匆匆忙忙离开试验室时,工作台上乱七八糟的,原准备守灵以后回来看结果时再收拾的。贾斯明一定去过天才所,猜到了他正在做的事情。“爸爸,你先带霍利去守灵好吗?我们随后就到。”

  阿列克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守灵,”他说,“你必须和霍利在一起。”

  汤姆举起一只手:“求你了,爸爸。我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他跪下一条腿,和霍利一般高,看到她一脸的失望,眼圈红红的,“霍儿①,我只是和贾斯谈一件事情。你和爷爷一起回家,然后我回去和你们一起守灵,好吗?”

  

  ①霍利的昵称。

  她轻轻地点点头,尽力理解他。

  “但是汤姆——”阿列克斯不赞成地说。

  “爸爸,我以后跟你解释。”说完,他挎起贾斯明的胳膊,很快离开那些等待向家属表示安慰的人们,跟她一起上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轿车。

  “你什么时候去看霍利的基因检查结果?”贾斯明一关上车门便发问。

  汤姆开始没吭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他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轻松。他讨厌躲躲藏藏。“守灵以后。”过了一阵他回答。

  “汤姆,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选择,”他说,“我一定得知道。”

  “胡说!”贾斯明答道。“一派胡言。基因检查仪会告诉你不愿知道的事,甚至是不需要知道的事。当然你不该现在就这么做,汤姆。”

  哈佛大学校园往东北两英里处,天才生物技术诊断研究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天才所总部的多数工作人员星期六不上班,晚上自然也不工作了。确实,除了一些卤素安全灯有一些亮光外,院子里别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一些闭路电视摄像机监视着院东边长方形的蛋白质工厂,卤素安全灯就是为了给摄像机照明而设的。

  这里的主楼是一座巨大的光敏玻璃金字塔形建筑。它是这家全球最大的遗传学公司的世界总部。里面亮着一些灯。不过顶上两层没有灯光。那里是商业部门,董事会的会议室,大部分董事和经理的办公室。杰克·尼科尔斯的办公室也在那儿。中间两层的实验室里亮着一盏灯。底楼只有接待大厅和贾斯明·华盛顿空无一人的信息技术部有灯光。技术部不停地处理天才所在世界各地的分部送来的数据。和往常圣诞节前一样,底楼医院部的小病房也是空无一人,一片黑暗。

  汤姆·卡特和贾斯明·华盛顿在为奥利维亚守灵时,整个天才所大院里除了主门房里两名警卫和金字塔大厅里两名守着闭路电视监视屏的工作人员以外,没有其他人。

  然而,在这玻璃金字塔的二楼,在门德尔实验室套房的一间屋里,有一个大脑在工作。这大脑属于一个名字叫丹(DAN)的个体,这名字是它的一个创造者取的,通过变换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字母顺序而来。

  一九九○年,根据在八十年代召开的会议精神,一项自阿波罗太空计划以来最伟大的科研项目开始了,这就是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其目标很简单:通过破译DNA基因结构中的三十亿个字母,辨别构成人类蓝图的约数万个基因中的每一个基因。一开始,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由DNA结构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沃森领导,参加者遍布全球,有各国的科学家,表现了空前的合作。但是到九十年代中期,虽然取得了重大进展,但相互竞争的研究小组开始为各自发现的基因申请专利,强大的合作精神消失了。

  一九八九年初,汤姆·卡特博士独立设想出建造一台半电脑半显微镜的仪器,能够从一个身体细胞中直接解读出DNA——类似一台结账扫描仪解读条形码。到了一九九○年初他完善了这个设想的理论步骤,但需要比当时更先进的计算机才能将这个设想变为现实。同年在斯坦福大学作讲座时,他遇到一位醉心于蛋白基处理器的计算机专业学生。那位学生就是贾斯明·华盛顿。九年内他们研制出基因检查仪,在世界上别的科学家失败的领域取得了成功。他们运用这台仪器能够确认构成一个人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中每一个的位置及功能。

  现在,一台这样的基因检查仪的“眼睛”正在扫视它解译的DNA中的三十亿个字母,同时发出低沉的声音:“ATG-AAC-GAT-ACG-CTA-TCA……”,“眼睛”在读着。

  天才所总部以及其他地方较高级的天才实验室所有基因检查仪都是第四代产品。丹也是一样。它可以轻松地同时检查十五份标本。不过今晚它集中力量检查一个特定的身体细胞。

  丹黑色的脖颈可以灵活移动。里面装着由激光引导的电子显微镜,又称做“锐眼”。脖颈上猫眼睛大小的彩色小灯闪个不停。它们标志着高分辨率的镜头正在转移检查目标,从DNA的一个磁段移到另一个磁段,像解读彩色条形码一样解读基因密码。

  低沉的声音来自构成这个天鹅形仪器身体部分的卵形黑箱。这里是基因检查仪的“大脑”:一台第七代生物计算机,所谓“虚拟大脑”,模仿人脑的神经网络。它确实是有生命的,采用一种能对光作出反应的蛋白质噬菌调理素,能使逻辑门比集成电路快无数倍,实际操作能力强无数倍。它的处理器比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的处理器运作速度快上千倍。在丹的哼哼声中,它的“虚拟脑”在破译着上方的“锐眼”输过来的数据,解译着它的创造者——人类的基因构成。

  丹是门德尔实验室后部的六台基因检查仪之一。靠着一面墙安置着八个工作站。每个工作站闪闪发亮的白色桌面都一尘不染。

  只有一个例外。

  这里,一个用过的塑料容器放在手提式显微镜旁边,磁性荧光染料和琼脂糖的浴器旁边扔着一根移液管。不远处,一组小型埃朋道夫试管,一玻璃烧杯的水,还有玻璃片上的唾液标本放在一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匆忙准备基因检查标本时留下的。

  这样的准备过程是常规做法。首先要取得基因材料的标本,一个毛囊或一个唾液标本都可以。然后在显微镜下分离出一个身体细胞,把它放在埃朋道夫试管里,浸在荧光磁性凝胶中。这样可以突出细胞的二十三对染色体,将DNA中的四种核苷酸碱基染成不同的颜色。最后,将染过色的细胞封在一个无菌的容器里,置于六英尺高的坐姿黑天鹅的胸部:这只黑天鹅就是现在还清醒、警觉、注意力集中的基因检查仪。

  “CAT-ACG-TAG-GAC-GAC……”丹的“锐眼”解读着盘踞在细胞内的二十三对染色体中的DNA螺旋式梯子。从组成梯级的核苷酸碱基中选出不同的颜色;将信息送到脖颈部位的大脑中去。丹的大脑继续检查字母的顺序,每个字母代表一个碱基:胞嘧啶、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并且解读它们所组成的基因。丹不停地查阅自己逐步扩大的数据库和神经网络以确定每个基因所指定的氨基酸链,查清链中有哪些氨基酸,数目是多少,顺序如何。然后由不断吸收新知识的“虚拟脑”确定哪种蛋白质会被制造出来。

  蛋白质是生命的基本材料。基因通过蛋白质来改变一个有机体的生理构造,决定由哪些细胞组成哪些器官并决定应如何分裂,如何死亡。我们的基因通过蛋白质使我们的头发生长,肠胃消化食物,产生泪水和口涎,甚至像决定人的生日那样准确地决定人的死期。

  丹此刻在实验室的一端发出不祥的噪音,在无菌室里解读着人类细胞基因遗传的样本,从中辨别人的每一个身体特征:从眼睛的颜色到鼻子的形状;它能指出人的每一个长处,从智力方面到体育运动方面;它能预言每一种疾病,从囊状纤维变性到恶性肿瘤。现在,基因检查仪正在搜索正常容忍范围以外的缺陷。要弄清是否存在摧毁这个人生命结构的基因错误。

  突然,基因检查仪低沉的声音变了,猫眼睛上的小灯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只有一个预备红灯亮着。基因检查仪的工作完成了。它已经解译了这个人基因组中所有三十亿个字母,检查了所有九万九千九百六十六个基因。

  几个小时之内,基因检查仪破译出了这个名叫霍利·卡特的人的基因构成。同时宣布了她的死刑。

  两小时三十六分钟以后,守灵仪式结束。汤姆·卡特安排霍利上床睡觉,自己开车和贾斯明·华盛顿一起来到天才所大院。车灯刚刚照到公司黑色招牌上的镀铬字母,门房里的警卫就招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招牌上写着:

  

  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

  你的基因 你的未来 你的选择

  他沿着下过霜的车道开过去,右边闪过的是蛋白质车间的轮廓,左边则是草坪中心的喷泉。他看到前面高高耸立的金字塔形大楼。他来到大楼的门口,停下车,没有去地卜停车场。

  身边的贾斯明问他:“你仍然不放弃要经历这一切吗?天哪,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可有时也够蠢的。”

  他关了车引擎。“你还是没弄懂。不是我想做这件事。上帝,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但我不得不做。你可以不进去,贾斯。”

  “好吧,可以。”贾斯明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她下了车,用力关上那沉重的车门。“我还是不明白——”

  “我已经跟你说了,贾斯。他们在奥利维亚脑子里发现的肿瘤和我母亲的肿瘤很相似。”

  “是的,奥利维亚是有肿瘤。但她已经走了,你做什么也不能让她复生。”

  汤姆摇摇头,他太累了,也感到太麻木,不想再争辩。贾斯明很聪明,但她讨厌模棱两可。对于她来说,所有事物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对,就是错。就像她的计算机二进制数码一样。甚至她不合逻辑地信仰上帝,她也觉得是无可挑剔的。汤姆走到玻璃大门跟前,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这些门认出他来,发出咝咝声并打开。

  “至少已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奥利维亚没有遭受长期的痛苦。”贾斯明在他身后说,现在她的声音柔和些了。

  汤姆向两名警卫点点头,走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经过信息技术部,来到一面是玻璃的电梯组前。“不过,贾斯,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说,“我不想看到霍利像我母亲那样经历痛苦。奥利维亚差点经受这样的痛苦。难道你不明白?现在我们知道那些肿瘤有着非常复杂的基因成分。我躲过了杀死奥利维亚的那些子弹。因为我继承了父亲健康的基因,我也躲过了引起我母亲癌症的那些基因。但是霍利可能从奥利维亚那里,并且通过我从我母亲那里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知道。”

  汤姆走到电梯前,按下到二楼的按钮。贾斯明没有再说什么。门关上了。电梯快速上升,静悄悄地越过夹楼,来到上面一层。大厅和警卫们在他们下面变小了。周围静悄悄的,他甚至能听见贾斯明的呼吸声。

  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汤姆对她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好吧。假如霍利真的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你怎么办?你能做些什么?”

  电梯门开了,汤姆出了电梯来到走廊。走廊的一头是镀铬玻璃安全门,上面刻着“门德尔实验室。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铭文。他将手放在DNA传感器上,等待门认出他来。

  “我估计五年以后会有一种基因疗法。我一定设法不超过这个时间。”他说,“如果霍利有可能染病,像她母亲和祖母一样在三十多岁时发病的话,她就不会有问题了。”

  门咝的一声开了。他们一起走进去。传感器测到了有人进来,灯光自动闪起来。他们走过巨大的低温冷藏库,库里的活体肿瘤样本在摄氏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低温下保存。钨丝灯给人的感觉像自然光一样。实验室空空荡荡,工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有点怪怪的。这里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白色、铬和玻璃的海洋。惟一的声音来自工作台中央的仪器和空调系统。汤姆凝神去听丹的声音,虽然他知道现在丹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停止工作了。现在已能看到主实验室右边尽头那间实验室的门了。他感到胃部一阵紧缩。他曾做过无数次实验,但检查一个可能患有致命疾病的亲人的基因,这还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预测的发病时间更早一些,该怎么办,汤姆?不超过五年?”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汤姆拉开基因检查仪实验室的门,看到六只高大的黑天鹅,带着恶意的、可怜他的神情看着他。“进来吧!”他说,“让我们看看丹发现了些什么。”

  贾斯明爱她所有的基因检查仪。那些都是她的孩子。正是这种仪器把天才所从一个先进的但只是中型规模的生物技术公司变为一个世界领袖。

  基因检查仪非常先进。三年多以前它开始投入运用时,竞争对手们情愿付钱使用它,而不愿自己落在后面开发研究。杰克·尼科尔斯运用了他所有的营销和风险投资手段,通过天才所批准的实验室确保基因检查仪在世界各地都能很快得到许可证。正如杰克喜欢说的,现在送一份纤维样本做基因检查就跟送一卷胶卷到柯达摄影室冲印一样容易。基因检查仪已成为解译人类软件的标准仪器。就像去年,《时代》杂志还称汤姆·卡特是遗传学界的比尔·盖茨。

  基因检查仪具有令人敬畏的能力,就连杰克对它们也小心提防。不止一次贾斯明听到他紧张地笑着说:“没有什么机器人能预告我的死期。”当然他说这话时总是不让客户听到的。

  贾斯明是第一批给自己做检查的。她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不过在近期没有什么遗传疾病会要她的命,确实让她松了一口气。但现在她跟着汤姆走过那组基因检查仪时,她理解了杰克的恐惧感。一台机器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确实很令人不安。今晚,不知她的一个孩子会告诉她霍利有什么样的命运,她开始害怕起来。

  她在实验室一端的丹的旁边坐下来。听得见丹圆圆的身体里发出低低的声音。旁边监视仪屏幕上却黑黑的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汤姆。“你肯定要看结果吗?”

  他朝她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

  “丹,”她对着黑天鹅脖颈上的麦克风说。开始有些人不喜欢她取的这个名字。但现在叫开了,大家都称基因检查仪“丹”。

  好像天鹅睁开了眼睛一样,脖颈上的小灯和卵形身体上的三盏白灯亮了起来。然后低低的声音变成了轰轰的噪音。

  “让我看结果。”她下令说。

  “丹,我也在这。”汤姆说。

  突然监视器亮了起来,显示出天才所的标志:一只灯泡被盘绕在丹的弯曲的脖颈中。下面是公司的格言:你的基因,你的未来,你的选择。

  “请选择菜单,”丹的声音很单调,嗡嗡的。它的记忆器辨认出了自己创造者的声音。贾斯明本想给丹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技术上没有问题,可以给机器选择任何一种声音。但汤姆和杰克认为这种令人紧张的机器应该有机器人的单调声音。也许这样能帮助他们确信尽管这能力超群的生物计算机具有有机结构,它仍然只是一台计算机。

  “请显示结果菜单。”汤姆说。贾斯明可以看到他的话变成文字出现在监视器的上部,这是为了保证仪器得到正确的指令。

  “检查对象的姓名?”单调的声音有礼貌地询问。

  “霍利·卡特。”汤姆清晰地念出女儿的名字。

  “检查对象已找到。请在屏幕上打出的选项中选择一个:最重要的结果,染色体分析,具体基因搜索。”

  “请给最重要的结果。”

  “当然可以,汤姆。”重要结果选择菜单出现在屏幕上,同时丹给他们讲解。“现在看到的是重要结果选择菜单。概况选择根据检查对象的DNA对其做出外貌描述:发色、肤色、眼睛、身高等。优点选择显示对照标准染色体组检查对象的长处最高的分值,关心选择显示非致命疾病感染的最低的分值,危险选择显示致命缺陷。未经允许,不能进入。请选择。”

  汤姆没有理会前三项选择。“请给我危险选择,丹。”

  “请说个口令。”

  “发现。”

  “谢谢,汤姆。我需要第二个口令才能给出危险选择。”

  贾斯明虽然勉强,但还是叹了口气,说:“知识树。”

  “谢谢,贾斯明。你们确信要进入危险选择吗?是或不是?”

  短暂的沉默。

  贾斯明紧盯着她的朋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她感到他有一股想要冲出去的欲望,带着霍利远远地离开基因检查仪和它的秘密。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了空气的沉闷。

  “什么?”汤姆喊道。

  基因检查仪上的灯光闪了闪,然后低沉的声音也改变了一会儿。

  汤姆转身对着她。他显得又生气又有点解脱的样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好了,汤姆,”她恳求道,“现在停止吧,还不算太迟。”

  “请再次确定你们的回答。”丹说道,仍然是那副不带感情的腔调。

  又一阵沉默。只要说出一个音节,就可以看到结果了。她注意到汤姆有点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丹。“是的,”汤姆终于说出了这个词,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请显示危险选择。”

  贾斯明摇摇头,仔细看着屏幕上的图像。丹的轰轰声加快了节奏,然后三个数字出现在屏幕上:九,十,十七。

  肯定有问题。屏幕上出现数字说明在霍利的基因组中有危险的基因缺陷。每个数字代表一个有缺陷的染色体。

  “九号、十号和十七号染色体有严重编码错误。”丹说。

  汤姆脸色苍白,命令道:“先显示十七号。”

  “当然可以,汤姆。”屏幕上的图像又变了,出现了一个彩色螺旋梯模样的东西,这是染过色的DNA双螺旋体的图示。屏幕上的标题是“十七号染色体”。螺旋梯旁边是每组三个字母组成的两组字母块,一组表示霍利的基因顺序的密码段,另一组是理论上的“标准”人类基因组对照段。然后出现了一个聚光灯一样的箭头,在屏幕上移动着,最后停下来对准螺旋梯中的几个梯级。

  “十七号染色体P53肿瘤抑制基因缺陷明显。母系基因已有病兆,父系基因有突变倾向。”丹叙说着。箭头与声音配合,指着梯级上不相配的碱基对子,然后指明霍利的基因组中母系基因的错误字母编码。

  CAT-ACh-TAG-GAC,被指出的缺陷可以清楚地看到。

  “P53基因还有什么功能?”贾斯明焦急地问。她对丹的工作程序比对检查结果更熟悉。

  “它帮助修复受损的DNA。突变的P53号基因是无性系进化的主要先兆。这个进化过程可导致癌症。但仅仅这一个基因不一定意味着霍利会得这种病。癌症牵涉到许多基因,这就是癌症难治的原因。如果她从父系和母系的染色体中继承了某种缺陷基因的组合,那么她就不可避免地会得这种病。”

  “那么说她可能没事,对吗?”

  汤姆还没来得及回答,屏幕上就换了另一组螺旋梯。这次的标题是:“九号染色体”。

  “九号染色体的一组基因易受损害。父系基因组已毁坏。母系基因组缺少。Cer6号和Cer14号基因处于危机状态。Inf19号和Inf27号基因含相反的编码缺陷。”

  不用看汤姆的惨白的脸,贾斯明也知道情况糟透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九号染色体的这些缺陷意味着什么,丹再次切换了图像。新的标题是“十号染色体”。基因检查仪做起诊断来毫不留情,始终用单调的声音解释,不讲一点策略。

  “十号染色体有四个Ras基因的排列中有空缺。突变不可避免。”丹就像预报天气一样嗡嗡地说。

  “天哪!”贾斯明低声叫着。

  汤姆直视前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比我预料的更糟,”他静静地说,“一个整体缺陷通常不会造成伤害。如果一个人能从父母任何一方继承一组健康基因,即使三个染色体都有畸变也能修复。但是霍利的基因组合是最糟的。所有可能发生的基因事故都发生了。”

  汤姆转身看着贾斯明。他眼睛里流露出怒气,悲伤的成分反儿少些。

  她只是摇摇头,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汤姆回过头来看着毫无情感的黑天鹅。“那么丹,你这个混蛋,告诉我以后怎么样?她会发生什么事?”贾斯明看得出汤姆在有意激怒自己。显然他宁愿发怒,不愿悲伤。绝望是毫无用处的。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检查对象霍利·卡特染色体组的基因缺陷组合最终会导致复合神经胶质胚瘤。”

  这几个字听上去要比“癌症”或“肿瘤”好多了。不过贾斯明并没被迷惑住。汤姆曾告诉她,复合神经胶质胚瘤是最可怕的一种星形细胞瘤。是最恶性的脑瘤。

  她想起霍利那么勇敢地从母亲墓地回来,穿着鲜红的外套,戴着黑色的裘皮帽子,她觉得恨起丹来了。虽然这样的恨是没有道理的。好像它应该对此噩耗负有责任。

  她转身对着汤姆,汤姆只是坐在那儿,蓝眼睛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上帝,我很难过,汤姆。”

  “还没有结束,”他说,固执是他一贯的特点,“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当然,她想,是有关时间的问题。

  她发现汤姆虽然满腔怒气,但恐惧几乎把他压垮了。他用了好几秒的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她听到他用强有力的声音问:“丹,你这个杂种,假设有最乐观的环境因素,加上最好的医疗条件,无性系进化将何时开始?霍利的肿瘤何时会达到第四期和晚期?”

  短暂的沉默,接下来的几秒钟内基因检查仪的呜呜声变得更加低沉。

  丹宣布它的判决时,贾斯明听着那硬邦邦的声音,摇摇头。她一直很为自己的成就自豪。但在那一刻,她听着这位算命先生预告她的教女的死期,她几乎为自己参加创造这样的仪器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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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一天 伦敦

  “我是复仇女神。愿我的正义之剑锋利无比……”

  刀片在头上刮着。

  “愿我的正义之甲永远圣洁……”

  刀片继续刮着。

  “愿我的信念之盾坚不可摧。”

  无情的剃刀剃过坚硬的发茬,推开白色的泡沫,留下一片光滑的头皮。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刮一刀,哼一句祷词。

  “我是复仇女神。愿我的正义之剑锋利无比。”她继续剃头,一边重复着她的祷词。

  头皮恢复了光溜溜的感觉,她擦掉镜面上的雾,检查自己的杰作。她那双热切的,十分出众的双眼——一只蓝色,另一只褐色——从镜子里盯着自己。眼睛的颜色是整容医生惟一没能改变的特征。她转过脸,看到耳朵后面那些十年前留下的细细的疤痕。这些是整容手术留下的痕迹,手术使她曾经美丽的,也许太美丽的脸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玛利亚将刀片放在洗脸池旁边,靠近演出化妆盒。她的手指抚摸着剃刀,感到一阵难以抵御的诱惑。不过她看看右大腿上新留下的十字形疤痕,决定过一段时间再放血。

  她转过赤裸裸的身体,走出小小的浴室,来到外问。这是一个宽敞的单间式公寓。她的所有财产都在这间屋里。赤着脚走在凉爽光滑的地板上感到十分惬意。六英尺高的窗户外面风景如画。寒冷灰色的泰晤士河水在她脚下一百英尺处滚滚流向前方。她走到房间一个角落,站在高高的横梁上挂着的吊环下面。

  她向上一跃,强健的双手便抓住了吊环。然后慢慢往上撑,身体的重量集中在两只手臂上,手臂上发达的肌肉绷起来。她继续上升,直到腰部与手在同一水平线上,肘部将胳膊牢牢锁住。然后,双腿抬起向前方伸直,腹部平直,整个身体形成一个完美的直角。

  “一,二,三,……”她低声数着,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墙壁。锻炼的过程中,她连一秒钟也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十五,十六,十七,……”

  每次重复都是一种享受,只有顺着她雕塑般的后背流下的细细的汗珠,还有手部微微的颤抖表露出她这样练也是费力的。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最后她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放松了抓住吊环的手。她先伸直双腿,然后像猫一样轻捷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一落地她就走到穿衣镜前审视自己裸露的身体。

  她仔细地研究着自己高高的身体:剃光的头,不同寻常的宽肩膀,有力的双臂,细细的蜂腰,男子般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她凝视自己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虚荣,只有客观评测,就像是在检查一件贵重仪器或者武器是否保养良好。这次黎明时分的检查和每天都要做的检查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和多数日子一样,她对自己感到满意。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但她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肌肉强劲有力而富于弹性。惟一的瑕疵是那些疤痕:耳后细小的疤痕,右臂下侧凸出的十字形疤痕,右大腿她自己用刀划的交叉型阴影,还有两个乳头下的锚状疤痕。这两个疤标志着她原来丰满的双乳被切除的位置。现在留下的是男性一样的乳头,不会妨碍她的行动,也不会招徕令人讨厌的目光。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审视过身体后,转身审视自己的巢穴。这间位于旧仓库顶层的房间还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产物。那时伦敦城里的年轻专业人士在不时髦的东区购买改造过的房产,因为这些房产便宜而且靠近他们工作的地方。但这个房间完全不像是雅皮士的住处。室内装潢师可能称它为朴素,但是用简单一词来描述它也许更合适。

  她走到窗子旁边的四个开关跟前。

  啪,啪。天花上垂下的第一只无罩一百瓦灯泡熄了,又亮了。

  啪,啪。第二只灯泡也是一样,熄了,又亮了。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灯泡。

  电灯的工作状态完全正常,她感到满意。紧接着,她开始每日功课的下一步。她顺着墙壁在房间绕了一圈,将精心设置的六盏聚光灯一一打开。灯全部亮了以后,她走到房间中心,仔细察看光线的角度,确保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不留一点阴影。将其中两盏灯调整了一下,确信黑暗全被赶走,房间完全明亮以后,她感到很满意,便检查了房间的其他方面,确信一切就绪。

  健身器材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床。她走到那里,扶正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然后对它屈膝致礼。这幅木质耶稣像是神父将她从科西嘉孤儿院接出来后给她的,成了她房间朴素白墙上惟一的装饰。

  接下来,她的目光扫过书柜。最上面一层只有一本书:《圣经》。下面一层是六盒录音磁带,还有一只随身听。五盒磁带上贴有某种语言的标签,而第六盒上的标志却是“声音训练”。最下面一层有很多激光光盘。所有东西都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转向右边,看到窗户、一张简朴的木桌和椅子。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台便携式电脑和一只电话机。电脑和电话机都和后面白墙上的电话线插座相联。此外,桌上还有一只手表,一本薄薄的马尼拉纸文件夹。桌旁的地板上整齐地码着一堆类似的、褪了色的丈件夹,至少有六十个。所有这些文件夹都被剪去一角,就像过期护照一样,只有最上面一本除外。这本和桌上的一本没有标签,也没有剪角。正是这最上面的一本文件夹吸引了她的目光,惹得她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去,目光迅速扫过简朴的小厨房,掠过相邻的卫生间门,落在公寓门上。她仔细检查了钢门的所有四只锁,然后走到门边大橡木柜前。

  她打开柜门,这时可以看出柜子同时起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作用。左手边用作挂衣橱。一排男式服装整齐地与一排女式衣裙并排挂着。衣服的上面是一排精致的由真发制成的假发套——有短发,有长发。地板上,六双同样尺码的男鞋和女鞋整齐地排列着。

  但是她真正用心检查的是柜子的右手边。这边的主要功能是工具架,就像许多郊区住户的车库墙壁上可以看到的那种。但是这里的工具不是用来干那些“自己动手”的活,也不是干花园里的活的。

  最上面一排,三把刀挂在特制的钉子上。从左到右刀子的尺寸由小变大,仿佛是博物馆陈列的展品。刀子虽然干净,完好无损,但是刀柄的磨损却证明它们是经常使用的。这三把刀的右边是一把阔头弯刀,尼泊尔廓尔喀士兵使用的传统弯刀。她依次抚摸这些刀,摸到锐利的刀锋时,她内心感到一阵阵兴奋的震颤。

  弯刀的下面是致命武器双节棍:两截木棍,每根长一英尺,由铁链相连接。两根淡色木棍的顶头都漆成浓浓的血红色。与双节棍挂在同一根钉子上的还有一根勒杀绳,挂在那里就像一根被丢弃的领带。再下面是三枝枪:一把硅酸盐九毫米口径半自动格洛克手枪,可以躲过金属探测仪;一把SIG飒乌尔手枪;还有一枝海克勒科克冲锋枪。最下面,横放在特制的枪盒里的是一枝高精密度远程狙击步枪,还有一枝泵式猎枪。枪支之间是贴着整齐标签的抽屉、架子,装满了零配件和弹药。

  玛利亚动情地抚摸着这些宝贝,擦去海克勒科克冲锋枪管上一块脏斑,把SIG手枪下面的杂志剪页摆正。

  所有一切都秩序正常,她感到很满意。于是放轻脚步走过房间,回到卫生间。她打开淋浴龙头,站在温暖的、源源不断的水流下面,拿起一块肥皂,在身上擦着,直擦得皮肤发红。她仍然用同一块肥皂擦洗剃光的头,抖掉刺激眼睛的泡沫。肌肉放松后她感到一阵愤怒和羞耻。她又想起了那位科学家,那位自从斯德哥尔摩事件起一直让她心神不宁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而且偏偏发生在她眼中最危险的目标身上,她感到这是对自己的讽刺。所有其他的目标都是不折不扣的魔鬼:武器贩子,摄制黄色电影的人,在电视上骗人的传道人,为私利而歪曲法律的律师,还有一些大毒枭。这些人邪恶的面目容易认清,因而也容易消灭。她刚刚从神父手中接过有关汤姆·卡特博士详细资料的文件夹,就意识到这一位与其他目标不同。他的罪恶比起那些被她处决的人来更大、更阴险。而社会却认为他那亵渎神灵的遗传学是有益的。社会甚至把他看做救世者而嘉奖他。玛利亚觉得世界上最邪恶的就是那种打着正义旗号,轻松地欺骗世人的人。

  玛利亚感到内心的愤怒越来越强烈。她是复仇女神,她不会失手。她特地选择卡特博士最荣耀的那天晚上,在最能引起公众注意的地方下手,目的是为了向世人表明他的所谓成就是徒劳无益的。她意图使那次行为成为一次外科手术式的袭击,干净利落,在那位无神论者还没倒地之前她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他的同事将他一把推开,而他的妻子成了替死鬼。

  她使劲地在皮肤上擦肥皂。她应该先解决了他的同事杰克·尼科尔斯。这个人在联邦调查局时就是一位英雄。当年正是特工人员杰克·尼科尔斯抓到了系列杀人犯“快乐山姆”。这个杀手每次杀人后都要切掉被害人的嘴角,为的是“让他们微笑”,“让他们找到快乐”。这些情况她都了解。他脸上月牙形的疤痕她看得清清楚楚。这块伤疤是杰克·尼科尔斯抓住杀手,拧断他的脖子之前被杀手刺伤留下的。真不应该,她应当估计到这位前特工完全可能帮助他的朋友。真是欠专业水平。不可饶恕。

  玛利亚关掉淋浴,从毛巾架上拿起一条粗毛巾,将身体大概擦干。之后她一边擦着身子一边走到桌前,拿起马尼拉纸文件夹。她打开文件夹,瞥了一眼下一次“正义刺杀”目标的照片。

  她的手伸向地板上那堆相似的文件夹,除了一个以外,其余所有的都剪了角。每次行动都大功告成,只有一个例外。她拿起最上面未剪角的文件夹。打开文件夹,她盯住汤姆·卡特的照片:她惟一的一次失败。照片上倔强浓密的黑发下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似乎也在盯着她。坚强的下颌赋予他长长的脸一丝倔强的性格,这使她更加下定决心要阻止他。她极其强烈地希望能够完成已开始的行动,然而她知道目前还没有得到批准。尽管如此,她至少能去见一见卡特博士,让他知道对他的惩罚只不过是被推迟,而不是取消了。她看了一下电话旁的手表,确定一下时间。她必须赶紧动身,否则会赶不上协和航空公司的航班。

  她很不情愿地将卡特博士的材料放回去。重看这些材料再次搅起她心中的焦虑,她的手指开始掐大腿上新留下的青紫伤疤。她一边回想伯纳德修士和神父获悉她的失手之后她所感到的屈辱,一边更使劲地掐着。复仇者的第一次失手。伯纳德修士将她好一顿训斥。

  她转过身,再次走到耶稣像跟前,跪了下去。她迅速做完了十分简单的祈祷:下个月完成曼哈顿的正义刺杀之后,神父能再给她一个机会干掉那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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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士顿 比肯山

  第二天早晨汤姆·卡特醒得很早。他伸手去摸大床另一边的奥利维亚。然而,他摸到的只是凉冰冰的空被窝。这时他才记起妻子已经不在了。自从枪击事件发生以来,每天早晨都是如此。有时他想是否一辈子都会这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头柜上的钟闪着上午五点三十分。这时,他的心又被第二个可怕的担忧刺痛了。

  一年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时?不管用哪种方法计算都不能使一年的时间变得长些。一年的时间太短了,但是按照丹的预测,霍利只有一年时间——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如果找不到治疗方法,她能再过一个生日就算很幸运了。

  丹告诉他霍利的发病时间时,他几乎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期限太短,他确实无能为力。他有足够的理由放弃寻找治疗方法;他只需集中精力协助找到谋杀奥利维亚的凶手,同时保证霍利最后的日子尽可能过得快乐、无痛苦。然而,这决不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他一向认为被动接受命运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从床上坐起来,摇摇头,尽力理清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和担忧。即使只是开始考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霍利,他也需要换个看问题的角度。在他看来,只有一种方法能提供这种新角度。在向他父亲和杰克透露这个消息之前,他必须和一个人好好谈一谈。在他感到疑惑、感到危机的时刻,此人总能耐心地倾听他的诉说。

  汤姆拖着沉重的双腿下了床,走到隔壁的卫生间。浴缸旁边仍然整齐地排列着奥利维亚的洗发水和发胶瓶。这家里许多东西都是经奥利维亚的手安排的,这些东西,包括这些瓶子在内,时时都令人想起她曾经存在过。但他现在还不忍心处理掉哪怕是极小的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他打开淋浴热水器,猛一阵冲洗让自己清醒过来,直冲得皮肤发红。他低头看着右腿膝盖上方那个难看的紫色伤疤。那位瑞典医生曾对他说,子弹只打中他的腿,造成轻微的肌肉损伤,他是幸运的。然而他心里每时每刻都希望那些打中奥利维亚的每一颗子弹都该打在他的身上。

  冲完淋浴后他用毛巾擦干身子,打开与妻子合用的大衣橱。奥利维亚的衣服无意义地挂在衣钩上,仍散发着她的气息。他伸手在自己挂衣服的这边随便扯了一件穿上,然后拎起昨晚扔在地板上的那件带棉衬的加长皮夹克。

  走到平台上,他在霍利的房间外面停下脚步,脑袋探进门去看看霍利。孩子蜷着身子熟睡着。他蹑足走到床边,亲亲她的前额。他仔细端详着她甜甜的小脸,感觉丹无情的预言好像是十分遥远的噩梦,甚至是荒唐的噩梦。假如他在霍利醒觉之前回不来,住在顶楼的管家玛西·凯利到时也该起床了。

  为了不吵醒霍利,他轻手轻脚地走下仍然很暗的楼梯,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家门。他是从后门出去的,因为他知道警察的车就停在屋前的小路边上,离大路只有几码。夜里下过雪了。他钻进梅塞得斯车,避开保护他的警察,悄悄地从边门开了出去。杰克认为在瑞典企图刺杀他的人可能已经跟踪到了美国,他对此不以为然,他想独自出去。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可能正在逃跑,汤姆希望警方应该集中力量去抓凶犯,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守着他。

  平常波士顿城里拥挤混乱,而今天从比肯山开车经过这里却平静得让人觉得奇怪。今天是星期天,还没到早晨六点。他驾车行驶了十五分钟时间,只看到几辆汽车,其中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棕色轿车在过了白雪覆盖的桥之后超过了他。

  他来到白雪茫茫的墓地时,黎明的天空刚刚露出淡淡的粉红。公墓的铁门敞开着,他开了进去,停在一个高坡上。从那里可以看见被雪遮盖的奥利维亚的新墓。他从车上下来,住冰冷的手上呵着气,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朝奥利维亚的安息处走去。在墓前,他坐在奥利维亚身边,双膝拥在胸前,将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他从头讲起,一个细节也不漏掉,仿佛奥利维亚和从前活着时一样,就在那里听他叙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他大声问道,“是不是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让霍利最后的日子尽量过得快乐?还是应该冒险寻找一种快速治疗方法?”

  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黎明那清晰、寒冷的手指推走黑暗,想起奥利维亚最喜欢的诗,不禁面露微笑。汤姆记不全迪伦·托马斯①写给他父亲的全部诗句,但记得的几句已经给了他奥利维亚的回答。他不会让霍利在任何夜晚悄悄离去。他会和她一起抗争,运用他的所有技能和力量挡住逼近的黑暗。

  

  ①迪伦·托马斯(1914-1953),英国诗人,作品多探索生与死、爱情与信仰的主

  贾斯明不会把丹的预测告诉任何人,汤姆希望对此事保密。他自然不希望霍利现在就知道自己很快会发病。明天他会将这件事告诉阿列克斯和杰克,还有别的可能提供帮助并且能保密的人。他们将一起制定最佳对付方案。不管怎么说,如果他们不能拯救她,那么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就在这时,就在初升的太阳斜斜地照耀在墓地上时,他发现雪地上新留下的脚印。这些脚印将他的视线从坟墓上引开,越过白皑皑的一片开阔地,落在一辆停在远处的不知品牌的棕色轿车,还有站在车旁的宽肩男人身上。在身后朝阳的映衬下,此人只是一个剪影。不过汤姆从他的姿势上看得出来他正看着自己。

  汤姆站起身,看着地上的脚印,视线顺着脚印又回到坟墓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墓碑后的雪地上有一个十字形的红玫瑰花圈。在奥利维亚的葬礼上,他请求所有希望送花圈的人把钱捐给他们自己最喜欢的慈善机构,不要送花。他知道奥利维亚会赞成这个主意的。所以看到这个花圈他感到很奇怪,不知是谁送的?好奇心驱使他弯下腰去捡起花圈。红花里掉下一只信封,落在他跟前的雪地上。

  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方是从《圣经》里摘录的一段话:“罪恶的回报是死亡。第二十三卷第六章《罗马人》。”这下面是两句比冰雪还要冷酷的话:“这一次你妻子为你的罪过付出了代价。但你仍会受到惩罚。”下面没有落款。

  他终于有了一点感觉。奥利维亚死后他一直压在心底的愤怒和悲伤开始爆发了。他太阳穴的青筋突出,眯着眼睛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去。他不顾伤腿的疼痛,开始向那剪影冲去。他奋力在厚厚的积雪上快速奔跑,寒冷的空气中飘着他呼出的白雾。但是,他还没跑到二十码远,眼睛几乎被阳光照得看不见东西,便发觉那人已经走掉了。

  三天以后,贾斯明·华盛顿与汤姆·卡特和杰克·尼科尔斯一起坐在天才所金字塔形大楼顶层的会议室里。所有商务部分的办公室都在这一层,杰克的也是。她觉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费了很大努力才勉强接受了丹对霍利的预测,现在又出现了这事。

  “我不懂,汤姆,保护你的警察为什么不设法抓住他?”她问。

  “因为警察不在现场。”杰克说,他有力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这位爱因斯坦先生决定让他们失误一次。”

  “杰克,别再跟我说这些大哥大式的废话了,好吧?”汤姆无力地说,“我在警局已听够了你那帮朋友的训话。”

  杰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不露任何表情。尽管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一道疤痕,对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他的模样还是不错的。贾斯明认识杰克差不多和认识汤姆的时间一样长。这位曾在联邦调查局工作过的工商管理硕士不仅是公司商业方面的智囊,而且是各方面的能手,负责具体事务的计划、处理,善于将汤姆种种奇特的想像与现实相连接。他曾经对她说过他认为自己的职责在于保护他们的想法不受“穿西装的人”侵犯。杰克称那些投资者为“穿西装的人”。自从十二年前他和汤姆在曼哈顿的一次生物技术投资会上见面,他们一直在才智方面进行合作。

  那时,虽然天才所已经取得了成功,汤姆仍一直注意筹措额外的资金来开发他的基因检查仪设想,同时不放松对公司的控制。杰克刚从华顿商校毕业不久,在德莱克斯投资公司有了一年的成功经验,急于找一个可以投资的项目——最好是一个能改变世界的项目。他们断断续续谈了三十九个小时,全然不理会参加会议的其他人。会议结束后,杰克从德莱克斯公司辞职,加盟汤姆的公司。不出三个星期,他不仅吸引了六位华尔街重要投资商对汤姆的项目感兴趣,而且通过在他们中间一番活动,他慷慨地允许其中三位投资所需的一亿五千万元——条件是至少十年内他们不能干涉公司的管理。

  “那么联邦调查局怎么看,汤姆?”贾斯明问。

  汤姆站起身,走到玻璃外墙那儿,倚身靠在墙上。贾斯明能看见他身后波士顿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在远处隐隐可见。

  “他们认为可能是‘传道士’。”他说。

  她惊异得睁大眼睛。“天哪,”她喃喃道,“是真的?”

  杰克·尼科尔斯摸着脸上的伤疤。他在感到吃惊或是困惑的时候总是做这个动作。“你能肯定吗?”他问。

  “昨晚联邦调查局的人这么对我说的,”汤姆答道,“我在联邦大厦和卡琳·坦纳谈过这事,她说卡片上的笔迹和引用圣经的习惯和‘传道士’的行为是一致的。”

  杰克轻声吹了一个口哨。“如果卡琳认为是他,那大概就是了。”

  贾斯明知道杰克为什么这么信服卡琳。十五年前卡琳·坦纳曾经是杰克的新搭档。她协助他除掉了“快乐山姆”,那个总是切掉被害人的嘴角使之“保持微笑”的杀手。杰克的妻子苏珊差点成为这个心理罪犯的牺牲品,幸亏卡琳帮助杰克救了她。在除掉罪犯的过程中他的脸被刺伤得十分严重。就在那次他决定离开联邦调查局。多一些时间和妻子与两个儿子在一起,用不同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现在,卡琳·坦纳认为那个盯住汤姆·卡特的杀手就是“传道士”,与这个杀手相比,“快乐山姆”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奥利维亚被害的场面,她简直就不能相信要杀汤姆的人是“传道士”。

  她和所有别人一样读过那些报道。天哪,那些报道真够多的。都认为“传道士”是一个宗教狂,进行着某种变态的净化世界的圣战。大家都知道他杀的那些人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卑鄙无耻的人渣:与罪犯串通一气的律师,毒品贩子,犯罪大家族的头目,——通常是些大滑头,律师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贾斯明仍然记得约十三年前读到的关于“传道士”杀的第一个人。邪恶的福音传道士博比·杜利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哈得逊河里漂浮。他的脖子从左耳被切到右耳,食管里塞着一只塑料袋,里面的纸条上写着:“警惕披着羊皮的伪先知,他们其实是吃人的狼。第十五卷第七章《马太福音》。”

  接下来又发现一些尸体,尸身上都有类似的纸条。传媒疯狂报道有关这个杀手的情况,称他为“死亡传道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公众的兴趣减弱了。警方在确认凶手方面没有进展,而且大部分受害人也不是那种可能赢得年度慈善奖的人。到目前为止,全世界总共已有约六十名受害人,传媒报道所关心的惟一话题是警方是否真的希望捉住凶手。也许警方对他网开一面,因为他“只杀人渣”,让警方的日子更好过些。

  “可是,汤姆,为什么你成了他的目标?”贾斯明问,“你不该算做卑鄙下流的一类。要么就是诺贝尔评奖委员会完全搞错了。”

  汤姆干笑了一下。“昨晚我问了卡琳·坦纳同样的问题。她推测这凶手不赞成我所做的事。她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研究人员认为,对于凶手这样的宗教狂来说,我研究的遗传学可能使我成为人渣中的人渣——仅仅比撒旦①稍好一些。别忘了,他杀害的人并不全是常规意义上的人渣。记得最高法院的法官马克思·黑伍德吗?”

  贾斯明做了一个怪相。她记得。

  马克思·黑伍德惟一的“罪过”是说过美国宪法和《圣经》中的每一句话都同样神圣。这位最高法院法官在自己的套房里被杀害,他的胸前钉着一张用他的血写成的纸条,表明凶手也是“传道士”:“敬畏上帝,遵守他的命令:这是人的全部责任。第十三卷第十二章《传道书》。”他是被勒死的,舌头被钳子钳出来。

  “但他为什么现在来杀你?”贾斯明问,“你研究遗传学已有多年。”

  “谁知道?一种猜测是诺贝尔奖的知名度迫使他动手。不管怎么说;”汤姆道,“我不管传道士是谁。只要是他杀了奥利维亚,我就要除掉他。这就是我开这个会的目的。我想讨论的是调整一

  ①基督教和犹太教教义中专与上帝和人类为敌的魔上。下我们的计划,优先来做两件事情:一件与霍利有关,另一件是帮助联邦调查局抓住‘传道士’。”

  杰克伸手要打电话。“我通知保罗和简过来。”

  汤姆拦住他:“不。我希望目前霍利的情况就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保罗·曼德尔逊和简·内勒是大董事会的另外两名董事。杰克负责所有财会和营销事务,汤姆负责研究和开发部门,贾斯明负责信息技术。保罗任业务主任,负责所有采购与生产。简·内勒是人事部主任。

  杰克的手从电话机上缩回来,背靠在椅子上。“好吧。我们先谈霍利的事。我想可能与丹的预测有关。”

  汤姆点点头。“由于我们的方针一直是集中研究常见的基因异常,我们忽视了一些不常见的更难对付的情况,比如脑癌。所以,为了有希望帮助霍利,我正安排三组高级实验室研究人员改变研究方向,专攻用以治疗脑血障碍的基因疗法,特别是针对复杂性神经胶质胚瘤的治疗。这意味着一些主要的、利润高的项目要推迟。另外,你要注意的还有资金分配方面的问题。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变化。行吗?”

  杰克耸耸肩。“没问题,只要你需要。给我这些项目的细目分类,好让统计专家搞出有关预算和账目。”

  汤姆对贾斯明说:“贾斯,我向联邦调查局的人介绍了基因精灵软件,他们很想试一试。他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传道士’是个什么模样。就是奥利维亚遇害时的照片上也只是一个裹着长大衣的家伙。但是他们坚信迟早他会在犯罪现场留下一些基因痕迹。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希望能用基因精灵来显示他的外貌。我想帮助他们。最新型号的试验进行得如何?”

  基因精灵软件是基因检查软件的换代产品,也是基因检查软件的补充。现在的基因检查仪可以根据一个人的DNA对此人的外貌做出准确的描述:皮肤、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种族、可能的身高与体型。基因精灵软件则更进了一步。九十年代设想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运用电脑技术组合出一个人的照片。在这个设想的基础上,基因精灵期望完全依靠一个人的基因来做出此人的三维全息图像。

  贾斯明打开面前的手提电脑,找到这个项目的关键部分。“已经快完成了,”她说,“据最新的时间表安排,十周以后可以进行二级测试。”

  汤姆皱皱眉头。“如果不惜代价,不管需要多少经费都保证提供,最早什么时候能完成?”

  “一个月,五个星期。如果没有什么大的难题。但代价很大。”

  “没关系,”汤姆说,“只要能运作起来,花多少钱都可以。不过设法四个星期内完成。”

  杰克看着他。毫无疑问他为了提前几个星期完成这个项目,要多花好几百万。“为什么这么急,汤姆?我们已垄断了这个软件。你不会真的认为这会有助于捉拿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是不是?”

  “至少我们在做一些努力。”

  杰克好像要争辩几句,但只是耸耸肩靠在椅背上。“好吧,好吧。但是不管这个‘传道士’是谁,单靠一个描绘鬼魂的仪器是抓不住他的。他已经活动了十三年多,没人能够靠近他。”杰克向前倾去,看着汤姆的眼睛,“妈的,那家伙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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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月以后·二00三年二月

  波士顿比肯山

  汤姆·卡特给自己倒上第三杯咖啡,看着时钟在静静的厨房里滴答滴答地走着。才上午五点五十八分,就连他们的管家玛西·凯利电还没起床。

  自从奥利维亚被害,已经过去七周四天六个小时——他经常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不再这么精确地计算时间——然而官方对捉拿凶手的事一点进展都没有。除去现在已快完成的基因精灵软件,汤姆觉得仅有的希望就是联邦调查局坚信自己仍然是凶手盯着的目标。如果他们估计正确,卡特觉得保护他的特工和警察可能有机会抓住杀手。

  想到自已被这样一个杀手盯着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对霍利生命安全的担忧冲淡了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一个更加无情的杀手正盯着自己的女儿。经过数周的研究工作,他今天将会知道他的一个研究小组的重点试验是否成功,是否至少能有一点希望及时找到治疗方法。

  他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皱巴巴的夹克衫,离开了厨房。他走过客厅里铺的大块中国地毯,到楼梯口。上楼后他伸了伸受伤的腿,揉揉膝盖上面。他需要做一次手术来根治腿伤,但是现在还顾不上这个。他轻轻推开霍利的房门,打算踞脚悄悄走进去不吵醒她,但他吃惊地发现台灯大开着。

  “你早,爸爸。”霍利对他说。她刚起床,柔软的金色长发披在头上,坐在桌前不停地敲击电脑键盘。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文化衫,上面印着“你瞪眼看什么?”

  汤姆眨眨眼睛,让自己适应台灯的亮光,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你这么早起床干什么?”

  “睡不着。所以我就起来再玩一次‘愤怒的扎格’。”

  他微笑着坐在她的床边,旁边就是书桌。她这么早醒党真是难得。平常霍利都是在快八点钟时被管家带爱尔兰口音的快乐的嗡嗡嗓门叫醒,刚刚来得及吃早饭,然后和朋友们一起骑车去上学。

  他的目光转向电脑显示屏,看着霍利控制着的武士皇后。这个肌肉发达的荒唐人物站在那里,从头顶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燃烧的砖块像雨点一样砸向她的脑袋。一条恶龙和一只神话中的侏儒似的动物分别从左右两边向她逼近。

  “看上去你有麻烦了。”

  霍利笑道:“小菜一碟。”

  “哦,是吗?你怎么可能不被砖头烤熟,不被恶龙吃掉,也不被巨兽压扁?”

  “就这样。”霍利立即按了几个键,屏幕上的武士皇后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石头里拿出一只蓝色的小瓶子,喝下瓶子里的东西。突然皇后开始全身发光,落下的火热砖头对她没有任何损伤,一眨眼的工夫她就用剑宰了恶龙,将巨兽烤了肉串,进入到下一关。

  “魔水,”霍利自作聪明地笑着解释,“喝了就变得刀枪不入。每次都很灵。你只需要知道到哪儿去找。”

  他望着女儿,不去想那正在向她逼近的病魔。

  “哦,魔水,真不简单。”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容易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

  屏幕上的图像变了,又进入下一关。

  “第六关,”霍利得胜地欢呼,“很不容易的。”

  霍利喜欢这台电脑,汤姆对此感到高兴。这是他和奥利维亚送给女儿的圣诞礼物。贾斯明帮助选的机型。这台电脑几乎是去年圣诞节霍利惟一的乐趣。除此之外这个圣诞节过得太沉闷了。当然,阿列克斯和别的亲戚来陪他们过节,贾斯明和其他朋友都非常周到地关心他们。但是奥利维亚不在造成的空虚是无法填补的。总的来说圣诞期间他们一周的假日像地狱一般难熬。

  他环视了一下霍利的房问。一面墙上一幅《侏罗纪公园(三)》广告画与真人大小的互联网骑兵画并排贴着。书桌上面的书架中间一层放着一只篮球,旁边是奥利维亚在花园拍的一张笑容满面的照片。他赶紧转移视线去看下面的电脑游戏碟片。霍利房间里看不到一个娃娃、一张可爱的动画皮诺曹广告画或是鹿眼睛的迪斯尼卡通人物,他在心里笑了笑。霍利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她不是那种喜欢芭比娃娃的女孩。他想,遗传因素真是厉害。

  忽然,他想像这个房间变成空的。这种恐惧来得十分突然,他毫无防备,过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地想他们做的CAT和PET①扫描都没有发现霍利脑子里有肿瘤。他再次对自己说确实有足够的时间研究出治疗方法。他会挤出时间。

  

  ①CAT:计算机化X射线轴向分层造影。

  PET:正电子发射X射线层析造影。

  “爸爸?”

  他转过脸看着霍利,她正看着他的脚。“嗯?”

  “你已经准备去上班了?”

  “当然。为什么问这个?”

  “你的两只袜子不配。”

  他低头一看,孩子说得对。他一只脚上的袜子是蓝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它们本来就不配,这是一双特殊的袜子。”他说。

  霍利扬起一只眉毛。“是啊,是的。”

  汤姆走近她,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真的,霍利。我能证明。”

  霍利眯起了眼睛:“你怎么证明?”

  他一边朝门的方向走去,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还有一双和这一模一样的袜子。”

  他听到她拖长的声音:“爸……爸。”不过汤姆在枕头砸到他之前赶紧逃出门外。

  六点半的时候,汤姆已经开车进了天才所院门,保护他的警察小心地跟在他后面不远处。通常他喜欢在六点一刻之前坐到办公桌前,不过他很高兴看到霍利早醒,改变一下他的日常习惯。

  他把梅塞得斯车开进地下车库,发现那儿几乎是空的。看到一辆鲜绿色的宝马牌两用车孤零零地停在第一个车位上,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一直和贾斯明开玩笑,看谁先到,先到的人把车停在第一个车位上以证明自己的胜利。偶尔,杰克·尼科尔斯会不知趣地来得特别早,将自己的车停在那儿,为的是让他们知道他也能和他们比一比。一般是汤姆赢,可今天他输了。

  他下车朝通向大厅的楼梯走去。在出事之前他总是跑上楼去,但现在他只是走着。作为一个原则,他不乘电梯。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空响。透过左边彩色玻璃幕墙他看得见贾斯明在主电脑房里走动。从大厅到电脑房有一扇墨色遮光玻璃门,上面写着:“信息技术部。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天才所金字塔形大楼的第一层就是信息技术部、中央大厅和医院部。

  他向贾斯明招招手,回答她的招呼,走到大厅的中问。这里放着一台不停旋转的三十英尺高的DNA螺旋彩色全息图,一直伸向金字塔的顶点。他不理会旁边标志牌上写的警告,径直走进这个三维雕塑。他经常这样做。他的目光透过周围旋转着的螺旋式楼梯,对氮基上的彩色梯级啧啧称奇。站在这载有全部生命密码的双螺旋内部,他总是感到备受鼓舞,灵感迸发。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信息高速公路,在这条路上,大部分重要的秘密可以被揭开。他感叹地摇摇头,走出三维雕塑,向大厅西边的医院走去。

  他推开门走进一间小小的装演明快的候诊室,与此相连的是休息室。前面是一副双开式弹簧门,通向基因疗法实验病房,再过去是设备齐全的手术室。经马里兰州见塞斯达国家健康研究院的国家癌症研究所批准,这间病房设十张病床。这间病房全部由天才所提供资金,配有四位医生,每张床一位护士,共十位。其中两位医生是国家健康研究院休假的医生,两人都负责保证两个机构间的思想交流以及最好的医疗服务,当然还包括监督天才所一切为实验病人所做的实验和治疗都得到联邦药物管理局和国家健康研究院的批准。他高度重视在这里工作的国家健康研究院的医生,不对他们隐瞒任何事,嗯,几乎任何事。他还没有让他们知道DNA数据库的事。他很清楚尽管他动机良好,但国家健康研究院是不会赞成的。

  汤姆推开门,面含微笑看着这个阳光灿烂的房间:黄色的墙壁;矢车菊蓝色的窗帘;室内植物;半独立隔间里的松木床。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觉这不是病房,而是一间大卧室。然而,并不是因为这些而使病房显得特别,或者今汤姆感到自豪。

  这间病房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有资格住这里的病人必须符合一个很严酷的标准:他们只能再活三个月左右。病人经过化疗、放疗和其它疗法都失败以后就来到这里。在这里医生为他们调整基因结构,这真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汤姆创立这间病房,是为了让楼上实验室的科学家们看到自己的科研成果得到直接应用,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如果不能帮助拯救生命,医学科研就毫无意义。许多绝症病人仍然死去了,但有几位越过了生命终点站活了下来。人数虽少却足以证明他们的研究具有价值。早在一九九九年第一例经鉴定合格的囊性纤维变性基因疗法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一年后,也是在这里取得了第一例有记载的遗传性慢性舞蹈症治疗的成功。在过去九年中有五十多人的生命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得到拯救。而且得益于这里的成果,在全世界有无数人获救。

  目前只有六张病床有人。五个病人在睡觉,只有汉克·波兰斯基坐在床上与病房护士贝丝·劳伦斯交谈。他对此不感到吃惊。今天对于这位来自北卡罗莱纳州的二十三岁农民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联邦药物管理局终于批准了他们的新疗法,今天上午汉克·波兰斯基将要注射引起爱滋病的HIV逆转录酶病毒。

  因为汤姆忙于实验室研究工作,这些病人的治疗主要由其他医生负责。但汤姆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本人应该对这里的每一个病人负责。

  劳伦斯护士高高的身材,端庄的模样,笑起来特别热情。她正忙着给汉克做静脉滴注。她抬头时见到汤姆,便热情地打招呼:“您早,卡特大夫。”

  “你们早,贝丝,汉克。今天感觉怎么样?”

  汉克苍白的脸迎着汤姆的目光,不服气似地笑笑。“我还活着,大夫。”他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你准备接受治疗了?”

  汉克紧张地点点头。他是自愿来做实验性基因疗法的。但汤姆知道他别无选择。汉克得的是肺癌,如果不用特别的治疗方法,他就没希望了。基因疗法是向汉克的肿瘤细胞里注入基因。这些基因能指令免疫系统杀死肿瘤。癌细胞是一种对自己的严格基因序列进行叛乱的细胞,越来越失去控制。要平息这种叛乱,汤姆必须设法杀死全部,或几乎全部肿瘤细胞。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有某种媒介将杀死癌细胞的基因送进这些癌细胞,同时不伤害好的细胞。这就需要HIV逆转录酶病毒。

  逆转录酶病毒能够进入人体细胞,将自身的基因指令注入细胞中健康DNA。这种病毒就像巡航导弹一样,它的程序可以在实验室里重新设置,有害的指令被关闭,有益的基因被注入。通过使HIV逆转录酶病毒里损害人体免疫系统的基因失去繁殖能力,同时注入特别的治疗基因,那种引起爱滋病的基因就能被驯服来治疗肺癌。汤姆和他的研究小组成员已经证明他们已将逆转录酶病毒变得无害。他们成功地将专门瞄准并杀死肺癌细胞的基因注入了这些病毒。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人身上试验这种经过基因工程处理的病毒。

  “能不能再讲一下这种疗法的风险?”汉克问道,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恐惧流露出来。

  汤姆一只手放在汉克的肩上,没有拿开。每遇到这种情况,他都尽量对病人如实相告。

  “一个风险是逆转录酶病毒可能擅离职守,转而进攻健康的细胞,然后将基因植入不该植入的基因序列。”

  “那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会使健康的细胞也染上癌。但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可能染上爱滋病吗?”

  “不会,三年来我们一直对逆转录酶病毒媒介进行测试,证明它是无害的。正因为如此,联邦药物管理局才批准了这个疗法。坦率地说,汉克,你的惟一风险就是这种疗法可能不起作用。”汤姆感觉到他手掌抚摸下的瘦骨嶙峋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我不会失去什么?”汉克问。

  汤姆沉默了一秒钟,然后他的双眼正视着汉克的眼睛。他仍然记得汉克三个月前第一次来这儿,曾经很健壮、从事室外劳动的他已经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我生了病什么也干不了,”他解释说,“要么让我死,要么治好我。请无论如何让我离开这儿。”那时他为了离开医院,离开病床,什么治疗方法都愿试一试。

  “让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汉克。”汤姆说,“这种疗法失败的可能性很大,大约百分之八十五。但是让你的病情加重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如果不用这种方法,你生存的希望为零。所以你可以选择。一,不加治疗,让疾病自然发展。二,采用这种方法治疗,有百分之十五治愈的希望。”

  汉克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然后呼哧呼哧地问:“百分之十五?”

  汤姆的表情没有变化。“最多是这样。”

  汉克笑了起来,由衷的笑容使他瘦削的脸好看些,几乎像没病似的。“我有过更糟的运气。”

  汤姆也向他笑笑。“我也是。我见过几乎没有希望恢复的人走出这个病房。所以你不要放弃希望。”

  要得出结论性的结果,还要等好多星期,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只要让这个年轻人躲开死神的贪婪之手多活一些日子,汤姆不在乎花多少时间。他转身看着护士把打吊针用的袋子挂在床边的架子上。袋子里装的是在楼上复制成的第一批红色逆转录酶病毒血清。

  他说:“对了,贝丝,我们要等汉克的母亲来。她说七点钟之前到这儿。然后你去请一位国家研究院的医生来监督我们的治疗。我建议请卡尔·兰伯特。这些安排好后你来找我,我们开始做第一例静脉滴注。行吗?”

  贝丝点点头。汤姆看得出她眼里流露出的兴奋。他内心对治愈汉克很有信心。想到威胁女儿的更加棘手的那种癌症,他暗自祈求自己也能同样有信心。鲍勃和诺拉说九点钟开始检查他们研制的对抗复杂神经胶质胚瘤的逆转录酶病毒。他看了看手表,只剩两个钟头了。

  在金字塔形大楼的那边,贾斯明开始半小时是在四处检视她的王国。她手下最精明干练的研究人员很快就到,她喜欢有点时间单独和机器在一起。

  她在基因检查仪实验室来回走动。这个实验室和楼上那个检查霍利基因组的实验室差不多。但这里只有四台检查仪,而且全都是最新的型号,仍然在试验阶段。右边两台是全息图像型号,配置有标准基因精灵软件。贾斯明有把握让这两台仪器在几天内试验成功,投入运转。

  她再次感觉内心矛盾的感情相互交织。四天前,她和拉瑞带霍利去看经典迪斯尼卡通影片《狮子王》。和以往一样,他们一起欢笑,互相逗乐,但贾斯明仍不能忘记丹的判决。对于基因检查仪预测疾病的能力,她感到自豪,特别是如果这种疾病能预防或治愈。但是,假如这项发明只能预测灾难而不能提供任何帮助,那么它也没有多大用处。

  她叹了口气,穿过基因检查仪实验室,经过右边的信息技术部办公室,那里的工作站和终端机都还悄无声息。她打开面前的铬钢玻璃门,里面是一间宽敞的、白得耀眼的房问。这个房间是她负责的信息技术部的中心,也是全世界天才研究所的信息中心。

  这间全部涂成白色的凉爽的房间被称为“白房间”,贾斯明喜欢在这里面踱步、思考。保持华氏五十五度恒温,中间有四个巨大的箱子,不停地发出嗡嗡的声音。其中的两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大母机”,即大型蛋白基超级电脑,与所有现存的基因检查仪相连接。这台母机时时刻刻都了解世界任何地方“子机”做了什么样的扫描。“母机”控制着存于另外两只大箱子里的数据库,即个人基因组排序库。

  关于基因检查的道德规范非常严格,病人只有在医生陪同下,或是经过专业人员咨询才能做基因组测试。建立严格的配合检查制度是为了保证一个人的基因组不可能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测试。另一项规范是所有检查必须严格保密。人寿与健康保险公司多次对此提出抗议,声称如果某个人在近期内发现会得某种不治之症,他或她就可能购买大量标准保险费的保单。但法律坚持认为个人的隐私权是至高无上的。正因为如此,贾斯明和卡特十分重视数据库的保密。个人基因组排序库实际上是非法的。

  建立个人基因组排序库是汤姆的主意。他让贾斯明设计一个程序,指示“大母机”将全世界有执照的天才所数据处理实验室所作的扫描每五份当中抽一份储存在数据库里,同时存上有关人的姓名、地址、家庭情况及病史。现在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已存有一亿多人的基因数据,天才所对这些人的了解胜过了解他们自己。

  汤姆的动机没有一点恶意,他想在宏观水平上运用数据库来证实自己遗传学方面的研究——对基因分析显示的疾病征兆与确实发生的家族病趋势进行对照。个人基因组排序库协助证实过一些与精神分裂症治疗方法有关的研究工作,并且为其它一些遗传性疾病的治疗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线索。然而,尽管动机良好,贾斯明仍然很清楚如果任何有关个人或有关主管部门知道数据库的存在,他们会非常震惊,天才所的信誉也会受到严重损害。但是汤姆认为建立数据库的好处远远大于可能对任何个人或天才所带来的损失。所以他甘愿冒险。

  贾斯明在自己的领地里巡视了一番以后,便回到电脑前,开始了每天必做的网上巡逻。她启动电脑,一百兆赫的处理速度,六百千兆的硬盘,二百千兆的随机存取存储,在拥挤的信息高速公路的快道上检索起来当然得心应手。显示器一闪一闪地打开了,一个与贾斯明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的模拟真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那阿弗罗发式和黑黑的、五官端庄的面容差不多和贾斯明反射在屏幕上的形象重叠起来。模拟像对她打招呼:“向‘利刃巴斯’致敬。今大你要去哪里?”甚至电脑的合成声音也和她的一样。她现在很少用“利刃巴斯”这个名字,但这样的称谓让她想起在洛杉矶度过的少年时代。那时她是一个不需负责任的网络头目,与之相称,她有着泼辣的性格和不俗的发式。如果她那严格的浸礼教父母认为不许她上街玩耍而只让她在信息高速公路上驰骋就能防止她惹麻烦,那么他们就错了。她之所以选择“利刃巴斯”这样匿名的身份,是因为那时她在电脑上做的事情很多是不合法的。不管合法不合法,那时她可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

  她对着麦克风说:“今天,我要巡视。”

  “进入公路之前请给口令。”会说话的头像回答。

  贾斯明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本周选用的口令也同样给她一种少年时代的刺激。这是一个职业的称谓,使她回想起她走上正路,赢得奖学金,赢得诺贝尔奖之前的那些反叛的日子:那时她是可以随心所欲闯入任何领域的“黑客”。这个工作不是会计或博士,也不是天才所信息技术部主任。不,这份工作可是很神气的,真的很神气。

  “电脑警察。”她在键盘上敲着,很高兴扮演一个由偷猎者转变成看守人这样的角色。

  屏幕上的头像忽然间戴上了头盔,翻了两个筋头,然后向她敬礼。“特警‘利刃巴斯’,你现在可以自由巡视信息库。在电脑空间诸多保重。”

  她的手伸向井井有条的办公桌去拿减肥可乐罐,脑子里考虑着要去的目的地。多数情况下她会试图闯入天才所的某个技术系统或是财务系统。她还雇了两个人试图闯入这些受保护的数据库,目的是为了找出这些系统的弱点,提出更完善的保护措施。两个人水平都不错,但她还是喜欢亲自检查她建立的系统怎么样。今天她要试一试闯入他们最敏感的,也是保护措施最严密的数据库——个人基因组排序库。

  她跳过世界联网系统,因为天才所的系统那里一个也见不到。她敲出了大母机的号码,想要闯入所有基因检查仪都用来向母机输送数据的联络系统。然后再闯入个人基因组排序库。屏幕上立即出现了要求给出口令的指示。她打入了昨天的口令——故意不给今天的口令。

  “拒绝进入”几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好。口令已经改变。数据是安全的。

  或者说应该是安全的。她必须找到另一种进入的方法。她敲击着面前的字键,想要越过屏幕上的图像,因为它对排序库所包含的内容不提供任何线索。越过这个图像以后,她还是没有进入系统,因为她给排序库设置了两道保护层,第一道是为了防止闯入者浏览主页菜单,第二道是防止他们接触到数据——但至少已经开了一个头。她先试了一些容易的方法。首先她通过询问幕后程序的方法来寻找数据。

  不行。所有这些较容易的方法都不行。

  很好。到目前为止很好。

  她继续试第二种方法,用基本的电脑语言来重新设置要求给出口令的指令。这个方法稍难些,需要多年经验。如果你给错了程序密码,你可能破坏所有别的软件。

  她不假思索地进行着,只用了短短四秒钟就试完了这个方法。当然“利刃巴斯”可是位顶级的电脑专家,电脑界的大亨。

  什么也没发现。无法闯入。她的小组设计保护程序时考虑到了这一点。

  好极了。

  现在试一试最后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是输入她自己的程序,告诉那个运行口令系统的程序该干什么。比如编出更高层次的指令让系统来执行。这个方法花的时间长一些。这个方法够聪明。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屏幕的右下角闪现了一条信息。

  “程序已经进入……程序已经进入……程序已经进入……”

  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见鬼。”她大声诅咒,既兴奋又紧张。

  屏幕上的图像变换了,她意识到她正在进入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的第一个阶段——只需要最后一个口令就能正式进入排序库了。

  但是她自己的高级语言程序还没有全部输入。那么一定是跟在别人后面进来的。

  肯定有人用了与她正在编写的同样程序打开了排序库的大门,无意之中她也跟了进来。她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紧紧跟着入侵者的踪迹,看看他们到底闯入到什么程度。弄不清闯入者是谁,但他们已经冲破了第一阶段的防御系统,似乎在测览主页菜单——仅仅是大概了解一下,看看排序库包含一些什么内容。

  她只要按一个键,就能将入侵者和她自己一起推到数据库门外。她的手指悬在这个键的上方。

  但是还没有到按键的时候。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她才会按键:如果入侵者试图做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事,即闯入坚不可摧的第二道防线,并且接触到存在库里的绝密资料。在入侵者走到这一步之前,她想弄清闯入者是什么人。如果闯入者通过了第二道防线,——假如他们能做到的话,自动“捕猎者”就会启动。但她现在就想启动跟踪系统。

  她对着电脑话筒说:“我需要你启动跟踪系统。请启动‘捕猎者’。”

  于是屏幕上又回到了有她头像的那张画面,头上仍然戴着头盔。屏幕的右上角出现了个“帮助”图形。

  头像问道:“隐密方式还是警报方式?”

  “隐密。还不想吓走我们的客人。”

  屏幕的左上角也出现了一个图形,它的上方是一个滴答滴答的小钟,走完一圈正好是六十秒钟,也就是完成跟踪任务所需时间。图形的底部是一组九个闪烁的数字。数字极快地变化着,搜索正确的组合。突然最左边的数字锁定了,只有后面八个数字在闪烁。然后第二个数字也锁定了。一旦九个数字全部锁定,贾斯明就可以追踪到入侵者的老窝。

  二十五……二十四……二十三……屏幕左上方的时钟滴答走着。

  第六个数字也锁定了。只剩下三个。

  就在这时,入侵者突然退出,他在电脑上的踪迹也消失了。

  消失了。

  “该死。”她恨恨地说。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贾斯明核对着屏幕上的六个数字,看看能否提供一些关于入侵者来源的线索。但她从这些数字中所能得到的确切信息就是入侵者来自美国以外的地方;在欧洲东南部与印度之问。很可能是中东或北美。可是在这些地方什么人会不辞辛苦闯进看起来很枯燥的个人基因组排序库?

  刚进来的高个子金发妇女拿着一个新的投影仪用灯泡。“贾斯,早。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朝这位技术部经理笑了笑。“没事,谢谢,德贝。”

  “我可以给你看一样东西吗?”

  “当然。需要很长时间吗?”

  “大约半小时。我需要和你谈谈基因精灵的几个最终模型。我们认为已经解决了全息图像问题。”

  “包括脸形的确定?”

  德贝笑了起来:“你自己来判断吧。”

  “太棒了,等我五分钟我和你一起去。”

  尽管她很担心,但是新的基因形象再现软件还是让她激动不已。至于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她自我安慰地想至少数据库还没有被闯入,只是它的总目标被人发现了。她确信最后的防线是安全的,不过她还是要告诉汤姆。他应该知道自从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建立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它表现出不寻常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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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一天上午

  波士顿 天才所动物实验室

  “哦,诺拉,怎么样?”汤姆一边推开弹簧门进来,一边问。弹簧门连接着门德尔套房的主要实验室和动物实验室,也就是大家所说的“老鼠屋”。汉克·波兰斯基注射完第一针基因,并没有出现副作用,汤姆就马上匆忙赶到这儿,急不可耐地要了解试验结果。这可是决定霍利的未来的试验。

  诺拉·卢茨正在往手提电脑里输入数据。这时抬起头跟汤姆打招呼,她总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诺拉不到五十岁,个子小小的,胖胖的,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一副大的玳瑁眼镜,看上去像只猫头鹰。她是一位工作认真负责的实验室技术人员,汤姆知道虽然她生性爱抱怨,实际上她是很喜爱这份工作的——因为工作可以让她不必呆在家里。诺拉是位老姑娘,和她那爱挑剔的母亲,还有五只猫一起住在查尔斯顿。她靠在椅子里,卷起白色外套的袖口,指指身后的八个空鼠笼。

  “刚刚做完,”她说,“所有四十八只白鼠都已解剖完。肿瘤转移的数目已经计算好。”

  汤姆点点头。他不喜欢用动物做实验,他设计的许多试管实验计划都尽量不用动物。但有时候,特别是在基因疗法领域,用动物做实验是无法避免的。

  这个试验当中,所有白鼠都染上了星形细胞瘤的癌细胞。然后其中一半注射了一种经过基因处理的专门用来杀死脑癌细胞的逆转录酶病毒,而另一半只用简单的生理盐水治疗。最后对这些老鼠的大脑进行解剖,比较脑肿瘤的大小和数目。如果注射逆转录酶病毒的老鼠比用盐水治疗的对照组含肿瘤的数量小,那么这项实验就是有效果的。这一点至关重要。否则,能及时为霍利找到治疗方法的微弱希望就完全破灭了。

  “你感觉结果会怎么样?”

  诺拉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然后摇摇头,“要等到鲍勃把信封里的资料带过来才能知道结果。”

  进行新的脑癌治疗研究的三个小组都还不知道霍利的情况,汤姆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们是出于几种考虑。知道霍利困境的人越多,她自己知道真相的风险也就越大。他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在适当的时候,如果需要的话,他会告诉小组成员这件事,但目前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研究项目头等重要。

  目前只有诺拉·卢茨和鲍勃·库克这个组在开发脑癌基因疗法方面有了一些进展。在短短五周多的时间内,他们取得的进步是很了不起的。但是汤姆看着诺拉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表格程序,内心感到的紧张不安远远超过兴奋激动。表格程序左边一栏是每只老鼠的编号,旁边一栏是肿瘤的数目——在汤姆看来这些数字惊人的高,再旁边是肿瘤的大小。只有一个栏目是空白的:每只鼠接受的是哪种治疗方法。只有鲍勃·库克才有这些资料。

  好多年以前汤姆就认识到避免个人偏见影响实验结果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硬性规定天才所的一切实验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他了解即使最谨慎的科学家也无法抵御“发现”自己希望得到的结果。所以鲍勃·库克负责最初的针剂注射,并在软盘上记录下哪些编号的老鼠接受了基因处理的病毒疗法,哪些接受了盐水注射。然后鲍勃将这些资料封在一个棕色信封里,并且在统计肿瘤数目时禁止使用这些信息。

  “鲍勃现在在哪里?”汤姆问。

  “在门德尔。我去叫他?”

  “不用了,我去叫。你把这些数据统计完。”

  汤姆走出老鼠房子进入小走廊,出了主实验室的玻璃拉门。他朝着前面那一片白色和镀铬玻璃门扫视过去,一眼就看到鲍勃·库克。这人整个外貌以及身体语言使他和实验室所有其他人都显得不同。其他科学家都弯腰俯视着各自的实验桌,而这位四肢灵活、皮肤晒得黝黑的金发加州人却躺在椅子里,对着光线看着一张显微镜的载物玻璃片。他看上去像一位观察波浪的冲浪者,而不大像一位科学家。有些人因为他无拘束的笑容和随和的举止而低估他。在许多方面,这个年轻人的不羁风格让汤姆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已经能看到鲍勃桌子上的棕色信封,他竭力忍住一股要冲上去抓起信封的欲望。

  鲍勃看到了他,朝他笑笑。他动作异常敏捷,他放下玻璃片、拿起信封、站起身来这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你找这个?”

  回到动物实验室,卡特不禁盯着诺拉的脸,看看是否能读到一点线索。因为她已经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研究这些数据。如果结果很明显,那么软盘就不需要了。如果所有白鼠都同样有大量肿瘤,试验显然就是失败的,如果一半白鼠完全没有肿瘤,试验当然就是成功的。然而诺拉那张猫头鹰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鲍勃模仿诺拉的样子皱起眉头。“最佳影片的提名是……。”然后撕开信封交给她。

  诺拉对这位加州上司苦笑笑,把软盘放进电脑,开始运转软盘程序,表格程序马上开始传达这些信息,汤姆可以看到表格右边空着的栏目很快填上了“是”或“否”,表示哪些白鼠接受了逆转录酶病毒治疗。

  求求上帝,他心里想着,让两组白鼠之间显出区别。但他默默的祈祷还没完毕,屏幕上的结论已经出来了。诺拉失望的声音告诉他是坏消息。

  “没有什么区别,”实验室技术员简短地说,“没有任何有统计学意义的区别。”

  “该死!”他简直无法相信。结果比他担心的还糟。基因疗法一点效果都没有。

  “有什么不对头吗?”诺拉问道。

  汤姆皱起眉头,交叉手臂,右手指在左臂上不停敲打着。“也许病毒没有到达肿瘤?也许血脑屏障挡住了病毒?”

  “但是病毒都是经过处理的,可以越过屏障。”鲍勃的声音异常平淡。

  “嗯,是的,也许它们没有作用。也许病毒已经进入目标,但基因在细胞里没有正常发挥,或者没有产生足够的蛋白以取得效果。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要等到对肿瘤细胞做过分析以后才能确实。但主要结果是这该死的病毒没有起作用。”

  他右边的门被打开,贾斯明走了进来。平常她脸上总是充满喜悦,现在却若有所思。

  她说:“我能跟你讲几句话吗?很重要的。”

  显然她要讲的事情是不宜公之于众的,所以他跟鲍勃和诺拉打了招呼后跟着贾斯明来到小走廊。

  “对不起,”贾斯明说,“我有个坏消息。”

  他只好笑笑:“太棒了!好吧,你可是来对了地方。让我们看看你的坏消息能不能比得上我们的坏消息。”

  “我发现有人试图闯进个人基因组排序库。”

  汤姆心里暗暗叫苦。这真是雪上加霜:“闯进来没有?”

  “没有。但我估计他了解了排序库大概包含些什么内容。”

  “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贾斯明摇摇头:“不知道。这事很怪。不是三个主要区域中的任何一个。信号不是来自欧洲,远东,或是美国。”

  “你能肯定吗?”

  “肯定。”

  “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不,不能。我踉杰克谈过,他也弄不明白。所有可能对数据库感兴趣的大保险公司或生物技术界的竞争对手都在三个主要地区。这事解释不通。”

  汤姆揉揉太阳穴。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如果这些数据库落到保险公司、新闻媒介,或别的什么人手里会引起什么复杂的后果。“有没有可能是官方?”

  贾斯明摇摇头:“不会,这是三个小时前的事。如果是官方,他们现在已经会找我们的麻烦了。”

  “那么你估计可能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某个黑客随便乱闯。但给人的感觉不是这样。我有个很明显的感觉,无论是谁,他们对自己的目标很清楚。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加强了安全系统,而且要更紧密注视。”

  “如果他们再来的话会怎么样?”

  “他们进不来。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们了解到我们有这个数据库,不知他们下一步会干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有好消息。基因精灵软件看起来大有希望。”

  听到这个汤姆笑了起来:“好极了。做得好。一旦软件完善了,你就告诉局里的卡伦·坦纳。”

  “你的坏消息是什么?试验没成功?”

  他带贾斯明回到动物实验室,示意她看诺拉的手提电脑:“你自己看看。”

  贾斯明向显示屏走来,诺拉让开去给她看。

  “失败了。”鲍勃说。

  贾斯明将数据展示在屏幕上,仔细看着,汤姆也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这是什么?”她突然指着肿瘤计数栏目里的一个零说道。

  他弯下身更仔细地观察。

  诺拉眯起眼看着屏幕上贾斯明指的地方。“C370号鼠没有肿瘤,完全没有。”这位实验室技术员用一种迷惑不解的声音说。

  “这个重要吗?”贾斯明问。

  鲍勃·库克耸耸肩:“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染上癌细胞。”

  诺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会,我记得C370号,因为它肯定有肿瘤,但已经坏死了。”她看着贾斯明,“死的。”

  “一个偶然病例?”鲍勃转向汤姆问道。

  “一个偶然,”贾斯明指着右边栏目里的“否”说,“这只鼠是对照组的,只接受了一针盐水。但它却自己治愈了。”

  诺拉询问地看着汤姆。“自动痊愈?”

  汤姆忧郁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他从来没有亲自碰到过完全自动痊愈,不管是在实验室里还是在病房,这是第一例。这样的病例很少,有过文献记载的很多但实际发生的很少。没人能弄明白或者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些人的免疫系统突然无缘无故决定除掉癌细胞。医学记录了很多这样不治而愈的例子,但却不能解释这个现象。他对鲍勃·库克说:“实验之前有没有碰巧做过DNA检查?”

  “恐怕没有。实验计划里没有这一项。为什么问这个?”

  汤姆也不能确定,但他感觉到一个想法正在他脑子里形成。“也许我们能找到为什么这只鼠能自愈的线索。如果我们能将它患病前的细胞、它的癌细胞和癌症治愈后的细胞做个比较,也许能找出引起自动痊愈的基因密码排序。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从理论上、试管里寻找治疗方法。为什么不去发现自然界已经存在的、很稀有的方法,并加以复制?”他停下来看看大家的反应,见到鲍勃和诺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贾斯明看了汤姆一会儿,光滑的额头微微蹙起。“但是你有把握答案是符合科学的?”

  “哪么该怎么解释?信念?精神战胜物质?算了,贾斯。”

  “为什么不是?”贾斯明说,“许多无法解释的自愈就是由于信念。我小的时候,惟—一次父母带我们到欧洲度假就是和生病的安淇拉姨妈去洛尔德斯。”

  诺拉点点头:“两年前我带我妈妈去过洛尔德斯。有一段时间她觉得好多了。”

  “我姨妈也是,”贾斯明说,“一些最著名的、记录最全面的自愈是在那儿发生的。”贾斯明开始掰着手指数起这样的病例来。“一九四七年四月有一个名叫露丝·马丁的人子宫癌完全自愈,一九六二年维多里·米切利在圣水里洗过以后几天,大腿上的肿瘤就完全消失了。一九六六年克劳斯·康斯特喝过圣水后肾癌自愈。”

  汤姆笑笑。只有贾斯明拥有计算机一样的脑子,同时仍然相信上帝。“我以为浸礼教派不相信洛尔德斯之类的东西。我以为只有天主教徒才信。”

  “不是。如果你需要奇迹,你就会到奇迹发生的地方去。”

  “嗯,有一点是肯定的,”鲍勃指着屏幕上肿瘤计数一栏里的零插话说,“如果是信仰的原因,那么C370号鼠一定是一个极好的信徒。”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但汤姆却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说那只老鼠的基因结构一定发生了变化。不管你称之为科学,自然或其他什么,肯定值得我们去弄明白怎么才能复制这个变化。”他顿了顿,看看每个人的眼睛,“请耐心听我讲一会儿,好不好?我们都清楚自动痊愈的作用,但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一般来说,癌细胞是身体自身的细胞闹反叛,所以免疫系统不去管它们。在自动痊愈的病例中,由于某种原因免疫系统突然认识到癌细胞是异类,它们不属于自身。然后免疫系统开始攻击肿瘤,肿瘤便消失了。对不对?”

  他停下来,听的人都耸耸肩表示同意,贾斯明也在内。

  “为了让这个过程发生,那些坏细胞的基因密码必须有所变化,向免疫系统的抗体发出警报说那些肿瘤细胞是异类。我们这个试验基本上也是这个目的。我们试图用经过处理的逆转录酶病毒来改变肿瘤细胞的DNA,是为了能引起身体免疫系统的注意。”

  “那么?”

  “那么是不是某种天然的逆转录酶病毒杀死了肿瘤细胞?”

  “什么?”鲍勃喊出了声。

  汤姆举起双手让鲍勃安静下来。“你们看,逆转录酶病毒侵入身体细胞,然后将细胞的DNA变成它自己的,逆转录酶病毒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起作用。它是这样繁殖的,因而也是非常危险的。它打乱了我们天然的基因密码并且散布到全身。看看爱滋病病毒做起这个效率多高。现在请想像有一种极稀有的逆转录酶病毒,它个是打乱DNA,而是重新理顺它,修复它?”

  “自然产生的逆转病毒?”诺拉问道,她的猫头鹰式的眼镜后面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是的。这种病毒能注入杀死癌细胞的基因,或者修复受损伤的细胞。想一想,许多基因能修复DNA;我们知道这一点。还有许多基因命令细胞死亡;我们也了解这一点。如果正确的基因注入到正确的细胞甲去,排序就能恢复。”

  “这可能吗?”贾斯明轻声问,“自然产生的逆转病毒能做到这个吗?”

  鲍勃耸耸肩。“我想可以。只是以前从未有人问过有益的逆转病毒是否自然存在。但这并不奇怪。拿微生物做个比较。过去我们总是把真菌、细菌看做是有害的东西而加以控制和防备,因为我们可能受感染。但后来弗来明发现了盘尼西林,那是从天然霉菌中提取出来的,可以抗感染,杀死坏疽和梅毒,拯救了无数条生命。”

  “完全正确,”汤姆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搞搞清楚。”

  “我同意,汤姆。但怎么搞?”诺拉问。

  汤姆没说话,在思考最佳方法。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贾斯明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需要用丹来分析曾经历过自动痊愈的人的DNA,”她说,“我们可以检查他们患癌之前、患癌期间及痊愈以后的基因物质。看看他们DNA前后的变化。”汤姆看到贾斯明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好像她突然记起了什么。这位计算机科学家走到房间一角的电脑跟前;和诺拉的个人手提电脑不同,这台电脑是上网的,与互联网相联。“但是你说的这些人很少。”贾斯明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的,而且我们需要一个活着的病人。”汤姆提醒道,看着贾斯明启动电脑并进入国际联网的全球医药新闻网页。

  “我肯定几天前在《医学观察》服务栏看到过什么。我正在浏览时见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贾斯明转过脸对卡特说,“让·吕克·珀蒂?”

  汤姆点点头。让·吕克·珀蒂是一位法国肿瘤专家,曾多次访问天才所来观察基因检查仪的运作并参观病房。“是的,我和他很熟悉。一个好人。在巴黎开一家肿瘤研究部。他有什么消息?”

  贾斯明用鼠标点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一个图像。“他在《医学观察》消息栏的‘趣闻集锦’上发了一些东西。”

  汤姆来了兴趣。“他病房里有经历过自动痊愈的病人?活着的病人?”

  贾斯明点出另一个图像,按了两个键。屏幕开始变化,出现了一页法文。“这就是。我说我看过。”

  汤姆往前凑凑,心想幸亏在巴黎巴斯德学院做了几个月交换学者。但是他看到的内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决定再看看屏幕下面的英文译文。

  “哦?”他身后的鲍勃问道,“这位法国的医生的病房有这样一位病人吗?”

  “不,让·吕克·珀蒂不是有一位病人,”贾斯明说,她调皮的五官绽开了一个开朗的笑容,“他有两位。”

  鲍勃和诺拉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发现一位已是够不容易的了,”鲍勃的两只手梳着自己的金发,一边说,“但同时发现两位,特别是同一病房……”他不知说什么好,便打住了。

  “他们不可能从一个人身上得到治疗方法,然后再传给另一个人,对吧?”诺拉问。

  汤姆耸耸肩,惊异得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仍然在苦思冥想这件事可能意味着什么。“贾斯,”他终于说话了,“你在关机之前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贾斯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着,笑得更加灿烂。“让我猜猜,汤姆。”她说。这时屏幕换了一个图像,出现了法国航空公司订票服务。“你是不是想问下次去巴黎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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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约旦南部 圣火之洞

  杀死他还是和他合作?这是一个难题。

  在卡特的世界的另一面,在上帝的手指——五块巨石的下面,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揉着疲倦的眼睛。标志领导地位的宝石戒指曾经带着很紧,现在却感觉松松的,几乎要从他骨节突出的苍老手指上滑下来。这个难题比魔鬼催得还紧。如果他现在选错路线,肯定会危及兄弟会有关第二次降临的首要目标。

  在他身后的圣火之洞里,圣火仍然发出蓝白色的光。过去三十五年来一直如此。但还能延续多久?他害怕在找到新救世主之前火焰会变色,或者自己会死去。想到自己已经九十多岁,他孱弱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时间是不等人的。

  他坐在大橡木桌的首座,看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为此事争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鲜红的领带。他们的肩上挂着绣着紫色十字的白色缎带。三个地区的首领坐在另一端。半闭着眼睛的哈达德修士是圣地的首领,那里是兄弟会最古老最有权威的地方;包括中东和黎凡特。坐在他对面的是满头银发的高个子卢西恩那修士,他掌管第二重要地区基督教世界,包括欧洲。他旁边是地区首领中最年轻的灰黄皮肤的奥拉扎巴修士,他控制新世界。三个人都已过了七十岁,和兄弟会其他重要成员一样,他们都与兄弟会创始人拉撒路的早期信徒们有远亲关系,每个人在兄弟会外的世界里都有重要地位。在兄弟会内,他们这些内圈成员都是举足轻重的。但他们都畏惧坐在伊齐基尔两边的人,而这两个人又十分畏惧伊齐基尔。

  伊齐基尔转脸对坐在左边的修士说着什么。伯纳德·特里埃已七十多岁,见过圣火变色这一重要时刻的内圈成员中,除了伊齐基尔以外,就是他仍然活着。这位壮实的修士蓄着山羊胡子,头上已有一缕缕白发,他曾经是德国军队的军官。自从被提升为兄弟会第二使命的执行人以后,他就辞去了兄弟会以外的所有职务。这在内圈成员中也是独一无二的。第二使命对兄弟会组织的安全保护要求很高,同时要搜集正义刺杀目标的信息,管理两名执行正义刺杀的杀手。专职做这些就已经够忙的。首要使命执行人赫利克斯·科克汉姆修士比他职位更高,担负兄弟会寻找新救世主的首要任务,就连他也仍然保留牛津大学物理教授的职位。即使伊齐基尔本人除了担任兄弟会领袖之外也抽出时间过问他们在世界银行的庞大利益。

  这次在圣洞举行的每月例会上和往常一样,伯纳德修士和赫利克斯修士又争论起来。他们意见不合也是可以理解的。五年前赫利克斯继承达赖厄斯的职位成为首要使命执行人。伊齐基尔知道伯纳德嫉恨赫利克斯的地位。赫利克斯修士五十岁,不仅比伯纳德修士年轻二十岁,而且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要使命执行人。

  这位戴着金属边眼镜的秃顶高个男人代表着兄弟会迫切需要的新鲜血液。赫利克斯在最著名的大学里受过教育,对当代的科技发展了如指掌,有能力引导古老的兄弟会在当今世界复杂的现代迷宫中生存并发展。伊齐基尔选择他是为了给他们的探索注入新的思想和主意。

  然而这引起很大争议的主意是否太过分了?太激进?还有,令伊齐基尔担心的是,仅仅因为复仇者六周前在斯德哥尔摩出现的从未有过的失误才有可能考虑这个主意。

  伯纳德先是怒不可遏地看着他,然后转向赫利克斯,后者摆弄着他的手提电脑和调制解调器连接线,显得和圣洞的一切格格不人。“赫利克斯修士,”伯纳德说,“你不可能真的期望我们会推迟正义清洗,仅仅是因为你的……”他指着手提电脑说,“因为你的这个异想天开。”

  “这不是异想天开,”赫利克斯平静地回答,“这能帮助我们找到新救世主。”

  “但是你怎么知道会有效?”卢西恩那修士问道,他的手烦躁不安地梳着头发。

  赫利克斯耸耸肩。“我不知道。但肯定比老方法好。火焰变色时我才十五岁。从那时起兄弟会的网络组织一直在全世界寻找新救世主。但是有什么结果?”

  哈达德修士半睁半闭的眼睛眨了眨:“我们仍然在找。”

  “但是找到了什么?”

  沉默。

  “正是这样!三十年来我们一直派出感觉最敏锐的人去调查那些声称能预卜未来或有特殊本领的人。但是,虽然我们找到了一些符合古老标准的候选人,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完全吻合。我们和先前的修士们等了两千年才等到标志着救世主已再次降世的圣火变色,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寻找救世主的光荣使命能落在我们的时代,落到我们的肩上。是的,这个光荣使命已经落在我们肩上了。新救世主降临到人世已有三十多年,而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他。”

  伯纳德修士烦躁地捋着山羊胡子:“但是赫利克斯修士,你期望能帮助我们寻找救世主的人是上了我们正义刺杀名单的。卡特博士是个敌人,不是盟友。”这位大块头修士的声调开始平稳下来,但威胁的意味丝毫未减,“赫利克斯修士,我们都佩服你在技术上的高超本领。而且我肯定你的才能将来会对我们的组织有很大用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也许我应该提醒你第二使命的内容和目的。”

  伊齐基尔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伯纳德修士就已经自命不凡地清清嗓子,傲慢地背诵起古老的誓词:

  “从事正义清洗活动,目的是从世界上除掉那些破坏二次降临兄弟会的价值观念、信仰和目的的人,除掉那些对正义拯救人类的事业有威胁的人。这个危险的科学家是我们清洗名单上首先要杀的人之一。他相信通过干涉基因结构,人类很快会掌握足够的知识,使我们的主成为多余。他在扮演上帝的角色。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所有人,也包括你,赫利克斯修士,都同意斯德哥尔摩的清洗行动。我觉得惟一需要讨论的是何时完成这个行动,是否再次派复仇者或改派娥摩拉①。”

  

  ①娥摩拉(Gomorrah),《圣经·旧约》里的城市,因为其居民罪恶深重而毁灭。兄弟会的杀手取此名意为要毁灭罪恶深重之人。

  赫利克斯缓缓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在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向露着笑意。和往常一样,伊齐基尔心里很佩服这位年轻修士没有被气势汹汹的伯纳德吓倒。

  “谢谢你提醒我们你的重要作用,伯纳德修士,”赫利克斯不无讽刺地说,“但是我确信我不需要提醒你寻找救世主这个首要使命优先于其他任何使命,——特别是当其他使命妨碍寻找行动时。”

  对于卡特博士突然从被清洗目标变成合作对象这样突然的转变,伊齐基尔也不满意。但他同样不愿意在彻底弄清这位科学家会有什么用处之前就杀掉他。

  “赫利克斯修士,”伊齐基尔在伯纳德回答之前抢先说,“你说你需要这位科学家的技术来寻找基因符合的人。但你为什么偏偏需要他?”

  “有两个原因,”赫利克斯回答,“首先,我们无法通过常规渠道来检查基因。天才所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都有严格的道义方面的规定,要做基因检查他们肯定要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要越过关卡,惟一的办法是让卡特博士本人批准基因检查。第二,要找到基因符合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才能使用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

  “我们不能付钱使用数据库吗?”卢西恩那修土问。

  “不能。正如我解释过的,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不是对公众开放的。事实上数据库的内容是保密的。我只是在为伯纳德修士调查这位科学家和他公司的情况时偶然发现的。之后我只设法闯入主页看看有些什么内容。”

  “赫利克斯修士,”伊齐基尔打断他,“你为何不直接闯进数据库本身,直接寻找基因符合的人?”

  “因为防范太严密了。就是看看大概内容已经很不容易了。该系统的设计师是一个名叫华盛顿的人,在她的领域里可是顶尖人材。她使得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几乎无法侵入。”

  “于是你需要卡特博士的帮助来做最初的检查,帮你进入这个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伊齐基尔总结说,这些名词和术语让他感到伤脑筋。

  赫利克斯点点头。

  “但这科学家为什么要帮助我们?”伯纳德对此嗤之以鼻,“我们怎样才能控制他?”

  赫利克斯耸耸肩:“我现在不知道。但只要他活着就有机会找到方法。”赫利克斯摘下眼镜,擦擦镜片,然后对神父说,“伊齐基尔神父,你一定了解卡特博士对我们的首要使命有多么重要?守着圣火却找不到救世主是不可饶恕的,而只是依赖我们的寻找力量纯粹是发疯。毫无疑问我们要用尽一切方法去寻找那个被上帝选中的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但是,神父,”伯纳德·特里埃修士马上反驳道,“不但让第二使命不能顺利执行,而且直接和清洗对象合作,这样做的后果不能不考虑吧?”

  伊齐基尔尽量不露声色,他不想马上做出决定。当然赫利克斯是对的;他想都不敢想最后找不到上帝选中的人。但他对伯纳德的想法也有几分赞成。想到要和他们想要清除的危险的亵渎上帝的人合作,他浑身不自在。

  大桌子的中央放着大盘大盘的食物和一坛坛芬芳的美酒。伊齐基尔拿起酒坛,将醇香的红酒倒进六只高脚锡镴酒杯,并把酒杯传给各人。其他人把这看做是开始吃喝的信号,而他则思考最后的决定。年长的修士们开始享用他们面前排开的大盘子里装得满满的无花果、肉等食物。但赫利克斯的手指在敲击电脑键盘,并急切地盯着伊齐基尔身后的圣坛;圣洞里照明用的蜡烛和火炬在他的厚镜片上反射出光来。

  伊齐基尔敬佩这位比他年纪轻的人所具有的激情。同时他痛苦地想,兄弟会存在了两千年,他不能为了一个鲁莽的计划拿所有的一切去冒险。

  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越过圣火和圣坛,落在纪念室封着的石门上——同时想到门后存放的物品。他突然感到肩上担负的两千年的重担使他不能胜任;他又想到兄弟会的创始人拉撒路曾在这里教导他的第一批信徒。他想起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的那天夜里,拉撒路梦见茫茫沙漠上,有一组孤零零的手形的石头,石头下面,大地内部,燃烧着一团火焰。他将门徒集中到这个秘密地点,策划着准备基督重新归来,以保证殉难事件不再发生。然后拉撒路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梦中见到的预言:

  下一位救世主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正义的人们若要确保自己得到拯救,他们必须找到他并且为他举行涂油仪式。没有伯利恒①的星星引导他们,只有在大地深处燃烧的圣火给他们指引。当火焰变白时,新救世主就已降临人问。但必须在白色圣火变成橙色之前,在最终审判来到之前找到他并为他举行涂油仪式。因为只有二次降临兄弟会才能靠近圣火,所以这项使命便落在他们的肩上。人类的拯救要靠他们。

  

  ①西南亚巴勒斯坦地区著名古城,耶稣基督诞生地。

  伊齐基尔很羡慕拉撒路的坚定信念。如果耶稣基督将你从死亡中拯救回来,你心中就会坚信此人是神圣的,值得为他奉献一切。

  他怀着敬畏的心情摇摇头。第一个千年间,兄弟会成员在圣地一带秘密扩大影响,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同样被吸收到他们的阵营中。所有人都为寻找新救世主这个首要使命而团结在一起。

  伊齐基尔看着修士们尽情吃喝,一边想着有关第二使命的事。在十二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期间,圣殿骑士离开欧洲,开赴圣地,决心将耶路撒冷从穆斯林手中夺回来,于是和兄弟会有了联系。这些勇士们回到欧洲的教会以后将兄弟会的影响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但是他们同时也影响了当时的内圈成员,让他们采取更具进攻性的方针来实现首要使命。他们相信不能只是观望、等待救世主降临,兄弟会应该在等待期间致力于清除邪恶的人。

  于是就产生了第二使命。但只有内圈成员,还有两名正义清洗执行人才知道第二使命的存在。两名执行人的代号永远是“复仇者”和“娥摩拉”。日益增多的占据世界各地重要位置的兄弟会一般成员永远只知道首要使命。

  第二使命在过去不可避免地引起过麻烦。但都不是这次刺杀卡特博士这种麻烦。伊齐基尔知道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正义刺杀对象手里掌握着可能实现首要使命的钥匙。不过话又说回来,圣火以前也没有变成白色。

  他感到赫利克斯修士恭敬地敲敲他的胳膊,“伊齐基尔神父,您有什么决定?”

  伊齐基尔皱皱眉头。卡特博士是个威胁,而且他的权力日益增大。一定要阻止他。

  “除非能让我相信卡特博士愿意帮助我们,否则我惟一能做的决定就是:杀死他。”

  “但是假如能说服他呢?”赫利克斯试探地问,“你愿意推迟刺杀行动吗?”

  “也许,”伊齐基尔转向伯纳德,“最快你什么时候能万无一失地清除这科学家?”

  “嗯,现在他的周围加强了保卫,但只是些表面文章。娥摩拉太忙,不过复仇者做完在曼哈顿的清洗之后,可以在两周内干掉他。”

  伊齐基尔想了一会儿,又掉过头对首要使命执行人说:“赫利克斯修士,我们再推迟两周。你有一个月的时间让我相信我们可以安全地有效地和卡特博士合作。但过了这个时限,我会亲自召见复仇者安排刺杀行动。你清楚吗?”

  赫利克斯对着皱眉头的伯纳德修士笑笑,得胜地吧嗒一声关掉电脑。“完全清楚,伊齐基尔神父。完全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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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曼哈顿

  一个留着长发、长着天蓝色眼睛的男人正沿着第五大街走着。他嘴里吹着《雅克兄弟》的曲调,模样十分引人注目。淡淡的夕阳照在他淡黄色的头发上,反射出亮光,似乎给他的头部和宽肩加了一道光环。他身穿黑色服装,有点像牧师,更使他的神态显得像天使一样。他右手提包里露出一些鲜红的玫瑰,下身穿着黑色紧身皮裤。只有这些暗示他也有一些世俗的欲望。他吹着口哨,五官秀气的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宁静的微笑。

  他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但他们绝想不到自己的欣赏目标实际上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个女人是去执行一项“正义处决”。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不时地眨眨眼,让彩色隐形眼镜戴得舒服些,同时竭力忍住想挠挠头皮的强烈欲望。她通常戴特制的假发,但这次却不得不“借”了一顶。她非常清楚她的同行们更愿意选择一种不显眼的“灰色”外貌,尽量不惹人注意,不让人看到。有时候这很有效,一般情况下她也讨厌别人过分注意她。但也有的时候她喜欢利用自己通过整容手术变得平坦的面容和身体作为画布,在上面画上误导别人的图画让目击证人事后回忆出来。这次就是这个情况。而且,今天这副打扮能够帮助她接近猎物。

  玛利亚现在已经能够看到斯莱·冯塔纳住的那幢公寓楼。从公寓的窗户可以看到公园。非常醒目。根据伯纳德修士在马尼拉文件夹内提供的信息,冯塔纳的这套公寓是他在东海岸的住处,在他需要躲开洛杉矶的时候,或是要和他所迷恋的高级模特兼男妓巴比共度时光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斯莱·冯塔纳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色情电影制片人,专拍赤裸裸的异性恋黄色影片。而他竟然是个同性恋,玛利亚却一点不感到这有什么矛盾。她从自己收集的资料了解到斯莱·冯塔纳有各种性变态。他得过八次戛纳色情电影金奖,控制着世界色情影业的很大份额。但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有凶杀纪实镜头的黄色影片:录像中的受害人,通常是女人,正在性交,然后在进入高潮时被性施虐狂杀害。为了证明这些死亡是真实的,镜头一直对着受害人脖子被砍的过程,总是用特写镜头,而且常常砍得很深,脑袋几乎都被砍掉下来了。玛利亚看过一部这样的录像片。那是经过许多次转录以后的带子,与母带已相去甚远,充满划伤与雪花点,但内容清晰可见,仍可值数千美元。

  那盘带子是巴比的,昨晚玛利亚去格林威治村他布置讲究的公寓拜访时看了这部片子。他的住址也记录在伯纳德修士的马尼拉文件夹里,闯进去“采访”他一下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只用了一把刀,六分钟时间就让这位体态健美的家伙将冯塔纳所有的情况都招了出来,并且安排今天与他见面。这毫无用处的巴比被她扭断脖子后,她翻了他的衣橱,从里面选了一套黑色行头,冯塔纳喜欢他最宠的同伴穿这套衣服。

  将巴比头皮割下来比她预料的要难些,就像削橘子皮,又不能将皮弄破。但是费了一番力气后终于成功了。她将头皮晾了一夜,今天早晨用爽身粉和胶带将它固定在自己剃光的头上。效果很好,只是痒得要命。

  她从黑皮手提包里拿出墨镜戴上。离住宅区的公寓大楼只有几码远了。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兴奋与对即将伸张正义的期待,就好像身体里涌动着热乎乎的、甜蜜的糖汁。

  看门人站在入口处凉篷的下面。他穿着制服,看上去很高大,但却不给人威胁感。她披着金发,穿着黑色衣服走过来时,他马上避了开去。巴比说过他要穿这身衣服。巴比还对玛利亚解释过看门人认识所有为这幢公寓的富人提供服务的妓女和男妓。看门人都很明白什么时候应该不去注意进入公寓的人。想到斯莱·冯塔纳付小费给看门人,只是让杀手能够顺利地进入他的家,玛利亚的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玛利亚几乎没看守门人一眼,就十分自信地大步跨进门去。大理石装饰的大厅光线暗淡,玛利亚径直走到电梯跟前。进去后她看了看表。十四点五十二分。冯塔纳在等待巴比下午准三点到达。有足够的时间。

  到了七楼她走出电梯,在楼梯井那儿等着。这里很黑,一片漆黑。黑暗总是让她感到不舒服。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黑暗只是暂时的。她看到右边有一个定时开关,一闪一闪的像灯塔一样。一按开关,顿时一片光明驱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副和避孕套一样薄的乳胶手套。她很熟练地将手套戴上,然后检查了一下包里的东西。她先看了一下摄像机是否在里面,当然没有会留作证据的录像带,但这已足够了。包的最下面,摄像机旁边,是她的可靠武器阔头弯刀。她在红玫瑰下面摸出其余三件小东西:一卷高粘度、高强度的胶带,一根勒杀绳,一支黑钢笔。她把前两样东西放在夹克口袋里。钢笔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拔掉笔套后却露出了特别长的笔尖——不比皮下注射针头短多少。她对着笔尖吹吹,确信笔尖是干净的,然后套上笔套,又放回包里。一切准备就绪。

  她感到胸中一阵正义的震颤。她是复仇天使,是上帝的鞭子。今天这个日子里,罪恶的潮流会暂时得到遏制,许多罪恶之头之中将被砍掉一个。

  她打开进入七楼的门,看看走廊里。她清楚地看见走廊尽头深色木门上醒目地镶着铜制门牌“70”。那扇门后面,斯莱·冯塔纳应该是独自一人,等待着三声敲门声和门垫上的一束红玫瑰:这是巴比特别的招呼方式。多么感人,玛利亚想着,唇边没有一丝笑意。

  手表上的脉冲闹钟无声地震动着她的皮肤。她低头一看:十四点五十九分。是时候了。

  她踩着厚厚的地毯走过去,将玫瑰花放在70号公寓门口,然后在门左边贴墙站着。她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着勒杀绳,仿佛那是一串念珠。她控制好呼吸,将手指关节靠在门上。

  笃、笃、笃。

  移动的声音。有人朝门口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听到门闩被拉开,门链被拿开。然后是钥匙转动,接着又是一把钥匙。倒是很注意安全,玛利亚带着一种阴郁的幽默想道。她听见门打开了,感觉到空气温度有些变化。公寓内很暖和。她听到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是兴奋的笑声,同时看到一个男人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玫瑰花。

  玛利亚调整了一下姿势,不让光线直接照到自己,低下头让巴比长长的金发披在脸上,然后走到冯塔纳跟前,她紧身皮裤的前裆在他的头上方几英寸。虽然冯塔纳弯着腰,但她看得出这个黄色影片制作人是个矮个,不到五英尺零七。长着一头细细的、蓬乱的黑发,大号的丝衬衫也掩饰不住他皮肉松弛的身体。

  她看着他拿起玫瑰,慢慢站起身。他那双贪婪发亮的小眼睛看着她,想看清她长发遮掩下的脸。这使她想起过去在孤儿院的一段日子,她希望忘记的日子。

  “你好,巴比。”冯塔纳兴奋地说,他的手下意识地摸着裤裆。“上帝,很高兴你来这儿。自从我们通话后我好像随时会爆发。”他退回到房间里面,示意她跟进来。

  玛利亚的手一直在背后忙着准备好勒杀绳。她用脚踢着手提包,走了进来,将门在身后关上。冯塔纳看了一眼地上的包,舔舔嘴唇。“你带了一些玩具来一起玩吗?”

  “可以这么说吧。”玛利亚尽量模仿巴比的咬舌音回答道。

  但也许她模仿得不够像,也许头发不再遮住脸,冯塔纳突然盯着她看。“你是不是长高了,还是别的什么?”他问。

  玛利亚向前一步笑了笑,身后的手绕到前面来似乎想拥抱他。“不是。我多年来一直这么高。”

  冯塔纳皱起了眉头,眼中的欲望变成了怀疑与恐惧。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但玛利亚并不在乎:已经太晚了,她已经进来了。她一边看着他的口型变化着好像要质问:“你到底是谁?”一边迅速将勒杀绳绕在他的脖子上,用外科医生般的熟练手法把他的问题挤了回去。冯塔纳立即扔掉玫瑰,拼命地去抓陷进脖子里的钢丝圈,一边像高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全身扭动。

  为什么他们总是这么做?玛利亚看着他饱含恐惧的眼睛鼓出来,纳闷地想。没有一个人行为理智,去对付她的手指,把它门一个个折断,直到她不得不松手。他们总是去抓已经陷进脖子里的钢丝。这么做真蠢,一点用处也没有。

  玛利亚迅速扫视了一下开敞式平面布置的房间,将目光集中在客厅区淡色的真皮椅和最重要的电视机上。她好像拖一条呜咽的狗似的将冯塔纳从豪华的粉红大理石壁炉前拖过来,将他接到一张正对着电视机大屏幕的椅子上。电视屏幕又大又黑,像光滑的大理石,是她完成使命很合适的圣坛。

  她松开勒杀绳,但冯塔纳还没来得及吸进一口气,她就从身边的咖啡桌上抓起一只小小的粉红大理石蛋塞到他嘴里。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卷胶带,撕下一段,把他的嘴封住。紧接着,她用胶带把他捆在椅子上。最后将他的眼皮向上贴住,所以他全身上下只有滴溜溜转着的、充满恐惧的眼珠可以动。她又从包里拿出摄像机。现在她可以从容地为最后的表演做准备工作了。

  电视机看上去光滑滑的,似乎没有按钮。她花了一些时间检查了所有控制按钮,插上必要的连接线后,将摄像机放在电视机上面,让镜头对准嘴被塞住的这个人。然后她拿起遥控器,把两台机子都打开。屏幕闪了一下,然后就看到斯莱·冯塔纳的前额充满了整个大屏幕。图像很清晰,玛利亚能看得清他开始秃顶的发际线下面往外冒着的颗颗汗珠。

  “你看上去很紧张,斯莱,”她说,“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已经很习惯试镜头了。”她重调了摄像机和可变焦距镜头,让冯塔纳从腰往上的部分十分清楚地展现在屏幕上。他发狂的眼睛乞求地看着她,淡米色丝衬衫的腋下显出深色的汗渍,形成越来越大的圆斑。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扎得很紧的胶带下面用力。她微笑着摘掉假发。看到她的光头,斯莱·冯塔纳的眼睛更往外突了。接着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把拔出鞘的阔头弯刀,他的眼睛差点从眼窝里迸出来。

  “好的,”她边说边绕到他身后站定,左手拿着遥控器,右手拿着弯刀,“表演开始吧。”

  她弯下身,让自己的脸与他的脸并排,两张脸都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她将嘴凑近他耳边,看见他头发上的发蜡,然后像情人一般亲密地说,“我看过你更有专业水准的作品,尽管我不指望达到你的水平,我希望你知道我的行为是向你表示敬意。记住《圣经》。所有用刀子的人终将死在刀下。”她用遥控器将镜头拉近,对着他的脖子,最后整个屏幕上几乎只看到他冒汗的喉结紧张地上下蠕动。然后她的右臂绕过去将刀锋搁在他脖子上。屏幕上弯弯的、锋利的刀片那一尘不染的银色与他在西海岸阳光下晒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感觉到斯莱想躲开去,但胶带和她的胳膊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头。

  她一边慢慢地将锋利的刀口切进他的肉里,一边将摄像机镜头从脖子转到眼睛,直到屏幕上只有他的一双眼珠。斯莱竭力想闭上眼睛,想转过脸来不看屏幕,但胶带使他动弹不得。在她的右手缓慢地用刀锋抹着他的脖子,切开肌肉和纤维组织时,冯塔纳不得不瞪眼看着自己灵魂的窗户。他既是恐惧的影星又是自已被凶杀的纪实片的观众。那双颤抖的眼珠被迫目击自己的痛苦和死亡,看着玛利亚一直盼望的完美的时刻;扩散的瞳孔颤抖着,标志着一个堕落的灵魂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接受严厉的判决,永远的惩罚。

  刀锋快要切到喉管时,她从往外涌血的地方抽回刀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你现在要死了,你将永远被诅咒。”她很满意这人知道自己的罪恶得到了报应,便一刀切了下去。她和斯莱一起看着他的血从喉管里喷出来,喷得满屏幕都是。一两秒钟以后,巨大的瞳孔问了一下就变得空洞洞的了。

  玛利亚不禁呼出一小口气。杀人的任务已完成了。她现在应该离开。她是复仇者,一个职业复仇者,又完成了一次无可挑剔的暗杀。但是她还不能走,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必须留下签章,以证明她完成了这次任务。她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打开笔套,露出定制的特长笔尖。然后她走到尸体跟前,找到斯莱的喉管,将长笔尖伸到动脉里,往钢笔水管里吸血。

  吸够了以后她将笔收回来,在他淡米色衬衫领子后面干燥的地方写下这些内容:

  “所有用刀杀人的人终将死于刀下。《马太福音》第五十二卷第二十七章”

  写完以后她套上笔套,将笔与其他工具一起放回手提包内。然后她将巴比的金发重新戴在自己头上,捡起过道地板上的玫瑰,扔到厨房的垃圾桶内。一根玫瑰刺戳穿了乳胶手套,刺破了她右手拇指细嫩的皮肉。她没在意这一点点疼痛。她把伤口的血吮干净,也没在意舌尖感到的成威的铁腥味。最后她看看过道里没留下什么东西,便关上门,悄悄离开了公寓。

  这一次没出现失误。一次完美无缺的暗杀。

  

  大马士革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走过他果园里的橘树林来到橄榄树林。橄榄树林坡地的下面就是他家的地界线。他停下脚步,望着南方两英里以外的大马士革的天空。

  空气有点寒意,但是阳光给弯曲的橄榄树和远方的城市都洒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他一生的时光都在世界各地奔波,但身后古老的大房子一直是他的家。在他之前这里曾住过六代人。想到自己没有后代来继承它,伊齐基尔不禁黯然。他热爱这个地方,尤其是在黄昏时分。这使他想起妻子在世时他们曾一起散步。他们一起交谈,为对方抚平各种问题引起的烦恼。

  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便掏出口袋里的一只金属盒,从里面拿出一颗白色药片。他吞下药片,让解酸药对胃的溃疡发挥作用。随着疼痛的缓解他又想起了赫利克斯修士的方案。前一天晚上,开完内圈成员会回来以后,伊齐基尔又一次经历了经常困扰他的噩梦。和以往的梦境一样,他这一次又没有救出新救世主,而且协助别人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梦境集中反映了他对不能完成终生使命的恐惧,迫使他更认真地考虑赫利克斯的建议。他非常清楚,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而找不到新救世主,采用年轻修士大胆计划的可能性也在增加。当然前提是赫利克斯能说服那位不信神的科学家与他们合作。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爬上山坡朝大房子走去。如果赫利克斯真的说服卡特博士与他们合作该怎么办?他这个二次降世兄弟会的首领会不会因为与无神论者结盟而冒犯上帝?

  他正在苦苦思索这件事的复杂性,看到男仆从院子的拱门里向他招手。伊齐基尔看见戴维高高的身影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向他走来,便也向他挥挥手,表示回答。他右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伊齐基尔眯起眼睛才看出是一只电话机。

  “谁来的,戴维?”

  “她只肯说是复仇者。”

  他接过电话机,叹了口气。通话内容会被编成数码。但他仍不赞成玛利亚直接给他打电话,尤其是不要打到他家里来。他将听筒放到耳边,说:“复仇者,什么事?”

  她的声音饱含痛悔。“神父,我必须打电话给你。自从斯德哥尔摩事件以来你一直没跟我联系,我需要为我的错误做解释。我想告诉你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我要改正错误。”

  “你应该与伯纳德修士谈,而不该找我。如果你想对谁解释或道歉,应该对他说。”

  “但是神父,我要知道你是否原谅我的过失。”

  他生气地摇摇头。自从二卜年前他把玛利亚带出来,她就一直这个样子。她既是渴望得到父爱或母爱的易受伤害的孩子,同时又是他们阵营所培养的杀手中最无情的一个。对斯德哥尔摩行动的失败他并不怪她,真的不怪她。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失误。“复仇者,斯德哥尔摩事件已经过去。事情已经发生,而我们大家现在必须往前看。”

  “那么你肯原谅我吗?”

  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焦灼。他微微笑了笑,想起她在科西嘉孤儿院的时候。那时她身心备受伤害,渴望有个归属。当时他不禁觉得她就是妻子没能给他生出的孩子。即使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确实有点感情:“是的,玛利亚,我的孩子,我原谅你。现在,你……”

  “那么我能结果那科学家吗?”

  他犹豫了一下。“等一些时候。你有其他事要做,曼哈顿……”

  “那已经完成了。我已经顺利完成了曼哈顿暗杀。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干掉卡特博士。”

  伊齐基尔开始小心选择合适的字眼。他知道玛利亚对自己的职责有多大的热情。

  “复仇者,清洗谁不由你来决定。你是一个出色的杀手,但我讲过,你的责任是执行伯纳德修士交给你的任务。”

  “但是……”

  “复仇者!”这次他的声音硬了一些了。他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对待卡特博士。“如果需要清除这科学家,我们会通知你什么时候动手。当然前提是伯纳德选择你来执行。”

  “但是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变化?两个月之前卡特博士是清除对象,现在他当然还是清除对象。还有,如果不由我来完成这任务,谁来完成?……娥摩拉吗?”

  “复仇者,听我说!”他失去了耐心,胃的溃疡部分又开始痛起来。通常他赞成给玛利亚自由掌握分寸的权利。这样有利于保持她的积极性,而且就是她喜欢在过分复杂的暗杀过程完成后在现场留言,也没有给兄弟会带来任何不利。但也许伯纳德是对的,也许他确实给了她太多的自由。“复仇者,你应该去和第二使命执行人谈,而不是跟我谈。并且记住!你接受他的命令,你不要发布命令。清楚吗?”

  “是的,但……”

  “清楚了没有?”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顺从的,但也是冷冰冰的:“是,神父。”

  “好!”他挂上电话。伊齐基尔明天要和伯纳德·特里埃见面,到时他会把这次通话的情况告诉他。让第二使命执行人制止玛利亚继续为斯德哥尔摩的失败钻牛角尖,以免影响她别的工作。这一点很重要。

  他走回房子前,看着夕阳在他的右边落山。他想起玛利亚和卡特博士,便又拿出一颗白药片。他太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他已经九十六岁。拯救人类的重担应该落在他这付衰老的肩上吗?

  别人在这样的黄昏年纪都可以休息了。

  或者死了。

  他疲惫地耸耸肩,一瞬间他向往死亡能带来的宁静。然而他刚刚踏上院子的地砖,他的噩梦就浮出意识的表面,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知道自己无法平静地死去。必须等到预言实现,等到找到新救世主,在圣火前为他举行涂油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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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巴黎 第三行政区医院

  汤姆·卡特发现让·吕克·珀蒂仍然和以前一样精力充沛。虽然汤姆的身材高得多,但因为他的伤腿仍然有点瘸,所以他俩急匆匆在医院走廊行走时,他必须跨大步子才能跟得上这位法国医生。

  汤姆仍然有点晕乎乎的。这跟他从洛根机场到戴高乐机场之间八小时的飞行并没有关系。白鼠试验完全失败时,他已经决定重新开始,虽然他明白及时开发出一种基因处理疗法是没有希望了。后来,他很快又想到寻找自动痊愈的病毒根源。如果这还不够,几分钟以后贾斯明不仅找到了一个,而是两个这样的稀有病例——而且是在同一病房的两个病人。如果他信奉宗教的话,他就禁不住会说这是上帝在干预了。

  “让·吕克,慢一点,慢一点,你走得太快了。”汤姆有点气喘地说。

  汤姆看着这位法国医生掉过头来,他那有点滑稽的忧郁的黑眼睛充满歉意,他的大鼻子正对着自己。他耸耸肩,给两名经过的护士让路时也没耽误一步,道歉说:“对不起,除非停下来,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慢速度。”

  让·吕克个子不高,但他的姿态却像一个高得多的人,随意地弯着背。在开着日光灯的过道里走路时,他的两只短腿像活塞一样地快,不时对碰到的人说声“你好”,“好吗”。法国医生右胳膊下夹着两份资料,带着汤姆来到弗朗索阿·米特朗肿瘤病房。所谓的“奇迹”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让·吕克,你肯定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康复的原因吗?”

  法国医生的肩膀耸了耸,转过脸来,有点羞怯的眼睛含着笑。“也许是个奇迹,人人都这么说。”

  “但一定有原因,”汤姆一边侧身让过推着轮床送病人的工人,一边坚持说,“某种可以解释所发生事情的东西。我们可以从中学到点什么。一定有的吧?你的试验有些什么结果?”

  “过一会儿你可以自己看,但真的看不出什么。没有什么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身体自动恢复了健康。只知道他们的病确实好了。”让·吕克笑得更欢畅,惹人注目的大鼻子上都起了皱纹。“我的朋友,为什么科学一定要解释所有事情?一件好事发生了,而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真难得。也许我们只要心存感激就行了。是不是?”

  肿瘤病房的门关着。珀蒂医生走到门前也没有放慢脚步。他推开门。病房里的气氛出人意料的欢快,色彩是和天才所病房一样的鲜蓝和鲜黄色。卡特不清楚是否模仿的天才所,但他肯定自从让·吕克去波士顿看望过他以后,这里重新装修过了。一共有十张病床,分两排,每张病床周围有点空间,让病人享受一点点隐私权。有些病床周围拉着帘子。

  珀蒂医生仍然快步走动,同时巡视着病床。他的鼻子像一个指示器一样指着他看着的目标。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要找的人。“啊,好的,我们先看看杜波瓦小姐。”

  汤姆随珀蒂医生在病房走动,这里的气氛给他很深的印象。听得见病人和医护人员嗡嗡的说话声。他从未在哪家大医院见过这样的病房。癌症病房通常是鸦雀无声的,人们似乎在想心思。住在那里的人都尽力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生命快走到头的可能性。但这个病房里的人不是满腹心思,而是充满希望。他们正要去的那张床周围全是花。不是古板的花环,而是色彩缤纷的鲜花,信心十足地传达着一个清楚的信息:“早日康复”。汤姆看得出来这张床的人快要出院了。是从正门出去。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珀蒂医生向他介绍瓦勒丽·杜波瓦小姐时,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紫罗兰色的眼睛流露出的镇定。这双眼睛洋溢着自信的,甚至是自傲的宁静。它们所见过的事情很少有人见到过。它们曾与死神相对,看着死神退缩。汤姆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恢复健康。瓦勒而身材苗条,几乎有点瘦削,脱了发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但她一点都不弱。她高高的颧骨上的肤色不见丝毫病态的苍白,而是透着恢复健康的微微红润,一种迎接生命新一页的粉红。

  珀蒂大夫满脸喜悦,自豪地拍拍她的肩。“瓦勒丽二十五岁,是巴黎大学法律专业的学生。我很高兴她正在恢复,否则的话她会起诉我的。”他大笑起来,肩膀随着笑声一抖一抖的。

  瓦勒丽看上去很高兴见到他,可能他对她身体状况的惊奇更进一步证实了她真的在康复。汤姆估计她以前一定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见到的每一位医生都只告诉她坏消息。

  拍蒂大夫打开两份材料夹中的一份。“她原来胃部和肾部有原发性肿瘤,而且全身都有继发性转移瘤,包括脑膜上的两个。”他递给汤姆两张X光片。

  他对着光线看这两张片子。左手上的一张很清楚地看到胃部和两侧肾脏上的肿瘤阴影。另一张也明白无误地记录着脑部肿瘤,虽然很小但很清楚。这姑娘确实患有癌症:扩散性的致命癌症,已经发展到了晚期。

  但现在却没有了。

  “我们刚刚打算用调整过基因的细胞给她做免疫疗法,”珀蒂医生继续说,“她却告诉我们她不再感到头痛了,而且她能摸到身上的肿瘤在变小。”他聪慧的黑眼睛看着她,她朝他笑着。

  “瓦勒丽,肿瘤的变小有多突然?”汤姆问。

  “一天之内就看得出变化。一开始我以为一定是我的想像,是我的愿望。但到了晚上,我决定告诉珀蒂大夫。”瓦勒丽耸耸肩,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而且我也感觉到好些了。我就意识到我的病情在好转。”

  他看着她自信的眼睛,点点头。尼采经常被引用的话是什么的?“没能摧毁我们的东西使我们更坚强。”这时他理解了哲学家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禁感到羡慕。这位姑娘再也不会对死神感到恐惧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用蒂大夫看了一下材料。“今天是星期二。瓦勒丽是星期四晚上告诉我们的。最迟星期天我们就看到了很明显的恢复。”他又递过来两张X光片。

  汤姆接过片子,对着光线观察。前后X光片的差别非常明显。这两张几乎不像同一个病人的片子。胃部和肾部的大块肿瘤只剩下一点点,脑部肿瘤已消失。癌症已经没有了。

  “我们也做了探索手术检查,”法国医生解释,“病理科大夫从肿瘤切片上证实肿瘤已坏死。肿瘤纤维死了。是被身体内的抗体杀死的。”

  汤姆将两组X光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怎么杀死的,为什么抗体会杀死癌细胞,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一点没有。除了在巴黎天才所做的DNA分析。”

  “你们已经做了DNA分析?”他感到既兴奋又有点失望地问,“什么也没有发现?”

  “正相反。”拍蒂大夫指着病房另一边同样鲜花包围的床位。“我们在巴黎天才所的实验室检查了两位病人的血液,这边的瓦勒丽和那边的科巴松先生。基因检查显示他们康复之前的血液带有引起疚病的基因缺陷。但康复之后他们的基因组变了,不同了。”

  “他们基因组的基因序列自动更正了?全部基因组?不单是受感染的细胞?”

  “当然,”法国医生说,“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改变的。两名病人之间惟一联系就是他们血型相同,可能输血时接受的同一批血浆。但血浆没有留下样本。”

  “他们输了同样的血,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没有其他共同点?”汤姆问。

  珀蒂大夫摇摇头:“没有。”

  “有没有其他病人接受同一批血浆?”

  “癌症病人没有,没有。是很少见的血型,AB型。”让·吕克忧郁的眼睛重又放出光彩。“跟我来!让我们见见第二位奇迹病人。再见,瓦勒丽。”

  汤姆向瓦勒丽表示感谢并说了再见。等到他转身准备跟上珀蒂大夫时,这位法国人已经站在病房另一边的病床旁边了。他焦急地做着快速的手势让他过来。

  第二位奇迹病人叫吉诺姆·科巴松,是一位来自图洛斯的四十五岁农民。汤姆与他握握手并用法语跟他打招呼。

  珀蒂大夫从胳膊下的第二个材料夹里拿出一张照片解释说,“科巴松先生原来大腿上有一个大肉瘤,并且全身都有转移瘤。”他让汤姆看照片,汤姆仔细看着病人右大腿上的巨大肿块。一个葡萄抽大小的肿瘤,似乎要绷破皮肤冒出来。

  汤姆问,“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整整一周之前。不到八星期内长大了一倍。我们采取了一切办法来控制它。”琅蒂大夫抬起头来说,“同样,我们刚刚准备给他做基因治疗,肿瘤开始缩小了。”

  “是不是和瓦勒丽·杜波瓦的病情好转大约是同时?”

  “相差一两天。”珀蒂大夫回答。接着,他问病人能否看看他的腿。

  “当然可以,”吉诺姆大声回答,同时很急切地掀开被子,向医生展示他胜利的证据。汤姆伸手摸了摸病人的大腿。感觉几乎是平滑的。如果用力压仍能摸到一小块硬纤维,但已经很小很小,与照片上的相比就像一粒豌豆。

  “真的难以置信!”

  “是的,是很难以相信!”病人赞同地说,开心地咧开嘴笑着,露出两颗缺失的门牙。

  汤姆也朝他笑笑,然后转向医生:“继发性转移瘤怎么样了?”

  “全都坏死了,彻底死了。现在我建议回到我的办公室进一步讨论。”

  汤姆向科巴松道谢后跟着珀蒂医生离开病房。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向珀蒂医生提出一连串问题。

  “让·吕克,这不可能是巧合。你有两名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只有几个月的生命,突然间他们都痊愈了。除了接受同一医生的治疗,住同一病房以外,他们惟一的共同之处是有着同样的稀有血型,这意味着他们输了同一批捐血。也许原因在输血上?”

  “比如说什么原因?”珀蒂大夫问道。

  汤姆无法回答,摇摇头说:“也许是一种新病毒。一种稀有的有益病毒,能够修复基因序列。这是可能发生的,让·吕克。”

  拍蒂医生叹了口气,忧郁的黑眼珠转了转。“是的,是可能发生。仅仅是可能而已,对吧?两个病人都做过彻底的病毒感染检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而且别忘了,所有血浆都经过无数次加热处理,以杀死所有已知的病毒。”

  “是的,但仅仅是已知的病毒。”

  “但是瓦勒丽·杜波瓦和吉诺姆·科巴松的血液里没有任何病毒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任何改变媒介。”珀蒂大夫在他办公室外停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他示意汤姆坐下,走到咖啡机那儿倒了两杯咖啡。

  汤姆接过主人递过来的咖啡。“但是有了变化,”他坚持说,“那就证明发生过一件事。一样东西改变了。也许他们输的血中有某种基因结构改变了他们本身的DNA?一个消除他们本身不完善程序并用捐献者血液中正确的密码取而代之的指令?”

  “可能。”珀蒂医生同意地说,他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他的黑眼睛从热气腾腾的咖啡杯上方看着汤姆。“听着,我和你同样想找出原因,很显然,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复制这种效果。但我们无法找出原因。你知道的,输血用的血浆是无数名献血者血液的混合物。而且因为我们没有那一批血浆的样本,我们也无法做血液分析。当然,你可以分析康复病人的血液,也可以看所有的基因检查结果。但你不会发现什么。这就像用烧过的火柴重新点火。燃料已经用完。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说的神奇血液确实存在的话,那为什么我们大家没有染上这种病毒?”

  汤姆皱起了眉头。这正是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因为他想不出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答案。大部分传染性病毒不能在所有人当中流传,是因为这些病毒在能继续传染之前已经杀死了它们的寄主,它们是自我毁灭的。但是像他寄予期望的神奇血液中的病毒却是能够延长其寄主生命的。因而,假设这种有益的病毒已经存在了几十年,那么根据逻辑推理,到现在世界上大多数人应该已染上了这种病毒。“我不知道,让·吕克,”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承认道,“但每件事都有它的因和果。”

  “好吧。那么你说的神奇血液是不是含有化学物质而不是病毒?”

  “化学物质?你指的什么?是信息素一类的东西?”

  让·吕克又一次耸耸肩。“是的。为什么不?如果昆虫能够分泌化学物质,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

  汤姆谨慎地点点头,意识到自己是在捞救命稻草。尽管如此,确实有一些昆虫能分泌出信息素来吸引异性的注意,而且长期以来有人相信人类能通过汗液和血液分泌类似的化学物质。比如说,他知道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妇女住在一起,过一定的时间她们的月经周期就会变得相同。目前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据估计是由于她们之间相互传递的某种化学刺激信号。说具有治疗功能的东西是化学物质而不是病毒也可以解释它的稀有。一个具有治病能力的人可能在他的DNA里有一种稀有的基因,这种基因使他能通过触摸或体液分泌出治病的化学物质,却不能将治病的能力传播开去。

  “仍然不是很令人信服,是吧?”他说。

  “也许他们的痊愈和科学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上帝的意志,”让·吕克笑着回答,“汤姆,如果你也是基督教徒,你就能理解。圣诞节刚过去,复活节就要来到。也许就是因为上帝怜悯两个不幸的人?决定于预一下自然以纪念他儿子的生、死与复活?”

  汤姆苦笑笑,他立即想到了贾斯明。他有点妒忌她和让·吕克的信仰。他们一碰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只要“哦,一定又是上帝的神秘方式”,就不再有问题,不再有疑问,不再头痛。太难了无法解释?那么就是上帝的原因。多简单。

  “那么让·吕克,”他无力地叹口气请求道,“你帮我来理解吧。你的上帝是怎么帮助他们的?”

  让·吕克笑了起来,他的富有同情心的黑眼睛在汤姆脸上搜索着。显然法国医生弄不清他究竟有几分认真。“嗯,上帝能做任何事。他是万能的,你知道。”这位法国人摊开双手,冲汤姆咧嘴一笑。“也许他就是下令让他们恢复健康。或者他可能是照你说的那种方法做的。他在血液里做了什么……”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笑出声来,“对了,汤姆,大概他将输血血浆换成了耶稣的血。很快就是复活节了,上帝儿子的血液再次拯救人类也是有道理的,对吧?”让·吕克·珀蒂又一次笑起来,笑得放松、纯真,显然是为他两位病人得救而自豪。

  但是汤姆没有和他一起笑。

  让·吕克突然止住笑,显得有点不安,好像他得罪了汤姆。“我只是在开玩笑,朋友。我是医生,不是哲学家,我仍然不明白。”

  汤姆没有回答,因为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情。他在将两个似乎不相干的想法联系在一起:能治病的病毒或信息素这种想法和让·吕克刚才讲的话。将二者放到一起,产生了一种极荒谬的思想的萌芽。他尽力回忆几周前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文章。是在什么地方?撒丁岛某地?他要给爸爸打电话。阿列克斯会知道的。他还要请父亲给他简略介绍一下这个题目的其它内容。

  他这时才对注意着他的医生说:“让·吕克?”

  “在这,我的朋友。”

  汤姆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朋友的肩。“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我能请你再帮两个忙吗?”

  “你说吧。”

  “首先,我能不能用你的私人电话?”

  “当然可以。”

  “还有,你的秘书能否将我的回程机票改签到撒丁岛?”

  “撒丁岛?”让·吕克起身带他到隔壁的房间去,同时不解地朝他笑笑。“没问题,汤姆。有什么不对头的事吗?”

  “没有,让·吕克,”他尽力让自己的思维从那个古怪的念头转到现实,一边回答道,“没有什么不对头,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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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信息技术部

  贾斯明·华盛顿看着特警卡琳·坦纳的脸,等待她的反应。她的反应没有让贾斯明失望。这位茶褐色头发FBI特警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微张开的嘴里蹦出一声“上帝!你是怎么做的这个?”

  贾斯明和她的高个金发助手德贝诡秘地相视一笑。基因造型软件真是完美无缺,全息图的图像显示也是第一流的。就是一向讨厌技术的杰克·尼科尔斯对此也很佩服。

  四个人站在基因检查仪实验室,就在信息技术部贾斯明的办公室隔壁。自从三天前汤姆匆忙赶去巴黎,她一直与德贝及小组成员夜以继日地工作,将软件做得完美。他们做得真及时,因为今天早上杰克·尼科尔斯还在为汤姆没有保护就去欧洲的事生气时,接到兴奋的卡琳·坦纳打来的电话。曼哈顿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所有线索都表明为“传道士”所为。但这一次凶杀显然留下了一点线索,可以查出他的身份。

  “好吧,这软件怎么工作?”卡琳·坦纳又一次问,同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头部的真人大小的全息图。图像悬在最远的基因检查仪旁边的全息投影台上方。

  贾斯明继续打量着这个三维图像,过了一会才回答她的问题。真遗憾汤姆不在这,他还在巴黎,或撒丁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没回来。他还没见过这项技术完美的展示,这确实无可挑剔。全息图跟真人如此相像,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茶褐色头发和绿眼睛也一模一样。如果有什么差别,那就是图像比真人原型略显年轻,但是只要输入一些精确的环境因素就可以修正过来。

  “它的工作原理是解读你的基因,计算你的外貌,”贾斯明终于回答,“你早晨进来时,我在你外衣肩上捡了一根头发。我只需要检查发根是否还在上面,其余的事就很容易了。”

  卡琳把手伸过去,伸到那个幽灵般的脑袋里去:“这和我像极了。你只能做头部的图像吗?”

  “不是,能做全身。不过因为杰克在这儿,所以我们决定保护你的隐私。”

  卡琳不解地看着她。

  “衣服是没有基因的。”德贝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解释说。

  杰克若有所思地摸摸脸上的月牙形伤疤。“多可惜,卡琳,你和我共同渡过许多难关,可我至今还没见过你的‘自然状态’。不过我常常猜想。”

  “那么你可以继续猜下去,杰克,”卡琳笑道,“当然,除非你想让我先看看你的。”

  卡琳转向贾斯明,朝全息图方向点点头。“那么你是从我的发根得到DNA的?”

  “对。基因检查仪很早就能根据一个人的基因型得出他的外貌,但这套软件更进了一步。它先根据一个人的基因用电脑画出他或她的三维图形,然后再将三维图变成全息图。”她指指悬在那儿的头像。“我们只用你的头发让你看看这有多精确。”

  “我完全信服。那么嫌疑犯的DNA呢?我真想马上看看这个混蛋是什么模样。”

  贾斯明回到基因检查仪跟前,敲了旁边键盘上的四个键。这种软件目前还没有语音控制,但很快会有的。到一定的时候她甚至会让全息图像与人对话。她又按了一个键,卡琳·坦纳头像就消失在空中了。

  贾斯明的目光重新落在键盘上方的显示屏上。卡琳的法医同行在凶杀案被害人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玫瑰刺上留有新鲜的血迹,这些玫瑰就是目击证人们看到的疑犯手提袋里的那些花。“可以,我们已经完成了冯塔纳公寓发现的血迹样本分析。”

  FBI特警点点头,绿眼睛里充满了期待。“那么?”

  贾斯明看着德贝检查全息灯,然后给她一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好的,你想要什么?头像还是全身像?”

  卡琳笑笑:“给我全身像。”

  “好的,现在调出精灵软件。”

  贾斯明按了一下换行键。

  基因检查仪隆隆的声音变成了静电的啪啪声,然后圆形投射台周围的全息灯亮了起来,一个幽灵一样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四张彩色全息灯——一张品红色,一张青色,一张黄色,一张白色——的色彩调和起来构成所需要的各种色彩,通过基因检查仪的生物电脑将高清晰度的色彩输回给全息灯。渐渐地,根据“传道士”的基因做出来的幽灵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实在。

  这幅“画像”从脚开始一行一行地往上画,几秒钟之内整个图像就完成了。完全和真人一样。只有一个地方不对头:这是个女人。

  贾斯明掉过脸来问卡琳:“我原以为‘传道士’是个男人?”

  FBI特警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看着全息图,一副十分震惊的样子,茫然地点点头:“我也是。”

  “她很漂亮。”杰克说。

  她确实很漂亮。她长着一头润泽的红棕色头发,高挑的,运动员一般的身材。胸部丰满,修长的线条优美的双腿,着实令人惊异。然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她那双眼睛:猫眼一样的形状已经非常出色了,但真正使她的外貌与众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不寻常的颜色,左眼蓝色,右眼棕色。

  “应该是个男人,”卡琳·坦纳说,“我们了解到‘传道士’杀死了一个叫巴比的男妓,冒充他去接近冯塔纳。我们向门房调查时,他描述了一个金发男人。上帝,只有身高和他描述的一样。”

  “能肯定血迹是‘传道士’留下的吗?”杰克问,“也许是一个模仿‘传道士’的杀手。”

  “不可能。血迹是新留下的,而且不是冯塔纳的,那肯定是凶手的。不但凶手留下的《圣经》摘录是典型的‘传道士’做派,这一点人人皆知,而且他还用了他特有的笔。”

  “笔?”贾斯明问。

  “是的,‘传道士’差不多每次都是用一个特制的笔尖从受害人的动脉吸血来写留言,通常是从股动脉,这次却是从被害人切断的颈动脉。”

  “那么,现在你知道‘传道士’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女人。”

  “确实很善于伪装,”FBI特警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脑画像,“有很多证人看见这个金发男子朝公寓走去。尽管他显然做了伪装,我们认为已经掌握了他的面部特征。但这鼻子、下巴、颧骨都不对。甚至那家伙眼睛的颜色也不同。”她指着全息图说,“看看那对乳房,用布怎么裹也遮不住这样的胸部的。这是一个漂亮女人,但真的,我调查的那些证人是会注意美人的那种男人,但是他们都发誓见到了一个男人。”

  贾斯明耸耸肩。“人们确实能改变自己的外貌。基因精灵软件所能做的是根据人先天的基因和正常的生活方式,加上普通的饮食和运动来复制人的形象。它不能考虑后天整形或外科手术带来的变化。”

  卡琳·坦纳失望地做了一个鬼脸。显然这位特警希望能有突破性的发现,而这却不是。

  “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她是一个女的,”杰克说,“那肯定会给破案带来一个全新的思路。我肯定如果根据这点重新调查过去‘传道士’的杀人案,你们会得到新的线索。而且你现在大致了解她的外貌了。”

  卡琳转过去,一双绿眼睛闪闪地看着他。“是吗,杰克?老天,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可能像玛丽莲·梦露,也可能像阿诺德·施瓦辛格。”

  

  撒下岛 西塔维其亚

  事实上,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在撒丁岛西塔维其亚的一个白色小教堂外面监视着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人,她既不像梦露也不像施瓦辛格。卡特博士似乎在微笑,尽管他的腿有点瘸,他还是目标很明确地快步穿过阳光照耀的街道。他右手拎着一个盒子,左手拿着一样小小的东西,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像是一个玻璃管。

  她重新调整了手中奥林巴斯牌自动变焦相机,斜靠在租来的菲亚特车身上,看着他走近停在几步以外的类似的白色小车。

  “咔嚓,咔嚓”。她拍下两张照片。听到相机自动卷片的呜呜声。

  卡特博士在西塔维其亚的教堂里呆了近两个小时,与里面的牧师交谈。她弄不明白。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在这里干什么?

  她给神父打过电话,神父对于兄弟会有关卡特博士的计划含糊其辞,她很不满意,于是她决定跟踪科学家。她觉得不知什么原因内因缺乏足够的勇气或意志来完成这件已开始的计划。她一想到他的罪恶可能不会得到惩罚便恨得咬牙切齿。

  跟踪他来到撒丁岛并不难。一个电话到天才所就知道了他在巴黎。然后再打电话到巴黎医院就间到了科学家在那儿的旅行安排。一开始她劝说自己不必跟踪他来这里。但她明白自己不愿来的原因是因为科西嘉岛以及那里留给她的回忆离这里只有短短的一段水路。①

  

  ①科西嘉岛位于撒丁岛南面,两个岛屿之间只隔一条博尼法乔海峡。

  “咔嚓,咔嚓”,又照了两张。假如相机是枪的话,她想道,科学家早就死了。但愿这是枪。

  她看着他打开租来的车的车门,弯下高高的身子,钻进驾驶室。她看到他坐稳以后将盒子放在仪表板上,打开盒子,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管,然后把它放到盒子里。

  她听到汽车引擎哒哒的发动起来,看着他从停车处倒车出来,向机场方向驶去。有一会儿她想跟上去,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有机场的时刻表,在下次经意大利大陆到波士顿的航班起飞前还有很多时间。

  她最后看了一眼卡特博士远去的车子,看看自己的裙子有没有被车门夹住,便离开汽车,向教堂走去。到里面后她刚见到一位牧师就用意大利语跟他打招呼,解释说她正找她的姐夫,一个有点瘸腿的高个美国人。他和另外一位牧师听着这位穿着体面的妇女纯正的罗马口音,恭敬地对她说她的姐夫已经动身去机场了,不过她不用担心,她姐夫已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她还没开口问那是什么东西,他们便领她来到教堂后面的圣母马利亚雕像跟前。她仍不明白科学家拿去了什么,于是直接请牧师们告诉她。听了牧师的回答,她迷惑不解而又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堂。

  她在开车回机场的途中,终于悟出了科学家想要干什么。

  对于她干掉的那些人,她总是注意研究他们的动机和行为。了解清除对象的所作所为和他们为什么干这些增加了刺杀行动的正义性。不管怎么说,在她动手之前她希望弄清楚刺杀是必要的。卡特博士也不例外。刚刚接到他的材料时,她看了一些遗传学方面的东西。尽管对这门科学能做的和不能做的只有皮毛的了解,她已经确信卡特博士在扮演上帝的角色。

  现在,她竭力要弄清楚为什么一个无神论者会选择去撒丁岛的小教堂时,她无法放弃头脑中正在形成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这个想法是对的,那么这个科学家比她所担心的还要危险。

  但她现在还不能采取行动。她要搜集更多的证据,证实这些事情。然后再向神父和伯纳德修士汇报。

  虽然她怒火中烧,还是笑了起来。至少,如果她的怀疑得到证实的话,神父和伯纳德就别无选择了。他们只好让她完成在斯德哥尔摩开始的行动。

  

  波士顿 后湾

  贾斯明·华盛顿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枪,这确实吓着了她。

  “拉瑞,你往公寓带这些东西究竟是干什么?”

  “放松点,好不好?这些是假枪。”拉瑞笑笑,将棕色盒子放在宽敞客厅的地上。

  “假的?”

  “是假的,是些道具。我们在洛杉矶拍的一部惊险片中枪支的样品。我让顾问把它们送来只是因为星期一一早我就要见导演。她想看看男主角和反角可能要用的武器。”

  贾斯明讨厌枪,不单是因为奥利维亚的遭遇。在洛杉矶南部度过的童年,差不多每天都看到枪,还有就是枪杀和校园谋杀。

  她说:“把它们收到看不见的地方。”

  拉瑞举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放心,贾斯,你不会再看到它们。但也许你会考虑看看其中一支枪。就看看它们是怎么工作的。”

  她摇摇头。她记得小时候她哥哥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她还不到十岁。话音刚落他就被一个随便驾车开枪的人打死了。从那时起她父母禁止她独自上街。“把它们收起来,拉瑞,好吗?”

  拉瑞弯下身将盒子推到沙发下面。他的声音带着歉意:“它们不见了。好了。对不起。”他走到她跟前,把她抱在怀里。他身材高高的,像运动员一样,有一张敏感的脸。不过贾斯明最喜欢他强有力的臂膀。她很为自己无所畏惧的独立性自豪,但有时候暂时放下那来之不易的独立性躲进他的臂弯更感到安慰。奥利维亚的死和霍利的病使她意识到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最近了解到许多关于“传道士”的事情,更减弱了她对人的信心。所以现在拉瑞呵护她的拥抱特别令人感到慰藉。她知道这是不理智的,但她仍相信他抱着自己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很坏的事发生。她没有挣脱,由着他吻着她的嘴唇把她带到沙发边。

  很难得她今晚下班很早,虽然有假枪事件,她还是很高兴看到拉瑞在家里。最近他们很少见面。他有半周时间在洛杉矶为拍摄下一部电影做准备;而她则一直为改进基因精灵软件在忙。星期五晚上六点半到家,有一整个晚上和周末都属于他们自己,真是莫大的快乐。

  她感觉到拉瑞将她拥得更紧,口中香香的热气吹在她的脖后,于是更往他的怀里钻。就在他一只手伸进她的绸衬衣,开始抚摸她的左边乳房时,电话响了。

  还在响。

  还在响。

  “该死!”她低声说。

  “放松!让它响好了。”他在她耳后轻声说。现在他的手指正解开她的胸罩,手伸过去摸另一只乳房。“录音机会录下来的。”

  她叹了口气,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她不禁瘫软下来,口中喃喃道:“你应该更经常离开家。”

  电话铃还在响。

  “该死。”她又说了一声。

  拉瑞继续抚弄着她的乳房,然后开始往下摸到肚子,让她感至身体内的热流在腹部变得滚烫——然后继续往下。

  他急切地对她耳语:“电话录音马上会启动的,别担心。”

  但她却很担心,而且录音还没有启动。自从那次没接斯坦福大学的奖学金电话,她再也不敢听到电话响而不去接。她相信每个电话都可能和那次电话一样是重要的,不接听是自己受损失。

  她从拉瑞怀中挣脱出来,走到电话旁。“可能录音功能被关掉了。”

  “好吧,再打开就是了。”

  但她不能,既然已经站到了电话跟前她就不能不接听。

  她对着话筒说:“我是贾斯明·华盛顿。”

  她立即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他听上去比平时兴奋,“贾斯,我是汤姆。”

  “你好。你在哪儿?”

  “回家了。”

  “巴黎之行怎么样?”

  “很有意思。”

  “撒丁岛呢?”她瞥了一眼拉瑞,他正向她挤眉打手势让她快点挂上。她想回到他身边,但又对汤姆的旅行很好奇。“三天前让吕克打电话问我是否知道你为什么匆忙赶去撒丁岛。为什么,汤姆?和自动痊愈有关吗?”

  一阵沉默。“有点。”接下来汤姆说了句她以前经常听到的话这句话常常让她对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的改变看法,“我有了一个主意。”

  她做好听下去的准备。“是吗?”

  “说来话长。但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一种帮助霍利的办法。”

  “真的吗?怎么帮?”

  他回答的时候,几乎是一种恳求的口吻。“我正想跟你谈这个。你现在有事吗?能不能过来一下?事情很重要,贾斯。阿列克斯和杰克马上也来。”

  “现在就过去?”她征求意见似的看了拉瑞一眼,他生气地直摇头。

  “当然是如果你方便的话……”她听见汤姆马上说。

  拉瑞十分恼怒,示意她不要不顾他的感觉而离去。于是她朝他送去最妩媚的一笑,然后贴近话筒说:“没问题,汤姆,我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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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波士顿 比肯山

  贾斯明花了几分钟安慰拉瑞,让他冷静下来,并答应回来时给他补偿。等到她开车来到比肯山,将宝马两用车停在汤姆的屋外时,已经快八点了。

  她到达时,阿列克斯的沙巴车和杰克的老式E型车已经停在那儿了。贾斯明又在想汤姆的主意会是什么。他说过这与他去巴黎调查的自动痊愈只是“有点”联系。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汤姆·卡特说的“有点”往往就是“一点也不”的意思。

  卡特家的管家玛西·凯利开了门,告诉贾斯明他们在厨房里。贾斯明穿过宽敞的大厅,没看见霍利,猜想孩子一定已经上床了。走到关着的厨房门跟前,她停住了。透过橡木门可以听见杰克生气的说话声。

  “汤姆,有人在那儿企图杀死你。天哪,就在你动身之前,‘传道士’在曼哈顿杀死了一个卑劣的家伙。”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好多次了。”她听到汤姆回答。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得出他尽力耐心地解释。

  “好吧,你不能这样不告诉别人你的行踪,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警察保护你是有原因的,该死。而且你跑到欧洲究竟干什么去了?”

  “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我就告诉你,老母鸡。”

  贾斯明推开门,在过道中站住,她不想卷进他们的争吵。汤姆、杰克和阿列克斯三人围在大厨房尽头的松木桌周围。汤姆坐在首座,他的头发比平常更凌乱。他右手里拿着一个像小玻璃药瓶的东西。他父亲阿列克斯坐在他左边。这位半退休的哈佛大学神学教授和往常一样镇静,正在往四只杯子里倒热气腾腾的咖啡。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马尼拉文件夹和一堆书。杰克站在他对面,身上套着一件跑步穿的运动衫。显然他也是在星期五晚上准备放松一下时被汤姆叫来的。杰克皱着眉头,她能想像得出他妻子和两个孩子一定和拉瑞一样对他离开大为不满。厨房里满是浓咖啡的香味,同样浓厚的就是紧张气氛。她还难得见到这两个关系亲密的合伙人之间这么充满火药味。

  汤姆朝她这边看了一下,见到她来了,显得松了一口气。“贾斯,谢谢你能来。”他朝椅子这边挥挥手,“坐吧。”

  她坐了下来。阿列克斯朝她笑笑,起皱纹的眼睛和他儿子的眼睛差不多蓝。他推过一杯咖啡给她。“你好,贾斯明,我想大部分焰火你没看到。”

  “我经常看的,阿列克斯。”她笑着回答,同时看了一眼他面前的一堆书。书名让她感到意外。如果这些书与汤姆的主意有关,那么这主意就与常规的基因疗法相距甚远了。

  杰克对他苦笑笑,自己也坐了下来。“你好,贾斯,我想我们都需要坐下来听汤姆介绍。不管怎么说,这肯定很重要。这个傻瓜蛋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弄来的。”

  “是很重要,杰克,”汤姆说着举起手里的小瓶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个小玻璃瓶里的东西能治疗所有遗传疾病——也许还有其他的疾病。”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汤姆?”杰克胳膊交叉在胸前,讽刺地说。很明显他仍然在生合伙人的气,“你失踪去了撒丁岛,没有对我们任何人做解释……”杰克看了阿列克斯一眼,“至少没有对我们大部分人解释。然后你回到这里,告诉我们你找到了万能灵药。饶饶我吧!”

  “我是认真的。”

  “小药瓶里的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吗,汤姆?”贾斯明问。

  “是血,如果是真的血,可能包含有治疗作用的基因。”

  她往前靠了靠。“怎么会?谁的基因?这个人带有你说的那种有益病毒吗?”

  “大概吧。假如是真的话。”

  “巴黎的两例自动痊愈是这血引起的吗?”

  汤姆摇摇头。“大概不是的。”

  “那么是谁的血?”杰克问道。贾斯明看到杰克眯起眼睛,竭力想弄明白汤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当然一点都没头绪。

  汤姆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们,蓝眼睛里闪着奇怪的亮光。

  “肯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慢慢说道。

  “该死的很有意思的人。”杰克附和道。贾斯明看得出来他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了,虽然他并不想流露出来。“谁?”他再次问道。

  汤姆对他们两个笑笑,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如果我说这瓶子里装的是一个两千年以前死去的人的基因,你们信不信?这人曾经是一个手艺人;准确地说是个木匠。拿撒勒的木匠。”

  贾斯明听得目瞪口呆。她看得出杰克也同样大为惊异。

  她听见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耶稣基督……”

  “正是他,”汤姆说,一边将瓶子放在一直没说话的阿列克斯面前,“值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

  有好几分钟大家都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但这不是真的吧?”杰克终于开口了。他伸过手去拿起瓶子,看着里面摇晃着的棕红色液体。“这血不可能有两千年了。”

  阿列克斯往前倾了倾说道:“你说得对。这没有两千年。这是撒了岛西塔维奇亚的圣母马利亚哭像哭出来的。当地人说这雕像能哭出血来——基督的血。早在一九九五年他们曾试图说服梵蒂冈正式宣布这是个奇迹。但他们没有成功。这血确实是人血,而且是男性的。但当时做过化验,证明与一个村民的血吻合。尽管如此,雕像仍然哭血,旅游者仍然络绎不绝。你们可能看过几星期前报纸上的一篇这方面的文章。”

  “那么这只是一个骗局?”贾斯明问,同时惊讶自己为什么因此感到轻松。

  “是的,”汤姆说,“但却启发人思考,是不是?假如真的是基督的血呢?里面可能会含有什么?”汤姆转过身去对杰克说,“趁你俩还没有失去兴趣,让阿列克斯向你们介绍一下研究情况。”

  “等一会儿,汤姆。”贾斯明说,“给我一秒钟时间想想清楚。”她盯着阿列克斯和汤姆看了好一阵子。半退休的哈佛神学教授和遗传学家似乎都不为这个冒犯上帝的想法所烦扰。她瞥了一眼阿列克斯面前的那些书。最上面一本是皮革装订的《死海信函与基督神话》,书背上有一个烫金的树叶。下面套着破旧书套的一本更厚些:《英文版纳格哈马地文集》。另外三本的书名有点类似:《古德斯贝德:耶稣传》;《新约外传》;《耶稣遗言集》。

  她抬头看着阿列克斯,内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你们是认真的,是吧?”

  阿列克斯耸耸肩,轻声笑了笑:“当然是认真的,贾斯。为什么不是?”他说,就好像汤姆刚才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贾斯明暗暗想道,这父子俩都是靠新奇的想法获得成功的,思想越古怪,越令人不安,他们就越觉得好。

  她与他们不太相同。虽然她很为自己的思想开放而自豪,但在接受一些古怪的想法之前,她往往需要一些时间,特别是与她的信念相冲突的想法。她看到杰克皱着眉头,双臂自卫式地交叉在胸前。看得出汤姆的话对他的实用主义也提出了严峻的考验。用一个从正常到奇怪的尺度来衡量的话,她觉得汤姆的话甚至比奥维尔·莱特①对他的兄弟说下面这番话时还要奇怪:“喂,威尔伯②,我们来试试让这玩意儿飞起来。”

  

  ①②莱特兄弟(奥维尔·莱特,1871-1948;威尔伯·莱特,1867-1912),美国飞机发明家、航空先驱者。

  她清清嗓子。“让我来确定一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她顿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显得傻乎乎的。“你想找到耶稣基督遗体的某部分,或者说一些含有他的DNA的遗留物质。然后你想用基因检查仪检查这些物质来分析他的DNA,来发现他可能拥有的治病能力。然后你想利用这些治疗能力来帮助霍利。是不是大致这样的?”

  汤姆平静地点点头。“大致是这样。是让·吕克·珀蒂间接地启发了我。”贾斯明听他扼要地谈了在巴黎的经历。他最后说:“让·吕克猜测人与人之间相互影响引起变化的遗传物质不是病毒,而是化学物质,比如像昆虫释放出的信息素。所以一个拥有某种稀有基因的人能够通过分泌某种化学物质来治愈别人。”

  杰克放下咖啡杯,皱着眉头问:“为什么选择基督?”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去寻找带有治病功能基因的人——假如有这样的人的话。让·吕克随便说的一句话将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历史上为人治病记录最高的人。当然那个人就是拿撒勒的耶稣。”

  杰克摇摇头。“但是,汤姆,你是一个该死的无神论者。你甚至都不相信基督。”

  “这点很重要,杰克,我完全相信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汤姆拍拍阿列克斯面前的书,“我见到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我甚至相信他确实拥有某些能力。我所不相信的是说他是什么上帝的儿子。如果他能够做那些文献上记载的事,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的基因构成。杰克,想像一下我们可能发现的东西:能够修复DNA的神奇基因;使得蛋白具有还未被人发现的治病功能的密码。不管这个人是从上帝那儿还是从大自然里得到的这份天赋,他的基因里有修复人类所有基因缺陷的钥匙。”

  贾斯明从一开始就感到的不安到现在变得清晰起来。汤姆·卡特,这个她最崇敬的人,似乎在提出一个近乎亵渎的想法。她想起了洛杉肌家中信奉浸礼教的父母,他们灌输给她的严格的价值观念,他们传给她的信仰。现在她感到一种熟悉的负罪感,就像牧师的大手压在她的肩上。她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信仰者,自然算不上虔诚,但她仍然有信念。上帝可能有他神秘的方式,她有时不能理解,但在她心里,上帝是存在的。汤姆的这项计划让她不舒服。即使用他的标准来衡量,这也太过雄心勃勃了。

  和贾斯明相反,杰克却开始逐渐接受这个想法。“汤姆,”他问,“你真的认为会从他的DNA里找到特殊的基因吗?”

  汤姆耸耸肩。“我不知道,但只能有三种可能。第一,这是一个骗局;第二,他有神的能力;第三,他拥有稀有的基因,有超自然的能力——这是福还是祸,就看你怎么看了。当然我不相信第二种可能。”

  “假如是第一种可能呢?”杰克问。

  “当然那就不会有效果了。但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可以及时帮助霍利的办法,我愿意赌一赌。巴黎两位自动痊愈的病人也就是改变了基因组的几个字母顺序,也就是刚刚够杀死癌症。我们不知道这为什么会发生,怎么会发生的,但我估计引起他们DNA发生变化的因素来自他们体外,可能是他们输的血浆。我不知道那种促进因素是什么形式。可能是病毒,可能是化学分泌物,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事实是他们的DNA确实变化了,所以某种促进因素肯定存在。而且,除了耶稣基督的DNA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地方来找它。”

  杰克皱着眉,一边思考一边摸着脸上的伤疤。“好吧,你是天才,如果你认为可以从基督的DNA里得到某种基因修复剂,或神奇的蛋白,我有什么资格和你争论?但不管你的想法有多大的可能性,如果你不能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就只能停留在学术讨论阶段了。”杰克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拿起那只装有假血的瓶子,把它放在右手掌心。“你究竟到哪里找到他真正的DNA样本?这人已死了两千多年。你到哪里去找到他的遗体,如果这世上还有他的遗体的话?”

  贾斯明看着杰克坐下去,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双眼扫视着汤姆和阿列克斯。他整个的身体语言似乎在说:“好吧,现在让我听一些事实,一些证据。”她和杰克都本能地望着汤姆,但汤姆的父亲却往前靠了靠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阿列克斯戴上眼镜,轻轻打开面前的文件夹,他抬头看着杰克,对他微微一笑。“你的问题就是这些吗?”他翻弄着文件夹里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有点失望。“不想知道文献记载的基督具有治病能力的证明?不想知道关于他是否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争论?或者他的所谓‘神迹’不过是一些政治符号?你不想知道《死海信函》和《纳格哈马地》文献里的历史证据?或者看看他所创造的奇迹的清单?或者看看不仅《圣经》而且《古兰经》也记载了他的事迹,因为即使穆斯林也认为他有特殊的能力?”

  阿列克斯看着杰克的眼睛,停了一会儿。“你就想知道我们必须到哪里去找?”

  “先问这个问题吧。”杰克声音沙哑地说。

  阿列克斯耸耸肩,打开文件夹。他抽出三张写满工整字迹的纸。阿列克斯·卡特不愿利用那无生命的文字处理机提供的方便。阿列克斯把这些纸张递给杰克,杰克靠向前去接了过来。贾斯明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内心不愿接受汤姆的主意,但却感到强烈的好奇。她仍然一言不发,坐直身子看着杰克面前摊开的纸张。

  这些是开列的清单。三张清单。一张是绿笔写的,一张是黑笔写的,另一张则是红笔写的。每张单子有四个栏目:来源、地点。背景和可靠度。在“可靠度”这一栏每一项都标上一颗星、两颗星或三颗星。她瞄了一下单子的内容。一些词跳入了她的眼帘:“……都灵①裹尸布……哭泣雕像……圣伤痕……基督包皮……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②……兰西瓦诺圣体……基督遗物。”

  

  ①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②西班牙西北部城市,简称圣地亚哥。

  “为什么是三份单子?”杰克问。

  “在考虑基督基因物质的可能来源时,我做了一些水平思考③。红色单子直接列出了世界各地声称拥有基督遗物的地方。你知道吧?教堂,大教堂,还有诸如此类的地方声明他们拥有基督的血,包皮,或是身体别的部分。”

  

  ③指解决问题时从各个不同角度来思考而不是固定从一个方面来思考的一个方法。

  “他的包皮?”

  “是的,这是中世纪常见的遗物。大约中世纪,有一度约有五个欧洲教堂声称拥有基督包皮。绿色的单子包括我们知道的所有似乎能见到‘基督血’的现象。比如撒了岛西塔维奇亚的圣母马利亚哭泣雕像。汤姆就是在那儿弄到假样本的。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值得一看。不过法国米来怕的流血石印油画,葡萄牙的玛丽亚·霍塔受难像……”

  阿列克斯打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反正他们都列在这些单子里。”他指着第三张单子。“黑笔写的单子列的都是有圣伤痕的人。有些人身上有状如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后留下的伤痕。你们听说过吧?手上、脚上、身上无法解释的伤痕。我觉得有必要将他们伤口里的血做一个基因检查。”

  贾斯明看到杰克边看这些单子边点头。阿列克斯写的单子整洁,完整,有学术味道。甚至很可信。显然杰克是被吸引住了,而且她必须承认自己也有兴趣。阿列克斯了解自己研究的东西,不过主要是这位老先生有克制的兴奋感染了他们。他让杰克自己来接受这些想法。

  “右边一栏里的星星是怎么回事?”杰克问,“是不是三颗星表示很有希望,一颗星表示不太可能?”

  “完全正确。”

  “三颗星的不多,”杰克翻着单子说,“事实上,差不多都只有一颗星。”

  阿列克斯苦笑笑。“我没说会很容易。即使有时间我也只会去看标有三颗星的这些地方。别的肯定都是假的。我把这些都列上去,只是为了说明有许多地方声称拥有这些遗物。”

  “那么,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三颗星当中,你认为哪些是最有希望的?你很详细地写了兰恰诺圣体有基督血的真样本。还有米来伯石印油画。”

  阿列克斯镜片后的眼睛眯缝着,伸过手去指着其他几项给杰克看。“耶路撒冷圣坛的圣血看起来很有希望。另外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头发样本也值得去看看。加尔加特保存的切割下来的包皮本来也是很有希望的——但那已经在几年前被盗窃。别的现象或遗物我不感兴趣。”

  杰克看着单子。“那么都灵裹尸布呢?我觉得那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汤姆需要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布料。”

  杰克点点头。“嗯。那么圣伤痕怎么样?”

  阿列克斯耸耸肩。“这谁也拿不准。不过巴黎妇女米歇尔·皮卡德和都灵的罗伯特·朱卡托看起来最可信,其余的都很可疑。三张单子上所有的项目中至少五六项是值得查一查的。”

  杰克不断地就单子上的内容向博学的阿列克斯提问,他也就对单子越来越感兴趣。但贾斯明却越来越糊涂。一方面,她记起曾经在《时代》周刊上读过一些文章,便突然觉得这种想法不那么离奇,甚至是可能的。另一方面,她又不能不觉得这种想法是不折不扣的亵渎神灵。她一直对自己说遗传学的目的是拯救生命,看着人们死去坐视不救要比插手上帝的工作罪过更大些,通过这种方法她尽力使自己的基督教信仰与遗传学工作协调起来。不管怎么样,上帝认为可以让人类拥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自己存在的秘密。但现在谈这个却不是一回事,对不对?

  杰克没在意她的不安,显然更关心一些实际的问题。“好的,汤姆。也许,仅仅是也许,你很幸运,你找到了真正的样本。但是两千年过去了,样本肯定还能分析吗?”

  汤姆摇摇头。“那不应该成问题。九十年代中期,科学家分析过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埃及法老的DNA。那比基督还早一千年。甚至对五千年以前的南美土著印第安人遗骸也做过成功的DNA分析。只要样本一直保持干燥,就没有问题。一般来说,只要能找到DNA,就能利用它。”

  汤姆显得十分自信,确信这样做是为了霍利,是正确的。贾斯明发觉自己在躲避他的目光,在她的记忆当中这可是第一次。虽然她觉得这样的想法难以接受,但她的科学家天性迫使她去考虑她朋友提出的这个建议可能包含的意义。如果他们能够分析出世界上最大宗教创始人的基因,将会怎样?许多人相信他是上帝之子,是上帝的化身,能创造许多奇迹,在他的DNA里会发现什么?

  她觉得脖子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是的,这与常规的遗传学大不相同。这不仅仅是摆弄人的基因,这个设想更具野心——也更危险。这是要摆弄上帝的基因。

  汤姆转过脸看着她,她听得出他话音里的关切:“贾斯,你一直很沉默。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她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惟一清楚的是她深深感到不安。“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想法,我感觉这不对头。”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她觉得自己措辞不当,听起来不合情理。但汤姆点点头,表示他在听着。

  她接着说:“你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基督的基因里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你根本不能将他神圣的根源解剖开来,放到显微镜下去研究。基督的力量来自上帝。这力量是精神的,而不是肉体的。仅仅是试图找到他的基因这个想法,你就等于宣布基督没有复活,没有升上天堂。你认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遗骨留在地球的某个地方。这与我所接受的信仰教育完全背道而驰。”

  汤姆摇摇头,用手梳理着头发。“你认为我在攻击基督教,其实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我不可能嘲笑你认为重要的东西。”然后他掉过脸看着杰克,杰克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帮助。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汤姆又回过头来看着贾斯明,她见他在微笑,但他那双诚实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她的内心。她很高兴他没有打出为霍利治病这张牌来压人。她愿意为教女做任何事。几乎任何事。

  她听见阿列克斯清清嗓子,然后用手梳梳仍然浓密的白发。老人似乎在深思,好像要解一道难题。“这不必与你的信仰发生冲突,贾斯明。”他轻声说。

  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弄着咖啡杯的手柄:“为什么?”

  老人站起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双手在背后握着,就像在讲授神学课。“首先,复活和升天是你的宗教的核心。没有这个核心就没有基督教,对吧?”

  她点点头。

  阿列克斯指指桌上的纸张。“但是如果你看看这些单子你就会发现,提到基督的肉体部分决不会引起对复活与升天怀疑。所有列出的样本都可能来自他死前身体的一部分:头发、血、甚至切割下来的包皮。事实上我无法找到任何遗骸的记载或声明能否认基督教的这个核心内容。就是一九九六年在耶路撒冷发现的藏骨间,也就是据称收有基督遗骨的地方,那也是空的。所以即使我们想要威胁你的信仰,我们也找不到这样做的依据。”

  贾斯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等待阿列克斯继续说下去。

  “你也相信基督是上帝的化身,对吧?做成肉身的上帝之子?”

  “是的,我相信。”

  “但你的宗教却没有告诉你上帝是怎样把他的能力传给他儿子的,对吧?”

  她谨慎地皱皱眉。“嗯,没有。”

  “所以上帝可能通过精神传授他的能力,或者——这一点我们并不清楚——基督可能确实是上帝的化身,以肉体出现的上帝。所以基督除了通过祈祷与父亲交流,他还可能,仅仅是可能,被赋予了给他力量的基因——你可以称之为一点神力。”老人停了一会儿,一边看着她,一边用右手摸着背心口袋里的怀表。“这有可能吗,贾斯?”

  “有可能,但是……”

  “你不想弄个清楚吗?”

  阿列克斯的话总能引起她的思考,这次也是如此。她的科学家本性在向她的基督教信仰提出挑战,并且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假如有可能在基督的DNA里找到具有神力的基因,将会怎么样?

  阿列克斯重新坐到座位上,向后靠着,十分放松。他说,“你认为基督可能通过纯精神的方式得到神力,这很可能是正确的。不过即使你的想法不正确,即使他所谓的神力来自于他的基因,你也不会损害你的信仰。不管结果怎样,你的信仰都是安全的。”说着老人向前倾了倾,蓝眼睛里闪着年轻人一般的热情。“只要想像一下我们可能揭开基督为何与众不同的秘密,并把它用于帮助人类:不仅是帮助霍利,而是所有的人。你信仰的上帝怎么会反对呢?他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人世间难道不就是为的这个?谁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的本意。”

  贾斯明的目光从阿列克斯脸上移到汤姆脸上。她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信仰不同,但却相信她的价值观念。她觉得他比自己宗教圈的大多数人更具基督精神。然后她又想起了教女,一个勇敢的、聪明的孩子,应该得到应得的每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接触到汤姆的蓝眼睛时,她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我认为你错了,”她说,“我觉得你不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贾斯明转过脸,看着围桌坐着的所有人:杰克、阿列克斯和卡特。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几乎像一家人。她耸耸肩。“在做最后决定之前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但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你目前也可以算上我。”

  她试图与他们一起微笑,但却无法阻止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表示异议。

  汤姆·卡特环视围桌而坐的几位,心中对他们十分感激,同时也感到了一阵轻松。把心里这个离奇的想法告诉自己最信赖的人本身就是一种解脱。过去的几天里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这个念头。他一会儿感到信心十足,这个想法一定会成功;一会儿又感到一种恐惧,居然会生出这种念头。他的情绪也随之上下波动。他父亲一如既往地给予他支持,不仅是在这方面做了一些研究工作,而且担任了以前奥利维亚的角色:向他提出问题,帮他理顺混乱的思路。最后他们归纳出三个“如果”,一个“那么”:

  

  如果他们能找到基督DNA的样本,并且

  如果他们能在他的DNA里找到具有治疗功能的特别基因,并且

  如果他们能利用这些特别基因或有特殊密码的蛋白质,那么他们就可以为霍利治病或者为别的人治病。

  听上去很简单。

  但争取其他两位的支持也是至关重要的。杰克和往常一样比较关心实际问题,但汤姆对贾斯明的估计却大错特错了。他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渴望向耶稣求救,作为基督教徒的她会全力支持。他看到她的脸色后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估计错了。幸亏阿列克斯最终说服贾斯明他的计划不会损害她的信仰。

  “对的,”他说,“正如杰克已经指出的,首先的任务是找到DNA。因为如果找不到DNA,这整个想法仍然只是一个想法。我要设法从圣伤痕患者那里弄一些血标本。”

  他对贾斯明说:“贾斯,你能不能拨出一台升过级的基因检查仪,装上最新的软件?还需要把它调得能处理陈旧的、也许损坏了的DNA。还有,你能不能在个人基因组排序库里检索一些有过信念治疗经历的人?如果找到的话,看看他们是否拥有不寻常的基因。这会花很多时间,但值得一试。”

  “好的。但你为什么要拨出一台基因检查仪?”

  “我希望即使在公司内部这件事也要保密。在必要的时候也只能让一些可靠的人知道。所以我们需要封锁门德尔实验室的一部分。你选中的那台基因检查仪要放在封锁区。”

  “你需要多大地方?”杰克皱着眉头问道。

  “不太大。大约二楼的五分之一。我们可以用后面的部分,克里克实验室和会议室。应该差不多了。”

  “那不影响别的项目吗?”

  “应该能对付。而且我确实认为应该保密。我特别不想让国家健康所的同行听到风声。我们没有时间争取道义上的支持。”

  杰克再次皱起眉头。“我想是吧。天哪,如果贾斯明对这个计划都感到不安,那么别人的感觉我们可以想像得出来。再说我觉得我们的股东们也不一定能理解。我们需要一个掩护。”

  汤姆已经想到了这个。“我们可以借研究罪恶基因项目的名义来开展这项研究。你们知道吧?就是总统一直希望我们帮他搞的那个荒唐的玩意。”

  “你是指犯罪基因研究项目?”贾斯明插话道,“就是我们一直在回避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如果人们开始追问,我们就说我们改变了主意,现在相信可能存在能够解释优良与罪恶行为的基因。我们做的是一个可行性研究,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汤姆停了一会儿,然后强调说,“但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用这个掩护——这其实是不应该做的。”

  杰克点点头。“好的,我来安排封锁的事,而且你会需要拨资金的依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汤姆犹豫了一下。这是一件难做的事。“我需要你的建议,对阿列克斯的单子上我们需要的四至五个样本提出建议。”他的手伸到桌子对面,把几张单于拉到自己面前,找着有关的条目。“兰恰诺圣体,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遗物,米来怕流血石印油画,耶路撒冷的圣血圣坛。”

  “什么样的建议?”

  “就是‘怎样找到它们’之类的。”

  杰克粗犷的脸上露出理解的神情。“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不打算申请批准了?”

  “时间来不及。即使申请也不能保证得到批准。我们只要一点点样本。没人会注意我们拿走的部分。”

  “所以你要我推荐一些能帮助弄到遗物的人?”

  “是的。”

  杰克的脸上突然布满了冒险家特有的笑容。正像汤姆希望的,这位前FBI特工想到要用到他的老关系,心里乐滋滋的。

  “这些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现在是二月中旬,就定为最迟三月底。”汤姆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行吗?”看着他们一个个点头,汤姆觉得自己像亚瑟王①一样,而骑士们正准备出发寻找圣杯。

  

  ①中世纪传奇故事的不列颠国王,圆桌骑士团的首领。

  杰克把手伸到汤姆的军师阿列克斯面前拿起马尼拉文件夹,放在自己跟前。“迦拿②计划?”杰克看着封面上的标题说,“这是我们这个计划的代号吗?”

  

  ②巴勒斯坦北部古城,相传为基督首次神迹处。

  汤姆·卡特看着他的父亲。“是阿列克斯的主意。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

  杰克点点头,把文件夹推回去。“好的。但是,阿列克斯,为什么叫迎拿?”

  “我肯定你能猜着,”阿列克斯还未开口,贾斯明代为回答,“是在迦拿举行的婚礼上,白水变成酒的。”

  杰克耸耸肩。“这我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

  “那是基督创造的第一个奇迹,”贾斯明回答道,“许多奇迹中的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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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周以后 巴黎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坐在卡斯蒂廖内大街一家雾气腾腾的咖啡店里,啜饮着咖啡。肥胖的店老板正在吧台对一位年纪不小的金发女人献殷勤。她瞥了一眼吧台上方的钟,快到下午两点了。玛利亚盯着雨水浸湿的街道对面那间诊所已经快三个小时了。到现在也没有人光顾,所以她无法弄清卡特博士为何租用那间小诊所。

  自从三周前卡特博士的撒丁岛之行.玛利亚不顾伯纳德修士的反对,一直紧紧盯着他。真让人气得发疯,她最近与第二执行人联系了一次,想探探对这科学家有何打算,他却以明白无误的措辞命令她离科学家远点。她问为什么要放过卡特博士,他却警告她不要对卡特博士太着迷。

  着迷?她没有着迷,只是关心这件事。伯纳德·特里埃不在乎她的想法,所以关心也好,着迷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她在兄弟会的作用是执行正义清洗,她所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这个。所以,如果在斯德哥尔摩这科学家被定为首要清洗目标,为什么现在却不是了?发生了什么变化?

  伯纳德修士算什么东西,可以命令她应该或是不应该离谁远一点?只要一想起他说她只是一个“杀手”时的那种官腔,她就一肚子气。好像她不是兄弟会成员,只是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雇工。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等到证实了自己对卡特博士的怀疑,神父和伯纳德修士就不得不听她的了。

  跟踪卡特博士很容易。警方对他的秘密保护不过是一辆巡逻车时不时看着他的家,上班的路上跟着他。一旦离开美国到了国外,他就独来独往,除了杰克·尼科尔斯有时陪陪他。她已经跟踪卡特博士去过都灵、法兰克福,现在跟到了巴黎。

  “再来点咖啡?”肥胖的老板突然站在她面前,拿着一大杯咖啡。她抬起头,正巧碰到他斜着眼睛看着自己。那双小眼睛闪着淫邪的亮光,她不由想起了斯莱·冯塔纳。由此又引起了更早的回忆,随之而来的是冷冰冰阴森森的恐惧。她立即后悔没有化装成男人到这儿来,同时以最冷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不要了,谢谢。”

  他一定是从她眼神里看到了什么。他不再斜眼看她,而是小心翼翼地、几乎有点紧张地摇摇头走开了。

  一辆黑色大轿车在街对面停下,司机下车打开了最后边的门。起先玛利亚没在意这辆车,仍然在为老板搅起的回忆而烦恼。可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诊所的门开了,卡特博士高高的身影走出来,走到雨中。他手里拿着一把伞和一只信封。玛利亚想起他在都灵诊所迎接那个男人时手里也拿着信封。后来那人就是带着那个信封离开的。是报酬吗?如果是,是报酬什么呢?

  玛利亚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倾,透过窗户望外窥视。她看到卡特博士走到车跟前,拿着伞俯身向前,似乎要扶车上的人下来,并给她挡雨。等他重新站直并往后退了几步时,玛利亚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女人倚着他的胳膊走下来。接着,他搀扶那个一瘸一拐的妇女转身向诊所走去。那女人的双脚似乎很疼。玛利亚意识到自己的怀疑已真的得到证实,胸口感到一阵紧迫。她举起奥林巴斯相机,透过变焦镜头,仔细看着那女人的手。

  “咔嚓——呜……,咔嚓——呜……,咔嚓——呜……”

  她拍了三张照片,自动卷片的声音没有影响咖啡馆的宁静。

  是的,她想,和都灵的那个男人一样,这妇女的双手也绑着厚厚的绷带。

  汤姆这间私人小诊所是让·吕克的朋友,当地的一位医生租给他的。他端上一杯咖啡给这弓着背的妇女。这间诊所和三个星期以来他在欧洲其他城镇租用的小白房间出奇地相似,只是稍微雅致一些。全部家具包括一个水槽,一张皮沙发,一张硬靠背椅,一只药品柜,还有一张白色不锈钢桌子。这间诊所后面还有一个小化验室。

  他心里清楚他现在做的事情已经快要超过科学的界限了。迦拿计划只有极薄弱的科学基础,是最大胆的猜想。但是,他确实需要一个奇迹,正如贾斯明谈到卢迪斯的时候说的那样,你必须到奇迹发生的地方去。

  他让米歇尔·皮卡德坐在棕色沙发上。

  “你有这些伤痕已经多长时间了?”他一边开始解开她手上的绷带,一边用结结巴巴的法语问道。

  “七年了。我六十五岁时开始有的。我丈夫死的时候。”

  “一直都有吗?”

  “不,只是从星期五到星期天有。星期一就好了。星期二到星期五期间看不出伤痕。”

  汤姆点点头。这种规律和他见到的别的圣伤痕相同。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特别有希望,或是没有希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前人没有探测过的茫茫大海上航行,便决定抑制住本能的怀疑,只是检查眼前的事实。他轻轻地拆开她手上最后一层纱布。两只手掌和手背上的伤痕都很清楚。和其他圣伤痕一样,血是新鲜的,没有感染或发炎的迹象。但是伤口却比他以前见到的更深更大。

  接下来他解开米歇尔·皮卡德脚上的绷带,看到脚上的伤也是同样的情况,伤口里的血闪闪发亮。这位妇人腰部的伤也是这样。他仔细看着这些伤痕,眉头不禁皱起来。

  “很疼吗?”

  老妇人含着笑意的小眼睛看着他。“这很好。我从痛苦中得到安慰。”

  对这样的话他无法回答。他从五个伤口的深处分别取出一个棉签,分别装进一个贴着标签的封口玻璃试管中。然后他从米歇尔·皮卡德手臂静脉抽了一点血作为化验标本。他将这个标本装在第六只试管里。最后问了老人几个问题,又给她重新包扎好伤口。汤姆做完这些,向她道了谢,让她拿着装有报酬的信封,陪她向汽车走去。

  米歇尔·皮卡德似乎对这么快就完了感到失望,好像她还想跟他多谈谈自己的圣伤痕。但汤姆已经听过许多这样的故事,他不想再听。他现在要的只是标本,标本会叙述自己的故事。到现在为止,他所检查过的圣伤痕都没有真正的意义。有两例是明显的假冒,出于追求名利的畸形欲望而自伤。其他人,包括都灵的罗伯特·朱卡托,伤口的血在基囚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米歇尔·皮卡德的伤痕比大多数人看上去更真实,但只有化验过血液标本才能算数。标本不会说谎。

  送走老太太后,他回到诊所后面的微型化验室。他开始将标本包扎好,渴望快点把事情办完。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到霍利了,而且要等到明天到意大利和杰克碰头之后才能回去见她。阿列克斯照看着霍利,孩子也习惯他不在身边,但他还是很想她。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他再次问自己。再次得到惟一的答案:尽自己的努力给霍利一次机会。

  他朝标本袋里看看,检查了几周来收集的圣伤痕标本。几乎所有装标本的小袋都已经满了。于是他决定先检验一下米歇尔·皮卡德的六份标本,然后他只带可能有希望的标本回去,先到意大利,然后去波士顿。

  他用化验室的显微镜先检查了老太太左手的血,然后查了手臂静脉的血;这是惟一从伤痕以外的地方抽取的。他看着第二个玻璃片上的标本时,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一定搞错了。他重新检查了装标本的试管,看看是不是弄错了标本。但是他没有弄错。

  他皱起眉头,感到一阵兴奋。“多奇怪,”他自言自语道,“真是很奇怪。”

  

  意大利 亚得里亚海海岸

  第二天晚上,意大利亚得里亚海海岸附近的海面上。汤姆·卡特站在一艘四十英尺长的渔船的甲板上,他仍然解不开米歇尔·皮卡德伤痕的谜。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在佩斯卡拉上船时,汤姆向杰克讲了这件事。这位联邦调查局前特工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是个骗局”,接着就给一些“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查查这个人。

  船摇晃着,汤姆发痛的胃也跟着船在摇晃。米歇尔·皮卡德之谜突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哼哼着弯起腿,尽量随着波浪的起伏摆动身子。船员们正尽力将这艘大渔船靠岸近一些停泊。从佩斯卡拉到这里路程不算长,但是他不太适应旅行,尤其是海上旅行。

  他站在杰克·尼科尔斯旁边,船身的颠簸对杰克一点影响也没有,汤姆不禁感到气恼。夜空晴朗,三月上旬的天气,却出人意料地暖和。汤姆已经能看到前方的海滩,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条窄窄的银色带子。他的目光搜索着海岸寻找那两个人,海浪撞击着船身引起晃动和巨大的噪音,他空着的胃不禁一阵紧缩。

  他感到杰克·尼科尔斯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并且听到他笑着问:“你好吗?你的脸色发青。”

  “我感觉糟透了。”他吼道。不过这吼声倒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不那么紧张。杰克的两个人已经迟了。

  杰克安排这两个被简略地称为荷兰人和爱尔兰人的老关系去走访一下阿列克斯单子上选出的地方,悄悄拿一点所需要的东西。虽然汤姆给了这两个职业扒手合适的设备,并告诉他们如何保管好标本,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露出任何与天才所的联系。但因为今晚是最后一次行动——这两个人应该已经去过兰恰诺了——他才决定与杰克一道来取这两个扒手几周来收集的标本。这很冒险,但他说服自己为了将标本安全带回去,有必要这么做。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当时他觉得来这里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但现在,虽然杰克显然很高兴重操一下老本行,汤姆却后悔没有直接回家到霍利身边去。

  他的腹部又感到一阵痉挛,“不要再来。”他恨恨地说。他靠着船边,一阵于呕,然后大口吸进凉凉的、带有咸味的空气。

  杰克把远红外望远镜递给他,“用这个往远处看看,你会觉得好受些。”

  汤姆哼哼着,将望远镜放到眼前,搜索着海滩。透过镜片看过去,外面的一切好像都有一种绿色的光照着。所有的东西都看得更清楚些,他看见沙滩上有一只橡皮艇,但却没有爱尔兰人和荷兰人的影子。

  等等!那是什么?

  他能够发誓他看见右边岩石旁的沙滩上,有月光照在金属或玻璃上的反光。一阵凉意透过他的脊梁。是不是有人跟踪?

  然后,他就看到两个人影从左边沙滩向橡皮艇跑过去。他拍拍杰克的胳膊。“他们来了。”个子高一些的荷兰人朝艇上扔下一只包,帮助爱尔兰人将橡皮艇推到大海的波浪中。然后两人都跳上去朝渔船划过来。汤姆又将望远镜对着右边岩石旁的沙滩。什么也没有。可能是他在奇怪的绿光下想像自己看到了什么。

  很快两个人将橡皮艇划到了大船边。汤姆和杰克将他们拉上船。

  “遇到什么问题没有?”杰克问。

  荷兰人笑了笑,露出结实的白牙。“没有,那里和教堂一样安静。”

  爱尔兰人把手伸到甲板上搭档身边的大包里。他拿出一只铅盒,还有一张卷了角的清单。“我看你要的东西全在这儿。按你的意思贴上标签,按顺序摆放的。”

  汤姆检查着单子。五个项目都已用笔划去。打开冰冷的铅盒,看到五个格子全都放着贴好了标签的小玻璃瓶。他关上盒子,紧紧地抓住。“干得好,都搞到了。”

  荷兰人点点头。“是的。我们在西班牙圣地亚哥教堂取标本时碰到一点麻烦。一些聪明的家伙将血放在特别设计的容器里,如果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就会被毁掉。”

  “结果怎么样?”杰克问。

  “别担心!爱尔兰人想了一个办法。”

  “今晚在兰恰诺顺利吗?”汤姆问道。这个标本是他最感兴趣的。十年前牛津大学的科学家已经对兰恰诺圣体做过碳素年代测定,结果证明很可能是真的。

  “我说过的。很容易。没有安全措施。而且不用担心——所有这些地方没人会注意到少了什么。”

  杰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荷兰人。“不会引起怀疑的日元。”

  “谢谢,尼科尔斯先生。就和以前一样。和你合作很愉快。”

  卡特看着荷兰人接过钱,数也不数便放进包里。

  杰克扶他们站起身。“按约定我们在佩斯卡拉让你们上岸。然后你们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

  这两人到甲板下面以后,汤姆又打开铅盒,仔细看着五只排列整齐的瓶子。每只瓶子上都贴着地点和日期。最后一只瓶子装的是与一个传说有关的东西:“兰恰诺圣体,二○○三年三月六日,意大利。”他没看别的,只拿出这只瓶子,对着月光看起来。里面的锈红色粉末像碾碎的红宝石一样闪着光。

  “是这个吗?”杰克问道。船员们正在启锚。

  汤姆颤了一下,这与亚得里亚海面上吹过的冷风没有关系。他感到船正向佩斯卡拉驶去,发觉自己已不再晕船。

  他转脸对杰克耳语,“根据牛津大学的测试,这血已有两千年,属于男性人类的。”他停了一会,笑了笑,“当然缩小了范围,是不是?”

  “咔嚓——呜……咔嚓——呜……”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坐在黑暗的沙滩岩石边,手里拿着远红外照相机,望着渔船驶离海岸。她身体冻得发僵,内心却在燃烧,她感到愤怒,同时又因为证明了自己的正确而兴奋。

  一切已经得到证实,不再有任何疑问。她不仅目睹卡特博士研究圣伤痕,而且现在她见到两个盗贼从兰恰诺教堂盗走标本。如果这还不够,她还亲眼看见杰克·尼科尔斯为赃物付钱,看见卡特在明亮的月光下公开审视标本。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卡特博士不仅没理会她的威胁,而且他还在耍弄她,将他亵渎神灵的行为推向更黑暗的深渊。这魔鬼竟然想要在他遗传学黑暗的祭坛上用基督神圣的遗物做牺牲品。假如她以前认为卡特博士仅仅是个威胁,那么现在她知道远远不止于此。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成为上帝,一个凡人为什么要寻找上帝的基因?

  

  次日上午 南波士顿小学校

  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上午十一点九分,第一个神经胶质细胞拒绝服从基因发出的指令。

  这时候,霍利正坐在南波士顿小学教室的第二排上法语课。她坐在最要好的朋友詹妮弗和梅根之问。布伦南夫人问了一个问题:“你好吗?”她急切地举手要回答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健康的小姑娘,离过生日只有几周时间。可几秒钟以后她回答:“很好,谢谢你。”并放下手的时候,她患上了癌症,离死期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在那几分之一秒内,她的脑神经胶质细胞开始病变,最终将引起癌症的无性繁殖突变开始了。就像按了一下开关那么简单,这个健康的小女孩便患上了不治之症。

  人体内每一个细胞,它的死亡、更新和繁殖都由人体DNA发出的基因指令所严格控制。在那几分之一秒内,霍利病变的神经胶质细胞的P53号基因消失了,于是失去了控制,细胞开始分裂,繁殖出更多有DNA缺陷的细胞。

  无性繁殖有四个阶段。现在是第一阶段,霍利的病变细胞开始接受错误的指令。这些指令让细胞毁掉了细胞核中的“停止”功能,于是,细胞继续分裂,无休止地繁殖下去。细胞看起来正常,但它无限制地繁殖出带有缺陷的DNA,制造出更多的反叛细胞,最后将服从基因指令的细胞挤走。而且因为人身体内的抗体不能认出这些反叛细胞是异类,它们便不受任何阻碍,大量繁殖。

  在第二突变阶段,仍然正常的反叛细胞开始加速繁殖,对周围组织,也就是霍利的头骨产生压力。

  第三突变阶段,无性繁殖使细胞繁殖得更快,同时部分细胞开始产生结构变化。到这时霍利体内的九号染色体中整簇的重要基因将被毁灭。

  在第四,也就是致命的阶段,细胞开始转癌,成为恶性的。到这时十号染色体连同它所携带的所有基因指令将全部消失。细胞只接受自己自私的指令;为生存而繁殖,不顾这将会杀死它们的寄主;霍利会死去。

  然而,霍利和朋友们坐在教室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很快乐,一点也不知道身体内出现了叛徒,正在背叛她。可能几周以后,甚至几个月以后,她才会感到不舒服。她下次做CAT和PET扫描检查时,她父亲将是第一个知道她病情的人。这以后会出现很轻微的肿瘤生长的迹象。当然即使到那时候,霍利也不会知情。下次去医院的路上如果她见到爸爸比以往更焦虑的样子,霍利会以为他又在想心思。

  就是到了那时,她也绝不会想到爸爸了解到的事:三个月前基因检查仪所做的预言最终开始变成现实。她体内潜伏的敌人不但已经现身,而且它为了自己的永生开始了徒劳的致命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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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天后 日内瓦

  自从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在意大利海岸盯梢卡特博士和杰克·尼科尔斯,已经过去三天了。她现在坐在拉·西科尼饭店富丽堂皇的门厅里,一边等候被召见,一边欣赏着闪光的木板和优雅的大理石。她以前曾经来过这秘密的地方几次。都是为了见神父。她知道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神父喜欢这儿,因为这家饭店品味高雅且不张扬,对待客人总是很有礼貌,而且从来不问什么问题。他在这里包了一个套房,每次来这座城市检查兄弟会的银行利息都住在这里。

  玛利亚看了一眼服务台旁边装饰华丽的立式大钟。她已经等了近二十分钟。往常神父总是很快就见她,她想也许今天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决定。她交给伯纳德修士的那些照片和笔记就够他想一阵子的。她交叉着双腿,摸摸自己朴素的海军蓝裙子,慢慢喝着矿泉水。她并不特别着急。

  大理石地面上传来脚步声,她便掉过头朝电梯这边看着。只见伯纳德修土肥胖的身躯向她这边走来,她拿起公文包,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严肃的深色西装,山羊胡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乱,但他撅起的厚嘴唇却仍然含着他惯常的讽刺。

  没有任何寒暄,他只是招招手,很简短地说了声“过来”!便转身朝电梯走去。他们乘电梯来到三楼。出了电梯又沿着长长的镶着木板墙裙的走廊来到标有“310”套房的门前,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玛利亚很想问问他对那些照片的看法,或是他认为卡特博士在干什么。但她保持着沉默。自从上次她发现了科学家的计划而没有得到任何赞扬,很长时间以来她已经不再对伯纳德抱任何指望。只有神父同意才是有价值的。

  她跟在伯纳德后面走进套房。右边是一间大理石装饰的大浴间,左边是豪华的卧室。前面是灯光柔和的会客区,有一张奶油色大沙发,还有两张配套的单人沙发。长沙发的一头坐着一个男人。她迅速扫视了一下这装饰讲究的房间,发现没有别人,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神父在哪儿?”她问。

  沙发上的高个子站了起来。他瘦瘦的,戴着金属框圆眼镜,虽然已秃顶,看上去仍比伯纳德年轻好多。玛利亚几年前曾见过赫利克斯·科克汉姆两次,她不明白他现在为何在这里。他是首要使命执行人,而这次要谈的是第二使命的事。

  赫利克斯修士对她笑笑说:“复仇者,伊齐基尔神父不参加这次会议。不过他让我们告诉你他很欣赏你的高度警惕。”他朝她伸出右手。“愿他得到拯救。”

  她说了这句问候语的下半句,看了一眼赫利克斯面前的玻璃咖啡桌,见到了自己的笔记和照片在上面。

  “我的发现不够重要吗?”

  赫利克斯朝她笑笑。“正相反。这些非常重要,因此他推迟了几项有关计划的执行。”他指了指一张单人沙发,她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伯纳德修士在长沙发赫利克斯旁边坐了下来,问她,“你有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将照片原件和底片一起带来?”

  她打开包,拿出一个塑料文件夹递给他。文件夹里面装有她收集到的所有“证据”。

  她说:“这应该足以说服你尽快阻止科学家的行动。我已做好准备,随时听从你的命令。”

  伯纳德和赫利克斯翻看着她的笔记和各种照片,她在一边看着他们。她不止一次注意到两位修士交换目光,并谨慎地点点头。

  最后是赫利克斯抬起头说道:“你认为卡特博士在干什么?”

  “他在干涉上帝的基因。”

  “他的动机是什么?”赫利克斯问这话时好像已有了答案。

  她耸耸肩。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并已研究过她收集的材料,从各方面猜想他的目的。她甚至在从意大利回来的航班上坐在卡特博士和杰克·尼科尔斯后面,想偷听到他们的计划。但是她所听到的只是“迦拿计划”这个名称。“我不完全清楚他的动机。可能他想通过证明耶稣只是一个凡人,从而否定宗教?也可能他想在某方面利用基督的力量?”她听了一会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也许他试图克隆耶稣?”

  赫利克斯摇摇头。“不,现在那还不可能。即便是卡特博士也会觉得那太难。克隆人类还要再过几十年。”

  她等着听听赫利克斯有什么看法。人人都知道较年轻的首要使命执行人对当代技术了如指掌。但这位高个子修士什么也没有说。“那么你认为他为什么做这些?”最后她问道。

  赫利克斯不再看着她,眼光回避地看着面前的桌子。“我也说不定。可能与分离出基督的基因有关。可能他认为如果找到并利用这些基因,他就可以创造出一种神奇的药物;一种适用于所有人,可以治疗所有疾病的万能灵药。从商业的角度看,那可以使他更加富有,比现在还要富有。更重要的是,这会使他具有无上的权力。”赫利克斯叹了口气,“但那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

  她十分吃惊。“你是什么意思?跟我没有关系?”

  这时伯纳德修士向前靠了靠。“复仇者,让我来解释我们对卡特博士的计划;还有我希望你做的事。你在听吗?”

  “当然,我在听。”

  “好。这很简单。”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只马尼拉纸信封,“我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做。在我通知你采取行动之前,你不要碰他。你现在有其他任务。其他正义刺杀需要你的技术;就在这个信封里。”

  玛利亚感到浑身发冷,突然又浑身发热。“这是因为斯德哥尔摩事件,是吗?”

  伯纳德修士摇摇头。“不,这和斯德哥尔摩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我们对卡特博士另有计划。”

  “什么计划?你们是不是要让娥摩拉去?他缺乏想像力。他永远不会发现那科学家在做的事情。我应该有……”

  “复仇者!”伯纳德提高嗓门,打断了她,“正义处决卡特博士的计划推迟到可预见的将来执行。我已经给了你其他计划的命令。去执行吧。”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推迟了?为什么?我要求与神父谈谈。他会……”

  这次是赫利克斯打断了她。他的声音很坚决,也很有分寸。“已经决定了,复仇者。伊齐基尔神父亲自批准了这个决定。请不要再管它了。”

  她看到伯纳德瞪眼盯着赫利克斯,很不满这位同事试图说服自己的手下。然后伯纳德转向她,因为她竟敢当着赫利克斯的面不服从自己的权威而怒不可遏。他说:“复仇者,你已经被宠坏了。你是一个杀手,你接受内圈的战略命令,接受我的命令。如果你对我表示疑问,你的职务将被暂停,甚至让别人取代。娥摩拉可能不如你有创造性,但是他绝对服从命令。你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玛利亚不理他,转脸对赫利克斯说话。她觉得赫利克斯看上去有点尴尬。“赫利克斯修士,你肯定神父批准了这个决定?”

  “你已经听到伯纳德修士说的话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批准这个?”

  赫利克斯耸耸肩,刚要开口,伯纳德面红耳赤地站起来,用手指着门。“复仇者,这次会面已经结束。把照片和笔记留下,你离开。”

  于是玛利亚转身面对这位第二使命执行人,直视着他的眼睛。她不再小心掩饰,冰冷的目光里完完全全流露出对他的蔑视。她起身准备离开,却见到他的小眼睛闪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

  她朝赫利克斯点点头。“赫利克斯修士。”

  高个子修士也向她点点头。“复仇者。”

  然后她大步从伯纳德身边走过,径直走出门去。

  

  晚些时候 伦敦

  当晚玛利亚赤身躺在她伦敦公寓的单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感觉自己受了伤,像一头痛苦的野兽。她记不起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孤独无助。自从离开科西嘉岛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和往常一样开着灯睡觉,但今晚虽然头上有四只白炽灯、六盏聚光灯让黑暗不能靠近,她却无法驱走心里的阴影。

  在卡特博士逃脱她的惩处之前,伊齐基尔总是把她当做自己人,待之以尊重和爱。她是他最喜欢的人——被选中的人。但现在神父却和她疏远了,一切与她的联络都交给伯纳德修士,而伯纳德修士对自己既不理解也不珍惜。这全怪卡特博士,只有将他毁掉,一切才能恢复如初。她对此很有把握。只有到那时她才能赢得神父的爱,再次成为一名被他珍爱的家庭一员。

  她的手伸到床头柜上,用手指摸着冰冷的钢刀。触摸刀锋使她浑身战栗,感到既恐惧又兴奋。这一战栗斩断了她的焦虑,使她看到了解脱的希望。她的手紧紧握住刀柄。

  她从床头柜上抓起匕首,举在头上。她迎着头顶上灯泡的亮光仔细打量阔头刀弯曲的刀口,另一只手的拇指试着刀锋。她使了一点力压下去,拇指的皮肤被切开,流出一滴血,滴到她的左眼上。她看着眼睛上的血滴变得越来越大,尽力不眨眼睛,最后这温暖的血滴在她睁开的眼里破碎开去。

  接下来,她用手稳稳地扶着刀片顺着身体往下移,移到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那里。她看也没看,就将锐利的刀锋朝下,向大腿压下去。她慢慢地摇动刀片,直到感觉钻心的疼痛,皮肤破开,鲜血开始往外涌。

  在玛利亚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克里曼莎嬷嬷叫她去她的书房。克里曼莎是卡尔威附近的科西嘉孤儿院的大主管。玛利亚紧张地拖着脚走进书房,站在那张很大的书桌前面。这凶狠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玛利亚的厌恶。她是一个胖胖的女人,戴着引人注目的大眼镜,眼镜框差不多搁在她那圆鼓鼓的突出来的脸颊上。她的厚眼皮眼睛在镜片的后面闪着不祥的、邪恶的光。在玛利亚看来,她就像一只肥胖的大蛤螺,蹲在书桌后等待苍蝇飞过。当这只大“蛤蟆”瞪着歹毒的眼睛开始说话时,她觉得那尖尖的红舌头随时会飞出来伤害她。

  “玛利亚,你知道,安杰洛神父要来视察。他巡视完了以后要求派一个女孩到塔楼书房里读书给他听。实话跟你说,有很多更合适的女孩,我更愿意让她们代表我们去他那里。但不知为什么他直接指定你。听着,玛利亚,这是一个荣誉,你要给安杰洛神父留个好印象,这很重要。所以表现要好些,如果你不听话我会知道的——你知道我会怎么治你。”

  玛利亚点点头,她当然很清楚这“蛤蟆”会施出怎样的惩罚,自从她出生三天被抛弃到这里这么些年来,这“蛤蟆”的大多数惩罚都是落到她头上。

  “蛤蟆”的薄嘴唇轻蔑地撇出一丝笑容,但她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好的,那么赶快去吧,他在等你。”

  中心塔楼是这所破旧孤儿院的主要建筑。玛利亚沿着石阶往上走,一边纳闷安杰洛神父为什么指定让她去。安杰洛神父是孤儿院最高层人士之一,她当然知道他是谁,可是他只是上次来时见过她一次。那次他四处溜达时发现她在洗衣房干活,便偷偷看了她一会儿。那就是克里曼莎主管所说的“巡视”。他只是偶然注意到她的。她和别的女孩不同,她总有一大堆活要干,没空被介绍给来访的大人物。

  玛利亚早就不再白费力气去想明白为什么修女们都恨她,她只知道她们确实恨她。她们总是将她挑出来,找出各种借口来惩罚她。她知道这与自己的外貌有关。因为她的眼睛,一些修女叫她“魔鬼的女儿”,她们将她的红棕色头发剪得很短,短得连头皮都能看见。“不要以为长的漂亮就很特殊。”自从她记事起她们就这么说。玛利亚不再试图去想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只知道她恨自己的长相,希望自己的相貌平常些,不再引人注意。那样的话她就不再使孤儿院难堪,她就会有朋友。

  玛利亚一边向小书房关着的木门走去,一边再次问自己为什么安杰洛神父要她去,而不是要别的“更好的”女孩。但她一点也不感到荣幸,她只感到紧张得胃部在缩紧。毕竟安杰洛神父在教堂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一定直接与上帝通话;甚至克里曼莎嬷嬷这只蛤蟆,在他来时做事也战战兢兢的。

  到了书房门前,她举手要敲,但又犹豫了一会儿。她在想如果自己转身回到洗衣房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惩罚,也许会被关进可怕的小黑房里。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怯生生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她的手颤抖着,握住金属门把手,打开了沉重的门。安杰洛神父独自一人在书房里。他坐在可以看见大路的窗户边一张长沙发上。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大书。沙发两边靠墙放著书架,堆满了皮革装订的书。她以前曾来过这里无数次,但现在与他单独站在这里,一切都显得十分陌生。

  安杰洛神父很瘦,即使坐着,他的袍子也似乎挂在他干瘪的身上。他有一张长脸,鼻子有点歪,两只眼睛靠得太近。但玛利亚觉得最难看的要数他的皮肤:满脸麻子,肤色灰黄,像是有病的样子。他朝她笑的时候露出满嘴黄牙。玛利亚吓得动也不敢动,恨不能马上转身逃离这里,但是他却拍拍身边的沙发空着的地方。“过来,我的孩子。坐在我身边。你是玛利亚,对吧?”

  她紧握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她强迫自己走到他面前。“是的,安杰洛神父。”

  她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离他远些。但即使离得很远她也能闻到他嘴里呼出的臭味。这让她想起了从厨房垃圾筒里倒掉的那些烂白菜。他把那本书,那本《圣经》递给她。然后他起身朝门口走去。他从身边走远,她感到放松了一些;只要看到他,她的汗毛就竖起来了。可是看到他从里面把门闩上,她又紧张起来。

  “好的,”他露出黄牙笑着说,“现在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我可以安静地听你读书。”

  他又回到沙发这里,坐在她身边。但这次靠得很近,他的大腿都挨到了她的腿。她竭力离他远一些,但由于她已经坐在沙发的一头,没法再让多少。“你要我读哪里?”她问道,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你来选,我的孩子。不过不要坐得这么远。”他用枯瘦的右手敲敲自己的大腿。玛利亚注意到他的手指甲修饰得很讲究。“坐在我腿上。”

  她的心急速跳动,几乎透不过气来。“谢谢,神父。不过我坐在这里很舒服。”

  他的手更坚决地敲着大腿,“胡说。过来坐到这儿。”

  她转过脸,见他正瞪着自己。他眼睛里有一种贪婪的光,她觉得很害怕。这不像人的目光,倒像是野兽的目光。他的额头和嘴唇上面的那块亮光光的,盖着一层油亮亮的汗。

  然后他对着她笑,这笑容是她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她抖抖索索地打开《圣经》,见到什么就读起来。“然后天使说……”

  他的手放在她左边乳房上,用力挤揉得她十分疼痛。玛利亚简直不能相信安杰洛神父会对她做这样的事。她尽量不理他,希望他能住手。她继续读下去,集中精力去看漂浮在眼前书页上的字句。

  他的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衬衫纽扣,在胸罩下面摸着去碰她的另一只乳房。他粗声呼吸着,好像刚刚奔跑过。她不能再假装没事,于是她放下《圣经》,用力把他的手拉开。“请不要这样,安杰洛神父。请不要碰我。”

  “但这不是我的错,孩子。你这么漂亮。是你引诱了我,而不是我引诱了你。”他的黑眼睛燃烧着欲望之火。“坐着别动,就不会惩罚你。”

  她拼命挣扎,但他突然扑到她身上。他虽然很瘦,却很有力,轻易地便压住了她。她开始喊叫,但他将臭烘烘的嘴贴上来。她感觉到他的舌头正在舔自己的舌头时,几乎要吐出来。他的脸紧靠着她的脸,她能看见他脸上的每一颗斑点,歪鼻子上的每一个黑头。然后她感到他的右手在她裙子下面乱摸,拽下了她的短裤;干枯的手指在拧她,摸她。她更加奋力挣扎,但现在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的嘴堵住她的嘴,她觉得无法呼吸。他的手指弄得她下面很痛,然后有一秒钟时间他松开了手,真谢天谢地。他整理了一下袍子,这时她觉得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她腿间更用力地插进来,更大,更疼。他开始像野兽一样呻吟起来。她十分恐惧,却不能动弹,也喊不出声,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感觉自己要被撕成两半了。她想喊,想叫,却连动也动不了。她觉得这痛楚要使自己发疯,渐渐地她的大脑开始麻木,尽力假装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只是这个可耻行为的旁观者,而不是受害者。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呻吟声越来越大。然后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我的魔鬼小天使。”她觉得腿间湿漉漉的,然后他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她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安杰洛神父已经站在她旁边,将她一把拽起来,拉到书房隔壁的卫生间。“不要哭,来洗一洗,孩子,”他很快地下着命令,“不要说出去。这是你的罪。如果你告诉任何人你会受到惩罚。这必须是我们的秘密。”

  玛利亚双腿颤抖着走进卫生间。她低下头,看见冰冷的油地毡上有两滴深色的东西,她撩起裙子,看到血顺着腿流下来。她感到麻木,害怕,用水池边的毛巾洗洗,然后穿上短裤。她照照镜子,看着自己浮肿的眼圈,用冷水洗洗脸,竭力止住哭。她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安杰洛神父,上帝教堂的高层人士,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是她?是她的错吗?她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脸,鼓起勇气,决心将这事告诉总管嬷嬷。

  她从卫生间出来,安杰洛神父已经走了。沙发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曾在那里做过坏事。她忍着痛,走下楼梯,来到总管嬷嬷的办公室。

  走到那开着的门口,她看见安杰洛神父已经在那里,正在和克里曼莎嬷嬷说话。蛤蟆甚至在笑。

  玛利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牧师对克里曼莎嬷嬷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在笑?这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总是板着面孔的“蛤蟆”对她露出了笑容,高兴的、和蔼的、赞扬的笑容。

  “安杰洛神父说你读得非常好,也很乖。他建议明天让你和别的女孩一起参加特别野餐。”

  牧师转脸看着她,朝她眨眨眼睛,把手放在她头上,摸摸她的头发。

  “好孩子。”他说。

  玛利亚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发紧,气都喘不过来。她感到非常愤怒,眼泪又流了出来。

  “蛤蟆”皱起了眉头:“不要哭,玛利亚。”

  “但是他欺负了我。”玛利亚在迷惘和愤怒的抽泣声中挤出这句话。她拍拍裙子下面的前裆部分。“总管嬷嬷,安杰洛神父把我这里弄痛了。”

  沉默。“蛤蟆”转脸看着神父,神父看上去一副震惊的表情,她又转脸看着玛利亚。“蛤蟆”从书桌后站起身一摇一摆地朝她走过来时,这修女的脸上毫无表情。“你说什么?”

  玛利亚双肩战抖着,呜咽地说:“他弄痛了我这里,他欺负了我。”

  克里曼莎嬷嬷朝她伸出右臂,玛利亚本能地向这只胳膊靠过去,期望她能拥抱她,她需要这胖女人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巴掌打过来令玛利亚万分震惊,虽然“蛤蟆”的这只手实实在在打在她的脸上,她却没有感觉。她完全麻木了。

  “蛤蟆”的脸像雷雨天一般阴沉。“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安杰洛神父,当着神父的面?玛利亚,自从你很小,我们就一直容忍你编造谎言,但这次……这次你太过分了。你马上给安杰洛神父道歉,然后接受惩罚。”

  “但这是真的。”

  “蛤蟆”的脸现在变紫了。“你立即道歉,否则你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玛利亚一声不吭。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道歉。

  然后安杰洛神父说话了。他的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这可怜的孩子显然是有点神志不清,她需要你的帮助。也许我下次来时再看看她?”

  “你太宽容了,安杰洛神父。玛利亚一贯撒谎。恐怕连你也不能让她改变。”

  “我们只有尽力了。”

  玛利亚被带往那熟悉的地窖的途中,几乎处于休克的状态。毫无疑问,送她去地宽窖修女中会有人对她说她们相信她,该受惩罚的是安杰洛神父。但是当她看到台阶底层的铁门时,她明白将被关起来的是她,而不是安杰洛神父。

  她已经记不清她忍受关黑房的惩罚已经有多少次了,但她记得第一次被关是在她四岁时。按照修女们的说法,她就是从那时开始“说谎”的。但那些并不是谎话,真的不是,尽管现在她也说不清。她对关在完全黑暗无声的房子里的恐惧,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倒是她的恐惧感增大了。虽然惩罚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但是黑暗中释放出的魔鬼却总是缠着她,就是从地窖出来很长时间以后,都不能摆脱它们。

  这一次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知道自己要在这儿过夜了。以前她被关在这里的时间从未超过五个小时。她竭力克制住恐惧,从石头地面摸到对面角落里的小床上。她躺下来,身子缩成一团,膝盖抱在胸前,身体左右摇晃着。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睁大眼睛,希望能找到一丝光亮。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像以前那么害怕。她心里充满了对所发生的不公正事情的愤怒,反而不像以前那样尽想那些可怕的事情。她愿意自己心中涌出阵阵愤怒,仇恨的情绪给了她力量和控制力。那时,她便认定上帝肯定会下令惩罚像安杰洛神父那样打着上帝旗号作恶的坏人。她整夜都在考虑以上帝的名义惩罚恶人的计划。

  玛利亚是第四次在大腿上放血了。一阵痛楚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看看垫在身下的毛巾上溅着的血迹,笑了起来。现在她感觉好些了。放掉坏血也就放掉了一些积聚在体内的焦虑和恶念。

  她在床下架子上的粗白毛巾上小心地擦着刀,用医用酒精擦了擦腿上四个整齐的刀口。酒精引起的刺激帮助她更加集中精力,更有自制力。她将阔头弯刀放回刀鞘,重新躺下,平静地回忆与伯纳德和赫利克斯的会面,以及他们将她排除出清洗卡特博士行动之外的决定。但是她全面考虑了所有因素,便很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要去见神父,当面弄清这个问题。然后她就可以永远忘掉这件事。

  是的,她想着,不让眼皮挡住令人舒服的灯光。她要回到神父那里,重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然后,她一边想像着那该有多美好,一边睡着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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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弗朗西斯·克里克会议室。贾斯明不像围坐在椭圆桌周围的其他人那么感到失望,当然,正如她母亲常说的,在最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失望也就最深。

  汤姆提出迦拿计划以后的三个星期里,她做了应该做的一切。虽然她有保留意见,但还是很高兴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先进的基因检查仪已经准备好,并且已经在弗朗西斯·克里克会议室全面运行。会议室和隔壁的实验室已经从门德尔实验室隔离开来。她还对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进行了全面检索,希望找到拥有特殊基因的人,或是有信念治病史的人。找到了几个名字,但只有一人有书面记录。因此,她对那人的情况进行了进一步研究。

  过去二十年来,英格兰萨里郡基尔德福的基思·安德森先生由于能缓解风湿性关节炎的症状而名声在外。虽然找不到他治愈的病例记录,他本人也没说过曾治愈别人,但却有医生和患者所做的无数证明说他只要将手放在有病的关节上,患者立即会感觉好些。从各方面看这些都是真实的,但却有两个问题:第一,贾斯明没有发现他的基因有什么特别;第二,去年他死于车祸,遗体已火化。不过,汤姆和其他人并不是因为基思·安德森而失望的。

  三天前,卡特和杰克带着他们弄到的样本从欧洲回来,他们情绪高昂,几乎是胜券在握。贾斯明讲了她搜寻的结果后汤姆对她说,“别着急,检索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需要很长时间的。”是啊,说得对,贾斯明心想。好像转悠整个世界去找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的遗体标本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

  不过现在基因检查仪对样品做的分析结果出来了,贾斯明看得出汤姆深感失望,他的轻松乐观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斯明看了看会议桌周围的人们。杰克和阿列克斯坐在她对面,她的两边坐的是鲍勃·库克和诺拉·卢茨。金发的加利福尼亚人和戴眼镜的实验室技术员还不知道霍利的事,但三天前汤姆向他们介绍了迦拿计划的简要情况。他俩在为基因检查仪准备检查标本方面做了极有价值的工作。但现在,和坐在桌边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一言不发,看着汤姆在会议室来回踱步。

  汤姆每走三步,就会抬起头责怪地瞪一眼耸立在房间一角的基因检查仪,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摇摇头,继续踱他的步。

  老实说,贾斯明对于在样本中没找到稀有基因这件事有着复杂的感情。她白然想帮助霍利。但当她第一次见到据称是基督遗体的样本时,她感觉似乎卷入了一个亵渎上帝的行动。她担心汤姆的设想被证明是正确的,而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一点。因此至少对她来说,这个否定的结果虽然糟糕,却也夹杂着某种负罪感的解脱。

  最后汤姆终于开口了。“好吧。我可以接受米歇尔·皮卡德的血样是假的。血管的血AB型,伤口的血却是O型,这确实够奇怪的。现在既然杰克已发现她是搞的一个骗局,用的是她的一个护士朋友的血,我们就别再提她了。别的样本什么的是假的我也能接受。该死,我只有接受。”他叹了口气,又看着基因检查仪,似乎要丹承认它错了。“但我们能完全肯定兰恰诺的样本也是假的吗?会不会我们什么地方弄错了呢?”

  贾斯明摇摇头。“我们做了三次。”

  “但是,贾斯,年龄核对过了,性别也吻合。只能是真的。也许丹漏掉了什么?”

  贾斯明的目光投向了鲍勃和诺拉。两人只是耸耸肩,摇摇头。

  她说:“我很抱歉,汤姆,但是没有漏掉什么。检查做得很好,问题出在标本上。里面根本就没有特殊基因。至少没有超出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里的基因。”

  “那么这个样本也是假的。”汤姆一字一顿地说。

  贾斯明耸耸肩,说了句她知道汤姆不愿听的话:“不过也可能样本是真的,但是治病的能力本来就不在基因里呢?”

  汤姆抿了抿嘴,两臂交叉在胸前:“不会的,贾斯。如果他具有这些能力,那么不管是从哪里得来的都应该存在于他的基因里。”

  贾斯明不再争辩,靠着椅背坐着,汤姆固执地看着大家。他似乎在向他们一个个挑战,希望他们与自己争论,然而大家却一声不吭。她看得出来别人都远不像汤姆对寻找和利用基督的基因满怀信心。就连阿列克斯,这个提供寻找目标地点的人,也显得不大自在。

  大家好像都愿意承认迦拿计划是个欠考虑的主意,应该另想办法。但汤姆却肯定地认为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似乎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迦拿计划上,他认为如果加拿计划不能成功,霍利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贾斯明意识到如果汤姆这么想,他就只能抨击兰恰诺样本是假的,他别无选择。

  她感到左右为难,她既觉得需要帮助他理智地看问题,又渴望能支持他固执的、没有希望的探索——即使她不赞成这样的探索。“但我们该干什么呢,汤姆?”她问道,“有什么可做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去做。”

  汤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神突然变得那么脆弱。“我只需要一个极小的,属于耶稣基督的身体细胞。就需要这个。”

  这时杰克向前倾了倾,声调令人吃惊地温柔:“但是,汤姆,即使世上有这样的样本,你又到哪里去找,何时能找到呢?”

  贾斯明看到汤姆的目光转向阿列克斯,而阿列克斯只是摇摇头。她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自从与他相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朋友不知所措。

  

  星期六 波士顿 比肯山

  第二天清晨,一个美丽的三月天气,天空湛蓝湛蓝,标志着春天已来临,而且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但是,美丽的天气并没有给汤姆多少安慰。恰恰相反,他觉得老天在嘲笑他的绝望,似乎大自然在说,一个小女孩,他的小女孩的命运与时间的逝去,与季节的更替,没有什么关系。

  他和杰克坐在温室里,淡淡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的朋友是过来吃早饭的,刚才他们已吃完了。现在他俩看着霍利在外面和两个同学在玩肥皂泡。现在轮到梅根,她正将一个绑在棍子上的粉红色圈蘸到肥皂水碗里。他看着她提起粉红色圈,同时拉开棍子里的桂,这样圈上的开口便慢慢扩大,肥皂水形成的薄膜也在慢慢扩大而不会破裂。然后她像斗牛士挥舞红色斗篷一样挥舞手上的圈,于是一个奇大无比的五彩缤纷的泡泡便在她身后飞舞起来。这个大泡泡似乎在清晨带有凉意的空气里颤抖了一下,接着就向蔚蓝的天空缓缓升去。

  他又想起昨天迦拿计划的结果,一种绝望的感觉再次攫住他的心。命运似乎在嘲弄他,他晚上去病房给汉克·波兰斯基做检查时,发现基因疗法对这年轻人的效果很不错。尽管作为一个科学家,汤姆·卡特为此感到高兴,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十分苦恼。要是能为霍利找到类似的疗法该多好;一种至少有百分之十五治愈希望的疗法。

  昨天一整夜他躺在黑暗里祈求奥利维亚告诉他该怎么办。可是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他重新翻阅了脑肿瘤方面的文献。九十年代中期柏利斯曾经采用药物疗法控制神经胶质瘤胚芽的发展,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除此以外,五六年内没有希望找到有效的疗法。事实上,自从三个月以前的十二月丹做出判决以来,什么进展也没有取得,而时间却在飞快地流逝。

  他转过脸去对杰克说:“也许我应该尽量接受命运的安排。好好珍惜我和霍利在一起的时光。只是我觉得这么做就是放弃努力。”

  杰克看着泡泡颤抖着往上升,叹了一口气。“汤姆,问题不是你是否放弃。问题是你所做的是不是最有利于霍利,而不是最有利于你。如果你觉得让自己成天忙忙碌碌,回避考虑霍利的情况会感觉好一些,那也行。但如果这么一来你连见她的机会都没有,这对你俩都没有好处。”

  汤姆慢慢地点点头。杰克说得对,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选择。“即使兰恰诺样本是假的,但重新寻找真正的基督DNA肯定需要比我们小组现在做的这些实验更长的时间——假设这世上确有基督的DNA存在的话。”

  杰克收回看着窗外的目光,看着他:“也许现在该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是不可避免的了,同时考虑接受命运的安排。”

  “但这确实太难了。”

  “事实是这样的,汤姆,活着的人当中没有人比你对拯救霍利更急切,更有能力。如果你无法救她,我的朋友,那么就没人能救得了她。至于迦拿计划,如果找不到真正的样本,它最多只是一次学术上的尝试。所以决定已经做出,由不得你选择。现在你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加快常规疗法的研究,同时最好地把握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汤姆忧郁地望着笑咯咯的霍利灵巧地控制吹泡的圈子做出一个更大的泡泡。他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霍利和她的朋友们嘻嘻哈哈地追逐着泡泡。

  突然,霍利转身向温房门口跑来,轻轻敲着门上的玻璃:“爸,杰克叔叔,快看!最大的泡泡。”她喊道,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

  汤姆对她笑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杰克和他都站起身走到玻璃跟前,想看得更清楚些。霍利招招手,然后又跑回去和朋友们一起追那泡泡。泡泡飘在空中,孩子们跳起来想够就是够不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泡泡就像一个棱镜,圆圆的身子像彩虹般美丽。汤姆虽然心情郁闷,看到眼前的情景也从心底流出来一丝微笑,绝望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些。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孩子们,没注意到玛西·凯利从他身后走进温房,送来了上午的邮件。她走了以后他转身时才发现丝兰花旁边的一堆信封。

  他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拿起这些信封。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一边看着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一边随意翻看着邮件。两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账单;两封邀请他做讲座的请柬;一封悉尼的表兄的来信;还有一只黑色的小信封,上面用红笔写着他的姓名地址。这只信封用红蜡封口,盖着一个十字章。

  他把这只信封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又看看杰克。他的朋友扬扬眉毛,却什么也没说。汤姆去掉封蜡,打开信封,里面露出一张黑色的卡片、一张飞机票、还有两张照片。是他的照片。

  卡片显然是份请柬,他愈读愈感到震惊。读完请柬,他觉得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读了一遍。读完两遍之后,他才开始考虑眼前这些文字的意义,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杰克看出他很吃惊的样子,问道:“看你的表情,就像刚被雷击过似的。”

  汤姆机械地点点头。这正是他此时的感觉。他尽量保持声音平静,按照请柬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大声念道:

  

  亲爱的卡特博士,

  我们有照片证明你在寻找基督的DNA样本,包括从几家教堂盗取了一些物品。你给这次搜寻活动定名为“迦拿计划”,无疑你的目的是要从我主的基因里解译出他的超凡能力。我们坚信到目前为止,你的寻找活动没有取得成功。这个信念基于一个十分简单的事实:只有我们拥有你寻找的东西。只有我们拥有真正的耶稣基督的遗体样本。

  我们也了解你非法拥有DNA数据库——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但是作为友好与信任的表示,我们不会向当局透露它的存在。在目前阶段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但我向你保证我们能互相帮助。我们之间有一个相关却不同的目标,如果你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就可以向你提供你寻找的东西。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用信封里的机票飞到特拉维夫机场,在那里会有人接你,时间是后天,三月十三日当地时间十四点整。当然你必须独自前来。这个提议不容协商,任何违反上述指示的行为只能促使你我关系的结束。我们也会重新考虑是否通知有关部门,指控你们明目张胆盗窃圣物的行为以及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的存在。

  本着迦拿婚礼的精神——你就是以这个为你的计划命名的——我希望我们能携手合作,共享资源,实现各自的目标。

  “那么就是这些混蛋偷偷窥探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的了,”杰克从他手里接过卡片,说道,“我想这没有落款吧?”

  汤姆摇摇头。“这枚封蜡印很特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寄信人的线索。”汤姆开始琢磨这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离开西塔维其亚教堂,另一张模糊些的是他和杰克与荷兰人和爱尔兰人在船上。他打开机票,看到里面印着“以色列航空公司,特拉维夫头等舱”字样。

  “显然你是不会去的。”杰克看着信封上的封印说。

  “我肯定要去。”

  杰克抬头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但这可能是‘传道士’设的圈套。好好想想,汤姆,也许自斯德哥尔摩以来,她一直盯梢你,发现了你要找的东西,然后设下这个圈套。”

  “我不在乎。这是我一直要找的机会。只要能帮助霍利,我就要冒一次险。”

  “但冒这个险会要了你的命。让霍利变成孤儿对她可没有好处。”

  汤拇指指杰克手里的请柬说:“不冒这个险,霍利连孤儿都做不长。”

  “好了,汤姆,假如是‘传道士’呢?那该怎么办?”

  汤姆感到心中有一股怒气往上升,他想起了从撒丁岛回来后看到的‘传道士’全息图像。“坦白说我希望是她。”

  “什么?”

  “除了救霍利以外,我一直牵挂的只有一件事:抓住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讨还血债。”

  “好吧,好吧。那么我们也来设一个圈套。你独自一人决不可能对付得了她。卡琳·坦纳干这一行很拿手。我们可以跟她谈谈这件事,与警方合作,我们可以让她彻底完蛋。”

  汤姆望着女儿在外面草坪上与小朋友们嬉戏,沉思了一会儿。“但如果不是‘传道士’呢?如果这个邀请是有诚意的呢?这样做的话我就会失去可能救她的惟一一次机会。”

  杰克叹了叹气。“汤姆,考虑一下种种可能性,一定是‘传道士’。我们至少应该向联邦调查局了解一下这件事。”

  汤姆转过身来,正视着杰克的眼睛。“就这么定了,杰克。我不想联邦调查局扯进来。他们会坏事的。我宁愿为救霍利而死,而不愿活着看她死去。特别是如果我可能为奥利维亚报仇。你看不出来吗,杰克,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只赢不输的机会。”

  “你现在可真是蠢透了。”

  “我不管这些,杰克。你到底帮不帮我?”

  杰克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只好依着他了。“我想你大概不会听我的劝说带枝枪在身边。我会教你怎么用枪。”

  “不行。如果邀请是真的,带枪就会坏了大事。”

  杰克哼了两声便不开口了。

  汤姆看看窗外,大泡泡破掉了,三个疯丫头又喊又叫的。虽然杰克有所保留,但汤姆还是禁不住感到一阵兴奋。刚才的绝望感消失了。他又有了行动目标,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听到杰克说,“至少我要随时了解你的行踪。万一出什么事,我要知道到哪儿去找你。”

  “你能跟着我而不被他们发觉吗?”

  “不,我不能。”杰克说,脸上露出略显疲倦的笑容。

  “但我知道有个家伙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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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特拉维夫

  以色列航空公司747飞机到达了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机场。当飞机在沐浴着阳光的柏油碎石停机坪上慢慢滑行着停下时,汤姆·卡特将手表拨到当地时间下午一点五十八分,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他坐飞机的感觉比坐船的感觉好不了多少。昨天他悄悄避开保护他的警察,在洛根机场与霍利吻别后,飞机上的一整夜是在不断加深的担忧中度过的。但这一切都没有减轻他晕机的感觉。他还担心万一呕吐的话,会把杰克让他吞下的低频跟踪器给吐出来。杰克已经在他前面飞到这座城市,让一位“朋友”设立一个监听中心,不管邀请他的人将他带到什么地方,都能跟踪他。

  内部通讯系统响了起来:“感谢乘坐以色列航空公司班机,离开飞机的时候请记住带上您的行李。我们代表戴维·尤里机长及全体机组人员祝愿……”

  汤姆没注意听广播里讲的什么,他解开安全带,准备离机。他的惟一行李是随身带的一只小挎包。在飞机出口处,空姐训练有素地说着再见。他走过一段封闭的走道来到主候机厅。由于紧张,他脖子后有点刺刺的,老想去松一松已经解开的白衬衫领子。他刚刚踏上主候机厅铺着地砖的地面,身边突然冒出一个高高的男人。

  “欢迎你,卡特博士。我是赫利克斯,赫利克斯·科克汉姆。请从这边走。”

  这位陌生人大约五十来岁,保养得很好,微微秃顶。镜片很厚的圆眼镜后面是一双聪慧的眼睛。他看上去像一位学者,而不像是杀手。

  赫利克斯微笑着伸出一只瘦瘦的手。卡特和他握手时,感到他的手很有力。“我相信你的旅途一定很愉快。如果你把护照交给我们,我们可以保证你不用履行那些繁琐的进关手续。”

  他讲英国英语,但口音里稍微有点别的什么,似乎他本来并不是英国人。

  汤姆仍有点晕乎乎的感觉。他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护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问。

  赫利克斯从他的手里接过护照,马上递给身后的大块头。他身后的两个身材高大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赫利克斯用一种汤姆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喝令着。那人赶忙向其他旅客走动的方向去了。

  赫利克斯转过身来对他笑笑。“你不需要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会在那儿呆很长时间;事情一办完你就可以离开。”

  汤姆还没来得及问第二个问题,赫利克斯已经转过身去,迅速与守卫着连接跑道楼梯的两名机场武装警卫擦肩而过,一阵风似的朝柏油碎石停机坪上的直升机走去。

  “这边来!”赫利克斯说,“上了飞机我们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汤姆跟着赫利克斯,另一个人则与汤姆并排。没有给汤姆介绍这两人是谁,但汤姆感觉到他俩在场是为了防止他改变主意或试图离开。那个拿了他护照的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常。但走在他右边的这人可不同。他那付神气好像是个重要人物,显然不是做警卫的。他身材很高几乎和汤姆差不多,也很强壮。蓝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五官端正的脸上一双淡绿色眼睛。如果汤姆不知道“传道士”是个女人的话,他会认为这个淡绿色眼睛的人可能是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这人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人觉得危险。甚至连赫利克斯叫他的名字汤姆也觉得很古怪,让人不舒服。“娥摩拉”可不是一个正常人用的名字。

  他们走到跑道尽头的直升机跟前时,那个拿他护照的人也赶到了。赫利克斯将护照还给汤姆,然后带他上了直升机。到了里面他听到身后的舱门砰地关上,把他关在了飞机里面。他想起杰克曾劝他不要来,自己怎样全然不理会让他当心的忠告。

  他想到了霍利。昨晚告别时,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他这次出门不同往常。她认真地问他到哪里去,为什么去,以前她从未问过这些问题。他跟她说自己要去帮助一个生病的人,她立即就明白了。对于霍利来说,这就是他的工作。他记起在学校里有一次英文老师霍伊特太太让班上的同学用一句话说明家长的职业。霍利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爸爸挽救病人不让他们死去。”

  卡特环视着阴暗狭小的机舱,不停地对自己说他现在正在这么做。他踏上了这次凶吉未卜的旅途就是为了不让霍利死去。他没有接受杰克的劝告是对的,因为那样可能妨碍他抓住这惟一的机会。他别无选择,他再次对自己说。再复杂,再凶险他也无法选择。

  尽管他这么想,听到飞机开动的轰鸣声他还是有一阵紧张。几秒钟后他感到飞机离开了地面。现在他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他的胃开始翻腾,他祈祷着不要吐出来。此时他真希望杰克和他在一起,那样的话他可以从杰克身上得到勇气。

  娥摩拉朝他走过来时,他的这种希望就特别强烈。

  此人手里拿着一个电动剃须刀一样的东西,上面有几排闪光的小红灯。汤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这家伙用那仪器检查他的包、鞋和衣服。汤姆意识到他是在检查跟踪器之类的东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临来时同意吞下跟踪器是因为杰克说那是“最先进的仪器”,无法检测的。不过他也确实没必要担心。过了一会儿绿眼睛便放了心,朝赫利克斯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我很抱歉采取这些防备措施,”赫利克斯歉意地耸耸肩,“但这也是需要的。”

  汤姆点点头,决心不流露出内心的害怕。但是他刚刚开始放松,娥摩拉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蒙眼布样的东西。如果他看不见东西,他肯定会晕机。他担心会吐出跟踪器,同时更不愿意在邀请他的这些人——也许是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当娥摩拉用纯正的英语让他往前倾一下时,他想到了反抗。但是他只是咬咬牙让那人在自己头上裹上那油腻味的东西。想想霍利,他再次对自己说。

  蒙眼布扎紧了,从暗淡的光线进入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感到头晕。但是好像是对于暂时失去视力的补偿,他的听觉和味觉变得更敏锐,对飞机晃动的感觉也更敏锐。他闻到机舱里强烈的汗味和油味。现在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些陪他的人开始谈起话来,好像蒙眼布也蒙住了他的耳朵,或者干脆当他不存在了。

  他们含糊不清的、喉音很重的说话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混合在一起。他害怕得胸口发紧,胃里开始翻腾,好像要吐出来。他感觉自已被蒙在厚厚的毯子里,透不过气来。他想扯掉蒙眼布,拉开直升机门,好好吸一吸外面的空气,看一看外面明亮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用双手遮住嘴,吸进自己呼出来的气,强迫自己去想他那光线明亮、空间自由的玻璃幕墙实验楼。想像自己正和霍利一起站在坚实稳固的地面上。至少你在做着事情,他再次对自己说。总比无所作为,听天由命要好些。

  听天由命。

  他听着引擎有节奏的响声,听着旋翼叶片旋转的噪音,他开始沉浸于对过去的回忆。引擎格格转动的节奏使他想起童年时听到的一种声音;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他十二岁生日过后不久。

  卧室的窗帘合拢着。室内很暗,破旧的空调机呜呜响着,夹杂着有节奏的格格声。房间里没人。他没去看放在床上的一张白纸,直接跑到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门口,去敲那关着的门。当时他非常兴奋,而且他知道如果将门把手转动两次,那门上的旧锁就会打开。于是他没等到回答就推门进了浴室。

  浴室里满是蒸气,刚进去时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听见妈妈在说话,可听起来不像妈妈平常的声音:

  “关上门,亲爱的,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出了什么事,妈妈?”妈妈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头,他觉得心里发紧,刚才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爸爸说我们应该马上就走,电影就要开始了。”他关好门回到妈妈身边时看到的情形使他终身难忘。

  汤姆那时候已经知道妈妈病了。她常去医院,所以他知道。深夜里他听到过父母小声提到“癌症”这个词,但他没有在意。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和脑肿瘤抗争了几个月,她的性格已经因此而改变,她忍受了说不尽的痛苦。

  蒸气散了以后他看到浴缸里放满了水,妈妈赤身坐在里面,她的脸死一样苍白,浴缸里的水一片淡红。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有着可怕的殷红伤口。

  一开始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你在流血。出了什么事?”他茫然地、恐惧地问道,“你摔跤了吗?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没想到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本能地想跑出去,喊爸爸过来。

  妈妈却说:“汤姆,亲爱的,我没事。真的。别害怕。一点也不疼。”

  他走到门口:“我去喊爸爸。”他哽咽得喊不出声来。但妈妈说话的语气使他没有去开门。妈妈说话时的一种恳求的语气是他从未听到过的。

  “不,不要喊爸爸,现在别去。”

  “但是为什么,妈妈?为什么不要喊爸爸?”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着。慢慢地,他幼小的心里逐渐领悟到是妈妈自己做的这一切。

  “我需要休息,亲爱的。我的身体一直跟我作对。可我很爱你,很爱你爸爸。你会告诉他的,是吧?不过等一等再告诉他,好吗?”

  他非常想离开那间屋子,但妈妈的眼神是那么痛苦。如果喊爸爸过来,他只会阻止她离开。虽然他渴望妈妈活下去,胜过其他一切,但他觉得不应该强迫她活下去。

  “坐下,亲爱的。陪陪我。像以前那样数数给我听,让我看看你是多么聪明。”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看着自己。他看着自己机械地走到放换洗衣服的篮子附近的椅子那里。他拿开妈妈放得很整齐的手表、手镯和项链,然后坐了下来。

  “像你小时候那样数数给我听,”他听到她说,“基数词。尽可能数下去。”她的眼神十分悲伤,他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朝前靠去,跪在浴缸旁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前额,他记得自己生病时妈妈总是这样摸他的前额。虽然浴缸冒着热气,可她的皮肤却是冷冷的,粘粘的。于是他将两只小手都放在她的额上,希望自己身上的热气能使她温暖,帮她恢复过来。然后,他按照妈妈的要求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二十三……”

  汤姆一直数到二百六十七——妈妈就是在他数到这里时死去的——才突然回到现实。现在听起来直升机引擎的噪音一点也不像多年前他父母房间的空调机声音。他凝神细听才勉强听到一点点相似的地方。

  直到今天,汤姆也没弄清当初他是否应该协助他妈妈自杀。他一直有一种负罪感。他父亲尽力让他相信他做得对。但汤姆知道阿列克斯心里一定非常懊恼儿子当初没有喊他;他甚至没有机会向自己挚爱的女人说一声再见,因此,他一直没有再娶。

  他渐渐长大懂事以后,从这次经历中得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想法:第一,如果像他妈妈那样无可指责的女人也会得癌症,那么值得相信的上帝——更不用说值得崇拜的上帝——不可能存在。如果确实有某个主宰宇宙的力量,那么一定是冷酷、专横的命运女神。只有科学才能提供与命运抗争的机会。

  他的第二个想法就是,以后如果有人需要帮助的话,他要保证有足够的能力给予帮助。从少年时代起,他心动中的英雄就是手持手术刀或者注视着显微镜镜头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与病魔抗争,拯救生命。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为了击败病魔,仅仅做一个医生是不够的。于是他成了一名遗传学科学家。他把整个一生都奉献给了这场战斗,当然在他女儿需要自己时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直升机的晃动刺激着他本来就很难受的胃。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明白原来突然失重是因为飞机正在着陆。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不禁感到又兴奋又害怕。

  他打起精神以适应飞机降落,同时尽力估算已过去了多少时间。但他一直处在黑暗中,又一直陷入沉思,所以一点头绪都没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四个小时。突然,引擎噪音猛地加大,飞机最后震动了一下,然后就平稳了。

  “我们到了。”他右边的赫利克斯说。

  他听到飞机门被打开,透过厚厚的蒙眼布,他感到外面的亮光,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温暖、干燥的空气吹进机舱,像带香味的软膏涂在他身上,驱走了他要呕吐的感觉。他能闻到灰尘和沙子,还有香料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回气,身上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能拿掉蒙眼布吗?”

  “现在还不能,”赫利克斯一边说,一边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下飞机,“马上就可以了。”

  汤姆被蒙着眼睛,总算从那摇摇晃晃的舷梯走到地面上。旋翼叶片在停转之前搅起无数粒沙子打在他的脸上。太阳照在脖子后暖洋洋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上,感到口干舌燥。他正被带离这个地方。

  引擎最后停住了,他觉得这里安静得出奇。除了干燥的风轻轻吹过,还有护送他的人偶尔交谈几句,没有任何声响。没有过往的车辆,没有远处的说话声,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双脚走在沙地上的声音。他感到很孤独,但这温热的空气,沙子地面,还有透过厚厚蒙眼布的光线鼓励着他。

  几乎在突然间,他感到脚下的沙地变成了坚硬的地面,背上也没有了阳光照着的温暖。他从变化了的脚步声中感觉出自己正走进某种建筑物。有人拉着他向前,走向建筑物深处阴凉地方。然后,他们突然让他停下。

  “台阶,当心点。”他右边的赫利克斯发出指令。

  他小心翼翼地将重心移到好腿上,右脚先向前伸出,然后放下。第二级台阶很低很低,有一阵他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因为自己正面临着万丈深渊。然后,就在他要失去平衡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坚实的石头上。以前他从来没走过这么高的台阶。他抓住绳索扶手以免跌倒,一步步向下走去。

  突然,他心中冒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推断:如果你还活着,那么他们的邀请就是真的。他们可能有你要找的东西。

  这时,他心头涌起一阵兴奋,他沿着巨大的螺旋形阶梯往下走着,走着,心中的担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令人难耐的期待。

  终于走到底层时,护送他的人让他弯下腰,带着他很快穿过一个听上去像是狭窄通道的地方。他的头不时撞在低矮的通道顶上,他们的脚步走在坚硬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反复回荡的回声,几乎震聋了他那双现在变得超灵敏的耳朵。

  然后,好像淙淙小河汇入宽广的湖水,随着他们从狭窄通道走向一个开阔的空间,他听到咔嗒咔嗒的脚步回音渐渐变轻,变低。他被人猛地向后拉了一下,不由放慢了脚步,缓缓走着。这个地方闻起来像是他小时候去的教堂;充满干燥的灰尘和古老的宗教味。焚香味道并不是很浓烈,但确实和刺鼻的蜡烛油味道混合在空气中。然而,这个地方最特别的还是它听上去的感觉。他周围那种空荡荡的寂静仿佛是可以触摸到的有生命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免得弄出大的声响发出回音,刺激自己十分敏感的耳朵。

  终于,他们停住了脚步。他刚刚开始放松下来,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接着他就感到有一把凉飕飕的铁家伙贴在他的脖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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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约旦南部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微笑着将车速放慢了一挡。这是一辆租来的越野车。她周围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万籁俱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来打扰这里的安静。她猫在空调车里,巡游在沙漠的海洋上,心中感到深深的宁静。远处,她刚刚能看出五根石柱高高耸立在沙漠上,好像下沉的船只露出水面的船头。自从三天前的那个黑夜她决定来见神父以来,她一直感到很有信心。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来见他。

  玛利亚以前到圣火之洞来过几次,但事先不打招呼这还是第一次。但是,既然今天是定好的伊齐基尔与两个最重要的左右手碰头的日子,她知道他会在的。她有把握见到神父,并且能让神父改变关于卡特博士的决定。

  太阳在钴蓝色的天空上方高高地照着,汽车在没有道路的沙漠上跑着,她让自己的思绪漫游。在玛利亚心目中自己是一个回头的浪女重回神父的怀抱,她明白自己是多么盼望再见到他。她差不多有五个月时间没有和神父面对面说话了,她急不可耐地想看到神父获悉自己突然来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的,她相信他见到自己时会很高兴,并且会授权给她完成任务。神父不是经常对她说她是天生的复仇者,没有别人像她这么有才能,对正义清洗这么有奉献精神吗?她想到了第一次刺杀,不禁面露微笑。正是那次行动引起了他对她的注意。

  十五岁的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作出杀死安杰洛神父的决定并不容易。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很快就有了一个理想的机会。

  两件事情促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是孤儿院新来的年轻修女德尔芬的自杀,二是安杰洛神父第三次强奸了她。

  第一次强奸以后,他每次来孤儿院都坚持要给她做“训导”。那个拍马屁的克里曼莎主管不明真相,迫使玛利亚去听他的“训导”,并且说这个大人物为她的成长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她应该对此心怀感激。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玛利亚想躲开他,但被他找了出来,在“训导”时再次强奸了她,而且这一次比第一次更加粗暴。事后她想到让克里曼莎主管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痕,但她知道那是不会有什么用的。

  第三次她反抗时,他将她捆了起来,并且逼着她口淫,然后对她实施鸡奸。他一边施着暴行一边叫她永远不要忘记她是无力反抗的;她是他的奴隶,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完事以后,他吹嘘说她并不是他手中惟一的奴隶;他还利用一些年轻的修女来取乐。

  十天以后德尔芬修女被人发现吊死在她床上方的屋梁上。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继续活下去便无法掩饰她的耻辱。谁也不知道谁会是那孩子的父亲。

  只有玛利亚知道。

  她认识到如果自己不想落得同样下场,就得杀了安杰洛神父。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必须仔细安排,不让人怀疑到她。她已经受够了惩罚。

  两个星期以后安杰洛神父再次来到孤儿院时,她假装对他完全顺从——一个被他的意志压服的孩子。他悄悄告诉玛利亚他当晚住在加尔威旅馆,而且已经安排好了让她秘密地去他房间,她便一口答应下来。

  她变得这么顺从,他很满意,临走时交给她旅馆的钥匙和一百法郎。“如果你半夜动身,乘出租车进城,是再聪明不过了。从旅馆的边门进去,别让人看见你。我保证让你天亮前回到这里。”

  玛利亚把钱放到口袋里,却不想坐出租车。那天下午,她和平常一样去厨房倒垃圾,找了一把最大的刀藏在裙子底下带了出来。然后她又去洗衣房,从第二天早上她负责洗的一大堆脏衣服中拿出一套,最后,她到自行车棚里,偷出克里曼莎主管的自行车,藏在大门旁边厚厚的灌木丛里。

  剩下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干活,不让自己去想计划要做的事情。她希望能有个朋友谈谈心,但别的女孩子都认为她很难接近,她是一个被排斥的人。终于到了睡觉时间,她躺在床上,既兴奋又害怕,禁不住浑身发抖。不用担心她会在预定的时间之前睡着。

  安杰洛神父确实该死,她对此毫不怀疑。必须在他伤害到别人之前,或是害死她之前阻止他。他穿着上帝的外衣,却干着魔鬼的勾当。上帝希望她杀死他。她是执行上帝意志的人,要为自己,也为了主报仇。她计划要做的事是一件好事,一件正义的事。

  她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三十五分才开始行动。她穿着那套脏衣服,将自己的干净衣服放在塑料袋里拎着,悄悄跑出宿舍。整座房子都在沉睡。偷偷跑出来,从灌木丛里拿出自行车,一切都那么简单。夜里空气很凉,可她到达马里那附近时却已经一身大汗。她将自行车停在通往旅馆的路边,用一条围巾遮住脸,走到旅馆的停车处。她用钥匙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他的房间在一楼,一路上她没有碰到别的客人。她已经到了这里,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但却十分冷静,这让她感到惊讶。到了安杰洛神父房间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他那张麻脸立即就出现了,眼睛里闪着淫邪的光。他迅速地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把她拉进房里,关上门。

  “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的孩子。”他说。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摆设讲究的房间,他已经脱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他的阴茎发怒似的挺着。

  他等不及脱光她的衣服,就按着她让她跪下来,呻吟着将肿胀的家伙对着她的脸。“向我致意。”他说。

  她再次为自己的冷静而吃惊。以前被强奸时所忍受的恐惧感已不复存在。相反她却感到很有力量,能控制住局面。她张开嘴,抬头望着他,向他靠近。她边看着他高高在上朝她笑着,一边将右手伸到裙子里面,从腰带上抽出刀子。

  她预料到会有血,会出声音,她想将两者都减少到最低限度。所以她一旦出手就尽快动作。她的右手握刀割他的阴茎,左手已经伸出去抓床上的枕头,把它捂在安杰洛神父的脸上,不让他喊出声来。不过他的喊叫没超过几秒钟时间。一开始,他的表情是吃惊多于痛苦——好像他无法相信会有人对他下这样的手。

  但后来他的两腿弯曲着,伸手去摸自己的下身,玛利亚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他双眼瞪着她,露出不解的恐惧。他试图挣扎,叫喊,但她跳到他身上,将枕头套里的棉花往他嘴里塞,使他没法出声。接下来,她用被血染红的床单牢牢捆住他的双手。到处都是血,但是她没有感到恶心,却感到异常的兴奋和陶醉。

  她让他在床上无声地、在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来回摇晃,自己则回到沾满鲜血的地毯上搜寻着,直到找到她想找的东西。然后她爬上床,看着曾折磨她的人的眼睛笑着。“告诉我,”她命令道,“德尔芬修女是否也是你的奴隶?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去喊医生。”她拿着他被割下来的阴茎在他恐惧的眼前挥舞着,为自己的强有力而感到晕乎乎的,“你还有希望保住这个。你是不是也强奸了她?”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血糊糊、软塌塌的东西摊在她的手心里。

  “快说!是的话就点头。”

  他慢慢地点点头。

  “好。”她从他嘴里抽掉枕头,但他张开嘴刚要喊叫,她就将他被割下来的阳具塞进他嘴里,然后又将枕套也塞进去。“现在谁是奴隶?”她问道,同时看着他的眼珠往外突,听着他因呼吸困难而拼命喘气。

  她平静地看着他垂死挣扎,十分满足地看着他瞳孔最后的闪动。他已经死了,她满意地从床上下来,用蘸着鲜血的刀尖在床单干净的部位写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然后她脱下身上的血衣,到浴室里冲了一个淋浴,穿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她把血衣塞进塑料袋。玛利亚朝尸体看了最后一眼,很满意正义得到了伸张。然后,她没去将他瞪着的眼睛闭上,便离开了房问。

  她到了走廊里才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等在安杰洛神父房间的阴影里。她将脸上的头巾裹得更紧,尽量不去理他,只顾逃离旅馆。但在骑车回来的路上,她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回到孤儿院,她又感到安全了。她把刀和自行车放回原处,把血衣深深埋在那堆脏衣服下面,然后爬到床上去。她甚至认为在黑影里看到的那个人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她离开自己的床只有五十分钟时间。不可能有任何人会知道是她杀了安杰洛神父。

  然而,一星期以后克里曼莎主管叫她时,玛利亚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自从德尔芬自杀,安杰洛的尸体被发现以后,这“蛤蟆”一直都处于震惊状态。但这却解释不了为什么玛利亚进来时她的举止那么奇怪。“蛤蟆”突然变得很热心,几乎有了几分母爱。玛利亚只能猜想可能与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形容枯槁、黑色眼睛、穿着深色西装的人有关。“蛤膜”的笑容和手势都在巴结这个小个子男人。

  “你好玛利亚,有人来看你了。”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就好像玛利亚十分招人喜爱,一直有人来看她,“这位先生想和你谈谈。”

  玛利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能猜到这人要跟她谈什么。可是,她在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让他能找到她?这人怎么会知道她杀了安杰洛神父?

  “蛤蟆”突然站起身朝书房门口走去:“好吧,我知道你们有好多事要谈。所以我先走了。”

  这人礼貌地站起来说:“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们。”他的声音使这话听上去像是一个命令。

  克里曼莎在衣服上擦擦手心,紧张地笑着:“依你的意思办。”

  玛利亚感到十分吃惊。克里曼莎主管从来没有将书房让给任何人用过,即使安杰洛神父也不例外。

  “蛤蟆”关上门出去以后,这人做了自我介绍,并示意她坐在桌子后面。

  “可那是主管的位子。”

  那双黑眼睛顽皮地挤了挤:“如果你不告诉她,我也不会告诉的。”

  她朝他笑笑,开始感到放松。也许他是来谈别的事的?然而她刚坐下,他就说了下面这些让她双膝发软的话来。

  “玛利亚,我知道你杀了安杰洛神父。我的一个朋友看到你在他被杀的时间里进出他的房间”。

  她缩在“蛤蟆”的椅子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显然抵赖是无济于事的。“他是一个邪恶的人。上帝要我向他复仇。他三次强奸我,还逼得德尔芬修女自杀。”她本能地说出这些话来,虽然她不指望有人相信这些。

  “我知道,”她听到他说,“安杰洛神父确实是个邪恶之徒,确实该死。”

  她大为吃惊,抬起头来,看到他在对自己微笑。这是怜爱与理解的笑容,是一位父亲对做错了事的女儿的那种笑。她觉得嗓子被什么堵住了,泪水刺得眼睛酸酸的。她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很意外。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受苦吗,玛利亚?”他问话的口气就好像他对她完全了解。

  她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来,便摇摇头。

  “因为你很特别。”

  “特别?”

  “被选中了。”

  “我不懂。”

  “上帝选择你为他服务。他给了你很了不起的才能:聪明、美貌和勇气。但是他也让你受了不少苦来考验你。现在你克服了这些苦难,你该准备迎接更重要的工作,明白吗?”

  玛利亚直视着他的黑眼睛,慢慢地点点头。她真的明白了。突然所有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她是为了更重要的工作而经受考验。她的上帝选中了她,而现在这个人要指引她走向自己的命运之途。

  “你有才能,有激情,”他说,他笑起来时纸一样的皮肤上满是皱纹,“我已经安排好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可以走了。”

  玛利亚笑了。这是她一生中最容易做出的决定。

  汽车驶近五根石柱时,她正回忆神父的笑容,这使她感到鼓舞。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德尔芬修女是兄弟会一位资深成员库拉斯修士的侄女。她也不知道那位见习修女在自杀前写了一封信给叔叔,把安杰洛神父的事全说了。兄弟会派了玛利亚的前任,上一位复仇者去执行玛利亚已经完成了的任务。正是他看着她离开安杰洛神父的房间的。也是这位复仇者临退休前推荐了早慧的十五岁杀手做他的接班人。伊齐基尔就是在那段时间了解了她的秘密,然后去找她的。

  从那时起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先是在伯纳德修士开办的训练学校呆了五年,在那里她学习语言、正义刺杀及兄弟会的历史和传说等一切。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属于一个家庭,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义的。她仍然记得五年后她被带到圣火之洞举行放血仪式时的那份自豪。伊齐基尔用仪式刀刺破她的小臂时,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事后他称赞她说,她是他所记得的最忠诚的成员。

  两年后她被任命为新一任复仇之神。接下来的十三年中,她一直保持无与伦比的从不失败的记录。

  直到斯德哥尔摩事件。

  直到遇到卡特博士。

  她咬紧牙关,提醒自己说很快会补救那次失误。她看到前方最高的石柱边停着一架直升机和两辆越野车。她把车一直开到洞口。有两个男人守在那儿。她往头上戴棒球帽时,他们紧紧盯着她看。她关掉发动机,打开车门,走到外面火炉一般的炎热之中。她摔上车门,径直向那两个男人走去。

  第一个人张开嘴刚要问话时,她伸出了右手。“愿他得到拯救。”

  他脸上的表情马上放松了下来,轻轻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她伸出左手握住他的左手,四只手握在一起形成一个十字。“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在他们下面两百英尺的地方,汤姆·卡特发现架在脖后的刀原来是给他割掉蒙眼布的,不由得转忧为喜。他转过身来,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金光后,只见赫利克斯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刀,脸上挂着笑容。

  他的右臂挥舞着,指着他面前的整个地下大厅:“卡特博士,欢迎光临圣火之洞,二次降临兄弟会的圣殿。”

  汤姆欣赏着头顶上高高的雕琢出来由橡树般粗大的石柱支撑着的拱形天花,三十英尺高的洞壁中部有一些狭窄的壁架,上面燃烧着无数支蜡烛,给洞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摇曳的烛光在凿就的红石天花表面跳跃。每根石柱上都有金属支架,上面放着汽灯和火炬,将大厅照得透亮。大厅的两边墙上装饰着古老的帘子,从铁杆上垂挂下来形成波浪形,仿佛船上的风帆。每个帘子上都描绘着宗教故事的场景。汤姆觉得在摇曳的烛光下这些都活了。

  大厅的尽头是一个圣坛,铺着装饰着鲜红十字的白布。他的目光被圣坛正前方一团耀眼的、白得不自然的火焰所吸引。这白色火焰好像是从岩石地面的一个洞里冒出来的,它炫目的光亮照在圣坛后面墙上的一扇紧闭的巨大石门上。

  在大厅中央,在磨损的拼石地面上,有一张巨大的桌子,放在这巨大的山洞里很相称。厚厚的木质桌面上摆着装满食物的碗、盆。桌腿也十分粗壮,雕刻成鹰爪的形状。桌子四周有六张同样风格的椅子。都空着。

  就连他也能感觉出这个地方的力量,这使他有点不舒服。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陵墓,装着人类过时的信仰。

  “欢迎,卡特博士。我们很高兴你能来。”这人强有力的声音把汤姆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注意大厅远处石柱下站着的两个人,与周围环境相比显得那么渺小。跟他说话的那人特别矮小,与大厅实在不成比例。

  “卡特博士,”赫利克斯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神父,二次降临兄弟会的领袖,这位是伯纳德修士。”

  伊齐基尔向他走来。“我为请你来的方式道歉。但我们已经保守了两千年的秘密。”

  “我能理解,”汤姆说,“只要你的邀请是真的,我这一趟就没白跑。”

  “我想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汤姆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口音,好像是某种中东语言和法语的奇怪混合体。等到伊齐基尔靠得更近时,汤姆发现虽然他的嘴在笑着打招呼,他的黑眼睛却极仔细地审视着他。这位形容枯槁的人有着丝一般细的白发,看上去年纪相当老了。汤姆估计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比自己足足矮一英尺。但是他却很威严,汤姆知道自己的身高不会吓倒他的。

  伊齐基尔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鹰爪一般的手,骨节突出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很重的金属戒指,镶嵌着一块汤姆所见到过的最大的红宝石。他立即认出这就是信封上的十字形封印。他伸手握住这只手时,感觉到他的皮肤干燥而粗糙。他的脸看上去也差不多;纸一样薄的皮肤包在瘦骨嶙峋的面容上。汤姆觉得如果用力擦一下,他的皮肤就会破开,露出下面的骨架。透过老人的深色服装和腰带,汤姆看得出他瘦小的身体还有一定的力量。但是这人的真正力量蕴藏在他智慧的黑眼睛里。那双眼睛似乎永不会老,闪烁着机警的、狡黠的光芒。眼前这位人物不可轻易低估,亦不可轻易信赖。

  “你已经见过赫利克斯修士了,”伊齐基尔说,“他和你一样是位科学家,卡特博士。他负责我们的首要使命,并且负责使我们跟得上时代的发展。”伊齐基尔转身对着第三个人。“伯纳德修士负责我们的……”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字眼,“……安全方面的工作。”

  卡特与伯纳德修士握手。他细细的头发已经花白,山羊胡子也正在变得花白,看上去比赫利克斯年纪大些,大概七十多岁。他身材高大,六英尺高,而且较胖。他的下唇很厚,看上去像个脾气暴躁的残酷的中学生。卡特一见他就不喜欢他。

  “你是谁?首要使命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伊齐基尔的嘴角笑了笑。“到时候会告诉你的,卡特博士,到时候会全告诉你的。”他指指那张巨大的桌子,“来吧,让我们讨论一下资源合作的问题。我们的古代宝物与你的未来技术合作。”

  汤姆刚要请他做更详细的解释,这位老人却转身迈开灵敏得让人惊讶的双脚,步履稳健地走到桌前。“这里有食物和饮料。你长途旅行后一定需要补充补充了。”

  汤姆的确感到口渴。赫利克斯引他入座后,他看了看手表。自从在特拉维夫降落已经过去快三个小时了。他想:不知波士顿现在是几点,算了一下,估计霍利现在应该在学校里。

  伊齐基尔坐在长桌首座,他身后就是圣坛和那炫目的白色火焰。两位修士坐在他两边,汤姆的位子在赫利克斯旁边。他注意到他们只用了大桌子的一小角,只能猜猜这张桌子能容纳多少人;当然有这六张椅子的三倍。

  “请吃吧。”老人指着他面前摆放的食物和饮料说。

  桌上的这些东西是汤姆所想像的中世纪宴会是样子。大的锡镴盘子里装着枣子、无花果、石榴和奶酪;金属托盘里装着羊肉、牛排和鸡;大碗的咸菜和葡萄叶包裹的食物。吃的东西两旁边,陶制坛子里装着水和酒,旁边是产于另一个时代的图案复杂的高脚酒杯。赫利克斯捧起一只酒坛,给汤姆的高脚酒杯斟上芳香的、深色红宝石般的液体,同时伯纳德修士将大盘的食物往前拉拉。汤姆虽然很紧张,但看到这些东西使他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杰克,那个患妄想狂的老母鸡,警告他不要碰任何吃的东西。不过受到这样的欢迎以后,他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些人要害他,他想他们早该下手了。

  伊齐基尔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似乎被这地方的声学结构放大了。“既然我们邀请你来,我想我应该先说。在你吃东西时,我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组织。然后再来商量我们的交易。”

  汤姆点点头,好像他可以做出选择似的,一边将芬芳的美酒送到干渴的唇边。甘醇、令人陶醉的液体尝起来异常地使人精神振作。他尽力克制住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兴奋,这时他意识到他已经开始喜欢这次奇怪的经历了。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站着,他瘦小的身材却在附近的石柱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他开始讲话之前仔细打量着他的客人。他很高兴卡特博士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他禁不住对此人的举止风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科学家和他预料中的无礼的反对崇拜偶像者完全不同。为了一些陌生人手中可能有他要找的东西跋涉半个地球而来,表明他对他们保留的遗物有多么珍惜。伊齐基尔不相信他的动机只是商业性的。这位科学家已经有了他用不完的钱。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卡特博士的举止和献身精神给了伊齐基尔信心,相信他会接受这项交易的。

  “让我从头开始,”伊齐基尔说,“两千年以前,基督从死神那里救回的拉撒路亲眼目睹了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恐怖行动,他发誓决不允许那些堕落的宗教再犯下同样的罪行。第二天夜里戈尔戈萨·拉撒路梦见了这个古老的洞穴,还有那燃烧的火焰。第二天他带领着追随者们来到这块圣地:一块永远不会被迫害的安全之地。二次降临兄弟会有一个中心目标:等待并注意救世主再次降临,为了给他表明身份并在圣火中举行涂油仪式。这个简单的目标——所谓首要使命——现在仍然引导着我们。”

  伊齐基尔转身对着白色火焰。“那就是给了这个洞穴名字的圣火。就是在这里兄弟会内圈成员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并且在圣火圣坛面前做了朝拜仪式。”

  伊齐基尔又回头看着卡特博士,见他正专心聆听,十分高兴。“拉撒路在梦里见到火焰由纯白色变为橙黄色,那是基督为了我们的罪而死去的时刻。但他被告知等到白色火焰回来时,救世主也就回来了。在两千年时间内,圣火只有两次是白色的。”他顿了顿,走到圣火跟前。“一次是拿撒勒的基督活着的时候。另一次是现在。今天,新救世主来到世上已经有三十五个年头了,我们必须找到他。”

  卡特不安地皱皱眉头。“你怎么知道现在你们的救世主已来到世间?火焰变色会不会只是偶然发生的?也许是地质变化,不同的气体?”

  “我们知道。”伊齐基尔不耐烦地说。

  卡特在装鸡肉的盘子里挑着:“你打算怎样找到你们的新救世主?”

  “靠你的帮助,卡特博士。”

  他回到座位上,朝赫利克斯修士点点头。

  赫利克斯接受了他的暗示,扶了扶金属边眼镜,将他的秃顶脑袋朝卡特跟前靠了靠。

  “我们想借助你的迦拿计划找到我们的救世主。”他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一直监视你和你的手下人。我们知道你一直想弄到一份上帝的DNA的样本。”

  卡特没有吭声。

  赫利克斯将两只手放在一起形成一个尖顶,打量着自己的指甲:“对于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寻找基督的DNA可是一个不寻常的消遣方式。但也许你是出于商业性的动机?也许你认为从主的基因里可以提取出某种神奇药物?当然,那会很有价值的;独家拥有一种万能灵药的专利权。”

  卡特仍然没有吭声。

  伯纳德修士说:“但是你寻找真正样本并不顺利,是吧?”

  科学家冷静地啜着酒:“是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这儿的。”

  伯纳德冷酷地笑了笑:“首先我们需要用你的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你也是不应该有这个数据库的。”

  “你们要用数据库干什么?”

  听到他这么问,伊齐基尔和两位修士同样感到吃惊。他们原以为到现在卡特博士应该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用存有一亿多人个人基因组的数据库了。

  赫利克斯修士皱皱眉头:“嗯,当然是找到和基督的基因相吻合的人。”

  伊齐基尔看着卡特博士的表情,知道他开始明白了。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活着的人当中会有谁拥有基督的神的基因。卡特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在考虑这么做的后果。然后他皱着眉头问赫利克斯修士:“你们的这位救世主现在应该知道自己的能力了吧?是不是应该已经受到了你们的注意?”

  赫利克斯摇摇头。“不一定。也许他小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才能,但后来‘学会了’不应该做那些他事实上有能力做的事情。可能他为了和别人一样而扼杀了自己的特殊才能。这样他的朋友们才不会认为他与别人不同。他的才能可能会处于休眠状态,也许永远不会醒来。”

  卡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或者,”赫利克斯继续说道,“他也许没意识到自己天生的才能。根本就不去利用。毕竟,每一种能力都需要通过运用和实践来开发。”

  卡特耸耸肩。“有可能。”

  一阵沉默。伊齐基尔看见两位修士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那么,卡特博士,如果你得到基督的DNA,你认为你能用你的基因检查仪和数据库为我们找到与救世主基因相同的人吗?”

  卡特略略思索后答道:“如果有这样的人存在,而且他的基因在数据库里,那么是可以的。我想是可以的。”

  伯纳德和赫利克斯一齐朝伊齐基尔投去迅速的、得胜的微笑。也许这个并不神圣的联盟会有效果的。

  “卡特博士,如果我们给你真正的标本,那么你必须履行你一方的职责,投入你所有的资源寻找与基督的基因相同的人。如果你违约,那我们将不得不……做出反应。”伊齐基尔的眼睛直视着科学家的眼睛。必须让卡特明白如果他违反协议将会受到惩罚,这一点至关重要。

  卡特笑了笑。“别担心,对于找到与救世主基因相同的人,我与你们同样感兴趣。不过,不要忘记一个小问题。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样本。没有这个,我们关于交易的谈话只能是谈话而已。”

  伊齐基尔有一会儿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关节突出的手指上那颗红宝石像燃烧的炭一样放射着光芒。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他们已经谈到了这个程度。“为了这个交易,”他再次站起身说道,他转身准备朝圣坛的方向走去,“跟我来,卡特博士。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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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珍品纪念室

  汤姆·卡特跟着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来到圣坛。他脑子里正迅速考虑着刚才了解到的信息。他们发现了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这件事仅仅是证实了邀请信上提到的内容。但是,认为活着的人当中有人拥有和基督同样的基因这个想法虽简单,却非常聪明。这就为拯救霍利开拓了全新的道路。一旦基因检查仪将基督的基因组分析出来,他就可以检索任何数据库,寻找拥有同样基因的人。

  他看着伊齐基尔从铅条镶嵌的地洞中冒出的白色火焰旁边走过去,来到圣坛后面石墙上的一扇紧闭的与石墙平齐的门前。门的左边有一个齐腰的木桩从石墙上伸出来,桩头上挂着一个粗麻绳打成的套索。

  汤姆从旁边经过时,随意地拿起套索把玩着。

  “我建议你不要碰那个。”伊齐基尔口气坚决地说。

  汤姆缩回了手。“为什么?这是什么?”

  伊齐基尔朝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你可以称它为最后的预防措施。请不要碰它。”然后他弯下腰,从圣坛后面的地下抽出一个隐藏的木杆。

  汤姆听到一阵声音,石门朝一边滑过去。门只开了一个缝,刚好可以过一个人。伊齐基尔挤了进去。汤姆进去后等赫利克斯和伯纳德跟进来,但他们都不动。显然只有他和伊齐基尔两人到里面去。

  门这边的空气闻起来不太同,更加陈旧,有发霉的味道。这间狭小、没有特色的空间有两盏电灯照明,由一台汽油发电机供电。他估计这间瘦长狭窄的房间里氧气不够。接着他看见前面墙上又有一扇门,马上意识到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连接大厅与第二扇门那边的什么地方的缓冲地带。果然不出所料,伊齐基尔转身又抽掉一根杆子,门关了起来,把他们封在里面。

  汤姆看着这位年迈的兄弟会领袖走到前面的第二扇门前,又拔掉一根木杆。这扇门开的时候发出和第一扇门相似的声音,露出里面漆黑一片。伊齐基尔钻进了黑暗里,汤姆刚跟着进去就听到“啪”的一声开关响,房间里突然一片明亮。

  “这就是我们的珍品纪念室。”伊齐基尔大声说,也不加以解释。

  汤姆适应了这耀眼的光线后,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失望。当然他并没有指望见到一个藏有金银珠宝的宝库,但即使如此,他期望看到的也应该不止这些。这个不吸引人的房间看上去介于看门人的大贮藏室和布满灰尘的小博物馆之问。墙上有一排排歪歪斜斜的架子,上面放着盒子、文件和不寻常的手工制品。粗糙的石地上放着五只古老的箱子。房间另一头,从粗糙的天花板上一个狭缝里悬挂着一只绳梯。天花石缝里吹来一股难以察觉的微风,汤姆猜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力或动机向上爬,最终可以爬到地面上去。绳梯旁边是一个壁龛,不超过三英尺高,凿进墙壁里面,有一块布帘子遮着。房间里没有什么看起来很有价值的东西;至少粗看上去没有。

  然后他走到一只箱子跟前,往里面窥视。里面有保存完好的卷轴,大约有几百年——也许几千年——历史了,还有一些古老的书籍,所用的语言他永远都不会懂得。他看看架子上的东西,隐约认出一些武器和其他人造物品,而制造出这些东西的人早已不存在了。他站直身子,以一种新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小房间,感到先前的兴奋又回来了。即使以他外行的眼光,也能判断出这个小小的时间密封舱里的物件不仅仅是有价值的,而且它们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汤姆对放在石壁架子上的一个卷轴特别感兴趣。破裂的羊皮纸上已褪色的字迹使他着迷。他靠近一些想看得更仔细些,却没有做出任何想去摸一摸这脆弱文献的动作。他注意到伊齐基尔正密切地注视着他。

  “那是关于拉撒路梦境的记录,他亲笔写的。”老人解释说,“它描写了这个地方,记述了圣火的预言——都是他梦见的内容。里面也写着兄弟会的目标和规则,这些目标和规则两千年来几乎一点没变。”

  汤姆缓缓地点点头,试图理解这一切,同时他的目光在架子上扫过去,最后落在一块折叠的破旧布料上。布看上去是脏的,还盖着一块皮革作为保护。

  仍然注意着他的伊齐基尔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但他肯定他父亲知道。哪怕为了看到这些宝物当中的一件,阿列克斯也会愿意被砍掉一只胳膊。

  老人敬畏地压低了声音:“这是我主的裹尸布。”

  汤姆禁不住浑身一颤。尽管他是无神论者,也无法控制自己:“不过我以为那是在都灵。”

  一声蔑视的干笑:“那只不过是马戏式的骗局,骗骗那些易上当的人,确保得到他们的忠诚——还有钱。”

  汤姆一言未发。他能说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到了似乎是一个宗教的证据,而他大半辈子以来一直不相信这种宗教。这些物品的历史意义又是不可否认的,但他仍然不相信它们的精神意义。

  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一只古老的头盔,一只完整的头盔,还有鼻护。头盔旁边像孩子的棒球棍一样随意靠墙放着的是汤姆见过的最大的刀。擦得亮亮的壮观的刀身是厚厚的锻钢,重重的刀鞘上装饰着线条粗犷的图案,刀柄上绑着磨破的织物,他认不出那是一种什么织物。在刀柄顶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深深镶嵌在金属里,足有伊齐基尔戒指上的宝石双倍大。这把刀看起来和一根横梁差不多重,他不懂怎么会有人能拿得动它,更不用说在战场上挥舞它了。

  伊齐基尔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说:“那把刀和头盔属于安托万·德·拉·克罗瓦爵士,他是驻扎在叙利亚骑士城堡圣殿骑士团的十字军战士。不到一千年以前他成为兄弟会的领袖。我就是他的直系后代。”

  “这把刀真了不起。可是怎么用?这太大了。”

  一个不以为然的耸肩。声音里含着思念:“那时的人比现在的人体力强,肯吃苦。”

  汤姆看看其他卷轴,并注意到一块很有特色的石板,石板表面刻着文字,但他不认识这些文字。他不解地摇摇头。

  “你从哪里得到这些宝物的?为什么不让外面世界的人见到它们?”

  伊齐基尔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过去两千年来,我们的创始人和后来的追随者们抢救或赎回了这些东西,并把它们一代一代传下来。”老头沉思着点点头,“卡特博士,历史不是科学。它只是记忆。是有权人物有选择的记忆。如果有权的人想要忘掉,或是改变过去的某些事情,他们能够办到。但是你却不能与证据争辩。历史和信念相似;它在于你相信什么。但历史又和信念不同;人的历史观或历史记忆可以有证据来支撑。”他瘦弱的双手挥舞着指着房间里的东西,“这些物件构成我们的证据,帮助我们保持信念。只要这些东西存在,只要它们不被现今想要扼杀宗教的政治权力贩子所毁,我们就永远有证据来证明我们的信仰。证明我们心里知道的东西。”

  汤姆突然感到一个局外人的不安。他知道在伊齐基尔的眼里,他的无神论和科学也使他成为那些要摧毁宗教的权力贩子之一;利用未来的许诺来消除过去的意义。

  “你是不是认为我见了这些证据也会相信你所相信的东西?”

  他耸耸肩,“也许。”

  “但历史不是宗教。我相信肯尼迪存在过,而巳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我并不因此而把他当作神来崇拜。”

  “卡特博士,你就考虑一下一种设想。假如我们不相信基督是神,没有收藏你看到的这些物件来证明我们对他的信仰是正确的;假如我们愿意无视历史而盲目地走向一个技术高度发达而精神却极度贫乏的未来;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们还能拥有你要寻找的东西吗?”

  汤姆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兄弟会利用纪念品来证明他们的信仰,伊齐基尔对人类要掌握自己命运这一愿望不加掩饰的蔑视,在他心中激起了强烈的感情。但此时不是争论的时候。

  伊齐基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说:“我们谈得够多了,应该继续往下看。”

  他把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小金钥匙拿下来,走到房间尽头的神龛前。他拉开布帘,露出一个装饰华丽的镀金小房子,大约三英尺高,高高的人字屋顶,花格墙壁。工艺水平实在令人惊叹。

  汤姆看着年迈的老人慢慢弯下腰,用那把钥匙打开花格门。伊齐基尔慢慢把手伸进去时,汤姆听见铰链由于长期不用而吱吱嘎嘎响着。老人在里面摸索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终于站直了身子。他手里拿着的似乎是贵重金属做的小匣子,上面镶嵌着宝石。伊齐基尔揭开盒盖,打开盒子的时候,汤姆集中精神想看得清楚些。

  伊齐基尔抬起头看着他,“我们的创始人拉撒路将这些和裹尸布一起带到这里。让它们提醒我们记住人类将自己的救世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日子。”

  汤姆看着伊齐基尔把打开的盒子贴在胸口向他走来时,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看见盒子朝着自己的这边似乎有镶银边的红宝石组成的十字。包在四只角上的金箔上面装饰着四颗绿宝石。

  伊齐基尔说:“这些东西从来都不允许拿出这个宝库。两千年来从来没有过。”

  他的黑眼睛直视着汤姆的眼睛,两只瘦瘦的、结实的手臂伸到他跟前。那只精致的盒子现在离他只有几英寸远。汤姆那外科医生的精确的双手颤抖着接过盒子,目光越过立着的盒盖看着里面。东西躺在里面,有一部分被紫色的丝绸遮着。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是什么;或者认为他意识到了。他转身去看伊齐基尔,想说什么。

  黑眼睛显然看出了他的惊异,年迈的脑袋缓缓点着以证实他的判断。“如果你怀疑这些,就摸一摸吧!”老头轻声说。

  汤姆将盒子放在左手掌心,然后用灵敏的手指小心地从丝绸下面拿出那两件东西。现在它们躺在他右手心,他就完全清楚这些是什么了。

  一根生锈的六英寸铁钉,还有一颗发黄的人类牙齿。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站在圣火之洞外面的有利地点可以看出洞里的会议快结束了。守卫兄弟会圣地的内圈警卫同意让她未经通报就下来,条件是她呆在洞外,不要去打扰神父。她已经等了近一个小时了,急不可耐地要给他一个惊喜。

  透过半掩的门,穿过石柱,她看得出神父和伯纳德修士,还有赫利克斯修士站在一起。他们还有一位客人;她必须再耐心地等一等。她伸长脖子想看看客人是谁,但是他在柱子的阴影里无法看清。从她站的地方她只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回音,却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从他们的动作和谈话的语气来判断,他们就准备离开了。

  正在这时,赫利克斯朝客人跟前靠过去,伸出了手,客人过来和他握手时,玛利亚瞥到了一眼他高高的身材。他的姿态看上去有点熟悉。

  这一群人开始穿过大厅朝她这边走来。她站在黑暗处观察得更清楚些。他们的身体语言很放松,轻松的步履表明他们刚刚达成了某个重要的协议。现在轮到伯纳德和那位站在暗处的客人握手了。握手显得很诚恳。第二使命执行人如此尊敬这位客人,可见他是很受兄弟会重视的。他对她可从来没有这么尊重过。

  四个人现在一起停在三十码左右的地方谈着,他们深沉的嗓音混合成含糊不清的嗡嗡声。客人左手拿着一个小包裹,但因为有柱子挡着,她仍然看不清楚。她看着伯纳德持着他古怪的山羊胡子,见到赫利克斯表示同意神父说的什么而点点头。神父与赫利克斯和高个子客人站在一起显得比平常更瘦小了。

  突然她听到右边有脚步声,接着便看见一个人从黑暗处走出来。很清楚这人一直在门里边等候着,也许是执行警卫任务。他朝大厅中央走去,加入到谈话的人群里。在他从第一只火炬旁经过时,她认出了他。

  娥摩拉。

  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他被邀请到圣火之洞守卫这次显然很重要的会议?娥摩拉只是第二号正义刺杀者。而她是首席。然而他却在这里,参加活动,了解内情,得到重视。

  她看到神父朝她的竞争对手点头,一股怒火不禁从心头腾起。接着,她看着神父转过身来和客人握手。也许是因为娥摩拉的在场使她怒火中烧而引起幻觉,神父握手时有力的动作传达了一种默契使她嫉妒。这位客人肯定很有影响力。就在这时候,他移动了一下,灯光照到了他的头部。

  他是卡特博士。

  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这不信上帝的科学家怎么会在兄弟会的圣洞里?她摇摇头,仿佛是为了让脑袋清醒一些,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训练营里学过的:自我控制至关重要。有片刻时间她的目光不能集中,但几次深呼吸后看东西就清楚了。她没有看错。卡特博士确实在这儿,不是作为俘虏或敌人,而是作为受尊敬的嘉宾。他对神父施展了什么诡计,使得神父邀请他来,和他友好地拉手?

  这群人突然又开始走动,朝着她等候的门口走来,这时候她感到心头一股怒气。她退回到门后的暗处,竭力克制自己,看着娥摩拉、伯纳德,还有别的人从离她几英尺的地方走过去。卡特博士离她非常近,她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头上的黑发。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么我们就说定了?”她听到伊齐基尔神父说,一边伸出手与客人最后道别。

  “是的,”卡特博士回答,“一旦在样品中找到特别的基因我就通知你。当然,如果我们找到和你的救世主基因相同的人,我会和你联络的。”

  找到和你的救世主基因相同的人?

  玛利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在搞合作。

  这科学家说服了神父和他合作。他们结成了同盟,一个亵渎神灵的同盟,让她惊异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她接到警告不要碰那遗传学家,怪不得所有计划都瞒着她。一直宣扬坚持正义,决不妥协的神父在绝望中被骗得与魔鬼合作了。她看着伯纳德怀着歉意给卡特博士戴上蒙眼布,带着他沿着窄窄的通道向大阶梯走去。神父与赫利克斯留在原处,娥摩拉在一旁警卫。

  “我希望我们做的是对的,赫利克斯修士,”她听到神父说,“我仍然觉得与他合作不太妥当。”

  “别担心,”她听到赫利克斯安慰地说,“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会看到的。”

  这太过分了,神父正被他自己的首要使命执行人引入歧途。玛利亚从黑暗处走了出来,把他们所有人,包括娥摩拉都吓了一跳。她说话时并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神父,不要听他的。你怎么能和无神论者打交道?”

  娥摩拉紧张起来,准备对付她可能做出的行动。

  伊齐基尔过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他的黑眼睛里闪着怒气,“复仇者?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冷笑了一声,“我来是想说服你让我结果了那科学家。但我看得出赫利克斯修士更愿意我去和他握手。”

  伊齐基尔说:“这些事情你不懂。”

  “不懂?哼,我懂得很。你处于某种原因决定利用卡特博士亵渎神灵的一套来帮助你寻找救世主。这没道理,就好像利用撒旦之星的光亮指引你去天堂。”

  她看得出神父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牙关咬得紧紧的。

  “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赫利克斯说,“卡特博士的遗传学能提供我们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来找到救世主。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就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需要他活着并和我们合作,直到他找到我们要找的人。这是推迟正义处决的惟一理由。”

  她没理会赫利克斯,只是看着神父:“但卡特博士搅和进来是违背上帝的本意的。不管为了什么目的,你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

  伊齐基尔摇摇头,“寻找新救世主是最重要的事。所以别的都不重要。首要使命超越了正确或错误之间的选择。我必须考虑最终的、更大的正义,即使在手段上要与魔鬼做交易。”

  “但正义与上帝是理想,而不是交易。是你这样教导我的。那科学家腐蚀了你,而赫利克斯修士让他……”

  “复仇者,”神父厉声打断了她,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发脾气了,“我不管你怎么想。交易是要做下去的。你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现在让娥摩拉送你出去,然后回家冷静冷静。伯纳德修士很快会与你联系。”说完这些,神父与赫利克斯转身大步向圣火之洞走回去。她被晾在了那儿。

  她被激怒了,拔腿想跟上伊齐基尔神父,但娥摩拉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感到内心的怒火沸腾起来。她想与娥摩拉干一仗,让他受伤以发泄心中的怨恨。两名内圈警卫走过来时,她真想把他们一起揍扁。

  然而,她明白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而巳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沿着过道向大阶梯走去。她加快步伐,想通过快步行走发泄掉对神父软弱行为的愤恨。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奉为典范,是慈善与坚定正义的完美结合。但是这位伟人老了,竟然允许赫利克斯修士被那科学家骗了。渐渐地,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让它化为坚定的决心。

  她集中精力只考虑一件事,她自己的首要使命:卡特博士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而她,复仇者,将是去索取代价的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神父真的要与卡特博士做交易。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她沿着大阶梯拾级而上,这种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等待伯纳德修士和神父下命令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到了自己来决定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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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波士顿 克里克实验室

  贾斯明·华盛顿坐在克里克实验室,看着丹进行基因组排序,她抑制着自己要发抖的感觉。她知道这基因检查仪复杂的大脑并不理解它正在做的事情意义有多么重大。尽管它极其锐利的眼睛能看得见,但它并不认得所看到的东四。尽管它聪慧的大脑能阅读,但它并不理解所读的内容。丹只是机械地扫描放在它“锐眼”下面的染色DNA基因字母。同样,它的“虚拟脑”也只是机械地解译DNA的密码,判定这些密码是为哪些氨基酸,最终哪些蛋白质编排的。

  基因检查仪不会去关心它所分析的标本的属主是谁;它只分辨组成该标本的基因。对丹来说,部分相加并不大于整体。相反,它相信部分构成了整体,这是最重要的。与贾斯明不同,这基因检查仪并不在乎它现在分析的DNA里含有生活在两千多年以前的一位木匠的基因结构图;这就是被世人称为耶稣基督的人。

  汤姆从特拉维夫回来已有两天了,见到他安全返回,她和别的人同样松了一口气。但他一开始把带回来的牙齿和铁钉给她看时,她却无法像别的人那样显示出极大的热情。尽管这两件样本并没有对她有关基督升天的信仰构成任何威胁,但一想到这些样本可能是真的就让她感到不安。她无法摆脱一种时时刻刻在她脑海响起的,一点都不科学的想法:这些样本可能包含的秘密应该继续成为秘密。

  她看看站在另一边的鲍勃·库克。这位加利福尼亚人虽然皮肤晒得黝黑,此时却显得苍白,而且他看上去异常紧张。他的桌子上、他旁边的诺拉·卢茨的桌子上放满了移液管、凝胶,还有摆放整齐的埃朋道夫试管,里面全是染过色的DNA。“快了。”她说。

  “是的,”鲍勃紧张地笑了一下说,“七分钟。烧一块牛排的工夫。”

  “汤姆最好快点来,”诺拉说,“否则他就赶不上了。”

  “别担心他。”贾斯明说。汤姆一个小时之前悄悄离开去检查病房里的病人了。不过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来。“他会来的。”

  当初汤姆说服她接受迦拿计划时,她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忠诚和对霍利的关心才这么做的。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他会找到真正的标本,即使找到的话,她也不相信标本里真的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现在她可不那么有把握了。这两天,她和鲍勃、诺拉一起帮助汤姆准备这所谓的“拿撒勒样本”。她看见钻子钻进可能真的是耶稣基督的牙齿,并从牙齿深处抽出DNA。而巨她亲手从那颗可能真的将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铁钉上刮下残存的血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真的很可怕,她觉得有点不能自持。一会儿,再过一小会儿,她就能肯定地知道拿撒勒样本是否是真的,它们是否含有上帝的基因。

  “进行得怎么样?”汤姆冲进实验室,问道。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蓝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快出来了吧?”

  她点点头,“是的,快了。还有几分钟。”

  实验室的门又打开了,杰克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进来的是阿列克斯。在丹要揭示为什么基督与众不同的原因时,大家都不愿错过这个亲眼目睹的机会。

  基因检查仪的轰隆声突然改变了声调。曲线优美的黑颈上的灯闪亮起来。

  “结果出来了。”她说。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汤姆·卡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注意力更集中。他还没有从参观珍宝库的兴奋中完全恢复,现在他最迫切想看到的就是丹对样本的分析。

  他看到贾斯明站了起来。“在丹开始宣布结果之前,有几件事必须让你们了解,”她说,“首先,按照程序设置,基因检查仪将给我们宣布铁钉和牙齿两个样本的结果。铁钉的结果先出来。但由于样本腐蚀程度太深,如果能解读出三分之一的基因组就算很幸运了。所以大家不要失望。牙齿样本应该好得多。两个样本的结果都会出现在显示屏上,同时由丹的音箱配音。”

  汤姆看见基因检查仪旁边的大屏幕突然闪亮起来,显示着天才所的标志语。

  贾斯明补充说,“一旦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就启动模拟现实受话器,以便能详细地观察任何基因。”大黑天鹅警告地发出声音。“请大家安静。丹,你准备好了吗?”

  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大家向显示屏靠近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丹开口了:“拿撒勒铁钉检视完毕。结果已出来。请选择屏幕上显示的选项:重要发现;染色体分析;详细基因搜索。”

  “请出示详细基因搜索,丹。”贾斯明命令道。

  屏幕显示突然变了,字母迅速掠过,快得来不及看清楚。移动的字母不时地停下来一会儿。这时屏幕上布满了无数的字母,三个为一组。每一组都是一个密码,代表一个特定的氨基酸:

  ATG AAC GAT ACG CTA TCA AGC TTT DTA AAT CGT

  AAC GAC GCT TTA GGG CTT AAT CCA CCA CAT GGC CTG

  GAT ATG CAC ATT ACC AAG AGA GGT TCG GAT TG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GGC TTT GGC TTT ATA TTG CTA

  TGC TAT GTT GTG ATG TTC TTC ATT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AGA ACT AGA GCA GTC TTT GTC AAC GAC

  ACG CTA TCA TTT ATA TTG CTA TCA TTG CTA CTA GCT CCA TTC TTC GA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ACG TTT TTA AAT

  CGT GGC GTT GTG ATG TTC TTC ATT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AGA TTG ACT AGA A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AAC GAC GCT TTA GGG CTT AAT CCA AAT CCA CCA CAT GGC

  CTG GAT ATG AAA GTT AGC AAG TCT ACA GGT GAA GTT

  CAA GTC GAA TTT TTT AAC CAC GTC TAC AGA GGT TCG

  GAT TG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GGC TTT

  ATA TTG CTA TGC TAT GTT GTG ATG TTC TTC AGY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AGA ACT AGA G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CTA TCA GTG GCA GTC TTT TTT

  ATA TTG CTA GCT CCA TTC GAG CTG GAT ATG CAC

  ATT ACC AAG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TAC TTT

  ATC TGT TGG GGT CTA AGT GAT GGT GGT AAC CGY ATT

  CAA CCA GAC GCA GTC,TTT GGC AAC GAT ACG CTA TCA

  TTT ATA TTG CTA GCT CCA TTC TTC GA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TTA AAG CGT GGC GTT

  GGG ATG TTC GTG ATG TTC TTC ATT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AGA TTG ACT AGA ACA GTC ACT AGA A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AAC GAC GCT TTA GGG CTT AAT CCA CCA CAT GGC

  CGG GAT ATG TCC AGA TTG CAT AGA A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AAC GAC GCT TTA GGG CAT AGA GGT TCG

  GAT TG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GGC TTT

  ATA TTG CTA TGC TAT GTT GTG ATG TTC TTC ATT CGC

  GAG AAC AAG GGC TCC AGA TTG ACT AGA G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CTA TCA TTT ATA TTG CTA GCT CCA

  TTC TTC GAG TT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ACG

  TTT TTA AAT CGT GGC GTT GTE AGT TGC GTG ATG GTC

  TTC ATT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GAG TTG ACG AGA

  ACA GTC TTT GCT CCA TTC AGA CTG GAT ATG CAC

  ATT ACC AAG GCG GAG AAC AAG GGC TCC TTG TAC TTT

  ATC TGT TGG GGT CTA AGT GAT GGT AAC CGY ATT CAA

  CCA GAC GCA GTC TTT GGC AAC GAT ACG CTA TCA TTT

  ATA TTG CTA GCT CCA TTC TTC AGA TGA TGG GCA GTG

  TTT GCA GTC TTT ACG TTT TTA AAT CGT GGC GTT GTG

  ATG TTC……

  每当屏幕上的字母停下来时,就出现一个闪动的数字,代表着这个DNA密码与二十三对染色体中的哪一对有关系。数字旁边是一个百分数,表示全部基因组已经分析了多少。然后字母又开始快速移动,直到所有基因组部分分析完毕。最后的百分数是百分之三十二。

  屏幕显示最后一次变动后,出现了一个表格,左边一栏是所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右边一栏是每对染色体中可分析DNA的百分比。

  “所有染色体损坏,”丹解释说,“可分析部分未发现特殊基因。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推断缺失部分。”

  “不行?”阿列克斯问。

  “不行,”汤姆回答,“因为我们只能读出样本的三分之一,所以得不到很多东西。DNA是很坚固,但由于铁钉锈蚀,而且时间太长血球腐烂了,所以基因密码的主要部分已难以辨认,或者已损坏。我们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在可分析的三分之一里没有特别基因。”

  “那么现在怎么办?”

  “我们等待牙齿DNA的分析结果。有牙齿表面的珐琅质保护,应该没有问题。从埃及法老的DNA研究来看,有的比这个样本还早一千年,从牙齿或骨骼内取得的基因物质是所有基因物质中保存完好的。”

  和平常一样,阿列克斯总想多了解一些东西。“但你怎么知道那里面没有特殊基因?”

  他父亲喜欢文字,不喜欢呆板的数字,而且他不习惯自己是班上惟一看不懂黑板的学生。于是汤姆从丹旁边的打印机上扯下一张打印出来的结果。“瞧,你看这,”他把纸摊在手上说,“看印出来的原始数据要容易些。”

  杰克也走过来和他们一起看。

  汤姆将印着结果的纸举起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这应该更清楚些。”

  “这些是染色体吗?”阿列克斯戴上眼睛,指着编号的标题问。

  “是的。想像这是一张美国地图。只有二十三个州。二十三对染色体就是这些州,基因就好比是这些州里的城镇。基因里面的碱基字母就是一个个公民。这些字母的顺序决定每个基因产生什么样的蛋白质。这些蛋白质维持你的身体,让身体发育,使头发生长,食物消化,伤口愈合,等等。这印出来的主要数据只有基因,不寻常的基因。明白吗?那些处于标准健康基因组边缘或之外的基因。”

  他指着打印件上数字二十下面“异常基因”方框。“如果这里有任何异常基因,它们就会被标出来。但你看到这个染色体中所有的基因都在正常范围内。也就是说那些没有被铁钉锈蚀损坏的那些基因。”他指着打印件的上方,“你看这里,整个基因组里,也就是我们能检查的那些保存完好的部分里,没有真正异常的基因。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希望在无法检查的那百分之七十当中有异常基因?”杰克问道。

  “是的。”

  杰克回到基因检查仪那边,贾斯明和鲍勃正在核查牙齿样本扫描的情况:“你认为从牙齿中较完整的DNA可以看到异常基因?”

  “可能。”

  阿列克斯专心地读着打印件。“丹怎么知道这些基因都在所有字母之内?”

  “人类DNA三十亿个字母中只有一小部分为具有实际功能的基因编码。其他的,尤其是那些被称做‘基因内区’的,似乎不起任何作用。每个基因都由一组称为‘终止一启动密码子’的字母组所界定。这些就告诉丹应该从哪里看。比如,大部分基因开头是氨基酸,蛋氨酸——即ATG。所以丹读到ATG就知道一个基因开始了。相反,TAG告诉丹一个基本因结束了。因而,丹只花力气解读这两种符号之间的字母,即所谓‘开放阅读框架’之内的。对其余的字母它则置之不理。”

  “拿撒勒牙齿标本检查完毕。结果已出来。已选择详细基因搜索。”这时身后的丹打断了汤姆的解释。

  “这次解读得很清楚,”贾斯明说,她声音里的兴奋很明显,“几乎是完美的。”

  汤姆和大家一起回到屏幕跟前。

  “没有发现处于标准人类基因组边缘或以外的基因。”丹突然宣布。

  “什么?”汤姆大感意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贾斯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汤姆并不清楚这究竟是失望还是解脱。

  杰克轻声地,但清楚地说了声:“该死。”

  鲍勃和诺拉站在那儿瞪着屏幕。

  阿列克斯只是摇头皱眉。

  汤姆检查了一下主要分析部分。基因组检查显示根本没有异常基因。根本没有。这不可能。牙齿标本基因组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太完美了。它与理论上的“人类标准基因组”几乎完全吻合。“人类标准基因组”是用来衡量具体个人基因的参照标准,每个人的基因与此总有不同之处。基督的基因,如果确实是他的的话,只有一点真正异常的地方。那就是它太正常了,太规范了。他的基因构成看不出任何缺陷。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这时,阿列克斯具有学者风度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也许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你们要找的基因会不会有不同的终止一启动密码子——丹不能辨认的密码子?”

  汤姆望望贾斯明,看得出她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这确实是个愚蠢的问题,没有哪个了解基因检查仪强大能量的、有自尊心的遗传学家会问这样的问题。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汤姆没有忽视这个问题。

  “但我们怎么才能找到新的终止——启动密码子?”贾斯明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

  “我们可以试试同源染色体,”鲍勃·库克说,“但我们需要另一段含有同样基因的DNA。”

  “同源染色体?”阿列克斯问。

  “是的,”汤姆说,“丹可以搜索两个DNA段,尽力在这两个DNA段里找到较长的相同字母序列。这个序列是个基因的可能性很大。然后我们就取它的首尾两段字母组合,这么一来新的终止一启动密码子就找到了。”

  “但我们确实需要含有一个或几个这些基因的另一段不同的DNA。”贾斯明提醒道。

  “你检索信念治病者基因时在数据库发现的那些基因组能不能用?”汤姆急于做任何尝试,“他叫什么名字的?去年火化的那个英国人,那个能用手缓解风湿性关节炎症状的人。”

  贾斯明坐到丹旁边的工作站电脑跟前,灵活的手指敲击着键盘。“叫安德森,是不是?”

  “是的,就是他。给他和基督的基因组做一个快速同源染色体检查。”

  贾斯明的手指又敲了几下。“完成了。我已给丹输入了数据,几分钟后它就能给出答案。”

  只过了四分钟丹就宣布两者基因组共有一段五万七千碱基字母的相同序列,停止密码子和启动密码子都是九个字母:GCCT-GACCG开始解读框架,TCGAGGTA结束解读框架。贾斯明花了不到三十秒时间重新调整了丹,让它检索基督的基因组来寻找这两个界定之间的基因。

  接下来是几分钟的沉默;汤姆听不到一丝声响,甚至连大家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丹讲话了:“在七号染色体父本中发现一个标准人类基因组以外的基因。”

  数字在屏幕上舞动,汤姆的眼睛也随之舞动。他终于看到了一直都希望看到的证据。

  丹发出一阵声响,似乎在清嗓子,然后又开始讲话了。“在十号染色体父本中发现一个标准人类基因组以外的基因。”

  两个基因。有两个基因。他急切地想问丹这两个基因的作用是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基因检查仪发出了轰隆声,好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它再次开口时,汤姆似乎感觉到它单调的机器人声音里有一种惊讶的语气。

  “在十八号染色体父本中发现第三个基因。没有其它在标准人类基因组以外的基因。”

  汤姆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和欣喜,先前的失望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牙齿的市人拥有大多数人所没有的基因,也许所有别人都没有的基因。他巡视着大家,注意到贾斯明脸上的表情。其他人的脸上也是默默的震惊。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杰克。“这些基因是干什么的?”他问,“值得为它们激动吗?”

  “让我们来弄清楚。”汤姆转身对基因检查仪说,“丹,请估计这些新基因的功能。”

  基因检查仪的轰隆声减轻了一些,它卵形身体上的灯闪着。接着又恢复到平常的轰隆声。“对编码氨基酸的初步推断显示七号染色体是为具有DNA和细胞修复能力的蛋白质指定遗传密码的。十号染色体的基因具有细胞控制功能。十八号染色体的基因太复杂,无法推断它的功能。这些估计是在所提供的数据基础上作出的。需要通过实验来进一步证实。”

  鲍勃·库克听着丹的估计,思考着这些基因可能具有的功能,他双眼睁得大大地望着汤姆。“真难以相信。第一个基因能制造或修复DNA,第二个基因能控制细胞生长。也许它们是很聪明的基因,一个加速细胞生长,另一个则控制过分繁殖。它们结合起来能够阻止基因组其余部分的起伏,调节平衡。”

  “丹的推断是不是正确呢?”贾斯明提醒道。

  “当然,”汤姆挥挥手,表示不需要担心,“我们会在实验室检验这些发现,我们还要弄清楚第三个基因的作用。但如果它们是控制DNA其余部分的聪明基因,这就解释了耶稣的基因为何如此健全。也许这些基因给了他一个超级免疫系统?”

  “一个他可以传给别人的免疫系统?”鲍勃兴奋地咧嘴笑着说。

  汤姆笑了笑。“嗯,好的,这是一个值六万四千美元的问题。这也是我们需要通过试验弄明白的。”他突然想到了伊齐基尔。“贾斯,能不能在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里找到也有这些基因的人?”

  贾斯明耸耸肩。“应该可以。需要一些时间根据新的终止一启动密码子重新调整数据库,不过我们已经知道基思·安德森拥有其中一个基因。所以可以肯定,如果数据库里存在具有三个特殊基因的活着的人,最终我们会找到的。”

  汤姆走到基因检查仪后面伸出的模拟现实耳机那里。“让我们更仔细地看看这些基因。丹,让我看看视觉模拟。”他感觉到在他戴上耳机时其他人都向他靠拢过来。但他很快就忘了周围的人,注意力集中在通向内部空间的旅行上。开始他看到一片黑暗,然后整个细胞出现在他的身下和周围。所有染色体,好像不同形状的大陆,闪烁着瑰丽的色彩。他知道这些色彩来自于磁性染料,但它们使眼睛的景象显得更真实,而不是相反。

  “给我七号染色体,”他给丹下命令道,“让我看看染色体水平分解。”

  他眼前的景象立即往下摇,来到一个更大的色谱系。现在他全神贯注于一个染色体及其包含的DNA生命序列。真太美了。他的目光沿着双螺旋体彩虹般的盘旋梯级巡视过去。他看着磁性染料将不同的核苷酸对子变得更醒目,清楚地显示出DNA一缕缕线条的三维图像,新的基因展现在他眼前,只要看一眼就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这是造就历史上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耶稣基督的程序的一部分。而他,一名无神论者,第一个见证了决定基督命运的“异常”基因。

  “丹,让我看看十号染色体的那个基因。”他身边的图像变模糊了,但一会儿又清晰起来。他现在身处双螺旋体的内部,看着它那五彩缤纷的、闪着荧光的长廊,沿着明亮的基因大道游览。第二个新基因的核苷酸对子在双螺旋体里遍布他的周围。他正处在使基督与众不同的基因内部。他真正感到一种敬畏。但他还是向大自然的随意性表示敬意,因为自然创造了它规则的例外。

  然而真正让他惊诧万分的是十八号染色体的第三个基因。难怪丹说复杂;它有成千上万个碱基对子那么长,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基因都长许多。他只能猜测它的程序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奇迹。他脑子里突然充满了问题,他们将如何打开这些基因的秘密,怎样控制它们的能量?它们的行为会和普通基因相同吗?他能不能用常规DNA重组技术在实验室控制的细菌里释放出它们的蛋白质?能不能将它们注入病毒,直接输给病人,输给霍利?这么多的问题。但这是些很好的问题。各种选择。现在他有了着手工作的材料。终于可以做点什么了。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独占了模拟现实耳机,于是他摘下耳机让别人也看一看。和平常一样他的眼睛需要一些时间重新适应真实世界,但他立即感觉到别人并没有围在他身边。他感到意外,于是转过身来,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他们正围着一个站在丹旁边的人。他的兴奋变成了怒气。大家都知道除了迎拿小组成员,别人不能进入门德尔实验室的这一部分。而且今天这一点特别重要。尤其是现在。

  他朝人群走去,意外地发现那里竟是鸦雀无声。没有人说一句话;全组人都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外来人。这时汤姆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他也睁大了眼睛;那个闯入者背朝着他站着——全身一丝不挂。

  贾斯明站在她的电脑键盘跟前。汤姆见她悄悄地示意自己向她靠近。她的神情看上去就像见到了一个鬼魂一样。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个陌生人,这时离他只有几英尺。贾斯明确实见到了鬼魂;已经死去两千多年的拿撒勒木匠的鬼魂。

  贾斯明给基因形象软件键入两个指令,那怪怪的、栩栩如生的耶稣基督全息图便在他面前的全息投射台上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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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波士顿 比肯山

  发现拿撒勒基因十五天以后,四月一日凌晨三点十二分,卡特家里一片寂静。霍利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没有声音,只听见孩子柔和而均匀的呼吸声。睡梦中她恬静的脸上露出笑容,不知晓恶性肿瘤正在她体内生长。

  她大脑中的神经胶质细胞开始叛变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天。现在它已克隆出无数和自身一样的细胞,都具有同样的破坏性DNA。即使在霍利睡着的时候,这场永不停息的反叛也在不断加速进行,比丹预测的速度还要快。顺从的脑细胞无法阻止这种叛逆。甚至连免疫系统这个负有打退入侵者职责的身体卫士也不管自身细胞的突变,由着它们从事谋杀活动而不加遏制。

  两天前,霍利跟教母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星球大战之七》时,第一次感到头痛,同时感到一阵头晕。但她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担心爸爸会怪罪电脑而不让她玩电脑。于是霍利决定减少玩电脑的时间,只在晚上玩几个小时,这样头痛就会消失。当然,头痛不会消失的。只会加重。

  就在霍利梦见去年夏天爸爸妈妈一起与她在百慕大马蹄湾粉红发白的沙滩上玩耍的时候,叛变的细胞进入了无性进化的第二突变阶段。如果不制止这些基因叛徒们的独立战争,如果允许它们在霍利颅内有限的空间无限繁殖的话,那么汤姆的宝贝女儿与妈妈团聚就不仅仅是发生在梦境的事了。

  汤姆·卡特第二天早晨开车去上班时,仍然不知道霍利的情况,直到一周多以后给她做每月一次的脑检查时他才知道。在发现拿撒勒基因之后的十五天中,他一直集中思想和精力来发掘这些基因的能量。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看见耶稣基督全息图像的意义,也没有时间担心霍利是不是已经发病了。

  那天早晨在克里克实验室汤姆和鲍勃·库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培养箱。他从最上层架子上拿出四只圆形透明培养器皿,仔细地研究它们。三只器皿分别装有注入了一个拿撒勒基因克隆体的链霉菌。这些细胞的作用好比一座工厂,将新的遗传指令变成编码蛋白质。第四只器皿装有同样的细菌,注入全部三个基因。

  “有变化吗?”他身边的鲍勃·库克问。

  “没有。和大肠杆菌E一样。并不是说有明显同样的包含物,但模式是一样的。你在所有这些器皿中加入的质粒和限制酶是不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

  “嗯,拿撒三号基因仍然不肯就范。究竟是为何种蛋白质编码现在仍不清楚。”

  鲍勃·库克接过贴着“三个基因-链霉菌”标签的第四只培养皿,皱起了眉头。“但我们将三个基因放在一起时就得到了这个未知蛋白质。”

  “是的,但它有什么功能?人类细胞培养证明拿撒勒一号是为某种能修复DNA的蛋白质编码的,但这种蛋白质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拿撒勒二号基因的蛋白质有一定程度的细胞控制特性——但这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我想知道的是所有三个基因结合在一起形成的这个全新蛋白质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它好像不起任何作用。”

  鲍勃从旁边的实验台上拿起笔记说:“要是能让这该死的拿撒勒三号基因单独工作就好了。”

  “当然,假设它能单独工作的话。”汤姆低声说。

  “如果不行的话,要弄清它在结合体当中所起的作用那会花很长时间。也许想办法找一个匹配的基因要好些?”

  汤姆放下培养皿,在实验室来回踱着。这比他预料的要难得多。他确信自己采取的策略是正确的,但看来他必须转移重点。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如果拿撒勒基因有治疗作用,那么答案会在所有三个基因共同组成的蛋白质里。神秘的拿撒勒三号基因似乎给另外两个基因加进了一种目前还无法确定的因素,使这两个单独分开时并不出色的蛋白质变得非常独特,而且具有激动人心的潜能。但若要将极其复杂的基因分离出来,恐怕连丹也要花太长时间。所以他的策略主要集中于三个大的方面。

  第一,在实验室生产蛋白质。将三个基因注入细菌,细菌细胞就成了生产带有遗传密码蛋白质的微型工厂。然后做一些调整,汤姆希望这些蛋白能像注射剂一样用来注射。

  第二,将三个基出直接植入活体动物,观察它们对某种机能的作用,以及在生物体内会产生出哪些蛋白质。

  第三个选择只是作为最后不得已才采用的办法。万一前面两种方法失败,或需要太长的时间,则采用这种方法。这就是要找到一个拥有完全起作用的三个基因的活着的人。汤姆推断那时他就可以在原体分析自然出现的基因。如果那样还无法确定基因的工作原理,那么他将设法说服此人运用他可能具有的治病能力,并且用这些能力来拯救霍利。本来这种方法是排在最后的,但考虑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进展,这个方法很快就会变成首选了。

  他们已经对第一种方法做了无数次试验。所有基因样本都经过单独或混合试验。

  但无论何种试验都无法揭示拿撒勒三号基因的蛋白质。每次三个基因混合试验都得到一种神秘的合成蛋白质——那不信神的加州人称这种合成蛋白质为“三位一体”。但是,每一次实验得到的合成蛋白质似乎都是惰性的。

  到目前为止第二种方案也收效甚微,尽管还有一些试验可做。病毒媒介注射显示,“三位一体”对白鼠或活体肿瘤细胞没有任何作用。透过左边冰柜的玻璃门他看到小组成员制作的一排漂亮的血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将三种细胞注入有机体的干细胞。但基因注射进去以后,似乎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如果以后的试验中这些血清仍然不起作用的话,看来鲍勃·库克的看法就是对的,应该把重点放在第三个选择上。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已经拥有这样一组有效基因的人,然后对这些基因进行活体分析,或者说服这位基因拥有者直接为霍利治疗。汤姆拿起电话,拨通了楼下信息技术部贾斯明的分机。电话铃响第二声时,她拿起了电话。

  “贾斯。”

  “你好,我是汤姆。研究进行得怎样?”

  一阵沉默,“不好。有两个人,我是说有一对夫妻,各有一种基因;一人有拿撒勒一号,一人有拿撒勒二号。但没有人拥有所有三种基因。我还没发现有谁拥有拿撒勒三号。大母机一直在输入新的检查结果,但个人基因组数据库过去的记录已经检索一大半了,希望似乎越来越小。”

  “大母机取几份检查结果?”

  “和平常一样,五取一。”

  “现在五取五。从现在起,我想核对在世界任何地方做过基因检查的每个人。”

  “每一个人?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你那个神秘的伊齐基尔在给你施加压力?”

  “不是,还有三周时间,到那时他才会开始着急。”汤姆想起他去送还标本时告诉伊齐基尔他们已找到三个特殊基因时,那老人有多么激动。他问汤姆何时能找到具有相同特殊基因的人,但没有催他将五周期限提前。“是我的其他选择在施加压力,贾斯。那些看来没有希望。现在你可能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谢谢,你这么说让我感觉好多了。但不要期望得太高,也许需要好几年时间才会检查到一个拥有这些基因的人,并且碰巧将他的检查结果记录到数据库里。——假设这样的人确实存在的话。”

  “那么未被大母机存到数据库的那百分之八十基因组的情况怎样?”

  一声叹息,“这些都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私有数据库里。试图闯进去是违法的。”

  “只有被人发现了才违法。”

  贾斯明假装用很吃惊的腔调回答他,但汤姆却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激动,“他们的保护系统可是极其严密的。”

  “你的意思是说无法做到。还是说需要天才才能做到?”

  贾斯明轻声笑了起来,“卡特博士,有没有人告诉你在想说服别人的时候是很会甜言蜜语的?”

  这次轮到他笑出了声,“没有,华盛顿博士,坦白地说从来没有。”

  接下来一阵沉默,然后她语气关切地问道:“我的教女情况怎样?看电影的时候她似乎不太讲话。”

  “我知道,但她说她很好。”

  “下一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大约一星期以后。”

  “你真的认为需要找到拥有特殊基因的人来帮助她?”

  “我们仍在努力寻找其他方法,但是到目前为止,似乎都没有希望。所以,你说得对。”

  又一声叹息,“我尽力而为。但是,汤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到监狱去看我!”

  他完全符合条件。他的身材、身高,甚至脸型都十分理想。而且他喜欢独来独往。两周以来,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一直跟踪这个黑发男子,跑遍了大半个波士顿。很明显他对波士顿不熟悉,也没有几个朋友。第三天他到市中心的俱乐部去,在那里她发现他是异性恋,但这不会成为问题,因为他并没有固定的女伴。看来一周左右的时间内不会有人想起他的。就连他的电话也很少用——她是通过搭线窃听了解这一点的——偶尔电话铃响,他好像也从不接听,而是让电话的录音启动,这样就能知道打电话的是谁。

  除了几个很明显需要改变的地方,他完全符合她的标准,甚至他与异性的交往也使她觉得有理由对他下手。他不属于“正义”的人,因而很明显可以用来做牺牲品。

  玛利亚从公司大楼跟踪他过来,一路上十分小心。通过调查她发现他曾经在纽约警署工作过,因此可能受过训练。她注意到他挎在右肩上的人造革包和右手抓着的帽子。显然他中午的面试很顺利。

  太好了。

  如果他不能得到这份保安的工作,他所有其他的条件都毫无用处。但得到了这份差使,他就再理想不过了。他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他上了汽车,她也钻进自己的车跟了上去。不需要跟得太紧,现在她已经能猜出他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他在哈佛附近的一幢大楼里租了一套公寓。十分钟以后他们经过天才所大院时,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她几乎已经能尝到杀死那科学家的满足感。几天以后她会真正实现这种满足感的。

  快到这人的公寓时,她将租来的车停在相隔一条街以外的地方,下车步行。她走到这座棕色石头大楼的大门口时,他已经进去了。她推推门,发现和昨天、前天一样,门是开着的。她走进去,四下看看,确信只有她一个人后,便信步走到两组电梯跟前,跨进那组运转正常的电梯。这楼很破旧,墙上的油漆正在脱落,楼里住的大多是学生。但几天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伯纳德神父一定仍在设法与她联系,他已经在她伦敦的住处留下了三个留言,她一个也没回。但伯纳德或是他派去找她的人都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她。等他找到,就已经太迟了。

  到三楼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服和工具箱里的东西,然后很轻松地沿着走廊朝那人的公寓走去。

  30号。她停下来敲敲门。

  没有回答。然后是一声闷声闷气的声音:“谁呀?”她听见黑门里面的呼吸声,猜到他正透过猫眼往外看呢。

  她举起工具箱,转过身来让他看到她工作服背后的标志。她尽量压低声音,模仿蓝领人粗声粗气地答道:“电力公司的,先生。这幢楼里发生了几次危险的电力浪涌,隔壁就有一个,需要检查一下你的电表和线路。只是一个安全措施。”

  一阵沉默。“称有证件吗?”

  她听了这话很生气。人们为何这么多疑?她想。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健壮汉子有什么理由不能相信一个电力公司的职工?他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掏了掏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封打印的信,“我有老板写的信,是公司的信笺写的。可以吗?”她把信从门下面的缝里塞进去,“你是不是要看我的证件?”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打开工具箱,在里面翻着。好像她将证件放在包里什么地方了,现在正在找。

  她一边翻一边懊恼地咕哝着。但实际上她在等待,在凝神细听。

  她听见里面打开信纸的声音。那家伙还站在门口,他没有跑到房间里打电话到公司查询。很好。

  “该死!”她骂道,“我知道在包里的。好吧,如果你同意,等我找到证件后再来?”

  又一阵沉默。她听到重新叠信纸的声音的同时,几乎能听见这人的脑子在转。这家伙最烦的就是她可能会再来。他希望不管她要干什么,赶紧干完走路,不要再来烦他。

  突然,她听到开锁、拉开链条的声音。“进来吧。”这人一边开门一边说,同时把信还给她。他皱着眉头,手里仍拿着帽子。“你大概要多少时间?”

  “大概十分钟吧。我尽量快些。”玛利亚关上门,跟在他后面来到小厨房的一个壁橱前。

  这人背朝他站着,打开了壁橱门。“电表什么的都在这里面。你来吧。”

  “谢谢。”玛利亚伸手从工具箱里掏出一只塑料袋,一支装有消音器的半自动格洛克枪。趁这人还没转身赶紧将塑料袋套到他头上,然后枪口贴在他太阳穴上开了两枪。虽然套着塑料袋,难免还有血喷洒出来,但总算减少了污染的程度。她将尸体拖进卫生间,放到浴缸里。加上冰块的尸体要到一星期以后才开始腐烂,到那时被发现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转身拿起那人留下的帽子,擦去帽顶上的两滴血迹,戴在自己头上。大小正合适。她没有看错,她微笑着想。他完全符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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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天后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和所有的社会一样,电脑世界也有着自己的亚文化。懂电脑的孩子感到无聊时会到电脑大街上游荡,煞费苦心闯入任何闯得进的系统,以求得到刺激和别人的承认。这些所谓的电脑鬅客在电子高速公路上闲逛,从一个网址逛到另一个网址,竭力向同行证明自己是电脑城里最热门的网络首领。他们有着同样的梦想,即做出某种危险的英雄壮举,杀掉某个电子恶龙,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电脑鬅客升级为电脑主宰。

  很少有人成功。但也有一些真实的传奇。也就是某个网络头目成功闯入财政部联邦储备数据库、国家航空航天局卫星导航系统和俄国战略核导弹指挥中心,并且将这些系统一个个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幸运的是,这位网络头目很善良,每一次都是将闯入的消息通知当局,并且告诉他们怎样才能改进,而且确实应该改进安全防御系统。自然这些得到消息的当局设法追踪黑客,欲将他或是她逮捕归案,但因为网络首领采用了复杂的线路,变换节点,从网络系统跳到卫星联络系统,然后又跳回来,所以他们无法跟踪。然而,电脑鬅客圈内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使用“利刃巴斯”身份的网络首领。

  那已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利刃巴斯”几乎从互联网上消失了,但这个名字却仍被传诵——一个了不起的名字,真正的电脑主宰。

  不过,今天晚上“利刃巴斯”又在信息超级高速公路上驰骋了。这位网络头目的身份已变,希望自己的行动不为人所知,而且觉得有必要从这个记载着昔日辉煌的名字上汲取力量。因为今晚这位奋斗多年成为科学界备受尊敬的女士——而且是诺贝尔奖得主——又在做违法的事了。

  贾斯明·华盛顿又啜了一口减肥可乐,咬了一口比萨饼,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二十英寸显示屏。她已经在天才所金字塔楼下的办公室里连续工作了十五个小时。她第一次感到庆幸拉瑞不在波士顿。她喜欢这静悄悄的夜晚,这样的时候脑子最好用。

  除了屏幕上映出的蓝光以外,她身边的射灯打出的圆形亮光是这间小而整洁的办公室惟一的光源。隔壁的白色恒温房间是信息技术部的中心,那里大母机强有力的大脑有一小部分正忙于收集并核对世界各地的基因检查仪所做的每次检查的结果。大母机发出轻柔的、几乎是令人感到安慰的声音。除了这个,还有显示屏上的小钟的嘀嗒声,没有其他声响。已经过了午夜。贾斯明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整个世界都已睡着了。

  她看看旁边的笔记。个人基因组数据库的历史档案两天前就查完了,虽然各地的基因检查仪每小时都送来尚未进入数据库的新数据,但还是没有找到与基督基因相同的人。但现在她正在别的地方寻找。她已经闯入过列在单子上的一些较容易闯入的DNA数据库,比如世界各地的医院和小型保险公司。每进入一个数据库,她就插进一份含有拿撒勒基因序列的压缩文件,来检索与此相匹配的内容。她刚刚完成一些较难闯入的大型数据库,包括美国、英国和法国的军人DNA储存库。所有这些都有软件报警系统和捕猎者跟踪软件第二版作保护,不过排除这些障碍对于电脑主宰来说并不太难,她很满意自己的闯入技术没有退步。可是,搜寻了将近两亿份个人基因组仍没找到匹配的基因,却令她十分失望。

  她向上伸伸胳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拖着发麻的腿走到金字塔楼的玻璃墙跟前。外面一片漆黑,仅仅看到天空点缀的星星和一弯细细的月牙。屋外漆黑的院子那边的大门门房透过一些暗淡的光亮。她知道那里有两名警卫,正通过闭路电视监视器看守着这块地方。她已经接通了中央电脑监视系统,在监护她这里的摄像机里放了一卷胶片。现在任何检查她这片地方的警卫只能看到一间空空的、安静的办公室,不会看到信息技术部主任正在一个接一个地非法搜索数据库。

  她回到电脑跟前,重新坐到椅子上。那天见到基督的全息图像使她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像旧时的巫师一样违背他的意志将他的灵魂召了过来。发现拿撒勒基因的那天一整夜及第二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反省自己的灵魂。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汤姆她想退出迦拿计划呢,还是继续执行那可能会出现奇迹的计划。

  终于在做了很长时间传统的祷告后,她决定继续执行这个计划,直至完成,希望这些基因能对霍利的治疗有帮助,对整个人类有帮助。现在就靠她来找到与基督有相同基因的人了。汤姆和霍利都要依靠她的帮助。

  她再次复看了准备查询的数据库的名单。她事先按照闯入的难度和冒险性大小的顺序拟好了这份单子。应该尽量用最安全的方法找到基因相同的人,万不得已再用冒险的方法。不管怎么说,如果被抓住判罪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话虽这么说,贾斯明很清楚规模越大,防御越完善的数据库里越有希望找到有价值的东西。贾斯明印象最深的是她称为“黑洞”的一个巴黎的系统。这个系统非常庞大——存有数百万个基因组——也是用捕猎者第三版本系统作保护。这使得该系统和她认为几乎是无法闯入的个人基因组数据库同样牢不可破。未经允许或不具备相应的技能擅自闯人“黑洞”会被吸进去无法退出,然后捕猎者系统会锁住闯入者的信号,迅速追踪过去。当年的“利刃巴斯”会抵御不了这种冒险的诱惑去闯一闯,但长大了的更有经验的贾斯明·华盛顿博士却会提防真正的冒险。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考虑闯入“黑洞”。

  她将光标移向单子上列的下一个系统。只要与遗传学有一点关系的人都知道“人类基因组差异数据库”,库里储存着有争议的同名研究项目的研究成果。人类基因组差异研究项目是九十年代初根据斯坦福大学的卢基·卢卡·卡瓦利斯福扎和耶鲁大学的肯尼思·基德两位遗传学家的设想而建立的,是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分支。它的目的是获取并保存世界偏远地区五百多个种族社群的DNA和潜在的稀有基因。许多种族,比如坦桑尼亚的哈德扎人,西伯利亚的予卡格希尔人和安达曼群岛的翁格人都已濒临灭绝。

  这个项目引起了争议,因为人们认为西方科学重视的不是这些正在消失的民族,而是这些人的DNA。有很多臭名昭著的事例证明西方,特别是美国政府试图获取可能治疗某些病的稀有基因的专利权。这些申请都未得到批准,但如果得到批准的话,从中得到巨额利润的将是美国政府和药品公司,而不是这些基因本来的拥有者。

  基因检查仪的发明使得项目领导人能够制定出准则,保证提供基因样本的人都有身份记录,所以一旦发现任何一条稀有基因,就能追踪到提供基因的个人、家庭或社群。这个人、家庭或社群就能从基因可能带来的好处中受益。在这些基因开发权利公享问题上达到共识以后,该项目得到了顺利的开展,所有的基因组都储存在人类基因组差异数据库备查。

  她用鼠标点出图形,看到屏幕上闪烁着要求输入口令的指示。她立即认出了这个系统的基本结构:具有专用安全系统的高级KIBUK12000相关数据库。贾斯明对这套系统的设计印象颇深,她认为日本的产品大多具有很好的设计。到达数据库内容之前的一系列守卫门的程序设计十分周密,设想十分周到,并且巧妙地安置了一些报警软件。

  但是她没有失去信心。“利刃巴斯”也许没有过去那么活跃,但贾斯明·华盛顿博士却一直跟得上技术的发展,事实上她也参与并影响了这些发展。据她的经验,设计良好的日本系统总有一个严重的缺陷。这些设计的美丽与清晰本身往往就是它们的致命弱点。

  她本能地伸过手去,拿起一片比萨饼,一边嚼一边思索。吃完后,她心不在焉地用手背擦擦嘴,然后开始在键盘上敲起来。她一个接一个地解开原设计者用来缝位数据库的隐形针脚。她一个又一个地打开防护门,每次都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这套系统的问题就在这里。设计得太完美了。太容易预测到。

  不到四十分钟,就像过去的“利刃巴斯”一样,她已经闯了进去,在数据库里游览,输入一份拿撒勒基因文件,搜寻与此基因序列一模一样的基因。

  她拿起减肥可乐,做好短时间等待的准备。即使在具有功能强大的一百兆赫电脑上,检索如此规模的数据库也需要一些时间。

  但是,“相同基因已找到”的字样几乎立即闪烁在屏幕上。

  这出现得太快了,她一时失去平衡,洒了一些饮料在T恤衫和牛仔裤上。

  “天哪。”

  她短时间的懊恼霎时就变成了兴奋,她看到屏幕的显示变换了内容,出现了一张扫描照片,旁边是文字说明。照片看上去是对着镜头做鬼脸时照的,一个留着灰色长发的男人黝黑的脸,直盯着她看。她喜欢这张脸,坚强而尊严,甚至有几分高贵。这人看上去已经老了,但精神很好,他身上露出的肌肉强健,线条有力。她读着照片旁的文字。他是哥伦比亚加里索的一位印第安人。他姓普亚那,但他的名字只简单地写了阿尔。她看到屏幕下面几行字时不禁心跳起来。

  “天生具有治病的能力。”文字说明里这样说。

  阿尔是个医生。贾斯明读到阿尔·普亚那和那个地区别的医生不同,他不是运用自己对当地草药与植物的知识为人治病,而是用手“抚摸”。撰写这段文字说明的科学家声称不理解他是怎样治疗的,但补充说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他确实具有“真正的才能”。

  屏幕的上方有选择窗口提供有关此人的更详细资料。最引起她注意的是“基因数据”窗口,可能证实是否与拿撒勒基因相吻合——她以前的科学家们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基因,因为它们的终止一启动密码与众不同。她刚要用鼠标点出窗口的内容,突然发现阿尔姓名下面有两个日期,不仅仅是出生年月,还有个是三个月之前的日期。

  她回到文字说明部分,拉到最后几行。

  “噢,不。”她轻声说。她为刚刚认识的这个人感到由衷的悲伤。有一张坚强的脸和一双能治病的手的阿尔·普亚那三个月以前去世了,享年九十二岁。

  她将他的基因序列重新检查了一遍。完全吻合。这位死者的基因组里隐藏着三个拿撒勒基因,每一个都与基督基因样本中发现的序列完全相同。她复制下了他的材料和基因扫描结果,输到她电脑旁边的备份磁盘中。即使他已死了,他也可能向人们透露一些秘密。

  “该死。”只差三个月时间,他们与他失之交臂,这太不公平。她想打电话告诉汤姆这一切,但看了看时间以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到凌晨一点半了。她知道他今天夜里也工作到很晚,但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在工作。也许她也应该回去睡一觉,却一点没有睡意。她又看了一遍关于加里索这位印第安人的材料。“天生具有治病的能力”这几个字似乎从屏幕上跳下来逗弄她。

  她深深叹了口气,复查了一遍该系统内没有第二例匹配的基因,便一步步退出,以确保她的闯入不留下任何痕迹。和多年以前她经常做过的一样,她再次悄悄闯入黑暗的、似乎坚不可摧的城堡,然后又悄悄退出,警卫们却仍然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他们的防线已被闯入过。

  也许差点找到目标却又失之交臂使她感到懊恼,于是她又做了下面这一步。也许是因为她的劲头给激发起来了,毫无睡意。也可能是由于重做一回反叛的、与现存机构对抗的“利刃巴斯”带给她无穷乐趣。不管什么原因,贾斯明·华盛顿博士将事先费尽心思按冒险程度大小排列的DNA数据库名单丢在一边,径直去闯最后一个数据库。该是看看“利刃巴斯”是否真的仍能闯入的时候了。看看电脑主宰是否能闯进最最黑暗的城堡——“黑洞”。

  半小时以后,天才所大门的警卫们开始换班,两名新来的警卫呱嗒呱嗒从门外走进来,与爽直的同事们说着带荤的笑话。

  格斯·斯特兰斯基在私人保安机构“盾牌”公司服务了近七年,从盾牌公司楼上可以看到天才所大院。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右脚踝受了枪伤而退休之前,他是波士顿最棒的保安之一。虽然当警卫工作时间长,但他仍喜爱这份工作。可以给他一个机会摆脱妻子多丽丝的唠叨。

  没想到能与天才所签订合同。这地方很有钱,而且具有一流的技术装备。他所要做的就是坐在警卫室盯着闭路电视屏幕,看看有什么可疑的。自从卡特夫人在瑞典被刺以后,警卫人员增加了一倍,就连他值班的时候也有个伴。今晚他的搭档是新来的,一个名叫巴特·约翰逊的黑发小伙子,个子高高的,体格强健。巴特只是在几天前才与天才所签订了合同被录用的。不过他看起来还可以,格斯已经习惯与新手搭档了。他的上司总是说他与新手合作很有一套。

  警卫室里有两组闭路电视监视器。一组监视金字塔主楼外面,负责院子的大部分,包括右边的一排蛋白质生产车问。另一组监视主楼内部,其中的一台一直监视大厅和那里的另外两名警卫。一个人可以坐在两组监视屏中间,同时看着两组。但今晚格斯只看楼外的那组,让新来的警卫监视大楼内部的情况。

  格斯快速扫视了一下所有闭路电视的监视屏,看到一切好像都正常。他转脸对搭档说:“你结婚了吗,巴特?幸福吗?”

  巴特笑了笑,“我想还算幸福吧。”

  格斯看到这年轻人在监视面前的屏幕。全是空空的办公室。看起来只有病房和克里克实验室有人。卡特博士仍在克里克实验室工作。无法看清他具体在干什么,但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工作台上忙着。

  巴特接了一下按钮,打开了与主楼大厅的警卫联系的内部通讯系统。

  “那边情况怎样?”

  屏幕上看见那边的一个警卫举起右手,竖起大拇指。“到现在一切正常。是你吗,巴特?”

  “是的,我的伙计。”

  “老格斯在那儿吗?”

  巴特朝格斯那边看去,看到格斯皱眉头,他咧嘴笑了笑,“是的,老格斯在这儿。你们那边怎么样?”

  “很安静,”通讯系统里传出回答的声音,“太安静了,真想来点刺激。”

  格斯掏出一块薄荷口香糖,开始嚼起来。他给巴特一些,但年轻人只是摇摇头。格斯将口香糖放到衣服上袋里,靠着椅背坐下。有条有理地调着监视地点。蛋白工厂里外都没人,院子各处也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突然他感到身边的年轻搭档紧张起来。格斯转身瞪着监视屏,看到克里克实验室里卡特博士正在工作。

  “有什么不对吗?”他疲倦地问道。这些小年青为什么总是这么紧张,总是大惊小怪的。

  巴特皱着眉头。“说不准。”他站起来让开座位,“格斯,你过来仔细看看这个,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格斯叹了口气,但还是站了起来。“好吧。”他没精打采地说。因为他经验丰富,与他搭档的新手总是请他看一些讨厌的黑影或屏幕上的某个斑点。假如每次付给他一块钱,他就不用工作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弯下腰去检查监视屏时,年轻警卫给他让开了地方。“有什么问题?”格斯问,“什么也看不见吗?”

  “右下角。很小,确实很小。”

  格斯又往前凑了凑。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卡特博士在对着一排玻璃器皿挠头。巴特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这时他听到身后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想起了这是什么声音,就像回忆起很久以前听到的歌曲的调子。

  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转过身来,他感到愤怒,而不是害怕。“你搞什么鬼……”他没说完,随着两声闷响,他觉得胸口烫得撕裂开来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透不过气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伸手摸摸自己的衣服。衣服湿漉漉、粘乎乎的,他前面的监视屏上溅满了红色的斑点。是血,他茫然地意识到这是他的血。该死,他中了枪。他感到无力,晕眩,于是他在椅子上坐下,想透一口气,但他已无法呼吸,永远无法呼吸了。他回过头来,见到巴特正紧紧盯着自己。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年轻搭档的手里拿着一支枪,上面装有消音器。他感到深深的疲倦,躺在椅背上,希望这样能舒服些。巴特一直瞪眼看着他。

  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意识里只有两个念头仍然清晰。一个念头是他再也不能与妻子多丽丝见面了,他很吃惊自己为此感到很伤心。另一个念头是为何以前从没注意到巴特的眼睛一只是蓝的,另一只是棕色的。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将失去生命的格斯在椅子上放好,不让他从椅子上倒下来。然后打开包,把枪放进包里,检查了一下带来今晚要用的其它工具。为了找到合适的钉子她花了整整一天。五金店里面的货都不够长,也不够结实。但她相信最终在查尔斯顿找到的那五根应该可以了。其实只需要四根钉子,多带一根为了备用。她在约翰逊公寓里找到的那把槌子够重的,足以用来钉这些钉子。

  枪杀格斯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刺杀。杀害那个从“盾牌”公司来的新警卫巴特·约翰逊同样不能算。她向巴特惜用了制服、工作,还有身份。这两个人只是她完成神圣使命道路上讨厌的障碍。

  一瞬间她不无悲伤地想到神父,想到他俩最近的一次争论。她希望一旦结果了卡特博士和他的计划,神父会明白她的行动是明智的,会欢迎她回到身边。但如果不能重新得到神父的欢心,她只得不要神父的指引,不要兄弟会温暖的怀抱而独自行动。

  就这样吧,她想道。她以前曾经得到过一次新生。她会再次得到。

  她打开内部通讯系统,将自已经过训练的嗓音控制在低音区。“喂,伙计们,我过来送点东西给你们好吗?”

  从屏幕上看到主楼大厅的一名警卫轻轻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会给你开门的。”

  “那多谢了。”她说着,关掉了开关。然后,没回头看一眼格斯瘫软的尸体,她离开了大门警卫室。

  她在砾石车道上嘎吱嘎吱走着,一边将帽子拨正。她前面的玻璃金字塔像一座未来的庙宇伸向夜空。在这科学家的巢穴里杀死他是对的。她做了一个星期的准备工作,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现在这一刻终于到了。她能感觉到每走一步心中的兴奋就增加一分,每走一步就默诵一行她的信条:

  

  我是复仇者,愿我的正义之剑锋利无比……

  愿我的正义之甲永远圣洁……

  愿我的信念之盾坚不可摧。

  她的鞋在砾石上踩出响声,她重复着这些句子,好像是向带有凉意的夜空送去咒语。

  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大楼。在她快走到DNA扫描仪跟前时,主楼大门开了。她看见灯光亮着的正厅那一边两名警卫在自己的岗位上朝她笑呢。她的目光盯着第二名警卫身后的中继箱上,这个中继箱控制着所有打进打出大楼的电话线路。

  “喂,伙计,欢迎光临寒舍,”刚才在内部通讯系统上与她通话的乔治跟她打着招呼,“你给我们带了什么?”

  她走进大楼,笑着拍拍手上的包,“正是你想要的。”

  这警卫的嘴咧得更大了。“哦,是吗?那是什么?”

  她的手伸进包里,手指握住可靠的格洛克枪,“一点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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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信息技术部

  离信息技术部不到四十码的地方,“利刃巴斯”正全神贯注地设法打破保护“黑洞”的壁垒。她的手指准确而迅速地在键盘上移动,同时双眼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模拟世界。

  显示屏上方的数据库正式名称时时提醒她这次任务以及万一被抓住其后果的严重性。屏幕中间闪烁的红色警告语起着同样的作用:保护系统-捕猎者五号第三版本。这可能是目前世界上最牢固的DNA数据库,而她已经闯过了三道口令防线,就快要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红灯变成绿色,闯入最后一道防线进入文件。

  一旦进入数据库本身,捕猎者系统会立即发现她,并且在一分钟内追踪到她使用的电脑。她必须在六十秒之内寻找基因相符的人,然后立即退出,不留下自己的任何资料,任何痕迹。假如延误一秒钟她就会被困住,无法退出,同时系统拥有者就会追踪到她的地点。那些人绝对不是贾斯明或“利刃巴斯”愿意打交道的人。绝对不是。

  突然屏幕上开始闪动,好像有冲击电流。然后屏幕下方的最后一盏灯变成了绿色。她闯过了第四道口令防线。

  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能闯到这一步感觉不错,确实不错。她深入到数据库背后复杂的程序语言,将这些重写了很大一部分,同时没有惊动系统本身。

  她将箭头对准了屏幕上起电子“芝麻开门”作用的图形,只要一点鼠标就可以进入数据库。她停顿了一会儿,让自己镇定下来。只要一按下去,捕猎者系统就开始倒计时,也就没有别的机会了。

  她伸出左手,解下手表,试了试数字语音报时。“五秒”,手表发出单调的声音。她满意地点点头,设定好报时,将表放在键盘旁边。她重新握住鼠标,将箭头移到包含拿撒勒基因的文件图标。这个压缩电子文件里只存有这三个混合基因的序列。贾斯明编制了这个序列是为了加快寻找相同基因的速度。将这份文件插入数据库,启动“搜索”功能,就能找到数据库里任何基因组里可能存在的相同序列。她将图标移到屏幕中央,以便快速将它插入数据库。

  “利刃巴斯”深吸了一口气,揿下手表旁边的一个按钮,然后将箭头对准进入窗口,点下鼠标。

  现在她进入了数据库。

  她的手指闪电般迅速移动着,将拿撒勒基因文件插入搜索窗口,选择“标题快速搜索”。紧接着,捕猎者系统就启动了。屏幕上力闪烁着红色的“警告”字样,音箱里传未短促清脆的声音:“已启动跟踪。请在六十秒之内给出个人身份密码与批准进入信号。”

  突然,屏幕右上方出现一个很大的数字六十,并立即开始倒计时。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利刃巴斯”感到自己的前额快要冒出汗珠来了,但她保持着镇静。她不去理会那些逐渐减小的数字,以免分散注意力,双眼紧盯着屏幕中央的搜索窗口。一条白色宽条横跨窗口,从左到右逐渐变黑。下面是一个百分比数字,以五为单位递增,表明数据库已检索过的部分。

  现在白条上已有十分之一填上了黑色,下面显示着“已搜索百分之十”,然后,似乎过了好长时间白条上又填了一块黑色,百分之十变成了百分之十五。

  右上方的时钟继续在倒计时。四十二、四十一、四十……

  白条变黑的速度很不均匀。从百分之十五变到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五。然后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达到了百分之三十。

  三十二,三十一,三十,倒计时钟滴嗒滴嗒响着。

  “三十秒钟,”身边的手表语音报时响了起来。

  她简直不敢紧盯着屏幕,“标题快速搜索”功能提供潜在目标的最简略的介绍,但至少可以在允许时间内搜索完数据库的百分之百。但是看来成功的希望很小,非常小。

  十七秒。

  现在已完成百分之七十八。

  然后,非常突然也非常简单,相同基因找到了。

  “谢谢上帝。”她轻声说道,迅速行动起来。她没有去打开找到的文件,检查里面的内容。她只是将它选出,复制,下载到她的备份磁盘里。接着,她快速地点着鼠标,移动箭头,将拿撒勒基因取出搜索窗口,然后退出。

  屏幕上的倒计时钟指向三。

  “六十秒。”她的表再次报时。

  直到这时,“利刃巴斯”才有空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同时长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她赢得了奖品。电脑大王深入到了“黑洞”的心脏,又安全退出,丝毫不留痕迹。她安全了。

  突然,显示屏发出嘶嘶声,接着显示出主菜单。她皱起眉头,意识到一定是调制解调器线路出了故障,或是被切断了。

  她伸手抓起电话,按了大厅接待处的内线号码。没有声音。死一般寂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来到电脑房。在那里她透过彩色玻璃朝大厅看去。两张台子都没人。斯德哥尔摩事件以后,杰克规定,任何时候大厅两张台子或大门门房无人警卫,就将责任人解雇。她出来走到靠近些的台子跟前。

  这时她看到一只擦得雪亮的黑皮鞋。

  这看上去很不正常,鞋子从桌子另一边伸过来,角度很怪。她疲倦的大脑过了一秒钟才发现这只鞋里有一只脚。她感到越来越恐惧,便朝桌子的另一边绕过去。她看到了一只脚踝,接着是一条穿着裤子的腿,另一条腿伸向左边;最后她看到了警卫人员乔治的整个身体。她喜欢乔治;去年夏天公司举行的烤肉野餐会上她见过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他睁着眼瞪着她,但那双眼睛却像空白的电脑显示屏一样。他的胸口和脖子上有三个整齐的子弹洞,一层滑腻的血在大理石地面上朝她这边淌过来,就要到她的脚下了。

  贾斯明抑制住恶心的感觉,跨过这摊不断漫延的粘湿湿的血迹,摸摸乔治还有点体温的手腕,看看是否还有脉搏。然而他的眼睛已经说明了真实情况;乔治的妻子已成了寡妇,他的两个儿子已失去了父亲。她的胃里又一阵翻腾想要吐的时候,她看到了另一张台子后面躺着的第二具尸体。

  她用手捂着嘴,竭力抑制着越来越强的恐惧感,本能地抓起电话。她机械地将电话放到耳边,又一次听到一片寂静,她暗骂自己真蠢。动脑子想想!该死!想想!

  快跑!离开这里!现在就跑!她的心里冷冷地、本能地发出这些命令。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恐惧。现在不再只是为这两个人的遭遇感到震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可能遭到同样命运,不禁毛骨悚然。她转身离开这些血淋淋的尸体,这些台子,眼睛盯着通向地下停车场的台阶,几乎没去注意闭路电视的监视屏。

  电视监视屏。

  她见到屏幕上的白大褂只有一微秒的瞬间,但上面的图像却牢牢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便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再去看看桌前的监视屏。身穿白大褂的人在标有“克里克实验室”字样的屏幕上走动着。

  汤姆还在这里。

  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传道士”已进入金字塔来杀他。

  她的脑袋里有两种声音在说话。一个声音仍然在喊:快跑!喊声比刚才更大、更有说服力。跑到车上去!这声音说,找人来帮忙!不会有谁要求你做更多。另一个声音则轻得几乎可以被忽略。这声音对她说找人帮忙已来不及了,只有靠她来帮助她的朋友,给他提个醒。

  “但是我该怎么办?”她一边大声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朝通向车库的台阶,朝安全地带走去。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便停下脚步。她转身走到乔治的身边。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将他翻过身来。

  枪套已经掉下来,但那枝丑陋的黑枪还在。

  她的手指颤抖着打开皮枪套,检查了一下枪膛,就像她哥哥以前教她的那样。里面装满了子弹。她拉开保险栓,两手握住枪,感受着它的重量,心里想着死去的哥哥男子汉的语言——只有在你准备用枪时才带枪。

  她准备用枪吗?去做她发誓永远不做的事,去用枪瞄准某人射击?朝电梯走去的时候她感到嘴里发干,两腿发软。

  不!她脑袋里的声音发出了命令。不要乘电梯!杀手会知道你上来了。不要让她知道你在这儿。从步行梯上去!

  她转身朝楼梯跑去。她推开门时竭力想像自己已不再是贾斯明,而是从前的“利刃巴斯”——挣脱虚拟世界的限制来到真实世界漫游的电脑大王。她有一支枪,有自己的行动方式。

  她还想再要什么?

  勇气,她想道,我想要更多的勇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颤抖的双腿镇定下来,开始从黑漆漆的楼梯道往上爬。

  楼上,汤姆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人的眼睛。

  “告诉我第三个基因的情况!”他命令道,“告诉我它们的功能!”他举起一只装满新基因血清的玻璃瓶,在这人的眼前晃动。“告诉我它有什么功能?”他问道,“这三个基因结合在一起,究竟有什么功效?该死的,告诉我!”

  但这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汤姆恼怒地挥手打他的脑袋,但他的手只是在空中划过,什么也没碰到。这就是全息图像的缺点:他们不善言谈,也不能作拳击沙袋。

  汤姆不耐烦地摇摇头,打了一个哈欠。他回到丹面前。丹的“虚拟大脑”仍在无数次地反复运算,试图解开第三个基因这个难题。他俯身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基督的全息图像消失了。从早晨八点半开始——是昨天早晨——汤姆一直在研究所有的发现,但没有任何结果。

  他拿起一只标着“拿撒勒三号-E感菌素”的培养皿,这是诺拉工整的笔迹。他迎着光线看了一会儿。没有蛋白质,什么也没有。他又拿起“三基因混合-E感菌素”培养皿看了看。已产出一种全新的蛋白质。而且有很多。但它到底起什么作用?

  也许这些基因没有任何作用,他疲倦的大脑不无嘲弄地想道。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知道的东西。汤姆看了看表,走到电话机前。他想知道贾斯明是否还在楼下工作,搜索相同基因的人。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通宵工作了,他抓住听筒,放到耳边。然后他摇了摇听筒,再次听着。真是急死人,电话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摔下电话,转身向电梯走去。看到门廊暗处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影,他大吃一惊。

  “乔治,是你吗?电话机出了什么毛病?”

  “我把它们关掉了,卡特博士,现在我们单独在一起。只有你和我。”

  这深沉的女人声音使他大感意外,他脖后的汗毛开始竖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阴暗处的人影走到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你知道我是谁。”

  汤姆僵在自己的工作台旁,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胸口。这人比他略矮,但仍然比一般人高些,他有一副有力的肩膀,身材像运动员。那张脸太符合传统美的标准,几乎没有什么特色,坚实的下巴,端正的鼻子,雕塑般的颧骨。只有那奇怪的声音,还有那引人注目的猫眼——一只蓝色一只棕色,告诉汤姆眼前的这人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他想起曾见过这双眼睛。是在“传道士”的全息图上见到的。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看到的是杀害奥列维亚的凶手。

  这时候,即使他看着那女人从包里掏出了手枪,他也不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愤怒。汤姆紧盯着这女人的眼睛,同时,他的手在工作台上移动着,寻找到身后的键盘。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向卡特走去,手里掂着格洛克手枪的重量。弹盒里的子弹已经用掉了八颗,所以枪变得轻些了,但还有九颗子弹。杀死大厅里的警卫太容易了。她已经封住了通向医院的门,所以夜班护士不会过来。这意味着她可以全力对付卡特一个人。

  在近处看他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她盯着他的眼睛,从中看不到悔恨和害怕的影子,她心头十分恼怒。但是,等她用到那些钉子,这一切就会改变了。等到杀死了他,她会用他的血写下留言:“增加了知识的人也增加了痛苦。《传道书》第十八卷第一章。”

  她用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对准他,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个正义的时刻。“卡特博士,”她说,“罪恶的代价是死亡”。

  “我有什么罪恶?”他马上反问道。他的声音只有一种情感——愤怒。

  她用左手将包放在旁边的一张大桌子上,右手则握着手枪对准他。“你有什么罪恶?我一直盯着你,卡特博士。盯得很紧。你的罪恶就是想当上帝。你不仅干涉了上帝的创造,你还干涉了他的儿子。”

  “我的干涉能拯救生命,‘传道士’夺走了多少生命?”

  她笑了笑,听出了他用的是报纸给她取的那个愚蠢的绰号。她很高兴,他知道是她杀死了那些人。“只是那些需要清洗的人。”

  “清洗?你是说谋杀吧?谁决定他们应该死?”

  她把桌上的东西都当做废物一把扫去。玻璃、瓶子、烧瓶、烧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个顶上贴着圆形橡皮标记的古怪白色仪器差点砸在她脚上。仪器的一侧写着“普遍基因”。

  她打量了一下科学家的身材,估计如果不让他的臂膀完全伸直,这张桌子大约正好够大。她从包里一根一根把钉子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上。“当然是上帝决定他们应该死。”

  “什么上帝?”科学家对此嗤之以鼻,“你无法将责任推给他。他并不存在。他只是人们创造出来解释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现在科学给了我们知识,我们不再需要他了。这是你要杀死我的原因吗?还是你喜欢杀人,拿上帝做借口?”

  她将绳子和锤子放在钉子的旁边,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她知道控制非常重要,但眼前这个愤怒而高傲的人与其他人不同。他没有悔过的意思,也不惧怕将要处决他的人。他坚持自己顽固的。扭曲的信念,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如果以前她对他还保留一点正义的冷静,那么此刻这点冷静则完全消失了。不再冷漠地把他看做需要除掉的威胁,现在他是她仇恨的对象,是她所恐惧和憎恨的一切事物的化身。

  “我给你选择的机会,”她说,“哪只手?”

  一瞬间,他愤怒的眼睛里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你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桌上的钉子,想着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也许他尽力不去想。

  “我说过,我一直盯着你。我知道你要干些什么。既然你想拥有耶稣的权力,那么让你像他那样死去吧。”她把枪对准他垂在身体一侧的左手。“我准备将你绑在这张桌子上,把你的手脚钉在上面。”她禁不住笑了起来,“我需要给第一根钉子打一个洞。一颗子弹会使事情对你我都容易些。哪只手?”

  终于害怕了,她想。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真正的畏惧。很好。现在不那么傲慢了,是不是,卡特博士?接着,不容他做出反应,她扣动了扳机。

  “该死!”他痛苦地喊叫起来。

  他疼得跳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同时用右手去护着左手。看他的样子真是滑稽。

  他的手掌上被打了一个整齐的洞,鲜血滴到地板上。她感到一阵满足。科学家检查着手上的伤口,脸色苍白。她以为他会吐出来。可是,他抬起头时,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害怕——只是冰冷的怒视。“你这该死的母狗。”

  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还不悔过?”她责问道。她希望他在被处决之前能屈服,承认她的正义,承认她拥有真理。

  可他大笑道:“悔过?为什么?因为想拯救生命?”

  她向前走了一步,用枪顶住他的太阳穴。他们现在站在工作台与桌子之问。“拯救那些生命不是你该做的事。不能因为你有能力你就去改变上帝的意志。人们必须通过努力求得拯救。主决定谁应该得救,而且是通过他创造的奇迹,而不是通过像你这样的人。”

  卡特博士紧咬牙关,竭力忍住手上的疼痛。他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但那些不是他的该死的奇迹,你这条母狗,”他嘲讽道,“那些是我们的奇迹。比如说使用火和能飞上天。不管怎么说,你有什么权利决定上帝要做的事……你怎么知道他的意志?”

  “他选择了我。”

  听到这话卡特博士大笑起来,朗声的大笑。“你怎么知道?你当面问过他吗?”

  她厌倦了这样的谈话。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科学家不愿做出任何让步。到了让他明白道理的时候了。她将对准他太阳穴的枪顶得更紧。“把你的左手放在桌上。”她以为他会反抗,但出乎她意料,他咬牙皱眉地忍着痛将受伤的左手手掌朝上放在桌上,钉子旁边,他的蓝眼睛一直挑战似的直视她的眼睛。

  他真有勇气。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换过左手握枪,右手去拿钉子。

  “你见过基督吗?”他问道。他的语气令人吃惊地平静。听起来他似乎对她怎么回答真的很感兴趣。

  她不理他,集中精力考虑怎么钉钉子。她只有一只手有空。所以必须先用力将钉子穿过他掌上的子弹洞固定在桌面上,然后用锤子钉深些,将他的手钉在桌子上。但是,假如她没对准弹洞,钉子就钉不深,他就会将手抽回去。

  她正聚精会神地考虑这个问题,没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移到了他身后工作站的键盘上。她只是感觉到左边突然有些什么动静。从眼角的余光她见到一个人的影子。她本能地转过身来,对着那人开了一枪,但那影子连动也没动一下。她迷惑不解地看着那个影子慢慢变成人形站在不到两英尺之外。

  “行了,”她听见卡特从远处说道,“现在你见到基督了,问问他希望我们用他的基因来干什么?”

  她呆住了,被身边的这个鬼魂惊得呆若木鸡。这个赤裸裸的人胡子刮得很干净,留着棕色的长发。有好一会儿她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然后,正当她看到人像下面圆形黑色投射台射出的光线,意识到这一定是某种投射的时候,她感觉玻璃烧杯在头上砸碎,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推倒。在倒地之前她猛地向前冲去,射出三发子弹。

  一两秒钟以后她才坐起来,擦去被玻璃划破的前额上的血。她恼羞成怒,转身扑向她的猎物。这次一定要结果了他,不管是不是钉在十字架上。

  但是他却不见了。

  她转脸朝大门看去,刚好看见他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她站起来悄悄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时她朝左边看看宽敞的主实验室那头的电梯,他果然在那里。站在低矮的工作台和嗡嗡作响的仪器之间,高高的身材显得很突出。在斯德哥尔摩她打伤了他的膝盖,这使他无法快速奔跑,看着他走路的那个笨拙样子她觉得好笑。虽然心里有一股怒气,但她看到眼前的景象,觉得是伸张了正义,还是笑了起来。接着,她举起手枪,瞄准他的脑后。这愚蠢的游戏该结束了。

  快跑,该死!快跑!汤姆心里喊着,用意志催促自己赶快跑到电梯组那里,别去理会受伤的手上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如果能赶到大楼顶层杰克的办公室,他还有一点机会。那里有一只移动电话,杰克还在办公桌右侧下面的抽屉里放了一把枪。这时,他从前面深色的玻璃墙上看到了她的影子,他知道再做任何盘算也是没有用的。她不再追他,她直接抬起胳膊,举枪瞄准他。该死,他砸在她头上的烧杯没有发挥作用,甚至都没能拖延这母狗的行动,更不用说将她打昏了。

  他想到可以藏到左边的工作台后,但那只能推迟必定发生的事情。如果她向他开枪,他宁愿奔跑,而不愿缩在某件家具后面。至少跑着的时候,还有可能,哪怕是极小的可能,她会打偏。他低下头,尽量减小目标,坚持着用伤腿走过最后十码距离,来到最近的电梯前。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玻璃墙映出的火光,同时听到一声枪响。

  于是他倒下了。

  这一枪真是很幸运。等到贾斯明睁开眼睛,她才意识到有多幸运。

  从楼梯上来的过程中,她感觉还可以。虽然害怕得要命,但还能控制住自己。但是,她用力推开主实验室大门,看到有人追赶汤姆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面对严峻现实,必须制服“传道士”。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一阵阵强烈的恐惧感袭击着她的全身,似乎要使她的每一块肌肉变得僵硬。

  这时追赶汤姆的影子停了下来,背朝着贾斯明站着,冷静地举枪瞄准。

  贾斯明没有时间思考,她迅速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轻轻打开通向楼梯井的门,悄悄跟在杀手身后。她嘴里很干,即使想喊“站住”也无法喊出声。她颤抖的双手握住枪,对准“传道士”宽肩膀的中问。然后,她按照哥哥曾经教过她的那样,慢慢地扣动扳机,同时紧闭着双眼,她哥哥可没教她这么做。

  枪声震得她耳朵都快聋了。后坐力撞击着她的肩膀,差点把她的手推到脸上去,浓烈的火药味呛着了她的喉咙,她不禁感到恶心。

  你还差得远呢,“利刃巴斯”。

  她睁开眼睛,透过烟雾看到“传道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但汤姆在哪儿?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她的朋友从电梯旁边的地上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他一定是倒下来了,但好像没受伤。

  “缴了她的枪,贾斯!”他一边喊着一边朝那个差点杀死他的人走过去。

  仍然处于亢奋中的贾斯明跑到那毫无动静的人跟前,一脚将她掉落的枪踢到汤姆那边。汤姆用右手捡起枪。贾斯明低着头看时,见到杀手的脑后有一道红色的伤口。一定是子弹打进了她的脑壳,把她打昏了。如果打高一毫米,子弹就会打飞了。如果打低了几毫米,“传道士”的脑浆就会流满她脚下的地面。这两种可能性都让贾斯明感到恶心。

  她瞪眼看着杀手,发现她的黑色发际线有点怪怪的——位置不对而且有很多皱纹,就像匆忙间戴上的廉价的浴帽。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剪短的极不自然的头发实际上是个假发套。一定是她的子弹将假发套打歪了,贾斯明从脑袋露出的地方看到杀手的头发全部剃光了。她感到脊梁骨一阵凉意。令人毛骨悚然。

  “好枪法,贾斯!”汤姆用枪对准杀手,说道。他的手一点也不抖,真让人羡慕。

  “并不好,”她竭力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说,“我当时是瞄准她的双肩之问。”

  汤姆微笑着拥抱她,眼睛闪闪发亮。“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神枪手,真正的安妮·奥克利①。如果你没有打中她,她可是肯定会准准地打中她在我身上瞄准的部位。”

  

  ①美国女神枪手Annie Oakley(1860-1926),能在距离三十步远处击中抛在空中的一角银币。

  贾斯明在他的怀抱里开始放松,渐渐从刚才的亢奋中冷静下来,感觉到左腿有点抽搐。他松开她后,她注意到他左手掌上血淋淋的洞,“你的手怎么了?”

  他耸耸肩。“我没事。这么说吧,‘传道士’没打算让我速死。”

  “这肯定是‘传道士’?”

  “是的。你刚刚制服了美国的头号通缉犯。”他的声音流露出关切,“你还好吧?”

  “还好,只是有点害怕。”她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她打量着这人肌肉强健的侧影,想起了和卡琳·坦纳特工一起看的那个漂亮女人的全息投影,“有一阵我以为她打中了你。”

  “称不是惟一这样想的人,但我……”

  “传道士”动了一下,一只眼睛眨眨睁开了。这一瞬间贾斯明认出了她就是全总投影描绘的那个人;那只眼睛的形状和颜色绝对错不了。

  “贾斯,到杰克的办公室去,用移动电话请求援助。”汤姆说,“我来照顾客人。”

  她点点头,朝电梯走去。这时她听见汤姆问:“乔治和别的保安怎么样了?”

  她转过身,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不知道院子大门的情况。”

  “但大厅里……?”

  她只是摇摇头。汤姆怒视着正在苏醒的杀手。自从认识他以来,她第一次看到那双蓝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使她害怕。那一刻,这个献身于拯救生命的人看起来像是要取一个人的性命。

  “汤姆?你没事吧?”

  他没有看她,只是咬牙说道:“有人曾经说过报复是动物才会施行的一种野蛮正义,但他说得不对。动物并不感到报复的需要。只有我们感到需要,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他转过脸来,她看到他沉浸在痛苦和愤怒中。她很高兴自己是和他站在一边的。

  最先闯入玛利亚意识中的不是痛苦,而是愤怒,她失败了。当她看到科学家握着她的枪站在那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到了何种程度。她瞄准卡特博士时一定有人在自己身后。她杀死保安人员后为什么没去检查大楼里是否有人?为什么只是看了电视监视屏就匆忙跑去对付那科学家?她要杀死他的愿望太强烈,因而成了一个业余水平的杀手。

  有一会儿她想反过来制服他,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只要她动一动,他就会非常乐意开枪打死她,她想不顾一切冒一次险,这一次的耻辱太大了。她失败了两次——

  一次在斯德哥尔摩,一次是现在。她辜负了神父,辜负了兄弟会,最糟的是辜负了自己。但她又想到多活一些时候,就多一些机会将这些补救回来。

  “你很幸运,卡特博士。”

  “对,也许命中注定你根本就杀不了我。”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一丝幽默。

  她笑了笑,看起来确实像有魔鬼在保护这科学家。她不懂是什么原因上帝也允许魔鬼这么做。“上帝考验我们所有人。”她回答说,眼睛一直盯住他。

  “看起来你输得惨了。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下次你从主那里得到留言的时候,他应该亲自给你送来。”

  “还没有完。”她说。

  他大笑起来。是苦涩的笑:“对于你来说已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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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约旦南部 圣火之洞

  伊齐基尔看着小女孩漂亮的眼睛。她紧张地朝他笑笑,他也朝她笑了笑,“放松点,我的孩子,”他一边拿起古老的刀锋锐利的匕首一边小声地说,“很快就好了。”

  他拉过她的右臂,将它放在圣火上锡镴碗的上面。他轻轻地将她的仪式长袍袖子推到胳膊肘以上,露出她的小臂。接着,他十分小心地用仪式短刀的锋尖在她的皮肉上来回移动,以增加她的皮肤对钢刀的感觉。冰凉的刀锋触到她皮肤时,他感觉到她的胳膊僵硬起来。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熟练地一下子刺进肉里。这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但她咬着嘴唇,竭力控制住自己,所以除了她的眼神以外,别人觉察不出她的痛苦。线一样的红色切口到三英寸长时,他提起刀,横着划了一刀,形成一个十字。第二刀完成后他将刀放回到桌上锡镴碗的旁边。接下来他扭过她的胳膊将伤口朝下。他轻轻挤压她的小臂直到血开始往碗里滴。他数了八滴暗红的宝贵血滴,过了一会儿血开始凝成块。已足够了。

  他用左手食指在红宝石颜色的液体里蘸了蘸,然后在她光滑的前额上画了一个十字。

  “你的血就是他的血,”他庄严地说,“你的身体就是他的身体。”

  她的声音激动地颤抖着,“我将血肉奉献给他,所以他能够拯救我的灵魂。”

  他鼓励地点点头,“愿他得到拯救。”

  她现在放松些了,朝他笑笑,“他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圣地新入会成员的地方首领哈达德修士为她涂上了促进结疤的油膏,然后这位兄弟会的最新成员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坐在大桌子周围的其他十九名新会员和站在山洞后面见证这次仪式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圣洞里回响着一片叹息声。第一个放血仪式总是最让人紧张的。

  伊齐基尔欢迎下一名加入兄弟会的成员。这是一位来自耶路撒冷的年青人。伊齐基尔让他把胳膊放在碗上。神父一边给他放血,一边想着这十二名男子和八名女子穿着白色的袍子多好看。一群将兄弟会延续到将来的优秀青年。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是现任修士的孩子,或者是从小就受到密切关注的亲密朋友。大约二十名这些人的亲戚和监护人站在圣洞的后面,见证这次仪式。毫无疑问他们想起了自己当年入会的那一天。

  第二名新成员从桌边站起身,走到前面伸出胳膊时,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回想起自己十八岁时父亲把他从大马士革的家里带到这儿的情形。他想起作为内圈成员的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想起他放在自己肩上的重任。早在那时候,伊齐基尔就接受训练,准备将来有一天成为领袖。

  那时候只有男人才能正式加入兄弟会,但那时的放血仪式比现在的规模大,有六十名或更多的新会员参加。如今的年轻人缺乏纪律和奉献精神。能够完全献身于兄弟会的人越来越少了。

  虽然如此,他仍然花了两个小时解释兄弟会的法规,提醒新会员兄弟会的历史及首要使命。还向他们讲了各人的责任;怎样在他们各自选择的领域取得适当的成就来为组织做出最好的服务。他们知道已经有修士和修女被安置到世界各地的重要教堂、银行、医院、军队、警察和传媒机构的高级岗位上。所有人都在观察、等待;随时准备响应兄弟会的召唤,最终响应他们新救世主的召唤。

  伊齐基尔和其他内圈成员没有告诉他们的惟一事情就是第二使命。这件事从来就只有六名内圈成员和两名执行人知道。

  现在站在伊齐基尔面前的这个女孩使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他一直没有得到的女儿。从第一次见到她那双迷人的眼睛他就知道玛利亚是个特别的孩子。克里曼莎怀有恶意地告诉他玛利亚是个爱撒谎的孩子后,他更坚信玛利亚是以某种方式被上帝选中的人。她还不到八岁时说的那些事可能是一个孤独孩子的幻想。就连玛利亚自己长大以后也这样认为,说她记不得那些事了。难以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会编造得出这样的谎言。但至少这显示出她的想像力是多么丰富。

  伊齐基尔用刀子在眼前的女孩手臂上划了十字,不动感情地看着她忍住快要涌出的眼泪。玛利亚在放血时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刀锋划破她手臂的时候她怀着不加掩饰的自豪感高兴地看着他,现在他后悔和她争论。他预料到如果她知道与卡特的交易她会做出过激反应的。但伯纳德修士连发几封信去她都置之不理,也出乎他的意料。这不像她的作派。

  伊齐基尔自我安慰地想,虽然她的观点偏激,但她终究是忠诚于他和兄弟会的。他肯定她很快会和他联系,到那时他和伯纳德再决定如何安排她。

  下一个举行放血仪式的是一位来自贝鲁特的年轻人。伊齐基尔在为他做准备时,思绪转到了卡特博士身上。科学家上次来送还样品的时候,告诉他们发现了三个稀有基因,所有圈内成员都非常兴奋。现在他们只需等待卡特博士与他们联系,告诉他们寻找相同基因者的进展情况。据赫利克斯说,只要任何一个DNA数据库里有这样的人存在,在几个星期内,也许几天内他们就会知道。伊齐基尔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稳住双手,在年青人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十字。

  其余的放血仪式花去不到一个小时。整个仪式过程中,他想着他们有可能,很有可能已经接近成功;预言即将实现,他就要完成自己的义务和责任了。他放任自己陶醉在喜悦中。

  直到开始发表总结性讲话时他才注意到伯纳德在后面向他做手势。他看见赫利克斯也在招手,浑身涌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一定得到了消息。他很快结束了讲话,把仪式交给哈达德负责。

  在隔壁的一个山洞,他与两位资深的修士挤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

  “那么,我们从卡特那儿得到了消息?”他问道,“他找到救世主了吗?”

  伯纳德担心地看了赫利克斯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没有,神父。不是这么回事。这消息与复仇者关系更大些。”

  “玛利亚?你们找到她了?她在哪儿?”

  “我们没找到她,”伯纳德平静地说,“联邦调查局找到了她。”

  “什么?”伊齐基尔的兴奋感消失了。

  赫利克斯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似乎是她企图杀死科学家。但他的一个同事阻止了她。玛利亚被捕了。”

  “被捕了?”

  “她被认出是‘传道士’,”赫利克斯接着说道,“因为有大量不利于她的证据,她在几周内,甚至几天内就会被审判。如果她被判有罪,很快就会被处决。毫无疑问她是有罪的。”

  “问题是,我们对于她该采取什么行动?”伯纳德说。

  赫利克斯顿了一下。“能相信她不会出卖我们吗?有没有必要让她别开口?”

  “她当然不会出卖我们,”伯纳德反驳道,“我们训练了她。不管她有多少弱点,背叛可不是其中一条。”

  “我同意。”伊齐基尔说。

  赫利克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请恕我冒昧,神父,你说她不会违反你的命令去追杀科学家,这一点你可是判断错了。”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转身正视着他的首要使命执行人,“赫利克斯修士,你不了解玛利亚。她违抗命令是因为她确信要做的事是对的。也许她的热情过高了,甚至太顽固了。但把我们出卖给当局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做的,她会保持对我们的忠诚,接受惩罚。”

  赫利克斯耸耸肩:“那么我们可以忘掉玛利亚?把注意力集中在卡特博士身上?”

  伊齐基尔不愿意看到他们这样相互冲突。他个人为玛利亚感到很难过,但更重要的是兄弟会失去了做事效率最高的正义处决执行人。至少卡特博士没有被杀,那样的话两个使命都会受到妨碍。他对赫利克斯点点头,“是的,只好让美国司法机关来处置玛利亚,我们集中精力注视着卡特。但是,假如他不能给我们找到基因相同的人,我会亲自安排娥摩拉结果了他,还有所有与迦拿计划有关的人。”

  

  四天后 波士顿 天才所医院区

  汤姆站在天才所医院区,面前的病人档案翻开着,他感觉非常好。就连扎着绷带的伤手的疼痛也不那么难忍了。据昨天卡琳·坦纳跟他讲的情况,联邦调查局有大量关于“传道士”的证据,“传道士”在几个月内就会做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布道——对着死刑执行官。

  事情终于按照他的意愿发展了。杀害他妻子的凶手将受到法律制裁。在数据库里找到了相同基因。读了与基督有相同基因的印第安人阿尔·普亚那的材料,他感到很受鼓舞。这人已去世,他的DNA也许不比原有的拿撒勒基因更有用处,但至少有证据表明他具有治病的能力,所有这些给他的徒劳之举增添了一些重要性和合理性。最重要的是,汉克·波兰斯基看起来正在恢复。

  “嗯,医生,”年轻人挺直腰板坐在床上,问道,“我的情况怎么样?”

  汉克与短短几个月前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那时的他面无血色,眼窝深陷,刚刚开始接受基因疗法。劳伦斯护士站在他旁边,检查着他胳膊上的静脉滴注。一滴一滴的液体来自旁边架子上挂着的红色输液包。

  “看起来很好,汉克。”汤姆终于说。

  “是呀,我感觉好多了。”

  汤姆看着病历,笑了笑。事情确实进展良好。他抽出一张X光片,指给汉克看,“你肺部的原生肿瘤已停止生长,甚至在变小。三个转移瘤已全部死亡。”

  “这么说百分之十五的赌注开始赢了?”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汉克。但我们仍然要密切注意你的情况。几年内你的肿瘤不会完全消失。不过情况肯定在好转。”

  汉克大声笑起来,“这不是开玩笑。我还活着,是不是?我同意这肯定是一个好转。”

  汤姆笑了笑,但没再说什么。汉克已不在死亡的门槛边,但即使现在的情况有了根本性转变,这年轻人生存的可能性很大,他还没有离开等待死亡的房问。他向汉克说了再见,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他在给别的病人做检查时,想到了迦拿计划,放任自己做一次难得的、令人晕眩的想像。如果能让基因起作用,那么他们也许能挽救世界上每一个汉克·波兰斯基和霍利的生命,他转身看着其他病床,想像着床上的病人都已恢复健康。他想像这间病房关了门,原因很简单,因为不再有病人了。

  要是贾斯明弄清在“黑洞”找到的相同基因主人的身份就好了。他希望巴黎数据库的那个相同基因有一个表明身份的姓名或头衔,而不仅仅是一个编号6699784。他还希望贾斯明当时能拷下整个基因组,而不仅仅是与拿撒勒基因相同的那部分序列。那样的话他们就能运用基因精灵软件来复制那个人的外貌了。

  虽然如此,他至少知道有一个活着的人拥有与基督相同的基因,并且知道在哪个数据库里。贾斯明再次闯入“黑洞”,找到那编号后面的名字,只是个时间问题。兄弟会的救世主,也是霍利的救星的名字。

  “汤姆?”

  他转过脸来,看到阿列克斯朝他走来。突然他的好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父亲还没说出第二个词,汤姆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消息。阿列克斯今天带霍利去马萨诸塞中心医院去做脑部扫描的。他拉长的脸很明显地告诉他检查结果是阳性。尽管汤姆知道丹的预言会变成现实,但这个预言如此准确,真的成为实实在在的事实,还是令他感到震惊。

  那天晚上霍利看了报纸上关于“传道士”被抓的报道,对汤姆说爸爸和教母成了英雄,真是太棒了。就在这时,很随便地,她第一次提到她感到头疼、头晕。她说虽然现在她已不再玩电脑了,可是头仍然疼。他听她说完,什么也没说,然后给她两片止疼药。

  在这之前,汤姆检查过女儿脑部扫描上出现的阴影。他发现霍利的癌不但已经开始,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现在更加迫切需要贾斯明弄清那个相同基因者的姓名。但不管迎拿计划的结果如何,何时能有结果,霍利是等不及了。现在重要的是要告诉霍利她的情况,以及需要做些什么来帮助她。他曾经无数次给重病人透露情况。他总是怀着同情与人道主义希望能治好他们。但是,跟自己的宝贝女儿谈她的病情可不是一回事,他再次希望奥利维亚能在身边给他帮助。

  第二天早饭后他与女儿在花园散步。这是四月中旬的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草坪上的露珠还没有消失。去年秋天奥利维亚种下的花球开得正盛,一团团一簇簇的红花和黄花。空气很新鲜,散发春生命与春天的气息。

  草坪的另一头,花匠在侍弄玫瑰花丛,他头上戴着褪了色的波士顿棒球队帽。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朝他们笑笑。

  “早。”

  “早,特德。”霍利和汤姆齐声说。

  特德已退休多年,他每周一次来这里帮助奥利维亚种植花草将近七年了,但自从奥利维亚死后,他经常过来,独自实施他和奥利维亚曾一起讨论过的播种花籽的计划。汤姆好几次提出按他的工作时间付工资给他,但他一概拒绝。他总是摘下帽子,挠挠花白的短发,郁郁地笑笑说:“谢谢你,卡特博士,但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别的什么事可做。这也是我接近奥利维亚的方式,你懂吗?”

  汤姆真的能理解他。他也知道,这个失去妻子的孤老头也喜欢与妻子相伴的。

  汤姆拉着霍利的手,和她一起向花园的另一头走去,她肥大的牛仔裤的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头疼吗,霍利?”汤姆问。

  她脚上的光辉牌运动鞋踢着潮湿的草坪,“不是因为电脑吗?”

  “不是,霍利,不是的。”

  她抬起脸看着他,蹙着眉头在思考。他见过这样的表情。“那是因为什么呢?”

  汤姆停下了脚步,在她身边的草地上蹲了下来。这时霍利的淡褐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对她笑了笑,“首先,霍利,不要害怕。我们会让你不再头疼,你会好的。你懂吗?”

  “我懂,爸爸。”她回答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她看着他的大眼睛充满绝对的信任,让他感到揪心。

  “你还记得昨天爷爷带你去做的检查吗?”

  “嗯,记得。”

  “你知道,那是扫描,用来检查我们脑袋里是不是一切正常。嗯,这次检查你和以往一样正常。只是有一个小肿块。”

  霍利不解地皱着眉头,“肿块?”

  “是的。你还记得那次我在爷爷家把头撞在贮藏室门框上,头上长了一个大包?”

  一丝微笑,“妈妈叫你圆锥头的?”

  汤姆假装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你们都这么叫我。”

  霍利咧开了嘴,“不,爷爷叫你犀牛脑壳。”

  “不管怎么说,你的肿块比较特殊,因为它在里面。我的肿块疼是因为它像一个大伤痕。你的肿块也疼是因为它压迫你的大脑。这样你有时就会头痛,感觉恶心头晕。”

  霍利皱起眉,慢慢地点点头,“我怎么会有这个的?”

  “嗯,我有肿块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把脑袋撞在门框顶上。但你有肿块却一点都不怪你。你的运气不太好,你脑袋里的一些细胞出了一点毛病,形成了肿块。”

  “为什么?”

  “想像你身体内所有的细胞就像学校的孩子一样必须守纪律,才能让身体保持健康。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原因,有些孩子就不听老师或家长的话。这时候他们就影响了其他孩子,就在我们身体内引起混乱……”

  “我们就生病了?”

  “对。”

  “肿块什么时候会消失呢?”

  “嗯,霍利,它不会自动消失。因为它长在脑袋里面,很难去掉它。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把它去掉。首先我们要给你用药来减小肿块,限制这些坏孩子起的作用,然后我们会把肿块取出来。”

  “就像把坏孩子赶出学校?”

  “完全对。但你要勇敢。治疗不会容易。你必须在医院里住一些时候。”

  霍利的脑袋歪向一边,和奥利维亚认真思考问题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是不是你给我做所有的治疗?”她问。

  “如果你喜欢。其他人会帮忙,但我会是你的医生。”

  “我可以住在你上班的那个特别医院?”

  “当然。”

  她似乎在掂量这个消息,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看起来不仅不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她总是在他上班时去看他。经常跑到病房里去看那些病人。现在她似乎有违常理地盼望着成为一个那样的特殊病人,她见过他为那些病人投入大量的时间。这绝对的信任使得这次谈话比较容易,但与此同时,很有可能辜负她的希望,这个想法使他感到害怕。

  “不会很容易的。”他再次说。通常,他告诉病人坏消息后会促使他们抱有信心,但对于霍利他却感到有必要让她不要太乐观。

  她问道:“詹妮弗和梅根能来看我吗?”

  “当然。”

  “我还能用电脑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觉得可以就行。贾斯明找到的最好的软件,我们保证给你装上去。”

  她再次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点点头,“我能更多地见到你了?”

  “林肯定会的,”他说,“只要你想见我,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我都在那儿。”

  

  一周后 波士顿拘留中心

  到四月二十四日,玛利亚在波士顿关押还不到两周,她已经开始恨这个地方了。倒不是因为将要接受审判并可能被处死刑。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卡琳·坦纳市问她,因为那样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她所恨的是失去了控制权。在牢房里她不能一直开灯,不能好好锻炼,也不能剃光头。因为不允许接触任何尖锐的东西,她甚至不能通过习惯的放血来释放内心的紧张。因此,她集中精力思考一件自己必须做的事,以保持自己的正常。出去阻止卡特博士。

  她拖着脚镣去探视室与那位通常收费很高的律师谈话时,感到脚镣摩擦脚踝引起疼痛。她在雨果·迈尔斯的对面坐下,盯着他发型讲究的银灰色头发及与之相配的银灰色衬衫。这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像一名电视节目的临时演员,但这位律师据说业务是很不错的。即使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只是解释如果她不合作,她很难有所作为。她被捕后几个小时他就来找她了,为她提供服务,报酬不过是出席法庭以引起公众注意。她甚至都没必要去动用曼哈顿的账户,那是专为此类紧急情况而开设的。

  看守将她的手拷在她面前桌子的铁环上。她笑了笑。她是失去了控制权,但他们至少仍然表示对她的尊重。

  雨果·迈尔斯跟她打过招呼以后,便像连珠炮似地向她提问一周以来他一直问的那些问题,卡琳·坦纳也一直问她这些问题。

  “那么,”他说道,一双浑浊的眼睛含着金钱所能买到的最真实的诚恳看着她,“你有没有考虑好是否接受这个交易?”

  “我怎么考虑?我跟联邦调查局的人说过,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雨果·迈尔斯扬起一只完美无瑕的眉毛,接着两只手的指尖对指尖形成一个尖顶。“听着,玛利亚,为防止上次见面时联邦调查局的人没讲清楚,我再来解释几件事。苏格兰场①已经带着调查局的人看了你在伦敦的住所。他们见到了你那套不寻常的武器。假发和化妆品。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读了你堆放整齐的马尼拉文件夹,里面详细记录了过去约十三年来被害人的情况。他们还搜到了你定做的钢笔尖,得到了你那些材料中惟一活着的人所做的证词。这位卡特博士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他证明你两次企图谋杀他,第一次你如何杀死了他的妻子。他的陈述得到他的同事,另外一名著名科学家华盛顿博士的证实。好的,没人看见你杀死天才所的四名保安,但那些子弹与你的手枪符合。

  

  ①伦敦警方。

  “明天他们要在联邦调查局的检查仪器上解读你的DNA。如果你的基因构成与冯塔纳被害现场发现的DNA吻合,联邦调查局就可以认定你就是所有‘传道士’谋杀案的凶手。你现在清楚了吗?我是你的辩护律师,就连我也认为情况不妙。可以这样说,除非我们同意做交易,否则你就会坐电椅。联邦调查局从你公寓发现的详细材料认为有人在帮助你。事实上他们相信你在为某人工作。如果你告诉他们是谁向你提供的材料,地方检察官说了他会与你做一个交易。”

  “但我不为任何人工作,只为上帝。”

  雨果·迈尔斯咬紧牙关,缓慢地点点头。显然他是在竭力保持冷静。“玛利亚,你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口号:‘让罪犯付出代价,而不是让纳税人付钱’?这是总统关于二○○○年犯罪提案的口号。他对犯罪的宣战赢得了大量选票,多数州长都热诚欢迎。你有没有意识到自从二○○○年三月以来,所有谋杀案的审判都是很快的?也就是说持续不到两周。你的审判后天开始,十天或更短的时间里就会结束。”

  “但与你关系最大的是等待死刑判决方面的改革。自由党人一直指责等待十年或更久才执行死刑是不人道的,极右派长期以来一直大声抗议养活这些‘死人’花费太大。所以,现在大家都满意了。仅从两年前新法律颁布以来,等待时间最长的是三十七天。这就是麦兰劳法官的作风。快速、令人满意、全国一致、人民很喜欢。”迈尔斯停了一会儿,浑浊的眼睛再次看着她。

  “除非你肯合作,否则的话你在两个月之内就会死去。只要你告诉他们你为谁工作,我就可以与他们做个交易,保你活命。”

  玛利亚皱起了眉头。她不会向这些不信上帝的人出卖兄弟会。无论伊齐基尔如何软弱,兄弟会是她曾拥有的惟一的家。它现在仍然代表着维护正义与寻找新救世主的惟一希望。供出他们对结果卡特博士毫无帮助。她默默地祈祷上帝给她指引方向。

  “假如我不服罪呢?”她问道,欣赏着这个问题在焦急的律师身上产生的效果。

  律师的眼珠转了转,薄薄的唇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你无罪吗?尽管有这么多证据?”

  “无罪!我完全清白。”

  “如果明天你的基因扫描结果是肯定的话,你在马萨诸塞州当局的眼里可不是清白的。”

  “我以为你是来为我辩护,而不只是解释可能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不想接这个引人注目的案子,我随时可以找别人。”

  银灰色的肩膀无可奈何地耸了耸,“无罪,嗯?”

  “有罪的从来都不是我。当然绝对没有那些我被控杀死的人罪恶大。无论如何,陪审团如何裁定我并不很在乎。”

  “那好吧,”雨果·迈尔斯说话的声音像干柴一样毫无感情,“如果你不认罪,你逃脱惩罚的可能性与你当选美国总统的可能性正相等。”

  

  一周以后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信息技术部

  为什么没有一件事情能简单一点?贾斯明想着,伸手拿起桌子那边的减肥可乐。她将冰凉的可乐罐贴在额头上。她已经智穷计尽。不管用什么方法,在规定的一分钟内,她从“黑洞”里得到的只能是一个代号和一段基因序列,别的什么都无法得到。

  玛利亚被捕后三周以来,她一直忙于作证,躲避电视台的采访。拉瑞帮了大忙。碰到处理抛头露面以及大众媒体的问题,他的电影制片人的关系都能用得上。他找来一名好莱坞新闻专家作为汤姆和她的发言人,巧妙地答复所有新闻界感兴趣的问题,诸如她“救了汤姆·卡特博士一命”,“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勇擒‘传道士”’,等等。把媒体的注意力引开就给了她喘息的机会,有时间反思所发生的一切。

  暂且把“传道士”的事放在一边。但贾斯明还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搜索了所有DNA数据库,找到了两个基因相同的人,包括不久前去世的阿尔·普亚那。那就是说五亿人当中有两位。假设世界人口大约五十亿,这是否意味着按比例世界上大约有二十人拥有和基督同样的基因?被上帝选中的人极少,按百分比算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却不是惟一。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是救世主,那么谁是真的呢?

  贾斯明一直为她的信念而苦恼。最后,她说服自己,基督在精神上是独一无二的,但由于巧合他也拥有这三种基因。她知道这样想可以轻易地回避这个问题。不过她还是需要通过做事来分散注意力,于是她全力投入到“黑洞”数据里寻找基因拥有者的身份。

  她看着面前的电脑显示屏。到目前她已经成功地再闯“黑洞”,找到了6699784号文件。但是,在“捕猎者”启动之前的六十秒时间里她还是来不及找出整个基因组。她也试过拷下基因序列新的段落,但每次进去只能接触那段已经获得的序列。当然她没有足够的基因组内容来做外貌分析,而且因为没有性别染色体,甚至连性别都难以区分。

  她打开了可乐罐,喝了一口。她随便敲了几个键,进入了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已经至少一个星期没有检查大母机最近收到的数据了。她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鼠标,打开包含拿撒勒基因的图形,将它们输入个人基因组数据库的“最近资料”窗口,并点了一下已打开的“吻合基因序列”按钮。到最后一刻她才发觉自己输进去的根本就不是拿撒勒基因图形,而是从“黑洞”拷下来的含有不完整6699784号序列的图形。

  “天哪,”她没想到自己在屏幕面前会这么糊涂。她移动鼠标刚要按下撤消指令,屏幕上突然闪出“相同基因已找到”的字样。

  “什么?”这是不应该发生的。6699784号序列是几周前,或几个月前,甚至可能几年前检查的结果,而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最新资料仅仅是几天前的检查结果。她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不禁感到一阵冰冷阴森的恐惧。她立即点下拿撒勒基因图标,将它插入个人基因组数据库最新资料窗口。她交叉起双手,看着屏幕。

  等待着。

  “相同基因已找到”字样再次闪现。

  她迅速选择相吻合的基因组,并打开它。几秒钟后,基因拥有者的三张脸部照片充满了屏幕:左侧像,正面像,右侧像。照片的下面是一个名字和个人情况介绍。屏幕上方的数据库名称告诉她这就是她在“黑洞”里找到的那个人。但是,当她瞪眼看着眼前这张脸时,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个。这张脸太熟悉了。

  在医院区那边,汤姆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今天上午汉克·波兰斯基要出院了,他将在家里继续恢复。他的恢复让人感叹。汤姆看得出另外六名病人因为他的治愈而感到鼓舞。他只是希望其中一个——最新来的那个——不是霍利。

  汉克·波兰斯基走过去和病友们一个个道别,并祝愿他们康复。看起来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多么幸运,能够在取消生存资格之前离开这个排外的、关系亲密的俱乐部。

  “再见,霍利。”汉克·波兰斯基一边向霍利的病床走去,一边对她说。由于第一次化疗,她一头漂亮的金发已掉了一大半,她的脸色也很苍白,“你会好的。”

  “再见,汉克。”霍利勇敢地微笑着,看见汉克向自己挥手也向他挥挥手。

  “如果我玩‘愤怒的扎格’游戏或‘注定失败’游戏时被卡住,我知道请谁帮忙了。”这位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笑着说。

  “是的,对。”霍利尽力保持着疲倦的笑容说。

  最后,汉克走到汤姆跟前,眼睛里含着热泪。这年轻人想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他只是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汤姆的手。“谢谢你,大夫。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汤姆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汉克,医生的目的就是这个。看见你恢复健康我很高兴,真正感到高兴。”这是他的真心话。汉克和他母亲走出病房,继续过那他们以为已经失去的生活。汤姆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霍利身上。

  国家健康研究院驻天才所的神经外科医生卡尔·兰伯特建议立即进行激光手术,但扫描显示霍利的肿瘤位于一个很不易接近的地方。万一激光有一丝偏差就极可能引起瘫痪,或更糟的后果。所以汤姆选择尽力减缓肿瘤生长速度以争取时间,直到贾斯明弄清基因相同人的身份,到时候迦拿计划就能使用了。这个延缓时间的策略除了化疗以外,还包括放射疗法及一些药物疗法。

  即使这些治疗有效,它们充其量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最终还是要做手术。但至少这可以争取一些时间,给迦拿计划一个机会来挽救生命。

  他走进霍利的小隔间,坐在她床边。“你感觉怎么样,霍利?”

  霍利为汉克摆出的笑容突然收敛了起来,她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为什么不能像汉克一样回家去,爸爸?”

  汤姆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一阵难受。霍利对放疗的反应特别不好,放疗使她感到恶心。病房里没有其他孩子做伴,现在就连活泼的汉克也走了。

  “汉克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治好的,霍利,”他安慰她说,“我们需要让你住在这儿观察你的情况,保证你能得到恰当的治疗。”

  “可是我讨厌这地方。”她说,淡褐色眼睛里闪烁着伤痛和挫折。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如果妈妈在这儿,她会让我回家的。”霍利转过脸去,一头埋进枕头里。“我不想生病。”她对着枕头大声喊道。她抽泣着,小肩膀一颤一颤的。“我讨厌生病,讨厌生病,讨厌生病。”

  他俯下身去,把手放在她脖子后面,抚摸着。他坐在那儿有好一会没说话,等到她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她的呼吸恢复均匀。他向前倾去,亲亲她,“霍利,你很快就会感到好些。先前护士给你吃的那些药片随时会开始作用。”

  他站起身,告诉霍利他很快会再来看她,便准备到大厅去。他还没到门口,贾斯明跑进了病房,手里挥着一张打印好的材料,脸上红红的。

  她拽住汤姆的胳膊,走过仍在晃动的弹簧门,来到没人的候诊室。看看没有旁人,她递给他那张折叠着的纸,低声说:“我找到了这个基因相同的人。”

  “什么?这太好了!”

  “先看看这个再说好。”

  他迅速打开纸,看到上面那张脸时开始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贾斯明恨恨地说:“你那位伊齐基尔会大吃一惊的,是吧?”

  但汤姆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他深为震惊,只是默默地瞪眼看着那张纸。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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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轿车拐弯驶进天才所大院时,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抚弄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他既感到令人陶醉的兴奋,又感到很紧张很担心,这两种感情混合在一起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所有的祈祷是否最终得到了回答?

  他第一眼看见彩色玻璃幕墙的金字塔形大楼就觉得不喜欢。它与圣火之洞截然相反:浮华、现代气息、明亮而高傲。没有任何与周围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意向。而兄弟会的山洞是自然界已有的一个地方,经过数百年的改造而成。与它不同,金字塔楼是强加于天才所大院绿草坪上的一个自然界之外的物体——象征着这科学家出于不安全感和虚荣心而想要控制上帝的世界。

  德·拉·克罗瓦并不想到这里来。卡特让他提前寄一根带毛囊的头发,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建议,也没有使他消除疑虑。但是卡特博士拒绝在电话上告诉他任何有关相同基因的详细情况,于是他不得不来一趟。“我们面对面谈会好些,”科学家两天前告诉他,“你来了就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不愿来不仅是因为来到敌人的异教庙宇使他感到不舒服,而且他还想到这可能是个圈套。如果玛利亚供出了他和兄弟会,那么当局逮捕他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卡特博士邀请他到美国来。他与内圈成员讨论过这个问题,结果认为这很不可能。不管怎么说,如果他们已被出卖的话,政府无疑已经袭击了圣洞了。但出于谨慎,他让赫利克斯修士给他简要解释了一些科学问题,然后独自前来。如果有什么圈套,只会牺牲他一个人。赫利克斯修士会接替他掌管兄弟会,由伯纳德协助他。

  到洛根机场接他的轿车停在了大门外面,他仔细看着大门周围。卡特在砂石车道上迎候他。他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黑人女士,容貌秀丽,留着整洁的埃弗罗发式。这一定是华盛顿博士了。

  他一下车主人就向他表示问候,并迈着轻快的步子陪着他走向大楼。今天是星期六,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像墓地一般安静。他虽然不喜欢这座大楼的外观,但却禁不住对内部的轻盈优雅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尤其为大厅中央三十英尺高的全息图雕塑所吸引。那色彩缤纷的DNA呈螺旋式上升,形成一个双螺旋形,一直升到水晶般剔透的金字塔楼的顶端。其彩虹般斑斓的色彩呈现出来的美与圣火的纯白形成鲜明的对比。玻璃电梯载着他们越过夹层楼面来到二楼。这里宽敞明亮,他印象颇深。

  走出电梯他来到一扇玻璃门前,门上刻印着“门德尔实验室——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字样。在这里伊齐基尔被介绍给鲍勃·库克和诺拉·卢茨。“他们两位都为分析拿撒勒基因出了力,”卡特解释说,“他们想见见你。”

  “这是迦拿计划全体成员吗?”伊齐基尔问道,意思是说他们四人。

  “是的,我决定尽量保密。”

  “非常明智,”他赞同地点点头,这会使下面的行动容易些,他想,“确实非常明智。”

  接着,科学家和他手下的人领他进门去,来到一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玻璃试管,一尘不染的工作台,发出嗡嗡声的仪器,还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和警示语:

  警告!生物危险区。

  危险!零下一百八十度——必须时时戴好保暖手套。

  溴乙非啶——避免与皮肤接触。

  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冷冰冰,不自然。一个鲁莽的新世界,他可不想参与其中。终于,卡特博士引导他走进另一扇门,他才松了一口气。这门上的招牌是“弗朗西斯·克里克会议室”。在这里,他看到了熟悉的会议桌和椅子,另外还有一个投影屏幕和一台奇怪的仪器,像一台机械天鹅坐在角落里。它前面的地面上有两个黑色圆形投射台。

  他在鲍勃·库克旁边坐下,端起华盛顿博士放在他面前的咖啡。

  “有先,德·拉·克罗瓦先生,谢谢你的光临,”卡特开始说,“你马上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请你寄那个毛囊过来。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向你介绍我们的发现。”接下来的半小时贾斯明·华盛顿向他解释黑天鹅形状的基因检查仪器如何工作。

  伊齐基尔认真地听着。赫利克斯修士已经向他解释过大部分基本内容,但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里,在这明亮、无情的地方,在古怪天鹅的阴影里听到介绍,更加感到一种震撼的力量。这些人所拥有的能量使他极为震惊。

  贾斯明介绍完毕后,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男人的三维图像出现在眼前时,他只是惊奇地张大嘴巴。起初他只是对他们凭空造出一个看起来像真人一样的形象感到惊奇,接下来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发现这个身材瘦小结实的年轻人竟是六十年前的他自己。看着眼前自己年轻时候的幽灵,他感到一阵悲哀。多年前认识的人,但早已消失了。

  “全息投射仪显示的人像是身体细胞被采时的年龄。但是如果我们想看到不同的年龄的话,丹可以加上年龄数据,”贾斯明解释道,“这个显示的是刚刚三十岁出头。”

  “这真是难以置信,”他轻轻地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卡特是个危险人物,“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卡特解释基因检查仪怎样从基督的牙齿里发现了一个新的基因。伊齐基尔听着科学家简单介绍了所谓拿撒勒一号和拿撒勒二号基因的性能,还有看起来不可测知的第三个基因。接下来卡特继续解释由于很难弄清这些基因的功能,他现在也致力于找到与基督有相同基因的人。但伊齐基尔还没来得及就这个问题向他询问,另一个投射台已射出第二个人像。这个人像比他自己的全息图高些,留着棕色长发,一张长长的聪慧的脸。棕色的眼睛充满智慧,那眼神让伊齐基尔感到心神不宁。

  卡特博士说,“这是三十多岁时的耶稣,大约与你的全息图同龄。据说他就是在这个年龄被钉死在十宇架上的。”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睁大眼睛看着基督全息图像,好一阵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为这个无神论者重现了基督的形象而感到愤慨?还是为除了兄弟会创始人以外,他是惟一见到原先救世主容貌的首领而感到高兴?“你用他的牙齿粉末可以做出这个来?”他最后问道。

  “是的,”卡特轻轻答道,“就像我们用你的头发做的一样。”

  伊齐基尔对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以及自己怎么能有机会见到这些的,感到同样惊异。卡特比飞近太阳的伊卡罗斯①走得更远。他在操纵上帝的本质。这一刻,尽管卡特说话的语气是尊敬的,甚至是谦恭的,但伊齐基尔对他仍然感到仇恨。他理解了玛利亚为什么固执地要阻止这个人触动大怒的过分之举。卡特不只是从知识树上摘下一只苹果,他把树枝上所有的苹果都一个个摘了下来。

  

  ①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之子,与其父双双以蜡翼粘身飞离克里特岛,因飞得太高,蜡被太阳融化,坠爱琴海而死。

  虽然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的脑子里想着这些心思,他的脸上却保持着一副漠然的表情,谈话时只关心到这里来的目的:“你说你们已找到一个与基督基因相同的人,情况怎么样?”

  华盛顿与卡特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色,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一个活着的基因相同者,”卡特终于说,“但是有一个问题。”

  科学家的语气让伊齐基尔感到吃惊,“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找不到他吗?”

  “不是,我们很清楚这个人在哪儿,”卡特说,“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来解释。”贾斯明·华盛顿自告奋勇地说,同时朝桌子一端的黑色麦克风跟前靠了靠。“我在国际刑警组织的DNA数据库里找到了这个基因相同的人。这是一个提供联络的数据库,设在巴黎。它本身没有很多信息,但却是通向世界各地成员组织数据库的大门。苏格兰场、联邦调查局,还有国际刑警组织主要机构都与它联网。这个数据库高度机密,有很强的保护措施,因为你一旦进去,你就能接触到世界任何地方警方档案中的任何个人的资料。

  “为了进一步提高安全系数,这个系统里的每条基因组都有一个代号。实际上三周多前我就找到了相同的基因,但无法找到代号后面的名字。后来,上星期这个人又做了一次DNA检查。这一次,因为我们的中央电脑得到指令要收集我们在世界各地所有基因检查仪上所做的每一次检查结果。所以,这人的基因在被输入巴黎的数据库的同时被秘密输入了个人基因组排序数据库。”

  伊齐基尔皱起了眉头,“那么,你们已经找到基因相同的人。有什么问题呢?”

  “这个问题在于你的期待是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数据库里存有信息的都是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判了刑的人。”

  沉默。

  伊齐基尔有一阵子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越想越觉得这很合理。基督不是曾被投人大牢吗?第一位救世主不是被判死罪,被当做罪犯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吗?

  他说:“第一位救世主也是被判有罪的,但他是一个正义的人。”

  贾斯明清清嗓子,对着麦克风说:“显示图形。”她给电脑下命令道。

  伊齐基尔的呼吸又开始平静下来,尽管他胃溃疡仍然很痛。他靠着椅背坐着,看着一个人形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

  “这就是我们找到的基因相同的人。”贾斯明轻声说道。

  “不!”图像最终出现时,他听到自己大声喊了出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放大的剪报在屏幕上展开时,脑子里惟一的想法就是一定是哪里出了荒唐的差错。这不可能。他感到胃酸在胃里沸腾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拿白药片。

  “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打击,”卡特很快地说,“我和你同样感到震惊。但是这些基因完全相同,而且它们能提供我们研制治疗方法的惟一机会。我们打算搞到血样来做化验,用这人的基因制成病毒血清。我们还准备得到允许对此人做彻底的检查,尽量搞清楚这些基因在身体内如何工作。当然,不论发现了什么,我们都会告诉你的。不过我希望沉在你能理解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请你过来,当面将基因相同者的情况介绍给你。”

  伊齐基尔只能轻轻地点点头。他完全理解,这一点卡特博士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他感觉到科学家正看着自己,但他却不能,也不敢迎接他的目光。他只是继续盯着屏幕,被上面从昨天《波士顿环球报》上剪下来的人像迷住了,黑体字大标题写着:“‘传道士’最后的传道?”下面一行字是:“被判死刑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字的下面是一幅布纹照片,上面的高个子健壮女人正被推上一辆警车,她热切的目光直视着镜头,原来剃光的头上长出了细细的发茬。

  伊齐基尔突然想到了他做过的噩梦,想到他献出毕生精力要拯救的救世主被人处死,而自己却在一边旁观。一阵本能的颤抖传遍他疲惫、衰老的身体。

  

  三天后 马萨诸塞州高级法院

  “请被告起立听候陪审团宣布裁决。”桑查·亨南戴法官将目光从陪审团那里转到玛利亚·贝娜瑞亚克身上,宣布道。玛利亚不喜欢这法官。她使她想起了科西嘉孤儿院的“蛤蟆”。亨南戴法官和克里曼莎修女一样,胸部肥大,嗓音深沉,戴着大眼镜。和那嬷嬷一样,她也长着一双无情的、固执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正盯着她的眼睛。

  雨果·迈尔斯试图在审判过程中证明玛利亚是为某政府机构工作的这一假设,但亨南戴法官一直阻止他这么做。传媒也许会购买,然后转卖这则杀人犯受雇于中央情报局这样的故事,但亨南戴却不会,而且她确保陪审团个要相信这一套。她严格坚持讨论核心议题,没有哪一天她不怀着正义的热情一再强调她的指导方针:

  “此次审判是裁决被告在被指控在美国犯下的四十二件杀人案上是有罪还是无罪。此次审判不去猜测是否有人雇佣被告犯下这些杀人案,或者这些人的动机是什么,那将是另一次调查,另一次审判的内容。清楚了没有?”

  这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地方检查官的工作不仅是容易多了,而且简直就是多余。正如雨果·迈尔斯提醒玛利亚的那样,证据是确凿无疑的。在冯塔纳公寓发现的玫瑰刺上的DNA与被告的完全吻合。她公寓里的武器、档案,还有那些很能说明情况的,用被害人鲜血写下的《圣经》摘录,将她与美国的其他命案联系在一起。但是最有力的证据是她杀死了四名天才所保安,还有卡特博士和华盛顿博士的证词。几乎不需要控方的辩论。让那位很棒但处于困境的雨果·迈尔斯只能集中谈事实就足够定玛利亚的罪了。

  当玛利亚看到那个东方人模样的小个子站在其他陪审员前面,紧张地挥动一张纸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陪审团做出了什么样的裁决。

  “关于一级谋杀斯莱·冯塔纳一案,本陪审团裁决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犯有被指控的罪,”陪审团代表宣读着,他的话与玛利亚脑子里想的内容相吻合。接下来就像宣读罪犯照片集上的名字一样,其他被害人的名字一个个被念出来:武器贩子海尔默特·克洛杰,歹徒桑提诺·卢卡,邪恶的福音传教士鲍比·多利。每一个案子陪审团代表都以同样话结束:……有罪。

  陪审团代表读到奥利维亚·卡特的名字时,玛利亚转过脸来看着旁听席,与科学家的目光相遇。卡特坐在他的搭档杰克·尼科尔斯和华盛顿博士之问。这之前他们只到法庭来过一次,来作证。她以为卡特博士会幸灾乐祸,便挑战似的朝他笑笑。但使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脸瘦削疲惫,他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她就要被判死刑了,而他却像是打了败仗一样,这真是奇怪。当初她用枪顶着他的脑袋时,他却那么坚强,毫不屈服。

  裁决宣读完毕,记者和旁听者中间像野火一样传过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了。这样的裁决是意料之中的,雨果·迈尔斯一直到最后都显得很有敬业精神,将一只手搭在玛利亚的肩头上表示支持,仿佛他能做点什么似的。但玛利亚没理他,她大声对法官和陪审团说:“在上帝的眼里我是无辜的。”

  人群中又响起激动的嗡嗡声。法官敲响锤子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宣布对玛利亚的判决。

  玛利亚没有完全听清亨南戴法官的长篇判词,但一些关键词:施虐杀人狂——对社会的威胁——树了一个例子——二○○○年犯罪提案——死刑快速执行等等却显得分外清楚、响亮。她惟一需要知道的细节就是时间安排。迈尔斯向她解释过二○○○年犯罪提案。这个提案旨在结束以往花费庞大且不人道的上诉程序,一个犯人可能在被判死刑后忍受等待十到二十年的煎熬。但是她希望对她的执行不要来得太快。她还没有完成上帝的使命。她仍然需要去结果卡特和他的迦拿计划。

  法官宣布行刑日期时,玛利亚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时间很近。两名警察过来押送她回牢房时,她又看了一眼卡特。

  她投过去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微笑,举起被拷着的双手指着他,“逃脱上帝惩罚的人不过是拖延了不可避免的结局,”她的喊声压过了人群的嘈杂声,“因为他们已经在比这更高级的法庭里受到了审判。”她想让他知道事情还没有完,她还会来找他。但是她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卡特仍然面无表情,没有得胜的喜悦,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什么也没有。她弄不懂。他刚刚听到杀害她妻子的凶手被判了死刑,不到四周之内就要执行了。而他只是瞪眼看着她,铁板的面孔没有一丝的满足。

  那一刻,玛利亚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

  玛利亚被带走的时候,汤姆看着她长满发茬的脑袋。周围的人起身离开,一片嘈杂和忙乱,他却浑然不觉。他仍然安坐在旁听席第三排的那张硬木椅上,力图理清自己的思路。

  自从上星期贾斯明告诉他基因相同者的身份,一周以来汤姆一直在思考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此时他再次思考这个问题时,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究竟该怎么理解杀死我妻子的人有可能成为我女儿的救星?这有什么道理,什么意义?为什么不是那位印第安人,或是其他显而易见的好人?

  他们寻遍了全世界,为的是找到一个拥有三种稀有基因的人,这些基因原来是在两千年前一个无可争议的好人体内发现的。但现在这些可能拯救无数生命的基因,没有在一个具有相似的远见与伟大品质的人身上发现,却在一个凶残的杀手身上发现了。

  汤姆一直能够接受大自然的不可预测性,但这件事即使以他的标准来看也太过分了,这看起来更像是故意的捣乱。难怪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会那么震惊。他一生致力于寻找的救世主竟然是一个疯狂的杀手。坚信自己到世上来的使命是屠杀生灵,而不是拯救生灵。

  玛利亚被抓的时候说了句什么?“上帝考验我们所有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光亮的木地板上被磨损的痕迹。他想不出所有这一切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他从玛利亚的身体检查中得到了血样本,甚至阅读了医生关于她的详细报告,但从她的基因中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如果没有她的合作,就不会找到任何线索。

  当然,世界上大约还有十九名拥有三种拿撒勒基因的人,因此,个人基因组测序库仍有可能最终会记录到这些人中的一个。但在最近几周内他们当中有人做基因扫描并被记录下来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汤姆不得不正视事实。就帮助霍利这件事来说,玛利亚实际上是惟一的人选。

  “我们走吧,汤姆,”贾斯明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在他身边轻声说,“杰克已安排我们从里面走,可以躲开记者。”

  他站起身,跟在她后面走到法庭前面。他又想起了从三个拿撒勒基因中提取的神秘但却显然无用的血清,想到霍利最终逃不过要做脑外科手术以及这种手术的风险。他一阵恶心,感到喉咙里一股苦味。除了恳求玛利亚试试为女儿治疗,他面前只有这些选择。

  他们经过证人席时,杰克从左边赶了上来。

  “汤姆,事情还没有完结。”

  他转过身去看着他的朋友,摇摇头,“是吗,杰克?”

  不用杰克给他一线希望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很清楚未来的前景。迦拿计划已经死去,而且毫无疑问,霍利很快也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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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波士顿 天才所医院

  五月十二号,玛利亚被判刑后的第五天,霍利的身体左侧失去了知觉。这一阵发作持续了两个小时。汤姆看得出这比到目前为止她所忍受的所有疼痛与恶心感都使她害怕。药物与放射疗法延缓了肿瘤生长的速度,但这种速度仍然使他紧张不安。肿瘤对她的大脑产生的压力现在开始影响到她的运动机能。类固醇减少了肿大和失去知觉的次数,但他知道这种药的副作用非常严重。

  肿瘤已经进入了无性繁殖的第四,即最后阶段。九号染色体的主要基因和整个十号染色体一样早已失去。丹对肿瘤生长速度最乐观的预测是一年,而实际速度是它的三倍,差不多是丹最悲观的估计。一开始汤姆没去理会最悲观的诊断,他对自己说会找到最大限度利用时间的方法。但现在他回想自己一直运气很糟,没能找到好办法,那么发生眼前的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在与宿敌癌症作战,但敌方占优势。而且这一次的战场是他的女儿。他不得不首先考虑霍利的感觉,其余都是次要的,甚至包括与疾病作斗争。现在他为她采取的疗法使她感到虚弱、头晕,而且并不能救她的命。

  汤姆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作为父亲与作为医生的矛盾。其实很简单他要么帮助她活下去,要么帮助她死去,忘掉这两者之间所有的可能性。

  “噢,好恐怖的画面。”贾斯明欠着身子坐在霍利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教女腿上的电脑。屏幕上战斗女皇正被一个双头巨怪吞吃。“你好像超不过第六关,嗯?”

  自从上次发作已经两天过去了,霍利坐在床上,享受着难得身体舒服的好日子。“我能进入城堡,杀死所有妖魔与蓝色龙。但我出来时总是被护城河里的双头怪或者巨大海蛇抓住。每次都是。”

  “你拿走密室里所有药物了?”

  “我想是的。还有隐藏的武器和备用盔甲。但我需要的是刀枪不入。可城堡里没有魔水。”

  “你到处找遍了?”

  “都找遍了。”

  “你试过每种方法?”

  “是的。”

  贾斯明笑了笑:“作弊呢?”

  霍利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不可能。人人都知道《愤怒的扎格》是惟一没有作弊编码的电子游戏。”

  “你是说没有已发表的作弊编码?”贾斯明知道每个游戏编写者都在游戏软件里藏有捷径,能允许他们按下几个键就能获得无限的火力、生命或刀枪不入的本领。大部分游戏如《毁灭》和《黑暗力量》,他们的作弊编码被一些电子游戏迷发现后得以在互联网上传播。但是听霍利的口气,还没有人能破译出《愤怒的扎格》的作弊编码。“嗨,朝那边移一移,好不好?把手提电脑递给我。”

  霍利在床上移动了一下,贾斯明坐到了她的旁边。霍利笑着把电脑递给她。“你认为你能找到?”

  “嗯。我可能不是一个仙女教母,但除了仙女教母,我就是最好的:一个电脑教母。”

  霍利咯咯笑了起来。“好吧,我们打赌一个小时之内你找不到。”

  “利刃巴斯”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起来了。“嗨,不要侮辱我。我们只以分钟计时。”

  霍利的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思考,“好吧,十分钟怎么样?赌你十分钟之内找不到。”

  贾斯明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行,你要赌什么?”

  霍利看看她,然后看看屏幕。她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你已经找到了?”

  贾斯明的双肩微微一耸,把电脑递还过去。“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要变得刀枪不入,你按N*PAIN键试试看。”

  霍利按下这组字母,发现她的战斗女皇真的不怕双头怪了。“哇,真了不起。”

  三分钟不到她脸上就挂着得胜的笑容抬头看着贾斯明,“第七关。想想看,詹妮弗和梅根知道了会怎么样?”

  贾斯明大声笑了起来,“不要老是用这种方法,那样就没意思了。要去掉它就按COTROLP键,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谢,贾斯。这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找到的?”

  贾斯明把手放在霍利的肩上:“总会有办法的,霍儿。就像你爸爸以前一直对我说的。他现在有时还这么说。这种方法也许不那么明显,不是流行的,甚至不是正确的。但是假如你真的很渴望做一件事,你总能找到一个办法。”

  贝丝·劳伦斯护士从手术室方向走了过来,“华盛顿博士,你能不能见一见卡特博士?他在检验室等你。”

  “当然。”她站起身,紧握了一下霍利的胳膊,“祝你在第七关好运气。”

  她走进检验室,看见汤姆与卡尔·兰伯特大夫站在一起研究电脑显示屏上的一个系列电脑X线体层照片。兰伯特是马里兰州国家健康研究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他被临时调来天才所,负责促进思想交流,并确保大才所不会利用任何病人谋取商业利润。他矮矮胖胖的,一头色鬈发,和蔼的脸上有一双聪慧的眼睛。贾斯明知道汤姆喜欢他、尊敬他,他们曾在约翰斯·霍普金斯①研究院一起做过研究工作。

  

  ①美国富商、慈善家Johns Hopkins(1795-1873),通过对巴尔的摩地区不动产和商业投资而致富,遗赠巨款修建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院、医学院等。

  卡尔·兰伯特指着彩色扫描片上的黄色阴影,“我仍然认为手术是最好的选择。”

  汤姆摇摇头,“但你看看肿瘤的位置,卡尔。我不想动到那儿。你看呢?出偏差的可能性太大了。”

  “我知道,但至少能给她一个机会……”兰伯特说。

  “但什么样的机会?只是拖延一些时候而已。”

  “会让她感觉舒服些,汤姆。”

  “也可能会要了她的命。”汤姆顿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似乎塌了下去,“不过我想你是对的。”

  她清了清嗓子,两个看着霍利脑部扫描片的人都抬起了头。汤姆看上去苍白瘦削。显然他殚精竭虑为霍利选择最佳方案,却没有成功的可能。“你好,贾斯。谢谢你能来。我只是想听听你对于霍利治疗的建议。”

  兰伯特看了看表,“我要走了。十分钟以后我有一个手术。你俩谈吧。”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汤姆说,“我仍然认为打孔激光手术是不可避免的,汤姆。而且越早越好。”他朝贾斯明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汤姆?”她问。

  他在房间里来回转圈,“我不知道。你听到卡尔的话了。他是对的。药物和放疗只能减慢肿瘤生长,减缓疼痛。最后为了减轻对颅骨的压迫,肿瘤还是要摘除。但这该死的部位太麻烦,几乎无法动手术。”

  “迦拿计划怎么样了,血清呢?”

  “迦拿计划完了,贾斯明。血清不起任何作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玛利亚·贝娜瑞亚克怎么样?那个‘传道士’?”

  “此人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汤姆生硬地说。

  自从贾斯明发现“传道士”拥有那些基因,她和汤姆连一次也没有一起讨论过这杀手的事。贾斯明还没有想通世界上可能有二十来人拥有基督的基因,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要提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个冷血杀手。因为汤姆觉得讨论这件事实在太痛苦,他们就一直回避这个话题,就像回避谈论家里死去的人一样。但现在这件事显得越来越重要,已无法回避。既然这整个该死的计划都是他发起的,他就该正视它。

  “当然,你至少应该试一试吧?”她说。

  “她杀了奥利维亚,贾斯。”

  “她也可能救霍利。”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啊,说得对。”

  “好了,汤姆,你也许能够跟她达成某种交易。”

  “你是认真的吗?”

  “非常认真。我不完全理解你为做选择而精神负担过重。难道你不想试试这个女人是否能够救她?”

  他闷闷不乐地耸耸肩。

  她来了火:“汤姆,轻易放弃可不是你的性格。”

  “我不是放弃,我是考虑现实,尽量找到最好的办法让霍利觉得舒服些。”

  “废话!你曾经对我说考虑现实与放弃是一回事。你以前从来没有现实过。别跟我胡扯什么现实主义。杰克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但你总是不受常规束缚,去做成看来不可能的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放弃你的特质!”

  汤姆痛苦地看了看她,“但你不懂,贾斯。我怎么能……”

  “听着,是你发起的这个迦拿计划。本来我并不想参加,因为我害怕这个计划可能会导致的结果。但我信任你,被你说服加入其中,因为我觉得不管这与我的信仰有多大冲突,至少我是在尽全力帮助霍利。执行这个计划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说服自己的良心接受这一切,为的是保持精神正常,可你现在却想退缩了,因为你碰到了你自己难以接受的东西。好吧,老兄,欢迎你加入困惑与疑虑的行列。不要对我说我不懂。去跟你女儿说。告诉霍利去恳求玛利亚帮助使你感觉不舒服。”她感情激动地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头都发晕了,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手戳戳他的胸口。“还有一点,汤姆。你最好赶紧收起你的自怜自悯,因为不只是霍利的日子有限了。玛利亚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说完这些,她转过身,走了出去。

  玛利亚醒来时一身冷汗。她在死刑犯牢房里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漆黑。她发热的、半醒半睡的大脑想像着自己听到床底下有耗子窜来窜去。她又回到了六岁时的童年,被关在孤儿院的黑房里,因为说谎,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她不懂错在何处的坏事。

  在一片黑暗中,恐惧感压迫着胸口,这种感觉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渴望有人给她安慰,驱走她心中的恐惧。但她最想念的人是神父。她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折磨人的疑虑。杀这么多人没感到过疑虑,因为这些行动是正义的。但违抗神父与兄弟会的意志在她心里产生了疑虑。

  如果伊齐基尔真的不希望她杀死卡特呢?她为何如此傲慢,认为自己比他本人还清楚他的真正愿望?是他教导了她,给了她一切。也许伊齐基尔听从赫利克斯的意见,利用卡特,然后再结果他是对的。她这种方法是否已经成功地阻止了科学家?即使试一试也无可非议,可她现在身陷囹圄,又如何完成上帝的计划?

  审判过程中一直支撑着她的自信与信念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上帝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也许这次被关押,被判死刑不是考验,而是惩罚?也许上帝授意神父来寻找新救世主并阻止卡特?也许伊齐基尔与赫利克斯完全正确,而自己则完全错了?

  现在她将被抛弃,被遗忘,得不到宽恕。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像钉子一样刺痛她的脑袋。她的手指甲在右大腿的旧伤疤上用力掐,直到手指上感到一阵热乎乎潮湿湿的,她知道血流出来了。但在黑暗中她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似乎无论放多少血都不能排去她体内的焦虑、负罪感和孤独感,在看不见的大墙之外,在外面明亮而喧闹的世界里,她已不复存在。她被遗弃在这十五英尺宽十九英尺长的死牢里,她是被困在这充满黑暗与绝望的孤独世界里惟一的居民。

  即使童年时最不幸的时候被关在黑房里,那可怕的时光也有结束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感到了第一颗泪珠淌到脸颊上。但这一次,她永远被关在黑房里,独自一人回味自己的疑虑和悔恨。只有二十二天以后的死刑才能让她自由。

  她只希望在那之前能见到神父一面。

  在世界另一边的大马士革,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并不比玛利亚睡得好。五点三十七分,他起来从卧室走到阳台上,光脚感受着光滑地砖的凉爽。远处黎明时分的土灰橙色天空映衬着大马士革灰蒙蒙的地平线。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能完全升起,但充满鸡蛋花香味的空气已经有一些暖意了。

  他双臂伸直,高高举过酸痛的肩膀,打了两个哈欠。感谢一阵微风轻拂他的棉质睡衣,让他的皮肤感到凉爽。

  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罗马的犹太巡抚彼拉多。但这次双手被他钉上钉子的是玛利亚。在他敲钉子时,他年轻时的全息图像站在一边做审判官。这个梦使他感到不安;但更使他不安的是对过去的回忆,关于多年前在科西嘉岛听到的玛利亚故事的回忆。

  自从卡特博士揭开玛利亚拥有特殊基因的事实,伊齐基尔一直竭力让自己相信她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最初的反应是要否认这一点,把它归因于科学家不完善的技术,或是魔鬼的诡计。复仇者怎么可能是新救世主?

  第二天他回到圣洞告诉赫利克斯和伯纳德这个消息时,他们都被惊呆了。伯纳德对此嗤之以鼻,和他一样说这肯定是某种诡计。赫利克斯的反应则不同。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玛利亚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是被上帝选中的。伊齐基尔让他们回去彻底想清楚此事的意义,并考虑采取什么行动。接着他召集全体内圈人员今天开会,决定最佳行动方针。

  伊齐基尔看了看手表,做好准备工作并赶到圣火之洞要花好几个小时。但不管怎样,经过一个不眠之夜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记起了克里曼莎嬷嬷办公室里的那个姑娘,当时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宗教没能保护她,相反虐待了她,她感到困惑,感到被出卖了。最后玛利亚被任命为新一任复仇者后,她做了以前的任何杀手都没有做过的事。为了胜任完美无缺的复仇者,她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他想起那一天,她坚决要求做那个大幅度改变外貌的手术。她坐在那儿解释她感觉自己如何受到容貌的限制。就像一只蝴蝶希望变成毛毛虫,她渴望失去美丽的翅膀,获得不引人注目带来的自由。

  他第一次与克里曼莎嬷嬷会面时,严厉指责她任由她负责照顾的孩子遭安杰洛神父的摧残,指出她应对德尔芬修女的自杀负直接责任。她给他讲了玛利亚以前说过的“谎言”,解释说就是因为玛利亚经常撒谎她才没有相信她诉说自己遭到了强奸。“她小时候总是撒谎,”主管嬷嬷说,“她们总是说谎。”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悟出玛利亚小时候的“谎言”,不仅仅是一个孤独孩子的想像,而可能是真的。他仍然记得那些小小的奇迹:从楼上摔下来;被蜜蜂刺伤;糖尿病;至少还有六件别的事情。他越想就越觉得这些貌似古怪的事情实际上是合理的。

  他转身穿过卧室朝浴室走去,经过书桌时,他拿起妻子照片旁边的一个银色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白色药片。他内心深处很肯定新救世主已经找到了,但在她再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他怎样救她出来?还有,他怎样才能说服其他人支持自己,制定计划拯救她,让她有可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汤姆·卡特看看女儿最后一眼,离开病房时,记起了贾斯明说的话。她说得对,他没有时间来自我怜悯。半个多小时之后,就是他与卡琳·坦纳约定的会面时间。之前,杰克安排她将市内大楼她办公室的一些档案给他看。看过这些材料之后,他打算亲自做一些调查。

  他朝地下车库楼梯走去,听到鲍勃·库克从大厅那头大声喊他,不禁吓了一跳。这位平常很放松的加利福尼亚人此刻正向他奔跑过来。“汤姆!等一等!”

  他转过身,见到两名新来的科学家从身边经过,尊敬地跟他打招呼:“早,卡特博士。”他朝他们微微一笑。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鲍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弯着腰像一个精疲力尽的短跑运动员。

  “噢,现在你找到我了。什么事?”

  “那些白鼠……”

  “它们怎么样?”

  鲍勃一边喘气一边打算说给他听,但他又摇了摇头,一把抓住汤姆的胳膊肘,“上来!”他边说边拉着汤姆朝电梯走去,“你来看。”

  到了楼上“老鼠屋”里,汤姆看见诺拉·卢茨站在两只笼子跟前。她不断地看看面前写字夹上的记录,又看看笼子里面,然后又摇摇头。

  “出了什么事了,诺拉?”汤拇指着身后的鲍勃问道,“这位冲浪者话都讲不出来了。”

  “是白鼠。”诺拉说。

  “它们怎么样?”

  诺拉指指面前的三只笼子,“它们都好了。”

  汤姆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什么?你是说它们痊愈了?”

  诺拉耸耸肩,好像在说她也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似乎三基因血清完全治好了它们的癌症。”

  “所有白鼠都治好了?”汤姆重复道,他简直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不是所有的。怪就怪在这里。你记得一开始用单独的白鼠作试验,每次用三基因血清都没有效果?”

  汤姆急切地点点头。

  “但是,最近的试验中,我们在每只笼子里放两只一组或三只一组白鼠。在这些小组中,所有接受治疗的白鼠都治好了癌症。”

  “单独的白鼠呢?”

  “与对照组差不多,仍然有病。”

  “两组之间的差别是什么?”

  诺拉还是不理解地耸耸肩,“没有。除了仍有病的一组是单独的,治愈的一组是两只或三只在一起的。”

  “那么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能治好?”

  鲍勃说:“不,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肯定这不是偶然。这些数字太一致了,一个例外也没有。”

  汤姆走到离诺拉最近的一个笼子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三只白鼠。仅仅几天前它们还很明显地有病。“这很了不起。不过,只有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它才能有用。”

  鲍勃微笑着说:“我们现在正在调查这个。”

  汤姆看了看表。有一会儿他想打个电话给卡琳·坦纳,推迟他们的会面。但转念一想,他在这里也干不了什么。无论如何他不会超过诺拉和鲍勃所能做到的。他转身准备离开。“现在我要走了,但我回来时会帮你们一把。”

  “你要到哪儿去?”鲍勃问道。

  “我自己去做一些调查。”

  伊齐基尔来到圣火之洞时,内圈成员已经围着大桌子坐好了。他一到,他们就都安静下来不再低声说话,他感觉到一种紧张气氛。大家见他朝桌子走来,便全体起立。圣坛前面的白色火焰比平时至少高一英尺,比以前更白,更亮。

  他首先跟哈达德修士打招呼:“愿他得到拯救。”

  “他才能拯救止义的人们。”圣地的地区首领回答道。他握住伊齐基尔的手,组成两个交叉的十字。他厚重的眼皮比平常更黑。

  接下来,伊齐基尔依次与其他内圈成员一一招呼:基督教世界兄弟会首领,银发高个子的卢西恩那修士;新世界兄弟会首领土黄色皮肤的奥拉扎巴;最后是首要使命与第二使命的两位执行人。每个人都很严肃,除了赫利克斯修士以外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

  他开始讲话,扼要讲了一下主要内容。他简要介绍了迦拿计划,还有与卡特博士的交易;玛利亚企图杀死科学家;后来她被捕,又被判了刑。最后,他着重谈到卡特博士的重要发现:他们所熟知的“复仇者”玛利亚·贝娜瑞亚克拥有和基督同样的三个稀有基因;实际上是向他们暗示她就是新救世主。伊齐基尔将这最后一点作为事实告诉他们。也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毫不奇怪,伯纳德修士首先反对。

  “一定是弄错了,”矮胖的修士直言不讳地说,“要么就是一个阴谋。复仇者不可能是。你和我认识她已有二十多年。如果是的话我们早该知道了。”

  “为什么?”伊齐基尔冷静地问道。

  “神父,她是一个杀手,不是救世主。她是第二使命的一个得力工具,但肯定不是首要使命的寻找目标。”

  “为什么不是呢?”伊齐基尔追问道。

  “她是个刺客。”

  “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哈达德附和说。

  “是由我们来训练的,”伊齐基尔提醒他们,“她所有的暗杀行为都是正义的,而且都经过我们的批准。谁说新救世主只是一个温驯的福音主义者,而不是上帝派来为他儿于报仇的惩治罪恶者?”

  “但她与古时的预兆不符。”奥拉扎巴反驳道。

  听到这话伊齐基尔沉下了脸。显然他们在他来之前已经商量好了对付他的办法,肯定是伯纳德领的头。“什么预兆?你是指我们创始人立下的三条指导原则?”

  平常不太开口的卢西恩那回答说:“是的。预兆很清楚地说明新救世主应当富于正义感、年龄相当,而且是男性。”

  “但这些只是指导原则,玛利亚不是男性,但她确实富于正义感。她的正义感相当强,以致于反对我们采取权宜之计与科学家做交易。至于年龄,我虽然不知道她准确的出生日期,但与三十五年前圣火变色的那天很接近,而已不要忘记她拥有与我们的主同样的三个稀有基因。另外,我还知道她小时候就具有特殊能力。”

  “但是那些能力并没有得到证实,”伯纳德大声说,“我再说一遍,我认识她已有二十年。我无法相信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如果是的话我早就该知道了。”

  伊齐基尔叹息了一声。他可以命令他们服从自己,但那样做远远不能令人满意。这个问题对于兄弟会具有根本性的意义;最后他们必须相信有必要解救玛利亚。

  就在这时,首要使命执行人讲话了。

  “伯纳德修士,”赫利克斯随意地说,“你有没有证据说明玛利亚不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在此之前赫利克斯一直保持沉默。他秃顶的脑袋随着发言人的变换而来回转动,在金属边圆眼镜后面被放大了的眼睛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他转脸看着伯纳德时,伊齐基尔看到洞中照明的无数蜡烛映在他的厚镜片里。

  “当然没有。”伯纳德回答。

  “但你坚信她不可能是救世主?”

  伯纳德交叉双臂,“是的。”

  “你完全肯定?”

  “是的。完全肯定。”

  “那么,三天之后玛利亚被处决,你能睡得安稳?你心里就不会闪过一丝怀疑,我们等待了两千多年,可能却看着救世主死去……,在你的眼皮底下死去。你肯定她个是救世主,所以你会承担这个责任。对吗?”

  伯纳德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伊齐基尔看到其他人紧张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

  “我很羡慕你这么肯定。”赫利克斯轻声说。

  “我认识玛利亚二十年了,”伯纳德修士重复着这句话以示抗议,“她不可能是的。”

  赫利克斯慢慢地点点头,“如果是,你早就知道了?”

  “完全对。”

  “即使她自己都不知道?即使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赫利克斯停顿了一会儿,让大家充分领悟他的意思。然后接着说,“不要忘记预言。这一次救世主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我们兄弟会必须找到救世主,告知他或她的历史责任。”

  “说得对,但玛利亚就要被处决了。”

  “那么,也许我们应该设法阻止这件事。”

  伯纳德大声笑起来,目光投向伊齐基尔。但首领没有说话。他很乐意让赫利克斯替他将道理辩明。“可是,”伯纳德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支持,他声辩说,“不能仅仅是因为她有可能是被上帝选中的人,兄弟会就拿自己的生存去冒险救她。”

  “我不同意,”赫利克斯冷静地说,“我们存在的全部目的就是不惜一切拯救新救世主。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走到一起的。”

  “我同意,”卢西恩那冒出了一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设法营救她有什么害处?”

  哈达德眨了眨他那厚眼皮。伯纳德转过脸来愤怒地瞪着他。“即使玛利亚不是新救世主,我们被暴露的风险也比让我们的新救世主去死的风险危害小得多。也许为了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应该去救她?”

  伯纳德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围桌面坐的人,明白大家都不赞成自己的观点。“这么说现在你们都愿意给玛利亚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其他人都点点头。

  伊齐基尔斟字酌句地说,“伯纳德修士,你是否仍然坚持认为她不可能是新救世主?我们要统一认识,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特别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来取得必要的胜利。你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这位肥胖修士靠在椅背上,心想这是一个保住面子的机会,便大度地点点头:“是的,当然我有一点疑问。当然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很高兴你与我们的想法一致,”伊齐基尔严肃地说,“但是我担心该怎样行动。”

  “是很棘手。”伯纳德皱着眉头说。

  “你认为我们能成功吗?”赫利克斯尊敬地问道,显然他看出了伊齐基尔的意图。

  伯纳德老谋深算地点点头,“我想通过我们在美国的兄弟们是能找到一个办法的。但是,卡特怎么办?”

  伊齐基尔伸手从长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四个字,为首的就是汤姆·卡特。“既然这科学家已经完成了与我们交易,正义刺杀可以按计划进行了。你可以马上通知娥摩拉。”

  他把纸递给伯纳德修士,“据卡特博士讲,这是迦拿小组的体成员。他们一直秘密地搞研究,其他没有任何人参加这项计技术方面的工作。把他们全杀死,也就毁掉了整个亵渎神灵的拿计划,这将是我们的救世主玛利亚希望看到的。”

  伯纳德点点头,“好吧。我今天就与娥摩拉联系。这事一安好我就开始计划营救玛利亚。”

  说完他掉过头看看桌子的另一头,“奥拉扎巴修士,我需要美国兄弟会有关成员的名单。”

  “你会得到的。”新世界兄弟会首领回答。

  接下来伊齐基尔对所有三位地区首领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跟伯纳德说。如果没有,回到你们的地区,告诉那里的兄弟会成员寻找与等待的时期可能已经结束。让他们做好准备,可能被召集来参加为新救世主举行涂油仪式。不久她将作为人类的救星活动于这个世界。”

  他们睁大了眼睛,点头答应。

  “好,”伊齐基尔说,“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建议大家开始作。拿我来说,我需要告诉新救世主这个消息。”

  他站起身,交叉双臂,说:

  “愿她得到拯救。”

  其他人一起站立起来,交叉双臂,齐声答道:“她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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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科西嘉

  卡特看看旁边座位上联邦调查局档案上记录的地址,又看看前面蜿蜒曲折的道路。他开着租来的佩奇亚特两用车拐过一个弯,终于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塔楼耸立在地平线上。

  即将落山的夕阳向大际洒下一片血色,道路右侧的下面,地中海泛着杏黄和粉红的波光。从倒车镜里,他可以看到红瓦房建筑密布于海湾广阔的沙地。

  天已经快黑了,但空气仍然温暖。他很庆幸有了这辆两用车。开车时享受着阳光的爱抚感觉真好。此刻他想起了奥利维亚,感到一丝悲伤。

  三天前,卡琳·坦纳向他介绍了她所了解的关于杀手的一切情况,并交给他一些有关档案的复印件。开始他感到很灰心,因为卡琳告诉他的一切以及他从档案中读到的一切都只说明一件事:玛利亚很善于要人的命,没有任何迹象暗示她有任何救人的愿望,更不用说救人的能力了。他决定进一步了解她的过去。

  卡琳提醒过他“传道士”对做交易不感兴趣。但是昨天他去拜访了莱利·梅利什州长,了解一下自己能有一些什么有利的谈判条件。梅利什州长是多年的老朋友,对于汤姆他尽到了一个政治家所能达到的最直率的态度。汤姆曾治愈了他孙子的膀胱纤维瘤,这也是一个有利因素。当汤姆问到玛利亚的死刑被推迟或减判为无期徒刑的可能性有多大时,梅利什强调说她的的死刑是刻在石头上的事了,除了出现奇迹,否则不可能改变。“听着,汤姆,我是靠罪与罚的方针当选为州长的,”他说,“这是很棘手的事。我不能让人觉得我在处理近年来最臭名昭著的杀手的案件上手软,对吗?”

  “你的选民仍会因为你帮助除掉更大的杀手而感谢你的,对吗?”汤姆平静的问他,“比如癌症、心脏病,可能还有更多疾病?”

  这句话引起了梅利什的注意,“还要看情况,你指的是什么?”

  汤姆扼要地介绍了有治病功能的基因,包括玛利亚拥有这些基因的事情,梅利什激动了起来。

  “确切说来你需要什么?”他在办公室来回踱了至少五圈,终于问道。

  “我需要不受限制地与她接触,如果需要的话,做一些化验。”

  “就这些吗?”

  “我还需要能够提出一些交换条件求得她的合作。”

  “比如说?”

  “她的死刑可以减判为无期?”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汤姆。她杀了奥利维亚,看在上帝的分上。”

  汤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清楚这点,但我必须给她一些好处。否则她没有理由帮助我。”

  一阵沉默,“她必须做一件重大的事才有理由将死刑减刑。在执行日期之前。”

  “治愈一个绝症病人行吗?”

  梅利什点头,“行。”

  “好。我要的就是这了。”

  口袋里装着州长允许的交易,他乘坐能赶上的第一次航班到巴黎,然后来到这里:科西嘉·卡尔威。

  他开着佩奇亚特转过一个拐角,才看到阴暗塔楼下那座灰色哥特式建筑的全貌。他不禁感到一阵凉气传遍脊梁骨。这座建筑位于科系第茨与贝茨汽车旅馆之问。不是一个度过童年的好地方。

  大门敞开着,但这个地方看起来没人居住。他转弯开到车道上,驶向主楼。高高的没有灯光的窗户已经打碎,灌木丛到处蔓延,不仅伸到了石子车道上而且爬上了墙。一台黄色的推土机,一堆砖头和其它一些建筑设备堆压在很大的法式窗外面。窗子的左边是很有气派的正门。一块崭新的建筑招牌显示拿破仑饭店将于二○○四年在此地开张。

  孤儿院约五年前就关闭了,但在他租车的欧罗车行有个职员告诉他一个与孤儿院有关的老太婆还住在这儿。这些年来她照顾这里的花圃,作为报酬,她被允许住在这个地方。欧罗车行的那人在太阳穴上敲了几下,提醒汤姆,勒福盖特太太脑子有点不太清楚。

  不管清楚不清楚,现在她好像不在这儿。汤姆尽量抑制住自己失望的情绪。停下车,四处张望。他指望什么?

  来到这里就能看到她在四处闲逛?天就要黑了。他必须回到卡尔威,明天再来。他沿着车道往前开了一段,想找个倒车的地方。左边的一块地方没有九重葛①,一条小路蜿蜒通向房子的一头。他想,既然来了,不妨去探个究竟。

  

  ①一种南美攀缘灌木,开鲜艳紫红色小花。

  汤姆停好车,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前走。灌木与九重葛浓烈的味道更加重了那黑暗房子引起的不安感觉。三楼后面是一排孩子玩耍的秋千,还有一个整洁的小花园,四周是齐腰的栅栏。这些看上去有点异样,汤姆想了一会儿才领悟到这块地方与四周的丛林不同,这里得到精心照料,侍弄得很漂亮。秋千上面新鲜发亮的油漆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光,白色的栅栏,修剪整齐的草坪,还有小花园整齐的边缘仿佛在一片荒芜的海里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小岛。

  显然,勒福盖特太太仍然活跃在这个地方。

  汤姆右边有点动静,他转过身来。不远处,默默地站在几棵树下的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妇女。她矮矮的个子,体型肥胖,圆圆的脸上皮肉松弛。大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好像深深陷进肉坑里的两颗珠子;她的嘴就像一个括号中的皱纹堆在下颌垂肉之问。一缕缕白发挂在脸的两边,宽大的深色裙子和修道服差不多。两只小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在仔细地打量着他。

  “勒福盖特太太吗?”他问道。

  老太太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汤姆走到她面前,用生硬的法语作了自我介绍,并急忙解释说他不是故意闯进这个地方,他是来拜访她的。

  “为什么?”妇人终于问了一句。

  汤姆解释说他是来找几年前的孤儿院,想看看是否有人能记得一九六八年至一九八三年期间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

  老太太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时这里有很多孩子。”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起来。“现在她们都走了——都消失了。但是如果她们回来,这里的花园和活动场地都已准备好了……而且她们会安全的。”

  汤姆慢慢地点点头,“这里的花园确实很漂亮。”

  老太太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很安全。在这里她们不会出任何事。”她自卫地说。

  汤姆的心往下一沉。从勒福盖特疯狂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不仅仅是有点糊涂。看来没有多少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信息。

  他准备转身回到汽车上去,“很抱歉打扰了你,太太。我是想了解一下一个叫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人。”

  老太太的变化真教人不敢相信。一瞬间,她的眼神清楚了,身子也挺直了。“玛利亚?”她问这话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这都是我的错,你知道吗,都怪我。”

  “你有什么错?”

  她突然变得神色沮丧,“安杰洛神父。德尔芬修女。我没相信她们的话,你明白吗。我以为女孩们在撒谎。我以为玛利亚惯于撒谎。那么聪明,那么漂亮,那么会骗人。”

  “你很了解玛利亚?”

  “所有的修女都记得她。”

  他再次看着她修道服一样的裙子,“你以前是这里的修女?”

  她悲伤地笑了笑,“我曾经是这里的大主管,很多年前以前。在出事以前,我精神崩溃以前。他们想让我离开,但我坚持留在这里,好好悔过。”

  “你能给我讲讲玛利亚吗?她这个人怎么样?”

  她那双让人害怕的眼睛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思维紊乱的大脑做出了决定,“来吧,”她终于说,“你做我的忏悔牧师。”

  她的小屋子很简陋,但汤姆意外地发现里面却十分温暖舒适。她带着汤姆来到厨房。一会儿功夫,他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一碗鱼汤,上面洒着油煎碎面包片、胡椒味大蒜酱和碎奶酪,还有一杯红酒。最后,她在他对面坐下,开始向他讲述一个名叫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小女孩的故事。

  “修女们一直搞不清她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她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她说起谎来真是吓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这可怜的孩子经常受惩罚。”她悲哀地摇摇头,“是我经常罚她。”

  汤姆啜了一口酒,“你为什么认为她会说谎?”

  她耸耸肩,“她说的好多事都叫人难以相信。但她身边发生过很多事情,有好事也有坏事。”

  “什么样的事情?”

  “嗯,到后来,她长大些时,一些糟糕的事。她说安杰洛神父,一位高级神职人员,强奸了她。我一直认为她在说谎,直到德尔芬修女自杀了,神父也……”她停了下来。

  “神父怎么样了?”

  “他死得很惨。”

  “玛利亚应对他的死负责吗?”

  这位过去的修女耸耸肩,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吃惊。

  “你刚才说她身边发生过一些好事情。”他试探地说,并不抱太大希望。

  “噢,是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发生的。有许多故事——很奇怪的事,当然我肯定那都是些谎言,魔鬼般的谎言。”她的思绪飘回到多年以前,眼睛发亮,“从高处掉下,”她轻声自语道,她的目光又集中在他脸上,“那是六月里的一个晴朗的夜晚,我被外面车道上的响声惊醒。我跑到外面,看见四个小女孩,最大的八岁,最小的约七岁,在前楼外面叫喊。夜里孩子们是不许到外面去的,所以她们受到了惩罚。玛利亚说她不该受罚,因为她出去是为了帮助其他孩子。你看到孤儿院房顶上的大塔楼了吗?”

  汤姆点点头。

  “嗯,玛利亚说那些孩子从房顶上的凉台摔了下来。她跑下来救她们。当然别的孩子都说她们根本就没到凉台上去。这简直太过分了。我检查了那几个孩子,她们没有受伤,如果她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们会摔死的。”

  “后来呢?”汤姆问道,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她摇摇头,“于是我给了玛利亚严厉的惩罚。因为她说谎。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个孩子承认她爬到凉台上去表示勇敢。工友在凉台上发现了一块腐烂的楼板,她们可能是从那儿掉下去的。”

  “那么你现在认为玛利亚说的是真的吗?是她给她们治好了伤?”

  又一个耸肩,“那还不是惟一的事情。还有许多别的,蜜蜂事件也差不多。”

  “蜜蜂?”

  克里曼莎·勒福盖特给自己斟上一些酒,“一天下午,孩子们到科西嘉旅行。她们回来时玛利亚和瓦莱丽被送到我这儿来,因为她们惹了一窝野蜂。事情好像是这样的:她们离开队伍,走到附近的一条小溪边,玛利亚向蜂窝扔石头。当地的农民很生气,因为野蜂惊了他的羊群。玛利亚说瓦莱丽被野蜂蜇了,满身都是伤。但是她为她治好了。”

  “瓦莱丽怎么说?”

  “她证明玛利亚说的是实话,但我觉得那只是为了让我可怜她而饶了她。我很生气她俩竟这么傻。瓦莱丽对蜜蜂蜇是过敏的,你明白吗?按照医生的说法,只要被蜜蜂叮一下她就会没命。当然我检查了瓦莱丽的身上,果然不出所料,连一个蜜蜂蜇的痕迹都找不到。要么这孩子根本没被蜜蜂蜇,要么玛利亚用什么方法解除了蜂毒。你能猜得出我相信哪个。但是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当时我不愿意注意。”

  “那是什么?”

  “医生说瓦莱丽不仅没被蜂蜇,而且她已经不过敏了。不知怎么的她的过敏被治好了。”

  汤姆有一阵子没说话。她只是紧紧盯着对面的女人看,“你为什么不相信她?”

  “我恨她。玛利亚很漂亮,也很聪明,她缺乏谦卑感。需要教训她一顿。她说她能治好别人的病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就是亵渎神灵。”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的,很多,有一件事我肯定是真的,不管我当时怎么看。玛利亚经常被罚关在地窖里。她很怕黑。有一次,她很小的时候,她拽住那个正在打她的修女求她不要把她关起来。当然那修女不相信她的话,但那次却起了恻隐之心,让她上床睡觉而没有罚她。后来,可能一周以后,那个一直患有糖尿病的修女去做例行体检时,医生说她的病好了。”

  “你能肯定是玛利亚治好了她?”

  “肯定。”

  “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克里曼莎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那个修女。”

  “但你还是不相信她。”

  “不,我不能。我不愿意。我就把这事当成是巧合。”她两手绞在一起,“但是,如果那时我相信她,我就可以保护她不受安杰洛神父的伤害。甚至可能培养和保护她的天赋。”突然,她眼里流露出痛苦盯着他看。“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既然克里曼莎显然不知道玛利亚目前的困境,他决定不告诉她真相,免得加重她的良心负担,“我知道。”他说。

  “总有一天,我会求她宽恕我。”

  汤姆没说话,不禁打量起对面的这个女人来。虽然她神态不太正常,但如果这些奇怪的事情不是真的,她为何要讲给一个陌生人听?他甚至都没说他想知道玛利亚是否有治病能力。

  “你认为玛利亚是怎么来施行这些治疗的?”

  “我不知道。”

  “但你有什么想法?”

  克里曼莎耸耸肩,“我不是医生,也不再是修女,但二十年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看法很简单。我觉得玛利亚曾经从上帝那里得到了一种天赋,这种天赋可以传给别人。这好比她得了一种好的疾病,她能让别人传染上。”

  汤姆微笑着,看着这妇人的眼睛。

  “这是不是听起来很傻?”

  “不,我不觉得。一点都不。但你为什么用过去时?你说她曾经得到了这种天赋。”

  克里曼莎苦笑笑,给他斟了一些酒,“我想这是因为我总是处罚她,因为她总是‘说谎’。但我注意到自从蜂蜇事件后她没有再为别人治过一次病。那是她八岁生日以后。我怀疑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能力了。”

  

  同一天夜晚 波士顿北部

  那天夜里,鲍勃·库克睡觉时不停地翻身。他梦见自己不在波士顿北部的公寓里,而是回到了加利福尼亚,他挚爱自己从事的科学,喜欢与了不起的汤姆·卡特一起工作,但不管这份工作有多重要,有多刺激,有时候他还是希望能放弃这一切,回到海边去冲浪。

  他刚要冲上一个大浪头,却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对的,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想,到八月份他一定去找他那帮伙伴们。也许冲浪时卖弄点技巧。

  又是那声音。

  是不是有人在楼下?听起来声音好像是从厨房传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声音又突然停止了,和来的时候同样突然。

  “嘿,唐!你有没有听见?”他轻声对睡在身边的女人说。

  “什么?”她迷迷糊糊地说着,翻身背朝着他,那迷人的臀部顶住他的腿裆。

  “我觉得听到什么声音。”

  她柔软的臀部轻轻地在他身上磨擦,然后灵活地将手伸向身后握住他正在勃起的阴茎。

  “我什么也没听到,”她咕哝着,“但我肯定我摸到了什么。”

  “也许没有什么。”他说着,一边享受她用手抚摸的感觉。

  “不要这么苛待自己,”她一边握紧一边说,“对我来说可不是没有什么。”

  他在黑暗里笑出声来,“我是指那声音。”

  “声音?”她哼哼着说,“如果你能用用你这家伙,我会给你来点声音。”

  他闭上眼睛,让她引导自己进去,然后随着她的节奏移动。接着她让他躺下来。自己爬到他身上,用乳房扫他的脸。好吧,他由着她做这一切,一边承认地想,有些事比科学或冲浪更妙。

  半小时后他俩搂抱在一起,睡着了。也许如果他们只要再迟十分钟入睡,他们就会闻到楼下厨房里被小心割破的管道里泄出的煤气味。也就能拆掉在煤气管旁边设置的火柴、砂纸和弹簧装置了。这个装置虽简单但却十分巧妙。

  

  第二天早晨 查尔斯敦

  诺拉·卢灰将最后一片面包放到托盘上,放在她母亲喜欢的苏格兰进口果酱罐边。接下来自然就是先倒一杯加茶叶的牛奶,因为她母亲自从一九七八年去英国以后就只肯喝这种奶。然后将一碗很甜的麦片和一小杯冷牛奶放在托盘空着的一角。她在这查尔斯敦的两层公寓厨房里将托盘里的东西放置满意后,端起盘子从两只猫身上跨过,踏着磨损的楼梯朝母亲的房间走去。

  有一阵子她对母亲的病感到很厌烦。但那是好多年以前了,她才三十多岁,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牺牲。现在她已四十五岁,除了母亲以外,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天才所的工作。被吸收到迦拿小组是一个天赐良机,这样她忍受母亲的抱怨总算有个理由。她母亲不理解或不欣赏她所做的事情这没关系。卡特和其他人重视她的贡献,这才是重要的。迦拿计划及其前景使她能够逃避患有幽闭症的母亲对她的种种要求和对她的感情讹诈。她很爱自己的母亲,但有时希望她能安静地永远离开。

  她就要踏上第五级楼梯,于是顿了一会儿,准备默念她母亲这时准会喊出的话,“诺拉,早饭弄好了吗?”每次她开始上楼后不久她母亲总会这么喊,从来没有误过。

  但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没有要求、没有恳求、没有抱怨。一点移动的响声都没有。只有一片寂静。

  直到楼梯拐弯处,她才忍不住自己大声喊了起来:“妈妈,早饭来了。我冲好了茶,是你喜欢的。行吗?”

  沉默。

  “妈妈?”

  她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她记不起母亲什么时候曾睡过了时间。突然,她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最糟的事情,马上后悔自己曾经希望母亲死去。走到平台上她又喊了起来,“妈妈,你好吗?回答我的话,不要再开玩笑了。”还是没有声音。她现在几乎是在小跑了,茶洒到了烤面包片和麦片上。母亲不喜欢这样,她想着,一边用胳膊肘推开门。

  “妈妈,醒醒!”

  突然,托盘摔掉在了地上,她用手捂住嘴巴。她想喊叫,可吓得叫不出来。

  诺拉的反应不仅是因为母亲扭曲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头上压着一个枕头。还因为一个黑发灰绿眼睛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这人抓住她捂着嘴的两只手,然后在她胳膊上注射了一针。

  

  波士顿 后湾

  一会儿以后在后湾地区,贾斯明·华盛顿拿出车钥匙走到正在阳光照耀的阳台上喝橙汁的拉瑞身边。她弯下身吻了他一下:“晚上再见。”

  拉瑞将《五花八门》杂志放到桌上,回吻了一下说:“上班愉快。给霍利带去我的问候。”

  “我会的。”

  她又亲了亲他,然后走到停车处。她听到拉瑞在上面喊:“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迟的。”

  “想吃点什么?”

  她钻进了她的325型车,拉开手闸,发动起引擎。她把车倒到路上,开到晨晖下,然后抬头看看倚在阳台栏杆上的拉瑞。她送给他一个飞吻,加大马力,大声喊道:“给我一个惊喜!”然后呼啸而去。

  也许如果拉瑞没有喊她,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可能会注意到她的宝马车停过的地方有一摊亮汪汪的液体。事后拉瑞发现那是刹车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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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马萨诸塞州监狱 死刑牢房

  度过那绝望的一夜之后,玛利亚说服自己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两天之内她就控制住了恐惧感。不会有缓刑令,不会有上帝的干预,也没有什么宏大计划让她结果了科学家。她现在就知道这些,并强迫自己接受这些事实。

  她慢慢地吃着装在素白色盘子里的早饭,尽量从鸡蛋和土豆煎饼的口感和味道里体会一点愉悦的感觉。

  看守走过来时喀嚓喀嚓的脚步声打搅了她,她生气地抬起头。那大块头胖女人出现在牢房铁栅栏外面时,玛利亚朝她皱起眉头。“我还没吃完,”她说,“时间还不到一半呢……”

  这女人仔细地打量着她,“放松点,女‘传道士’,不会拿走你的早饭的,我只是来告诉你有人来看你。”

  玛利亚哼了一声。雨果·迈尔斯的职业心也太强了。她以为他不会再来看她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上诉的可能,也就没有必要再见律师了。

  “你知道我那聪明的律师想要什么吗?”她问道,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律师?”看守笑了起来,“来看你的人不是律师,他跟律师完全不同。天哪,他想做你的精神指导。”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戴着手铐被两名看守从B层死牢带往会客室。经过铺着白地砖的走廊和死刑执行室的路上,她感到有点兴奋。

  看到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站在那里朝她微笑时,她感动得想去拥抱他。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黑眼睛,一句话也没说。看守让她坐下,把她的手铐在铁桌子中间的一只金属环上。铐牢以后,他们开始往外走。个子高些的看守停下来对伊齐基尔说:“先生,这间屋是给律师和精神指导用的安全房。你们的谈话不会被监听或录音。但不管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碰囚犯。”他指着墙上的一个大按钮说,“你们谈完了,或者你要什么东西,就按蜂鸣器。”

  “好的。”伊齐基尔答道。看守们离开了房间,锁上了门。

  现在只有他们俩,玛利亚开口说话了,“神父,我很抱歉,请原谅……”但伊齐基尔没等她说下去,就用一根指头放在嘴上。然后他绕着桌子走到她身边停住,低头看着她。有好一会儿,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想问他是什么事,但没开口。她感觉到他有话要说。

  突然她注意到他脸上的眼泪。他没出声,但却没有掩饰。神父在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跪在她面前,低下头。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轻得她都没听见。等他提高声音重复一遍后,她却又不懂他在说什么。

  “愿你得到拯救。”他更大声地说。

  她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

  伊齐基尔仍然低着头,眼睛仍不看她,说道:“卡特博士通过迦拿计划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人……”

  “还有呢?”她鼓励他讲下去。

  “他弄清了拥有救世主基因的那个人的身份。是在圣火变色时出生的人,是小时候和基督一样具有给人治病能力的人。”这时伊齐基尔抬起了头,他的黑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个人就是你,玛利亚。你就是新救世主。你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好一会儿,她惊呆了,瞪眼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大脑不能理解刚刚听到的话。她的感觉已经超越了震惊,她像一个旁观者评判着伊齐基尔透露的消息。

  这可能吗?还会是真的吗?

  尽管她不能相信这个消息,但她心里有一小部分,她意识深处的一部分,却没有疑问。“你一直知道你是被上帝选中的,”那一部分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选中你了。”

  “愿你得到拯救。”伊齐基尔再次说。

  这一次,玛利亚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回答:“我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

  这时伊齐基尔站起身来,回到座位上,“现在你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有很多事需要我们去做。”

  事情变化得如此突然,玛利亚仍然不能完全理解,她只是很高兴重新得到神父的宠爱。她讨喜地笑了笑。虽然戴着手铐不方便,她还是尽量往前倾去,听他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

  那天夜里玛利亚几乎没睡觉。她不再感到绝望,甚至那种固执的顺从命运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是不停地回想伊齐基尔告诉她的一切,尤其是她早已忘记的童年故事。

  那些事情可能是真的吗?是不是确实发生过?她一直当做是不幸孩子的幻想而加以抑制的种种感情和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伊齐基尔讲给她听的一个个故事勾起了也证实了她的种种回忆,别人总是说那些都是她的想像,她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

  她睁开眼睛,挑战似的看着充满黑暗的牢房,命令自己去回忆每一件她往常竭力忘记的事情。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次孩子们从孤儿院塔楼上摔下来,摔得断胳膊断腿、鲜血淋淋的。她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竭力使那些不动的身体重新活动起来。她还记得当时又累又害怕。在牢房的床上,她重新体验了当时每拥抱一个孩子,她都感到一种隐痛,还有往外流淌的能量。由于那种高强度的体力消耗,她事后十分苍白疲劳。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看到她们一个个拍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她心里感到非常宽慰。

  不知为什么,伊齐基尔向她透露了她的使命以后,笼罩在往事上面的积尘和自己对它们的否认都渐渐被拂去,留下了岁月无法抹去的真实情形和感觉。

  伊齐基尔将自己如何去卡特博士的实验室走访,科学家如何向他演示了她的基因遗传等等全部都告诉了她。他还告诉她已经派了娥摩拉去结果科学家和他的全部小组成员。她对他说想亲自干掉科学家,但伊齐基尔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更重要的事情是,内圈还没有决定如何将她从这里救出去。而她只剩下十二天时间了。

  想到自己很快会被处死提醒了她有关自己的特殊能力。这使她感觉自己十分强有力,感觉自己能够控制局面,超过了任何一次完成刺杀后所体验到的正义的兴奋。蜂蜇事件比别的任何事对她影响都大,不仅因为她仍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更因为这件事给了她一个主意,一个让她兴奋得颤抖的主意。

  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施展为人治病的绝技。她回想自己是何时放弃这些能力的,但想不起来。她所记起的就是不断因为“说谎”被惩罚而感受的恐惧与绝望。尽管如此,她仍然有把握只要自己愿意让那些能力恢复,它们就能恢复。

  她一直感到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现在她意识到确实有一个为她而安排的计划,她曾经怀疑过自己的信念,现在看来是怀疑错了。她感到内心有一种狂热。人类一直有能力终止生命,这一点她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但只有上帝才真正有能力延长和控制生命。那么,如果她也有这种能力,这对她意味着什么?真正的上帝之子?

  她翻身下床,在黑暗的牢房里来回踱步,企盼黎明快点到来。她浑身都感受到一种振奋。现在很清楚,甚至是很明显应该做些什么了。她希望明天神父能再来探望,那样她就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如果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她就会需要他的帮助,需要兄弟会的帮助,她自己的兄弟会。她在黑暗中笑了起来,现在她不再害怕黑暗了。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第二天没有来。但那天傍晚确实有人来探望玛利亚·贝娜瑞亚克。

  汤姆·卡特独自在州监狱毫无特色的会客室里等候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前一天伊齐基尔曾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汤姆的蓝衬衫和棉布夹克都皱巴巴的。他疲劳过度,眼圈发黑,头也痛得厉害。他茫然地扫视了一下这令人压抑的房间,目光接触到没有窗户的米色墙壁和刺眼的日光灯。他的心却在别的地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

  昨天他从科西嘉回来,感觉既沮丧又兴奋。他虽然确信玛利亚有能力救霍利,但却一点也没把握她是否愿意帮忙,不管他提出什么诱人的条件。在洛根机场他快速通过海关,来到大厅时他扫视着接机的人群,希望能看到他事先安排好来接他的天才所驾驶员,他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霍利。

  让他吃惊的是杰克来了,而且还有两名警察,分别站在杰克的左右。汤姆第一眼看到朋友那张拉长的脸就想到可能霍利的病情恶化了,或者有更坏的消息。但是他听到不是这么回事以后感到的轻松只是短暂的。

  “什么?鲍勃·库克公寓里有炸弹爆炸?他怎么样了?”

  杰克摇摇头,“他死了,汤姆。还有他的女朋友,楼下公寓的一个老人。”

  “死了?”汤姆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相信。

  最初的震惊一过去,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死前有没有解开那些白鼠的谜?”他刚想到这个问题就感到内疚,急忙将它置之脑后。但这个问题仍然在那儿,没有得到回答。

  当然,鲍勃·库克的死还不是全部新闻。远远不是。直到他听说诺拉似乎在发现她母亲死在床上后心脏病发作而死时,他开始悟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诺拉,死于心脏病?”他不相信地说着,像个善于模仿的白痴一样重复着杰克告诉他的话,“但诺拉的身体像牛一样结实,而且她母亲病了许多年。她母亲的死对诺拉决不会是什么意外的事……”

  最后在开车往天才所的路上杰克跟他说了贾斯明的车祸。

  “哦,不!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她没事!”

  杰克无力地摇摇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到这时一切都清楚了。清楚得可怕。

  “我的估计是不管玛利亚·贝娜瑞亚克背后的人是谁,他们仍然企图阻止迦拿计划,”杰克说,“这就是说,不管‘传道士’在不在,你仍然是他们的目标。”

  好长一段时间,他想着就此罢手。不是因为他的生命受到威胁——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而是因为他一味固执地寻求拯救女儿的方法牵连这么多人失去了生命。某些病态的狂热分子不赞成他做的工作,想取他的命。可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出现在狂热分子的黑名单上。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他的计划,要杀死所有与该计划有关系的人,现在因为他所做的事他们杀了人,杀了他的朋友。因为他自私地,一心一意地,不顾别人怎么想地去寻求拯救女儿的办法。而扪心自问,他真的只是力图拯救女儿吗?这种寻求是不是一个借口,掩盖着他想给大自然一点教训的偏执追求?消灭癌症,消灭大自然强加于人类的所有疾病和灾难,挫败大自然想证明我们人类及其技术是多么可怜可悲的企图?他真正的目的是不是想征服自然,恢复自然界的平衡,不管周围的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一切是不是这么回事?杰克把车拐进天才所大院时,他这样问自己。直到他走进病房,看着霍利充满信任的眼睛,从她的勇气中得到力量,他才能够将那些引起他自我怀疑的魔鬼驱走。直到这时候他才认识到自己的追求是至纯至洁的,他才认识到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在尽自己所能去挽救女儿的生命。没有更多的追求,也没有降低追求目标。

  如果他是设法挽救别人,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但是这项任务,这个重任已由天才所正在进行的其他项目和世界上无数其他机构所承担。迦拿计划所关心的,他自己所关心的是拯救她的女儿。如果那些因帮助他实现迦拿计划而被害的人们没有白死,那么他必须将这个计划执行到底。如果任何人企图阻止他,那么他们才是干扰自然的邪恶力量,干扰一个父亲不顾自身安危拯救女儿这样一个符合自然的愿望。

  尽管如此,当他坐在死牢会客室听着走近的脚步声时,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与谋杀自己妻子的杀手谈判拯救女儿的条件——却一点也不合常规。

  两名看守将玛利亚带进会客室时,汤姆有两点感到意外。一是她看上去十分自得。这个死囚不同常人。没有哪个正常人离死期只有几天时能这么放松。但转念一想,他觉得“传道士”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第二点让他意外的是她见到他并不是很吃惊。如果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她似乎有点失望,他并不是另外一个人。一瞬间他想着那会是谁?

  看守将她铐在桌子的金属环上时,他没和她说话。但是当他们指着门附近的蜂鸣器,告诉她如果需要什么就揿按钮的时候,她对着他笑起来。是一种征服的、怜悯的笑。

  看守走了以后,玛利亚仍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她的头发已长出来,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和那整过容的不自然的脸型,她看上去几乎很可爱,甚至很柔弱,就像一只刚孵出的小鸡。他来之前准备好了一个开场白,但看到她坐在那儿,他突然感到那没必要。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向她介绍了迦拿计划以及怎样成功地找到了与基督基因相同的人。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感到很吃惊。然后他透露她就是那个人。她的无动于衷再次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我所说的这一切你有什么看法?”最后他问道,希望她能说些什么。但她只是耸耸肩,仿佛他只是问她喜欢哪种味道的冰淇淋。

  “你不觉得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很……有意思吗?”他追问了一句,“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当然,”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但是我真正觉得有意思的是你会来告诉我这些。我跟你说过事情还没完。”

  汤姆咬着嘴唇。看着她这种态度他真想把手伸过去狠揍一卜那张得意的、邪恶的脸。他小时候阿列克斯给他讲完鬼故事后总要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你惟一能打的女士是女巫。”

  “那么女魔鬼呢?”

  “也可以打。但是她们不同,我儿,对于她们你要保证出手要狠,打得她们不能起来。因为如果她们反扑过来,她们就会十二万分的狠毒,……”

  汤姆竭力保持镇静。显然玛利亚已经知道了基因的事。没有人能如此冷静。但是谁会告诉她呢?他想起来了。一定是伊齐基尔与她接触过了,来向她自我介绍,看看他的新救世主。是这老人把基因的事告诉她的。她是这么知道的。一时间汤姆想,不知伊齐基尔怎么看待她。“传道士”对于兄弟会的神圣计划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就像对他拯救霍利的计划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拿定主意惟一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方式就是紧扣事实。如果她愿意帮助,她会帮助,如果她不愿意……

  “贝娜瑞亚克小姐,”他说话的时候尽量保持一种谈公事的平静口吻,“我们查遍了现有五亿多条基因组,只找到三个拥有这三种变异基因的人。其中两个人已不在人世,一个是哥伦比亚的一位印第安人,第二个当然是基督,你是第三个。除了这些基因以外,你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有为人治病的能力。”他顿了一会儿,看看她有何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我相信,”他继续说,“你仍然具有这个能力,我希望能帮助你发挥它。”

  这时这双不寻常的眼睛开始打量他,她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为什么?”

  他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寻求这个问题的完美答案,一个能说服这个杀手挽救霍利的答案。但到了真正要回答这个问题时,他意识到只有一个选择——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霍利的照片。这是去年夏天在百慕大时他给她拍的,身穿红色泳衣的霍利在马蹄湾粉白色沙滩上对着相机挥手。他把照片放在她面前,希望她能直接与霍利有一种沟通,能超越与他的恩怨来帮助他的女儿。毕竟她还是个女人……

  “我希望你能救她。”他说。

  “她是谁?”

  “我的女儿,霍利。”

  玛利亚点点头,仔细地看着照片。她用铐着的右手拿起照片,左手似乎在摸着孩子与父亲相似的地方。“她的下巴很像你。”她笑着说,仿佛是在看一本家庭影集。玛利亚抬起了头,一瞬间他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种柔弱的东西——一种渴望。

  接下来她问了很多问题。

  “你很爱她吗?”

  他点点头,“很爱。”

  “她知道你有多爱她吗?你有没有告诉她?”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你为救她所做的一切吗?她知不知道你到这儿来?”

  “不,我没告诉她关于你的事。”

  “她有什么病?”

  “她得了脑癌。”

  “她还有多少时间?比我的长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你希望我来救她?”

  “如果你能的话。”

  “哦,我想我能的。”她靠在椅背上说。

  真的?汤姆想。这让他感到意外。他没料到她会承认自己的能力,更没想到她如此自信。他又体验到昨天下飞机时的那种又沮丧又兴奋的感觉。但他保持不动声色。他提到做交易时,尽量用一种随意的,不是恳求的口吻。“我与州长谈过了。如果你真的救她我可以帮你将死刑减判。”

  她笑得更得意了。“减到无期徒刑?一命换一命,是不是?”

  他耸耸肩,“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玛利亚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他提出的这个交易,目光从霍利的照片移到汤姆的脸上,然后又回到照片上,“你是不是认为霍利很不幸?”她最后问。

  对这个问题他感到有点意外,但仍坚持如实相告的原则,“她这么小小年龄就得了脑癌,确实不幸。很不幸。”

  “我不这么看,”玛利亚轻轻地说,在她看着照片研究霍利哪里与他相像时,他好像看见那张吓人的脸上有一种渴求的神色——几乎是一种羡慕。“我觉得她很幸运。她有爱她的父母……”

  “但现在只有一个还活着。”汤姆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脱口说道。

  玛利亚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被需要,被珍爱。”

  “确实如此,”汤姆竭力克制住感情,希望玛利亚能直接与霍利沟通,“但如果不救她,几个月以后,甚至可能几个星期以后她就会死去。而她完全是无辜的。”

  听到这里玛利亚笑了笑,“卡特博士,没有人是完全无辜的。但是你希望我治好她的病?去阻止命运的安排,因为你认为这不公平?还因为你爱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通情达理,甚至富有同情心。

  他点点头。

  她继续说下去,“作为回报你会治疗我的不治之症,避免我十一天后英年早逝?”

  他再次点点头,尽量不露出任何表情,以免什么地方触怒她。

  她看着他,头歪向一边,似乎在倾听什么,“即使你认为我不是无辜的,你也愿意这么做?”

  “是的。”

  她向前倾去,凑到他面前,他克制住自己想让开去的欲望。相反,他也向她靠过去,直到他们两人好像是一对在烛光晚餐时悄悄说知心话的情侣。他能闻到她皮肤上的焦油肥皂味和口里呼出的薄荷牙膏味。

  “即使你认为我冷血地杀死了你的妻子?”她继续问道,她的嘴唇离他只有几英寸距离,“而且企图杀死你?”

  “是的。”

  “你愿意做这一切来挽救你女儿的生命?”

  “是的,更多的事情也可以。你愿意救她吗?”

  玛利亚顿了一会儿,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汤姆想从那微笑里看出点什么,寻找一丝宽宏大量的迹象。然而,她的笑容深不可测。玛利亚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铐,好像在研究自己的双手,仿佛它们是她身外的什么东西。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冷的不予理会的神色。

  “不,卡特博士,我不愿意救你的女儿。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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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周以后 波士顿 天才所手术室

  贾斯明·华盛顿坐在天才所手术室外等候室的一张蓝布装饰的椅子上。她一边挠着骨折的左臂上石膏下的皮肤,一边想自己以前肯定经受过更严重的疼痛,但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车祸中她的左侧锁骨和桡骨被撞断。整个身体左侧都青肿起来。当然她的车也开得太快了,不过开一辆跑车的目的就是速度快嘛。不过以前也从来没有人割断她车上的刹车线路。她只是感到很幸运,在交叉路口撞上的那辆货车是停着的,当时她把那辆货车推到人行道上时周围没有行人,真是谢天谢地。

  是的,总的来说,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诺拉·卢茨的葬礼两天前在波士顿举行。而鲍勃·库克的遗体被空运回了加利福尼亚。想到他们的死,想到自己差点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她心里就发抖。想到隔壁房间将要发生的事,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很走运。

  上个星期,自从“传道士”拒绝接受汤姆为挽救霍利而提出的交易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先是霍利的病情大大恶化了。即使鲍勃解开了为什么一些白鼠痊愈了而另一些没有的谜团,他也把答案带到了坟墓里。霍利最近两次发作以后,汤姆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动手术,来缓解肿瘤对大脑的压迫。不管是汤姆,还是卡尔·兰伯特,都没有见过如此活跃的肿瘤。

  贾斯明听见右边的弹簧门被推开,看到阿列克斯·卡特疲惫不堪地走进等候室。

  汤姆的父亲看上去老多了,她觉得这是第一次发现他看起来真的像六十八岁。他神情茫然地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看到她坐在咖啡机旁边,放松地笑了笑,朝她走来。

  “她怎么样?他们开始了吗?”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

  她摇摇头,“霍利还在病房里做准备,”贾斯明用那只好手的大拇指从肩膀上面往身后指了指,“这一个小时汤姆和卡尔·兰伯特一直在手术室做准备工作。应该很快就开始了。”

  “对的,对的。”阿列克斯说着,放在腿上的两只手不停地交叉在一起,然后又放开。他看上去很害怕,贾斯明突然想起他以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看着自己的妻子忍受同一种疾病的折磨。

  “卡尔·兰伯特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你知道汤姆的技术有多高超。她是在最好的医生手上。”

  老人掉转脸看着她,吃力地笑了一笑。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个结尾,或者至少是结尾的开始。贾斯明眨眨眼睛,竭力忍住突然要冒出来的泪水;要说原因,还是因为感到挫折和愤怒。他们经历了所有这一切,死去了这么多人,速拿计划和抢救霍利的真正机会最后还是被一个杀手破坏了。就是这个杀手,整个事情就是由她挑起的。四天后玛利亚就会被处决,但是这个消息对贾斯明一点安慰作用都没有。这似乎是个可悲的、愚蠢的浪费。

  阿列克斯站起身来走到咖啡机旁,“你要喝点东西吗?”他问道,很显然他需要做点什么。

  “是的,谢谢。脱咖啡因的黑咖啡,不加糖。”

  双开式弹簧门又开了,他俩一齐猛然转过头来,以为会见到霍利从这儿经过。但进来的是杰克·尼科尔斯。这大个子不自在地摸着脸上的疤痕,好像拿不定主意他是否该来这儿,“只是想来看看事情怎么样。没法做事情,一直想着汤姆和霍利……”他停了下来。

  “是的,我知道。”贾斯明说。

  “咖啡?”阿列克斯仍站在咖啡机旁,问道。

  杰克苦笑了一下,好像意思是说:“要是一杯咖啡能让一切变好起来该多棒啊。”

  “谢谢,淡一点的,四块糖”。

  阿列克斯刚要对他的选择评价几句,这时弹簧门又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躺在轮床上的霍利。两名穿绿大褂的人护在两边。霍利仰卧在上面,剃光头发的脑袋固定在一副夹子里。“激光稍有失误,”贾斯明想起了汤姆谈到手术风险时说的话,“就会造成瘫痪,或者更糟。”但是她现在看到教女受惊的眼睛滴溜溜左右转动,她怀疑死亡是否真的更糟。是否真的有比眼前的事更糟的。

  贾斯明和阿列克斯站起身,朝停在手术室门口的轮床走过去。霍利像一个新生婴儿一样抓住她的食指。她的另一只手抓着阿列克斯的手指。杰克·尼科尔斯也走过去加入到他们中问。

  “一会儿见。”杰克说,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打了一个“OK”的手势。

  霍利费力地笑笑,松开抓住贾斯明的手也做了一个手势作为回答。

  “祝你好运,霍儿。”贾斯明尽量用快乐的声音说。

  “你会好的,”阿列克斯忧郁地笑笑,抚摸着霍利的脸蛋,“你爸爸会负责做到的。”

  手术室的门开了,汤姆·卡特走了出来。卡尔·兰伯特紧跟在后面。两个都穿着手术室的绿大褂。汤姆的口罩挂在脖子上,他弯下腰亲吻女儿的额头时,贾斯明看到他眼睛里满含着痛苦。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痛。“不要害怕,霍利,好吗?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你有没有准备好?”

  “准备好了,爸爸。”霍利轻声答道,她的脸放松些了,眼睛里的恐惧也减少些了。

  汤姆又亲了亲她,然后站直身子。“那么好吧,我们开始了,好吗?”

  贾斯明看着轮床被推进明亮雪白的手术室。在门关闭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情形是小教女的左右各站着两个穿绿大褂的人。这位已多年不信教的浸礼派教徒站在那里在胸前划着十字向上帝祈祷。

  十五英里以外,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在马萨诸塞州监狱的会客室里来回踱步,他的救世主,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则坐在那里,双手被铐在桌子上。

  “很抱歉,我没早点过来。有事情要安排,”他试图解释,“要安排人救你出去。”

  “但我已跟你说过,”玛利亚的手被铐住,但她用手指在钢桌上敲着,“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我需要你帮我实行。”

  伊齐基尔还不习惯听从这个女人的命令,因为一直是她听从他的命令。整整一周以来他一直催促内圈将他们的逃跑计划修改得无懈可击。他甚至不得不劝说仍然心存怀疑的伯纳德修士放弃他的要求。他要求玛利亚提供一些证据,来证明她确实是上帝选中的人。现在,他终于说服了伯纳德,并且已商量出一个逃跑计划的主要框架,而玛利亚却让他放弃这个计划。她至少应该听听这个计划,而且他怀疑玛利亚的计划不见得更好。但话又说回来,他们提出的计划也要得到新救世主的信任才行。一旦她获得自由,在圣火中受过涂油仪式,他就可以让位,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想到那一刻,想到他肩上的担子将卸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说着,将药瓶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颗抗酸药片放到嘴里。他希望她的计划至少是可行的。“跟我说说你的计划。”

  玛利亚示意他过来坐到她对面。她看看左右两边,好像担心别人偷听,然后凑近他跟前。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他必须把头凑到离她只有一英寸远的地方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他耐住性子听她简要地叙述她的主意。一开始他倒不是真的有兴趣,而是出于责任感在听。但随着她从容不迫地更详细地轻声解释下去,他不禁听得越来越专心了。最后她终于说完了,他难以相信地张大着嘴巴。她的计划很出色。但这怎么可能实现?风险太大了。

  他有好一会儿没开口,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双色眼睛。

  “但是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终于说出话来,“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玛利亚朝他笑笑,她的脸上闪着自信的光彩。“对我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但是……”

  “我不是新救世主吗?”

  “是的,可是……”

  玛利业摇摇手铐,示意他靠她近些。“握住我的手。”

  他犹豫着。

  “不要害怕。”

  他迟疑不决地按照她的吩咐做了。他感到玛利亚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指,并抓得很紧。他看着她闭上眼睛,脸色变得苍白,似乎经历着痛苦。接着,一股奇怪的温热充满着整只手,然后传向胳膊,再到全身。这种感觉就像用涂抹油摩擦了全身的皮肤。突然她松开了手,嘴上浮出一丝微笑。

  “我不明白。”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刚才丢在桌子上她铐着的手旁边的药瓶。

  “别拿了。”她轻轻地说。

  “什么?”

  “药片别要了,你不再需要它们了。”

  他惊呆了,只是看着她。这不可能。然而他胃部的疼痛确实消失了。——不仅仅是像平常吃药后减轻些,而是完完全全消失了。

  她面带微笑看着他大为吃惊的样子,但他看得出来她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和他同样深的震惊。

  她问道:“现在你相信我的计划是能成功的了?”

  他费力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现在他可以给疑心的伯纳德修士一个证据了。

  “好,那么你走吧,”她说,“有很多事要你去安排。”

  汤姆看着卡尔·兰伯特的双手控制着激光手术刀,精心切除有病灶的黑色纤维,同时不能损坏大脑的其余部分——这可是他女儿的大脑。

  他内心的一半急切地想去抓过激光刀,而不只是在旁边协助。但他更理智的一半知道他即使左手没受伤,上去帮忙也只能妨碍主刀医生。他一直相信自己能客观冷静地做任何外科手术,但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不管他怎么努力想把霍利只看做一个病人,不带任何关系,他都无法做到。她是他宝贝的、需要保护的女儿,只要一想到要在她身上做手术,他的手就发抖。

  手术台周围有四台监视仪。三台跟踪记录霍利的生命迹象;中间这台一直有规律地发出令人宽慰的“嘟嘟”声的是一台ECG,专门记录心脏跳动。第四台的屏幕上是霍利大脑的近镜头,卡尔·兰伯特正用微激光刀切除发黑的肿癌细胞。这些屏幕由医院护士劳伦斯,还有比较年轻的护士弗兰·哈克贝利监视着。麻醉师狄姆·福勒站在手术台的一头,离卡尔·兰伯特与汤姆有四英尺远。

  虽然从人员安排上讲,汤姆是协助卡尔做手术的,但实际上除了观看他插不上手。这种手术很精细,连一双手都嫌太多。他尽力安慰自己说卡尔·兰伯特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是最杰出的医生之一。但他仍然很清楚即使霍利手术成功,最多也只能拖延几个月时间而已。他又在想这手术是否真的值得,仅仅是延长痛苦与悲伤。

  他仍然觉得难以接受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宁愿死也不肯救霍利的态度。这么充满报复心,这么不合情理,还有四天就要被处决了,她还希望得到什么?他想起了克里曼莎嬷嬷所讲的玛利亚小时候的那些故事。他也回忆起玛利亚自信地承认她能够救霍利。多可怕的浪费。

  “嘟,嘟……嘟……”

  他转身看着ECG,觉得自己的心脏已不再跳了。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直线。霍利的心跳已经停止。

  突然,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他看到卡尔·兰伯特抬起头来,不再看着双手,他平常很镇静的眼睛充满了焦虑。兰伯特一定是切断了健康的纤维,重要的脑纤维被切断,霍利的整个神经系统陷于休克状态。汤姆给电击器充电准备电击启动心跳,劳伦斯护士则给她涂上胶。霍利的左腿开始激烈抽搐,接着整个身体左侧都抽起来。汤姆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电击器按在她的胸口,给她的心脏适当的电击。他竭力忘记下面的是自己的女儿,竭力不去想她小小的身体内所经受的创伤。他只集中注意力去做那些可能使她活下去的事情。

  第一次电击没有效果,ECG上仍然是一条直线。

  汤姆等着电击器再次充电,然后再放到霍利的胸口。她全身抖动了一下,一瞬间他想像自己看到直线变成了曲线,但他看错了,仍然是一条直线。

  第三次电击。什么也没有。

  第四次电击。

  对于汤姆来说,这次抢救霍利的战斗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而实际上只有九十二秒钟多。上午十一点零九分,手术台边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

  霍利·卡特死了。

  接下来有两件事发生在汤姆身上。第一,他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好几秒钟之内他都没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叫声。第二件是一个启示,非常突然,又非常明晰,他不禁又叫了一声。

  别人还没来得及安慰他,他已大声喊了出来:“不要碰任何东西!”然后从手术室跑了出去。他没理会等在外面的贾斯明、阿列克斯和杰克,拼尽全身力气朝克里克实验室的方向冲刺过去。

  一个生物的死亡是分阶段进行的。虽然,心脏停止压送血液,或者肺部不再吸入氧气,或者大脑停止工作,那么从临床上来讲该生物实际上已经死亡。

  但是,一个生物体是细胞的集合,而细胞不会全部同时死亡。

  汤姆·卡特没去乘拥挤的电梯,而是冲上了步行梯。他拖着伤腿,尽量跑得飞快,推开二楼的门,推开一个正要进入门德尔实验室的病毒学家,跑过主实验室一大段距离。他没有理会正在伏案工作的科学家们抬头看他的神情,将手掌按在通往克里克实验室的安全门扫描器上,祈祷它快点打开。

  门刚刚咝地一声滑向一边,他就冲进了空空的实验室,跑到冰柜跟前,里面装有十三小瓶三基因血清。他急忙打开柜门,伸手进去拿出一只玻璃瓶。他打开旁边工作台下边的一只抽屉,翻出一只注射器。他扯掉消毒包装,将针头插进小瓶里,几乎将里面的所有血清都抽了进去。他敲敲针筒,推掉里面的空气。他卷起左袖袖口,将它绞成止血带,勒住小臂,使一根静脉突出来,然后将针头刺进胳膊,按下注射器。

  贾斯明带着杰克和阿列克斯走进手术室时,她和其他人一样不知道汤姆跑到哪儿去了。她想跟着他出去,但阿列克斯拉住了她,对她说汤姆需要单独呆一会儿。

  卡尔·兰伯特脸色苍白,其他手术人员也都一样。他半心半意地挥挥手让他们离开手术室,但没有坚持要他们走。他将霍利头上的手术切口擦干净,用一块绿色手术巾盖住她的头顶。

  贾斯明附下身子看看教女,霍利的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看上去出奇地安详。贾斯明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摸摸她,把她弄醒。

  但是贾斯明没有碰她。她也没哭,虽然她的心情就像奥利维亚死时感到同样的悲伤,同样的冰冷。就是看到阿列克斯脸上的哀伤时她也没哭。后来她看见一滴泪珠从杰克的左眼里流出来,顺着疤痕淌到他的嘴角,这时她才哭出来。这位前联邦调查局硬汉子的一滴眼泪使她深切地感受到所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多么惨的悲剧。

  突然一阵响声把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汤姆不是推门进来,而是把门撞开的,像飓风发生时吹过来的一阵强风。他绿大褂的左边袖口高高卷着,双眼发出狂热的亮光。他没理他们,径直大步走到手术台前,睁大眼睛盯着女儿。那一瞬间贾斯明看到他眼里没有了狂热,只有无限的温情,使他的目光变得那么柔和。接下来,他俯下身子,双臂搂住霍利,好像要把她从床上抱起来。但他没有抱起她,他弯腰伏在手术台上,紧紧地把女儿拥在怀里。

  贾斯明看不见汤姆的脸,因为他低着头。但霍利苍白的小脸从他的肩膀上面露出来,贾斯明看得清清楚楚。他把女儿抱得更紧,肩膀开始颤抖。

  阿列克斯·卡特将一只手放在儿子的后背上,想给他一点安慰。可他的手指刚碰到汤姆,就又突然缩了回来,仿佛是碰了烫手的火炉。他转身过来时,脸上不再是痛苦,而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接下来,贾斯明见到的情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事情发生得很快,起先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是否真的见到了,或者即使见到了,它是否真的有什么意义。

  霍利眨了眨眼睛。

  贾斯明掉过头想看看别人是否也见到了,但是杰克和医生们都已转过脸去,以免打搅痛苦中的汤姆,就连阿列克斯也低着头,想他自己的心事。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见到霍利的脸。

  然后,霍利的眼睛睁开了。

  贾斯明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她又转过身来,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想让不听使唤的舌头讲出话来。其他人仍然沉默着,没注意到他们。

  接着,霍利睡眼惺忪地朝她笑笑说:“请你给我一杯水好吗,贾斯?”

  贾斯明做了一件她有生以来从未做过的事。

  她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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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四天以后 马萨诸塞州监狱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吃着她的最后一顿早餐,情绪良好。虽然今天午夜是她的死刑执行时间,但她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这样充满活力。鸡蛋吃起来就像是最好的法国大厨做的,牛奶也比以前喝过的都更新鲜、更凉爽。她的每一个感官都高度敏感,即使最普通的事情也使她像一个孩子有了新发现一样欢欣鼓舞。她身上那套囚服的蓝颜色突然变得像矢车菊一样纯洁,她心里希望自己以前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被处决之前换了一个死囚房,对于她是一种奇妙的消遣。昨天下午的一大半时间她逐一比较这间牢房与先前住的牢房之间微妙的、但仍看得出来的差异,在比较过程中自娱自乐。当然,最使她感到快乐与安慰的是她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含有简单而又了不起的力量。

  她是被上帝选中的人。现在她知道并接受了这一点。她一直沐浴在上帝的基因里,现在她手里掌握着生死大权。再不用害怕任何人,任何事。想起与伊齐基尔神父的会面,她仍能感到一种过电般的刺激。当时她抓住他的手,为他治疗溃疡,她感觉到能量——力量——从她的体内流到他的体内。知道自己的能力从依稀记得的童年起并没有减退,她精神异常振奋。与此相比,事后感到的疲劳算不了什么。

  她觉得与卡特博士的会面同样使她感到满足。她每次执行了刺杀总是感到一种正义的兴奋。取人性命有一种原始的、纯洁的快感,但没有哪一次正义处决比得上拒绝卡特博士的要求给她带来的莫大快乐。即使那些最震颤心灵的面对面的较量也难以相比。她发现杀戮是一回事,而拒绝给予生命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一种实质上的杀戮。有能力给予生命,但又故意不去使用这种能力,这种感受她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就像……像,……就好像她自己就是上帝。

  她听到从走廊传来的看守们喀嚓喀嚓的脚步声,现在她对这种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她的精神指导这次来是最后一次看望她。

  九分钟以后在会客室里她看着伊齐基尔神父疲劳但兴奋的脸。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作为你的精神指导我将与证人和监狱长一起参加你的处决。我们兄弟会的熟人已安排妥当,由有关人员值班来做必要的工作。”他顿了一会儿,“你仍然肯定这会成功吗?”

  玛利亚觉得伊齐基尔的关切很令人感动,“要有信心,我的神父。”

  “我确实对你很有信心,我的孩子,但我害怕等了这么久之后……”他慢慢停了下来,“我只是更愿用一种更……常规的营救办法。”

  “但你能想出比这更好的方式来确保没人怀疑我是谁吗?这样我就能证明我确实是被上帝选中的人。”

  伊齐基尔勉强地耸耸肩,抚弄着自己的红宝石戒指。“我想你是对的。”

  “我知道我是对的。卡特博士会看处决吗?”卡特博士将她和神父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性越小越好。

  “我想他不会来,”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说,“只有两名被滥杀者的亲属受到邀请,科学家不在内。他忙着照顾他快死的女儿,没有时间。不过他就是来,也不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威胁。他可能知道我是你的精神指导,但认为我只是在发现你拥有特殊基因之后才来找你的。毕竟我们等待了两千年,所以在新救世主最后的日子里我应该和她在一起,这是正常的。”

  听到这些她点了点头。也许他是对的。

  神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去检查一下是否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到位……”他犹豫了一会儿,紧张地抚弄着手上的戒指,突然又不想离开了。“在处决之前我可能没空再来和你说话了……”他平常总是面无表情,可现在他的脸上却像打开的一幅画一样充满浓浓的情感。她看到了悲哀、悔恨、希望、恐惧,还有爱——是的,是对她的爱——所有这些情感给他脸上的线条涂上了色彩,就像一幅风景画中云彩的影子。他绕过桌子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这一次他没有跪在她面前,而是弯下身子拥抱了她。接下来他的行动让她吃惊,让她感动,她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在她左边脸上吻了一下。

  她希望能以同样的温柔拥抱他,但手铐不允许她这么做。她眨眨眼睛忍住不听话的泪水,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孩子,我非常非常高兴能及时找到你。”然后,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他已经很快地直起腰,他的脸又变得毫无表情,“我要走了。”

  他走到门口,按了蜂鸣器,“愿你得到拯救。”他说着,跟她告别。

  她激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微笑,“我才能拯救正义的人们,并且惩罚不敬神的人。”

  看守打开门后,神父站在那里等他们将手铐从桌上松开,带她朝门口走来。这时,他朝她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在铺着白地砖的走廊里,她拐向了左边,朝通往死牢来访客人接待室的门口走去,那里能看见外面世界明亮的阳光。平常看守们总是很快就催促她向右拐,沿着走廊往回走,经过死刑执行室,回到她的牢房去。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们停下脚步让她站在那里目送伊齐基尔神父佝偻的身躯从她身边离开,通过白色地道走向光明。

  她刚刚打算转过身去,突然注意到他的肩膀紧张起来,他匆忙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起初她以为他要转回来跟她说什么,但是他却抬起头透过访客接待区大门上半部分的强化玻璃往里看。门开了,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那儿。她虽然只站在十五英尺开外,但是很强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所以她看不清那人是谁。接着,那个人弯下身与神父握手。那人身后的光线勾勒出他的剪影,神父与他说话时,玛利亚站在那儿看着。伊齐基尔看起来似乎有点尴尬,很想快点离开,可是他却与那人谈了好几分钟,然后才点点头,又和那人握手,从那剪影旁边走开,走进远处耀眼的阳光里去了。

  看守们没有催促她走。神父走后门关上了,挡住了部分光线,她便认出那人是谁。卡特博士。显然他是来看她的,奇怪的是她对此很反感。她希望离开这个地方以后去见他,她能迫使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她不希望此时见到他,她还没准备好。但她想到可以刺激刺激他,又觉得很开心。

  她等着他向自己这边走来,可他只是站在那儿,十五码以外,摆弄着左手里的一张叠起来的纸片。不知怎么地,他看上去变化相当大,与十一天之前来看她的时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很随意地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蓝色马球衬衫,可他的变化并不是在衣着上。后来他朝她笑了笑,她终于明白了变化在哪里。他的笑容不算特别傲慢,只是充满自信。这使他看上去年轻些,甚至有几分小伙子的英俊。她现在悟出了他的变化在于他现在很幸福,可这个领悟却使她感到害怕,这真是奇怪。当然这不是她所期望的。

  她看见他转身回到门口,请后面的看守打开门。一股强光再次喷涌进来,等到门再次关上时她看到另一个小一些的身影和卡特博士站在一起,那人比伊齐基尔神父还要更矮小些。是一个头戴红色棒球帽的女孩。这孩子拉住科学家的手,但直到她朝她挥手——姿势和照片里的一样——玛利亚才认出她是他的女儿,身患绝症的霍利·卡特。

  玛利亚不明白。这女孩应该快死了,甚至已经死了。但除了戴着帽子的头上没有头发,她看上去很健康,充满活力的健康。

  这是什么鬼花样?发生了什么事?

  玛利亚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路,门又打开了,涌进来令人目眩的亮光,女孩不见了。这时候卡特博士才开始朝她走来。看守们像接受了信号一样,将她押回会客室,将她重新铐在桌子上。

  汤姆·卡特走进会客室,坐在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对面时,他心里没有仇恨。她注定要死,而霍利已经得救。他对此感到满意。他觉得最值得同情的人是老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刚才看到他身子佝楼的老态只有更加深了他对老人的同情。他想像着献出毕生精力寻找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这人是个死囚,即将永远被带走,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汤姆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让玛利亚死的时候以为自己胜利了。他需要让她知道最终她的杀人狂热和恶意报复都是徒劳的。他还想告诉她有关基因的事,那些挽救了他女儿生命的神奇基因。

  他回忆起上次他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情形。现在他的嘴里还能体会到那种害怕与愤怒的铁腥味。但这次他用不着害怕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他背靠在椅子上坐着摆弄着左手上的一张纸,等待着。

  “你的女儿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她死了。”他回答。

  “但我刚才看见……”

  汤姆点点头,“是的,你看见了霍利。”

  “但我不明白,你刚刚说她死了。”

  “她曾经死去。但现在不了。”

  他看得出玛利亚脸上大为吃惊的神色。

  “怎么会的?”她问道。

  “我用了那些基因。”

  “你用了基因?是我的基因吗?”

  “不,我用了原有的基因。基督的基因。但是我本来可以用你的。”

  玛利亚的戒心放松了下来,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复杂感情。他看得出因为他的迦拿计划取得成功她感到十分恼火和愤怒。但他从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兴奋。

  “但你是怎么使用那些基因的?”

  汤姆打开了一直在摆弄的那张叠着的纸。上面的字清晰可见。“好的,我想你会觉得它们起作用的方式很有意思。”他朝前靠了靠,将手里的纸送到桌子这边,玛利业本能地将铐着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着一个吃饭的碗。他将纸头放到她手里时注意到她右臂苍白的皮肤上有一个十字形的伤疤。很明显这是一个旧伤疤,但刀口凹凸不平,他这外科医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用大刀或匕首割的,不是用的精密器具。出于天生的好奇,他想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又想到她充满暴力的过去,觉得还是谨慎为妙。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等她看完纸上写的东西。“恐怕我没有用血写这个,但我想‘传道士’可能对《圣经》语录感兴趣。你知道这一段出自哪里?”

  “当然知道,”她毫不犹豫地以嘲弄的口气说,“《使徒行传》,第二十章,第三十五节。”

  他暗自笑笑,“是的,我知道你会认得。这是我最欣赏的基督教诲之一。”

  她灰心地耸耸肩。“但我还是不懂,这跟基因起作用的方式有什么关系?”

  他不慌不忙地在椅背上靠得更放松些,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字眼解释才恰当。这时候他看到她眼睛里深刻的仇恨。

  “你认为你赢了,是不是?”她说,显然她认为他没有赢。死到临头了,她还装得好像仍然留有一招。

  他悲伤地摇摇头,想起了奥利维亚、鲍勃·库克和诺拉·卢茨,还有其他所有死去的人。“我不觉得我赢了。至少不是赢了你,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与你斗争过。你的战争可能是针对我及我的事业,但我的战争是针对其它杀手,远比你更致命的杀手。”

  玛利亚紧咬着牙关,他都能看见她两腮的肌肉紧张起来。

  “告诉我这段话跟基因有什么关系,”她再次要求说,一边用手指戳那张纸,“告诉我这与我的基因有什么关系。”

  “好吧,”他说,“我告诉你。”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

  他说完了,却没想到玛利亚是这样的反应,她一点也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怒,她看上去像挨了重重的一棒。她的傲气似乎全部消失了,在一瞬间他觉得看到了玛利亚的恐惧。他站起身去按蜂鸣器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进来押她回去的看守不得不把她从椅子上拖出来。她的眼睛始终瞪着他给她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给予比索取更能得到保佑。”

  她现在总算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汤姆却不明白他告诉她的这一切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难道他告诉她的这些话能改变什么吗?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被处决了。她不可能指望活过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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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马萨诸塞州监狱 死刑执行室

  午夜渐渐逼近,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心里不停地回味着卡特博士的话。

  监狱医生在给她注射抗组胺药时,她心想卡特一定是在说谎。这医生将协助行刑,给她注射毒药,可他居然担心她会对毒药有不良反应。玛利亚只顾在那儿沉思默想,没有在意这件事有多滑稽。

  “但我确实看到霍利活蹦乱跳的,”她又想道,“而且科学家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这么说来他的话是真的。”一开始她获悉霍利是死而复生的,她感到又兴奋又困惑,因为这证明她的计划是可行的。可是科学家解释过以后,她的兴奋便一下子全消失了,她越想科学家说过的话,越是担心她的计划也许并不可行。

  女看守们叫她戴上尿布,以防她临死之前大小便失禁。这时候她搜肠刮肚地思索会不会有其他可能。卡特博士承认他并不完全清楚基因是怎样起作用的,所以他可能搞错了。这就意味着她的计划不一定会受到影响。要是神父能在这儿给她指点就好了。

  是的,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如果科学家说的是对的,那么再安排一个计划也来不及了。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因为现在木已成舟。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希望卡特博士搞错了。

  看守带她沿着走廊往死刑执行室去的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这些想法。但是门开了以后,她看到了自己将在里面死去的房间,她的脑子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长不足十五英尺,宽不足十英尺的白色房间里最主要的东西是张蒙着黑布的台子,形状像一个倒下的十字架。台子的主体和两边延伸出来的部分都装有厚实的皮带,用来绑住死刑犯人。台子两边的延伸部分旁边各有一个电视机大小的独立式镀铬盒子,上面分别挂着一根静脉输液管。盒子上面放着一组注射器,一只用来注射麻醉剂,另外两只与输液管相连,注入毒药。用两个静脉滴注是为了防止用一个万一会出现问题。

  行刑室里有一面有机玻璃墙将死刑犯人与现场证人隔离开来。在此之前有人告诉她,毒药是从有机玻璃墙后面输送过来的。这里有两部电话机,一台直接与州长办公室相连,用来接受可能行刑前最后一刻发来的缓刑令。按照传统,监狱长守在这部电话旁边,在到达规定行刑的午夜时分后再等三分钟,才下令执行。不过,自从美国总统提出二○○○年犯罪议案以来,这种程序已成了一个虚设的形式。从二○○○年二月八日到现在,全美国没有发生过一次在行刑前对死刑犯减判缓刑的例子。

  玛利亚扫视着站在有机玻璃隔墙后面的现场证人,目光落在了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的神父身上。他瘦骨嶙峋,一套简朴的黑色服装松松垮垮地像是披在身上,并不是眼下流行的宽松式样。以前她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看上去有多大年纪,但今晚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已有九十六岁高龄。在她的心目中,他仍然不受年岁的限制。他是一位神父,当整个世界都以冷眼对她的时候,是神父给了她支持,给她指明了方向。此刻,她多么渴望能与他谈谈,将自己心中的疑虑,还有恐惧说给他听。她坚信他会给自己安慰的。

  然而,她无法与神父交谈。她必须有信心,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十字架。

  看守押着她走向行刑台时,她的目光透过有机玻璃隔墙,希望能迎上神父的目光,因为她突然感到十分渴望告诉他计划出了问题。他只是朝她笑笑,那是一种鼓励与会意的微笑,一眨眼的功夫不到,那笑容就消失了。

  但你不明白,她想朝他喊。可能不会成功。她开始挣扎的时候,看守们已经将台子竖起来,费力地绑她的手脚。

  “出了一些问题。”她喊道。她用力推开一名看守,拼命想朝玻璃隔墙这边冲过来。“阻止他们,”她大声喊叫,“我还没有准备好。”

  伊齐基尔的双眼充满关切,但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监狱长和其他证人漠然地看着四名经验丰富的看守将她摁在行刑台上,每一个人负责绑好一只手臂或腿,先是右腿,然后是左腿被绑好,接下来是两只手臂。再下来将她的身躯和头绑住,直到她整个身体都被固定在台子上。最后,他们将行刑台重新放平。接下来,监狱医生将两个静脉滴注针头分别插入她左右手臂的静脉,然后接上心脏监视仪,可以看到她什么时候进入临床死亡状态。

  有机玻璃隔墙上面式样简洁的白色挂钟指到了十一点五十八分。就是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到卡特对她讲的那一席话的全部含义。再没有时间自我欺骗了,如果他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她必死无疑,自己的生命也就白白送掉了。她不但没能阻止卡特的计划,而且浪费了自己为人治病的能力。她的一生不是拯救生命,而是以上帝的名义杀戮生命。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真理,即第一位救世主所教导的宽恕与救赎——这位救世主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让所有的人都能悔罪,都能找到永生。

  她躺在自己的十字架上,等待毒药流入静脉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祈祷了一句:

  “宽恕我,神父,因为我有罪。”

  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不去摸自己的红宝石戒指,但他的手指却不听指挥,还是不停地抚弄戒指。玛利亚说过要有信心,但他仍然十分紧张。一开始看守押着玛利亚进入死刑执行室时,玛利亚显然十分惊恐,这使他大为意外。上午她还信心十足,对他的疑虑不以为然。但他从玻璃这边看到她突然显得很害怕,显得疑虑重重。他只有这样理解她为何挣扎:即使最勇敢的生灵面对死亡也会突然感到恐惧。就连基督本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不也曾经因为感到被遗弃而绝望过吗?

  伊齐基尔看着新救世主四肢伸开被绑在十字形行刑台上,然后他转过脸看看上方的挂钟。十一点五十九分。现在可不是懦弱的时候。疑虑和恐惧很快就会结束,一个壮丽的新时期即将开始。

  其他见证人与医生都看着监狱长。接下来的几分钟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不过到了准时十二点零三分,监狱长离开了沉默的电话机,朝医生点点头。

  于是按钮立即被按了下去,结束玛利亚生命的程序开始了。首先,一种叫硫喷妥纳的巴比妥类催眠剂输入了静脉滴注管。然后加入了大剂量的巴夫龙,这是一种用来停止肺功能的肌肉松弛剂。最后,输入了同样剂量的氯化钾,让心脏停止跳动。

  伊齐基尔凝神注视着玛利亚,看看她的身体是否有毒药侵入的反应。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双目紧闭,几秒钟后,深深地吸入了最后一口气。

  十二点零四分,医生检查了所有监视仪,宣布犯人已死亡。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伊齐基尔低下头,念了一句简短却发自内心的祷词,求上帝保佑她的灵魂,保佑她平安复活。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至关重要。兄弟会已经豁出去了,一点差错也不能出。他全神贯注地想着这些,没有注意到官方摄影师走进来,记录下在行刑现场的证人们。伊齐基尔突然转身要离开时,一道亮光闪过来,他急忙举起一只手,刚好挡住了差点让他睁不开眼睛的相机闪光灯强光。摄影师连声道歉,他挥挥手表示算了,眨眨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便大步走向出口处。他必须赶快行动,要做的事情很多。

  身体不同部位的细胞死亡时间也不同。曾经有过一些报道,有些死亡数小时甚至数日的尸体,它们的头发和指甲仍在生长。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与世隔绝的太平洋岛屿上那些疯狂的士兵一样,这些远离身体中心的细胞并不知道主战场的战斗已经失败,不知道它们也应该投降。相反,它们尽可能继续战斗,直到最后它们不避免地也走向死亡。

  

  监狱太平间

  在铺着地砖的地下室太平间里,两名工作人员在等待刚被处死的犯人尸体通过电梯运送过来。较年轻的伦尼·布莱格斯不停地在工作服上擦着自己冒汗的手。他已经在这里干了近一个月,但看到死尸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与死人打交道倒没什么,就是深更半夜也没什么问题。他以前在医院工作时也干过这个。但这里的死人都曾经是些杀人犯或强奸犯,这就不一样了。这让人感到不像真实的生活,倒像是发生在斯蒂芬·金写的小说里。

  他突然听到上面响起了齿轮的隆隆声。电梯装着货物下来了。

  他的上司,卡尔文·杰特森一边抽烟,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说:“来了,伙计。死亡快车。”

  “你要是一直抽烟,你自己也会搭上这快车的。”伦尼边说边挥手赶走烟雾,其实他心里宁愿闻万宝路烟味,不愿闻福尔马林和死人味,尽管有人认为它们都是一回事。

  “我不在乎死,”卡尔文笑着说,他那张因长年不见天日而显得灰白的脸上笑出了皱纹,“死神与我是老朋友了。”

  只听到哐啷一声,电梯旁的灯亮了起来,门打开了。

  卡尔文朝他挤挤眼睛,“今晚我们可真是荣幸,我的小徒弟。因为今晚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四处作案的坏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传道士’。”

  “是啊,是很难得。”伦尼说,一边帮着把轮床从电梯里推出来,停在太平间前面部分靠门口的地方。杀人犯总是让他毛发倒坚,这个大杀人犯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知道她杀了人以后,对受害者做些什么?”卡尔文说,他的香烟粘在下嘴唇上,好像在玩魔术。“她有一支笔尖特别长的钢笔,她用这支笔刺进……”

  “我不想知道。不要说了,好吗?”

  卡尔文笑出声未。“当然可以,伦尼我的伙计。没必要这么紧张。喂,你能不能到隔壁把东西拿过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灯光下给死人净身,你就不会太害怕了。”

  “我不害怕。”伦尼否认道,一边走到太平间后面去取毛巾和化学药剂,还有用来装尿布的垃圾筒。

  “当然你不害怕,伦尼我的伙计,”他听见卡尔文在他身后安慰地说,“当然你不怕。”

  伦尼拖来一只小推车,推到贮存柜旁。他忙着拿毛巾,注意到毛巾已不多了,这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阵极细微的风,室内温度有点变化,就像门开了那样。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想像吧,便继续取东西,把化学药剂和其它一些东西装进手推车里以后,把车推回到与太平间前面相连的拱道那里。他快推到卡尔文那里时,仔细听着,卡尔文可能会开一些“小玩笑”,但破天荒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需要再领一些毛巾,”伦尼通过拱廊时说道,“我去拿……”

  他见到卡尔文后便立即住了口。他的上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在他前面,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脸比平常更苍白。他的嘴在动,可却没有声音出来,灭掉的烟头从他的下唇悬挂下来,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即使对于擅长恶作剧的卡尔文·杰特森来说,这种表演也是够精彩的,这伙计看起来一副吓掉了魂的样子。

  “卡尔文?你在搞什么名堂,卡尔文?”

  卡尔文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狡黠地看了伦尼一眼,“是你干的,对不对?”卡尔文似乎有些恢复了镇静,但他说话的声音仍然那么害怕,伦尼听得心烦意乱。

  “干得很巧妙。该死,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转过身去刚刚一秒钟,伙计。最多两秒钟。”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该死的废话,”伦尼说,他被吓得脑子都不转了。

  接着卡尔文朝旁边走了几步,伦尼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尸体不见了。

  该死的“传道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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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波士顿 比肯山

  玛利亚·贝娜瑞亚克被处决后第二天早晨,汤姆从宁静、深沉的睡眠中醒来,他已经将那杀手远远抛到了脑后。自从斯德哥尔摩事件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睡得如此香。他眼睛还没睁,手已经伸到了床的另一边。他刚要把手缩回来——你怎么总记不住?奥利维亚已不在了——这时,他碰到了她的小肩膀。他半睁开左眼,看到穿着宽大红色T恤蜷曲在自己身边的小小身影,露出了微笑。这是霍利。

  他想起昨晚她钻到自己床上的情形,心里很高兴。对于他来说,这也是奥利维亚走后他每天感到痛苦的一种补偿。霍利仍在他身边,她一切都好。

  阳光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洒进房间,给里面带来一丝光亮。他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她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张着,胸脯随着均匀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她的头发还没长得够长,但他觉得生长的速度已经不可能再快了。就连她头上的那块整齐的疤痕也在迅速消褪,卡尔·兰伯特对此感到无法理解。

  他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的前额。两天前她刚刚做过一次CAT扫描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肿瘤的痕迹。她的基因组看上去很正常,所有的缺陷都奇迹般地修复了。

  他一跃下床,拉开大窗户的窗帘。从这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六月的阳光穿过窗格玻璃照得他睡衣上出现一块块正方形的亮斑。隔着棉质睡衣感受这暖洋洋的阳光十分惬意,这感觉驱走了过去几个月的噩梦留在他心里的寒意。

  他对着打开的顶窗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胳膊向上伸去,就像一只猫在壁炉前伸懒腰。往下看去,花园里十分美丽:碧绿的草坪,鲜红的玫瑰,金黄的万寿菊。他觉得五彩缤纷的花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艳丽。

  “爸,几点了?”

  他转过身来,只见霍利坐在床上打着哈欠,又揉揉眼睛。他说:“快八点了。别忘了,贾斯九点钟过来吃早饭。”

  “拉瑞也来吗?”

  “不,他还在洛杉矶忙着拍电影呢。詹妮弗和梅根几点来?”

  霍利从被窝里爬出来,坐在床边,挠着头上的伤疤,“她们说十点半左右来。”

  “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就是随便玩玩。”

  汤姆笑起来,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本来已经死去了,过去的五天算得上是老天额外的赏赐。但今天,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她两个最好的朋友就要来,而她想做的就是“随便玩玩”。人们还说什么尽量活得充实呢。

  “发生了什么事,爸爸?”霍利问道。她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你是指什么?”

  “做手术的时候。”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术后的五天来,她这是第一次提起这事。他一直故意不提手术,等待她自己在适当的时候谈起这件事。“我们治好了你的病。”他简单地说。

  “妈妈告诉我是你治好了我的病。”

  “妈妈?什么时候?”

  霍利将脑袋靠在他肩上,这样感觉舒服些,“在我的梦里,在我做手术睡着的时候。很奇怪的,我睡着的时候好像醒来了。我站在火车站台上,你在送我上车。火车开动的时候,你和这里的人都跟我挥手说再见。有阿列克斯、贾斯、杰克、詹妮弗、梅根,所有的人。”

  “火车开向哪里,霍利?”

  “带我去看妈妈。你说你以后也会来的。”

  “真的?后来呢?”

  “嗯,跟你说再见我有点伤心,可是能见到妈妈我又很高兴。后来,妈妈突然出现在火车上,就在我身边。她解释说她来是为了把我送到要去的地方。见到她真是太棒了,她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微笑的时候,大声笑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和以前一样。她问你可好,问你是不是为我俩担心。我告诉她你还好,你很快也会来了。后来火车减速的时候,她开始又笑又哭的。

  “她说我不和她一起下车了。说你治好了我的病,要把我接回去了。我当时并不太伤心,因为我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她的,我很想回来见你。接下来我记得的事情是我醒来了,看着贾斯,觉得很渴很渴。”

  “一个梦。”汤姆说。

  霍利抬起头,看着他,“那么你是怎么治好我的病的?”她轻声问道,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这可不容易解释。他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这是如何发生的。

  他说:“我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治好的。”

  “什么药?”

  “一种很特殊的药,它不能直接对病人起作用。我必须先吃这种药,然后我才能为你治病。”

  “你自己必须吃药才能让我的病好起来?”

  汤姆点点头。他想起了手术过程中他突然得到的启示,在危急时刻他突然悟到的答案:为什么两三只关在一起的白鼠注射了血清以后能痊愈,而单独关在一只笼子里的白鼠却不能。受这个灵感的启发,他给自己注射了拿撒勒基因,因为他意识到那些白鼠相互治好了对方的病。拿撒勒基因不是对寄主产生作用,而是通过寄主对别人起作用。

  “你明白吗,霍利,这种药是赋予一个人帮助别人的能力,这样才能有效。用了它不能让自己康复,只能为别人治病。”

  霍利想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说着从床沿站起身来,显然对爸爸说的这些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

  “你明白了?”

  她羞怯地耸耸肩,像是在讨论一部电影,“是啊,我想这大概像那种很酷的软件,对装这种软件的电脑没有多大影响,可是对与这台电脑相连的其它电脑影响可大了。能做出很多令人惊奇的事情呢。”

  汤姆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么回事吧。”

  “听起来很简单。”霍利边说边走出卧室,朝卫生间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她很随便地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用这个药?”

  汤姆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把枕头朝她扔过去。“聪明鬼,因为没那么容易。”

  房子外面,两名执行监护任务的警察坐在警车里。又过了漫长而枯燥的一夜,这时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的手表。再过半小时就可以解脱了。自从十二月卡特夫人的葬礼以来,他俩断断续续在这里监护了六个月。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尽管他们嘴上没说,但心里都觉得他们在这里与其说是保护卡特博士的安全,还不如说是让他放放心。

  个子高些的警察比尔揉揉眼睛,正想着如何说服他的搭档。

  “卢,这算不上比赛。阿里是最优秀的。很简单。”

  卢耸耸肩,咬了一口熏牛肉和黑面包,“他的嘴倒是最能说,可是论拳击,却算不上优秀。顶峰时期的泰森能够彻底打败他。”

  比尔笑了一声,“泰森?泰森连碰都碰不到他。阿里可以在他的周围跳舞。”

  两位波士顿警署的警察没有去注意一个戴着波士顿红袜子棒球队帽的大块头正在车道上朝卡特家走去。特德星期六一大早在花园干活是经常的事。

  “我们不是在谈论跳舞,”卢反驳说,“我们在谈拳击。做一个女人气的快速旋转阿里还行。但若谈到拳击泰森能打死他。”

  两位警察讨论得太投入了,即使他们当中有谁注意到特德走路的时候腰挺得比平常直,个子也高些,他们也没提起。

  贾斯明·华盛顿在温房里,将咖啡杯放在杯盘狼藉的早餐桌上,皱着眉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汤姆。

  她问道,“这么说基因释放出化学物质,并且可以通过触摸传递给他人?而这些化学物质对寄主毫不起作用?”

  汤姆耸耸肩,“好像是这么回事。”

  贾斯明摇摇头,看着霍利向他们招呼后,先离开了餐桌。霍利从她身边经过时,举起右手,伸直五指,于是贾斯明与她拍了掌。

  “还要继续努力,霍利。”

  “你能肯定她完全康复了?”贾斯明目送小姑娘走出去,再次问汤姆。

  “她很好。经过各项检查,证明她的身体状况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

  “全都因为拿撒勒基因。”她说。仅仅是因为你接触了她,她想。

  汤姆给他俩斟上咖啡。在他倒咖啡时,贾斯明发觉自己盯着他的手看——就是这只手把霍利救活的。她脖子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说她难以接受杀手玛利亚天生拥有能治病的基因,那么她同样难以理解现在汤姆也拥有了这些。但很显然,这些基因并不能决定谁是救世主,甚至也不能决定拥有它们的人是好人。拿撒勒基因不过是一种稀有的上帝赐予的能力,它却将自由的基督信条推向了极端。即使你被赋予做天大的好事的能力,你也不一定去运用它。比如说玛利亚·贝娜瑞亚克,可以选择杀戮,而不是拯救。想到汤姆卡特,一位无神论者,却解开了神的慈善力量的秘密,而且运用他的科学战胜了大自然对命运的安排,并且自己也拥有了神的能力,她不禁笑了笑。这真是一堆矛盾,一个讽刺。

  “那么你认为这神秘的三号基因它的功能是什么?”她啜着咖啡问道。

  “我也不清楚,”汤姆顿了一顿,理清自己的思路,“但是从丹先前的发现中可以猜想,拿撒勒三号是一种控制基因,激活并限制另外两个基因。从得到的数据分析,我认为这种基因与许多别的基因相互起作用。看起来它的重要功能有三种之多。”汤姆放下咖啡瓶,开始掰起指头数起来。“第一,启动功能,可能与控制感情与思维的基因相连,所以寄主能够决定拿撒勒基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什么时候不用工作。第二,控制功能,激活并按具体情况调整拿撒勒一号和二号,这两种基因分别修复和调节DNA,它们给接受治疗者受损的基因带来最大的益处。第三,运输功能——将寄主体内按具体要求发出的基因指令送到接受治疗者体内,然后将受益基因送到全身各部位。我猜想这是一种类似信息素的物质,通过皮肤分泌出来——通过接触传送治疗程序。”

  “但是你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它们究竟是怎么起作用的?”

  “没有。也许几年内我们都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基因的工作过程。但是有一点我能肯定,寄主必须在意识上或感情上希望给人治病并相信它确实有效。”

  贾斯明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听起来像是老式的信念。真正上帝赐予的礼物。”

  汤姆听到这话耸了耸肩,“也许你说得对。作为礼物,这可是十分特别。据我所知,这是惟一必须送给别人才能享受的礼物。”

  贾斯明举起杯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是的,给予比接受更幸福。”

  汤姆笑了起来,“说得好,我还没想出更好的词句来表达这个意思呢。”

  霍利又回到温房,手里拿着一本《波士顿环球报》。“报纸来了。”她说着把报纸丢在餐桌上,转身又朝通向花园的门走去。

  “你的朋友们还没来吗?”汤姆一边问,一边随意地拿起报纸。他扫视着头版,测览上面的新闻。

  “再过半个小时就来了。”霍利说着打开门,“我到花园里去等。”她看看外面,小肩膀耸了耸。“我不知道这个周末特德会来。我以为他要与玛茜一起去玛莎的葡萄园的。”

  “是的,霍利。”女儿朝外面花园走去时汤姆低声说道。但贾斯明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注意听孩子在说什么,他正对着报纸上的什么皱着眉头。突然他的脸变得惨白。“该死!”

  “什么?什么事,汤姆?”

  汤姆·卡特看着眼前的铅字,感到胃里一阵阵发冷。头条新闻是关于总统对中国的贸易访问,但下面《最新新闻》栏目里的大标题是:《追踪“传道士”》,还有两幅照片——一幅是宣判后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侧面像,另一幅则是她行刑时现场证人的官方照片。他勉强能认出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在上面,但他并不是为这个而大惊失色的。

  文章说虽然玛利亚已被处决,并被验明已死亡,但她的尸体却从太平间消失了。他读到行刑方式是注射致命毒药时,他的不安更加深了。

  在科西嘉岛克里曼莎嬷嬷跟他讲过一个什么故事?

  玛利亚解除了蜂蛰的毒性。那修女不是这么说的吗?解除毒性。

  他想起玛利亚听说基因是怎么起作用时,她显得十分慌乱。

  该死,她计划好了准备复活。

  “什么事,汤姆?”贾斯明朝他这边靠过来,又问了一遍。

  他把报纸递给她,“这女巫显然是骑上扫帚飞走了。”

  贾斯明读着报纸,吃惊得张着嘴,“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她计划好了被注射致命毒药处死,然后运用她的基因能力来解除体内的毒素,达到复活。她知道自己能解除毒素,以前她曾帮助别人解过毒。”

  “我不相信。再说这无法在她自己身上起作用,对不对?而且她指望谁帮助她逃出去?”

  “我不知道,”汤姆说着,转过脸来看着温室外面。霍利在玫瑰花圃里弯着身子,在闻花香。他看见特德正在更远处走过草坪朝花园那头的棚屋走去。他戴着波士顿红袜子棒球队的帽子,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异样。他不像平常那样弯着腰,看上去也高了一些。汤姆看着他打开棚屋的门走了进去。

  刚才霍利说什么来着?——“我不知道特德这个周末会来。我以为他和玛前一起去玛莎的葡萄园了。”

  他确实去了。

  突然一股寒气涌遍他的全身,他感到更多的是愤怒,而不是恐惧。汤姆的手伸到桌子对面,一把抓住贾斯明的胳膊。正在读报的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贾斯,不要问我什么问题,”他说,“赶快从前门出去,把监护这里的警察叫来。告诉他们我和霍利处于危险中。赶快去!”

  “为什么?什么……?”

  “外面那人不是特德,快走!”

  霍利现在离温房有十码远,也在朝棚屋走去。棚屋门口的墙边靠着一把铲子。

  汤姆不敢大声喊她,担心会惊动里面的人。所以,他冲出温房,冲上草坪朝她奔去。她现在已经快到棚屋门口了。

  汤姆不顾腿伤,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

  棚屋的门开始对着他这边开了一点。汤姆离棚屋十英尺远,离霍利六英尺,门右边伸出了一只握着枪的手。

  “霍利!”他大声叫喊,“回来!”

  霍利转过身来,惊恐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也好,她感到害怕就会跑得更快些。

  “回到温房去!”他大声喊,“跑!尽快地跑!”

  她从他身边跑去后,汤姆用全身的力量撞向棚屋门,门压住了那人的胳膊,汤姆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青,那人不得不扔卜枪。汤姆发狂地拿起靠墙放着的铲子,跳进门里拼命用力打过去。他扑在那人身上时,那人想滚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枪,但汤姆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不得不用双手护着自己。汤姆不停地打,不停地打。直到那人躺在地上不动时,汤姆才住了手。他既兴奋又疲劳,大口地喘着气。现在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便认出这人是在特拉维夫机场见过,并且陪他乘直升机去兄弟会的娥摩拉。他在这里干什么?

  汤姆浑身发抖,将铲子扔到地上,捡起了枪。为什么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兄弟会的人会带着枪到这里来?

  这时,他发现了这人手臂上的疤痕。和他在玛利亚·贝娜瑞亚克手臂上看到的十字形伤疤一样。他终于明白了。汤姆想起了卡琳·特纳曾说过,“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传道士’的背后是谁。”他心中又升腾起一股怒气。

  玛利亚一直是兄弟会的一个成员。伊齐基尔的兄弟会应对杀害奥利维亚和企图阻止迦拿计划负责。他们从他手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后还是做了这一切。现在他认识到只要兄弟会继续存在,霍利和他就永远不会安全。

  “汤姆,你没事吧?”贾斯明从他后面跑过来,喊道。她的左右一边一个警察。

  他太气愤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朝温房和霍利那边走去,从她身边经过时,突然点了点头。他记起第一次去兄弟会圣洞时杰克让他吞下的跟踪器。现在他知道了是谁从监狱盗走了玛利亚的尸体,也知道他们把她送到了什么地方。

  “汤姆,”贾斯明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说了一句:

  “去了结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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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约旦南部 圣火之洞

  第三天,内圈成员穿着礼袍跪在圣火面前。圣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烧得更旺,颜色也更白。伊齐基尔能看见前面通往纪念室的门敞开着。纪念室前面的圣坛上卧着新救世主。玛利亚·贝娜瑞亚克的身体包在白色的裹尸布里,只有苍白的脸露在外面。涂在尸体上的油、草药和香料发出强烈的气味,与山洞里本来就有的燃香与蜡烛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伊开基尔感到精疲力尽,同时又感到非常兴奋。到现在娥摩拉应该已经打发了卡特和华盛顿,所以他能够全力以赴处理玛利亚的事。自从她被处死的那天到现在,他只睡过几分钟,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他极想歇一会儿,但又害怕会错过玛利亚醒来的时刻。等她醒来,将手在圣火中挥过,他实现预言的责任就告完成,那时他就可以永远休息了。

  计划执行得比他期望的还要顺利。伯纳德修士没费多大周折就安排好了收买看守的事。毕竟,一个死尸从监狱被偷走时他们佯装不知又有什么害处?这和她真的逃跑了并不是一回事。根据种种流传的说法,尸体非常神秘地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因此监狱里谣传玛利亚·贝娜瑞亚克是死后复活,自己站起来走出去的。他们怎么想像得到是怎么回事呢,伊齐基尔疲惫地微笑着想。

  奥拉扎巴修士在新世界的弟兄们安排好了让监狱救护车将尸体运到洛根机场的私人机库,从那里上了飞机。哈达德修士和他在圣地的弟兄们准备好了必要的手续,将一个弟兄“死去的儿子”运回约旦的“家乡”去埋葬。

  到达安曼以后,兄弟会的直升机将尸体运到阿斯巴艾拉。一旦她平安地躺在了圣火之洞里,赫利克斯修士就用事先准备好的仪式油、草药和香料为她举行了涂油仪式。最终,处决过去几乎一整天后,伯纳德和卢西恩那从纪念室取出裹尸布,将新救世主从头到脚裹起来,只有脸露在外面。

  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只有守候与祈祷。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仍在等待。

  伊齐基尔在祷告垫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这一动引起了发麻的肌肉一阵疼痛,他竭力忍住没有哼出声来。他看了一眼与他一起默默守候的其他人,看看他们脸上是否流露出疲倦,想估计一下他们对这事有多忠诚。所有人都跪着,一动不动,低着头,似乎在深深祈祷。只有伯纳德修士例外。自从伊齐基尔解释过玛利亚如何治好了他的溃疡后,就连疑心重重的伯纳德似乎也相信了。但这位矮个修士不时偷偷瞥一眼玛利亚静止不动的身体,伊齐基尔看得出来他又开始怀疑了。

  伯纳德突然一转脸,与他的目光相遇,“德·拉·克罗瓦领袖,我们还要等多久?”他不满地嘘声问道,打破了洞里的宁静。

  “她没说。她只说我们要耐心,要有信心。”

  “已经快三天了。”

  “以前也要这么久的。”伊齐基尔右边的赫利克斯责备地说。

  这时所有的修士都抬起了头。

  “但是……”伯纳德捋捋山羊胡子,问道,“万—……?”

  伊齐基尔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便打断了他。“她会的。要有信心!”他耸耸肩,驱走自己心里也有的冰冷的疑虑。他甚至都不能面对玛利亚也许回不来的可能性。他是站在新救世主身边看着她死去的,看着她被处死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行刑。玛利亚一定要回来。她答应过他会回来的。到了这个地步任何别的结果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的领袖,”伯纳德开始甜言蜜语地哄着他,“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个退路——”

  伊齐基尔睁大两只黑眼睛瞪着伯纳德的圆脸,以最狠毒的眼光盯着他。“要有信心,伯纳德修士!她会回来的!”

  “根据坐标值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卡琳·坦纳指着放在腿上的地图,盖过旋翼的噪音大声喊道。

  汤姆透过舷窗玻璃看着下面浩瀚沙漠中孤零零的五根巨石,心里涌起一阵又紧张又兴奋的感觉。最高石柱附近的沙地上,隐约可见一架直升机和两辆汽车。在他右边的空中,飞行着三架直升机,里面坐得满满的是三角洲部队,美国联邦调查局和约旦皇家军队组成的联合行动小组成员。

  “他们会知道我们来这里吗?”汤姆问。

  卡琳调整了一下墨镜,很有把握地笑了笑,“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来了。但他们也没时间来做什么准备了。”

  汤姆相信她的话。他向她讲了娥摩拉与兄弟会的事情之后,卡琳·坦纳立即部署行动,其速度之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杰克·尼科尔斯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将汤姆第一次来这里时跟踪器记录下的坐标值交给联邦调查局后,他们马上就轻而易举地确定了山洞的位置。接着,联邦调查局局长和美国国务院给约旦当局打了几个紧急电话后,几个小时之内行动小组就出发了。卡琳曾试图说服汤姆不要去,但他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亲自了结这件事。而且,他对她说,兄弟会以外他是惟一到过这里的人。

  “戴夫,他们的情况怎么样?”卡琳·坦纳问她右边的人。戴夫身穿沙漠服,戴着墨镜,正在手提电脑上研究一组数据。和其他三角洲部队来的小组成员一样,他没说自己姓什么,而且汤姆也不能肯定戴夫是不是他的真名。

  “传感数据显示地面上有三个人,但地下有多少就不清楚了。从这些数据和汤姆提供的情况分析,我认为这个地方主要是靠保密,而不是靠武装来防卫。”

  “那么,他们已经失去了防卫。”卡琳拿起步话机,拍了拍飞行员的肩膀,“查克,尽量靠近那根最高的石柱降落。快速低飞,行吗?”

  卡琳对着步话机大声下达着命令,四架直升机立即全都降低了飞行高度,向目标靠近。汤姆向下看去,见到两个蚂蚁大小的人在汽车与洞口之间奔跑,他觉得胃部发紧。他既紧张又兴奋的感觉一定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因为卡琳朝他严肃地笑了笑,“你要来看热闹。好的,热闹开始了。”

  伯纳德修士刚刚闭上嘴,不再说他的疑虑,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就听到有人从台阶上跑下来的声音。一开始他感到很生气,没有想到可能会有什么事。他很清楚地交待过地面上的三个人还有洞外的警卫不要打搅他们。声音越来越大,现在他已经能听出有人叫喊的声音。接着就是两声尖锐的枪响。枪声?发生了什么事?内圈其他成员都担心地相互交换着眼色。

  伯纳德修士站了起来,“我最好去看看。”

  突然门被撞开,一群身穿制服的人拥进了大厅。

  这一切不可能发生。不能在此时,不能在此地发生。

  伊齐基尔突然一跃而起,跑到圣坛后面,站在玛利亚和纪念室打开的门之问。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动作竟如此敏捷。他伸手从圣坛台布下面摸到仪式用的短刀,插在身上仪式袍的腰带里面。其他人仍然跪着没动。他们都动不了。只有伯纳德修士是站着的。

  “每个人都听着,呆在原地别动!”那位身穿蓝色外衣、赤褐色头发的女人命令道。她的衣服背后印着FBI字样。她的左右两边站着至少八名身穿制服的男人。“我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特警卡琳·坦纳。我们与约旦官方联手,以劫持、多宗杀人和谋杀同谋等罪名逮捕你们。”伊齐基尔看到这些美国人后面似乎是一群约旦皇家军人。

  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内圈成员:伯纳德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盯着离他最近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手里的枪;赫利克斯安静地摇着头,似乎在说眼前的一切令人难以置信;卢西恩那高举双手,就像约翰·韦恩电影里的坏蛋;哈达德和奥拉扎巴呆若木鸡,仿佛两只兔子被飞驰而来的卡车灯光照晕了。

  伊齐基尔觉得血涌上了太阳穴。这真是一个噩梦。不能就这样完了。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他弯腰躲在圣坛的后面,开始将圣坛上的新救世主朝自己跟前拖,最后尸体一声闷响掉在他的脚下。现在他只有一个目标,即保护好遗体。其它事都不重要了。“先生,不要动!”一个高个金发士兵大声喊着,举起手枪朝他走过来。

  然后有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此时此刻伊齐基尔对他的仇恨超过了对世上任何人的仇恨。这无神论者上次来访时一定出卖了他们。这科学家逃脱了娥摩拉的追杀,把这些人带到这里来了。他会把一切都毁了。

  伊齐基尔看着卡特示意那士兵退到后面,然后向自己走来。“不要在这亵渎上帝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他警告自己,“我要集中力量保护新救世主。保证她的安全。”他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看看离纪念室开着的门还有多远。不到一米。他看到了门边石墙齐腰高的地方伸出来的粗木桩,还有木桩上挂着的绳子。自从早年安装在这里后,这绳子一直没有用过,但一直保存得很好。只有在极端危险的紧急情况下才能使用这项特别的防备措施。今天的情况肯定够得上了。

  他强迫自己快速运转的大脑记起就职那天得到的指令。

  他双眼充满着怒火,瞪眼看着手无寸铁的卡特博士逐渐逼近,看到卡特的蓝眼睛里闪着和自己同样因遭背叛而愤怒的光。

  “汤姆,当心!”这不敬上帝的人走到圣坛前面,离自己只有不到四英尺远时,那女特警喊了一声。这科学家现在正处于伊齐基尔与排成月牙形的手持武器的人之间,几乎要碰到白色的火焰了,暂时挡住了对着伊齐基尔的枪口。

  此刻是最佳行动时机。

  看到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站在玛利亚·贝娜瑞亚克重重包裹的尸体旁边,汤姆内心的愤怒在燃烧。想像一下,自己曾和他一起吃饭,与他达成交易,甚至对他感到同情,而他一直在等待时机,要完成他该死的兄弟会从斯德哥尔摩开始的罪恶阴谋。这个形容枯槁的黑眼矮人和玛利亚同样是杀害奥利维亚的凶手。在许多方面他的罪恶超过了玛利亚。如果说她是执行命令的步兵,他则是发出命令的将军。

  汤姆猜得出为什么这些人要他死,但他还是想听到这人亲口说出来。仅仅因为自己投身于拯救生命的事业,兄弟会就要杀死他,他需要弄清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变态的原因。毫无疑问这与玛利亚在天才所实验室对他说的那番疯狂的蠢话有关:干扰上帝的事务,破坏神的旨意,或诸如此类的废话。这个兄弟会致力于寻找和保护新救世主,因为他们相信救世主会拯救人类,可这样一个组织为什么认为可以杀戮生命,为什么认为应该杀死他?他需要弄清楚这一点。他需要知道这个,知道为什么他们杀害奥利维亚。

  他朝伊齐基尔又走近一步,他感觉到特警们更专心地把枪瞄准了兄弟会领袖,虽然他并没有看见他们。特警们扫除兄弟会警卫的神速给他的印象很深。地面上的两名警卫企图用手枪还击,让第三个警卫伺机关上通向大阶梯隐蔽的门。可警方的进攻迅速而猛烈,他们没有得逞。直升机还没落地特警们已拥出飞机占领了地面。三名警卫几分钟内就被制服了,都受了伤,但没有死亡。收拾洞里的警卫花的时间稍长些,因为卡琳的人不知道只有一个警卫。但这人并不知道山洞遭攻击,他很快也被制服。卡特只是一个旁观者,但他跟随行动小组冲击兄弟会老巢时,他也和大家同样感到异常兴奋。

  现在,他与这个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他生活的人面对面地站着。

  “看来你认为玛利亚会活过来,是不是?”他边问边朝前走,从圣火旁经过,他的手已经能碰到圣坛台布了。

  伊齐基尔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只被困的猫一样蜷缩在圣坛后面,黑眼睛里射出不加掩饰的仇恨。

  “这是她的主意,是不是?”汤姆追问道,“她以为自己曾救过那个蜂毒过敏的女孩,因此也能救自己。是不是?”他看见伊齐基尔眯起眼睛,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要靠得太近!”卡琳在他身后提醒道。

  “不要紧。我只是有几件事要问他。”

  “以后再问!以后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来问他。”

  可这时伊齐基尔移动了一下,汤姆意识到以后是不会有时间问他了。这老头动作出人意料地迅速,他突然往后一跳,抓住墙上伸出的木桩。汤姆第一次来访时曾问过这是干什么用的。伊齐基尔开始将木桩按顺时针方向旋转。

  “你可以称之为最后的防备。”——那次他不是这么说的么?什么样的防备?汤姆想着,同时爬上高高的圣坛,无意间挡住了火焰的通道。他一心只想着一定要拦住伊齐基尔。

  他爬上圣坛的这几秒钟内,隐约感到身后一阵混乱:卡琳大声叫他让开来。伊齐基尔拔下墙上的木桩,不服气地把它扔到地上,夹起玛利亚的尸体,从纪念室的通道将她往里拖。

  汤姆朝伊齐基尔走去,但他突然听到巨大的杠杆和榫头磨擦发出的可怕隆隆声,还有头顶上巨石移动的吱吱嘎嘎声。

  伊齐基尔突然逃跑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伯纳德修士利用这个机会突然从押着他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手里夺过枪支,吃力地赶去帮他领袖的忙。这一切汤姆都没看到。他只盯着伊齐基尔。他必须赶在老头将玛利亚拖进纪念室并将石门关上之前阻止他。汤姆想起了古室里的旧绳梯。他不能允许那老头从那里跑掉。

  他头顶上方移动的巨石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但他向伊齐基尔扑过去时,还是听到了卡琳的喊声:“当心,汤姆!当心身后!”与此同时,他看到本来低头望着玛利亚的伊齐基尔抬头喊道:“杀死他,伯纳德修士!开枪打死他!”

  接着他就听见两声枪响,并感到后背受到重击,打得他朝前一个趔趄,向伊齐基尔身上摔过去。然后这兄弟会的领袖,或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从他的背上与玛利亚的尸体一起滚过了石门,他只感到到处都是扭动的身躯和挥舞的四肢。汤姆一阵恐慌。他拼命乱踢乱打,竭力远离那些在他眼前只有几英寸距离的晶亮的小眼睛和张开的嘴巴。足足五秒钟后他才看见自己手上的血,并意识到他和一个死人扭打在一起:伯纳德修士的背后有一个大弹孔。

  他慢慢推开压在他身上的死人,滚到了冰冷、僵硬的玛利亚身上。难闻的死人气味和香油、草药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厌恶地蜷起身子,离开死尸,蹲了起来。他张大着嘴抬头喘气时,发现自己在纪念室与圣洞之间的小房间里。四码之外,伊齐基尔站在第二道门的木杆旁边,这根木杆是用来打开纪念室门的。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前臂上全是血,显然是被刚才的第二颗子弹打伤的。汤姆想冲过去,可是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搏斗了。因此,他一边尽力让自己呼吸正常,一边注意保持距离。他俩相互瞪眼盯着对方,玛利亚的尸体在中间将他们隔开。

  汤姆很纳闷卡琳和其他特警在哪儿,他们为什么不跟进来?这时一个大圆石落在了前厅外面的石洞地面上,他感觉到四周在颤震。他小心移到门口,朝门外的圣坛和圣坛的那边看去。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约旦军人,还有内圈的其他成员都仰着脖子看着上面摇晃的石柱,同时朝通向大阶梯的过道方向退去。只有卡琳站在原地不动,但就连她也盯着头顶上方摇动的巨石,给山洞照明的无数蜡烛和火炬像流星一样从洞壁纷纷坠落,本来被照得金黄的大厅陷入一片昏暗,白色的圣火显得更加明亮了。一定是伊齐基尔拔下墙上的木桩时,也释放出堆在地面花岗岩上成吨的碎石和卵石。毫无疑问,这些碎石是兄弟会早期建洞的人们堆放在那里的,为的是保证他们山洞的秘密能得到最稳妥的保护——彻底毁灭。

  “卡琳!”他朝昏暗的圣火大厅那边大声喊,同时拼命挥舞手臂打着手势。“赶快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全要塌了!赶快!”

  “你怎么办?”卡琳也大声向他喊道。

  汤姆感到左右为难,伊齐某尔已经打开了黑洞洞的纪念室的门,正在把一动不动的玛利亚往里拖。他估计纪念室里有那么多珍贵的宝物,早期建洞者设计毁灭时一定也设计好了让它免遭厄运。但他又不能肯定。想到伊齐基尔可能逃跑他就愤怒得不能自持。

  “快点,汤姆!”卡琳一边朝大阶梯跑去一边大声喊。

  汤姆挥挥手,忍着肋骨的伤痛,尽量提高声音喊道:“别担心,我就来!”

  这时,第一根石柱倒在他面前,砸在圣坛上。他看不见卡琳,也看不见其他人。他们都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碎石片中了。汤姆站在那儿一小会儿,奇迹般地没有被碎石打到。他看着通向大阶梯、走向卡琳的惟一道路给堵死了。他看见石柱的一小块从砸坏的圣坛上滑落,滚到石头的另一边,堵住了圣火燃烧的洞口,封住了地下燃气外溢的出口。封住了火焰。

  汤姆退到相对安全的隔间,跨过伯纳德修士的尸体,朝伊齐基尔走去,这时伊齐基尔刚刚与玛利亚一起消失在纪念室的黑暗中。接着纪念室的门就开始合拢。

  汤姆的肋骨受了伤,一跑就痛。但他还是在门关闭之前挣扎着走了进去。他希望自己能记起电灯开关在哪里,现在他判断自己所处位置的惟一线索是玛利亚的尸体在石头地面上被拖着的声音。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但他惟一能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厚厚石墙那边圣洞里可怕的毁灭在进行的声音。他左右摸索着,竭力回忆上次来时看到的物品的位置。如果他没记错,那存放基督遗体部分的密龛应该在纪念室的另一边,在他正前方。那次他很欣赏的那把剑应该在左边。如果能够着它,他至少能有一件武器,虽然那剑很重。他扶着左边的架子,尽量轻轻地靠着纪念室的一边往前走,两只手漫无目标地一会儿摸到羊皮纸,一会儿摸到盒子和金属物件。到了架子的尽头,他向左边靠去,来到墙壁跟前。那把剑应该在这里靠墙放着。可是除了粗糙、干燥的石头,他摸索的手指什么也没摸到。该死!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他第一次感到脚下的震颤。这与他刚才砾石倒塌时感觉到的冲击波不同。这次更像是石头地面底下的什么东西要冲出一个出口而发出的辘辘声。尘土和碎石在他四周纷纷落下,架子上的物品发出像牙齿磕碰一样的声音。他朝前倒下时扶住了墙,膝盖在一个铁家伙上撞了一下。是那把剑。

  他伸手往下摸,碰到了剑鞘,这时他脚下传来了第二次震颤。他想这肯定是那种燃气,圣火燃烧的那种气体。它原来的出口被堵住后,它在寻找一个新的出口,寻找岩层比较薄弱的地方,释放出不断加大的压力。外面山洞不断有石头往下砸,他肯定燃气很快就能找到一个薄弱点。他在想,兄弟会早期的建洞人在考虑珍贵的纪念室的安全问题时,会不会把燃气的压力因素也包括进去呢?

  他从地上拿起宝剑,背对着墙,尽量不让自己的呼吸出声音。现在他有了一件武器。假设当初的建洞者考虑很周到,他呆在这个黑房里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并且有一股口臭喷在他脸上。一时间他吓得失去了理智,以为是玛利亚死而复活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将宝剑巨大的剑锋抬到齐腰那么高。他感到剑碰到了什么,同时听到一声痛苦的哼哼声。他靠在墙上,更稳地握住那很沉重的剑,将剑锋对准那个仍将手放在他肩上的人。

  突然,他又感到一股臭气呼在他脸上,只是这次同时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调整了一下剑的角度,在黑暗中将剑尖朝那人刺去。就在这时,第三次震颤摇撼着纪念室的基础。紧接着就是第四次、第五次。

  “我觉得你们陷入了困境,卡特博士,”伊齐基尔在黑暗中厉声说,他那张看不见的脸离汤姆只有几英寸远,“不知道你的朋友们是否逃了出去。我怀疑他们没逃掉。”

  “如果他们逃出去了,他们会回来的,你就可以与你的秘密兄弟会告别了。你的宝贝内圈成员怎么样?假如他们也死了呢?”

  黑暗中一声短暂的笑,“没有他们不要紧。没有我们所有人都不要紧。至于兄弟会,只要玛利亚一醒来,它的目标就已经实现了。最终审判就会到来,一切都会结束。兄弟们将得到拯救,因为我们及时找到了新救世主。”

  “但是她已经死了,”汤姆说,“你又错过了机会。”

  匕首扎进了他颈部的肉,热乎乎的血顺着脖子流下来。“她会复活的,”伊齐基尔充满仇恨的声音说道,“她具有这种能力。”

  “不,她不具有。基因不是这样起作用的。”

  一声轻蔑的笑,“说谎。她从小就能创造奇迹。她治好了我的溃疡。她有这个能力。”

  “她不能在自己身上创造奇迹,她没有这种能力。她被处决的那天我告诉了她这一点。从她的反应来看,她相信了我的话。”

  匕首更深地扎进了汤姆的肉,而他却无法自卫。他试图用剑将伊齐基尔推开去,但剑太重了。他只能用分散他注意力的办法。汤姆利用伊齐基尔的身体承受住剑的重量,自己则空出握住剑鞘的右手。然后,他伸出右手去够老头受伤的左臂,第二枪就打在他的左臂上。

  “我知道基因是怎么起作用的,”汤姆在黑暗中轻声说,“因为我用基因救活了我的女儿。”他轻轻地将手放在伊齐基尔的手臂上,寻找着伤口。“我给自己注射了基督的基因。所以现在我也拥有这些基因。”

  汤姆一碰到他,他就想把手抽回来,但汤姆的手像老虎钳一样牢牢地抓住他。汤姆体内流出一股能量,他的腿几乎弯了下来,他的肌肉痛得好像在受肢刑,但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脖子上伊齐基尔抓住匕首的手在颤抖。他知道伊齐基尔能感觉到流入他体内的治疗能量。

  汤姆输送能量完毕后,更无力地靠着墙瘫下来。他的手稍微放松了一些,伊齐基尔便把胳膊抽了回去。那把沉重的宝剑从汤姆手中滑落,剑尖在岩石地面上擦出一束火星。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一声开关响,纪念室顿时沐浴在一片耀眼的亮光下。他眨着眼睛转过身来,只见伊齐基尔站在纪念室门口,两腿分开,跨在玛利亚尸体上站着。他苍老的脸煞白,黑色的眼睛闪着恐惧和仇恨。

  “玛利亚说得对,”伊齐基尔说,“你是很邪恶,我万不该和你做交易。我应该允许她杀了你。”

  上帝,汤姆对这一切感到厌烦。“她是想杀我的。记住!她两次想杀我。但我并不邪恶。我只是尽力去拯救生命。”

  伊齐基尔对此嗤之以鼻,“通过违反自然秩序,通过公然对抗上帝的意志去拯救生命!”

  “上帝并不存在。也没有什么自然秩序。如果有的话,这些基因就不会这么稀有了。”

  伊齐基尔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疯狂的笑,没有一丝幽默。“你还没有明白,是不是?”老头叫喊道,“你还是没弄懂为什么我们要杀你比杀死那些传播邪恶的坏蛋还要急切,那些军火贩子、毒品贩于,还有从事色情业的商人。那些人很虚弱,他们只是毒害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而你那罪恶的遗传学是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虽然你现在用魔鬼般的技术给自己注入了上帝的基因,你还是没有明白你是多么的危险。”

  大地又一阵颤抖,比刚才的几次抖得更猛烈,而且地下还有石头破裂的声音。但伊齐基尔没有理会,他仍然滔滔不绝:

  “卡特博士,你有很渊博的知识,有些人称你为天才。但要做上帝仅仅有知识是不够的。你需要有智慧。你说如果有上帝存在,这些基因就不会如此稀少。但是你的看法错了。想想看,如果世界上人人都拥有这样的基因,世界上任何人都能够治好别人的病,那么就没有人会死于自然疾病。想像一下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的行为不会产生后果,人口多得无法计算,那么地球就不会是一个天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没有空间,没有食物,没有对生命、对死亡的尊敬,当然也没有上帝。只有一个荒漠挤满了堕落无望的人群。他们只有一个确定的前途——一个漫长的、痛苦的人生。”

  伊齐基尔仍然挥舞着匕首,瘫倒在玛利亚身边的石头地面上。他将玛利亚的尸体拖到自己腿上,仍然不去理会脚下连绵的隆隆声。汤姆朝左边看去,看到从粗糙的石洞顶的缝隙里挂着一只木绳梯。他开始朝梯子的方向移去。

  “告诉我,卡特!”伊齐基尔继续叫喊,“为了救你的女儿——茫茫人海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你就有权利扮演上帝的角色了吗?这能给你在世上制造地狱的权利吗?她命中注定应该死,而且应该已经死去了。你没有权利利用你的才智和资源来改变这一点。在迦拿计划以前你也同样没有权利运用你那干涉自然的遗传学知识去救那些人。”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累了。

  汤姆没有答理他。没有时间了。他丢下了沉重的古剑,一把抓住摇摆不定的梯子,用力爬了上去。他心中的愤怒烟消云散了。他回头看看伊齐基尔,只见他佝偻着身子荒诞地模仿圣母玛利亚悲痛地抱着耶稣遗体的样子将尸体拥在怀里。汤姆心里除了可怜这个误入歧途的、接近崩溃的老人以外,没有别的感觉。

  他爬到梯子的第五层,身处裂缝的中央,这时他听到下面石头地面传来第一声气体冲破岩石的咝咝声。他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被玛利亚打穿的左手,还有在斯德哥尔摩受伤的右腿都很疼痛。每爬一层,他的胳膊肘都会撞在裂缝粗糙的岩壁上,划破皮肉。但最疼的要数正在使劲的肌肉和关节。他一点一点往上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火辣辣地疼。

  他继续向上爬去,身下的隆隆声没有减轻,而且越来越响。

  终于看到了上面的一线亮光,真不容易。真想继续往上爬。

  突然,身下一声爆炸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几秒钟以后,从下面升腾起一股热浪,冲得他离开了梯子,将他向上抛去,他的头撞在裂缝的岩壁上。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似乎在火上烤着。

  然后,不幸中的大幸,他的痛苦消失了,接着,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几分钟之前,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在洞里看着卡特博士爬上梯子,逐渐消失在裂缝口。尽管身下岩石在剧烈地动荡,伊齐基尔却感到一种疲倦的镇静。这科学家可能逃走,但只要玛利亚醒来,眼前的这场灾难就无关紧要了。一旦玛利亚的双手穿过圣火,最后审判的日子就会到来,那么所有不敬上帝的人,不仅仅是卡特博士,都会受到惩罚。而他作为正义的领袖会得到拯救的。

  他将玛利亚的尸体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精疲力竭的、到处疼痛的身体感觉舒服些。他低头看着她苍白、安详的面容,心里祈求那双不寻常的眼睛能睁开。他抚摸着她冰冷的前额,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她是那么脆弱,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一点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有多么伟大。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非常惊奇地发现伤口正在恢复。卡特博士也许违反自然地窃取了基督的基因,但他在玛利亚能否复活的问题上说了谎。玛利亚是天生具有这些基因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利。不管这无神论者说什么,玛利亚会醒来的。他对此坚信不移。

  他左边突然发出岩石爆裂的声音,接下来就是巨大的排气声音,他不禁害怕地掉过头来。只见眼前地面上裂开了一条大缝。裂缝从存放基督牙齿与钉子的那面墙开始,沿着岩石地面直向他这边延伸过来,仿佛是预先定好的路线。

  “不要过来!”他尖声叫着,望着裂缝像一根巨大的、谴责他的手指不断伸长。

  他摇着玛利亚的尸体,喊叫着:“快醒来!快醒来!”然后,他扔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现在还不能死,”他尖叫着,由于极度恐惧而全身紧张,“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巨大的指尖到达他两脚之间时,他听到身下一声巨响,从地心深处爆发出燃烧着的愤怒。接着,地缝里笔直地冒出一排纯白色火焰,像一个灼热的浪峰,仿佛要直接升到天上去。虽然伊齐基尔感到痛苦、恐惧,但是在火焰吞没他的一瞬间,他觉得这白色火焰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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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波士顿 天才所总部

  四周以后,一辆古色古香的红色梅塞德斯牌汽车驶进了天才所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准备停在第一个车位上。忽然,开车人吃惊地发现那里已经停着一辆雪亮的绿色宝马两用车,便急忙刹住了车。

  汤姆·卡特在镜子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表层烧伤的皮肤已经脱落,下面的嫩皮肤也脱去了粉红色。“到美容院做一个这样的换肤要花好大一笔钱的。”三周前他出院的那天贾斯明开玩笑地说。他知道自己非常地幸运。据卡琳手下的人说,如果出气通道稍微偏一点点,他就会被燃气爆炸狠摔在洞壁上,“就像从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的车上被抛下而摔死”。当时他被气浪冲到五根石柱中最小的一根旁边,幸运地落在一块松软的沙地上,虽然不省人事却没有受伤。与他同时冲出地面的白色火焰甚至起了报警的作用,刚刚爬到安全地带的卡琳的队伍因此发现了他。只有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和两名约旦军人在逃生过程中受伤,真是奇迹。除了伊齐基尔和伯纳德以外,只有赫利克斯死了。他在混乱中迷了路,现在还被埋在碎石下面。

  正如他们预料的,兄弟会其他成员没有向联邦调查局供出任何东西。但他们手上至少有个娥摩拉,而且汤姆能够将伊齐基尔讲的那些事情告诉卡琳。能否对活下来的内圈成员提出什么指控,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据卡琳说,他们不再对他有什么威胁。至于兄弟会的其他方面,它的财产,它的成员,根本无法弄清,更不用说确认了。

  他从车里出来,锁上门往回走。利用住院的机会把所有头绪都理清以后,过去三周以来,他飞遍了世界各地,至少已有四次。这是值得的。几乎每个与他交谈过的人最终都赞成他为自己的计划定下的原则。此外,他们的反应使他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今晚的会议之后,他一定要度一次假。只有霍利,他自己,还有阳光。

  他走过安静的大厅,跟两位新来的保安打了招呼。太阳还没有升起,但他还是为金字塔楼的宽敞明亮而陶醉。在这里,他感到自由,感到没有边界或墙壁阻碍他。他从立在大厅中央的DNA全息塑像中间穿过,朝医院病房走去。他希望在这里能进一步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轻轻走进安静的病房,朝向他微笑的值班护士招招手。护士坐在办公桌前,她又顶上方的小灯泡是这片沉睡的黑暗中惟一的光源。在这暗淡的光线下,汤姆勉强能辨出七张病床上睡着的身影。他像幽灵般静悄悄地从一张病床走到另一张病床,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熟睡的脸,透过每一双闭着的眼睛看到他们内心的仁慈。汤姆知道,采用天才所目前的实验疗法最多有三人能获救,也许还有一人的生命可以延长许多。可是,即使运气再好,另外三个人也无法逃脱死神的魔爪。

  除非他亲自为他们治疗。

  微微的晨曦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时,伊齐基尔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搅得他心神不宁:

  “想想看,如果世界上人人都拥有这样的基因,世界上任何人都能够治好别人的病,那么就没有人会死于自然疾病。想像一下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的行为不会产生后果,人口多得无法计算,那么地球就不会是一个天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没有空间,没有食物,没有对生命、对死亡的尊敬,当然也没有上帝。只有一个荒漠,挤满了堕落无望的人群。他们只有一个确定的前途——一个漫长的、痛苦的人生。”

  也许那老头说的是对的?他想道。也许这些不幸的人当中应该有三人要死去?他是什么人,能干涉命运吗?他不能扮演上帝,决定谁该生,谁该死。然而,他内心一个医生的责任感讲话了:如果他有可能挽救病人的生命,那么他就必须这么做。

  一瞬间,他想像这些熟睡的每一个人都是霍利,想像自己是他们的父亲、丈夫或儿子。他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治疗这七名病人时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是,当他再次在他们的病床间走过,摸摸这个人的手,摸摸那个人的额头,感觉到他们吸收自己体内释放出的能量时,他仍然感到有些不安。这也容易。再想想今晚的会议,他希望自己已经找到了更重大问题的正确答案,做出了正确的总决定。

  他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朝护上招招手,心里想着几小时以后,这位护士发现自己负责看护的病人醒来后已完全康复,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离开病房后朝电梯走去,直接上了二楼。走过门德尔实验室,他来到克里克实验室门前。推开门,发现贾斯明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减肥可乐,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沓文件。

  她抬起头看到了他,脸上露出喜色,“你好,陌生人。你好吗?你的神秘旅行怎么样?”

  “很好。你这么早在这里干吗?”

  贾斯明兴奋地笑笑,拍拍桌上的文件,“嗯,自从你成功地治愈了霍利以后,我和杰克一直忙着填写血清专利的申请草表。当然还有这个。”她从桌上拿起一张打印的表格,像拿着一个战利品一样挥舞着。“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申请,做完了我们就可以试验了。杰克已经签了字。就差你的批准和签字了。”

  她的热情让汤姆感到不安。他脱下夹克,挂在门边的挂衣钩上。然后走到实验室里头的玻璃门冷冻柜前。透过锁着的玻璃门,他数着放在托盘里贴着“三基因血清——拿撒勒基因”标签的小瓶子。很好,他心想,看上去他不在家的一个月内这些瓶子没有被动过。白鼠试验以后本来有十三瓶的,他自己用掉了一瓶,现在还剩十二瓶。世界上仅有的十二瓶。

  “你那很强的怀疑主义到哪里去了,贾斯?”他一边问一边走到放标签的抽屉跟前。他打开抽屉,检查标签是否够用。“还有你的宗教信念呢?现在霍利已安全了,我以为你会很乐意忘掉迦拿计划,继续去做一些常规的研究。”

  贾斯明沉默了一会儿,“这事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基督并不是因为这些基因才成为上帝之子的。他运用这些基因拯救人类,他对我们的教导,他为我们而死,是这一切使他成为神的。这些拿撒勒基因是医学史上最伟大的发现,真正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所以应该物尽其用。想想看,一旦我们获得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的批准把这些基因推向市场,那会做多少好事啊!我们大批量生产这些基因……”

  “慢一点,贾斯,我们还没有决定是否开发这些基因来大面积使用,而你已经推断这是件好事了。”

  “当然是一件好事。怎么会不是呢?”

  汤姆走到贮存皮下注射辅助液的小柜子跟前,迅速点了数。看到也有足够的数量便轻轻点了点头。到时候他要能不询问不声张悄悄地把东西都准备好。“我的意思是说,贾斯,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贾斯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眼前这个人他总是说惟一能限制你的所为的只有你的能力。他确确切切就是这么说的。也是眼前这个人激发了自己的灵感,发明出一种超级电脑,解读起DNA来就像商店付款扫描机解读一听青豆罐头上的条形码一样方便、快捷。同样是眼前这个人说服自己信任他,抛开宗教方面的顾虑,全力寻找并利用基督的基因来拯救她的教女。可现在,他们取得了远远超出想像的成功以后,他却突然说:“慢一点,贾斯!”并且开始担心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你怎么了,汤姆?”她双臂交叉在胸前问道,“你的指尖上拥有惊人的力量,这是名副其实的。但现在我们只有可怜的十二瓶血清。我们必须多制造一些,克隆这些基因,然后转让给别人。我们必须将这种治病的能力传播开去。这是惟一正确的做法。”

  “但我们应该给谁呢?”汤姆轻声问道,“或者用杰克的话来说,我们应该把它卖给谁?卖给那些买得起的人吗?”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贾斯明说,这时她开始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同意。这不该成为钱的问题。但是,即使排除了贪婪因素,我们也不能预见到它在经济上可能会造成的影响。首先,普及这种血清会导致全世界所有大制药厂破产,引起的冲击波会影响所有的企业,也许会影响整个世界经济。但是,假设我们能控制经济方面的影响,这些基因应该给什么人呢?”

  “嗯,我希望最终每个人都会得到。”

  “每个人?那么我们会制造出一个大家都能互相治病的世界,没有人会死于自然疾病?”

  贾斯明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的,这有什么不好?”

  “那么我们会制造出一个人口多得惊人的世界,这世界不是一个天堂,而是活生生的地狱?没有空间,没有食物,不尊重生命或死亡。”

  贾斯明听着汤姆的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似乎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像是在背诵从别人的书上读来的或者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话。“嗯,也许我们不应该每人都给,”她意识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危险便做了一些让步,“就给一些人。”

  “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她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这些负面的影响,“我想大概应该给那些可能发挥最大作用的人吧。比如那些第三世界国家的人。”

  “为什么?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救的人最多?成千上万,也许上百万?”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就是那些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食物养活现有人口的国家?你知道不知道事故、谋杀和自杀只占死亡总人数的百分之五?这种血清会消除所有其他死亡因素,甚至包括年老因素。你知道它能使人类平均寿命达到多少吗?”

  “不知道,我一下子想不出来。”

  “好的,我来告诉你、就目前的人口来说,我们死于事故,被谋杀或自杀的平均年龄是六百年。有些人可能出生的当天就被汽车轧死了,有些人可能永远活下去。想想看。六百年的平均寿命。”

  她困惑地摇摇头,希望能透彻地了解这里面所包含的惊人意义。当然他说得对。这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申请表格和专利申请表格。这些表格会将这种神秘而强大的治愈疾病的能力带给毫无心理准备的公众。有两次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两次转过脸来想说出这些答案,但每一次都因为想到了某种障碍而将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还是转过身来,灰心丧气地望着静静地站在柜子旁边的汤姆。显然,他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并且已经找到了某种答案。这个答案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三周以前,那时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恢复,他就从医院病床上跳起来,登上飞机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某个地方,几天之前才回来。有的时候,汤姆那超人的天才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这次就是这样。

  “那么,”她终于开口说道,“我猜想你认为我们应该对这些基因做一个处理,是不是?”

  他冷静地点点头,“当然是的。”

  “但是你认为我们不应该就这么把它们推向社会?”

  他摇摇头,“在充分估计可能引起的后果之前还不能这么做。从长远考虑这样做可能弊大于利。”

  “担心打乱自然秩序可不像你的作派。”

  汤姆谦逊地耸耸肩,“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也许在自然界的混乱中确实有某种秩序。”

  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汤姆在说话,“你的意思是指上帝?”

  他干笑了一声,“不一定,但也许自然老母亲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专横。”

  贾斯明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这么说,大师,我们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些基因呢?把它们毁掉?就当我们从来没发现过它们?”

  汤姆又耸耸肩,“这也是一种选择。”

  “汤姆,我只是在开玩笑。你不可能真的认为我们完全不能利用这些基因?”

  汤姆朝她笑了笑,她看到那双蓝眼睛里闪着一丝兴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我对如何处理它们的想法?”

  “是的。”

  “那么,今天午夜时分到这里来。我会告诉你的。”

  二十三点五十六分,贾斯明在天才所关闭的院门外面停下车子时,四周没有一点灯光。她朝黑洞洞的警卫室里看看,里面空无一人。她刚想下车用DNA传感器打开门,突然门开了。

  她一下子把宝马车发动起来,在月光下朝着前面的金字塔楼驶去。她将车停在正门外面,一阵不算凉的午夜空气飘进来,她不禁颤抖了一下。暗暗的玻璃金字塔里看不到灯光,只有大厅,还有楼上的克里克实验室和会议室那里有一些暗淡的光线。

  “这真是太奇怪了。”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好像怕别人听到。下午她发觉不能从汤姆那里掏出更多的话以后,便早早下了班。为了消磨时间,她不停地做一些琐碎的杂事。但她脑子里一直想着基因的事,想着她挖苦地说要把基因毁掉时汤姆的反应:“那也是一种选择。”

  这深更半夜的,他究竟要让她看什么呢?她惟一能想到的就是汤姆要在消毒用的高压灭菌器里销毁剩下的十二瓶血清。这种想法刺激着她。一整天一晚上她都在绞尽脑汁考虑怎样才能最好地利用这些基因,而不要引起负面作用。但这个问题看来比她所遇到的任何电脑方面的问题都更棘手,到现在她的答案还只是一个大大的零。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听着自己的鞋踩在砾石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走到门口时发现正门开着,于是径直走进了光线暗淡、空无一人的大厅。在昏暗的光线下,弯弯曲曲的DNA全息雕塑像一堆扭在一起的蛇。她注意到雕塑那边通往医院部的门开着。她朝那边走过去,只听见自己走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嗒嗒声。医院里面也没有灯,于是她按下门边的开关,顿时等候室里一片光明。她继续往前,来到病房。这里也是一片黑暗。甚至值班护士的台灯也没亮着,什么灯光也没有。

  她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以后,开始在病床上搜寻病人睡着的身影。但一个也没,每一张床都是空空的。光光的床垫上面整齐地放着叠好的毯子和两只枕头。贾斯明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下午下班离去时,她看到病房外面兴奋的人们,当时她没在意。她知道这里至少住着七位重病人。

  她回到大厅时,心情太紧张了,离她五英尺以外的电梯门嗖地一声打开时,她竟吓得跳了起来。看到是汤姆走了出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恨不得上去拥抱他一下。

  “谢谢你能来。”他热情地说,就好像他不过是主办一个寻常的烧烤晚会。

  “你这是干什么,汤姆?保安呢?”

  汤姆耸耸肩。“我希望这事就我们知道。”

  “病人都到哪儿去了?”

  汤姆笑了笑,示意她和他一起走进电梯。他接了到门德尔实验室的按钮,说:“对外的说法是他们的治疗都很有效果。我本人就不会否认这一点。有两名病人已经回家了,其他人在马萨诸塞总医院接受观察和检查。但我有足够的把握说他们很快也可以回家了。”

  “是你治好了他们?”

  他微笑着点点头,“但我永远不会承认。不让别人知道我有这个能力是至关重要的。今天早晨我有点忘乎所以,但今后我会小心点。”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电梯停下,门开了。

  汤姆摇摇头,“不。那只是我个人对于这些基因的处理方式。将它们的治疗作用隐蔽在常规疗法背后。”

  “那么别的基因呢?还有十二瓶血清怎么办?”

  汤姆走出电梯,朝着门德尔实验室的方向拐去,“跟我来。”

  汤姆将手放进DNA扫描器,贾斯明看着实验室的门打开,这时,他开始谈论基因的问题。

  “想一想这血清是怎样起作用的。这种病毒媒介的构成决定了拿撒勒基因只能进入人体的干细胞。这就意味着接受该基因的人在其有生之年具有治病的能力。但是,他们无法将此能力传授给他人,只能为别人提供帮助。而且由于基因没有进入生殖细胞,这种能力也不会遗传给下一代。如果他们死了,这种能力也就消失了。”

  贾斯明跟着汤姆走进门来,传感器打开钨灯,照亮了左边的低温贮藏库,也照亮了前面的实验室,贾斯明眨眨眼睛。宽敞的主实验室看上去由大片白色物体以及玻璃构成。

  贾斯明皱着眉头说,“但是如果他们拥有克隆拿撒勒基因的技术,或者别的拥有这种技术的人经过或者未经过他们的允许,克隆了他们身上的拿撒勒基因,这种能力就不会消失了。”

  汤姆点点头。显然他已考虑到这一点了,“是的,你说得对。为了控制这种神奇的基因,我们必须保证只有可靠的人才能得到这种基因,他们拥有治病的能力这一点必须保密。”

  主实验室空空荡荡的,显得有点怪。贾斯明跟在汤姆身后从实验室中间走过,一边猜想汤姆究竟要往哪里去,究竟要告诉她什么,“拥有这种基因的人还需要有极强的责任感,”她说道,“否则他们会滥用它。只有在绝对需要时才可以运用这种能力,而且决不向江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也不能以此谋利,”汤姆补充说,“那会是最恶劣的滥用权力。”

  “要把这些告诉杰克。”

  汤姆笑出了声,“哦,杰克没有问题。他会理解的。”

  她跟着他拐过一个弯进了第一道安全门,来到克里克实验室。里面的灯亮着,她朝冰柜看去,发现装在托盘里的十二瓶血清不见了。天哪,她想,他已经毁掉了这些血清。

  她走到克里克会议室的玻璃墙跟前时,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转身看着汤姆,张开嘴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可他却微微一笑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别做声。

  “别着急,”他说,“呆会儿就清楚了。”

  说话声现在更清楚了,他们的声音虽轻,但语气很激动。大部分人是讲英语,只不过口音各不相同,有印度英语、澳大利亚英语,还有俄国、非洲、日本和法国英语的口音。汤姆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接着,她透过会议室的彩色玻璃看到了这些人。大约有十多个男人和女人围着大桌子走来走去。房间的另一头,坐姿形状的基因检查仪旁边,放着咖啡和小吃。这些人自己倒咖啡,自己动手拿点心吃。

  “他们是谁?”她问道。

  “你看,”他指着玻璃墙里面的人说,“肯定有一些人你认识。”他特别指着一个目光羞怯的矮个黑发男人,他正与一位身穿莎丽①的印度妇女谈得很起劲。“那就是让·吕克·珀蒂,是他给了我迦拿计划的灵感。他是一个好人。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责任感很强。和他谈话的那位妇女是来自加尔各答的米特拉·穆克洁医生。上次在这里召开的肿瘤研讨会上你见过她。你一定记得。你很喜欢她的。你说她是个诚实的人。”

  

  ①印度妇女用以裹身包头或裹身披肩的整段布或绸。

  贾斯明慢慢地点点头,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眼前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过,现在她认出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确实,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名人:内罗毕的爱滋病治疗先驱乔舒亚·马特瓦特威博士,观点激进的悉尼心脏病专家弗兰克·霍林斯博士,还有俄国病毒学家瑟吉·帕斯特纳克教授。其他人也都是一些优秀的医生和护士。贾斯明知道,无论是在医术水平还是在富有同情心及献身精神方面,卡特对他们的评价都很高。

  贾斯明刚要问这些人为什么都在这里,突然看到了会议桌周围摆着十三张椅子。首座的面前只放着一只钢笔和一本拍纸簿,而其余十二张座位前面除了钢笔和拍纸簿以外还有两样东西。贾斯明终于明白了汤姆的计划是什么。看到这些座位面前摆放整齐的注射器和小瓶血清贾斯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感到血直往太阳穴涌。如果仔细看那些小瓶子,能勉强看出瓶签上似乎写着接受者的姓名。

  “这么说,三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忙的就是这件事了?飞到世界各地召集你的门徒?”贾斯明终于开口时竭力保持声音平稳,她不知道究竟该做何感想。

  汤姆听到这话笑了笑,“哦,倒是把他们看做陪审团,而不是门徒。这个陪审团能够帮助我们决定该怎样处理所谓的神奇基因。这十二人分散在世界各地,大多是医生和护士,当然不全是。他们惟一共同的地方就是我尊重并信任他们每一个人以及他们的动机。”

  汤姆顿了一会儿,挽起贾斯明的胳膊,朝门口走去。“我的看法是十二个人应该尾声

  

  三个月以后

  那高个子男人笨拙地下了马。他本来并不会骑马,但要到这偏僻的地方来骑马比较方便。他也可以开一架直升飞机过来,他能够动用的资金可以说是无计其数的。从日内瓦银行里仅以数字编号的账户他知道了这一点。但是,他需要秘密地搜寻这块地方,骑马能满足他的要求,既方便灵活又不引人注目。

  他查看了一下古老的地图,——这也是他遵照领袖的嘱托在银行的金库里找到的——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突兀耸立在茫茫沙漠上的五根石柱。除了四个在中间那根石柱表面挖掘的人,烈日炙烤下的沙漠上杳无人迹。这些人在他的指挥下挖了两个小时,铁镐有节奏地落在坚硬的石头表面,但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找到。

  他从每一个角度仔细研究了这张地图,并骑着马绕着石柱转了几圈,将实地的地形轮廓与羊皮纸地图上标的做了比较。以石柱为参照,地图上的标记与这些人正在挖的地方完全一致。应该没错。当然也应该承认,这个秘密入口一千多年来没使用过,可是如果当年的建洞者没有计算错的话,它应该还在原处,而且应该还能使用。

  他摘下巴拿马草帽,露出秃顶的脑袋。擦了擦汗以后,他又戴上了帽子。他眨了眨厚厚的圆眼镜后面的眼睛,朝挖地的那些人走去。

  突然,其中的一个人直起身子,大声喊了起来。他听不清那人喊的什么,只见他赤着膊,高高举起铁镐,朝他挥舞。

  他开始跑起步来,匆匆穿过滚烫的沙地,“你们找到了什么?”终于跑到那里时他问道。

  挥舞铁镐的粗壮汉子用手指着他们刚刚挖出来的洞,“赫利克斯神父,你看!”

  赫利克斯朝洞里看去,激动得心跳也加快了。千真万确,他们发现的是一个方形的石头门过梁,一个小小的出入口。他从一个挖地的人手里夺过铁镐,下到坑里,开始不停地将盖在过梁上面的石块铲去。可这些不是石块,只是些泥土,是设计好伪装人口的。又拼命挖了几镐以后,终于看到了四英尺高的通向地道的门。

  “手电筒!拿一只手电筒来!”他喊道。他们带了一头脾气暴躁的骆驼,背着两只大驮篮,里面放满了各种用具。站在骆驼旁边的那个修士蓄着一把鬈曲的胡须,上面沾满了灰尘。他从驮篮里掏出三只手电筒。赫利克斯一把抢过一只,钻进了门洞。

  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他看出前面实际上是一个很陡的斜坡,以四十五度的角度向下倾斜,地面是粗粗凿成的犬牙交错般的台阶,看上去煞是吓人。没有扶手可以扶一把,不过每隔十码斜坡就向回拐,万一摔倒的话,到拐弯的地方也就会被挡住了。但是,看看脚下凸凹不平的石头,他可不想摔下来。

  “当心!”他回头对跟着他的两个人喊道,“我不希望你们有谁摔到我身上。”

  地下没有流通的空气,而且坡子太陡,他走得腿都疼了。但他集中注意力朝下走,不去理会这种种不适。

  十步,拐弯。十步,拐弯。

  他数着拐弯的次数,用这种方法来抑制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可数到四十以后他忘了究竟是多少了。不知道到底能否走到头,他开始感到绝望了。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下面有什么东西。他觉得喉咙发紧,赶忙关掉了手电。虽然身处地下深处的岩石里,他仍然能看见那丝光线。在阴森森的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石墙的一条裂缝里边有一道像航标灯一样闪烁的亮光。看到那白色的光焰,他觉得自己来得还不算太迟。

  他已经疲劳的肌肉里又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打开手电,快步走过最后的十码斜坡,来到一个四英尺见方的小洞里。正前方是一扇石门,门边有一根粗大的木杆。其实木杆已经用不着了,因为石门从上到下裂开了一道大缝,他可以从缝里挤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熊熊燃烧的纯白色火焰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旺。

  赫利克斯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等着后面的两个人过来。由于惊奇,也由于疲劳,他们张大了嘴巴。“你们呆在这儿!”他说,“我看看里面的情况后,会叫你们。”说完,也不管他们脸上失望的表情,从缝里挤了进去。他走进珍品纪念室时,差点踩到那六英寸宽的裂缝里。这可怕的裂缝横贯整个纪念室的地面。圣火在裂缝的另一头燃烧,照亮了纪念室通往小隔间的门口一堆烧焦的东西。赫利克斯知道小隔间的那边是圣火原来燃烧的地方——圣火之洞的废墟。他想起自己在圣火之洞遭毁灭之际的一片混乱中得以逃脱,不禁再次感谢上帝。

  他的右边是存放基督遗物和金质圣体盘的密龛。他刚刚从那里进来的暗门和石墙浑然一体,仍然和他上次进来时一样。仅仅四个月之前,他不就是在这里为玛利亚的涂油仪式取仪式油和草药的吗?

  他四面环顾了一下纪念室。绳梯不见了,只是绳梯原来的位置上留下了烧焦的痕迹。但令人惊奇的是,除了被熏黑的洞顶和那边门口一堆烧焦的东西,没有什么大的损失。裂缝两边的物品一件也没有被损坏。只有那巨大的宝剑似乎受到所发生事件的影响。不知什么原因,宝剑躺在纪念室的中央,剑锋从处于裂缝的位置断开了。

  他迈着犹豫的步子走到对面那堆烧焦的东西跟前。他立即看出这是一具男人尸体。等他看到这人紧握着的,黑糊糊的手指上有一颗红宝石戒指时,他意识到了这是谁。

  他弯下身去,咬牙皱眉地从领袖的手指上除下戒指,放在衬衫上擦擦。烟灰被擦掉后,他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血红的宝石,像烧红的余烬一般从里面发出光焰。十字形的白金底托被烧黑了,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伤。他双手颤抖着将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它完全合适,他心里暗暗感谢上帝。突然,他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情。

  他就任首要使命执行人时,接受过将来继承伊齐基尔·德·拉·克罗瓦职位的训导。所有作为领袖应该掌握的秘密都告诉了他:兄弟会仅以数字编号的账户,还有存放古老地图、兄弟会成员名单以及兄弟会规章目标原件的保险箱。但四个月之前发生了那场灾难以后,他感到自己继位一事没有经过合法程序。可现在,他给自己戴上了红宝石戒指,这个简单的行为使他的继位合法化了。这个戴戒指的仪式标志着领袖的衣钵正式传给了他,也使他深刻认识到自己担负的责任和拥有的荣誉。他摘下镜片厚厚的眼镜,用沾满灰尘的棉袍袖子擦擦眼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热泪盈眶。

  他直起身子,让自己镇定下来,准备把在裂开的门外面耐心等候的那两位修士叫进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伊齐基尔烧焦的尸体旁边有一小堆灰烬,旁边还有一块一英寸见方的白布。

  他感到口里发干。

  刚才他完全沉浸于戴上戒指,当上二次降临兄弟会领袖的激动中,一时间竟忘了登上这个高位的目的是什么。他跪在石头地面上,仔细看着那堆灰烬。黑糊糊的灰烬表面起伏不平,像是叠着的织物被烧焦了,他碰了一下,灰堆便散成碎末,织物的形状完全消失了。然后,他捡起那块一英寸见方的白布,看到有一条边被烤黄了。他极度镇静地将白布凑近鼻子。一股焦糊味,但他立即辨出另一种气味:非常浓烈的草药和仪式油的香味。

  四个月以前他亲自帮忙准备的裹尸布现在只剩下这一小块了。

  至于裹在里面的尸体,一点痕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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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手记

  尽管这部小说的背景是不久的将来,但书中提到的技术现在大部分已经成为可能。

  基因疗法已存在多年,“人类基因组计划”也一样,四五年之内可望完成,这个计划将人类拥有的每一个基因都置入染色体的特定序列。

  汤姆·卡特博士的基因检查仪是本人想像力的产物。但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刊登的一篇文章介绍了一种基因机器的开发情况,这部机器能够预测人的寿命以及可能染上的严重疾病。美国为药物研究而开发的这种机器叫做“基因集成块”。目前它还不能解读全部人类基因组,但是几乎在所有的方面它都是基因检查仪的雏形。

  同样,贾斯明·华盛顿的基因精灵软件是美国执法机构正在开发的一种软件的延伸——从有关人的DNA得到他们的外貌图像。

  科学在迅猛发展,我在调查研究的过程中发现,最令人难以信服的不是与未来有关的问题,而是与历史有关的问题。

  仍然有两个问题促使我不停地思考:

  现在有可能发现真正的基督遗骸的一部分吗?如果能发现,它能向我们揭示些什么?

                        迈克尔·科迪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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