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瑞典]塞尔玛·拉格洛芙

  石琴娥 译

 

1.这个男孩子

 小精灵

 三月二十日 星期日

  从前有一个男孩子。他大概十四岁左右,身体很单薄,是个瘦高个儿,而且还长着一头像亚麻那样的淡黄色头发。他没有多大出息。他最乐意睡觉和吃饭,再就是很爱调皮捣蛋。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个男孩子的爸爸妈妈把一切收拾停当,准备到教堂去。男孩子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坐在桌子边上。他想:这一下该多走运啊,爸爸妈妈都出去了,在一两个钟头里他可以自己高兴干啥就干啥了。“那么我就可以把爸爸的鸟枪拿下来,放它一枪,也不会有人来管我了,”他自言自语道。

  不过,可惜就差那么一丁点,爸爸似乎猜着了男孩的心思,因为在他刚刚一脚踏在门槛上,马上就要往外走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扭过身来把脸朝着男孩。“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和妈妈一起上教堂去,”他说道,“那么我想,你起码要在家里念念福音书。

  你肯答应做到吗?“

  “行啊,”男孩子答应说。“我做得到的。”其实,他心里在想,反正我乐意念多少就念多少呗。

  男孩觉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妈妈动作像这时候那样迅速。一转眼功夫她已经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书架旁边,取下了路德①注的圣训布道集,把它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并且翻到了当天要念的训言。她还把福音书翻开,放到圣训布道集旁边。最后,她又把大靠背椅拉到了桌子边。那张大靠背椅是她去年从威曼豪格牧师宅邸的拍卖场上买来的,平常除了爸爸之外谁也不可以坐的。

  ①即马丁·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的倡导者,基督教路德派的创始人。

  男孩子坐在那里想着,妈妈这样搬动摆弄实在是白白操心,因为他打算顶多念上一两页。可是,大概事情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爸爸好像能够把他一眼看透似的,他走到男孩子面前,声音严厉地吩咐说:“小心记住,你要仔仔细细地念!等我们回家,我要一页一页地考你。你要是跳过一页不念的话,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这篇训言一共有十四页半哩,”妈妈又叮嘱了一句,把页数规定下来,“要想念完的话,你必须坐下来马上开始念。”

  他们总算走了。男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怨艾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被捕鼠夹子夹住一样寸步难移。“现在倒好,他们俩到外面去了,那么得意,居然想出了这么巧妙的办法。在他们回家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却不得不坐在这里老实念训言啦。”

  其实,爸爸和妈妈并不是很放心得意走的,恰恰相反,他们的心情很苦恼。他们是穷苦的佃农人家,全部土地比一个菜园子大不到哪里去。在刚刚搬到那个地方去住的时候,他们只养了一头猪和两三只鸡,别的啥也养不起。不过,他们极其勤劳,而且非常能干,如今也养起了奶牛和鹅群。他们的家境已经大大地好转了。倘若不是这个儿子叫他们牵肠挂肚的话,他们在那一个晴朗的早晨本来是可以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到教堂去的。爸爸埋怨他太慢慢吞吞而且懒惰得要命,他在学校里啥都不愿意学,说他不顶用,连叫他去看管鹅群都叫人不大放心。妈妈也并不觉得这些责怪有什么不对,不过她最烦恼伤心的还是他的粗野和顽皮。他对牲口非常凶狠,对待人也很厉害。“求求上帝赶走他身上的那股邪恶,使他的良心变好起来,”妈妈祈祷说,“要不然的话,他迟早会害了自己,也给我们带来不幸。”

  男孩子呆呆地站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到底念还是不念训言?到后来终于拿定主意,这一次还是听话的好。于是,他一屁股坐到大靠背椅上,开始念起来了。他有气无力,叽哩咕噜地把书上的那些字句念了一会儿,那半高不高的喃喃声音似乎在为他催眠,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在打盹了。

  窗外阳光明媚,一片春意。虽然才3月20日,可是男孩住的斯康耐省南部的威曼豪格教区,那里春天早已来到了。树林虽然还没有绿遍,但是含苞吐芽,已是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沟渠里都冰消雪融,化为积水,渠边的迎春花已经开花了。长在石头围墙上的矮小灌木都泛出了光亮的棕红色。远处的山毛桦树林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开来,在变得更加茂密。天空是那么高远晴朗,碧蓝碧蓝的,连半点云彩都没有。男孩子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在房间里就听得见云雀的婉转啼唱。鸡和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奶牛也嗅到了透进牛棚里的春天的气息,时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男孩子一边念着,一边前后点头打盹儿,他使劲不让自己睡着。“不行,我可不愿意睡着,”他想道,“要不然我整个上午都念不完的。”

  然而,不知怎么,他还是呼呼地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才一会儿还是很长时间,可是他被自己身后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惊醒了。

  男孩子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面正对着他。他一抬头,恰好朝镜子里看。

  他忽然看到妈妈的那口大衣箱的箱盖是开着的。

  原来,妈妈有一个很大很重的、四周包着铁皮的栎木衣箱,除了她自己外别人都不许打开它。她在箱子里收藏着从她母亲那里继承得来的遗物和所有一切她特别心爱的东西。这里面有两三件式样陈旧的农家妇女穿的裙袍,是用红颜色的布料做的,上身很短,下边是打着褶裥的裙子,胸衣上还缀着许多小珠子。那里面还有浆得绷硬的白色包头布、沉甸甸的银质带扣和项链等等。如今大家早已不时兴穿戴这些东西了,妈妈有好几次打算把这些老掉牙的衣物卖掉,可是总舍不得。

  现在,男孩子从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口大衣箱的箱盖的确是敞开着的。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妈妈临走之前明明是把箱盖盖好的。再说只有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家里,妈妈也决计不会让那口箱子开着就走的。

  他心里害怕得要命,生怕有个小偷溜进了屋里。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怔怔地盯住那面镜子。

  他坐在那里等着,小偷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忽然诧异起来,落在箱子边上的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看着看着,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团东西起初像是黑影子,这时候愈来愈变得分明了。不久之后,他就看清楚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是个小精灵,它正跨坐在箱子的边上。

  男孩子当然早就听人说起过小精灵,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竟是这样的小。坐在箱子边上的那个小精灵的身材还没有一个巴掌高。他长着一张苍老而皱纹很多的脸,但是脸上却没有一根胡须。他穿着黑颜色的长外套、齐膝的短裤,头上戴着帽沿很宽的黑色硬顶帽。他的浑身打扮都非常整洁讲究,上衣的领口和袖口上都缀着白色挑纱花边,鞋上的系带和吊袜带都打成蝴蝶结。他刚刚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绣花胸衣,那么着迷地观赏那老古董的精致作工,压根儿没有发觉男孩子已经醒来了。

  男孩子看到小精灵,感到非常惊奇,但是并不特别害怕。面对那么小的东西是不会使人感到害怕的。小精灵坐在那里,那样聚精会神地沉迷在观赏之中,既看不到别的东西,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男孩子便想道,要是恶作剧一下捉弄捉弄他,或者是把他推到箱子里去再把箱子盖紧,或者是另的这类动作,那一定是十分有趣的。

  但是男孩子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他不敢用双手去碰一下小精灵,所以他朝屋里四处张望想找到一样家伙来戳那个小精灵。他把目光从沙发床移到折叠桌子,再从折叠桌子移到了炉灶。他看了看炉灶旁边架子上放着的锅子和咖啡壶,又看了看门口旁边的水壶,还有从碗柜半掩半开的柜门里露到外面的勺子、刀叉和盘碟等等。他还看了看他爸爸挂在墙上的丹麦国王夫妇肖像旁边的那枝鸟枪,还有窗台上开满花朵的天竺葵和吊挂海棠。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挂在窗框上的一个旧苍蝇罩上。

  他一见到那个苍蝇罩便赶紧把它摘下来,窜过去,贴着箱子边缘把他扣住。他自己感到奇怪,怎么竟然这样走运,连他还没有明白自己是怎样动手的,那个小精灵就真的给他逮住了。那个可怜的家伙躺在长纱罩的底部,脑袋朝下,再也无法爬出来了。

  在起初的那一刹那,男孩子简直不知道他该怎么来对付这个俘虏了。他只顾小心翼翼地将纱罩摇来晃去,免得小精灵钻空子爬出来。

  小精灵开口讲话了,苦苦地哀求放掉他。他说他多年来一直为他们一家人做了许多好事,按理说应该受到更好的对待。倘若男孩子肯放掉他的话,他将会送给他一枚古银币、一个银勺子和一枚像他父亲的银挂表底盘那样大的金币。

  男孩子并不觉得这笔代价太大了,可是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可以任意摆布小精灵以后,他反而对他害怕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他是同某些陌生而又可怕的妖怪在打交道,这些妖怪根本不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因此他倒很乐意赶快放掉这个妖怪算啦。

  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那笔交易,把苍蝇罩抬起,好让小精灵爬出来。可是正当小精灵差一点儿就要爬出来的时候,男孩子忽然一转念,想到他本来应该要求得到一笔更大的财产和尽量多的好处。起码他应该提出这么一个条件,那就是小精灵要施展魔法把那些训言变进他的脑子里去。“唉,我真傻,居然要把他放跑!”他想道,随手又摇晃起那个纱罩想让小精灵再跌进去。

  就在男孩子刚刚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觉得脑袋都快被震裂成许多碎块了。他一下子撞到一堵墙上,接着又撞到另一堵墙上,最后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小精灵早已不见踪影了。那口大衣箱的箱盖严严实实地盖得紧紧的,而那个苍蝇罩仍旧挂在窗子上原来的地方。要不是他觉得挨过耳光的右脸颊热辣辣地生疼的话,他真的几乎要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管怎么说,爸爸妈妈都不会相信发生过别的事情,只会说我在睡觉做梦,”他想道,“再说他们也不会因为那小精灵的缘故让我少念几页。我最好还是坐下来重新念吧。”

  可是,当他朝着桌子走过去的时候,他发觉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房子明明不应该长大的,应该还是原来的大小。可是他却要比往常多走好多好多步路才能走到桌子跟前,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张椅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它看上去并没有比方才更大些,他却先要爬在椅子腿之间的横档上,然后才能够攀到椅子的座板。桌子也是一样,他不爬上椅子的扶手便看不到桌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男孩子惊呼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小精灵对椅子、桌子还有整幢房子都施过妖术了。”

  那本训言布道集还摊在桌上,看样子跟早先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也变得非常邪门了,因为它实在太大了,要是他不站到书上去的话,他连一个字都看不完全。

  他念了两三行,无意之中抬头一看,眼光正好落在那面镜子上。他立刻尖声惊叫起来:“哎哟,那里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在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头上戴着尖顶小帽,身上穿着一件皮裤。

  “哎哟,那个家伙的打扮同我一模一样!”他一面吃惊地叫喊,一面两只手紧捏在一起。这时,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男孩子又掀揪自己的头发,拧拧自己的胳膊,再把自己的身体扭来扭去。就在同一刹那,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也照做不误。

  男孩子绕着镜子奔跑了好几圈,想看看镜子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小人儿。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浑身索索地发起抖来。因为这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小精灵在他自己身上施展了妖法,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小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大雁

  男孩子简直无法使自己相信,他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小精灵。“哼,这保准是一场梦,要不就是胡思乱想,”他想道,“再等一会儿,我保管还会变成人的。”

  他站在镜子面前,紧闭起双眼。过了几分钟后,他才睁开眼睛,他等待着自己那副怪模样烟消云散。可是这一切还是原封不动,他仍旧还像方才那样小。除此之外,他的模样还是同以前完全一样,淡得发白的亚麻色头发,鼻子两边的不少雀斑,皮裤和袜子上的一块块补丁,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惟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它们都变得很小、很小了。

  不行,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等待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想到了这一点,他一定要想出别的法子来,而他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到小精灵,同他讲和。

  他跳到地板上开始寻找。他把椅子和柜子背后、沙发床底和炉灶里统统都看过,他甚至还钻进了两三个老鼠洞里去看,可是他没有法子找到小精灵。

  他一边寻找,一边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苦苦地恳求,而且还许愿要做一切可以想出来的好事,他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人说话不算数,再也不调皮捣蛋,念训言时再也不睡觉了。只要他能够重新变成人,他一定要做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善良而又听话的孩子。可惜不管他怎么许愿,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忽然灵机一动,记起了曾经听妈妈讲过,那些小人儿常常是住在牛棚里的。于是,他决定马上就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精灵。幸亏屋门还半开着,否则他连门锁都够不到,更无法打开大门了。不过,现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走出去。

  他一走到门廊里就找他的木鞋,因为在屋里他当然是光穿着袜子来回走动的。他直怔怔对着那双又大又重的木鞋发愁,可是他马上就看到门槛上放着一双很小的木鞋。他注意到小精灵想得那么细致周到,竟然连木鞋也给变小了,他心里就更加烦恼起来,照这么看来,他倒霉的日子似乎还长着哩。

  门廊外面竖着的那块旧栎木板上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蹦去。他一见到男孩子就高声喊道:“叽叽,叽叽,快来看放鹅棺儿尼尔斯!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

  院子里的鸡和鹅纷纷掉过头来,盯着男孩子看,咯咯的啼叫声乱哄哄地闹成一片。

  “喔喔喔呢,”公鸡鸣叫说,“他真是活该,喔喔喔喔,他曾经扯过我的鸡冠!”“咕咕咕,他真活该!”母鸡们齐声呼应,而且这样没完没了地叽咕下去。那些大鹅围挤成一团,把头伸到一起来问道:“是谁把他变了样?是谁把他变了样?”

  可是最叫人奇怪的是男孩子竟然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非常吃惊,任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听起来。“这大概是因为我变成了小精灵的缘故吧,”他自言自语说,“保准是这个原因,我才能听得懂那些鸟呀、鸡呀、鹅呀,那些长着羽毛的家伙的话。”

  他觉得那些母鸡无止无休地嚷嚷他真活该,叫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他拣起一块石子朝她们扔过去,还骂骂咧咧:“闭上你们的臭嘴,你们这些混蛋!”

  可是他却忘记了,他已经不再是母鸡们看见了就害怕的那样一个人了。整个鸡群都冲到他的身边,把他团团围住,齐声高叫:“咕咕咕,你活该,咕咕咕,你活该。”

  男孩子想要摆脱她们的纠缠,可是母鸡们追逐着他,一边追一边叫喊,他的耳朵险些儿被吵聋了,倘若他家里养的那只猫没有在这时走了出来的话,他是休想冲出她们的包围的。那些母鸡一见到猫儿,顿时安静下来,装作专心一意地在地上啄虫子吃。

  男孩子马上跑到猫儿跟前,说:“亲爱的猫咪,你不是对院子每个角落和隐蔽的洞孔都很熟悉吗?请你行行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小精灵?”

  猫儿没有立刻回答。他坐了下来,把尾巴优雅地卷到腿前盘成一个圆圈,目光炯炯地盯住男孩子。那是一只很大的黑猫,颈脖底下有一块白斑。他周身的毛十分平滑,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油光光的。他的爪子蜷曲在脚掌里面,两只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这只猫样子是非常温和驯服的。

  “我当然晓得小精灵住在什么地方,”他低声细气地说道,“可是,这并不是说我愿意告诉你。”

  “亲爱的猫咪,你千万要答应帮帮我,”男孩子说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用妖法害得我变成了什么模样?”

  猫儿把眼睛稍微睁了一睁,闪出了含着恶意的绿色光芒。他幸灾乐祸地扭动身体,心满意足地咪呀、咪呀,喵呀、喵呀地叫了老半天,这才作出回答。“难道我非得帮你忙不可,就因为你常常揪我的尾巴?”他终于说道。

  这下子气得男孩子火冒三丈,他把自己是那么弱小和没有力气忘得一千二净。“哼,我还要揪你的尾巴,”他叫嚷着向猫儿猛扑过去。

  霎时间,猫儿变了个模样,男孩子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刚才的那个畜生。他浑身的一根根毛全都笔直地竖立起来,腰拱起来形成弓状,四条腿仿佛像绷紧的弹弓,尖尖的利爪在地上刨动着,那条尾巴缩得又短又粗,两只耳朵朝向后贴,血盆大口发出嘶嘿嘶嘿的咆哮,一双怒目瞪得滴溜滚圆,喷射着血红色的火光。

  男孩子不肯被一只猫吓得畏缩起来,他朝前逼近了一步。这时候,猫儿一个虎跃扑到了男孩子身上,把他掀倒在地上,前爪踏住了他的胸膛,血盆大口对准他的咽喉一口咬下来。

  男孩子感觉到猫儿的利爪刺穿了背心和衬衣,戳进了他的皮肉里面,猫的大尖牙在他的咽喉上磨来蹭去。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放声狂呼救命。

  可是没有人来。他认定这下子完了,他的最后时刻来到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猫儿把利爪缩了回去,也松开了他的喉咙。

  “算啦,”猫儿慷慨地说道,“这一回就算啦,我看在女主人的面上饶了你这一次。

  我只不过想让你领教领教,咱们两个之间现在究竟谁厉害。“

  猫儿说完这几句话扭身走开去,他的模样又恢复成他刚来的时候那样温顺善良。男孩子羞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牛棚里去寻找小精灵。

  牛棚里只不过有三头奶牛。可是当男孩子一走进去之后,里面顿时沸扬起来,喧闹成一片,听起来真叫人相信至少有三十头奶牛。

  “哞、哞、哞,”那头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吼叫道,“真好极了,世界上还有公道!”

  “哞、哞、哞,”三头奶牛齐声吼叫起来,她们的声音一个盖过一个,他简直没法子听清楚她们在叫喊什么。

  男孩子想要张口问问小精灵住在哪里,可是奶牛们吵闹得天翻地覆,他根本没法子让她们听见自己在讲的话。她们怒气冲冲,就像是他平日把一条陌生的狗放进来,在她们之间乱窜时候的情景一样。她们后腿乱蹦乱踢,颈脖肉来回晃动,脑袋朝外伸出,尖角都直对着他。

  “你快上这儿来,”五月玫瑰吼叫道,“我非要踢你一蹄子,管叫你永远忘不了!”

  “你过来,”另一头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哼哼道,“我要让你吊在我的犄角上跳舞!”

  “你过来,我让你尝尝挨木头鞋揍的滋味,你在去年夏天老是这么打我来着,”那头名叫小星星的奶牛也怒吼道。

  “你过来,你把马蜂放进过我的耳朵里,现在要你得到报应。”金百合花狠狠地咆哮。

  五月玫瑰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聪明的,她的怒气也最大。“你过来,”她训斥说,“你干下了那么多坏事,我要让你统统得到惩罚。有多少次你从你妈妈身下抽走她挤奶时坐的小板凳!有多少次你妈妈提着牛奶桶走过的时候你伸出腿来绊得她跌跤!又有多少次你气得她站在这儿为你直流眼泪!”

  男孩想要告诉她们,他已经后悔了,他过去一直欺负她们,可是只要她们告诉他小精灵在哪里,他就决计不会亏待她们,会对她们很好很好的。然而奶牛们都不听他说,她们吵嚷得非常凶,他真害怕有哪头牛会挣脱缰绳冲过来,所以还是趁早从牛棚里溜出来为妙。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心里明白,这个农庄上恐怕不会有人肯帮他的忙去寻找小精灵的。再说就算他找到了小精灵,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用处。

  他爬上了环绕农庄四周的那堵厚厚的石头围墙,围墙上长满了荆棘,还攀缘着黑莓的藤蔓。他在那里坐了下来,思索着万一他变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话,那日子怎么过呀!

  爸爸妈妈从教堂回家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呀,连全国各地都会大吃一惊那!从东威曼豪格镇、托尔坡镇还有斯可鲁坡镇都会有人来看他的洋相,整个威曼豪格县远远近近都会有人赶来看他。说不定,爸爸和妈妈还会把他领到基维克的集市上去给大家开开眼哪。

  唉,愈想愈叫人心惊胆战。他真愿意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怪模样。

  他真是太不幸了。世界上再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幸。他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成了一个妖精。

  他渐渐地开始明白过来,要是他变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话,那会有什么结果。他将丧失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他再不能够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也不能够继承父母的小农庄,而且休想找到哪个姑娘肯同他结婚。

  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家。那是一幢很小的农舍,圆木交叉做成的梁柱,泥土垒成的墙壁,它仿佛承受不了那高而陡峭的干草房顶的重压而深深陷进了地里。外面的偏屋也全都小得可怜。耕地更是狭窄得几乎难容一匹马翻身打滚。尽管这个地方那么小、那么贫穷,对他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现在只消有个牛棚地板底下的洞穴就可以容身居住了。

  天气真是好极了,沟渠里流水淙淙作响,枝头上绿芽绽发,小鸟叽叽喳喳在啼叫,四周一片欣欣向荣。而他却坐在那里,心情非常沉重,难过得要命。随便什么事情都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像今天那么碧蓝碧蓝的。候鸟成群结队匆匆飞翔。他们长途跋涉刚刚从国外飞回来,横越过波罗的海,绕过斯密格霍克,如今正在朝北行进的途中。

  一群群鸟各式各样种类不同,可是他只认出了几只大雁,他们分为两行,排成楔形的队伍飞行前进。

  已经有好几群大雁飞过去了。他们飞得很高很高,然而他却还能隐约地听得到他们在叫喊:“加把劲儿飞向高山!加把劲儿飞向高山!”

  当大雁们看到那些正在院子里慢慢吞吞、迈着方步的家鹅的时候,他们朝地面俯冲下来,齐声呼唤道:“跟我们一起来吧!跟我们一起来吧!一起飞向高山!”

  家鹅禁不住仰起了头仔细倾听。可是他们明智地回答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就像刚才讲的那样,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空气是那么新鲜,那么和煦。在这样的晴空丽日中翱翔,那真是一种绝妙的乐趣。随着一群又一群大雁飞过,家鹅越来越蠢蠢欲动了。有好几次,他们振拍起翅翼,似乎打算跟着大雁一起飞上蓝天。可是有一只上了年岁的鹅妈妈每次都告诫说:“千万别发疯!他们在空中一定又挨饿又受冻的。”

  大雁的呼唤使得一只年轻的雄鹅勃然心动,真的萌发了长途旅行的念头。“再过来一群,我就跟他们一起去。”他说道。

  又是一群大雁飞过来了,他们照样呼唤。这时候那只年轻的雄鹅就回答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来啦!”

  他张开两只翅膀,扑向空中。但是他不经常飞行,结果又跌下来,落在地面上。

  大雁们大概听见了他的叫喊,他们掉转身体,慢慢地飞回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跟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道,又做了一次新的尝试。

  躺在石头围墙上的男孩子对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啊哟,这只大雄鹅飞走的话,那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呀,”他想道,“爸爸妈妈从教堂里回来,一看大雄鹅不见了,他们一定会非常伤心的。”

  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又忘记了自己是那么矮小,那么没有力气。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了下来,恰好跳到鹅群当中,用双臂紧紧抱住了雄鹅的颈脖。“你可千万别飞走啊。”他央求着喊叫。

  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雄鹅恰恰弄明白了应该怎样动作才能使自己离开地面腾空而起。

  他来不及停下来把小男孩从身上抖掉,只好带着他一起飞到了空中。

  一下子很快上升到空中,这使得男孩子头晕目眩。等到他想到应该松手放开雄鹅的脖子的时候,他早已身在高空了。倘若他这时候再松开手,他必定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想要稍微舒服一点的话,他惟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试图爬到鹅背上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爬了上去。不过要在两只不断上下扇动的翅膀之间坐稳在光溜溜的鹅背上,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得不用两只手牢牢地抓住雄鹅的翎羽和绒毛,免得滑落下去。

 

 方格子布

  男孩子觉得天旋地转,好长一段时间头脑晕晕乎乎的。一阵阵气流强劲地朝他扑面吹来。随着翅膀的上下扇动,翎毛里发出暴风雨般的呜呜巨响。有十三只大雁在他身边飞翔,个个都振翼挥翅,都放声啼鸣。他的眼前眩晕旋转,耳朵里嗡嗡鸣响。他不知道大雁们飞行的高低如何,也不晓得究竟飞向哪里去。

  后来,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想到他应该弄明白那些大雁究竟把他带到哪里去。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做到,因为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勇气低头朝下看。他几乎敢肯定,只要朝下一看,他非要晕眩不可。

  大雁们飞得并不特别高,因为这位新来的旅伴在稀薄的空气中会透不过气来。为了照顾他起见,他们比平常飞得慢一点。

  后来男孩子勉强朝地面上瞄了一眼。他觉得在自己的身下,铺着一块很大很大的布,布面上分布着数目多得叫人难以相信的大大小小的方格子。

  “我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呀?”他问道。

  除了接二连三的方格子以外,他啥都看不见。有些方格是斜方形的,有的是长方形的,但是每块方格都有棱有角,四边笔直。既看不到有圆形的,也看不到有曲里拐弯的东西。

  “我朝下看到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块大方格子布呢?”男孩子自言自语地问道,并不期待有人回答他。

  但是,在他身边飞翔的大雁却马上齐声叫道:“耕地和牧场,耕地和牧场。”

  这一下他恍然大悟,那块大方格子布原来就是斯康耐的平坦大地,而他就在它的上空飞行。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地看上去那么色彩斑斓,而且都是方格子形状了。

  那些碧绿颜色的方格子他首先认出来了,那是去年秋天播种的黑麦田,在积雪覆盖之下一直保住了绿颜色。那些灰黄颜色的方块是去年夏天庄稼收割后残留着茬根的田地。那些褐色的是老苜蓿地,而那些黑色的是还没有长出草来的牧场或者已经犁过的休耕地。

  那些镶着黄色边的褐色方块谅必是山毛榉树林,因为在这种树林里大树多半长在中央,到了冬天大树叶子脱落得光秃秃的,而长在树林边上的那些小山毛榉树却能够把枯黄的干树叶保存到来年春天。还有些颜色暗淡模糊而中央部分呈灰色的方块,那是很大的庄园,四周盖着房屋,屋顶上的干草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中央是铺着石板的庭院。还有些方格,中间部分是绿色的,四周是褐色的,那是一些花园,草坪已经开始泛出绿颜色,而四周的篱笆和树木仍然裸露着光秃秃的褐色躯体。

  男孩子看清楚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四四方方的,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出声来。

  大雁们听到他的笑声,便不无责备地叫喊道:“肥美的土地!肥美的土地!”

  男孩子马上神情严肃起来。“唉呀,你碰上了随便哪个人所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想道。

  他的神情庄重了不长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骑着鹅在空中迅速飞行了,所以非但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鹅背上,还可以分神想点别的东西。他注意到天空中熙熙攘攘全都是朝北方飞去的鸟群。而且这群鸟同那群鸟之间还你喊我嚷,大声啼叫着打招呼。“哦,原来你们今天也飞过来啦,”

  有些鸟叫道。“不错,我们飞过来了,”大雁们回答说。“你们觉得今年春天的光景怎么样?”“树木上还没有长出一片叶子,湖里的水还是冰凉的哩,”有些鸟儿这样说道。

  大雁们飞过一处地方,那里有些家禽在场院里信步阐走,他们鸣叫着问道:“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有只公鸡仰起头来朝天大喊:“这个农庄叫做‘小田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在斯康耐这个地方,农家田舍多半是跟着主人的姓名来称呼的。然而,那些公鸡却不愿约定成俗地回答说:这是彼尔·马蒂森的家,或者那是乌拉·布森的家。他们挖空心思给各个农舍起些更名符其实的名字。如果他们住在穷人或者佃农家里,他们就会叫道:“这个农庄名字叫做‘没余粮’!”而那些最贫困的人家的公鸡则叫道:“这个农庄名叫‘吃不饱’、‘吃不饱’!”

  那些日子过得红火的富裕大农庄,公鸡们都给起了响亮动听的名字,什么“幸福地”

  啦,“蛋山庄”啦,还有“金钱村”啦,等等。

  可是贵族庄园里的公鸡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他们太高傲自大,不屑于讲这样的俏皮话。有过这样一只公鸡,他用足声闻九天外的力气来啼叫,大概是想让太阳也听到他的声音,他喊道:“本庄乃是迪贝克老爷的庄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就在稍过去一点的地方,另外一只公鸡也在啼叫:“本庄乃是天鹅岛庄园,谅必全世界都知道!”

  男孩子注意到,大雁们并没有笔直地往前飞。他们在整个南方平原各个角落的上空盘旋翱翔,似乎他们对于来到斯康耐旧地重游感到分外喜悦,所以他们想要向每个农庄问候致意。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矗立着几座雄伟而笨重的建筑物,高高的烟囱指向空中,周围是一片稀疏的房子。“这是约德伯亚糖厂,”大雁们叫道,“这是约德伯亚糖厂!”

  男孩子坐在鹅背上顿时全身一震,他早该把这个地方认出来。这家厂离他家不远,他去年还在这里当过放鹅娃呐!这大概是从空中看下去,一切东西都变了样的缘故。

  唉,想想看!唉,想想看!放鹅的小姑娘奥萨还有小马茨,去年他的小伙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男孩子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走动。要是他们万一知道了他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高高飞过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约德伯亚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飞到了斯威达拉和斯卡伯湖,然后又折回到布里恩格修道院和海克伯亚的上空。男孩子在这一天里见到的斯康耐的地方要远比他出生到现在那么多年里所见到的还要多。

  当大雁们看到家鹅的时候,他们是最开心不过了。他们会慢慢地飞到家鹅头顶上,往下呼唤道:“我们飞向高山,你们也跟着来吗?你们跟着来吗?”

  可是家鹅回答说:“地上还是冬天,你们出来得太早,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雁们飞得更低一些,为的是让家鹅听得更清楚。他们呼唤道:“快来吧,我们会教你们飞上天和下水游泳。”

  这一来家鹅都生气起来了,连一声哑哑也不回答。

  大雁们飞得更低了,身子几乎擦到了地面,然而又像电光火花一般直冲到空中,好像他们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

  “哎呀,哎呀!”他们惊呼道,“这些原来不是家鹅,而是一群绵羊,而是一群绵羊!”

  地上的家鹅气得暴跳如雷,狂怒地喊叫:“但愿你们都挨枪子儿,都挨枪子儿,一个都不剩,一个都不剩。”

  男孩子听到这些嘲弄戏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候,他记起了自己是如何倒霉,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起来。

  他从来不曾以这样猛烈的速度向前飞驰过,也不曾这样风驰电掣地乘骑狂奔,虽然他一直喜欢这么做。他当然从来也想像不出来,在空中遨游竟会这样痛快惬意。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和松脂的芬芳味道。他从来也想像不出在离开地面那么高的地方翱翔是怎样的滋味。这就像是从一切能想得到的忧愁、悲伤和烦恼中飞了出去一样。

  

2.大雪山来的大雁阿卡

 傍晚

  那只跟随雁群一起在空中飞行的白色大雄鹅由于能够同大雁们一起在南部平原的上空来回游览,并且还可以戏弄别的家禽。可是,不管他有多么开心,那也无济干事,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他开始感到疲倦了。他竭力加深呼吸和加速拍动翅膀,然而仍旧远远地落在别的大雁后边。

  那几只飞在末尾的大雁注意到这只家鹅跟不上队伍的时候,便向飞在最前头的领头雁叫喊道:“喂,大雪山来的阿卡!喂,大雪山来的阿卡!”

  “你们喊我有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白鹅掉队啦!白鹅掉队啦!”

  “快告诉他,快点飞比慢慢飞要省力!”领头雁回答说,并且照样向前伸长翅膀划动。

  雄鹅尽力按照她的劝告去做,努力加快速度,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径直朝向耕地和牧场四周已经剪过枝的槲树丛中坠落下去。

  “阿卡、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那些飞在队尾的大雁看到雄鹅苦苦挣扎就又叫喊道。

  “你们又喊我干什么?”领头雁问道,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有点不耐烦了。

  “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

  “告诉他,飞得高比飞得低更省劲!”领头雁说,她一点也不放慢速度,照样划动翅膀往前冲。

  雄鹅本想按照她的规劝去做,可是往上飞的时候,他却喘不过气来,连肺都快要炸开了。

  “阿卡,阿卡,”飞在后面的那几只大雁又呼叫起来。

  “难道你们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飞吗?”领头雁比早先更加不耐烦了。

  “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

  “跟他讲,跟不上队伍可以回家去!”她气冲冲地讲道,她的脑子里似乎根本没有要减慢速度的念头,而是同早先一样快地向前划动翅膀。

  “嘿,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呵,”雄鹅暗自思忖道。他这下子明白过来,大雁根本就没有真正打算带他到北部的拉普兰地方去,而只是把他带出来散散心罢了。

  他非常恼火,自己心有余而又力不足,没有能耐向这些流浪者显示一下,哪怕是一只家鹅也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同大雪山来的阿卡碰在一块儿了,尽管他是一只家鹅,也听说过有一只年纪一百多岁的名叫阿卡的领头雁。她的名声非常大,那些最好的大雁都老是愿意跟她结伴而行。不过,再也没有谁比阿卡和她的雁群更看不起家鹅了,所以他想要让他们看看,他跟他们是不相上下的。

  他跟在雁群后面慢慢地飞着,心里在盘算到底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向前。这时候,他背上驮着的那个小人儿突然开口说道:“亲爱的莫顿,你应该知道,你从来没有飞上天过,要想跟着大雁一直飞到拉普兰,那是办不到的。你还不在活活摔死之前赶快转身回家去?”

  可是雄鹅知道,这个佃农家的男孩子是最使他浑身不舒服的了,他听说连这个可怜虫都不相信他有能耐作这次飞行,他就下定决心要坚持下去。“你要是再多嘴,我就把你摔到我们飞过的第一个泥灰石坑里去!”雄鹅气鼓鼓地叫起来。他一气之下,竟然力气大了好多,能够同别的大雁飞得差不多快了。

  当然,要长时间这样快地飞行他是坚持不住的,况且也并不需要,因为太阳迅速地落山了。太阳刚刚一落下去,雁群就赶紧往下飞。男孩子和雄鹅还没有转过神来,他们就已经站立在维姆布湖的湖滨上了。

  “这么说,我们要在这个地方过夜啦。”男孩子心想着,就从鹅背上跳了下来。

  他站立在一条狭窄的沙岸上,他面前是一个相当开阔的大湖。湖面的样子很难看,就跟春天常见的那样,湖面上还几乎满满地覆盖着一层皱皮般的冰层,这层冰已经发黑,凹凸不平,而且处处都有裂缝和洞孔。冰层用不了很久就会消融干净,它已经同湖岸分开,周围形成一条带子形状的黑得发亮的水流。可是冰层毕竟是存在的,还向四周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和可怕的冬天的味道。

  湖对岸好像是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带,而雁群栖息的地方却是一个大松树林。看样子,那片针叶林有股力量能够把冬天拴在自己的身边。其他地方已经冰消雪融露出了地面,而在松树枝条繁密的树冠底下仍然残存着积雪,这里的积雪融化了又冻结起来,所以坚硬得像冰一样。

  男孩子觉得他来到了冰天雪地的荒原,他心情苦恼,真想嚎陶大哭一场。

  他肚子咕噜咕噜饿得很,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到哪儿去找吃的呢?

  现在刚刚是三月,地上或者树上都还没有长出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来。

  唉,他到哪里去寻找食物呢?有谁会给他房子住呢?有谁会为他铺床叠被呢?有谁来让他在火炉旁边取暖呢?又有谁来保护他不受野兽伤害呢?

  太阳早已隐没,湖面上吹来一股寒气,夜幕自天而降,恐惧和不安也随着黄昏悄悄地来到。大森林里开始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男孩子在空中遨游时的那种兴高采烈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惶惶不安地环视他的那些旅伴,除了他们之外他是无依无靠的了。

  这时候,他看到那只大雄鹅的境况比自己还要糟糕。他一直趴在原来降落的地方,样子像是马上就要断气一样,他的颈脖无力地瘫在地上,双眼紧闭着,他的呼吸只有一丝细如游丝的气息。

  “亲爱的大雄鹅莫顿,”男孩子说道,“试试看去喝喝水吧!这里离开湖边只有两步路。”

  可是大雄鹅一动也不动。

  男孩子过去对动物都很残忍,对这只雄鹅也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雄鹅是他惟一的依靠,他害怕得要命,弄不好会失掉雄鹅。他赶紧动手推他、拉他,设法把他弄到水边去。雄鹅又大又重,男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到水边。

  雄鹅把脑袋钻进了湖里,他在泥浆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不久之后就把嘴巴伸出来,抖掉眼睛上的水珠,呼哧呼哧地呼吸起来,后来元气恢复过来了,他昂然在芦苇和蒲草之间游戈起来。

  大雁们比他先到了湖面上。他们降落到地面上后,既不照料雄鹅也不管鹅背上驮的那个人,而是扎着猛子窜进水里。他们游了泳,刷洗了羽毛,现在正在吮啜那些半腐烂的水浮莲和水草。

  那只白雄鹅交上好运气,一眼瞅见了水里有条小鲈鱼。他一下子把他啄住,游到岸边,把他放在男孩子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谢谢你帮我下到水里,”他说道。

  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男孩子第一次听到亲切的话。他那么高兴,真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雄鹅的颈脖,但是他没有敢这样冒失。他也很高兴能够吃到那个礼物来解解他的饥饿,开头他觉得他一定吃不下生鱼的,可是饥饿逼得他想尝尝鲜了。

  他朝身上摸了摸,看看小刀带在身边没有。幸好小刀倒是随身带着,拴在裤子的钮扣上。不用说,那把小刀也变得很小、很小了,只有火柴杆那样长短。行呀,就凭着这把小刀把鱼鳞刮干净,把内脏挖出来。不消多少时间,他就把那条鱼吃光了。

  男孩子吃饱之后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居然能够生吞活剥地吃东西了。“唉,看样子我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妖精啦,”他暗自思忖道。

  在男孩子吃鱼的那段时间里,雄鹅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当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雄鹅才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碰上了一群趾高气扬的大雁,他们看不起所有的家禽。”

  “是呀,我已经看出来了,”男孩子说道。

  “倘若我能够跟着他们一直飞到最北面的拉普兰地方,让他们见识见识,一只家鹅也照样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光荣的。”

  “哦……”男孩子支吾地拖长了声音。他不相信雄鹅果真能够实现他的那番豪言壮语,可是又不愿意反驳他。

  “不过我认为光靠我自己单枪匹马地去闯,那是不能把这一趟旅行应付下来的,”

  雄鹅说道,“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肯陪我一起去,帮帮我的忙。”

  男孩子当然除了急着快回到家里之外,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所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还以为,你和我,咱俩一直是冤家对头呐,”他终于这样回答说。可是雄鹅似乎早已把这些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他只牢记着男孩子刚才救过他的性命。

  “我只想赶快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男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那么,到了秋天我一定把你送回去,”雄鹅说道,“除非把你送到家门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男孩子思忖起来,隔一段时间再让爸爸妈妈见到他,这个主意倒也挺不错。他对这个提议也不是一点不动心的。他刚要张口说他可以同意一起去的时候,他们俩听到身背后传来了一阵呼啦啦的巨响。原来大雁们全都一齐从水中飞了上来,站在那儿抖掉身上的水珠。然后他们排成长队,由领头雁率领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这时候,那只白雄鹅仔细地观察这些大雁,他觉得自己心里很不好受。他本来估计,他们的相貌会更像家鹅,而他可以更感觉到自己同他们的亲属关系。他们的身材要比他小得多,他们当中没有一只是白颜色的,反而几乎只只都是灰颜色,有的身上还有褐色的杂毛。他们的眼睛简直叫他感到害怕,黄颜色、亮晶晶的,似乎眼睛背后有团火焰在燃烧。雄鹅生来就养成了习惯,走起路来要慢吞吞、一步三摇头地踱方步,这样的姿势最为适合。然而这些大雁不是在行走,而是半奔跑半跳跃。他看到他们的脚,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他们的脚都很大,而且脚掌都磨得碎裂不堪,伤痕斑斑。可以看得出来,大雁们从来不在乎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愿意遇到了麻烦就绕道走。他们相貌堂堂,羽翎楚楚,不过脚上那付寒酸相却令人一眼看出他们是来自荒山僻野的穷苦人。

  雄鹅对男孩子咬耳朵说道:“你要大大方方地回答问话,可是不必说出来你是谁。”

  刚刚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大雁们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大雁们在他们面前站定身躯,伸长脖子,频频点头行礼。雄鹅也行礼如仪,只不过点头的次数更多几次。等到互致敬意结束之后,领头雁说道:“现在我们想请问一下,您是何等人物?”

  “关于我,没有大多可说的,”雄鹅说道,“我是去年春天出生在斯堪诺尔的。去年秋天,我被卖到西威曼豪格村的豪尔格尔·尼尔森家里。于是我就一直住在那里。”

  “这么说来,你的出身并不高贵,本族里没有哪一个值得炫耀的,”领头雁说道,“你究竟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居然敢加入到大雁的行列里来?”

  “或许恰恰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们大雁瞧瞧我们家鹅也不是一点没有出息的。”

  “行啊,但愿如此,假如你真能够让我们长长见识的话,”领头雁说道,“我们已经看见了你飞行得还算可以,不过除此之外,你也许更擅长于别的运动技能。说不定你善于长距离游泳吧!”

  “不行,我并不高明,”雄鹅说道。他隐隐约约看出来领头雁拿定主意要撵他回家,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怎样回答,“我除了横渡过一个泥灰石坑,还没有游过更长的距离,”

  他继续说道。

  “那么,我估摸着你准是个长跑冠军喽!”领头雁又发问道。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家鹅能奔善跑,我自己也不会奔跑。”雄鹅回答说,这一来使得事情比刚才还糟糕。

  大白鹅现在可以断定,领头雁必定会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够收留他。他非常惊奇听到领头雁居然答应说:“唔,你问题回答得很有勇气。而有勇气的人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旅伴的,即使他在开头不熟练也没有关系。你跟我们再呆一两天,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你觉得好不好?”

  “我很满意这样的安排,”雄鹅兴高采烈地回答。

  随后,领头雁噘噘她的扁嘴问道:“你带着一块来的这位是谁?像他这样的家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呐。”

  “他是我的旅伴,”雄鹅回答说,“他生来就是看鹅的,带他在一起旅途上是会有用处的。”

  “好吧,对一只家鹅来看大概有用处,”领头雁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么称呼他?”

  “他有好几个名字,”雄鹅吞吞吐吐地说道,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怎样掩饰过去才好,因为他不愿意泄漏出这个男孩子有个人的名字。“噢,他叫大拇指儿,”他终于急中生智这样回答说。

  “他同小精灵是一个家族的吗?”领头雁问道。

  “你们大雁每天大概什么时候睡觉?”雄鹅突如其来地发问说,企图这样避而不答最后一个问题。“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我的眼皮自己就会合在一起啦。”

  不难看出,那只同雄鹅讲话的大雁已经上了年纪。她周身的羽毛都是灰白色,没有一根深颜色的杂毛。她的脑袋比别的大雁更大一些,双腿比他们更粗壮,脚掌比他们磨损得更狼狈。羽毛硬邦邦,双肩瘦削,颈脖细长,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了年岁不饶人,惟独一双眼睛没有受到岁月的煎熬,仍旧炯炯有神,似乎比别的大雁的眼睛更年轻。

  这时候她转过身来神气活现地对雄鹅说道:“雄鹅,告诉你,我是从大雪山来的阿卡,靠在我右边飞的是从瓦西亚尔来的亚克西,靠在我左边飞的是诺尔亚来的卡克西。

  记住,右边的第二只是从萨尔耶克恰古来的科尔美,在左边的第二只是斯瓦巴瓦拉来的奈利亚。在他们后边飞的是乌维克山来的维茜和从斯恩格利来的库西!记住,这几只雁同飞在队尾的那六只雁,三只右边的,三只左边的,他们都是出身在最名贵的家族里的高山大雁!你不要把我们当做可以和随便什么人结伴混在一起的流浪者。你也不要以为我们会让哪个不愿意说出自己来历的家伙和我们睡在一起。“

  当领头雁阿卡用这种神态说话的时候,男孩子突然朝前站了一步。雄鹅在谈到自己的时候那么爽快利落,而在谈到他的时候却那么吞吞吐吐,这使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我不想隐瞒我是谁,”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尼尔斯·豪格尔森,是个佃农的儿子,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是一个人,可是今天上午……”

  男孩没有来得及说下去。他刚刚一说到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领头雁猛然后退三步,别的大雁往后退得更远一些,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暴怒地朝他鸣叫起来。

  “自从我在湖边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起了疑心,”阿卡叫嚷,“现在你马上就从这里滚开!我们不能容忍有个人混到我们当中!”

  “那是犯不着的呀,”雄鹅从中调解说,“你们大雁用不着对这么个小人儿感到害怕,到了明天他当然应该回家去,可是今天晚上你们务必要留他跟我们一起过夜。要是让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儿在黑夜里单独去对付鼬鼠和狐狸,我们当中有哪一个能够交代得过去?”

  领头雁于是走近了一些,但是看样子她还是很难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恐惧。“我可领教过人的滋味,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人都叫我害怕,”她说道,“雄鹅,不过要是你能担保他不会伤害我们的话,他今天晚上可以同我们留在一起。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宿营地恐怕不论对你还是对他都不大舒服,因为我们打算到那边的浮冰上去睡觉。”

  她以为,雄鹅听到这句话就会犯起踌躇来,却不料他毫不动声色。“你们挺聪明,懂得怎样挑选一个安全的宿营地。”

  “可是你要保证他明天一定回家去。”

  “那么说,我也不得不离开你们啦,”雄鹅说,“我答应过决不抛弃他。”

  “你乐意往哪儿飞,就听凭自便吧!”领头雁冷冷地说道。

  她拍翼振翅向浮冰飞过去,其他大雁也一只接一只跟着飞了过去。

  男孩子心里很难过,他到拉普兰去的这趟旅行终于没有指望了,再说他对露宿在这么寒冷刺骨的黑夜里感到胆战心惊。“大雄鹅,事情越来越糟糕了,”他惶惶不安地说道,“首先,我们露宿在冰上会冻死的。”

  可是,雄鹅却勇气十足。“没啥要紧,”他安慰说,“现在我只要你赶快动手收集干草,你尽力气能抱多少就抱多少。”

  男孩子抱了一大抱干草,雄鹅用喙叼住他的衬衫衣领,把他拎了起来,飞到了浮冰上。这时大雁都已经双脚伫立,把喙缩在翅膀底下,呼呼地睡着了。

  “把干草铺在冰上,这样我可以有个站脚的地方,免得把脚冻在冰上。你帮我忙,我也帮你忙!”雄鹅说道。

  男孩子照着吩咐做了。在他把干草铺好之后,雄鹅再一次叼起他的衬衫衣领,把他塞到翅膀底下。“我想你会在这儿暖暖和和地睡个好觉的。”他说着把翅膀夹紧起来。

  男孩子在羽毛里裹得严严实实,他无法答话。他躺在那里既暖和又舒适,而且还真的非常疲乏了,一眨眼功夫他就睡着了。

 

 黑夜

  浮冰是变幻无常、高深莫测的,因此它是靠不住的,这是一条千真万确的真理。到了半夜里,维姆布湖面上那块和陆地毫不相连的大浮冰渐渐移动过来,有个地方竟同湖岸连接在一起了。这时候,有一只夜里出来觅食的狐狸看见了这个地方。那只狐狸名字叫斯密尔,那时候住在大湖对岸的厄维德修道院的公园里。斯密尔本来在傍晚的时候就已经见到了这些大雁,不过他当时没有敢指望可以抓到一只。这时候他便一下子窜到浮冰上。

  正当斯密尔快到大雁身边的时候,他脚底下一滑,爪子在冰上刮出了声响。大雁们顿时惊醒过来,拍动翅膀就朝空中冲天而起。可是斯密尔实在来得猝不及防,他像断线风筝一般身子笔直往前纵过去,一口咬住一只大雁的翅膀,叼起来回头就往陆地上跑过去。

  然而这一天晚上,露宿在浮冰上的并不只是一群大雁,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人,不管他怎么小,他毕竟是个人。男孩子在雄鹅张开翅膀的时候就惊醒过来了,他摔倒在冰上,睡眼惺松地坐在那儿,起初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乱成一团。后来他一眼瞅见有只四条腿短短的“小狗”嘴里叼着一只大雁从冰上跑掉时,他才明白过来发生这场骚乱的原因。

  男孩子马上追赶过去,想要从“狗”嘴里夺回那只大雁。他听到雄鹅在他身后高声呼叫:“当心啊,大拇指儿!当心啊,大拇指儿!”可是,男孩子觉得像这么小的一只狗哪用得着害怕,所以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那只被狐狸斯密尔叼在嘴里的大雁听到了男孩子的木鞋踩在冰上发出的呱嗒呱嗒的响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定这个小人儿是想把我从狐狸嘴里夺过去?”

  她怀疑起来。尽管她的处境那么糟糕,她还是直着嗓门呱呱地呼叫起来,声音听起来就像哈哈大笑一样。

  “可惜他只要一奔跑,就会掉到冰窟窿里去的,”她惋惜地想道。

  尽管夜是那么黑,男孩子却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冰面上的所有裂缝和窟窿,并且放大胆子跳了过去。原来他现在有了一双小精灵的夜视眼,能够在黑暗里也看得见东西。他看到了湖面和岸边,就像在大白天一样清楚。

  狐狸斯密尔从浮冰同陆地相连接的地方登上了岸,正当他费劲地顺着湖堤的斜坡往上奔跑的时候,男孩子朝他喊叫起来:“把大雁放下,你这个坏蛋!”

  斯密尔不知道喊叫的那个人是谁,也顾不得回头向后看,只是拼命向前奔跑。

  狐狸跑进了一个村干高大而挺拔的山毛榉树林里,男孩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根本想都不想会碰到什么危险。他一心只是想着昨天晚上大雁们是怎么奚落他的,他要向他们显示一下:一个人不管他身体怎么小,毕竟比别的生物更通灵性。

  他一遍又一遍地朝那条狗喊叫,要他把嘴里叼走的东西放下来。“你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居然不要脸地偷了一整只大雁!”他叫喊说,“马上把她放下,否则你等着瞧要挨一顿怎样的痛打!马上把她放下,否则我要向你的主人告状,叫他轻饶不了你!”

  当狐狸斯密尔听到,他被人误认为是一条怕挨打的狗时,他觉得十分可笑,几乎连嘴里叼着的那只雁也差点儿掉出来。斯密尔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强盗,他不满足于在田地里捕捉田鼠和耗子,而且还敢于窜到农庄上去叼鸡和鹅。他知道这一带人家都见他害怕得要命,所以像这样荒唐的话他从小到现在还真没有听到过。

  可是男孩子跑得那么飞快,他觉得那些粗壮的山毛榉树似乎在他身边哗啦啦地往后门开。他终于追赶上了斯密尔,用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尾巴。“现在我把大雁从你嘴里抢下来!”他大喊道,并且用尽全身力气攥住狐狸的尾巴。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拖拽不住斯密尔。狐狸拖着他往前跑,山毛榉树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的身边。

  这时候斯密尔好像明白过来,原来追上来的人没啥危险的。他停下身来,把大雁撂到地上,用前爪按住她,免得她得空逃走。狐狸低下头去寻找大雁的咽喉想要一口咬断它,可是转念一想,还不如先逗逗那个小人儿。“你快滚开,跑回去向主人哭哭啼啼吧!

  我现在可要咬死这只大雁啦!“他冷笑着说道。

  男孩子看清楚他追赶的那只狗长着很尖很尖的鼻子,吼声嘶哑而野蛮,便猛然心头一惊。可是狐狸那么贬低捉弄他,他气得要命,连害怕都顾不上了。他攥紧了狐狸尾巴,用脚蹬住一棵山毛榉树树根。正当狐狸张开大嘴朝大雁咽喉咬下去的时候,他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拽,斯密尔不曾提防,被他拖得往后倒退了两三步。这样大雁就抽空脱身了,她吃力地拍动翅膀腾空而起。她的一个翅膀已经受伤,几乎不能再用,加上在这漆黑的森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瞎子那样无能为力,所以她帮不上男孩子什么忙,只好从纵横交叉的枝丫织成的顶篷上的空隙中钻出去,飞回到湖面上。

  可是斯密尔却恶狠狠地朝男孩子直扑过去。“我吃不到那一个,就要到手这一个,”

  他吼叫道,从声音里听得出来他是多么恼怒。

  “哼,你休想得到,”男孩子说道。他救出了大雁心里非常高兴。他一直死死地攥住狐狸的尾巴,当狐狸转过头来想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抓着尾巴问到另外一边。

  这简直像是在森林里跳舞一样,山毛榉树落叶纷纷飘旋而下,斯密尔转了一个圈子又转一个圈子,可是他的尾巴也跟着打转,男孩紧紧地抓住尾巴闪躲,狐狸无法抓住他。

  男孩子起初为自己这么顺利地对付过来而非常开心,他哈哈大笑而且逗弄着狐狸。

  可是斯密尔像所有善于追捕的老猎手一般非常有耐力,时间一长,男孩子禁不住害怕起来,担心这样下去迟早要被狐狸抓住。

  就在这时候,他一眼瞅见了一株小山毛榉树,它细得像根长竿,笔直穿过树林里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伸向天空。他忽然放手松开了狐狸尾巴,一纵身爬到那棵树上。而斯密尔急于要抓住他,仍旧跟着自己的尾巴继续兜圈子兜了很长时间,“快别再兜圈子了。”男孩子说道。

  斯密尔觉得自己连这么一个小人儿都制服不住,简直太出丑了,他就趴在这株树下等着机会。

  男孩子跨坐在一根软软的树枝上,身子很不舒服。那株小山毛榉树还没长到顶,够不到那些大树的树冠枝条,所以他无法爬到另外一棵树上去,而爬下地去他又不敢。

  他冷得要命,险些儿快冻僵了,连树枝也捏不紧,而且还困得要命,可是却不敢睡觉,生怕睡着了会摔下去。

  啊,真想不到半夜里坐在森林里竟是凄凉得那么令人恐惧,他过去从来不曾知道黑夜这个字眼的真正含义。这就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已经僵死得变成了化石,而且再也不会恢复生命。

  天色终于徐徐发亮,尽管拂晓的寒冷比夜间更叫人受不住,但是男孩子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一切又恢复了旧观。

  太阳冉冉地升起来了,它不是黄橙橙的,而是红彤彤的。男孩子觉得,太阳似乎脸带着怒容,他弄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生气得满脸通红,大概是因为黑夜趁太阳不在的时候把大地弄得一片寒冷和凄凉的缘故吧!

  太阳射出了万丈光芒,想要察看黑夜究竟在大地上干下了哪些坏事。四周远近的一切东西脸都红了起来,好像他们也因为跟随黑夜干了错事而感到羞惭。天空的云彩,像缎子一般光滑的山毛榉树,纵横交错交织在一起的树梢,地上的山毛榉叶子上面盖着的白霜,全都在火焰般的阳光照耀下染成了红色。

  太阳的光芒愈来愈扩张,继续射向整个天空,不久之后黑夜的恐怖就完全被赶走了。

  万物僵死得像化石的景像已经不复存在,大地又恢复了蓬勃的生机,飞禽走兽又开始忙碌起来。一只红颈脖的黑色啄木鸟在啄打树干。一只松鼠抱着一个坚果钻出窝来,蹲在树枝上剥咬果壳。一只椋鸟衔着草根朝这边飞过来。一只燕雀在枝头婉啭啼叫。

  于是,男孩子听懂了,太阳是在对所有这些小生灵说:“醒过来吧!从你们的窝里出来吧!现在我在这里,你们就不消再提心吊胆啦!”

  湖上传来了大雁的鸣叫声,他们排齐队伍准备继续飞行。过了一会儿,十四只大雁呼啦啦地飞过了树林的上空。男孩子扯开喉咙向他们呼喊,但是他们飞得那么高,根本就听不到他那微弱的喊声。他们大概以为他早给狐狸当了点心,他们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来寻找过他。

  男孩子伤心得快哭出来了,但是此刻太阳稳稳地立在空中,金光灿烂地露出了个大笑脸,使整个世界增加了勇气。“尼尔斯·豪格尔森,只要我在这儿,你就犯不着为哪件事情担心害怕的。”

 

 大雁的捉弄

  大约在一只大雁吃顿早饭那样长短的功夫里,树林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清晨过后,上午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飞进了树林浓密的树枝底下。她在树干和树枝之间心慌意乱地寻找出路,飞得很慢很慢。斯密尔一见到她,就离开那株小山毛榉树下他原来呆着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去追踪她。大雁没有避开狐狸,而是紧挨在他身边飞着。斯密尔向上直窜起身来扑向她,可惜扑了个空,大雁朝湖边飞过去了。

  没有过多久,又飞来了一只大雁,她飞的样子同前面飞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不过飞得更慢、更低。她甚至还擦着斯密尔身子飞过,他朝她扑过去的时候,向上窜得更高,耳朵都碰着她的脚掌了。可是她却安全无恙地脱身闪开,像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朝湖边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飞来了一只大雁,她飞得更低、更慢,好像在山毛榉树干之间选了路找不到方向,斯密尔奋力向上一跃,几乎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就抓住她了,可惜毕竟还是让大雁脱险了。

  那只大雁刚刚飞走,第四只又接踵而至。她飞得有气无力、歪歪斜斜,斯密尔觉得要抓住她那是手到擒来的容易事。这一次他惟恐失败,所以打算不去碰她放她过去算了,就没有扑过去。这只大雁飞的路线同其他几只一样,径自飞到了斯密尔的头顶上,她身子坠得非常低,逗引得他忍不住朝她扑了过去。他跳得如此之高,爪子已经碰到了她,她忽然将身子一闪,这样就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还没有等斯密尔喘过气来,只见三只大雁排成一行飞过来了。他们飞的方式和先前的那几只完全一样。斯密尔跳得很高去抓他们,可是一只只都飞过去了,哪一只也没有捉到。

  随后又飞来了五只大雁,他们比前面几只飞得更稳当一些,虽然他们似乎也很想逗引斯密尔跳起来,他到底没有上当,拒绝了这次诱惑。

  又过了好大功夫,有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飞过来了。这是第十三只。那是一只很老的雁,她浑身灰色羽毛,连一点深色杂毛都没有。她似乎有一只翅膀不大好使,飞得歪歪扭扭、摇摇晃晃,以至于几乎碰到了地面。斯密尔非但直窜上去扑她,而且还连跑带跳地追赶她,一直追到湖边,然而这一次也是白费力气。

  第十四只来了,她的样子非常好看,因为她浑身雪白。当她挥动巨大的翅膀时,黑黝黝的森林仿佛出现了一片光亮。斯密尔一看见她,就使出全身的力气,腾空跳到树干的一半高,但是这只白色的也像前面几只一样安全无恙地飞走了。

  山毛榉树下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会儿。好像整个雁群已经都飞过去了。

  突然之间,斯密尔想起了他在守候的猎物,便抬起头来一瞧,果然不出所料,那个小人儿早已无影无踪了。

  不过斯密尔没有多少时间顾得上去想他,因为第一只大雁这时候又从湖上飞回来了,就像方才那样在树冠下面慢吞吞地飞着。尽管一次又一次地不走运,斯密尔还是很高兴她又飞回来了。他从背后追赶上去朝她猛扑。可是他太性急了,没有来得及算准步子,结果跳偏了,从她身边擦过扑了个空。

  在这只大雁后面又飞来了一只,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轮了一圈,最后飞来的还是那只灰白色的上了年纪的大雁和那只白色的大家伙。他们都飞得很慢很低。

  他们在狐狸斯密尔头顶上盘旋而过时就下降得更低,好像存心要让他抓到似的。斯密尔于是紧紧地追逐他们,一跳两三米高,结果他还是一只都没有提到。

  这是斯密尔有生以来心情最为懊丧的日子。这些大雁接连不断地从他头顶上飞过来了又飞过去,飞过去了又飞过来。那些在德国的田野和沼泽地里养得肥肥胖胖、圆圆滚滚的又大又漂亮的雁,整天在树林里穿梭来回,都离他那么近,他曾有好几次碰着了他们,可惜抓不着一只来解解腹中的饥饿。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斯密尔还记得那些日日夜夜,他那时闲得发慌而四处游荡,却找不到一只猎物来果腹。候鸟早已远走高飞,老鼠已经在结了冰的地下躲藏起来,鸡也都被关在鸡笼里不再出来。但是,他在整个冬天忍饥挨饿的滋味都比不上像今天这么一次次的失望叫他更不能忍受。

  斯密尔已经是一只并不年轻的狐狸了,他曾经遭受过许多次猎狗的追逐,听到过子弹嘶嘶从耳旁飞过的呼啸声。他曾经无路可走,只好深藏在自己的洞穴里,而猎狗已经钻进了洞口的孔道,险些儿抓到他。不过,尽管斯密尔亲身经历过你死我活的追逐场面,他的情绪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恼过,因为他居然连一只大雁都逮不到手。

  早上,在这场追逐开始的时候,狐狸斯密尔是那么魁梧健壮,大雁们看到他都分外惊讶。斯密尔很注重外表漂亮。他的毛皮色泽鲜红,亮光闪闪,胸口一大块雪白雪白的,鼻子是黑黑的,那条蓬蓬松松的尾巴如同羽毛一样丰满。可是到了这大的傍晚,斯密尔的毛却一绺一绺零乱地耷拉着,浑身汗水流得湿漉漉的,双眼失去了光芒,舌头长长地拖在嘴巴外面,嘴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沫。

  斯密尔到了下午已经疲惫不堪,他头晕眼花趴倒在地上,他的眼前无止无休地晃动着飞来飞去的大雁。连阳光照在地上的斑斓阴影他都要扑上去。还有一只过早从蛹里钻出来的可怜的飞蛾也遭到了他的追捕。

  大雁们却继续不知疲倦地飞呀,飞呀。他们整整一天毫不间断地折磨斯密尔。他们眼看着斯密尔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和大发癫狂,但是却丝毫不顾怜他。尽管他们明明知道他已经眼花缘乱得看不清他们,只是跟在他们的影子后面追赶,然而他们还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戏弄他。

  直到后来斯密尔几乎浑身散了架,好像马上就要断气一样地瘫倒在一大堆干树叶子上面的时候,他们才停止戏弄他。

  “狐狸,现在你该明白了,谁要是敢惹大雪山来的阿卡,他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他们在他耳边呼喊了一会儿,这才饶过了他。

  

3.野鸟的生活

 在农庄上

  就在这几天里,斯康耐平原上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非但大家你传我、我传你,而且在报上也登载出来了。不过许多人以为这件事必定是虚构出来的,因为谁也说不清其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在维姆布湖岸上的榛树丛里逮住一只母松鼠,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农庄上。农庄上的老老少少都很喜欢这只美丽的小动物,她长着大大的尾巴、聪明而好奇的眼睛和漂亮而小巧的脚爪。他们打算整个夏天都观赏她那轻盈的动作、啃剥坚果的灵巧办法还有逗人开心的滑稽游戏。他们很快就修理好一个旧的松鼠笼子,笼子里面有一间漆成绿色的小屋和一个铁丝编的吊环。这间小屋有门有窗,可以作为松鼠的餐厅和卧室。大家还用树叶在房子里面铺了一张床,放进去一碗牛奶和几个榛实。那只铁丝吊环就是她的游戏室,她可以在上面跑跑跳跳、爬上爬下和打秋千。

  大家都以为他们给母松鼠安排得挺好了,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环境。她反而烦躁生气地蜷曲在小房里,不时发出抱怨的尖叫,她碰都不碰那些食品,吊环一次也不肯去玩。“保准是她还害怕,”农庄上的人说道,“等明天习惯过来了,她就会又吃又玩了。”

  当时,农庄上的妇女们正在为节日的盛宴而忙碌,抓到松鼠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她们在忙着烤一大批面包。不知道是因为她们运气不好面团没有发酵起来,还是她们手脚太慢的缘故,反正直到天黑以后她们还在那里忙个不停。

  厨房里当然是一派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景象,这样没有人顾得上分心去照管那只母松鼠了。可是农庄上有位老奶奶,因为上了年纪手脚不便,大家都没有让她去帮忙烤制面包。她自己对人家的一片好意也很领情,可是又不大乐意人家啥事都不让她过问。

  她心里一不自在就不想上床睡觉,坐在起居室窗下往外张望。厨房里的人嫌屋里太热,把房门大开着,灯光照到了院里。那是一个四面都有房子的院子,整个院子一片通亮,老奶奶连对面院墙上的裂缝和洞孔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那只松鼠笼子恰好挂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老奶奶当然看得见。她注意到那只松鼠整整一夜总是从卧室里钻出来奔到吊环上,再从吊环上奔回到卧室里,来来回回一时一刻也没有停过。她觉得很奇怪,那个小动物怎么会这样烦躁不安,她想那大概是灯光太亮使她难以睡眠的缘故。

  那个农庄的牛棚和马厩隔着一个很宽阔的、有门沿的拱门,那里也正好被厨房里透出来的亮光照得通亮。在入夜之后不太久的时候,老奶奶看到有个小人儿从拱门里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材还不及巴掌那么高,穿着皮裤和木鞋,一身干活的打扮。老奶奶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个小精灵,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虽然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可是她老听人说小精灵是住在马厩里的,而且他在哪里显灵,就会给那里带来好运气。

  小精灵一走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就径直朝松鼠笼子跑过去。笼子挂得很高,他够不到,于是就到工具棚里找来一根棍棒,然后就像水手攀爬缆绳一样爬了上去。他到笼子跟前用力摇晃那间小绿房子的门,似乎想要把门打开。但是老奶奶还是很沉得住气,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因为她知道那些孩子们生怕邻居家的孩子来偷走松鼠而在门上加了一把挂锁。老奶奶看到那小精灵打不开门,松鼠就钻出来跑到铁丝吊环上,他同小精灵在那儿叽叽喳喳地商量了老半天。小精灵等到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小动物把话说完后,就顺着木棍滑到地上,从院子的大门跑了出去。

  老奶奶估摸着当天晚上再也不会见到小精灵了,但是她仍旧坐在窗旁没有走开。过了不长功夫,小精灵却又返回来了,他脚步匆忙地奔向松鼠笼子,他奔跑得那么飞快,老奶奶几乎觉得他的双脚简直好像没有沾地一样。老奶奶朝远处看的眼力极好,所以她看见了他双手都拿着东西,但究竟拿的是什么东西她却看不清楚了。他把左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石板地上,带着右手里的东西爬到了笼子上。他用木鞋使劲地猛踢那扇小窗户,玻璃哐啷一声被踢碎了,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母松鼠,然后又滑下来,拿起先前放在地上的东西又爬了上去。随后他马上就跑了出去。他跑得那么飞快,老奶奶的目光差点儿追不上他。

  这时候,老奶奶没有法子再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坐下去了。她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手悄脚地走到院子里,站在水泵的阴影里等候着那个小精灵。这时候那家喂养的那只猫也发现了他,而且对他起了好奇心,猫儿也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停在离开亮光大约两三步路的墙脚下。

  在那春寒料峭的三月夜晚里,老奶奶和那只家猫等待了很久很久。老奶奶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刚要转身返回屋里,却听见石板地上传来了吧哒吧哒的响声,举目一看那个模样像是小精灵的小人儿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他像上次一样,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而手里的东西还在一边蠕动一边吱吱叫。这时候老奶奶方才恍然大悟,她明白过来了,原来小精灵跑到棕树丛里去把松鼠妈妈的孩子们找来了,他把他们送回给母松鼠,免得他们活活饿死。

  为了不去打扰小精灵,老奶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小精灵似乎也没有看见她。

  当他刚要把一只幼小的松鼠放在地上,把另一只送上笼子的时候,他忽然瞅见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那只家猫闪闪发亮的绿色眼睛。他双手各托着一只幼小的松鼠站在那儿,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他回过头来朝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了那位老奶奶,就毫不迟疑地走过去把一只小松鼠递给了她。

  老奶奶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她弯下腰去,把幼小的松鼠接了过来,托在自己的手里,一直等到小精灵爬上去把他手里的那一只递进了笼子里,又下来把托付给她的那一只取走。

  第二天早晨,农庄上的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老奶奶再也憋不住了,便讲起了她昨天夜间亲眼见到的事情。大家都听得哈哈大笑,取笑说那只不过是她做了一个梦。

  他们还说在这么早的季节里哪儿来的幼松鼠。

  然而她一口咬定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事情,并且要他们去看一看松鼠笼子。他们真的去看了。在松鼠卧室里树叶铺成的小床上,果然躺着四只身上还没有几根毛、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的幼松鼠,看样子出生起码有两三天了。

  当农庄主人亲眼看见了那几只肉团团的幼松鼠之后,他叹气说道:“不管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那就是我们农庄上的人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不管是对动物还是对人都不应该这样做。”他说着就把那只母松鼠和那几只幼松鼠都掏出来,放到老奶奶的围裙里。

  “你把他们送回到榛树丛里去吧,”他吩咐说,“让他们重新获得自由吧!”

  这件事情在这一带流传得很广,甚至还登在报纸上。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相信,因为他们解释不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威特斯克弗莱

 三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两三天以后,又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天早上,斯康耐东部在离威特斯克弗莱大庄园不远的地方,飞过来了一群大雁,他们降落在那儿的田野里。雁群里一共有十三只平常见到的灰色大雁,还有一只白色的雄鹅,雄鹅背上驮着一个上身穿着绿色背心,下身穿着黄皮裤,头戴白色尖顶帽的小人儿。

  他们这时候离波罗的海不远,大雁降落下来的那片田地是海滩上常见的泥沙地。看样子过去这一带是一片飘移不定的流沙,因而不得不人工固定流沙,在好几个地方都可以见到大片大片的人工种植的松树林。

  大雁们在地头寻觅了一会儿食物,这时有几个孩子沿着田埂走了过来。那只站岗放哨的大雁立即拍打翅膀呼啦一声冲天而起,以便使得整个雁群都明白马上就有危险要发生。所有大雁都一下子飞了起来,但是那只白鹅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当他看到别的大雁腾空而飞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朝他们高喊道:“你们用不着见了他们就逃跑,那只不过是几个孩子。”

  曾经骑坐在白鹅身上飞行的那个小人儿这时候正坐在树林边的一个小土丘上,从松球里剥出松仁来。孩子们已经走到非常靠近他身边的地方,他就没有敢跑过田地到白鹅那边去。他赶快躲到一片蓟花菜的大枯叶底下,在此同时向白鹅发出了报警的喊叫。

  可是那只大白鹅显然拿定主意不甘表示胆怯。他还是照样在地里慢慢吞吞地踱来踱去,连孩子们朝哪个方向走过来都不看一眼。

  然而孩子们从路上拐弯进来,越过田地,向雄鹅这边走了过来。当他终于抬起头来张望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这才张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竟然忘记了自己会飞,只顾在地上奔来奔去,躲避孩子们的追逐。孩子们在后面追赶着,把雄鹅赶进了一个坑里,把他抓住了。他们中间那个最大的孩子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就带走了。

  躲在蓟花菜叶底下的那个小人儿看到了这一切情景,他立刻跑了出来,想要把雄鹅从孩子们的手里夺回来。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自己是那么弱小无力,于是就扑倒在小土丘上,捏紧了双拳在地上狂怒地捶打起来。

  雄鹅拼命地呼救道:“大拇指儿,快来救我!大拇指儿,快来救我!”本来焦急万分的那个小人儿听到了又哈哈大笑起来,“咳,我倒成了最合适的人啦!我哪儿有力气帮得上呵!”他说道。

  可是他到底还是爬起身来去追赶雄鹅了。“我虽说帮不上他多少忙,”他想道,“我起码要亲眼看看他们究竟怎么对待他。”

  孩子们早就走了一会儿功夫,不过他还是能够不算太难地盯住他们。可是后来他走进了一个峡谷,那里有一条小溪。小溪并不宽,水流也不急,但是他仍旧不得不在岸边转悠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地方跳了过去。

  他走出峡谷的时候,那几个孩子早已不见踪影了。不过,他还是能够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他们的脚印。那几行脚印是朝向森林走去的。于是他就继续往前追赶。

  不久,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孩子们大概是在这里分手各奔东西的,因为两个方向都有脚印。这一下使得小人儿觉得事情毫无指望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人儿在一个长满了灌木丛的小上丘上发现了一小根白色的鹅毛。他明白了,那是雄鹅扔在路边来告诉他自己被抓走的去向的,所以他又继续向前走。

  他沿着孩子们的脚印穿过了整个森林。他虽然看不到雄鹅的踪影,但是当他快要迷路的时候,总会有一小根白色鹅毛为他指引方向。

  小人儿放心大胆地跟随那些鹅毛继续追赶下去。一路上,那些鹅毛把他指引出森林,穿越过两三块耕地,走上了一条大路,最后到了通向一个贵族庄园的林荫大道。在林荫大道的尽头处,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红砖砌成的、有不少闪闪发亮的装饰物的山墙和塔楼。

  小人儿一看到眼前的那个大庄园,便大致估摸出雄鹅的命运垂危了。“不消说,那些孩子准是把大鹅带到这个庄园里来,说不定他早就被人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他没有得到确凿消息毕竟还不死心,于是更加心急如焚地向前飞奔过去。在林荫大道他一直没有遇上什么人,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因为像他这副模样,他是惟恐被人瞅见的。

  他走到的那个庄园是一座巍峨壮观的老式建筑物,四周平房环绕,中央是一个大城堡。东边是一个非常深长的拱形门道,一直通到城堡的院子里。在走到大门口之前,小人儿毫不犹豫地一直向前奔跑,可是当他走到那儿便停下了脚步。他不敢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发愁,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正当小人儿手指揿着鼻尖在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从林荫大道上走了过来。他赶忙走到拱门旁边一个水桶的背后躲藏起来。

  原来那是一所农村平民中学的二十来个年轻男学生,他们是出门远足来到这里的。

  有一位教师陪着他们一起走来。这支队伍走到拱形门道前面时,那位教师让他们先在外面稍候片刻,他自己走进去问问,看是不是可以允许参观一下威特斯克弗莱城堡。

  这些刚刚到来的人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所以又热又渴。其中有个人实在口渴得厉害,便走到水桶旁边弯下腰去喝几口水。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锡皮的植物标本罐。他觉得带着它喝水很不方便,就摘下来顺手撂在地上。撂下去的时候锡皮罐的盖子张开了,可以看得见里面放着采集来的几株迎春花。

  那个植物标本罐正好就撂在小人儿面前,他觉得进入城堡去弄清楚雄鹅下落的大好机会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马上跳进了这个植物标本罐里,就在银莲花和款冬花底下严严实实地躲藏起来。

  他刚刚藏好身,那个年轻人就把标本罐拎了起来,挂到脖子上,并且啪嗒一声把盖子关紧了。

  这时候那位教师走回来了。他告诉大家说可以到城堡里去参观。他把学生们带进城堡的内院里,站在那儿向他们讲解起这座古老的建筑物来。

  他向学生们讲道,从前这个国家刚刚开始有人聚居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居住在山洞里或者泥洞里,后来住在用兽皮绷起来的帐篷里,再往后居住在树枝搭成的小木棚里。

  经过了悠长的岁月,人类才逐渐学会砍伐树木盖起木屋。后来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经过艰巨的奋斗并付出了不少劳动,人类才能从光会盖只有一间房间的小木房发展到竟然可以兴建起像威特斯克弗莱那样宏伟的。有上百间房间的大城堡。

  这是三百五十年前有财有势的人建造的城堡,他告诉大家说。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威特斯克弗莱城堡建于斯康耐平原被战争和掠夺者闹得鸡犬不宁的那个时代。所以城堡四周环绕着一条壕宽水深的护城沟,古时候沟上还有一座可以随闭随启的吊桥。拱形门道上的哨楼至今还在。堡垒四周的城墙上筑有卫兵巡逻时走的小路,城堡的四个角上都有墙壁达一米多厚的瞭望塔楼。幸好这座城堡还不是建造在最为兵荒马乱的战争动乱年代,所以城堡的建造者詹斯·布拉赫不惜工本地把它建造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大厦。

  如果人们有机会看到比它早几十年建造在格里姆格的那幢坚固而巨大的石头建筑的话,他们就会很容易地注意到,城堡的主人詹斯·哈尔格森·乌夫斯但德只顾一味追求建造得坚固和巨大,根本没有想到美观和舒适。如果人们看到了马茨温岛、斯文斯托埔和上威德修道院这些地方的华丽宫殿的话,他们就会注意到这些宫殿比威特斯克弗莱城堡修建得晚了一二百年,那些年代更平静安定了,于是建造那些宫殿的贵族老爷就舍弃了城堡,改而追求建筑宽敞豪华的住宅。

  那位教师侃侃讲来,讲得无止无休,小人儿关在植物标本罐里憋得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但是他不得不安安生生地躺着,那个背着植物标本罐的人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躲在里面。

  后来,这群人终于走进了城堡。不过,小人儿本来要想找个机会从植物标本罐里溜出来,那么他这一下算是上当了。那个学生一直背着那个罐子没有放下来,害得小人儿也不得不跟着走遍了各个房间。

  他们参观得很慢,那位老师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详详细细讲解一番。

  在一间屋子里有个古老的炉灶。老师在炉灶面前停住脚步,讲起了人类在不同的时代用过的不同的生火煮东西的法子。第一个室内炉灶是在农舍中央地上用石头砌成的火塘,在屋顶上有个出烟的洞孔,不过这个洞孔也透风透雨。第二个是一个很大的、用泥土砌成的炉灶,但是没有烟囱,火一生屋里十分暖和,可是屋里到处是滚滚浓烟和呛人鼻息的烟味。在兴建威特斯克弗莱城堡的时候,人类刚好学会在炉灶上加盖一个又粗又大的烟囱,浓烟固然放出屋外去了,可惜大部分热量也随之放跑到空中去了。

  倘若小人儿过去性情急躁,毫无耐心的话,那么这一天对他来说却是一次很好的耐性锻炼。他居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足足有一个小时了。

  那位教师走进下一个房间之后,就站在一张顶篷很高、四周挂着华丽的床慢的古色古香的大床前面,他马上开始介绍古代的床和床架。

  教师不慌不忙地讲着,他当然不知道有一个可怜的小人儿躺在植物标本罐里,盼着他赶快讲完。他走进一间用烫金兽皮挂毯装饰起来的房问,就会滔滔不绝地从人类最初怎样装饰墙壁讲起。当他走近一张旧得褪色的全家合影的照片时,他就讲述节日盛装在各个时代的千变万化。当他走进那些宴会厅的时候,他就大讲特讲古时候庆祝婚礼的仪式和安葬收殓的礼仪。

  在此之后,他还把曾经在这座城堡里居住过的那许许多多精明强干的男男女女逐一进行了介绍。他谈到了历史悠久的布拉赫家族和古老望旅巴纳可夫家族;讲了克里斯田·巴纳可夫怎样在大撤退途中把自己的战马让给国王当坐骑;讲到了玛格丽塔·阿希贝格在嫁给契尔·巴纳可夫之后不久就丧夫寡居,以遗孀身份治理了这个庄园和整个地区长达三十五年之久;讲到了银行家哈格曼怎样从威特斯克弗莱的一个出身贫贱的伯农家孩子变得后来那么有钱,他买下了整个庄园;还讲到了以铸造刀剑闻名的谢尔恩家族怎样为斯康耐的农民制造出了一种比较轻便灵巧的耕犁,使他们终于摆脱了那种三对公牛还拉不动的旧式木犁。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小人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过去淘气捣蛋的时候曾经把爸爸或者妈妈偷偷地关在地窖里,那么现在他自己不得不亲身领受这种难受的滋味了,因为教师讲个没完没了,一直讲了几个钟头才住了口。

  教师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城堡院子里。他在那里又讲起人类通过世世代代的长期辛勤劳动才学会了制作工具和武器,缝衣服和盖房子,还有造家具和装饰品。他说,像威特斯克弗莱这样巍巍壮观的城堡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在三百五十年以前就进步到了什么地步。至于这以后人类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这就见仁见智各随各便了。

  可是这段话那个小人儿却没有来得及听见,因为背着他的那个学生这时候又口渴起来了,他悄悄地溜到厨房里去找水喝。当小人儿来到了这里,他就忍不住朝四处偷看想要知道雄鹅的着落。他开始爬动起来,可是用力太猛,无意之中顶撞了一下植物标本罐的盖子,盖子就张开了。植物标本罐的盖子有时候会自己弹开的,所以那个学生没有太在意,随手就把盖子盖上了。可是那个厨娘却问他有没有在标本罐里放了一条蛇。

  “没有哇,我只在里面放了几株花草,”那个学生莫名其妙地回答说。

  “不对,里面一定有东西在爬动,”厨娘一口咬定说。

  那个学生就把盖子打开,想让她看看是她错了。“你不妨自己来看看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讲下去,那个小人儿不敢再在标本罐里呆下去,就纵身一跃跳到地板上,一溜烟往门外奔跑出去。那些女仆没有看清楚地上是什么东西在跑,但是她们还是跟着从厨房里追了出去。

  那位教师还站在那里口若悬河他讲着。突然之间一阵高声呼喊打断了他。“抓住他!

  抓住他!“厨房里跑出来的那些人高喊道。那些年轻人也纷纷转身去追赶那个比老鼠还窜得快的小人儿。他们想在大门口截住他,可是却没有堵住,因为想要抓住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儿倒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小人儿终于脱身出来,跑到了露天之下。

  小人儿没有敢从那条宽敞的林荫大道方向那边跑,而是一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

  他奔跑着穿过花园进入了后院。那些人一直高声大叫大笑地追赶他。这个小人儿用尽力气拼命奔跑,有好几次总算化险为夷幸而逃脱了,但是看样子似乎迟早要给人抓住的。

  当他跑过一幢雇工住的小屋时,他猛听得有一只鹅在那里呼叫,他低头一看,见到台阶上有一根白色的鹅毛。啊!原来就在这里面,雄鹅就在这里面!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他早先白费了功夫走错了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在后面追赶的那些女仆和男学生了,马上爬上台阶,奔进门廊。可是他再也没有法子往前走了,因为房门是锁着的。他听得很分明,雄鹅在里面哀哀啼叫和呻吟,但是他却打不开门。而后面那些人却追得越来越近了,屋里雄鹅哀号得也越来越凄惨了。在这种危急的处境之中,小人儿鼓足了勇气,用出全身力气在门上捶得乒乓直响。

  一个小孩走出来把门打开。小人儿乘机朝屋子里一看,但见有个女人坐在地板的中央,手里紧紧攥住了雄鹅,正要剪掉他的翅膀尖。雄鹅是她的孩子找回家来的,她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想把雄鹅的翅尖剪短,使他没法再飞走,这样就可以把他留在家里喂养了。雄鹅其实没有遭受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不断地拼命哀叫。

  幸亏那个女人动手晚,还没有真正下剪刀。在门被打开,小人儿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只有两根长翼毛被剪刀剪了下来。像他这样一副模样,那个女人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

  她吓了一大跳,心想保准是小精灵显灵了,她吓得手一松剪刀掉到了地上。她双手绞在一起,忘记了去攥紧雄鹅。

  雄鹅觉得自己身上被放松了,就立即跑向门口。他脚不停步地向前飞奔,顺便就一口叼住小人儿的衣领把他带走了。他在台阶上张开翅膀飞向天空。与此同时,他那长长的颈脖姿势优美地往后一扭,把小人儿驮到他的羽毛平滑的背上。

  他们就这样飞向了天空,整个威特斯克弗莱地区的居民们都站在那儿,仰起了头,凝目观望。

 

 在上奥德修遭院的公园里

  就在大雁们戏弄狐狸的那一天,男孩子躺在一个早已被废弃的松鼠窝里睡着了。快到傍晚时分,他醒过来了,心里怏怏不乐。“我很快就要被送回家去了,看样子免不了只好像现在这副模样去见爸爸妈妈啦。”他苦恼地想道。

  可是当他找到游大在维姆布湖上,并且在湖里洗澡的大雁们的时候,他们当中没有人提到过一个字要让他回去。“他们大约觉得白鹅已经太累了,今天晚上没法子送我回家去啦,”男孩子这样猜测。

  第二天一清早,大雁们在晨曦微明,离太阳露脸还有很长时间就已经醒过来了。男孩子马上断定他就要动身回家了,但是奇怪的是雁群照样让他和白鹅参加他们每天天刚亮时在空中绕一大圈的例行飞翔。男孩子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推迟打发他回家的缘故,可是他猜想大雁们不肯在让雄鹅饱餐一顿之前就打发他去进行路途那么遥远的长途飞行。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了晚点见到爸爸妈妈而感到高兴,哪怕晚一时一刻也好。

  大雁们正在上奥德修道院的那座大庄园上空飞行,那座庄园坐落在湖岸东畔风光宜人的园林地带。但见一座高大宏伟的宅邸,背侧有石板铺地的精致庭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各处,四周有矮矮的围墙环绕。宅邸的前面是格调高雅的古典式大花园,那里面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树丛排列成一行行树篱,参天的古树浓荫匝地,林中小路曲折弯绕。池塘里绿水盈盈,喷泉旁水珠迸溅。大片大片的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草坪边上的花坛里盛开着色彩缤纷的春花。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

  当大雁们那天清早从庄园上空飞过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动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他们确信下面真的没有人,便朝着一个狗棚俯冲下去,叫喊着问道:“那里是什么小木棚?那里是什么小木棚?”

  从狗棚里立即窜出一条被铁链锁着的狗,愤怒地唁唁狂吠起来,喊道:“你们居然敢把这叫做小木棚吗?你们这批到处流浪的无赖汉!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看看,这是一座用岩石砌成的宏伟宫殿?你们难道竟没有看到这座宫殿的墙壁有多么美丽?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这里有那么多扇窗户、那么宽阔的大门和那么有气派的平台吗?

  汪!汪!汪!而你们却把这里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也不睁开眼睛去看看它的大花园和庭园,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它的温室?没有看到大理石的雕塑?你们敢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小木棚外面通常都有大花园的吗?而且大花园里满是山毛榉树林、榛树林、槲树林、云杉林,树林间有着大片草地,鹿圃里养着许多麋鹿!汪!汪!汪!你们竟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们见到过有哪个小木棚四周有像一个村子那么多的附属房屋?你们可曾听说过有哪个小木棚能够拥有自己的教堂、自己的牧师宅邸,而且管辖着那么多的大庄园,那么多的自耕农农庄、仅农房舍和长工工房?汪!汪!汪!你们居然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要知道斯康耐一带最大的地产都属于这个小木棚,你们这批叫花子,你们从空中放眼朝四面望吧,你们能望见的土地没有哪一块不属于这个小木棚的。汪!汪!汪!“

  那条看家狗一口气唠叨出了这么一大串话,大雁们在庄园上空来回盘旋,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的叫喊。当他不得不歇口气的时候,大雁们这才喊叫着回答:“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们问的不是那座宫殿,我们问的恰恰是你那个狗窝。”

  小男孩听到他们这样诙谐地取笑时,起先忍俊不住笑出声来,随后有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钻了出来,使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唉,只消想想,如果能跟随着大雁们一道飞过全国直到拉普兰,那该能听到多少这类有趣的笑话呀!”他自言自语说道,“如今你已经倒霉透了,能够进行这样一次旅行是你最好的盼头了。”

  大雁们飞到庄园东边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去寻找草根吃,他们找呀,找呀,一找就是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小男孩跑到耕地旁边的那个大花园里,在榛树林里仔细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去年秋天残留下来的果实。当他在花园里走动时,跟随着大雁们去旅行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津津有味地为自己描绘着,倘若能跟随大雁们一起旅行,那该有多美好。当然,他要忍饥挨冻,这是预料之中的,而且会常常挨饿受冻。但是,他却可以逃避干活和读书。

  正当他在那里走着的时候,那只年老的灰色领头雁走到他的面前,问他有没有找到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没有哇,他告诉说,找了大半天啥也没有找到。于是,那只老灰雁也尽力帮他寻找。可是她也没有能够找到榛子一类的坚果,不过她终于在野蔷薇丛中发现了几个还挂在株梗上的野蔷薇果。小男孩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掉了。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如果妈妈知道他现在是靠生吞活鱼和吃冬天残留下来的野蔷蔽果充饥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

  大雁们终于吃饱了肚子以后就返回到湖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玩耍散心,一直到中午时分。大雁们向白雄鹅提出挑战,要同他比试比试各项运动的技艺。他们比赛了游泳、赛跑和飞行。那只在农家驯养已久的大雄鹅使出了浑身本事,但是却总是败给那些身子敏捷的大雁们。小男孩一直骑坐在大雄鹅的背上,为他打气加油,玩得和大家一样痛快。

  湖面上回荡着呼喊声、欢笑声,喧哗成一片,奇怪的是住在庄园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大雁玩累了以后就飞到冰上,在那里休息了一两个小时。那天下午几乎也是同上午一样度过的,先是觅食了一两小时,然后在浮冰四周的水里游泳嬉戏,一直玩到太阳落山。而太阳一落山,他们马上就睡觉了。

  “这种生活倒对我挺合适,”当小男孩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的时候,他这样想道。

  “可惜明天我就要被赶回家去啦!”

  他久久未能入眠,他躺在那里想着,要是他能够跟随着大雁们一起去旅行,他起码可以免得因为懒惰而遭到训斥责怪。他那时可以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惟一的烦恼就是要寻觅吃的东西。可是他如今吃得很少,总是可以找出解决办法来的。

  他在脑子里为自己描绘出一路上将会看到哪些新鲜东西,还有将亲身经历哪些冒险活动。不错,那跟闷在家里埋头干活和读书简直没有法子相提并论了。“倘若我能够跟着大雁们去旅行,我也就不会因为自己变得这么小而伤心了。”小男孩想道。

  他现在对别的什么都不害怕,惟独害怕被送回家去。但是到了星期三,大雁们一句都没有提到要把他打发回家。那一天是同星期二一样度过的,小男孩对荒野上的生活更加习惯了。他觉得上奥德修道院旁边那个大小同大森林差不多的公园几乎成了他自己一人所有的了,他不再想回到家里那幢拥挤不堪的农舍和狭窄的耕地上去。

  在星期三,他满心以为大雁们打算收留他跟随他们一起了,可是到了星期四,他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星期四那一天起初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大雁们在荒野上觅食,小男孩到公园里去寻找自己吃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卡走到他面前,问他可曾找到什么吃食没有。没有,他啥都没有找到。于是,她为他找来了一株干枯了的葛缕,那些小果实仍旧完整地悬挂在它的茎杆上。

  小男孩吃完了之后,阿卡便对他说道,她认为他在公园里到处乱跑,未免太过于不谨慎了。她问他是不是知道像他这样的一个小人儿究竟有需要时刻小心提防多少敌人。

  不知道,他心中一点无数。于是,阿卡便一五一十地把那些敌人逐个诉说给他听。

  她告诉他说,当他在公园里走动时,他务必提防狐狸和水貂。当他走到湖岸边去的时候,他务必留心有水獭。如果他想要在石头围墙上坐下来的话,他绝对不能忘记鼬鼠,因为鼬鼠可以从很小很小的洞孔里钻出来。倘若他想要在一堆树叶上躺下身来睡会儿觉,他要先检查一下有没有正在冬眠的螟蛇。只消他身子一露在四面空旷的开阔地带,他就要留神看看空中有没有正在盘旋的鹰隼和雕鹫。到榛树林里去的时候,他说不定会被雀鹰一下子叼走。喜鹊和乌鸦到处都可以碰到,但是对于他们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只要天一黑,他就应该竖起耳朵让真细听,有没有大猫头鹰飞过来,他们拍打起翅膀无声无息,往往还没有等人发觉,他们就已经来到了你的身边。

  小男孩听明白了原来有那么多敌人要伤害他的性命,他觉得要想保全自己似乎是不大可能了。他井不特别怕死,可是他很讨厌被别人吃掉。于是他问阿卡,他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免得成为这些残暴的禽兽的口中之食。

  阿卡马上回答说,小男孩应该努力同树林里和田野上的小动物和睦友爱地相处,同松鼠和兔子、同山雀和白头翁、同啄木鸟和云雀都很好地结交。如果同他们交成了好朋友,一有什么危险,他们就会向他发出警告,为他找好藏身之所,而且在紧急关头还会挺身而出,齐心协力地保护他。

  男孩子听从了这番忠告,那天晚些时候便去找松鼠西尔莱,想要求得他的帮助。但是事情却并不顺遂,松鼠不愿意帮他的忙。“你不要指望从我或者其他小动物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西尔莱一口拒绝说,“你难道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放鹅娃尼尔斯?你去年拆毁了燕子的住窝,打碎了椋鸟的蛋,把乌鸦的幼雏扔进泥灰石坑里,用捕鸟网捕捉了鸫鸟,还抓了松鼠关在笼子里,是不是?哼,你休想有人会来帮你。我们没有联合起来对付你,把你赶回老家去,就算你走运。”

  要是他还是早先的那个放鹅娃尼尔斯,那么他一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报复一下不可,然而他现在却非常害怕大雁们会知道原来他竟是这么调皮捣蛋。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不能被留在大雁们身边,因此他自从同大雁们结伴以来,一直规规矩矩,不敢做出一点点不安分的事情来。当然,像他如今这么小,他没有能力去做大的坏事。但是只要想动手的话,打碎许多个鸟蛋,拆毁许多个鸟巢,他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一直很温顺和善,他没有从鹅翅膀上拔过一根羽毛,回答别人问话时从不失礼,每天清早向阿卡问候时总是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躬。

  星期四整整一天他都在想,大雁们所以不带他到拉普兰去旅行,肯定是因为他们晓得了他以前调皮捣蛋所做的种种劣迹。所以,那天晚上,他听到消息说松鼠西尔莱的妻子被人抓走,孩子们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便决心去营救他们。他营救成功,干得很出色,这在前面已经讲过了。

  男孩子在星期五那天走进公园里时,他听到每个灌木丛里苍头燕雀都在歌唱,唱的都是松鼠西尔莱的妻子如何被野蛮的强盗掳去,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婴儿,而放鹅娃如何英勇地闯入人类之中,把松鼠婴儿送到她的身边。

  “现在在上奥德修道院公园里,”苍头燕雀这样唱道。“有谁像大拇指儿那样受人赞扬?当他还是放鹅娃尼尔斯的时候,人人都害怕他。可是现在不同啦!松鼠西尔莱会送给他坚果。贫穷的野兔会陪他一起玩耍。当狐狸斯密尔出现的时候,麋鹿就会驮起他逃走。雀鹰露面的时候,山雀会向他发出警报。燕雀和云雀都歌颂他的英雄事迹。”

  男孩子可以肯定阿卡和大雁们都听到了这一切,但是星期五整整一天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说出他可以留在他们身边的话。

  直到星期六之前,大雁们还可以在上奥德周围一带的田野上自由自在觅食,而不受到狐狸斯密尔的骚扰。可是星期六清早大雁们来到田野的时候,他早已埋伏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候着。他紧随不舍地从一块田地追到另一块田地,使他们无法安安生生地觅食。

  当阿卡明白过来斯密尔存心不让他们得到安宁的时候,她便当机立断,挥动翅膀飞上天空,率领雁群一口气飞了几十公里,飞越过菲什县平原和林德厄德尔山峁上长满杜松的山背后。他们一直飞到威特斯克弗莱一带才降落下来歇歇脚。

  可是,在前面已经讲过了,大雄鹅在威特斯克弗莱被人偷偷地掳走了。倘若不是男孩子竭尽全力舍命相救的话,恐怕大雄鹅已经尸骸无存了。

  当男孩子同雄鹅在星期六晚上一齐返回维姆布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天见义勇为,表现得十分出色。他很想知道阿卡和大雁们会说些什么。大雁们委实把他夸奖了一番,然而他们却偏偏没有说出他所渴望听到的话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来到了,男孩子被妖术改变形象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而他的模样一直是那么小。

  不过,他似乎已经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烦恼不堪了。星期天下午,他蜷曲着身体,坐在湖边一大片茂密的杞柳丛里,吹奏起用芦苇做成的口笛。他身边的灌木丛中的每个空隙里都挤满了山雀、燕雀和椋鸟,他们啁啁瞅瞅不停地歌唱,他试图按着曲调学习吹奏。可是男孩子的吹奏技术还没有人门,吹得常常走调,那些精于此道的小先生们听得身上的羽毛直竖起来,失望地叹息和拍打翅膀。男孩子对于他们的焦急感到很好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连手中的口笛都掉到了地上。

  他又重新开始吹奏,但是仍旧吹得那么难听,所有的小鸟都气呼呼地埋怨说:“大拇指儿,你今天吹得比往常更糟糕。你吹得老是走调。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呀,大拇指儿?”

  “我一心不能二用嘛。”男孩子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其实他的确心事重重。他坐在那里,心里老在嘴咕自己究竟还能同大雁们在一起呆多久,说不定当天下午就会被打发回家去。

  突然之间,男孩子将口笛一扔,从灌木丛纵身跳下来,钻了出去。他已经一眼瞅见阿卡率领着所有的大雁排成一列长队朝他这边走来,他们的步伐异乎寻常地缓慢而庄重。

  男孩子马上就明白了,他将会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将他怎么办。

  他们停下来以后,阿卡开口说道:“你有一切道理对我产生疑心,大拇指儿,因为你从狐狸斯密尔的魔爪中将我搭救出来,而我却没有对你说过一句感激的话。可是,我是那种宁愿用行动而不用言语来表示感谢的人。大拇指儿,现在我相信我已经为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来报答你。我曾经派人去找过对你施展妖术的那个小精灵。起先,他连听都不要听那些想要让他把你重新变成人的话。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去告诉他,你在我们之间表现是何等的出色。他终于让我们祝贺你,只要你一回到家里,就会重新变目跟原来一样的人。”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大雁刚开始讲话的时候,男孩子还是高高兴兴的。而当她讲完话的时候,他竟然变得那么伤心!他一言不发,扭过头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啦?”阿卡问道,“你似乎指望我比现在做更多的事情来报答你,是不是?”

  然而,男孩子心里想的却是,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愉快日子,那么逗笑的戏谑,那么惊心动魄的冒险和毫无约束的自由,还有在远离地面的那么高的空中飞翔,这一切他统统都将丧失殆尽。他禁不住伤心地嚎陶起来。

  “我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重新变成人,”他大呼小喊地哭道。“我只要跟你们到拉普兰去。”

  “听我一句话,”阿卡劝慰道,“那个小精灵脾气很大,容易发火,如果你这次不接受他的好意,那么下一回你再想去求他那就犯难啦。”

  这个男孩子真是古怪得不可思议。他从一生出来就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也不喜欢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更不喜欢邻居家的孩子。无论是在玩耍的时候,还是干正经事情的时候,凡是他们想要叫他做的事,他都讨厌烦恼。所以,他如今既不挂念哪个人,也不留恋哪个人。

  只有两个同他一样在地头放鹅的孩子,看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还可以勉强同他合得来。不过,他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一点也不真心喜欢他们。

  “我不要变成人嘛,”男孩子呼喊着,“我要跟你们一起到拉普兰去。就是这个缘故,我才规规矩矩了整整一星期。”

  “我也不是一口拒绝你跟着我们旅行,倘若你当真愿意的话,”阿卡回答说,“可是你要先想明白,你是不是更愿意回家去。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的。”

  “不会的,”男孩子一口咬定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从来没有像跟你们在一起这么快活。”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随你的便吧。”阿卡说道。

  “谢谢!”男孩子兴奋地回答说,他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方才哭泣是因为伤心的缘故,而这一回哭泣却是因为快乐。

  

4.格里敏大楼

 黑老鼠和灰老鼠

  在斯康耐平原东南部离大海不太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名叫格里敏大楼的古城堡。

  这座城堡四周没有房屋墙垣,只有光秃秃一幢高大而又坚固的岩石建筑物,从平原上十几公里开外就能够一眼望见它。这座城堡虽说只有四层楼,但是非常巍峨壮观,要是同样地方再有一幢普通房屋的话,那么那幢房子看起来保准像是给小孩玩耍的小游戏屋一样。

  这幢岩石砌成的大厦有厚厚的外墙、隔墙和拱形天花板,所以它的内部除了厚实的墙壁之外,剩下的空间就很小很小了。楼梯十分狭窄,门廊非常小,而里面的房间也为数不多。由于要保持墙壁的坚固,墙上只在最上面三层开了很少几个窗户,最底下的一层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几个用来透光线的小孔。在古时候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人们是非常乐意把自己重门深锁在这样一幢坚固高大的房屋里的,就如同现在人们到了寒风凛冽的严冬宁愿缩在皮大衣里面一样。可是到了大好的和平时代来到的时候,人们便不再愿意居住在古城堡的阴暗寒冷的石头房间里了。他们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格里敏大楼,搬迁到那些阳光充足、空气畅通的住宅里去了。

  这也就是说,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着大雁们到处漫游的时候,格里敏大楼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但是这幢房子却并没有因此而缺少房客。每年夏天一对白鹳都在屋檐下搭起大巢来住。在顶楼里居住着一对猫头鹰。在黑暗的过道里居住着蝙蝠。在厨房的炉膛里居住着一只年纪很大的猫儿。而在地窖里面则聚居着几百只在那里已经住了许多年头的黑老鼠。

  一提到老鼠,在别的动物心目当中,他们的名声是不太好的,可是格里敏大楼里的黑老鼠却是例外。其他动物在谈论到他们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心怀敬意,因为他们在同自己的敌人打仗时非常英勇无畏,他们在自己的种族惨遭横祸大难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沉着和顽强。他们属于一个曾经数量众多、势力强大的老鼠种族,而现在却每况愈下,几乎快到了种族灭绝的地步。多少年来,斯康耐乃至瑞典全国各地都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出没在每一个地窖、每一个顶楼、每一幢堆放乾草的棚屋和谷仓、每一个食品贮藏室和面包烘房、每一个牛棚和马厩、每一座教堂和城堡、每一个酿酒作坊和磨坊,反正在人们建造起来的每一幢房子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踪迹。但是而今他们却都从那些地方被赶了出来,而且几乎被统统消灭了。兴许偶尔在哪个古老偏僻的地方还能够碰到几只,但是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格里敏大楼里糜集得那样多。

  大凡动物的种族灭绝,罪魁祸首往往是人类,而这一次却并非如此。人类固然同黑老鼠进行过斗争,但是给他们造成的损害是微不足道的。使得他们濒于绝境的是他们本家的另一个族类——灰老鼠。

  灰老鼠并不像黑老鼠那样从上古时代就在这块土地上生育繁衍。他们的祖先是几个穷得身无立锥之地的外来户。一百多年以前,他们的祖先搭乘了一艘从卢俾克①驶来的驳船,在瑞典南部的马尔默登陆,踏上了这块土地。他们是一批无家可归的、饿得快要咽气的可怜虫。他们先在港口里栖下身来,在码头底下的木桩之间游来游去,寻找那些被人倒在水里的渣滓来填饱肚皮。他们那时候根本不敢到城市里去,因为那些地方是黑老鼠控制的地盘。

  ①德意志北部的一个城市。

 

  然而时移境迁,灰老鼠生育得数量越来越多,他们的胆量就逐渐大起来了。他们先是搬进了几幢被黑老鼠舍弃的荒芜不堪、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里。他们跑到排水沟和垃圾堆去寻找那些黑老鼠不屑于问津的残渣剩羹来充饥。他们能够吃苦耐劳,惯于艰难生活,又能够随遇而安,要求不高,而且他们历尽苦难变得坚韧不拔、无所畏惧了。不消几年,他们就变得势力强大了。于是,他们便着手将黑老鼠驱赶出马尔默。他们从黑老鼠那里逐个夺取了顶楼、地窖和仓库,让黑老鼠活活饿死,或者干脆咬死黑老鼠,因为灰老鼠打起仗来是毫不留情的。

  在得到了马尔默这块地盘之后,他们就或者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或者是小股小股地出动奔赴各地,终于占领了全国各地。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黑老鼠没有纠集起一支讨伐大军,趁灰老鼠还立足未稳的时候就将他们一网打尽,统统消灭掉。大概是由于黑老鼠过分确信自己的势力强大,根本不相信会有丧失权势的可能性。他们高枕无忧地坐享自己的财富,而灰者鼠却趁虚而入,从他们手中一个仓库接着一个仓库、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统统地夺了过去。于是黑老鼠只好被活活饿死,被驱赶得走投无路,或者被聚而歼之。在整个斯康耐平原上,他们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只有格里敏大楼还在他们的手里。

  那幢岩石砌成的古老房子的墙壁是如此坚固,以至于穿墙而过的老鼠通道是寥寥无几的,所以黑老鼠能够成功地守卫得住,抵御了灰老鼠的攻势。年复一年,夜复一夜,入侵者和守卫者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歇过。黑老鼠一直枕戈达旦地守卫着,以视死如归的无比英勇投入战斗,再说也多亏了那幢坚固的老城堡,他们至今一直占着上风。

  不消讳言的是,在黑老鼠还得势的时候,别的动物也曾经非常僧烦过他们,就像如今憎恶灰老鼠一样。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因为黑老鼠过去干的坏事也不少,比方说他们常常扑到那些被绳捆索绑的可怜的俘虏身上去折磨他们。他们还啃噬尸骸。他们把穷人地窖里的最后一个萝卜偷走。他们还啃咬正在睡觉的鹅的脚掌,从母鸡身边夺走鸡蛋和鸡雏。总而言之,他们的确干过成千上万件坏事。然而自从他们不幸落难以来,所有这些事情似乎都被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对于这个族类的最后一批同敌人长期周旋,为保卫自己而进行殊死战斗的黑老鼠,没有哪个不由衷地表示敬佩。

  居住在格里敏庄园上及其四周一带的灰老鼠也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战斗,他们虎视眈眈地窥视着,遇有合适的机会便要一举攻下这座城堡。或许有人会以为,既然灰老鼠已经赢得了全国各地的所有地盘,那么他们就应该网开一面,让这一小撮黑老鼠在格里敏大楼里安安生生地生活下去,然而,灰老鼠毕竟是容不得这种想法的,他们口口声声说,一鼓作气地最后战胜黑老鼠是一个荣誉攸关的问题。但是清楚灰老鼠底细的知情者都心里明白,那是因为格里敏大楼是被用来当做堆放粮食的,因此灰老鼠志在必得,不占领是不肯罢休的。

 

 白鹳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有一天大清早,露宿在维姆布湖面的浮冰上的大雁们被来自半空中的大声喧哗所惊醒,“呱呱,呱呱,呱呱,”叫声在空中回荡。“大鹤特里亚努特要我们向大雁阿卡和她率领的雁群致敬。明天在库拉山举行鹤之舞表演大会,欢迎你们诸位光临。”

  阿卡马上仰起头来回答道:“谢谢并向他致意!谢谢并向他致意!”

  鹤群呼啸而过,继续向前飞去。大雁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可以听得见,他们一边飞行一边对每一块田地和树林发出呼唤:“鹤之舞表演大会明天在库拉山举行。大鹤特里亚努特欢迎诸位光临。”

  大雁们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你真是好运气,”他们对白雄鹅说道,“竟然可以亲眼看到鹤之舞表演大会了。”

  “看灰鹤跳跳舞有那么不得了吗?”白雄鹅不解地间道。

  “喔,这是你做梦也难想得出来的呀,”大雁们回答说。

  “我们要想想周全,明天大拇指儿该怎么办,我们到库拉山去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他发生意外,”阿卡吩咐道。

  “大拇指儿不消单独留在这里,”雄鹅说道,“要是灰鹤们不让他去看他们的舞蹈表演,那么我留下来陪着他好啦。”

  “唉,要知道直到如今还没有哪一个人类被允许去参加库拉山的动物集会,”阿卡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也就不敢把大拇指儿带着去。不过这桩事情在今天这一整天里还可以慢慢商量,现在我们先去找点吃的吧。”

  于是阿卡发出了启程的信号。这一天她为了躲避狐狸斯密尔的缘故,仍旧尽量往远处飞,他们一直飞到格里敏大楼南边那片潮湿得像沼泽地一样的草地上,才降落下来寻觅食物。

  整整一天,男孩子都闷坐在一个小池塘的岸边吹芦苇口笛。他因为不能够去看鹤之舞表演大会而怏怏不快,然而又不好意思向雄鹅或者别的大雁张口提出这件事情。

  他心里非常难过,因为阿卡到底还是不大信任。他想到,一个男孩宁可不重新变成人,而跟随着这些一无所有的大雁到处颠簸奔波,那么大雁们应该明白,他是决计不会出卖背叛他们的。再说他们也应该明白,他为了同他们在一起已经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那么他们自然也应该义不容辞地让他能够看到这一切了不起的奇妙事情。

  “看样子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向他们说出我的想法啦,”男孩子思忖道。但是熬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么做。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其实不然,因为男孩子确实对那只领头老雁抱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要敢于违抗她的意志那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在那块湿漉漉的草地的另一边,也就是大雁们正在觅食的地方,有一道很宽的石头墙垣蜿蜒延伸。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快到傍晚的时候,男孩子终于抬起头来要同阿卡讲话,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堵围墙上。他由于吃惊而发出了小声的尖叫。所有的大雁都马上抬起头来,目光一齐朝向他凝视的方向转过去。起初,他们同男孩子一样都疑惑不解,怎么围墙上的灰色鹅卵石竟长出了腿脚,而且在跑动。可是当他们定睛细看,很快就看清楚了,原来有一支声势浩荡的老鼠大军在墙垣上行进。他们行动非常迅速,而且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向前飞快奔跑,一排接着一排,数目多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把整个墙垣都遮盖住了。

  男孩子素来害怕老鼠,在他还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儿的时候就是如此。而现在他变成了这么小,两三只老鼠就能够断送掉他的性命,他怎能不从心眼里感到害怕呢?当他站在那里看的时候,他浑身不寒而栗,脊梁骨上透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凉气。

  奇怪的是,大雁们也同他一样地厌恶老鼠。他们没有同老鼠讲话,而且在老鼠走完以后,他们都一股劲儿地抖动翎羽,仿佛觉得羽毛里已经被撒上了老鼠屎,因而非要抖干净不可。

  “嘿,那么多的灰老鼠一齐出动呀!”从瓦西亚尔来的大雁亚克西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这时候男孩打算张口对阿卡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她应该让他跟着一起去库拉山。

  但是话刚到嘴边却又没有说出,因为刚巧有一只大鸟突然飞落到大雁群中间。

  人们一见到这只鸟的时候,真的会认为他的身躯、颈脖和脑袋大概都是从一只小白鹅那里借来的,而除此之外他却又长着一对又大又黑的翅膀、红颜色的细长腿,他那细长而扁平的嘴喙对于那个小脑袋来说未免大得过分,并且重得使脑袋往下垂了,这一来他的模样总是显得烦恼和忧伤。

  阿卡赶紧整整翎翼赶上去迎接,连连弯下颈脖鞠躬致意。她对于在这样的早春季节就在斯康耐一带见到鹳鸟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她知道在雌白鹳做横越波罗的海的长途跋涉之前,雄白鹳往往先行一步,来检查一下他们的窝巢是不是在冬季遭到了损坏。然而她心中无数的是白鹳鸟登门拜访究竟有何用意,因为鹳鸟素来是只跟自己同族往来的。

  “我想大概您的寓所没有什么损坏吧,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说道。

  人们常常说:鹳鸟不开口,张嘴必诉苦。现在又一次证实了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更加糟糕的是这只鹳鸟发声吐字十分困难,因而听他的讲话那就更令人难受了。他站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嘎嘎地掀动嘴喙,后来才用嘶哑而轻微的声音讲出话来。他牢骚满腹,大事抱怨:他们在格里敏大楼屋脊下的窝巢被严冬暴风雪摧垮了,他如今几乎在斯康耐寻觅不到食物,斯康耐的老住户正在设法图谋他的全部家当,因为他们竟然在沼泽地里排水,并且在低洼地里开始播种。他说,他打算从这个国家迁移出去,再也不回来啦。

  在白鹳诉苦抱怨的时候,没有安身之处的大雁阿卡不禁自怨自艾起来,她想着:“唉,要是我的日子也能过得像您那么舒服,埃尔曼里奇先生,我才不向人抱怨诉苦哩。

  您虽然仍然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生鸟儿,可是您却得到人类的如此厚爱,他们不会朝您发射一颗子弹,或者从您的窝里偷走一个蛋。“当然这些话都是阿卡憋在自己肚子里的,她对白鹳只是说,她不大相信他愿意从建成以来就一直是白鹳栖身之所的那幢大楼里搬走。

  于是,白鹳慌忙询问大雁们是否看见浩浩荡荡的灰老鼠大军前去包围格里敏大楼,阿卡回答说她已经看到了那批坏家伙,白鹳就开始对她讲起了那些多少年来保卫住那座城堡的英勇的黑老鼠。“可惜今天夜里格里敏大楼眼看就要落入灰老鼠的手中啦!”白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就在今天夜里呢,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问道。

  “唉,那是因为差不多所有的黑老鼠昨天晚上都已经动身到库拉山去啦,”白鹳告诉说,“他们以为所有别的动物也会赶到那里去的。但是你们看清楚了吧,灰老鼠却留了下来。现在他们正在集合起来。今天晚上趁大楼里只有几只走不动长路而没有跟着到库拉山去的老家伙看家的时候强行间人。他们看来是能够达到目的的。可是我已经同黑老鼠和睦相处多年了,如今要同他们的敌人居住在一个地方,那真叫人不好受。”

  阿卡现在明白过来了。原来白鹳对灰老鼠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气愤,所以找上门来发泄一通怨气。然而从白鹳的孤狷清高的习性来看,谅必他一定没有努力去制止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

  “您去向黑老鼠通风报信了没有,埃尔曼里奇先生?”她问道。

  “没有,”白鹳回答说,“送了信也不顶用。等不到他们赶回来,城堡就已经被攻占了。”

  “您先不要那么肯定,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说道,“据我所知,有一只上了年纪的大雁,也就是说区区在下,想要出力制止这种无赖行径。”

  在阿卡说这番话的时候,白鹳扬起了脑袋瞪大双眼逼视着她。他的这副神情是并不奇怪的,因为老阿卡身上既没有利爪也没有尖喙可以用来肉搏血战。再说,大雁是白天活动的鸟类,天一黑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而老鼠却偏偏是在深夜里交战开仗的。

  然而阿卡显然已经拿定主意要援救黑老鼠。她把从瓦西亚尔来的亚克西叫到跟前,吩咐他带着大雁们飞回到维姆布湖去。大雁们纷纷表示异议,她就以权威的口气说道:“我以为,为了我们大家的最大利益,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安排。我不得不飞到那幢石头大房子去,要是一齐跟着去,庄园上的住户难免会看见我们,并且会开枪把我们打落下来。在这次飞行中,我只带惟一的一个帮手,那就是大拇指儿。他会对我有很大好处,因为他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而且夜里可以不睡觉。”

  男孩子心里已经别扭了整整一天。他听到阿卡这番话,便把腰杆挺得笔直,尽量让自己显得个子大一些,把双手交叉放在背后,鼻子朝天地走上前去,打算说他根本就不想去参加同灰老鼠打仗,如果阿卡想要找个帮手,她就另请高明吧。

  可是当男孩子刚一露脸的那一刹那,白鹳也马上行动起来。本来他站立的姿势是鹳鸟惯常的,也就是低垂着脑袋把嘴喙贴在颈脖上。而这时候从他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响声,仿佛他高兴得发出了笑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嘴喙往下一铲便逮住了男孩子,把他抛到两三米高的空中,如此反复抛了七次。男孩子吓得尖声大叫,大雁们也喊道:“您这是在做什么,埃尔曼里奇先生?他不是青蛙,而是一个人,埃尔曼里奇先生!”

  后来,白鹳终于把男孩放回到地上,一点也没有伤害他。他对阿卡说道:“现在我要飞回到格里敏大楼去啦,阿卡大婶。我出来的时候,居住在那里的所有动物都焦急得要命。您可以相信,我回去告诉他们说,大雁阿卡和那个小模小样的人大拇指儿要来搭救他们,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说完这句话,白鹳伸长了颈脖,挥动翅膀,就像一枝箭射离拉成满弦的弓一般,唆地一下飞得无影无踪了。阿卡心里有数,他这样做存心想显显身手压她一头,但是她却一点没有在意。她等了一会儿,等到男孩子把被白鹳甩掉的木鞋找回来穿好后,就把男孩子驮到自己背上,飞去追赶白鹳。这一回男孩子连一句不愿意去之类的话都没有说,因为他非常生白鹳的气,他骑在雁背上还禁不住发出一阵阵气愤的冷笑。哼,那个长着红色细长腿的家伙太小看他啦,以为他人长得太小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将要做出一番事来,让他见识见识,从西咸曼豪格乡来的尼尔斯·豪格尔森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过了片刻,阿卡就来到了格里敏大楼房顶上的白鹳的窝巢里。那真是一个又宽敞又漂亮的窝。它的底部是一个车轮,上面铺垫着好几层树枝和草茎。这个窝巢是有了年头的,许多灌木和野草都已经在它上面生根发芽了。当雌白鹳蹲在窝中央的圆坑里孵蛋的时候,她可以极目远眺斯康耐一大片的美丽景色来使自己心旷神怡,而且她还可以就近观赏四周的野蔷薇花和长生草。

  男孩子和阿卡一眼就看出,这里正在发生一场使得生活的正常秩序完全被颠倒过来的大乱子。在鹳鸟的窝巢边沿上坐着两只猫头鹰,一只身上长满灰色斑纹的老猫和十来只牙齿已经长得太长、眼泪汪汪的年迈的老鼠。这些动物平日是很难像这样和睦地聚在一起的。

  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掉转头来看阿卡一眼,或者对她表示欢迎。他们心无二用,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在严冬过后还光秃秃的田野上这里那里隐约可见的蜿蜒伸展的几条灰色长线。

  所有的黑老鼠都默默无言,从他们的神态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他们显然明白自己的性命难保,而且这座城堡也发发可危。两只猫头鹰坐在那里转动着大眼睛,抖动着眼睫毛,用尖锐刺耳、难听得要命的声音控诉着灰老鼠的残暴罪行,并且说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投奔他方,因为他们听说灰老鼠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蛋和幼雏的。那只满身斑纹的猫儿断定,一旦城堡失陷,大批灰老鼠蜂拥而至时,他们会把他咬死的。他一刻不停地责骂黑老鼠:“你们怎么愚蠢到这般地步,竟然让你们最好的斗士统统走了?”他责问道,“你们怎么可以轻信灰老鼠?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过失。”

  那十二只黑老鼠无言以对,不过那只白鹳虽然心里也很焦虑,却免不了还要去逗弄那只老猫。“不必那样心慌意乱嘛,老猫芒斯,”他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阿卡大婶和大拇指儿特地前来拯救这座城堡?你尽管放心吧,他们会成功的。现在我可是要睡觉了,而且是高枕无忧地睡个好觉。明天我睁眼醒过来的时候,格里敏大楼里决计不会有一只灰老鼠的。”

  男孩子瞅了瞅阿卡,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要是白鹳果真在这时候蜷起一条长腿放在窝巢边沿上睡过去的话,他就动手把这个家伙推到下面坡地上去。但是阿卡制止了他。

  她似乎一点也不动气,相反她还用心满意足的腔调说道:“我这么一把年纪,要是解决不了这么一点点麻烦的话,那也太不中用啦。倘若可以彻夜不眠的猫头鹰夫妇肯出力为我去传递信息,那么我想一切都会顺当的。”

  猫头鹰夫妇双双表示愿意效劳。于是阿卡请求雄猫头鹰马上动身去找到那些外出未归的黑老鼠,叫他们火速赶回来。她派雌猫头鹰到居住在隆德大教堂的草鹃鸟弗拉敏亚那里去执行一项任务,那项任务非常秘密,阿卡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压低了嗓门小声地说给雌猫头鹰听。

 

 捕鼠者

  到了午夜时分,灰老鼠终于寻觅到一个敞开着口的通往地窖的孔道。那个洞穴在墙壁上相当高的地方,不过老鼠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往上爬,不消多少时间,他们当中最勇敢的那一个就爬到了洞口,准备闯入格里敏大楼,而在这幢大楼的墙角下,灰老鼠的许多祖先前辈曾在战争中殒命捐躯。

  那只灰老鼠在洞口稍稍停留了一会儿,提防着会遭受到暗算。尽管守卫者的主力部队已经外出了,但是灰老鼠估计留在城堡里的黑老鼠是决计不肯束手待毙的。他胆战心惊地倾听着哪怕是最细小的动静。但是到处一片寂静。于是灰老鼠的头领便鼓足勇气,纵身一窜,跳进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

  灰老鼠一只连一只跟着他们的头领跳下去。他们全都轻手轻脚保持寂静,大家随时都警惕着黑老鼠的埋伏。一直等到大批灰老鼠进入了地窖,窖底上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老鼠时,他们才敢向前推进。

  尽管他们过去一步也没有踏进过这幢建筑物,但是这并没有给他们寻找道路造成困难。他们很快就在墙壁内部找到了黑老鼠用来爬到上面几层楼的通道。在他们爬上这些狭窄而陡峭的孔道之前,他们又认真细心地倾听了周围的动静。黑老鼠这样地神出鬼没更叫他们心凉肉跳,这比面对面地明阵对仗更可怕。当他们安然无事地来到一层楼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走运。

  他们刚一进门就闻到地上大堆大堆的谷物的香味扑鼻而来。不过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就开始消受胜利果实未免为时过早。他们先要仔仔细细地把那些阴森逼人而又空空荡荡的房间搜索一遍。他们逐个角落进行搜查,甚至跳到城堡老式大厨房的地板中央的炉灶上去,而在厨房的里间他们险些儿掉进水井里去了。每个透光线用的小孔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但是却仍旧寻找不到黑老鼠的踪迹。他们在完全占领了这一层楼之后,便以同样小心翼翼的方式朝第二层楼推进。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墙壁里面爬过一段艰难险阻的路程,与此同时还必须凝气屏息随时提防着敌人猝然猛扑上来。尽管谷物堆朝他们散发着诱惑力极强的芬芳香味,他们还是强忍住了,仍旧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地仔细搜索早先兵士们住过的那些用竖柱加固的岗房、他们曾经用过的石头桌椅和炉灶、深深嵌人墙壁的窗龛和在地板上凿通的大窟窿眼儿,从前人们把熬得滚烫的石蜡从这些洞孔中灌浇下去,用来对付入侵的敌人。

  一直到这个时候仍然见下到黑老鼠的踪影,灰老鼠搜索前进,来到了第三层。城堡主人的宽敞的大客厅就在这一层上,这个大客厅也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如今同城堡里其他房间一样阴森寒冷和空空荡荡。,他们甚至还爬到了只有一个凄凉可怕的大房间的最高一层楼。惟独房顶上白鹳的那个大窝巢他们却没有在意,想不到要去搜查。恰恰就在这时候,雌猫头鹰把阿卡叫醒,并且告诉她,草鸮鸟弗拉敏亚同意了她的要求,并把她想要的东西送来了。

  灰老鼠把整个城堡里里外外仔细彻底搜查遍了之后,才放下心来。他们以为黑老鼠已经狼狈逃窜不再抵抗了。于是他们便兴高采烈地扑到那一大堆一大堆的谷物上去。

  可是灰老鼠刚刚把几颗麦粒放到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时候,就听得下面庭院里传来了一只小口哨发出来的尖锐刺耳的声音。灰老鼠们从谷物堆上抬起头来,心神不定地侧耳细听,他们跑了几步,好像想要离开谷物堆,然而毕竟又舍不得,便再回身过去大嚼起来。

  小口哨的猛烈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了,这时候不可思议的咄咄怪事发生了。一只老鼠、两只老鼠,啊呀,一大群老鼠丢下了谷物,从谷物堆上窜了下来,抄着最快的近路往地窖里跑,以便尽快地跑出这幢房子。不过还有许许多多灰老鼠仍旧呆了下来,他们盘算着征服这幢格里敏大楼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委实胜利来之不易,因而他们恋恋不舍,不甘心离去。可是小口哨的声音再一次催促他们,他们不得不服从了。于是他们满腹委屈慌忙从谷物堆里窜出来,顺着墙壁里面的狭窄通道一溜烟地滑了下去,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外窜,顾不得你踩我、我踩你,滚成了一团。

  在庭院中央站立着一个小人儿,他在吹奏一只形状像烟斗的小口哨。在他身边四周,已经团团围了一大圈老鼠,如痴似呆、心醉神迷地耸耳聆听着他的吹奏,而且更多的老鼠还在络绎不断地来到。有一次,他把那只小口哨从嘴边拿开一会儿对他们做个鬼脸。

  这时候老鼠便按捺不住,好像要扑上去把他咬死。可是他一吹起那只小口哨,他们便服服贴贴受制于他了。

  那个小人儿一直吹奏到所有的灰老鼠都从格里敏大楼里撤出来了以后,便掉转身来,慢步走出庭院朝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走去。所有的灰老鼠都尾随在后面,因为那只小口哨发出的声音实在好听得很,他们无法抗拒它的魔力。

  小人儿走在他们前面,把他们引向通到瓦尔比镇的路上去。一路他存心引领着他们大兜各式各样的圈子,并且他故意地专拣着难走的地方走,他七绕八拐,爬过许多道篱笆,还穿过了好几条地沟。可是无论他朝哪边走去,那些灰老鼠都不得不紧跟不舍。他不停吹奏的那只小口哨似乎是用一只兽角做成的,不过那只兽角非常之小,在如今的年代里已经再也见不到有哪一种动物的前额上长着这么一个小巧玲珑的兽角了。至于那个小口哨是哪个匠人制造的,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草鸮鸟弗拉敏亚在隆德大教堂的一个窗龛里发现它,便把它拿给渡鸦巴塔奇去鉴赏。他们俩一致认定,这样的小口哨是早先那些捕捉老鼠和田鼠的人常常制作的。渡鸦是阿卡的好朋友,阿卡从他那里晓得了弗拉敏亚有这么一件宝物。

  小口哨的确魔力无穷,老鼠根本无力抗拒。男孩子走在他们前面吹奏着。从星光洒满大地时分吹奏起,老鼠们便迷恋不舍跟着他转悠,一直吹奏到熹微破晓,吹奏到旭日冉冉升起,大队大队的老鼠仍旧浩浩荡荡地跟随在他身后,被他引领得离开格里敏大楼的大谷仓愈来愈远了。

  

5.库拉山的鹤之舞表演大会

 三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人们不得不承认,整个斯康耐境内虽然建造了许多巍然壮观的建筑物,但是没有哪一幢建筑物的墙壁能够和年代悠远的库拉山的陡崖峭壁媲美。

  库拉山并不高,峰峦低矮而地形狭长,它称不上是一座大山或名山。山峁上十分宽阔,上面树林和耕地纵横杂陈,间或其间有些布满石南草的沼泽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长满石南草的圆形山丘和一些濯濯童山的峰蟑。从山顶上望过去,景色平庸得很,没有什么奇景可言,同斯康耐别的高地几乎毫无二致。

  有人从那条贯山峁的大路走到山顶,会禁不住感到有点失望。

  可是,倘若他从大路上折转过去走到山顶边缘,顺着陡崖峭壁朝下看去,他会立刻发现值得观赏的美景多得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得完全。这是因为库拉山不像矗立在陆地上的其他山脉那样四周有平原和峡谷环抱,它朝大海之中突兀地伸展得很远很远。山脚下没有一寸土地可以替它抵挡海浪的侵袭,汹涌的浪涛直接拍打着峭壁,尽兴地冲刷和剥蚀岩壁,并且任意改变它的形状。

  因而,悬崖峭壁便被大海和助它肆虐的大风经年累月琢磨成了美不胜收的奇形怪状。

  那里有笔立险峻的绝壁、扌契入山腰而深邃阴森的峡谷。有些突出在水面上的岩石岬角经历了大风的不断鞭答,变得溜光平滑。那里有从水面上异军突起、一柱擎天的石柱,也有洞口狭小而穴道幽深的岩洞。那里既有光秃秃的陡直如削的峭壁,也有绿树依依的缓坡斜滩。那里有小巧玲珑的岬角和峡湾,还有被每一次汹涌拍岸的激浪冲刷得起伏翻滚,彼此磕碰得嘎嘎作响的小鹅卵石。那里有高高地拱起在水面上的雍容壮丽的石门,也有一些不断激起泡沫般的白色浪花的尖尖的石笋,还有一些石头则倒映在墨绿色的、静止不动的水中。那里还有在悬崖峭壁上自然形成的像一口巨锅那样的朝天窟窿,在崖石中的巨大罅隙更是使游人大发思古探幽的豪兴,非要闯进此山深处去寻找古代库拉人的住所不可。

  在这些峡谷和悬崖峭壁的上上下下长满了爬藤和卷须蔓,它们紧贴着山崖匍匐散开。

  那里也长着一些树木,但是狂风肆虐的巨大威力逼迫得它们反倒攀缘在藤蔓上,这样才可以在山崖上牢牢地扎根。槲树的树干紧贴在地面上,它们的树冠则罩在树干上面形成穹窿状的圆形拱顶。树干矮小的山毛榉树就像一顶顶凸起在峡谷上面的用树叶编织成的帐篷。

  这些稀奇古怪、引人入胜的悬崖峭壁,前面有碧波万顷的浩瀚大海,上面有天高云淡、空气清新的天空,这一切合在一起就使得库拉山分外令人喜爱。在夏季里,每天都有大批游客前来游览一番。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座山对动物也有这样大的魅力,以至于他们每年都要在这里举行一次游艺大会,这就难以解答了。然而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习惯,只有那些看到过大海的波涛第一次拍打库拉山岸边激得浪花四溅的人才能够解释清楚,为什么偏偏是库拉山而不是别的哪座山被选中作为会场。

  每次游艺大会之前,马鹿、麋鹿,山兔和狐狸等等四足走兽为了避开人类的注意,便提前在前一天夜间动身奔赴库拉山。在太阳升起之前,他们就络绎不断地来到游艺会的场地,那是大路左边、离开最靠外的山嘴不远的一大片长满石南草的荒野地。

  这片游戏场的四周都被圆形山丘所环抱,除了无意闯进来的人之外,人们从外面是看不见它的。再说在三月份,也不大会有什么游客迷路闯到这块地方来的。那些常常在土丘之间漫游和攀登悬崖峭壁的外地人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被深秋季节的暴风雨撵走了。

  而海岬上的那个航标灯看守人,库拉农庄上的那个老主妇,还有库拉山的那个农夫和他的佣工,都是只走他们走惯了的熟路,不会在这些长满石南草的荒山野岗上到处乱跑的。

  那些四足走兽来到游戏场地之后便蹲坐在圆形山丘上,各种动物都分别按族类聚在一处。这一天不用说是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一天,任何一只动物都用不着担心会遭到袭击。在这一天里,一只幼山兔可以大模大样地走过狐狸聚集的山丘而照样平安无事,不会被咬掉一只长耳朵。话虽如此,各种动物还是各自成群地聚在一处。这是自古以来就因袭下来的老规矩啦。

  所有的动物都各自蹲坐停当之后,他们就扬头探脖左右四顾,等候着鸟类来到。那一天总是晴朗的大好天。灰鹤是优秀的气候预报家,要是这一天会下雨的话,他是决计不会把动物界的各路人马统统召集到这里来的。虽说那一天是明朗晴空,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四足走兽的视线,但是他们都仍然见不到鸟类在空中出现。这可奇怪啦,太阳早已高悬在空中,鸟类无论如何早就应该在途中了。

  库拉山上的动物们注意到平原的上空忽然飘过一小朵一小朵的乌云。看哪!有一片云彩现在突然顺着厄勒海峡朝库拉山飘来啦!这片云彩飘到游戏场地的上空便不动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整片云彩发出了嘹亮的鸣叫,仿佛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悦耳的音调。这种鸣声彼伏此起,此起彼伏,一直缭绕不断。后来这片云彩整个降落在一个山丘上,而且是整片云彩一下子覆盖上去的。转眼之间山丘上布满了灰色的云雀、漂亮的红色、灰色和白色的燕雀、翎毛上斑斑点点的紫翅椋鸟和嫩绿色的山雀。

  另外一朵云紧随其后从平原上空飘然而至。那朵云在每一个院落、雇农住的农舍、宫殿般的华厦、乡镇、城市,还有农庄和火车站甚至捕鱼营地和制糖厂的上空都要停留一下。每次停留的时候,它都要像龙卷风一般从地面上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吸上来一小根灰颜色的柱子,或是零零星星的灰颜色小尘埃。这样不断汇聚起来,这朵云便愈来愈大,待到最后汇集在一起飘向库拉山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朵彩云而是整整一大片乌云,它的阴影投射下来,把从汉格耐斯到莫勒的大块土地都遮暗了。当乌云停留在游戏场地上空时,那遮天蔽日的景象极为壮观。太阳压根儿连影子都见不到了,麻雀像是下倾盆大雨一样哗啦哗啦地洒落在一座山丘上,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正在这片乌云的最中央部分的麻雀才重新看见了阳光。

  最大的鸟群组成的云彩虽然姗姗来迟,但是终于出现了。这是由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各样的鸟群荟萃而成的。这是一片蓝湛湛、灰蒙蒙的沉重的云层,它遮天蔽日,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它就像大雷雨来到之前乌云摧城那样令人沮丧和害怕。这片乌云里充满了最可怕的噪音、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最刺耳的冷嘲热讽声和带来最坏的不祥之兆的哀鸣。当这一大片乌云终于像春风化雨般地散成拍打翅膀并呱呱啼叫的乌鸦、寒鸦、渡鸦和秃鼻乌鸦的时候,游戏场上的所有动物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了笑颜。

  后来在天空中见到的不只是云彩,还有一大批不同形状的长线或者符号。从东边和东北边来的那些断断续续的长线,是从耶英厄地区来的森林中的鸟类——黑琴鸦和红嘴松鸡,他们彼此相隔两三米排成长长的纵队飞了过来。那些居住法斯特布罗外面的莫克滩的蹼足鸟,他们从厄勒海峡那边以三角形、弯钩形、斜菱形和半圆形等稀奇古怪的飞行队阵徐徐地飞翔过来。

  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着大雁们到处遨游的这一年所举行的游艺大会上,阿卡率领的雁群姗姗来迟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阿卡必须飞越整个斯康耐才能抵达库拉山。再说,她清早一醒过来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赶紧出去寻找大拇指儿,因为大拇指儿在头一天夜里一边吹着小口哨一边走了好几个小时,把灰老鼠引领到离开格里敏大楼很远很远的地区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雄猫头鹰已经带回消息说,黑老鼠将会在日出之前及时赶回家来。也就是说到了天亮以后,不再吹奏小口哨,任凭灰老鼠随便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但是发现男孩子和跟在他身后的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倒不是阿卡,而是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白鹳发现了男孩的踪影后,便凌空一个急遽俯冲,扑下来用嘴喙把他叼起来带到了空中。原来白鹳也是大清早就出去寻找他了。当他把男孩子驮回自己的鹳鸟窝以后,他还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瞧不起人的失礼行为向男孩子连连道歉。

  这使得男孩子十分开心,他同白鹳结成了好朋友。阿卡也对他十分亲昵,这只老灰雁好几次用脑袋在他胳膊上擦来擦去,并且称赞他在黑老鼠遭受祸害之时见义勇为去拯救了他们。

  但是必须说男孩子在这一点是值得表扬的,那就是他不愿意冒领他并不相配的那些称赞。“不,阿卡大婶,”他赶忙说道,“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引开灰老鼠是为了拯救黑老鼠的见义勇为。我只不过想向埃尔曼里奇先生显示显示我不是那么不中用。”

  他的话音刚落,阿卡就转过头来询问白鹳把大拇指儿带到库拉山去是否合适。“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像相信自己那样地相信他。”她又补了一句。白鹳马上就急切地说可以让大拇指儿跟着一起去。“您当然应该带上大拇指儿一起上库拉山啦,”他说道,“他昨天晚上为了我们那么劳累受苦,我们应该报答他,知恩图报是使我们大吉大利的好事情。我对昨晚有失礼仪的举止深感内疚,因此务必要由我亲自把他一直驮到游戏场地。”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受到聪明非凡、本事超群的能人夸奖的滋味更为美好的事情了。

  男孩子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像听到大雁和白鹳夸奖他的时候那样高兴过。

  男孩子骑坐在白鹳背上向库拉山飞去。尽管他知道这是给他的一个非常大的荣誉,可是他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因为埃尔曼里奇先生是一位飞行大师,他的飞行速度是大雁们只好望其脊背而自叹弗如的。在阿卡均匀地拍动翅膀笔直向前飞翔的时候,白鹳却在玩弄各种飞行技巧逍遣。时而他在高不可测的空中静止不动并且根本不展翼振翅,让身子随着气流翱翔滑行。时而他猛然向下俯冲,速度之快就好像一块石头欲罢不能地直坠向地面。时而他围绕阿卡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圈圈和小圈圈,就好像是一股旋风一样。

  男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飞行,尽管他被吓得胆战心惊,但是心里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以前还不曾弄明白究竟怎样才算是飞行技术高超。

  他们在途中短暂停留过一次,那是阿卡飞到维姆布湖上同她的旅伴们汇合,并且欢呼着告诉他们灰老鼠已经被战胜了。然后他们就一齐径直飞赴库拉山。

  大雁们在留出来给他们的那个山丘上降落下来。男孩子举目四顾,目光从这个山丘转向那个山丘。他看到,在一个山丘上全是七枝八叉的马鹿头上的角,而在另一个山丘上则挤满了苍鹭的颈脖。狐狸围聚的那个山丘是火红色的,海鸟麇集的山丘是黑白两色相间的,而老鼠的那个山丘则是灰颜色的。有个山丘上布满了黑色的渡鸦,他们在无休无止地啼叫。另一个山丘是活泼的云雀,他们接连不断地跃向空中欢快地引吭歌唱。

  按照库拉山向来的规矩,这一天的游艺表演是以乌鸦的飞行舞开始的。他们分为两群,面对面飞行,碰到一起又折回身去重新开始。这种舞蹈来来去去重复了许多遍,对于那些并不精通舞蹈规则的观众来说,未免太单调了。乌鸦对他们自己的精彩舞蹈感到非常自豪,然而其他动物却非常高兴他们终于跳完了。在这些动物眼里,这个舞蹈就像隆冬季节狂风卷起雪花一般沉闷、无聊。他们看得不胜厌烦,焦急地等待能够给他们带来欢乐的节目。

  他们倒并没有白白等候。乌鸦刚一跳完,山兔们就连蹦带跳跑上场来。他们长长一串蜂拥而来,并没有排成什么队形,有时候是单个表演,有时候三四只跑在一起。所有的山兔都蜷起前腿竖直身体向前跑,他们跑得飞快,长耳朵朝着各个方向摇来晃去。他们一边朝前奔跑,一边做各种各样的动作,一会儿像陀螺般地不断旋转,一会儿高高地蹦跳起来,有时还用前爪拍打肋骨发出咚咚的擂鼓声。有些山免一连串翻了许多筋斗,有一些把身体弯曲成车轮滚滚向前,还有一只山兔来了个单腿独立,另一条腿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还有一只山兔用两只前腿倒立着向前走去。他们一点没有秩序,但是他们的表演却非常滑稽有趣,许多站在那里观看表演的动物都看得呼吸愈来愈急促。现在已经是春天啦,欢天喜地的日子快要来到啦。严寒隆冬已经熬出头啦。夏天快要来到啦,要不了多久生活就像游戏那样轻松快乐啦。

  山兔们蹦蹦跳跳地退场之后,轮到森林里的鸟类大松鸡上场表演了。几百只身披色彩斑斓的深褐色羽毛、长着鲜红色眉毛的红嘴松鸡跳到长在游戏场地中央的一棵大槲树上。栖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的那只松鸡鼓起了羽毛,垂下了翅膀,还翘起了尾巴,这样贴身的雪白羽绒也让大家看得清楚了。随后他伸长了颈脖,从憋足了气而涨得发粗的咽喉里发出了两三声深沉浑厚的啼鸣:“喔呀,喔呀,喔呀!”他再多几声就鸣叫不出来了,只是在咽喉深处咕嗜咕嗜了几下。于是他便闭起双目,悄声细气地叫道:“嘻嘻!

  嘻嘻!嘻嘻!多么好听啊!嘻嘻!嘻嘻!嘻嘻!“他就这样自鸣得意,沉湎在自我陶醉的欢说之中,根本不理会周围在发生什么事情。

  在第一只红嘴松鸡还在这样陶醉的时候,栖在下面最靠近他的树枝上的那三只松鸡就引吭高歌了。一曲尚未终了,坐在更下面的树枝上的十只松鸡也啼鸣起来,歌声从一根枝杈传到另一根枝杈,直到几百只松鸡一齐放开喉咙啼鸣不止,喔呀、喔呀和嘻嘻。

  嘻嘻的啼叫声一时之间不绝于耳。他们统统沉湎在自己美妙的歌声之中。正是这种令人欲醉的情绪感染了所有的动物,使他们如饮醇酒一般陶醉起来。方才血液还在欢快地畅通自如,而此时却开始变得猛烈冲动和滚热发烫起来。“喔,春天真正来到啦,”各种动物都在心里呼喊,“冬天的严寒总算熬过去啦!春天的野火正在烧遍整个大地。”

  黑琴鸡看到红嘴松鸡的表演这样走红讨俏,他们也不甘示弱,再也不肯沉默下去。

  他们聚集的那个地方没有树木可以栖倚,便干脆跑进游戏场地上去,可惜场地上石南草长得太高了,大家看不到他们的全身,只能看到他们长着美丽尾翎的、不断晃动的屁股和宽大的嘴喙。他们齐声歌唱:“咕呃呃,咕呃呃!”

  正当黑琴鸡和红嘴松鸡的较量如火如茶地进行的时候,一件非常不得了的意外事发生了。有一只狐狸趁所有动物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黑琴鸡和松鸡歌唱的机会,偷偷地溜到大雁们聚集的山丘。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被发现时他已经走上了那座山丘。有一只大雁突然之间瞅见了他,大雁心想狐狸混进雁群里来保准不怀什么好意,便叫喊起来:“当心啊,大雁们!当心啊,大雁们!”狐狸朝她直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她的咽喉,多半是因为她不肯住嘴的缘故。大雁们听到了她的警报便一齐扑扑飞上天空。

  大雁们都飞走了之后,只见狐狸斯密尔嘴里叼着一只死雁站在大雁们的那个山丘上。

  狐狸斯密尔由于破坏了游艺节日的和平而遭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不得不后悔终生,当时他没能够抑制报复的心情,竟然想出用偷偷摸摸的方式去袭击阿卡和她的雁群。他马上就被一大群狐狸团团包围起来,并且按照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受到了判决。无论是谁,只要他破坏了这个盛大游艺节日的和平就要被放逐出群。没有任何一只狐狸要求缓减那个判决,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倘若他们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就会被赶出游戏场地,并且不准重新再来。这也就是说所有在场者都众口一致地宣判要将斯密尔驱逐出境,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从今以后被禁止留在斯康耐,他被迫离开自己的妻子和亲属,舍弃他至今占有的猎场藏身之所,背井离乡到别的陌生地方去碰碰运气。为了让斯康耐境内所有的狐狸都知道斯密尔已遭放逐和被剥夺一切权利,狐狸之中年纪最长的那只扑向斯密尔,一口把他右耳朵尖啃了下来。这一手续刚刚办完,那些年轻的狐狸便嗜血成性地嚎叫,扑到斯密尔身上撕咬起来。斯密尔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夺路逃命。他在所有年轻狐狸的穷追猛赶之下,气急败坏地逃离了库拉山。

  这一切都是在黑琴鸡和红嘴松鸡进行精彩表演的过程中发生的,但是这些鸟类都已经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歌唱之中,他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因此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

  松鸡的表演刚一结束,来自海克贝尔卡的马鹿开始登场献技,表演他们的角斗。有好几对马鹿同时进行角斗。他们彼此死命地用头顶撞,鹿角劈劈啪啪地敲打在一起,鹿角上的枝叉错综交叉在一起。他们都力图迫使对方往后倒退。石南草丛下的泥土被他们的脚蹄踩得扬起一股股烟尘。他们嘴里呼哧呼哧像冒烟似的不断往外吐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吓人的咆哮,泛着泡沫的唾液从嘴角一直流到了前肿上。

  这些能征善战的马鹿厮打在一起的时候,四周山丘上的观众都凝神屏息,寂静无声,所有的动物都激发出新的热情。所有的动物都感到自己是勇敢而强壮的,浑身重新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头,仿佛大地回春使得他们又获得了新生,他们意气风发,敢于投身到任何冒险行动中去。虽说他们并没有彼此恨得咬牙切齿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但是却一个个伸出翅膀,竖起颈翎,磨擦脚爪,大有一决雌雄之势,倘若海克贝尔卡的马鹿再继续搏斗一会儿的话,那么各个山丘上难免不发生一场场混战乱斗,因为他们一个个感受到烈焰般的渴望,都急于要露一下自己的身手,来表明他们都是生气勃勃的。听凭冬天肆虐的日子已经熬出头了,他们如今浑身充满了力量。

  正在这个时刻,马鹿却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角斗表演。于是一阵阵悄声细语立即从一个山丘传到另一个山丘:“现在大鹤来表演啦!”

  那些身披灰色暮云的大鸟真是美得出奇,不但翅膀上长着漂亮的翎羽,颈脖上也围了一圈朱红色的羽饰。这些长腿细颈、头小身大的大鸟从山丘上神秘地飞掠下来,使大家看得眼花缘乱。他们在朝前飞掠的时候,旋转着身躯,半似翱翔,半似舞蹈。他们高雅洒脱地举翅振翼,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他们别具一格的舞蹈大放异彩。但见得灰影憧憧、蹁跹施舞,真叫观众目不暇接,仿佛是荒凉的沼泽地上翻滚奔腾着的阵阵雾霭云臀,他们的舞蹈里有一种魔力,以前从未到过库拉山的人这一下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整个这场游艺大会是用“鹤之舞表演大会”来命名的。他们的舞蹈蕴含着粗犷的活力,然而激起的感情却是一种美好而愉悦的憧憬。在这一时刻,没有人会想要格斗拼命。相反,不管是长着翅膀的,还是没有长翅膀的,所有的动物都想从地面腾飞,飞到无垠无际的天空中去,飞到云层以外的太空去探索永恒的奥秘。他们都想舍弃那越来越显得笨重的肉体,使自己从把灵魂拉回到地面的躯壳中解脱出来,投奔那虚无飘渺的天国。

  对于不可能到手的东西抱有想入非非的追求以及想要探索生活中隐藏的奥秘,对动物来说每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次,那就是在他们观看鹤之舞盛大表演的那一天。

  

6.在下雨天里

 三月三十日 星期三

  这是踏上旅途以来第一个下雨天。大雁们在维姆布湖逗留的那些日子里,天气一直晴朗和熙。然而就在他们开始朝北飞行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竟下起滂论大雨来了。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一连淋了几个小时的雨,浑身里外都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

  在他们启程的那天清早,天气仍旧很晴朗,没有什么风信。大雁们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飞得平平稳稳、不匆不忙。阿卡领头飞在前面,其余的大雁保持着严格的队形在她身边斜分成两行,呈“人”字形紧紧跟随。他们并没有花费时间去逗弄地面上的动物,但是做不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保持沉默。于是他们随着翅膀一上一下的摆动,不断地你呼我唤:“你在哪儿?我在这儿。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所有的大雁都这样不停地鸣叫,只有在时不时地向那只大白鹅指点他们飞行路线上的地面标志时才不得不停一下。这段飞行路线的地面标志是林德罗德山的光秃秃的山坡、乌威斯哥尔摩的大庄园、克里斯田城的教堂钟楼、位于乌普曼那湖和伊芙湖之间狭长地带的贝克森林的王室领地,还有罗斯山的峭壁断崖。

  这次飞行是一次十分单调乏味的赶路。可是当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男孩子挺开心,觉得有东西可以消遣解闷了。在这以前,他只从地面上仰望过乌云,那时候他觉得乌云黑沉沉的,非常令人讨厌。但是在云层里从上往下看去,那种景象就迥然不同了。

  现在他触目所见的是,那些云层就像在空中行驶的一辆辆硕大无朋的大货车一样,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有些装的是灰颜色的大麻袋,有些装载着一个个大桶,那些桶都大得足足可以装下一个湖的水,还有一些载满了许多大缸和大瓶,缸里和瓶里的水都满得快要溢出来了。这些货车越来越多,把整个天空都挤得满满的。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人给了个信号,于是倾缸倾盆,连瓶带麻袋,汪洋大海一般的水一下子全朝地面倾泻下去。

  当第一场春雨的雨点吧嗒吧嗒滴到地面上的时候,灌木丛里和草地上的所有小鸟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的欢呼声震九霄云天,以至于坐在鹅背上的男孩子也不免身体被震得直跳起来。“现在天下雨喽!雨水给我们带来了春天,春天使鲜花盛开绿叶生长,鲜花和绿叶送来了虫蛹和昆虫,虫蛹和昆虫是我们的食物,又多又可口,是再好不过的美味。”小鸟们心花怒放地歌唱道。

  大雁们也为春雨感到高兴,因为春雨催苗助长,把植物从睡梦之中唤醒,也因为春雨融水解冻,在冰封的湖面凿出一个个洞。他们不再能够像方才那样保持严肃庄重了,于是开始朝地面上发出戏滤的呼唤。

  他们飞过大片大片的种土豆的田地,在克里斯回城一带有许许多多种土豆的田地,可是眼前这些困地还都是光秃秃、黑乎乎的,啥东西都没有长出来。他们飞过这些田地时,便叫唤道:“土豆地,快醒醒!土豆地,快醒醒!醒过来了就快长东西。春雨已经把你们叫醒,你们已经偷懒太久,再也不要懒下去。”

  当他们看到行人们匆匆找地方躲雨时,他们便埋怨地叫道:“你们干什么要那样匆匆忙忙?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天上掉下来的是长面包和小点心,是长面包和小点心吗?”

  有一个很大很厚的云层正在以飞驰电掣的速度朝北飘移,它紧紧跟随在大雁们的身后。大雁们幻想着,那是他们在拖着云层前进。正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地面上有个大花园,于是他们就得意地呼唤起来:“我们送来了银莲花,我们送来了玫瑰花,我们送来了苹果花和樱桃花!我们还送来了豌豆和芸豆、萝卜和白菜!谁想要,就来拿!谁想要,就来拿!”

  这就是雨滴刚刚打下时的动人情景,大家都为春雨的来到而喜上眉梢。可是这场雨下个不停,整整下了一个下午,大雁们感到不耐烦了,就向伊芙湖四周干渴缺水的森林叫嚷道:“难道你们还没有喝得肚里发胀?难道你们还没有喝得肚里发胀?”

  天色愈来愈晦暗昏沉,太阳早已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它究竟躲到哪里去了。雨下得越来越密,雨点沉重地击打着大雁们的翅膀,并且渗透过外面那一层有油脂的羽毛一直浸到了肌肤里。大地上雨雾迷茫,湖泊、山岭和森林都已融合成一幅模糊不清的大杂烩般的图画。路面标志再也无法辨认了。他们飞得越来越缓慢,再也发不出欢快的鸣叫,而男孩子也愈来愈冻得受不了啦。

  然而在天空飞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咬紧牙关硬撑着。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在一块大沼泽地中央的一棵矮小松树下面降落。那里的一切都是又潮湿又冰凉的,有些土丘还覆盖着积雪,而另外一些土丘则浸泡在半化不化的冰水之中,露出了光秃秃的丘顶。就在那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气馁,而是情绪饱满地跑来跑去寻找蔓越橘和冻僵了的野红莓。但是夜幕降临了,黑暗严丝密缝地裹住了一切,以至于连男孩子那样敏锐的眼睛望出去也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荒野变得异乎寻常地可怕。男孩子躺在雄鹅翅膀底下,浑身湿漉漉、冷冰冰的,难受得无法睡着。他一会儿听到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会儿听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一会儿又听到恫吓威胁的吼声。

  他听到那么多可怕的声音,简直害怕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可以摆脱。他必须走,到有火和灯光的地方去,这样他才不至于被活活吓死。

  “难道我就不能放大胆子,到人住的地方去度过这难熬的一夜吗?”男孩子思忖道,“我只需在炉火边暖暖身体,再吃上点热饭,就可以在日出之前赶回到大雁们这儿来的。”

  他从翅膀底下溜出来,一骨碌滑到了地上。他既没有把雄鹅惊醒,也没有惊醒大雁们。他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悄悄地走出了沼泽地。

  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究竟是在斯康耐省呢,还是在斯莫兰省或者是布莱金厄省。但是刚才在朝这块沼泽地降落之前,他曾经隐隐约约地瞅见旁边有一个大村庄,如今他就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走了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一条道路,顺着这条路再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一个村庄的大街上。那条街长得很,两旁树木成行,院落一个挨着一个。

  男孩子来到一个很大的教区村庄①,这类教区村庄在瑞典越是朝北的地方越普遍,而在南部平原上却较为鲜见。

  ①教区牧师和教区教堂所在的村庄,这类村庄一般较大而且很热闹。

 

  村民们的住房都是用木料建造的,而且造型十分精致美观。大多数房屋的山墙和前墙上都有精雕细凿的木制装饰,房前平台上都安装着玻璃窗,有些还装着彩色玻璃。大门和窗框都油漆得锃光闪亮,有的是蓝颜色,也有的是绿颜色,甚至还有漆成红颜色的。

  男孩子一边走着,一边打量这些房子,耳边不断传来居住在这些温暖馨香的小屋里的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他分辨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觉得人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真不知道,要是我敲敲门要求进去呆一会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他想道。

  他本来是想这样做的,可是他一见到灯光明亮的窗户,早先那种怕黑的恐惧一下子消失了。相反地,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种不敢同人类挨近的顾虑却又重新冒了出来。

  “那么,在我请求人家放我进屋去之前,”他想道,“我先在村子里再兜一圈吧。”

  有一幢房屋楼上有一个阳台。男孩子走过的时候,阳台门刚好砰的一声被打开,淡黄色的灯光透过精致而轻盈的帷帘映射出来。一个美貌少妇娉娉婷婷走了出来,将身子倚在栏杆上。“一下雨,春天马上就来了。”她自言自语说。男孩子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焦躁情绪。他几乎快要哭出来,这是他由于害怕永远被排斥在人类之外而第一次感到惴惴不安。

  随后他又走过一个小店铺。店铺门口停着一部红颜色的播种机。他停下脚步,对它左看右瞧,最后忍不住爬到驾驶舱里去坐坐。他坐定之后,把两片嘴唇咂得吧啦、吧啦直响,假装正在开动这部播种机。他心里不禁在想,要是真的能够开这样漂亮的机器的话,那该有多么惬意呀。有一会儿功夫,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可是他忽然又想起来了,便赶紧从机器上跳了下来。他心里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倘若一直在动物中间生活下去的话,那么必定会丧失许多美好的东西。人类毕竟是非常聪明能干,不同于别的动物的。

  他走过邮政局,心里想起了各式各样的报纸,这些报纸每天都把世界各地的新闻送到人们的眼前。他看到药房和医生的住宅时,便想到人类的力量真巨大,居然可以同疾病和死亡作斗争。他走过教堂时,就想到人类建造教堂是为了倾听有关人世尘寰以外的另一个世界的情形,倾听有关上帝、复活和永生的福音。他越是往前走,就越舍不得人类了。

  大凡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只想到鼻子底下的事物,而不往远处着想。什么东西摆在他们面前最近,他们立刻就想要到手,根本不在乎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尼尔斯·豪格尔森当初选择要继续把小精灵当下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弄明白他究竟会失去什么。

  而现在,他却害怕得要命,惟恐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变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重新变成一个人呢,这是他非常想知道的。

  他爬上一座房屋的台阶,就在如注的大雨之中坐定下来开始思索。他坐在那里想呀、想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想得前额上都起了皱纹,但是他却并不比刚才更聪明一点点。各种各样的想法似乎在他的头脑里胡乱地搅在一起,他在那儿坐得越久就越觉得找不出什么妙法良策来。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只读过一丁点书的人来说,这个问题肯定是太深奥困难啦,”

  他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倒不如我还是不管好歹,先回到人类当中去。我要去请教牧师、医生、老师和别的有学问的人,说不定他们知道怎么来治好我的毛病。”

  就这样,他下了决心马上着手去做。他站起身来抖掉身上的雨水,因为他早已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一样。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只大猫头鹰翱翔而来,飞落在街边的一棵树上。过了一会儿,一只栖息在屋檐底下的黄褐色小猫头鹰扭动身子打招呼说:“叽咕咕,叽咕咕!你回家来啦,沼泽地来的大猫头鹰?你在外省生活得好吗?”

  “多谢问候,小猫头鹰!我日子过得不错,”大猫头鹰回答说,“我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在这里布莱金厄省倒没有,大猫头鹰!可是在斯康耐省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个小男孩被一个小精灵施展妖术,变成一只松鼠那么大小。后来那个小男孩就跟着一只家鹅飞到拉普兰省去了。”

  “嘿,世上的怪事真是无奇不有,真是无奇不有呀!那么请问,小猫头鹰,这个男孩子就永远再也不能重新变成人了吗?难道他就永远不能重新变成人了吗?”

  “这可是一个秘密,大猫头鹰,不过说给你听听也不碍事。那位小精灵关照说,倘若男孩子能够照顾好那只雄家鹅的话,让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家的话,那么……”

  “还有什么,小猫头鹰?还有什么?都说了吧!”

  “跟我一起飞到教堂钟楼上去吧,大猫头鹰,那样你就可以知道一切!在这里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我怕给偷听了去。”

  于是那两只猫头鹰就一齐飞走了。男孩子兴奋得忍不住把小尖帽抛到空中。他放开嗓门,高声欢呼说:“只要我照顾好雄鹅,让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家的话,那么我就可以重新变成人啦!好啊!好啊!那时候我可以重新变成人啦!”

  尽管他放开喉咙大呼小喊地欢呼,可奇怪的是居住在房屋里的那些人却丝毫听不到动静。既然他们听不见他的说话声,他也就不再多逗留,便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雁们栖息的潮湿的沼泽地走去。

  

7.有三个梯级的台阶

 三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第二天,大雁们打算朝北飞越过斯莫兰省的阿勒布县。他们派出亚克西和卡克西先去探探路。可是他们回来报告说,一路上所有的水面都结着冰,地面上仍旧是积雪覆盖。

  “与其如此,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大雁们说道,“我们没有法子飞越一个既没有水又没有草的地带。”

  “如果我们呆在原地不动,说不定还要等上一个月才冰化雪融,”阿卡说道,“倒不如先朝东飞过布莱金厄省,然后再试试能不能从莫勒县飞越斯莫兰省,因为那地方靠近海岸,春天要来得早一些。”

  这样男孩子在第二天就改道飞越布莱金厄省了,天光大亮,他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他真弄不明白昨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害怕。现在他当然不肯放弃这次旅行和野外生活喽。

  布莱金厄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似烟如尘的雨雾,男孩子根本看不到底下是什么样子。“我真不知道我身下飞过的究竟是富饶地带,还是贫瘠地带。”他暗自思忖道。他苦思冥想,尽力在自己的脑海里寻找在学校里学过的关于全国地理的知识。不过与此同时,他马上明白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在学校里常常连课本都不好好看一眼。

  然而整个学校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男孩子的眼前。孩子们端坐在小课桌旁边,大家都举着手,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的不满意。他自己站在一张地图面前要回答一个布莱金厄省的问题,然而却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老师耐心等待着,脸色一刻比一刻难看。男孩子心里很清楚,这位老师对地理课比其他课目更加重视,谆谆教导大家要用心学好,可是他偏偏答不上来。老师终于走下讲台,把教鞭从男孩子手里接了过来,打发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唉,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罢休的。”男孩子想道。

  可是老师却走到窗前,站在那里往外看了一会儿,又吹了几声口哨。然后,他又走回到讲台上,说他要给大家讲点布莱金厄的典故。他那时候讲的典故非常有趣,男孩子当时听得聚精会神,只消稍稍回忆一下,他就能一字不漏地全记起来。

  “斯莫兰省是一座房顶上长着杉树林的高房子,”老师侃侃而谈,“在那幢高房子前面,有一座三个梯级的宽台阶,那座台阶就叫作布莱金厄省。

  “那座台阶的梯级非常宽敞,梯级之间缓缓上伸。它从斯莫兰那幢大房子的正面往外伸展八十公里,有人想要从台阶上走下来到波罗的海去,他必须先走四十公里。

  “那座台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建造起来的。从把花岗岩凿成第一块梯级石头,平平整整地将梯级修好,到在斯莫兰和波罗的海之间修筑起一条舒适的通行大道,那是经过了悠久的岁月和数不清的时日的。

  “由于这座台阶已经如此岁月悠远,所以人们不难理解,这座台阶今天的模样跟刚刚建造那时候大不一样了。我不大清楚那时候究竟有没有人关心照料它,但是像那么一大片地方,光用一把扫帚是打扫不干净的。两三年后,那座台阶上就长出了苔葬和地衣。

  到了秋天,大风把枯草干叶刮卷到了这里。到了春天,那上面又堆积起了沙石砾土。这样年复一年越堆积越多,腐烂发酵,台阶上就有了厚厚的肥沃土层,不但长出了青草和草本植物,连灌木和大树也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在这一过程中,三个梯级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差别。最高的那一层梯级,也就是离斯莫兰省最近的那个,多半覆盖着小石砾的贫瘠的泥土,那里除了白桦树、稠李树和云杉之类能耐住高原地带寒冷缺水的条件的树木之外,其他树木全都成活不了。只消看看在森林中间开垦耕作的田地是那么狭窄,那里的人们建造的房舍是那么低矮窄小,还有教堂与教堂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人们就非常容易明白那里有多么荒凉贫穷了。

  “中间的那一层土质比较好,而且也没有受到严寒的约束,所以人们马上就看到那里的树木都长得比较高大,而且品种也名贵一些。那里长着枫树、槲树、心叶根、白桦树和榛树,但是偏偏不长针叶松。更加显而易见的是,那里耕地非常之多,而且人们建造起更大更美观的房屋。中间那一层梯级上有许许多多教堂,它们周围还有很大的村庄。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里都比最高的那一层更加富饶和美丽。

  “最下面的那一层是最好的。那里土壤膏腴、物阜民丰。由于地势依傍大海,受到海洋的滋润,便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斯莫兰省刮下来的凛冽寒气。那里适宜于山毛榉树、醋栗树和核桃树的生长,它们都成长得枝干挺拔,可以和教堂的房顶比高低。那里平畴千里,阡陌纵横,然而那里的居民不单依靠林业和农业为生,而且也从事渔业、商业和航海。所以那里有最阔绰的住宅、最精美的教堂,教区村落已经发展成了乡镇和城市。

  “不过关于这三个梯级的台阶,要说的还不止这些。因为必须想到,当斯莫兰这幢大房子的屋顶上在下雨,或者屋顶上的积雪融化时,势必有许多水要漫溢出来。不消说有相当一部分积水便顺着那座大台阶倾泻而下。在最初的时候是从整个台阶漫下来的,台阶是多宽,水也漫溢得多宽。可是后来台阶上出现了裂缝罅隙,积水便顺着日积月累冲刷出来的沟壕湍流奔腾。水毕竟是水,它的本性难移,它总是川流不息,无止无休的。

  它在一个地方把泥沙翻滚起来,冲刷过去,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淤积起来。流水把沟壕冲刷成了峡谷,并且在峡谷的岩壁上铺上一层松软的沃土。后来,灌木丛、藤蔓和树木渐渐攀缘在上面了。它们长得非常茂密,几乎把在深峡里湍湍奔流的急流给遮蔽掉了。然而急流照样奔腾向前,在梯级的边沿形成瀑布跌宕而下,水势澎湃汹涌,好似飞雪碎玉一般直泻下来,因此有力量推动水磨的轮子和机器。这样在每个瀑布旁边都兴建了磨坊和工厂。

  “不过关于那个像是一座三个梯级的台阶的地带,要说的还不止这些。可以说说这一点,在斯莫兰那幢大屋子里曾经住过一个年纪很老的巨人。活到他这么大年纪,还不得不走下那座长长的台阶才能捕捞到鲑鱼,这使他十分恼火。他觉得,要是鲑鱼能够摇头摆尾地径直游到他的面前来,那才算是省力。

  “于是他跑到那幢大屋子的房顶上,站在那里把许多大石头朝波罗的海猛掷过去。

  他力大无比,石头飞越整个布莱金厄落进了大海。石头轰然坠入水中,把鲑鱼吓懵了,他们居然从海里往岸边游过来,逆水溯流而上,沿着布莱金厄的急流游进峡谷,纵身一窜跳到瀑布的上游,又在斯莫兰境内游了好久,一直游到老巨人面前才停住。

  “姑且不论这个传说究竟是不是无稽之谈,布莱金厄海边确实可以见到许多岛屿和礁石。那些岛屿和礁石就是那个巨人原先扔下去的大石头。

  “可以注意的是,一直到现在鲑鱼都沿着布莱金厄的大小河流逆水而上,穿过瀑布和湖泊,折来绕去来到斯莫兰省。

  “那个巨人真是值得布莱金厄省的居民大大感激和好好敬仰,因为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是依靠在急流里捕捞鲑鱼和在礁石岛屿上开凿石头为生的。”

  

8.在罗纳比河的河岸

 四月一日 星期五

  无论大雁们或者狐狸斯密尔都不会相信他们在斯康耐分道扬键之后,居然还会冤家路窄重新碰头。大雁们改变了原来的路线绕道布莱金厄,而狐狸斯密尔也正朝着这边亡命而来。他这几天不得不躲躲闪闪地在北方省份的荒山野岭里钻来钻去,在那里他至今见不到养满麋鹿和鲜嫩馋人的雏鹿的大庄园的内庭园或者动物园。他心头积抑的满腔怒火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有一天下午,斯密尔在离罗纳比河不远的荒凉的森林地带踽踽而行,猛一抬头看见空中掠过两行雁群。他定睛凝视,分辨出其中有一只居然浑身是毛色雪白的。于是他明白过来这一下他该做些什么了。

  斯密尔立即紧随不舍地追踪大雁们,不仅是因为他们逼得他走投无路他要报仇雪耻,而且也是饿火中烧想要大嚼一顿。他观察着他们朝东飞去,一直飞到罗纳比河,然后折转方向,顺着河流朝南而去。他明白他们是打算沿着河岸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他盘算着,他不消化太大的力气就准可抓住一两只。

  可是当斯密尔终于看到大雁们降落栖身的地方的时候,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他看到,他们选择了一块如此安全隐蔽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本领攀登过去。

  罗纳比河虽然说不是什么气势磅礴的名川大河,它却因为两岸风光旖旎而受人称道。

  在好几个地方,这条河在如削似刃的陡崖峭壁之间九转十八弯地穿来绕去,两岸笔立的危崖陡壁上长满了忍冬树、稠李树、山植树、花揪树和杞槲树。在风和日丽的夏日里,再也没有比在这条墨绿色水面的小河上泛舟,而又时时仰起头来观赏紧贴在危岩上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绿颜色更加令人心旷神怡的了。

  可是大雁们和斯密尔来到这条小河的时候,季节还嫌太早,仍旧是春寒料峭、凉气逼人。所有的树木都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再说到这里来的也都没有心思去品评这河畔的风光究竟是美丽还是丑陋。大雁们都感到十分庆幸,能够在一座陡削的峭壁底下找到一片足足可以容他们栖身休息的沙滩。他们面前是那条冰消雪融季节里水急浪大、湍湍奔腾的河流。他们身后是插翅难飞越的巉岩峭壁,峭壁上垂下来的蔓萝枝条正好作为他们的屏障。他们觉得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大雁们立即睡着了,而男孩子却久久不能入梦。太阳一落山,他对黑暗和荒野的恐惧又冒出来了,他又渴望着回到人类中去。他睡在雄鹅的翅膀底下,什么也看不见,听起来也很模模糊糊。他想到,要是雄鹅遭到什么不测,他是毫无能力去搭救的。各种各样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不断地传人他的耳朵里,他愈发心神不宁起来,便一骨碌从雄鹅翅膀底下钻了出来,在大雁们旁边席地而坐。

  斯密尔站在山峁上放眼眺望,远远地从上往下打量着那群大雁,“唉,你趁早放弃追踪他们的想法算啦,”他自言自语道,“那么陡削的山坡你爬不下去,那么湍急的河流你无法涉水过去,况且山脚下没有丝毫陆地可以通到他们露宿的地方去。那些大雁们对你来说是太精明了。你今后再也不要痴心妄想去抓这些猎物了。”

  斯密尔眼巴巴地看着追逐已久的猎物,只可惜功亏一篑,无法把他们弄到手,然而他仍然同其他的狐狸一样,总是贼心不死。所以,他趴在山峁最边沿处,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大雁们。他趴在那里看的时候不由得回想起他们使他遭受的一切苦楚和凌辱。哼,就是由于这批家伙捣乱,他才被放逐出斯康耐省,如今不得不到贫困的布莱金厄省来闯一条生路。他趴在那里越想心里越恼火。他恨得牙痒痒,心想就算他自己无法把他们生吞活剥,也但愿他们早点送掉性命。

  正在斯密尔怒不可遏的时候,他猛然听见他身边的一棵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看到有一只松鼠从树上狂奔下来,他身后一只紫貂在紧紧追赶。他们俩谁也没有功夫去注意斯密尔,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看他们从一棵树上追逐到另一棵树上。

  他看见那只松鼠轻巧灵活地在树枝之间穿来绕去,仿佛他会飞一样。他又看到那只紫貂虽然不如松鼠那样攀缘本事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也能顺着树干纵上窜下,就像奔跑在林间山路上一样敏捷。“唉,要是我的攀缘本领有他们的一半那么高强,”狐狸思忖道,“那么下面那些家伙就休想再高枕无忧啦!”

  那只松鼠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最后还是被紫貂抓住了,这场追逐就到此收场。追逐刚刚结束,斯密尔就朝紫貂走过去,不过在离开两步路左右又停了下来,他做了个姿势表示他并非前来强抢紫貂已经到手的猎物。他非常友好地向紫貂问候并且祝贺他捕猎成功。斯密尔如同其他狐狸一样也鼓起如簧之舌,信口吐出一大堆花言巧语。紫貂是个外表不同凡响的、娇小玲珑的漂亮人物。他的身材纤细而颀长,他的头部优雅高贵,皮毛柔软华贵,颈脖上有一圈淡褐色的斑点。然而他却心狠手辣,是森林中最凶残的杀手。

  他对狐狸几乎连理都不理。“我真是觉得惊奇,”斯密尔和颜悦色地说道,“像你这样身手不凡的高明猎手,怎么仅仅满足于抓抓松鼠,却把近在咫尺的鲜美野味放过了。”

  他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但是看看紫貂毫不在乎地对他冷笑,他继续说道:“大概是你没有看见峭壁底下的那些大雁?再不然就是你的攀缘本领还没有到家,没有法子爬下山去捕捉他们?”

  这一回他不消等待回答了。紫貂把腰拱得像弯弓一般,周身的毛一根根竖得笔直,向狐狸猛扑过去。“你见到大雁了吗?”他龇牙咧嘴地叫嚷道,“他们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否则我就咬断你的喉咙!”

  “哼,说得轻巧,可别忘记我的身体有你两个那么大,还是放老实一点的好。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指点你一下大雁在哪里。”

  一转眼功夫,紫貂已经顺着绝壁攀缘而下。斯密尔蹲在那里,看着紫貂左歪右曲扭动着像蛇一样细长的身子,从一根树枝纵身窜到另一根树枝,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想不到外表如此漂亮的猎手竟然是森林中最心狠手辣的家伙。我想,大雁们真应该为了这一场血腥的拜访而对我感恩戴德哪。”

  正当斯密尔在等着听到大雁们临死前的惨叫时,他看到的却是紫貂从一根树枝上来了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水花飞溅得很高很高。紧接着就是一阵啪啦啪啦的振翅拍翼声,所有的大雁都匆忙飞到空中逃走了。

  斯密尔本来打算立即去追赶大雁,但是他非常好奇,想要尽快弄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才得救的,所以他蹲在那里,一直等到紫貂爬上岸来。那个可怜的家伙浑身淌着水,并且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前爪去擦擦脑袋。“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毕竟是个大笨蛋,会一失足摔到河里去,难道不是吗?”斯密尔轻蔑地说道。

  “我的动作一点不笨拙,你可不能埋怨我,”紫貂申辩道,“我已经爬到了最底下的那一根树枝上,蹲在那里盘算着怎样扑上去才能把一大批大雁统统撕个粉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大小同松鼠差不多的小人儿突然窜了出来,用那么大的力气朝我脑袋上砸过来一块石头,我就被打得掉进了河里,在我来得及从河里爬起来之前,那群大雁已经……”

  可是紫貂不必再多费口舌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听了,狐狸斯密尔早就转身追赶大雁去了。

  在这时候,阿卡朝南面飞去,寻找新的住宿地。落日熔金,余辉脉脉,而在另一边天际却已经高高挂起了半圆形的新月,所以她还能够看得见东西。更幸运的是,她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因为她在每年春天飞越波罗的海时曾不止一次地顺风随势来到过布莱金厄。

  她沿着河流一直向前飞去。她从上往下看去,那条小河在月光照耀下就像一条乌黑而粼粼发光的大蛇蜿蜒在地面上。就这样她一直飞到了尤尔坡瀑布,河流在那里先藏进了一条地下的沟壑,然后挤进一条狭窄的峡谷奔流而出,从上面跌泻下来,河水变得那么晶莹剔透,就像玻璃做的一般,水流在谷底撞个粉碎,变成了无数闪闪发亮的水珠和四处飞溅的泡沫。在那白色的瀑布中间凸出几块大岩石,水流绕过它们,形成漩涡呼啸向前。阿卡就在这里落下了脚。这又是一个很好的住宿地,尤其现在天色已经很晚,没有什么人会在这里走动。哪怕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大雁们都无法在这里歇脚的,因为尤尔坡瀑布并不是位于荒无人烟的地方。瀑布的一侧是一个纸浆厂,另一侧是尤尔坡风景区,那里危壁陡坡,树林茂密,常常有不少人豪兴大发,到这里来,在那些陡斜而容易使人滑跤的山间幽径上漫步一番,观赏峡谷底下急流汹涌咆哮地奔腾的美景。

  就像刚才那个地方一样,这些旅行者来这里以后,心里根本顾不上想他们到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景美丽的地方。相反,他们都觉得,要站在啸声震耳的急流中的几块光滑而潮湿的石头上睡觉,未免太可怕和危险了。但是在这里他们不会受到凶狠的野兽的侵犯而享受到太平安宁,这样他们也就觉得知足了。

  大雁们很快就入睡了,但是男孩子却因心神不安而睡不着觉,他仍旧坐到大雁们身边来给雄鹅放哨。

  过了不多久,斯密尔连蹦带窜地沿着河岸跑了过来。他一眼瞅见大雁们站立在泡沫四溅的漩涡之中,便心中暗暗叫苦,晓得这一次他又无法下手抓住他们了。可是他仍旧贼心不死,在河岸上蹲下来,凶狠狠地盯住了大雁们。他觉得自己出丑丢脸极了,而且很难过他的高明猎手的盖世英名也要丧失殆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只水獭嘴里叼着一条鱼从漩涡里钻了出来。斯密尔赶快奔跑过去,在离水獭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下来,表明他并不打算掠夺水獭的口中之食。

  “唉呀呀,你真是个奇里古怪的家伙!水面的石头上站满了大雁,而你却偏偏一股劲儿地去捕鱼吃,”斯密尔说道。他心里一着急,就没有做到把话讲得像平时那么婉转动听。

  水獭头都不回,根本没有朝河面上看一眼。他是个闯荡四方的流浪汉,就像所有的水獭一样。他多次来到维姆布湖抓鱼吃,而且同狐狸斯密尔还是旧交。

  “斯密尔,别来这一套啦,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知道你为了把一条鳟鱼骗到手会使出什么样的花招。”他说道。

  “哎哟,原来是您哪,格里佩,”斯密尔喜出望外地说道,因为他知道这只水獭非常勇敢,而且是个技术娴熟的游泳家,“我真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你对大雁瞄都不瞄一眼,那大概是你本事没有到家,没有法子泅水到他们那儿去。”不过水獭趾间有蹼,尾巴硬绷绷像船桨一般好使,浑身皮毛毫不透水,居然听到有人取笑他连一条急流都泅不过去,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回头转身朝河流那边望过去,一眼瞅见了大雁之后便把嘴里叼的鱼吐在地上,从陡坡上跳进了河里。

  倘若这一天不是那么早的早春季节就好了,那么夜莺就会回到尤尔坡风景区来了,他们可以一连几个夜里都放开嗓子尽情歌唱水獭格里佩怎样同漩涡作生死搏斗。有好几次,水獭被漩涡的狂澜卷走并且沉入了河底,但是他坚持不懈地奋力挣扎着重新浮到水面上来。他终于从漩涡侧面泅游过去,爬上了石头,渐渐向大雁们逼近。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死泅渡,真是值得夜莺们大加歌颂的。

  斯密尔尽其所能地密切注视着水獭的前进过程。到了后来,他总算看到水獭快要爬到大雁们的身边了。就在这个关头,他猛听得一声凄厉揪心的尖叫,水獭仰面朝天翻倒过去,坠进了水中,像一只没有睁开眼睛的猫崽那样听凭急流把他卷走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大雁剧烈地拍动翅膀的声音,他们都冲天而起,又飞开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了。

  不久之后,水獭就爬到岸上来了。他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便一股劲儿地揉他的一只前掌。斯密尔还不识趣地讥笑他没有能够把大雁手到擒来,水獭不禁发作起来:“我的游泳技巧一点毛病都没有,斯密尔。我已经爬到大雁们身边,刚要窜起身来扑上去的时候,却有个小人儿奔过来,用一块很尖的铁皮朝我的前爪上狠狠戳了一下。那真疼得钻心,谁也受不了,我站立不稳便滚人了漩涡之中。”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斯密尔早已扬长而去,继续追踪大雁了。

  阿卡和她的雁群不得不再一次在夜间飞行了。总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在这朦胧的月光照耀下,她终于又找到了一处她在这一带熟悉的住宿地方。她先是沿着那条粼粼发光的小河一直朝南飞,飞过了尤尔坡贵族庄园,飞过了罗纳比城那一大片黑鸦鸦的屋顶,还飞过了有如一道白练自天飞降的瀑布,她翱翔奋飞,一直没有停留。在城市南面离大海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矿泉,那里有专门为矿泉疗养者兴建的浴室和茶室,还有大旅馆和消暑别墅。所有鸟类都知道得很清楚,那里大大小小的房屋到了冬天都阒无人迹,空空荡荡。等到暴风雪来到的日子,这些鸟群便到那些没有人居住的房屋的阳台和回廊上去避避风雪。

  大雁们在一个阳台上降落下来,如同往常一样不消片刻就都睡着了。男孩子却没有睡觉,因为他不愿意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

  那个阳台坐北朝南,所以男孩子面对着大海,可以把大海饱览无遗。他一点没有睡意,就坐在那里观赏布莱金厄大海和陆地相接的美丽夜景。

  要明白,大海同陆地相接的形状乃是千奇百异的。在许多地方,陆地朝大海伸出坑洼不平、寸草不长的岬屿,而大海却用流沙堆起一座座堤坝和沙丘来阻滞陆地的伸展。

  这一景象仿佛在表明它们双方都彼此憎恶,都把最难看的东西拿给对方看。不过,也有这样的情形,在伸向大海的时候,陆地猛然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峰峦起伏的墙,似乎大海是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所以不得不防备。既然陆地这样戒心重重,大海也就毫不留情,急浪狂涛汹涌翻滚,不断地鞭打、噬咬和撞击陡岩峭壁,大有要把陆地一块块地侵蚀殆尽之势。

  但是在布莱金厄,大海和陆地相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陆地自己分裂成许多岬角、岛屿和礁岩,而大海也自己分割成海湾、岬湾和海峡。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两者之间似乎是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相接的。

  不妨先看看大海吧!在远处它是浩荡渺茫,一望无际,除了翻卷起灰色的波浪之外什么事情也不干。在靠近陆地时,大海碰到了第一块礁石,便向它大显淫威,摧残了一切绿色草木,把它变得同自己一样光秃秃和灰暗难看。大海又碰到了另一块礁石,这块礁石也厄运难逃。然后,它又碰到了另一块礁石。不消说,也没有什么两样,那块礁石被剥掉全身衣衫并且被抢劫一空,就像落到强盗手里一般。但是越到后来,礁石反而越发密集了。于是大海才开始明白过来,原来陆地把自己最小的孩子全都派出来求饶来了。

  大海情面难却,越是靠近陆地就越发心平气和。它把浪头翻滚得不那么高,把狂涛缓和下来,使得罅隙和沟壕里的小草和灌木得以幸存下来。它又把自己分成了一些很小的海峡和岬湾,到了最后同陆地真正相接的时候,它一点危险都没有了,甚至于小船都敢出海去。大海变得这洋澄澈碧蓝,这样和颜悦色,恐怕连它自己都难以认识了。

  不妨再看看陆地吧!那里的地形十分单调,几乎到处都是一个模样。陆地上有大片耕地,中间也偶尔有几处桦树林,除了耕地之外还有重峰叠翠的脉脉山岭,仿佛陆地心头牵挂的只是燕麦、萝卜和土豆,再不然就是杉树或者松树。忽然大海伸进来了一个岬湾,长长地扌契入陆地。陆地却若无其事,而是沿着岬湾周围栽种上了桦树和梢树,就像对待普通的淡水湖一样。大海又深深地扌契入了一个岬湾,陆地还是满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裂缝,照样像对待第一个海湾那样为它披上了绿色的衣裳。可是这些岬湾却不安分起来,它们不断地拓阔加宽,冲裂泥土,所以陆地不得不注意起来。“我想,那是大海亲自大驾光临啦,”陆地这样思忖。于是陆地着手梳妆打扮,准备迎接贵客,它戴上了鲜花编成的花环,把连绵起伏的山岭丘冈修饰得平平整整,并且朝大海撒出去许多岛屿。

  它不再对松树和杉树有兴趣了,而是把它们当做穿旧了的日常衣衫那样统统扔掉,然后栽上了高大的槲树、椴树和栗树,还有大片的草地和美丽的鲜花。陆地披上了如此华丽炫目的节日盛装,简直变成了贵族庄园里的花园。它变得那么厉害,在它同大海会面的时候,它也不会认识自己了。

  所有这样的美丽景致在夏天到来之前是不大能够见到的。然而男孩子还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大自然是多么温和可爱,所以他的心情也为之一畅,要比以前的夜里好得多。就在此时,他猛然听见从浴场花园里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咆哮。他站起身来一看,只见阳台下面洒满月光的院子里站立着一只狐狸。原来斯密尔又一次追踪大雁而来。当他发现他们栖息的地方之后,就明白过来他仍旧无法接近他们。他怒不可遏,忍不住嚎叫起来。

  狐狸这么一叫,年老的领头大雁就惊醒过来了。尽管她在夜里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她还是能够辨别出这是谁的声音。

  “原来是你,斯密尔,是你半夜三更在外面闹得鸡犬不宁?”她问道。

  “不错,”斯密尔回答说,“正是我。我还想请问一下,你们大雁觉得我为你们安排的这个晚上滋味如何呀?”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紫貂和水獭都是你派来暗算我们的吗?”阿卡追问说。

  “不错,这样精彩的举动是犯不着矢口否认的,”斯密尔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们曾经用你们大雁的方式戏弄过我一回,现在我要用狐狸的戏弄方式来回敬你们啦。只要你们中间还有一只大雁活着,我就要追逐下去,直到斩尽杀绝为止,哪怕我不得不为此而跑遍全国各地也在所不惜。”

  “你,斯密尔,你应该们心自问一下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因为你既长着尖牙又长着利爪,而你却这样苦苦逼迫我们这些没有自卫能力的大雁,”阿卡叹息道。

  斯密尔以为阿卡被吓怕了,于是连忙加上几句:“哼,阿卡,要是你识相的话,你就应该把那个曾经多次同我作对的大拇指儿扔下来,交到我的面前,那么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今后不再追赶你或者你们中间的任何一只。”

  “要想叫我交出大拇指儿那是休想,”阿卡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们中间从最小的到最老的都愿意为他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哼,你们这样喜欢他,”斯密尔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么我就向你们发誓,我报仇的时候第一个就拿他下手。”

  阿卡不再答腔,斯密尔再嚎叫了几声,一切又都归于静寂。男孩子躺在那里一直醒着。阿卡大义凛然答复狐狸的那一番话更使得他没有睡意了。他决计不曾想到,他居然能够听到有人愿意为他而牺牲生命这样伟大而慷慨激昂的语言。从这一时刻起,就再也不能够说尼尔斯·豪格尔森不喜欢任何人了。

  

9.卡尔斯克鲁纳

 四月二日 星期六

  这是在卡尔斯克鲁纳的一个傍晚,月亮已经开起,皎洁的清辉照亮了大地。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天气爽适宜人,四周一片静谧。白天早些时候曾经有过大风大雨,人们大概都以为坏天气还没有过去,所以大街小巷几乎都空无一人。

  就在这座城市万籁无声之中,大雁阿卡率领她的雁群飞过威姆岛和庞塔尔屿朝向这边飞过来了。他们在这么晚的时候还翱翔在空中,是因为想要在礁石上寻找一个安全的栖息过夜的地方。他们不敢在平地上停留,因为无论他们降落到哪里都会遭受到狐狸斯密尔的侵袭。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高高地飞行在天际,他俯视着大海和像空中繁星般散布在沿海的礁石、屿群,他觉得,所有的景色似乎都变得光怪陆离,而且还鬼影憧憧。天宇已不再是蓝湛湛的,而是像一个墨绿色的穹窿紧扣在他的头顶上。大海呈乳白色,他极目眺望,但见海面上泛起一阵阵轻轻的白浪,波光潋滟,闪烁不停。在茫茫大海之中礁石岛屿星罗棋布,都是一块块黑色的。无论这些岛屿是大还是小,也不管它们是平坦得像草地还是布满陡崖峭壁,它们看起来都是一样黑。哦,甚至在白天通常是白色或者红色的住宅。

  教堂和磨房,也在墨绿色的天空之下显露出黑色的轮廓。男孩子觉得,他身体下面的大地仿佛换成了另外一个星球,他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他正在思忖着今天晚上他要拿出勇气无畏地面对黑夜的时候,忽然一眼看到真正使他毛骨悚然的东西。那是一座陡耸的石头岛屿,岛上鳞次栉比地布满了四四方方的大石头,在那些黑色的大方石头之间有许多明晃晃的金色斑点闪烁不定。他不禁联想到斯康耐的特劳莱·荣比宫中的那块名叫玛格莱斯的巨石,相传那块巨石是神灵把它高高举起,安放在金子做的擎天柱上的。他心里纳闷,这底下的石头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由来。

  倘若底下只有那些石头和闪烁的金色斑点,那倒也罢了,可是在岛屿四周的水面上还浮动着那么多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看上去像是大鲸鱼、大鲨鱼和其他许多大海兽。

  男孩子估摸着,那些聚集在岛屿周围的保准全是水妖海怪。他们要蜂拥登岸去同盘踞在那里的土地神决一死战。士地神谅必害怕了,因为男孩子看到在岛上最高之巅站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巨人,他高高举起了双臂,似乎对于他和他的岛屿遭到的厄运陷入了绝望。

  男孩子注意到阿卡开始朝向这个岛上降落,这一下吓得非同小可。“不行,千万不行,我们千万不要停留在这里,”他呼喊道。

  但是大雁们纷纷降落到了地面上。这一下男孩子大吃一惊,真是吃惊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首先,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头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幢幢房屋。原来整个岛屿就是一座城市,而那些闪闪发亮的金色斑点就是路灯和点着灯火的窗户。那个站立在全岛最高处朝天高举双臂的巨人原来是一座教堂,两侧各有一个正方形的钟楼。那些他看成是水妖海怪的东西,原来是停泊在岛屿周围水面上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船只。

  在靠近陆地的浅水里,停泊的大多是划桨的小艇和帆船,还有一些沿海岸航行的小汽轮。

  朝向大海的开阔远处,停泊着装甲战舰:有的腰宽体粗,硕大的烟囱向后倾斜;有的又细又长,造型灵巧,看来它们必定能像鱼鳌一样在水里大显身手。

  这究竟是哪个城市呢?嗯,男孩子终于想出来啦,因为他看到了那么多军舰。他从小就喜欢船,虽说他只能在大路旁边的水沟里玩玩纸做的船。不过,他毕竟知道,能够有那么多军舰停泊的地方不会是别的城市,一定是卡尔斯克鲁纳。

  男孩子的外祖父曾经是海军舰队里的一名老水兵。在他生前,他每天不离口地对男孩提到卡尔斯克鲁纳,向他讲述那个修造战舰的造船厂,还有城里其他值得参观的名胜。

  男孩子有一种返回家乡的亲切感,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这个曾经听得那么多的地方。

  是在阿卡降落到那两座钟楼之一的平顶上之前,他只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瞭望塔和用来封锁港口的火力工事,还有造船厂里的许多建筑物。

  对于大雁们来说,这里的确是可以避开狐狸的万无一失的栖身之所。于是,男孩子开始盘算,他是不是可以放心大胆地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睡过这个夜晚。是呀,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睡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好哇!等到天光大亮以后,他再想法子去看看造船厂和那些大船好了。

  ……

  男孩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他总是安不下心来,没法等到第二天清早再去看那些大船。他刚刚睡了还不到五分钟,就从雄鹅的翅膀底下溜了出来,顺着避雷针和下水管道往下爬到了地上。

  走了不久,他就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那个广场伸展在教堂前面,地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这一下就苦了他,走在那样的路面上就像跋涉在崎岖不平的荒原上一样步履艰难。

  那些久居荒原或者远乡僻壤的乡下人进城来的时候,看到大街两旁高楼大厦林立,通衢大道笔直宽阔,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彼此相视相望,更加叫人担心吊胆。男孩子此时此刻的心里就是这般滋味。他站在那个广阔的卡尔斯克鲁纳广场上,举目环视德国教堂、市政府,还有那座他刚刚爬下来的大教堂,他心情愈来愈紧张,恨不得立刻回到钟楼上去同大雁们呆在一起。

  幸亏广场上这时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要是不把那个站在高高的底座上的塑像计算进去的话。男孩子对那座塑像注视良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粗壮汉子,头戴三角形毡帽,身穿长长的大氅和齐膝的紧身裤,脚上穿着笨重的鞋子。男孩子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他究竟是什么人。这个大汉手里握着一根很长的手杖,看样子像是他随时都要举起这根手杖来打人似的,因为他的脸上一副凶相。再说,他的那副尊容也委实丑陋,鼻子又大又是鹰钩的,嘴巴也非常难看。

  “这个厚嘴唇、大嘴巴的家伙站在这里干啥呢?”男孩子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那样矮小、那样可怜巴巴。因此,他想方设法说出句把俏皮话来自我安慰一下。然后,他把那座塑像抛到脑后,迈开大步,沿着一条通向大海的宽阔大街向前走去。

  可是男孩子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背后有些动静。有个人在他身后走过来,那个人的沉重的脚步在鹅卵石铺的街面上踩得震天价响,而且他还用一根铁皮包头的手杖戳着地面。从声音上判断,似乎就是那个青铜大汉塑像从底座上走下来,到广场上信步漫游一番。

  男孩子沿着大街往前奔跑,一边侧耳倾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他愈来愈肯定,后面跟上来的就是那个青铜大汉。地面在震抖,房屋在晃动,除了青铜大汉之外,别人是不会有这样沉重的脚步的。男孩子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还朝他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便不禁心里害怕起来。他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不敢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个青铜大汉。

  “他大概只是下来到处走走,散散心的,”男孩子暗自思忖说,“他不见得因为我说了那句话就同我过不去,反正我说那句话一点恶意都没有。”

  男孩子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去寻找造船厂的,可是这会儿却拐进了一条朝东去的街道,他想先把那个跟在他背后走的人甩掉了再说。

  可是,他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青铜大汉也拐进了同一条街道。男孩子真正害怕极了,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况且在这样一个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的城市里,简直无法找到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右手方向有一幢旧式的教堂,那幢圆木结构的房子坐落在离大街不远的一片街头花园当中。他毫不迟疑,如飞一般朝向那幢教堂奔跑过去。“我只消跑到那儿,就可以受到保护,不受妖魔鬼怪的伤害啦,”他想道。

  当他向前飞奔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砂砾甫道上向他频频招手。“这一定是愿意帮我忙的好心人,”男孩子想道,心里不由得为之一爽,便赶忙朝那边跑了过去。他一直非常害怕,他的心在胸口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可是等到他一口气奔到那个站在砂砾甬道旁边的一张小凳上的那个男人面前的时候,他却惊愕得两眼发直。“难道这就是方才向我频频招手的那个人吗?”他百思不解地自问道,因为在他眼前赫然站着一个木头人。

  他站在那里,怔呆呆地瞪着那个木头人。那是一个粗壮的汉子,两腿很短,一张酱紫色的宽脸膛,头发乌黑发亮,满脸黑色的连鬓胡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木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木头大氅,腰间束着黑色木头腰带,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灰色齐膝短裤,腿上套着木头长筒袜子,脚上穿着黑色木头靴子。他是最近用油彩漆得焕然一新的,因此在月光照耀下,他的脸上容光焕发,身上闪闪发亮,而且这也使得他的脸容显得和蔼可亲。男孩子马上就对他有了信任感。

  木头人的左手托着一块木牌,男孩子把牌上的词句念了一遍:

  我最最低声下气地乞求诸位,

  虽然我已声嘶力竭不能大声讲话,

  务请扔下一个铜币来救济贫困,

  做这件善事要先掀开我的帽子。

  哦,原来这个木头人是一只收集慈善捐款的募捐箱。男孩子感到大为扫兴,他本来还以为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哩。不过,现在他想起来了,外祖父也曾经向他提起过这个木头人,还说卡尔斯克鲁纳城里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喜欢他。这大概是言不虚传的,因为男孩子觉得自己也不大舍得从这个木头人身边离开。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古色古香的气息,大家都可以把他当做有几百年岁数的老古董,而与此同时,他却又那么身强力壮、勇敢豪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使得大家不禁猜想我们的祖先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男孩子乐滋滋地看着木头人,看得出了神,连有人在背后追赶他这回事也都忘到脑后去啦。可是不消片刻,他又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那个青铜大汉也从大街拐弯过来,正朝着教堂广场走来。啊呀,他也追到这里来啦,那叫男孩子往哪里逃呢?

  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关头,他看到木头人朝着他弯下腰来,伸出了又宽大又厚实的手。

  要说不相信木头人是出自好意,那是不可能的,男孩子便纵身跳到那手掌上。木头人掀开自己的帽子,把男孩子塞到帽子底下。

  真是千钧一发呵!男孩子刚刚躲藏好,木头人刚刚把手臂放回原处,青铜大汉就来到了木头人的面前。他把手杖往地上捣了捣,木头人就在小凳上晃悠起来。然后,青铜大汉用强硬而铿锵作响的声音问道:“喂,你是什么人?”

  木头人手臂向上一伸,旧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开裂声,他把手举到齐帽檐,一面敬礼一面回答说:“陛下!请恕罪,我叫罗森博姆,曾经是‘无畏号’战列舰上的上等兵,服役期满后在海军将校教堂当看门人。最近被雕刻成木像安放在这个教堂前院里,充当收集慈善捐款的募捐箱。”

  男孩子听到木头人高呼“陛下”,心头往下一沉,不免更加害怕,蜷曲在帽子底下浑身直打哆嗦。因为现在他开动脑筋,终于想出来了,原来刚才在广场见到的那尊青铜塑像就是这个城市的缔造者,也就是说刚才跟在他背后的不是哪个等闲之辈,而是卡尔十一世①,国王陛下本人。

  ①瑞典国王(1655—1697年)。

 

  “唔,禀告得倒还算清楚,”青铜大汉说道,“再禀报给我听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很小的小家伙今天晚上在城里到处乱窜?这是一个横蛮无礼的小坏蛋,要是我抓到了他,非要叫他尝尝我的厉害不可。”他说着就又用手杖用力地戳了戳地,显得火气非常大。

  “请您恕罪,陛下,我看到过那个小子,”木头人说道。孩子蜷曲在帽子底下一面从一条木头缝里向外窥望,一面害怕得止不住浑身发抖。可是不久他就镇静下来了,因为木头人继续禀告说道:“陛下走岔道啦,那个坏小于故意直奔造船厂而去,在那儿可以躲藏起来。”

  “嗯,言之有理,罗森博姆!那么你就不要再纹丝不动地站在小凳上啦,快随我来,跟我一起去寻找他!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管用,罗森博姆!”

  可是木头人用哀哀求怜的腔调说道:“我最最卑微地请求允许我能站在此地不动。

  我新近刚刷过油漆,所以样子看起来浑身锃亮,很有神气,其实我已经老朽无用,动弹不了啦。“

  青铜大汉根本听不进一句拂逆他意思的话。“哼,难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马上给我滚下来,罗森博姆!”他又举起那根长手杖朝着木头人的肩膀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瞧,你还挺得住嘛,罗森博姆,难道不是吗?”

  于是,他们结伴为伍,一前一后地出发了,他们俩在卡尔斯克鲁纳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恍若人无人之境一般。他们一直来到造船厂的又高又大的大门前。大门外有个水兵在站岗,但是青铜大汉却不加理睬,从水兵的身边擦了过去便举起脚来把大门踢开,而那个水兵却假装没有看见。

  他们进入造船厂里面,但见一个规模巨大的港口,由一条一条的栈桥划分成许多泊位。在这些泊位里,停泊着许多军舰。在这么近处观看它们,它们远比男孩子从天上往下看时更显得是庞然大物,更加威风凛凛。“唉呀,难怪我方才把它们误认为是海里的妖怪啦,”男孩子暗暗想道。

  “你看,我们从哪里着手搜查最合适,罗森博姆?”青铜大汉问道。

  “像他那样的小个子谅必最容易躲藏在船只模型陈列室里,”木头人回答说。

  从大门右首起顺着整个港口有一片狭长的陆地,那里有几幢古老陈旧的建筑物。青铜大汉走到一幢墙壁很低、窗户窄小、屋顶高陡的房屋面前。他用手杖捅了捅门,门就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顺着一座已经磨损不堪的楼梯脚步沉重地往上走。楼梯尽头是一个大厅,里面放满了桅索帆樯一应俱备的小巧船只。男孩子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就明白过来,那是以前为瑞典海军制造的军舰模型。

  那里陈列的船只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有古老的战列舰,它们两侧船舷的炮洞里伸出了一排排大炮,船头和船尾都高高隆起,桅杆上挂满了令人眼花缘乱的船帆和桅绳。

  有沿着船舷装着一排排坐板的划桨小艇,有不设甲板的炮艇。还有舰身上镶镀金饰物而非常金碧辉煌的巡洋舰,那是国王御驾出海旅行用的。那里竟然也还有如今还在使用的甲板上设有炮塔和大炮、又笨重又宽大的装甲军舰和船体细长得像灵活的鱼——周身闪闪发光的鱼雷艇。

  男孩子被带着在这些舰只模型之间穿来穿去,他不禁为之赞叹不已。“真了不起哇!

  这么大而漂亮的船只都是在瑞典造出来的呀!“他心里禁不住连声叫好。

  他倒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厅里陈列的一切尽兴地浏览一遍,因为青铜大汉一见到这些舰只模型便把别的事情一股脑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从第一个模型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一边观看一边询问它们的情况。“无畏号”战列舰上的水兵罗森博姆尽其所能逐一回答了这些问题,讲述了是哪些人设计建造了这些舰艇,哪些人指挥驾驶它们,还有它们的命运遭遇等等。他讲到了著名的海军将领卡普曼、普盖和特鲁莱等人,讲到了海战古战场哈格兰德海湾和瑞典海峡等等。他一口气讲述下来,一直讲到1809年,因为自此以后的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

  他和青铜大汉两个人都喋喋不休谈论着那些古老漂亮的木头船只,而对于新式的铁甲军舰他们似乎都一窍不通。

  “我说,罗森博姆,听起来你对这些新的玩意儿也一点不在行,”青铜大汉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倒不如去看看别的东西!这样会使我心里痛快些,罗森博姆。”

  现在他早就不再搜寻男孩子了,所以男孩子可以放放心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木头帽子里。

  这两个彪形大汉一起在那些巨大的工厂厂房里穿来绕去。他们参观了缝制船帆的工场、铸造铁锚的工场、机械和木工工场等地。他们看了桅杆起重机和船坞、巨大的仓库、贮放火炮的场院和军械弹药库,还有把几根绳索绞起来并成一根的那条狭长南道,还有在岩石上爆炸而成,然而早已废置不用了的干船坞。他们走到了栈桥上,一艘艘军舰都系缆停泊在那里。于是他们两人就登上这些舰只,像两个老水手那样仔细观看每一样设备,对有些设备他们心存疑虑,对另一些嗤之以鼻,也有一些受到他们称赞的,还有的他们看了就恼火。

  男孩子安安稳稳坐在木头帽子底下,侧耳聆听他们的交谈。他听他们讲到,为了建造和装备每一艘从这里驶出去的舰只,人们是如何在这个地方辛劳苦干和顽强奋斗的。

  他听他们讲到为了造出这些战舰,人们是如何不避艰险甘冒生命和流血的危险,不惜献出最后一枚铜板,还有那些富有天才的人物如何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和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改进和完善这些舰只的设计制造之中,而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源源生产出这些军舰,因而充实了保卫祖国的国防力量。男孩子听着听着,不止一次地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能够聆听到这样精彩的介绍真是不虚此行,心里充满了高兴。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开阔的院落,那里陈列着装饰在古老的战列舰船首上的船头像。

  这是男孩子从来见所未见的奇异景象,那些人像的面部表情都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威严勇猛而令人望而生畏的。他们一个个都是硕大无朋、英勇威武和粗犷豪迈的,充满着那些大战舰上所特有的那种伟大的自豪精神。他们属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他在他们面前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

  他们来到这里之后,青铜大汉吩咐木头人道:“脱下帽子,罗森博姆,向留在这里的人们致敬!他们都曾经为了保卫祖国而英勇战斗。”

  连罗森博姆竟然也忘记了他是为什么那么老远跑到这里来的,就像青铜大汉一样。

  他不假思索地从头上掀起帽子,高声呼喊道:“我脱帽向造好这个港口的人致敬!向建造这座造船厂的人致敬!向重建海军的人致敬!向使得这一切付诸实现的国王致敬!”

  “谢谢,罗森博姆!你说得好!罗森博姆,你果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家伙……嗯,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呀,罗森博姆?”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猛然看到尼尔斯·豪格尔森站立在罗森博姆的光秃秃的脑袋上。

  但是男孩子现在不再害怕了,他挥舞起自己的白色尖顶帽子,高声呼喊道:“大嘴巴万岁!”

  青铜大汉狠狠地把手杖往地上猛戳,但是男孩子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就在那时候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霎时间青铜大汉和木头人都化为一股烟尘随风消失了。男孩子站在那里,怔呆呆地凝视他们消失,大雁们却从教堂的钟楼上飞了下来,在城市上空来回盘旋。他们很快看到了尼尔斯·豪格尔森,于是派那只大白鹅从空中飞下来把他接走了。

  

10.去厄兰岛之行

 四月三日 星期日

  大雁们飞出去,在沿海岩石礁中的一个小岛上降落下来寻觅食物。他们在那里遇到了几只灰雁。灰雁感到很奇怪竟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因为灰雁很清楚,这些同类朋友是宁愿由腹地飞往北方的。他们十分好奇,蝶碟不休地问长问短,直到大雁们把他们如何遭受到狐狸斯密尔追逐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给他们听了,他们才心满意足。在他们讲完之后,有一只样子似乎同阿卡一样苍老、一样聪明的灰雁长叹道:“唉,那只狐狸被逐出同类,这对你们来说可是很大的不幸呀。他一定怀恨在心,非要实现报仇雪耻的誓言不可的,他不迫赶你们到拉普兰是不肯罢休的。我要是你们的话,我就不经过斯莫兰省朝北飞啦,而是绕道海上经过厄兰岛,这样他就找不到你们的踪迹了。为了完全地避开他的耳目,你们务必要在厄兰岛的南面岬角上停留两三天。那里会有许多吃的东西,也有许多鸟类可以做伴。我相信,你们要是绕道厄兰岛飞行是不会感到后悔的。”

  这真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主意,大雁们决定就这样做了。他们吃饱之后,就启程前往厄兰岛。他们当中谁都没有去过那里,亏得灰雁把一路上的明显醒目的标记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只消笔直向南飞行,在布莱金厄省的海岸边他们会遇到大批大批的鸟群,那些鸟群都是在南大西洋过冬以后返回芬兰和俄罗斯的,他们都要经过那里,顺道在厄兰岛上歇歇脚。所以,大雁们想要找个把引路的向导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天一点没有风信,热得如同夏天一般,这正是出海遨游的最佳天气。惟一使人有点担心的是天空并不是晴朗如洗,而是灰蒙蒙的有点轻雾薄云,有些地方还有巨大的云层从天际直渡到海面,使得远处变成一片混沌。

  这些身在旅途的大雁们从沿海小岛飞出去之后,他们身下的海面显得开阔起来,海面平静如镜,连一点涟漪也不泛起。男孩子偶尔探头俯视,只觉得水天一色,似乎海水都已经消失在天空之中了。他身下不再有陆地,除了朵朵云彩之外,天上地下一片空荡,什么东西都不复存在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起来,便死命地紧紧贴在鹅背上,心情比第一次骑鹅飞行还要惶惶不安。他似乎无法在鹅背上坐稳了,不是朝这个方向就是朝那个方向倾倒下去。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同灰雁讲起过的那些鸟群汇合了。一点不假,确实有大群大群的鸟类源源不断地朝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他们似乎都沿着一条早已规定好的道路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挤。鸟群中有野鸭和灰雁、黑凫和海鸠、白嘴潜鸟和长尾鸭、秋沙鸭和鸊鷉、蛎鹬和潜鸭。男孩子俯下身来往下一看,本来应该是大海的地方现在忽然变成了黑压压的大片大片鸟群,因为他看到的是水中倒影。可是他头晕得实在厉害,分辨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只觉得这些鸟群怎么肚皮朝天地在飞翔。他并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了。

  那些鸟儿飞得精疲力竭,恨不得马上就可以飞到。他们当中没有一只啼叫或者说句把逗笑的话。这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同日常现实迥然各异。

  “想想看,倘若我们能飞离地球该有多好哇!”男孩子自言自语道,“想想看,要是我们这样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天堂里去该有多好!”

  他看到周围除了云朵和鸟群之外一片茫茫,于是便联想联翩,自以为果真在飞往天堂的途中了。他心里乐滋滋的,并且开始遐想在天堂中能够见到什么样的胜景仙境。那种晕眩感觉一下子消失掉了,他只觉得非常高兴和痛快,因为他正在离开地球飞向天堂。

  就在这时候,他猛听得乒乓几声枪响,并且看到有几股细小的白色烟柱冉冉升起。

  鸟群登时惊恐大乱起来。“有人开枪啦!有人开枪啦!”他们惊慌地叫喊道,“是从船上开的枪!快往高处飞!快往高处飞!”

  男孩子终于看清了,他们原来一直是掠着海面飞行,根本没有升高往天堂飞。海面上有许多载满了举枪射击者的小船,那些小船一字长蛇阵般地摆开,射手们乒乒乓乓一枪又一枪放个不停。原来,飞行在最前头的鸟群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些射击者,因为他们飞得太低了。不少深暗颜色的躯体扑通扑通地摔进了海里,每掉下去一只,那些幸存者便发出一阵高声的哀呜。

  对于这个自以为正在飞向天堂的白日梦痴者来说,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和哀鸣声唤醒过来,这种滋味真像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地不好受。阿卡一个冲刺,拼命往高处飞去,整个雁群也尾随其后以最快速度跟了上来。大雁们总算侥幸脱险了,然而男孩子却久久不能摆脱自己的困惑。只消想想看,竟然有的人会对像阿卡。亚克西、卡克西、雄鹅和别的这么好的鸟类下毒手!人类简直不知道他们已经十恶不赦到了什么地步。

  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他们又在寂静的天空中飞行向前,鸟群还是同先前一样默不作声,不过时不时地有几只疲劳得快飞不动的鸟儿呼叫道:“我们快到了吗?你敢保证我们没有迷路吗?”在前面领头飞行的鸟儿便回答说:“我们正朝着厄兰岛飞,正朝着厄兰岛飞。”

  绿头鸭们渐渐精力不支了,而白嘴潜鸟却绕个迂回超到他们前头去了。“不要那么匆忙!”绿头鸭叫喊道,“你们不要把我们的食物统统吃光!”

  “够我们吃的,也够你们吃的!”白嘴潜鸟回答道。

  他们又往前飞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没有见到厄兰岛。这时一阵微风朝他们迎面吹来,随着风吹过来一股股白絮般的烟雾,似乎不知哪个地方着了火一样。

  鸟群一见到这些滚滚而来的白烟的时候,他们的神色显得更加焦急,更加快了飞行速度。弥漫的烟尘愈来愈浓密了,后来把他们全部严严实实地紧裹在里面。烟尘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气味,不是黑色干燥的,而是白呼呼、湿漉漉的。男孩子忽然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片大雾呀!

  云烟氤氲,浓雾四合,几乎到了伸手不辨五指的地步,鸟儿开始装疯弄痴起来。原先他们都是秩序井然地往前飞行,现在却在云雾之中玩起游戏来了。他们穿过来绕过去,存心要诱使对方迷路。“千万小心呵!”他们还戏弄地呼叫道,“你们只是在原地绕圈子!赶快回转身去吧!照这么飞行,你们是到不了厄兰岛的。”

  大家都肚里有数厄兰岛在哪里,可是他们偏偏要尽量使对方迷失方向。“看看那些长尾鸭,”浓雾里传来叫声说道,“他们可是朝着飞往北海的回头路上去哇!”

  “小心哪,灰雁们!”另一侧传来了叫喊,“如果你们再这么飞下去的话,那么你们会飞到吕根岛去的。”

  上文已经说过,这些鸟群都是这条路上轻车熟路的行家,他们尽管逗趣戏弄,不过决计不会被愚弄得晕头转向以致飞错方向。但是这一下可把大雁们弄苦了。而那些起哄的鸟儿一看到他们不大熟悉这段路途,便变本加厉地要使他们迷路。

  “你们究竟打算到哪里去呀,亲爱的朋友?”一只天鹅笔直朝阿卡飞过来叫喊道,他的态度看起来是充满了同情和认认真真的。

  “我们要到厄兰岛去,可是我们过去还不曾去过那里。”阿卡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她觉得这只鸟是靠得住的。

  “那太糟糕啦,”天鹅叹口气说道,“他们弄得你们晕头转向迷了路。你们是朝着布莱金厄方向去的。跟着我来,我给你们指路。”

  他带着大雁们一起飞行,当他把他们带到离开那源源不断的鸟的洪流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听不到别的鸟叫的时候,他忽然不辞而别消失在浓雾之中。

  大雁们只好漫无目标地翱翔了一段时间,他们寻找不到其他鸟儿的踪影。后来,有一只野鸭飞过来了。“你们最好先降落到水面上歇着,等大雾散了之后再走吧,”野鸭规劝说,“看得出来,你们不认识路呀。”

  这帮坏家伙串通一气把阿卡也搞得晕头转向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男孩子回想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大雁们都是在绕圈子。

  “当心呵!难道你们没有留神自己来来回回在白费力气大兜圈子吗?”有只白嘴潜鸟从旁边掠过时叫喊道。男孩子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雄鹅的颈脖。这正是他很长时间以来所担心害怕的事情。

  倘若不是远处响起了一声如同滚雷一般的沉重炮声,那就说不好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飞到目的地了。

  阿卡听到这炮声,精神为之大振,她伸长颈脖,霍霍有声地拍打翅膀,以全速向前猛冲。现在她终于找到辨别的标志了,因为那只灰雁恰好曾经对她说过,叫她切莫在厄兰岛南面的岬角降落,因为那里安装着一尊大炮,人们常常放炮来驱散浓雾。现在她认出方向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谁可以愚弄她并使她迷路了。

  

11.厄兰岛南部岬角

 四月三日至六日

  在厄兰岛的最南端,有一座古老的王室庄园,名叫奥登比。这座庄园的规模非常宏大,从这边海岸到那边海岸,贯穿全岛的地界之内的土地全部归属它所有。这座庄园之所以引人瞩目,还因为那里一直是大群动物出没的场所。在十七世纪时,历代国王常常远途巡幸,来到厄兰岛上狩猎,那时候整个庄园还只是一大片鹿苑。到了十八世纪时,那里兴建起一座种马场,专门培育血统高贵的纯种良马,还有一个饲养场养了几百只羊。

  时到如今,在奥登比既没有纯种良马也没有羊群了,在庄园的马厩里饲养着大批马驹,那是将要给骑兵团用作战马的。

  可以肯定地说,全国各地再也没有一处庄园比那里更适合动物的生息繁衍了。那个古老的饲养场是位于东海岸的一片纵向长达二公里半的大草地,它是整个厄兰岛上最大的牧场,所有的牲畜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觅食、玩耍和就地打滚,就像在大草原上一样。卓有名声的奥登比森林也在此地,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槲树高大参天,浓荫撒地,既遮住了炽烈的阳光,也挡住了强劲的厄兰岛海风。还有一件不能忘掉提到的,就是那道非常长的奥登比庄园的围墙,它从岛的这一端延伸到岛的那一端,把奥登比同岛上其他地方隔开,这样划地为界,也使得牲畜知道古老王室庄园的地界,而不至于乱跑乱闯到别的土地上去,因为到了外面去他们就不见得能那么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

  但是,若说奥登比有许许多多牲畜,那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几乎可以相信,那些野生动物也有一种感觉,就是在这样一块古老的王室领地上,无论家畜或者野生动物都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们也放大胆子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那里至今还有古老品种的牡赤鹿。山兔、麻鸭和鹧鸪也都喜爱在那里生活。在春天和夏天末尾,这座庄园也是成千上万的候鸟的歇息之地,尤其是饲养场下面的潮湿而松软的东边海岸,候鸟都要在那里歇息和觅食的。

  当大雁们和尼尔斯·豪格尔森终于找到厄兰岛的时候,他们也像所有的别的鸟儿一样在饲养场下面的海岸上降落下来。弥天浓雾就像方才覆盖在海面上一样,紧紧地覆盖在这个岛上。可是,男孩子不禁感到大为惊愕,因为就在他目力所及的那一小段海岸上竟会聚集着那么多的鸟儿。

  那是一片很低的沙质海岸,上面布满了石头,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泥潭,还有被海浪冲刷上来的海藻。要是让男孩子来作选择的话,他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歇息,可是鸟类却都把这个地方看成是真正的乐园。野鸭和灰雁在牧场里走来走去寻找着食物。

  靠近水边的是鹳鸟和别的海滨鸟类。白嘴潜鸟在水里浮游和捕食鱼类。不过鸟类聚集得最多,也是最热闹的地方要算是海岸外面的那块海藻滩了。在那里,万头攒动,那么多鸟儿紧挤在一起,各自啄食着小虫子,虫子的数量大约是多不胜数的,因为一直不曾听到过他们发出没有东西吃的怨言。

  大多数鸟儿都是要再往前赶路的,在这里停下来只是为了歇息一下。当领队的鸟儿认为自己这个鸟群的伙伴们已经恢复了疲劳的时候,他便会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咱们出发吧!“

  “没有,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吃饱肚皮哩,”伙伴们这么回答说。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听任你们大吃,撑了肚皮连动也不想动一动的,”领队鸟说道。他亮翅展翼飞走了。可是不止一次,他不得不重新飞了回来,因为他没有法子劝说伙伴们跟他一起走。

  在最靠外面的海藻滩外面游着一群天鹅。他们不乐意到岸上来,而宁可躺在水面上荡来荡去,舒展自己的筋骨。有时候,他们伸出颈脖探入水内,海底捞月一般拣捞食物。

  当他们拣捞到真正可口的美食的时候,他们便会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就像使劲吹喇叭一样地声闻九霄云外。

  男孩子听见天鹅的鸣叫,便赶紧朝海藻滩那边奔跑过去。他从来没有在近处看到过野天鹅,这次他却很幸运地能够一直走到他们面前。

  听到天鹅长啸的不只是男孩子一个人,野鸭、灰雁和白头潜鸟也纷纷从海藻滩上游了出去,在天鹅群四周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们。天鹅们鼓鼓羽翎,将翅膀像风帆般展开,还把颈脖向空中高高昂起。偶尔也有一两只天鹅降尊纤贵地游到一只野鹅。

  或者一只大潜鸟、或者一只潜鸭面前,信口吐出两三个字来。而那些听众都诚惶诚恐得不敢张开嘴喙来回答一下。

  不过有一只小潜鸟,一只黑色羽毛的小捣蛋鬼,对于天鹅这样趾高气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忽然扎了一个猛子潜入水底。马上有一只天鹅尖声惨叫起来,不顾体面地匆匆逃去,游得那么匆忙,在水面搅起一阵阵泡沫。待到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又停了下来,重新摆出王者至尊的架子。可是过了一会儿,第二只天鹅也像第一只那样没命地哀叫起来,紧接着第三只也发出了惨叫。

  那只小潜鸟在水底下再也憋不住了,他浮到水面上来换口气,显得又瘦小、又黑乎乎的,一副调皮模样。天鹅们气冲冲地朝他追了过去,可是当他们看到原来是那样一个瘪瑟瑟的小可怜的时候,他们又不好发作,只得无可奈何地转开身去,他们不屑于屈尊同这样一个家伙去争吵计较。于是小潜鸟又潜到水底下去啄他们的脚蹼。挨几下啄谅必是很疼的,更糟糕的是这使得他们无法保持自己的王者尊严。这样他们当机立断要赶快了结。他们先是用翅膀扇动使空气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然后就像在水面上奔跑一样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待到翼下生风,他们便冲天而去。

  天鹅飞走之后,大家茫然若失,惋惜不已。甚至方才还为小潜鸟的鲁莽行为喝彩称快的鸟儿,现在也埋怨他太不检点了。

  男孩又回到岸上。他站在那里观看鹬鸟是怎样玩游戏的。他们的模样像是很小的鹤雏一样,有着鹤一样的瘦小身躯、长长的双腿和一样细长的颈脖。他们的动作也是那样轻盈飘逸,不过他们的羽毛不是灰色,而是棕褐色的。他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海浪拍岸的水边。一个浪头打过来时,他们整个行列全都往后倒退。等到浪涛退下去时,他们这一长列又一齐朝前追波逐浪。他们就这样玩了几个小时的游戏。

  在所有鸟儿当中,风姿最为翩跹的要算是麻鸭了。他们大概同普通野鸭有血缘关系,因为他们也有粗壮笨重的身躯、扁长的嘴喙和脚掌上的蹼,但是他们的翎羽却五光十色非常艳丽。他们的羽毛本身是雪白的,颈脖上有一道很宽的黄色圈带,锦缎般变幻着色彩。

  只要有几只麻鸭在海岸上一出现,别的鸟儿就会起哄喊道:“看看那些家伙!他们知道怎样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那身上可打满了补丁!”

  “嘿,他们要是没有那样一副漂亮的尊容,也就用不着在地下挖巢居住了,也就可以同别的鸟儿一样大大方方地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啦!”一只褐色母绿头鸭挖苦说道。

  “唉,他们哪怕打扮得再漂亮不过,可是长了这么一个翘鼻子总是没有办法掩饰的,”一只灰雁叹息道。这倒一点不假,麻鸭的嘴喙末端长着一个大肉瘤,活像翘鼻子一样,这就使麻鸭大大地破相了。

  在海岸外面的水面上,海鸥和燕鸥飞过来、掠过去地捕捉鱼吃。“你们捉的是什么鱼?”一只大雁问道。

  “刺鱼!厄兰岛的刺鱼!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刺鱼,”一只海鸥说道,“你们难道不要尝尝看吗!”他塞了一满嘴的小鱼飞到大雁面前,想给她尝尝。

  “哼,真是要命!难道你以为我会吃这种腥臭难闻的龌龊东西吗?”

  第二天清早照样是浓雾弥天。大雁们到牧场上去觅食吃了,男孩子却跑到海岸边去拣贻贝。那里贻贝多得很。他想到,说不定第二天也许就会到一个他根本找不到食物的地方去。他就下了决心要编织一只随身携带的小包,这样他就可以拣上满满一包贻贝。

  他从牧场上找来了上一年的蓑衣草,他就用这些又有韧性又结实的草茎编结成一根根草辫,然后再编织成一个小背包。他在那里一口气不歇地干了几个小时,直到编结成功了,他这才高高兴兴地歇手。

  晌午时分,所有的大雁都跑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过那只白色雄鹅。“没有哇,他没有同我在一起。”男孩子回答说。

  “刚才他还同我们在一起,”阿卡说道,“可是这会儿功夫,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啦。”

  男孩子霍地站立起来,心里忐忑不安。他询问说这里有没有人见到狐狸或者鹰隼来过,再不然在附近有没有见到过人类的踪迹。可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危险的迹象。雄鹅大概是在浓雾中迷路了。

  无论白鹅是怎样失踪的,对男孩子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他马上出发去寻找白雄鹅。

  幸好浓雾庇护了他,他可以随便跑到哪里都不会被别人看到,可是大雾也使他看不清东西。他沿着海岸往南奔跑,一直跑到岛上最南端岬角的航标灯和驱雾炮那里。遍地都是嘈杂的鸟群,可是却见不到有雄鹅。他放大胆子闯进奥登比庄园去找,在奥登比森林里找遍了一棵又一棵已经空心了的老槲树,可是一点也找不到雄鹅的踪迹。

  他找呀、找呀,一直寻找到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分。他不得不返回到东海岸去了,于是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徘徊而行,心里充满了懊丧和失望。他不知道如果找不到雄鹅的话,他今后究竟会怎样,究竟还能不能变回到原来的模样。他这时更觉得雄鹅是自己须臾不可离的亲密伴侣。

  可是当他蹒跚走过饲养场的时候,他忽然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在浓雾中显露出来并且朝着他这边过来了。那不是雄鹅还会是什么呢?雄鹅完好无恙地归来了,雄鹅告诉说,他真高兴终于又回到了大雁们身边,那是浓雾使他晕头转向,他在饲养场上转悠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能够找到大雁们。男孩子喜出望外,用双手勾住了雄鹅的颈脖,连声恳求他以后多加小心,不要同大家走散。雄鹅一口答应说他再也不会走散了,再也不会啦。

  可是次日清晨,男孩子跑到海岸沙滩上去拣拾贻贝的时候,大雁们又奔跑过来询问他有没有见到过雄鹅。

  没有哇,他一点都不知道。哦,雄鹅又不见啦。他大概像头一天一样在大雾中迷失方向了。

  男孩子大吃一惊,直窜起来去寻找他。他发现奥登比的围墙有一个地方已经塌落,他可以爬得过去。爬出围墙以后,他沿着海滩寻找过去,海滩越走越开阔,地方愈来愈大。后来出现了大片的耕地和牧场,还有农庄。他走到了这个海岛中部的平坦的高地上去寻找,那里只有一座座风磨,没有其他的建筑物,而且植被非常稀疏,底下的白垩色的石灰岩都裸露出来了。

  雄鹅毕竟还是无影无踪,而天色已又接近黄昏。男孩子不得不返身赶回去了。他相信自己的旅伴十有八九是走丢了。他心里难过,情绪消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刚刚翻过围墙,耳际又传来了附近有块石头倒塌下来的声响。他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忽然他隐隐约约看到围墙边上的一堆碎石头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蹑手蹑脚走近去一看,原来是那只白雄鹅嘴里衔着几茎长长的草根正在费力地爬上乱石堆。雄鹅并没有看见男孩子,男孩子也没有出声喊他,因为他想,雄鹅一次又一次失踪,其中必定有原委,他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很快就弄清了原因。原来乱石堆里躺着一只小灰雁,雄鹅一爬上去,小灰雁就欣喜地叫了起来。男孩子悄悄地再走近一些,这样就可以听到他们的讲话了。从他们的讲话里才知道,那只灰雁的一只翅膀受了伤,不能够飞行了,而她的雁群却已经飞走,只留下她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她险些儿饿死了,幸好前天白雄鹅听到了她的悲鸣,闻声赶来寻找她。从那时起,雄鹅就一直给她送来食物。他们两个都希望在雄鹅离开这个岛屿之前,她能够恢复健康,可是她却至今不能动弹,更不消说飞行了。她为此心里非常懊丧,可是他娓娓劝说,好言安慰她,并且告诉她说一时之间他还不会离开此地。他向她告别时答应说,他第二天还会来看她。

  男孩子让雄鹅先走了,没有去惊动他。在雄鹅远去之后,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乱石堆。

  他心里有点忿忿然,因为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他要去对这只灰雁申明清楚,雄鹅是属他所有的,要驮着他去拉普兰的,所以根本谈不上为了她可以留下来。可是当他靠近灰雁一看,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雄鹅一连两天殷勤地给她送来食物,还有为什么雄鹅一字不提他在帮助她。她长着一个最最漂亮的小脑袋,羽毛光洁得像软缎一般,眼睛里闪烁着温柔而又祈求的光芒。

  当她瞅见男孩子时,她本想赶快逃走,但是左面的翅膀脱了臼,耷拉在地上,使得她难以动弹。

  “你不必害怕我,”男孩子赶紧安慰说,从他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方才他是想来发泄怒气的。“我的名字叫作大拇指儿,是雄鹅莫顿的旅伴,”他继续说道。说完之后,他就直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再也找不出话来。

  其实动物身上往往也具有一种灵性,他们颖悟程度之高,真会叫人惊叹不已,弄不明白他们究竟算是哪一类生物。人们几乎要担心起来,倘若这些动物变成了人类的话,那么他们将会是何等聪明。那只灰雁就具有这种灵性。大拇指儿一说出他是谁之后,她就在他面前妩媚地伸伸颈脖点头致意,并且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道:“我非常高兴你到这里来帮我的忙。白雄鹅告诉我说,再也没有人比你更聪明和更善良了。”

  她说这番话的态度是那么雍容端庄,连男孩子都自愧弗如了。“这哪里是一只鸟儿,”他暗自思忖道,“分明是一位被妖术坑害的公主嘛!”

  他心情激动起来,很想要帮助她,便把他的那双很小的手伸到羽毛底下去摸摸翅骨,幸好骨头倒没有折断,只是关节错了位。他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那个脱臼了的关节窝。

  “当心啦,”他一面说着,一面牢牢捏住那根管子状的骨头用力一推,把它推回到了原处。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手脚可以说是十分利索的,动作也是很准确的。可是这一推毕竟还是非常疼痛的,那只可怜的小雁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然后便如同稀泥一般瘫在乱石之中,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男孩子惊吓得丢魂失魄,他本来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治愈她,竟想不到她却一命呜呼了。他纵身跳下乱石堆,没命地飞奔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天,天色转晴,大雾已经消散。阿卡吩咐说现在可以继续飞行了。所有别的大雁都愿意早点动身走掉,惟独雄鹅却不赞成。男孩子肚里有数,他是不愿意离开灰雁。

  可是阿卡并没有理会雄鹅便动身了。

  男孩子爬到雄鹅背上,雄鹅无可奈何只好跟随着雁群出发,心里老大不乐意,飞得非常之慢。男孩子倒为能够离开这个岛屿而松了一口气,他为了灰雁的缘故良心上遭受着谴责,可是又无颜对雄鹅坦白交待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他的本意是想治愈她的。他想,雄鹅莫顿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那才好哪,不过同时他又非常怀疑白雄鹅竟然硬得起心肠,丢下灰雁不管而一走了之了。

  突然之间雄鹅转过头来往回飞了,对灰雁的关切在他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位置,至于说能不能去成拉普兰那就随它去吧。他明白,倘若他随了大雁们一起飞走,那么她孤苦伶仃,重创未愈,躺在那里必定会活活饿死的。

  雄鹅挥动了几下翅膀就来到了乱石堆,然而小灰雁却吉无影迹。“小灰雁邓芬!小灰雁邓芬!你在哪儿?”雄鹅焦急地呼唤道。

  “大概狐狸曾经来过,把她叼走了,”男孩子想道。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回答雄鹅:“我在这儿,雄鹅,我在这儿!我一早起来就去洗澡啦。”小灰雁从水中跳跃而起,她已经恢复了健康,一点毛病也没有了。她娓娓诉说道,全靠大拇指儿将她的翅膀用力一拉,使关节复位。现在她已经痊愈了,可以继续飞行了。

  水珠如同珍珠一般在她绸缎一般变幻着颜色的翎羽上闪闪发亮。大拇指儿不禁又一次想道,她是一位真正的小公主。

  

12.大蝴蝶

 四月六日 星期三

  雁群在空中飞了很久很久,有个长长的海岛清晰可见地出现在他们的身下。男孩子在旅途中兴高采烈,这和昨天在岛上到处寻找雄鹅时的难过失望完全不同。

  此刻映入他眼帘的是,海岛的中央腹地是童山濯濯的高原,而四周沿海岸是大片花冠般的、翠绿欲滴的肥沃土地。现在他才开始明白昨天晚上他听到的那段对话的含义。

  高原上有许多风磨。那时他正好坐在一个风磨旁边休息,有两个牧羊人带着猎狗赶着一大群羊走来了。男孩心里倒并不害怕,因为他坐在磨坊的台阶底下隐匿得非常严实。

  可是那两个牧羊人偏偏不走了,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样男孩子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呆着。

  有一个牧羊人年纪很轻,看上去样子同别的许多人差不多。另一个上了年岁,长相有点古怪。他腰大体粗,两腿罗圈,而脑袋却很小,脸上皱纹密布,倒还算善相,不过头小身体大得太不相称了。

  那个老年牧羊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以一种笔墨所无法形容的倦怠的眼光凝视着浓雾。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同身旁的伙伴说话。那个年轻的牧羊人从背袋里取出面包和奶酪来当做晚饭吃。他几乎并不答腔,只是耐心地闷声不响地倾听,那神色仿佛在表明:“我为了使你高兴,让你痛痛快快地说个够。”

  “现在我给你讲一个典故,艾立克,”那个老牧人说道,“我捉摸着,古时候的人和动物大概都比如今的要大得多,连蝴蝶都大得不得了。曾经有过一只蝴蝶,身体有几十公里长,翅膀像个湖泊那样宽。这对翅膀宝蓝色里闪现着银色光辉,真是漂亮极了。

  那只蝴蝶在外面飞翔翩蹑的时候,所有别的动物都停下来观看。

  “可是毛病恰恰出在他委实太大了。那双翅膀实在难于支撑住它。要是他放聪明一点,就在陆地上飞来飞去的话,那倒还罢了。可是偏巧他不这样明白事理,而是一飞就飞到了波罗的海上。还没有等到飞得很远,就碰上了暴风雨,狂风刮打着他的翅膀,把它们撕裂开来。艾立克,你是很容易理解的,波罗的海上的暴风雨对付蝴蝶的翅膀,那简直是不在话下的,不消片刻就把那对翅膀撕个粉碎,碎片统统随风卷走,而那只蝴蝶就可怜巴巴地坠入了海中。起初他还随波逐流来回漂浮了一阵子,后来就搁浅在斯莫兰省外面的暗礁上了。从此之后,就一直躺在那里,跟早先一样长一样大。

  “我说呀,艾立克,要是那只蝴蝶掉在陆地上的话,那早就腐烂得尸骨无剩了。可是他是掉在海里的,浑身浸透了石灰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了。你知道,我们在海岸上发现的有些石头就是昆虫的化石。我想,那只大蝴蝶的身躯也就这样变成了化石。他变成了波罗的海里的一个又狭又长的岩石礁。你难道不相信吗?”

  他收住了话头,等着对方回答。可是那个年轻的牧羊人朝他点了点头。“说下去,我洗耳恭听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他说道。

  “仔细听着,艾立克,你和我居住的这个厄兰岛原来就是那只蝴蝶。只消动动脑筋,就不难发现,整个岛屿形状就像一只蝴蝶。在北面可以看得出来,那是细长的躯体上身和圆圆的脑袋,在南面可以看到躯体的下身,先是由细变粗,再由粗变细,收缩成一根尖尖的尾巴。”

  他又一次收住了话头,打量着他的伙伴,似乎急着要听听那一个是否赞成这个说法。

  然而年轻的牧羊人却自顾自消消停停地吃着东西,只点了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那只蝴蝶变成了岩石之后,各种青草和树木的种子就随风飘来,在这里生根发芽,然而,要牢牢地扎根在这样光秃秃、滑溜溜的山坡上却也很不容易。过了很久之后,才只有蓑衣草在这里生长出来。后来又有了羊茅草、野蔷薇和带刺玫瑰等等。不过直到今天,在岛上的阿尔瓦莱特山周围仍旧没有多少草木,连山头都没有能够覆盖住,这里那里都有岩石赤露在外头。这里土层太薄,没有什么人指望到这里来耕种土地。”

  “不过即使你赞成我的说法,也就是说阿尔瓦莱特山和周围的崖壁是那只蝴蝶的躯体组成的,那么你还免不了要问山下的土地是从哪里来的。”

  “不错,正是如此,”那个吃着东西的牧羊人说道,“我正想向你请教哩!”

  “是呀,你要记住,厄兰岛已经在大海之中沉睡了许多许多年。在这些年里,海藻、泥沙和贝螺就随着潮汐和海浪的起伏涌退沉淤在海岛的四周,愈淤积愈多。再有,山上冲刷下来的泥石流也在山的东侧和西侧堆积起来。这样就在岛的四周形成了一圈很宽阔的海岸,在那里可以生长粮食和花卉草木。

  “在蝴蝶的坚硬的脊背上却不生长什么,只有牛羊和马狗之类家畜。鸟类也不多,只有凤头麦鸡和鸻到这里来栖息。山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屋,只有一些风磨和几幢简陋的石头小屋,那是咱们牧羊人钻进去避避风雨用的。可是在沿海一带那就大不相同啦,那里有挺大的农村和市镇,有教堂和牧师宅邸,有渔村,甚至还有一个挺像样的城市。”

  他朝着年轻的牧羊人投去带有询问眼光的一瞥。那一个已经吃完了,正在系他的口袋。“我不晓得你唠叨了老半天究竟想讲点啥,”他说道。

  “嘿,我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个,”年老的牧羊人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几乎一字一句都是耳语般地有气无力地吐出来,眼睛失神地盯着茫茫浓雾,似乎在寻找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我只是想知道:住在山下农庄里的那些农民,靠出海打捞为生的渔民,保格霍尔摩的商人,或者是每年夏天都到这里来洗海水浴的浴客,在保格霍尔摩宫廷废墟里漫游的旅游者,每年秋天到这里来猎取山鹑的猎人,到阿尔瓦莱特山上去画羊群和风磨的画家……等等,我真想知道呀,他们这些人当中究竟有没有个把人知道,这个海岛曾经是一只蝴蝶,他曾经摆动着闪闪发光的巨大翅膀飞来飞去。”

  “唉呀,”年轻的牧羊人哑然失笑道,“还真说不定有人晓得这一切呢。他们只消哪天傍晚坐在山崖边,听着树林里夜莺的歌唱,从卡尔马海峡放眼远望,他们就会明白这个岛屿非比寻常,是有来历的。”

  “我想问问,”年老的那一个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想过给风磨插上巨大翅膀,让它们飞上天。那对翅膀要大得能把整个岛屿从海中托举出来,让这个岛屿也像蝴蝶群中的一只蝴蝶那样翩翩起飞。”

  “这也许会成为真事,你说的很有道理,”年轻的牧羊人敷衍道,“因为夏天的夜晚,岛屿上空显得那么深远、那么开阔,我简直以为这个岛屿想要从大海里跳出来飞去哩。”

  但是,那个年老的牧羊人在终于使那个年轻人搭腔说话之后,却又不大听他在讲些什么。“我真想知道,”他还是用那越来越低弱的声音说道,“是不是有人能说个明白,为什么在阿尔瓦莱特山上会有这样的一种思念。我一生之中每天都有这种感觉。我想,每一个不得不到这里来谋出路的人都有着牵肠挂肚的思念。我真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明白过来,这种苦苦的思念之所以会缠着大家,那是因为这个岛是一只蝴蝶,他在苦苦地思念着失去的翅膀。”

  

13.小卡尔斯岛

 大风暴

 四月八日 星期五

  雁群在厄兰岛北岬角过了一夜,折转身来朝向内陆飞行。在横越卡尔马海峡的时候南风劲吹,把他们朝北边吹过去。他们仍旧奋力朝向陆地高速飞去。就在他们快要靠近第一群礁石岛的时候,猛然传来了一阵呼啦啦巨响,就像是千百只巨翅大鸟一齐拍打翅膀飞了过来一样,海水登时变成了黑色。阿卡疾忙停止挥动翅膀,几乎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僵滞着,然后她赶紧朝海面上降落下去。可是还没有等到雁群落到水面,从西面卷过来的大风暴已经追到他们头上。狂风已经将陆地上的尘埃刮得满天烟尘,把海水卷起来变成泡沫般的水珠,把小鸟推打得无路可逃,现在狂风又将雁群卷了进去,把他们刮得七零八落,翻来荡去地朝着茫茫的大海远飏出去。

  这场大风暴实在可怕,大雁们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折返回去,然而他们却力不从心,随着狂飚往外朝波罗的海飏出去。大风已经把他们推越过了厄兰岛,一望无际、浩森迷茫的大海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除了尽量避开狂风的锋头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阿卡一发现他们已经无法折返回去,便想到决不能让狂风把他们扬飏过波罗的海去。

  所以她设法降落到水面上。大海在汹涌怒号,一时比一时剧烈。巨浪白沫飞溅地从碧绿色的海面上排山倒海而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在比试哪个最有冲天之势,最有拍沫飞溅之势。但是大雁们对于浪峰涛谷倒并不十分害怕,他们反而觉得这是莫大的乐趣。

  他们不需花力气自己去游水了,而是随着波峰浪谷上下地荡漾,就像孩子们玩秋千一般地兴高采烈。他们惟一要担心的就是雁群不要失散开来。那些被狂风席卷而去的可怜的陆地鸟类忌妒地呼喊道:“你们会游泳的总算逃脱了这场灾难!”

  然而大雁们并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最要命的是,在水面上下摇荡不可避免地使他们产生了睡意。他们不断地要把脑袋垂向后去,把嘴喙塞到翅膀底下呼呼熟睡,眼前再也没有比在这种境遇下熟睡更大的危险了。阿卡不停地呼喊道:“大雁们,不许睡着!睡着了就会离群的,而离了群那就会完蛋!”

  尽管费尽力气支撑着不要睡过去。可是大雁们毕竟太疲倦了,仍然一只接着一只睡着了,甚至连阿卡自己也差点儿打起盹来。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在一个浪头的顶峰露出一个圆圆的深颜色的东西。“海豹!海豹!海豹!”阿卡死命大叫起来,扇起翅膀就冲上了天空。在最后一只大雁刚刚离开水面的时候,海豹已经到了跟前,张嘴就去咬那只大雁的趾掌。这真是千钧一发之际脱了险。

  这样大雁又回到了大风暴之中,而风暴又把他们朝着外海卷过去。大雁拼命往回挣扎,而风暴却一刻不停地劲吹,没有给他们丝毫歇息的机会。他们望不见陆地的踪影,看到的只是茫茫的大海。

  他们又放大胆子降落在水面上,可是在波汹浪涌的摇荡下没过多久又都开始瞌睡起来。而他们瞌睡的时候,海豹又游了过来。若不是老阿卡保持着警觉的话,他们恐怕就无一幸免了。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天,对在这个季节飞回来的大批候鸟来说,它是一场飞来横祸和浩劫。有不少鸟儿被风卷出了航向,降落在远处海礁上被活活饿死,也有不少鸟儿精疲力竭,摔入海里被活活淹死。还有许多在陡崖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也有许多成了海豹的果腹食物。

  狂风从早怒号到晚,阿卡不免心惊胆战,生怕她和她的雁群会遭到不测之虞。他们现在已经疲劳得快要死了,然而她却仍看不到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快到黄昏时分了,她更不敢在海上降落了,因为从这时候起海面上会突如其来地有大块大块的浮冰峰拥而至,冰块往往相互挤压碰撞,她担心大雁们会被冰块挤压得粉身碎骨。有一两次,大雁们企图降落在浮冰上。可是有一次狂风把他们扫进了水里,另一次凶残的海豹竟爬上了冰块。

  在日落的时候,大雁们又一次回到了空中。他们朝前飞去,心里都在为黑夜的来临而惶惶不安。在这个充满着危险的傍晚,连天色似乎也黑得特别快。

  要命的是他们至今还看不见陆地。倘若他们被迫在海上停留整整一夜的话,那么究竟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是被浮冰挤压得粉身碎骨,就是成为海豹的口中之食,再不然就被大风暴刮得不知去向。

  天空乌云层积,月亮躲得无影无踪,黑夜匆匆来到了。整个大自然骤然笼罩上一层恐怖,这使得最勇敢者也会心惊肉战。整整一天来,空中充斥着身陷险境的候鸟所发出的呼救的哀号,当时谁都没有去留意。可是现在再也看不见那些发出啼叫的鸟儿时,这些声音却听起来分外凄厉和悲戚。海面上浮冰彼此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诉裂声。海豹吼出了粗野的捕猎之歌。这天晚上恐怖得简直像要天崩地裂一般。

 

 绵羊群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往下面大海看去。忽然,他觉得风力比方才急骤地增强起来。他抬头一看,就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迎面有一座怪岩嶙峋、巨石峥嵘的峭壁。山脚下白浪冲天,飞沫四溅。大雁们笔直地朝着这座峭壁飞去,男孩子心里暗暗叫声不妙,这岂不是自己甘愿撞个粉身碎骨吗?

  他念头一转,想到是不是阿卡没有能够及时看清这个危险。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他们就已经飞到了山跟前。这时他才看清,原来峭壁上豁开着一个半圆形的洞口。大雁们鱼贯飞入洞口之内,转眼间一切化险为夷了。

  在终于得救而庆幸之余,他们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眼下是否所有的旅伴都已经安然脱险。当时在场的有阿卡、亚克西、科尔美、奈利亚、维茜、库西和六只小雁,还有雄鹅、灰雁邓芬和大拇指儿。可是左排第一只大雁,从诺尔亚来的卡克西却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如何。

  大雁发现除了卡克西之外没有别人掉队,他们就放心不少,因为卡克西年纪大而且头脑聪明。她熟悉他们所有飞行的路线和习惯,她一定知道怎样才能够找到他们。

  大雁们开始四处查看这个山洞。洞口还有一线朦胧的光线射进来,他们就借了这一点点亮光仔细环视,这个山洞又大又深,他们为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舒适宽敞的地方歇息过夜而感到高兴。就在这时候,有一只大雁突然发现,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有几个发亮的绿色光点。“那是眼睛,”阿卡惊呼起来,“这里面有大动物!”他们立即朝向洞口冲出去。可是大拇指儿的目力在黑暗中要比大雁们强得多,他向他们喊道:“不用跑,角落里是几只羊!”

  大雁们适应了洞里阴暗的光线之后,才看清楚那确实是几只羊羔。大羊的数目同他们自己差不多,另外还有几只羔羊。有一只大公羊长着又长又弯的犄角,看样子像是他们的领头羊。大雁们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幸会,幸会,荒原上的朋友,”

  他们招呼说。但是大公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句欢迎的话也不说。

  大雁们以为,大概是羊儿们不乐意他们擅自闯进山洞里来。“我们擅自闯到你们的屋子里来,这是很不对的,”阿卡连忙解释道,“可是我是出于无奈,我们是被大风刮到这里来的。我们已经在风暴中受了整整一天的磨难,倘若我们能在这里借宿一夜,那我们太领情不过啦。”她说完之后,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哪只羊答腔。然而,可以清楚地听到有几只羊在深深地长叹。阿卡知道,羊的秉性扭捏怕羞,脾气也有点古怪,可是这些羊的表现却并不是如此,真是叫人弄不明白。终于,有一只拉长了脸、愁眉不展的老母羊开口说话了,她用凄苦的腔调说道:“唉,不是我们当中有人不让你们在这里借宿,可惜这是个不吉利的住所,我们不能像早先光景好的时候那样殷勤待客啦。”

  “啊哟,你们千万不要因此而费心,”阿卡说道,“要是你们知道我们今天遭了什么样的罪,那么你们就会明白我们只消有块立足之地安生睡上一夜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阿卡这么说了,老母羊便站起身。“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们随便在多大的风暴里飞来飞去,也比留在此地要好得多。不过你们先不要走,我们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请你们吃饱了肚子再说。”

  她把他们领到一个盛满清水的大坑前面,水坑旁边有一大堆谷糠和草屑。她请他们吃个痛快。“去年冬天这个岛上天寒地冻,雪很大,”她说道,“饲养我们的那些农夫给我们送来了稻草和燕麦秆,使我们不至于饿死。他们送来的吃的东西就剩下这些了。”

  大雁们马上跑到那堆草料上面啄食起来。他们觉得运气挺好,所以胃口奇佳。他们也都留意到了那些羊儿一个个都心神不宁,不过他们知道,羊通常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因此他们并不真的相信会有什么危险。他们放开肚皮饱食一顿之后,就像往常一样站好姿势准备睡觉。这时,那只大公羊却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大雁们觉得,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哪只羊长着那么长、那么粗的犄角。他身上别处也很引人瞩目。他有着高大而凸起的前额、机灵的眼睛和威严的神态,仿佛他是一只英武扬威、勇不可当的野鱼“我不能不负责任地让你们睡过去,而不对你们说清楚这里非常不安全,”他说道,“所以我们如今无法款待客人借住留宿。”阿卡终于明白过来这是真情实况。“既然你们认为必须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就只好告辞了,”她说道,“但是你们不妨先告诉我们一下,究竟是什么使你们这么受折磨?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甚至连我们到了哪里也弄不清楚。”

  “这是小卡尔斯岛,”公羊说道,“它在果特兰岛外面,在岛上居住的只有羊和海鸟。”

  “大概你们是野羊吧?”阿卡问道。

  “那倒不是,”公羊回答说,“其实我们同人类也没有多少关系。不过我们同果特兰岛上有个庄园的农夫商量好了,双方约定成俗,遇到多雪的冬天他们就给我们送来饲料,我们就让他们牵走一些这里太多的羊儿。这个岛非常小,所以没有足够的草料来养活我们,而我们还在愈生愈多。不过我们一年到头都是自己过日子的,我们不住在有门有锁的棚屋里,而是居住在这样的山洞里。”

  “你们也住在这里过冬吗?”阿卡惊异地问道。

  “是呀,我们住在这里过冬,”公羊回答说,“这里山上一年到头都有很好的草料。”

  “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听起来要比别的羊儿更好一些,”阿卡说道,“那么你们现在遭到了什么飞来横祸呢?”阿卡问道。

  “去年冬天冷得出奇,大海也结了冰。有三只狐狸就从冰上跑了过来,从此一直就在这里长住下来。在这以前,这个岛上是没有食肉野兽居住的。”

  “哦,原来如此,难道狐狸也敢对你们这样的大个儿下手吗?”

  “唷,倒也不是,在白天是不敢的,因为在大白天我可以自卫,还可以保护我的伙伴,”公羊说道,晃了晃他的大角。“可是他们在晚上趁我们睡在山洞里的时候偷偷地来袭击我们。我们尽量整夜整夜不阖眼睛,可是总难免要睡上一会儿。等我们一睡,他们马上就扑过来了。他们已经把别的山洞里的羊都咬死了,那里的羊群同我的羊群大小差不多。”

  “说起来心里也难受,我们竟是这样没有能耐,”老母羊唉声叹气地说道,“我们的日子真难过呀,倘若我们是有人看管的家羊,说不定风险还会小一点!”

  “那么你们觉得今天晚上那些狐狸会来吗?”阿卡问道。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老母羊回答说,“昨天晚上他们也来了,叼走了一只羊羔。看样子只要我们还有活着的,他们就一定会来。他们在别的地方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让他们这样横行下去,你们很快就会全都被消灭掉的,”阿卡说道。

  “是呵,用不了很久,小卡尔斯岛上的绵羊群就会绝迹的。”老母羊说道。

  阿卡站在那里举棋不定。回到大风暴里去的滋味实在叫人吃不消,而呆在有这样的不速之客登门拜访的地方,情况亦不见得会有多妙。她沉思了片刻之后,回头转向大拇指儿说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帮助我们,”她问道。

  那是不用说的,小男孩回答说他很乐意这样做。

  “可惜你又要彻夜不睡了,”大雁们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一直醒着不睡过去,直到狐狸来的时候就把我们叫醒,好让我们飞出去,”男孩子虽然并不太乐意不睡觉,可是这比起承受大风暴的苦楚还是要强一些,因此他答应不睡着。

  他走到洞口,将身子缩到一块石头背后去避避大风,就这样睁眼守卫着。

  男孩子在那里坐了半晌,大风暴似乎渐渐减弱了势头。天空开始清朗起来,月亮的清辉开始在波海上闪烁起来。男孩子走到洞口朝外看去。山洞在半山腰里,有一条又窄又陡的山路直通到洞口。他就在那里守候着狐狸。

  还不见狐狸的踪影,可是有些东西倒叫他一见就更加心惊胆战。在峭壁底下的狭长海滩上站着几个庞然大物,他们也许是巨人,也许是石头,或者说不定就是一些人。他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他却又觉得自己分明没有睡着。他把这些巨大的人形怪物看得一清二楚,要说是看花了眼那也不可能。他们有些人还站在海滩上,有些人已经上了山,似乎打算往上爬。有的长着大大的圆脑袋,而另外一些人根本没有脑袋。有的人只有一只胳膊,而另9卜些人前后都长着大瘤子。男孩子从来还投有见到过这样的怪物。

  男孩子站在那里,被那些怪物吓得走了神,险些儿忘记了自己是来看守狐狸的。不过他的耳际忽然响起了利爪在石头上抓挠的声响。他看到三只狐狸顺着山路跑上了陡坡。

  这时他才想到他有正经事情要干了,反而镇静下来,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一转念想到,只去叫醒大雁,而不顾羊儿的死活,是于心不忍的。他觉得一定要用另一种法子。

  他脚步如飞,急忙奔进洞里,用力摇晃大公羊的犄角,把公羊摇醒,与此同时,一个箭步骑到山羊背上。“快站起来,往前冲!我们要叫狐狸尝尝厉害,”男孩子说道。

  他尽量不弄出声响。不过狐狸大概还是听到了动静,他们跑到洞口就站定身子商量起来。

  “他们一定在里面,还有的在走动哩,”有只狐狸说道。

  “我怀疑他们都还醒着,”另一只说道。

  “哼,往里面闯!”再有一只说,“反正他们对付不了我们。”

  他们往洞口深处探了探,又站定身躯,用鼻子嗅嗅味道。

  “今天晚上我们抓哪个?”

  “哼,就抓那只大公羊,”最后一只狐狸说道,“以后对付别的就不在话下了。”

  男孩子端坐在公羊背上,看准了狐狸正在悄悄地溜进来。“笔直朝前冲!”男孩子向公羊咬了咬耳朵。大公羊猛地用力将头朝前一顶,就把第一只狐狸顶回了洞口。“朝左边冲,”男孩子把公羊的大脑袋扳到正确的方向。公羊用犄角狠狠一戳,击中了第二只狐狸的腰侧。那只狐狸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稳住身形站了起来,匆匆逃走了。男孩子本来也想让第三只换一下子,可惜那只早已逃跑了。

  “我想,他们今天晚上尝到了滋味!”男孩子说道。

  “是呀,我想也是这样,”大公羊笑呵呵地说道,“现在你快在我的背上躺下来,钻到我的绒毛里去吧!你在外边挨了整整一天大风吹,现在该暖和暖和身体,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

 

 地狱洞

 四月九日 星期六

  第二天大公羊背上驮着男孩子在岛上四处转悠,让他看看岛上的风景。这个岛原来就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礁,四周峭崖壁立,顶部平坦,宛如一幢巨大的房屋。大公羊先带着男孩子去看了看山顶上水草丰茂的草地。男孩子不得不承认,这个岛似乎专门是为羊群生活而存在的。山上除了羊儿喜欢吃的酥油草和气味芳香的青草之外,几乎不长什么别的杂草。

  但是登上山顶,从峭壁边缘放眼眺望,还可饱览美景。首先可以看到整个大海,蓝色的大海沐浴在日光底下,烟波滚滚,微浪徐徐,只有在靠近一两个岬角处才拍打得溅起白色飞沫。正面朝东是果特兰岛,那边整齐的海岸望不见尽头。朝西南方向是大卡尔斯岛,外貌和小卡尔斯岛大同小异。公羊走到峭壁边缘,男孩子从陡壁往下俯视,他看到峭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鸟窝,而在底下蓝色的海水里,黑海番鸭、绒鸭和海鸠在悠然自得地捕食小青鱼。

  “这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男孩子说道,“你们羊儿住的地方可真美呵!”

  “是呀,这儿地方倒确实很美,”大公羊说道,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喟然长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走动的时候,千万要留神脚底下的裂缝,这山上有好几处很大的裂缝啊。”他继续说这座山上有好几个地方都有又宽又深的大豁口,最大的一个叫做地狱洞。“要是有人失足掉了下去,那就没命啦。”大公羊警告说。他的提醒非常及时,不过男孩子觉得他这番话似乎是话中有话,专门讲给他听的。

  然后大公羊驮着男孩子来到了海滩上。男孩子这一下才恍然大悟,那些在昨天晚上害得他惊恐不已的巨人原来竟是一些巨大的石柱,大公羊把它们叫做“海滩上的中流低柱”。男孩子越看越不愿意离开。他觉得倘若真是有妖魔摇身一变变成了石头的话,那么他们就是这么奇形怪状的。

  尽管海滩上景色也很美丽,男孩子还是更喜欢山顶。因为在这里有些惨不忍睹的景象,遍地可以见到羊的尸骸,大概狐狸把羊叼来之后就是在这里饕餮大嚼的。在这里他看到了肉被吃光后剩下的完整的骨架,也有血肉狼藉的半片尸骸,更有些连一口都没有吃过的尸体完整躺在地上。这些残暴的野兽扑向羔羊只是为了取乐,只是为了猎取和杀戮,历历惨象看了叫人心如刀割。

  公羊在尸骸面前没有停住脚步,而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可是男孩毕竟不能对这些惨象熟视无睹。

  公羊又往山顶上走去,当他走到山顶上后他停住脚步,语重心长地说道:“随便哪个聪明能干的人看到了这些惨状都不会无动于衷的,除非狐狸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狐狸也要求生存呀?”男孩子说道。

  “不错,”大公羊正色说道,“那些除了能够使自己活下去之外不再滥杀滥捕的动物,当然可以活下去。然而这些坏蛋却不是,他们是伤天害理的罪犯。”

  “这个岛的主人,那些农夫们,应该到这里来帮助你们嘛,”男孩子话锋一转说道。

  “他们划着船来过好几回,”大公羊回答说,“每回来的时候,狐狸都在山洞和地缝里躲了起来。农夫们找不到他们,没法子开枪。”

  “老人家,您总不见得想叫我这么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儿去对付那些连您和农夫们都制服不住的无法无天的家伙吧。”

  “有的人虽小但是心眼灵巧,照样也能干出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大公羊若有所指地说道。

  他们不再多谈这件事,男孩子走到正在山顶上觅食的大雁旁边坐了下来。他虽然不愿意在公羊面前露出声色,其实他心里却为羊儿的不幸遭遇而暗暗难过,他想要帮助他们一下。“我起码可以找阿卡和雄鹅莫顿商量商量这件事情,”他思忖着,“说不定他们能给我出个好主意。”

  过了不久,白雄鹅就驮着男孩子越过山顶的平地朝着“地狱洞”那边去了。

  雄鹅无忧无虑地在宽阔的山脊上信步漫游,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是那么令人注意地又大又白。他没有在小丘或者其他隆起的高处背后躲躲掩掩,而是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奇怪的是,他似乎在昨天的大风暴中遭受过折磨,但是却没有因为身子不利索而更加小心谨慎一些。他走起路来右腿一瘸一拐,左边的翅膀耷拉在地上,好像折断了一样。

  他的行动漫不经意,似乎四周一点危险都不会有的。他不时从地面上啄食一根草茎,也不向周围打量一番。男孩子四又八仰地平躺在鹅背上,眼睛仰望着蓝色的天空。他现在骑鹅的技术已经非常老练,不仅能够坐,而且能站在或者躺在鹅背上。

  雄鹅和男孩子都那么逍遥自在,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三只狐狸爬上了山顶。狐狸们很明白,要在开阔地带谋害一只鹅的性命,那几乎是不能得逞的事情,因此起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去猎捕雄鹅。但是他们反正也在闲逛,就跳进了一条很长的裂缝里,打算偷袭一下雄鹅试试。他们行动得小心翼翼,雄鹅一点也没有瞅见他们。

  狐狸们快要走近雄鹅时,雄鹅想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他拍打了几下翅膀,但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于是狐狸们恍然顿悟过来,原来这只鹅是不会飞的。他们就比先前更加兴冲冲地追赶上去。他们不再在裂缝里躲闪迂回了,而是一口气直窜上山顶。他们尽量利用土丘和凸出的高处掩护,不被雄鹅发现,继续向他步步逼近。这样狐狸终于悄然无声地靠近了雄鹅,只消一个箭步就能把他逮住。三只狐狸便一齐纵身扑向雄鹅。

  雄鹅谅必在最后一刹那才发觉了动静,因为他朝旁边一闪身,狐狸扑了个空。但是这并没有缓解险情。因为雄鹅只抢先跑出了几步路,而且还是一瘸一拐的。但是这个可怜虫还是拼命往前飞跑。

  男孩子倒骑在鹅背上朝着狐狸大呼小喊道:“你们这几只狐狸,吃羊肉吃得浑身肥膘,胖得连只鹅也追赶不上!”他的呼喊激怒了那三只狐狸,他们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地往前直窜。

  那只白鹅径直朝向那个大豁口飞跑过去,他来到豁口边上翅膀一挥就飞了过去,而狐狸差一点就能够抓住他了。

  在飞过了“地狱洞”之后,雄鹅还是和方才一样大步流星地匆匆飞奔。可是还没有奔出几公尺远,男孩子就拍拍雄鹅的颈脖说道:“现在你可以停下来啦,雄鹅。”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身后传来了疯狂的嚎叫和利爪抓挠岩石的声音,随后又听见身体坠到谷底的沉重响声。狐狸却再也不见踪影了。

  第二天早上,大卡尔斯岛上的航标灯看守拣到了一块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的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小卡尔斯岛上的狐狸掉进了‘地狱洞’里。快去抓!”

  那个航标灯看守人真的去了。

  

14.两座城市

 海底的城市

 四月九日 星期六

  这是一个安谧而晴朗的夜晚。大雁们不情愿栖身在山洞里,而宁可露宿在山顶上。

  男孩子躺在大雁们身边的低矮干枯的草丛中。

  那一夜月色溶溶,皎洁的清辉映亮了大地。男孩子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躺在那里思索着自己究竟离开家有多久了,算来算去竟然出门在外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今天晚上是复活节前夜。

  “今天晚上所有的巫婆都要从蓝魔山上出来,骑着扫烟囱的扫帚回到家里来啦。”

  他思忖着,而且暗自好笑起来。因为他对小水妖和小精灵心里都有点害怕,但是对巫婆却一点也不相信。

  要是今天晚上巫婆果真骑着扫帚飞出来的话,那么他早就应该看到她们了,天空中月色明亮,哪怕有个最小的黑点在空中移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他们面朝天躺着遐想的时候,忽然有一幅美妙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那轮明月圆而不残,高高悬在天宇。有一只大飞鸟挡在月亮前面。那只大鸟不是从月亮边上飞过,而是在月亮的正中,仿佛是从月亮中飞出来的一样。在明晃晃的月亮衬托下,飞鸟呈黑色,双翅从明月的一侧边缘伸展到另一侧。他飞翔得如此悠然洒脱,而且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男孩子觉得他就是画在月亮上的一只鸟。他的身体很小,颈脖细长,两条细长的腿向下垂着。从样子上来看,谅必是一只鹳鸟。

  过了片刻,那只白鹳鸟飞落在男孩子身边,竟然是埃尔曼里奇先生。他弯下身来,用嘴喙碰碰男孩子想把他叫醒。

  男孩子立即坐了起来。“我没有睡着,埃尔曼里奇先生,”他说道,“您怎么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忙碌?格里敏大楼里情况怎么样?您愿意同阿卡大婶谈谈吗?”

  “今天晚上月光太亮了我睡不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回答说,“所以我就飞了一段路到卡尔斯岛上去找你,我的好朋友大拇指儿。我从一只海鸥那里听说你今天晚上在这里。我还没有搬回到格里敏大楼去,而是住在波隆美①。”

  ①波兰北部地名。

 

  埃尔曼里奇先生的到来使男孩子喜出望外。他们俩像老朋友重逢一样聊个没完,无话不谈。最后白鹳问男孩子是不是有兴趣出去转转,趁溶溶的月光之色骑在他背上去兜兜风。

  行呀,男孩子当然愿意,只要白鹳能把握住时间在日出之前把他送回到大雁们身边就行。白鹳答应了,于是他们就动身出发。

  埃尔曼里奇先生重新朝着月亮飞去,他们越升越高,大海在他们身体底下愈来愈往下陷。这次飞行异常轻松平稳,仿佛他们在空中凝滞不动了一般。

  男孩子觉得这次飞行时间短得难以令人置信,因为刚过了不大一会儿,埃尔曼里奇先生就降落下来了。

  他们降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周围是一片大小均匀的细沙。沿岸有很长一排流沙堆积成的沙丘,顶部长着蓬蒿。沙丘虽然并不高,但足以挡住男孩子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内陆。

  埃尔曼里奇先生站到一个沙丘上,蜷起一条腿,把颈脖往后一歪,嘴喙塞在翅膀底下。“我要休息一会儿啦,”他对大拇指儿说道,“你可以在海滩周围走动,但是千万不要跑远了,免得你没法回到我的身边。”

  男孩子打算先爬到一座沙丘上去看看海岸的内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刚迈出一两步路,脚上的木鞋鞋尖就踩到一个硬崩崩的东西,他弯下身去一看,原来在沙堆中埋着一枚小铜钱。那枚铜钱铜绿斑驳,锈蚀得几乎穿孔了。它实在太破残了,男孩子根本无意去拣起来,而是一脚把它踢开。

  可是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就在离开他两步的地方,赫然矗立起一座黑黢黢的城墙,城门洞旁边还筑有碉楼。

  就在他弯下腰去之前,眼前还是一片波光潋滟的大海,而转眼之间竟然树起了一道筑有碉楼和雉谍的城墙。就在他眼皮底下,方才还有海藻缠绵,现在竟然大开着城门。

  男孩子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妖魔鬼怪在作祟。可是,他想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这并不是他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些夜里出来吃人吸血的凶魍恶魑。城墙和城门都巍巍壮观,他很有兴致去看看城墙背后的究竟。“我一定要去看个明白不可,”于是他大步跨进城门。

  在幽深的城门洞里,身穿色彩华丽的绣花宽袖大氅的卫兵把锋刃很长的斧钺撂在身边,蹲坐在那里掷骰子。他们玩得那样起劲,连身边走过的男孩子都没有顾得上去盘问一番。男孩子就这样毫不费力地通过了岗哨。

  城门里面是一处广场,地面上镶着平整的大石板。广场四周高大而漂亮的房屋鳞次栉比,房屋之间一条条窄长的街巷四通八达。

  城门前广场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男人们个个披着皮毛滚边的长大氅,里面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斜插羽翎的小圆帽,胸前挂着精致的金挂链。他们个个都是服饰鲜美,俨然国王公侯一般。

  女人们头戴尖顶帽,身着紧袖小袄和长裙。她们的穿戴也很讲究,但是远不及男人们那样富贵华丽。

  这一景象就像男孩子的妈妈曾经从那个大木箱里拿出来给他看的古老的故事书里所描写的一样。男孩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但是这座城市本身要比那些男男女女更值得一看,每幢房屋都有一堵山墙临街。山墙上布满了彩画浮雕,使人觉得它们是在竞相比美,夸富争豪。

  一个人仓促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是来不及一下子全都记在心里的。

  不过男孩子事后仍旧记忆犹新,他看到了阶梯模样的山墙,墙上一层层全是耶稣和他的使徒们的雕像。他看到了整个墙上一个神像壁龛接连着另一个神像壁龛。他看到了用绚丽斑斓的彩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山墙,他还看到了用黑白两色相间的圆形和矩形大理石镶嵌的山墙。

  男孩子在细细观赏,对这一切赞叹不已的时候,心里忽然想到恐怕时间来不及了。

  “这样的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我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往城里奔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些街道都是又窄又长的,不过并非像他所熟悉的城市那样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影。这里到处是人。老太婆们端坐在自己家门口纺线,她们不用纺车而只用一个纺锤。

  商人们的店铺就像集市上的货摊一样朝街敞开着大门。所有的手工艺匠人都在露天干活。

  有一个地方在熬鲸油。另一个地方在鞣皮革。还有一个地方是狭长的打麻绳的场地。

  倘若男孩子有充裕时间的话,他说不定能够把这些手艺都学个七八成。他看到了兵器匠怎样用铁锤敲打出薄薄的护胸铁甲。他看到了金银首饰匠怎样把宝石镶嵌到戒指和手镯上去。他看到了铁匠怎样锻冶自己的铁块。他看到了鞋匠怎样给红色软皮靴上鞋底。

  他看到了纺金线的匠人怎样拉出细如发丝的金线。他也看到了纺织匠人怎样把金丝银丝织到布面上去。

  不过男孩子没有时间久留。他只能匆匆向前跑去,尽量多看一些,免得错过这一良机。

  高高的城墙绕城而过,把整个城都圈在城墙之内,就像是庄园的围墙把耕地圈起来一样。在每条街巷的尽头处,他都能见到这座雉谍林立、碉楼高耸的城墙。城墙上头戴闪闪发光的铁盔,身上铠甲锃亮的武士在游弋巡查。

  当他穿过了全城之后,便来到了另一个城门,那个城门外面是大海和港口。男孩子一眼看到了那种船头和船尾都有高高的船舱,而划桨的位置设置在中间部分的那种老式船只。有些船靠岸停泊着正在装卸。还有一些船只正在抛锚。港口里搬运夫和商人摩肩接踵、来往如梭。到处都是喧哗繁忙的热闹景象。

  但是男孩子知道在这里也不能耽搁太久。他赶紧又折回身来朝向城里跑去。他来到了市中心广场。广场上,大教堂巍然屹立,教堂的三个钟楼高耸云端,深邃的门洞里各式各样的塑像排列成行。连每垛墙壁上也都林林总总布满了塑像,没有一块石头是不经过石匠雕凿成精美装饰的。从那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里面的气派更是金碧辉煌。金光灿灿的十字架,金子铸造的祭坛,连牧师们都身披金丝嵌织的锦绣法衣!和教堂遥遥相对的一幢大楼,屋顶四周有雉堞围绕,中央有一座尖塔高耸入云,那是市政厅。在教堂和市政厅之间,环绕广场有精美的画栋雕梁的华厦精舍,更是美不胜收,它们的靠街山墙更是一垛比一垛精美和富丽。

  男孩子奔跑得又热又累。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城市的精华所在,所以便放慢了脚步。现在他拐进来的这条街道谅必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到这里来购买鲜美服饰的。他看到那些小店铺门前站满了顾客,商人们在柜台上把一匹匹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嵌金线的锦绣织物、颜色变幻莫测的天鹅绒、轻盈的纱巾和薄如蝉翼的抽纱花边都展示出来。

  在此以前,男孩子疾步奔跑的时候,街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别人身边一掠而过时,人家还以为是一只灰色小老鼠哩。但是,他此刻慢慢地沿着街走的时候,有个商人一眼看到了他,便向他招起手来。

  男孩子起初惴惴不安,想要闪身躲避开去。可是那个商人却殷勤地频频招手,满脸春风地朝他微笑,大概是为了要把他吸引过去,那个商人还抽开了一块非常好看的锦缎放到柜台上。

  这时候整条街各家店铺里的人都瞅见了他。不管他眼睛朝哪个方向看过去,总会有兜销货物的商人殷勤备至地朝他频频招呼。他们把那些有钱的顾客撇在一边,顾不得理会他们,而专门来招待他,要他光顾。他看到那些商人怎样匆匆忙忙地跑进店铺里,在最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了他们最上乘的货色。他也看到,商人们在把货物放到柜台上的时候,双手因为慌乱和激动而悚然发抖。

  男孩子脚不停步地往前走去。有一个商人甚至跨过柜台追了出来,把一些银丝嵌织的绸缎和色彩斑斓的丝织壁毯铺开在他的面前。男孩子乐不可支,不禁对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唉,卖货的商人呵,像他这样一个身上莫名分文的穷光蛋,怎么买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呢?他停住脚步,摊开空空的双手,要让大家都知道他身上一无所有,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可是那个商人却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连连朝他点头,而且还把那一大堆贵重物品统统推到他的跟前。

  “难道他的意思是,他所有这些东西要卖一个金币?”男孩子捉摸起来。

  那个商人从身边掏出一枚很小的、已经磨损得残缺不全的小钱币,也就是说价值最小的那种,朝着男孩子晃晃。那个商人急于要做成这笔买卖,他又在那堆贵重物品上加了一个又大又重的银杯子。

  这时候男孩子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摸摸口袋。

  所有别的商人都围聚在旁边,看着这宗买卖能不能成交。当他们看到男孩子开始摸衣服口袋的时候,他们便纷纷转身回去,翻过柜台拿出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向他兜售。

  大家都向他比划,只消出一个小钱就全部卖给他。

  可是男孩子把背心和裤子的口袋统统翻了个底朝天,让他们亲眼看看他身上的确一文钱都没有。这些气派不凡的商人一个个眼泪汪汪的,都要哭出来了,其实他们远比他富有得多。男孩子眼看着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帮帮他们的忙。他脑筋一转,忽然想到方才他在海滩上见到过的那枚铜绿斑驳的铜钱。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他挺走运,一跑就来到了刚才进城来的那个城门。他穿过城门,一口气奔到海滩上就开始寻找方才还在海滩上的那枚浑身铜绿的铜钱。

  他倒真的找到了,但是当他拣起铜钱要迈步奔回城里去的时候,他的眼前却只有一片大海了。别的东西蓦然消失了,城墙不见了,城门不见了,卫兵、街道、房屋统统化为子虚乌有,只剩下一片大海。

  男孩子这下着急得非同小可,泪水哗哗地涌出了眼眶。他起初本来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才见到了那些奇怪的景象。可是后来就把起初的疑心全忘记干净了。他一心只想着城里的一切是多么美丽。而当这个城市消失掉的时候,他不禁伤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埃尔曼里奇先生醒了过来,并且走到了男孩子身边。但是男孩子却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不得不用嘴喙去碰碰他,让他知道身边有人来了。

  “我想你也同我一样,方才在这里睡了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说道。

  “哦,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恍惚地呼喊起来,“方才还在这里的那座城市是哪一座城市呀?”

  “你看见了一座城市?”白鹳愕然地反问道,“你大概是像我说的那样,睡熟了还做了个好梦。”

  “不是的,我没有做梦,”他向白鹳讲述了方才亲身经历的一切。

  埃尔曼里奇先生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还是认为,大拇指儿,你在海滩上睡着了,那一切不过是梦幻之境。但是,我不想对你隐瞒,所有鸟类中最有学问的那只鸟渡鸦巴塔基有一次对我讲起过,从前在这个海滩上曾经有过一座名叫威尼塔的城市。那座城市极其富有,那里生活好极了,没有哪座城市能够像它那样金碧辉煌。可惜,那座城市里的居民不知自爱,放纵了自己,骄奢淫逸无所不为。巴塔基说,恶总是有恶报的,上苍给予威尼塔城的惩罚是:在一次海啸中这个城市被大水淹没并且沉入了海底。城里的居民并不会死去,整个城市也完好如初。但是要每隔一百年,这个城市才在某个晚上从海底浮出水面,把它的旧日豪华风貌展现在陆地上,在地面上停留的时间只不过一个小时。”

  “对呀,一定是这么回事,”大拇指儿说道,“我亲眼见到的正是这座城市。”

  “但是一小时过去了,如果威尼塔城里没有一个商人能够把随便什么东西买给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话,这座城市就会重新陷入海底。大拇指儿,你身边只要有一枚很小很小的铜钱付给商人,威尼塔城就会在这里的海岸上一直保留下去。那个城市里的居民也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样有生有死啦。”

  “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说道,“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您今天晚上半夜里把我接到这里来。您以为我能够拯救那座古老的城市。可惜事与愿违,我心里非常难过。”

  男孩子用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是究竟是男孩子还是埃尔曼里奇先生最黯然神伤,那就很难说啦。

 

 活着的域市

 四月十一日 星期一

  复活节第二天的下午,大雁们和大拇指儿又继续飞行,他们来到了果特兰岛上空。

  他们身下的这个大海岛地势坦荡,一望平畴。岛上的土地也同斯康耐一样阡陌成行,分成一个个方格子。岛上有许多教堂和农庄。不同之处是这里耕地之间杂有更多的放牧草场,农庄大多是孤零零一幢房屋,四周没有仓库棚屋之类的附属建筑。那种主楼筑有尖塔,华丽得像宫殿一样,四周有大片园林的贵族庄园,这里一个也没有。

  大雁们绕道拐到果特兰岛上空,是为了大拇指儿的缘故。他在这两天里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一句高高兴兴的话都没有。这是因为男孩子只是梦牵魂绕地思念着那座曾经活龙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城市。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和气派的城市,而他却未能拯救它,因此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得无法获得宽恕。他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但是他确确实实地为那些漂亮的建筑和雍容华贵的人们心里难过。

  阿卡和雄鹅都再三劝说,尽力要使大拇指儿相信,他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或者是看花了眼,但是他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确信他真的看到过他眼前出现过的那一切景象,谁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因为他是那么深信不疑。他茫然若失地走来走去,他的旅伴们都开始为他着急起来。

  正在男孩子心情最坏的时候,老卡克西回来了。她被狂风卷到了果特兰岛上,不得不飞越了整个岛屿才从几只乌鸦那里打听到旅伴们在小卡尔斯岛。卡克西听说大拇指儿心情不好,就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地说道:“要是大拇指儿是在为一座古老的城市而难过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可以使他得到安慰。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领到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地方,他就不再会那么伤心啦。”

  于是大雁们告别了绵羊,动身到卡克西要给大拇指儿看的那个地方。尽管他心里很难过,但是在朝前飞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俯视大地。

  他觉得,从上往下看整个岛,似乎原来也是像卡尔斯岛那样的一块又高又陡峭的岩石,不过要大得多。但是这块岩石后来又被压扁了。有人拿了一根很大的擀面杖,像擀面团一样把它擀过。不过没有把这块面团擀得像烙饼那样平整。他们沿着海岸飞行的时候,就注意到在好几个地方有很高的白垩色石灰石峭壁,峭壁上还有洞穴和石柱。但是在大部分地方山头已被削平了,海岸也是平缓地向大海伸展。

  他们在果特兰岛上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风平浪静。这是一个和煦的阳春天气,树木已经抽出茁壮的幼芽,春天的野花争妍斗艳,把草地打扮得色彩缤纷,杨柳垂下细长的枝条随风飘拂,每家每户农舍前面小园子里的鹅莓树已经郁郁葱葱。

  和煦的阳光和生意盎然的春光把人们吸引到大路上和院子里来。不论在哪里,只要有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就玩耍起来,非但孩子们在游戏,连大人们也在玩耍。他们用石子掷向目标,把球高高地抛向空中,几乎都可以碰到大雁了。看到大人们也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做游戏,真叫人从心里高兴。男孩子要是能够忘记他没有拯救那座古老城市的苦恼的话,那么他看到这种景象必定是乐不可支的。

  他心里暗暗承认,这是一次非常偷快的旅行。空中荡漾着那么多歌声和笑声。孩子们围成一圈在做游戏唱歌。救世军的老头老太太也到街头上来传道了。他看到有一大群人身穿红黑两色相间的制服,坐在坡地的小树林里弹着吉他,吹着铜号在那儿布道。在一条路上来了一大群人,那是禁酒协会的会员出来远足。男孩子从飘扬的旗帜上的金字认出了他们。他们一个歌接着一个歌不断地歌唱,一直到他听不见为止。

  从此之后,男孩子一想到果特兰岛就立即想到了那些游戏和欢乐的歌声。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骑在鹅背上往下看的。不过他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眼睛朝前一瞧,这一下他吃惊得非同小可。原来还没有等他发觉,大雁们已经飞过了岛上的腹地,正朝西海岸飞行。他的面前又展现出碧波万顷的大海。可是大海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使他吃惊的是一座城市,是矗立在海岸上的一座城市。

  男孩子是从东面飞过来的,太阳正好开始朝西坠落下去。当他飞近那座城市的时候,那里的城墙、碉楼、带有山墙的房屋和教堂在明亮的天空衬托下全都显得黑黝黝的。所以他无法看清那座城市的真实面目,在最初看到一两眼后他就觉得,这座城市同他在复活节前夜所见到的那一座同样地气派非凡。

  当他真的来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他才看清原来它同海底城市既相似然而又不相同。

  它们之间的差别,就像是在某一天看到一个人身穿绮罗锦绣,头上插金戴银,而在另一天却看到他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一样。

  不错,这座城市也有过昔日的显赫,就像他骑在鹅背上仍在梦牵魂索地思念的那一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也曾经城墙环绕、碉楼高耸,也曾经有过高大的城门。然而,现在还残留在地面上尚未圮倒的碉楼却连屋顶都没有了,里面四壁残垣,空空荡荡。城门洞口早已没有了门板,卫戍的武士和卫兵早已古无踪影。昔日的显赫威势已经一去不回,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断垣残壁。

  当男孩子飞越市区的时候,他看到城里多半是低矮的小房屋,间杂也保留着昔日留下来的几幢筑有山墙的高楼和教堂。那些高楼的墙壁是白垩粉刷的,既无画栋雕梁,也没有重油彩绘。不过,男孩子不久之前看到过那个沉没在海底的城市,因此他能够想像得出这些高楼昔日的豪华风采:有的墙壁上全雕刻着塑像,另一些是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镶嵌起来的。古老的教堂也是如此。它们多半已经屋顶塌倾,只剩下四壁残垣。窗洞上空空如也,地面上杂草丛生,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但是,男孩子能够想像出它们昔日的奢华,满墙上都是雕像和图画,圣堂里设有装饰华丽的祭坛和金光灿灿的十字架,牧师们身披嵌金线绵绣法衣在走动。

  男孩子也看到了那些狭街窄巷,因为是节日的下午,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他却能够想像出昔日街上鲜衣美服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光景。而且他还能想像出五花八门的行业都在露天干活,各个街头巷尾都像是工匠云集的露天大作坊一样。

  可是尼尔斯·豪格尔森所没有见到的是,这座城市至今仍是一座美丽的而且是引人注目的城市。他没有见到在偏僻小街上的那些黑色墙壁、白色房檐、明亮的玻璃窗背后放着鲜红的天竺葵花盆的舒适小屋。他也没有看到那许多佳木葱茏的花园和林荫大道,也没有看到藤蔓攀缘的古迹遗址的胜景。他的眼神被那座光彩照人的古代城市蒙上了一层云翳,以致看不出眼前的这座活生生的城市的好处来。

  大雁们在城市上空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子,好让大拇指儿真正看清楚所有的东西。

  后来他们降落在一个芜草丛生的教堂遗址上,准备栖息过夜。

  大雁们站在地上进入了梦乡,而大拇指儿却眼睁睁地久久不能入眠。他透过千疮百孔的穹隆的圆顶仰望着胭脂般的晚霞。他在那里静坐了半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为自己无力拯救那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而苦恼了。

  是呀,看到了这座城市以后,他再也不愿意为此而烦恼了。即便他曾经一睹风采的那座城市没有沉入海底的话,说不定过了多少年代之后也会变得同眼前这座城市一样地衰败,、也许它经不住风雨和时光的侵蚀而像这座眼前的城市一样,到头来只剩下屋顶残缺不全的教堂、四壁萧疏的房屋和空旷阒寂的街巷。与其这样,还不如风采依旧炼好无缺地深藏在海底呐。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啦。”男孩子拿定了主意,“就算我有拯救那座城市的回天之力,我想我也不会那样做。”自此之后,他就不再为那件事黯然神伤了。

  年轻气盛的后生们大概也会如此想的。可是在人们渐人老境,容易满足于点滴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眼前的维斯比城①要比海底下的那座显赫的威尼塔城更为亲切可爱。

  ①果特兰岛的惟一城市,因历史悠久、遗址众多而闻名。

  

15.斯莫兰的传说

 四月十二日 星期三

  大雁们顺利地飞过大海,来到了斯莫兰北部的尤斯特县。这个地方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愿意当陆地还是当海洋。海湾伸向陆地的各个地方,把陆地分割成许多岛屿、半岛和岬角。大海是那样地凶猛,它把所有的洼地都深藏在水下,最后只剩山丘和山岗露出水面。

  大雁们从海上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这块遍地是小丘的陆地美丽地静伏在月光闪烁的海湾间。男孩子看到,在这些岛上间或有一些茅屋或农舍,越是深入内地,住宅也显得更大更好,最后便出现了宏大的白色庄园。通常,海岸边都长着树,树林后面便是一块块耕地,小丘的顶部又是树林。这一景象勾起了男孩子对布莱金厄的回忆。这里又是一个大海和陆地相会的地方,那样美丽和平静,双方好像都要拿出自己最好、最漂亮的东西来给对方看似的。

  大雁们飞到了高斯湾内一个光秃秃的小岛上。他们向海岸一望,就立刻发现,在他们离开群岛期间,春天已大踏步地来临了。高大的树林虽然还没有披上绿装,但树底下的地面已被银莲花、番红花和打破碗花覆盖。

  当大雁们看到这花毯时,他们想,他们恐怕在南方呆得太久了。因此,阿卡说他们没有时间在斯莫兰寻找落脚点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必须启程向北飞行,到东耶特兰省去。

  尼尔斯将再也看不到斯莫兰了,这使他感到很难过。他听到的关于斯莫兰的传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所以他一直渴望着能亲眼来看一看。

  去年夏天,当他在邻近的尤德伯格一个农户家里当放鹅娃时,他几乎天天能遇到两个从斯莫兰省来的孩子,他们也是放鹅的。这两个孩子因为讲斯莫兰的传说惹得他怒气冲冲。

  但是,如果说是放鹅姑娘奥萨使他生了气,那是不公平的。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还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倒是她的弟弟小马茨是个很调皮的小家伙,惹得尼尔斯大生其气。

  “你听说过吗,放鹅娃尼尔斯?我们的上帝是怎样创造斯莫兰和斯康耐的吗?”他会这样提出问题。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说不知道,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

  “告诉你吧,那时上帝正在创造世界,正当他干得十分起劲的时候,圣彼得路过这里,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创造世界难不难。‘嗯,确切地说并不容易。’上帝说道。圣彼得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当他看到上帝很容易地创造出了一块又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也跃跃欲试了。‘也许你需要休息一会儿了,’圣彼得说,‘在你歇着的时候,我可以替你造。’但是上帝并不愿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擅长做这种工作,所以让你接着干我是放心不下的。’上帝回答说。圣彼得非常生气,并且说他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出同上帝本人创造的一样好的土地。

  “当时上帝正好在创造斯莫兰,虽然一半还没有完成,但是看上去这肯定将是一块非常美丽、富饶的土地。上帝难以拒绝圣彼得,而且上帝还可能以为,一件事情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好的开端,别人总不至于把它毁坏吧。因此他说道:”那好吧,既然你愿意干,就让我们俩比试比试,看谁更善于做这项工作。你是一个新手,就在我已经开始的地方接着干吧,我另外去创造一块新的土地。‘圣彼得立即同意了上帝的提议,他们就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开始工作了。

  “上帝向南走了一段路,开始在那里创造斯康耐。上帝很快就完成了他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问圣彼得是不是也完成了,是不是愿意来看看他的作品。‘我早就完成了,’圣彼得说道。从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工作是多么的满意。

  “圣彼得看到斯康耐时,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那块土地,除了‘好’字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了。这是一块肥沃而便于耕作的土地,眼望四周,到处都是辽阔的平原,几乎看不到一个山脊。很显然,上帝是真正考虑到了要让人们能够在那里舒适地生活。‘是的,这真是一块好地方,’圣彼得说,‘但我觉得我造的那一块更好。’‘好吧,我们就去看看吧。’上帝说。

  “圣彼得开始工作的时候,北部和东部早已造好。南部和西部以及中部则完全是由他造的。当上帝来到圣彼得工作的地方时,吃惊得突然停了下来,失声叫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圣彼得?‘“圣彼得也站在那里吃惊地朝四周看着。他本来一直认为,对于一块土地来说再也没有比获得大量的热更好的了。因此,他收集了一大堆山石,创造了一块高地。这样,土地就更靠近太阳,能够吸收更多的阳光。他在山石堆上撒了薄薄的一层士,就以为万事大吉了。

  “但是,在他到斯康耐去的时候,这里下了几场大雨,他的工作究竟做得怎样就不消多说了。当上帝来到这里视察这块土地的时候,所有的土早已被雨水冲走,光秃秃的山石暴露无遗。那些最好的地方也不过是在平坦的岩石上留下了一层粘土和沙砾,但看起来也很贫瘠,不难知道,除了云杉和松树、苔藓和灌木外,几乎什么也不能生长。那里惟一丰富的就是水。山下的狭谷积满了水,湖泊、河流和小溪到处可见,更不用说分布在大片土地上的沼泽和泥塘了。更糟糕的是,一些地区的水超过了需要,而另外一些地方却极端缺水。大片的土地像干旱的荒野,微风一吹就会尘土飞扬。

  “‘你创造这样的土地到底是什么用意?’上帝问道。圣彼得为自己辩解说,他想把地造得高高的,这样就可以从太阳那里吸收到充足的热量。‘可是,这样也给夜间带来了寒冷,’上帝说,‘因为夜间的寒冷也是从天上来的。我很担心,就是能在这里生长的少数植物也会给冻死。’”这一点圣彼得肯定是没有想到过。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块贫瘠而且容易遭受霜冻侵袭的地方,’上帝说,‘但是已经无可挽回了。’”

  小马茨讲到这里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立刻抗议道:“小马茨,我不能容忍你把斯莫兰说得那么穷苦,”她说,“你把那里那么多好的土地忘得一干二尽。只要想一想卡耳马海峡附近的莫勒地区,我不知道哪里还有比那块地方更富庶的产粮区。那里耕地一块连着一块,就像斯康耐一样。那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能在那里生长。”

  “我也没有办法,”小马茨说,“我只不过是在重复别人以前讲过的事而已。”

  “我还听好多人说过,再也没有比尤斯特更美丽的沿海地区了。想一想那里的港湾、小岛、庄园和树林吧!”奥萨说。

  “对,那倒是真的,”小马茨承认道。

  “你还记得吗,”奥萨说,“老师说过,斯莫兰在维特恩湖以南的那一部分是全瑞典最繁荣、最漂亮的地方。想一想那景色迷人的湖泊和那黄灿灿的山麓吧!想一想格莱那镇和盛产火柴的延切平市!想一想胡斯克瓦那和那里所有的大工厂吧!”

  “是的,那倒是真的,”小马茨又说了一遍。

  “再想一想威星岛吧,小马茨,那里有许多古迹、懈树和有关的传说!想一想埃芒河流过的那条山谷吧,那里有许多的村庄,面粉厂、纸浆厂和木材加工厂!”

  “是的,你说得很对,”小马茨说,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

  突然,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啊,我们怎么都那么笨呀,”他说,“所有这些不都是在上帝创造的斯莫兰那部分吗?也就是说,是在圣彼得接过创造斯莫兰的工作之前早就完成了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是如此地美丽和娇艳也就很自然了。但在圣彼得创造的斯莫兰,看上去就像传说中讲的那样。因此,上帝看到那个地方感到很烦恼也就不足为怪了。”小马茨捡起他的故事的话头又说开了。

  “但是圣彼得没有失去勇气,反而设法安慰上帝。‘不要为此而烦恼嘛,’他说,‘等着瞧吧,到我创造出能够在沼泽地上耕种、在石头地上犁出耕地的人来时就好了。’”这时,上帝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不!你可以到斯康耐去创造斯康耐人,我已经把那里造成了一个美好而又易于耕种的地方。斯莫兰人还是由我自己来造吧。‘因此,上帝创造了斯莫兰人,创造了敏捷、知足、乐观、勤劳、有进取心和能干的斯莫兰人,以便他们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得以生存。”

  然后小马茨就沉默不语了。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这时也保持沉默,也许就没事了;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问起了圣彼得是如何成功地创造斯康耐人的。

  “嗯,你本人是怎么认为的呢?”小马茨说道,样子是那样的趾高气扬,气得尼尔斯·豪格尔森朝他身上扑了过去,动手就打。但是马茨只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儿,比他大一岁的放鹅姑娘奥萨立即跑过去帮忙。平时温柔文雅的奥萨见到别人动手打她的弟弟,她就会像一头狮子那样猛扑过去。尼尔斯·豪格尔森不屑和一个女孩子打架,转身就走,并且一整天都没有再朝这两个斯莫兰孩子看一眼。

  

16.乌鸦

 瓦罐

  在斯莫兰西南角有一个名叫索耐尔布的地方,那里地势平坦。如果有人在冬天冰雪覆盖的时候看见那个地方,一定会以为积雪下面是休耕地、黑麦田和苜蓿地,就像一般平原地区那样。但是,到了四月初,索耐尔布地区冰溶雪化的时候,人们就会看到原来积雪下面只是一些砾石覆盖的干燥荒漠、光秃秃的山岗和大片湿软的沼泽地。当然,间或也有一些耕地,但是数量少得可怜,几乎不值一提。人们还能见到一些灰色或红色的小农舍深深地隐藏在桦树林里,好像怕见人似的。

  在索耐尔布县与哈兰德省交界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沙质荒地,面积很大,一望无际。荒地上除了灌木外其他什么也不长,要想让其他植物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也不是容易的。人们要想在这种地方种东西,首先必须把灌木连根拔掉。因为那里的灌木很细小,树枝又短又细,叶子干枯、萎缩,但是它们总以为自己也是一种树,所以也模仿真正的树木,大面积繁殖成林,真诚地团结在一起,把那些想侵占它们地盘的外来植物置于死地。

  荒漠上惟一的一处灌木没有称雄称霸的地方是一条低矮、多石的山脊。那里长着刺柏和花揪,也长着几株高大、好看的桦树。在尼尔斯·豪格尔森随同大雁们四处漫游的时候,那里还有一间周围有一小块田地的小屋,但曾经在那里居住的主人因某种原因早已搬走。小屋已经没有人居住了,田地也一直闲置着。

  房子的主人从那里搬走的时候关上了炉子,插上了窗户上的插销,锁好了门。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窗上有一块玻璃打破的地方是用破布遮挡着的。经过几个夏天的日晒雨淋,破布腐烂了,最后,一只乌鸦把破布撕走了。

  荒漠上的那条山脊实际上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荒芜,因为住着一大群乌鸦。当然他们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那里,冬天他们就移居到外国去;秋天他们在耶特兰从一块庄稼地飞到另一块庄稼地,啄食谷物;夏天他们散居在索耐尔布县的各个农庄上,靠食鸟蛋、浆果和幼鸟过日子,但每年春天筑巢产蛋的时刻来临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这块灌木丛生的荒漠上来。

  那只从窗户上撕走破布的乌鸦是一只名叫白羽卡尔木的雄乌鸦,但是其他乌鸦都叫他迟儿或钝儿,或者干脆叫他迟钝儿,因为他总是笨手笨脚,傻里傻气,除了让人当做笑料外其他什么用处也没有。迟钝儿比其他任何乌鸦都要来得大而强壮,但是这一点并没有帮他多少忙,他仍然是大家的笑料。尽管迟钝儿出身名门,但是并没有从这良好的家庭出身中得到益处。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早已成为整个乌鸦群的首领了,因为这一荣誉自远古以来一直属于白羽家族的长者。但在迟钝儿出世以前,这一权力已经转移了,现在由一只名叫黑旋风的残暴、凶猛的乌鸦掌权。

  这次权力交替是由于乌鸦山上的乌鸦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许多人也许会以为,所有的乌鸦都是以一种方式生活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有许多乌鸦以极其体面的方式生活,也就是说,他们只会吃谷物、虫子和已经死亡的动物。而另一些乌鸦则过着一种强盗式的生活。他们袭击幼免和雏鸟,把看到的每一个鸟巢都洗劫一空。

  过去的白羽家族是个严格而又稳健的家族,在他们领队的那些年里,乌鸦的行为很规矩,使得其他鸟类对他们无懈可击。但是乌鸦数量很多,生活也非常贫困。乌鸦们终于忍受不了那种清规戒律的生活,起来造了白羽家族的反,把权力交给了一只叫黑旋风的乌鸦。乌鸦黑旋风是一个最残暴的鸟巢洗劫者和强盗,不过他的老婆随风飘比他还要坏。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些乌鸦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现在看来他们比苍鹰和雕鸮还要可怕。

  迟钝儿在这群乌鸦中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了。乌鸦们一致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父辈,因此不配当首领。要不是他经常做出一些傻事来,谁也不会提起他。一些比较识时务的乌鸦有时候说,迟钝儿傻里傻气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不然的话,黑旋风和随风飘不会让他这样一个老首领家族的后代留在乌鸦群里。

  现在,他们对他比较友好,愿意带着他出远门去寻猎。人们可以看出他们比他熟练得多,而且勇敢得多。

  乌鸦群中没有人知道是迟钝儿将破布从窗户上撕走的,如果他们知道是他干的,他们一定会感到非常惊奇。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胆量接近人类居住的房屋。他对这件事极为保密,他这样做有他充分的理由。白天,当其他乌鸦在场的时候,黑旋风和随风飘待他还算好。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其他乌鸦栖息在树枝上的时候,他遭到一群乌鸦的袭击,险些被谋杀。此后,他每天晚上天黑以后,就离开平时睡觉的地方,到那座空房子里去过夜。

  一天下午,乌鸦们在乌鸦山上筑好巢以后,偶尔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东西。黑旋风、随风飘和另外几只乌鸦飞进了荒漠一角的一个坑里。那不过是人们采石后留下的一个大坑,但乌鸦们并不满足这样一个简单的解释,而是不断地飞下去,翻遍每一颗沙粒,企图找出人们挖这么一个大坑的原因。正当乌鸦们在大坑底部寻来找去的时候,一大片沙石从旁边塌了下来。“他们立即飞上前去,有幸在塌下来的石头和沙土里发现了一个用木钩子锁着的大瓦罐。他们自然想知道里边是不是有东西,因此一边用嘴在瓦罐上啄洞,一边想尽办法撬开盖子,但是都没有成功。

  正当他们眼巴巴地站在那里,望着瓦罐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听到:“要不要我下来帮你们乌鸦的忙呢?”

  他们迅速抬起头来,只见在大坑的边上坐着一只狐狸,正对着他们往下看。无论从毛色上还是从体形上,那是他们见到的最漂亮的狐狸之一。惟一的缺陷是他少了一只耳朵。

  “如果你想帮我们忙的话,”黑旋风说,“我们是不会拒绝的。”

  与此同时,他和其他的乌鸦从大坑里飞了上来,然后狐狸纵身跳下坑去,一会儿对着瓦罐撕咬,一会儿又撕扯盖子,但是他也没有能够把它打开。

  “那你能清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黑旋风说。

  狐狸把瓦罐滚来滚去,并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装的肯定是银币,”他说。

  这可大大超出了乌鸦们的意料。

  “你认为里面会是银币吗?”他们问道,同时露出了一副馋相,急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来也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银币更使乌鸦欢悦的东西了。

  “你们听听里边叮叮咚咚的响声吧!”狐狸说着又把瓦罐滚了一遍。“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样才能得到这些钱。”

  “是的,看来是不可能了,”乌鸦们说。

  狐狸站在那里,一边把头在左腿上来回蹭,一边思考着。也许他现在可以借助乌鸦的力量把那个一直没有抓到手的小人儿弄到手。

  “对!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打开这个瓦罐,”狐狸说。

  “那快告诉我们!快告诉我们!”乌鸦们喊着,他们得意得几乎忘了形,以至于跌跌撞撞地都掉进了大坑。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得首先答应我的条件,”他说。

  然后,狐狸将有关大拇指儿的情况告诉了乌鸦,并且说,如果他们能把大拇指儿带到荒漠,他会替他们把瓦罐打开。但是作为对这个建议的报答,他要求一旦大拇指儿替他们搞到了银币,立即将大拇指儿交给他。乌鸦们认为,留下大拇指儿对他们也无多大用处,因此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答应这件事倒很容易,但到哪儿去找大拇指儿和大雁群却难办得多。

  黑旋风亲自带领五十只乌鸦出去寻找,还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了,乌鸦山上的乌鸦连大拇指儿的影子都没有找着。

 

 遭乌鸦劫持

 四月十三日 星期三

  这天早晨天刚破晓,大雁们就开始活动了,以便在启程飞往东耶特兰之前能够找到点吃的东西。他们在高斯湾过夜的那个岛是个光秃秃的小岛,但岛周围的水中却长着一些植物,可以供他们吃饱。然而对男孩子来说很糟糕,他找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又冷又饿,昏昏欲睡,不时地四下张望,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小岛对面一个长满树木的海岬上玩耍的一对松鼠上。他思忖着,也许松鼠还有一些剩余的过冬食物。于是,他就清白雄鹅把他带到海岬那边去,以便去跟松鼠要几个榛子吃。

  白雄鹅带着他一会儿就游过了海峡,但不走运的是,松鼠们只顾自己玩耍,从一棵树上追到另一棵树上,根本不想费心去听男孩子说话。他们追追打打进了树林,男孩子紧追不舍,站在海岸边等他的白雄鹅很快就看不到他了。

  尼尔斯正在齐他下巴一样高的几棵银莲花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他觉得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并试图把他提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只乌鸦咬住了他的衣领。他竭力想挣脱开,但还没有来得及,另一只乌鸦又赶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袜子,把他拖倒了。

  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立即呼喊救命的话,白雄鹅一定能够搭救他。但是,也许男孩子认为他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对付两只乌鸦他不要任何人帮助。他又是脚踢又是拳打,但乌鸦们紧紧咬住他不放,不久他们就将他提到了空中。更糟糕的是,乌鸦们飞行时毫不留意,结果他的头撞到了一根树枝上。他的头受到猛烈的撞击,两眼发黑,转而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高高在空中了。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起先他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当他向下看的时候,他发现底下有一块毛茸茸的大地毯铺在地上,上面织着巨大的毫无规则的绿色和棕色图案。地毯又厚又好看,但是他为没有很好地利用它而感到非常可惜。实际上地毯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有许多长长的裂缝,而且缺边少角,残缺不齐。最为奇怪的是,地毯正好铺在用镜子做成的地板上,在有破洞和裂缝的地方露出了光亮耀眼的玻璃。

  接着,男孩子看到太阳在空中冉冉升起,地毯上破洞和裂缝地方的玻璃镜子立刻发出红色和金色的光芒,这景象看上去光彩夺目、绮丽无比。男孩子虽然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但是对不断变化着的美丽的彩色图案感到由衷的高兴。但乌鸦现在开始降落了,他立即发现,他身下的大地毯原来是被翠绿的针叶树和光秃秃的褐色阔叶林覆盖的土地,那些破洞和裂缝原来是闪闪发光的海湾和小湖。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空中飞行的时候,以为斯康耐的土地看上去像一块方格布。

  但是这个看上去像一块破碎的地毯的地方会是哪儿呢?

  他开始向自己提出一大堆疑问。为什么他没有骑在大白鹅的背上?为什么有那么一大群乌鸦围着他飞行?为什么他被扯来扯去,晃晃悠悠,总像是要被扔下去摔成碎片似的?

  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是被几只乌鸦劫持了。白雄鹅还在海岸边等着他,今天大雁们将飞到东耶特兰去。他正被乌鸦们带到西南方,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因为太阳在他的身后。他身下的大森林地毯肯定是斯莫兰了。

  “我现在不能照顾白雄鹅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男孩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开始向乌鸦们大声呼喊,要他们立刻把他带回大雁们的身边。而对他自己,他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他认为乌鸦们把他抢走纯粹是出于恶作剧。

  乌鸦们毫不理会他的大声呼喊,还是和原来一样快速向前飞去。不一会儿,其中的一只乌鸦扑打着翅膀示意说:“注意!危险!”接着,他们就一头扎进了一个杉树林里,穿过茂密的树枝,落在地上,把男孩子放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杉树下,把他藏得严严实实,连游隼也发现不了他。

  五十只乌鸦把他团团围住,用尖尖的嘴对着他,以防他逃跑。

  “乌鸦们,你们现在也许应该让我知道你们把我抢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吧。”他说。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一只大乌鸦就嘶哑着嗓子对他说:“住嘴!否则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很显然,乌鸦是会说到做到的,男孩子无可奈何,只好服从。因此,他坐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乌鸦,乌鸦也望着他。

  他越看越不喜欢他们。他们的羽毛又脏又乱,令人恶心,好像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洗刷和润滑羽毛。他们的爪子上带着干泥巴,肮脏不堪,嘴角上粘满了吃东西时留下的渣子。他发现,他们是和大雁们完全不同的鸟类。他认为,他们长相凶残、贪婪、多疑、鲁莽,完全是一副恶棍和流氓的神态。

  “我今天肯定落到了一帮十足的强盗手中,”他想。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雁在他头顶上呼喊。

  “你在哪儿?我在这儿。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他知道是阿卡和其他大雁出来找他来了,但是还没有等他回答大雁们的呼叫,看上去是这帮强盗的头目的那只大乌鸦在他的耳边嘶哑着嗓门威胁说:“想想你的眼睛!”

  他除了保持沉默外,别无其他选择。

  大雁们显然不知道他离他们这么近,他们正好偶然从这片树林飞过。他又听到他们呼叫了几次,后来就听不到了。

  “好了,现在就看你自己的了,尼尔斯·豪格尔森,”他自言自语道。“现在你必须证明你在这几个星期的野外生活中是否学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乌鸦发出了起飞的信号。很明显,乌鸦们还是想跟刚才一样,一只乌鸦叼着他的衣领,另一只乌鸦叼着他的袜子。男孩子于是说:“难道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能背得动我吗?你们刚才叼着我飞,飞得很糟糕,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感到我都快让你们撕成碎片了。求求你们,让我骑在背上飞吧!我保证不从乌鸦的背上跳下去。”

  “喔,你可不要以为我们会管你好受不好受。”乌鸦的头目说。

  但在这时,乌鸦群中最大的一只——那是只羽毛蓬乱、举止粗鲁的乌鸦,翅膀上还长了一根白色的羽毛——走上前来说:“黑旋风,如果把大拇指儿完整无损地带回去,对我们大家都好。因此我来把他背回去。”

  “如果你能背得动的话,迟钝儿,我不反对,”黑旋风说,“但一定不要把他弄丢了。”

  男孩子觉得他已经取得了较大的胜利,因此又高兴起来了。

  “我是被这些乌鸦劫持来的,没有必要丧失勇气,”他思忖道。“我一定能够对付这些可怕的小东西。”

  乌鸦们继续在斯莫兰上空朝西南方向飞行。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风和日丽,地上的小鸟儿正唱着动听的情歌。在一片高大的、黑森森的树林里,一只鸫鸟垂着翅膀,憋粗了脖子,站在树梢上引吭高歌。

  “你好漂亮!你好漂亮!你好漂亮,”他唱道。“没有谁比你更漂亮!没有谁比你更漂亮!没有谁比你更漂亮!”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支歌。

  这时男孩子正从树林上空经过。他一连听了好几遍,发现鸫鸟不会唱别的歌,就用两只手合成一个小喇叭,放在嘴上向下面喊道:“我们早就听过这支歌了!我们早就听过这支歌了!”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在嘲笑我?”鸫鸟问道,并且东张西望,试图找到是谁在说话。

  “是一个被乌鸦劫持的人在嘲笑你唱的歌!”男孩子答道。乌鸦的头目听到这话,立即掉过头来说:“当心你的眼睛,大拇指儿!”

  但是男孩子却想:“哼,我才不在乎呢。我要向你表明我是不怕你的!”

  他们朝内陆方向越飞越远,森林和湖泊到处可见。在一片桦树林里,一只母斑鸠站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她的前面站着一只公斑鸠。公斑鸠鼓起羽毛,拱着脖子,身子一起一落,腹部的羽毛对着树枝在颤动。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停地咕咕叫着:“你,你,你是所有森林中最可爱的鸟。森林中没有谁比你更可爱,你,你,你!”

  但是男孩子正好在天空中飞过,当他听到斑鸠先生的话时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别相信他!你别相信他!”他高声喊道。

  “谁,谁,是谁在说我的坏话?”斑鸠咕咕地叫着,并试图找到向他喊话的人。

  “是被乌鸦劫持的人在说你的坏话!”男孩子回答道。

  黑旋风再次朝他转过头来,命令他闭嘴,但是驮着男孩子的迟钝儿却说:“让他去说,这样所有的小鸟就会认为,我们乌鸦也成了机灵幽默的鸟了。”

  “噢,算了,他们又不是傻子,”黑旋风说,但是他自己也很赞赏这个意见,因为在这以后他任凭男孩子去喊去说,没有制止他。

  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森林和林地的上空飞行,但是森林的边缘也有一些教堂、村庄和小茅屋。在一个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座漂亮古老的庄园。它背靠森林,面对湖泊,红色的墙壁,尖尖的屋顶,庭院里植满了枫树,花园里长着大而茂密的茶囗子。一只紫翅椋鸟站在风标顶部高声歌唱,每一声都传进了在梨树枝上鸟窝里孵蛋的(此鸟)鸟耳朵里。

  “我们有四个漂亮的小蛋,”椋鸟唱道。“我们有四个漂亮的小圆蛋。我们满窝里都是优良、出色的好蛋。”

  当椋鸟唱到第一千遍的时候,男孩子正好随着乌鸦飞到这个庄园的上空,他把双手放到嘴上成圆筒形,然后大声喊道:“喜鹊会来抢走的!喜鹊会来抢走的!”

  “是谁在吓唬我?”椋鸟一边问一边不安地扇动翅膀。

  “是一个被乌鸦劫持的人在吓唬你!”小男孩说。

  这一次乌鸦的头领没有试图制止他,相反,他和整群乌鸦都觉得很有趣,因此满意地喳喳叫了起来。

  他们越是往内陆方向飞,那里的湖泊越大,岛屿和岬角也更多。在一个湖泊的岸边,有一只公鸭正在对一只母鸭献殷勤。

  “我将终身忠于你。我将终身忠于你。”公鸭说。

  “他对你的忠诚连夏天也过不了。”男孩子喊道。

  “你是谁?”公鸭问。

  “我的名字叫被乌鸦偷走的人!”男孩子答道。

  吃午饭的时候,乌鸦们落到了一块牧场上。他们四处奔跑,为自己寻觅吃的食物,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给男孩子弄点吃的东西。这时,迟钝儿嘴里衔着一段带着几个红果子的大蔷薇枝飞到他们的头领那里。

  “你吃吧,黑旋风,”他说。“这果子很好吃,很合你的口味。”

  而黑旋风却对此嗤之以鼻,根本不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会吃干枯、无味的蔷蔽果吗?”他说。

  “我原来还以为你会高兴呢!”迟钝儿说,同时失望地将犬蔷薇枝扔到一边。但是那根树枝正好落在男孩子跟前,他毫不迟疑地抓起树枝,心满意足地吃了个够。

  乌鸦们吃饱以后,就开始聊起天来了。

  “你在想什么,黑旋风?你今天总是那么沉默寡言,”其中的一只乌鸦向他们的头目问道。

  “我在想,从前这个地方有一只母鸡,她对自己的女主人非常喜欢,为了使女主人大喜过望,她就到仓库的地板下面去孵一窝蛋,这些蛋是她早先藏在那里的。她一面孵蛋,一面乐滋滋地在想,女主人看到这些小鸡将会多么兴高采烈呀!当然,女主人肯定会奇怪,母鸡那么长时间没有露面,到底藏到哪儿去了呢?她四处寻找,但是没有找到。

  你能猜着吗,长嘴巴,是谁找到母鸡和鸡蛋了呢?“

  “我想我能猜得出来,黑旋风,但是在你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想我也要讲一件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黑奈里德庄园的那只大黑猫吗?她对庄园的主人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总是抢走她刚出生的小猫,并把他们溺死。只有一次她成功地把小猫藏了起来,那次她把小猫藏在屋外一个干草堆里。她为有这些小猫而感到心满意足,但是我相信我比她从小猫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欢乐。”

  现在他们一下子变得欢天喜地了,每个人都开始侃侃而谈。

  “偷几只小猫又算得了什么?”有一只乌鸦说。“有一次我追逐一只快成年的小兔,也就是说,那得从一个树林追到另一个树林。”

  还没有等他说完,另一只就接过话茬儿说:“惹得鸡和猫生气也许会很有趣,但我发现,一只乌鸦能使人类感到担心就更了不起。一次我偷了一只银匙……”

  现在男孩子觉得他再也受不了听他们在那里饶舌了。

  “乌鸦们,你们听我说!”他说,“你们这样大谈特谈你们的恶劣行为,我想你们应该感到羞耻。我已经在大雁群中生活了三个星期,从来没有看见或听说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你们肯定是有了一个坏的首领,他竟然允许你们去抢劫去谋杀。你们应该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们,人类对你们的罪恶行径已经厌烦了,他们正在竭尽全力设法将你们清除掉。到时候你们就完蛋了。”

  黑旋风和其他乌鸦听到这些话简直狂怒了,他们想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而迟钝儿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咕咕地叫,站在男孩子跟前把他和乌鸦们分开了。

  “噢,别这样!别这样!”他说,似乎很害怕。“你们想,要是你们在大拇指儿为我们搞到银币以前就把他撕成碎片,随风飘会说什么呢?”

  “迟钝儿,只有你才怕女人呢。”黑旋风说。但不管怎么样,他和别的乌鸦还是把大拇指儿放过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乌鸦们又开始启程飞行了。到目前为止,男孩子认为,斯莫兰并不是像他听说的那样贫瘠、荒芜。虽然森林很多,山岭连绵,但是河旁湖畔却是耕地,他还没有看到真正荒凉的景象。但是,越往内陆飞行,村庄和房子也越稀少。最后,他是在名符其实的荒凉地带上空飞行,除了苔藓、荒野和刺柏树丛外什么也没有。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是乌鸦们到达那片灌木丛生的大荒漠时,天依然像白昼一样明亮。黑旋风派一只乌鸦先去报信,他已经成功地把大拇指儿带回来了。随风飘得到此信后,便带着乌鸦山上的数百只乌鸦飞上前去迎接。在乌鸦们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声中,迟钝儿对男孩子说:“你一路上非常幽默、快活,我现在真的喜欢你了。因此我想给你提出几点忠告。

  我们一着陆,他们就会叫你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你要谨慎行事。“

  不久,迟钝儿把尼尔斯嚎格尔森放进一个沙坑的底部。男孩子翻身落地,滚到一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那么多的乌鸦在他的周围扑打着翅膀,就像刮起了风暴,但是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大拇指儿,”黑旋风说,“快起来!你要为我们做一件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事。”

  男孩子动也没动,而是装着睡着了。黑旋风叼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到沙坑中那个古老瓦罐跟前。

  “起来,大拇指儿,”他说,“把这个罐子盖打开!”

  “你为什么不让我睡觉?”男孩子说,“我实在太累了,今晚什么也不想干。等到明天再说吧!”

  “把瓦罐盖打开!”黑旋风边说边摇晃着他,这时男孩子坐起来,仔细端详那个瓦罐。

  “我一个穷小孩怎么能打开这样一个瓦罐呢?这瓦罐简直和我一般大。”

  “打开,”黑旋风再次命令道,“否则对你没有好处!”

  男孩子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瓦罐跟前,在盖子上胡乱摸索了几下,便又垂下了手。

  “我平时不是这样虚弱无力的,”他说,“只要你们让我睡到明天早晨,我想我一定有办法把盖子打开。”

  但是黑旋风却已经不耐烦了,他冲上前去,对着男孩子的腿就啄。男孩子不能容忍一只乌鸦这样对待他,他猛地挣脱对方,迅速向后退了两三步,从刀鞘里抽出小刀对准了前方。

  “你最好还是小心点!”他对黑旋风说。

  黑旋风也极为恼火,连危险都不顾了。他像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那样向男孩子飞冲过去,结果正好撞在刀口上,刀子从眼睛里插进了他的脑袋。男孩子立即抽回了刀子,而黑旋风一扑翅膀倒在地上死了。

  “黑旋风死了!那个陌生人杀死了我们的头领黑旋风。”最靠近男孩子的几只乌鸦大叫起来,乌鸦群中立刻爆发出可怖的喧闹声。一些乌鸦嚎陶大哭,一些乌鸦则叫喊着要报仇。他们一齐跑着或飞着扑向男孩子,迟钝儿在最前头。但他像往常一样表现反常。

  他只是扑打着翅膀,用翅膀盖住男孩子,不让其他乌鸦接近他、啄他。

  男孩子这时觉得,情况对他很不利。他既不能从乌鸦群中逃走,也没有地方藏身。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瓦罐。他紧紧抓住盖子一掀,盖子打开了。他纵身一跃,跳进瓦罐躲了起来。但瓦罐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因为里边装满了薄薄的小银币,他躲不到下面去。于是他弯下腰,开始将银币往外扔。

  直到这个时候,乌鸦们还是密密麻麻地围着他飞并且想啄他。但是当他把银币往外扔的时候,他们立刻把报仇欲忘得一干二净,而是急急忙忙地去拾银币。男孩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扔银币,所有的乌鸦,是的,甚至包括随风飘在内,都在捡钱,拾到银币的乌鸦以最快的速度飞回窝里,把银币藏起来。

  男孩子把所有的银币都抛出来之后,探出头来一看,发现沙坑里只剩下一只乌鸦,那就是翅膀上长着一根白羽毛、把他背到这里来的迟钝儿。

  “你帮了我一个你自己料想不到的大忙,大拇指儿,”那只乌鸦说,声音和语气跟以前绝然不同了,“因此,我想救你的命。坐在我的背上,我要把你带到一个躲藏的地方,这样你今天夜里就安全了。明天我再想办法让你回到大雁那里去。”

 

 小屋

 四月十四日 星期四

  第二天早晨,男孩子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当他看到他是在一栋四周有墙、上面有房顶的屋子里时,他还以为是在家里呢。

  “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会马上端着咖啡进来。”他躺在那里睡眼惺松、自言自语地说。

  然后,他很快就想起他是在乌鸦山上一栋被人遗弃的房子里,是身上长着一根白羽毛的迟钝儿前一天晚上把他背到这里来的。

  男孩子经过前一天的旅行感到浑身疲乏无力,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答应来接他的迟钝儿,觉得非常惬意。

  用格子布做成的帐子挂在床前,他拉开帐子观察起房子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墙壁只是用几排木头做成的,紧接着就是房顶。房顶上没有天花板,他一眼就能望见屋脊。房子很小,看上去好像是专门为他这样的小人建造的,而不是为正常人建造的。但是,炉灶和烟囱却很大,他觉得他没有见过比这更大的了。房门是在炉子旁边的一堵山墙上,而且很窄,似乎更像是一个豁口。在另一堵山墙上他看见有一个又矮又宽的窗子,上面有许多方格玻璃。屋内几乎没有一件可以移动的家具。一边的长凳和窗子下的桌子也是固定在墙上的,甚至他睡的那张大床和那个色彩缤纷的橱柜也是固定的。

  男孩子不禁想知道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现在又遗弃了它。看样子以前住在这栋房子的人还打算回来。咖啡壶和煮粥的锅还放在炉子上,炉子里还有一些木柴;火钩子和烤面包用的铁铲立在墙角里;纺车放在长凳子上;窗子上方的木架上放着几团麻线和亚麻、几个线穗子、一枝蜡烛和一盒火柴。

  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房子的主人还是准备回来的。床上还有被褥,墙上仍然挂着长长的布条,上面画着三个骑马的人,他们叫卡斯帕、麦尔希尤和巴尔塔萨①。屋里有许多地方画着同样的马和骑士,他们在整个房子里驰骋,甚至还要跑到房梁上去。

  ①他们是耶稣出生后到耶路撒冷去祝贺的三位贤士。见圣经《新约全书》的《马太福音》第二章“耶稣降生博士来拜”。

 

  但是在房顶上男孩子发现了一件东西,他立刻精神振奋起来了。那是挂在铁钩上的几块干面包。虽然这面包看上去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而且有的已经发霉了,但毕竟还是面包。他用烤面包的铲子敲了一下,有一块面包掉了下来。他一边吃,一边把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虽说面包又干又硬而且还长了毛,但是其味道却是出奇的可口。

  他又四周环顾了一遍房子,看看是否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可以带走的。

  “既然这里没有人管,我还是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吧,”他想。但绝大多数的东西又大又笨重,惟一他能拿得动的也许是几根火柴。

  他爬上桌子,借助帐子使劲一荡,便上了窗子上面的木架。正当他站在那里,往他的口袋里装火柴的时候,身上长着白羽毛的乌鸦从窗户飞进来了。

  “咳,我终于来了,”迟钝儿落在桌子上说,“我不能早点到这里,是因为今天我们乌鸦选举了一位新的头领代替黑旋风。”

  “那你们选举谁啦?”男孩子问道。

  “嗯,我们选了一只不允许进行掠夺和从事不法活动的乌鸦。我们选择了过去被称为迟钝儿的白羽卡尔木。”他回答道,同时挺直身子使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君主的架势。

  “这是一个绝好的选择,”尼尔斯说,向他表示祝贺。

  “你也许应该祝我运气好。”卡尔木说,接着他就向男孩子讲述了过去他与黑旋风和随风飘相处的日子。

  正在这时,男孩子听到窗外有一种他觉得很熟悉的声音。

  “他是在这里吗?”狐狸问道。

  “是的,他就藏在里边,”有一只乌鸦回答说。

  “小心,大拇指儿!”卡尔木喊道。“随风飘和狐狸正站在窗外,狐狸想要吃掉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一句,狐狸斯密尔已经朝窗子猛冲过来。腐朽的旧窗棂子被撞断了,转眼间斯密尔已经站在了窗子下的桌子上。白羽卡尔木还没有来得及飞开,就被他一口咬死了。然后他又跳到地上,四处寻找男孩子。

  男孩子想藏到一大团线后面去,但是斯密尔已经发现了他,正拱着腰准备做最后一个冲刺。房子既小又矮,男孩子明白狐狸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到他。但此时此刻,尼尔斯也并不是没有自卫的武器。他迅速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线团,当线团烧着以后,他就把它扔到狐狸斯密尔的身上。狐狸被火包围,惊恐万分。他再也顾不上男孩子了,而是发疯似地冲出了房子。

  但是,男孩子虽然避免了一场灾难,却陷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他扔向斯密尔的线团上的火焰蔓延到了帐子上,他跳到地上,想把火扑灭,但火已开始熊熊燃烧起来了。

  整个小屋霎时充满了浓烟,站在窗子外面的狐狸斯密尔开始明白屋内的情况了。

  “好啊,大拇指儿,”他高兴地喊道,“现在你选择哪条路呢,是在里边让火活活烧死,还是出来到我这儿来?当然,我会美美地把你吃掉的,不管你怎么死,我都会同样感到高兴的。”

  男孩子不得不认为狐狸说得有理,因为火势正在迅速蔓延,整个床都在燃烧,浓烟从地板冲天而起,火舌顺着挂在墙上的布条从一个骑士爬到另一个骑士的身上。男孩子跳到炉子上正想打开烤炉的火门,这时他听见钥匙慢慢转动锁眼的声音。肯定是有人来了。在这极度困难中他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高兴。房门终于被打开时,他早已站在门槛上了。他看见两个小孩子正面对着他,但他没有时间去观察这两个孩子看见房子着火时的表情,而是擦身而过,跑到了门外。

  他不敢跑远。他显然知道狐狸斯密尔就在附近等着他,他也懂得他必须呆在这两个孩子的附近。他转过头去看看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朝他们跑去并且喊道:“喂,你好,放鹅姑娘奥萨!喂,你好,小马茨!”

  因为当男孩子看见这两个小孩时他完全忘记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乌鸦、熊熊燃烧的房子和会说话的动物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似乎正漫步在西威曼豪格一块庄稼已收割完了的田野上,放着一大群鹅,而在他旁边的一块地里,也正是这两个孩子在放鹅。

  他一看见他们便跑上多石的田梗,喊道:“喂,你好,放鹅姑娘奥萨!喂,你好,小马茨!”

  但是,当这两个小孩看见这么小的一个家伙伸着双手向他们跑来时,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紧紧地抱在一起,倒退了几步。

  当男孩子察觉到他们的恐惧表情时,他猛然醒悟了过来,想起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让这两个小孩看到他被人施了妖术,变成了小精灵更糟糕的了。不再是人的羞愧和悲痛压倒了他。他扭头就跑,至于跑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当他跑到荒野上时,等待他的却是令人高兴的相遇。因为他在灌木丛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白雄鹅在灰雁邓芬的陪伴下正朝他这边走来。当白雄鹅看见男孩子在没命地奔跑时,以为有可怕的敌人在后面追赶,他飞速地把小男孩放在自己的背上,带着他飞走了。

  

17.老农妇

 四月十四日 星期四

  三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在一个晚上较晚的时候还在外面寻找过夜的地方。他们来到的是斯莫兰北部一个贫瘠、荒芜的地方。但是像他们想找的那种休息地照理还是应该找得到的,因为他们并不是寻求柔软的床铺和舒适的房间的那种娇生惯养的人。

  “如果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山梁中,有一座山峰既高又陡,使得狐狸爬不上去,那么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好的睡觉的地方了。”其中的一位说。

  “这众多的沼泽,只要有一个没有结冰,而且泥泞潮湿,狐狸不敢上去,那就是个过夜的好地方。”第二位也说。

  “我们路过那么多的大湖,如果有一个湖的湖面上的冰与湖岸不相连,这样狐狸到不了冰上,那么我们就找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地方了。”第三位说。

  最糟糕的是,太阳落山以后,其中的两位旅行者已经困得不行了,每时每刻都会倒在地上睡过去。第三个还能保持清醒,但随着夜暮的临近,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了。

  “我们来到了一个湖泊和沼泽都结冰的地方,狐狸可以到处行走,这是我们的不幸。

  在其他地方冰早就融化了,而现在我们却到了斯莫兰最寒冷的地方,春天还没有来临。

  我们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除非我能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要不然等不到天亮,狐狸斯密尔就会追上我们的。“

  他环顾四周,四处寻找,但哪儿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那是一个又黑又冷、风雨交加的夜晚,周围的情景越来越可怕,越来越不利。

  这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那些旅行者却无意到农庄里去寻找住所。他们已经走过了许多村庄,但没有敲过一家的门。就连那些每一个可怜的流浪汉都会乐意看到的森林边缘的小屋,也没有使他们动心。人们几乎会说,他们落到这样的境地是活该,因为他们在有求必应的情况下不去请求帮助。

  但最后,天终于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两个急需睡觉的旅行者只是半睡半醒地向前移动着脚步,就在此时他们碰巧走到了一个远离邻舍独居一处的农庄。它不但坐落的位置偏僻,而且完全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烟囱里不冒烟,窗户里没有透出任何亮光,院子里也无人在走动。当三个旅行者中还醒着的那位看到那个地方时,他想:“听天由命吧,我们必须到这个农庄里去,看来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过了不多久,三个旅行者都已经站在农庄的院子里了。其中的两个一停住脚步就睡着了,而第三个却急切地朝四周张望,想找个能避风挡雨的地方。这不是个小农庄,除了住房、马厩和牛棚外,还有一长排一长排的干草棚、库房和农具储藏室,但看上去还是给人一种寒酸和荒芜的感觉。房子的墙是灰色的,上面长满了苦薛,而且已经歪歪斜斜,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房顶上开着大口,房门歪歪扭扭地挂在断裂的合页上。显然,很久没有人操心在墙上钉一个钉子了。

  当时,没有睡觉的旅行者弄清了哪个屋子是牛棚。他将他的旅伴们从睡梦中摇醒,带着他们来到了牛棚门口。幸运的是,屋门没有上锁,只是用一个铁钩挂着,他用一根棍子很容易就把它拨弄开了。一想到马上就要到安全的地方了,他如释重负,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是,当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却听到一头母牛哞哞地叫了起来:“你终于来了吗?女主人,”她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不给我吃饭了呢。”

  那位没有睡觉的旅行者发现牛棚并未空着的时候,停在门口,完全惊呆了。但他很快就看清,里面只有一头母牛和三四只鸡,他便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我们是三个可怜的旅行者,想找个狐狸偷袭不着、人抓不到的地方过夜,”他说,“不知道这里对我们合适不合适。”

  “我觉得再也合适不过了,”母牛说,“说实话,墙壁是有点破,但狐狸还不至于胆敢钻进来。这里除了一位老太大外,没有别人,而她是决不会来抓人的。可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继续问道,同时回过头来看看来客。

  “我叫尼尔斯·豪格尔森,家住西威曼豪格,现在被施妖术成了小精灵,”第一位旅行者说,“随我同来的还有我经常乘骑的一只家鹅,另外还有一只灰雁。”

  “这样的稀客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我这里,”母牛说,“欢迎你们的到来,尽管我个人希望是我的女主人来给我送晚餐。”

  男孩子把雄鹅和灰雁领进了那个相当大的牛棚,把他们安置在一个空着的牛棚里,他们俩很快就睡着了。他用干草为自己铺了一个小床,希望他也和他们一样能很快入睡。

  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那头没有吃上晚饭的可怜的母牛一刻也不能保持安静。她摇晃着铃铛,在牛圈里转来转去,不停地埋怨说她饿得难受。男孩子连打个盹都不可能,只得躺在那里回想最近几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幕幕往事。

  他想起了在意外情况下遇见的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他想他点火烧着的那间小屋一定是他们在斯莫兰的老家。现在他回忆起,他们曾经提到过这样一间小屋以及底下灌木丛生的荒漠。这次他们是回来探望老家的,可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房子已处于一片大火之中。

  他给他们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悲痛,他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假如他有一天能重新变成一个人,他一定要设法弥补损失和过错。

  然后,他的思绪又跳到了那些乌鸦上。当他想到曾救了他的性命、并在被选为乌鸦头领的当天便遭厄运的迟钝儿时,他万分悲痛,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吃了不少的苦。但不管怎样,雄鹅和邓芬终于找到了他,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雄鹅说过,大雁们一发现大拇指儿失踪,就向森林里所有的小动物打听他的下落。

  他们很快就打听到,是斯莫兰的一群乌鸦把他带走了。但是乌鸦们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他们往哪个方向飞的,谁也说不上来。为了尽快找到小男孩,阿卡命令大雁们两人一组,兵分数路,出去寻找他。他们预先约定好,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两天之后都要到斯莫兰西北部一个很高的山峰会合。那是一个像断塔一样的山峰,名叫塔山。在阿卡为他们指出了最明显的路标并仔细描绘了怎样才能找到塔山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白雄鹅选择了邓芬作为他的旅行伙伴,他们怀着为大拇指儿提心吊胆的不安心情到处飞行。在飞行途中,他们听到一只鸥鸟站在树梢上又哭又叫地说,有一个自称被乌鸦劫持的人讥笑过他。他们上前向鸫鸟打听,鸫鸟把那个自称被乌鸦劫持的人的去向告诉了他们。后来他们又先后遇到了一只斑鸠、一只椋鸟和一只野鸭,他们都埋怨有一个坏蛋扰乱了他们唱歌。那个家伙自称是被乌鸦抓走的人、被乌鸦抢走的人和被乌鸦偷走的人。他们就这样一直追踪大拇指儿到索耐尔布县的荒漠上,最后找到了他。

  雄鹅和邓芬找到大拇指儿后,为了及时赶到塔山,立即向北飞去。但是路途还很遥远,还没有等他们见到塔山顶,夜色就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只要我们明天赶到塔山,那么我们的麻烦就没有了。”男孩子想着,往干草堆深处钻去,以便睡得更暖和点。与此同时,母牛在圈里一刻不停地唠叨、埋怨。然后,她突然同男孩子说起话来了。

  “我已经不中用了,”母牛说,“没有人为我挤奶也没有人为我刷毛。我的槽里没有过夜的饲料,身下没有人为我铺床。我的女主人黄昏时曾来过,为我安排这一切,但是她病得很厉害,来后不久就又回屋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可惜我人小又没有力气,”男孩子说,“我想我帮不了你的忙。”

  “你绝对不能让我相信,因为你人小就没有力气,”母牛说,“我听说过所有的小精灵都力大无比,他们能拉动整整一车草,一拳头就能打死一头牛。”男孩子禁不住对着牛大笑起来。“他们是与我绝然不同的精灵,”他说,“但是我可以解开你的缰绳,为你打开门,这样你就可以走出去,在院子里的水坑中喝点水,然后我再想办法爬到放草料的阁楼上去,往你的槽里扔一些草。”

  “好吧,那总算是对我的一种帮助,”母牛说。

  男孩子照自己说的做了。当母牛站在添满草料的槽子跟前时,男孩子想他这一下总可以睡会儿觉了。但是,他刚爬进草堆,还没有躺下,母牛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如果我再求你为我做一件事,你就会对我不耐烦了吧?”母牛说。

  “哦,不,我不会的,只要是我能够办到的事。”男孩子说。

  “那么我请求你到对面的小屋去一趟,去看看我的女主人到底怎么样了。我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不幸。”

  “不!这件事我可办不了,”男孩子说,“我不敢在人的面前露面。”

  “你总不至于会怕一位年老而又病魔缠身的老妇人吧,”母牛说,“但是你用不着进到屋子里边去,只要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瞧一瞧就行了。”

  “噢,如果这就是你要我做的,那我当然是会去的。”男孩子说。

  说完,他便打开牛棚门,往院子走去。那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夜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狂风在怒吼,大雨在倾下。最可怕的是有七只大猫头鹰排成一排站在正房的屋脊上,正在那里抱怨这恶劣的天气。一听到他们的叫声,人们就会毛骨悚然。当他想到只要有一只猫头鹰看见他,他就会没命的时候,他就更加心惊胆战,惊恐万状了。

  “唉,人小了真是可怜呀!”男孩子边说边鼓起勇气往院子里走。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他到达对面的屋子之前曾经两次被风刮倒,其中一次还被风刮进了一个小水坑,水坑很深,他差一点给淹死了。但是他总算走到了。

  他爬上几级台阶,吃力地翻过一个门槛,来到了门廊。屋子的门关着,但是门下面的一个角却给去掉了一大块,以便让猫进进出出。这样,男孩子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屋子里面的一切。

  他刚向里面看了一眼,就吃了一惊,赶紧把头缩了回来。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她既不动也不呻吟,脸色白得出奇,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月亮把惨白的光投到了她的脸上似的。

  男孩子想起他外祖父死的时候,脸色也是这样白得出奇。他立刻明白,躺在里面地板上的那位老妇人肯定是死了。死神是那么急速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她甚至来不及爬到床上去。

  当他想到,在漆黑的深夜里自己只身一人和一个死人在一起时,他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奔下台阶,一口气跑回了牛棚。

  他把屋里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牛,她听后停止了吃草。

  “这么说,我的女主人死了,”她说,“那么我也快完了。”

  “总会有人来照顾你的。”男孩子安慰地说。

  “唉,你不知道,”母牛说,“我的年龄早比一般情况下被送去屠宰的牛大一倍了。

  既然屋里的那位老妇人再也不能来照料我了,我活不活已无所谓了。“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是男孩子察觉到,她显然没有睡也没有吃。不多久,她又开始说话了。

  “她是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吗?”她问。

  “是的。”男孩子说。

  “她习惯于到牛棚来,”她继续说,“倾诉使她烦恼的一切事情。我懂得她的话,尽管我不能回答她。最近几天来,她总是说她担心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她的身边,担心没有人为她合上眼睛,没有人将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她为此而一直焦虑不安。也许你能进去为她做这些事,行吗?”

  男孩子犹豫不决。他记得他的外祖父死的时候,母亲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他知道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不敢在这魔鬼般的黑夜到死人的身边去。他没有说个不字,但是也没有向牛棚门口迈出一步。母牛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在等待答复。但当男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再提那个要求,而是对男孩子讲起了她的女主人。

  有很多事可以说的,先来说说她拉扯大的那些孩子们。他们每天都到牛棚来,夏天赶着牲口到沼泽地和草地上去放牧,所以老牛跟他们很熟悉。他们都是好孩子,个个开朗活泼,吃苦耐劳。一头母牛对照料她的人是不是称职当然是最了解的。

  关于这个农庄,也有很多话可以说。它原来并不像现在这样贫穷寒酸。农庄面积很大,尽管其中绝大部分土地是沼泽和多石的荒地。耕地虽然不多,但是到处都是茂盛的牧草。有一段时间,牛棚里每一个牛栏都有一头母牛,而现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公牛棚里当时也是公牛满圈。那时候,屋子里和牛棚里都充满了生机和欢乐。女主人推开牛棚门的时候,嘴里总是哼着唱着,所有的牛一听到她的到来都高高兴兴地哞哞叫。

  但是,在孩子们都还很小,一点也帮不了什么忙的时候,男主人却去世了,女主人不得不单独挑起既要管理农庄,又要操持所有劳动和承担一切责任的担子。她当时跟男人一样强壮,耕种收割样样都干。到了晚上,她来到牛棚为母牛挤奶,她有时累得竟哭了起来。但是一想起孩子们她又高兴起来,抹掉眼里的泪水说:“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我就有好日子过了。是的,只要他们长大成人!”

  但是,孩子们长大以后,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们不想呆在家里,而是远涉重洋,跑到异国他乡去了。他们的母亲从来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帮助。有几个孩子在离家之前结了婚,但却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家里。那些孩子又像女主人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跟着她到牛棚来,帮着照料牛群,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到了晚上,女主人累得有时一边挤牛奶一边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他们,她就会立刻振作起精神来。

  “只要他们长大了,”她说着摇摇脑袋,以便赶走倦意,“我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那些孩子长大以后,就到他们在国外的父母亲那里去了。没有一个回来,也没有一个留在老家,只剩下女主人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农庄上。

  也许她从来没有要求他们留下来和她呆在一起。“你想想,大红牛,他们能出去闯世面,而且日子又过得不错,我能要求他们留下来吗?”她常常会站在老牛身边这样说,“在斯莫兰这里,他们能够期待的只是贫困。”

  但是当最后一个小孙子离她而去之后,她完全垮了,一下子背驼了,头发也灰白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似乎没有力气再来回走动了。她不再干活了,也无心去管理农庄,而是任其荒芜。她也不再修缮房屋,卖掉了公牛和母牛。她只留下了那头正与大拇指儿说话的老母牛。她还让她活着,是因为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曾照料过她。

  她完全可以雇用女佣人和长工帮她干活,但是既然自己的孩子都遗弃了她,她也就不愿意看到陌生人在自己的身边。既然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回来接管农庄,让农庄荒芜大概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她并不在乎自己变穷,因为她向来不重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但是使她深感不安的是怕孩子们知道她正过着贫穷的生活。

  “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她一边步履蹒跚地走过牛棚一边叹息道。

  孩子们不断地给她写信,恳求她到他们那儿去,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不愿意看到那个把他们从她身边夺走的国家。她憎恨那个国家。

  “可能是我太糊涂了。那个国家对他们来说是那样的好,我却不喜欢,”她说,“我不想看到它。”

  她除了思念自己的孩子以及思索他们离开家园的原因外,其他什么也不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她把母牛牵出去,让她在沼泽地上吃草,而自己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整天坐在沼泽地的边上。回家的路上她会说:“你看,大红牛,如果这里是大片大片富饶的土地,而不是贫瘠的沼泽地,那么孩子们就没有必要离开这里了。”

  有时她会对着大片无用的沼泽地生气发火。有时她会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孩子们离开她都是沼泽地的过错。

  就在今天晚上,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颤抖得更厉害,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虚弱,甚至连牛奶都没有挤。她靠着牛栏说,有两个农夫曾到她那里去过,要求购买她的沼泽地。他们想把沼泽地的水抽干,在上面播种粮食。这使她既忧虑又兴奋。

  “你听见了吗,大红牛,”她说,“你听见了吗?他们说这块沼泽地上能长出粮食。

  现在我要写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回来。现在他们再也用不着在国外无休止地呆下去了,因为他们现在能在家乡得到面包了。“

  她到屋里去就是为了写这封信……

  男孩子没有听老牛下面说了些什么话。他推开牛棚的门,穿过院子走到那个他刚才还非常害怕的死人的屋里。

  屋子里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破烂不堪。屋里有许多有美国亲戚的人家里常有的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美国转椅;窗前桌子上铺着颜色鲜艳的长毛绒台布;床上有一床很漂亮的棉被;墙上挂着精致的雕花镜框,里边放着离开家乡、出门在外的孩子们和孙儿们的照片;柜橱上摆着大花瓶和一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很粗的螺旋形蜡烛。

  男孩子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燃了蜡烛。这并不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亮光,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悼念死去的人的一种礼节。

  然后,他走到死者跟前,合上了她的双眼,将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又把她披散在脸上的银发整理好。

  他再也不觉得害怕了。他从内心里为她不得不在孤寂和对孩子们的思念中度过晚年而感到深深难过和哀伤。他无论如何在这一夜是要守在尸体身旁的。

  他找出了一本圣歌集,坐下低声念了几段赞美诗,但是刚念了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唉,父母竟会如此想念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他以前是一无所知的。想一想,一旦孩子们不在身边,生活对他们似乎失去了意义!想一想,倘若家中的父母也像这位老妇人想念自己的孩子一样想念他,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想法使他乐不可支,可是他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叫人想念的人。

  他过去不是那种人,也许将来能变成那种人。

  他看到四周挂满了那些居住在海外的人的照片。他们是高大强壮的男人和表情严肃的女人。那是几个披着长纱的新娘子和服饰考究的男士。那是些长着卷曲头发和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的孩子们。他觉得,他们都是毫无目的地凝视着前方而又不愿意看到什么。

  “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男孩子对着照片说,“你们的母亲死了。你们遗弃了她,你们再也不能报答她了。可是我的父母还活着!”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母亲还活着,”他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