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风 暴〔法国〕让居伊·苏密 著宋 译

  

  ———献给塞西尔一

  格蕾丝透过侧面的车窗向外眺望着。车行几公里后,公路沿着米勒瓦什高原①边沿的山脉向上爬升,山路蜿蜒盘旋、坡度陡峭,克里斯托弗不得不减速行驶。雨中,没有护栏的弯道悬于已经沉入暮色的隘谷之上。森林覆盖的群山如同深海一般,一眼看不透,幽深黑暗,几乎吞没了挂在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在这无边无际的阴郁之中,没有光亮,连一颗星、一座村落、一扇窗户都看不见。格蕾丝出神地凝视着这样的空旷,不知不觉,她的心也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们已经在法国停留了两天,仅仅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下巴黎,便匆匆租车南下,很快便把巴黎丢在了身后。旅行的第一站是到沙托鲁②的飞机场朝圣。格蕾丝的父亲原是海军陆战队中士,50年代末曾在那儿待了四年。格蕾丝并不是真想参观北约的旧基地,是克里斯托弗坚持要去的。他知道妻子是听着父亲关于美妙的法兰西的回忆度过童年的。可是这种美妙,他们在横穿如死水般平淡无奇的贝里③地区时并没能感受到。

  况且,格蕾丝也不是个爱怀旧的女人。即使偶尔怀旧伤感,她也会竭力克制住,不愿流露出来。

  克里斯托弗让格蕾丝独自参观了俯瞰飞机跑道的方形建筑。一小时后,她走了回来。

  他看着她,她的步子依然迅捷而矜持,她的脸因为寒冷而皱着。每次只要可能,克里斯托弗都想在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身上找回当年他讲授比较法学时坐在阶梯教室里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她的脸混杂在其他三百张面孔中却纤尘不染,仿佛钻石躺在河底沙砾上闪闪发亮。她的神情严肃谨慎、态度不卑不亢,一点没有想挑逗谁的表情,有时甚至因为过于平板而显得普通。那是一张即将成熟的美国女孩的面孔,而今日她的美丽则是精心修饰的结果。当时的格蕾丝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令人震颤的力量。像所有的教师一样,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一直没办法兴奋起来而苦恼。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这种令人震颤的力量一下子触动了他。或许,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悄悄地等待着她?或许,他教了那么多届无精打采的学生只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越过阶梯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他看见她在距自己十米远的地方俯视着自己。那天,一双灰色的眸子专注却毫无兴趣地看着他。

  克里斯托弗感到自己被彻底看穿了。那一刻是珍贵的回忆,快乐中带着忧虑,历久弥新。

  在克里斯托弗五十岁的生命中,甚少拥有如此清澈的回忆,他执着地呵护着它。

  格蕾丝裹着大衣,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这个沙托鲁的清晨,克里斯托弗倏地在格蕾丝身上找回了八年前深深爱上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飞扬于肩头的乌发上;停留在她纤细的、玲珑有致的身影上;停留在她充满活力的步子上,它们由于高跟鞋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别扭。她发觉被人凝视后,宽阔平坦的额头猛然抬起,灰色的眸子炯炯地望向前方。嘴唇是她脸上惟一有血色的部位。

  克里斯托弗下车迎上前去,用一种他们几个月来都未曾有过的方式拥抱了她。他把她紧紧箍进怀里,如同人们想要留住旧日影像,不让它们被时间和罡风带走一样。现在他明白了,在对一个女人有了亲密而深入的了解后,就好像与她有了血缘关系,对她的征服也带上了乱伦的意味。

  公路在高地上变得平缓,长长的道路圈出一片几乎没有起伏的荒原。骤雨过后,格蕾丝推测这是一片没有葡萄园、没有果园、几乎没有人耕种的地区。大风剥蚀它,大雨洗刷它,冰雹劫掠它,最后由大雪扫尾。这是一片历经大自然考验的土地。花岗岩的山突穿过十二月里低低的流云。山脚下,岩石遍布。

  ①②③法国中部旧区。

  法国安德尔省省会。

  法国利穆桑地区的高原。

   暴在昏暗的笼罩中,他们时不时地发现低处山坳里农舍的屋顶,大山挡住了西风,使它们免受侵袭。但是行驶的汽车让这种景象转瞬即逝,山峦的屏障像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凝视着荒原,格蕾丝感到紧张。从离开利摩日附近的公路到现在,她第一次有了想说话的欲望。行驶在这比他们的汽车宽不了多少的公路上,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一个圈套,像被扔进了可怕的虚无之中。当然,这一切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错。

  常常是这样,每当一个主意在克里斯托弗的脑海里形成时,他就决不会改变它。是他安排了这次旅行,也是他坚持要绕道来沙托鲁,坚持这个追寻父亲足迹的平庸之旅的。

  格蕾丝的父亲,在她母亲离开他们去佛罗里达开始新生活后不久就去世了。二十五年过去了,当时格蕾丝才八岁,有太多事情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早晨,在荒芜的跑道边,让那么多伤痕重现呢?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还能感觉到一种依稀的存在,还能隐约看见一位出没于此的年轻士兵的影子的话。

  然而什么也没有。残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机场管理员刺耳的话语,他提醒她说,在清场撤离的时候,美国士兵往管道里灌满了水泥。

  而她,这位长于辩论、令人敬畏的律师,这时却好像一个因为不在场的父亲的劣迹而受人指责的小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格蕾丝双眼盯着路面。她好像在微笑,但这不过是一个从她那惯于自控、陶釉般的面孔上难以察觉的裂痕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表情。黄昏中,高原一望无际。城市,它的密度、热力、躁动,它彻夜不灭的灯光、它的色彩、它的无限可能,她所爱的这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车轮驶过的每一米都将她带入一个更深的迷境。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自寻烦恼?只为寻找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在网站上发现的那座城堡驿站吗?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公路边有的是旅馆,足以让人制造丰富的回忆;有的是小客栈,它幽暗的灯光最适合营造一个耳鬓厮磨的浪漫之夜。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地方,而不是在荒凉的夜晚,待在这个没有沥青马路的地方。没有人家,没有露天汽车影院,没有写字楼,也没有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这是一片被上帝遗忘的土地。而这都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强烈地希望一切趋于完美,这真令人恼火。他想让旅行的每一程都充满惊奇,每一站都不同凡响,仿佛他二人生存的全部意义皆在于此似的。

  “前方六百米处右转。”

  合成语音打破了沉静。格蕾丝垂下眼睛看了看卫星导航系统的屏幕。车盘表上新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她对上面标出的信息并不关心。地图指出了汽车在这个她认为没有名字的深渊里的准确位置。一个来自太空的地图绘制仪引导着他们前进。令格蕾丝窒息的钳子松开了,她感到呼吸顺畅了些。格蕾丝对这令她丈夫宽心微笑的终极技术报以完全的信任。克里斯托弗对这种移动电话或高科技手机的魔力存有天真的信仰。再说,如果车上没有GPS全球自动定位系统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偏离设有路标的大路的。这并不是因为格蕾丝懦弱或是畏首畏尾。当然不是!只要一想到无法控制时间和空间,她就感到难以忍受。她的生活全仰仗这种掌控感,这就是她的小秘密,是她作为一位纽约商务律师赖以生存的基本法则。

  这个晚上,天上有一只电子眼注视着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汤普森夫妇,替他们决定行动路线。再没什么比他们的这种游荡更不像尤里西斯①之旅的了,格蕾丝心想。

  克里斯托弗放慢了车速。在一阵阵席卷高原的狂风中,四门大轿车缓缓地偏离了既定轨道。汽车灯光下,枯枝在地面滑行。驾驶变得很棘手,但格蕾丝假装没有察觉。她就是这样,总要等事情变得难以应付才会采取正确的态度。必须得有一点阻碍才能让她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当她还是个青年学生时,克里斯托弗就发现了她的这种特质。

  ①古希腊史诗中《奥德赛》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与其他众位希腊英雄在海上漂流十年,经历各种磨难之后终于得以重新回到家园,重新被国人接受,与家人相认、团聚。

      他们共同生活的经历更验证了这一点:考验能使她变强。更何况,让克里斯托弗意识到风的猛烈只会让从早晨一直开车到现在的他更加疲惫。这种在他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的忧虑反而让他们感受到分享的美好。他们已经有多久没像这样共同感受着威胁了?尽管口中没有承认,但他们都认为这次远行十分荒唐,哪怕今晚的旅程会让他们离克莱蒙费朗①更近一点。明天,他们将在那儿与好友夫妇重聚。那对夫妇中的丈夫是研究员,与克里斯托弗共同研究一个很庞大的法律项目。这个项目是由二人各自所属的大学以及一些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政府机构联合资助的。五年来,他们互通信件,交换学生,在各种国际会议上不期而遇。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是这对夫妇在新千年剧变来临之际迎接的客人。至少克里斯托弗天真地这么认为。格蕾丝已经放弃让他承认明年才是新千年伊始的想法。克里斯托弗曾不无恶意地反驳说那些数学家都是蠢驴,说从他在原来“1”的位置上写下“2”的那一刻起,新千年就降临了。他认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格蕾丝对此一笑置之,决定象征性地承认这个千年剧变。然而一想到他们在剧变来临之际,置身于这片古老大陆之上,行驶在休眠火山脚下,她还是颇有感触的。此地不正是新世界的根基所在么?1月2日,他们将踏上前往日内瓦的征程。5日,格蕾丝将在那里就一项重要合约的签署进行谈判。

  “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②。”

  冷漠的合成语音让他们觉得安心。暴雨骤歇。格蕾丝累坏了。她幻想着推开一间屋子的门,独自一人,什么也不用说,不要尽任何义务,无需其他任何动作,只在毛毯下蜷成一团。

  “你累了?”

  “还好。”

  风停了。克里斯托弗迟疑着。他不停地查看液晶屏上的地图,右手握着方向盘的同时敲击键盘,查询导航仪。导航仪始终笃定地向他们保证:“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

  克里斯托弗重新发动汽车。格蕾丝由着他开,没有干涉。她只是看着克里斯托弗的手。这双美丽优雅的手只向她一人表现出某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克里斯托弗是一个成熟优雅的男人。格蕾丝爱他的温文尔雅,爱他灰色的鬓角,爱他那令人安心、无可挑剔、像希区柯克电影中的男主角那样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风度,爱他这个命运的宠儿令人快意的嘲讽。但是现在,克里斯托弗的迟疑证实了格蕾丝早先的预感,加重了她心中升腾的不安和不满。完美是优秀的敌人。以他的聪明,本应去利摩日,然后直接到达克莱蒙的。

  她任由克里斯托弗兀自气恼。他低声抱怨,她并不试图安慰劝解,也不想这么做。她直视前方,双唇紧抿,一动不动,任侧影被车表盘的灯光照亮。很晚了,她不饿,只是困。

  轿车缓缓前行。到达预告中的路口时,克里斯托弗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详尽地查了查屏幕上的地图。格蕾丝发现斜坡上有个十字路口。克里斯托弗一直在怀疑导航仪所指示的路线。

  “你大可以相信它,”她终于开口了,“电脑是不会弄错的。”

  克里斯托弗明白她的暗讽。他笑了。即使是在大学迷宫似的走廊之外,在纽约一些很好认的地方,他也会找不着北。克里斯托弗并不像格蕾丝那样天生属于城市。他出生于东海岸波士顿附近的莫尔登,并在那儿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纽约总是让他晕头转向。有许多次约会,当她在约定的地点等待的时候,他却在三条街以外的某处团团转。

  “我知道……你是对的,”他用愉快的口吻轻声说道,“你已经在我和它之间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它,克里③。毫无疑问选择它。”

  ①②③克里斯托弗的昵称。

  位于上维埃纳省的多尔多涅河谷。

  法国中部奥弗涅省省会。

  汽车调头开上一条深入夜色的笔直小径。然而有一瞬,格蕾丝心头闪过与克里斯托弗同样的疑问。她希望他能说点让她安心的话:我们就快到了,还剩一刻钟。我发誓你会被那儿的环境吓一跳。燃烧的壁炉、烛光晚餐、和蔼可亲的女招待还有带着帏盖的大床。我们的努力会有回报的。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策划了这一切。

  但随即,她的理性扫除了一切疑问。高高的天上,导航卫星隐身于群星之中,照看着一切。如果失去定位,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景色起了变化。一离开路口,路就深入了森林。在车灯白色光芒的照射下,他们隐约看见成千上万黝黑的树干排列成线形,由于太过精确整齐而看得出人工的痕迹。是松树。尽管格蕾丝对植物一无所知,但汽车换气口处吹进来的树脂味让她肯定了这一点。

  当她每逢周日在中央公园晨跑时,就对树木传达的信息十分敏感。秋季的火红,春季的树影,距车流仅几百米之遥却依旧散发出的平和气息。那是些驯服的、装在笼子里做装饰的树,它们被公园的小径和长椅环绕,被园丁照料。这里的树不一样,它们充满了野性,让格蕾丝感到自己是在巨人们排列紧密的队伍行间穿行。置身其中,夜色更浓,黑暗更具威胁,好像随时都会有诡异的生物出现。格蕾丝把手伸向空调操纵器,调高了温度。她想对克里斯托弗说:我们回头吧。

  但她什么也没说。克里斯托弗忧心忡忡。路不再是路,而是地球上的一条裂缝,一条被巨型挖土机在长满松树的巨大背景上剜出的伤痕。汽车在这条裂痕中前进。格蕾丝抬眼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那颗引导他们的生死攸关的卫星。然而她什么也没看见。

  时间过得很慢。格蕾丝的视线不曾离开过路面,好像她也在驾驶一样。她的眼皮由于疲劳而火辣辣地疼。狂风又起。树枝在地面上滑动,从一个斜坡到另一个斜坡,仿佛活物般匍匐而行。为了绕开较大的树枝,克里斯托弗开得很慢。格蕾丝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很怀疑,难道这就是让他那么热爱的国度么?对自己的学业从不在乎的他,竟热爱它到了逼着自己的女儿学习法语的地步?然而现在她之所以身处此地,的确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他。他们为了去沙托鲁而偏离了通向克莱蒙的通常路线。还有一部分是克里斯托弗的原因。在城堡驿站中过夜,他被这个点子冲昏了头。说什么那城堡是17世纪的典型建筑,是18世纪封地的附属建筑……这些想法在格蕾丝脑海中翻腾,她也知道想这些是于事无补的,是很主观的。但她失去了在通常情况下所具备的分析应对复杂局势的能力。那种能力可以让她理清最错综复杂的案卷并得出完美的结论。而现在,她缴械了。

  突然,在昏暗车灯的照射下,他们发现了什么。格蕾丝强压下惊叫,声音只在喉咙里滚了滚。汽车放慢了速度。那边,在五十米远处,有影子在晃动。

  “把车门锁上,”格蕾丝要求道,“快锁上,求你了!”

  克里斯托弗按下了中控锁的按钮。这虽然是很平常的事,但电动锁的声音让他们安心。汽车缓缓前进。克里斯托弗打开防雾灯,一道白光照亮了前方,车灯终于穿透了黑暗。那是一群野猪。它们步伐跳跃、脊背上拱,母猪前头开路,小猪跟在后面,像每个家庭一样,最小的落在最后。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无声地看着。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愉快和好奇来抵消内心的紧张。但他们没有成功。

  “放学结束了?我可以通行了吗,野猪太太?”克里斯托弗还是开起了玩笑。

  “当心!还没完呢!”格蕾丝惊叫。

  又有一些黑影从斜坡上蹿了出来,还是野猪群。随后,稍远处,大约三十米的样子,一群狍子蹿了出来。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或笨重或修长的身影蹦跳着,小步快跑着。一转身、屁股一翘就消失在斜坡左方。

  黑压压的一群野猪,筒状的长嘴贴着地面,速度不减地越过土包。这景象延续了好一会儿。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被吸引住了,他们   屏住呼吸,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在各自的脑海中搜刮从杂志或是电视上看来的关于类似情景的记载,一时竟一无所获。

  “这简直难以置信,”他喃喃自语道,“我从未想过这片森林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野生动物。”

  动物都不见了。焦虑感紧紧地攫住了他们。汽车停住了,后窗外,是死寂的夜。格蕾丝不敢向旁边看,生怕发现自己被人偷窥。

  克里斯托弗松开了离合器踏板。

  “又来了!”格蕾丝惊呼。

  松鼠、兔子以及其他不认识的小动物穿过小径。不远处,一只狐狸三蹦两跳地穿过山路。克里斯托弗决定离开此地。他开不快,一想到可能会轧死个把动物,他就作呕。

  但他更加无法忍受留在这里。他现在身处险境。究竟什么危险,他也说不清楚。但他接收到全身的细胞发出的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无法思考只能转动。是身体在说话,告诉他尽快离开这里,哪怕轧死一些动物。

  此时此刻,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达成了共识。

  “它们是在逃离从森林那边来的某种威胁,”格蕾丝指指自己右侧,“谁都知道动物有这种预感。”

  克里斯托弗全速前进。汽车蹦了起来,几秒钟内开出了好远。速度缓解了他们心头的恐惧。车灯照亮了黑带子般的前路。这条带子两边被高高的树墙围绕,向前无限延伸。

  格蕾丝的呼吸畅快了些。时不时地,他们借着车灯发现有影子穿过。

  “刹车!”格蕾丝尖叫。

  一头他们说不上名字的小兽停在路中央怔怔地望着他们。汽车的红灯亮了。

  “算它倒霉!”

  克里斯托弗没有减速,格蕾丝也没反对。

  撞上时她闭上了眼睛。汽车过处,一声闷响。

  离开这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注意,您已经离开地图标注地区。请沿地图标注方向返回,并重新设置导航系统路线。”

  合成语音还是那样,但他们觉得它的口气不同了,不那么中立了。荧屏上,地图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参照、版权声明、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购碟地址以及日期:1999年12月27日。格蕾丝惊恐地盯着荧屏。她无法接受导航仪抛弃了他们,也无法接受在这个国家竟然还有地图没有标注的地方。这里若是布基纳法索①、亚马孙平原或是扬子江两岸,那她还可以接受。但这是在法国!在这块她以为开化了的空间里存在着一个漏洞,一个不受电脑程序控制的黑洞。她想到了百慕大三角洲。她知道这种联想是可笑的,但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反常的念头让她掂量出自己有多紧张。

  “克里,调头吧……”

  “比起去那见鬼的城堡驿站,我更希望你能调头。”她补充道。

  “不可能。路太窄了。你看看这些沟的深度。更何况雾这么浓,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真他妈到了世界尽头了!”

  克里斯托弗很少说脏话。她不开口了。

  说到底,她也不太愿意他停在原地想办法。

  他可能会让她下车为他引路。一旦进了捕鱼篓,如果还想找到生路,就决不能停下来。导航仪的屏幕刚一恢复监控,克里斯托弗就加快了速度。车灯在紧密排列的松树行间显得格外突兀。道路开始出现起伏。左边,树木沿着斜坡延伸开去,永远看不穿,永远那么黑。

  一声轰鸣迫使他们减速。一种震颤使汽车底座晃动。

  “没油了!”克里斯托弗惊叫道。

  他减慢速度,但响声却更大了。很快,他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从他们的车上发出的。

  声源在别处,在森林里。他们面面相觑。从格蕾丝苍白的脸上,克里斯托弗看出自己的担忧感染了她。为了更好地了解发生了什么,他摇下了车窗。轰鸣声更大了。

  ①西非国家,首都瓦加杜古。

  “声音是从我们右边传来的,”片刻之后,他说道。

  一种爆炸的呼啸声扑面而来。松树的针叶像刀刃般嘎吱作响。开始有一些粗枝从车灯前掠过,在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下,沿地面踉跄而行。

  “我们走!”

  克里斯托弗发动了汽车。但汽车引擎盖受到猛烈的一击。重击之下,挡风玻璃碎了。

  格蕾丝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我他妈的不知道!”

  汽车震动起来,好像有千万只手在摇晃车身。突然划过几声巨响,他们以为是闪电,但天空漆黑一片。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极力克制着席卷全身的恐慌。他们仍抱有看到隧道尽头的希望、逃离的希望。正如所有的海洋都有沙滩一样,无论什么森林总有边界。

  就在这时,远处道路的另一头被堵上了,惟一的逃生之门被堵死了。他们无法理解。

  一股巨浪径直扑向他们。这股巨浪让人联想到汹涌的大海而不是陆地或是森林,它丝毫不比夏威夷的冲浪者面对的海浪逊色。“是树!”克里斯托弗大吼。

  在他们前方七十米处,松树炸开了,仿佛被大棒横扫似的拦腰折断。无数火花与汽车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战争。继咆哮的大海之后,这个意象从他们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森林处于大炮的火力之下,树枝和树冠被炸烂。

  一场灾难。冷战期间那种潜藏的恐惧重回他们心中。他们想像着原子弹爆炸时的呼啸。

  这颗原子弹向他们直射而来,要将他们吞没。

  他们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战后重建的资料片和战争电影,除此以外他们对战争一无所知。周围到处是被抬起的、飞起的、倒下的、混杂在一起的树干。这些树干截断了去路。

  克里斯托弗没有放弃努力,他挂上倒挡,向后退去。在后车灯的照射下,他看见一根巨大的树干横在路上。

  “抓牢了,系上安全带!”他吼道。

  事情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祈祷。从源头开始,松树有规律地倒下,气势磅礴地向他们推进。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面临的是横扫一切的轰鸣。他们将被滚动的树干吞没、碾碎。树枝抽打着挡风玻璃,扑打着车顶。汽车像小舟一样飘摇。这些令人难以想像的扑面而来的树干距他们只剩下几米远了,克里斯托弗绝望地将方向盘打向侧面。一棵松树砸在引擎盖上,后轮翘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棵松树擦上了因为震荡而敞开的车门。汽车被抛进沟里,侧面贴着地表滑行。一声金属的脆响,树枝刺穿了玻璃,把头探了进来,像恐怖的怪物一样在车内搜索,带来一股树木、腐殖土和蘑菇的混合气味。雨水流淌进来,寒冷好像完全侵入肺里。格蕾丝惊声尖叫着,克里斯托弗努力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保护她。坠落加速了,汽车撞上了一块石头,接着横滚了出去。车灯照亮了天空,马达疯狂地轰鸣着。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烧焦的橡胶味。他们在漂浮着松脂泡沫的海洋上遇险,身体和灵魂都被淹没了。

  二一道白炽的光线、一种近似于蓝色的白穿透了格蕾丝的眼帘。年轻女人没有反应。

  这道光照射在昏迷的她身上,吸引着她。她不害怕了。

  她躺在地上,脸埋进苔藓里。一股腐殖土、蘑菇和树木的混合气味浸润了她的嘴唇,钻进了她的鼻孔、她的喉咙、她的全身。她变成了这片森林中的一分子,化身为一根树枝、一根被抛在地上的枯枝。一种空虚感油然而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她微微睁开双眼,一阵剧痛袭来,从脚踝直到后颈,提醒着她身体的存在。远处,树木的枝桠间,天空着了火。格蕾丝转头看向那北极光,在它照射之下的,是被施虐的混乱的树木。她也同样受到了折磨,她也同样被碾碎了。她颤抖着。

  天黑了。狂风肆虐,令人胆寒,把生存的   信念又抹杀了一些。地面升起刺骨的寒气。

  格蕾丝想起了克里斯托弗、汽车和事故。他们如此执着地赶路,等待他们的却是眼前这一片狼藉。

  她抬起头,但除了大片令人窒息的树枝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想回顾一下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她现在待在这里吗?愤怒的巨浪吞没了她。

  “妈的!他妈的!”

  这种愤怒是活着的信号。

  她的腿和胳膊都还听大脑使唤。她的手指抚上脸庞,担心留下伤疤。所幸除了头皮上一道轻微的擦伤之外,并无大碍。伤口处细细的血流也已经因为寒冷而凝固了。她的耳边回响起早已遗忘的父亲的话语:“我亲爱的格蕾丝,你很坚强。我知道你很坚强。永远不要忘记,什么都打不倒你……”什么都不能,除了几个月后他的死亡。这个巨人,这个她原以为刀枪不入的巨人,竟是那么的脆弱。

  “爸爸,”她喃喃地说,“帮帮我……”

  格蕾丝并不急迫。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几秒钟、几分钟或是更长时间后,才开始为丈夫的命运暗暗担忧的。为了重振旗鼓,她必须首先保护好自己。

  夜空不再闪电频频,森林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风声在黑暗中越发凄厉。很快,格蕾丝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抬起手臂,触到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松树干,她正躺在这棵松树之下。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树皮。树皮粗糙得像带着皮料的缝边。她的头位于翻起的带着树根的硬土块之下。这棵树正好使她免于被其他倒下的树砸中。就这样,格蕾丝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她也希望这样。难以扼杀的能量重新在她的血管中流动起来,这种能量让她在所有的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树干下脱身后,她试着坐下,脑袋碰上了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突然间,她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将溺死在这植物的深渊里。她重新站起来,用力把树枝拨开,在树干间穿行,从这迷宫中钻出来。她化身为松树枝干间的一只松鼠。

  “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松鼠!”

  飘逝在风中的声音让她定了心。

  她重新置身于一片自由的天地,这片天地比她为升上位于九十四楼的办公室而乘坐的电梯还要小。关于纽约的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街道的场景、尖锐的警报声、人群、法庭,面对税务机关的律师,这个案子的辩护是那么困难……还有一个商务法庭的会见。这是一种紧张的生活,分秒必争,它专属于那些因为紧急决定、激烈的商谈以及大笔的赌注而极度兴奋的人们。格蕾丝热爱这种极度紧张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世界却不复存在了,或者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距离此处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她试图从束缚着她的壁垒中脱身,但狂风迫使她蹲下。她在等待。除了弯下脊梁、低下头,埋在臂弯中呼吸之外,她又能怎样反抗大自然呢?格蕾丝什么也做不了。她紧贴着地面,可能会被树砸中的想法令她感到害怕。风时不时地钻进她蜷缩的洞穴,像是要抓住她,把她狠狠地拽出来似的。她抓紧树干,咬紧牙关,不再为几米远处的树枝发出猛烈的巨响而惊跳起来。渐渐地,响声变得零落。甚至连风暴都稍稍平息了。于是,格蕾丝重新站了起来。

  汽车在低处,四轮朝天,引擎盖着地,被一堆树枝阻在斜坡上。

  “克里斯托弗!克里!你在吗?”

  狂风呼啸,格蕾丝的力量太弱了,喊声消失在她的唇边。车门被堵住了。她抓住门把手,向破碎的挡风玻璃俯下身,仔细察看车内的情况。夜太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是你吗?”

  “克里!你受伤了?”

  “一条腿好像骨折了,脚没法动。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你呢?”

  “放心,我很好。受惊多过受伤。”

  他们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格蕾丝独自一人无法把克里斯托弗从驾 驶室里弄出来。

  “天一亮,你就去求助。他们会把我从车里弄出来的,他们应该有干这个的工具,”他的声音里彰显着充满信心的幽默感,“除非旅行社骗了我们。你确定我们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对吧?”

  格蕾丝欣赏这样的反应。突然,她叫道:“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给谁?”克里斯托弗问。

  “救生员!消防员、宪兵……”

  “是警察。”

  “别跟我咬文嚼字!把包递给我!”

  “包?”

  “是啊!我的电话在包里。你知道的,一个有着小屏幕和按键的移动电话。你忘了?”

  这回,轮到她试着开玩笑了。

  “等一下,我找找……”

  她听见克里斯托弗在动作。

  “在车后座上。”她抬眼望向天空补充道。

  “找不着……”

  找不着,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强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就在那儿!你再找找。”

  最终他们明白了,格蕾丝的包被抛出了车外。

  格蕾丝诅咒她的霉运。她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东西连接着了。她失去了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比一个新生儿还要赤裸,而周围的一切却都充满敌意。

  “天一亮我就能找到它,”她说。

  “现在是不可能了。”

  “就算把每一棵树都翻过来,把这见鬼的森林里剩下的树都折断,我也要把它找出来!”

  克里斯托弗选择了一种不太受罪的姿势待在驾驶室里。每当闪电照亮森林,格蕾丝都会看见她丈夫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共同生活八年以来,克里斯托弗美好高雅的派头第一次遭到破坏。一直以来,这位大学教员竭力维持着与生活琐事、后勤问题,甚至某些麻烦的要紧事之间的距离,他的格格不入有时甚至达到轻浮的程度。现在,他作为标志的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痛苦。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这就是克里斯托弗十五年后的样子。因为痛苦,衰老的真实面目从他那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的外表下显露了出来。格蕾丝被一种温情淹没,这种温情让她害怕。她蹲在挡风玻璃边,透过玻璃打量她的丈夫。他的膝盖像是一个突起的船头,在大衣的阴影下显得更大。

  闪电划过,背着光,他浓密的头发看得很清楚。然而,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格蕾丝依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

  “你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克里斯托弗说。

  “我不能撇下你。”

  “我不会有事的,格蕾丝。在树枝下找个隐蔽的地方,裹上大衣。我们要有耐心……”

  她让步了,回到那棵庇护她的大松树下。

  它的根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带坡度的坑洞,像铺着干燥碎石子的小兽巢穴。格蕾丝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倒着滑进洞里。

  “我就在你旁边!”她喊道,“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亲爱的。我听得很清楚。”

  一阵沉默。

  “我爱你!”

  “我也是,我爱你。”

  她在这个松鼠巢底蜷成一团。埋首于膝盖之间,她突然陷入了人类的蒙昧时代。她重又成为一个易受惊吓的埋伏着的影子,绷着神经、肌肉紧张,在洞穴深处窥视着森林。

  然而,尽管担忧、寒冷、疼痛,她仍然被生存的喜悦深深打动着。直接来自童年的狂喜就这样深植于恐慌的一角。格蕾丝向她的手指呵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热量,四周无尽的冰冷就吃不了她,消化不了她,毁不掉她。

  “坚持,坚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风力加强的同时,风声渐起。远方,闪电时不时地照亮森林。最后几次闪烁间还夹杂着爆裂声。格蕾丝正身处一场灾难之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   能与以前一样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忘掉这一夜。苦涩终会留下,时时刻刻破坏着她的生活。今后每年的12月27日对她而言都将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它是灾难日。

  她痛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一筹莫展,这不像是她,这种可鄙的事情与她、甚至与克里斯托弗一贯的经历不相称。格蕾丝并不相信命运,她注重的是现实。

  对她而言,幸存是远远不够的,她要求的更多。眼下她心神不宁、惊惶害怕,担心会留下心理创伤。她认为自己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形成:这是场卑劣的不光明正大的袭击,而她就是袭击的目标。

  这是由大自然挑起的战争行为,是在造气象规律的反,是它让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袭击了这片如此偏僻、温和、驯良的土地。她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遭此劫难。她没有理由,她的丈夫也没有。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多荒谬。

  四周尽是残枝,折断的、轧碎的、裂开的、炸开的残枝。它们在流血。这是场黏稠而芬芳的杀戮。几个小时前格蕾丝只要一想到要去乡下的朋友家度周末就烦躁。她只能完美地适应柏油马路、摩天大楼、汽油味道、站着匆匆吃完的午餐、撞点的约会、罢工的机场、在好几个口袋里同时响起的移动电话。这样的她,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困兽一般身陷被肆虐的飓风摧毁的森林之中。因为愤怒,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还好吧?”

  “还好……”

  “冷吗?”

  “有一点。你呢?”

  沉默。她等待回答。拦腰截断的树干上,依旧挂着的枝条摇摇摆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格蕾丝?”一个声音问。

  她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不,克里,我真的不知道……”

  熏人的冷杉林的气味让她突然想起公寓里立起圣诞树时,整栋楼房洋溢的香气。童年,已经很遥远了。

  “圣诞吗?节日快乐。”她轻轻地说。

  仿佛有预感一般,她抬眼望向翻倒的树根和洞穴朝天空张开的缺口。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可以猜。雪花打着旋飘落于灾难现场。她可以肯定,下雪了。

  漫漫寒夜。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时交谈,确认对方还活着,让彼此放心。格蕾丝意外地渐渐睡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放松的时刻是持续了几分钟呢,还是更长。她裹着大衣,背部直接贴着地面,庆幸自己还有个洞可以躲一躲。她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那些流浪汉,他们倒在阴暗的街道上,蜷成一团或是像堕落天使般醉醺醺地仰面睡去。自己像他们一样风餐露宿的想法让她不安。这次事故是否是一个信号?幸福、相逢、成功、金钱,所有这些,这些迄今为止都像是馈赠、有时甚至像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财富,她是否会失去它们呢?风停了。格蕾丝听见呻吟声。起先她以为是克里斯托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啜泣、嘶喘和哭喊。她的心更茫然了。

  黎明时分,她看清了破坏波及的范围。

  成排折断的树木有规律地倒下,引起了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一棵松树倒下,牵连到下一棵,下一棵又压倒再下一棵。后果之精确达到了工业的规律和逻辑水平。格蕾丝站起身,她的肌肉隐隐作痛。

  “休息得怎么样?”她跪在汽车边问。

  “和在城堡驿站里没法儿比。”

  她笑了,这是救赎的微笑。重被提起的旅行计划让她恢复了常态。

  “我猜也没法比……确切地说,你向我许诺过什么来着?”

  “浪漫。我向你许诺过浪漫。”

  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彼此脸上寻找可能泄露出筋疲力竭、内心的伤口以及放弃的信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只要我不动……”

  “还有无线电。你试过无线电了吗?”

  “电池坏了,没有电流。”

  格蕾丝任由克里斯托弗握着她的手。驾驶室内部弄得好像一个野营地。变速杆上了顶棚,车顶灯整夜压在他腰下。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格蕾丝制订了一个计划。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我一上去就通知其他人。”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回答。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疲倦。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你自己小心。”

  她对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克里斯托弗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脚踝。它们纤细、有力,紧紧束在古芝女鞋里。这双鞋是在麦德逊大街买的,她原本应该穿着它咯哒咯哒地大步走在正常的生活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脚踝,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般。

  “我会回来的!”她大喊。

  薄底浅口皮鞋跳过一根树干,打了个趔趄,她骂了一句。随后,一切归于宁静。克里斯托弗合上双眼,陷入昏睡。

  折断的树干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滑溜溜的格外难爬。格蕾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距离他们的汽车二十余米高的公路上。八点,天刚破晓。她的膝盖擦破了,手也划伤了,大衣的一只口袋开了线,耷拉下来。

  她的脸擦过树枝,像是被扇了耳光。格蕾丝的眼里含着泪水。

  柏油马路完全被树遮住了。尽管十分疲惫,格蕾丝仍然勉强开动脑筋。向着昨天来的方向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森林的边界还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反方向上,昨晚发生事故时,他们借着车灯发现右边那条路的尽头堆满了断木,根本无法翻越。相反,在沟壑的另一边,格蕾丝辨出几条她认为可以钻过去的通道。那是惟一的出口。

  突然间,发动机的隆隆声打破了寂静。

  格蕾丝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架直升飞机。毕竟,她可是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她爬上树干,看到公路八百米上空的一架飞机。可是,飞机没有片刻的停留,直接向右边飞去。

  她挥舞手臂,大叫,呼号。尽管被树枝遮住,但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直升机先向汽车躺倒的斜坡的反向滑行,然后又回到大路,最后向北方飞离。

  “活见鬼!白痴!”

  结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攫住了这个年轻女人。还有愤怒。

  在断裂的树枝间行走既困难又危险。格蕾丝在沿斜面断开的树干间穿行。这些树干随时会断裂,像张开的陷阱一样。她打起精神,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紧绷着脸。她经过的时候,有树枝断裂,发出干脆的响声,像兵器的利刃在空中划过。越南战争的画面在她眼前浮现,那时候,她的父亲在战斗,而她住在纽约的裘德婶婶家。多年以来,她亲爱的裘德婶婶一直在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雪下得更大了。格蕾丝艰难地前行,跌倒,再爬起来。她饿,她冷。她愤怒,她咒骂,她诅咒这愚蠢地与她作对的大自然。红番区最令人厌恶的街道现在看来简直像个避风港。突然,她听见一声呻吟。她屏住呼吸,哭声是从右边传来的,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孩子的哭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

  断枝后面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

  格蕾丝走上前去。那是一只牝鹿,腰被倒下的松树砸断了。她的视线对上那放大了的瞳孔,胸口一阵绞痛。牝鹿低下头舔舔前蹄,它的动作漫不经心而又充满柔情,与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年轻女人移开视线,走开了。

  昨夜被诅咒了。树木追上了森林中最矫健、最优雅的生物并杀害了它们。

  断掉的树干堆得到处都是,格蕾丝发现远处有一排松树完好无损。在这排幸存的松树后面,森林的边界发出微弱的灰色光芒。

  她终于来到了依旧挺立的松树下。她用双臂护住脸,闭上眼睛,穿过低矮的树枝屏障。

  她重见天日了。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得救了。一片空地缓缓地倾斜着延伸向一座   平顶火山。这是块用来放牧的土地,种不了庄稼又饱受风霜侵蚀,土地贫瘠、荒无人烟。

  几百米远处,金属电缆塔躺在翻倒的废铁和高压电缆中间。短路的高压线照亮了天空。

  一条狭窄的小路自发生事故的针叶林中伸出,横穿这片落后的土地。

  格蕾丝在坡腰转身。这里的海拔高出了几米,被森林环绕的地平线尽收眼底。她的视线寻找着逃脱之门,但穷尽目力却只能看见一片松树的海洋。她的脚下,是一座孤岛。

  雪下得更紧了。雪花飞舞,大地呈现出丝一般柔滑的白色。山顶上,公路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突转。因为倒了一些电杆和一排森林边缘的橡树,公路无法通行。格蕾丝发现了屋顶。看见它们,她停了下来。终于找到救援了。很快,昨夜就将只是个不愉快的回忆。格蕾丝的天性就充满希望。克里斯托弗时常到她这儿来填补自己饥渴的心灵。

  十分钟后,年轻女人来到一个村口。那里,四五所房子一户挨一户紧紧挤在一起,丝毫没有考虑整齐的问题。一棵橡树倒在第一座房子上,捅穿了屋顶。鸽子扑棱着翅膀停留在残存的房梁上,让人想起轰炸过后的情景。格蕾丝竖起大衣衣领,继续向前走。这里的死寂让她心惊。

  她面前立着一堵墙,墙上的窗户裂开了,微开的门扇倒在爬满黑莓的门槛上。庭院里停着一辆破旧的二轮运货马车,轮子上杂草丛生。车棚中是一台生了锈的拖拉机。倒塌的矮墙边,在一个与石棺同样大小、同样材质的水槽里,沤着一摊发臭的黑水。

  柏油路绕过这座破房子,穿过同样处于荒废状态的农场,最终在一个十字架处戛然而止。再远处,一条杂草丛生、两侧长满橡树的小路向着牧场伸展开去。格蕾丝犹豫不决。她在村口处停下、走到一口没有绞盘的水井的栏边,然后又折回来。很明显,这里没有人。这个地方空旷得如同被开拓者废弃的西部鬼城。但格蕾丝觉察到一种存在感,有人在观察她。她走回到十字架处,在历经几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天然花岗岩制成的耶稣雕像旁停留了片刻,然后脚跟猛地一转,又折了回去。

  “有人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答复她的是墙壁的回音。

  “我迷路了!我丈夫受了伤,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就在那边……”

  她的手臂伸向过来的方向。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恭谦,近乎乞求。

  “我们需要帮助,求求你们了!”

  她等待着。乌鸦从天空飞过。有目光投在她身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格蕾丝猛地一哆嗦。她听见门户大敞的牲畜棚里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跨过门槛。尽管四下仍然充斥着稻草的味道,但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牲畜、没有蹄声回响在石板路上了。房梁上满是被遗弃的燕子巢,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突然,格蕾丝发现最里面的墙壁边蜷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您是谁?”

  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请帮帮我,我迷路了。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们的汽车……”

  寂静中,她听见嘶哑的呼吸声。

  “您受伤了吗?我可以帮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影子就跳了起来。

  她瞥见一张长满灰胡子的脸、牙齿掉光的嘴和一双突起的眼睛。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没想伤害她,只是要不顾一切地逃开。推搡之下,格蕾丝跌倒了,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身影大步地逃跑了。

  三格蕾丝爬了起来。那人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甚至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牲畜棚门口。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遇见一个人,无论男女,最好带着移动电话,最好还能告诉她她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灾难。她背靠着花岗岩门框,裹着撕破的大衣,抱着手臂,手夹在腋窝下,头抵着石头。她不动也不出声,一脸的疲惫。她规律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霜。十字架的底座附近,泛着青草的深绿色的水源被雪染成了白色。当五年前格蕾丝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抽烟了。但是现在她很想要根烟。

  有种魔力把这个村落凝固在超现实的宁静里。在纽约,鼓动人的紧张感、城市的运动还有喧嚣,就像雨水和阳光一样播洒于城市上方。这里,静默牢不可破,就格蕾丝的经历而言,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媲美。它像对面围绕着废弃花园的石墙一样可触可感,又像这个屋顶报废、碎片散落遍地、巨大壁炉熄灭已久的农舍一样伸手可及。

  格蕾丝在等她的心跳回复正常。她在等那个熟悉的自己重新回到身旁。深呼吸。确切地说,她没有在想克里斯托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自从进了肯尼迪机场起,格蕾丝就一直在为工作烦恼。现在,这种烦恼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小差的行为,是一种令她动摇的空虚。但奇怪的是,在这被放逐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滋长。

  仰面朝向飘雪的天空,她发现了一条线,一条普普通通的电话线。

  “沿着这条延伸到房子后面的线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十字架前方,电线杆立在两侧长着高大橡树的小路边。格蕾丝开始顺着它们走。左边,一条小溪横穿牧场。牧场周围圈着篱笆,沿篱笆种着一些树。三百米开外,道路急转上升,没有了树的掩映。格蕾丝来到一块开满蝴蝶花的空地,花朵在霜雪中饱受煎熬。

  电线杆沿着陡坡向下探入,消失在不见底的山谷深处。在一个视线更为开阔的斜坡上,她望见一座平板石桥横跨溪流,石桥那边,一幢农舍若隐若现。

  农舍。格蕾丝对古老大陆上的建筑很陌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但这幢建筑的整体是那样惊人的狂野有力,以致于农舍这个词依旧不够贴切。如果不是那么粗犷,说它是城堡也不为过。因为在它正面的一角建有塔楼、一座方形塔楼,质朴、坚固,矗立于岩石之上。农舍式堡垒,只有这个说法最能形容它那从黑暗时代走出来的笨重的墙垛。一扇窄门,两层风格迥异的窗户,有些还带着中梃;创痕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倾斜的屋顶上白雪皑皑;巨大的花岗岩烟囱朝天张着饕餮大口。呼之欲出的蛮荒———这便是整个建筑留给格蕾丝的印象。

  格蕾丝离开她的观察岗,穿过小桥,走近那幢建筑。在距离建筑正面几米远处,她绕过一棵倒掉的椴树。它的树根裸露着、枝叶茂密得惊人,倒下的时候砸瘪了一辆4×4①。

  车的顶篷和引擎盖凹陷下去,这幅场景让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

  “有人吗?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丈夫他……”

  没有人。房门大敞着。格蕾丝走进半明半暗的过道。这个过道正对着螺旋形的石阶。

  “有人在吗?请回答!”

  几双男人的鞋,有拖鞋有靴子,摊了一石板地。它们上方的衣钩上挂着一件破旧的打猎用英式长雨衣,一件袖子上有窟窿的坎肩,还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枝猎枪……右手边是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乱得吓人。洗碗槽里盘碟摞得像座小山,购物袋杂乱无章地放在农家大桌上,干柴被马虎地堆在熄灭的炉灶边。

  炉灶散发出潮湿的黑炭气味,弥漫了一屋。

  “有人吗?”

  门厅的另一边,饭厅的门敞着,墙上镶着齐腰高的油漆过的木板,还装了一个壁炉,壁炉上陈列着猎物的标本。整个饭厅洋溢着19世纪的外省风情,杂乱无章却又很舒适。

  成排的房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沉重的橡树壁橱,让原本就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更加阴暗。一些衣服堆在两张椅子的扶手之间等待着不一定会到来的熨烫。小格子窗户前①一种四轮驱动越野车。

     摆放着一张写字桌,上面是成堆的书籍和一部电话。格蕾丝一把抓过话筒举到耳边,拨了急救号码,18。她在踏上法国土地之初,便把这个号码牢记于心。然而,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格蕾丝挂了电话,又重新拿起,拨打国际长途,拨打她在纽约的公寓的电话,盲目地尝试……

  格蕾丝怀疑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接听。她不是刚刚才看见翻倒的电线杆和树枝间拖垂的电线吗?不过格蕾丝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她认为只要不到最后一秒,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只要骰子还在转,就没人能断言它会停在哪一面。屋子里透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阴冷。她放下听筒,看了看表。十点。她已经离开克里斯托弗两个小时了。

  格蕾丝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圆馅饼和一把小刀。她饿了。她在壁橱里发现了一罐果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还能吃。苍白的光线透过脏到难以置信的格子玻璃。她被那白光吸引着走到窗边。这面包有种陌生的味道,平淡、厚重、粗糙,一点也不像纽约时髦的面包店里卖的法国面包。尽管心里有成见,但她仍然吃得挺起劲。果酱沾在唇上,像一圈小胡子。这让她回到了童年,重温那时的无忧无虑。但她真的无忧无虑过吗,格蕾丝?从她的母亲收拾好行囊,父亲在房间里独自哭泣的那一天起?那时,她五岁。

  她注视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咀嚼的同时,她描摹着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路线,确定是宿命在引导她的脚步。她要反抗,这就是她所接受的教育:竭尽全力,给出确切、有效的指令。可是给谁呢?在移动电话上轻敲下号码,吓几个合伙人一跳,用这件麻烦事激发他们的能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哀求他们。她办不到。食物渐渐发挥了作用。格蕾丝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拿着面包片的手指也不再颤抖了。一股热流蹿遍全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何地。

  她认命了。

  “我们到了,克里,在你的城堡驿站里,”

  她喃喃地说道,“你说对了,我没有失望。”

  她的语气并不让人怜悯。怜悯,这是她最为憎恶的接受方式。这很讽刺,就像她每次暗自受伤或是处境艰难时一样。

  格蕾丝吮着甜丝丝的手指。她呼出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留下水雾,水珠滚动了几厘米就停下了。她好多了。她要离开、上路、探索这一方费解的天地。风暴把她扔回了10世纪,扔回了蛮荒中的某处。她要忍耐,要让一切都好起来。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有条湿漉漉的舌头在她的小腿上游走。一只狗,一只卷毛大狗在她脚边摇着尾巴欢跳。

  格蕾丝怕狗。无论是大狗、小狗,短毛狗、长毛狗,圆耳狗、尖耳狗她都害怕,特别是尖耳朵的那种。为了躲开人行道上这种令人摸不透的动物,她可以躲进任何一家商店,哪怕它系着链子。她跳了起来,向厨房里面缩,眼睁睁地看着这忠厚老实的动物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

  “走开!”

  狗很大。这是种长鬈毛猎狗,但格蕾丝不知道。在她看来,这只向她走来的狗不怀好意。

  “快滚!”

  大狗停住了,歪着脑袋,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转身离开了。它一跨过厨房的门槛,年轻女人就飞快地把门关上。她的背抵着橡树门板,头向后仰,面无人色,双唇紧抿,上面还残留着果酱的香味。

  为了确定狗已经离开,格蕾丝回到窗边。

  窗外,牧羊犬闻闻椴树根,又向飘雪的空中嗅了嗅,然后沿着通向小桥的路跑开了。格蕾丝看着它远去,突然意识到这狗可能会去找它的主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开始快速跟踪。

  她跑过小桥,取了左边的一条土路。只过了大约几百米,就听见有规律的清脆的敲打声。她加快了脚步,竖着大衣领,鞋子破破烂烂,踉跄着前行。锤打的声音更响了,回音在峡谷中延绵不绝。

  猛然间,她发现那只大狗欢叫着向她跑来。

  “走开!”

  大狗好像害怕了,它前爪踏着地面,拍打着尾巴,看上去一步也不情愿退让,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它来的地方。

  格蕾丝抬眼望去,这条路把她领到一座建在岩石山脊上的小教堂门前。如同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散落乡间的小教堂一样,这座小礼拜堂简陋、粗糙。在距离教堂前面的广场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十字架被固定在钟楼墙壁加长部分的花岗岩里。它脚下是个石槽,让人想起最初的洗礼盆。它的表面,金色和灰色的苔藓长势成灾。教堂后是一堆坍塌的岩石,上面长满桦树,一直长到下方冰冷的谷地。谷地两侧都是冷杉林。在被风暴掀开的屋顶上,有个人正顶着风奋力安装防雨篷。

  这个带着风帽、身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像在巨大桅杆顶端的桅楼水手一样卖力。看到这不寻常的景象,格蕾丝愣住了。如果不是自己处境悲惨,年轻女人对于眼前滑稽的景象倒是很乐意欣赏的:一个健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桁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巨大帆布的一头刚被钉上,就又被风从没有钉上那一端给扯开了,像一张破碎的帆,在空中拍打。

  格蕾丝走近梯子,猎狗跟在她脚边。

  “先生!”

  那人没听见。

  “喂!”

  格蕾丝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最低的几级,她的脸与屋瓦齐平了。房顶上,男人把防雨篷固定在两膝中间,一只手牢牢地握住铁锤,另一只手支撑着板条。只要钉牢这些板条,就能把帆布固定住。他的视线投向装着钉子的盒子,但他够不着。他的脸因为失望而有些可笑地皱了起来。他转过头,发现了格蕾丝。瞬间的惊讶后,他口中蹦出几个词来:“把钉子递给我!”

  格蕾丝愣在原地。

  “喏!就在你面前……快点儿!”

  格蕾丝看见盒子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

  要拿到它,她就必须沿着在皮鞋下颤抖的梯子再向上爬,还得保持住平衡、手脚并用地在屋檐上爬行一段。而所有这一切都要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度上完成……

  “我做不到!”

  那人打量着她。惊惧过后,格蕾丝内心升腾起一股怒火。这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乡间的服饰让他显得耸肩缩脖。他穿着大橡胶靴,戴着灰色羊毛帽,至少三天没刮胡子。

  “世上无难事!加把劲。”

  他举了举锤子,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动作,显示他缺少钉子而且不能放开帆布。大狗在梯子下面蹦蹦跳跳,防雨篷在风中噼啪作响。

  格蕾丝不明白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命运牵引着她的脚步来到这里。她从未被这样荒谬地丢在如此奇怪的境遇中过。

  然而出人意料地,她又向上爬了三级,这或许也让她自己意外。现在她得把一只膝盖放到屋檐上。西式套装的短裙太窄,她飞快地撩起裙子,把腿露出来。现在她趴在屋顶上了。

  她在瑟瑟发抖。

  “请快一点!很快就要雪转雨了。”

  她几乎要放弃了。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在年久失修的房顶上“走钢丝”的;她也不是为了整修被弄错海拔的风暴摧残过的历史建筑才来到法国的。话说回来,她根本就不应该来,事情就是这样。

  “再加把劲!”

  格蕾丝抓住钉盒,靠着桁向前爬。她惊恐地发现膝盖下有老鼠窝和蝙蝠巢。这些小动物在支撑着木质彩绘拱顶的瓦片和天花板下寻找庇护所。这是场噩梦,是条苦路①。

  她终于爬到钟楼墙壁的那一角,把装钉子的盒子递了过去。男人弯腰抓过盒子,立马大力挥舞着锤子敲打起来。

  “我需要您的帮助,”格蕾丝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道。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既然您上得来,那就一定下得去,这并不难。您看,我正忙着呢。”

  ①基督教用语,指耶稣受难的历程。

     “我需要帮助,你这个蠢货!”

  锤子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由于眩晕而动弹不得的格蕾丝发现一双蓝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难道不是您让我爬到这个房顶上给一个疯子递钉子的吗?我这么说您不至于太惊讶吧?您看清楚了,我像木匠吗?我有木匠的标志吗?有头盔、蓝色工作服或是拖在口袋外面的米尺吗?到底要怎样您才能明白?”

  他烦恼地看了一眼荒原。格蕾丝的话让他有点困扰。

  “我需要帮助,”她再次说,“并不仅仅为了下去。”

  他刚想开口,格蕾丝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泪如泉涌,哭个没完。现在轮到她不自在了。

  “好吧,”他说,“您想怎样?”

  她没法回答。她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痉挛,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还牢牢地抓着桁。格蕾丝从来没在男人面前哭过,她无比厌恶那些因为别人同意或拒绝而哭泣的女人。她认为这种行径毫无光明正大可言。或者,她也许哭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和我丈夫,我们遇到了事故,在那边的路上,在弗拉蒙塔涅方向的针叶林里……”

  “在大背谷的森林里?”

  格蕾丝平静了些。她很高兴知道那地方还有个名字。

  “那又怎样呢?”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他现在被困在我们的汽车里!必须把他救出来。”

  那人气恼地看了一眼施工现场。风猛烈地灌进防雨篷里,随时会把它吹跑。他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从桁上站起身,向下走到梯子那儿。他的脚刚踩上梯子的横杆,就听见一声叫喊。

  “喂!”

  他生气地抬头看向格蕾丝,视线在年轻女人的膝盖上来回滑动。

  “您必须得帮我。能想像吗?您让我爬上来为您递钉子,然后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她的声音带着愤怒。男人决定爬回一级。他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格蕾丝的处境,而是因为所有这些意外,为了浪费掉的时间。他神色忧虑地观察了一下天色。

  “到屋檐这儿来。”

  他伸出手臂。

  格蕾丝用屁股挪了下来,大腿从套装短裙下露出来。她知道自己很滑稽。而他呢,他转开了视线。她到了屋顶边缘。散开的碎瓦相互碰撞,随时有落到下面岩石上的危险。

  “我没法再向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加油……抓住梯子的梃。”

  “我说了我做不到!”

  格蕾丝用手撸了把头发,把它们抛到脑后。她气疯了。如果现在是脚踏实地的话,她一定会让他明白绝对没有哪个男人能这么对她。在工作中,她受到人们的尊敬。在美国,妇女同男人一样。那儿有法律让野蛮变得理性,让蛮人开化。

  “把手递给我……”

  格蕾丝伸出胳膊,但她离得还是太远了。

  她看见天边的方塔农舍、小溪、从橡树小道处冒出来的废弃村庄的屋顶。世界在摇晃,画面模糊了,眩晕令她瘫软。

  “别害怕,有我在……”

  男人有力地登上梯子最上面的几级去接格蕾丝。他一言不发地搂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举了起来,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胯,然后回到屋顶边缘。

  “抓紧我。”

  在悬空的情况下,格蕾丝不再争执。她闭着眼睛,搂着男人的肩膀,脸埋进他的后颈。烟草和湿羊毛的气味扑鼻而来。旧梯子颤抖着,总也下不完。格蕾丝用尽全身力气抓牢,一只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好像一个小女孩。

  着陆的同时,她扬起手来扇了救命恩人一个耳光。络腮胡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有些烦躁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四格蕾丝从没扇过人耳光。她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为自己的暴力感到不安。她的掌心依旧火辣辣的,上面还残留着打在陌生人坚硬的脸庞上的记忆,那是一种木质的坚硬。

  她想说点什么,但不是为自己开脱(因为她还在生着气),而是为了解释她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在教堂的屋顶上受了一连串戏弄,还有疲惫。但那人已经丢下她,向着方塔农舍走去了。他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等我!”格蕾丝喊道。

  她加快了步伐,跑着赶上了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存在误会。我要求的,只是您的帮助。之后,我和我丈夫不会再打扰您。”

  男人没有回答。

  “我没想扇您耳光。”

  沉默。

  “总之,我……我是无心的。我想说的是我爬上房顶并没有想要……”

  在他身边,格蕾丝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很高大,有橄榄球四分位那么高。他大概四十多岁,脚步已不复年轻人的轻盈,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子才有的稳健。至于脸,格蕾丝没有看清。她倒不是真的想看清这个方圆数里内惟一能救他们的人的面部特征,只不过,知道她依靠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他头戴一顶软帽,胡须占满了脸部原本可见的剩余部分。他的侧面线条凌厉,鹰钩鼻、高颧骨。这是一张士兵的脸孔。他的衣服透着烟草味,格蕾丝戒烟后就一直对这种味道深恶痛绝。至于手……格蕾丝偷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深深抄在被虫蛀过的黑色皮上衣的口袋里。

  一路走来,格蕾丝意识到昨夜那场横扫乡间的灾难波及的范围有多广。遍地残枝。

  远处的山坡上是被摧毁的果园。格蕾丝对农业和植物并不敏感。这些缄默的生命,担负着一部分人类无法理解的记忆,缓慢地生长又缓慢地死去。但眼前这片狼籍让她感到不安。这种混乱与她所期待的景色截然相反。

  她所期待的是遵照人的意志进行的有条不紊的布置。比起英国公园的极度杂乱和乡野桀骜不逊的土地,格蕾丝更愿意看到法式花园。

  她的理想是一大片绿色,每一根树枝都中规中矩,围着精心圈筑的堡垒。

  平板小石桥下,小溪贴着野草流淌。溪水由于雪和雨水而漫溢,在长满荆豆的白色岸间激荡。水色是钢铁般的蓝,潺潺水声是这片飞鸟绝迹的苦寒天地之间惟一的声响。

  “您还有别的交通工具吗?”格蕾丝指着那辆4×4问。

  “没有。”

  口气变了。房顶上那人的不耐烦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出漠不关心的味道。他以这世上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没有二字,这让格蕾丝意识到想要靠这个人营救克里斯托弗并非易事。

  “您有办法把我的丈夫从那里弄出来?”

  格蕾丝又问。跟着男人的步伐,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一直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说:“我明白了!您有移动电话,您会打电话要求救援。”

  听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移动电话?”

  他面对她,一脸吃惊的样子,样子很真诚。格蕾丝紧张地用手摸了摸头发,不顾直不起腰、双腿胀痛的疲惫,尽力站好。她望着这位陌生人过于蔚蓝的眼眸。她曾绝望地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刚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现在,她又像个可怜的小丫头跟在他后面。

  他的目光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格蕾丝感到自己被人审视着,她不习惯这样。通常,为了第一眼就被接受,她只需符合对话者的想像   就可以了。在那些小额证券交易者和律师的眼中,职业是和性混在一起的。格蕾丝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她承认色欲和生意有某些共通点,在这一点上,她的观念又向男人的迈进了一步。现在情况不同了。男人不紧不慢,他要在她身上探索的是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叫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她伸出手。这个动作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唐突。

  她们握手时手臂不使力,只肩膀晃动,既是迎合,又是拒绝。

  “托马斯。”

  托马斯的大手包裹住格蕾丝的手。他们走到倒掉的椴树脚边。它巨大的根高举向天空,似乎要从那里汲取继续生存的力量。托马斯转向压扁了4×4的树枝,格蕾丝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的表情。

  “我们得快点儿,”格蕾丝坚持道。

  他看向她,似乎惊讶她还在这里,然后点了点头。

  “过来,”他说。

  格蕾丝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脑子里的主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奇怪男人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绕过农庄,经过方形塔楼,踏上泥泞的小路。这条路通往位于陡坡之上的附属建筑,其中一间仓库的顶已经完全被掀掉了。

  站在房梁下,格蕾丝又感到一阵在房顶上的眩晕,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旁边,位于主楼延伸区的牲畜棚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雪又星星点点地下了起来。格蕾丝很冷。她在水洼间跳跃。托马斯的靴子在烂泥地上留下巨大的规则的脚印。

  这是个散发着稻草和干草气味的牲畜棚,紧挨着另一间石灰墙的马具房。在一个隔栏中有一匹比小种马高不了多少的红棕色小马驹。

  “轻点儿……”托马斯拍着盯住来客的牲口小声说。

  出了马厩,马儿摇着脑袋。雪花落在它的背上,立刻就融化了。托马斯回到马具房,拿出一套鞍辔。

  “您在做什么?”格蕾丝问。

  “我在为凡丹戈套鞍辔。”

  “凡丹戈舞曲①?”

  “是马。这马叫凡丹戈。”

  格蕾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套这匹马之外,您就找不出更好的工具把我丈夫从车里救出来了?您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啊?”

  他盯着她。

  “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把您丈夫带回到这里?我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幸运的了。”

  “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走运的了?”

  一股怒火席卷了格蕾丝。她把一切都设想到了,一切,去找有车的邻居,给救援人员打电话,让他们出动……她走过去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惊愕,但他已经拉着凡丹戈的辔头向谷仓走去。谷仓里搁着一辆农用手推车,像阿米希人②进城时用的那种。

  “希望它还愿意被人套上车,”托马斯咕哝着。

  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担忧。格蕾丝明白了,托马斯虽然表面平静,但对所做的事却拿不准的。

  凡丹戈仍然记得把式,它驯服地退到车纵梁间。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住它的嚼子!”托马斯边回谷仓边大声说道。

  格蕾丝生气地走近套车。她脸色发白,眼袋乌青,头发黏在脑门上。

  “凡丹戈,慢慢来……”格蕾丝抚摩着小马的面额说。

  格蕾丝对马略知一二。新婚之时,她常去一些私人俱乐部,骑在马背上,在中央公园的小径上慢跑。但目前的状况却令她沮丧。

  托马斯从工具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电锯,①②美国东部山区原荷兰移民后裔,至今仍保存原有风俗,衣着黑色,生活朴素。

  Fandango,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民间舞蹈。马驹正是以此为名。

  一只汽油筒,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锹。

  “走吧!”

  他把工具放在推车上,爬上前方木质的狭小座位,拉紧了缰绳。

  “您还在等什么?”

  格蕾丝迟疑着。她在考虑是否应该撇下这个疯子,沿着经过小教堂的路继续向前走。

  然而这么走下去就能有什么收获吗?克里斯托弗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好爬上了这辆已经开动的越野敞篷车。

  他们朝着幽灵村方向前进。不一会儿,格蕾丝就在橡树小路尽头发现了沐浴在昏暗光线中的十字架,它被放置在屋顶倒塌了的房子前面。这场景有些诡异。一股皮具、木材和汽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托马斯沉默不语,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有规律地迈着小步的凡丹戈。格蕾丝坐在车的侧栏上。车在车辙里颠簸着。她的肩膀时不时地撞上托马斯庞大的身躯。

  当他们经过农场的时候,格蕾丝转头看向曾经冒出个带着头盔的疯子的牲畜棚。有这么一瞬,她很想说说自己的奇遇。但是有迹象表明,无论是说话、打破沉默,还是把不同寻常的经历讲出来,全是白搭,都无法引起这位同伴的丝毫惊讶。

  很快,马拉的手推车就到达了火山顶,发生事故的大背谷已经在望了。

  “那儿!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拴好凡丹戈,托马斯拿上工具,把铁锹和大锤扛在肩膀上,手里攥着电锯。

  “拿上汽油筒,”他指挥道。

  格蕾丝听令行事。

  “跟在我后面,切记。我怎么走您就怎么走,踩着我的脚印。”

  格蕾丝被他命令的语气惹毛了,反驳说:“黎明的时候我就已经穿越过这片森林了。”

  “那是您运气好。”

  他们开始小心谨慎地前进。每次要从悬着的树干下经过时,托马斯都会仔细查看树的位置、裂缝的宽度以及其他枝干施加在紧绷的植物纤维上的压力。有许多次,他都必须停下脚步动用电锯。锯之前,托马斯转身示意,格蕾丝就退后几步。他紧张地工作着,无比小心仔细,但锯齿仍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卡在木条中。没过多久,他便粘了一身的木屑。格蕾丝承认他很有一套,承认这个男人也许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伐木工人。伐木工人,这一定就是他的职业。

  他们终于到达事故发生的那条路上。场面混乱得连格蕾丝也认不出来了。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棵她站在上面向直升飞机打信号的树干,但她弄错了。他们还得走大约一刻钟才能到临着峡谷的斜坡。汽车就躺在那儿。

  “就是那边!”

  正当格蕾丝要沿着斜坡冲过去时,一只手拎住了她大衣的翻领。她两脚悬空地被提了回来。

  “我想我们之间的沟通大概出了点问题。

  我说过,跟在我后面。”

  格蕾丝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别再碰我,粗鲁的家伙!我丈夫还困在汽车里,您别挡着我去见他!”

  托马斯耸耸肩,开始沿着斜坡往下走。

  一棵树颤巍巍地挂着,发出如同一艘沉船内部才有的嘎吱声,给了他警告。在经过那棵树时,他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绕过危险。格蕾丝紧随其后。她的衣领上还残留着他紧紧攥住她时的手印。

  终于发现了汽车,格蕾丝不能自已地大叫出声:“克里斯托弗!我在这儿!”

  没人回答。格蕾丝跪在惟一能够进出的车门边。

  “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

  “是我。”

  她看见一个男人,脸上写着被寒冷和痛楚折磨的痛苦。

  “亲爱的,我们这就把你从车里弄出来。

  别担心……”

     “快一点,”克里斯托弗说,“他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我只找到一个……我只找到他们中的一个,克里斯托弗……”

  “他有必须的东西吗,工具什么的?”

  “有,”格蕾丝犹疑地回答。

  托马斯在格蕾丝身边跪下。

  “您好,”他说。“车身很不稳,随时有翻下悬崖的危险。必须小心点。”

  “我知道,”克里斯托弗回道。“斜坡上挡住它的树枝刚才下滑了。”

  托马斯开动电锯,锯开堵住汽车惟一出入口的松树。在斜坡上干这活,既累人又危险,足足耗去半个小时时间。在这期间格蕾丝一直待在她丈夫身边。突然,她想到了找手机的主意。

  “不要走远!”托马斯停下手里的活,看到这个年轻女人在树枝里翻找,恼火地大声喊道。

  “我的包是红色的,在雪地上很好认。”

  “这管屁用!”

  格蕾丝没有回答。她在汽车翻倒时留下的车辙附近寻找。托马斯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她。他知道滑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压力之下,树木会像弹簧一样伸展开,杀了她。

  一声大叫。

  “找到了!我找到我的包了!”

  托马斯抬起电锯的锯轮,看到格蕾丝在高处凯旋般地向他展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完好无损。不费吹灰之力!”

  她喜笑颜开、异常兴奋,连滚带爬地冲向汽车。托马斯停下工作,极好奇地盯着格蕾丝。她发现了这一点,把握在手里的小巧的诺基亚手机递过去,仿佛拿着一道护身符。

  “惊奇吧?您一定以为我没有足够的恒心找到它!”

  她嘴上说的是恒心,心里想的却是运气。

  重要的是她运气好。她有恒心,永不枯竭,永远!格蕾丝经历过太多的紧张局势,她明白,使胜利者区别于其他人的,是运气、幸运星。

  幸运。自从出事以来,被幸运与成功抛弃的想法一直折磨着她。

  她用指尖输入密码。电锯又开始轰鸣。

  格蕾丝气愤地白了一眼托马斯。她认为他是故意捣乱,这让她怒火中烧,暂时把克里抛在了脑后。她冲向托马斯,狠狠地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他直起身来。

  “您难道不明白这小东西将救我们于水火?我要通知救生员……装备完善的那种!”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我对您说过这不管用。”

  但格蕾丝已经拨了18。她把电话贴在耳边。托马斯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刷白了。

  “没声音……”

  她又重新拨号,等待着信号。电话始终没有声音。

  “怎么样?”克里斯托弗问。

  “这倒霉电话没用了!我还在里面存了我的日程表、通讯录……”

  她思考着,打量着那个斜坡。

  “因为我们在洼地里!我爬到大路上去看看。在那边高的地方,我敢肯定这能行。”

  “没用的,我说!”

  她不听,直往前冲。托马斯停下工作,看着她爬过堆积如山的枝干。这个女人的活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惜这股劲头用错了地方,他心想。她被狂热的、冲动的念头附了身。几分钟过去了。托马斯又投入了工作。

  他没有看见被挫败的格蕾丝走下来,站在他身后三米处。也许是感觉到某种存在,感觉到一束目光停留在脖子上,他转过身,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您早知道了?”

  她的目光充满了恼怒。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哈,这不管用?”

  他点点头,态度中没有丝毫的嘲讽,只有一点困惑和好奇。

  “卑鄙。您早就知道电话没法用,因为电线被风暴弄断了,是不是?”

  “不是。”

  “怎么,不是?”

  “电线并没有被风暴扫到地上。”

  “那又怎样?”

  “根本就没有电线。”

  格蕾丝的脸白了。

  “您是说电话不能用,是因为在这个不知所谓的破坑里根本没有地面接收器?”

  听到这些话,他僵住了。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想让他不好过,既然不能用拳头痛揍他,就对他施以粗暴的言语。

  “您让我跟个疯子似的跑去试根本不能用的东西。”

  他没有答腔。她住嘴了,没有回应的交流让她感到沮丧。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却无法阻止。她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疲惫不堪。她的视线从托马斯身上滑过,停在没有声援她的克里斯托弗身上。托马斯重新挥舞原本齿轮卡在树枝里的电锯。

  锯条的声音在树木的体内显得格外清晰。

  托马斯试着强行弄开惟一能把伤者救出来的车门。他用铁锤和铁锹猛击,想在挡风板上凿出个洞。克里斯托弗退到驾驶室最里面。时不时地,托马斯停下来看看天色。格蕾丝推测他在想小教堂的屋顶。这个想法令她抓狂。

  托马斯大汗淋漓,他不顾严寒,脱下羊皮衬里上衣,只穿一件衬衫。这件格子衬衫已经磨损起毛,淡紫色,像外省集市上卖的那些一样。格蕾丝曾经见过一件类似的,皱巴巴地搁在庭院里有着方塔的农舍饭厅的椅子上,和一堆等着熨烫的衣服混在一起。她倒退几步,托马斯猛击汽车,她害怕这样的敲打,这让她有种目睹抢劫现场的感觉。但这不是抢劫。托马斯打击着牢不可摧的钢板,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只传说中的野兽,一头公牛、圣兽,是弥诺陶洛斯①。托马斯肌肉发达的肩膀在衬衣的粗布下摆动,继续着令她害怕的击打。他两腮紧绷,汗水流过额头、胡须、下巴。不得不承认,她几分钟前还很讨厌的托马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吸引让她感到恐慌。肉体的粗暴是她一直竭力避开的,她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是应该被摒弃的。她,是一位士兵的女儿。

  突然间,车门松动了。托马斯把铁锹柄插进松动的连接处,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铁锹柄上。随着脊柱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的类似嘶哑喘息的骨节声,被开膛破肚的汽车吐出了它的囚禁者。

  格蕾丝飞奔向克里斯托弗,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紧握住他的手,触摸他的身体以确保他没有隐瞒伤情。她怀中人的触感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身上娇兰香水的味道把她带回了纽约一家奢侈品商店。临行的前几天,她去那里买下了这瓶香水。

  在他们亲昵的时刻,托马斯一直待在后面。他把铁锹、铁锤、汽油桶、电锯一一收好。

  他的动作由于筋疲力尽而变得缓慢、放松。

  但他的目光却仍然因为刚刚和这辆巨大羚羊般的汽车战斗过而灼热无比。

  “小心我的脚踝!”克里斯托弗大叫一声。

  格蕾丝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我想它是折了,”克里斯托弗补充道。

  格蕾丝站起来寻找托马斯。

  “我们应该怎么办?怎么把他带出森林?”

  托马斯点点头。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格蕾丝别无选择,只能由着他去。这让她很恼火。

  “我来背他。只能这样了。”

  一名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可以理解他这种做法,尽管她的父亲曾小心翼翼地避免她与战争世界的接触。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在河流或是丛林里,战士背着他们受伤的战友撤退。她想像着克里斯托弗紧紧抓住托马斯的样子。直升飞机、职业救生员、医疗步骤和心理指导算是泡汤了。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依靠这个人。

  托马斯走近了。克里斯托弗等待着,他面色苍白、脸孔消瘦、神色忧虑。

  “抓牢我的肩膀。”

  ①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

     “然后我们在半路上交换。”

  克里斯托弗挤出一个微笑。

  他抓牢了托马斯,托马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克里斯托弗比他想像的要重。格蕾丝为她丈夫的体重害臊,就好像这里面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似的。他大约有八十公斤重。背上承受着八十公斤的重量,托马斯要爬一个陡坡,还要注意不碰着伤员的脚踝。

  “拿上电锯。”

  “您说什么?”

  “把电锯拿上!”

  “别管什么电锯了!”

  托马斯的目光仍在坚持。

  “没有电锯我们就没法走。我们可以把其他工具留下,但电锯不行!不开出一条路来,我们在这片树木的废墟中根本寸步难行。”

  格蕾丝看了一眼她的丈夫,克里斯托弗一动也没动。于是,她拿起了电锯。那东西闻上去有一股汽油和木屑的味道,浓重有害。

  而她得亲手拿着它。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但她一声也没吭。这个男人是个巨怪、蛮子。

  她之所以让步仅仅是因为害怕他把他们两个抛下不管。他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开始爬坡了。前方三米处,托马斯上身拱起,把克里斯托弗驮到了背上。

  托马斯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才把克里斯托弗背到了边缘带。有许多次,他把伤员放在树干上,砍去有危险的树枝。每一次,格蕾丝都会让丈夫靠在自己怀里,用悲悯和哀怜拥抱他。她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好给别人以宽慰。他们不再说话。这个严峻考验面前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的泡沫。他们不安的举止里蕴涵着深深的担忧。

  当看见荒原,看见雪花覆盖的白色野草上的反光时,克里斯托弗恢复了勇气。在斜坡上的时候,他原以为托马斯没法最终把他背到大路上来,他以为他会退却、会支撑不住。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亏欠一个人这么多而感到羞愧。一生中,往往是由他为别人提供服务。但这仅限于知识领域。说到底,他付出的从未有像现在得到的这么多。现如今,他紧紧地贴在这个男人背后,一种与这个陌生人之间的肉体的联系建立了起来。另一个人付出了劳力,为他流了汗,受了累,用尽了体力。除了这个巨人之外,再没有人能把他从那儿救出来。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肉体上的交流,这就好像病人和负责私人护理的护士一样。意识到自己欠下了如此大的人情债,克里斯托弗很困扰。他感到不安和滑稽。

  他扮演不好这个角色。格蕾丝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接受不了这个角色的转换。等同情劲一过,格蕾丝就会想起她臃肿的丈夫曾经趴在这个沉默的庄稼汉背上。

  凡丹戈在那里,依旧套着车。格蕾丝从克里斯托弗的脸上读出了惊愕。他的惊讶几乎使她笑起来,他们出事后的这个世界的情况,她已经抢先领教了一二。克里斯托弗现在感受到的,正是她已经感受过的。这是一种时间飞速倒退的感觉。世纪的陷阱在他们脚下张开,他们掉进了一个19世纪的空间。

  当托马斯把克里斯托弗放在马车后的平板上时,后者稍稍得到了安慰,但惊讶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尽可能地把腿伸向最不痛苦的位置。格蕾丝为他盖上一条散发着汽油和油烟味的被子。

  “往上走,”托马斯边收电锯边说。

  他靠在脚蹬边的车轮上。年轻女人犹豫片刻,脑海中闪过他会把手递给她、帮她坐稳的想法。这真是短暂而荒谬的想法,仿佛这样做能证明他是文明人似的。托马斯已经绕过了套车。格蕾丝很生自己的气。她看了太多遍《大草原上的小木屋》这一类型的电影了。这些电影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长着蜀葵的西部,矫情。

  托马斯拉紧凡丹戈的辔头,走在马畔。

  格蕾丝不时地转过头去察看克里斯托弗的情况。利用这个机会,她向她的丈夫投去温和询问的眼神,而他则回报以感激的目光,这让她心烦。他们都没有说话。事故发生以来,动作就取代了言词。他们都想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问题。一直以来,只有靠高速的生活才能保持平衡的他们,在时间放慢了的情况下失去了平衡,摇摆着,心里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倾倒。

  五一行人穿过废弃的村庄,格蕾丝在脑海中给它命名为幽灵村。在那里,他们并没有再次看见带着摩托头盔的疯子。他不在场让她稍感安慰。她害怕撞见那一脸精神错乱的身影。在牲畜棚的时候,她已经被吓着了。

  托马斯静静地走在凡丹戈身侧。雪在小马棕红色的背上扑了一层霜粉。快到中午了。天色是那么的阴沉,完全无法想像春天的明媚。

  车子绕过倒下的椴树停在门口几级矮矮的台阶旁。托马斯走近克里斯托弗。

  “这房子棒极了,”大学学者评论道,“在美国找不出可以与之相媲美的……”

  托马斯看着他,没有答腔。格蕾丝立刻为自己丈夫的笨拙而懊恼不已。他就不应该想到用这种恭维的语气说话。克里斯托弗头一次失了水准。他靠着托马斯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向过道。就在这时,大狗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它绕过两个男人,向格蕾丝扑过去,两只前爪搭在她胸前。格蕾丝尖叫起来,大狗失望地落回地面。

  “米兰达!让我们过去,”托马斯大声说。

  二楼有一条穿越居住主楼的宽走廊,铺着地板,墙壁由于地基下沉作用而起伏不平。

  一扇扇沉重的房门为乏味的走廊凭添了节奏感和点缀。托马斯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门打开。一间很大的房间出现在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眼前。房间下面就是饭厅,正面开着两扇小格花窗户。

  靠着托马斯的肩膀蹒跚而行的克里斯托弗放松身体倒在了床上。

  “谢谢,”这个美国人喘着气,“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能否请您把暖气打开?”格蕾丝用眼睛指着一个暖气炉,炉子上装饰着生铁浇铸的涡卷线状图案。

  “这里没有暖气。”托马斯回答。

  格蕾丝好像被针扎了一样站了起来。

  “没有暖气?怎么可能!那这个暖气炉呢?”

  她的口气很冲。她很后悔却无法挽回。

  克里斯托弗向她投来责备的一瞥,更加换来她的恼怒。

  “启动中央暖气的前提是要有电。”托马斯缓缓地说。

  每次住进宾馆,格蕾丝总会留意将电灯打开,小心谨慎地查看各个地方。她快步跑向门右侧的陶瓷电灯开关,却无功而返。

  “这里没有电也没有暖气。”托马斯总结道。

  她看着他,惊呆了。眩晕,从踏上这片与世界脱节的土地起就紧紧攫住她的眩晕,又开始折磨她。计时器陷入了混乱,时光再次倒流。

  “不过这个壁炉倒是很容易点。”托马斯朝房间尽里面的壁炉走了几步。

  “壁炉?”完全晕头转向的格蕾丝重复道。

  “有了它就能让温度上升,”克里斯托弗想打圆场,他做出了让步,“而且,这样似乎更加有利于健康。”

  格蕾丝转向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同情他,有的只是怒气,气他还不明白这种简陋代表一种彻底的改变。

  “干柴在马厩边的工具棚里,”托马斯接着说,“路,您认识。建议您用染料木的束薪点火。”

  “这是火柴。”

  他这么说着把火柴放到了壁炉上方的台子上。

  格蕾丝一直沉默不语。她的视线从壁炉转到火柴上。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惊叹,“这真是好……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托马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登姆普西夫妇听着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克里斯托弗坐在床上,格蕾丝走   近他。她在他面前站稳,双手捧住他的脸拉进自己怀里。她需要触碰这与之共同生活的男人。她感到丈夫的头顶在她的腹部。他们就这样待着,为自己的遭遇忍受着折磨。

  “你疼吗?”她问。

  克里斯托弗握住这双紧搂住他的鬓角、爱抚他头发的手。他向妻子仰起脸。

  “不管怎么说,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你是从哪儿把他挖出来的,格蕾丝?”

  格蕾丝笑了。她看着熄灭的壁炉、陈旧的油画、古老的柜子、两扇窗户间樱桃木的衣橱。这间房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罗曼蒂克的了。可现在,她对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我别无选择,克里斯托弗,”她答道,“你也看到了,在地球的这个角落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

  “的确如此。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惜言如金……”

  格蕾丝没有搭腔。她可不认为托马斯惜言如金。只要愿意,他可以变得很健谈,而且一针见血。她脑子里仍然记着在小教堂的屋顶上他向她要钉子的方式。该死的教堂!她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诅咒的无礼。

  不,这家伙能说得很。他惟一的问题是,他不像我们这样有教养,格蕾丝暗自思忖。我们打扰了他,而他还有别的计划。他在他费尼摩尔·库珀①式的天地里静候一切过去。库珀是一位对格蕾丝的童年很有影响的作家。

  “我把床罩拉开,你躺一会儿,”最终她说。

  钟在这幢房子的某处敲响了。格蕾丝的动作顿住了。方塔农舍里这个讲求规律的迹象让她心烦意乱。她发现鸭绒压脚被下有两条叠好的粗麻床单。好像有女人住在这里似的,她心想。

  格蕾丝铺好床。现在,克里斯托弗可以休息了。枕头很大,枕套上还纫着花边,他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妻子正在查看他肿起的脚踝。她对骨折一窍不通,克里斯托弗也是。

  尽管有青色的血肿,他们还是不能肯定它是否断了。克里斯托弗认为可能是扭伤。他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在大学的棒球队打球。克里斯托弗绝口不提他年轻时的体育战绩。格蕾丝甚至怀疑他从来不曾真正体味过体力劳动酣畅淋漓的滋味。

  为了排遣等待和寒冷,她走近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的三角楣上刻着日期:1869。大约一个世纪以后就是她的生年。格蕾丝打开两扇门中的一扇。床单、被子、毛巾被仔细地放在方形的架子上,架子的角被绣着齿形花纹的帆布包裹着。另一扇门被锁死了。

  “你饿不饿?”她转身对丈夫说。

  克里斯托弗双目半闭。有这么一瞬,格蕾丝看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凌乱的老人,带着死者卧像的面具,双手仔细地放在床单的翻折处。他们二十岁的年龄差距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表现出来,对她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克里斯托弗摇着头,试图在困顿中弄清声音的来源。他看着格蕾丝在床脚边走来走去,双手交叠在她黑色大衣合上的下摆处。他很熟悉她这个样子。每次她被巨大的压力所困时就是这样。克里斯托弗知道,她是在为吵醒了他而懊恼。他有点怨恨她。比起让她同情或是因为叫醒了他而自责,他宁可她开开玩笑。

  “我快饿死了,”他承认。

  她沉默着。

  “你认为我们的朋友准备好尽地主之谊了么?”克里斯托弗接着说。

  格蕾丝转开视线,走向窗户。克里斯托弗看见,逆光中的她漆黑漆黑,幽灵似的一动不动。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振。

  “他溜了!”她激动地大喊,“这家伙把病人留在床上自己溜了!”

  “怎么回事?”克里斯托弗问。

  “他当我们不存在一样抬腿走人了,”格蕾丝结结巴巴地说,“真不敢相信!”

  ①库珀(1789—1851),美国小说家,开创了美国文学史上三种不同类型的小说,即革命历史小说、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代表作为《皮袜子故事集》。

  她从丈夫的目光里读出了窘迫。克里斯托弗被难倒了。他失去了幽默感、失去了在波士顿学到的古老的英式手腕———面对一切不适都从容不迫的气度。这也许是克里斯托弗迄今为止遇到的、不同于以往的难题。

  “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格蕾丝突然说道,“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算我们倒霉!那个未婚的老男人没有招待客人的习惯,我们就自己招待自己。”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克里斯托弗突然怀疑她这么做是否是为了他好,而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必须得承认那个人的行为很怪异。那个人,是他心里对把他背出森林的那个人的叫法。格蕾丝告诉过他那个人叫托马斯。但克里斯托弗宁可坚持这种更模糊、更疏远的称呼。这可能是由于她的妻子已经知道了那人的姓吧。仅仅是姓,那个男人的姓,就已经让他不安了。

  格蕾丝走近床头,将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飞快地落下一吻。格蕾丝是一个没耐心的看护员,对她来说疾病意味着额外的、被浪费的时间以及可耻的虚弱。

  克里斯托弗从他妻子的话里听出了令他不安的东西:“那个未婚的老男人。”他为什么要选择孤独终老呢?另外,他多大岁数了?比克里斯托弗年轻十岁还绰绰有余,也就是说,四十多岁……不,顶多四十岁。总之,如果说这里有老男人的话,毫无疑问应该是她丈夫。

  至于单身汉,已婚的男人认为有些词从他们妻子的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单身汉就是其中的一个。

  格蕾丝关上房门。在正对床的两道矩形的光亮下,克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后,她回了屋。

  “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东西,”她说,“一些馅饼……”

  “最后关头,我们总会想到馅饼。我第一次到你的学生公寓吃晚餐时,你就是用馅饼招待我的。”

  回忆涌现。想到从结婚以来就没做过饭的格蕾丝,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即兴准备了一顿午餐,克里斯托弗微笑起来。他们纽约双层公寓中的厨房仅仅是一个虚设的橱窗。他们甚至养成习惯,每天早晨下楼去一个荷兰人开的咖啡馆里吃早餐。那人叫什么来着?克里斯托弗思索着。啊!有了!一天,他听见一个顾客大声叫他山姆……没错。

  格蕾丝端着两盘在房间冰冷的空气中冒着热气的馅饼,一杯温热的酸奶、一块面包还有果酱组成了这顿饭的全部。

  “法国大餐!绝对是误解!”她喊道。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不是在大厨家里。”

  “他的冰箱看上去像个破房子,”格蕾丝又说,“一片废墟。”

  她恼怒地把手按在房间的电闸上。电闸发出了劈啪声,一种他们以为已经遗忘的、属于童年的声响,一种数码还没被发明时陶瓷发出的声响。终日的昏暗。他们已经开始想念电灯光了。他们的眼睛感到吃力。视觉的疲劳让他们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不再交谈,但已经开始为夜晚担忧。是否因为这黑暗克里斯托弗才没有发觉格蕾丝已经脱下了她的浅口薄底皮鞋,换上在楼梯口的鞋柜里找到的拖鞋?这是一双男人的拖鞋,软趴趴的而且太大了。

  他们在床上吃了饭,格蕾丝盘腿坐在丈夫身边,膝头盖着被子,慢慢地将食物送入口中。阁楼不时传来劈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他们发现雪又星星点点地飘了起来。

  “真冷!”克里斯托弗小声说。

  格蕾丝转身走向壁炉。一想到托马斯甚至没有主动要求帮她找柴生火她就气得不行。

  “我会点燃这个壁炉的,”她说。

  克里斯托弗摇头。

  “你干不了。要知道,生火是很难的。”

  “按照家里人的说法,我的曾祖母是彻罗基人①,我猜她能在印第安人的小茅屋旁让①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

     锅沸腾!”

  “我不知道你的族谱里还有这个细节,”

  克里斯托弗回答。

  但是由于高烧,他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在过道处,年轻女人犹豫了,她害怕一推开沉重的橡树门就会被寒冷包围。她脚上穿着便鞋,又套上了一双靴子。这一次,她放弃了所有的优雅,所有的表现欲。为了万无一失,她抓起一件挂在墙上的旧粗呢衣,把它罩在自己的大衣上。呢衣的袖子盖上了指尖,海蓝色的呢绒拖到了地面。格蕾丝带上风帽。她变得难以辨认,看上去像一个苦修修士。

  “只要不碰上温迪·弗雷泽那个泼妇就行。否则整个事务所都会因此公开嘲笑我的。”

  外面,寒冷一下子攫住了格蕾丝,她集中起全部的能量才使自己没有中途折回。她绕过椴树,走到方塔附近,来到凡丹戈的马厩前。她透过一扇开着的矮门发现了柴房。她走了进去,眼睛适应了黑暗。但当她去抓柴火的时候,一张蜘蛛网贴上了她的脸。格蕾丝发出一声大叫,向后跳去,边跺脚边恼怒地用手捂住嘴唇。

  “镇定,格蕾丝。镇定下来!”

  现在她像盲人一样,伸出手臂向前行走。

  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整个法国的气。这个国家没有像它应有的那样前来救助她、一个盟国的侨民,而它是如此强大,完全有义务负起这个责任。当然,她也生克里斯托弗的气。在危急关头照顾自己的妻子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应该扮演的角色吗?而不是反过来。

  格蕾丝谁也不同情,既不同情自己,也不同情那些没有遵守约定的人。

  她终于出来了,怀里抱着干柴,海蓝色的大衣上覆盖了一层赭色的闻上去像鞣酸的细灰。她满脑子想着要证明自己能行、能点燃壁炉。现在,正是这个在几个小时前还被她认为微不足道的简单计划促使她前进。

  跪在炉膛前,格蕾丝筋疲力尽。床上,克里斯托弗看着她忙活。找纸媒子、跑到楼下厨房里、捧着满怀的报纸上楼、一边咒骂一边划湿火柴、把整个盒子倒空、又下楼去找另一盒。很快,疲劳占了上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格蕾丝站了起来。炭灰和烟的气味冒了出来,让寒冷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快。察觉自己的丈夫睡着了,她走近床边。困倦、疲惫和伤口针扎似的刺痛夺走了这个正在衰老的男人勉强而虚弱的防卫能力。他脸部的臃肿清晰可见,右边脸颊的酒窝缩在皱纹里。然而,即使是在落难中,他的脸上也依旧浮现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神态。这种神态来自他受女人眷顾的少年时代。这使格蕾丝沉浸到他们交往最初几个月的回忆之中。

  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身上最吸引她的是什么。他教授的地位、别人对他的尊敬、他渊博的知识、他与现实脱节的令人愉快的思想、他的不羁……或者仅仅是他本身。就好像从许多不同的面孔中一下子抓住某个人本质的东西,一个多年来不曾变化过的核心———他自己。格蕾丝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中心,一种内在的不会变更的真实自我,这种真实是时间和经验都无法抹杀的。

  年轻女人跪在一小堆柴火旁,注视着缭绕在壁炉过梁口的青烟。炽热的柴枝变红、蜷曲。她吹气好让枝条烧得更旺。格蕾丝全神贯注地控制、疏导火势。好像对她来说只要集中精力就会产生出更美丽的火星。这是一种奇异的融合。很快,她就不再想别的事情了。她的神经因为火势而紧绷,炉火像是一个先天不良的婴儿,能否活下去还是个问题。突然,一道金色的火焰在铺满引燃黑炭的管道中蹿了上来。格蕾丝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炽热耀眼的炭火。她往壁炉的柴架上送了一根柴。火花在壁炉方砖面的槛上绽放出来。一股千年的、古老的、突如其来的热度用它的舌舔着她伸出的手。

  忽然间,一声呻吟让她转过身去。是克里斯托弗刚才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发出了呻吟。格蕾丝快步走向他。

  “我去找人帮忙,”她俯在他耳边说。

  他动了动嘴唇表示同意。

  “等着我,”她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梯,套上靴子,穿上呢绒大衣,冲向桥的方向。刚才提到的帮助,她想,还真是悬得很。目前,除了托马斯,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这一次,她决不会再让他溜上教堂屋顶铺设帆布。因为她所依赖的冒失鬼现在,毫无疑问地,就在那里。尽管冰雨让天空变得晦暗不明,她还是很快辨认出了小教堂。屋顶上,一块蓝色的帆布在风中扑打。一时间,她有些怀疑托马斯是不是在那里。但随即,那个刚才被钟楼墙壁遮住的男人出现在主梁上,张开着两臂保持平衡。

  格蕾丝心中生起一股怒火。她压根没有搞错!他真的回到了这里,把他们丢在家中,不施以任何援助,完全不顾主人的待客之道。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甚至很有可能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会跟这个人就他的思维方式谈一谈。

  托马斯看见一个滑稽的身影,一个米兰达热烈欢迎的身影穿着大靴子,缩在一件及地的大衣里。她冲着他挥动卷起来的袖子,额头上流下雨水。

  “下来!”

  托马斯一脸为难地看着剩下还没铺的几个平米。

  “什么事?”

  “马上给我下来!”

  她的语气很专横。这是惯于发号施令的女人的口气。

  他下了梯子。她奇异的服装与他记忆里几小时前那个年轻优雅的女子是如此不符,以致他不住地盯着她。在风帽的阴影下,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

  “视察结束了?您满意了?”

  托马斯点点头。格蕾丝吸了一口气:“您没有问问我们是不是饿了、渴了就扔下我们!也没有提议去寻求救援……”

  “我跟您说过救援是不可能的!好几公里的路都被堵上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托马斯耸耸肩:“又有哪里出了问题?”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丈夫受伤了。他在发高烧。他陷入了半昏迷,他在呻吟,我以前从未听他呻吟过。”

  “我不是医生,夫人。”

  “看得出来!”格蕾丝反唇相讥,“我甚至还可以告诉您,您什么都不是。”

  这最后几个字让她很受用。自从在他面前哭过之后,格蕾丝就急需扳回一局。

  他没有答腔,于是她接着说:“您情愿照看一幢没有您也撑过了几个世纪的建筑,而不去帮助一个身处危险的人。”

  托马斯默默忍受着。格蕾丝已经气得忘乎所以了。

  “除了这堆石头,您难道从没有对别的东西产生过兴趣吗?您难道从来没有为亲近的人牵肠挂肚过吗?”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向前一步。托马斯猜想,她的拳头在袖子下面攥了起来。

  “您难道从没有……”

  突然,她语塞了。他们相望愕然。

  “我们走。”他简单地说。

  她飞快地明白了他这话的意图。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步伐控制在她能跟得上的速度,因为大防水靴让她的步伐迟缓、笨拙。

  “你怎么样?”年轻的女人俯向床边问。

  克里斯托弗几乎不可察觉地动了动放在被子上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觉得很虚弱。”

  “我们应该怎么做?”格蕾丝抬眼向托马斯询问。

  “我跟您说过,我们不能把他送出去,所有的道路都堵上了。电话用不了。我们被隔绝了。我的药包里只有一点阿司匹林。”

  她突然发现自己认命了。慢慢地,她接   受了不可接受的事实———隔绝。他们无法制止时间快速地流淌。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托马斯突然说。

  一个年轻有活力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

  格蕾丝试着去理解。

  “在这儿等着,我会回来的!”

  她听见他冲下楼梯。过道的门发出声响。格蕾丝走近窗边,看见他跑向通往小桥的路。钟声敲响,下午三点。

  半个小时过去了。格蕾丝把柴填进壁炉里,正准备再去一趟柴房。这时,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有人敲门,打开门是托马斯。格蕾丝隐约看见他的肩膀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那个人被房子主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托马斯一侧身:“这是阿尔贝,一位邻居。”

  幽灵村的那个满脸胡子、没有牙齿的老疯子走了进来,头上还带着他的旧摩托头盔。

  六短暂的迟疑之后是冗长的沉默,尴尬之余,带着旧头盔的疯子走了进来。格蕾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尔贝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托马斯说,“他懂怎么开处方。因为这个他在这片地区小有名气。”

  过了很久,格蕾丝才理解了这番话。她感到难受。她又重新沉浸在噩梦之中。她穿过了时空的镜子,处在爱丽丝的奇境里。

  克里斯托弗坐了起来,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出现,好像这个人来自蒙昧时期,是直接从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或是从面向那些幼稚成人的传奇戏剧里走出来的一样。他从没想像过有朝一日,一名法国内地的巫医、一个给母牛治病的人、一个利穆赞式的伏都教①祭司、一个有着异教徒力量的虔诚者会站在自己的床前。他端详着老头,这人马虎地套着一件磨到露线的蓝色帆布上衣和一条过长的裤子,穿着一双靴子,好像他那病入膏肓的身形的平衡就靠这双靴子在支撑似的。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后者简直是怒不可遏。

  “毫无疑问,您彻底疯了……”

  托马斯看着她,没吱声。格蕾丝继续说道:“我和我丈夫自从在途中遇上风暴以来就一直对您很粗鲁。但现在,是您过分了。

  在沦落到这里以前,我从没想像过会有像您这样的家伙。”

  她冲过去,把老疯子推到走廊上,大力地关上门。

  “这个江湖郎中来病人的房间里想要干吗?”

  “我对您说过他可以缓解您丈夫的痛苦。

  阿尔贝有这个能力。您知道,他是个好人。”

  “那是谁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倒在马厩里的?”

  “是您吓到他了。”

  格蕾丝僵住了。她是知事理的人。她明白事情的发生是有逻辑的,因此她会分析后果产生的原因。在她眼中,因为有逻辑,世界才得以存在,她也才能按照她的那一套机制行事。超自然的东西从来与她无关。而且,格蕾丝认同任务分工这回事。解释宇宙用的是科学观点,直到某一点超出了宇宙的范围,那便是上帝直接管辖的区域了。而这个老头,远不在人类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托马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他知道怎么驱走痛苦。他是个土法接骨医生。我听说他曾制止过大出血。”

  托马斯继续找词:“还有火灾。”

  “还有火灾……”格蕾丝重复道。

  “对。收获后,农民们放火烧麦茬。阿尔贝站在一条线上,火就不会烧过那条线。”

  “火不会烧过这位阿尔贝先生想像出来的一条线!”

  ①一种西非原始宗教,现仍流行于海地和其他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中。

  “听着!他可以隔空治疗牲口。有人来对他说某块草地上有头牛不舒服。他问了牛和草地的名字。当那人回到牲口那儿的时候,它已经痊愈了。”

  “注意,我曾经听说过这种能力,”格蕾丝承认道,“在纽约,汽车修理工也这么干。您给他们打电话说您的汽车出了故障。他们问了您所处的街道名称和汽车的牌子,然后不出动就……”

  格蕾丝爆发了:“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把所有的陌生人,特别是我的同胞,都当成蠢货,又或者仅仅是我给了您讲废话的灵感?”

  托马斯摇摇头。

  “我向您保证他救治过很多人。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是您的事了。”

  “我当然不相信!您怎么会以为我相信您呢?”

  “这不能作为您这么对他的理由,”托马斯平静地说,“为了劝他到这里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

  格蕾丝做出同情的表情。

  “我猜美国人让他害怕,是这样吧?”

  “阿尔贝有过比遇到您更可怕的会面。

  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您给他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格蕾丝的脸刷白了。

  “请相信我和我丈夫只求一件事:离开并忘了您。”

  “我很想试试这位阿尔贝先生的疗法……”

  格蕾丝和托马斯转身向床。

  “我太难受了,又发烧了。既然我们需要医生,为何不让他试试呢?”克里斯托弗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格蕾丝快步向她丈夫走去。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们得冒很大的险。

  接受这一类东西,就像吸毒一样,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克里斯托弗试着微笑。

  “格蕾丝,不要为我担心。理性已经开始让我厌烦了。”

  他转向托马斯,问道:“告诉我为什么那个人犹豫着不肯过来?他是不是被人说得对我们有敌意?我想知道。”

  托马斯走近床。他看着病人,回避着在昏暗中狠狠盯着他的灰色眼睛。

  “完全没有。反正在您妻子把他扔到外面去之前是没有。阿尔贝只不过是把风暴和世界末日联系了起来。这是一种千禧年信徒的直觉。”

  “世界末日?”

  “还有几天就是千禧年的年关了。”

  “不是的!”格蕾丝反抗道,“这是完全错误的!”

  “我懂……”克里斯托弗承认,“这样,他认为风暴宣告了世界末日的到来。其实,我和他的想法相差无几。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正在向另一个时代变迁。”

  托马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惊奇。”克里斯托弗继续说。

  “什么事?”

  “那个头盔……”

  “昨天夜里,他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房顶上被刮下来的石板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于是,他就带上了头盔。”

  这个解释最终说服了克里斯托弗,他的头重新落回到枕头上。他用左手向托马斯和格蕾丝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像邀请一样,正式引荐阿尔贝进来。他希望这个巫师能祛除吞噬他的高烧以及腿上随时毫不留情地发作的疼痛。为了相信不可接受的东西,他要稍微做出点让步。

  “如果我的丈夫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对您提起世纪末的诉讼的,”格蕾丝对托马斯小声说道,“我会让您倾家荡产,您可没有一千年的时间用来偿还。”

  站在托马斯面前的,是一个愤怒的、具有杀伤力的、危险的女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吃惊于她如此强的攻击性。

     “在其他任何地方您的诅咒都可能让人发抖。但在这里,它们没用。何况,格蕾丝,我有什么把柄可以让您抓住的?”

  她呆若木鸡。这个没教养的家伙居然敢直呼她的名讳。

  在托马斯长时间的交涉后,阿尔贝终于同意来到克里斯托弗的病床前。格蕾丝低声抱怨着默默退到走廊上,对于留下丈夫和一个被自己认定是弱智,或者更糟些,是骗子的人独处而感到十分恼火。她独自一人待在走廊里,穿着可笑的粗呢大衣,趿拉着让她步履迟缓的拖鞋走来走去,模样奇怪,精神紧张,窥视着房间里传来的哪怕最微弱的动静。挂钟敲了四下。外面下着雨,天色很暗,看不到任何救援、没有任何神佑。透过朝北的窗户,她注视着荒凉的景象。凡丹戈的马厩和柴房是仅有的幸免于难的附属建筑。整个仓库的主体部分像被一场爆炸波及了一样。沿斜坡向上看去,上百棵树被拦腰截断,横在地上,树顶挂在剩下的树干上。渐渐地,这种混乱的景象感染了格蕾丝。年轻女人无法估量降临在这片地区之上的灾难。原先只是气恼,气恼这灾难成了阻碍计划完成的绊脚石,现在则变成了一种痛苦。这种痛苦若有人分担,就显得不那么令人难以承受了。

  陷入沉思之中的她看见米兰达迈着小步跑向柴房。大猎犬摇着尾巴,时不时地停下来嗅嗅泥土。她看着它,借此排遣心中的郁结。托马斯来了。格蕾丝在格子窗后窥视着他,他无声地迈着大步,步履居然很轻盈。格蕾丝喜欢轻盈。当她感到自己充满吸引力和能力的时候,她首先用来展示自己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看上去轻盈。托马斯在被飓风大卸八块的仓库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格蕾丝。

  她想像着面对废墟,这个男人脸上慌乱激动的神色。她同样在被啃噬着她的沮丧折磨着,但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托马斯向着柴房走去。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用可以扳倒大树的臂膀抱着小山一样高的柴火。

  阿尔贝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虚弱的老人没有对格蕾丝说一个字,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像幽灵一样径直走向楼梯。格蕾丝忍住到了嘴边的问题,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他看上去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要骨瘦嶙峋。他的双肩被巨大的疲劳给压垮了。

  她冲进了房间。

  “克里斯托弗?你还好吧?”

  克里斯托弗冲她笑了笑。他整个人靠在身后的白枕头上,格蕾丝发现他的脸部线条舒展了许多。

  “我好多了,格蕾丝。好多了!这真不可思议。”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

  “他有没有用什么方法让你吃什么东西、制剂?你对治疗进行了多长时间有没有意识?”

  “镇定些,格蕾丝。我跟你说了,一切顺利。”

  克里斯托弗解释说阿尔贝打开一本一直藏在他口袋里的书,朗读了一些他也不知道是咒语还是经文的东西,这过程中他只是简单地把手放在他的脚踝上而已。

  “治疗让我感到痛苦减轻了,格蕾丝。我感到疼痛减弱,脚踝渐渐地恢复了灵活。当然这些只是幻觉,我也不是好骗的。紧接着,我感到腿的下部被一股热流包裹住,和发烧不同,这是一种有益的热度。”

  格蕾丝听着,心中却有不同的意见。她知道现在远不是万事大吉的时候。不久以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成为幻术的牺牲品。她知道,自风灾发生以来,奇怪的意识让他变得脆弱,以致他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而向不理智的方向摇摆。所有这一切,只要运用心理学、器官学、生理学等因素就可以解释。她飞快地从专业词汇中剥离出这些词语,好去面对克里斯托弗给描述的她所不能接受的一切。

  “这个家伙要是在我们国家,能挣几百万,”克里斯托弗补充说。

  格蕾丝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她气恼克里斯托弗为了让她赞同而滥用这种论据。

  “高烧由于祈祷的作用退下去了,”克里斯托弗又说,“太阳穴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感觉很清爽。当然,我的脚踝还是断的。但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格蕾丝,这是一种难以分享的经历,好像有一阵清风轻轻吹拂着我。”

  格蕾丝认了。重要的是克里斯托弗觉得自己好些了。她是个重实效的女人,她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但她还在坚持着,准备在第一时间展开反击。对不起,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克里斯托弗很快就会需要她的帮助。在内心深处,她始终认为由于宗教教育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软弱的东西。克里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他一直很喜欢奇妙的事物、神迹和虚幻的东西。那些可能让人追悔莫及的尝试对他也存在着吸引力。从小就信仰新教的格蕾丝,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托马斯怀里抱着柴火走进房间,把它们放在壁炉边上。格蕾丝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为阿尔贝出现时那些大声喊出的威胁而懊悔。她努力想要对上他的视线但却没有成功。托马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你想喝点水吗?”格蕾丝问。

  “非常想,”克里斯托弗回答。

  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待着。格蕾丝察觉到这个意愿,并没有为此生气。

  她在宽敞的饭厅里遇见了托马斯。他站在窗前,凝视着向小溪展开的山谷。她不经意间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一杯烈酒,她想道,顿时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脚印的喜悦感。这个从见面起就压她一头的家伙也有缺点。格蕾丝回想起曾在厨房的尽里面看到的许多空瓶子。一个简单的事实浮出水面,托马斯酗酒。她对此很有把握。突然间,她的蔑视找到了落脚点。她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把柄。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对手。

  原本想好的安抚的言辞从她的脑海、她的唇边消失了。她不出声地站在原地,从背后观察他。他转向窗边,缓缓地将装满黄色液体的杯子举到唇边。他察觉了她的存在。

  她也并没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没有动,好像落在肩膀上的目光并没有打扰到他。格蕾丝突然意识到,事情刚好相反,他很感激她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弱点。

  “谢谢你的柴火,”她突然说。

  他点点头,没有转身。

  “有了这些柴,我们应该可以坚持到晚上,”格蕾丝继续说,她有些觉得窘,“从现在起……”

  他转向她。窗前,他的身影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光线微弱,光差还是让她眨了眨眼。他们沉默着。占据房间的阴影加剧了黑暗。一直以来,年轻女人都讨厌夜晚。托马斯的沉默于她是一种挑衅,令她不知所措,而又无法挣脱。她想要大叫。

  “从现在起,又有光明和温暖了,”她用一种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缓缓流淌,好像充满压迫感的黑暗天色、坏天气以及方塔农舍里的寒冷凝滞了它奔跑的节奏。托马斯不见了,依照他一贯的作风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格蕾丝看见他朝着小教堂方向去了。她看着他越过小桥,直到拐角处成堆坍塌的石块遮住了他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她恼火。挂钟的木锤敲响,两个小时过去了。

  在这漫长的两小时中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待在房间里。后者昏昏欲睡,前者坐在铺着霉帆布的大扶手椅上,不时起身给壁炉添柴,看看窗外,又回去坐下。格蕾丝无法忍受这么闲着,克里斯托弗却恰恰相反。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休闲,而她却没耐心浪费时间。许多次,她站起身去摆弄房间的开关。光线越来越暗。房间里,墓穴般的黑暗无情地展开了它黑绒的衣摆。

  格蕾丝用想着纽约来抵抗黑暗。她幻想自己沐浴在曼哈顿的灯光之下,同时希望一切会很快好起来,美国会来解救她。她集中精神去想他们位于公园大街的双层公寓,罗列着他们外出期间给葡萄牙女佣和门卫的指示清单,仔细地重现每天在大厅碰见的那些   面孔,回想最后与她的利益挂钩的那些人和事,比如索霍区①画廊的开幕仪式。然而,这些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陌生。格蕾丝又开始回想她的商务约会,详尽地把事务所的战略路线和她负责与日内瓦斗争的部分重新过了一遍。日内瓦!她能准时到达日内瓦吗?克莱蒙可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她又想到可能为他们的失踪而担心的朋友。在这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时间像水一般从指间流走,混乱得不再像是她的。

  六点。黑夜笼罩了乡村,托马斯还是没有回来。格蕾丝担心到了某一时刻,自己将不得不在家具间摸索着前进。这个前景使她焦虑。克里斯托弗自己感觉不再难受了。他的脚踝消肿了,肿块的青色也不见了。克里斯托弗看上去对自己的痛苦已经无动于衷,似乎对身体的状况不那么担忧。格蕾丝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个观察结果让她忧心忡忡。

  面向壁炉金色的火光,克里斯托弗小声地说:“如果有无线电,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她的声音有了生气,“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收音机!”

  她下到饭厅。房间笼罩在半黑暗中,让人不得不小心前进。格蕾丝发现了K7组合式收音机,她一把抓过它。收音机被插头拉住了。年轻女人一把扯下电线。

  他们两个都在床上围着收音机。电池快没电了,声音勉强能听清。当地的一家电台在不间断地播报,向大众提供信息,罗列出被隔绝的村庄、被阻断的公路、由于高压线杆倒塌而变得危险的区域,传达警察局和市安全部门的建议。志愿者已经出动去救助那些在没有暖气的私人养老院里寄宿的人。紧急物资已经发放。电台把捐赠的蜡烛集中起来,警卫队的摩托骑警在执行任务时把它们分发给将在黑暗中度过第二个夜晚的家庭。军队也将介入。记者号召全欧洲团结起来。意大利、爱尔兰、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救援队已经上路赶往利穆桑。发电机组的集资已经启动。数万家庭无法使用电和电话,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深入广泛的组织运动体现出一种深层次的团结,这场严峻的考验似乎足够提醒每个人必须履行身为人类的义务。

  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知所谓地听着,并没发现听到的事件与他们自己经历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听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听到的灾难涉及的只是别人,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的状况之外。很快,声音变得无法辨认。

  没了电源,收音机没声了。寂静敲打着这对夫妇,他们意识到夜已然降临。

  “他把我们抛下了,那个混蛋,”格蕾丝咕哝着。

  “他会回来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中透着了然。

  挂钟敲了七下。格蕾丝的担忧和愤怒到达了顶点。忽然,一楼传来声响。

  “应该是他……”

  “你认出他的声音了?”

  “没有。”

  “我想他们有好几个人。”

  深沉的夜给窗户贴上了一层黑色幕布。

  起风了。尽管壁炉里生着火,室内也不过十度。

  “我去看看,”格蕾丝说。

  “小心别摔着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走廊尽头,格蕾丝发现螺旋楼梯的中心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一手扶着墙,摸索着走下楼梯。台阶在她的脚下滑过。她走得很慢,几近眩晕。到了楼下,托马斯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语调的含混不清。“他喝酒了,”

  她想。

  酒精让格蕾丝害怕。从来都是。从很小的时侯起,格蕾丝就知道父亲酗酒。有多少次,她发现他醉了,怯懦、软弱、遁世,竟连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虚弱都做不到。那时的格蕾丝不过六七岁。但她凭借理智和一种成①So·Ho,美国纽约曼哈顿一街区,以先锋派艺术、音乐、艺术、电影和时装款式等著称。

  年人无法意识到的思维能力发觉了自己的惊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父亲由于被母亲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想法一直得不到纾解。

  她尊敬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上后来收养她的裘德婶婶,他便是她惟一的支撑。他堕落了。

  但她仍然爱他。可是作为成人,他的虚弱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格蕾丝一眼就能认出微醉的人的身影和他们那为能站直身体、好好走路、想要自由控制姿势而白费的努力。这种人在口不择言、思维混乱、两手弄翻或抓不住东西时,在他们眼中世界不再像其他人眼中的那个样子时,还可笑地想让一切都看上去正常。

  在入口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托马斯。那声音在沙哑、洪亮中透着快活。

  照亮石板楼梯的微光退了回去,格蕾丝重又置身于黑暗之中。

  “是我!给我照个亮!”

  她喊了起来。托马斯和来访者小声交谈。一股石油的气味传了过来,光线重新照亮了磨损的台阶。

  “我的小可怜,这么黑,您什么也看不见!”胖女人叫道。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陌生女人,缩在一件旧大衣里,穿着橡胶靴,系着块方巾。她像格蕾丝在纽约看见的那些无业游民一样拿着一些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她全部的财产。

  在农妇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着活力。

  托马斯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路易丝,一个邻居。”

  托马斯走近了,手上拿着的电筒在格蕾丝脚前投下金色的光晕。格蕾丝机械地回答:“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我和我丈夫是被迫做客这里的……”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这实在是太复杂、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从来就不能把事情简单化呢?“您在等我?”托马斯问。

  格蕾丝强压住怒火。

  “当然不是!”

  尽管光线昏暗,格蕾丝还是察觉了路易丝的微笑。

  路易丝和托马斯来到厨房,格蕾丝跟在他们的灯光后面。摸黑做事,令一切变得困难。想到寒冷中的克里斯托弗,想到自己与路易丝相差无几的外表,想到浪费掉的时间,格蕾丝强压下怒火。很快,她就了解到路易丝在小教堂那边独自生活。她的屋顶在风暴那晚被掀翻了。家里没法住,路易丝便接受了托马斯的邀请,住到了这里。

  路易丝让格蕾丝作证:“托马斯是个好人。他不会让老路易丝在露天发抖的,绝不会的!”

  狡黠地看了一眼格蕾丝,她补充说道:“孩子们,我们要组织起来,可不能把自己饿死了。我们见过饿死的人!”

  格蕾丝对托马斯的态度很不解。他那么容易就同意让这个女人主掌大局。他看上去是那么独立、那么顽固。而他竟由着她去。

  尽管天气寒冷,路易丝还是脱下了大衣。外套下,她穿着一套旧背心和一条花围裙。她的活力与巨大的身形和年纪正相反。她点燃另一盏汽油灯,把它放在农用桌上,收拾好水池里的盘子。她的动作非常麻利,这个女人一定一生都在完成此类无意义的工作。

  她停下手说:“托马斯,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唉!男人啊……”

  她笑着推了推这个巨人。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粗鲁、夸张的动作。察觉到水龙头里没有水流出来,路易丝担忧了。

  “昨天夜里开始,我就没有自来水用了,”

  托马斯说,“我们区水库的水泵一定不能供水了。”

  “你有井吧?”

  “当然。”

  “那么,我的大个子,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了。就像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一样!”

  托马斯消失在夜色里。路易丝在格蕾丝的眼皮底下忙碌。后者退到一边,待在灯旁。

  路易丝在壁橱里翻出一口黑漆漆、从来没刷译   过的大锅。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洗碗机。她自己拉开农用桌柜子的大抽屉,抓出一把刀,展开一张报纸,开始削土豆。有些人就是有能力用微不足道的举动驱散黑暗。这是一种天赋。路易丝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格蕾丝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她为自己的惰性而气恼,气恼自己不能战胜逆境,气恼自己无法亲近这个老妇人,气恼自己莫名的敌意。她为自己的冷淡、把一切过于灾难化、只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的行为而懊恼。格蕾丝有时也厌恶自己的自私、傲慢、对利益和权利的喜爱和计算。此刻她更是如此。她猜想,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路易丝该是多么知道保持自尊和快乐啊。

  “格蕾丝,您吃饭了吗?”路易丝问,“我可以叫您格蕾丝吧?我是个老东西,不知道别的称呼。在我这个年纪,脑袋顽固得跟岩石一样,没法儿适应美国的那一套。”

  “没有,”格蕾丝结结巴巴地回答,“下午我一直在楼上,待在我丈夫的床边。”

  突然之间,格蕾丝想对这个陌生人倾诉昨晚起经历的一切:破碎的森林、翻进谷壑的汽车、在寒冷中的等待、被压断了腰的牝鹿、与托马斯在小教堂顶的相遇……但她的喉咙涩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从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她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被抛进了大都会荷兰油画展区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旧阴暗的图画中去了。格蕾丝想起了弗尔美①。长久以来,他的作品以它们浓黑中透出的烛光下的微笑、传递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吸引着她。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相貌,感到被抓进了这些图画中那神秘莫测的夜里。

  她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吞没了她。

  “可怜人!”路易丝感叹道,表达出她的同情,“托马斯跟我说阿尔贝来过了。”

  刚麻利地削完了几只土豆,剥好了一大棵蒜,她又点燃了煤气,一道镶着蓝边的火光突地冒了出来。忽然,她靠近格蕾丝,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照看他,您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有一刻,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路易丝补充道:“可以说你们碰上托马斯是天意。”

  过道的门被打开了。雪花再次飞舞在夜空中。背上落满冰雪的米兰达欢快地抖动着身体。

  七“结冰了。”托马斯说。

  他皮黑上衣的两肩落满了雪。他的语调属于一个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孤独男人。但格蕾丝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的孩子,瞧这风刮的!”路易丝又说,“听听,风在我们耳边刮来刮去,就好像这里还剩下什么可让它破坏的东西似的。”

  托马斯一手提一只水桶,穿过厨房。水啪啪作响,滴在石板上,在蒙尘的大理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路易丝把大锅架上了煤气炉。黄油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蒜,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更显示出有个栖身之所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格蕾丝不想上楼和克里斯托弗待在一起。她的懦弱令自己吃惊,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它,又在呼呼作响的炉灶边停留了一会儿。

  “把这些放到那边去!”路易丝指着水桶,对托马斯发号施令。

  又对格蕾丝说:“把这几个平底锅倒满水,我的小格蕾丝,还有炉灶上的水壶。”

  这几个词把格蕾丝从迟钝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克里斯托弗有时会责怪她旁若无人地①荷兰风俗画家(1632—1657),亦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以及光的效果而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

  把眼前的事情撇在一边,让谈话无法进行,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这样的她,现在,被人命令回到现实中来。

  “平底锅在壁橱里,”托马斯补充道。他等在置于桌上的塑料桶旁。

  格蕾丝走了过来。她一直穿着托马斯的粗呢大衣,可还是冻得发抖。大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风帽翻在肩膀上,衣服的折边拖到地上,她看上去像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知道那两个人在观察她。值得庆幸的是,黑夜掩盖了她的外表,保护了她。

  格蕾丝递出一个缺了口的珐琅平底大锅,托马斯微微抬起桶。水流淌着,冰冷、洁净,仿佛透明的琥珀一样静止不动。格蕾丝抬起头看向托马斯,他正牢牢地握住把手好控制水的流量。她以为他的蓝眼睛盯着透明的水流,然而它们正看着她。

  “把平底锅放到炉灶上,”路易丝没有转身,“我们需要热水。”

  路易丝用力地晃动黑色大锅的柄,黄油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格蕾丝闻到了烤肉片和大蒜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

  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她已经快晕倒了。

  “我们要为您丈夫准备一个托盘!”路易丝大声说道,嗓门盖过了油锅的嘈杂,“您把饭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要全熟的,谢谢!”格蕾丝明确了一下。

  路易丝把肉推进盘子里,撒上一大把盐,加上大蒜烤土豆当作配菜。托马斯的刀深陷进灰色的圆面包里,切下厚得跟木板似的两片。汽油灯金色的光晕在厨房的格子玻璃和挂在墙上的铜盆底部留下倒影,把处在深沉阴暗中的面孔映成赭色。

  “明天我给你们做牛肝菌烩肉块,”路易丝一脸馋相地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吃过,我的孩子。”

  她从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格蕾丝猜不出那是什么。一股霉味和旧草垫的混合臭气扑鼻而来,路易丝把奶酪放在灯旁。

  “这个可好吃了,您就瞧好吧。”

  格蕾丝的喉咙紧了紧,没有反驳。今晚,她再没有力气坚持、抵抗,没有力气表明立场,没有力气要求用紫外线超高温消毒,用X光杀菌……她放弃了一切出于卫生的考虑。

  晚饭准备就绪,路易丝像首席大厨一样巡视一番。尽管格蕾丝反对说克里斯托弗几乎不饮酒,两个大玻璃杯里还是盛满了黑得像血的葡萄酒。

  “帮我照着亮,”托马斯走到托盘边。

  年轻女人看着这个今天好多次让她恨透了的男人,尽管他的行动依旧略带迟疑,但她不再确定他是否喝了酒。行动被黑夜掩盖,人们的身躯混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他们好像在同一个墨水瓶里斗争。托马斯递过来一个烛台,格蕾丝用手抓住。

  “您在前面走,”他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他叫她的名字。

  “晚安,夫人,”她临离开厨房时冒出一句。

  “晚安,亲爱的!”老路易丝没有转身,她正试图把一根柴从炉灶中间的孔塞进去。但那根柴太粗了,被粗暴对待的生铁炉口发出一阵摩擦声。最后她硬是用铁钩子把柴塞了进去。

  托马斯举着托盘。过道一片漆黑。寒冷、一阵墓穴般的寒冷从门口钻进来,沿着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冻伤的创口湿乎乎地黏着皮肤,好像一层污垢。从今早起,格蕾丝就梦想能洗一个热水澡。

  “我跟着您,”托马斯说。

  她爬着楼梯。拿着烛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蜡烛离脸太近,眼睛都被映花了。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男人,竭力分辨这团移动的黑影以及它的步伐。她连他的脚落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终于到了平台。一连串的房门中,有一扇镶着金色的细边,格蕾丝推开了它。

  “我们可没把你给忘了!”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怪异。

  克里斯托弗抬抬手算是回答。房间最里面贴着地面的壁炉中,木炭的火正旺。

  他打开衣橱。

    “鸭绒被在这儿,”托马斯把托盘放到圆桌上,指给他们看。

  “今晚天气会很糟糕,”他又补充道。

  在大脑把他的话确切地翻译过来之前,格蕾丝就已经明白托马斯想说什么了。他的话令她心里涌动着对所有忍受这个冬夜的生命的同情,包括那些动物在内。随即,她又为没有回厨房和老路易丝以及这个微醺的男人待在一起而后悔。那里,炉灶呼呼作响。

  门重新关上。托盘还冒着热气,但它的温暖也很快就会被房间里强大的寒冷所吞噬。克里斯托弗勉强对格蕾丝笑了笑。阿尔贝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痛苦。远离脚踝的地方,疼痛依旧。

  格蕾丝睡不着。羽绒从鸭绒被红色的丝绸被罩中漏了出来。年轻女人想起自己对羽毛过敏,但她实在太冷了,冷到忘了打喷嚏。

  她累极了,然而身体却拒绝入睡。她和衣躺着,风帽耷在脑门上,手抄在口袋里,等待时间在远处挂钟的敲打声中逝去。外套散发出男人特有的麝香与烟草的气味,这是托马斯的味道。她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被紧搂着、温暖着。克里斯托弗与她正相反,因为受了伤,他陷入了一种看似休息的恍惚。他的身体发着高热。格蕾丝揣度他可能会出什么事。她可不是好糊弄的。阿尔贝不可能治愈骨折。虽然疼痛可能由于克里斯托弗的心理作用被缓解了,但伤痛依旧存在于撕裂的肌肉和折断的骨骼中。

  打破沉寂的是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我们留在这里干吗?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冰冷的、说不定还闹鬼的大房子里吗?”

  她盯着床尾的窗户,没有马上作答。透过那黑色的长方形可以猜出,外面下雪了。

  “我不知道,克里。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绝对。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怎么离开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不可能永远被困在这里!这是在法国。你也听了收音机。那边,他们好像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说了那边,但并不确定那边是指哪里。

  这个那边在被摧毁的森林之外,在断木海洋的彼岸。

  “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克里斯托弗又说,“每次跟法国人在一起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我们美国人在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帮他们摆脱麻烦。”

  长时间的沉默。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格蕾丝很担心。

  “我感觉,那个阿尔贝把它给砍了。当然,我知道它一直肿着,但却感觉不到它还连在我的腿上。奇怪吧?”

  格蕾丝没吭声。当晚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因为谈什么都无济于事。

  深夜,格蕾丝听见厨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一串响声。接着断断续续传来路易丝沙哑的嗓音,她好像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一种真正的亲密之外。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更像在掩饰什么。最后,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又关,之后便再无响动。挂钟敲了一点。外面风停了。在这样的寂静与寒冷之中,格蕾丝等待着。这个方塔农舍像一个墓穴。死亡也不过如此吧,她想。寒冷渐渐渗进她的体内,令每一根神经绷紧,时间被拉长了,让所有的参照都消失。她这么想着。

  是啊,冬夜,在利穆桑高原这个迷失的角落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无线电,路上没有车,甚至连路都没有,没有填满她空虚内心的嘈杂,这一定就是死亡。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虚无。当然,在她父亲每况愈下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生病,想过逃离他的方法。

  格蕾丝留意着壁炉,为火可能会熄灭的想法而担忧。将近两点的时候,她起身添了一根柴,在黑暗中寻找风箱,好让火炭重新燃烧起来。摸索中,她碰倒了靠墙放置的火钳。

  火钳撞在壁炉槛上,在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响声。无论如何格蕾丝都不想在黎明时就被更凛冽的寒气包围。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自问,“事情开始变糟的呢?”这一次,她想到的不是风暴,不是事故。她想到的是和克里斯托弗之间被时间冲淡的爱情。这就好像寒冷驱散被褥下她身上燃烧的温暖。暗地里,比起长时间的疏离、吸引力的渐渐萎缩,她宁愿选择一种突然的疏远,一种对他们的柔情猛烈的一击。前者与她的行事风格相差太远。她甚至随时准备被背叛,而不是潜逃。但是最终,他们这样没有激情的生活,是否就是一种背叛呢?她想起克里斯托弗向她迈出的最初几步,想到这么耀眼、这么有名望的男人,竟然会对一名小小的女学生感兴趣,当时的她有多么惊奇。这是不是因为她确实超过了他所认识的其他所有女人呢?长时间以来,为了确保这一点,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名对案子铁面无私、聪慧敏锐、举止出人意表的成功律师是靠逼迫练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一样。她当时的朋友也不像现在的朋友。是克里斯托弗塑造了我,她想。现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困扰。

  夜间,格蕾丝三次起身为壁炉添柴。她摸索着前进,迟疑着,困倦和失去主见的感觉敲打着她。我像个照看孩子的家庭主妇,多次起夜哄孩子或为孩子盖被,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睡意地俯身相向的并不是摇篮,而是即将熄灭的火炭。格蕾丝每次都会躺回到她那发着高烧,但睡得很安稳的丈夫身边。她把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停下来观察他由于疼痛和忧虑而凹陷的脸。

  她透过他憔悴的面孔寻找他平日生活在她眼皮底下时隐藏起来的一些东西。将近五点的时候,她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早晨醒来,她已经把梦遗忘了。

  她是被冻醒的。尽管戴着风帽,她的太阳穴依然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疼。她旋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瞬间,一切在她眼前重现。不是按照白日里发生的顺序,而是按照她脑子里对突发事件重要性的划分。奇怪的是,关于事故的记忆消失了。格蕾丝转向克里斯托弗。她丈夫正看着她。

  “你还好吧?”

  他们两人之间,她只找到这几个词。他看出来了。

  “还是有点烧,但不像原来那样难受了。”

  克里斯托弗的话总是一语双关,话里隐藏着别的意思。刚开始,这让她敬畏。她曾经很欣赏这种有话不直说,背后藏着陷阱的说话方式。克里斯托弗是格蕾丝认识的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在商务律师的领域里,一切都再简单不过。男人和女人着手问题的方法是如此相似,处理问题时又照章办事。一旦到了可能回答“谁受益?多少?”的问题的时候,所有理不清的资料都会以最诡计多端的方式组合起来,成为绝对拿得出手的文本。

  但克里斯托弗是一名大学教授。这把格蕾丝难倒了。这是种虚荣的职业,视金钱如粪土,把全部才华都挥洒在研究罗马法条在城市的出现或其他更加无用的问题上。在格蕾丝念书的时候曾经避免让自己成为这种人。但克里斯托弗却正是那些允许自己浪费时间的人中的一员。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家原籍东岸,极其富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电脑公司的总裁,一个管理商务银行。他呢,他是妈妈的宠儿,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包括把生命浪费在思考抽象的问题上。他是一个从来不用担心失败的继承人。在这一点上,他们知道彼此是不一样的。

  格蕾丝起床了。穿着衣服睡觉让她变得畏寒,站起来的时候她颤抖着。趿拉着皱巴巴的拖鞋,她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子里的脸令人害怕,眼眶发黑,脸颊浮肿,脸色苍白。变得还真快,她想,别人还以为我是个贫民或是个吸毒者呢。她神经质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推下了风帽。她想洗个热水澡,实在不行,淋浴也可以。必须得找到机会。格蕾丝十分烦躁,肮脏让她萎靡不振。镜子的一角映出了克里斯托弗的影象,他正观察着她。

  昨夜下雪了。过道前倒掉的椴树上落了一层霜。庭院里铺砌的方砖路面上,脚印清晰可见,它们通往小桥的方向。天空是深灰   色的,曼哈顿的天空有时也是这个颜色,那是在冬季清晨哈德森港口结冰的时候。远处,电锯嘶吼着,撕碎了这个冰雪覆盖的乡间的宁静。这尖锐的声音,在其他情况下难以忍受,现在却像希望的信号一样回荡着。

  “我去楼下厨房看看有没有早饭,”格蕾丝说。

  “请你把桶拿近些,”克里斯托弗要求道。

  她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懂。

  “对,是桶。这样免得我去……走廊尽头。”

  格蕾丝照办了。她恨自己愚蠢的厌恶心态。

  厨房的门关着。格蕾丝考虑是否应当敲门。想到路易丝和托马斯都不是会故作严肃的人,她便直接进去了。

  “早上好!”路易丝欢呼道。她手上的平底锅里,牛奶冒着热气。

  生铁铸的炉灶像蒸汽锅炉一样发出轰轰声。这里,温暖与笼罩别处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这所大房子里的所有生机都集中在这里。

  “早上好,路易丝,”格蕾丝说,“您起得真早。”

  她机械地说着,努力使自己对这个老妇人更亲切些。路易丝看起来比昨天年轻。大约六十五岁的样子,看重年纪的格蕾丝在心里揣度着。路易丝微笑着。她在一层又一层的羊毛坎肩下穿着一件花长衫,颜色相当暗,几乎成了黑色。像五十年代的外祖母一样,她灰色的头发打着小卷,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

  “不是太冷吧?”路易丝端着平底锅凑过来问。

  “我现在可以穿着帆布鞋穿越南极洲和百慕大了!”

  “可怜的孩子!”路易丝放声大笑。

  路易丝把一个豁了口的大碗推到格蕾丝面前。

  “您靠着炉灶坐,”她的语气像是一位为孙女准备点心的幸福祖母。

  格蕾丝坐下了。经过那样难熬的黑夜,她无法拒绝。她生托马斯的气,同时又希望能找到词激发他,让他更加主动。采取主动,而不是听天由命地待着,这正是那个男人所欠缺的。托马斯看上去完全没有竞争意识,这是他的症结所在。格蕾丝想起那些批判第三世界工人懒惰的陈词滥调。这家伙要是到美国当个玻璃清洗工或是加油站的加油员,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比萨店的服务员他就更干不来了。

  格蕾丝面前的缺口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个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人们要带上手套和口罩才能搬动它。它应该属于那些当年由于缺少足够的空间而没能被装上五月花号①的东西。格蕾丝从来没有把这么旧、这么恶心的东西放到过唇边。正当她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碗看的时候,路易丝倒上了咖啡。雾气升腾到格蕾丝脸上。年轻女人闭上眼睛,躲避着,难以接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物质匮乏、野蛮粗俗的世界里。在这里,一切都回到了古代。

  “我为您准备了面包片,”路易丝说着推上一个盘子,“拿着!我想像您一样的女人应该会喜欢蜂蜜。”

  她把一个罐子推向格蕾丝,罐子里浸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镀锡的勺子。格蕾丝迟疑地看着蜂蜜。她没胃口,只想晕过去。

  “这个很好吃,您知道。这是托马斯的……”

  格蕾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路易丝在洗碗槽前劳作,在炉灶边忙碌,在壁橱里翻找。她的动作伴随着盘子倒塌、酒瓶底磕在桌上或洗碗槽的陶瓷上的声音。这种做事方式,麻利又粗暴。时不时地,她默默看向格蕾丝,年轻女人知道她是在确定自己是否安好,想把自己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她还知道她已经制订出要让自己多吃点的计划,因为她觉得自己太瘦弱了。的确如此,这一年以来,格蕾丝清瘦了不少。她已经瘦得开始令人担忧①1620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船名。

  了。夫妻之间的貌合神离让她衰弱,让她难以忍受。

  “您觉得这蜂蜜怎么样?”

  格蕾丝点点头。

  “棒极了。在美国,我和克里斯托弗都是买蒙大拿的特产蜂蜜。但这种蜂蜜的味道也很独特。”

  她在撒谎。她猜路易丝明白。但这并不重要。今天早晨,在这里,言语的真实意义退居次位。重要的是其他。路易丝的眼里闪烁着满意的光芒。

  “您喜欢蘑菇吗?”

  “当然,”格蕾丝脸埋在碗里含混地说。

  “我从冰柜里取出了冷冻牛肝,准备把它和大蒜一起烤。您一会儿就能看到。”

  格蕾丝的大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她被路易丝的好脾气征服了。等回到纽约,她得去她的朋友霍华德·津恩医生的诊所里做个全面检查。然后,慢慢地,冰柜这个词浮出了水面。她放下碗。

  “冰柜?”

  路易丝点点头。她正在一只平底锅边给蔬菜削皮。锅里的水在炉灶上轻颤。

  “那个冰柜,它是用电的吗?”

  路易丝戏谑地盯着她。

  “那里面的存货够我们吃上五天。这五天内我们饿不死,我的小格蕾丝。绝对饿不死,我向您保证!”

  最终,格蕾丝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饭。她在路易丝满意的目光下两次给黑面包片抹上黄油。她又坐了几分钟,炉灶的热度温暖着她。昨夜实在是太冷了,冻得她恨不得把手伸向地狱之火来取暖。

  她给克里斯托弗端去一杯咖啡,然后又回到厨房。路易丝还在削皮,很省水地洗洗涮涮,擦拭,切块,切片,把面团摊在一块沾着面粉的抹布上。路易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工作着。她的家被毁了。路易丝心里想着,但没有表露出来。

  “我想梳洗一下,”格蕾丝冒险一试,这个新的试探让她害怕。

  路易丝抬眼看了看她,点点头。

  “托马斯告诉您盥洗室在哪儿了吗?”

  格蕾丝原本希望路易丝使用浴室这个词。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中世纪的农舍里至少还存在一个有水的角落。

  “没有……”

  “哎!这个托马斯!”

  她一提到他名字,眼里就含着笑意。但这决不是亲昵。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但并不妨碍真正的温情。路易丝数着……

  “走廊右边第三个门。在你们房间对面。”

  “他不在那里吧?”

  “他?谁?”

  “托马斯……”

  “不在。”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间或夹杂着远处电锯的轰鸣。路易丝微笑着凝视格蕾丝。年轻女人没有避开。这顿早饭对她大有好处。她恢复了元气。今天她一定能成功地摆脱困境。今晚,将由医生来照看克里斯托弗,她对此有十分的把握。他们的国际援助金卡将会租用必需的交通工具带他们离开这里,送他们去一个大医疗中心。克里斯托弗将睡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这是肯定的。托马斯、路易丝、头上套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充满异国情调的遥远回忆,成为被战胜了的历险,可以在都市的晚宴上轻松愉快地讲给朋友们听。

  “桶在那边,”路易丝很自然地说。

  “桶?”

  “这房子断水了。您知道井在哪里吧?”

  “不知道,”格蕾丝含糊地说。

  “在那儿。”

  她伸出握着小刀的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

  “一口老井。”

  格蕾丝点点头,抓起两只塑料桶离开了厨房。她穿着旧衣服,胳膊上挎着一红一蓝两只水桶,从背后看,像极了在集体农庄干活的苏联妇女。过道里,寒冷又一次攫住了她。

     但当她准备穿上昨天留在楼梯口的男靴时,却发现一双合脚的暗绿色靴子,靴筒里还套着一双羊毛袜。她迟疑着。路易丝在厨房里大声喊道:“这双靴子是今早托马斯为您找出来的!”

  在井前,格蕾丝泄气了。她靠近青蕨环绕、破败的井沿。井口像朝天炮一样具有威胁。一想到要用从这样的深洞里打上来的水,她就想呕吐。一只铁皮桶栓在生锈的链条末段的弹簧钩上。格蕾丝在她的记忆中搜寻出电影里的工兵在大岩石的横挡里汲水的画面。硬木滚轴转动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记闷响。等待,然后开始把桶吊上来。

  她觉得这很滑稽。下面就是如何不放开手柄,抓住桶并把它提到井沿上了。在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格蕾丝终于成功了。寒冷中,白昼的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冰冻穿透了衣服。提着沉重的桶,桶把勒着冻得通红的手。

  她不得不停在路上歇了好几回。格蕾丝咬紧牙关。远处,电锯声停了。

  格蕾丝等着水在炉灶上咝咝作响。路易丝帮她把冒着热气的沉重的大脸盆从一楼端上去。进了盥洗室,她吃了一惊。这里比她预想的要考究。房间用浅黄色木板贴壁。正中,一只装着铜制水龙头和狮爪支脚的浴缸面向窗户。房间的整体让人联想到英式浴室,这里现代化的构思与其他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流线型的白色洗脸池在装着中梃的窗户旁边闪闪发亮。格蕾丝怀疑墙上贴着的意大利瓷砖反映出的是托马斯的品位。

  格蕾丝把盛着温水的脸盆放在一张改造过的桌子上。脸盆前是一面大镜子,上方装着卤素灯。一切都很完美。然而门后挂着的温度计显示六度。她越来越不敢想把衣服脱光了。

  “格蕾丝!”

  格蕾丝猛地把浴巾摁进水里。长方形的毛巾沉到有着大理石花纹的盆底。她飞快地用毛巾在自己依旧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便套上衬衫,匆忙地回房间去了。

  “啊!你终于来了,”克里斯托弗咕哝道。

  一眼看去,格蕾丝就发现丈夫的情况不妙。他的脸由于痛苦而绷得紧紧的。

  “我不明白,”克里斯托弗说,“疼痛在几分钟内复发了。哪怕是床单碰到脚踝也会让我会疼得叫起来。”

  格蕾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把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必须得做点什么,格蕾丝。照这么下去,我支撑不了多久。”

  她点点头,思维飞速转动。托马斯再次不见踪影。这个逃兵,从来不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找到他,要求他采取行动,如果他继续整修教堂的屋顶或是跟他的狗一起在外面晃,就质问他为什么不救助处于危难中的人。

  “我去叫路易丝到你的床头来。然后去找托马斯。”

  克里斯托弗闭上眼睛。

  “快一点,求你。”

  几分钟后,路易丝来了。她坐在床边,像一位照看生病的孩子的祖母一样。她准备了汤剂,克里斯托弗小口喝了下去。格蕾丝奔跑在通往小教堂的路上。路易丝已经把去尤安诺家农场的路告诉了她,托马斯就在那里。

  看到小教堂,格蕾丝想起了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她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爬上房顶。大帆布还在原地,上面覆盖了一层洁白的粉末,透出帆布的蓝色。梯子还在那儿。

  道路向教堂前的广场延伸,深入倒塌的巨大石块之间。山脊下,一片荒原伸展开去,从泥岩沼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都是森林。在那里,风暴留下了它毁灭一切的踪迹。格蕾丝前进十几分钟后,小路才沿着丘陵侧面上升。天很冷,寒风像刀一样割着胸口。她跑着,脚上套着橡胶靴,身上裹着锁子甲似的粗呢大衣,忍受着焦虑的折磨。她气喘吁吁,全然没有了中央公园里的慢跑者的优雅。

  第一座房屋出现了,相当凌乱。这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小农舍,朝南的一面由打磨过的花岗岩砌成。如果它的屋顶没有被掀到地上摔个粉碎的话,这座小房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座迷人的乡间小屋。格蕾丝猜想这就是路易丝的家。几百米后的地方立着一座大房子,也被损毁了。格蕾丝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她向前走去。在顶棚倒塌的牲畜棚前,格蕾丝发现了托马斯,他正为一名俯在拖拉机上的男人指挥驾驶,拖拉机后拖着一头奶牛的尸体。庭院里还躺着十几头牲畜。

  格蕾丝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个女人从农舍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她走向托马斯并拥抱了他。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跳着挂住巨人的脖子,被巨人抱在臂弯里。格蕾丝一时回不过神来。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烟,她高兴极了。内燃机的轰隆声给了她新的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生活在继续。

  米兰达欢叫着向她跑来。格蕾丝没有后退,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逃走。那一次她被大狗吓坏了。但这已经是昨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躲开不让狗舔着手。大猎狗开心地叫着。托马斯转过身来。他丢下手头清理死亡牲畜的工作,向她走来。

  八“怎么了?”托马斯问。

  “是克里斯托弗!他的伤势突然恶化了。”

  “突然?”

  格蕾丝点点头。

  托马斯好像不明白,他没说话。高高坐在拖拉机上的男人跳下驾驶座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格蕾丝用眼神询问托马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我的邻居、朋友。我在帮他们。”

  趁着他们离得远,还听不见的时候,他补充说:“他们昨晚损失惨重。”

  罗伯特·尤安诺走到格蕾丝身边,伸出手。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棕色头发,脸色暗淡,很精干。

  “托马斯跟我们说过您来了,”罗伯特说,“您可真走运。”

  格蕾丝没有反驳。她找回了和陌生人交谈的快乐。

  “早上好,”她对罗伯特的妻子说。他妻子站在他身后两步远处,夹在孩子中间。

  “我叫爱娃。”年轻主妇说。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

  爱娃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在美国大农场的年轻女人。她带着羊毛软帽,穿着双层夹克衫,牛仔裤塞在橡胶靴里,坚定而温柔的面孔显现出她的朴素勇敢。短短的鼻梁上架着的圆形眼镜更为这个年轻女人平添了持重的魅力。看得出来,这对夫妻的感情很融洽。

  “这是爱米丽和米歇尔。”爱娃把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早上好,孩子们。”格蕾丝挤出一个微笑。

  格蕾丝指着农舍的庭院。

  “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你们家。能不能从那儿把我丈夫救出去?”

  回答她的是罗伯特。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条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地方被阻断了。需要两三天时间的清理才可以通汽车。”

  “那电话呢?”

  “都不能用了。”爱娃答道。

  他们沉默了。格蕾丝渐渐地觉察出罗伯特和爱娃试图压抑的悲伤。这对夫妇在森林中经营劳作。飓风很可能毁掉了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甚至有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放弃这种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托马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楚。

  “忘了把他从那儿弄出去的主意吧,”罗伯特补充说,“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格蕾丝没有回答,向着方塔农舍走去。

  托马斯走在她身边。罗伯特跟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呼吸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天很冷,但雪停了。沿路的石头矮墙湮没在饱受霜冻煎熬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之   中。灰色的雾霭弥漫在山谷间,使得道路更加难以辨认。托马斯忽然停下来。他抓住格蕾丝的胳膊。

  “那边……”

  小溪彼岸,在三百米开外的赭色边界处,格蕾丝发现了一个红棕色的身影。是一只牝鹿,它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倾倒的树后。

  三人重新默默上路。不久,海一样的天空下,小教堂钟楼的墙壁从乱石堆里突显出来。格蕾丝很熟悉这幅景象,她放心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农舍。格蕾丝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房门。

  路易丝在房间里面,冲壁炉弯着腰,用火钩拨拉着燃烧的碎片。克里斯托弗转头看着格蕾丝,脸上清楚地写着痛苦。

  “怎么样?”他问。

  格蕾丝握住他滚烫的双手。正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托马斯出现在门口。

  “我穿过森林,把救援人员带到这里来。”

  他说,“给我十分钟准备。”

  “小心点!”路易丝扶着壁炉的横木直起身来,“要特别小心。再没有比断裂的树木更危险的东西了。”

  “谢谢。”格蕾丝对托马斯说。

  格蕾丝离开克里斯托弗的床,到厨房去看看托马斯。进门时,她看见他把一瓶酒送到唇边。格蕾丝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有罪,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态度恶劣强硬而感到有罪。显然托马斯不是那种会被强权吓住的人。但是长久以来,格蕾丝就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我行我素的人对话。现在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

  她走近他。路易丝的擀面杖放在一块沾满面粉的格子抹布上。旁边,切得很薄的苹果片紧挨着一碟黄油。小铁锅里煨着红酒炖野味。灶台的炉膛前,米兰达两眼半睁半闭,在炖肉的香气中打着瞌睡。托马斯看见年轻女人向自己走来,放下了酒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谢谢你的靴子……”

  格蕾丝从托马斯的脸上读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

  “总之,当心点。”她又说。

  他笑了,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掉。格蕾丝注视着他毛发拉碴的脖颈和长满胡须的脸。她猜想胡子下面的面孔也许并不粗鲁。

  这张脸曾经吓着了她,却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我昨天下午就该这么做了。是我的错。”

  他的脸转向微亮的窗户,平静地说。

  “不!昨天克里斯托弗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一刻钟后,托马斯从工具室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在门前等着他的格蕾丝能感到他很紧张。她回忆起昨天上午,他告诉她能够平安地到达树林边界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们正要告别,却见罗伯特步履沉重地越过了小桥。

  “我刚才让他顺道去看看阿尔贝。”托马斯略显惊讶。

  “阿尔贝!”罗伯特大喊。

  农场主伸手指向幽灵村。

  “我刚才在菜园里发现了他。断气了!”

  他停下来顺顺气。

  “他想锯断一棵倒在墙上的苹果树,但他不知道树的压力有多危险。”

  “过去看看!”托马斯立即作出反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走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格蕾丝心想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她本该留在克里斯托弗床边,而不是跟着托马斯和罗伯特。现在,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会很丢脸,何况她也不想反悔。总之,阿尔贝的死与她无关。对她来说,丈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息息相关的自己。格蕾丝没有为别人操心的习惯,除非这个人和她的利益发生关系。这并不是因为她冷漠。恰恰相反,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学遭遇到的不幸对自己的触动有多么大。但现在,她变得铁石心肠,学会在冷漠中取胜。

  她变得玩世不恭。在她为之辩护的诉讼中,她经常要面对那些曾经因她而破产的男男女女。他们并不比她的委托人卑鄙,有时甚至更正直。但她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迎接他们的目光。她是花了许多年才做到这一点的。

  她不希望人们认为她心肠软。所以对于阿尔贝,她应该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当听说那个在极其荒诞的情况下碰到的老疯子已经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感情应该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应该一点也不痛苦才对。他不是已经很老了吗?而且又疯得厉害?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她只是想靠接近死人来更好地体验活着的感觉吧。

  罗伯特和托马斯走得很快,格蕾丝艰难地跟在后面。这个曾经透过租来的汽车后窗看到的乡村,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封闭,面积和美国版图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这个乡村似乎变辽阔了。甚至连枝桠堆积的橡树小路也延长了。她终于看到了小路出口和幽灵村口那刻着图案的十字架。越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昨天她求助的时候也有过。

  在这里,一切变得可疑。墙面参差不齐,上面的装饰也浮动着暧昧。薄雾吞噬了万物的外形轮廓。甚至连用粗糙的花岗岩凿成的、如此可触可感、实际具体的十字架,此时看去都像是幻象。

  格蕾丝回过头。是米兰达。大猎狗认出了他们的脚印,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大狗跑到年轻女人的腿边蹭来蹭去。她用手捋了捋它粗糙潮湿的毛。

  “四处都得看看。”罗伯特低声说。

  格蕾丝跟着他们沿阿尔贝家的山墙走了一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菜园,看上去以前应该不错,但现在已经全毁了。起初,格蕾丝只看见一棵黑色的大树倒在墙上,堵住了大门。接着,她分辨出那红点是一把电锯。罗伯特和托马斯跨过锯下的树枝,格蕾丝留在后面。她停在那里,她不想看这两个跪着的男人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们弯着腰,好像正在杀了人的苹果树下祈祷,这样的场景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被巨大的恐惧吓住了。她不再好奇、不再冒失、不再……她慌了。

  十米远处,罗伯特和托马斯看着她小声地交谈。格蕾丝挣扎着。她很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忘掉事故发生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抵抗着自己内心的疑虑。风暴发生后,她身上有某种东西错乱了。她不再坚定,而她曾经真诚地依赖着这种坚定,从不怀疑。现在,原本简单明晰的想法、观念散乱开了。格蕾丝紧抱一个想法不放,那就是很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那两个男人向她走来,神情严峻。他们耷拉着肩膀,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从未有过的悲伤。不管怎么说,格蕾丝还是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阿尔贝的人。

  “我们要把他抬到房间里去,”托马斯说,“我们需要一条被子来抬他。”

  格蕾丝明白,不能让托马斯重回他的逻辑:去盖小教堂的屋顶,而不去救助遇上事故的游客。一想到托马斯可能又会拖延时间,她就生气。

  “我们不能碰尸体!等救援人员到了,他们会按惯例进行处理。应该由专业人员……”

  “我们不能把阿尔贝扔在菜园里不管。”

  这个男人让她为难。她坚持道:“你们没权利碰这具尸体。应该由警方来处理。”

  “格蕾丝,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们这不是在美国。”

  僵持的谈话让罗伯特为难,于是他回到事故地点。格蕾丝用眼角看着他。他握着托马斯的斧子,清理着挡住门口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到这一点,我禁止您叫我格蕾丝。我可不想继续和您保持这种被迫接受的、艰难的、充满争端的以及令人失望的关系。”

  她停在“失望”这个词上,为脱口说出这个恰当的词而感到快意。

     “我们自己会照顾阿尔贝的,登姆普西太太。所有死者都值得活着的人向他的遗体致敬。”

  “您这是在为推诿责任寻找借口!”

  “他的死亡不是借口。”

  看他不会让步,她改变了策略。她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的工作。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让这个家伙去为她寻求救援。

  “镇静,”她喃喃地说,“镇静一点。我建议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协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托马斯转身看向罗伯特,后者正像个行家似的慢慢清除苹果树的枝桠。现在,格蕾丝可以看见躺在草地上的躯体了。

  “我和罗伯特,我们照管这一切。您告诉我们您想把尸体怎么样,我们照做。在这段时间内,您出发去寻求救援……”

  尸体这个词伤了托马斯。罗伯特再次向他们走来。

  “成交。”托马斯说。

  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怎样找回这对美国夫妇。当托马斯朝森林方向走去的时候,格蕾丝对他说:“我相信您会将我丈夫的情况讲清楚。

  他受了很重的伤。”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格蕾丝恼火。果然,和这个家伙进行任何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她想。这家伙自有他的一套思考事情的逻辑。那大概是古老的、乡村的、说不定还是“万物有灵”的逻辑。又说不定是共产主义,谁知道呢?格蕾丝坚持道:“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作为外国人的权利应该受到尊重。要求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来。”

  “我尽量。”

  “光尽量是不够的!”

  “现实一点吧!看看您四周!难道您真以为,在这座高原上,只要打个响指,医生就会突然出现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都还远得很,登姆普西太太。”

  “当一个人想要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

  格蕾丝看见托马斯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有一瞬她以为他会打她。男人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您不是惟一有麻烦的人,”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还有几百、几千人和您一样。”

  “我不喜欢您为了逃避责任而把所有人混为一谈!”

  “而我不喜欢您的傲慢和您的铁石心肠。”

  托马斯转身走了,留她呆立当场。罗伯特感到很尴尬,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很快,他们看见托马斯高大的身影从那边的村口消失了。肩上的铁斧在他的颈边闪闪发亮。

  格蕾丝和罗伯特回到阿尔贝的屋子里。

  一楼是个通间,又脏又乱,让格蕾丝想起了废弃的空房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花毯子,毯子上还睡着几只猫。罗伯特把毯子铺在菜园结冰的草地上,把阿尔贝放到上面。

  看着胸口上有一道创伤的残破的尸体,格蕾丝竭力忍耐。她不知道那道伤口是树枝还是锯齿弄出来的。他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让人联想到交通事故,这让尸体更为诡异。

  “这里是草地,我们可以拖着他走。”罗伯特建议道,“然后,我们一人抬一头。”

  “好的。”格蕾丝回答。

  “您的手这么着,把布缠在手腕上。”

  格蕾丝不用找抬不动尸体的理由。阿尔贝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轻。

  在通间深处的床上,阿尔贝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罗伯特把他的手交叉摆在胸前,脱了他的靴子,又替他穿上,因为阿尔贝没穿袜子。他们在小房子里找到的惟一一条床单,盖在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上。这具肮脏、畸形、残缺的躯体变得令人印象深刻。发现他不修边幅到如此地步,格蕾丝感到恶心。

  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老人,也有可能是她在刻意避免。她所认识的老人都是无懈可击的,洁白的牙齿、紧绷的皮肤、高傲的派头,像处在辉煌的青年时代一样傲慢。他们都有一种希望在明显的衰老迹象出现之前就死去的高尚品位。

  “我去叫爱娃为他梳洗,”罗伯特站在床前小声说,“我把头盔给他留下。下巴上的帽带会防止扣子散开。”

  格蕾丝的头脑嗡嗡作响,脸上呈现出近似阿尔贝脸色的苍白。她很冷,只有靠着床的支架才能支撑住自己。她用战栗的声音问到:“罗伯特,您相信吗,您?……”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回答。

  罗伯特陪格蕾丝回到方塔农舍。在和路易丝打过招呼之后,他就回去找爱娃了。格蕾丝了解到,因为没有电,挤奶成为一件很累人的工作。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小桥,路易丝说:“他们很勇敢,那两个人。”

  这个评价提醒了格蕾丝。在美国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勇气,在那儿求生说不定比在这里勉强维生还要困难。格蕾丝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必须去看看克里斯托弗。让一切都结束吧。寒冷渗进了心里。尽管穿着托马斯的大衣,她也再没办法暖和过来。靴子里,她的脚冰冷冰冷。荒芜的地区、断裂的树干、倒俯的电线杆、粗野的乡村,这一切让她失望透顶。甚至连给人温暖之感的小溪的潺潺之声也是冰冷的。她想念纽约,想念霓虹闪烁、道路拥堵的纽约。她想融进在交通干道上互相推搡的人群。这里的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乡村用黑暗、严寒、孤独和空洞的寂静代替了光明、温暖、杂居和嘈杂。

  克里斯托弗醒着。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仍然十分难受,他的腿肿着。但是一想到救援很快就能到来,痛苦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格蕾丝坐在他身边。一整个上午,路易丝都在照看壁炉里的火。她又抱上来一大捧柴火。墙上的温度计指示着六度。

  格蕾丝决定绝口不提阿尔贝的死。她不喜欢对克里斯托弗撒谎。她除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上,出于让生活简单点的想法撒过小谎外,从未骗过他。克里斯托弗并没询问她刚才的行踪。他们经历了不一样的时间。她想起罗伯特拖着被倒塌的牲畜棚砸死的奶牛的惊人画面。她谈到了爱娃,谈到了两个孩子,谈到了路易丝。克里斯托弗安静地听着格蕾丝的讲述。

  挂钟敲了十一点。厨房里传来声响,加重了人们被包围在这座冻硬了的大房子里的感觉。格蕾丝不时地站起身给火添柴。她用从路易丝那儿看来的粗鲁动作拨拉着燃烧的碎屑。但她动作中的怒火要远胜于学来的本事。她想离开这间屋子,坐在楼下的炉灶边,让自己暖和过来。过道传来的红酒洋葱烧野味的香气折磨着她。她饿了,饿得甚至可以吃下昨晚被扔进火里的发了霉的奶酪。而当时那种恶心的感觉直到扔了它以后才消失。

  “想想看我们会被送到哪里……”

  站在窗前,格蕾丝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说道。她想到了日内瓦。只要能准时出席商谈,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自从开始工作以后,她就认为再没有比留下一张空椅子更可耻的事情了。这是她一直坚持的基本原则。她的生活理念就建立在这些简单的原则之上。

  “路易丝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你说呢?”

  克里斯托弗说。

  “是的。”

  “我们交谈过。她相当看重那个托马斯。”

  格蕾丝抿住嘴唇。克里斯托弗为什么要把谈话引到房子的主人身上呢?格蕾丝不喜欢丈夫解读她的感觉。她知道托马斯身上存在某种克里斯托弗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如同她身上也存在一样。

  “你能设想留在这里的生活吗?”他突然问道。

  格蕾丝惊跳起来。

     “什么,在这里生活?”

  “我想说的是定居。永远。或是,长时间……”

  她吃惊地看着他。

  “当然不能!”

  克里斯托弗依旧不动声色。她知道,面具下的他,笑了。疼痛并没有夺走他对游戏的喜好。

  “我倒觉得这地方有种真实感,”他继续说,“甚至人也是。一种忧郁的真实。”

  “真实?你,我所认识的最优雅、最博学的男人,居然变得对真实敏感起来了?”

  “我也是一个会忧郁的人。这是人类意识的高级形态。”

  她走到床尾,俯视着他。

  “我们都是真实的,克里。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们的根在这里,格蕾丝,在这古老的大陆上。你难道感受不到我们的文化是如何在这墙壁和景色里形成的吗?”

  她摇头。克里斯托弗荒谬的建议让她忘记了把她冻僵的寒冷。

  “这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克里。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一场事故。对我来说,地球的这个角落比火星上的土地还要陌生。”

  “至少,在这里,我们不用忍受以前生活中的烦恼。”克里斯托弗反驳道。

  格蕾丝明白了。

  “可是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们始终都要为自己造成的幻灭付出代价。”她泫然欲泣地回答。

  他们处在深渊的边缘。她本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唤醒他们不和的幽灵。但最终,这幽灵还是打破了他们之间的休战。长久以来,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结束了。格蕾丝在心里说服自己是克里斯托弗对这个共识感受更加强烈。不管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不管别人看到他们相差这么多岁会怎么想,在克里斯托弗的眼皮底下,他们的共同生活又怎么样了呢?多亏有了他,格蕾丝成长起来了。

  但在成功和金钱之外,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他们又得到了多少呢?克里斯托弗拒绝当父亲就印证了他们的失败。这个格蕾丝不愿接受的结果就是他们疏远的开始。她原本已经准备好要个孩子,准备好为此牺牲她通过无数奋斗得来的事业上的成功。然而,为了图方便而经常退让的克里斯托弗,这一次寸土不让。格蕾丝不愿他们的关系就此破裂,出于继续维系关系的考虑,顺从了丈夫的拒绝。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次危机之后,格蕾丝就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她进步了,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成了事务所里的第三号人物。她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但心里,有东西破碎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这样的经历增强了她只从工作中获得欢愉的想法。她并没有丢弃传统的思想,一种他父亲应该有的思想,但她无能为力。现在,格蕾丝明白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的想法也是虚幻的。

  “在法国,我们的爱情冷淡期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发生转变。”克里斯托弗说。

  “你期望它怎么转变?”

  他凝视着火炉,久久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格蕾丝。我原本希望我们能重新走向对方。”

  “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非常密切的时刻。”她说,“你知道,为了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我费尽了力气。”

  “我知道……”

  “自从在树林里恢复意识之后,我就一直在为你操心。”

  他点点头。

  格蕾丝绕过床角,来到克里斯托弗跟前。

  她紧紧搂住他,把他的脸捧在胸前,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拥紧她的大衣,感受衣服下年轻女人颤抖的身躯。时间在这一刻凝滞。

  午饭时分,格蕾丝下楼为克里斯托弗找吃的。厨房里,掌勺大厨路易丝在暗自伤心,格蕾丝在一旁踱来踱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们都在默默地做事。考虑到过一会儿可能需要麻醉,格蕾丝认为克里斯托弗多少应该吃点东西。路易丝在等消息。想起自己的家,她心情灰暗。

  “风暴就像洪水一样。”她在给两手端着托盘的格蕾丝开门时说道,“这一次是老天爷闯进了阁楼,而不是大水淹进了地窖。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场洪水。”

  格蕾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窗前停下,又走到壁炉前暖和自己。克里斯托弗昏昏欲睡。三点了,乡村已经隐隐地陷入了昏暗之中。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格蕾丝怀疑托马斯能否成功寻求到援救。这种怀疑一直折磨着她,从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刻起。

  很明显,他们的出现打乱了这个单身汉一成不变的生活。格蕾丝认定托马斯是个单身汉。甚至除了他没带婚戒这一条以外,她还有成打的理由这么认为。此外,她认为他在有意拖延他们离开的时间。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她能感觉得到。

  当她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发现托马斯正朝农庄走来。他独自一人,她想他一定是没有成功。她飞快地跑下楼。

  “怎么样?”

  过道里,他正背对着她脱靴子换拖鞋。

  “我在问您问题!”发现他没有立即回答,格蕾丝爆发了。

  “成了。”

  “什么成了?”

  托马斯进了厨房,径直走向炉灶,揭开双耳锅的盖子。他的餐具已经准备好了。路易丝给他倒上一杯葡萄酒。

  “森林的情况怎么样,我的大个子?”她问道。

  “一点儿也不赏心悦目,路易丝。”

  “我的天……”

  格蕾丝看到路易丝在喃喃自语,闭上了嘴。托马斯坐下来,抬眼看着格蕾丝。

  “救援很快就会到。”

  “什么时候?”

  “很快就是很快。只是几个小时的问题。”

  “今天?”

  他点点头。一种巨大的轻松感贯穿了格蕾丝全身。她就要离开这个地狱了,她就要从中世纪回到现代了。回到陆地表面,忘掉一切。这是她最珍贵的愿望。不知不觉,她已经开始准备日内瓦的商谈了。她一定能发挥出最佳水平,她确信。

  她让他在路易丝慈祥的目光中吞下几口饭。现在,他可以慢慢来了,他再也不会把她逼疯了。他不再算回事,也没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做了。

  “是直升飞机吗?”

  托马斯点点头。森林像是阴险的日本天皇。在这样的树林里行走了五个小时后,他累坏了。

  “我很幸运,在马苏波尔的灌木丛里碰上了当兵的。”

  他看了一眼路易丝,这番细节是对她说的。

  “真够远的!他们可没法来吃我炖的野味。”

  “是些雇佣军,”托马斯说,“他们正和法国电力公司的那帮家伙一起干活。我到的时候,他们肩上扛着水泥桩……即使是先进的起重机也没法通行。”

  说到这儿,托马斯不出声了。他暗暗地被那种团结的激情打动了。

  “他们给了我这个。”他说着从大口袋里掏出满满一把蜡烛。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路易丝哈哈大笑,“我们没法儿立刻看上电视了。”

  托马斯转向格蕾丝。

  “他们的上尉有无线电。他联系了警察局紧急事务办公室和医疗分队。我向他描述了详细位置。直升飞机很快就会到了。”

  年轻女人轻松了。世界恢复了正常。下面就是技术、组织、全国范围内的团结以及军事援助的问题了……

  “您觉得它会延迟吗?”

  “谁?”

  “直升飞机!”

  “不会。今晚之前准到。飞行员不作停留,直接返航,您知道的。”

     格蕾丝上楼告诉克里斯托弗这个好消息。直到踏上第一个平台的时候,她才想起还没向托马斯道谢。管他呢,反正也来不及了。登机之前,她会跟他说两句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为他们做了点事情。她也不想大家搞得不欢而散。一回到纽约,他们就给他写信。

  刚进房间,她就听见远处传来响声。那声音有规律地增强,最终演变成回荡在斜坡上方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直升飞机!”格蕾丝尖叫。

  克里斯托弗说了句话,格蕾丝没能从他的唇形读出内容。

  响声太大了,他们不再交谈。格蕾丝打开窗户挥动手臂。飞机在空中盘旋,但地形不允许它在正面降落。于是飞行员试着在农舍后面的牲畜棚和谷仓之间着陆。两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跳下座舱,弓着身子向前走来。螺旋桨放慢了转速,内燃机的轰鸣声变得可以忍受了。它们的嗡嗡声在格蕾丝听来不啻于美妙的音乐。她的人生在被打断后又可以继续了。她凝视着这熟悉的画面。虽然把困在丛林中的他们安全送回国的并不是海军陆战队士兵,但在格蕾丝眼里就是那样。

  像她父亲一样的男人,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从天而降。格蕾丝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她大声说。

  九医生为克里斯托弗采取了急救措施,用夹板把他的腿固定好,又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振作精神。格蕾丝待在一边,看到这个男人与美国的急救人员同样专业,她放心了。

  在托马斯的帮助下,克里斯托弗被担架抬到了一楼。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格蕾丝向这间屋子投去最后一瞥。她希望能忘记在这里度过的仅有的几个小时。然而,像每一次成功地离开考验之地那样,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伤感。

  她的视线在壁炉、纸花、细木护壁板和衣橱上停留,并透过小格窗投向峡谷。在这里发生过难忘的事情。

  过道处,她脱下暗绿色的靴子,套回她的低帮皮鞋。那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严重受寒受潮的皮料变得硬邦邦的,一边的带子也断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她脱下托马斯的粗呢大衣,里面一直穿着自己的大衣。她在发抖,但想到不用再穿旧衣服,她便有了勇气。

  她又变回了女人。

  即将跨出门槛之时,她看见厨房里的路易丝。

  “我走了,路易丝。”

  老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您。”格蕾丝补充道。

  路易丝默默接受了。

  “您知道,我们会想您的。”她说。

  格蕾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有谁会想念她?她表现得如此苛刻、如此疏远,有时甚至如此可憎。她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路易丝用她粗糙温暖的手指握住了它。

  当格蕾丝来到方塔农舍后面时,担架刚被抬上直升飞机。在螺旋桨制造出的大风下,她半弯着腰向正和托马斯说话的医生走去。飞行员等待着医生的指示。另一名乘客,一位护士,坐在克里斯托弗身边。

  “我坐哪儿?”格蕾丝叫了起来。

  男人看着她,糊涂了。

  “夫人,没有人通知我们要把您和您丈夫一起带走。直升飞机里没有您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我应该和我丈夫一起离开,这是说好了的。”

  他们大声喊着。句子湮没在噪声中,仅听见只言片语。

  “我们不知道您也受了伤。没人这么告诉我们。”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受伤。但我应跟我丈夫一起离开。”

  “对不起,”医生回答,“有人要求我们过来救助一名伤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不可能带您走。起飞。”

  年轻的医生看了飞行员一眼。后者冲他指了指手表,提醒他还有任务在等着。格蕾丝以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力气,死死地攥住他衣服的卷边。

  “把我带走!我不想待在这儿!这不可能,您明白吗?”

  她差一点就要冲口而出“我有危险”了,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点点头。这个年轻漂亮又专横的女人令他印象深刻。他感觉得到她身上有那样一种意愿、一种能量。

  “如果有人通知了我们您也在,如有必要,我们也许不会带护士过来。但是……”

  “您没明白!我们是美国人!打电话给我们的使馆!”

  “夫人,我们必须得走了。”

  “用您飞机上的无线电!我命令您!”

  “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镇静点。您丈夫会被送到利摩日的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他的脚踝会得到精心的治疗。至于您,小分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将道路清障……”

  他想让她放心,但却让人觉得他只是想尽快起飞。这种局面让他心烦。威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从昨天早晨起,他就不间断地在这个省巡视。或许换种情况,他会对富有的游客和谐的婚姻感兴趣,但不是今天,在这片惨景之中。他掰开格蕾丝攥住他衣服下摆的手。

  “至少,您能通知一下当局让直升飞机回来接我吗?”

  这个无理的要求让急救员大为讶异。

  “当然可以,夫人。但我怀疑这是否可行。我们所有的空中力量都已出动用来救人或是帮忙恢复供电。”

  “我丈夫会告诉您我们是谁。通知大使馆!”

  医生登上飞机。飞机在撕裂人心般的轰鸣声中上升。有一刻,格蕾丝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向她抬抬手。她还没有时间和他道别。

  穿着古芝的低帮女鞋和大衣,站在被螺旋桨扫过的泥泞的庭院中间,她感到自己很滑稽。

  她被抛弃了,又回到了起点。她恨克里斯托弗就这么溜走,把她抛在这里,独自一人。

  突然,她挥动手臂大声喊道:“尸体!还有一具尸体要带走!我们无法保管它,这事关重大!回来把死者带走!”

  直升飞机消失在圆形山丘背后,发动机的声响消散在沉寂中。格蕾丝和托马斯一动不动。她抖得很厉害。

  “是您!嗯?是您搞鬼让他们丢下我的!”

  面对托马斯,她愤怒极了。他吓不倒她。

  再说,他也从未吓倒过她。也许只有一次,在阿尔贝的屋子后面,当她以为他要打她的时候。

  “您故意没有提到我们有两个人,为的是强迫我留在这儿。您也没跟他们说起阿尔贝的尸体。您这个卑鄙小人!”

  她冲向他,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胸膛上。

  她尖叫、捶打,否则她一定会发疯。

  “我恨您!我要控告您。您别想脱身!”

  他忍受着她不痛不痒的拳打脚踢,什么也没说。仿佛呼吸她发丝的清香一般,他俯下身来。他知道她很冷。

  “我没有捣鬼。这种直升飞机只有三个座,再加一副担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淡淡地说。

  “我不相信,混蛋!”

  格蕾丝感到两只胳膊包住了她,搂着她。

  饶过他吧,接受不可接受的事实,停止反抗,然后投降,休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托马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停止了捶打,停止了挣扎。怒气消失了。第二次,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放纵自己去做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她这种样子,克里斯托弗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哭了,眼泪蹭在他磨损的旧上衣粗糙的帆布上,弄花了脸颊。

  格蕾丝退开几步,用手掌抹着两腮,躲避着他同样尴尬的视线。她还是很冷,但是好多了。她镇定了下来。她依旧认为是托马斯   故意没有向救援人员提到她,也没有提及阿尔贝,因为飞机可能会再次回来把尸体运到太平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可理解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方塔,绕过椴树。

  四点半了,冬季暗淡的光线已经开始减弱。

  暗绿的靴子和托马斯的大衣躺在过道里。格蕾丝的视线从这些蜕下的壳上滑过。她回到楼上的房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格蕾丝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山谷。

  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与风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是她内心永远的痛。有人敲门。格蕾丝不想应声。她好像坐在了直升飞机里,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里的生活,她无心参与。她为自己又回到起点而沮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门吱呀一声,她转过身来。是路易丝。

  格蕾丝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她对托马斯太宽容了,宽容得好像他的同谋。

  “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路易丝抱着一堆衣服。

  “如果您不想冻着,就得换身衣裳,我的小格蕾丝。您的紧身衣在这儿可没用处。”

  路易丝把衣服放在羽绒被上。羊毛衫、灯心绒裤、羊毛袜……

  “这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格蕾丝问。

  “别害怕。这些都是洗过、熨过的,跟新的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是托马斯的妻子的?”格蕾丝试探道。

  她看进路易丝的眼睛里。

  “靴子也是她的?”

  路易丝点点头。

  “她走了,走了好几年了。”

  “是他?”

  路易丝没听明白。

  “是他让您把这些衣服给我送来的?”

  “他不能亲自送来。别人会怎么想呢?”

  格蕾丝迟疑着。她想脱下她的紧身大衣、丝绸衬衫和长筒袜换上这些乡村服饰。

  但她还在抗拒。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呢?每一个行动,哪怕表面看上去是友好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圈套。通常情况下,慷慨不过是诱饵。这几年当律师的经验教给她这个最基本的事实。也许她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格蕾丝天性多疑。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佛罗里达去生活。是母亲教会了她最重要的知识,教会了她这些让她在任何情况下能够存活的基本准则。

  “我能猜到您心里在想什么,”路易丝说,“但我请求您,亲爱的。对托马斯来说,那些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些只不过是背心和裤子而已。请相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吧。”

  格蕾丝拿不定主意。她揣测克里斯托弗会给她什么建议。答案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懂得变通。他从不会像格蕾丝那样硬碰硬。他优雅地含糊其词、左顾右盼、虚与委蛇。他总是很科学地避开所有困扰他的问题。克里斯托弗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现在,在这个男人家里,归根结底可能正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这一套让她产生不安。他当然会鼓励她穿上这些衣服的!他一刻也不会犹豫,还会因为看见她变了个样子而感到有趣。

  克里斯托弗是一个超乎想像的没有嫉妒心的男人。他不怕麻烦。他冷冰冰的智慧相当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制造错误并让它们变成必然,把事情搞复杂再来简化它们。这条准则让他在职业和人生的蓝图中都获得了成功。

  “我对您就像对我女儿一样。”路易丝又说。

  “您穿好之后,到厨房来找我。别待在这儿!得为柴和水花大力气了。我看,由您来负责这个最合适。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我会下楼找您的。”格蕾丝回答道。

  格蕾丝套上灯心绒裤、卷边领子、两件厚羊毛衫以及一直拉到膝盖下的袜子。她想到了43区圣·阿涅斯教堂的慈善事业。她习惯把不穿的休闲服捐过去。而这是她生命中头一遭处在被施与的位置上。她把头发盘上去,拢进一顶羊毛软帽里。现在只差没带手套了。

  她下到厨房,但在推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哼着单调的旋律,那曲调好像是在孩子耳边轻唱的摇篮曲。路易丝一个人在那儿。

  窗前,老妇人正在日暮的昏暗光线中熨衣服。格蕾丝以为来电了。她的手猛地在墙上摸索着,她太渴望电灯的光明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天了,然而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会摁住电灯开关的按钮。但手一接触到冰冷的开关,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她像一个暴露的贼一样飞快地缩回开关上的手。她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的黑暗。

  “好极了!”路易丝高兴地说,“您穿着漂亮的城里衣服时可真让我心疼!”

  “您是对的,这样好多了。可还是好冷啊!”

  “过道的温度计上显示只有六度。”

  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上。这是托马斯在阁楼里翻出来的生铁铸成的旧款式。“我用了湿布。在家里用上电之前,我这么干了许多年。”

  格蕾丝走上前。之前饭厅椅子上托马斯皱巴巴的衬衫都已经被细心地叠好。

  “我敢肯定他穿之前都没熨过,”路易丝评价,“没有我们,他们就不行。”

  格蕾丝没有应声。

  “喝碗咖啡吧,”路易丝说,“您自便。”

  看到格蕾丝在犹豫,她补充道:“亲爱的,冷的时候,必须得喝点热的东西。否则您会支持不住的。瞧您瘦得像根细面条似的。”

  格蕾丝笑了。从没有人用这种亲近、但又不放肆、粗野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走进灶台。一只咖啡壶在上面微微颤动。

  “碗在餐具橱下面。”路易丝继续熨她的衣服。

  于是,在昏暗中,格蕾丝像乡下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只大碗。

  格蕾丝坐在路易丝烫衣服的桌子旁边。

  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举到唇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昏暗中灵活自如的老妇人那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很惬意。

  这一刻,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蕾丝知道,她是不会忘了这几分钟的。她的怒气消散了,同时腰眼和两腿处的巨大寒意也渐渐退去。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火红的灶口上。她望着窗框外黄昏中的景色,等待着。

  格蕾丝在椅子上弯下身,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克里斯托弗不在,格蕾丝有了种放假的感觉,心中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弥漫开的近乎放松的感情,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受到应有的医治,而是因为他的远离。克里斯托弗有一种不必说出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仅凭个人的行动和吸引力,就能让别人感到压力的力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就应该绕着他转。这种观念,是溺爱他的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

  格蕾丝心不在焉地抚摩着一件衬衫依旧温热的领子。既然丈夫已经获救,那她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去和他重聚?争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日内瓦?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您到外头去,但是必须要去弄水和柴火了。”路易丝说道,“天晚了。”

  “我这就去。”格蕾丝欣慰于做这些简单动作,这可以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过道里,托马斯的粗呢大衣不见了。两天了,那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腰带的、按英式经典方法剪裁的雨衣。这种款式多年来一直也没落伍。格蕾丝毫不犹豫地穿上它。

  从厨房的门缝里,她看见路易丝又开始了熨烫的工作。天色暗了下来,霜冻紧裹着农舍的围墙。潮湿的寒气钻进皮肤的毛孔,像痰一样黏稠。

  “带盏灯!”老妇大声说道。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用手推车运了两趟柴之后,格蕾丝又打了水。山谷中,对立的谷壁在小溪里投下冰   冷的阴影。腿边两只水桶里的水啪啪作响。

  年轻女人在方塔下停住喘口气,顺便搓了搓被桶柄磨疼的双手。厨房的玻璃窗后,汽油灯微弱的灯光在跳动。那是路易丝为了继续干活而点亮的,是这没有星光的天空下,荒凉的高地上惟一的光点。望着舔舐着窗格的黄色光亮,格蕾丝思绪纷乱。曼哈顿的流光与这原始的微光截然不同,但却变得那么遥远。

  她是如此地想要回到这座历经了几个世纪的老房子里,飞快地逃离黑夜的魔咒,在路易丝的炉灶边温暖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

  当格蕾丝绕过椴树来到门口的时候,小桥边升起一团鬼火,她大吃一惊。不久,一个吞没在黄昏中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是我,爱娃!”一个声音说道。

  “请进。”格蕾丝推开方塔农舍沉重的大门。

  路易丝一看见爱娃就走上前去拥抱她。

  年轻女人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路易丝,我从您家经过。我想您需要衣服。”

  “您真好!我没敢让托马斯这么做。他总是跑来跑去的。自从直升飞机走了以后我就没再见着他。”

  “我们在家里听说了飞机的事。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看。”

  她转身对格蕾丝说:“既然知道了丈夫在可靠的人手上,您现在就好多了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也没指望人回答。格蕾丝默默点头。路易丝和爱娃走到炉灶边。

  格蕾丝留在那堆熨好的衬衫旁。她观察着罗伯特的妻子,发现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好无损。

  像她第一次在那个饱受风暴摧残的农场看到这个脸色因为红色颧骨的反衬而更显苍白的女人时一样,她又想到了光明磊落这个词。

  爱娃用她谨慎持重的举止告诉格蕾丝,向别人原原本本地展示自己是有些疯狂的冒险之举。格蕾丝了解这种人。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光明磊落并不代表爱娃身上没有阴暗面。她能感觉出它们在她的内心深处,因为这个金色鬈发、带着知识分子的圆眼镜的年轻女人很不简单。她毫无戒心、一脸坦诚,一种坚守本我的意念给了她平静的外表,让她的脸变得生动。格蕾丝明白,她不会对挫折和伤害逆来顺受。她那么快就能够坦然地面对它们了。

  “真香。”爱娃说。

  “是浓汤。”路易丝说,“夜晚的秘密,在于上好的浓汤。”

  “比起我做的,罗伯特更喜欢喝您做的汤,”爱娃评价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您的手艺。”

  “啊哈!”

  爱娃因为疲劳和忧虑而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农场的生活变得艰难。罗伯特把时间都耗在了牲畜棚里。少了发电机组,那儿的一切都成了问题。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机械的修复上。有朝一日,当一切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也要去买一台发电机回来,这是肯定的。冬季,夜晚总是降临得这么早。断电像是个诅咒。电挤奶机没法用了,罗伯特和爱娃只有亲手挤奶。由于没有保存措施,这些挤出的奶也不得不倒掉。

  “牲口不再习惯人工挤奶。这很危险。”

  她又说:“托马斯很快就会去帮我们。但这实在太难为他了。”

  她笑了,这一刻,仿佛她已从灾难中解脱出来。这场灾难毁了她的农庄、牲口,摧毁了森林和她安稳地生活、工作在这片地区的梦想。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想接上这个女人的话头。她感到困难,不知该说哪句话才能吸引她,才能找到她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她不想有丝毫的唐突。若是换个处境,她是会逃避这种闲扯、这种家长里短的,这是她给它们下的定义。面对这种情况,格蕾丝是很男性化的。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谈话,她也会把它看做决斗,严格按照击剑的方式进行。时刻警惕,严格控制自己和别人,没有一丝松懈,间或做出假动作,暗算贯穿始终。有年冬天,格蕾丝喂了一只棕色半家养的猫。它栖身在一间车库的门廊下,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她注意到,由于害怕遭到突袭,那小东西从来不会完全陷入睡眠。休息对它来说是绝对禁止的。格蕾丝和它过的是同种生活。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磨嘴皮子上。聊天,这是门古老陈旧的艺术,已经过时,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因为生活在她来的那个地方是那么的困难,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在你们美国,人们喝汤吗?”路易丝问。

  格蕾丝很惊讶。

  “当然,路易丝……”

  爱娃转头看向格蕾丝。后者尽管穿了很多衣服,但身形依旧姣好。她观察着她,看着这个面容消瘦端正,比她高、比她坚定,同时也比她富有得多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这不是嫉妒,她不是那种人。但她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光在燃烧,泄露了她看见格蕾丝穿着托马斯妻子的衣服时的惊讶。

  格蕾丝直觉地认为爱娃会就这个话题跟她说点什么。然而,罗伯特的妻子把手伸向炉灶,宣布道:“在我们家,为了暖和些,大家都睡在一间屋子里。”

  “那些古人也是这么做的呢,”路易丝大声说,“哈,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们话中有话。路易丝和爱娃笑了。被逼无奈,格蕾丝也跟着笑了。

  入夜了。爱娃得给托马斯送去一圈黑色塑料布用来盖地窖。

  “托马斯又回到了阿尔贝那儿。他不能把他单独留在那里。因为有动物。”

  “动物?”格蕾丝问。

  “罗伯特已经把猎狗牵回了农庄。但猫就……”

  格蕾丝想,对爱娃来说,去幽灵村该是一项额外的任务。家里的事情都在等着她,她太忙了。孩子也必须天一黑就哄上床睡觉,因为他们既不会独自玩牌也不会在汽油灯下读书。没了电视,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她想到要在黑暗中准备的晚餐,想到成千上万因为断电而变得可憎的简单工作,想到在黑暗中所有动作都加倍地费力,更别说还有拖拉机惹人心烦的马达声作背景音乐。为了在灯光下工作,罗伯特把它开进了牲畜棚。

  “我去送给他。”格蕾丝说。

  路易丝露出难以察觉的表情。

  “还是让我去吧。”爱娃说。

  “您是怕我到不了那儿?”格蕾丝问,“我认识路。”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答应过托马斯的。”

  沉默,格蕾丝又说:“那么,就让格蕾丝来代替爱娃吧。您知道,我不怕黑。而且该穿的我都穿了,也不怕冷了。”

  她知道她说得太多了,但她就是这样。

  滚滚而来的词语、想法、斗牛式的谈话艺术,以及能避免影射的、不是自嘲的自嘲,这就是她所受的训练。她像所有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那样,有点神经质、有点用力过猛。对,就是这样。这些年来,她活得就像那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的人那样。对他们来说,停下不动已成为不可能。他们害怕不动起来就会死去。他们不再相信自己有偷懒的资本。

  爱娃站起身,拿出一卷黑色塑料布。

  “我想这些足够了。”

  现在,她急着赶回家去。路易丝叫道:“别就这么走了啊!我有东西给你。”

  老妇人切了一半放在炉灶一角的苹果馅饼给她,又给了她一份葡萄酒炖野味做夜宵。

  它们的分量都很足。这不符合格蕾丝的教条。她对节食到了吹毛求疵地步,一直都严格地遵守着。爱娃推辞了一下,但只是出于礼貌。这个年轻女人为能把这些她没有时间为家人准备的食物带回去而暗暗高兴。

  “有一个冷冻柜要清空呢,而我们只有三个人……”

  路易丝想用大食量来诱惑他们,格蕾丝没有搭腔。

  “我们也许会为一直断电而烦恼,”老妇   接着说,“但决不会为饥饿!”

  路易丝急忙把这特意准备的、打包装在塑料盒里的食物塞进爱娃怀里。

  “快点回去吧,”她拥抱着她说,“明早我会去你们家看你的。你的灯还能照亮吧?”

  “谢谢,路易丝。”

  “你知道,如果我这双老手还有力气的话,我会和你一起挤那些奶牛的。但是风湿……这双手现在连梳头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路易丝。”

  爱娃拥抱了老妇人。她向着格蕾丝走了过去,也拥抱了她。

  爱娃走后,路易丝为格蕾丝准备了一盏防风灯。这盏灯散发出汽油的臭味,火焰熏黑了玻璃灯罩。过桥的时候,小溪的寒冷包围了这个年轻女人,她竖起了雨衣的领子。

  她仔细看路,小心前进。寂静像葬礼一样深沉。风停了。没有叫喊声,没有爆裂声,她被轻飘飘地卷进一片虚空之中。

  走进橡树小道的时候,格蕾丝停下来回头凝视着方塔农舍。长时间的寻觅之后,她发现一个橘黄色的小点从厨房的窗户透出来。她紧盯着那点微光,想像着路易丝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她张大瞳孔,建筑物紧凑的整体显现出来。格蕾丝在颤抖。她又想到了流光溢彩的摩天大厦,那里的夜晚比白昼还要咄咄逼人。

  道路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格蕾丝前进着。她的心怦怦直跳,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逃跑,逃到哪儿都行。被人窥视的感觉灼烧着她的后颈。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在事故发生的那个晚上也不曾有过。也许是因为当时有困在车里的克里斯托弗,他的存在使她免于这种焦虑。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她的周围实在是太混乱了,混乱到没工夫去想别的事情的地步。

  格蕾丝用惯常的步子走着。她隐约看见幽灵村口几间房子灰色的墙。她从十字架的侧面经过却看不见它。突然,她听见动物的喘息声。

  “米兰达!你听见我了。”格蕾丝喃喃地说,立刻就放了心。

  阿尔贝家的门开着。门前,托马斯的小马驹套着车,在寒冷中等待。陋室里闪烁着一道微弱的光。屋里传出锤子的敲打声,有力、准确、愤怒。格蕾丝认出了这种敲打方式。自从那个早晨在小教堂的屋顶上听过后,她就一直记着。

  她笑了。米兰达向她仰起乱蓬蓬的脑袋,蹿进了屋里。

  十“米兰达,是你?出去!”

  托马斯正俯身对着一口放在临时支架上的大箱子。旁边是一盏防风灯,与格蕾丝提着的那盏很相似,灯光照着他的动作。房间尽头,阿尔贝的尸体躺在床上。床头,一支蜡烛插在玻璃杯里。通屋里浮动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格蕾丝停留在门槛处。托马斯转过身来。

  “是你?”

  “爱娃回家去了。孩子们在等她。”

  他点点头。视线滑过她手里拿着的那卷东西。

  “您想到把塑料布带来了。”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拿着。”

  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格蕾丝走上前。

  “这是要铺在里面的?”

  他点点头。

  “您是怎么在这儿找到一口棺材的?这不会也是您自己做的吧?”

  “一只面包箱。”

  格蕾丝无法忍受托马斯惜词如金、只言片语的沉闷的表达方式。比起沉默,她宁愿他发怒。

  “一只什么?”

  “一只面包箱。一只在这里所有的农场上都能找到的箱子。阿尔贝在里面放过他的面包、酒、罐头……”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注意到箱子的每个角上都有锯痕。托马斯锯掉了箱腿。她到这儿的时候,他正往盖子上钉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是用两根凿出槽口的粗树枝做成的。

  “这长度够吗?”格蕾丝问。

  “面包箱够大了,阿尔贝个子不高。”

  她点点头。这下她放心了,老人不会弯着膝盖走向不朽了。她稍稍抬起盖子。一股面粉、发霉的面包和香肠的气味扑面而来。

  格蕾丝什么都没说。在过去的几小时、几乎是一整天里,她都在为难以接受的事情发怒。对当局隐瞒阿尔贝的死,而现在又要把他装进一只食品箱里!但她知道托马斯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的视线撞上了他的,她认为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阿尔贝从没离开过村子。不能让他就这样被直升飞机带到停尸间终此一生。他是不会同意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的。”  格蕾丝忍住了脑海里激烈的话语。她试图弄懂他的话。

  “他曾对您讲过怎样安排身后事吗?”

  “他总是说,教堂边的小公墓里有他的位置。”

  “那个废弃的公墓。”

  “公墓是永远不会被废弃的。”

  “您为什么要做这件违法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他攥紧了那卷塑料布。

  “我初到此地时,阿尔贝好心地收留了我。这一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托马斯拉出一截塑料布。格蕾丝走上前把它拽住。托马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划下盖箱底和箱壁所需的大小。

  “您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请您拉好。我要钉钉子了。”

  “我原以为您一直生活在这里。”格蕾丝不依不饶。

  托马斯钉进几颗钉子,把代替羊毛毯的塑料布固定好。

  “不是。”

  格蕾丝向天花板翻了翻眼睛。她应该适可而止,不要逼托马斯说话。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么做。然而她还是继续问道:“您刚才说过,阿尔贝曾好心地收留了您。您那时候很年轻?”

  托马斯放下锤子,盯住格蕾丝的眼睛。

  “您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要哪样?”她用无辜的语气回答道。

  “您为什么不能安守本分?您为什么不尊重其他人?无论我是从哪儿来的,我都可以肯定您不会改变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

  “我猜想对您来说,女人的本分就是在您的感官有需要时,待在厨房里或是您的床上!这就是您的观念?”

  “您什么都不懂,却要在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围着您转。您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什么都不懂?”

  她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求助于您就是打扰您?这一点,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我丈夫的性命不值得您从小教堂的房顶上下来。再者说了,您又做过什么来说明我们打扰到您呢?我观察了您两天却从没看见您干活。一点活也没干。想到这一点时,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您是我所见到的人中最没有积极性的一个。您这样的人,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也许我楼下的流浪汉可以和您比一比。哦,不,他,他至少还会等我走过去好向我要钱,他至少还费了点力气走到我身边……”

  她气疯了。

  “待在乡下也许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伙计,您有没有想过?城市才是一切!您有没有想过要到城市闯一闯?您有过这种勇气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您有什么权利来把我的生活搞乱,登姆普西太太?”

  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把您的生活搞乱!您疯了吗!您在跟   我说,我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您头脑摔坏了吧。”

  她把卷桶扔进面包箱,转身向外走。

  “把您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这简直是奇闻。”

  在门口,她的胳膊被人攥住了。她正向外冲的身体猛地刹住。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钉在原处。

  “您得留下来帮我把活干完。我们要对死者负责。”

  “放开我!”

  “我让您留下来帮我。”

  他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大手。她离他远远的,感到自己被侮辱了,但心里却一点也不抵触。托马斯又说:“我需要您帮我完成这些工作。之后,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请您。”他移开眼睛补充道。

  格蕾丝面无血色。她看了看这个幽灵村。在她面前,被拴在墙上的密封环里的小马驹嚼着什么。那边,米兰达刚刚拜访完老母鸡窝,灰色的身影从谷仓中闪出来。夜色深沉。尽管穿得很保暖,寒意还是再次席卷了格蕾丝全身。冻僵的皮肤上,只有托马斯的手指留在她胳膊上的那一圈印记火烧火燎。

  “好吧,”她说,“下不为例。”

  “谢谢。”

  格蕾丝和托马斯竭尽全力把面包箱抬上了推车后的平板。他们默默地努力,战胜了恐惧、反感和在神秘面前压抑着的惊骇。遵照阿尔贝的遗愿,他们在这个抹着面粉的棺材里放上了一本《圣经》。在钉上棺板的那一刻,格蕾丝在碗橱上发现了一张照片。除了过道处的邮政日历,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图画。

  托马斯说这是阿尔贝父母的照片,摄于三十年代。格蕾丝把照片夹进了《圣经》的书页。

  关门的时候,托马斯吹熄了死者床头快燃尽的蜡烛。

  “到教堂后我会把它重新点上。它还可以烧一个小时。之后……”

  格蕾丝的喉咙哽住了,脸上写着疲惫。

  对于父亲的死,格蕾丝已经没有任何记忆。

  当她在清晨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放进棺木,上了盖子。这或许很令人吃惊,但阿尔贝的确是格蕾丝送终的第一人。那时候,她只是跟在穿着黑衣的修女身后,在走出美得像高尔夫球场的公墓时,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已。现在,这个带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填补了她过去生活里的空白。

  她爬上小推车上的座位。车轴发出碰撞声,皮质马具的气味冲淡了充盈屋内令人作呕的怪味。托马斯在她身后关上了大门。没有钥匙。在这个高原上,还会有谁会来糟蹋将阿尔贝永远地送入黑暗的陋室呢?托马斯和格蕾丝一起坐在座位上。他抓住凡戈丹的缰绳,不用任何命令,马就开始驾车跑了起来。米兰达在套车旁边小步快跑,它不再出声。为了节省汽油,托马斯熄灭了他那盏防风灯,只留下格蕾丝的那盏亮着。

  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幽灵村中回响,绕过十字架之后,随即湮没在橡树小道上。谷仓腐烂的门下,阿尔贝的小猫看着送殡队伍渐行渐远。

  在小桥前通往教堂的岔路口处,托马斯停下了套车。

  “现在,您可以回去了。天太冷了。我一个人可以完成。”

  “谢谢您。”他又补充道。

  她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的疲惫感攫住了她,这与平时的劳累是如此不同。

  “我要继续干。”

  “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您也累了。路易丝会给您做晚饭的。我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很长时间。”托马斯坚持道。

  “我要和您一起继续干。”

  他点了点头。一直到教堂他们都没有再开口。他们的沉默像是驿站、码头,格蕾丝可以在那里休憩。

  凡丹戈在小教堂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里的岬角处,冷得厉害。托马斯从套车上跳下来,推开古老的灰色橡木大门。教堂里面比夜还要黑。在手提灯微弱的光芒下,格蕾丝像在山洞深处一样,隐约看见一个大理石圣坛。

  托马斯把四个跪凳摆成直角,准备把棺木放置在上面。

  “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天这么冷,尸体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然后呢?”

  “弗拉蒙塔涅的神父会来做弥撒,然后我们就把他埋葬了。”

  “那死亡证明呢?”

  “罗伯特是镇上的首席助理。他会为发生的一切作证。”

  他们把棺材抬起来,放在矮脚椅上。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从阿尔贝家带来的蜡烛。

  格蕾丝点亮了它。防风灯依旧放在空地的石板上,照亮了小马的前胸。格蕾丝的眼睛停留在这样的画面上,好像在怀疑它的真实性似的。纽约,如此遥远。还有两天就是2000年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一举一动都像是幻觉。

  “过来,我给您看样东西。”托马斯说。

  格蕾丝一直跟着他来到教堂的南墙。托马斯把灯举到与目齐平的高度,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怎么样?”

  “真是美极了……”

  他凝视着年轻女人,好像在确定她没有出言讽刺。然后他补充道:“您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再次用灯滑过赭色的壁画。

  “13世纪,确切地说,是13世纪中期,奥克西坦地区最美丽的作品之一,在这里,被埋没在一片废墟中。”

  “奥克西坦?”

  托马斯在考虑怎么解释。

  “就是法国南部……”

  她点点头。

  “这已经被收进了国家艺术品名录。圣罗契大教堂①的表现手法就参考了这些在意大利发现的非凡壁画的艺术手法。这是一件瑰宝。”

  托马斯的灯在细节处流连,在从房顶渗漏的痕迹处停留。格蕾丝很留心。她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她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但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可以分享的共通之处?然而他让她感到窘迫。他像谈论情人一样谈论这幅壁画。他与美的关系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与克里斯托弗谈论艺术的方式恰恰相反。克里斯托弗是一位审美家,脑子里充满渊博的知识,那些知识超出了他的感受力。

  而托马斯则表现出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的关系。它带有更多肉欲的成分,承载着生活的激情。

  “是您的帆布拯救了它们。”格蕾丝说。

  他恼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棺材走去,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我想说的是,多亏有了您的预防措施,这幅杰作才能得救。”

  “救它的不是我,”他回答道,“这幅壁画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七个世纪。它不是依靠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才幸存下来的。是它自己拯救了自己。”

  “虽然它很美丽,但这样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又是怎样拯救自己的呢?”

  “靠引发人们的激情。”

  方塔农舍已经在望了。套车穿过小桥,爬上通向大房子的坡道。厨房的窗户闪烁着模糊的微光。路易丝没有睡,她还在等待。

  托马斯在椴树前放下格蕾丝,然后向马厩走去。在两天内,这架尘封了三年的套车为他提供了可观的服务。

  寒夜。饥肠辘辘的格蕾丝什么都不去管了。她没有起身为壁炉添柴。早晨,她头疼欲裂,醒了过来。三床棉被、两床鸭绒被、羊毛衫、裤子,甚至羊毛软帽都不足以抵御寒冷,真是兵败如山倒。她转身向着炉膛,凝视①位于巴黎一区,由卢浮宫的设计师设计,教堂内部的墙壁上收藏有很多艺术家的画作。

     着灰烬和透过烟囱洒进来的微光。她输掉了在这房间里与寒冷搏斗的战争,不得不退却了。睡到厨房里的想法渐渐成形。

  年轻女人在脑海里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尽管刚刚过去两天,她却感到已经离开纽约好几个星期了。事务所、她的同事,甚至是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敏感的资料,都被扔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遥远时空之中。当然,她还可以期待准时赶到日内瓦。但是好像连这个愿望都破灭了。

  这种混乱的状态让格蕾丝感到不快。多年来她从不曾向任何东西、任何混乱低过头。

  事实上,她是座堡垒。不仅职业方面是这样,她的心也是。只要一想到成人生活中最激昂的那段时光,想到她与克里斯托弗婚前的那几个月,她就会感到自己曾经很幸福。然而,这是一种有节制的幸福。她曾满怀激情地走向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毫无危机意识地爱着她。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冲劲、勇气和本能都是有所保留的。这份她生命中惟一的爱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现在,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她远离了本性,变得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自己。一阵眩晕使格蕾丝动弹不得。她在害怕丧失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变化暗自好奇。

  她裹在被子里,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克里斯托弗的遭遇上。她想像着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很快地征服了医生和护士。他的魅力应该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笑了。距离果然有效。这趟原本意在修复夫妻关系的法国之旅却把他们分开了。1999年12月30日星期四上午,格蕾丝梦想着能洗个热水澡。

  格蕾丝下楼去了厨房。她将一把椅子拉近炉灶,打开炉子坐了下来,把脚伸进炉膛。

  足弓处的针刺感让她冻僵的双腿恢复了一点生气。她就这么坐着。路易丝不在,她很吃惊。这时,她发现桌上显眼的地方一张留言条靠在为她取出来的碗上。我回家了。饭等我回来做。蔬菜已经削了皮。路易丝。她回想起来了。昨夜,有人贴着她的门倒在走廊上。跌倒声、路易丝的叫声,然后,一片寂静。是她在做梦吗?喝了杯咖啡之后,格蕾丝好些了。渐渐地,她意识到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饭厅、她的房间和盥洗室外,这幢建筑里的其他房间她都很陌生。她对地窖丝毫不感兴趣。

  阁楼也是。尽管按房顶的大小来判断,阁楼的面积应该相当可观。她想探索的东西在二楼。

  她爬上螺旋楼梯,向方塔走去。格蕾丝从一开始就推测那里是整幢房子的中心,托马斯把他的小天地设在那里。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谨慎,这原本不是她的天性。然而,她无法抵挡自己的好奇心。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古老的门扉。出于后天的道德心,也出于谨慎,她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转了转门把手,一推……没推开。门被锁上了。她气恼地又试了一次。这一回不用担心谨慎的问题了。塔楼的入口被锁死了。

  格蕾丝惊讶地仔细观察着走廊。她找到了路易丝的房间,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燃烧着一只装了防火装置的壁炉。一侧是浴室。更远处,又有一扇门。还是锁着的。尽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很像格蕾丝的那间,但很明显没有人住。

  年轻女人走下楼。禁止入内的几间屋子让她困惑。她希望自己不要为此烦恼,甚至不要动参观它们的念头。但是太晚了。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地方本身,而是托马斯处理它们的方式。这个想法让她恼火。这个男人令人难以捉摸。对外,他让农舍的门大敞着。

  屋里,他又把某些房门紧闭着。

  格蕾丝套上靴子,穿上雨衣,想去找路易丝。临走之前,她给壁炉添了根柴。对自己这么快就养成了这些习惯,她感到很好笑。

  刺骨的寒风让她冷静下来。外面天寒地冻。

  这是一个干燥的冬晨。朝南的斜坡上闪耀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雪。格蕾丝在小桥上停下,看着透明的溪水在沙床上缓缓流淌。溪水的低吟让她平静,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

  小教堂前,她回想起昨夜与托马斯一起完成的事情,那些无比紧张的时刻她都记得很精确。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临时做好的棺材上盖上了条毯子。灵柩台脚边的蜡烛已经熄灭。最里面,壁画处在昏暗之中。黑暗淹没了它们点缀着绿和深蓝的赭色。

  十分钟后,她来到了路易丝的小屋和尤安诺家的农舍。场面很是惊人,房顶被掀掉了,房梁的碎片上盖着摇摇欲坠的屋瓦。格蕾丝可以想像罗伯特和爱娃以及他们的孩子有多么难过。生平第一次,自然灾害造成的惨剧降临在她所认识的人身上。她感到悲伤,这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困境。

  “格蕾丝!”

  路易丝手里握着扫帚,正站在自家门前。

  格蕾丝走上前去。

  “让我亲亲您。”她说着俯下身去。

  “我还没洗脸呢!”

  “我也是。”

  她们大笑起来。

  “这场灾难还真是严重啊!”

  格蕾丝点点头。她们身处一个与小房子连着的菜园里。房子的顶横在地上。

  “有保险啊,路易丝。他们会为你造一座全新的房子的。”

  “保险!”

  几滴眼泪滑过老妇干瘪的双颊,被她用手帕一下子拭去了。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不是吗?”

  “是的,路易丝。还有很多值得同情的人。”

  “您要走了。对您来说,一切都将回归正常。”

  “是的,路易丝。只等道路开通。”

  “您有丈夫,医生应该已经让他重新站起来了。还有孩子……”

  “不,路易丝。我没有孩子。”

  老妇看了一眼格蕾丝。

  “我可怜的孩子!不过您还年轻,用不着失望。”

  格蕾丝感到自己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落入了陷阱。路易丝已经带着令人困惑的活力,从她自己的不幸转移到一位年轻女人的隐痛上来了。

  “我工作很忙。克里斯托弗也是一样。

  我们的生活很复杂。”

  “如果不是为了什么人,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格蕾丝情愿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为什么这个一点都不了解她的女人能对她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来呢?“人不总是在为某个人工作的,路易丝。”

  路易丝耸耸肩。

  “我的小格蕾丝,我和我死去的丈夫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我们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说,为什么我看到这种惨象却没有倒下?嗯?为什么?”

  格蕾丝没有回答。

  “因为我们的生活比这悲惨得多。只有我们两个,没有人可以延续我们的生命。但我们彼此相爱。除了对方,我们一无所有,这是一门纯粹因爱而结合的亲事。这间小屋,这个花园,是我们劳动了四十五年的惟一所得。老天,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格蕾丝抬眼看着向天空大敞的阁楼。一张有点像铺在阿尔贝棺材里的那种巨大的黑色帆布,保护着一楼的两间屋子。

  “告诉我,路易丝。昨天夜里走廊上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人抵着我的门摔倒了。”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亲爱的,我们中的每一个。只不过,有时候它实在是太沉重了。”

  她们静静地看着农舍。

  “他们在那边吗?”格蕾丝问。

  “是啊。托马斯在帮他们挤奶。”

  “他会挤奶?”

  “这个嘛!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在乡下长大的。但最终,他使自己变得像是在这里长大的一样。他这个人心肠很好。”

  “他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不是。”路易丝有所戒备地回答。

  “昨天晚上他对我说,当他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阿尔贝是好心地收留了他的人中的   一个。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路易丝表现出了不耐烦。

  “在这里,时间……对我们来说,托马斯就是自己人。这和时间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什么了。格蕾丝的好奇只让她感到更加不快。

  “上去看看他们吧,他们会高兴的,”路易丝补充道,“我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就回去做饭。”

  “喂,路易丝……”

  老妇盯着格蕾丝。

  “不。别再说了……”

  爱娃来迎接她。

  “早上好,很高兴见到您。我去过托马斯家。我有新闻要告诉您。”

  “早上好,爱娃。什么新闻?”

  “今早,我们听了大区广播。您知道,我们常听这个,只要电池能用。他们给出了电缆的修复进展和可用发电机组的新消息。”

  “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还没有?”

  “必须要等道路通畅才行。只要道路一可以通行,我们就会有一台,各个农场轮流使用。而在这期间……”

  爱娃的脸上闪过悲伤的神情。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推向这个女人。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来自于想成为最好的或是处处走在别人前面的表现欲。爱娃只是努力地生活,与她自身的价值相符合,充满自尊。还带着荣誉,格蕾丝想。荣誉,她用到了她的字典里遗忘已久的词,这个词把她带回了儿时,她的父亲曾多次使用它。

  “什么新闻?”

  爱娃笑了。

  “是好消息。记者提到了克里斯托弗·登姆普西。他是您丈夫,对吧?”

  格蕾丝点点头。

  “他很好。他的脚踝骨折已经复位了而且不会有并发症。他在利摩日大学医疗中心,正处于康复期。他在那儿等您。”

  “太棒了!”格蕾丝大叫起来,一把将爱娃抱住。

  “小心,”爱娃说。“我身上有一股牛粪味儿。我们正挤奶呢。”

  格蕾丝跟着爱娃来到19世纪的古老牲畜棚,这是在飓风下仅存的了。在门口,爱娃把手按在格蕾丝的小臂上,食指在嘴前一竖,给她指了指托马斯。他正坐在凳子上挤奶。

  这个汉子一步一步地跟不合作的牲口作斗争。有时他的脸被尾巴打中,咒骂起来。但用词却并不粗鲁,只是为了表示对奶牛不好好合作的不满。有时奶牛抬起后腿想把桶踢翻,还不停地挤骚扰它的人。但托马斯知道如何招架。他把肩膀垫在下面,贴着奶牛热乎乎的肚子,然后用整个脖子去顶,好像打橄榄球一样,寸土不让。爱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托马斯?你已经挤完这头了吗?还有三头在等着你呢。”

  “它可真难缠。我想我不招它喜欢。”托马斯没有回头。

  托马斯的语气让格蕾丝一震。轻松,甚至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他们之间,从在小教堂顶相遇开始,就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回答爱娃的,不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暂时忘却了悲伤的男人。

  “有人找你。”爱娃说。

  托马斯以凳为轴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滑过逆光中格蕾丝的身影。在昏暗中,他是顺光的那个。光线让他刀刻般的线条显得更加坚毅。这是一张战士的脸,已经四天没有刮胡子了。疲劳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毛发更显黝黑,颧骨也突了出来。直到这时格蕾丝才发现,他左边的眉骨上横着一道伤疤。他蓝色的双眼呈现出试图穿透一切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您找到我们啦。”他简单地说。

  “早上好,托马斯。”

  “早上好,格蕾丝。”

  这一刻没有瞒过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爱娃。投在托马斯身上的灰色目光没有离开,那是母狼的眼神,在门框处闪闪发亮。正在这时,奶牛一蹄子踢翻了右后方的奶桶。白色的斑点在托马斯两腿间的稻草上散开了。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托马斯和格蕾丝告别了爱娃。他们没有见到罗伯特。他正在田间巡视,修补他们被损坏的围栅。一些桩木、几公里长的金属网被倒下的树砸断,都需要换新的了。对罗伯特来说,其他不幸之外,还得添上这一桩。

  在爱娃的坚持下,托马斯给格蕾丝上了她的第一节挤奶课。他们选了一头温顺的奶牛,它不会不下奶,也没有反抗的动作。格蕾丝坐在凳子上,把桶安置在两脚之间。根据印象,她抓住奶牛的乳房挤压。什么也没挤出来。托马斯的手指覆上了她的。他们为最后的成功大笑着。

  “我们有进步了,”格蕾丝边走边说。

  “进步?”

  “是啊。今天早上,我让您笑了。您得承认,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似乎就只会激怒您,不是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一次见面这几个字。她本来不一定要这么表达的,但它们自己冒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过头了。她警惕起来,因为她格蕾丝刚刚承认了一个事实:托马斯并不像她最初看到的那样粗鲁、阴险。事实上,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与现实脱节的情况和漫无目的的对话。她做不到。这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生意,甚至也不同于和克里斯托弗在一起时那种亲密但又一成不变的关系。她犹豫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青涩。她好像又年轻了。

  她小心提防着。托马斯没有说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都意识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有多么重要。随时随地,一切都有可能倾斜。向哪里倾斜?他们不知道。他们离自己的欲望实在太远,与真正的自己太隔阂了。内心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声音在叫嚣,让他们无法听清自己原来的故事。

  “您知道,出事故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了飓风的轰鸣。那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这番话只是为说而说,并不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没有让他感兴趣或是诱惑他的欲望。重要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说话。长时间以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然而在这里,和这个男人一起时,她可以与他一起平庸,不用担心他已经开始思考可能被她隐藏起来的潜台词。

  “我也是。”

  她笑了。

  “刚开始……我说刚开始,其实也不过三天而已,我有一种在荒岛上的感觉。被断裂的树海包围,逃不出去。现在不同了。”“但在以后的几个小时内,”托马斯说,“我们还是与大陆隔离的。”

  她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身边。路边镶着干燥石块垒成的脚墙,他们差不多走到森林边界昨天他指给她看牝鹿的地方了。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有问他。她知道,昨晚在阿尔贝家,他想对她说什么,即使他愤怒的样子让她受伤。她不会再这么做。他是对的,她想侵犯他的隐私时是那么傲慢、盛气凌人。父亲经常告诫她必须尊重别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海军陆战队中士,但没有人会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他懂得倾听并总是试图理解别人。

  他富有同情心,对人类怀有一种真挚的爱。

  然而她格蕾丝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呢?“我跟您说,托马斯,刚开始,我憎恶这种被孤立的感觉。现在,它却保护了我。”

  他停了下来,她也是。她的话打动了他。

  她感到他因她的话而激动。高原的某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粗糙泥泞的小路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刻正是他们预想中生活该有的样子。

  远远地,他们辨认出石堆顶端的扶垛,小教堂伫立其上。他们想到了躺在面包箱里的阿尔贝,他正等待埋葬前的祝福。现在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并不感到悲伤,不过,与冷漠无关。

  “您听见了吗?”托马斯问。

     “没有。听见什么?”

  “那么来吧。”

  他们来到依旧抵着教堂墙壁放置的梯子旁边。

  “我要爬上去?”格蕾丝问。

  他点点头。

  格蕾丝带着三天前还没有的活力爬上了梯子。身后,是为了防止她摔下来而保护着她的托马斯的高大身影。爬上了房顶,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

  “别害怕。我们要一直爬到屋脊上。”

  格蕾丝抓住托马斯的手,让他领着。

  “跨坐在帆布上。”

  “从这儿看过去,景色真美。”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眼前是一片粗糙的红棕色草地,白雪星星点点,蓝灰色的岩石间或从雪下透出来,他们将这幅景象一览无余。

  远处,小池塘里的水就好像地上的一片均匀平滑的色块一样闪闪发亮。四周,绿得发黑的针木海洋,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

  “您要现在下去吗?”

  格蕾丝摇摇头。

  “再仔细听听……”

  她终于听见了。这声音,她曾是那么地期盼,以致于现在反而怀疑了。然而声音很容易辨认,这是狂怒的哭泣、机械的吼叫。

  “电锯?”

  托马斯点点头。

  “远吗?”

  “不会太远了,格蕾丝。”

  她咬住嘴唇。托马斯的忧伤像云彩的阴影一样从她头顶掠过。

  “我想下去。”

  十一他们默默地往回走。方塔农舍里,厨房的烟囱向冬季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格蕾丝无法赶走记忆中电锯刺耳的轰鸣声。托马斯说了,明天,也就是星期五晚上,最迟一月一号星期六,道路就能被清理出来。她就快自由了,格蕾丝。她没有应声。为了逃离这里,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然而一想到离开,悲伤就萦绕着她。这种想法有点暧昧。

  然而,这种暧昧终究成了现实。

  他们绕过倒在托马斯的4×4上的大椴树。经过的时候,格蕾丝发现树枝上挂着一只秋千。秋千的绳索乱成一团,油漆过的木头座椅落在汽车的发动机罩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托马斯推开厨房的门,一股烩肉块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为你们做了小牛肉!”路易丝说,“还有烤土豆和洋葱。”

  一眼看过去,路易丝就明白了。她退到炉灶的阴影中去,无声地把三只盘子放到桌上,又看了看锅里的肉,然后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感激她的这种温柔。他们的确需要单独相处,来面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仍然无法名状的惊慌。

  格蕾丝冻僵了,她走近炉灶。托马斯抓起一串挂在碗橱背后的钥匙悄悄地上楼去了。这一举动被格蕾丝看在眼里。

  午餐很沉闷,但路易丝的手艺棒极了。

  就在这时,格蕾丝说:“公路就要开通了。”

  她的口气很严肃。站在洗碗槽边的路易丝怔住了。托马斯盯着桌面,把面包拧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自从星期二早晨我来到这里,”格蕾丝继续说,“整整三天里,你们收留我、帮助我。

  明天晚上,就是新千年到来的时刻了。”

  她暂停片刻,然后换了种语气,明确道:“我之所以承认这一点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这么想。”

  托马斯低着头,微微一笑。

  “我建议你们在这里庆祝一下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大家一起。加上爱娃、罗伯特和他们的孩子。”

  “哈,这是个好主意!”路易丝大叫,然后她回过神来,补充说:“如果托马斯同意的话,我全权负责一切。孩子们,我会把你们惯坏的!”

  她们等待着,留意着托马斯的反应。男人终于抬起脸来。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午饭后,托马斯又离开了。他答应帮罗伯特重竖围栅。格蕾丝看着他扛着电锯,脚步隐约有些摇晃地离开。他带着醉意的步子让她心神不宁。路易丝在洗碗。想到要在这间宽敞的饭厅里辞旧迎新,点上蜡烛,和这群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淳朴又具有感染力的快乐。格蕾丝提出要帮助她,但被她好心地坚决拒绝了。

  “您去休息吧。您的脸色很苍白。”

  “路易丝,我的房间实在太冷了。昨夜,我放着不管,让炉火熄灭了。”

  路易丝同情又好笑地看着她。任由大房间里火熄灭,这个想法她喜欢。

  “别烦恼。我的房间里,壁炉自从我来了之后就日夜燃烧着。上楼去我的床上休息吧。”

  格蕾丝迟疑着。

  路易丝俯身向洗碗槽。格蕾丝离开了,在经过碗橱时,她飞快地抓起那串托马斯放回原地的钥匙。

  格蕾丝轻轻地向走廊尽头走去。在确信路易丝不会跟上来以后,她将其中的一把钥匙插进锁眼,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占据了方塔的整整一层,通过木质阶梯与搭在外露的房架上的二层楼连接。刚进屋,一个书柜就闯进了她的视线。

  格蕾丝走上前去,低头念出书的名字。在欧洲古典文学作品的中间摆放着米勒①、斯坦贝克②、杜鲁门·卡波特③、多斯·帕索斯④等人的著作,全都是英文原版的。书架旁边,在小格玻璃窗微弱的光线中摆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摊着一封信。床边,是一连串的多贡⑤面具。橱窗里,陈列着依努依特人的鱼叉和一张巴黎拳击俱乐部的法国拳击剪报。

  格蕾丝完全糊涂了。穿过这扇门,她的世界完全变了模样,跌进了另一个时代。墙上有几张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其中有几张,年轻几岁的托马斯微笑着幸福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张是在轮船的甲板上,那张是在一座疑似芝加哥希尔斯大厦的摩天大楼前,还有的是在一座东方城市的集市上。

  格蕾丝蹬上夹层楼面,她的心跳得厉害。

  这是一块狭小的空间,几乎被两张书桌占满。

  书桌上安置着电脑、打印机、扫描仪……另一个书柜里摆放的都是科学书籍,主要是关于电脑、数学和化学方面的著作,几乎全部是英文版的,格蕾丝对此一窍不通。

  格蕾丝把门重新关好。她从未想到托马斯可以伪装到如此地步。她怨恨他隐瞒了自己的学识、旅行、生活和真相;怨恨他表现出如此不讨人喜欢、如此粗俗的样子,甚至连最起码的吸引力都没有。她判断这样一种冷漠源于轻视。她想到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托马斯也从没用他该用的语言更好地、更轻松地去和克里斯托弗沟通。

  回到走廊上,她向另一间被锁死的房间走去。现在,她不再对自己的行为怀有负罪感了。对她来说这涉及到一个问题:托马斯过多地隐藏了自己的把戏,他的行为过于表里不一,显得十分不光明正大。她想知道一切,不惜任何代价。

  窗帘拉着,屋里很暗,这是一间孩子的房间,一间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都会拥有的房间。

  床、玩具、过家家的角落、天花板上只要有一点风就会转动的挂饰、成堆的绒毛玩具熊、娃娃、一张小书桌和放在无脚杯里的毡笔。墙①②③④⑤位于马里东南部的布基纳法索,当地人以精湛的面具雕刻和木制工艺品雕刻的技艺闻名。

  美国“迷惘的一代”主要作家(1896—1970),运用“新闻短片”、“人物传记”、“摄影机镜头”等手法进行创作。

  美国小说家、剧作家(1924—1985),早期作品发展了美国南方哥特小说传统。

  美国小说家(1902—1968),多以农业工人为题材,代表作为《愤怒的葡萄》,196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美国小说家(1891—1980),作品涉及诸多社会及哲理问题,代表作《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因露骨的性爱描写而在美国和英国被列为禁书。

     上是彩色的图画、天真的涂鸦、一匹套着推车的小马的照片,米兰达在它身边摆着造型。

  床头柜上是一个小女孩的肖像,十来岁,棕色头发,古怪精灵、生气勃勃……

  “她叫玛丽。”

  格蕾丝转过身。门口,路易丝正看着她。

  格蕾丝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求得原谅,说自己很后悔。事到如今,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隐私和尊严,她已经走得太远,远得不能再允许自己这么做了。她愿意承担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

  路易丝走进这寒冷阴暗的房间。

  “这是他的女儿。”

  “那椴树上的秋千呢?”

  路易丝点点头:“我原以为您会更早跟我说起它呢。”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推车、凡戈多、米兰达,这一切原本都是她的。在这里,整个世界围绕着她旋转。她只有十岁,她曾经是他的太阳……”

  “她曾经……”

  路易丝点点头。

  两人退出房间。路易丝关上门,把钥匙装进口袋里。

  “我不能再多说了,格蕾丝。现在,应该由他来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已经多嘴了。”

  老妇人回厨房去了。

  “这是为他好,也是为您好。”她压抑着声音说道。

  因为有壁炉,路易丝房间里的温度一直维持在十一度。年轻女人躺在床上。她把羽绒被一直拉到下巴,手插进口袋里,闭上眼睛。疲劳战胜了她。半睡半醒之间,她思绪纷乱。格蕾丝,你怎么了?她并不像易变的女人那样,对异国情调敏感,或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她甚至恰恰相反。今天以前,她一直生活在克里斯托弗的光环之下,对别人封闭自己,不去看所有可能会让自己远离他的东西,为了更好地属于他而沉浸在工作当中。然而,现在她怀疑了。这个怀疑不仅限于她和克里斯托弗的关系,而是牵扯到更大的范围,包含了她的整个生活。似乎所有为了成为今天这个她的努力,都仅仅是让她偏离了自己的道路。格蕾丝很痛苦。动摇和暧昧不是她的天性。一直以来她都拒绝接受自己的疑惑。

  焦虑令她窒息。她的头在枕头上摇晃,她的手按在嘴上,好像要阻止自己叫喊。因为童年时曾经历过一段最痛苦的时期,格蕾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离别的残忍。这卑劣的结束总是让她感到厌恶。何况,她又将以什么名义来打破已经建立的平衡呢?格蕾丝越轨了,她陷入了慌乱。她失去了她传奇式的眼光和让她坚决地与他人的事情划清界线的明智。但她并不知道,混乱让她变得有人情味了。她不愿承认。

  她好像睡着了。那边,壁炉里的柴火陷到炉架下面,仿佛是逝去的时间无情的印记。

  格蕾丝重拾思路,就好像它从来没被打断过一样。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生活中难以预测的一个时刻,可怕的考验出现了。内心深处,难道她不是从一开始就直觉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毫发无伤地从这个故事中脱身?她清楚地记得,事故发生前几分钟,当得知卫星导航系统与他们的汽车失去联系的时候,她就清楚地意识到,危险临近了。她敢肯定,克里斯托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格蕾丝反抗着。她的身体在疼痛。理智在斗争。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将在利摩日与丈夫重逢。他们将一起飞往日内瓦。她已经看见他从飞机上走下来,被还不太会用的拐杖搞得手忙脚乱,身边是一位细心的空姐。格蕾丝也在那里,她照看着他,手上提着公文箱。她很激动,对于自己战胜了一个考验而感到满意。关于这个考验,她只记得起是一场大规模的事故。她只是有点累。前几天沉浸其中的那种怪诞遭遇让她精神不振,但她已经好多了。这很正常。她只是一个类似于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精神混乱者。但她建立起的生活信条完好无损。因为一场相遇、一片虚无、一个谎言而改变既定命运的事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被一个向她隐瞒了如此多东西的男人吸引呢?格蕾丝讨厌这种家伙,这种双重人格的人面马身兽。他一方面是个受伤的人,脱离现实、不修边幅、离群索居、敏感脆弱……另一方面又是个科学家,也可能是工程师、大学教员、旅行家,或是同类其他什么角色。再说,要如何去爱一个人面马身兽呢?没有人教过她。生平第一次,格蕾丝在同一个人身上用到了诅咒和神圣的字眼。这真是令人生畏。

  四点,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格蕾丝起身为壁炉里的火添了柴,然后下楼去厨房找路易丝。

  “您歇好了吗,我的小格蕾丝?之前您累坏了。来我身边坐着吧。”

  格蕾丝照做了。

  “您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惊奇地问道。

  “这是为明晚的年夜饭准备的。我们缺蜡烛。家里只剩下一包六支装的和两支我在小教堂找到的大蜡烛了。所以,我必须要做一些。”

  路易丝正在往玻璃杯底倒粗盐,中间放上一根细短绳,再倒上油。

  “这样就会产生漂亮的烛光。您就瞧好吧。”

  路易丝停了下来,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想到了火鸡。您爱吃火鸡吗?”

  “Thanksgiving①。”

  路易丝没听明白,她解释说:“一年一次,裘德婶婶总会给我们做。”

  “裘德婶婶?”

  “是她在纽约把我带大。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父亲,那时我只有五岁。三年后,父亲去世了,裘德婶婶就收养了我。”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路易丝对格蕾丝的不幸身世感同身受。年轻女人并不怪她。她那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目光,她那在被剥夺了如此多东西后仍认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一切都会过去的坦然,对格蕾丝来说都是一种鼓舞。

  “路易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格蕾丝说不下去了。她还从未这样大胆地向别人倾吐过。她盯着路易丝正用来做幸运蜡烛的杯子。

  “您在哪儿迷失了呢,我的小格蕾丝?”

  路易丝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但她无法回答。一个怪人像帆船上的船长一样,拿着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帆布在小教堂的屋顶上奔来跑去。她一看到这幅画面就着了魔。她一到幽灵村就中了咒,咒语引领她来到这里,就像把她引进鱼篓一样,为的是把她困住。格蕾丝本人只有这种解释,这是种孩子似的、幼稚的想法,因为她成人的思维已经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了。

  “我不知道,路易丝。我不知道……”

  老妇继续倒她的盐。

  格蕾丝站起身。她需要离开这座如此寒冷、阴暗的房子。在这里,她从来没有家的感觉。她想要去找和她年纪相仿的人,因为这些人与她很相似,都因为自己的生活产生了混乱而对外物麻木。

  “我去找尤安诺夫妇。”

  “您肯定能在那儿见着托马斯。天快黑了。带上这盏灯,回来时好用。”

  一刻钟后,她看见了农舍的建筑。农舍灰色的墙面被黑夜吞噬。一楼亮着微光,牲畜棚的门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如果没有这点从脏兮兮的窗格子里透出的光亮,别人会以为这是一座爆炸后废弃的房子。

  格蕾丝敲了敲门。屋里响起一阵混乱的奔跑声、叫声,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家人的吵闹。

  “安静,孩子们!有人敲门。”

  爱娃出现在门口,看得出她筋疲力尽了。

  她的穿着好像是要外出抱柴火或是正在牲畜棚里忙活。大农场上的气温是六度。尤安诺①即感恩节,美国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按照习俗,正餐要吃火鸡。

     家只有厨房里日夜点着烧柴的炉灶。还有另一间屋子,全家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待在里面。

  “请进!托马斯和罗伯特在一起。他们在围栅后面。不过天黑了,他们不会耽搁太久的。”

  格蕾丝进了屋。屋里凌乱得令人难以置信。孩子们的玩具扔得遍地都是,炊具放在大桌上,水桶到处乱摆,火炉旁还放着个木头的储物箱;成堆的冷冻食品装在一只垃圾袋里,电烤炉边点着汽油灯,水槽里碟子摞碟子。这种懒散的印象很让格蕾丝吃惊,这与她所树立的爱娃的形象是多么的不符啊。

  “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年轻女人看出了格蕾丝的心思,“他们也不注意点,只要我一转身,就又弄得一团糟。我丈夫好像是要充分利用夜晚似的。还有孩子!您知道的,这些小鬼百无聊赖、整天打闹。人们总是批评电视,但电视也不是全无好处。”

  厨房里漂浮着一股树胶的气味,这让格蕾丝联想到事故发生的那个晚上。房间的尽头放着一棵顶到天花板的大圣诞树。

  “圣诞老人能找到通向我们家烟囱的路吗?”她这么问是为了填补具有压迫感的寂静。

  孩子们见到有客人来都乐疯了,拉着她去看礼物。格蕾丝跪下来看米歇尔的自动跑道。停着高速汽车的饮食站上写着印第安纳波利斯①。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带我去过印第安纳波利斯。”

  米歇尔看着她,吃惊极了。这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十岁孩子,有着和妈妈一样的金色头发,儿童镜片后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不过格蕾丝并没有长久地沉浸在她儿时的胜利之中。爱米丽拽着她的袖子,拉她去欣赏鲜花店和小推车里的布娃娃。孩子们叽叽喳喳,格蕾丝听着,觉得他们的话有时不无道理。

  “让格蕾丝安静会儿!”不一会儿,爱娃介入进来。

  米歇尔和爱米丽吵吵嚷嚷地离开了。格蕾丝骤然发现这里要比路易丝的厨房寒冷。

  碗橱上,无线电里渗出音乐。格蕾丝愉快地听着。音乐填补了她被掏空的心。

  男人们迟迟没有回来,爱娃有些担心。

  今晚,有一头奶牛可能要分娩,她可不想一个人应付。

  “罗伯特很难过。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倾吐道,“这片翻脸不认人的森林坑了他。”

  格蕾丝听着。与此同时,她想到了托马斯、想到了他隐藏的生活、想到了折磨着她的疑惑、想到了因为自己在那个男人面前如此无力而产生的羞耻。一时间,格蕾丝距离爱娃的烦恼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爱娃诉说着,她仿佛与缠住自己的悲惨境遇脱离开了。作为里尔大学一名高级管理技术专业的学生,假日里的一天,她在本区的集市上遇见了罗伯特。她决定放弃一切和他一起生活。

  “一个农民……您可以想像我父母的脸色吧?更何况他还是个肥胖的庄稼汉!”爱娃开玩笑地说。

  “我不后悔。虽然很辛苦,但我们过得很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由于飓风,我可能不得不出去找工作了。再看吧……”

  格蕾丝喜欢这种开诚布公的方式。这并不是因为爱娃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女人。她的秘密并不适合讲给随便什么人听。但爱娃能理解她。在这一点上,她与其他人太不一样了。爱娃的向往基本是非物质的,她与自己的这种向往很一致。她的灵魂展现在她的动作、外表和语言上。对她而言,金钱不是目标。至于在格蕾丝眼中相当重要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她根本就不在意。爱娃相信典范对人的影响力,而不是强权。

  “我想您的孩子和小玛丽很要好吧?”

  突然,格蕾丝波澜不惊地扔下这颗重磅炸弹。指挥她说话的,是她的职业习惯。她掩饰着内心的紧张。这么做实在不够光明正①美国印第安纳州首府。

  大,但她并不因此感到羞耻。对她来说,重要的是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爱娃的脸一下子白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窗边。

  “您知道孩子的事?”

  格蕾丝点点头。这不是事实,但她不在乎。她之所以说谎,也只是为了让事情真相大白。

  “他们初到这里的时候,她五岁,和米歇尔一样大。爱米丽还要小上两岁。星期三和星期日,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他们三个孩子。”

  她沉默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她骑着自行车或是小马,从小教堂的那条路走过来。”

  格蕾丝全神贯注的沉默是一个陷阱。爱娃接着说:“已经三年了……我几乎没办法提起那件事。”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格蕾丝问。

  两个孩子在松树下争吵。他们的叫喊声像她们母亲的嗓音一样,渐渐低下去了。

  “那孩子爬上了一幢靠着篱笆的旧房子。

  那篱笆是接骨木做的,刚用砍柴刀修整好,枝子都是斜尖的,是真正的长矛。然后她摔在了上面。”

  还没有听完,格蕾丝就猜到了句子的结尾。爱娃的目光漫溢着恐惧和迷惑。

  “他在附近找到医生了吗?”

  爱娃看着窗户,一脸惨白。她摘下了蒙着水雾的眼镜。

  “是我和托马斯发现她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他跑去打电话,但医生正在镇子的另一头巡诊。等他到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好多血。他也曾试图把她送往医院。但是三十公里盘旋的山路啊。孩子死在了途中……”

  一阵沉默之后,爱娃再次开口。

  “有时候我也会因为我的孩子,为罗伯特想到这件事。罗伯特手里成天拿着电锯,要不就是在危险的机器上爬上爬下,还不算牲口引起的事故。如果他们出了事,结果也是一样的。没有救援能及时赶到。”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格蕾丝终于明白了。她意识到为了救治克里斯托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耻。她印象中惟一一次托马斯差点打了她,正是因为她劈头盖脸地触动了他请不来医生的痛处。

  “那玛丽的母亲呢?”

  爱娃盯着格蕾丝。她中了格蕾丝的圈套,已经说得太多了。事实上,格蕾丝对玛丽的故事几乎一无所知。管它呢。爱娃直觉地认为,格蕾丝是自从孩子死后,长久以来第一个让托马斯感兴趣的女人。这个事实,她在农场的院子里时就发现了。那时候罗伯特和托马斯正在拖奶牛的尸体。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走向她的步伐是爱娃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那是一种克制的热情,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女人能从男人心神不宁的态度中辨认出这种感觉。就是它。现在,爱娃明白了是格蕾丝使托马斯心神不宁。有一天晚上,她和罗伯特谈到了这个。罗伯特对她说:“你是电视节目和美国肥皂剧看多了。你说的那些,只会在电影里发生。她会离开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爱娃差点就要回他,他们也是啊,他们也曾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北部工人家庭正在上学的女孩,而他是高原上的农民。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何况,她恰恰认为托马斯的世界与格蕾丝的离得也不是那么远。在来这里终老之前,托马斯曾周游了世界。他曾是石油工程师,今天在美国,明天在科威特或是委内瑞拉。他挣了很多钱。这些都是爱娃从罗伯特那儿听来的,因为两个男人无话不聊。不过,可以撮合这两人的因素并不只有这些。虽然爱娃没法准确地说出来,但她能感觉到格蕾丝心头的伤痕,如同托马斯一样。可以肯定地说,爱娃从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痛苦。这不是靠明确的观察能解释清楚的。她猜想格蕾丝在动摇,她即将进入那失去了希望的人的世界。总之,三天以来,爱娃只要一想到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联想到另一个。这是个好兆头。

  “玛丽的母亲?对啊,怎么了?”

     爱娃感到很有趣。她很愿意上当,因为这能让他们两人找到归属。但她不想做得过于天真。

  格蕾丝迟疑着。爱娃在等她透口风。爱娃并不一定要让她承认在榨取别人的秘密,而只要她说几个带有鼓动性的词。

  “我想这对她来说一定很可怕……”

  这样是不够的,格蕾丝。你需要再暴露一点。爱娃等待着,沉默着不说话。

  “她离开了?”

  爱娃点点头。

  “他们……他们还见面吗?”

  爱娃笑了。这个微笑带着同情、友好以及猜中的窃喜。

  “不。托马斯是孤家寡人。只有我们。”

  她们还有很多相关的话要说,但她们在等待时机。对她和她来说,进展都太快了。

  孩子们在松树下玩耍。他们在方砖地上放了盏汽油灯。桌角的阴影里,米歇尔的高速跑车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弯道上发出轰轰声。

  而爱米丽跪着,用温柔的动作哄着她的布娃娃。爱娃用几乎是悲伤的目光时不时地看看他们。这目光属于一位担忧的母亲。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他们无声的交流之外。爱娃对孩子的关注重又使她成为一个局外人。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那边,在潮湿泥泞的院子尽头,盖着黑色帆布的圆形谷仓边,一些农用建筑看上去像是被废弃了一样。这样的景象让人感到一种沉重的忧郁。倾斜的屋脊投下阴影,上面的冰雪白天并未融化,更加重了这种忧郁。格蕾丝讨厌这个地方。她可以感受大海的吸引力,高山令人眩晕的诱惑力,甚至是荒废的工业区巴罗克式的美丽,但这片乡野对她没有吸引力,即使有,也要等到夏季才行。

  “他们来了!”爱娃猛地站了起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

  “我什么也没听到。”格蕾丝承认。

  “我们的狗叫了。”

  格蕾丝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狗。它们很可能是被拴住或是圈起来了。她什么也没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爱娃往炉灶里添了根柴。门开了。罗伯特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托马斯。两个男人花了点时间打量了一下这温暖的房间。房间里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在等着他们。他们可以肯定她们在等他们。

  “真冷。”罗伯特说。

  爱娃的丈夫把手电放到桌上的汽油灯旁边。爱米丽奔向她的父亲。他把她抱在怀里。

  “你真扎人!”小女孩蹭着罗伯特的面颊叫道。

  格蕾丝看到米歇尔待在后面,埋怨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托马斯。

  他们各就各位。格蕾丝坐在窗边,罗伯特和托马斯靠着炉子,爱娃站在洗碗槽前。

  “真是太惨了。”罗伯特说。

  爱娃和格蕾丝交换了一下眼神。

  “农瑟里尔的火山上,我父亲为了孩子们上学而种的树……倒了一地。”

  他朝圣诞树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剩下十棵花旗松还没倒。那可怜的老人,他花了那么大力气,如果他看见的话!”

  “围栅怎么样?”爱娃的喉咙一阵阵发紧。

  “全断了。桩子和金属网全没了。”

  他几乎要说出“一无所有”,但他没有。

  “我会帮你的,”托马斯说,“我们一定应付得了。”

  这是格蕾丝第一次在托马斯的话里听出了希望。但这些话让她难过。也许是因为她将要离开。这里一切都将回归原位,除了她。

  “你们想喝点热饮吗?”爱娃问,“咖啡?”

  罗伯特用眼神询问托马斯。托马斯点点头。在格蕾丝面前,罗伯特不想表现得太沮丧。出于自尊,他压抑住自己的绝望。在托马斯身边,这小个子男人表现得精力充沛、坚韧不拔。他很明白,他惟一的财富,就是爱娃以及他的孩子们。

  “星期六一早公路就能开通,”罗伯特又说,“到时我们就能有一台发电机组了。”

  “大家都会有吗?”格蕾丝问。

  “我们轮流用。它是法国或者是欧洲某个国家捐助来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们想到了欧洲。今天,有位记者说:“整个欧洲都来到了利摩日的病榻边。”这句话直击罗伯特心底。他并不认为利摩日生了什么病,它只是受伤了,就这么简单。这是不一样的。

  “机组来自德国、爱尔兰、意大利。人员也是一样,电工,还有当兵的。”

  罗伯特没有说下去。他的脸埋在碗里,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托马斯只用嘴唇沾了沾冒着热气的液体。厨房里集中了两对。每个人都会肯定地认为,他们是两对。

  “那么,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守岁?”爱娃说。

  两个孩子的脑袋从上了蜡的桌布边冒了出来。这个主意让他们开心。他们已经四年没有在方塔农舍守岁了。

  “这是格蕾丝的主意。”托马斯有些退缩。

  格蕾丝的心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尤安诺一家看着她。托马斯说得好像她是农舍的女主人,该由她来作出邀请似的。她很窘。他出其不意地占了上风。

  “要带什么好呢?”眼下的情景让爱娃觉得很有趣。

  格蕾丝看了托马斯一眼。灰色的眼睛融进一片蓝色的目光中。电光火石间,情感在无言中交织着。

  “不用了,我想。我们那儿什么都有。”

  她迷上了这原本不感兴趣的游戏。既然他向她交出了方塔农庄一晚上的统治权,那么她也乐得行使这个权力。她并不害怕统治。

  罗伯特点点头。他想着他的围栅,想着还要花去晚上的一部分时间忙于奶牛的分娩,想着会给别人带来勇气的爱娃,没有她,他不会有重新开始的力量。

  黑暗笼罩了通间。他们在屋里,一言不发。孩子们在桌子下玩耍。高原上,又一个冬夜降临了。

  十二格蕾丝待在食槽边,板着脸,手指在口袋深处蜷着,指甲陷进手心里。她原以为对自己非常了解,现在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出了错。她以前从没想到,她,格蕾丝,是如此的脆弱。现在她的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在她面前,罗伯特和托马斯正围着难产的牲口忙碌。爱娃在帮助他们、指导他们。

  她对血肉的认识更加直接,对生命的诞生更加在行,对死亡的抗争更加坚韧。男人们默默地遵从她的指导。两盏放在稻草上的灯散发出《圣经》中出现过的那种圣洁的光,照亮了这幕场景。格蕾丝再次被撇在一边。

  奶牛的四肢开始抽搐。这肌肉和神经的颤动显示了它的痛苦,或是屈服的征兆。格蕾丝无法移开视线。牲畜棚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稻草的气味。夜里十一点了。没有关好的门外,黑夜像一张贪婪的大嘴。被燕子窝弄脏的顶篷上,长方形的草垛隐约可见,再上面,便是寒夜星空了。时间慢了下来。

  在人间,一个痛苦的造物周围,上演着超越黑暗的戏剧。格蕾丝也在颤抖。她感到自己的确太脆弱了。

  她不停地想着爱娃说出的秘密。有一刻,她希望靠参透托马斯的神秘来打破他的吸引力。她格蕾丝就是这样。被揭穿的人是不幸的。只要知道了某个人的来龙去脉,她眼中的兴趣就会消失殆尽。克里斯托弗可能有保护他的私人领域不受妻子控制的天赋。

  比如,克里斯托弗从未提起他与摩尔根·赫德福特之间将近十年的关系。据格蕾丝了解,她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自己和克里斯托弗相遇时,他刚刚结束了这段关系。格蕾丝认为自己利用了克里斯托弗脆弱的过渡期。他不能过长时间没有女人崇拜自己的生活。她只有从细微的暗示、从道听途说中了解摩尔根。她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匆匆动身赶往西岸的原因,更不知道摩   尔根在克里斯托弗的记忆里占有怎样的位置以及她是否还生活在那里。矛盾的是,这种无知却把她和克里斯托弗紧紧联系在一起。

  比如1984到1987年间,他离开大学去中欧的某个大城市生活。那段时间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谜,这个谜把她和他拴在了一起。面对克里斯托弗种种与他本人对不上号的神秘形迹,格蕾丝甚至有过一个与其说是离奇不如说是美化了他的假设:那段时间,克里斯托弗进了中央情报局或者是其他的机密部门。

  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但这个谜,他绝口不提。

  同样地,当意识到他为了逃避问题几乎要向她撒谎的时候,她就停止了询问。比起克里斯托弗的谎言,格蕾丝情愿选择无知。

  现在,她更加认清了托马斯,她窥伺着可能会削弱他吸引力的蛛丝马迹。格蕾丝乐于彻底改变对别人的看法,焚毁被人崇拜的圣像。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她希望在反方向上发生点事情,希望能有一种排斥力让她远离他,能有一种失望使她不再警觉自己像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希望自己能够勇敢地痊愈。但就像一个自以为能得救的垂危的病人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发现。隐约看见托马斯的过去,知道了一部分他隐藏的面目,这并没有让她解放。她依旧被束缚着。

  她看着他终于停止在母牛身边的忙碌。

  他的脚边,是一团血淋淋、黏乎乎的小东西,小牛犊像所有初生的哺乳动物一样脆弱。托马斯为能够和爱娃以及罗伯特一起战胜死亡的威胁而感到幸福。格蕾丝再一次感到自己被排除在这种幸福之外。他的脸上闪耀着平和与温柔的光芒,格蕾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好像他刚刚所做的不过是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忙。托马斯,英俊、强壮、终日阴郁的托马斯,单身的托马斯。于是格蕾丝明白自己还病着。她的祈祷没有生效,因为它们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望,而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

  她爱他。他,不言不语,但一切了然于心。

  托马斯把气喘吁吁的小牛放在妈妈身边干净的稻草上,母牛舔舐着它。爱娃面色苍白,疲惫和这在大自然的灾难中获得的微小胜利让她颤抖。她靠近牲口,手里拿着瓶烧酒为它擦身。罗伯特还是老样子,板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暗地里却也在为他的牲口得救而松了口气。

  在确定一切正常之后,他们回到了那间通屋。爱娃要去楼上的房间看看。她邀请格蕾丝跟她一起去。拿着手电,两人打开了房门。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爱米丽和米歇尔的床头立着一枝燃尽的蜡烛。她们静静地凝视着孩子。生育了他们的那个女人满怀温情,另一个却想着他们即将面临的世界是何其的严酷。

  “他们还穿着衣服就睡了,”爱娃小声说,“等到恢复供电的时候,再想让他们像往常临睡前那样洗澡、换睡衣可就困难了。”

  格蕾丝点点头。她看着米歇尔的胳膊环过妹妹的肩膀,沉默了。

  她们下楼的时候,两个男人正喝着烧酒。

  爱娃看了格蕾丝一眼。罗伯特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而托马斯却把整杯烧酒一口闷了。

  “我们应该回去了,”格蕾丝说,“路易丝在等我们。”

  她说了我们。她希望重拾他们晚间热衷的亲密游戏,希望能吸引托马斯的注意力。

  但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烧酒。

  “你会把酒喝光的!”罗伯特无力地抗议道。

  托马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罗伯特闭嘴了。

  “我要走了,托马斯,”格蕾丝又说,“您能陪我吗?外面黑着呢。”

  格蕾丝从没想过自己会屈尊到如此地步。不,她并不害怕夜晚。让她担心的是看见托马斯又喝了起来,带着绝望。他的大手紧握着杯子。格蕾丝知道他蓝色的目光沉在杯底。她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她凝视着他那宛如堕落之神的侧影、突起的颧骨、褐色发绺下的伤痕以及獠牙一般的牙齿。这个男人,如果另外两人不在场的话,她一定会拥他入怀,亲吻他的鬓角、额头、嘴唇;她一定会对他说一个女人为了拯救走上歧途的爱人所说的话;她一定会把这个迷路的大孩子的头搂在胸前。格蕾丝觉得自己办得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到一种自我毁灭的激情,这是她以前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所没有感受过的。

  “您先走吧,别和我一起了,”托马斯说,“我会赶上您的。手电在桌上。”

  爱娃出来打圆场。

  “托马斯,让格蕾丝一个人回去可不怎么有风度。你应该在黑暗中陪着她。”

  他看看她,又喝了一口,回答说:“我跟罗伯特还有话要说。格蕾丝认识路,她自己来过一次。”

  “托马斯!”爱娃叫了起来。

  他不搭理她。

  爱娃让自己的丈夫来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也不想他把烧酒喝光吧。”

  “嘿,讲点道理,托马斯。”罗伯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托马斯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填满了整个空间。格蕾丝想到了失去自控的父亲。

  “您自己回去,”他对格蕾丝说,“这样比较好。”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去。

  格蕾丝同意了。

  “我陪您。”爱娃说。

  罗伯特的妻子抓起电筒,拿起一盏在桌子另一头燃烧的油灯,走出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外面,天寒地冻。两个女人肩并肩地走着。爱娃挎着格蕾丝的胳膊,用剩下的那只手拿灯。

  “他很不幸,您知道的,”她轻轻地说,“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

  一阵轻风吹来尘土的气味。那是从路易丝家大敞的阁楼上传来的。

  “自从那孩子死了以后,他就一直这样。

  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探索究竟。然后,有一天他喝多了,把一切都跟罗伯特说了。”

  爱娃知道自己又泄露了一点托马斯的秘密,但是现在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被飓风抛到那男人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解救他的惟一希望。

  “是他自己决定要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在这高原上。一开始,他妻子不愿意。甚至连那孩子也不愿意,她已经习惯了旅行、城市、动荡……玛丽可以说好几国语言。您知道以她的年纪,学习起来是多么快。刚开始,她很苦恼。不久,她就习惯了并且过得很幸福。

  最初,是托马斯要求全家人在这里生活的。”

  “为什么?”

  “要知道……是出于厌倦,一定是。他受够了去追寻连自己也看不清楚的东西。他对罗伯特说,他已经收回了大量的优先控股权。

  他做了笔投机生意,在网络泡沫的最佳时期把它们都卖了出去,从中赚足了钱,够在这里生活许多年的。”

  “他认为自己对玛丽的死负有全部责任,是这样吧?”格蕾丝插嘴道。

  “是的。如果不是他那么坚持到这里来,如果她们没有听从他的话,玛丽应该还活着。

  他认为自己本应明白与世隔绝就意味着危险。他认为是自己无意中害死了她。”

  “不是这样的!”

  爱娃没有回答。小溪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在通往小教堂的山谷入口处,格蕾丝停了下来。她们紧紧拉着对方,看着两侧被毁灭的森林。

  “您看错我了。”最终,格蕾丝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不,格蕾丝。恰恰相反。”

  “我的丈夫受伤了,躺在医院里。而我在这里,在矛盾的感情间徘徊。可以说,我是在抵抗自己的情感。您懂的,是吗?”

  “我明白。”

     “我爱克里斯托弗……我原以为自己爱他。我热爱我那边的生活,在纽约。在这里生活,我一刻也不能想像。不能。”

  她犹豫片刻。

  “我敬佩您,爱娃。真的。您能在这种艰辛中保持本色。”

  “我别无选择。”

  格蕾丝又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切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我是一个不循常理的女人。我跟您说过吗,我的办公室在纽约最高塔、世界贸易大楼的第九十三层?呃,可是在与你们一起生活的这三天里,我明白了这一切是……”

  她向着黑夜张开空着的那只手臂。

  “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像一条新国界那样令人难以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们是寒冷的深渊里两个温暖的小点。防风灯摇曳的火光在她们脚边投下赭色的亮点。她和她,知道彼此再不会像此刻这样接近彼此了。今夜,她们心意相通。

  “我自己走吧。”格蕾丝说。

  “我陪您……”

  “不必了,拜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们面对面地站着。

  “试着让他理智起来,”格蕾丝说,“他也许会听您的。”

  “他有点怕我,这倒是真的。此外,他愧对他的妻子更甚于罗伯特。我男人能脆弱成什么样子,您也看见了?为家人而活,一位勇敢的丈夫很可能会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因为这类事情,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他了。您知道,这让我很痛苦。”

  “这对他来说也不容易。”

  爱娃的视线骤然越过格蕾丝的肩膀,看向她的农场。

  “所有这些都得重建。”

  她们互相拥抱。

  “不管怎样,明晚见。”爱娃说。

  “啊!好的。我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

  “把汽油灯拿上。”爱娃坚持说。

  “不,我有灯。这足够了。我的眼睛也习惯了。”农舍的影子出现在格蕾丝面前。年轻女人的目光停留在方塔上,那里隐藏着托马斯的一部分秘密。手电只发出一小束苍白的光线。没关系,格蕾丝认识从小桥经过,再通向倒掉的老椴树的路。和爱娃分手后,她的思绪就飘向了克里斯托弗,飘向了纽约,似乎要从中找到逃离的最终理由。她也许应该离开。考虑的时间总是够的。

  米兰达在门后,似乎是在等她。格蕾丝弯下腰去抚摸它,但它却钻进了黑夜里,她的手指只掠过湿濡的狗毛。路易丝在厨房的桌上留了一盏汽油灯,灯火微弱地燃烧着。房间里温暖将尽。格蕾丝掀起灶底的炉盘,发现火炭还是红色的,便又往炉子里塞了根柴。

  “您赶在我前面了。我起来就是为了做同样的事。”门口,路易丝说道。

  “是您?”格蕾丝吓了一跳。

  “我有在凌晨一点起来看炉火的习惯。

  我到了这把年纪睡得很少。后来,我听见米兰达去迎您。它的爪子在走廊地板上发出了声音……”

  她们沉默了。路易丝披着一条黑披肩,下面是及膝的玫瑰黑衬衫。她身材圆胖,发髻散开,一脸平和,看上去像一位老祖母,又好像那些可以毫无怨言地在夜里起身、给予发烧的孩子或是被噩梦惊扰的病人以鼓舞的老人一样。

  “他不在?”

  “不在。”

  “他还在罗伯特和爱娃家?”

  “是的。”

  路易丝不说话了。她绕过桌子,走近炉灶,把炉盘抬起来。

  “您添了橡树枝。真不错。”

  不过她还是用火钳用力捅了柴火几下,她觉得它烧得太厉害了。

  “您和我一起睡吧,”路易丝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格蕾丝回答,“我回我自己的房间。”

  “想都别想!气温已经降到三度了。您知道,我可不打鼾。”

  “那好吧。谢谢你,路易丝。”

  路易丝把靠壁炉的那边床让给了格蕾丝。年轻女人转身向着火红的木炭,眼睛盯着它们。她没有脱衣服。尽管火炉的热气像爱抚一样吹在眼睛上,她还是全身发冷。她的思考慢了下来,她的大脑变迟钝了。她处在发疯的边缘。现在对她来说,日内瓦的会议就像月球上的讲座一样遥不可及。

  “您是怎么做的,路易丝?”

  格蕾丝在黑夜中开口,她知道老妇人还大睁着眼睛。

  “我怎么做什么,亲爱的?”

  “像这样抵御寒冷、黑夜、一无所有……”

  “寒冷很容易对付。我和亡夫从来只靠通间里的一个壁炉和我们房间里的一个烧柴炉子取暖。这对我们的幸福并不造成妨碍。”

  “那黑夜呢?”

  “对黑夜也是一样,格蕾丝。直到我三十岁时,家里才通上电。当每个房间都装上灯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啊!瞧这乱的。家务要做得更好才行。’但我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电灯光呢。”

  她笑了,路易丝。

  “至于水,我几乎打了一辈子井水。”

  格蕾丝被一记闷响吵醒了。身侧,路易丝已经坐了起来。

  “怎么了?”格蕾丝问。

  “是他。”

  “什么声音?”

  “他跌倒了。”

  黑夜里,她们的声音透着担忧。路易丝俯身向床头柜,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盒。深沉的黑暗中出现了光亮,一束火苗向汽油灯的灯芯滑去。老妇人的手稳稳地将玻璃罩重新罩上。微弱的光晕照亮了房间。

  “他摔倒了?”格蕾丝很担心。

  路易丝坐在床边,格蕾丝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路易丝……我求您。让我去看看。”

  路易丝打量着格蕾丝。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格蕾丝?”

  “是的。”

  路易丝点点头,把灯递过去。

  “那么好吧,”她边小声说着边躺回去了。

  “去吧,亲爱的。”

  到这里的第一天,当格蕾丝在饭厅窗前发现托马斯时,他手里拿着酒杯,视线迷失在溪水流淌的丘陵中,那时候,格蕾丝一心想让他受自己支配。她以为找到了这个男人的弱点。她无比怨恨这个男人,因为他妨碍了她,因为他不来帮助她,更因为他扰乱了她的心。

  于是她到处寻找可以伤害他的把柄,让他按她的意愿乞求。可是她忽略了,或者说她假装忽略了,托马斯酗酒对她来说是个可以抓住的把柄。

  格蕾丝排斥醉酒的男人。她讨厌街道上那些跌跌撞撞、醉醺醺的流浪汉,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们。音乐厅或是电视里醉酒的场面总是逼着她转过头去,即使知道那都是编出来的也无济于事。她闭上眼睛,希望什么也听不见,换台,如果必要的话,离开。克里斯托弗建议她做个心理咨询。格蕾丝总是拒绝。

  没必要每周花上两百美金只为了知道醉酒的场面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她举着汽油灯在走廊里前行。刚开始,她什么也没看见。随后,她听见了嘶哑的喘息声,那是一个蜷在地上的动物发出的呼吸声。她把火光从脸前移开,放低手臂。一个巨大的身影倒在走廊中央。尽管害怕,格蕾丝还是走上前去。托马斯背对着她,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一只手臂抵住墙。他的头像一名被绳索拉住、快要被吹出局却又试图重新站起来的拳击手那样悬在空中。这幅画面与一直纠缠着格蕾丝的记忆完全吻合。格蕾丝至今仍然会感到害怕。

  那是一天晚上,夜深了。她的母亲已经抛弃了家庭。格蕾丝那时六岁,正独自一人   在公寓里睡觉。这时候,她听见玄关有动静,于是就爬了起来。她穿着睡衣,夹着她的伯尼熊,困得眯着眼睛,赤着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父亲在那儿,背对着她,和托马斯一样顺着墙倒下。她带着准确的记忆看着这幅画面。这个回忆难以磨灭,每一次回闪都会增添新的细节。

  小女孩呆住了,无法再前进。她辨认却不能真正认出眼前的男人。她被他嚷出的胡话吓着了。尽管内心深处想要帮助他,但她实在无法再向他挪一步,无法钻到他的胳膊下鼓励他站起来。二十四年后,格蕾丝确定,当时一个孩子的力量一定足够让这个迷失的巨人重新站起来。但她当时什么也没有做。

  这幕场景在她眼前回放了那么多次,暂停在她逃回房间的那一刻。她修改了噩梦的结局,让一个和她很像的孩子走向那个被击倒的男人。那个孩子,由于淳朴的爱的力量,创造了奇迹,使她的父亲重新站了起来。然而这个奇迹当时并没有发生。面对全世界最让她害怕的她父亲的堕落,她逃了。整个晚上,她都在啜泣。悔恨已经深深植入心中。她开始理解并触摸到人性可怕的底线。从那以后,她学会了穷尽一生在所有战线上战斗,却惟独无法抹去那次她抛弃了最珍惜的人的回忆。那次,她退却了。

  格蕾丝靠近托马斯。他听见她走过来,嘟嘟哝哝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是我,托马斯。”她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他手臂一挥,想要推开她。但他晃了一下,又扒住眼前摇晃的墙。格蕾丝把灯放在地板上。她离这个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男人的身体已经很近了。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托马斯表现出所有她所厌恶的东西。然而,她不想第二次让机会溜走。如果说她以前没能扶起自己的父亲,那么现在她要让这个人站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于是,尽管心生厌恶,她还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托马斯摇摇头。

  “离我远点。”他说。

  “不,我不会离开您的!”

  他试图挣脱,但他巨大的动作十分笨拙。

  “我想帮助您!”她大叫,紧张得神经都快绷断了。

  “我不愿意!”

  “我,我愿意!”

  她低下身子,一边的肩膀撑在托马斯的胳膊下,开始站起身来。但男人不再移动了,她好像是被压在一根粗枝桠下,试图抬起整棵树。

  “托马斯!您必须站起来。”

  他发出低沉的吼声。

  “别管我,”他说,“我知道您从一开始就等着这一刻。”

  她也跪下了。她试图扶起前拳击队二号种子的努力白费了。她重新积聚力量,像他一样蜷起身,深呼吸,弯下脖子,头发乱得像个十足的疯子。

  “您说的对,我的确在窥视您,想对您做坏事。”她好像在忏悔,在倾吐那些她必须说出的话。

  “现在您看到好戏了!”

  “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羞辱您了。”

  托马斯的头摇晃着,就像脑门上挨了一下。他的胳膊滑上了格蕾丝的肩。这下她也失去了平衡。她勉力支撑着。在他的蛮力面前,她无从抵抗。

  “拯救别人让您开心吧!扮演好姐姐的角色让您高兴吧。我不喜欢好姐姐。放开我!”

  格蕾丝抵抗着托马斯带给她的眩晕。

  “我想拯救的不是您!”现在轮到她喊了,“是我自己!您不懂吧,笨蛋!”

  他们都沉默了,跪着,耳边回荡着自己的喊声。

  “是我们!”她哽咽着补充。

  托马斯身体一震,打了个嗝,胆汁弄脏了他的下巴。格蕾丝用那只空闲的手在口袋里翻找。她触到了一块手帕。

  “我们要站起来,托马斯,”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两个人,一起。”

  他没有反应。

  “两个人同时。我们要一起站起来,走到这该死的走廊尽头。那里,我们会发现一扇门。我们打开它,然后……”

  托马斯的头又垂到了格蕾丝的肩膀上。

  她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她想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已经很久了。

  “来,我们不能睡着。您听见了吗?”

  一阵低低的抱怨。

  “我们要站起来了。您准备好了吗?”

  格蕾丝感到这具巨大的身躯在颤抖。这具躯体是由骨头和肌肉组成的,这和克里斯托弗的是那么不同。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的身体了。这种新鲜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来,托马斯。站起来!帮帮我,我的天!”

  格蕾丝半弯着身子,托马斯依然跪着。

  “加油!站起来!”

  年轻女人的腿在打颤。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把这具死气沉沉的巨大身躯扶起来。

  “再加把劲儿,托马斯。求你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摇摇晃晃地,他们站了起来。格蕾丝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在支撑谁。他们站在走廊中央。

  “前进!”她大喊,“站直了。”

  他们开始走,他脚下打滑,她走得歪歪斜斜,像一个背着过重的包袱的妇女。他们终于到了门口。

  “钥匙呢?”格蕾丝问,“您把钥匙放哪儿了?”

  托马斯整个背靠着墙,什么也听不见。

  格蕾丝开始搜他的身。如此疏远、如此胆怯的她,从来不愿意擦着别人的她,嘴唇从不接触到与她拥抱的那些人的脸颊的她,如今正把手插进一个散发着臭气、打着嗝的醉汉的口袋。她凭借女人的倔强和灵活探索着这些褶皱的秘密。但她没有找到钥匙。

  “您把它们放哪儿了?那些钥匙?”

  她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厨房找找。正在这时,托马斯站直,然后一转身,用肩膀把门撞开了。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格蕾丝还没有时间作出反应。门锁附近的木头爆裂、散落开来。巨大的喜悦感贯穿了她。

  她走近托马斯,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腰。

  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走到床前,像巨人一样倒了下去。他已经失去了意识。那边,走廊尽头,一个黑影赤着脚走过来,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汽油灯,转身,像无声的幽灵一样回了自己的房间。

  十三格蕾丝再一次被冻醒。阴险、黏湿、固执的寒冷,透过厚厚的坎肩,贴着她腰、抵着她的肩,不依不饶地想要冻透她的每一寸肌肤。

  这生命的真正敌人,像一头吞食生物的温暖的野兽,人和动物都不放过。格蕾丝躺在托马斯床上。被子没有打开,羽绒被上留着两个界限清晰的压痕,显示出他们静止的、小心翼翼的、长久的昏睡。托马斯不见了。正是因为他的离开让年轻女人冷得发抖,这才醒了过来。想到这个如此笨重、难以捉摸的男人先是任由自己被带到这里,然后又像个孩子一样地睡去,她笑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像战时那样全副武装地睡着了。

  那些喝高了的男人经常会有的不得体的举动,托马斯通通没有。她只知道他曾看着她的睡颜。

  撞破的门向走廊敞开着,沐浴在透过无格窗落下的暗淡光线中。格蕾丝渐渐回忆起那过去的几个小时,那蜷在托马斯臂膀里的几小时。他们像爱娃的孩子那样彼此紧拥着。想到他们为了到达这里而迈出的每一步,她不禁有些动容。格蕾丝起床了。自从玛丽的母亲离开后,她是第一个越过方塔里这间屋子门槛的女人。

  一楼,厨房里传来声响。路易丝在为年夜饭忙碌。她这种实现目标的固执让格蕾丝  感到有趣。

  想要梳洗的欲望把她引向盥洗室,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大脸盆里已装满了温水。格蕾丝脱下从星期二起就没离身的两件羊毛衫,解开衬衫的扣子,从领口褪下T恤。铺着方砖的房间里,气温不超过五度。格蕾丝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镜子并没有确切地映出这个12月28日早晨来到这里的年轻女人的面容。四天里,她身上发生了无法看见但的确真实的改变。她弯向脸盆,为不能完全认识自己而困扰不已。

  洗漱后,格蕾丝走下楼。她在过道里碰见了路易丝。后者怀里抱着洁白的桌布,上面摞着一叠餐巾。饭厅的门开着,宽敞的壁炉里火烧得很旺。

  “早上好,我亲爱的格蕾丝!”路易丝愉快地大声说,“炉子上有咖啡。”

  “早上好,路易丝。已经开始工作啦。”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不准备改变了。”

  路易丝把餐巾什么的放到大桌子上。壁炉里的火炭慢慢地温暖了空气。

  “托马斯今早劈了柴。”她指着炉膛边的一大堆柴火说。

  格蕾丝靠近炉灶,把手伸向火焰。在她背后,是路易丝把椅子在大桌周围摆好的走动声。

  “您觉得我很坏吗,路易丝?”她没有转身。

  “亲爱的,您怎么会这么想?”

  两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尽管穿着羊毛衫,她还是感受到了这双手的热度。

  “这对我来说是如此突然、如此难以想像。”

  她搜肠刮肚地找词。

  “对他也是,您知道的。”路易丝平静地回答。

  “我偶然地从距离这里两公里处经过,发现自己被森林淹没,来到这里,然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全被打乱了……”

  “重要的是,这从来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为什么我曾如此惶恐呢?”

  她找不出其他的词,但路易丝明白了。

  她明确道:“您曾经很害怕,是因为您还没有认清自己。人们总是在重要的时刻紧张。我能理解。”

  格蕾丝拥抱了路易丝。

  “就是这样,路易丝。我之前吓坏了。”

  “你们两个之间,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您为了这个男人从天而降。即使您走出了这片森林也是一样。圣诞奇迹不过晚来了几天而已。”

  格蕾丝烦乱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一样,那个可怜人,他也以他的方式表达了某些东西。”路易丝继续说道,“来,我告诉您一个秘密:楼梯平台上的挂钟……”

  “就是整点和半点都会敲响,夜里也是一样的那个?”

  “这可真是够方便的,睡着了也能知道时间!那个钟在孩子死去、她母亲离开之后就停了。您到的那个早晨他才又把它上了弦。

  三年的沉默啊,甚至早上也是一样。但这个,您当时不可能知道。”

  炉灶边,格蕾丝大口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米兰达蹲在她脚边,脑袋靠着她的膝盖,闭着眼睛。年轻女人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缠绕着它乱蓬蓬的毛。大狗舒服地喘着气。

  “他去哪儿了?”格蕾丝问。

  正在给火鸡褪毛的路易丝停了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水淋淋的额头。那是因为她向盛着开水的脸盆弯着腰,水汽蒸腾的缘故。

  “他去阿尔贝家转转。看看是不是一切正常。”

  格蕾丝点点头。她想起了阿尔贝,想起了他那在小教堂里等待葬礼的遗体。

  “他把米兰达给您留下了。”

  “为什么?”

  “为了好找到他,如果他去了更远的地方,米兰达会给您带路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大猎狗抬起头,向门口走去。

  “这些动物,它们什么都懂,”路易丝说,“有时候比我们懂得还多。”

  格蕾丝穿上她的雨衣,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

  “走之前,我先去井边打点水。”

  “那敢情好,”路易丝说,“水差不多用完了。”

  半小时后,格蕾丝穿过小桥。米兰达在前面小跑,跑出去又向她跑回来,在斜坡上嗅来嗅去,对什么都好奇。天空像初开时那般纯净。视线可以投得很远,仿佛什么都阻隔不了它。

  不推理、不预测,也不思索。只为这神奇一刻凝神,浮于尘世之外,跳出包围生活的逻辑。接受这么多偶然中的一个必然。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闪电般穿过格蕾丝,把她带回到儿时创造性的直觉中去。她颤抖着、微笑着。这个微笑不为任何人,只是她体内生长的一朵花在唇边绽放。就在这时,远处电锯刺耳的声响撕破了她幸福的遐想。

  那边森林的缺口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米兰达从幽灵村小跑着迎回来。格蕾丝来到曾发生过戏剧性变故的、被废弃的房屋正面。阿尔贝家的门关着。谷仓大门破破烂烂的木板下,半家养的小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跑到拜访者面前。

  “托马斯!”

  回答格蕾丝的只有回音。

  “米兰达,找托马斯,快去找!”

  大狗向格蕾丝星期二早晨来的方向跑去。一刻钟后,年轻女人登上了俯瞰整个大背谷森林的火山顶。出事的汽车横在森林深处。通往村庄的道路依旧被断裂的树干和电线杆阻断。四天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在那儿,一动不动,凝视着下方的边界。她曾经从那里走出来,鼻青脸肿、心急如焚、怒火中烧。她可以从遇难的森林中准确地找出自己脱身的那个缺口。米兰达坐在她脚边,鼻子扬起,鼻翼因为荒原上升起的刺鼻气味而翕动。来自森林的遥远、持续的电锯声打破了旷野的寂静,同样也锯开了她的心。

  “我不愿意,我!”格蕾丝大声叫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格蕾丝,情愿消失。她梦想着道路永远不能通行,人们永远无法清障;梦想着人们把她遗忘;梦想着那边没有人想念她,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甚至梦想着克里斯托弗,待他不再对她怀有希望后,也忘了她。她希望不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被大雪毁了的皮鞋和价值两千美元的大衣也不要留下。她梦想自己化为乌有,和托马斯一起消失在无人的国度里,消失在一个完全不同、没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她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呢?直到今天早晨,直到她听见这该死的电锯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同时相信着两种不可调和的现实而居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矛盾。一面,是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不可抗拒的森林把她推向托马斯。相反的那一面,克里斯托弗在等她,有人在指望着她,日内瓦、纽约……她原本能够同时凝视生活的两面,但却不知感激。直到她听见锯子的尖叫,才发现她已失去了这种天赋。她想把两块碎片重新拼贴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

  米兰达跳起来冲向斜坡上一个遥远的身影。格蕾丝的心从未有过地,亦或是记忆中从未有过地狂跳不止。托马斯正向她走来。

  想像着自己投进他的怀抱,格蕾丝感到很窘。托马斯一直低垂着眼睛。

  “我刚从布方日山口回来。”他伸出手臂指向一片无垠的荒原。

  她点点头。

  告诉她,托马斯。告诉她她想听到的话。

  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远处,伐木工人在忙碌。他们应该到处都是,和法国电力人员、工兵部队的人一起。谁又能知道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阻止一场爱情呢?告诉她她应该听到的话。为了这个,她走了那么多路,斩断了那么多橡树,放弃了自己那么多理念。她的面容高傲,她的美充满激情、   趾高气昂,但却掩不住本身矫揉造作的空洞。

  告诉她从你看到这一切的那一刻起,当你让她把钉子递给你时,你,曾经把自己的余生钉在回忆的十字架上的你,一直梦想着对她说的话。既然应该由男人先开口,那就让她明白她灰色的眼睛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你。还有在这场惨剧的泥淖里,她那穿着大衣和古芝皮鞋的不真实的样子。她居然在高原上穿高跟鞋!告诉她,她是自你的生活陷入暗夜以来,你所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这朵幽兰,本来充满致命的威胁,却因为一场不真实的奇迹般的飓风,在椽子上颤抖着为你递上一盒钉子。

  “您听见了吗?”

  “这是荒原上的野风。让人联想到摩擦声。”

  格蕾丝一位流亡纽约的西伯利亚朋友曾经对她说过,在依尔库次克①无垠的冰面上,人们可以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伴随着心跳节奏的风啸声。她还认为他们本应快速地、不假思索地、无声地投向彼此,汲取彼此,发掘他们所有的秘密。在别人抓住他们之前,抓紧彼此。

  托马斯垂下眼睛。他的言语打了结,压在喉咙深处,无法越过嘴唇。他已经沉默得太久了。昨夜,他将这个女人挚爱一般搂在怀里。而对她而言,他可能只是个御寒的保护层。他回想起自己曾看着她入睡。但他同样回想起她的激烈和绝望。

  “我们走走吧,如果您乐意的话。”

  这话是格蕾丝说的。她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她明白他不能说。他站在她的下方。

  他,这个巨人,抬眼望着她。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她,格蕾丝。

  “向那边走。”她补充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伸手指向西方。也许是为了逃离电锯嘶哑的声音,逃离幽灵村,甚至是方塔农舍。也许是因为这个方向的天空有着让人逃离的信号闪光般的光芒。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米兰达不知疲倦地环绕着他们来回奔跑。他们羞怯地沉默着。

  一片沙化的荒原沿斜坡缓缓展开,泥炭层上长满刺柏,静静地守望着荒漠。它们长在一望无际的广袤森林的边界上。突然,格蕾丝靠近托马斯,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紧紧攀住他。他们的脚步调整得彼此一致了。

  “昨夜我很好。”她把头靠在托马斯身上。

  “我也是。”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还不能说得更多。特别是他。为了这句“我也是”,他付出的代价比对她说第一句话时还多。她说这些话是事先酝酿好了的,何况又是由她先开口。

  他们迈出了相互承认的第一步。接下来,她更加实际。时间在她眼前流逝。而他呢,在沙漏面前他依旧双眼迷茫。他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以为他们的时间是无限的,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荒谬!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满足于这种沉默。他们能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呢?他们找不到。他们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比起可能会一下子哽在他们之间的话语,沉默将他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他们知道这一时刻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生命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在牧草上漫步。他们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什么样的踏实?只有此刻才能让他们安心。像那些经历过的人描述的那样,他们感受到的像是一种突然产生的信仰。还不止这样,他们信赖的并不是肃穆的、可以庇佑他人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而是一个类似于他俩那样颤抖着的,同样脆弱、同样赤裸、和他和她一样卸下武装的东西。

  “您还记得吗,在小教堂的屋顶上?”

  还是她采取的主动。作为女人,她猜想这个痛苦的巨人可能无法很快回应,他没有她那么伶俐,也更加胆怯。于是她巧妙地选择旧事重提。因为这是他们的旧事。中间间隔了四百万年,还是四天?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您刚到的时候很狼狈。”

  ①东西伯利亚城市。

  她冲他扬起鼻子。现在,她想要抓住他的视线,她要确定它们还是蓝色的,没有因他们迈出的这最初的几步而变色。而他呢,他却继续盯着地平线。他还不能承受她过近地注视他。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需要空间。也许还需要她对他这个被勘察者的兴趣永远别再消失。她懂了,低下头去看她绿靴子的鞋尖。同时,她又向他的手臂贴紧了些。

  他,毫无怨言地让她依靠。在他的手里,她像女式小阳伞一样轻盈。

  “那是值得的。”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这句话含有太多的言下之意。她的语气隐约带着疑问,但又不完全是疑问。对她来说,这是肯定句。不管了,反正你就是复杂而且狡黠,格蕾丝。管他呢,说都说了。她蜷在他身边。她在窥视。

  大个子很紧张,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清醒地知道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再没有反应,她可又要开始了。这就是她的打算。走到那边常年被西风吹弯了腰的刺柏附近的时候,她会再做一次尝试。要怎么做呢?她还不知道。不过用不着了,因为他说道:“是啊,那是值得的。”

  她笑了。她赢了。他学得很快。他掌握了正确的语气,这种语气标志着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句对话。这几句话,人们可以说:我一生中只在两三句话中感受过这样的语气,不会再多了。而它表达爱情的频率又比友情还要稀少。格蕾丝很幸福。托马斯也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当由女人主导的时候,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放心了,于是开始尝试某些更冒险的举动。

  在象棋中,这种睿智的手段肯定应该有个说法。在修辞学上也是,不过格蕾丝忘记了,再说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屋顶的确要修葺。”

  陷阱张开了。她在等待。只要一步走错,他们就会倒退好多步。米兰达在二十米外刨着地。格蕾丝虚构了一个赌注,想着这个诡计实在太过浅显了,他不会屑于上当的。

  虽然并不指望,但她的手还是鼓励一般攥紧了托马斯的胳膊。

  “不仅是房顶,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不过最重要的已然说出。格蕾丝笑了。她胜利了。时间,现在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最终对手,不能用言语去哄骗,要战胜它,只有用惟一的也是终极的办法。他们走到在地上挖坑的大狗旁边。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靠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它的鼻子沾满黑泥。它叫着,鼻子在小坑里乱拱。不一会儿,它的后腿间就碎石飞溅了。

  “还有?”

  格蕾丝并不松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硬下心肠,哪怕他才刚刚恢复,哪怕他是如此脆弱。她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统统不重要。为了不再活在不幸里,他要把一切都忘了。

  “还有,我们。”

  说出来了!格蕾丝停下了脚步。他还要继续用他那仿佛大病初愈的步子走下去,他,如此强壮的他。但她拉住了他。她松开了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皮衣的领子上蜷曲,轻轻一拉,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停了下来。格蕾丝贴上了他。她要重新感受这具坚实的胸膛,她想要紧贴在上面。他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搂紧,在她背后留下翅膀一样的印记。冷冷的轻风环绕着他们,她从软帽中散落出来的棕色发绺在风中飞舞。她闭上眼睛,脸颊贴在他的羊毛衫上。而他呢,他看着地平线,双目微翕,长满杂乱胡须的脸上苍白一片。

  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听他的心跳声,而他则大口呼吸着她女性的芬芳。他们都痊愈了。他们就是彼此的灵药、彼此一直在等待却不敢希冀的安慰。然后,格蕾丝站直身子凝视着托马斯。他们的唇触到了彼此,冰冷。火热。

  他们相互依偎地走着。她面带微笑,这让她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身上一直带着世故、造作和一种精练过头、不近人情的细   致,但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分,他同样喜爱。

  只不过,她现在多了点东西。一种泰然。她由美丽变得性感。这更令人心动,更加迷人。

  更加持久。

  这个吻改变了一切。现在,她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他。她希望能给他们留点时间,好积累更多真正的回忆,他皮肤的纹理、他体毛的柔软、他头发的味道、他手指的力量。格蕾丝是实用主义者。他还是个不会计算的孩子,不知道分钟和小时的加减法。但她不是。

  她希望彻头彻尾地了解他。

  她还想说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想闲聊。她希望嘴唇里能吐出从未说过的话语,她希望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脑海里画面纷呈,洋溢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激情,她抓不住它们。当激情不能承载之时,她就停下来,用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动作抓住他的领子,吻他。于是她脑海里的画面充满了他。她把爱的希望传递给他。他高大有力的男性身躯从未输给过谁,除了她。她感到这具身躯变得僵硬,重又成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与这片如果不愿苟延残喘就无法存留的土地相适应的躯体。

  这是一片重生的土地,这里。格蕾丝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刚才像奔放的少女一样攀着的巨大身躯,然后他们继续散步,乖巧得好像刚才的疯狂未曾发生过似的。米兰达放弃了它的挖掘行动,奔跑着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所有靠近他们的东西。此时此刻,他们好像能够治愈所有的疑难杂症。出于谨慎,他们先从治愈自己开始。他们的眼中充满依旧身处现世的惊愕。这一刻令人心碎。

  现在,他们希望受到保护。他们希望枝桠在他们身边围绕,他们需要一个巢。一堆碎石、一个山洞就足够了,他们并不苛求。征服者格蕾丝想要结束在这块受她支配的大陆上的殖民。在她还没有在沙面上留下指甲的划痕之前,在她还没去饮它的清泉、品尝它的果实之前,在她还没有死于它的火山熔浆之前。它永远也不可能完全属于她。道路一旦开通,就可能会有其他人来打败她。在这一意义上,她比他要实际得多。她知道爱是触摸,是占有。她知道通常情况下,爱抚的力量要比话语强得多,有时行动要比想法更加直截了当。她知道在某一时刻,身体应该坦诚相见。那一刻,除此之外,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她还知道,很久以后,遗骸上留下的,只有爱的回忆。

  他们来到森林的一条边界。这里和别处一样,森林的边上是一排完好无损的松柏。

  幸免于难的树木栅栏后面,是惊人的混乱。

  在这末世般的景象面前,他们一动不动。穿越这层遮盖的愿望折磨着他们。这一次,又是格蕾丝迈出了第一步。

  “你也来吧。”她边说边在矮枝间穿行。

  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用了“你”的称呼。她本来还想用您来称呼他的,就好像他们还有一生可以纠缠下去那样。他们刚刚横穿的荒原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广阔土地。他们为没有被人看见而松了口气。他们需要隐私。米兰达跟着他们,但它不会走漏风声。这只狗可以理解这一切。格蕾丝在被树枝遮掩的小路间穿行。托马斯好像醒悟了。他终于做出了格蕾丝期待的举动。这是原始时期里的一刻。他必须在这堆枝桠和树干中找到一张床。像相爱却没有地方可去的年轻人那样做一个幽会的窝。这种忙乱让他们重拾青春。

  对舒适的期待不如他们对欲望的期待迫切。

  格蕾丝任由自己被托马斯安排。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她的爱也从来与田园诗无关。托马斯解开他的大衣,把它铺在一根树干下,这样就做好了一个松鼠巢。这个巢由于下面有散乱的新枝而没有与地面直接接触。他握住格蕾丝的手,然后他们一起在这个临时的小船上躺下。他们很好,像在公园的隐蔽处躲开众人视线的孩子。

  一根横倒的树干是他们凹室的天花板。再没有电锯的声响传入他们的耳朵。只有几声脆响,像屋架发出的一样。还有一股树脂和腐殖土的味道。米兰达时不时地从枝桠间探探脑袋,以确定他们的存在和状况。格蕾丝翻身到托马斯上方,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局促的高大身躯因为她的性感而屈服了。格蕾丝的手在羊毛衫下滑动,寻求他的皮肤,寻求他的热度。自从世界倾塌在她汽车的引擎盖上以来,格蕾丝第一次不感到冷了。她被自身的火焰吞噬,还想用这把火燃烧身下像小岛一样的巨大身躯。这块TERRAINCOGNI-TA①归格蕾丝所有了。她用嘴唇留下印记,用指尖遍插旗帜,用一种名为爱抚的语言改变它的所有者的名字。格蕾丝敞开自己来吞没这块刚刚在熟悉的土地尽头征服的新大陆。格蕾丝和托马斯。他们那被扔在荆棘丛中的、充满激情的躯体合二为一了。

  他们回到方塔农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到达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手牵着手走的。他们的身体平静而又痛苦,因为爱抚和过度的激情而疲惫不堪。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经历如此激烈的时刻。现在,他们稍稍分开了。他们的故事太新鲜了,还不能展示在众人眼前。

  路易丝在厨房里忙碌。

  “孩子们?你们吃了吗?”

  路易丝有一门本事,能在事情开始时就看清一切。

  格蕾丝和托马斯都饿了。这是年轻人的好胃口。路易丝觉得有趣,她补充道:“我为你们准备了一点小东西。坐下。

  你们也该饿了。”

  他们互相看看。两个女人很想大笑。三个人中,自然还是托马斯更局促些。他还没有表现出幸福的习惯。路易丝又说:“看,三点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永远也没法儿为今晚做好准备了。”

  “我们会帮您的。”格蕾丝脱口而出。

  “哦!不用。我习惯了。何况你们……”

  她本来想说“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格蕾丝是这么猜想的。托马斯也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坐在大桌的两端,路易丝在桌上摆了两套餐具。房间里温暖舒适。在过道里格蕾丝就感到屋里暖意浓浓,不像整个冬天都关着门的屋子那么潮湿。炽热的火炭让饭厅的温度一点一点升高,好像也别有原因。

  午饭后,他们听从路易丝的调遣。托马斯负责劈柴、担水、照看马。格蕾丝扮演学徒的角色,她这个徒弟动作笨拙,让路易丝发笑,有时还小小地反抗一下。路易丝观察着她。在日暮的光线中,格蕾丝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

  尤安诺一家应该在九点左右到。格蕾丝把一盏点燃的汽油灯挂在屋外好给他们指路。她要把这个不现实的夜晚当成狂欢的节日。今晚,面对这从星期一开始就把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飓风,他们将组成联合阵线;今晚,他们将重拾尊严,因为他们要在灾难的中心尽情地欢乐。这片乡村是实实在在的!格蕾丝是这么看待这个晚会的。甚至连托马斯也是。他像个溺水的人似的,慢慢地复活了。

  房间变得更加昏暗,他们的手在黑夜的掩护下不时交错地握在一起。他们不愿把路易丝一个人抛下准备晚餐,但他们更不愿意离开对方。他们在方塔的房间里蜷了一刻。

  再下来的时候,格蕾丝从他身边离开,走进饭厅,负责把刀叉摆放好,而托马斯则走进夜色,打了最后两桶水。

  九点。门外的石板上响起脚步声。孩子们吵闹着,父母最后一遍叹着气叮嘱乖一点,什么都别碰!虽然大家都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格蕾丝打开门。寒夜里,爱娃出现在门口,爱米丽和米歇尔站在她身前。罗伯特待在后面。他们也变了样子。因为知道气温不会超过十度,他们穿得并不比平时少,但都很干净。罗伯特还刮了胡子。格蕾丝走向两个孩子,伸手摸了摸他们带着软帽的脑袋,然后拥抱了爱娃。

  “快进来!还是家里暖和些。”

  家。她的家。不,方塔农舍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家。然而今晚,是她在托马斯身边接待客人。罗伯特最后在门槛上蹭了蹭①拉丁文,意为“处女地”。

     脚,他有些局促。但即使是他,也一眼就看出名堂了。何况,就算他没有猜到内中玄机,格蕾丝搂住他肩膀、亲吻他两颊的做法也会让他这么想的。这给罗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比他还高,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美国女人亲吻了他,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他有点脸红。昏暗中,没人看见。

  “去饭厅吧。托马斯把火生得很旺,”格蕾丝急着驱散这片刻的迟疑。

  托马斯已经把门打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真是太意外了!”罗伯特压低了嗓音说,“一顿真正的年夜饭。”

  格蕾丝胜利了。路易丝也是。

  “是路易丝做的。”格蕾丝说。

  “我也是听令行事。”路易丝明确道,担心她还要把事情再说一遍。

  托马斯站在一边的壁炉旁。他不太敢和朋友们说话,害怕今晚他们在他脸上发现幸福的表情。连续三年,他们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自问是否发现他已经在谷仓的梁上自缢了。然而幸福,是无法隐藏的。

  孩子们的眼里闪过惊喜。漂亮的桌子,铺着洁白的桌布,闪闪发亮。桌上摆放的玻璃杯反射出烛台、蜡烛、路易丝做的那些幸运烛以及壁炉里熊熊火焰的光芒。杯子前面放着大大的青花瓷盘。每位宾客都有三只杯子,甚至连孩子也有。银制的餐刀托、格蕾丝叠得很精巧的餐巾。写有每位客人名字的小标签放在最大杯子的脚边。格蕾丝和托马斯的在长桌的两头。

  “这真是疯狂,”爱娃说,“你们怎么会有这工夫的呢?”

  她说的是工夫,但想到的是力气。做这么多事情是需要很大力气的。她,一小时前,刚刚完成了挤奶的活。

  “别呆着呀,”格蕾丝说,“大家坐。”

  她笑了。她的笑容让其他人放松下来。

  “罗伯特,过来坐。”托马斯说。

  托马斯从阴影中走出来,指着靠壁炉的一把椅子。罗伯特笨拙地绕过家什坐了下来,他不想把经过的地方弄乱。这里的欢乐气氛让他感到局促。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是倒掉的围栅、等着埋葬的奶牛尸体和被摧毁的森林。但今晚,不管怎么样他都愿意试试,参与到节日的气氛中去,让一切顺其自然。更何况他用眼角注意到,爱娃非常的快乐。这对他并无损失。

  “香槟?”托马斯问。

  “那是自然,”格蕾丝拉着爱娃的胳膊,把她领向炉膛前的另一张椅子。

  路易丝回到厨房,说把她的杯子放到一边去。

  “您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喝吗,路易丝?”格蕾丝有点担心,她用一种只有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才会有的熟稔口气询问着。

  他们听见路易丝晃着炉灶的炉灰箱咒骂。大家都笑了。因为这一刻大家好像都自发地、迅速地找到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

  甚至连局促的孩子也没有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他们在独脚小圆桌上发现了一本图画书,正在翻看。比较难的童话章节,爱米丽看不懂,米歇尔就解释给她听。

  “敬你们大家,”格蕾丝举起杯子,“为我们今晚的相聚。希望所有的创伤终有一天会痊愈。”

  有一刻,他们都把杯子举在空中,模仿着格蕾丝有点过于华丽的动作。痊愈的创伤,他们想到了,但没有细琢磨。罗伯特知道需要很多年,这片森林才能重新变回他熟悉和深爱的样子。况且,他还并不肯定能看到它恢复。他的孩子们……那么多年后,他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呢?还在这片土地上吗?罗伯特对此深表怀疑。这里是那么艰苦。爱娃,她想到的是内心的伤痕,那些在悲剧发生后,她亲眼看见的长在托马斯心里的伤痕。

  如果她没有和罗伯特生活在一起,如果事情不是那么复杂,也许她是能够治好它们的。

  爱娃的心胸足够宽广,可以抚慰所有她爱的人。

  格蕾丝把杯子举到唇边。他们看着她。

  她光彩照人,对自己充满信心。身后痛苦的过往已经被抹去。大家以为可能她从此以后就入主方塔农舍了。于是他们喝下第一口酒,垂下眼睛,不去看格蕾丝和托马斯越过他们的头顶交换的眼神。

  尾声困倦和爱情让格蕾丝生出了黑眼圈。八点。天快亮了。床边的汽油灯已经熄灭了很久,他们不得不摸索着寻找对方。托马斯刚刚睡着,一只修长的手臂停留在格蕾丝赤裸的胸前。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屋里的寒冷让家具表面摸上去冰冷、黏湿。今夜,格蕾丝不愿睡去。睡眠会让她远离托马斯,而她一分钟也不愿妥协。她是个守在平静下来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她不再受良知的束缚,连可怕的现实也不再令她恐惧了。可以肯定的是,明天早晨,她生活中的两面将发生决裂。

  脑海里又浮现出年夜饭的场景,记忆里的画面好像魑魅魍魉的演出。她和托马斯分坐桌子两端,在熊熊的炉火前接待老友。那些不着边际的谈话、熄灭的蜡烛、脏污桌布上的杯盘狼籍。孩子们在子夜到来之前就睡着了,不得不把沙发推近火炉,让他们躺在上面。

  现实世界是从罗伯特那儿打开豁口的。

  他是所有人中最不适宜尽情狂欢,最不擅长幻想,最不爱玩,也是最悲剧性的一个。尽管格蕾丝很会排遣烦恼,但罗伯特还是不断地提起那十几个土耳其伐木工人,说他们正在锯开堵住通向他们家的公路上最后的那些树干。带着腼腆和寡言少语的人特有的固执,他没完没了地说起他肯定从早上开始,就看见法国电力、土木工程师以及军队的救援先锋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他一再提及这些陌生人的牺牲和团结精神,就好像他以前私下里对此表示过怀疑似的。罗伯特自认为说的是充满希望的话,却只增添了在座宾客的哀伤。

  十二点敲钟的时候,他们互相拥抱庆贺新千年的到来。现在,格蕾丝和托马斯已等不及地想让他们离开了。每吃一口,每喝一口,每一句话都是在拖延两位爱人的重聚的时间,挥霍他们惟一的财富。将近一点的时候,尤安诺一家起身告辞了。大家再次拥抱,说着这次新年聚会很棒,如果身体健康,来年就一定会比今年更好之类的话。出于谨慎,也是为了向命运祈求,人们在哪里都加上“如果”。除了格蕾丝。

  罗伯特手中抱着裹在大衣里熟睡的爱米丽。米歇尔拿着手电走在前面,像一个履行个人职责的小男人。黑夜里,灯笼的火光在爱娃手的高度摇曳着,直到小桥,然后融进虚无之中。

  托马斯的手臂压着格蕾丝赤裸的胸膛。

  她在等待,她在窥伺。人们将来寻找她,把她带走,带到离方塔很远的地方。灰色的乳液般的光芒渗过拉紧的窗帘。格蕾丝多么希望光明不要重回大地,希望就这么紧贴着这个男人直到生命尽头。昨夜,她情愿为爱人牺牲整个世界。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外面传来马达的声响。格蕾丝闭上眼睛,内心翻腾不已。托马斯醒了。她在他的手臂里蜷成一团。

  “我去看看。”他说。

  “别去!”

  格蕾丝棕色的头发倾泻在托马斯的胸膛上,他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总是近乎绝决地沉默,这会使事情更加简单。他没有看见马达,但他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她留意着他的呼吸,想到自己可能让他产生留住她的欲望,她有些担心。像猎人对待一个筋疲力尽的猎物一样,她会让这个可怜人胡言乱语,让他自欺欺人,用急切的言语将希望全部说出来。当他生出疑惑的时候,她会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跌进井口一样,他又重新跌回了缄默深处。一开始他就明白,格蕾丝决不会让他有那样的想法的———哪怕是模糊的想法也不行———预感到她可能放弃原来的生   活。对他们来说,她回纽约,这是理所当然的。救援队的到来,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

  她转向窗户,脸色惨白。外面,马达的发动声撕破了宁静,那是4×4或是卡车才会拥有的大汽缸。开关车门的声音、大叫声不断传进来。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音回应,为新鲜面包、新电池和蜡烛的到来而道谢。过道传来了脚步声。

  在这样的废墟上,人们什么也无法建立。

  格蕾丝似乎被说服了,托马斯也是。格蕾丝想说的是,只有他们的故事是牢靠的。她相信,即使不被拆散,他们也不会重新来过了。

  只能是继续原来的生活。她温柔地摩挲着他。他们的皮肤出奇地相配。他们的喉咙都哽住了。他们想着所有还没来得及献出的东西。楼下传来阵阵笑声。路易丝在为救援人员庆功。她为他们提供了快餐。她知道这种欢乐对托马斯和格蕾丝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选择。路易丝,她是站在现实这一边的。她得顺应现实。她对这些人为来这里救格蕾丝而付出的努力而深感敬佩。有人见过被囚禁的人拒绝他的救命恩人的吗?灰色的天空给帷幔纫上了边儿。两个爱人在屋里,被包围在方塔冰冷的昏暗中,沉默着。他们都不想在这最后的亲密时刻产生任何摩擦。他们变得谨慎。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回忆里出现裂痕。

  “必须起床了。”她说。

  他看着她裸着身子走向窗户。腰上的寒冷让她颤抖着弯下身。远离了他,她冷。她猛地把窗帘拉开,双腿微分,脚尖踮起。几辆越野车停在山坡上,那山坡通向断裂的椴树。

  其中有两辆是属于军队的,其余的属于法国电力公司。远处,一队伐木工人扛着电锯成方队走出橡树大道。这是入侵。格蕾丝将被迫迁出她的无人岛。

  “必须通知当局阿尔贝的事。”她机械地说。

  “如果你就这么走了,那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托马斯突然问道。

  格蕾丝凝视着他。她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他们都会被反抗的欲望擦伤。

  “一段短暂的艳史,一个当地土著对一个遇到麻烦、不知所措的游客奉献的一丁点异国情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靠近床,紧紧地搂住托马斯。那队人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在彻底被拆散之前,他们只剩下几分钟了。她希望他们俩能沉默到底,希望他们努力地把几亿个回忆装进记忆里。希望他们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分手。他应该已经明白了,因为他不再开口。昨天,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只喝了两杯酒,然而他的神情像喝了很多酒似的。因为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没有黎明的黑夜。

  一刻钟后,托马斯下了楼。他们就在那儿,厨房里十几个人在取暖,有军人、法国人,但也有说着路易丝能听懂的皮埃蒙特语的意大利电工。所有人都围坐在桌边。当他们看见房子的主人进来的时候,都站了起来。托马斯和他们打着招呼,为他们脸上深深的疲惫而震动。他仍然很阴沉。见他没有快乐地投入交谈,其他人都很吃惊。与世隔绝了很久的遇难人员总是乐于与救援者交谈的。

  “我为你准备点咖啡?”路易丝问托马斯。

  他点点头。路易丝关上了饭厅的门。托马斯不会希望这群陌生人看到年夜饭的桌子。

  法国电力公司的人通知说这个农庄处在线路的末端,几天内无法恢复供电。他们害怕因此遭到指责。

  “一切都被刮到了地上,”一个双鬓斑白的男人说道。他看上去像是工地的头儿,“这真是场灾难。”

  托马斯听着。对他来说多一个星期的黑暗与多一个月、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不得不从马里①运来电缆,”另一个接着说,“动用了荒漠里的军用卡车。然后由身强力壮的搬运工一直运到波尔多。非洲啊,您可以想像……”

  男人感到有说的必要。在他心里有为自①位于非洲西部撒哈拉沙漠南缘的内陆国。

  己辩护的欲望,因为在这场灾难中他不仅不是什么都没做,而且是恰恰相反。得知这里上千户人家从晚上五点开始就笼罩在黑暗之中,他都快疯了。

  “我们已经有个人死在了自己的电锯之下。”一位少尉说。

  他的声音消失在悲伤里。他们垂下眼睑。这个世界和它的那些不幸涌向托马斯,填满了他。这对他有好处,它抵消了他的部分忧愁。

  马达的声响把他们的视线引向窗外。的确,这是种入侵。托马斯没有抱怨。路易丝走上前去,与一个从汽车上下来的男人商量着什么。她回到厨房,走近托马斯。

  “那位先生为格蕾丝而来……”

  托马斯抬眼看向老妇人。

  “一个红十字会的人。美国领事馆要求他照顾格蕾丝。他必须把她带回利摩日,带回她丈夫身边。”

  托马斯站起身。

  “告诉他,她马上下来。”

  托马斯敲敲浴室的门。

  “进来!”格蕾丝穿着一件大羊毛衫和一条灯心绒裤,套着靴子,正俯身照镜子。她的手穿过头发,转过身,带上羊毛软帽。

  “他们已经来了?”

  “有位红十字会的代表专程为你而来。”

  “专程?”

  “是的。”

  他们被痛苦碾碎了。

  “我从未向你承诺过什么,是吧?”

  他点点头。

  “从未。”

  格蕾丝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没有用睫毛膏。

  他们二人下了楼。一名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汽车旁边等着他们。他头发灰白,像一名退休的教师。

  “格蕾丝·登姆普西太太?”

  格蕾丝伸出手。

  “我是当地红十字会的代表。利摩日美国使馆让我们与您取得联系,以帮助您在最佳条件下和您的丈夫重聚。”

  在他说话的同时,男人观察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因为一见到这两人,他就被震动了,这两人是一对。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一向很容易被发现。

  “我将把您带到弗拉蒙塔涅。如果您愿意,可以向医生进行心理咨询。然后,出租车将把您送到您丈夫身边。”

  每次他说到丈夫这个词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他的语气不含指责。只是在陈述事情。

  “谢谢您。”格蕾丝的声音苍白得吓人。

  “您有行李吗,比如箱子什么的?”

  “我什么都没带。我们的行李都在事故现场的汽车里,汽车在壑谷里,离这儿不远。”

  她转向幽灵村。

  “我们知道您出了什么事。您可真走运。

  您自己和您丈夫都有可能在树下被轧得粉碎。这真是奇迹。”

  她笑了。

  “的确有奇迹发生,先生。”

  他察觉到她的暗示,但不愿意深究。他继续说道:“还是有办法把汽车从斜坡下弄上来的。

  行李已经被取回。等到了弗拉蒙塔涅的市政厅就还给您。”

  “那么,我可以动身了。”格蕾丝说。

  这时候,在厨房里取暖的人都出来了。

  他们看了一眼被椴树压烂的4×4,从格蕾丝身边走过。他们听说过这个美国女人,她在这里被困了四天,丈夫被直升飞机救走了。

  他们用目光打量着她,同样读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所有人都很尴尬。

  格蕾丝回到厨房。成堆的碟子摞在洗碗槽里。今天是狂欢的次日。

  “剩下的食物足够养活一个兵团的。”路易丝为了掩饰激动这么说道。

  “您做的太多了,路易丝。我的天,多么美味啊!”

     “他是来找您的?”

  格蕾丝点点头。

  她们面对面站着。路易丝用冷水擦擦发红的双手。她是一位永远无法习惯告别的老妇人。

  “格蕾丝,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格蕾丝紧抿住双唇。

  “我懂。”路易丝说。

  她走上前拥抱了格蕾丝。她本不想哭的,但这很难。

  “您为我们做了不少好事,为我们所有人。”

  “你们也治好了我。”格蕾丝回答。

  她们紧紧地拥抱,然后退开,外面有人在等着的想法让她们心烦意乱。格蕾丝最后看了一眼厨房。

  “以后谁去井边打水呢?”她问。

  “当然是托马斯!这么快就需要我为打水做安排了。”

  她们笑了。

  “再见,格蕾丝。”

  “再见了,路易丝。”

  外面,托马斯和红十字会的代表默默地等待着。男人看着被连根拔起的椴树。看见格蕾丝出来,他和托马斯道了声别就回车上去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的存在都会毁了那两人的道别。格蕾丝向托马斯走去,迟疑地伸出手。他抓住它,比惯常握得更久些。

  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又或者,恰恰相反,他们忘记了最重要的没说。

  格蕾丝离开托马斯,梦游一般向汽车走去。她的全身都在叫嚣着反抗,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走完这最后几步。她的手指落在车门上。血液冲击着她的太阳穴。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

  呼吸骤然停止,她定住了。她放开缓缓关上的车门,转过身来。托马斯出现在她眼前,面如死灰,两臂摇摇晃晃,不知所措。她凝视着这无法承受的令人心碎的画面。

  义无返顾地,她奔向他,扎进他怀里,蜷成一团。

  “这是不可能的。”他爱抚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

  格蕾丝点点头。她直起身子。

  “给我一点时间,托马斯。让我走,我向你保证……”

  她知道,他已经不再习惯去希冀什么。

  她见他弯下身来,仔细地盯着她的脸,试着猜测她的意思,却又不敢弄明白。格蕾丝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托马斯在她灰色的眼眸深处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