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秘密生活
一条心灵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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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一条心灵的通道 一条心灵的通道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尽管这本书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两年,尽管它在全球销量达到450万册,被英美大中学课堂作为教材广泛使用,我还是要说,这是一本简单的书。
女孩莉莉出生在美国南方小镇上的一个绝望的家庭之中,她的母亲因为年轻无知未婚先孕,生下莉莉后便陷入抑郁之中,一度曾经抛弃女儿离家出逃。父亲性情暴戾,被沉重郁闷的农场生活压迫得人性尽失,对女儿从无爱心。莉莉四岁时,在一个偶然的事故中碰响手枪,打死了母亲,从此沉入地狱,在内外交困的悲苦中走过童年。唯一爱她、给她安慰和帮助的,是身世同样悲惨的黑人保姆罗萨琳。十四岁的时候,莉莉的内心开始觉醒,下决心离开冰冷的家乡,另找一个屋檐生活。她带着罗萨琳,循着母亲留下的唯一踪迹,找到一个叫“蒂伯龙”的小镇,被三个养蜜蜂的黑人姐妹收留,从此走上了一条救赎和新生的道路。在那个奇特的粉红色的房子里,她被爱包围,被美好、希望、虔诚和甜蜜包围,最终她的生命被明灯点亮,她寻找到自我,学会了坚强,也懂得了宽容。
一个仅仅用几句话就能复述出来的简单的故事。
唯其简单,所以纯粹。因为纯粹,才能直抵人心。
丰盈的细节,栩栩如生的人物,奇特幽秘的小镇生活,再加上隽永优美的文字,给了我们将这部作品阅读下去的充分的理由。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南方风起云涌的民权运动,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伤害和被伤害,觉醒和反觉醒,南方夏天的炎热、麻木、粘滞,暗流涌动中人们内心的渴盼……这一切又构成书中大的背景,打开了文字的广度和深度,增添了阅读价值。
大背景中的小故事。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肮脏炎热的美国南方的一处世外桃源,一群似乎生活在封闭环境中的感情和心灵不无奇特的黑人妇女。作者是一个会写作的人,她知道如何让自己的作品不同凡响,知道如何抓住我们的心灵,把我们一步一步引入她构造的生活和奇境之中。我喜欢书中的黑人保姆罗萨琳。很多作家善于把底层妇女写得沉重悲苦,可是这本书中的罗萨琳却让我感觉轻盈,她有不多的智慧,小小的狡黠,可爱的执着,对自由和权利的巨大的热望。她的肥胖蠢笨的外表跟她轻盈的内心恰成反衬,让我在阅读这个人物时不断地产生惊喜。其实在很多时候,与“苦难”对应的并不总是“悲伤”,苦难也可以用快乐化解,只要在人们内心中热爱生活,点滴的甜蜜都可以延续出无尽的希望。我还喜欢书中另一个有异质的人物:黑女孩五月。五月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四月,童年时受到镇上白人不公正的待遇,患上抑郁症,长大成人后举枪自杀,五月深受刺激,从此精神异常。患病的五月虽然分不清自我和他人,却不从折磨别人,而是反过来用世上所有人的愁苦悲痛折磨自己,把世人的感情重负背到自己身上,随时随地会为一句话、一个电视镜头、一个报纸新闻而嚎啕大哭,伤心欲绝。这样的一个怪人,作者却能够把她写得博大、坦荡、高尚、慈悲。只有作者自己心中有“爱”,她才能这样毫不吝啬地把“爱”播撒给笔下的人物,让她们在黑暗中熠熠闪光,让她们在人性的河流中一个接一个地浮出,面目清晰,笑意盎然,全身上下散发出蜂蜜一样的气息。
曾经有一本书名叫《小的是美好的》,用在这里,稍作改变,可说成“简单的是美好的”。水是最简单的物质,水却能够滋润万物。我们只有在阅读如此简单纯净的作品时,心里才能感受到被清水浸透的美好——那种微微的胀,那种轻轻的痛,那种缓缓而来的柔软,那种接近于透明的飞翔。与此相反,我们的小说喜欢沉重,喜欢压抑,喜欢把苦难描述到极致,把人性贬低到漆黑,把丑行暴露到不留一丝喘息。我们以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厚的,重的,有力量的,有深度的。读到这本《蜜蜂的秘密生活》,会反思从前的想法:有时候“轻盈”是一种更高的品质,它能让灵魂升得更高,更加自由和飘荡。这也许就是世界上有这么多读者喜欢这本书的原因。
非常喜欢本书结尾的句子,请允许我抄录在这里,与大家分享:
我常常回忆起那个时刻:我站在车道上,脚边有许多小石子和土疙瘩,回头向门廊看去。她们都在那里。所有的母亲们。我比街道上的大多数女孩拥有更多的母爱。她们是月亮,照耀着我的身心。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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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感受风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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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为了感受风的抚摸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蜂王的作用是蕴蓄蜂群的凝聚力;假如将蜂王从蜂房中带走的话,工蜂们便会立即有所感应。几小时后,甚至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它们便会呈现群蜂无首的现象。——《人类与昆虫》
1
夜晚,我躺在床上,观看蜜蜂表演。只见它们从我卧室的墙缝里挤出来,满屋子团团飞舞,发出的声响犹如螺旋桨在转动,尖锐的嗡嗡声在我的皮肤边震颤。我看见蜜蜂的翅膀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宛如无数的镀铬金属片,我心中随之涌起无限的渴望。蜜蜂翩翩起舞,它们并不是在寻花采蜜,而只是为了感受风的抚摸。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心碎。白天,我听见蜜蜂钻进我卧室的墙缝里,那声音听上去就像隔壁房间收音机里传来的静电噪声,我想象着它们正在把墙壁变成蜂巢,蜂蜜正在渗出供我品尝。那群蜜蜂是1964年夏天飞来我家的。那年夏天,我刚满十四岁,我的生活悄悄地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轨道,我是说全新的轨道。如今,回首往事,我想说,蜜蜂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我想说,蜜蜂出现在我面前,犹如天使加百列出现在圣母马利亚面前一样,引发了许多我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知道,拿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与圣母的生活相提并论,未免狂妄放肆了一点,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圣母是不会介意的,理由且容后述。此时此刻,我只想说,无论那个夏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对蜜蜂始终温厚有加。1964年7月1日,我躺在床上,一边等待着蜜蜂出现,一边回想着我告诉罗萨琳关于蜜蜂夜访我房间时她说的话。“蜜蜂会成群地在垂死者面前飞来飞去。”她说。自从我母亲去世后,一直是罗萨琳在照料我们。她是我家桃园里的一名摘桃工,我爸爸——我喊他狄瑞,因为他从来就不配“爸爸”这个称呼——把她从那儿调了出来。她长着一张大圆脸,躯体从颈部斜削下来,宛如一顶楔形小帐篷;她皮肤漆黑,黑夜仿佛就是从中渗漏而出。她独自住在一间林中小屋里,离我们不远,每天都来做饭、打扫房间,当我的代理母亲。罗萨琳自己从来没有生过孩子,因此,这十年来我一直是她的心肝宝贝。蜜蜂会成群地在垂死者面前飞来飞去。她总是满脑子疯疯癫癫的想法,我从来不以为然。但是,我此刻躺在床上,却揣摩起她的这句话来。莫非蜜蜂以为我要死了,于是就飞来了。说心里话,我并不太忌讳这种说法。那一群天使般的蜜蜂只管落到我身上来好了,直到把我蜇死为止,这决不会是最痛苦的事。可以说,那些把死亡看作最不幸之事的人,并不理解生命的真谛。我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这是活生生的事实,但是,我一提到这事,人们便会突然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指甲旁的倒刺或表皮上,要不然就望着遥远的天空,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不过,偶尔也会有人关切地对我说:“莉莉,你就忘了这事吧。那是意外事故。你又不是有意的。”那天夜晚,我躺在床上,想到了死,想到上天堂与我母亲团聚。见到母亲,我会对她说:“妈妈,原谅我。请原谅我。”她会亲吻着我的皮肤,亲得皮肤发红,并劝我不必自责。头一万年里,她会一直这样宽慰我。在接下来的一万年里,她会为我梳头。她会将我的头发梳成高高的漂亮发髻,整个天堂里的人们都会放下竖琴,对我的发髻赞不绝口。只要看一眼女孩们的头发,你就知道哪个是没娘的孩子。我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狄瑞当然不肯给我买卷发筒,所以,我一年到头只好用威尔奇牌空葡萄汁罐卷头发,差点没使我成了失眠症患者。我始终不得不在鱼和熊掌之间选择:要么让头发端庄得体,要么图夜里睡个好觉。我想,我得花上四五百年的时间才能向母亲倾诉完我和狄瑞一道生活时所遭受的非凡痛苦。他一年到头没个好脾气,而且夏季他起早摸黑打理桃园时的火气特别大。大部分时间,我都离他远远的。他只对他养的捕鸟猎犬大鼻子好。大鼻子与他同床共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大鼻子瘦长结实的背朝床上一靠,仰天一躺,狄瑞便会给她的肚皮挠痒痒。我曾看见大鼻子在狄瑞的靴子上撒尿,他竟然也不生气。我曾无数次地祈求上帝惩罚惩罚狄瑞。四十年来,他一直坚持做礼拜,但德行却越来越坏。这似乎应该让上帝明白些什么。我蹬开了被单。房间里鸦雀无声,蜜蜂全都不见了。我不停地看看梳妆台上的时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蜜蜂给迷住了。终于,接近午夜时分,当我困得眼皮快要睁不开的时候,墙角里突然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低沉而颤动,你完全有可能误以为那是猫弄出来的声音。片刻之后,黑影像喷漆一样沿着墙壁移动,当影子掠过窗户时照到了亮光,于是,我便看见了翅膀的轮廓。声音在黑暗里越来越响,最后,整个房间都在有节奏地颤动着,空气变得活跃起来,黑压压地飞着蜜蜂。蜜蜂团团簇集在我的身体周围,使我成了旋风云的正中心。由于蜜蜂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我已无法集中自己的思绪。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直掐得皮肤几乎变成了鲱鱼骨头的颜色。满屋子的蜜蜂能把人蜇个半死。不过,那番景象也蔚为壮观。突然间,我心血来潮忍不住想对某人炫耀一下,尽管我周围只有狄瑞一个人。假如他不巧被几百只蜜蜂蜇了的话,那么,我也只能表示抱歉了。我钻出被单,穿过蜂群,冲向门口。我要喊醒他,便用一个手指碰了碰他的胳膊。起初,我动作很轻,随后越来越重,到最后,我的手指都戳进他的肌肉里了。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肌肉非常结实。狄瑞从床上一跃而起,只穿着内衣内裤。我拽着他朝我的房间走去,他大声嚷嚷着说,但愿是桩好事情,但愿不是房子着火了;大鼻子汪汪直叫,好像我们正在打鸽子似的。“蜜蜂!”我大声说道,我房间里有一大群蜜蜂!”但是,当我们来到我房间的时候,蜜蜂全已飞回墙缝里去了,仿佛它们知道他要来,仿佛它们不愿浪费时间为他表演飞行特技。“他妈的,莉莉,这可一点也不好玩。”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墙壁。我钻到床底下,企求床垫上好心的灰尘和弹簧立刻变出一只蜜蜂来。“它们刚才还在这里呢。”我说,满屋子乱飞。”“是啊,刚才这里还有一群该死的水牛呢。”“听,”我说,还能听见蜜蜂的嗡嗡声呢。”他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朝墙壁竖起耳朵。“我听不见什么嗡嗡声嘛。”他说,伸出一根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转动着。“我想,一定是你的脑子出毛病了吧。莉莉,你要是再吵醒我,我就拿出玛莎怀特粗砂石来。听见没有?”跪玛莎怀特粗砂石是只有狄瑞才想得出来的一种惩罚方法。我立即闭嘴不出声了。但是,我却不甘心让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狄瑞还以为我是绝望透顶才编造出蜜蜂入侵的故事来引起他的注意。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要捉一瓶蜜蜂拿给狄瑞看,对他说,“瞧,谁在无中生有啊?”我对母亲最初的,也是唯一的记忆是她的忌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试着回想起她去世之前的模样,哪怕只是对某些事情的零星回忆,譬如,她将我放进被窝里,给我念威格利大叔的历险故事,或者在冰冷的早晨把我的内衣挂在取暖器旁边。哪怕是她从迎春花丛里折下一根枝条拍打我双腿的回忆也会令我感到温馨暖人。她的忌日是1954年12月3日。火炉把屋里烤得非常暖和,我母亲脱掉毛衣,只穿着短袖衬衫站在卧室窗前,在使劲推着被油漆粘得死死的窗户。最后,她放弃了,说道,“好吧,算了,我想,咱们就热死在这鬼地方吧。”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大波浪鬈发环绕着她的脸庞,那张脸我从来就没能好好看清楚过,而其他一切却清晰可见。我向母亲伸出双臂,她把我抱了起来,嘴里却在说,像我这么大的女孩不应该再要妈妈抱了,不过,说归说,她还是抱着我。她抱起我的那一瞬间,我便沉浸在她的芳香气息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香水的气味,闻起来完完全全像肉桂的芬芳。我曾经常常定期去逛西尔万百货商店,闻遍店里的每一种香水,试图识别出母亲用的香水。我每次到店里去,卖香水的女售货员都会装出很惊讶的样子,说道,“我的天,瞧,谁来了。”就好像我上个星期没去过商店,没把架子上所有的香水瓶子闻了个遍似的。一千零一夜,香奈尔5号,白色肩膀。我会问:进新货了吗?”她从来不进新商品。因此,五年级的时候,当我闻到老师身上的香水味时,我非常吃惊,但老师说那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旁氏冷霜而已。我母亲去世的那天下午,地板上有一只打开的手提箱,放在那扇打不开的窗户旁边。她在壁橱里钻进钻出,将一件件衣服扔进手提箱里,连叠也懒得叠。我跟着她钻进壁橱,在衣服褶边和裤腿下面拱来拱去;那里面黑乎乎的,还有灰尘和一些小小的死蛾子。我钻出壁橱,又看见了狄瑞的靴子,上面还沾着桃园的泥巴,依然散发着霉烂桃子的气味。我双手插进一双白色高跟鞋里,拿起来拍打着。壁橱下面是楼梯,每当有人上楼时,壁橱的地板便会振动,因此,我知道狄瑞上楼来了。在我头顶上方,我听见母亲从衣架上取下衣服,听见衣服布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金属饰件相碰的叮当声。快点,她说。当狄瑞脚步沉重地走进屋里时,母亲叹了一口气,就好像她的肺叶突然紧缩,而后发出的一声叹息。这是我记忆犹新的最后一件事情——她的叹息像一个小降落伞似的向我飘下来,不留痕迹地掉进鞋子堆里。
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怒气冲冲地对骂,只记得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还有厮打的声音。后来,那情景常使我想起被关在房间里的鸟儿,它们朝窗户和墙壁撞去,也相互碰撞。我一点一点往后退,退到壁橱最里边,手指塞在嘴里,闻到的全是鞋子和脚丫子的臭味。我被拽了出来,起初并不知道是谁把我拽出来的,过后才发现自己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呼吸着她的气息。她一边抚平我的头发,一边说道,“别怕。”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当儿,狄瑞把我从她怀里夺了过去。他把我抱到门口,在走廊上放下我。“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他说道。“我不想回去。”我喊叫着,试图推开他,回到屋里,回到母亲的身边。“死回你的房间去!”他大声喝道,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撞到墙上,然后又反弹向前,跌趴在地上。我抬起头,目光掠过他身边,看见母亲从房间里跑过来。她跑到狄瑞跟前,怒喝道,“不—许—你—碰—她。”我趴在门口的地板上缩成一团,望着似乎一触即发的紧张场面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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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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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看见狄瑞抓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摇晃,摇得她的头不停地前后摆动。我看见他的嘴唇发白。后来——尽管现在我头脑里的一切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一把挣脱他,挣脱了他紧抓着她的双手,跑进壁橱里,从高高的架子上拿下一样东西来。我看见她手中紧握着一把枪,便跌跌绊绊地向她跑过去,想要救她,救我们全家。当时,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那个情景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但却支离破碎:她手中的枪闪闪发亮,玩具一般,他从她手中夺过枪,来回挥舞着;枪掉到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枪;我们身边响起了枪声。这就是我所了解的自我。她是我的整个世界。而我却夺去了她的生命。我和狄瑞就住在南卡罗来纳州西尔万镇郊区,镇上只有三千一百人。卖桃子的货摊和浸礼会教堂是镇上的主要景观。我家农场的入口处竖着一块大木牌子,上面用最丑的橘黄色油漆写着:欧文斯桃业。我讨厌那块木牌。不过,与大门旁边六十英尺高的柱子顶端那个巨大的桃子模型相比,那牌子却算不了什么。在学校里,人人都管那桃子模型叫“大屁股”,我这还是说的比较文明的。不过,那巨桃模型的肉色,更不用说还有中间那条凹下去的沟痕,看上去无疑就像一个大屁股。罗萨琳说,那是狄瑞辱没世人的方式。狄瑞就是那种人。狄瑞不崇尚睡衣晚会 或短袜舞会,这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从来也没有人邀请过我。但是,他也不肯开车带我去镇上看橄榄球比赛、赛前动员会或者贝塔俱乐部洗车比赛,这些活动通常在星期六举行。他不在乎我穿着自己在家政课上缝制的衣服,拉链装得歪歪扭扭的印花棉布仿男式女衬衫,长度过膝的裙子,以及只有五旬节时女孩子才穿的衣服。也许我背上一块“我不讨喜,永远也不 会讨喜”的牌子,他也不会在乎。我需要很好地用时髦服装打扮一下自己,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莉莉,你真漂亮。”除了教堂里的詹宁斯小姐,她是个盲人。我留意打量起自己的形象,不仅对着镜子照,也从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还从关上的电视机屏幕上看,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长得啥模样。我和我母亲一样长着一头黑发,但总是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另外,我的下巴太短,这令我很心烦。我一直在想,在我的乳房发育的同时,下巴也会长大的,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像索菲亚?罗兰的眼睛。不过,就连梳着鸭尾巴式发型、抹着头油、衬衫口袋里插着梳子的男孩子似乎也没有被我吸引——他们是一群需要宣泄的人哪。我的乳房已经发育得有模有样了,但还没到值得炫耀的程度。开司米两件套上衣配苏格兰方格呢齐膝短裙是当时流行的装束。但狄瑞说,除非地狱变成溜冰场,我才能那副打扮出门——他说,我是不是也想学比特西?约翰逊的样,穿着连屁股都遮不住的裙子,弄到最后被人搞大了肚子?他怎么会对比特西那么了解,这永远是个谜,不过,关于她的短裙和她怀孕生子,倒确有其事。只是,那不过是个不幸的巧合而已。在时尚方面,罗萨琳还不如狄瑞懂得多。当天气转凉时,天哪,她竟然让我穿上五旬节套裙,里面再穿着长裤去上学。我最最讨厌的是,本来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女孩子,看见我经过时便沉默不语了。我开始抠身上的伤疤,如果没有什么伤疤的话,我就啃咬指甲周围的肉,直到把手指咬得血糊糊的才罢休。对自己的相貌是否漂亮,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得体,我感到忧心忡忡,缺乏自信。有一半的时间我在扮演一个女孩,却又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去年春天,女子俱乐部开办的礼仪学校,每个星期五下午上课,课程长达六周。我曾经想过,上礼仪学校也许是我真正的出路,但是,我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祖母,甚至连一个平平常常的姑姑也没有,所以在结业典礼上不会有亲人给我送上洁白的玫瑰花。如果让罗萨琳献花则违反校规。我痛哭不已,哭得都呕吐了。“你已经很迷人了。”罗萨琳一边说,一边冲洗水槽里的呕吐物。“你不需要到什么妄自尊大的学校去学礼仪。”“我需要。”我说,“他们什么都教。教你怎么走路,怎么转身,教你坐在椅子上时脚踝应该怎么摆,还教你怎么上车,怎么倒茶,怎么脱手套……”罗萨琳吹了一口气。我的天哪。”她说。“还有插花,与男孩子交谈,修眉,剃腿毛,抹口红……”“那么在水槽里呕吐呢?他们也教你怎样呕吐才优雅吗?”她问道。有时候,我真恨她。我吵醒狄瑞的那天早晨,罗萨琳站在我房间外面的走道上,看着我拿着一个瓶子捉蜜蜂。她的下嘴唇向外翻撅,我能清楚地看见她嘴巴里面露出一抹日出时分的粉红。“你拿着那个瓶子在干什么?”她说。“我在捉蜜蜂给狄瑞看。他认为我是在无中生有。”“主啊,赐给我力量吧。”她在走廊上剥利马豆,额头一圈的发际上汗珠晶莹闪亮。她拉开衣服前襟,敞开胸部,硕大柔软的乳房犹如沙发靠枕。蜜蜂落在我钉在墙上的本州地图上。我看着它沿着南卡罗来纳海岸风景如画的17号高速公路蠕行。我将瓶口朝墙上扣过去,在查理斯敦和乔治城之间捉住了它。当我盖上瓶盖时,它吓坏了,一次又一次地撞得玻璃瓶砰砰直响,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有时候打在窗玻璃上的冰雹。我尽量把瓶子里布置得舒适一些,铺上毛毡般的花瓣,花瓣上沾着厚厚一层花粉,在瓶盖上戳了许多小孔,以免蜜蜂闷死。据我所知,总有一天,人们会转世变成他们所杀害的生灵。我把瓶子举到鼻子前面。快来看,它在反抗。”我对罗萨琳说。当她走进屋里时,一股气味向我飘来,若隐若现,辛辣呛人,恰如她嘴巴里的鼻烟味。她拎着一只小瓶,瓶口如硬币那么大,把手刚好够她的一个手指从中穿过。我望着她将小瓶贴到下巴上,嘴巴撅得像一朵花,然后朝着瓶里啐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她瞪着两眼看了看蜜蜂,摇摇头。“你要是被蜜蜂蜇了,可别鬼哭狼嚎地来找我啊,”她说,我才不会管你呢。”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我是唯一了解她的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比花瓣还要软,她十分溺爱我。我直到八岁才感受到她对我的爱。那一年,她在商场给我买了一只染了颜色的复活节小鸡。我看见染成葡萄紫的小鸡在鸡笼角落里直打哆嗦,转动着忧愁的小眼睛在找妈妈。罗萨琳让我把小鸡带回家,就养在客厅里。我在地板上倒了一盒桂格燕麦片喂它吃,罗萨琳连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这只小鸡拉的屎是紫色的,弄得到处都是,我想,大概是颜料渗入它那脆弱的消化系统里了。我们刚开始动手清理小鸡粪便的时候,狄瑞冲了进来,威胁说要把小鸡煮了当晚饭,还扬言要解雇罗萨琳——因为她是个傻瓜。他开始用沾满拖拉机润滑油的双手去捉小鸡,但是罗萨琳挡在了他面前。“这屋里还有比鸡屎更糟糕的东西哩。”她说,边说边来回打量着他。不许碰小鸡。”他的靴子一路响着走下门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想,她爱我,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种牵强附会的念头。她的年龄始终是个谜,因为她没有出生证明。她会告诉我,她是生于1909年或1919年,究竟是哪一年则取决于她当时的心情。她对出生地倒是非常肯定:南卡罗来纳州麦克莱兰维尔,她母亲在故乡编香草篮子拿到路边卖。“就像我卖桃子一样。”我对她说。“和你卖桃子完全不一样。”她反驳说,“你用不着靠卖桃子去养活七个孩子。”“你有六个兄弟姐妹?”我还以为除了我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孤单一人呢。“我确实有六个兄弟姐妹,但是,他们都在哪里,我却一个也不知道。”结婚三年后,她丈夫因为酗酒被她赶出了家门。“你要是把他的脑子装进鸟的脑壳里的话,那鸟准会倒着飞。”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我常常疑惑不解,要是把罗萨琳的脑子装进鸟的脑壳里的话,那鸟会怎么样。我有时觉得那只鸟可能会在你头上拉屎,有时认为它会张开翅膀坐在废弃的鸟窝上。我过去经常做白日梦,梦见她是个白人,嫁给了狄瑞,成了我的亲生母亲。有时候,我又会梦见自己是个黑人孤儿,是她在玉米地里捡到并收养的孤儿。偶尔我还会梦见我们住在异域他乡,如纽约,在那里她可以收养我,我们都不用改变天生的肤色。我母亲的名字叫德博拉。我认为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名字,尽管狄瑞不愿意提到她的名字。如果我说到母亲的名字,他就好像要立刻冲进厨房,去戳什么东西似的。有一次,当我问起母亲生日是哪一天,她喜欢哪一种蛋糕糖衣时,他叫我闭嘴;当我问第二遍时,他操起一罐乌梅果冻向碗柜砸去。直到今天,碗柜上还留有蓝色的污渍。不过,我还是设法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少许关于母亲的情况。譬如,我母亲安葬在她的故乡弗吉尼亚。得知这一点,我很激动,心想我应该有个外婆。没有,他告诉我说,我母亲是个独生女,她的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当然会这么说了。有一次,当他在厨房里踩到一只蟑螂时,他告诉我说,母亲曾经花费好几个小时,用少量药蜀葵和全麦饼干屑撒成一条线,将蟑螂引到屋外;还说她救那些虫子,简直就是个疯子。一些最最稀奇古怪的事常常会使我想起她。譬如,学习戴胸罩。这种事情我又能去问谁呢?除了我母亲,又有谁能理解开车送我去参加初中年级拉拉队队长选拔赛的重要性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狄瑞当然不会理解。但是,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想母亲吗?是我满十二岁的那一天——我醒来后发现短裤上渗透了玫瑰花瓣般的斑斑血渍。我为那朵花儿感到无比的骄傲,但除了罗萨琳以外,我不能将之向任何人炫耀。不久之后,我在屋顶阁楼里发现了一个用订书钉封好口的纸袋。我在纸袋里找到了我母亲的几件遗物。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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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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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纸袋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身穿衬有垫肩的浅色裙服,靠在一辆老爷车前笑得满面春风。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别拍,你敢照!”然而,她心里却是很想拍照,这从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你不会相信我在那张照片上看出的意境:她倚在汽车挡泥板上,急切地等待着爱情来到她身边,几乎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我将母亲的照片放在我八年级时拍的照片旁边,仔细地审视着每一点可能的相似之处。她的下巴也显得有点短,但即便如此,她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这使我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真切的希望。纸袋里还有一副白色棉手套,已经年久泛黄了。当我取出手套时,心里在想,她的双手就在手套里面。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傻,但有一次,我在手套里塞满了棉球,抱在怀里睡了一夜。纸袋里最最神秘的东西是一帧小小的圣母马利亚木质画像。我认出了圣母,尽管她的皮肤是黑色的,仅比罗萨琳的肤色略浅一些。我觉得这帧黑圣母画像似乎是什么人从书上剪下来,再粘到约莫两英寸宽、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板上,然后刷了一层清漆。画像的背面不知什么人写着: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将母亲的这些遗物装在一只白铁盒里,埋在桃园里。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有个很特别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连罗萨琳也不知道。在我还没学会系鞋带前,我就常常去那个地方。起初,那只是个藏身之处,为了躲避狄瑞,躲避他的虐待,或者说是为了忘却那天下午枪支走火时的记忆。但是到后来,我会常常溜到那儿去,有时是在狄瑞睡觉之后,只想躺在树下静享平和安宁。那是我的人间宝地,我的舒适小窝。我将母亲的遗物放在白铁盒里,在一个深夜打着手电筒将盒子埋在那里,因为我觉得让这些东西留在我的房间里太让人担心了,即便是藏在抽屉的最里面也让人担惊受怕。我害怕狄瑞会爬上阁楼,发现母亲的遗物不见了,然后便会把我的房间翻个底朝天,来找这些东西。如果他发现那些遗物藏在我的东西里面,我不愿意去想象他会怎样处置我。我经常到桃园去把铁盒子挖出来。绿荫如盖,我躺在地上,戴上母亲的手套,微笑着端详她的照片。我会揣摩着写在黑圣母画像背后的“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歪歪斜斜的字体很滑稽,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查找过一次,离我们这里不超过两小时的路程。莫不是我母亲去过那里,买了这帧画像?我总是暗自许愿,有一天等我长大了,我要乘公共汽车到那里去。我想去她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我捉了一上午蜜蜂,下午便在公路旁的桃摊上帮狄瑞卖桃子。在大路旁一间三面有墙、屋顶盖着铁皮的棚屋里卖桃子,这是暑假里女孩子干的最最枯燥的活儿。我坐在一个可口可乐板条箱上,望着一辆辆卡车急驰而过,汽车废气和百无聊赖几乎让我窒息。通常情况下,星期四下午桃子卖得很好,因为主妇们要准备星期天吃的水果馅饼或果汁饮料,但是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停车买桃子。狄瑞不许我带书来看,如果我偷偷在衬衫里塞一本书带出来,譬如,《消失的地平线》,便有人——如隔壁农场的沃森太太——在教堂里遇见他时就会说,“我看见你女儿在桃摊上饱读诗书。你一定感到很自豪吧?”过后,他一定会把我揍个半死。什么样的人会反对读书呢?我想,他觉得读书会使人萌发上大学的念头,而他认为女孩子上大学是浪费钱,哪怕是像我这样在口头能力测试中拿到最高分的人也不例外。数学测试是另外一码事,可不是嘛,哪有人样样都出类拔萃呢?当亨利夫人布置我们再读一个莎士比亚剧本时,我是班上唯一没有抱怨也没有举止失常的学生。不过,实际上,我是假装抱怨了几声,但内心里却激动不已,仿佛我被加冕为西尔万地区桃子女王似的。在我遇见亨利夫人之前,我认为我这辈子顶多能上个美容学校。有一次,我端详着她的面庞,对她说,假如她是我的顾客,我会为她设计一款法式螺旋发辫,使她产生奇妙的变化,然而,她却说——我原话引用——“拜托了,莉莉,你这是在辱没自己的出众才智。你知道你有多么聪明吗?你应该成为一个教授或一位作家,实实在在出几本为你增光的著作。美容学校。就省省吧。”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摆脱了选择未来生涯带来的震撼。你知道,大人们总是爱问,“那么……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不清我是多么讨厌这个问题,但突然间,即使人们不想知道,我也到处去主动告诉人们,我打算当一名教授或一位作家,出几本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我保存着自己的作文本。有一段时间,我写的所有东西里面都有一匹马。我们在课堂上读了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文章之后,我便写了《我的人生哲学》这篇作文。我原本打算以此作为一本书的开头,但是发现只有其中三页有用。亨利夫人说,我需要过了十四岁才会拥有哲学观。她说,争取奖学金是我获得光明前途的唯一希望,还将她的私人藏书借给我在暑假里阅读。每当我打开一本书,狄瑞就会说,“你以为你是谁,是朱利斯?莎士比亚吗?”这人还真以为莎士比亚的名字叫朱利斯哩,假如你认为我应该去纠正他的话,那说明你对生存的艺术太无知了。他还称我书虫布朗小姐,偶然还叫我满腹经纶的爱米丽小姐。他指的是狄金森笔下的人物,不过,你对此也不能太认真,有些事情你只能得过且过。在桃摊上没有书可看,我经常以写诗来打发时间,但是,在那个难捱的下午,我却没有耐心去推敲文字的韵律。我只是坐在那里,想着自己是何其厌恨桃摊,恨得既彻底又决绝。在我上一年级的前一天,狄瑞发现我在桃摊上把一枚钉子戳进一只桃子里。他大拇指插在裤袋里向我走过来,炫目的光亮照得他眯缝着眼睛。我望着他的身影晃过尘土和杂草,心想他是来惩罚我戳他的桃子的。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铁钉戳桃子。但是,他却说道:“莉莉,明天你就要上学了,所以,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一下。是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情。”一瞬间,万物仿佛都沉寂静止了,仿佛风已止息,鸟儿也停止了飞翔。当他在我面前蹲下时,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闷热的黑暗之中,怎么也难以挣脱。“该让你知道你母亲的事情了,而且我希望你从我这里听到这些事情,而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我感到周身一阵颤抖。我偶尔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打不开的窗户。母亲的气息。衣架碰撞的叮当声。手提箱。他们厮打争吵的情景。最鲜明的记忆是地板上的手枪,还有我捡起手枪时感觉到的那份重量。我知道是那天我听到的枪响杀害了母亲。那枪声偶尔还会悄悄潜入我的脑海,使我惊吓不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拿着枪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是后来才响起了枪声。但有时候,当我一个人坐在屋后的台阶上,百无聊赖,总希望找点事情做做时,或者在雨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我觉得是我杀死了母亲,觉得当我捡起枪时,枪声撕裂了房间,掏出了我们的心脏。这个秘密时常会涌上我的脑海,使我感到痛苦不堪。每当这时候,哪怕外面下着雨,我也会一路跑下山,冲向我的桃园宝地。我会躺在地上,这样,心里就会渐渐平静下来。此刻,狄瑞捧起一把尘土,然后让尘土从手指缝间慢慢漏下去。“她去世那天,她正在整理衣橱。”他说。我难以描述他的声音里那种奇怪的腔调, 一种不自然的声音, 那几乎是一种和善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整理衣橱。我从来没有去想过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做什么,为什么她在衣橱边,他们俩为什么吵架。“我记得。”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遥远,好像发自野地里的一个蚁冢似的。他扬了扬眉头,脸向我贴近。不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你记得什么?”“我记得,”我又说道,“你们两个大声吵架。”他的脸绷了起来。“是那样吗?”他说。他的嘴唇开始发白,我常常看见他这样。我向后退了一步。“见鬼,你那时才四岁!”他喊道,你不知道你记得什么。”在随后的沉默中,我想对他撒谎,想对他说,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什么也不记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郁积压抑了很久的渴望,就想提起这件事,就想说出那几个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看着我见他走过来时连忙扔到地上的铁钉。有一把手枪。”“天哪。”他说。他久久地看着我,然后走向堆在货摊后面的桃筐。他双手握拳,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回来。“你还记得什么?”他说,把你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枪在地板上——”“你把枪捡了起来,”他说,我想这你记得吧。”枪声开始在我的头脑里回响不绝。我扭头看着桃园的方向,真想夺路而逃。“我记得我捡起了手枪,”我说,就记得那么多。”他弯腰抓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我。“别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你肯定吗?好,你再想想。”我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歪头看着我,满脸狐疑。“不记得了,先生,就这些。”“你给我听着。”他说,手指掐进我的双臂。“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是在争吵。我们起初没有看见你。然后我们转过身,看见你拿着手枪站在那里。你是从地板上捡起手枪的。接着枪就响了。”他放开我,将双手插进裤袋里。我听见他双手把口袋里的钥匙和硬币搅得叮当响。我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去感受他弯腰把我抱到怀里的感觉,但我却动弹不得,他也一样。他两眼越过我的头顶看着某个地方。那是他一直潜心揣摩的地方。“过后,警察问了许多问题,但是像这种可怕的事情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悲剧。再说,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轻声说道,“但是,如果有人想知道真相的话,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说罢,他就走了,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刚刚走出几步,便回过头来说道,别再用铁钉戳我的桃子。”我从桃摊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六点多了,一笔生意也没做成,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我回到家时,看见罗萨琳还在客厅里。平常这时候她早就回家了,但此刻她正在起劲地摆弄着电视机顶上的兔耳形天线,试图消除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屏幕上的约翰逊总统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大雪里不见了。我从来没见过罗萨琳对电视节目如此感兴趣,竟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捣鼓天线。“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们扔原子弹了?”自从我们在学校练习防弹演习以来,我时常禁不住会认为自己来日无多了。人人都在自家后院里修筑抗辐射防空洞,储存自来水,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在科学实验这门课上,我们班有十三个同学做的是抗辐射防空洞模型,这说明并不是我一个人对此忧心忡忡。赫鲁晓夫先生和他的导弹把我们弄得心神不定。“没有。原子弹没有爆炸。”她说。“你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好电视。”她双拳深深地叉进髋部,深得似乎连拳头都看不见了。我捻转着裹着锡箔的天线。图像清晰起来了,可以看清约翰逊总统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人们围在他身边。我不太喜欢总统,因为他常常拎小猎犬的耳朵。不过,我很钦佩总统夫人伯德女士,她看上去似乎总是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罗萨琳拖出脚凳,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于是,整个画面都被她挡住了。她身体向着电视机前倾,攥着裙子一角,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裙角。“是什么事啊?”我说,但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压根就不搭我的话茬。屏幕上,总统在签署一份文件,大约用了十支墨水笔才将文件签署完毕。“罗萨琳——”“嘘——”她说,边嘘边摆摆手。我只得从播音员播报的新闻里去了解详情。“今天,1964年7月2日,”他说,美国总统在白宫东厅签署了《民权法案》……”我看了看罗萨琳,她坐在那里直摇头,嘴里喃喃自语,“我主慈悲”,看起来就像人们参加有奖答题电视节目赢了六万四千美元一样,高兴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是该为她感到激动还是该为她担忧。人们做完礼拜后谈论的往往都是黑人问题,以及黑人是否应该享有民权的问题。谁是赢家——是白人队还是黑人队?这好像是一场生死竞赛。上个月在佛罗里达州,亚拉巴马州的马丁?路德?金牧师因为想在白人餐馆用餐而被捕时,从教堂里会众的举动来看,好像是白人队赢了比赛。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甘心让这则新闻四处传播的,永远也不会。“哈利路亚,耶稣我主。”罗萨琳坐在凳子上念叨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罗萨琳把晚餐放在灶台上,那是她做的拿手菜——熏鸡。当我摆好狄瑞的盘子时,便思忖着怎样提出我过生日这个微妙的问题。我来到人世这么多年,狄瑞从来没把我的生日当回事。但是,年复一年,就像有瘾似的,我始终抱着希望,心想今年他也许会给我过生日了。我的生日与我们国家的国庆节是同一天,因此就更难引人注意。在我幼年时,我还以为人们放焰火和樱桃爆竹是因为我的缘故哩——哇,莉莉出生了!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真相总有大白之日。我想告诉狄瑞,每个女孩子都喜欢魔法银手镯,事实上,去年我是西尔万初级中学唯一没有魔法银手镯的女孩子。我想让他知道,能够在午餐时间引起人们注意的事情是,在自助餐厅排队时,你把手腕上的手镯弄得叮当响,吸引大家注目你那漂亮可人的收藏品。“噢,”我说,将盘子推到他面前,这个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看着他用叉子从骨头上剔下鸡肉。“我想要一只魔法银手镯,百货公司有卖的。”这时,房门嘎吱响了一声,它过一阵就会响一下。门外,大鼻子低低叫了一声,接下来是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狄瑞嘴里咀嚼食物的声音。他吃完了鸡脯,又开始啃鸡腿,时不时目光严厉地看看我。我想开口问,那么,手镯的事怎么说?但是,我看得出他已经做出了回答,一缕悲伤不由爬上我的心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而这种感觉与手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现在,我认为使我伤心的是狄瑞的叉子刮在盘子上发出的声音,那刺耳的声音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要是我不在屋里该多好。那天夜晚,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蜜蜂在玻璃瓶里不停地振翅、拍打,嗡嗡直响,等待夜深人静时,我好溜到桃园挖出装着母亲遗物的铁盒子。我想躺在桃园里,让它环抱着我。夜深了,月亮爬上了天顶。我下了床,穿上短裤和无袖衬衫,舞动着四肢,像冰场上的溜冰者一样,悄悄地溜过狄瑞的房间。他把靴子放在了过道的中间,但我没看见。当我绊倒时,啪嗒一声动静很大,连狄瑞的鼾声都改变了节奏。起初,鼾声完全停止了,不过接着复又响起,就像小猪三重唱似的。我悄悄地摸下楼梯,穿过厨房。当夜色触摸到我的脸庞时,我真想开怀大笑。月亮正圆,满轮的清辉为万物的边缘镀上了一圈琥珀色的亮光。蝉鸣四起,我光着脚丫跑过草坪。要到达我的宝地,我必须走到拖拉机棚左边的第八排桃树,然后沿着这排树往前走,数到第三十二棵树就到了。铁盒子埋在树下松软的泥土里,埋得很浅,我用手就能挖出来。我掸去盖子上的泥土,打开盒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白手套,然后是包在蜡纸里的照片,与我原先放的位置一样。最下面是那幅滑稽的木质圣母像,是黑圣母。我把盒子里的所有宝贝都掏了出来,然后伸展四肢,在落下的桃子中间躺着,把盒子里的宝贝都放在我的肚子上。我透过枝叶交错的桃树举目向上看去,发现周身夜色笼罩,一时竟魂魄出窍,觉得天空就像是我自己的肌肤,月亮就像是我的心脏,在黑暗里跳动。天上亮起一道道闪电,不是撕裂的锯齿形,而是炫着金色的光线,轻柔地划过夜空。我解开衬衫纽扣,衣襟大敞,一心盼望夜色落在我的皮肤上。我就那样睡着了,伴着母亲的遗物躺在那里,任沁人的空气滋润着我的胸脯,任闪电划破长空。有人急急穿过桃林走来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是狄瑞!我坐起身来,惊慌失措,赶紧扣上衬衫纽扣。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气声。一低头,我看见母亲的手套和两张照片。我停止扣纽扣,一把抓起手套和照片,一边摸弄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把它们藏起来。我已经把铁盒子放回洞里去了,离我太远,伸手够不着。“莉莉——!”他喊道,他的身影掠过地面向我投过来。我把手套和照片掖在短裤裤腰里,然后,手指哆嗦着扣上没扣的纽扣。还没等我扣好纽扣,一圈亮光便照到了我的脸上,狄瑞拿着手电筒出现在我面前,连衬衫也没穿。光束晃动,摇曳不定,晃过我的眼睛时,刺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你和谁一起到这里来的?”他吼道,亮光照着我那扣了半拉的上衣。“没和谁。”我说,双臂抱着膝盖,他的想象力让我吃惊。我不敢多看他的脸,那张脸又大又亮,像上帝的脸。他举着手电筒朝黑暗中照去。和谁一起出来的?”他厉声说。“求你别问了,狄瑞,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起来。”他喊道。我跟着他一起回家。他双脚重重地踩在地面上,我为黑土地感到难过。他一声不吭,直到我们走进厨房,他从储藏室里拖出玛莎怀特粗砂石来。“我认为男孩子会做这种事,莉莉——这怪不得他们——但是,我觉得你更会做这种事。你的行为简直像个荡妇。”他倒了些颗粒大如蚁冢的粗砂石在松木地板上。过来跪下。”我从六岁起就开始跪粗砂石,但是至今我还是习惯不了皮下碎玻璃般的扎痛感。我像日本女孩一样,挪着小碎步走向粗砂石,跪了下来,下定决心不哭,但是,刺骨的疼痛已经使我泪水盈眶。狄瑞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把袖珍小刀清理指甲。我将身体重心从一个膝盖移到另一个膝盖,希望得到一两秒钟的将息,然而,痛感还是深深地扎进了皮肤。我咬紧嘴唇,正在这时,我感觉到了腰带下面的木制黑圣母像。我感觉到了腹部包着母亲照片的蜡纸和她的手套,突然间,我仿佛觉得母亲就在那里,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仿佛她是纤细碾碎的绝缘材料,度身敷在我的皮肤上,帮助我忍受狄瑞的虐待。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我一下床便去查看藏在床垫下的母亲遗物——我只是把它们暂时藏在那里,以后还会将它们埋到桃园里。见到东西安然无恙,我心已足。我大步走进厨房,发现罗萨琳正在那里清扫粗砂石。我在一片阳光牌面包上抹上黄油。她扫地时猛地撅了一下扫帚,带起了一阵风。“怎么回事?”她说。“昨天夜晚我跑到桃园里去了。狄瑞以为我与哪个男孩子在约会。”“你去约会了?”我对她转转眼珠子。没有。”“他罚你在这些粗砂石上跪了多久?”我耸耸肩膀。也许一小时吧。”她低头看了看我的膝盖,停下手中的扫帚。我的双膝又红又肿,伤痕累累,扎伤的小孔在我的皮肤上形成一片淤青。“你瞧,孩子。瞧瞧他对你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在我的生活里,膝盖遭这种罪不知有多少次了,已是家常便饭,我已经不再去多想了;这只不过是你必须经常忍受的事情,就像普通的伤风感冒一样。但是,罗萨琳脸上的表情突然把这一切都挑明了。瞧瞧他对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正在久久仔细查看我的双膝,就在这时,狄瑞脚步沉重地从后门进来了。“嗨,瞧,看看是谁终于想起床了。”他夺下我手里的面包,随手扔进大鼻子的狗食盆里。“让你到桃摊干点活是不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你又不是什么当朝女王。”直到那时,我都以为狄瑞也许还是有点疼爱我的,这话听上去似乎像疯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教堂里唱赞美诗时将诗集拿颠倒了,而他只是微笑着看看我。现在,我看着他的脸。这张脸上充满了厌恶和愤怒。“只要你生活在我的屋檐下,你就得听我的吩咐!”他大声说道。那么,我就另找一个屋檐,我在心里说。“听明白了吗?”他说。“是,先生,听明白了。”我说,而且,我也的确明白了。我明白了,一个新的屋檐会为我创造奇迹。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又捉到了两只蜜蜂。我横趴在床上,望着蜜蜂在瓶子里不停地转着圈子,飞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找不到出口似的。罗萨琳从门口探进头来。你没事吧?”“没事,我很好。”“现在我得走了。告诉你爸爸,我明天要去镇上,就不来这里了。”“你要到镇上去?带我一起去吧。”我说。“怎么,你也想去?”“求你了,罗萨琳。”“你得一路步行走着去啊。”“我不在乎。”“除了鞭炮店和杂货店外,其他商店都不开门。”“我不在乎。我只想在我生日这天出门散散心。”罗萨琳看着我,微微弯下腰来,重心落在她那粗大的脚踝上。“那好吧,但是你得问问你爸爸。我明天一早就到这里来。”她出了门。我对着她的背大声说,你去镇上做什么?”她背朝着我怔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她转过身来时,她的脸看上去神情柔和,像是变了模样似的,不是从前那个罗萨琳了。她一只手插进衣袋里,手指蠕动着在摸什么东西。她掏出一张折好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走过来挨着我在床上坐下。我揉着膝盖,看着她把那张纸放在大腿上展开抚平。她的名字罗萨琳?戴斯,至少在纸上写了二十五遍,草体的字母写得又大又工整,就好像刚上学时交的第一次作业。“这是我练字的草稿纸。”她说,“因为7月4日他们在黑人教堂召开投票人大会。我要去登记投票。”我心头觉得一阵忐忑不安。昨晚的电视报道说,密西西比州的一个男人因为登记投票而遇害,我自己也无意中听到教堂里的一个执事布赛先生对狄瑞说,“别担心,他们必须用完美的草体写出他们的名字,如果他们忘了写i上的一点,或者写y时画了一个圈,就可以拒绝发给他们投票卡。”我端详着罗萨琳写的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R的曲线。“狄瑞知
道你在做什么吗?”“狄瑞,”她说,狄瑞什么也不知道。”太阳落山时,狄瑞拖着脚步回来了,一天的工作累得他汗流浃背。我在厨房门口碰见他,我穿着衬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明天我想和罗萨琳到镇上去。我要去买些卫生用品。”他没说什么就默许了。对于女孩子青春期方面的事情,狄瑞比什么都讨厌。那天晚上,我看着梳妆台上的蜜蜂瓶。可怜的蜜蜂栖在瓶底,几乎动都不动,显然是飞累了。于是,我想起它们从我房间的墙缝里溜出来,全然陶醉在飞行中的样子。我又想起我母亲用全麦饼干屑和药蜀葵,撒成一条线把蟑螂引到屋外,而不是抬脚踩死它们。我怀疑她是否会赞成我把蜜蜂关在瓶子里。于是,我拧开瓶盖,随手放在一边。“你们可以走了。”我说。但是,蜜蜂原地不动,就好像停在跑道上的飞机,不知道已经可以起飞了。蜜蜂那细长的腿在玻璃瓶里慢慢爬行,转着圈子,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那个玻璃瓶子里面了。我拍拍玻璃瓶,甚至将瓶子放倒,但是那些傻乎乎的蜜蜂还是原位不动。第二天早晨,罗萨琳来到时,蜜蜂还在瓶子里没有飞走。她带来一个白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给你的。生日快乐。”她说。我们坐下来,每人吃了两块蛋糕,喝了几杯牛奶。牛奶在她那乌黑的上唇留下了一弯新月形的白印子,但她懒得去擦它。将来,我会记住那个情景,记住她的起步过程,记住这个生来就出类拔萃的女人。西尔万有好几英里远。我们沿着公路路肩前行,罗萨琳的步伐快得像银行的安全门,她吐痰的小瓶子紧勾在手指上。薄雾低笼于树下,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桃子味。“你的腿瘸了?”罗萨琳说。我双膝阵阵作痛,我得花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她。有点儿。”“那样的话,我们干吗不在路边坐一会儿呢?”她说。“没关系的,”我告诉她,我能走。”一辆轿车驶过,带过一阵热浪,扬起一团灰尘。罗萨琳热得汗津津的。她抹了把脸,喘着粗气。我们来到埃本泽浸礼会教堂——我和狄瑞做礼拜的教堂。教堂的尖塔矗立在一丛树阴之上;下面的红砖墙看上去甚是阴凉。“走。”我说着,拐上了车道。“你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到教堂里去休息一下。”教堂里的气氛幽暗肃静,亮光从两侧的窗户里斜照进来。窗户上装的并不是彩色玻璃,而是乳白色的毛玻璃。我带路走到前面,在第二排靠背长椅上坐下,给罗萨琳留了位置。她从放赞美诗的架子上抽出一把纸扇,打量着扇面上的图案——一个笑盈盈的白人妇女走出一座白人教堂的大门。罗萨琳摇着扇子,我能听见她扇出的一缕缕轻风。她自己从来没去过教堂,但是,狄瑞曾经允许我到她在树林深处的小屋去过几次,我曾看见过她有一个特别的架子,供着一截残烛、几块溪流里的岩石、一根略带红色的羽毛、一块征服者约翰根茎,正中间供着一张女人照片,支在架子上,没有装镜框。我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时,曾经问过罗萨琳,“照片上是你吗?”因为我可以发誓,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和她一模一样,梳着毛毛糙糙的发辫,深色的皮肤,狭长的眼睛,身体的大部分集中在她的下半身,身材像一只茄子。“这是我妈妈。”她说。她的手指捏着的照片边缘已经磨掉了光泽。她的那个架子与她为自己创立的宗教有关,交织着对自然和对祖先的崇拜。她很多年前就不去真理教礼拜堂了,因为那里的礼拜上午十点钟开始,下午三点钟才结束,这样的宗教足以扼杀一个成年人,她曾经说过。狄瑞说,罗萨琳的宗教是古怪十足的宗教,让我离它远点。但是,她的宗教却使我接近她,认为她喜爱水中的石头和啄木鸟的羽毛,另外还像我一样,也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教堂的一扇门开了,我们的牧师杰拉尔德修士走进圣所。“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莉莉,你在这里做什么?”然后,他看见了罗萨琳,开始使劲地揉着他脑袋上的秃顶,他揉得那么用力,我好像觉得他也许会揉到头盖骨了。“我们要到镇上去,进来凉快凉快。”他嘴巴的形状好像想说“噢”似的,但是却没有说出口;他两眼不住地看着出现在他的教堂里的罗萨琳,而罗萨琳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朝她的瓶子里吐了口痰。真有意思,你竟然会忘了规矩。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教堂里。每当传言说,星期天上午一群黑人要来与我们一起做礼拜时,执事们便会手挽手站在教堂台阶上将他们挡回去。在主的国度里我们也爱他们,杰拉尔德修士说,但是他们有他们自己做礼拜的地方。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是吗?哦,生日快乐,莉莉。那么现在你多大了?”“十四岁了。”“问问他,我们能不能拿两把扇子做你的生日礼物。”罗萨琳说。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似乎想笑。“如果我们允许每个想借扇子的人都借一把的话,教堂里就一把扇子也不剩了。”“她只是在开玩笑。”我说着站起身来。他微笑着,一脸满意,和我一起一直走到门口,罗萨琳紧随其后。教堂外面,白云漫天,地面光亮四溢,尘埃在我们面前扬起。当我们穿过牧师住宅的院子走回到公路上时,罗萨琳从她的衣襟里变出两把教堂的扇子,学着我一脸可爱眼睛向上看的样子,说道,“噢,杰拉尔德修士,她只是在开玩笑。”我们是从西尔万镇最破烂的地方进城的。那儿的旧房子都是用煤渣空心砖砌成。风扇嵌在窗户上。庭院肮脏。女人满头夹着粉红色发卷。没套项圈的野狗四处乱跑。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来到了西市场和公园街拐角处的埃索加油站。这里一般被认为是终日无所事事之人的闲留杂聚之地。我注意到没有一辆汽车来加油。三个男人坐在车库旁边的餐椅上,膝盖上平放着一块胶合板。他们在打牌。“叫你压我的牌。”其中一个人说,然后,头戴S F牌帽子的加油站老板甩了一张牌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们,罗萨琳正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走着,身子左右摇摆着。“嗨,你们瞧,谁来了,”他嚷嚷起来,黑鬼,你要去哪里啊?”
远处传来焰火的爆响声。继续往前走,”我小声说,别理他。”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罗萨琳会那么弱智。她对他们说,“我要去登记名字,那样我就可以投票了。”她那口气就像是在对幼儿园的小朋友解释一件很难懂的事情。“快点走。”我说,但是她还是走得慢腾腾的。加油站老板旁边那个梳着大背头的人放下手里的牌,说道,“你们听见了吗?这儿来了个模范公民。”我听见风在身后的街道上缓缓地低吟,顺着排水沟移动。我们继续向前走,那几个男人推开他们的临时牌桌,径直抄到路边等着我们,仿佛他们是观看游行的人,而我们则是获奖彩车一样。“你们见过这么黑的黑人吗?”加油站老板说。大背头男人说,没有,我也没有见过块头这么大的黑人。”当然,第三个男人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看着泰然自若大摇大摆地走着、手里拿着画有白人妇女扇子的罗萨琳,说道,“黑鬼,那把扇子从哪里弄来的?”“从教堂里偷来的。”她说。真是实话实说。我曾经与教会团体一起乘坐木筏在查图加河里顺流而下。这时,同样的感受涌回心头——感觉到自己被激流抛了起来,被我无法逆转之事件的旋涡往上抛去。罗萨琳走到他们身边时,举起她手中装满了黑色痰液的瓶子,神色平静地将痰倒在那几个男人的鞋子上。她的手转着小圈圈,就好像在写她的名字——罗萨琳?戴斯——就像在练习写字一样。他们低头看着鞋子上的痰液,像汽车润滑油一样流下鞋面。他们眨巴着眼睛,试图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由惊愕变成了气愤,继而是一览无余的狂怒。他们朝她扑过去,于是,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罗萨琳左右开弓,大打出手,把吊在她胳膊上的那几个男人像手提包一样摇来晃去。几个男人嚷嚷着要她道歉,要她擦干净他们的鞋子。“把它擦干净?”这是我一遍又一遍听到的话。然后,头顶上传来鸟啼声声,尖厉如针,掠过主枝低垂的树木,激起松树的清香气味。即便在那时,我也知道自己将终身害怕闻到那种气味。“赶快报警。”加油站老板对屋里的一个人喊道。这时,罗萨琳已经四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手指捻着草丛。鲜血从她眼睛下方的伤口流出。鲜血在下颚底下曲流如泪。当警察赶到时,他说我们必须坐到警车里。“你被捕了,”他对罗萨琳说,“攻击、偷窃、扰乱治安。”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到警察局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处置你。”罗萨琳爬进车里,滑坐到座位上。我跟在她后面,像她一样滑进警车,像她一样坐好。车门关上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啪嗒一声关门的气流声。这声轻响好生奇怪噢,那么小的声音怎么会响彻全世界呢?
离开原来的蜂巢后,蜂群通常只飞几米远便会安顿下来。侦察蜂负责寻找合适的地点建立新王国。最终,它们觅得一喜爱之处,于是整个蜂群便一起飞去。——《世界各地的蜜蜂》
开车带我们去看守所的警察是埃弗里?加斯顿先生,但是,埃索加油站的人都叫他鞋子。这个绰号令人迷惑不解,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他的鞋子,甚至他的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他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对小耳朵,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耳朵,像两个小杏干似的。我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盯着他的耳朵看,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叫他耳朵呢。那三个男人开着一辆绿色小卡车跟在我们后面,车内装有一个枪架。他们跟得很紧,都快贴着后保险杠了,每隔几秒钟就摁一次喇叭。每次喇叭一响,我都会惊跳起来,罗萨琳便拍拍我的腿。在西方汽车公司前面,那三个男人跟我们玩起了游戏,他们与我们并排行驶,朝着车窗外面大声吼叫,因为我们的车窗是摇上的,所以基本上听不清楚他们吼叫些什么。我注意到,坐在警车后车厢里的人没有车门把手可抓,也没有摇柄可摇下车窗玻璃。因此,我们在令人透不过气的闷热中被押送到拘留所。望着那几个男人摇唇鼓舌,我们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罗萨琳直视正前方,仿佛将那几个男人看作微不足道的苍蝇,贴在我们家的纱门上嗡嗡乱叫。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在发抖,整个后座像一个振动床。“加斯顿先生,”我说,那些人不会和我们一起去吧,对吗?”后视镜里映出他的笑容。“气成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可说不准。”在驶上大街之前,那几个人玩腻了,便加速开走了。我松了口气,但是,当我们驶进警察局后面空荡荡的停车场时,他们已经在后门的台阶上等着我们。加油站老板用手电筒敲打着手掌。另外两个人拿着我们从教堂里带出来的扇子,来回挥舞着。我们走下警车,加斯顿先生将罗萨琳的胳膊扭到背后,给她戴上手铐。我紧挨着她朝前走,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散发出的热气。她在离那几个男人十码远的地方停下,不肯挪步往前走。“喂,我说,别非逼我掏出枪来不可。”加斯顿先生说。通常,西尔万的警察只有在接到报警,去居民院子里消灭响尾蛇时才会用枪。“走吧,罗萨琳,”我说,有警察在这里,他们还能对你怎么样?”就在这时,加油站老板抡起手电筒,举过头顶,朝罗萨琳的额头上砸过来。她双膝跪地倒下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否大声尖叫,但我立刻意识到加斯顿先生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嘘。”他说。“也许现在你想道歉了吧。”加油站老板说。罗萨琳试图站起来,但是双手被铐在背后,她根本不可能自己站起来。我和加斯顿先生把她拉了起来。“不管怎样,你这个黑鬼必须道歉。”加油站老板说着,朝罗萨琳走过来。
“慢,福兰克林,”加斯顿先生说,带着我们朝门口走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道歉,我是不会罢休的。”那是我们进拘留所之前,我听到他叫喊的最后一句话。一走进屋子,我就恨不得立刻跪下来亲吻拘留所的地面。我对拘留所的唯一印象来自西部片,而这个拘留所则与影片中看到的镜头大相径庭。比如,墙壁漆成粉红色,窗户上还挂着印花窗帘。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穿过的是看守的住宅。看守的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边走边往烤松饼的白铁罐底部抹一层黄油。“又给你带来两张嘴。”加斯顿先生说,而她则继续干她的活,脸上没有一丝同情的笑容。他领着我们来到前面,那里有两排牢房,里面空空的。加斯顿先生打开罗萨琳的手铐,从盥洗室里拿出一条毛巾递给他。她把毛巾敷在头上,加斯顿伏在书桌上填好了文件,接着又在一个文件柜里找钥匙,折腾了好一会儿。牢房里一股醉汉的气味。他把我们关在第一排第一间牢房里,里面一张靠墙的长凳上潦草地写着“狗屎宝座”几个字。一切恍然若梦。我们坐牢了,我想。我们坐牢了。当罗萨琳取下毛巾时,我看见她眉头上方红肿处有条一英寸长的伤口。疼得厉害吗?”我问道。“有点疼。”她说。她在牢房里转了两三圈之后,才在长凳上坐下。“狄瑞会把我们弄出去的。”我说。
“哼。”之后,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约莫半小时后,加斯顿先生打开了牢门。“走吧,”他说。罗萨琳脸上顿时露出希望的神色。实际上,她已经开始站起身来。加斯顿先生摇摇头。“你哪里也不能去。就这女孩一个人。”在门口,我紧紧抓住一根牢房铁栅栏,仿佛那是罗萨琳胳膊里长长的骨头。我会回来的。你行吗?……罗萨琳,你行吗?”“你走吧,我能对付。”她脸上那副沮丧的神情几乎要了我的命。狄瑞卡车上的速度计指针剧烈摇摆着,我看不出是指在70英里还是80英里上。他俯在方向盘上,踩了一脚油门,松开,然后又踩了一脚。可怜的卡车嘎嘎作响,我担心引擎盖都会震飞,接着还要撞倒几棵松树。我猜想,狄瑞之所以如此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是因为他想立刻就在屋子里倒上一堆堆粗砂石——我们的家变成行刑室已是家常便饭;我要一堆一堆地挨个儿跪,一连跪上几个小时,中间顶多只能上个厕所。我不在乎。我脑子里什么也顾不上想,一心只想着关在拘留所里的罗萨琳。我斜眼看了看他。罗萨琳怎么办?你得把她弄出来——”“我把你弄出来,就算你走运了!”他吼道。“但是,她不能呆在那里啊——”“她竟然把痰倒在三个白人身上!她到底想干什么?倒在福兰克林?玻西的身上,天哪。她就不能找个普通人惹惹吗?福兰克林是西尔万最歧视黑人的卑鄙家伙。他恨不得一看见罗萨琳就杀了她。”“但不是真杀吧,”我说,你不是说他真要杀了她吧。”“我是说,要是他真的杀了她,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我的胳膊顿时软了。福兰克林?玻西就是拿手电筒的那个人,他会杀了罗萨琳。但是,在狄瑞说出这番话之前,我难道心里就没想到有这种可能吗?他跟在我后面上了楼梯。我故意磨磨蹭蹭,慢慢地挪着步子,突然间,心里冒出一腔怒火。他怎么能就这样把罗萨琳扔在拘留所不管呢?我走进我的房间,他在门口停住了。“我得去做摘桃工人的工资单了,”他说,“你不许离开这间屋子。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就坐在这里,想想我回来会怎么收拾你。认认真真地给我好好想想。”“你用不着吓唬我。”我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已经转过身即将离开,但是,听到我的话,又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你用不着吓唬我。”我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大多了。我已经肆无忌惮了,那是长久以来蓄积在我心中的一股勇气。他向我走来,扬起手臂,好像要抽我的耳光。“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巴。”“来吧,你打我吧!”我大声喊道。他挥动巴掌时,我一扭脸。没碰到我一根毫毛。我跑到床边,爬到床中央,大口喘着粗气。“我妈妈绝不允许你再碰我一下!”我喊道。“你妈妈?”他的脸通红透亮,“你以为那个该死的女人关心过你吗?”“妈妈爱我!”我哭喊着。
他仰头向天,勉强挤出一声苦笑。“这……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说。然后,他冲到床前,两只拳头按在床垫上,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长胡子处的汗毛孔。我向后退缩,退到枕头边,后背贴在床头板上。“不好笑?”他吼道,“不好笑吗
?嗬,这是我听到的他妈的最好笑的事情:你以为你妈妈是你的守护天使呀。”他又大笑起来,“那个女人是最不关心你的。”“那不是真的,”我说,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他说,仍然向我倾着身体。他的嘴角还有一丝笑意。“我恨你!”我尖声叫喊。听了这话,他顿时笑容全消。他怔住了。“为什么?嗬,你这小婊子。”他说。他嘴唇上的血色消褪殆尽。突然间,我感到浑身冰凉,仿佛什么危险的东西潜进了屋里。我朝窗户看去,浑身不禁一阵寒颤。“你给我听着,”他说,声音平静至极,“事情的真相是,你那可怜的母亲扔下你跑了。她死的那天是回来拿东西的,事情就是那样。你想怎么恨我都行,但事实是,她才是扔下你不管的人。”房间里变得死寂无声。他拂弄着衬衫前襟上的什么东西,然后走向门口。他离开后,我没有动弹,只是用手指捋着照在床上的一条条光影。他的靴子重重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从床罩下拉出两个枕头,将自己围了起来,像是正在制造一个能让我漂浮的内胎。我能理解母亲离开他的原因。但是,她为什么要扔下我呢?对此我将永远不得其解。
放在床头柜上的蜜蜂瓶,现在空空如也。从这个上午起,蜜蜂不知什么时候终于飞走了。我伸手拿过空瓶子,捧在手里,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仿佛忍了很多年了。你那可怜的母亲扔下你跑了。她死的那天是回来拿东西的,事情就是那样。我主耶稣啊,让他收回那些话吧。往事涌上我的脑海。地板上的手提箱。他们争吵的情景。很奇怪,我的肩膀开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抱着蜜蜂瓶抵在心窝,希望瓶子能够使我停止颤抖,但我还是无法停止颤抖,也无法停止哭泣。我吓坏了,仿佛被一辆我没有看见开过来的汽车撞倒了,正在路边躺着,试图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床沿上,反复琢磨着他说的话。每想一遍,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我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觉得身心俱焚。最后,我走到窗前,凝望着几乎伸展到北卡罗来纳的桃林。一棵棵桃树高举着枝叶繁茂的手臂,作恳求状。除了桃林就是蓝天、空气和寂寥的旷地。我低头看着依然抓在手里的蜜蜂瓶,看到一汪泪水在瓶底流动。我打开纱窗,将眼泪倒了出去。轻风的裙摆托起我的眼泪,将之抖落在虫眼斑斑的青草上。她怎么会扔下我呢?我伫立窗前良久,望着外面的世界,试图弄个明白。小鸟在歌唱,歌声悦耳动听。这时,我突然想到:假如妈妈的出走不是真的呢?假如那是狄瑞编造出来惩罚我的谎言呢?我心中一阵释然,差点儿晕了过去。是的。一定是的。我是说,我的父亲变着招数惩罚人时,简直堪比大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有一次,我和他顶嘴之后,他告诉我说,我的兔子小姐死了,惹得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兔子在她的窝里活蹦乱跳的。他也是出于无奈才编造这些谎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孩子们不会摊上父母两人都不爱他们的事情。也许其中一个人不爱他们,但是,行行好吧,不会双亲都不爱他们吧。事情一定是像他以前所说的那样:发生意外那天,她正在整理衣橱。人们总爱整理衣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过虔诚信仰宗教的时刻,在那种时刻,仿佛不是你自己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你说话,话语是那么的真切,你似乎能看见字字句句在林间和云端闪烁。但是,就在那时,站在我自己普普通通的房间里,我经历了这样的时刻。我听见有个声音说道,莉莉?梅利莎?欧文斯,你的蜜蜂瓶打开了。一刹那间,我完全明白了我必须采取的行动——离家出走。我必须离开狄瑞,此刻他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还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惩罚我呢。不用说,我还得把罗萨琳救出牢房。时钟指着两点四十分。我需要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但是,时间已不允许我定定心心地坐下来策划这样一个计划。我抓起那只粉红色帆布旅行包,那只包是以备有人邀请我外出过夜时,我打算用来装衣物的。我拿出卖桃子挣来的三十八美元,还有我最好的七条短内裤一起塞进包里。短裤后面分别印着星期一到星期日的字样。我还在包里装了几双袜子、五条短裤、上衣、睡袍、洗发香波、梳子、牙膏、牙刷、扎头发的橡皮筋。我一边装东西一边望着窗外。还要带什么东西?一眼瞥见钉在墙上的地图,我一把将它扯了下来,连图钉也懒得取出来。我伸手到床垫下摸出母亲的照片、手套和木制黑圣母像,统统都装进了包里。我从去年的英语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个便条,简明扼要:“亲爱的狄瑞,不必费心找我。莉莉。又及:像你那样撒谎的人应该烂在地狱里。”当我再抬头向窗外看去时,只见狄瑞正在步出桃园,朝家里走来,紧握双拳,头向前拱,恰如一头想拱什么东西的公牛。我将便条支在梳妆台上,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心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这个房间了。“再见。”我说,心中涌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走到外面,窥见房基周围一圈铁丝网有一处缺口。我挤出缺口,消失在紫色的天光和布满蛛网的大气中。狄瑞的脚步重重地踏过走廊。“莉莉!莉——莉!”我听见他的声音顺着房间的地板回荡着。突然间,我一眼看见大鼻子在我钻出来的铁丝网缺口处嗅来嗅去。我又往暗处走了几步,但是,她还是嗅出了我的气味,开始甩着瘌痢头狂吠起来。狄瑞冲出屋子,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便条,喝住大鼻子不要再叫了。他开着卡车猛冲出去,车道上留下了一缕废气。那一天,我再次走在公路旁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我边走边想,十四岁使我成熟了许多。几个小时之内,我仿佛像四十岁的人一样老练。小路伸向远方,四野空旷,热浪滚滚,暑气逼人。假如我能设法救出罗萨琳来——这个“假如”简直大如木星——那么我们该去什么地方呢?突然,我站住不动了。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当然是去那里了。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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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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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她是在开玩笑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那个写在黑圣母像背面的小镇。这些日子里,我不是一直在打算某一天要去那里吗?这个主意完美至极:我母亲曾经去过那里。或者说,她认识那里的什么人,诚心送过她一帧精美的圣母像。再说,谁能想到去那里找我们呢?我蹲在地沟旁边,摊开地图。在标着哥伦比亚那个大大的红星旁边,蒂伯龙只有铅笔点那么大。狄瑞会到公共汽车站询问,因此,我和罗萨琳必须搭便车。搭便车会很难吗?你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也许有人会可怜你。过了教堂不远,杰拉尔德修士驾着他的白色福特飕飕驶过。我看见他车后的刹车灯在闪烁。他倒车停下。“我猜是你,”他从车窗里说道,你去哪里啊?”“镇上。”“又去镇上?带着包做什么啊?”“我……我带些东西给罗萨琳。她在拘留所里。”“哦,这我知道。”他说着,打开后座的车门。“上车吧,我正好也去镇上。”我以前从未坐过牧师的车。我虽然没有想象过牧师的后车座上会堆满圣经,但是,看到他的车里与其他人车里一样时,我还是感到吃惊。“你是去看望罗萨琳吗?”我说。“警察打电话来,让我去指控她盗窃教堂财产。他们说,她偷了我们几把扇子。你知道这件事吗?”“只是两把扇子嘛——”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讲道台上的腔调。“在上帝的眼里,是两把扇子还是两百把扇子并无区别。偷窃就是偷窃。她问是否能拿扇子,我说不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她还是把扇子拿走了。这就是罪恶,莉莉。”虔诚的人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但是,她有一只耳朵是聋的。”我说,“我想她只是搞混了您说的话。她总是这样。譬如,狄瑞吩咐她,‘把我的两件衬衫熨一熨’,而她会听成是要熨蓝衬衫。”“是听力有毛病。哦,这个我不知道。”他说。“罗萨琳决不会偷东西。”“他们说,她在埃索加油站袭击了几个人。”“事情不是那样的。”我说,“是这样的。当时,她正在哼唱她最喜爱的赞美诗,‘我们的主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你在那里吗?’我不相信那几个人是基督徒,杰拉尔德修士,因为他们大声喝令她闭嘴,不让她唱可憎的耶稣调调了。罗萨琳说,‘你们可以骂我,但是不可以亵渎我主耶稣。’但是,他们还是大声呵斥不让她唱。于是,她才把鼻烟瓶里的痰液倒在他们的鞋子上。也许是她做错事了,但是,在她的心里,却是为了维护耶稣的荣耀。”我的上衣和大腿后面都汗湿了。杰拉尔德修士一下一下咬着嘴唇。看得出来,他正在掂量我说的话。警察局里只有加斯顿先生独自一人,当我和杰拉尔德修士进门时,他正坐在桌子前吃煮花生。加斯顿先生就是那种邋遢人,花生壳扔得满地都是。“你的那个黑女人不在这里,”他看着我说,“我送她到医院去缝了几针。她摔了一跤,跌破了头。”摔了一跤,我的天。我真想抓起他的煮花生朝墙上摔过去。
我忍不住对他嚷嚷起来。你说什么?她摔了一跤,跌破了头?”加斯顿先生看了看杰拉尔德修士,那是当女人稍有一点歇斯底里的举动时,男人们相互对视时心照不宣的眼神。“哦,冷静一下。”他对我说。“我没法冷静,除非我知道她没事了。”我说,声音平静了一些,但还是有点发抖。“她没事。只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我估计今天晚上她就能回来。医生希望观察她几个小时。”杰拉尔德修士在解释他为何不能签署逮捕证,因为他觉得罗萨琳几乎是个聋子。我则朝门口走去。加斯顿先生警告似的瞪了我一眼。“在医院里,我们有人看着她,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见她的,你还是回家去吧。你听明白了吗?”“是,长官。我这就回家去。”“你一定要回家去,”他说,“我要是听说你在医院附近转悠的话,我就会再给你父亲打电话。”西尔万纪念医院是一幢低矮的砖楼,一边是白人病区,另一边是黑人病区。我走进空空荡荡的走廊,那儿混杂着各种气味:康乃馨、老人、酒精棉球、厕所除臭剂、红色的果子冻。白人区的窗户上安装了空调,但是黑人区只有电风扇,把热乎乎的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在护士工作区,一个警察倚在桌子上。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逃学的高中生,因体育课不及格而跑出来,与在休息处抽烟的店伙计鬼混。他正在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聊天。我猜,她是个护士吧,但是她看起来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我六点钟下班。”我听见他说。她微笑着站在那里,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走廊另一头的一间病房外面放着一把空椅子,椅子下面有一顶警察的帽子。我匆匆走过去,看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谢绝探访。我径直走了进去。屋里有六张病床,只有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有人,其余的都空着。被单高高隆起,勉强盖住病床上的人。我扑通一声将包丢在地上。是罗萨琳吗?”她头上缠着婴儿尿布大小的纱布绷带,双腕被绑在病床栏杆上。当她看见我站在那儿时,便放声大哭起来。她照顾我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此刻,仿佛大堤决开了大口子。我拍拍她的胳膊、腿、脸颊,还有她的手。当她的泪腺终于干枯了的时候,我说,你出什么事啦?”“你走了以后,那个叫鞋子的警察让那几个人进来逼我道歉。”“他们又打你了?”“其中两个人抓住我的胳膊,另一个人便打我——就是拿手电筒的那个家伙。他说,‘黑鬼,你说对不起。’我不说,他便冲过来,不停地打我,直到警察把他喝住为止。不过,他们没有得到我的道歉。”我真希望那几个家伙死后下地狱,渴得讨冰水喝,但是,我对罗萨琳也很恼火。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声道歉拉倒了呢?那样,福兰克林? 玻西也许打你一顿就算了。她的所作所为肯定还会让他们回来找麻烦。“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说,边说边解开她被捆的双腕。“我不能说走就走,”她说,我还在坐牢呢。”
“你要是还待在这里,那几个人会回来杀了你的。我不是说着玩的。他们会杀了你,就像密西西比那些被杀的黑人一样。连狄瑞都这么说。”当她坐起身来的时候,病号服吊到大腿上。她将衣服往膝头拉了拉,但马上又缩了上去,就像根橡皮筋似的。我从衣橱里找出她的衣服,递给她。“这真是疯了——”她说。“穿上衣服。快穿上,好吗?”她把衣服套过头顶,站在那里,额头上的绷带歪斜了。“必须把绷带拿掉。”我说。我轻轻取下绷带,看见缝着羊肠线的两道伤口。然后,我示意她不要出声,轻轻打开门,看看警察有没有回到他的椅子上。警察坐在那里。当然,我不能奢望他离开岗位太久,和护士聊天调情,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儿。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试图想出什么锦囊妙计。然后,我打开旅行包,伸手从我卖桃子挣来的钱里掏出几毛钱。“我要去试试把他支走。回到床上去,以防他万一进来查看。”罗萨琳盯着我看,眼睛眯成了两个小点点。小祖宗呀。”她说。当我出门来到走廊上时,警察跳了起来。“你不应该到那间病房里去!”“我不知道,”我说,“我在找我姨妈。我发誓,他们告诉我说是102病房,但是,里面却住着一个黑人。”我摇摇头,试图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你走错了,没关系。你应该到大楼的另一侧去找。你这是在黑人病区。”我对他笑笑。哦。”
在白人病区那边,我在候诊室旁边找到了一部投币电话。我从问讯处那里问到了医院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让他们给我转接黑人病区的值班护士。我清了清嗓子。“我是警察局看守的太太,”我对接电话的姑娘说,“加斯顿先生请你转告我们派到那里的警察,让他回警察局。告诉他,牧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来是要签署一些文件,但加斯顿先生因为有事刚刚离开了,不在这里。因此,能否请你转告他立刻回警察局来……”一方面,我在真真切切地说着这些话;另一方面,我又在听着自己说这些话,心里在想,我这行为真应该被送进教养院或少女犯罪劳教所,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送进去。她把我的话从头至尾对我重复了一遍,以确定她没有听错。听筒里传来她的一声叹息。好吧,我去告诉他。”她去告诉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蹑手蹑脚地回到黑人病区,缩起身子躲在饮水机后面,看着穿白大褂的姑娘向那个警察悉数转达了那些话,一边说还一个劲地打着手势。我看着那警察戴上帽子,下了走廊,出了大门。我和罗萨琳走出病房时,我探头朝左右两边打量了一番。我们必须经过护士工作台到达门口,但是,那个白衣姑娘好像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正低头坐在那儿写着什么。“要像探视者一样走路。”我对罗萨琳说。当我们走到离护士台一半距离的时候,那姑娘停止了书写,站起身来。
“混蛋。”我说。我拉住罗萨琳的胳膊,把她拽进一间病房。一个小个子女人坐在床上,面容苍老,形态如鸟,脸若乌莓。她看见我们时,惊得张开了嘴,舌头卷着伸出来,像一个放错了地方的逗号。“我想喝点水,”她说。罗萨琳走过去,从大水罐里倒了一些水,把玻璃杯递给那女人,我则将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窥视着门外。我看见那姑娘拿着玻璃瓶之类的什么东西,消失在与我们相隔几个门的一间病房里。快走。”我对罗萨琳说。“你们都要出院了?”那小个子女人说。“是啊,不过,也许我今天还会回来。”罗萨琳说。她这话更多的是说给我听的,而不是那个妇女。这一回,我们没有像探视者一样走路,而是飞跑着离开了医院。出了医院,我拉着罗萨琳的手,把她推到人行道上。“既然你把一切都谋划好了,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喽?”她说,听起来话里有话。“我们到40号公路上去,然后搭便车去南卡的蒂伯龙。我们至少得试试。”我们专拣僻静小路走,穿过城市公园,拐下一条通向兰开斯特大街的小巷,然后穿过三个街区到了梅庞德路,从那里我们溜进了格伦杂货店后面的空地。我们吃力地穿过一片野胡萝卜花和粗茎紫花,走进蜻蜓飞舞的空地里,卡罗来纳茉莉的香味如此馥郁,我仿佛能看见花香在空中萦绕,恰似金色的烟雾。罗萨琳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蒂伯龙,我也没有告诉她。她只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混蛋’的?”我从来没有说过脏话,尽管我听见狄瑞常用脏话骂我,也在公共厕所里看到过。“我已经十四岁了。我想,我要是想说的话,应该可以说了。”而且在那一刻,我就是想说脏话。混蛋。”我说。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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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们玩起了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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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跟我们玩起了游戏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混蛋、天杀的、该死的、狗娘养的。”罗萨琳说,一字一字说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她舌头上的甘薯。我们站在40号公路旁的一块好运牌香烟广告牌下的阴凉处。我翘起大拇指想搭车,但公路上开过来的每一辆车,一看见我们便加大油门绝尘而去。一辆破旧的雪佛兰卡车开了过来,车上装满了甜瓜。那位黑人司机对我们动了恻隐之心。我先爬上卡车,不得不赶紧往里挪,罗萨琳靠窗坐好。司机说他是去看望住在哥伦比亚的姐姐,顺便拉些甜瓜到州立农贸市场去卖。我告诉他我要去蒂伯龙看望我姨妈,罗萨琳是去帮我姨妈做家务活的。尽管我的话听上去很牵强,但是他还是相信了。“我可以把你们捎到离蒂伯龙三英里的地方下车。”他说。落日是世上最令人惆怅的光照。我们在夕阳的余晖里行驶了很长时间,万籁俱寂,唯有蟋蟀和青蛙正在为迎接黄昏的到来做准备活动。我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窗外,只见火红的霞光映照着整个天空。司机咯哒一声打开收音机,驾驶室里立即回荡起“超级组合”的歌声:“宝贝,宝贝,我们的爱情今何在?”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首吟唱失恋的歌曲更加让人感慨。它会让人想到,无论你多么小心谨慎,任何弥足珍贵的东西都会随风飘去。我的头靠在罗萨琳的胳膊上。我希望她能轻轻地拍着我,让我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但是,她双手仍然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行驶了九十英里后,卡车驶下大道,在一块写着“蒂伯龙,三英里”的路牌旁边停了下来。箭头指向左面,一条小路蜿蜒伸进泛着银色的黑暗之中。我们爬下卡车后,罗萨琳问司机能否给我们一个甜瓜当晚饭。“你们自己去拿两个吧。”他说。一直等到汽车尾灯变成比萤火虫还小的斑点以后,我们才说话,甚至才动了一动。我克制住不去想我们是多么伤心,多么不知所措。我不敢确定,与和狄瑞在一起的生活相比,甚至与坐牢的日子相比,这种境遇能好到哪去。四野茫茫,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们。但是,尽管有些伤心,我还是感到浑身充满了活力,仿佛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一束小小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疼痛灼人。“至少今晚还有一轮满月。”我对罗萨琳说。我们动身前行。如果你以为乡村十分宁静的话,那说明你从来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单是雨蛙的叫声就会使你希望自己能够戴上耳塞。我们一路走着,假装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罗萨琳说,看来把我们捎到这里的那个农夫,今年的甜瓜收成不错。我说,现在还有蚊子,真是怪事。我们来到一座桥上,下面的河水在流淌。我们决定择路去河床歇脚过夜。桥下是另外一个天地,月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斑驳起伏,波光粼粼,野生葛藤攀缘缠绕于松树之间,像一张张巨大的吊床。这情景使我联想起格林兄弟童话里的森林,心中油然生起我过去看童话故事时常常会有的那种紧张不安的感觉。在那些童话故事中,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永远无法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罗萨琳在河石上砸开甜瓜。我们一直啃到只剩下薄薄的瓜皮,然后,双手掬水而饮,全然不在乎水草或蝌蚪,也不去想是否有牛在河里拉屎撒尿。之后,我们坐在河岸上,面面相觑。“我闹不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了蒂伯龙,”罗萨琳说,我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尽管天很黑,我还是从旅行包里掏出了黑圣母像递给她。“这是我妈妈留下来的。背后写着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让我把这事搞搞清楚。这么说,你选择蒂伯龙是因为你妈妈有幅画像,背后写着那个小城的名字——是这样吗
?”“嗯,你想想看,”我说,“她在世的时候一定去过那里,才有了这幅画像。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有人会记得她。谁又说得准呢。”罗萨琳举起画像,放到月光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这应该是谁呢?”“圣母马利亚。”我说。“哦,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是黑人。”罗萨琳说。从她张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圣母像的神情,我看得出来,画像正在对她产生影响。我明白她的心思:如果耶稣的母亲是黑人,我们怎么只知道有白人圣母马利亚呢?这就像是女人发现耶稣有个双胞胎姐姐,她只遗传了一半上帝的基因,但是没有得到半星荣耀。她把圣母像还给我。“我想我现在可以赴死黄泉了,因为我什么都看见了。”我将圣母像塞进我的口袋里。“你知道狄瑞怎么说我妈妈的吗?”我问道,终于想把所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他说,妈妈早在去世前就抛弃他和我离家出走了。还说发生意外那天,她只是回来拿东西的。”我等着罗萨琳会说这事该有多荒唐,然而,她却眯缝着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在掂量着这件事的可能性。“不过,那不是真的。”我说,提高了嗓门,好像什么东西从下面卡住了声音,正在将之猛推进我的喉咙里。“如果他以为我会相信他的话,那他所谓的脑子肯定有毛病。他只是编造谎言来惩罚我的。我知道他是在编造谎言。”我原本还想说,天下母亲的本能和激素使她们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就连猪和负鼠
①
都不会遗弃它们的儿女,但这时罗萨琳终于思考清楚了这个问题,开口说道,“也许你说的不错。我了解你爸爸,那种事他做得出来。”“我妈妈决不会做出他说的那种事情来。”我又说道。“我不认识你妈妈,”罗萨琳说,“但是,以前我摘完桃子走出桃园时,有时候会远远地看见她。看见她在晾衣服或者浇花,你就在她身边玩耍。只有一次我见到她时,你不在她身边。”我竟然不知道罗萨琳曾经见过我妈妈。我突然间觉得一阵头晕,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疲劳,或者是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震惊所致。“那次你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问。“她在拖拉机棚子后面,坐在地上发呆。连我们经过时,她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伤心。”“唉,和狄瑞生活在一起,谁能不伤心呢?”我说。我看见罗萨琳脸上一亮,闪过一丝认同的表情。“噢,”她说,“我明白了。你是听了你爸爸说你妈妈的坏话才出走的吧。这事跟我蹲牢房没什么关系。现在,你让我为你离家出走担惊受怕,让我惹上一身麻烦,而你却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出走的。唉,你不该跟我讲这些。”她噘起嘴唇,抬头看着前面的路,不禁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想要原路返回啊。“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说,“一个一个镇子挨个向人打听你的妈妈?那就是你的好主意?”“我要是想要有人喋喋不休一天到晚教训我的话,我完全可以带上狄瑞!”我喊道,对你实说吧,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嗨,在医院时你好像很有主意似的,跑进我的病房,对我说我们要做这个我们要做那个,我只要像条宠物狗一样跟着你就行了。好像你是我的主人似的。好像我是一个等着你来拯救的蠢黑鬼似的。”她眯缝着眼睛,目光严厉。我站起身来。你这话不公平!”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你的本意当然很好,我也很乐意离开那里,但你有没有想过要问问我的想法?”她说。“嗨,你真笨!”我大声喊道,“你把痰液倒在那几个人的鞋子上就已经够蠢的了。然后,更蠢的是,你还不肯道歉,尽管说声道歉就能救你的命。他们会回来杀了你的,甚至比那更糟。我救你逃出那里,你就这样感谢我啊。得了,很好。”我脱掉凯德牌软底帆布鞋,一把抓起旅行包,走进小河里。冰冷的河水像针似的刺进我的小腿肚。我不想和她待在同一个星球上,更不想和她待在河流的同一侧。“从现在起,你自寻出路好了!”我扭头大声说道。到了对岸,我一屁股坐到生满青苔的泥土地上。我们两人隔河相望。在夜色中,她看上去像是历尽五百年风雨冲刷的一块大石头。我仰面躺下,闭上了眼睛。在梦中,我回到了桃园,坐在拖拉机棚子后面,尽管天色大亮,我依然能看见天空中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月当空,皎洁无比。我凝视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倚着拖拉机棚子,闭上了双眼。接着,我听见了像是冰块破裂的声响,抬头一看,看见月亮裂开了,开始往下掉落。不好,我得赶快逃命。我醒了,觉得胸口疼痛。我向天觅月,只见月亮完好无缺,银光依旧泻在河面上。我越过河面搜寻对岸的罗萨琳。她不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上帝啊,求求你。我没有把她当宠物狗的意思。我只是想救她。没有别的意思。我摸索着穿上鞋子,昔日每次在教堂里过母亲节时感受到的悲伤重又袭上心头。妈妈,请原谅我吧。罗萨琳,你在哪里?我收拾好旅行包,沿着小河向桥头跑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一根枯枝将我绊倒,我也懒得爬起来,干脆就在黑暗里往前爬行。我可以想象得出,罗萨琳已经离这儿很远,在公路上快步疾走,边走边咕哝,混蛋,该死的傻丫头。我抬头向上一看,发现我绊倒其下的那棵树,基本上是枯木朽株,只有极少的枝桠上尚存几星残绿,灰白色的累累苔癣附在地面上。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出那棵树行将死亡,在四周那些麻木不仁的松林中间孤独地死去。这就是万物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则。消亡迟早终会占据万物的内心,慢慢将其吞噬。夜空中传来哼唱声。那歌声并不太像福音赞美诗的调子,但却带有福音赞美诗的全部个性。我循着歌声走去,发现罗萨琳浸在河中央,浑身一丝不挂。水珠在她肩头滚动,像奶珠般晶莹闪亮,她的两只乳房在急流中来回摆动。那种景象一旦见过你永远也无法忘怀。我情不自禁地想跑过去,舔吮她肩头上的奶珠。我张开嘴。我想说什么。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妈妈,原谅我吧。那就是我全部的感受。那久远的渴望在我身下展开,宛若一袭宽大的衣襟,将我紧紧裹住。我脱掉鞋子、短裤和上衣。要不要脱去内裤,我犹豫了一下,然 后把内裤也脱了。河水犹如贴着我的双腿融化的冰块。我一定是被冰凉的河水刺得惊嘘了一声,因为这时罗萨琳抬起头来,见我光着身子朝她走过去,便大笑起来。瞧你神气活现的小样,小黄毛丫头。”我放松地走到她身边,刺骨的河水使我屏住了呼吸。“对不起。”我说。“没事,”她说,“我也对不起你。”她伸手轻轻拍拍我圆圆的膝盖,仿佛那是做饼干的面团。月光明亮,我能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看见铺满河床的鹅卵石。我捡起一块鹅卵石——红红的,圆圆的,光滑润泽,犹如小河的心脏。我一下子把鹅卵石塞进嘴里,吮吸着它内在的所有精华。我身子后仰,双肘撑住,缓缓地向水里滑下去,直到河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屏住呼吸,聆听着河水刮过我耳畔发出的声音,深深地沉入那个微微发亮的黑暗世界。但是,我满脑子想的却是地板上的手提箱,那张我从来没能看清楚的面庞,还有那冷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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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径直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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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我径直走了进去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养蜂新手听说,要找到行踪无定的蜂王,首先要找到伺候她的蜂群。——《蜂王必死:蜜蜂与人类轶事》
除了莎士比亚,我最喜欢的作家就数梭罗了。亨利夫人曾布置我们读《瓦尔登湖》选段,在那之后,我曾幻想过要去一个狄瑞永远找不到我的私密花园。我开始崇尚大自然,崇尚大自然对世界产生的影响。在我心目中,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埃莉诺?罗斯福。第二天早晨,当我在河边的葛藤床上醒来时,不由地想起了她。一团薄雾漂浮在河面上,蓝荧荧的蜻蜓飞来飞去,仿佛在织补着苍穹。景色如此秀丽,我一时竟忘了自从狄瑞告诉了我关于妈妈的事情以来所承受的感情重负。此刻,我仿佛身在瓦尔登湖。这是我新生活的开始,我对自己说。没错,是的。罗萨琳睡觉时嘴巴张开,下嘴唇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口水。从她眼睑下转动的眼珠,我猜得出来,她正在梦中看电影,在那儿,梦想有时成真,有时破灭。她肿胀的脸庞看起来好多了,但是,在大白天,我注意到了她胳膊和腿上的青肿伤痕。我们两人都没戴手表,但是,从太阳升起的高度来看,我们已经睡去大半个上午了。
我不想叫醒罗萨琳,于是,我从包里掏出木制圣母像,靠着树干将它支起,以便好好端详端详。一只瓢虫爬上了圣母像,停在她的脸颊上,在她脸上平添了一颗最完美无瑕的美人痣。我不知道圣母是不是个喜爱户外生活的人,是不是喜欢树木和昆虫胜过她头上的教堂光环。我仰面躺着,试图编出一个关于我妈妈为什么拥有黑圣母像的故事。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也许是因为我对圣母知之甚少的缘故,因为在我们的教堂里她从来没有引起过人们太多的注意。按照杰拉尔德修士的说法,对于天主教徒而言,地狱只不过是一堆篝火。西尔万没有天主教徒,只有浸信会教友和卫理公会派教徒;不过,我们携有救赎指南,以便我们在旅行途中遇到天主教徒时用得着。我们会向他们派发分成五个部分的救赎计划,他们也许接受也许不接受。教会发给我们一只塑料手套,每个指头上写着一个步骤。步骤从小手指开始,到大拇指结束。有些女士将救赎手套放在手提包里随身携带,以便偶然碰到一个天主教徒时使用。关于圣母马利亚的故事,我们只说到过婚礼那一段,就是她劝说她儿子在厨房里用清水酿出葡萄酒来,而那完全是违背她儿子的意愿的。我听到这故事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我们的教会不信奉葡萄酒,而且认为女人没有什么发言权。我所能想象的是,我妈妈或多或少兴许与天主教徒有些来往,而且——我必须承认——这使我暗暗不寒而栗。我把圣母像塞到口袋里。罗萨琳还在睡,呼着粗气,振得双唇直抖。我断定她也许会一直睡到明天,于是,我便摇了摇她的胳膊,直到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天哪,我动弹不得了。”她说,“我觉得像被棍子打了一顿似的。”
“你确实被人打过一顿,记得吗?”“但不是用棍子打的。”她说。我一直等到她站起来。这个过程长得难以置信,她嘟嘟囔囔,哼哼唧唧,让四肢活动开来。“你梦见什么啦?”当她站起身来时,我问道。她凝视着树冠,揉了揉胳膊肘。“哦,让我想想看。我梦见了尊敬的马丁?路德?金,他跪在地上,蘸着口水涂我的脚趾甲,每一个脚趾甲都染得红红的,仿佛他在舔食红肠面包似的。”我们动身去蒂伯龙,一路上我在思考着她刚才说的话。罗萨琳走得飞快,好像脚底板抹了油似的,仿佛她的红宝石般的脚趾甲拥有整个乡村似的。一路上,我们经过灰色的粮仓,需要灌溉的玉米地,还有成群的赫里福肉牛。那些牛在慢悠悠地吃草,看起来对它们过的小日子心满意足。眯眼眺望远方,我看见了阳台宽大的农舍,还有用绳子吊在房子旁边树上用轮胎改做的秋千;旁边矗立着风车,微风吹过,巨大的银色风车叶片便吱嘎作响。太阳将万物烘焙得恰到好处;就连篱笆上的醋栗都晒得像葡萄干似的。柏油路到了尽头,转上一条砂石路。我听着脚下发出的沙沙声。罗萨琳的锁骨凹窝里积了一些汗水。我不知道我们两人谁的肚子更需要食物,是我的还是她的。从一上路,我就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所有商店都关门了。我们恐怕得吃蒲公英,挖地里的野萝卜和幼虫来维持生命了。空气中飘来田野里新施肥料的气味,顿时使我胃口大倒,但是罗萨琳说,我饿死了。”“我们到了镇上,如果哪家店开门的话,我会去买点吃的。”我告诉她。“那我们睡觉的问题怎么办?”她说。“要是没有汽车旅馆,我们只好租一间房。”听了这话,她对我一笑。“莉莉,孩子,没有地方会收留黑女人过夜的。人们不管她是不是圣母马利亚,只要她是黑人,就没有人收留她。”“那么,《民权法案》有什么意义呢?”我说,在马路中间停下了脚步。“《民权法案》的意思不正是说,只要你想的话,人们必须让你住进他们的汽车旅馆,让你在他们的饭店里吃饭吗?”“是这个意思,但是,你必须得强迫他们这样做才行。”其后我一路上忧心忡忡。我没有计划,也没有做计划的打算。直到现在,我几乎一直认为,我们会在什么地方偶然发现一扇窗户,爬过窗户就可以进入一个崭新的生活,而罗萨琳则仍在等待着他们来抓我们,权当这是从监狱里逃出来避暑休假。此刻,我需要的是一个路标。我需要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出昨天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的话,莉莉?梅利莎?欧文斯,你的蜜蜂瓶打开了。我要往前走九步 ,然后抬头向上看。无论我的眼睛看见什么,那就是我的路标。当我抬头举目时,我看见一架喷洒农药的小飞机掠过长着庄稼的田野,扬扬洒洒地投下一团杀虫剂。我无法确定我是这个情景中的哪一部分:是从害虫嘴里获救的庄稼,还是将被杀虫剂消灭的害虫?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那就是,我是一架呼啸着掠过大地的飞机,在所到之处播下救赎和灾难。我觉得痛苦不堪。
我们越走越热,此刻,汗水从罗萨琳的脸上淌下来。“太糟糕了,这周围没有教堂,要不然我们可以偷几把扇子。”她说。远远望去,小镇边上的那个商店好像有一百来年了。但是,当我们走近时,我发现它的年头实际上更久远。门上的招牌上写着:弗罗格莫?斯迪杂货店兼餐饮部。1854年创办。当年谢尔曼将军也许曾经策马经过这里,由于它声名在外而决定让其幸免于难,因为我敢肯定,它的外观并不好看。商店正面的整面墙上挂着一块被人遗忘的公告牌:斯杜德—贝克维修服务、鲜活钓饵、巴狄钓鱼比赛、雷福兄弟制冰机、猎鹿步枪四十五美元,还有一张海报,上面是一个头戴瓶装可口可乐帽的女孩。还有一个牌子上写着锡安山浸礼会教堂举行福音演唱会的告示。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他,那是1957年的事。我最喜欢的东西是各个州的汽车标志精品展示。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真想逐一仔细看看。在旁边的场地上,一个黑人打开用油桶改制的烧烤炉的盖子,涂满香醋和胡椒的烤猪肉的香味馋得我直淌口水。实际上,口水已经淌到了我的衬衫上。前面的空地上停着几辆轿车和卡车,也许是上完主日学校没去教堂直接来这里的教徒的汽车。“我进去看看能否买点吃的。”我说。“还有鼻烟。我需要一些鼻烟。”罗萨琳说。她一屁股坐到烧烤炉旁边的一条长凳上,我穿过纱门走进店里,腌蛋和木屑的混杂气味扑鼻而来,天花板上垂挂着十来只蜜汁火腿。餐厅位于后堂,前面的店堂用作出售百货,从甘蔗到松节油应有尽有。“小姐,请问要些什么吗?”站在木柜台另一端一个打着领结的小个子男人问道,堆摆在柜台上的斯卡珀农葡萄果酱和温情牌酱菜几乎把他挡住了。他嗓音尖脆,面相温和俊秀。我很难想象他还卖猎鹿步枪。“我想以前没有见过你。”他说。“我不是这里人。我是来看外婆的。”“我很赞成小孩子和祖父母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他说,“你可以从老一辈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是这样,先生,”我说,“我从我外婆那里学到的知识,比我八年级整整一年学到的还多。”他朗声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他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事情。“你是来吃午饭的吗?我们供应星期天特餐——猪肉烧烤。”“我要买两份带走,”我说,请再拿两罐可口可乐。”在等待午餐的当儿,我沿着店里的走道转悠着,想采购点东西当晚饭。几包咸花生、酪乳曲奇、两份用塑料薄膜包着的甜椒奶酪三明治、酸奶球,还有一罐红玫瑰牌鼻烟。我把东西堆在柜台上。当他端着餐盘和饮料回来时,摇了摇头。“对不起,今天是星期天。商店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能卖,只有餐厅营业。你外婆一定知道这个规矩。噢,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罗兹。”我说,从鼻烟罐上看到这个名字。“罗兹?坎贝尔?”“是的,先生。罗兹?坎贝尔。”“我还以为她只有外孙哩。”“不,先生,她还有我啊。”他碰了碰那包酸奶球。“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好了。我把它们放回去。”收银机吱吱响过,抽屉弹了出来。我从旅行包里翻出钱来付账。“请帮我打开可乐瓶盖,好吗?”我问道,当他走回厨房时,我便将红玫瑰牌鼻烟塞进包里,拉上了拉链。罗萨琳挨了打,饿着肚子逃跑,睡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谁又知道还用多久她又要重回监狱,或者甚至被处死?这罐鼻烟她抽得也值了。我在想,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也许会在信封里装上一美元寄到店里,补付这罐鼻烟钱,并且清楚地说明,我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为此感到内疚。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看着一幅黑圣母画像。我说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哪幅黑圣母画像。我是说和我妈妈珍藏的那幅一模一样的黑圣母画像。圣母从十来只蜂蜜瓶的商标上凝视着我。商标上印着:黑圣母牌蜂蜜。店门开了,从教堂回来的一家人容光焕发地走了进来,母女俩穿着一样的白色彼得?潘领口的海军蓝衣裙。光线从门口射进来,朦朦胧胧地折射变形,雾起金色的光晕。小女孩打了一个喷嚏,她妈妈随即说道,来,让妈妈给你擦擦鼻子。”我又看了看蜂蜜瓶,看着瓶里浮动的琥珀色光泽,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神秘的,它就藏匿于我们贫困不堪、胆战心惊的日子后面,明亮耀眼,而我们却浑然不知。我想起了深夜里飞进我房间的蜜蜂,它们就是神秘事物的一部分。还有我前天听到的声音:莉莉?梅利莎?欧文斯,你的蜜蜂瓶打开了,就像穿海军蓝衣裙的女人对她女儿说话的声音一样清晰。“你的可乐。”打领结的男人说。我指指蜂蜜瓶:这是从哪来的?”他听见我声音中的震惊口气以为我真被吓着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很多人不买这种蜂蜜,就是因为上面画的圣母是黑人妇女,不过,没什么,只是因为生产蜂蜜的女人自己就是个黑人。”“她叫什么名字?”“八月?波特莱特。”他说,她养的蜜蜂遍布全县。”沉住气,沉住气,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哦,当然知道。那是你见过的最古老的房屋。油漆成粉红色。你外婆一定见过那房子——你顺着大街穿过小镇,拐到通往佛罗伦萨的公路边上就是。”我走向门口。谢谢。”“代我向你外婆问好。”他说。罗萨琳鼾声如雷,震得长凳直抖。我摇了摇她。“醒醒。这是你的鼻烟,但得放进你的口袋里,因为我其实没有付钱。”“你偷来的?”她说。“我是迫不得已啊,因为他们店里星期天不卖东西。”“你堕落到该下地狱了。”她说。我像布置野餐一样将午饭摆在长凳上,但是一口也没吃,而是先告诉了她关于蜂蜜瓶上黑圣母的事情,还有那个名叫八月?波特莱特的养蜂人。“你不觉得我妈妈肯定认识她吗?”我说,“这不会仅仅是巧合吧。”她没有答话,于是,我抬高嗓门说道,“罗萨琳?你不觉得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她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抱太大的希望,就是这样。”她伸手抚摩着我的脸蛋,“哎,莉莉,我们到底干了些啥呀?”除了不产桃子以外,蒂伯龙这个地方和西尔万没什么两样。在拱顶建筑的县政府前面,有人在他们那门公共大炮的炮筒里插了一杆南方邦联的旗帜。南卡罗来纳起先是南方邦联州,后来才成了美国的一个州。谁也无法剥夺萨姆特要塞之战给我们带来的荣耀。我们行走在大街上,走在街道上两层楼房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在一家杂货店,我透过厚玻璃窗瞥见铬合金冷饮柜,他们出售樱桃可乐和香蕉刨冰。我心想,用不了多久,白人就再也不能独自享用它们了。我们经过财产保险代理处、蒂伯龙县郊区电气办事处,还有艾蒙廉价商店,玻璃上喷涂着“夏日情趣”字样的橱窗里陈列着呼拉圈、游泳眼镜和成盒的烟花。有几个地方,譬如农夫信托银行,窗户上都写着“支持戈德华特竞选总统”,有时候,窗户底部还有小标语,写着“反对越南战争”。来到蒂伯龙邮局时,我把罗萨琳留在人行道上,走进邮局里面放信箱和星期天报纸的地方。据我判断,报纸上没有追捕我和罗萨琳的通缉令,《哥伦比亚报》头版大标题报道的是有关卡斯特罗的姐姐为中央情报局当间谍的新闻,只字未提西尔万一个白人女孩帮助一个黑人妇女越狱的事情。我往报箱槽口里塞了一毛钱,取出一份报纸,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否登在报纸内版的什么地方。我和罗萨琳蹲在一条小巷子的地上,摊开报纸,将每一张都打开。报纸上通篇尽是有关什么马尔科姆?X、西贡、披头士、温布尔顿网球赛的报道,还有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县的一家汽车旅馆宁肯关门也不愿意接待黑人旅客的新闻,但是,没有任何关于我和罗萨琳的消息。有时候,你真想双膝跪地,为世上的新闻报道都是那么蹩脚而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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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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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我的私密花园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蜜蜂系群居型昆虫,喜集群生活。每个集群为一个家庭单元,由一只产卵雌蜂或蜂王和她那群称作工蜂的没有生殖能力的女儿们组成。工蜂负责采蜜、筑巢以及哺育后代。每年仅在需要雄蜂的时候才繁殖它们。——《世界各地的蜜蜂》
那个女人沿着一排白色的蜂箱轻移脚步,蜂箱就安置在粉红屋附近的树林边。这幢房子的粉红色那么刺眼,待我的目光移开后,它依然在我眼睑上留下了令人惊讶的灼痛感。她身材高挑,一袭白衣素裹,头戴一顶带面网的帽子,面网拂着她的面庞,落在她的肩头,垂到她的背上。她看上去像一位非洲新娘。她掀去蜂箱的盖子,向里面窥视,来回摇晃着冒烟的白铁桶。成群的蜜蜂飞腾而起,绕着她的头颅翻飞,犹如一簇花环。她两度隐没在雾状的蜜蜂花环之中,然后又慢慢出现,恰似从深夜里升起的一个梦。我们站在公路对面,我和罗萨琳,一时沉默不语。我没说话是因为我对神秘之境的敬畏,而罗萨琳则是因为红玫瑰鼻烟封住了她的嘴。“她就是酿制黑圣母蜂蜜的女人。”我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蜜蜂夫人。她是我进入我母亲生活的入口。八月。
罗萨琳无精打采地啐出一口黑色的痰液,然后抹了抹沾在嘴唇上的痰迹。我希望她酿的蜂蜜比她挑选的油漆好。”“我同意。”我说。等到她走进屋里,我们才穿过公路,打开尖桩篱笆上的大门,大门快要被沉甸甸的卡罗来纳茉莉压塌了。除了茉莉,门廊周围还种着细香葱、莳萝和蜜蜂花,香气袭人。我们站在门廊上,沐浴在房屋墙面反射出来的粉红色光辉里。六月里的小虫拍着翅膀飞来飞去,屋里飘出音乐声,听起来像小提琴,只是那曲子太伤感了。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问罗萨琳是否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声音很大哦。“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只听见仁慈的主在问,我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她又啐了一口痰,我希望这是她最后的一点鼻烟。我上前敲门,而罗萨琳却嘟嘟囔囔地在小声祈祷:请给我力量吧
……我主耶稣
……我们丧失了微弱的理智。音乐声戛然而止。我的眼角瞥见窗口有轻微的动静,一扇百叶窗开了一条缝,然后又合上了。当房门打开时,开门的不是那个白衣女人,而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的头发剪得极短,恰如稳稳当当扣在头颅上的一顶灰色花饰小泳帽。她凝视着我们,一脸疑惑,神色严厉。我注意到她的胳膊下夹着一把琴弓,像一条马鞭。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拿琴弓来打我们?“什么事?”“请问,你是八月?波特莱特吗?”“不是,我是六月?波特莱特。”她说,眼睛扫过罗萨琳额头上的手术缝线。八月?波特莱特是我姐姐。你们是来找她的吗?”
我点点头,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打着赤脚。她身穿一件绿白相间的无袖条纹布裙,满头朝天竖着短短的小辫子。“我叫五月?波特莱特,”她说,“我也是八月的妹妹。”她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她那咧嘴傻笑的样子让人明白,她不是一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我希望夹着琴弓的六月也能露齿微笑,但从她的脸上只能看见愠怒。“八月知道你们要来吗?”她说。这话是冲着罗萨琳说的。当然,罗萨琳立即接过话茬,早就准备好道出事情的原委。“不,事情是这样的,莉莉有一幅画像——”我打断了她的话。“我在杂货店里看到一个蜂蜜瓶,听店主说……”“哦,你们是来买蜂蜜的。嗨,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请到前厅来吧。我去叫八月。”我狠狠瞪了罗萨琳一眼,意思是说,你是不是疯了?不要告诉她们关于画像的事情。毫无疑问,我们以后一定会说出我们的实情的。有些人有第六感觉,而有些人在这方面却很迟钝。我认为自己肯定有第六感觉,因为在走进屋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到浑身发抖,就像一股电流涌上我的脊梁骨,流下我的胳膊,从我的手指尖释放出来。实际上,我正在辐射能量。身体对事物的反应总是比大脑要快得多。我心中疑惑,我的身体已经感觉到了什么,而我的大脑却还浑然不觉。我闻到屋里到处都是家具打蜡的气味。有人把整个客厅里的家具都打了蜡。宽敞的客厅里铺着带流苏的小地毯,一架旧钢琴上盖着花边长条装饰布,几把藤摇椅上装饰着阿富汗编织毯。每把椅子前面都有一张天鹅绒小凳子。天鹅绒的。我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张小凳子。接着,我又走到一张翻板活动桌前面,闻了闻一根蜂蜡蜡烛,那气味和家具蜡一模一样。蜡烛插在一个星形烛台里,烛台旁边摆着尚未完成的智力拼图,不过,我看不出拼出来会是一幅什么图案。窗下另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广口奶瓶,里面插满了剑兰。窗帘是蝉翼纱做的,但不是人们常见的白色蝉翼纱,而是银灰色的,因此,从中透过的空气闪烁着烟雾般的熹微光亮。请想象一下,墙壁上别无装饰,挂满了镜子是一派什么景象。我数了数,共有五面镜子,每面镜子都镶着宽宽的黄铜边框。然后,我转过身,回头看着我走进来的那扇门。墙角里供着一尊约莫三英尺高的女人雕像,就是古代安放在船头的那种神像。她是那么古老,说不定是哥伦布首航美洲时乘坐的圣马利亚号轮船上的神像呢。她的肤色黑得无以复加,蹂躏得恰似饱经风吹雨打的漂流木。她的脸上记录着她经历的风雨沧桑和坎坷历程。她的右臂高举,仿佛是在指引方向,但是她的手指却握成拳头。这使她看起来神情严厉,好像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一拳将你击倒。虽然她的装束不像圣母马利亚,与蜂蜜瓶上的画像也不一样,但我还是知道她是谁。她的胸膛上画着一颗退了色的红心,在也许是她的身体和船体连接的地方,画着一弯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新月。插在一只高高的红色玻璃杯里的蜡烛在她身上洒下微弱的光辉。她集非凡和谦卑于一体。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觉得她有一股巨大的磁力,犹如弯月刺入我的胸膛膨胀着,使我感到隐隐作痛。唯一可以与这种感觉相比的是有一次我卖桃子收摊后,在回家路上产生的那种感觉。当时,我看见黄昏时分夕阳残照,在桃园上空染上了一片火红的霞光,而同时夜色正在渐渐降临。我头顶上的天空万籁俱寂,周围弥漫着一种神圣的美,树木仿佛变得通体透明,我觉得我能看透树心里某种纯洁的东西。当时,我的胸膛里也感到了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疼痛。雕像的嘴唇上浮着美丽而专横的似笑非笑。见此情形,我不由得双手伸向我的喉咙。那个微笑的丝丝笑意都在说,莉莉? 欧文斯,我对你了如指掌。我觉得她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撒谎者,害人精,一个充满仇恨的人。我是多么痛恨狄瑞和学校里的那些女生,但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我真想大哭一场,但转瞬之间,我又想放声大笑,因为那尊雕像也同样使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面带微笑的莉莉,仿佛我的内心也充满着善良和美丽,仿佛我身上真的具有亨利夫人所说的全部优秀潜质。我站在那儿,对自己爱恨交加。那就是我面对黑圣母时产生的感受,她让我同时感到了自己的光荣和耻辱。我移步走近她,闻到了木头里散发出来的淡淡蜂蜜味。五月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于是,我闻到的只有她头发上的头油味,她手上的洋葱味,还有她呼吸里的香草味。她的手心和她的脚底板一样都是粉红色的,她的胳膊肘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更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使我的心里渐生亲切温柔之情。八月?波特莱特走了进来,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腰带上系着一条水绿色薄绸巾。“哪位客人到我们家来啦?”她说道,那嗓音惊得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她的皮肤因流汗和日晒泛着杏仁奶油黄,她的脸庞爬满浅褐色的皱纹,她的头发看上去仿佛落满粉尘,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看起来要年轻得多。
“我叫莉莉,她叫罗萨琳。”我说,但当六月跟在她后面出现在门廊里时,我有些犹豫不决。我张着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但是,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使我自己也惊讶不已。“我们从家里逃了出来,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我告诉她。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时候,我都可以轻松地把自己的谎言编得天衣无缝,而现在我却脱口说出了真相,悲惨的真相。我看着三姐妹的脸,尤其是八月的脸。她摘下眼镜,揉着鼻梁两侧的凹痕。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我能听见隔壁房间里滴答作响的时钟。八月又戴上眼镜,走到罗萨琳面前,仔细看了看她额头上的缝线,她眼睛下方的伤口,还有她太阳穴和胳膊上的伤痕。“你好像是挨打了?”“我们出来时,她从大门台阶上跌了下来。”我连忙替她回答,天生爱撒小谎的坏毛病又犯了。八月和六月交换了一下眼神,而罗萨琳则眯缝起眼睛,让我明白我又故态复萌,抢着替她答话,仿佛她不在场似的。“好吧,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等你们想清楚了想干什么再说。我们总不能看着你们流落街头吧。”八月说。六月闻此大惊失色。但是,八月——”“就让她们住在这里。”她又说了一遍,那口吻让我知道了谁是大姐谁是小妹。没问题的。我们的蜂房里有帆布床。”六月愤然而去,红裙子在门边忽闪而过。“谢谢你。”我对八月说。“不客气。坐下吧。我去拿些橘子水来。”我们坐在藤摇椅上,而五月却警觉地站着,咧嘴露着疯女人般的傻笑。我注意到,她胳膊上的肌肉很发达。“你们怎么都是用月份起名字啊?”罗萨琳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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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惊胆颤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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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心惊胆颤的日子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们的母亲喜爱春天和夏天。”五月说,“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叫四月,不过……她很小就死了。”五月的笑容消失了,冷不丁地哼起了“噢!苏珊娜”,就好像她的生命维系于此似的。我和罗萨琳看着她,她的歌声变成了哭声。看她痛哭的悲伤模样,好像四月之死就发生在此时此刻似的。八月终于用托盘端着四杯橘子水回来了,插在杯口上的橙片真是漂亮极了。“噢,五月,宝贝,你到哭墙那里哭完了再回来。”她说,指着门口,轻轻推了她一下。八月的举动就好像这是发生在南卡罗来纳州家家户户的寻常事。请喝——橘子水。”我轻轻地呷着。但是,罗萨琳端起来一饮而尽,还打了一个响嗝,我以前初中时的男生们一定会羡慕不已的响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八月装作没有听见,而我则盯着天鹅绒脚凳看,真希望罗萨琳能够文明点。“你们叫莉莉和罗萨琳,对吗?”八月说。你们姓什么?”“罗萨琳……史密斯,莉莉……威廉姆斯,”我撒谎道,又接着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然后,我爸爸上个月在斯伯坦堡县我们农场的一次拖拉机事故中也死了。我在那里没有任何亲人,因此他们要把我送到一个家庭寄养。”八月摇了摇头。罗萨琳也在摇头,但是,她摇头是别有他因。“罗萨琳是我们的管家,”我继续说,“除了我以外,她没有任何亲人,于是我们决定去弗吉尼亚找我姨妈。不过,我们身无分文。如果我们留在这里期间,你有什么活儿让我们做做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挣一点钱,然后继续上路。我们并不急着去弗吉尼亚。”罗萨琳怒目瞪着我。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冰块在我们的玻璃杯里摇动轻响。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屋里闷热难耐,也没有觉得我的汗腺受到了刺激。我能真真切切地闻到自己身上的体味。我举目看看墙角里的黑圣母,然后目光又回到八月身上。她放下杯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颜色的眼睛,最纯净的姜黄色眼睛。“我也是弗吉尼亚人。”她说。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话又激起了刚进屋时流动在我的肢体里的那股电流。“那么,好吧。罗萨琳可以帮五月做做家务,你可以帮助我和扎克养蜂。扎克是我的主要助手,因此我不能支付你们工钱,不过,你们至少有地方住,有饭吃,然后,我们打电话给你姨妈,看她能否寄点车票钱来。”“我记不确切她的全名。”我说,“我爸爸只是喊她伯尼姨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孩子,到弗吉尼亚去一家一家挨门挨户打听吗?”“不是的,夫人,就在里士满打听。”“我明白了。”八月说。问题是,她真的明白了。她看穿了我的把戏。那天下午,蒂伯龙上空热浪积聚;最后,终于下了一场雷雨。我、八月和罗萨琳站在毗连厨房后面装着纱门的门廊里,望着暗紫色的乌云压住树冠,狂风肆虐地抽打着树枝。我们在等着雨停,那样八月才能带我们去看蜂房里的新住处。蜂房由院子后面角落里的车库改建而成,与房屋的其他部分一样,油漆成同样热烈的粉红色。雨雾不时地飘过来,打湿了我们的脸。每一阵雨雾袭来,我都不愿意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样使我眼里的世界看起来如此活泼生动。我禁不住羡慕起暴风雨来,因为它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八月走进厨房,拿着三个烙馅饼的平底铝锅回来了。她把锅递给我们。走。咱们顶着锅跑过去。至少我们头上不会淋到雨。”我和八月头上顶着平底锅冲进倾盆大雨。我回头一看,只见罗萨琳把平底锅拿在手里,根本没明白它的用途。我和八月跑到蜂房后,我们只好挤在门口,等着罗萨琳。罗萨琳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用平底锅接着雨水,然后又泼出去,像个玩水的孩子。她走在水坑里,仿佛那是波斯地毯似的。当一声惊雷在我们周围炸响时,她抬头看看雨淋淋的天空,张开嘴巴,让雨水落进去。自从那几个人打过她之后,她的脸变得消瘦而疲倦,她的目光变得迟钝,就好像他们将她的眼睛打得全然没了精神。现在,我发现她正在恢复到她从前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够经受住任何风吹雨打的女王,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她动摇。她要是能再注意点自己的风度就好了。蜂房里面很大,放着希奇古怪的酿蜜机具——大水箱、气体燃烧器、木钵、木杆、白色蜂箱,以及堆在架子上的涂了蜡的蜂巢。我的鼻孔几乎浸没在甜蜜的气味里。罗萨琳身上淌下来的雨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大水洼,八月赶紧去拿毛巾。我看见一面墙边摆满了架子,上面放着金属螺盖玻璃瓶。带面网的帽子、工具、蜡烛挂在正门旁的铁钉上,所有东西上面都敷着一层薄薄的蜂蜜。当我走动的时候,觉得鞋底有点黏滞感。八月将我们领到后面的一间小角房里,里面有一个盥洗槽、一面大镜子、一扇没挂窗帘的窗户,还有两张木架帆布床,床上铺着洁净的白床单。我把旅行包放在第一张帆布床上。“当我们不分昼夜割蜜时,我和五月有时就睡在这里。”八月说, “可能会很热,所以你们要开电风扇。”电风扇搁在沿着后墙置放的一个壁架上。罗萨琳走过去,啪嗒一声打开开关,顿时叶片上的蜘蛛网被吹得满屋子乱飞。她只好拂去吹到她颧骨上的蜘蛛网。“你需要换上干衣服。”八月对她说。“我的衣服会自然风干的。”罗萨琳说。说罢,便张开四肢躺在帆布床上,压得床腿都弯了。“要用卫生间的话,你们得到大屋里去,”八月说,“我们不锁门,只管进来好了。”罗萨琳的眼睛已经闭上。她已经睡着了,嘴里发出轻轻的喘息声。八月压低了声音:她从台阶上摔下来了?”“是的,夫人,她头朝下跌倒了。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她的脚被地毯绊了一下,我妈妈也被那块地毯绊倒过。”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之秘诀在于不要过多地解释,只要讲一个令人可信的细节就够了。“好吧,威廉姆斯小姐,明天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她说。我站在那里,正在疑惑她在对谁说话,威廉姆斯小姐是谁,这时,我猛地想起来,我现在就叫莉莉?威廉姆斯。那是撒谎的另一个秘诀——你必须让你编造的故事始终能够自圆其说。“扎克要外出一个星期,”她说,“他一家去波利斯岛看他姨妈去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我将做什么?”“你将和扎克还有我一起工作,酿蜜,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走,我领你转转去。”我们走回堆满机具的大屋。她将我领到一排一个一个摞起来的白色蜂箱前。“这些叫做巢房。”她说,一边将一个蜂箱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掀开了盖子。从外表上看,那蜂箱像一个从梳妆台抽出来的普通的旧抽屉,但里面却是一排挂得整整齐齐的巢框。每个巢框里涂满了蜂蜜,用蜂蜡封好。她用手指一指。“那边的是起刮刀,我们在那里铲除蜂巢上的蜂蜡。下一道工序是把蜂蜡倒进这边的融蜡机里。”我跟着她,踏过蜂巢碎片,那是她们的收获,而不是尘埃。她在大屋中央的一个大金属罐前停下脚步。“这是摇蜜机,”她说,拍拍罐身,仿佛那是一条乖顺的狗,“爬上去看看里面。”我爬上两级梯子,从罐子边缘往里面看。这时,八月啪嗒一声打开开关,地上的一台旧电动机劈啪劈啪摇晃着发动起来。摇蜜机缓缓启动,就像集市上的棉花糖机一样渐渐加快了速度,直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蜂蜜香甜味。“它的作用是分离蜂蜜,”她说,“除去坏的成分,保留好的成分。我一直在想,要是能有这样的摇蜜机来区分人类该有多好。只要把人扔进去,摇蜜机就能区分出好人和坏人来。”我回头看看她,她那双姜黄色眼睛也正在看着我。我是不是有点多疑了,以为她说到人类的时候,指的就是我?她关掉电动机,随着一连串滴滴答答的响声,电动机停止了哼哼。弯腰看着摇蜜机上伸出来的褐色管子,她说,“蜂蜜从这根管子流进折流槽,然后流经加热盘,最后流进沉淀槽。那是装蜜口,在那里装桶。你会熟悉工作流程的。”我对此心存怀疑。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复杂的事情。“好了,我想你也像罗萨琳一样需要休息一下了。六点钟吃晚饭。你喜欢吃红薯饼干吗?那是五月的拿手活。”她走后,我躺在那张空帆布床上,听着大雨打在屋顶上。我仿佛觉得已经旅行了好几个星期,好像在徒步穿越丛林的旅途上,需要不停地躲闪着狮子和老虎,试图到达埋在刚果地下早已消失的钻石城。很巧,那正是我在离家之前,在西尔万听到的最后一次日场音乐会的主题。我觉得我属于这里,我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这里与在刚果没什么两样,因为我对这里也很陌生。与黑人妇女一道住在黑人家里,吃她们的饭,睡在她们的床单上——尽管我对此并无反感之意,但是这对于我毕竟是全新的经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皮肤这样白。狄瑞认为黑人妇女不聪明。既然我打算和盘说出真相,也就意味着坦白最残酷的事实,我认为她们可以说是聪明女人,不过,没有我聪明,因为我是白人。我躺在蜂房里的帆布床上,心里想的全是八月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这使我感到吃惊。那使我意识到,我骨子里还是隐藏着某种偏见。当罗萨琳小憩醒来时,还没等她的头离开枕头抬起来,我便说道,你喜欢这里吗?”“我想是的。”她说,扭动着身体想坐起来。到目前为止。”“哦,我也喜欢这里,”我说,“所以,我不希望你说出什么话来,把事情弄砸了,行吗?”她两手交叉放在肚皮上,皱起眉头。譬如说?”“不要提我包里的黑圣母画像,好吗?也不要提起我妈妈。”她抬起胳膊,开始把她松开的辫子编好。“你为什么要保守那个秘密呢?”我还没来得及梳理我的理由。我想说的是,因为我只想过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不是一个寻找母亲的流浪女孩,而是一个在暑假里访问南卡蒂伯龙的正常女孩。我需要时间赢得八月的喜欢,这样,当她发现了我的所作所为时,也不会赶我走。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是,尽管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这些想法仍然无法完全解释清楚为什么对八月说起我母亲时,我会如此忐忑不安。我走过去,开始帮着罗萨琳编辫子。我发现自己双手有点儿发抖。你告诉我,你什么也不会说。”我说。“那是你的秘密,”她说,你爱怎么就怎么好了。”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便到外面散步。雨过天晴,太阳在云团后面放出红光。蜂房后面的松林绵延伸展到四面八方。我依稀能够辨认出隐在远方树下的大约十四只蜂箱,蜂箱顶上的邮票闪着白色的亮光。头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八月说她拥有她祖父留给她的二十八英亩土地。在像这样的一个小镇上,一个女孩在二十八英亩土地上可能会迷路哩。她只要打开一扇活动地板门,便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钻过一条云隙,从镶着红边的云霞里照射出来。我沿着起自蜂房的一条小路,迎着阳光走进松林。我经过一辆装满园艺工具的手推车。手推车放在一块番茄地旁边,用一根根尼龙软管拴在树桩上。番茄地里夹杂种着橘黄色鱼尾菊和沉甸甸垂向地面的淡紫色唐菖蒲。我看得出来,三姐妹都很喜爱鸟。林间有一个供鸟儿饮水的池子和很多食皿——挖空的葫芦和成排的大松球触目可见,每个食皿里都涂着花生酱。
在草稀林密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堵草草垒起的石墙,尽管高不及膝,却有将近五十码长。石墙蜿蜒环绕着地产,然后突然中断了。看不出这道墙有什么用途。然后,我注意到石块周围的缝隙里塞着很多叠起来的小纸条。我沿着石墙走了一圈,一路上都是这样,数百处这样的小纸条。我抽出一张打开来,但是字迹被雨水浸泡得模糊难辨。我又抽出一张。伯明翰,9月15日,四个小天使死了。我折好纸条放回原处,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跨过石墙,走进松林,择路穿过长着蓝绿色羽叶的小蕨草,还得当心不要扯破了蜘蛛们辛辛苦苦织了一早晨的图案。我和罗萨琳好像真的发现了消失的钻石城。走着走着,我开始听见汩汩的流水声。听到流水声,我情不自禁地想去寻找它的源头。我走进松林深处。林木渐密,刺人的灌木直绊腿,但是,我找到了源头,那是一条小河,比我和罗萨琳洗澡的那条河大不了多少。我望着水流蜿蜒而去,不时在河面上平缓地绽开一圈涟漪。我脱掉鞋子,走进河里。河底都是淤泥,挤过我的脚趾头吧唧吧唧响。一只乌龟就在我眼皮底下从一块岩石上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差点吓破了我的胆。我说不准还会碰到其他什么尚未看见的生灵——蛇、青蛙、鱼,还有满河的小咬虫。但我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当我穿上鞋子往回走时,霞光万道,洒满大地。我真希望永远是这样——没有狄瑞,没有加斯顿先生,没有人企图把罗萨琳打得不省人事。只有雨水洗涤过的松林和升起的阳光。
我们暂且想象一下:我们变得很小,可以尾随一只蜜蜂飞进蜂箱里。通常,我们必须适应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蜂箱里的黑暗……——《探索群居昆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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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自己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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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使我自己惊讶不已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在八月家第一个星期的生活是一种安慰,纯粹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这个世界偶然会给你一段这样的时光,短暂的暂停时间;拳击场上暂停的铃声响了,你走向属于你的角落,那里有人在你挨打的生命上怜悯地抚摩着。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人提到我那被认为已在一次拖拉机事故中丧生的父亲,也没有人问起我那久无音信的弗吉尼亚伯尼姨妈。月历姐妹接纳了我们。她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罗萨琳买衣服。八月爬进她的卡车,直奔艾蒙廉价商店,给罗萨琳买了四条短内裤、一件浅蓝色棉睡袍、三条夏威夷风格的宽松连衣裙,还有一副胸罩,那胸罩结实得足以用于抛掷巨石。“这可不是慈善捐助,”当八月把这些衣服摊放在饭桌上的时候,罗萨琳说,我以后会付钱的。”“你可以用工作来抵付。”八月说。
五月拿着药水和棉球走了进来,开始为罗萨琳清理伤口。“哪个家伙对你下手这么狠啊,”她说,接着马上哼唱起“噢!苏珊娜”,节奏与上次唱的一样疯快。六月正在翻看桌上买来的衣服,她猛地抬起头来。“你又唱那首歌了,”她对五月说,你干吗不出去散散心呢?”五月把棉球扔在桌子上,离开了屋子。我看看罗萨琳,她耸耸肩膀。六月一个人清理完罗萨琳的伤口;她不高兴做这事,看她捂嘴掩鼻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溜出去找五月。我要去告诉她,我和你一起从头到尾唱完“噢!苏珊娜”,但是我却找不到她。是五月教会了我唱蜜蜂歌: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此乃我撒手人寰的时候,对你们提出的临终请求。天堂街市何其阳光灿烂,而我独恋故土难舍蜂蜜。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我喜爱这首歌里蕴涵的质朴稚气。唱起它使我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普通女孩。五月在厨房里揉面或切番茄的时候,常常会唱起这首歌;八月往蜂蜜瓶上贴标签时,也喜欢哼唱这首歌。它唱出了这里的全部生活。我们为蜂蜜而活。早晨,我们喝下一勺蜂蜜让我们清醒,夜晚再喝一勺催我们入眠。我们每一餐饭都离不开蜂蜜,蜂蜜平静我们的思绪,增强我们的毅力,而且能够预防致命的疾病。我们涂抹蜂蜜为我们的伤口消毒,或者滋润我们皲裂的嘴唇。在我们使用的沐浴露、润肤霜里,在我们享用的紫莓茶和饼干糕点里,蜂蜜是少不了的。蜂蜜是安全的保证。不到一个星期,我那原先皮包骨头的胳膊和腿都变得圆润丰腴起来,拳曲的头发变成了丝绸般亮泽的波浪。八月说,蜂蜜是诸神的仙馐,是女神的香波。我跟着八月在蜂房里忙活,而罗萨琳则留在家里帮衬五月料理家务。我学会了使用蒸汽加热刀沿着巢房,割下蜂窝上的蜡帽,然后把它们倒进摇蜜机里。我调节蒸汽发生器下面的火焰,更换八月用于在沉淀槽里过滤蜂蜜的尼龙长统丝袜。我学得很快,她说我是个小精灵。这是她的原话:莉莉,你是个小精灵。我最喜爱做的事情是将蜂蜡倒进蜡烛模子里。八月做的每根蜡烛要用一磅蜂蜡,在里面压进些许紫罗兰的细碎花瓣,那是我在林子里采集来的。八月的产品邮购业务远及缅因州和佛蒙特州的商店。那里的人们向她订购大量的蜡烛和蜂蜜,她的产品几乎供不应求,其中有为她的特别客户订制的黑圣母牌听装万用蜂蜡。八月说,蜂蜡可以使钓鱼线漂浮在水面,可以使纽扣线更加结实耐久,使家具更加光亮如新,使卡住的窗户活络,使粗糙的皮肤光滑如婴儿小屁股。蜂蜡是一剂神奇的万灵丹。五月和罗萨琳两人一见如故。五月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所说的简单并非迟钝,因为她在某些方面很聪明,看起烹饪书来手不释卷。我是说她天真无邪,没有架子,像个大小孩,另外还有一点疯癫。
罗萨琳常说应该送五月进疯人院,不过她还是真喜欢五月。我走进厨房时,会看到她们俩并肩站在水槽前,手里拿着玉米棒子,却不在剥,因为她们在一个劲地说话,或者看见她们将花生酱抹在喂鸟的松果上。五月爱唱“噢!苏珊娜”的秘密是罗萨琳发现的。她说,如果你说些高兴的事情,五月就有好心境。但是,要是提起不愉快的话题,譬如,罗萨琳头上尽是伤口缝线,或者番茄秧的根烂了,这时五月便会开始哼唱“噢!苏珊娜”。这似乎是她强忍哭泣的偏方。这个偏方对于番茄烂根之类的事情还管用,但是对于其他许多事情就不太灵验了。有几次,五月哭得惊天动地,一边号啕一边拉扯自己的头发,罗萨琳只好去蜂房把八月喊来。八月会平静地让五月到石墙那里去。让她到石墙那儿去大概是能够使她恢复常态的唯一办法。五月不许在家里安放老鼠夹,因为连想到老鼠在受折磨她都难以忍受。但是,实在让罗萨琳忍无可忍的是,五月捉到蜘蛛后,竟然把它们放到簸箕里端到屋外。我喜欢五月这样做,因为这使我想起了我那热爱昆虫的母亲。我会去帮五月捕捉长腿蜘蛛,倒不是仅仅因为碾死昆虫可能使五月精神崩溃,而是由于我觉得这样做顺从我母亲的心意。五月每天早晨一定要吃一根香蕉,而且这根香蕉必须是完美无瑕,绝对不能有一点疤痕。有一天早晨,我看见她一连剥了七根香蕉,才发现一根没有一点疤痕的香蕉。她在厨房里囤积了很多香蕉,一只只石碗里装得满满的;除了蜂蜜以外,这个家里最多的就是香蕉了。每天早晨,五月都要从五根或者更多的香蕉中,寻觅一根称心如意的、瑕疵全无的香蕉,一根不曾在杂货店里被碰伤的香蕉。罗萨琳做了香蕉布丁、香蕉奶油派、香蕉果冻圈、莴苣叶香蕉片沙拉,到最后,八月只得对她说,够了够了,把那些讨厌的香蕉扔掉吧。三姐妹中要数六月最让人难以捉摸。她在黑人高级中学里教授历史和英语。但是,她的真正爱好却是音乐。如果我在蜂房的工作结束得早,我便跑到厨房看五月和罗萨琳做饭,但是实际上,我到那里去为的是听六月拉大提琴。她为临终的人演奏音乐,到他们的家里,甚至到医院里,奏着小夜曲送他们步入来生。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我会坐在桌子前面,呷着甜丝丝的冰茶,思忖着不知这是不是六月鲜有笑容的原因。也许她接触死亡太多了。我能看得出来,她对让我和罗萨琳留下的主意依然耿耿于怀;我们住在这里是她的一个痛。一天晚上,我穿过院子到粉红房子的浴室洗澡时,无意中听见她和八月在后门廊上说话。听见她们的说话声,我不由得在一丛绣球花旁停住了脚步。“你明知她在撒谎。”六月说。“我知道,”八月说,“但是她们遇到了麻烦,需要有个地方安身。如果我们都不收留她们,那还有谁会收留她们——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人妇女?这儿没有人会这样做。”一时两人谁也没说话。我听见蛾子扑在门廊灯泡上的声音。六月说:“我们收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总不能不让别人知道吧。”八月转身走到纱门前,向外张望,我往后退了退,躲进更浓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在墙面上。“让谁知道?”她说,“警察?他们只会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她父亲真的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暂且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比和别人住在一起更好吗?”
“投靠她提到的姨妈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姨妈,你心里清楚。”八月说。六月的声音听起来动怒了。“要是她的父亲没有死于所谓的拖拉机事故呢?他难道不会在找她吗?”接着,说话声停了。我悄悄地挪近门廊边。“六月,我对这事有一种预感。某种感觉告诉我,不要把她送回她不想待的那个地方。至少,现在不能把她送回去。她离家出走想必事出有因。也许是她爸爸虐待她。我相信,我们能帮她一把。”“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八月说,“我不想问得太多把她吓走了。等她愿意的时候,她自己会告诉我们的。我们得耐心一些。”“但是,她是白人,八月。”这是个伟大的新发现——我并不是说我发现自己是个白人,而是我明白了,六月似乎是因为我的肤色才不愿意留我在这里的。我以前不知道还会有这种事情——因为某人是白种人而遭到拒绝。一股热浪流过我的身体。这种感觉就是杰拉尔德所说的“正义的愤慨”。当耶稣掀翻桌子,将行窃的货币兑换商赶出庙宇时,他也产生了“正义的愤慨”。我真想大步走到她们跟前,掀翻桌子,大声说,对不起,六月?波特莱特,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我!“看看咱们能不能帮帮她。”八月说道,这时六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就算我们欠她的好了。”“我不明白我们欠她什么。”六月说。一扇门啪的响了一声。八月熄了灯,叹了一口气,叹息声流进了黑暗之中。我走回蜂房,感到羞愧难当,因为八月看穿了我的骗局,但是,同时也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她不打算报警,也不打算送我回去——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她说的,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我主要是对六月的态度怨恨交加。我蹲在树林边草地上,感到两腿之间的小便热乎乎的。我看着小便在泥土地上冲积成小洼坑,臊气直冲夜空。我的小便和六月的小便没有什么不同。当我看着地面上的黑圈圈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小便就是小便。每天吃过晚饭之后,我们都坐在她们的小房间里看电视,电视机顶上摆着一盆植物,栽在绘有蜜蜂图案的陶瓷罐里。我们几乎看不见屏幕,因为盆里栽的喜林芋藤蔓垂荡在屏幕上的新闻图像前。我喜欢沃尔特?克朗凯特的形象,他的黑边眼镜,还有他的嗓音——值得知道的他都知道。显然,他是个爱读书的人。他具有狄瑞所没有的一切品质,这就是沃尔特?克朗凯特,你会喜欢他的。他向我们播报了发生在奥古斯丁大街上要求取消种族隔离的游行示威,游行队伍受到一群白人的攻击,还有关于白人治安维持会的情况,消防水龙带和催泪瓦斯弹。我们看到了整个过程。三个民权法案工作人员遇害。两枚催泪弹爆炸。三个黑人学生被人持刀追杀。自从约翰逊总统签署了民权法案,美国人的生活常规似乎就被打乱了。我们看到州长们纷纷在电视上露脸,要求民众“冷静和理智”。八月说,她担心蒂伯龙早晚也会发生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情况。我坐在那里,因为自己是白人而感到发窘,尤其是六月在场的时候,我羞愧难当。五月一般不看电视,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加入了我们,看到一半时她便开始哼唱起“噢!苏珊娜”。她生气是因为看到一个名叫雷恩斯的黑人,在佐治亚州被一辆驶过的汽车里的人枪击身亡。电视里播出了他遗孀的镜头,搂着她的孩子们,五月见此突然哭了起来。不用说,仿佛她是一颗拉开盖子的手榴弹,大家都立即站起来,试图使她安静下来,但为时已晚。五月来回摇晃着身体,拍打着胳膊,抓着自己的脸。她一把扯开上衣,淡黄色的纽扣绷飞了出去,犹如炸开的玉米花。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真把我给吓坏了。八月和六月一人拉起五月的一只胳膊,平静地把她领出门去,显然,她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没过多久,我便听见浴缸里放水的声音,我在那个浴缸里用蜜水洗过两次澡。不知是哪个姐妹用一双红袜子套在浴缸的两只支脚上——天知道为什么。我猜想一定是五月干的,她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我和罗萨琳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透过闪开的一条门缝,我们刚好能看见五月坐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浴缸里,双手抱住膝盖。六月用手一捧一捧地掬水,慢慢洒在五月的脊背上。现在,她已停止了大哭,只是在轻声抽泣。八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这就对了,五月。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就忘掉它好了。”每天晚上看完新闻节目后,我们都要跪在客厅里的地毯上,向黑圣母像祷告,或者应该说,是我和三姐妹跪着,而罗萨琳坐在椅子上。八月、六月和五月称圣像为“我们的锁链圣母”,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三姐妹一人拿着一串木珠,在手指间不停地捻动。起初,罗萨琳拒绝参加,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和我们一起做晚祷了。第一个晚上过后,我就记住了祷告词。那是因为我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相同的内容,因此,我嘴里停止祷告之后很久,脑子里还在自动地不断重复着。那有点像天主教的祷告词,但是,当我问八月她们是不是天主教徒时,她说,“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我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每星期要到里士满的圣马利教堂去做两次弥撒,但是,我父亲却是一个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我虽然不知道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属于哪个教派,但我使劲点点头,好像我们西尔万也有很多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似的。她说,“我和五月、六月传承了我母亲信奉的天主教的一些教义,另外还融合了我们自己的一些内容。我说不准该把它叫做什么,但是它适合我们。”当我们念了三百遍万福马利亚后,接下来我们又默诵各人的私人祷告,这一部分做得短之又短,因为我们的膝盖快要受不了了。我真不该有什么抱怨,比起跪在玛莎怀特粗砂石上,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后,三姐妹用手从额头往下到肚脐划一道,晚祷便结束了。一天晚上,当她们做完祷告,大家离开房间,只剩下我和八月两人的时候,她说,“莉莉,你要是请求马利亚帮助的话,她会帮助你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我耸了耸肩膀。她示意我挨着她坐在旁边的摇椅上。“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她说,“以前,当我们做家务事厌倦了,或者在生活中我们的心情不好时,我们的母亲常常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我没有厌倦做家务事啊。”我说。
“我知道,但这是个好故事。还是听听吧。”我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听着摇椅因之出名的吱吱响声。“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德国,有一个年轻的修女,名叫比阿特丽克斯,她深爱马利亚。不过,因为当修女必须要做很多的繁杂事务,必须遵守很多规矩,所以,她身心疲惫,不想当修女了。于是,在一个夜晚,她感到这一切再也无法忍受时,便脱下修女袍,叠好摆在她的床上。然后,她爬出修道院的窗户逃跑了。”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下文是什么了。“她以为她要过上好日子了,”八月说,“但是,对于一个逃跑的修女来说,生活并非像她想象的那般如意。她颠沛流离,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沿街乞讨。过了一段时间,她想重新回到修道院去,但她知道她们再也不会接受她了。”显然,我们不是在说修女比阿特丽克斯。我们正在说的是关于我的故事。“那她后来怎么样了?”我问,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后来,有一天,经过多年的流浪受苦之后,她乔装打扮,回到她以前的修道院,想最后再去看一眼。她走进小礼拜堂,向她旧时的一个姊妹打听,‘你还记得比阿特丽克斯修女吗?就是逃走的那个修女。’‘你在说什么呀?’那个姊妹答道。‘比阿特丽克斯修女没有逃跑啊。她正在祭坛那儿扫地哩。’哦,你可以想象这话使真的比阿特丽克斯感到多么震惊失措。她走到那个正在扫地的女人跟前,看看她的脸,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圣母马利亚。马利亚对比阿特丽克斯笑笑,接着,将她领回原来住的房间,把她的修女袍还给她。莉莉,你瞧,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圣母马利亚在替她干活。”当我慢慢停止摇晃椅子时,摇椅的吱吱声不响了。八月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圣母马利亚会在我的家乡西尔万顶替我,所以狄瑞没有发现我离家出走了?即使对于天主教徒来说,这样的故事也过于离奇了。我想她是在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有时候人人都会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想回家的。只需向圣母马利亚求助就可以回家了。我找了个借口走了,很高兴离开了被关注的中心。从那以后,我开始请求圣母马利亚的特别帮助——不过,和可怜的比阿特丽克斯修女不同的是,我请求圣母马利亚不要带我回家。不要,我请求她能否让我永远不要回家。我请求她拉起一圈帷幔遮住粉红屋,那样谁也无法发现我们了。我每天都这样祷告着,我相信,心诚则灵。没有人来敲门,把我们抓去蹲监狱。圣母马利亚拉起了帷幔保护我们。我们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做完晚祷以后,落日余晖映染的橘黄色和粉红色晚霞依然挂在天空,我和八月一起去养蜂场。之前我还没来过养蜂场,因此,八月先给我上了一课,她称之为“蜂场礼仪”。她提醒我说,人生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养蜂场,无论在人生世界还是在养蜂场,相同的规则同样行之有效:不要害怕,热爱生活的蜜蜂并不想蜇你;但是,也别犯傻,长袖和长裤一定要穿。不要打蜜蜂。甚至连打蜜蜂的念头也不要有。如果你感到气恼的话,就吹口哨。生气会激怒蜜蜂,而吹口哨会缓解蜜蜂的脾气。要装作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样子,即使你并不明白。最重要的是,对蜜蜂要有爱心。每一个小生命都想得到关爱。八月被蜇过无数次,已经产生了免疫力。蜜蜂很少伤害她。她说,实际上蜜蜂叮咬能治她的关节炎,但是,我并没有关节炎,所以我得把自己包裹好。她让我穿上她的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然后将一顶白色遮阳帽扣在我头上,整理好面网。如果这是一个男人世界的话,那么,面网便把扎人的胡子全都掩盖起来了。一切看起来都很轻柔而美妙。当我遮着防蜂面网跟在八月后面行走时,觉得自己宛如浮游在夜空的一朵云彩后面的小月亮。她在粉红屋周围的树林里分散摆放了四十八个蜂箱,还有二百八十个蜂箱分别安放在各个农场,河边的场地和丘陵沼泽地也都有她的蜂箱。由于蜜蜂可以为农作物授粉,农民们都喜欢她养的蜜蜂。蜜蜂授粉使西瓜瓤更红,黄瓜个头更大。农民们喜欢她的蜜蜂,不肯收钱,但是八月坚持送他们每家五加仑蜂蜜作为报酬。她开着一辆旧平板卡车,从该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不断地查看她的蜂箱。她称卡车为“蜂蜜货车”。她开着货车巡查蜜蜂状况。我看着她往红色手推车上装东西,就是我在后院里见过的那辆红色手推车,装的是巢框,就是那些嵌在蜂箱里让蜜蜂造蜜的板片。“我们必须确保蜂王有充裕的地方产卵,否则我们就会导致蜂群离巢了。”她说。“什么叫蜂群离巢啊?”“是这样,如果一只蜂王和一群具有独立意识的蜜蜂离开蜂箱里的其他蜜蜂,另外寻找地方居住的话,就会产生蜂群离巢现象。它们通常会聚集在某处的一根大树枝上。”显然,她不喜欢出现蜂群离巢现象。“因此,”她说道,言归正传了,“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把积满蜂蜜的巢框取出来,再把空的巢框放进去。”八月拉着手推车,我跟在后面走,提着装满松针和烟叶的喷烟器。扎克已经在每个蜂箱顶上放了一块砖头,告诉八月该做哪些工作。如果砖头放在蜂箱前面,表示蜂群快要挤满蜂巢,需要另换一个蜂箱。假使砖头放在后面,便说明存在问题,譬如蜂蜡出蛾了,或者蜂王生病了。要是看见砖头侧面向上,那就是通报蜜蜂阖家幸福,没有雄蜂,只有雌蜂和她的众多女儿们。八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喷烟器里的干草。我看见她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她摇晃着喷烟器,往蜂箱里喷烟。她说,烟比镇静剂更加有效。不过,当八月掀开蜂箱盖子时,成群的蜜蜂一涌而出,像一根根又粗又黑的绳子,继而又细分成若干股,鼓振着小翅膀绕着我们的脸飞舞。当空蜜蜂如雨,正如八月教诲,我把爱心献给了蜜蜂。她拉出一个巢框,一块爬满了黑色和灰色蜜蜂的帆布,上面积淀着银色的摹拓品。“那就是她,莉莉,看见了吗?”八月说,“那就是蜂王,那只大蜜蜂。”我行了个屈膝礼,像人们觐见英国女王那样,逗得八月大笑起来。我想讨她喜欢,那样她就会永远收留我了。如果我能够让她爱我的话,也许她就会忘掉比阿特丽克斯修女回家的故事,让我留下来不走。当我们步行回家时,天已经黑了,萤火虫在我们的肩头周围飞舞,熠熠闪亮。我隔着窗户看见罗萨琳和五月在洗涮碗碟。我和八月坐在一株桃金娘旁边的花园折叠椅上,不断飘落的花瓣铺了一地。大提琴的琴声从屋里流涌出来,越涨越高,越涨越高,最后升腾而上脱离了地球,朝着金星浮游而去。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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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人们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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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引起人们的关注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顿时明白了这种音乐是如何勾出死人灵魂,渡引他们前往来世。我希望六月的琴声能够超度我母亲。我茫然凝视着毗连后院的那堵石墙。“那边的墙缝里有纸条。”我说,仿佛八月并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知道。那堵墙是五月的。她自己亲手垒的。”“五月垒的?”我试图想象出五月搅拌水泥,用围裙来回兜运石头的模样。“她从屋后穿过树林的那条河里运回很多石头。她这堵墙垒了有十年多。”搬石头——怪不得她的肌肉这么发达。“塞在石缝里的纸条是什么呀?”“哦,这事说来话长,”八月说,“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五月有些特别。”“没错,她容易心烦意乱。”我说。“那是因为五月对待事物的态度与我们不同。”八月伸过手来放在我的臂膀上,“莉莉,当你我听到什么伤心事时,我们会难过一阵子,但不会使我们感到天要塌了。就好比我们在心的周围有一个内置保护层,防止痛苦摧垮我们。但是,五月——她没有这个保护层。她什么事情都会往心里去——所有的愁苦悲痛,仿佛那些都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她无法分辨。”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告诉五月关于狄瑞让我跪砂石堆,他那无数的残忍小刑罚,还有我杀害自己母亲的事情,她听了后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想知道,当两个人同时感受这些事情时,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那会将痛苦一分为二吗?会减轻所承受的痛苦吗?就像分享某人的喜悦时会使喜悦加倍?厨房窗户里传出来罗萨琳说话的声音,接着,飞出五月的欢笑声。此时此刻,五月听上去正常而快乐,我想象不出她怎么会那样——此刻还在欢笑,一转脸又为世人的痛苦而癫狂发病。我最不希望做的就是那种人,但是我也不希望像狄瑞那样,除了他自己的自私生活以外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我不知道哪一种人更糟糕。“她生来就那样吗?”我问。“不是的,当初她是个快乐的孩子。”“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八月两眼盯着石墙。“五月有个双胞胎姐姐。我们的妹妹四月。她们两人就像是两个身体一条心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事情。如果四月牙疼,那么,五月的牙龈便会红肿,像四月的症状一样。我们的父亲只用皮带抽打过四月一次,我向你发誓,五月的腿上也出现了伤痕。她们两人形影不离,一刻也不能分开。”“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五月就告诉我们说,四月死了。”“就是从那时起,五月开始犯病了。”她说,然后看着我,好像在做决定,是否要继续讲下去。那可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我的故事也不好听。”我说,她笑了笑。“四月和五月十一岁那年,她们一人拿着一枚五美分的硬币到店里去买冰淇淋。她们曾经看见白人孩子在店里一边吃蛋筒冰淇淋,一边看漫画书。店主把蛋筒冰淇淋递给她们,却告诉她们必须到外面去吃。四月很犟,说她想看漫画书。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与那个人争辩,就像她常常同父亲斗嘴一样,最后,那人拽起她的胳膊,把她拖到门口,她的冰淇淋掉到了地上。她一路哭喊着不公平回到了家。我们的父亲是里士满唯一的黑人牙医,他见过的不公平事情太多了。他告诉四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你现在该懂了吧。’”我在想,我在十一岁前早就懂得这一点了。我吹了一口气掠过脸颊,低下头,身体弯得像北斗星。六月的琴声涌了出来,为我们奏起了小夜曲。“我想大多数孩子也许事情过去就算了,但是四月却对这事耿耿于怀。”八月说,“她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我猜想你也许会这样说。小小年纪,她看见了她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事情。她的行为开始有些过激,不肯去上学,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在她十三岁时,她便患有可怕的抑郁症,当然,在整个过程中,无论她感觉怎样,五月也有同样的反应。然后,在四月十五岁那年,她拿着我们父亲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没有料到结果会是那样。我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抬起手来捂住了嘴。“我知道,”八月说,“听到这种事情很可怕。”她停顿了一下,“当四月死去时,五月心里的什么东西也随之死去了。从那以后,她从来没有正常过。仿佛世界本身变成了五月的双胞胎姐姐。”八月的脸融进树阴里。我在椅子里将身体往上坐直,这样我仍然可以看得见她。“我们的母亲说,她像圣母马利亚一样,胸襟坦荡。母亲精心呵护着她,但母亲去世以后,照顾她的责任就落在了我和六月身上。我们多年来一直设法帮助五月。她看过医生,但是除了把她送进疯人院以外,医生们对她的症状都没有任何办法。于是,我和六月想出了哭墙这个主意。”“什么墙?”“哭墙。”她又说了一遍,“就像耶路撒冷的哭墙。犹太人去哭墙哀悼。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排遣苦难的一种方式。你瞧,他们把祷文写在纸条上,然后塞进墙缝里。”“那些纸条是五月放进去的吗?”
八月点点头。“你看见塞在石缝之间的那些纸片,都是五月记下来的事情——是她背负的所有感情重负。似乎这是唯一能帮她的办法。”我朝着哭墙的方向望去,这会儿在黑暗中看不见哭墙。伯明翰
,9月15日
,四个小天使死了
。“可怜的五月。”我说。“是啊,”八月说,“可怜的五月。”我们坐着难过了一会儿,直到蚊子聚拢在我们周围,追随我们进了屋。在蜂房里,罗萨琳熄了灯躺在帆布床上,电风扇开足了风量呼呼地吹。我脱去外衣,只剩下裤子和无袖套头衫,但还是很热,人懒得动弹。我心里烦躁,胸口隐隐作痛。我猜度,莫不是狄瑞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我希望的那样觉得痛苦万分。也许他在自省,身为父亲,他待我不好太不应该,但我怀疑他会不会良心发现。他也许更想千方百计加害于我。我把枕头翻来掉去想凉快些,一边想着五月和她垒的哭墙,想着她怎么会变成那样一个人,离不开像哭墙那样的东西。想到可能塞在那些石缝里的纸片,我觉得心惊肉跳。那堵墙使我想起罗萨琳做菜经常用的血淋淋的肉块。她将肉块翻来覆去深深地切开,塞进带着苦味的野蒜蒜泥。最令我痛苦的是躺在床上思念母亲。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每到深夜,当我放松戒备之心时,几乎总会想念母亲。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真希望我能和她一起睡觉,闻着她的肌肤香味。我心中疑惑:她是穿着薄薄的尼龙睡衣就寝吗?她头发上夹着小发卡吗?我仿佛看见她靠在床上。我想象着自己爬上床来到她身边,一头钻进她怀里。想到这,我嘴一撇直想哭。我想象着把头贴在她的胸口上,听那心脏搏动的声音。妈妈,我几乎喊出声来。她会低头看着我说道,孩子,妈妈就在你身边。我听见罗萨琳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你没睡着?”我说。“躺在这个火炉上,谁能睡得着?”她说。我想说,你能睡得着,因为那天我见她在弗罗格莫?斯蒂杂货店兼营餐厅外面也睡着了,那天起码也有这么热。她的额头上还贴着一片新换的创可贴。早些时候,八月把镊子和指甲剪放进锅里,坐在炉子上煮沸消毒,然后拆除了罗萨琳的伤口缝线。“你的脑袋怎么样了?”“我的脑袋很正常啊。”她话里有刺,说出来像一根根又小又硬的针尖似的。“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啦?”“我为什么要疯啊?就因为你成天和八月在一起,我就要在意啊。你爱搭理谁就搭理谁呗,不关我的事。”我简直不敢相信;罗萨琳好像吃醋了。“我并没有成天和她在一起。”“不要太多哦。”她说。“那么,你想要我怎么样?我和她一起在蜂房里干活。我只好和她在一起呀。”“那今天晚上呢?你们坐在草坪上也是在工作吗?”“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是啊,我知道。”她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弓起厚实的背,一声不吭了。
“罗萨琳,别这样。八月也许知道一些关于我妈妈的事情。”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看着我。“莉莉,你妈不在了,”她轻轻地说,她不会回来了。”我一骨碌坐直身子。“你怎么知道她就不可能活在这个小镇上呢?狄瑞也许在撒谎,说她死了,就像他撒谎,说妈妈抛弃了我一样。”“哦,莉莉。小丫头。你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感觉她就在这里。”我说,她以前来过这里,我知道。”“也许她来过这里。我说不准。我只知道,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顺其自然。”“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应该尽力弄清楚我亲身母亲的事情?”“要是——”她停住不说了,揉了揉脖子后面,“要是你发现了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怎么办?”我听出她的话里分明是说,你妈妈抛弃了你,莉莉。认命吧。我真想大声呵斥她是多么愚蠢,但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开始打起嗝来。“你认为狄瑞告诉我,她不要我是真的,对不对?”“我对这一无所知,”罗萨琳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又躺了下来。万籁俱寂中,我的打嗝声在屋子里跳飞反弹。“屏住呼吸,拍拍头,再揉揉肚子。”罗萨琳说。我不理她。我终于听见她的呼吸加深,沉沉地睡着了。我穿上短裤和凉鞋,蹑手蹑脚走到八月填写蜂蜜订单的写字台前。我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我母亲的名字。黛博拉?欧文斯。我抬头向窗外看去,知道我只能借着星光行路了。我轻手轻脚地穿过草地,又来到了树林边,向五月的哭墙走去,一路上不停地打嗝。我双手放在石头上,只希望心中不要过分悲痛。我想让自己的感情得到片刻的放松发泄,放下我心灵的护城河之桥。我把写着母亲名字的纸条塞进一条似乎适合她的墙缝里,把她托付于哭墙。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打嗝。我背倚石墙坐在地上,脑袋向后仰,看着满天的星斗,那里面一定夹杂着所有的间谍卫星。也许其中一颗间谍卫星此刻正在拍摄我的照片呢。即使在黑暗中,卫星也能发现我。世上的一切都不安全。我必须谨记这一点。我开始想到,在狄瑞或者警察找到我们之前,也许我应该想方设法打听到母亲的下落。但是,从何下手呢?我总不能直接拿出黑圣母像让八月看,那样,真相准会毁了一切。说不定她会决定——也许会决定,准保会决定,我没把握——她有责任打电话让狄瑞来领我回家。另外,如果她知道罗萨琳是个真正的逃犯,难道她能不去报警吗?黑夜似乎像个我必须弄明白的墨水斑点。我坐在那里,仔细打量着夜色,试图透过黑暗看见一抹银色的光亮。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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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种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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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生活是一种安慰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蜂王必须分泌出一些吸引工蜂的物质,而这只能通过直接与她接触才能获得。这种物质显然会在蜂箱里激励工蜂的正常工作行为。这一化学媒介称为“蜂王质”。实验证明,工蜂直接从蜂王身体上获得这种物质。——《人类与昆虫》
第二天早晨,在蜂房里,我被院子里发出的一声巨响惊醒了。我从帆布床上爬起来,发现一个黑人男子正在捣鼓卡车,这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黑人。他弯腰俯在马达上,工具在他脚旁摊了一地。六月把扳手和其他工具递给她,仰脸朝他微笑着。在厨房里,五月和罗萨琳正在忙着调薄饼面糊。我不太喜欢吃薄饼,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那是薄饼而不是砂石,这我就感激不尽了。在砂石上跪过半辈子后,你吃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垃圾桶里塞满了香蕉皮,放在上面的电动咖啡机冒着泡泡,涌进小巧的玻璃喷嘴。噗噜,噗噜。我喜欢这声音,也喜欢这味道。“那个人是谁?”我问道。“那是尼尔,”五月说,他爱上了六月。”“我觉得六月好像也很爱他哦。”“是啊,但她不承认。”五月说,“她一直在吊那个可怜家伙的胃口,他追求她好多年了,但她既不嫁给他,也不愿让他离开她。”
五月在煎饼浅锅里将面糊滴成一个大大的L形。“这块饼是你的。”她说。L代表莉莉。罗萨琳布置好餐桌,把蜂蜜放在一碗热水里温热。我把橙汁倒进玻璃果冻杯里。“六月为什么不肯嫁给他?”我问。“很久以前,她本来会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五月说,“但是,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人没来。”我看看罗萨琳,担心这段被人遗弃的爱情悲剧会诱发五月的异常举动,但是,五月在全神贯注地烙着我的薄饼。我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三姐妹一个都没结婚,好奇怪哦。待字闺中的三姐妹就这样生活在一起。我听见罗萨琳发出“唉——”的一声叹息,我知道她想起了自己那令人伤心的丈夫,真希望举行婚礼时他没有来。“六月决心不再和男人来往,说她永远不嫁人,但她后来遇见了尼尔,当时他来到她工作的学校出任新校长。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出了什么事,不过,他来这里以后,就一直孤身一人。他千方百计想让六月嫁给他,但六月就是不肯。我和八月也都没法说服她。”五月的胸中涌出一声喘息,接着响起了“哦!苏珊娜”。又犯病了。“天哪,别再唱了。”罗萨琳说。“对不起,”五月说,我只是没法控制。”“那你干吗不去哭墙呢?”我说,拿下她手里的刮板,没事的。”“说的对,”罗萨琳对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隔着纱门张望,看着五月夺路跑过六月和尼尔身边。过了一会儿,六月进了厨房,尼尔紧跟其后。我担心他的头会碰到门。
“什么事又让五月伤心了?”六月想知道原委。她的目光盯着冰箱底下窜出来的一只蟑螂。你们没有当着她的面踩蟑螂吧?”“没有,”我说,我们甚至都没有看见蟑螂。”她打开水槽下面的地柜,从后面掏出一罐杀虫剂。我想告诉她我母亲在家里消灭蟑螂的独特方法——用全麦饼干屑和药蜀葵,但是我立即想到,这是六月,别多事。“那是什么事惹她生气了?”六月问道。因为尼尔在场,我不愿意说出事情的原委,但是,罗萨琳对此却毫无顾忌。她生气是因为你不愿意嫁给尼尔。”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黑人也会脸红,或者也许是愤怒使六月的脸和耳朵变成了乌梅的颜色。尼尔大笑起来。“听见了吧。你应该嫁给我,别再惹你妹妹生气了。”“噢,你滚。”她说着,推了他一把。“你答应请我吃薄饼的,我还没吃呢。”他说。他穿着牛仔裤和油渍斑斑的汗衫,架着一副牛角框眼镜。他看上去像个非常勤快的机修工。他微笑着看看我,又朝罗萨琳笑笑。“你是准备把我介绍给她们,还是打算让我蒙在鼓里呢?”我注意到,如果你仔细观察人们在头五秒钟里看着你眼睛时的眼神,就会发现他们眼睛里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真实感情。当六月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冷漠而刻薄。“这是莉莉和罗萨琳,”她说,她们在这里小住几天。”“你从哪里来?”他问我。这是整个南卡罗来纳州人们最普遍的问候语。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想知道你的表兄是否认识我们的表兄,想知道你妹妹是不是和我哥哥同校,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们以前的东家去同一个浸信会教堂。我们在寻找能使我们的故事自圆其说的词句。不过,黑人问白人从哪里来倒是件稀罕事,因为问也问不出太大的名堂来,因为黑人和白人的身世不大可能有什么联系。“斯帕坦堡县。”我说,不得不停顿了一下,回想一下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你呢?”他对罗萨琳说。她两眼瞪着水槽上方挂在窗户两侧的O形果冻铜模子。“与莉莉同一个地方。”“什么烧焦了?”六月说。煎饼浅锅冒烟了。L形薄饼烤成了脆皮。六月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刮板,铲起糊渣,倒进垃圾桶里。“你们打算在这逗留多久?”尼尔问。六月死盯着我看。等着我的回答。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还要住些日子吧。”我答道,眼睛望着垃圾桶。L代表莉莉。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心中的种种疑问,我知道我无法面对那些问题。“我不饿。”我说,走出了后门。穿过后门廊时,我听见罗萨琳在问他,你去登记投票了吗?”星期天,我以为她们会去教堂,但是,她们没去,她们在粉红屋里举行了一个特别的礼拜仪式,有许多人来参加。这是一个名为“马利亚女儿会”的团体,是八月发起组织的。十点前,马利亚女儿会的成员开始陆续来到客厅。最先到的是个名叫奎尼尔的老婆婆和她的成年女儿维奥利特。母女俩衣着相同,都穿着鹅黄色裙子和白色上衣,不过,至少戴的帽子不同。接着来到的是伦尼尔、梅比丽和格蕾茜,她们的帽子格外别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发现伦尼尔是个张扬的帽子行家。我说的是那顶紫色的毡帽,有墨西哥阔檐帽那么大,帽子后面装饰着人造水果。这就是伦尼尔戴的帽子。梅比丽戴的是镶着金色流苏的虎皮帽。但是,那天最惹眼的人要数格蕾茜,她戴着一顶深红色高筒帽,帽子上装饰着黑色面纱和鸵鸟羽毛。似乎这样还嫌不够,她们还在耳朵上夹着彩色人造钻石耳环,棕色的脸颊上搽着一圈一圈的胭脂。我认为她们真的好美哦。除了所有的女儿之外,原来马利亚不止耶稣这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名叫奥蒂斯?希尔的男人,他的牙齿又短又硬,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深蓝色衣服。所以,严格地说,这个小团体应该叫做“马利亚子女会”才对。奥蒂斯是和太太一起来的,人人都称他太太“甜女”。她身穿一袭白裙,戴着绿松石色棉布手套,头上包着祖母绿头巾。八月和六月没戴帽子,没戴手套,也没戴耳环,与她们相比显得特别寒酸,但是,五月——大好人五月——头戴一顶宝蓝色帽子,帽檐一边翻上,另一边耷下。八月搬来了一些椅子,面对马利亚木雕圣像摆成一个半圆形。我们全都落座后,她点燃了蜡烛,六月拉起了大提琴。我们齐颂万福马利亚,奎尼尔和维奥利特手里捻着木珠。八月站起来说道,她非常高兴我和罗萨琳能和她们在一起;然后,她翻开《圣经》念了起来,“马利亚说……你看,今后,世世代代都要称我有福。那些有权能的人为我成就了大事……那些狂傲的人正在心里妄想,就被他赶走了……他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叫饥饿的得到美食,叫富足的空手回去。”她将《圣经》放在椅子上,说道,“自从讲过我们的锁链圣母的故事以后,已经有些日子了,因为我们家来了客人,她们从来没有听过我们雕像的故事,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这时,我开始明白了一件事:八月最爱讲好听的故事。“说真的,我们大家能再听一遍太好了,”她说,“故事就必须反复地讲,否则,就会慢慢地被遗忘了,到那时,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不会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格蕾茜点点头,帽子上的鸵鸟羽毛在空中来回摇摆,让你觉得房间里仿佛真有一只鸵鸟似的。“说得对。就讲讲那个故事吧。”她说。八月挪了挪椅子,靠近黑圣母雕像,面对着我们坐了下来。当她开始讲故事时,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八月在讲,却仿佛有人附在她的身体上讲故事,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什么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看着窗户那个方向,好像她在观看天幕上演出的话剧似的。“好吧,”她说,“在奴隶时代,当奴隶们挨打,被人当作财产一样对待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祷告,盼望着解放。”“在查理斯顿附近的群岛上,他们到圣所去唱赞美诗,做祷告,每一次都有人会祈求上帝拯救他们。祈求上帝给他们安慰,给他们自由。”我听得出来,这些开场白她已经重复过成百上千次了,她讲的这些与某些老奶奶口里讲的套路一模一样,老奶奶又是从老老奶奶口里听来的,故事讲得像一首歌,抑扬顿挫的节奏听得我们来回摇晃,听得我们仿佛脱离了现世,仿佛自己也来到了查理斯顿群岛寻求救赎。“有一天,”八月说,“有个名叫奥拜迪亚的奴隶正在往船上装砖头,那条船将开往阿力士河的下游。这时,他看见什么东西被冲上了河岸,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尊女人木雕像。她的身体用一块整木头雕成,是一个黑人妇女,高举着一只手臂,拳头紧握着。”讲到这里,八月站起身来,摆出了雕像的姿势。她看上去就和立在那里的雕像一模一样,高举着右臂,握紧拳头。她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儿,我们坐在那里,像被符咒镇住一样。“奥拜迪亚从河里捞出雕像,”她接着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雕像立起来。这时,他想起来他们曾经热切地祈求上帝拯救他们,祈求上帝给他们安慰,给他们自由。奥拜迪亚知道,是上帝送来了这座雕像,但是他却不知道她是谁。”“他在她面前的烂泥里跪了下来,心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她说,别害怕。我在这里。从此,我会照顾你们。’”与修女比阿特丽克斯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要精彩十倍。八月一边讲,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奥拜迪亚试图抱起这个被水浸透了的女人——上帝派来眷顾他们的女神,但是她太重了,于是他又去叫来了两个奴隶,他们合力把她抬到圣所,安放在壁炉上。”“等到下一个礼拜日,人人都听说了河里冲上来一座雕像,还有她对奥拜迪亚说的话。圣所里来了满满一屋子人,有的被挤到门外,有的坐在窗台上。奥拜迪亚告诉他们,他知道她是上帝派来的,但不知道她是谁。”“他不知道她是谁!”甜女大声插话,打断了故事。接着,所有马利亚的女儿们都激情鼎沸,一遍又一遍地说,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看看罗萨琳,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和她们一起嚷嚷的样子,差点让我没认出她来。
大家安静下来后,八月说,“当时,年纪最大的奴隶是个名叫珀尔的女人。她走路拄着拐杖,当她说话时,人人都服她。她站起来说道,这是耶稣的母亲。’”“人人都知道耶稣的母亲名叫马利亚。她历尽种种苦难,她坚强,她忠贞,她有慈母心肠。过去,他们戴着锁链由水路被送到岛上,如今上帝将她从同一条河里送到了他们这里。他们认为,她似乎了解他们所受的一切磨难。”我凝视着雕像,觉得自己心里又疼得肝肠寸断。“于是,”八月说,“人们喧嚣起舞,拍手欢呼。他们依次一个个走过去,用手触摸她的胸膛,想得到她心中的慰藉。”“每个礼拜天,他们都来圣所参拜,跳着舞蹈,触摸她的胸膛。最后,他们在她的胸膛上画了一颗红心,这样人们便可以触摸到她的心脏了。”“我们的圣母使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勇气,对他们轻声耳语逃跑计划。勇敢一些的奴隶逃跑了,逃往北方,那些没有逃跑的人再也不愿忍气吞声地活下去了。如果他们感到软弱时,只要再去触摸一次她的心脏,便又充满勇气。”“她的声威日益强大,连奴隶主都知道了。一天,他用马车将她拖走,用锁链将她锁在车库里。但是,没有依靠任何人的帮助,她在夜里逃了出来,回到了圣所。奴隶主将她锁在谷仓五十次之多,她每次都挣脱了锁链跑回圣所。最后,他只得作罢,任她留在圣所。”房间里安静极了,八月伫立片刻,让人们慢慢地回味着她讲的一切。当她再次说话时,她向两侧伸开双臂。“于是,人们称她为我们的锁链圣母。他们这样称呼她,并不是因为她戴着锁链……”“并不是因为她戴着锁链。”女儿们齐声颂道。“他们称她为我们的锁链圣母,是因为她挣脱了锁链。”
六月把大提琴架在两腿之间,奏起了《奇异恩典》,马利亚的女儿们站立起来,和着音乐一起摇晃着,犹如海底的一蓬色彩斑斓的海藻。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大团圆结局了,但是,且慢,六月移步来到钢琴前,丁丁冬冬弹起了根据爵士乐改编的《到各山岭去传扬》。这时八月带头排起了康茄舞的队列。她舞着走到伦尼尔身边,她伸手搭在八月的腰上。格蕾茜再搂着伦尼尔的腰,接着是梅比丽,然后她们绕着屋子转圈子,弄得奎尼尔只好抓住她那深红色的高筒帽。当她们扭回来时,奎尼尔和维奥利特加入了队列,然后甜女也入列了。我心里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但是我只是作壁上观,罗萨琳和奥蒂斯也在看。六月似乎越弹越快。我往脸上扇风,想透一口气,觉得有点头晕。当舞蹈结束时,马利亚的女儿们在我们的锁链圣母面前站成半圆形,个个都气喘吁吁的。然后,她们下面的动作让我感到窒息。她们每次一个人,轮流上前触摸雕像上那颗退色的红心。奎尼尔和她女儿一起走上前去,手掌贴在木雕上抚摩着。伦尼尔把手指按在马利亚的心脏上,然后缓慢地、从容地亲吻着每一个手指,此情此景看得我热泪盈眶。奥蒂斯把额头贴在心脏上,站在那里的时间比她们任何人都长。从头到心,仿佛正在加满他的空油箱。当每一个人过来时,六月继续奏乐,最后只剩下我和罗萨琳两人了。五月朝六月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弹奏,然后握起罗萨琳的手,把她拽到我们的锁链圣母前面,于是,连罗萨琳也去摸马利亚的心脏了。我也想去摸摸她那颗正在消失的红心,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强烈的愿望。当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时,脑袋依然晕乎乎的。我举起一只手,朝黑圣母走过去。但正当我要走到她前面时,六月停止了奏乐。她在一首歌的半当腰停住了,我伸着手被晾在一片寂静之中。我缩回手,东瞧瞧西看看,好像是隔着火车的厚玻璃窗看风景。我眼前一片模糊,流动着花花绿绿的波浪。我想,我不是你们中间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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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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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我永远不要回家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感到周身麻木。我想,要是我能越变越小多好啊——直到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点点。我听见八月在责骂,“六月,你是怎么回事啊?”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遥远。我呼唤着锁链圣母,但是,实际上我也许并没有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只是在内心深处听见我自己的喊声。之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名字回响着穿过旷野的空间。当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八月的床上,床在大厅对面,额头上敷着一块冰冷的毛巾,八月和罗萨琳俯身看着我。罗萨琳撩起裙子,正在为我扇着风,大腿几乎都露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头晕的?”她说,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我禁不住一骨碌滚到她身边。她把我搂进怀里。不知为什么,我胸中充满了难以承受的伤感,我使劲强忍着,嚷嚷说我要喝杯水。“也许是太热了。”八月说,“我要是把电风扇打开就好了。屋里一定有90华氏度。”“我没事。”我告诉她们,但是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感到偶然间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秘密——人闭上眼睛就可以逃离现实生活,而并不需要真正死去。你只需要昏过去就行。只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不知道当我需要昏过去时,怎样才能使自己消失。我的昏厥打断了马利亚女儿们的聚会,还把五月送到了哭墙前。六月已经上楼,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并锁上了门。这时,马利亚的女儿们都挤在厨房里。我们将之归咎于闷热。太热了,我们说。闷热促使人们尽做荒唐事。你们真应该看看那天晚上八月和罗萨琳对我是何等的百般呵护。莉莉,你想喝点根啤吗?要枕羽毛枕头吗?来,喝了这勺蜂蜜。我们坐在小房间里,我吃了用托盘端来的晚饭。这样用餐是一种特殊待遇。六月还待在她的房间里,任八月在门口怎么喊她也不开门,五月被罚不许看电视,因为今天她在哭墙那儿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她只好待在厨房里剪贴《麦克卡尔》杂志上的菜谱。克伦凯特在电视上说,美国将发射一个火箭飞行器到月球上去。“7月28日,美国将在佛罗里达州肯尼迪宇航中心发射漫游者七号。”他说。漫游者七号将飞行253665英里之后,才会在月球上着陆。这次登月任务是拍摄月球表面的照片并传回地球。“哦,我主耶稣,”罗萨琳说,火箭要上月亮了。”八月摇摇头。接下来,他们还要在月球上行走呢。”当肯尼迪总统宣布我们要送载人飞船登月时,我们都认为他是疯了。当时,西尔万的报纸将这次发射称为“疯月幻影”。我曾剪下这篇文章,贴在教室的时事布告板上。我们都说,人类登月。真棒。但是,你可千万不能小瞧残酷竞争的力量。我们想打败俄国人——让我们成为世界的中心。现在看来,这一天似乎为时不远了。
八月关了电视机。我想出去吹吹风。”我们一起出去散步,罗萨琳和八月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再跌跟头。此刻正是天色将黑未黑时,也是我从来不敢偏爱的时刻,因为忧愁系留于空间,在来来往往之间徘徊游移。八月凝视着天空,月亮正在冉冉升起,月亮很大,泛着神秘的银光。“莉莉,好好看看它,”她说,因为一会儿你就看不见了。”“是吗?”“没错,是的,因为只要人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对于我们来说,月亮就始终是一个谜。想想看,她威力强大,引力可以主宰海洋的潮汐,当她落下去后,总是会再回来的。我母亲常常告诉我,我们的圣母居住在月球上,所以,当她的脸明亮照人时,我应该欢乐起舞,当月色暗淡时,我应该蛰伏冬眠。”八月凝视着天空,看了好久好久,然后扭头转向屋子,说道,“现在,世道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在人们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之后。研究月球将成为又一个宏大的科研项目。”我想起了那天夜晚我和罗萨琳露宿河边时做的梦,我梦见月亮裂成了碎片。八月回到屋里去了,罗萨琳也朝蜂房里的帆布床走去,但是,我还留在那里望着天空发呆,想象着漫游者七号升空飞向月球的情景。我知道,总有一天四下无人时,我会回到客厅里去触摸圣母的心脏。然后,我会给八月看我母亲的照片,看看月亮会不会裂成碎片,从天空掉下来。
人们为何将蜜蜂与性等同起来?蜜蜂本身并没有过着放纵的性爱生活。蜂箱更近似于修道院,而非花街柳巷。——《蜂王必死:蜜蜂与人类轶事》
每次听见警笛声我便会心惊肉跳。那也许是远处驶过的一辆救护车,或者电视上警车追逐逃犯发出的声音——虚惊一场。我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狄瑞或者“鞋子”加斯顿先生会驾车而来,终止我神仙般的生活。我们来到八月家已经整整八天了。我不知道黑圣母的帷幔能为我们遮掩多久。7月13日,星期一早晨,吃过早饭后,我正走回蜂房。突然,我发现车道上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福特车。刹那间,我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我想起来,今天是扎克回来工作的日子。从今以后我要和八月、扎克一起干活。我并不以此为荣,我不喜欢受人侵扰。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讨厌。我发现他在屋子里握着一个蜂蜜漏勺,像拿着一个麦克风,嘴里唱着歌,“在蓝莓山上,我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躲在走廊上悄悄张望,不弄出一点声响来,但是,当他唱起《拉斯维加斯万岁》,并学着猫王的姿势扭动屁股的时候,我不禁笑出声来。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不小心弄翻了一个巢框,地上顿时一片狼藉。“我只是在唱唱歌。”他说,好像我以为这是什么新鲜事似的。“哦,你是谁啊?”“我叫莉莉,”我说,我和八月她们小住几天。”“我叫扎克里?泰勒。”他说。“曾经有个总统叫扎克里?泰勒。”我告诉他。“是的,我也听说过。”他掏出衬衫里面挂在一条项链上的犬牙坠饰,举到我的眼皮底下,“你看看。扎克里?林肯?泰勒。”然后,他微笑着,我看见他的脸颊一边有个酒窝。这个酒窝使我一直难以忘怀。他拿来一块毛巾擦地板。“八月告诉过我,说你在这里给我们当帮手,但是她只字未提你是个……白人。”“是的,我是白人,一点没错。”我说,“我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白人。”然而,扎克里?林肯?泰勒身上一块白的地方也没有,就连他的眼白也不完全是白色。他的肩膀很宽,腰身细细的,像大多数黑人男孩一样,留着大平头,但是他的面孔很吸引人,我想不看都不行。如果说他看到我是个白人感到惊讶的话,他的英俊相貌则让我格外震惊。在我读书的学校里,同学们常常取笑黑人的嘴唇和鼻子。我自己也随大流,觉得这些玩笑很好笑。现在,我真想写一封信到学校去在大会上朗读,告诉他们,我们大家过去都大错特错了。我会说,你们应该看看扎克里?泰勒。我不知道八月怎么会忘了告诉他我是个白人。她却对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她是扎克里的教母。他很小的时候,他生父就抛弃了他,他母亲在六月任教的那所学校的餐厅里当女侍。他在一所黑人中学读书,马上要上高二了。他各门成绩都是优,而且是学校橄榄球队的中卫。她说他跑起来快得像一阵风,这也许能成为他去北方某大学念书的砝码。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也许要去上美容学校。我说:“八月到萨特菲尔德农场检查蜂箱去了。她说让我在这里帮你干活。你想安排我做什么活啊?”“我想,你把那边蜂箱里的一些巢框取出来,再帮我把起刮刀放上去。”“法兹?多米诺和猫王,你最喜欢谁?”我问道,一边放下第一个巢框。“迈尔斯?戴维斯。”他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你当然不知道啦。但是,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号手。我要是能吹得像他那样好,要我放弃什么都行。”“要你放弃橄榄球呢?”“你怎么知道我打橄榄球啊?”“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哩。”我说,朝他微笑着。“看得出来。”他忍住不对我笑。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他按下开关,摇蜜机开始转动,渐渐加速。“你怎么会待在这儿的?”“我和罗萨琳要去弗吉尼亚投奔我姨妈。我爸爸在一起拖拉机事故中死了,我从小就没了母亲,所以,我想去那里找亲戚,以免被送进孤儿院之类的地方。”
“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噢,你指的是八月家啊。我们搭便车来到蒂伯龙,敲开了八月家的门,她便留下了我们。事情就是这样。”他点了点头,似乎这个回答合情合理。“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问他,很高兴赶紧换个话题。“一上高中就在这里干活了。在没有橄榄球赛的时候,放学后我就到这里来,每个星期六和暑假都来工作。我用去年挣的工钱买了辆汽车。”“就是停在那边的福特吗?”“正是,那是59年产的福特菲尔兰。”他说。他又按了一下开关,摇蜜机吱吱嘎嘎地停了。“走,我带你去看看。”车身亮得能映出我的脸庞。我想他一定好几个晚上没睡觉,用内衣擦车。我绕着汽车走了一圈,仔细察看。“你能教我开车吗?”我问。“不能用这辆车。”“那是为什么呀?”“因为你看上去像个一定会弄坏东西的女孩。”我向他转过脸,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却发现他在窃笑,又露出了那个酒窝。“我敢肯定,”他说,你肯定会把东西弄坏的。”我和扎克每天都在蜂房里一起工作。八月和扎克已经从蜂场提取了大部分蜂蜜,但是,载货托板上还有几摞蜂箱。
我们开启加热盘,让融化的蜂蜡流进白铁管里,然后将巢框倒进摇蜜机里,接着用崭新的尼龙软管过滤蜂蜜。八月喜欢在她的蜂蜜里保留一些花粉,因为花粉对人体有益,所以我们也照着这样做。有时候,我们弄碎一些蜂巢,将它们放进蜂蜜罐里,然后再把蜂蜜装进去。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它们是新蜂巢,里面没有孵化的蜂卵,因为没有人希望他们食用的蜂蜜中夹杂着蜜蜂幼虫。不干这些活的时候,我们就把蜂蜡倒进模子里制作蜡烛,或者清洗玻璃瓶。最后,我的双手在清洁剂中泡得像玉米壳一样僵硬。一天之中我最害怕的就是晚餐时间,因为在那时我必须和六月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你也许会以为,为弥留之际的灵魂演奏音乐的人一定是个比较善良的人。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怨恨我。就算我是个白人,就算我利用了她们的好客之道,这似乎也不足以成为她怨恨我的理由吧。“莉莉,你的事情进展如何?”每天晚餐时,在饭桌上她都会询问。好像此前她已经在镜子前练习过一样。我会说,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六月,你呢?”六月就会看着八月,八月便好像饶有兴致似的听着我们说话。“还好。”六月会说。每天晚上演完这段餐桌开场白之后,我们便各自摊好餐巾,在接下来的用餐时间里,都尽量无视对方的存在。我知道八月竭力想弥补六月对我的无礼,但我想对她说,你以为我和六月?波特莱特相互关心对方的事吗?你就别操那份心了。一天晚上,我们做完晚祷后,八月说:“莉莉,如果你想触摸我们圣母的心,你就去吧。六月,是不是啊?”我连忙朝六月瞥了一眼,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以后再说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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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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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要告诉你,假如我此时躺在蜂房里的帆布床上奄奄一息,唯一能够救我的办法是让六月回心转意,那么我宁愿死去,直奔天堂。或许该下地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和扎克在松树下的阴凉处吃饭是最愉快的时刻。五月几乎每天为我们准备的都是大红肠三明治。我们还可以吃上烛台沙拉,就是将半根香蕉竖在一块菠萝片上。“让我来点上你的蜡烛,”她一边说,一边划起一根想象中的火柴。然后,她用牙签将一颗瓶装樱桃插在香蕉尖上,就好像我和扎克还在上幼儿园似的。但是,我们会顺着她的心意,在她点燃香蕉蜡烛的时候,装作非常激动的样子。餐后甜点是她冻在冰格里的酸橙冰块,我们嘎扎嘎扎地嚼得脆响。有一天吃过午饭后,我们坐在草地上,听着罗萨琳晒在晾衣绳上的床单被风刮得哗哗直响。“在学校里你最喜欢哪门功课?”扎克问道。“英语课。”“我想你一定喜欢写作文。”他转动着眼珠说。“说真的,我是喜欢写作文。我原来的打算是当一个作家,再利用业余时间教教英语。”“原来的打算?”他说。“现在,我成了孤儿,我认为自己没有多大前途。”我指的是违反校规的逃学者。鉴于目前这种状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重返学校。他打量着自己的手指。我能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汗味。他的衬衫上好几处沾上了蜂蜜,招引来一群苍蝇,他只得不停地挥赶苍蝇。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也是。”“你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大前途。”
“怎么会啊?你又不是孤儿。”“不错,”他说,但我是个黑人。”我觉得很尴尬。“不过,你可以为大学橄榄球队打球,然后做个职业球员。”“为什么白人总认为我们只能在体育方面获得成功呢?我不想打橄榄球。”他说,我想当律师。”“我没什么意见,”我说,有点不高兴,“只是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黑人律师哩。有些事你连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可能想象呢。”“屁话。人应该去想象从未发生过的事。”我闭上眼睛。“那好吧,假设有一个黑人律师。你是黑人佩里?马森。人们从全州各个地方来找你,那些被诬告的人们,在最后关头,你在证人席上找出真凶,使案情真相大白。”“对,”他说,“我会用真相踢得他们屁滚尿流。”他开怀大笑起来,吃过酸橙冰块的舌头绿如青草。我开始喊他踢人屁股的扎克律师。“哦,瞧,谁来了,踢人屁股的扎克律师。”我会说。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罗萨琳开始不停地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试图想让月历姊妹收养自己?她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梦幻世界”成了她最爱说的口头禅。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我们假装过着正常的生活,而有人正在追捕逃犯,我们以为能够在这里永远住下去,我认为我能弄清楚一切值得知道的与我母亲有关的情况。每次当我回嘴说,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有什么不好?她就会说,你该醒一醒了。一天下午,当我独自一人在蜂房里时,六月溜达着过来找八月。或许这只是她的借口。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说,”她说,“你们来这里已经——多久了?两个星期了吧?”这话还不够明白吗?“你要是想赶我们走的话,我和罗萨琳马上就走好了,”我说,“我会写信给我姨妈,她会寄车费来。”她扬了扬眉毛。“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你姨妈姓什么呢,原来你知道她的姓名和地址啊。”“实际上,我一直都知道。”我说,我只是想多待几天再走。”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温和了一些,但那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吧。“天哪,怎么会提到你要走的事情?”八月站在走廊里说道。我和六月谁也没有看见她进来。她狠狠地瞪了六月一眼。“在你调整好准备离开之前,莉莉,没有人愿意让你走。”我站在八月的写字台旁边,玩弄着一叠纸。六月清了清嗓子。“噢,我得回去练琴了。”她说着,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八月走过来,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莉莉,你有话可以对我说。这你是知道的,对吗?”见我不回答,她便抓着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坐在她的大腿上。她的大腿瘦骨零丁,不像罗萨琳的大腿那般柔软有弹性。我别无他求,只想把一切对她说清楚拉倒。我想走过去,从帆布床下面拖出我的旅行包,掏出我母亲的遗物。我想拿出黑圣母画像说,这个是我母亲的,与你贴在蜂蜜瓶上的画像一模一样。画像背后写着 :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所以,我知道她一定来过这里。我想拿着她的照片说,你以前见过她吗?别着急,好好想一想 。
但是,我还没有用手摸过客厅里黑圣母的心,我至少应该先触摸一下她的心脏,否则,我很害怕说出所有真相。我依偎在八月的胸膛上,放弃了说出心底秘密的愿望,非常害怕她会说,没有,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事情就是那样。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反而更好。我挣脱她站了起来。“我想我该去厨房帮忙了。”我头也不回地穿过院子。那天晚上,夜色深沉,蟋蟀在欢唱,罗萨琳鼾声如雷,而我却痛哭了一场。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哭。我想,大概是因为所发生的一切吧。是因为我不愿意对八月撒谎,她对我太好了。是因为罗萨琳说——我们是生活在梦幻世界里,她的话也许是对的。还因为我非常肯定,圣母马利亚没到桃园去做我的替身,像她顶替比阿特丽克斯那样。尼尔几乎每天晚上都过来,在门廊上陪在六月身边,而我们其他人都在小房间里看电视剧《亡命天涯》。八月说她希望那个亡命者能够继续追踪下去,抓住那个独臂人,将其绳之以法。播放广告的时候,我假装去喝水,便悄悄溜到大厅,想听听六月和尼尔在说些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嫁给我。”一天晚上,我听见尼尔说。接着听见六月说,因为我不能嫁给你。”“那不是理由。”“但那是我唯一的理由。”
“听我说,我不可能一辈子等下去。”尼尔说。我正期待着听到六月对这话的回答呢,这时,尼尔突然走了出来,在我耳朵贴在墙上偷听他们最私密的谈话时,当场发现了我。他看了我片刻,好像打算把我交给六月似的,但是,他砰的一声关上大门走了。我拼命地逃回小房间,但是还没等抬腿,就听见六月的喉咙里开始发出抽泣的声音了。一天上午,八月派我和扎克到六英里外的县城去将最后一批蜂箱运回来准备割蜜。我的上帝啊,那天真热,此外,每平方英寸空气里至少有十只蚊虫。扎克开足了马力,将蜂蜜货车开得飞快,时速大约有三十英里。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卡车里充满了新刈的青草香味。路旁落满了新摘的棉花,是从开往蒂伯龙轧棉厂的运棉卡车上吹下来的。扎克说,由于棉籽象鼻虫的原因,今年农夫们棉花种得早,收得也早。公路两旁星罗棋布的棉田,看上去就像一个白雪世界,见此情景,我真希望来一场暴风雪,让万物凉下来。我做起了白日梦,希望扎克能够停车,因为风雪太大,他看不清道路,我幻想着我们打起了雪仗,用柔软雪白的棉桃互相对掷。我想象着我们用白雪筑起了一个洞穴,抱在一起睡觉取暖,我们的四肢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相间的麻花辫。我们相拥而眠的念头惊得我浑身发抖。我双手交叉插在胳肢窝里,浑身直冒冷汗。“你没事吧?”扎克问道。“没事啊,为什么这样问?”
“你在浑身发抖。”“我没事。我有时候会这样。”我转过脸,看着车窗外面。窗外什么也没有,唯有一片片田野,偶尔掠过一个摇摇欲坠的木质谷仓或涂得花花绿绿的废弃的旧房子。还有多远?”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嫌旅途很长似的。“你不舒服还是怎么的?”我不想回答他的话,而是透过脏乎乎的挡风玻璃盯着外面看。当我们驶下公路,开上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时,扎克说我们到了克莱顿?福里斯特先生的地产上。福里斯特先生将黑圣母牌蜂蜜和用蜂蜡做的蜡烛放在他律师事务所的等候室里,这样可以方便他的当事人购买蜂蜜和蜡烛。扎克的一部分工作是将新产的蜂蜜和蜡烛运送到代售点。“福里斯特先生允许我在他的律师事务所里随便走动。”他说。“哦。”“他跟我讲他胜诉的案子。”我们的卡车开进了一条车辙,我们从座位上一下子弹了起来,脑袋重重地撞到卡车顶棚上,不知何故,这使我的情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开始大笑起来,仿佛有人抓住我,使劲挠我的胳肢窝似的。我的头不断地撞到车厢顶上,我也笑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我好像笑疯了一样。我狂笑的架势就像五月大哭的情形一样。起初,扎克把车子朝车辙里开只是想听到我的笑声,但是,到后来他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我似乎笑得停不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放慢了车速,直到不再颠簸为止。最后,那种感觉消失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想起了那天在马利亚女儿们聚会上昏厥时的愉悦,想到此时我是多么希望就在卡车里再昏厥一次啊。我是多么羡慕乌龟的硬壳啊,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消失在里面。我感觉到了扎克的呼吸,他的衬衫向上拉到胸口,一只胳膊垂放在方向盘上。那只胳膊结实而黝黑。他的皮肤凝聚着神秘的色彩。有些想法是十分愚蠢的,比如,认为某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怕是被黑人所吸引这样的事。以前我的确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就像水不可能往高处流,盐不可能变成糖一样。这是自然法则。也许事情很简单,我只不过是被自己所不具备的特质吸引罢了。也许是人们愉悦时产生的欲望,而根本不在乎我们生死相依的法则。扎克说过,你应该想象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把蜂蜜货车停在隐于密林间的二十个蜂箱群旁边,浓密的树林夏日里为蜜蜂遮阴,冬月里为蜜蜂挡风。蜜蜂比我想象的更加娇气。无论是小昆虫,或是杀虫剂,或是恶劣天气,都有可能使蜜蜂遭受灭顶之灾。他下了车,从卡车后面拖出一大堆设备——头盔、备用蜂箱、新巢框,还有喷烟桶。他把喷烟桶递给我,让我点燃。我穿过樟脑草和野杜鹃,踏过火蚁冢,摇晃着喷烟桶,扎克忙着掀开蜂箱上的盖子,伸头朝里看,看有没有贮满蜂蜜的巢框。他的举动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真心喜爱蜜蜂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会那样的温和,那般的仁慈。他搬出来的巢框中有一个渗出了梅子颜色的蜂蜜。“是紫色的!”我说。“当天气变得炎热,花朵凋谢时,蜜蜂便开始吮吸接骨木的花粉。酿出来的便是紫色的蜂蜜。紫色蜂蜜要两美元一瓶。”他把手指浸到蜂窝里蘸蘸,然后撩起我的面网,将手指伸近我的嘴唇。我张开嘴,让他的手指伸进去,咂得干干净净。他的嘴唇上浮起最纯净的微笑,一股暖流涌上我的身体。他向我伏下身子。我希望他撩起我的面网吻我,而且从他凝视我的眼睛的眼神我也看得出来,他也想吻我。我们就这样无言相对,蜜蜂绕着我们的头顶团团飞舞,发出烤咸肉般的咝咝声,此刻,这声音里不再蕴藏着危险。我意识到,危险是可以慢慢习惯的。但是,他没有吻我,而是转身走向另一个蜂箱,继续他的工作。喷烟桶灭了。我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我们把贮满蜂蜜的蜂箱摞在卡车上,嘴巴像贴了封条,两人都一声不吭,直到我们重又坐到蜂蜜卡车上,经过县界标志牌。蒂伯龙,人口:6502威利弗雷德?马尚的故乡“威利弗雷德?马尚是谁啊?”我说,急切想打破沉默,让一切恢复常态。“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威利弗雷德?马尚?”他说,“她是一个举世闻名的作家,写过三本关于南卡罗来纳州落叶乔木的书,都得了普利策奖。”我咯咯笑了起来。她的书没有得过普利策奖。”“你最好给我闭嘴,因为在蒂伯龙,威利弗雷德?马尚写的书和《圣经》一样重要。我们每年都庆祝威利弗雷德?马尚节,所有学校都举行植树仪式。她总是来参加活动,头戴一顶大草帽,提着一篮玫瑰花瓣,向孩子们撒花瓣。”“没这回事。”我说。“噢,没错,威利小姐异常神秘。”“我想,落叶乔木是个有趣的题材。但是,如果换了我,我情愿写以人为主题的作品。”
“哦,对了,我忘了,”他说,“你打算将来当一个作家。你将与威利小姐齐名。”“你好像不相信我能当作家似的。”“我可没有那样说啊。”“你就是那个意思。”“你在说些什么呀?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共济会会所、热门二手车、燧石轮胎商店。扎克在迪克西咖啡馆旁边的停车标志前停下车来,这家咖啡馆实际上就坐落在三县牲畜公司的前院内。不知什么原因,这使我感到很恼火。我闹不明白的是,人们闻着母牛的臊味,一日三餐怎么能够吃得下去。我想对着窗外大声喊,“你们为什么不另外找个地方吃该死的早餐呀?这里的空气里有牛粪味!”人们安于闻着牛粪味吃早餐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恶心。我觉得满眼刺痛。扎克驱车过了十字路口。我能感觉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在生我的气?”他说。我想说,是的,我怎么能不生气,因为你认为我永远成不了大器。然而,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言不由衷,真是蠢得丢人。“我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撒玫瑰花瓣。”我说,然后,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人,大口吸着气,发出急促的呼吸声。扎克把车停到路边,连声说道,“天哪!你怎么啦?”他一只胳膊搂住我,把我从座位上拉到他身边。我原以为自己痛哭全都是因为我那没有指望的前途,也就是亨利夫人鼓励我相信的那个前途。她经常找书给我看,给我开列暑假阅读书目,大谈争取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奖学金的问题。但是,此刻坐在扎克身边,我知道自己哭是因为他有一个我喜爱的酒窝,因为我每一次看着他的时候,我便感到有一种火热而奇特的感觉在我的腰际和膝盖之间循环,因为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保持自我的正常女孩,而我知道我已经捅破了窗户纸进入了一个绝望的境地。我意识到,我是在为扎克而哭。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他怎么能够受得了我的举动。在短暂的一个上午,我丑态百出:神经质的大笑、藏而不露的性欲、卑鄙的行为、歇斯底里的大哭。如果说我试图让他看到我身上最丑陋的东西的话,我今天的表现可以说是淋漓尽致了。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挨近我的头发对我说,“一切都会好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的。”我看见他朝我们的车后瞥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马路。“好了,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吧,把脸擦一擦。”他说,递给我一块散发着汽油味的擦地板的抹布。当我们回到蜂房时,大家都不在,只有罗萨琳在收拾她的衣服,准备搬到五月的房间去。我才出去了短短两个小时,我们整个的生活安排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怎么要住到那里去?”我问她。“因为五月夜里一个人睡觉害怕。”罗萨琳将睡在临时现加的一张双人床上,五月梳妆台最底下的一个抽屉给她放衣服,卫生间就在旁边。“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大声嚷嚷着。扎克抓起手推车,飞快地推到外面,开始卸下蜂蜜卡车上的蜂箱。我认为,他已经受够了女人情绪的折磨。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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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比孩子还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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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听得比孩子还认真 作者 : [美国] 苏·蒙克·基德
“我不是要扔下你。我只是想睡到床垫上罢了。”她边说边把她的牙刷和红玫瑰牌烟草装进口袋里。我双臂交叉放在衣襟前面,因为一直哭个不停,衣服上依然湿乎乎的。那好吧,你走好了,我不在乎。”“莉莉,那张帆布床对我的背不好。也许你没注意到,那床腿都被压弯了。我要是再在上面睡一个星期的话,床就要彻底塌了。没有我,你也能过。”我的胸口一阵紧缩。没有她,我也能过。她疯了吗?“我不想从梦幻世界里醒来。”我说,一句话还没说完,我的嗓子就嘶哑了,话在嘴里变得含混不清。她坐到帆布床上。现在,我怒火中烧,非常讨厌那张帆布床,因为是它把罗萨琳赶到五月的房间去的。罗萨琳把我拉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不想醒来,但是当你醒来时,我会在这儿的。我只是要睡到五月的房间里去,不过,我不会到其他地方去的。”她像过去一样拍拍我的膝头。她轻轻拍着,我们两人什么话也不说。现在,我觉得仿佛我们又回到警车里,向监狱驶去。似乎没有她那只轻轻拍着的手,我便不存在一样。当罗萨琳拿着她仅有的几件东西朝粉红屋走去时,我也跟她去了,想看看她的新居是什么样。我们走上台阶,来到装着纱门的门廊上。八月坐在门廊上用两条铁链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床上。她来回荡着,趁着工间休息喝杯橙汁,看会儿她从流动图书馆借来的新书。我一扭头看见了书名。《简?爱》。五月在门廊的另一头,在操作洗衣机脱水器的橡胶滚筒绞干衣服。那是一台崭新的粉红色楷模夫人洗衣机,因为厨房里没有地方了,于是她们就把洗衣机放在门廊上。在电视广告里,使用楷模夫人洗衣机的女人身穿睡衣,看起来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五月却看起来又热又累。罗萨琳拿着东西经过时,她笑了笑。“罗萨琳搬过来住,你觉得好吗?”八月问,把书支在她的腹部。她呷了一口橙汁,然后用手抹了抹玻璃杯上冰凉的水气,再把手掌按在脖子前面。“我想是的。”“罗萨琳在这里,五月会睡得好一些。”她说,“对不对,五月?”我瞥了五月一眼,但是因为洗衣机的响声,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突然感到,我不想跟罗萨琳进去看她把衣服塞进五月的梳妆台抽屉里。我看着八月的书。“你在看什么书?”我问,以为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但是,天哪,我错了。“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女孩,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她说。然后她看着我,那神情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她给我讲比阿特丽克斯的故事时那种感觉一样。“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我问,尽力保持声音平静。“我刚开始看,”她说,才看到她感到茫然忧伤。”我转过脸,看着外面的园子,六月和尼尔正在采摘番茄。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洗衣机的转动曲柄发出尖厉的响声。我能听见衣服掉进滚筒后缸里的声音。她知道了,我想。她知道我的身世了。我伸开双臂,仿佛是在推开一堵堵看不见的空气墙,我低下头,看见了地面上映着我的影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头发湿漉漉、乱蓬蓬的,她的手臂伸开,手掌立起,好像试图阻止来自两个方向的交通车辆。我真想俯下身去吻她,她是那么弱小,神情却是那么坚定。
当我回眸再向八月的时候,她依然在看着我,仿佛她在期待我能说些什么。“哦,我想我要去参观罗萨琳的新床了。”我说。八月拿起她的书,事情就过去了。难关已过,以为她知道我是谁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的意思是说,那种感觉毫无道理:八月?波特莱特怎么会知道我的底细呢?大约就在这时,六月和尼尔在番茄地里开始发生了激烈争吵。六月大声嚷嚷着什么,尼尔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回嘴。“唉。”八月说。她放下书,站起身来。“你为什么就不能不提这事?”六月大声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老话重提?请你牢牢记住:我不会嫁给你。昨天不嫁,今天不嫁,明年也不嫁!”“你怕什么呀?”尼尔说。“告诉你吧,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噢,那么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婊子。”他说,抬腿朝他的汽车走去。“噢,我的天哪!”八月低声说道。“你竟敢这样骂我!”六月说,“你给我回来!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尼尔径自继续往前走,连头也没回一下。我注意到,扎克停止了往手推车上装蜂箱,在静静地观看,他摇摇头,仿佛不敢相信他又在亲眼目睹一幕最丑恶的人性大曝光。“如果你现在走了,就别想再回来!”她吼道。尼尔钻进汽车。突然间,六月朝汽车跑过去,手里抓着番茄。她身体朝后一仰,扔出一只番茄,啪嗒!正打中挡风玻璃。第二只番茄打在汽车门把上。
“你别回来!”她喊道,尼尔驱车而去。地上留下一溜番茄汁。五月跌坐在地上,大声痛哭,好像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仿佛能够看得见她肋骨下面柔软鲜红的伤口。我和八月把她搀扶到哭墙旁,她又在纸片上写下六月和尼尔的名字,然后塞进石缝里。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和扎克忙着处理我们运来的蜂箱。蜂箱堆了六层高,整个蜂房里就像是筑起了一个微型天际线。八月说,蜂房就像一座蜜蜂城。整个提炼蜂蜜的过程中,我们要经过十二道工序——从起刮刀到装瓶槽。八月不喜欢让她的蜂蜜放得太久,因为那样香味会流失。她说,我们必须在两天内完工。就是这样。至少我们不需要把蜂蜜储存在特别的温室里,以免蜂蜜产生结晶现象,因为我们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温室。有时候,南卡罗来纳州的炎热对某些事情还有益处呢。正当我以为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可以去吃晚饭,掐着念珠做晚祷时,错了,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哩。八月吩咐我们把空蜂箱装车运到树林里,那样可以引来蜜蜂,把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她冬天存放蜂箱时,必须先让蜜蜂把蜂巢里残留的蜂蜜吸吮得一干二净。她说那是因为残蜜容易招引蟑螂。但是,实际上,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喜欢为她的蜜蜂举办一次小型年终晚会,看着它们飞落到蜂箱上,就像是发现了蜜蜂天堂。在我们工作的整个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恋爱中的人们是多么糊涂。譬如,我自己就是个典型。每小时六十分钟里,我有四十分钟似乎都在想着扎克。扎克,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我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不可能。我可以如实告诉你:这三个字是投掷在爱情火焰上的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柴。那天夜晚,一个人睡在蜂房里觉得怪怪的。我思念起罗萨琳的鼾声,就像你在习惯了枕涛而眠以后,会思念大海的波涛声一样。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她的鼾声对于我是何等的安慰。寂静、诡异而轻柔地哼哼着,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我不知道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加上令人窒息的闷热,还是因为刚刚才九点钟,尽管我累了一天,但还是难以入睡。我剥去上衣和内裤,躺在汗津津的床单上。我喜欢赤身裸体的感觉。躺在床单上,那是一种光滑陶醉的感觉,一种身心释然的感觉。然后,我在想象中听见一辆汽车开上了车道。我想象着是扎克来了,想到他在深夜里就在蜂房外面,我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我爬起来,穿过黑暗的空间摸到墙上的镜子前。珍珠白的亮光透过洞开的窗户在我身后泻了一地,贴近我的皮肤,在我周围晕成一个真正的光环,不仅在我的头部,连我的肩膀,我的肋骨和大腿都笼罩在光环里。虽然我是最不配笼罩在光环里的凡人,但是,我还是仔细打量着沐浴在光环里的自己。我双手托起乳房,打量着粉红略带褐色的乳头,纤细的腰,以及每一条柔和润泽的曲线。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瘦弱的黄毛丫头了。我闭上了眼睛,充满渴望的气球终于在我胸中爆裂了。当气球爆裂时,那种感觉你是不会知道的——我一会儿梦见扎克,一会儿又渴望梦见我母亲,想象着她在呼唤我的名字,对我说:莉莉,孩子。你是我的花蕾。当我转身看向窗外时,那儿空无一人。一切都是我的幻想。1
我们努力工作,收完了所有的蜂蜜。两天后,扎克拿着一个最漂亮的笔记本——绿色的封面上印着玫瑰花蕾——来了。我从粉红屋里出来时碰见了他。这是送给你的,”他说,你可以开始写作了。”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再也找不到比扎克里?泰勒更好的朋友了。我伸出双臂搂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发出一声类似“哇”的惊叹,片刻之后,他的胳膊便抱住了我,我们就那样相互拥抱着,那是真正的拥抱。他的双手在我后背上下抚摸,最后我几乎要晕过去了。最后,他松开我的胳膊说,“莉莉,我喜欢你胜过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但是,你必须明白,像我这样的黑人男孩,即使看一眼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我情不自禁地抚摸起他的脸,抚摸着那个长着酒窝的地方。“我很抱歉。”我说。“是啊。我也是。”他说。数日来,我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那个笔记本。我不停地写着。我虚构了一个故事,说罗萨琳的体重减轻了八十五磅,看上去时髦整洁,没有人认出她是警察追捕的逃犯。还有一个故事是描写八月的,她开着流动蜂蜜货车到处跑,类似于流动图书馆,只不过她分发的不是书,而是成瓶的蜂蜜。然而,我最喜爱的故事是,扎克当上了踢人屁股的律师,而且像珀里?梅森一样在电视上主持自己的节目。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这个故事念给他听,他听得比孩子还认真。他只说了一句“让位吧,威利弗雷德?马尚”。149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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