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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罗神父的罪恶

作者:埃萨·德·克罗兹[葡]

翟象俊 叶扬/译

译本序

  《阿马罗神父的罪恶》于一八七六年在里斯本刚一问世,便给葡萄牙文学界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致使沉湎于幻想和美化现实的浪漫主义更加萎靡不振。它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是因为它对人民群众所痛恨的宗教势力给予无情的揭露,对当时教权与政权互相矛盾又互相利用的背景作了真实的反映。故此,这部长篇小说被认为是葡萄牙文学史上难得的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

  这部小说创作于葡萄牙的政治形势尚在乍暖还寒之时。欧洲的政治大动荡的风暴,逐渐透人葡萄牙,吹皱了一池春水;一八六四年第一国际的宣告成立、一八六八年英国的改良主义运动、同年西班牙共和国的组成、法国拿破仑三世的失败和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成立等等,无不给葡萄牙的政治形势和政治思潮带来重大的影响。

  十九世纪中期,葡萄牙正处在教权主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空想的社会主义互相较量和鼎立时期。教权虽然日趋没落,但死而不僵,仍有一定的势力;新兴的资产阶级接受了法国《人权宣言》的思想,准备彻底推翻封建和教会的统治;同时,空想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思潮被激进的小资产阶级和一部分工人接受,也形成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文学界,随着政治形势和新的思潮的传入,也面临着新旧交替的过程。法国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的作品被介绍到葡萄牙,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嗣后,福楼拜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在葡萄牙文学界流传甚广,成为一些进步的作家借鉴的对象。相形之下,当时盛行于葡萄牙文学界的那种虚伪的理想主义和不切实际的美化现实的创作倾向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法国的几位文学大师,无论是雨果,还是巴尔扎克和福楼拜,他们对反动教会势力的揭露、鞭笞以至揶揄,都被当时葡萄牙深受教会之害的青年作家所推崇,反教会成为当时重要的题材。

  《阿马罗神父的罪恶》便是在上述几方面背景下创作的。作者若泽·马里亚·埃萨·德·克罗兹(Jese Maria Eca de Queiroz,1845—1900)生在波武阿—迪瓦尔津,他是一个私生子,从幼年对私生子受歧视的生活便深有体会。他的生身之父是个法官,法官的私生子更是对法律的嘲弄。埃萨·德·克罗兹出于对法律的反动性和道德的虚伪性的痛恨,常常把私生子作为他作品中倍受同情的人物,同时,那些虚伪的家庭伦理道德、私通和乱伦则是他揭露和鞭笞的对象。成年之后,埃萨·德·克罗兹考入葡萄牙著名的学府——科英布拉大学。在那里他广泛地阅读了法国、英国和德国的文学名著。一八六四年,科英布拉与巴黎有了直达的铁路,这使他欣喜若狂,大量的书刊从法国源源不断地运来,进一步开阔了他的眼界。据他的书信和日记记载,当时他常常接到装满了米土莱、雨果、勒南、普鲁东、孔德、黑格尔和福楼拜等人的作品的书箱。同时,他的书信和日记也披露了他对科英布拉大学保守型教育的不满,他恨透了学校周围黑色高大的围墙,认为这是禁锢主义的象征;他的进步思想溢于言表,公开主张把第一国际工人支部的安特罗·德·肯塔尔选为学生领袖。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参加了重要的文学团体——“七十年代派”(因这个团体的成员大多是科英布拉大学的校友,也称“科英布拉派”)。这个团体的成员常在一起聚会,讨论葡萄牙文学的出路问题。他们反对浪漫主义作家沉湎于幻想和美化现实的创作方法,主张文学创作应当如实反映社会的现实以求改造社会。“七十年代派”于一八七一年创办了文学月刊《投枪》,埃萨·德·克罗兹担任了主编。刊物的宗旨是揭露和讽刺“由立宪制、资产者、土地占有者、空谈家组成的弊病百出的正统社会”。在一次“七十年代派”的讨论会上,埃萨·德·克罗兹发表了著名的演说:《艺术中的现实主义》,这篇演说起着宣言的作用,为葡萄牙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正当“七十年代派”异常活跃,准备召开一次“历史学家批判耶稣”的讨论会时,政府下令封闭了会址。这个事件更使埃萨·德·克罗兹进一步看清了教会与政府之间的关系。

  在科英布拉大学读书时,埃萨·德·克罗兹便开始了文学生涯,当时他只有二十一岁,一八六六年开始为《葡萄牙新闻报》撰写一些散文诗。当时他并未摆脱浪漫主义的影响,同时又学习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风格。直到两年之后,当他阅读了福楼拜和普鲁东的作品时,才决心借鉴这两位法国人的思想和风格。《阿马罗神父的罪恶》是他的第一次尝试。一举成功使他更加信心百倍,于是他的作品按踵而来,一八七八年他发表了另一部长篇小说《堂兄巴济利奥》,从内容到形式都在有意模仿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以葡萄牙上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为素材。塑造了一位与包法利夫人极为相近的人物形象——路易莎。路易莎为了物质利益与唐·胡安结婚。婚后生活枯燥,百无聊赖,只能从爱情小说中去寻求安慰,最后也是由于与人私通,造成一场悲剧。

  埃萨·德·克罗兹自认为最成功的一部小说是《马亚一家》(1880)。作品通过对一个大家族与社会交往的情节,深刻地揭露了贵族生活的自私性、狭隘性、堕落性和排他性。但是,作者对贵族青年的一代仍抱着希望,认为他们如果遇到深刻的社会改革运动,是可以改变的。

  埃萨·德·克罗兹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首都》是在他逝世后出版的。它揭发了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新闻界的种种罪恶和黑暗。

  埃萨·德·克罗兹二十七岁时进入外交界,先后出任驻古巴、英国和法国的外交官。直至四十岁,才与一位贵妇人成婚,在巴黎度过了晚年并在那里逝世。由于他长期生活在新闻界、外交界和贵族圈子之中,他的作品中的人物便是周围各类人物的写照。也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的笔下从来没有塑造过工人、农民等下层劳动人民的典型人物。这无疑是个局限性。但是,由于他对小资产阶级和贵族人物生动逼真的描写,作品仍然富于现实主义色调和强大的艺术魅力。所以,上述的局限性并未妨碍他被公认为葡萄牙现实主义的先驱和大师。

  埃萨·德·克罗兹不仅有丰富的现实主义创作的实践,而且也有一套自己对现实主义的观点。‘葡萄牙著名文学史家若泽·萨拉伊瓦将他的论点概括如下:“他认为,作家应当客观地描摹社会现实,以改变现实为目的,为此,作家应当竭尽全力。埃萨有一句名言:‘打倒英雄!’这句名言概括了他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一个基本概念:人是一个结果,一个结论,是所处的环境的产物。因此小说家不应该去描写个别的和特殊的现象,而应当去描写一个社会或一个阶层的典型事例。”

  《阿马罗神父的罪恶》正是按照上述的原则进行创作的:全篇小说中没有任何英雄人物,每个人物都是所处的环境的产物,是社会的结果。

  例如阿马罗神父,他是作品的主要角色,尽管书名是《阿马罗神父的罪恶》,但是他所犯下的罪恶的真正根源是社会,是宗教。罪恶是他所处的环境的产物。

  阿马罗当上神父,并非出自本人的愿望。他自幼是个孤儿,生活在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身边。就是这位虔诚的天主教的女信徒,为了进一步向教会表示热诚,决定要阿马罗做一名神父。当时他还不到十岁,命运却被这位贵族寡妇注定了。侯爵夫人死后,阿马罗还只有十三岁,没有资格进神学院读书,只好寄养在他的叔父家中,他饱受叔父和婶母的虐待。为了逃避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他才盼着自己快快长到十五岁,进神学院读书。阿马罗在全书中对宗教所表现的一点旨趣也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进了神学院之后,他对教士的独身生活感到厌恶,对神学院的清教徒生活感到厌倦,他认为神学院除了一般学校的沉闷乏味之外,只让他领略了监狱中的种种屈辱。阿马罗虽然成为教区神父,但他并不信仰宗教,教职只是他谋生的手段,对教会的清规戒律他内心中只有反感和诅咒。他对阿梅丽亚的爱情并不是虚假的,当教规挡住他与阿梅丽亚结合的道路时,他对宗教的诅咒也是出自内心的,他想到:“如果他不是一名教士,他会成为一个多么好的丈夫啊!他将是那样的可亲可爱,那样的关怀备至,那样的忠诚专一,他可以满怀着仰慕的心情一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会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子——稚拙可爱,抓住他的胡须玩耍的儿子!想到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欢乐,他的眼中便充满了泪水。绝望之中,他便咒骂起那位说起话来蝶蝶不休、让他成了教士的侯爵夫人和那位替他涂油使他就任圣职的主教。”阿马罗对自己成为教士有许多抱怨,他埋怨道:“他们为什么要让他做教士呢?这都是那个年老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干的事。他根本不是自愿放弃做一个男人的权力的!他所以变成一名教士,就像牛被赶进牛棚一样,完全是被迫的。”他对教规也非常不满,教规可以允许教士暗地里去嫖妓女,而禁止教士光明正大地去结婚。他甚至咒骂起教规来:“很清楚,我们这种人休想爱体面的女人,我们只有嫖妓女的权利!好一条教规!”

  有些读者习惯于在文学作品的人物中区别“好人”和“坏人”。界限划得非常严格,径渭分明。如果按照这种习惯来读《阿马罗神父的罪恶》便会坠入五里雾中。

  阿马罗这个形象,作者并非要将他塑造成“坏人”的典型。按照埃萨·德·克罗兹的创作理论,人物只是社会的一个结果,一个结论。阿马罗这个人物在作者的笔下并不是一位全面被否定和全面受谴责的对象,作者是要通过他,通过他经历的典型事件去揭露教会和社会的罪恶。

  首先,阿马罗是个孤儿,命运听任贵族的摆布,他进神学院学习,嗣后成为教士,都是按照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遗愿强行安排的。

  他被夺去了人的基本权利,不能恋爱、结婚,不能有家庭,不能有子嗣,失去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切可能性。这一点,从作品的字里行间可以察觉到作者对他的同情。阿马罗对教规的反感和厌恶也是显而易见的,伦之所以要牺牲爱情,根本原因是他留恋教士的权力,慑于舆论的压力和教规的惩罚。

  另一方面,阿马罗也不合乎一般的“好人”的规范。他在生活中表里不一,一方面他对教规牢骚满腹,另一方面他又在极力宣扬教规,要人家遵守教规。他自己不愿冲破宗教的桎梏,也不允许自己的情人——阿梅丽亚去冲破教规。他为了维护个人的名誉、地位,不惜强迫阿梅丽亚去忍痛牺牲,甚至变相地杀害了刚刚出生的儿子。他反对教规,只反对那些限制了他的基本人权的几条,而对那些有利于他的权力、名誉和地位的教规,他不但没有反感,而且积极推行。即便对限制了他的基本人权的几条,他也不是站在进步的立场上予以否定,而是站在倒退和反动的立场上尚嫌不足而已,甚至向往着恢复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权力:“使他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即教会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正在缩小,教士的权力遭到削弱,这种权力仅仅限于精神方面,而对人的肉体、生命和财富却无能为力。这里所缺少的正是当年教会就是国家、教士就是属下所有教徒的世间主人的那种权威……他宁愿要古代那种开关地牢门的权力!”

  阿马罗本人,既是教会的受害者,又是教会的中坚和支柱。作品对这个人物的双重性格与内心矛盾给予充分的揭示和描绘。这个人物既不是宫廷文学和经院文学中把教士描绘为神的那种形象,也不是浪漫主义文学中那种十恶不赦的教士。他与《巴黎圣母院》中的副主教克罗德·佛罗洛不属于同一类型。佛罗洛与爱斯梅拉尔达素不相识。对她,佛罗洛完全出于淫欲,相互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佛罗洛为了得到灵魂的安宁,要么就强行占有爱斯梅拉尔达,要么就置她于死地。而阿马罗和阿梅丽亚相互间是在不断接触中产生了爱情。阿马罗并非去强行占有,而是阿梅丽亚情愿与他结合。他们所以不能成为眷属,是慑于教规和社会舆论。作者的意图非常明显,他给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是谁阻碍了阿马罗与阿梅丽亚的结合?作品与其说是在谴责阿马罗,不如说是在声讨教会,声讨社会。

  按照作者“打倒英雄!”的创作原则,《阿马罗神父的罪恶》的确没有塑造什么英雄人物。我们不能把阿梅丽亚的未婚夫若昂·埃杜瓦多错当成英雄人物。当然,作品将他描绘成一个纯朴老实的青年。他在报纸上揭发了教士们的一些罪恶,无疑这也是正义的行为。他对阿梅丽亚爱情专一、至死不变,也值得敬佩。但是他的这些活动脱离不开当时的社会背景,正义行为之中就有不正义的成分。他要揭发教士们的隐私,只能投靠政府势力。戈丁尼奥博士最初将他的揭发文章视为至宝,借以打击教会势力。但是当政府势力与教会言归于好之后,埃杜瓦多则被他们出卖和摈弃。从这一角度来看,他最多只是两派斗争当中的一个小小的筹码而已。埃杜瓦多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平日,他并不觉得教士们可恶可憎。只有阿马罗神父威胁到他与阿梅丽亚之间的关系时,他为了争回失去的爱情才去揭发。而且由于讨好了政府方面的势力,得到了更合适的工作和职位,为此他兴高采烈。这一切都表明了他的思想境界并不高,没有任何英雄的气质。

  我们也不会认为印刷工人古斯塔沃是个英雄人物。他长期流浪国外,见多识广。与欧洲先进国家比较,他认为葡萄牙需要革命,并且在酒醉时,讲了不少革命的言词。但是,从他的言谈中可以了解到他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和革命前途认识得非常模糊,一心只等着西班牙共和运动的成功。他破口大骂教会和政府,但又提不出什么见解。虽然作者对这个人物没有去精心塑造,但是这个人物在当时的葡萄牙仍是有典型意义的。他证明了工人阶级本身是不会自发地产生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在马克思主义系统地传入葡萄牙之前是不会产生改变世道的英雄的。由此,更可以说明作者在当时提出的“打倒英雄!”的创作原则是正确的。这不是对现实主义的背离,而恰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

  《阿马罗神父的罪恶》不仅没有塑造英雄人物,而且将大多数人(包括教士)都描绘成教会的受害者或是教权与政权相互斗争相互利用的牺牲品。这种创作观点也是符合现实的。

  葡萄牙在中世纪时期,宗教势力高于一切,皇权也要拜倒在教会的脚下,随着启蒙思想的兴起,社会上反教权势力的增长造成了皇权与教权平起平坐,平分秋色的局面。十九世纪开始,资产阶级兴起,资产阶级的民主思想对封建的教权势力不断进行冲击。统治者为了维护权力,对教会势力有斗争又有联合。在这个总的形势下,无论是教士、信徒,还是亲政府的人们都是受蒙蔽者或是受害者。当然,由于所处的社会地位不同,受害的程度也有所不同。全书人物当中,尤以阿梅丽亚受害最甚。这位涉世未深的闺秀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遭到残酷的折磨。最后逼得她舍弃刚刚生下的儿子,自己也丢掉了性命。

  对阿梅丽亚这个人物,作者把她放在现实的两种思潮的背景下,突出描绘她的各种矛盾冲突,使她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动形象。阿梅丽亚生活在葡萄牙这个特定的社会。资产阶级革命爆发的前夕,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和封建的教权思想彼此在激烈地斗争和较量。反映到阿梅丽亚身上,她追求的是恋爱和婚姻的自由,向往的是纯真的爱情。这是资产阶级争取人权的思想的反映。而另一方面她又慑于教权势力,必须做出牺牲去维护她和阿马罗神父的名誉。她真心爱着阿马罗,但又不得不装作要与书记员结婚的样子。她曾想冲破宗教的束缚,与阿马罗远走高飞,但作为一个长期接受教会教育的少女,又缺乏勇气和信心。她对阿马罗一再让步,屈从于阿马罗的意愿,先是私通,后是到外地偷偷地分娩,舍弃亲生的儿子,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场爱情的悲剧。

  作者对阿梅丽亚的种种思想矛盾描绘得非常真实和细致人微,使这个人物具有艺术的魅力,例如她决心与阿马罗神父私奔的一节,作品对她的内心斗争是这么描写的:“她度过了一个欲哭无泪、极度痛苦的夜晚。她对教区神父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不过她仍然痛恨他的懦弱胆怯。仅仅在报上含沙射影地提一下就把他刺痛了,就把他吓得在黑袍下面浑身发抖,甚至于不敢来看她——他就不想一想,她的名誉也同样受到了损害,虽然她在爱情上从未得到过满足!而正是他,用他的甜言蜜语和羞答答、矫揉造作的举止诱惑了她!可耻!她恨不得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一恨不得打他耳光。她胡思乱想,打算第二天就到索萨斯路去,把他拥抱在怀里,呆在他房间里不走,闹它个满城风雨,最后他俩只好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主教管区……为什么不呢?他们年轻,他们身强力壮,他们可以走得远远的,住到另一个城镇去——这样一种甜蜜的生活前景,使她的想象力像脱了缰绳的马一样纵横驰骋起来,她想象着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将不停地亲吻他!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所以在她看来,这样一个计划似乎非常切实可行,非常容易:他们将一起逃往阿尔加维;一旦到了那边,他马上就让头发长起来(到那时候他就更加漂亮了!),这样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做过神父;他可以教拉丁文,她可以出去替人家做针线;他们可以住在一座小房子里,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将是那张床和床上那一对紧靠在一起的小枕头……在这一光彩夺目的计划中,她能想象到的唯一困难是,在离家时怎样才能使她母亲看不到她盛衣服的箱子!但是当她从睡梦中醒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来看这些病态的决定时,它们便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现在,这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不切实际,而他和她又远远分开,仿佛世界上所有险峻难攀的高山都耸立在济贫院路和索萨斯路之间。啊!阿马罗神父已经遗弃了她,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不想失去他在教区内的权益,上司的器重……可怜的她!她觉得自己将永远不幸,永远失去生活中的一切乐趣。她仍然渴望着对阿马罗神父进行报复。”

  作者就是用这样细腻的笔法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全盘暴露给读者的,阿梅丽亚既有少女羞涩的感情,又有反叛严酷现实的思绪,对阿马罗神父既有爱的一面又有恨的一面。阿梅丽亚这个人物就是在矛盾的思想基础上被写活了。正因为阿马罗和阿梅丽亚这两个主要人物被塑造得如此逼真、细致和贴切,《阿马罗神父的罪恶》的反教会的锋芒非常锐利但又并不外露,可以说是以情取胜,避免了说教。在葡萄牙现实主义刚刚萌发的时期,能够摆脱稚气,写得如此成熟,这是非常难得的。很明显,我们可以察觉到作者在创作时尽量避免了当时盛行的边叙边议的手法。全书之中没有一句作者的评议,因此情节发展得非常自然,一环紧扣一环,全无作者主观雕琢的刀痕斧迹。尽管如此,作品仍然带有初期现实主义作品的特点:作者并不完全以塑造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为满足,唯恐读者不能了解自己的创作意图,一定要想办法表明自己的观点。埃萨·德·克罗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作品中找到了一位代言人——医生。让这个人物在全书的结尾部分发表了几段对人生、社会、宗教和政治的议论。虽然这些议论是切中时弊的,但在结构上则显得勉强和累赘。为什么作者要借医生的嘴来发表议论呢?原因之一是上述的理由——作者要寻找机会表明自己的观点;原因之二是由于作者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的崇拜者,崇敬自然科学,认为只有科学才能改变世界和社会。他以医生作为代言人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了。

  从医生的议论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马克思主义系统地传入葡萄牙之前,作者的思想应当算作是比较进步的和科学的。

  在为阿梅丽亚接下了私生子之后,医生谈及了他对整个葡萄牙社会的意见:“现在我已经把这孩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你们诸位先生(我所谓的诸位先生,指的是教会)就会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夺去他的生命之前绝不会放开他。另一方面,国家虽不像你们这样贪婪,却也不会忘记他:所以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从一生下来直到最后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间。”

  当论及对教士的教育和培养工作时,医生讲道:“这种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们反对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对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这种办法来培养教士就是要制造畸形的人,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须跟宇宙间两种最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一场绝望的斗争:物质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我在讲述真理。对一个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么内容呢?第一,使他对禁欲和童贞做好准备;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压制下去。第二,绝对不可让他接触到可能动摇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识和科学;也就是要把对各种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进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

  作者在这里借医生的嘴指出了教会对人性的践踏,对科学的反动。

  医生论及教会与国家关系时说道:“从前,教会就是国家;现在,它只是为国家所容忍并受到国家保护的一小撮人。过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国政府的各个委员会中、在农民的争执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它发动战争,操纵和平;今天,政府的一个代表所拥有的权力就超过了整个王国的教士所拥有的权力。……过去,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农村的整个地区和城镇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数目有限的面包,而且还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舍。教会的成员过去都是从王国的贵族和最显赫的家族中吸收来的;今天,它必须老着脸皮到济贫院的弃儿中间去找些男孩子来培养做教士。”

  这里叙述了教会在葡萄牙社会上兴衰的历史,也揭示了教会与政府之间的暧昧关系。医生的这几段话实际上便是作者在作品中用艺术形象已经说明了的问题。所以医生所论述的这些问题在作品中是不必要的,因为作品已经通过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讲明了这些问题。故此,医生的长篇大论不仅未能给小说带来内容和形式上任何光彩,而且显得那么生硬,与全书的笔调也不协调。如果说这部作品有什么缺点和败笔的话,这一段便是个例证。这也是葡萄牙早期现实主义作品的通病。

                               陈光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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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正当复活节这天,消息传遍了莱里亚:教区神父若塞·米格斯一大早中风死了。他生前血气旺盛,贪图口腹之欲,在主教管区的教士们中间素有“头号饕餮”之称。开药铺的卡洛斯对他厌恶之极,每逢看到他睡好午觉走出来,两颊肿胀充血的样子,总是说:“瞧那条正在消化食儿的大蟒蛇。总有一天他的肚子要胀破的。”实际上,他的肚子的确是胀破的——在吃了一顿有鱼的晚餐之后。当时,对面房子里正在举行舞会。那是戈丁尼奥博士在庆祝他的生日,人们大声喧闹,狂欢,跳着波尔卡舞①。

  ①原为捷克的一种民间舞蹈。以男女对舞为主。其音乐节奏快速、活泼。十九世纪中叶风行全欧。

  没有人为他感到悲伤,参加他葬礼的人也寥寥无几。他出身农家,他的举止,他的一双粗壮的手腕,都像庄稼汉一般,他有一副嘶哑的嗓门,耳朵里长着长毛,讲话很粗鲁。那些虔诚的教徒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常在忏悔室里打饱嗝,而且由于他过去一直住在山区乡间,对礼拜仪式的某些细微之处不甚了了,因此,从一开始,他便失去了几乎所有来找他仔悔的女教徒。她们纷纷转向举止文雅、善于花言巧语的古斯芒神父,他对她们良心上的自责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至于那些一贯忠实于他、伪装虔诚、按时来做礼拜的女教徒(人们轻蔑地称她们为“赐过福的”①),在她们谈到显圣或者良心上的不安时,若塞·米格斯便会大吼一声,把她们吓一大跳:“胡说八道,你们这是在嘲弄圣人。祈求天主让你们多长点见识吧!”禁食者的过分节制更使他感到恼火。他会对着她们大声喊叫:“吃吧,喝吧,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啊!”他是唐·米格尔国王②的拥护者,对自由派的报纸和主张怀有一种非理性的忿懑,他会一边挥舞着他那把大红伞,一边叫喊着:“狠狠揍他们一顿,狠狠揍他们一顿!”

  ①在天主教中有一种为死者赐福,宣布其已“升天”的仪式。

  ②唐·米格尔(dom Miguel,1802—1866):一八二八——一八三四年为葡萄牙国王。

  到了晚年,他越来越习惯于长时间地坐着不动了。他跟他的老仆人和他的狗若利一起,过着孤独的生活。他唯一的朋友是代理主教瓦拉达雷斯,此人当时正管理着整个主教管区,因为两年之前,唐·儒瓦基姆主教大人因患风湿病痛苦之极,已经退休回到他在阿尔托·明尼奥的庄园去了。米格斯神父很尊重代理主教,这位代理主教大人冷冰冰的,鼻子很大,眼睛近视得厉害。他崇拜奥维德①,讲话时总是噘着嘴,喜欢引用古代神话中的典故。

  ①奥维德(Ovid,公元前43一约公元17):古罗马诗人,写有《变形记》、《爱经》、《悲歌》等作品。

  代理主教对教区神父也评价甚高,把他称作“托钵僧海格立斯①”。他曾笑着解释说:“叫他海格立斯是因为他力大无穷,叫他托钵僧是因为他贪吃。”

  ①海格立斯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英雄,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业绩。

  神父下葬时,他亲自在灵框上撒了圣水;过去他每天都要把他的金制鼻烟盒拿给神父请他吸鼻烟,所以当他按照仪式程序,把第一把泥土撒在灵框上时,他便探过身去,悄声细语地对别的大教堂神父们说:“这是他从我这里捞去的最后一撮了。”全体神父听到代理主教的笑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当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坎波斯在副地方长官诺瓦埃斯家里用茶点时讲起这件事,人们听了都捧腹大笑,齐声称颂代理主教大人才思敏捷,饶有风趣。

  葬礼之后过了几天,人们发现米格斯的狗若利在广场上四处游荡。老仆人因患疟疾住进了医院,整幢房子都上了门闩,所以这只可怜的、被遗弃的狗便饿得挨家挨户嚎叫。这是一只会泅水的小猎狗,肥得滴溜儿滚圆,有点像它的主人。它已经看惯了教士穿的黑长袍,又渴望找到一个新主人,所以一发现一个教士它便马上尾随在他身后,低声地、令人怜悯地猜猜吠叫。但是没有哪个教士想收留这只不幸的若利,他们都用伞尖把它赶开。狗在遭到拒绝以后,便彻夜在街上嚎叫。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它死在济贫院的墙旁边。一个赶粪车的捡走了它的尸体,从此,若塞·米格斯便的确被人们忘记了。

  两个月以后,消息又传遍了莱里亚:已经任命了一名新的教区神父。据说他是一个刚离开神学院不久的非常年轻的人,名叫阿马罗·维埃拉。人们说他被选中靠的是政治权势,莱里亚的反对派报纸《地区之声报》忿然写到这件事,还提到了各各他①,法庭的影响和教士们的反动观点。有些教士被这篇文章所激怒,气冲冲地向代理主教提到这件事。“是的,”代理主教说:“这里面确实有偏袒。司法大臣布里托·科尔雷阿亲自给我写信证实了对他的任命。他甚至还说这位新任命的神父是位漂亮的小伙子呢。所以现在,”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借题发挥,一边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在托钵僧海格立斯之后,我们也许会有一位托钵僧阿波罗②了。”

  ①《圣经》故事中古犹太耶路撒冷的一个刑场,据称耶稣就是在这里被钉于十字架而死的。

  ②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常借以比喻年轻的美男子。

  在莱里亚,只有一个人认识这位新任命的教区神父,这就是大教堂神父迪亚斯,他曾在阿马罗初进神学院时做过他的伦理学教师。“那时候,”迪亚斯神父说:“阿马罗是个瘦瘦的、害羞的小伙子,脸上长满了丘疹。我现在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他,穿着破旧的黑长袍,面色黄黄的,像是肚子里有蛔虫似的!尽管这样,他还是一个好小伙子,而且很懂事。”

  大教堂神父迪亚斯在莱里亚是人人皆知的。近来他一直在发胖——他那凸出的肚子把他的黑长袍顶了出来,他那头发灰白的小脑袋,浮肿鼓起的双眼和两片厚厚的嘴唇都使人联想起那些有关贪食好色的修道士的老故事。在广场上开店的、人称“智多星”的帕特里西奥大叔,是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他每逢从教士身边走过,总要像只看门的老狗那样嗥叫一阵。而每当他看到大教堂神父迪亚斯拄着伞穿过广场,因为刚用过一顿美餐而不胜负担的样子,他总是说:“好一个恶棍!好像他就是国王若奥六世①一样。”大教堂神父跟他年老的姐姐若塞帕和一个女仆住在一起。人们在街上常常看到这位女仆裹着一条染成黑色的披巾,趿拉着一双毡拖鞋。人人都知道大教堂神父迪亚斯很有钱:他在莱里亚郊区拥有房地产,可以收取一大笔房租;他常举行火鸡晚宴,他珍藏的一种一八一五年酿制的樱桃酒,是众口交誉的。但是,他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也就是人们在私下议论纷纷、广为传说的一件事,却是他长期以来跟奥古斯塔·卡米尼亚太太之间的暧昧关系。通常人们都把奥古斯塔·卡米尼亚太太叫做胡安内拉太太,因为她是圣若昂达福兹地方的人。胡安内拉太太住在济贫院路,接受房客。她有个女儿叫阿梅丽亚,二十二岁,出落得很标致,身段也匀称,追求的人很多。

  ①若奥六世(Dom John VI):一八一六——一八二六年为葡萄牙国王。

  大教堂神父迪亚斯对阿马罗·维埃拉的任命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在药铺老板卡洛斯的家里,在广场上,在大教堂的圣器收藏室里,他到处盛赞阿马罗在神学院时的表现,讲到他处事谨慎,顺从听话,甚至对他的嗓子也赞美了一番,说他的嗓子音色圆润,悦耳动听。“让他这条嗓子在复活节前讲道的时候再加上一点感情色彩,那就再好没有了,”他说。他加重语气,预言他前程远大,将来肯定能做大教堂的神父,说不定还有做主教的荣幸。

  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阿马罗·维埃拉从里斯本寄来的一封信。他非常得意地把信拿给沉默寡言、奴性十足的助祭看。

  那是八月的一天下午,当时他俩正在新桥边上散步。菲古埃拉公路正在建设之中:里兹河上的;日木桥已经拆除,新石桥已经通行,这座桥有两个大桥洞,又坚固又结实,人们着实吹嘘过一番。此时,因为征用土地的关系,工程正暂时停在那里,在新公路将要接通的马拉泽斯地区,仍然可以看到泥泞的公路;一层层的鹅卵石覆盖着地面;用来碾碎并压平石块的大碌碡埋在浸透了雨水、泥泞不堪的黑土里。

  桥的四周,视野宽阔,一片静谧。在视野尽头河水流出的地方,可以看到低矮的圆形山峦,山坡上覆盖着幼松暗绿色的树枝;山下,高大的树木丛中,是一幢幢房子,粉刷一新、赏心悦目的白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给这一带凄凉的景色增添了一点生气和人情味;傍晚时分,缕缕炊烟把一向清澈透明的空气染成了淡蓝色。在里兹河穿过两排暗淡的柳树缓缓流向大海的那片低地上,绵亘着莱里亚平原上最早开垦出来的那片农田:辽阔、肥沃、日照充足。从桥上看不大到莱里亚镇本身;只看得见大教堂耶稣会式样的砖石建筑的一角和长满了墙头草、覆盖着暗绿色柏树针叶的公墓墙的一角;其余的部分都被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野生植物这没了,只有旧城堡的废墟还带着一副庄重、古雅的气派矗立在那里,衬着天幕,显示出它的轮廓;到了傍晚,成群的猫头鹰便在废墟上盘旋飞翔。

  桥堍边,一条倾斜的小路沿着河边蜿蜒而下。这里古树参天、安谧僻静,人们称之为老杨树林荫道。大教堂神父就是在这里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跟助祭商量着他看了信后想到的一个主意的;这主意他觉得十全十美,简直是高明极了!阿马罗恳求大教堂神父为他租好住房。房租要低廉,地段要好,可能的话要备有家具;要是能在一家名声好的、私人出租的住房里租两个房间,那就更好了。“你完全可以理解,我亲爱的老师,”阿马罗写道:“在私人出租的住房里租两个房间对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肯定不要任何豪华舒适的东西;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小的客r就足够了。重要的是这家人家名声要好,房子要安静,地处镇中心;房东应该心地善良,不能太凶狠苛刻。这一切我都拜托你了!因为你判断力强,有能力。你可以放心,你的一番好意我将铭记不忘,日后一定报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房东太太做事有条理,不会说长道短。”

  “好,现在请你听听我的打算,我的朋友门德斯。我想把他安置在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里!”大教堂神父带着得意的神气继续说道。“这主意不错吧,呃?”

  “这主意好极了,”助祭讨好地说道。

  “是的,她楼下有间卧室,带一间小小的客厅,另外还有一间可以做书房。她家的床单、桌布很干净,家具也好。”

  “床单、桌布漂亮极了,”助祭充满敬意地说。

  大教堂神父接着说:“这样安排对她也好:出租两个房间,提供膳食,服侍他,这样每天问他要六个银币完全可以。再说,教区神父住在她家,她脸上也光彩。”

  “只是为了阿梅丽亚的缘故,我还有点疑虑,”助祭战战兢兢地说。“是的,人家会议论的。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他们说教区神父是个年轻人。你是知道的,神父先生,人们的舌头多么会搬弄是非。”

  大教堂神父早已站住。“胡说!”他大声喝道。“难道儒瓦基姆神父不是跟他母亲的教女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吗?还有大教堂的佩德罗佐神父,他不也是跟他嫂子还有他嫂子的妹妹,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住在一起吗?你反对得真是毫无道理。”

  “我想说的是——”助祭试图解释一下。

  “别说了,我看根本没有什么好反对的。胡安内拉太太可以把她的房间随便租给什么人。本来嘛,她那些房间就是要租给别人住的。教育大臣不就在她那里住过几个月吗?”

  “但是一个教士——”助祭话中有话地说。

  “这就更多一重保证了,门德斯先生,更多一重保证了!”大教堂神父大声说道。他停了下来,以一种表示信任的口气继续说:“说到底,这样安排合乎我的心意,最最合乎我的心意,我的朋友!”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助祭压低嗓门说:“是的,神父先生,你对胡安内拉太太非常好。”

  “我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我亲爱的朋友,尽力而为罢了,”大教堂神父说。然后,他一边像父亲般地哈哈大笑,一边突然变得非常柔和,说道:“她是个好女人,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得到的。”他停下来,翻了一下眼白又继续说道:“现在,要是哪一天早晨打九点钟的时候我不出来,她就会焦急不安。‘啊,夫人哪!’我总是对她说,‘你担心得毫无必要。’但她就是这个样子。去年我得了心绞痛,瘦得不成样子,门德斯先生,这可把她给忙坏了。如果杀掉一头猪的话,那么最好的部位就应该奉献给圣洁的神父——她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嘴边淌着口水,眼睛闪着亮光。“啊,门德斯,”他继续说下去:“她真是个难得的女人啊。”

  “而且长得也很漂亮,”助祭充满敬意地说。

  “是长得很漂亮,”大教堂神父说,脚步又停了下来。“她虽然年纪不小了,可她连一根花白头发也没有,一根也没有。她的皮肤多么细嫩噢!但是她最美的地方,门德斯,”说着,用自己的胖手摸了摸下巴,“还是这里。而且她又是那么光洁、鲜艳。对我是那么关心、体贴!她没有哪一天不给我送点小小的礼物来——一盘米饭啦,一碟肉冻啦,一根漂亮的黑香肠啦等等!昨天,她给我送来一只苹果馅饼。你要是亲眼看到就好了!调味汁就像奶油!做得真是好极了,连若塞帕也说:‘太好了,太好了,简直就像是在圣水里烧出来的。’”

  说着,他把伸开的手指放在胸前:“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感人肺腑的,门德斯。这话不该我说,像她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

  助祭一声不响地听着,心中不免有点妒忌。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教堂神父又一次停下脚步,拖长了话音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人们到处在议论纷纷……但这些都是恶意中伤!事实是,我跟这家人的交情,在她男人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你是完全知道的,门德斯。”

  助祭肯定地点点头。

  “她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女人,就是这话,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女人,”大教堂神父大声说着,用力把伞尖戳进了地面。

  “人们的舌头都是有毒的,迪亚斯先生,”助祭哀声说道。沉默了片刻,他又附在大教堂神父的耳边悄声说道:“但这一定让你花了不少钱吧,迪亚斯先生!”

  “实实在在,你说得一点不错,我的朋友!你可以想象得出,自从教育大臣离开她家以后,这可怜的女人一直把房间空在那里,没有人来租,情况该有多么糟糕:都是靠了我,她家才一直没断炊烟,门德斯。”

  “她有一个小小的农场,”助祭说。

  “那只是一小块地罢了,我亲爱的先生。等她完了税,给非雇用不可的农场工人付完工钱,就所剩无几了。所以,我说,新来的教区神父真是天主给她送来的一份礼物。有了他每天的六块银币,再加上我送给她的,她就能够对付过去了。这样我也就可以安心了,门德斯。”

  “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了,迪亚斯先生,”助祭重复地说。

  他俩都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四周明净而清澈;头上的天空一片淡蓝;空气静止不动。此时,河水正当清浅;一小块一小块干燥的沙地闪着亮光;浅浅的河水潺潺流淌,絮絮细语着流过鹅卵石,泛起道道涟漪。

  一个年轻的姑娘赶着两头牛出现在泥泞不堪的公路上,公路两旁各有一排荆棘树丛,公路面对着老杨树林荫道。两头牛慢慢走进河中,伸长脖子,挣脱缰绳,轻轻地、毫无声息地饮起水来,还不时地抬起头来,安详地四处张望,显得悠然自得。串串水线从它们嘴中流出,在落日的余辉中闪闪发光。随着日落,河水渐渐失去清晰的反光,桥拱的阴影也越来越长了。山上升起一片朦胧的暮色,血红中又带点橘黄色的云彩表示这已过去的一天是炎热的一天。这些云彩就像一条罩住了大海的硕大的围裙。

  “今天的黄昏真可爱,”助祭说。

  大教堂神父打了个呵欠,对着自己张开的嘴巴划了个十字,然后说道:“咱们回去吧,差不多该做奉告祈祷了。”在他们走上大教堂的台阶时,大教堂神父停下来说:“那我们就把阿马罗安置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了。这对每个人都是一件好事。”

  “一件好事,”助祭毕恭毕敬地说。

  他们划了个十字,走进了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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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个星期以后,人们得知,新的教区神父将搭乘晚班邮车从绍·德·马卡斯前来就职。所以从六点钟开始,大教堂神父迪亚斯和助祭便在喷泉广场踱来踱去,等候着阿马罗的到来。

  这时是八月底。在沿河的碎石小道上,妇女们在两排老杨树之间走来走去,人们可以瞥见她们色彩鲜艳的衣服。拱道旁边是一排破旧的住房,许多老妇人坐在门前纺纱;浑身肮脏、营养不良的孩子们在地上玩耍,他们个个赤身裸体,腆着个大肚子;一群母鸡转来转去,在垃圾污秽中贪婪地觅食。喷泉四周一片喧闹声;人们拖着船只从石头路上走过;佣人们相互骂来骂去;身穿肮脏军服、脚穿磨掉了后跟的大皮靴的士兵们挥舞着马六甲手杖①,和女人们调情;头上顶着大肚皮水罐的姑娘们扭摆着腰肢,成双作对地结伙走着;两个懒洋洋的军官一边等着瞧新来的神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一边在聊天,他们的制服连钮扣也没扣,松松垮垮地垂在肚子上。邮车迟迟未到。当暮色降临时,拱道上方圣像壁龛中的灯发出了熠熠光芒。医院正面的窗口上,灯也一盏盏地亮了,投射出暗淡的光辉。

  ①用马来西亚产的一种棕桐木制成的手杖。

  当邮车缓缓地驶过桥,停在喷泉旁边的“十字架”客栈门前时,天已经黑了。车上所有的灯都亮着,拉车的是两匹瘦弱的白马。帕特里西奥大叔店里的伙计抱了一大叠《平民日报》跑步穿过广场。车主巴普蒂斯托大叔嘴角上叼着黑烟斗,卸下马具,一边不出声地咒骂着。一个头戴高帽。身穿教士长袍的男人从车夫旁边的坐垫上站起来,跺跺脚,让血液畅通畅通,然后抓着铁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哦,阿马罗!”大教堂神父走到马车跟前大声喊道:“啊,你这个淘气鬼,你!”

  “哦,老师,”阿马罗兴高采烈地说。他们相互拥抱,而助祭却深深弯着腰,手里拿着他的四角帽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店里的人们便看到一个年轻人,微微下垂的肩上披着一件教士长袍,夹在步履缓慢的胖神父和长腿的助祭之间穿过广场走去。他们知道这就是新来的教区神父;后来在药铺老板家里,人们都说他长得一表人才。若昂·鲁科提着一只小小的铁皮箱和一只毛毡手提包走在他前面,嘴里哼着《赞美天主》的圣歌;他有点醉醺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这时候差不多已经九点钟了,夜色正越来越浓。广场周围大多数房子已经关闭了大门,住在里面的人也已经就寝。下面,拱道商店里,煤油灯暗淡的光线照射出柜台上几个困倦的身影,他们正强打精神在聊天。虽然每条街上都有一盏大灯,但光线昏黑,使弯弯曲曲的街道变得阴森、凄凉,好像没有人居住一样。万籁俱寂,只有大教堂的钟不时为那些已经去世的虔诚教徒的在天之灵发出声声哀鸣。

  他们一边走着,大教堂神父一边缓慢而费力地向教区神父解释着为他作好的安排。他没有为他租一幢房子,因为那样一来还要买家具、雇佣人并支付许多别的开支。他觉得最好是替他在一家名声好的私人家里租几个房间;这肯定会更舒服;而且(他的朋友——走在旁边的助祭可以作证),镇上没有哪一幢房子比得上胡安内拉太太家的房子。那里干干净净,空气流通;厨房里不会飘来令人不舒服的气味;教育大臣和督学都曾在她家下榻。至于说到胡安内拉太太本人(他的朋友门德斯对她很了解),那真是一个虔诚的女人,对于履行自己的宗教义务一丝不苟,而且持家勤俭,乐善好施。“你住在她那里,会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可以吃到双份的炖肉,喝得到咖啡……”

  “咱们等会看吧,老师;费用是多少?”

  “每天六块银币。啊呀,老弟,等于是不要你的钱!你可以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客厅。”

  “一间很漂亮的小客厅,”助祭恭恭敬敬地评论说。

  “离大教堂远吗?”阿马罗问道。

  “只有几步路。你甚至可以穿着拖鞋去作弥撒。这家人家有个年轻的姑娘,”大教堂神父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是胡安内拉太太的女儿,今年二十二岁,模样挺标致,性格很高傲,可心眼倒挺好……你住的街到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让老济贫院的院墙一挤就显得更窄了。街的那一头有一盏暗淡的灯。街上的房子既简陋又矮小。

  “这里就是你的王宫!”大教堂神父说,一边敲着一扇窄门。

  从二楼伸出两个老式的、围着铁栏杆的阳台,阳台的四个角上各放着一只木箱子,里面种着迷送香。迷送香长得很茂盛,蔓出了木箱,爬得整个阳台上到处都是。再上面,每扇小小的窗口外面都有一个围着铁栏杆的阳台;墙壁凹凸不平,使人联想到一只敲瘪的罐头。

  胡安内拉太太正在第一段楼梯顶上等候他们;一个看上去很虚弱,脸上长着雀斑的女佣人,高高举着一盏煤油灯,引他们走进屋。灯光投射在粉刷过的墙上,把胡安内拉太太的身影清晰地衬托出来。她又高又胖,面色苍白;黑眼睛的四周已经有了皱纹;卷曲的头发用一根鲜红的缎带扎起来,在头顶和头发分缝处正日渐稀疏;但可以看得出,她的手臂依然丰满,脖子也圆滚滚的;她身上穿的亚麻布衣服干净而雅致。她举止大方,态度随和。

  “太太,你的房客来了,”大教堂神父一边上楼梯一边说。

  “我能迎接神父先生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我想你一定很累了吧。请这边走。楼梯太小,请留心。”

  她把他们引进一间小小的、墙壁漆成黄色的客厅,靠墙摆着一只藤料作底的大沙发,沙发前是一张可以折叠的桌于,上面铺着一块绿色的毡布。

  “这是你的客厅,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说。“你可以在这里接待朋友或者吃过饭后到这里来休息一会。这里,”她打开另外一扇门,接着说:“是你的卧室。里面有五斗橱,大衣柜……”她把抽屉一个个拉出来又推进去;把床铺也夸耀了一番,还用拳头捶着床垫子,以显示它的松软和富有弹性。“这里是一只小铃,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摇铃。五斗橱的钥匙在这里……如果你想再要一只枕头把头垫得高一些……我只给了你一床被子,但是如果你想多要的话……”

  “好的,一切都很好,我亲爱的夫人,”教区神父低声和蔼地说。

  “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我们将非常乐于替你去弄来。”

  “我亲爱的夫人,”大教堂神父兴致勃勃地插进来说,“他现在需要的是晚饭。”

  “晚饭都准备好了;从六点钟开始,汤一直炖在火上,为的是让它味道更浓。”她说着便离开房间去催促佣人,一走到楼梯口便高声喊起来:“快呀,鲁萨,快点,快点!”

  大教堂神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撮鼻烟,说:“你该满意才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对这里的一切样样满意,老师,”教区神父说,一边穿上毡布拖鞋。“当我想到神学院时……还有在费朗的时候,只要一下雨,雨水便漏到我的床上来。”

  这时,从广场方向传来了军号声。

  “这是什么?”阿马罗说,一边走向窗口。

  “这是士兵的熄灯号,九点半了。”

  阿马罗打开窗子。在街的那一头,路灯正在慢慢地熄灭。夜色漆黑,整个城镇笼罩在一片墓穴般凝滞的寂静之中。

  军号声过后,兵营中又传来一阵冗长、沉闷的击鼓声;窗下,一个士兵匆匆跑过,他是在城堡的某个小巷里流连忘返,耽误了回营的时间;从济贫院墙内传来一只猫头鹰持续不断的哀鸣声。

  “这太令人忧伤了,”阿马罗说。

  但这时胡安内拉太太在楼上喊起来了。“你们可以上来了,迪亚斯先生。汤已经端上桌子了。”

  “来吧,来吧,阿马罗,你一定饿坏了!”大教堂神父说,同时吃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拖住教区神父的衣袖,让他等了一会。“你马上就要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烧的鸡了。准会让你的口水也流出来的。”

  餐室四壁糊着色彩单调的墙纸,中间一张饭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着瓷器餐具;在蒙着绿色灯罩的油灯下,闪闪发亮的玻璃杯反射出强烈的光;桌面明晃晃的,给整个餐室增添了一派欢乐的气氛。盛汤的大碗里飘来阵阵香味;大盘子里盛着一只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中用文火偎熟的肥美的肉鸡,盘子四周是大片大片的香肠,那样子真让人馋涎欲滴,庄园主家的大少爷吃饭也不过就是这种气派。玻璃门的碗橱里,稍微里面一点,摆着一套色彩绚丽、闪闪发光的瓷器;窗子下面的一个墙角处立着一架钢琴,上面盖着褪了色的缎子琴罩。厨房里还在继续炒菜;一篮子刚刚洗好的亚麻布床单和衣物散发出一股闻上去很舒服的气味。教区神父高兴地搓起手来。

  “这边来,神父先生,这边来。那边也许有点冷,”胡安内拉太太说着便走过去关上窗板,并拿给他一盒沙子让他丢香烟头。“请迪亚斯神父来杯果子冻,好吗?”

  “当然好的,我只是做做陪客而已,”大教堂神父乐呵呵地说,一边坐下来,摊开餐巾。

  胡安内拉太太虽然在餐室内忙个不停,但还是有时间来观察和欣赏新教区神父的相貌。他坐在那里,低头对着自己的盘子,正轻轻地吹凉调羹里的热汤。他身材显得很匀称;有着乌黑发亮、微微卷曲的头发,面孔呈鹅蛋形,平滑的皮肤黑黝黝的,眼睛又大又黑,眼睫毛长长的。

  大教堂神父从神学院分手后一直没见过他,现在发现他更健壮,更富有男子气概了。

  “当年你那副样子可真够可怜的。”

  “全靠了山区清新的空气我才变得强壮起来,”教区神父回答说。接着他便叙述起他在贝拉高地的费朗教区任职时的悲惨生活来:在严寒的冬季,除了牧羊人以外,便没有别的人可以来往了。大教堂神父把细颈酒瓶高高举起,把两个人的酒杯斟满;酒杯里泛起了泡沫。

  “把它喝光,老弟!一口气喝光!在神学院的时候你可不能把这类东西偷偷带进去哟!”

  于是他们又谈起神学院来了。

  “那位会计员拉比肖后来怎么样啦?”大教堂神父问。“你还记得那个偷土豆的卡罗肖吗?”

  他们笑呵,喝啊,沉浸在欢乐的回忆中。他们想起了过去的许多故事,想起了神学院院长的粘膜炎;还想起了无伴奏合唱队领唱人,有一天从他的口袋里落出了博卡热①的淫诗。

  ①博卡热(Bocage 1765—1805):葡萄牙诗人,倾向于浪漫主义,写了不少爱情诗。

  “时间过得多快呀!时间过得多快呀!”他们说。

  这时胡安内拉太太在桌子上摆了满满一大盘烘苹果。

  “好哇!”大教堂神父大声喊道。“这我可要好好吃几个了。好吃的烘苹果我一向是来者不拒的!你真是个好主妇,我的朋友。我们的胡安内拉太太真是个好主妇。”

  她哈哈大笑,露出两只补过的大门牙。她又去拿来一瓶葡萄酒;然后带着极度的虔诚在大教堂神父面前摆好盘子,在里面放上一只切开的、浸在绵白糖中的苹果,接着用她柔软、肥胖的手拍拍他的背脊,说:“他真是一位圣人,神父先生,一位圣人!啊,他为我做了许许多多好事,我对他真是感恩不尽。”

  “随她去讲吧,随她去,”大教堂神父说。他得意地微笑着,满脸红光。“好酒!”他呷了一口葡萄酒,又说了一声:“好酒!”

  “是的,迪亚斯神父,自从上次阿梅丽亚过生日以来,我们就一直没喝过。”

  “她到哪里去啦,你的女儿?”

  “她跟唐娜·玛丽亚到莫雷纳尔去了,然后从那里肯定又到甘索索家去玩了,要等睡觉时才口来。”

  “咱们这位太太拥有一笔地产呢,”大教堂神父说,他指的是莫雷纳尔。“她实际上是个庄园主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当他的两眼扫过胡安内拉太太丰满的身体时,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变得温柔起来。

  “哦,神父先生,他这是说着玩儿的。那只不过是一小块地罢了,”她说。

  这时她看到女仆正倚在墙上,因为一阵咳嗽而浑身发抖,“哎呀,孩子,”胡安内拉太太叫了起来,“到外面去咳嗽!天哪!”

  女孩子用围裙捂住嘴,走了出去。

  “她看上去好像病了,愿天主保佑她,”教区神父说。

  “她病得可厉害啦,非常厉害!”胡安内拉太太说。“这可怜的孩子是我的教女,爹娘都死了。她怕是生的结核病吧。我只是因为可怜她才把她收留下来,另外也因为我的另一个女佣人不得已进了医院。那不要脸的东西让一个当兵的给搞大了肚皮!”

  阿马罗神父慢慢地垂下了眼睛,一边嘴里嚼着面包屑,一边问这年夏天教区里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病。

  “有人吃生水果肚子痛了一阵,”大教堂神父低声说。“有些人跑过西瓜田,大吃一顿,结果泻了一通……当然啰,还有常见的发高烧。”

  于是他们谈起莱里亚沼泽地区的疟疾。

  “我现在身体好多了,”阿马罗说。“赞美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我现在很健康,是的,很健康!”

  “愿我主耶稣基督保佑你永远健康。只有失去了健康的人才真正理解健康的价值,”胡安内拉太太大声说。接着,她便谈到家中的一件让人大为伤心的事情:她的一个姐姐,半痴半呆,已经瘫痪了十年,现在就要六十岁了。去年冬天她感冒了一场,打那以后,愿天主保佑她,她就一点点地衰弱下去了。“刚才,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突然一阵子咳嗽,我想这下子她要完了,可她还是平平安安地挨过来了,真让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谈着她姐姐的病情,后来又谈到她的小阿梅丽亚,谈到她的好朋友甘索索一家,谈到物价的上涨——她怀里抱着猫坐在那里,一边单调地用两个手指把面包屑捻成小团。大教堂神父吃力地闭上眼睛,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进入睡乡;灯光也开始暗淡下来。

  “好了,诸位,时间不早了,”大教堂神父说,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子。

  阿马罗神父站起来,垂下眼睛,做起饭后的感恩祈祷来。

  “神父先生想要一盏通宵开着的灯吗?”胡安内拉太太关怀体贴地问道。

  “不要了,太太,我从来不用的。晚安。”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慢步走下楼梯。

  胡安内拉太太端出灯来照亮了楼梯顶口。但是刚刚走了几级楼梯,教区神父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彬彬有礼地说:“你知道,胡安内拉太太,明天礼拜五,是个斋戒日。”

  “是的,是的,”大教堂神父插进来说。他正在披上他那件光滑的丝织长袍,一边还在打着呵欠。“明天晚上你可以跟我一起吃饭。明天我到这里来接你,然后我们便一起去拜见代理主教,参观大教堂,再去拜访几个人。听着,我有几条鱿鱼准备明天吃。这可是希罕东西,因为我们这里是难得买到鱼的。”

  胡安内拉太太立即让教区神父放下心来。“不必提醒我哪几天是斋戒日,神父先生。我对这些事儿非常认真,一点都不马虎。”

  “我刚才那么说,”教区神父说,“是因为,不幸得很,现在还坚持守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你说得完全对,”她打断他的话说。“但是对我说来,天哪!顶顶要紧的还是拯救自己的灵魂!”

  这时楼下的门铃猛烈地响了起来。

  “一定是我女儿回来了,”胡安内拉太太说。“开开门,鲁萨。”

  门开了,传来一阵说笑声。

  “是你吧,阿梅丽亚?”

  只听有人说了一声:“再见,再见,”接着便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轻轻提着裙子,几乎是小跑一般地上了楼梯。她又高又健壮,身材匀称,头上裹一块白头巾,手里拿着一枝迷迭香。

  “上来呀,亲爱的,”她母亲说。“这位是神父先生。今儿晚上天都要黑的时候才到的。上来呀!”

  阿梅丽亚停下来,稍微有点局促不安。她把两眼转向楼梯顶,只见神父倚着栏杆站在那里。她因为刚刚跑上来,还在吁吁喘气;她的面孔涨得绯红,她的两只活泼的黑眼睛闪闪发光;她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一种漫步在绿色草地上的感觉。

  教区神父走了下来,他紧贴着楼梯扶手,给她让开路。他垂下双眼,轻声说:“晚安!”大教堂神父吃力地跟在后面走下来,走到阿梅丽亚面前停了下来,站在楼梯中间。

  “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这几个钟头可真玩得开心噢;你这个淘气鬼,你呀。”

  她轻轻一笑,耸耸肩膀。

  “现在去寻求天主的保护吧,去吧!”说着,用他肥胖、多毛的手慢慢地拍了拍她的面孔。

  她跑上楼梯,而大教堂神父则走进客厅,拿好伞走出来,对在楼梯上面拿着灯给他照亮的女仆说:“好了,我看得见。别感冒了,姑娘。好了,阿马罗,明天八点钟你应该起床做好一切准备!去睡吧,姑娘,再见。祈祷大慈大悲的圣母马利亚把你的咳嗽治好吧。”

  教区神父关上自己的房门。床早已铺好,新换的白床单有着衣物刚洗过后的那种令人舒服的气味。床头上方挂着一幅褪了色的旧版画:《耶稣受难图》。阿马罗翻开每日祈祷书,跪在床边画起十字来;但他太疲倦了,连连打着阿欠;正当他在那里机械地做着接仪式规定必须做的祷告时,突然从头顶上,天花板的另一面,传来了阿梅丽亚那双小皮靴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发出的吱嘎声,随后在她脱衣上床睡觉时又传来她抖落裙子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打乱了他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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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阿马罗·维埃拉生在里斯本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家里。他父亲是侯爵的贴身侍从;母亲是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几乎可以说是她的朋友。阿马罗的父亲后来中风而死,而他一向很健康的母亲也在一年之后死于咽喉结核。当时阿马罗还不到七岁。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叔叔。姐姐从小就跟祖父住在科英布拉,叔叔则是里斯本郊区埃斯特雷拉一个家道小康的食品商。侯爵夫人早就对阿马罗钟爱异常,于是便把他留在自己家中,收为养子,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并且开始非常认真地关心起他的教育来。

  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在四十三岁时成了寡妇,每年都有一大半时间隐居在卡卡韦洛斯的庄园里。她生性柔顺,与世无争,懒散而仁慈,家里设有圣堂,对全路易斯教堂的教士们怀着虔诚的信念,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花在教会的事情上。她的两个女儿所受的教育,既有对天国的敬畏,也有对时髦的追求,所以她们一方面虔诚之极,一方面又追随时尚;谈起基督的谦卑和布鲁塞尔最新的服装式样来都怀着同样的热诚。当时的一位记者曾经这样谈到她们:“她们每天都在考虑进天堂时的装束打扮。”

  侯爵夫人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阿马罗做一名神父。他面黄肌瘦,身体单薄,为他选中的隐士生涯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已经喜爱上圣堂里的各种物件,而他的一大嗜好便是偎依在女人们的脚下,蜷缩在她们温暖的裙子之间,倾听她们谈论圣贤的事情。侯爵夫人并不想把阿马罗送到大学去读书,因为她觉得进了大学,他就会结交一帮坏朋友,并受到时下一些不信教、不敬神者的影响,跟着学坏。她的家庭神父教他拉丁文,大女儿唐娜·路易莎(她有着一只鹰钩鼻,喜欢读夏多勃里昂①的小说)给他上法语课和地理课。

  ①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写有中篇小说《阿达拉》、《勒奈》等,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情欲与宗教信仰的冲突,宣扬宿命论思想。

  像仆人们所形容的那样,阿马罗是“一具慢慢热起来的死尸”。他从不玩耍,从不在阳光下跳来跳去。他神经脆弱,常常有一种恐惧感,所以夜里她们总是给他点上一盏守夜灯,让他睡在孩子们的老保姆旁边。其他女仆把他打扮得像个小姑娘;她们觉得他长得漂亮,便轮流着抱他,吻他,搔他的痒痒;他在她们的裙子之间滚来滚去,接触到她们的身体,不时高兴得发出轻微的喊叫声。侯爵夫人外出时,这些女仆便在一阵阵格格的笑声中给他穿上她们的衣服;他因为生性怠惰,便听任她们摆布,半裸着身子,无力地闭起眼睛,感觉到两面面颊上都有一块灼热的美人斑①。除此之外,仆人们还在勾心斗角时利用他;她们往往通过他来表示她们的不满。就这样,他变得诡计多端,很不诚实了。

  ①十七至十九世纪,欧洲曾流行用黑色塔夫绸在妇女脸上做成黑斑以增加美感或掩饰疤痕,称为美人斑。

  十一岁的时候,他开始在作弥撒时担任神父的助手,每逢礼拜六,他便把圣堂打扫干净。在这一天,他感到自己的任务很重要,一边干活一边高唱着赞美诗。他把自己锁在圣堂里,在灯火辉煌的供桌上把圣像虔诚地一一摆好,贪婪地吻着它们,口齿不清地对它们说着一些亲切而圣洁的话语。

  他虽然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外貌却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又瘦又黄;他从来没有尽情而自然地欢笑过,走起路来还是把手抄在口袋里。他懒惰之极,每天早晨总要仆人们花费很多时间才能把他从并不酣畅的睡眠中喊醒。他的肩部已经有点前屈,仆人们私下里都叫他“小神父”。

  一个四旬斋前的礼拜天上午,作过弥撒之后,侯爵夫人突然中风倒毙,一命呜呼了。她在遗嘱中给阿马罗留下一笔遗产,并建议他在十五岁的时候进神学院,将来担任神职。她委托她的家庭神父利塞特负责监督她的遗嘱的执行。

  阿马罗当时十三岁,被送至埃斯特雷拉他的叔父婶母家中。食品商是个大胖子,娶的是穷公务员的女儿。她之所以嫁给他,只是为了摆脱娘家的粗茶淡饭和家务劳动,并得到看戏的机会。在这里,阿马罗找不到他在卡卡韦洛斯所喜欢的那种充满了女性柔情的环境。他的婶母对他不理不睬,食品商则把他看作一个不得不收容的累赘,利用他在店里帮佣。两个人都嫌恶他;婶母叫他“洋葱”,叔父喊他“蠢驴”。他们甚至连他晚饭吃的一小片牛肉也舍不得给他。阿马罗变得更瘦了,每天夜里都要哭泣。

  他知道,自己到了十五岁就必须进神学院。他的叔父每天都提醒他这件事,而他也慢慢地开始盼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那时他就可以逃脱现在的处境了。

  既没有人询问他的爱好,也没有人考虑他的天分。他们硬是给他披上了教士穿的白色法衣,而他因为生性软弱、逆来顺受,也就接受了下来,就像有人接受军装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他觉得当神父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在卡卡韦洛斯的时候一直坚持做祷告,现在虽然不做了,但他仍然对地狱怀着畏惧,只是对那些圣贤已经失去了热情。不过,他认为那些在侯爵夫人家进进出出的神父都是些衣冠楚楚、举止文雅的人物,他们到处受到款待,跟贵族们一起就餐,从金制的鼻烟盒里取鼻烟吸;这职业对他很合适,他可以轻声地跟妇人们说话,可以收到她们用银盘子送来的礼物。有一天,一位曾在巴伊亚①做过神父、甚至还到过罗马的主教前来拜访他们。这位主教就很快活;在客厅里,他拄着金头手杖,擦过油的手上散发出科隆香水的气味,欣喜若狂的妇女们脸上带着入迷的微笑把他团团围住,听他用优美的声音为她们唱歌助兴:巴伊亚可爱的小混血儿,生在卡普雅。

  ①巴伊亚:巴西东部一州。

  在阿马罗进神学院的前一年,他的叔父免除了他在柜台前的杂差,把他送到一位老师那儿去提高拉丁文水平。在阿马罗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次获得自由。他穿街走巷,独自一人去上学。他看到了镇容,看到了步兵在操练;他躲在咖啡馆的门后面,读戏院的海报。他开始特别注意起女人来——由于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心中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他最感到郁郁不乐的时候是在放学回来夜幕降临之时。他的房间在顶楼上,屋顶上有个小小的天窗,他常常探身窗外,望着下面的街道。他沉迷在朦胧的想象之中,突然,从夜的黑暗之中出现了女人的身影,都是一段一段的,穿着雪白长袜、足登毛呢靴子的一条腿,或是赤裸到肩部的一只滚圆的手臂……这时,在楼下厨房里,女仆一边洗着盘子,一边在唱歌。她是一个胖姑娘,脸上长满了雀斑;他很想下去跟她厮混一番,或者坐在角落里看她洗盘子;他又回想起在街上看到的那些脚穿低统靴,身穿窸窣作响的裙子,不戴帽子的女人;从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要拥抱什么人使自己不再感到那么孤独的懒洋洋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很不幸,考虑着要自杀。这时,他的婶母在楼下喊了起来:“哎,你怎么还不念书啊,你这个无赖?”

  他感到很痛苦,但还是俯身读起李维①的作品来。他不时地打着盹,摩擦着双膝,漫无目的地把字典翻开来又合上。

  ①李维(livy,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著《罗马史》一百四十二卷,今存三十五卷。该书既是研究古史的重要文献,又是文学名著。西人学习拉丁文,常以此为读本。

  他开始对教士的独身生活感到某种厌恶。因为学校里别的男孩子已经使他不健康的头脑中充满了对女人的好奇心和各种肮脏的念头。他偷偷摸摸地抽香烟,人变得更加西黄肌瘦了。

  他进了神学院。开始时,那长长的、结有水珠的石头走廊,暗淡的灯光,围着高栏杆的狭长房间(之所以不砌墙壁是为了使学生不敢有少许怠惰),教士们穿的黑色长袍,强制的肃静,钟声等等使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令人沮丧的悲哀。但他很快就结交了一些朋友;他那漂亮的面孔很讨人喜欢。其他男孩子开始用表示亲昵的“你”称呼他,在娱乐时和礼拜天的散步中也开始让他参加他们的谈话,听他们讲述老师们的传闻轶事,听他们诽谤院长,听他们对神学院令人抑郁的生活悲叹不已。他们在言谈中几乎全都怀恋他们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农村来的忘不了那一望无际、阳光普照的原野,忘不了收获季节脱玉米粒的情景(这时候,谁要是有幸找到一只黑色的玉米棒芯,便可以亲吻所有的姑娘),忘不了芬芳的草地上散发出蒸汽时他们赶着牛群回家去挤奶的情景;小城镇来的不胜惋惜地回忆起那些弯曲清静的街道(这是他们向邻家的女孩子飞眼传情的地方),那些愉快欢乐的集日以及他们学习拉丁文时的那些奇异经历。他们发现在这个用石板铺成的操场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他们昔日的欢乐。这里树木稀少、高墙森严、只能玩玩单调的球类游戏。在狭窄的走廊里,在做晨思和上晚课的圣伊格内修斯教室里,他们感到窒息;他们羡慕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地位最卑下的人,因为他们命中注定是自由的。

  在餐厅里,当院长以他洪亮的声音开始单调地念起某位中国传教士的来信或是主教写给教区教友的公开信时,面对着很少的一份菜汤,有多少人渴望着吃上一顿家里的饭食啊——美味的鱼片,宰猪季节那在油锅里噬噬作响、不时还会跳起来的大块肥肉,还有那香喷喷、使人胃口大开的炒什件。

  阿马罗离开的并不是亲爱的家人;他是摆脱了叔父的暴虐和婶母那张搽满香粉、令人生厌的面孔来到神学院的。但渐渐地,他也开始回忆起他在叔父家上学和放学时一路上的情景以及靠在商店橱窗上望着裸体的玩具娃娃出神的事儿来了。

  然而,神学院的成规还是慢慢地把他这个没有鲜明个性的人培养成了一只驯服的绵羊。他按时做好规定的功课;一丝不苟地完成宗教上的礼拜仪式;他沉默寡言,胆小怕事,对老师们恭恭敬敬,学业成绩优异。

  他始终不能理解那些虔诚的、热爱神学院的人,他们低着头,对着《效法基督》①一书沉思冥想,因为不停地祈祷把裤子的膝部也磨破了;他们在礼拜堂里因为全神贯注而翻白眼甚至要昏厥过去;还有的甚至在娱乐时或者散步时也在阅读《赞美圣母马利亚》之类的小册子,并心甘情愿地遵守所有的教规。他们正像圣波拿文都拉②所建议的那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登上天堂。对他们来说,神学院让他们尝到了未来天堂的滋味;对阿马罗来说,神学院除了一般学校的沉闷乏味之外,只让他领略了监狱中的种种屈辱。

  ①一译《师主篇》。中世纪基督教宗教修养读物,后世天主教会视其为神修学著作。中世纪后期基督教神秘主义作家托马斯·厄·肯培(约1380—1471)著。

  ②圣波拿文都拉(St Bonaventure,约1217—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一二四八——一二五五年在巴黎方济各会的大学里教授神学。一二五六年被选为方济各会总会长。一二七三年任红衣主教。主要著作为《彼得·郎巴德〈教父名言集〉注疏》。

  他也无法理解那些野心勃勃的人,那些渴望着为主教们捧持长袍后据和在豪华的主教邸宅中把古色古香的锦缎窗帘拉起来的人;或者是那些受命担任圣职之后希望生活在城里,在贵族式的教堂里,在虔诚的富人们面前主持礼拜仪式的人。还有另外一些人向往着教会之外的命运:军队或者是农场主的美满生活。除了为数极少的虔诚者外,所有的人,不管是一心想做神父的还是向往世俗生涯的,都希望早日结束神学院的这种小圈子的生活以便可以吃得好,赚钞票并结识女人。

  阿马罗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要求,”他常常用一种凄凉的口吻说。

  与此同时,当他听到有人说,神学院的生活适合于服船役的奴隶时,他颇有同感。这些对自由生活充满渴望的话使他心烦意乱。他有过几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在床上,直到夜深人静还在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在梦中,对女人的情欲默默地燃烧着,像一块通红炙热的烙铁。

  在他的小房间里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她置身于天堂之中,头上群星灿烂,目光转向长明灯,脚下踩着毒蛇。阿马罗转向她寻求安慰,对着她念《圣母经》。但当他停下来凝视这幅画时,他便忘记了圣母马利亚的圣洁,眼前只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姑娘;他爱她;他为她叹息;在脱衣就寝时,他还要转过脸来色迷迷地盯着她瞧上一阵子。在大胆、好奇的想象中,他甚至已经把马利亚贞洁地按住自己的蓝色罩袍的手指尖掰了开来,而且在揣摩着她那美妙的身段和白皙的肌肤。事后,他害怕了,以为自己看到了撒旦的双眼在黑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他用圣水把自己的床喷洒了一番,但是礼拜天去忏悔时,他却不敢把这些发狂的事儿讲出来。

  在劝诫课上。他曾多次听到伦理学教师以沙哑的嗓音讲到罪孽,把它比作毒蛇。伦理学教师讲起课来油嘴滑舌,做着各种动作幅度很大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讲着,不时故做姿态地停顿一下,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他劝告学生们要效法圣母马利亚,把不吉利的毒蛇头踩在脚下!接下来是启示神学教师,他一边慢吞吞地吸着鼻烟,一边告诉学生:他们的责任就是要抑制自己的情欲!他引用大马士革的圣约翰、圣克里索斯托①、圣奚普里安②和圣哲罗姆③等贤人的话,阐述了他们对女人的诅咒,因为按照教会的说法,女人是“毒蛇”、“螫人的刺”、“谎言的孩子”、“地狱之门”、“罪恶之源”、“蝎子”。

  ①圣克里索斯托(St Chrysotom,约347一407):古代基督教希腊神父。

  ②圣奚普里安(St Cyprian,约200—258):古代基督教拉丁神父。

  ③圣哲罗姆(St Jerome,约342—420):古代基督教圣经学家,拉丁神父。

  “还有,”他最后说:“正像我们基督教的早期著作家圣哲罗姆所说的,”——讲到这里,他大声地、煞有介事地擤擤鼻子——“女人是邪恶之路,邪恶之路。”

  甚至在阿马罗读的书中也都是女人!先撇开神学中的说教不谈,在圣坛之上被奉为仁慈的圣母、之后又遭到人们野蛮诅咒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女人具有什么样的威力,致使众多的圣贤初碰到她时热情奔放、欣喜若狂,称颂她为整个天国的王后——后来却从她身边逃走,带着恐怖的抽噎和仇恨的哭泣,把她看作是普天下的大敌,像隐士一样远远地避开她躲在阴郁的沙漠和修道院里,因为曾经爱过她而到这些地方去赎罪呢?由于无法解释这些使他烦躁不安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道德观念越来越混乱。在最后宣誓之前,他曾试图把这些问题压下去,不去想它们,但结果却失败了。

  他觉得这种天性的反叛在周围其他男孩子身上也正在发生:学习、斋戒。苦修可以征服他们的肉体,使他们养成一些呆板的习惯,但在内心深处,他们的情欲却像一窝毒蛇在默默无声地蠕动。其中最痛苦的是那些血气旺盛因而情欲强烈的人,教规把他们束缚得牢牢的,让人难受,正像他们的衬衫袖口把他们平民的粗大脉络束缚得让人难受一样。当他们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天性便爆发出来,情欲越来越强烈,甚至引起骚乱。对那些淋巴性体质的人来说,压抑自己的情欲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和软弱的、无精打采的沉默。天性也自有报复的办法,那就是把这些约束变为沉溺于小恶习的欲望:用旧纸牌赌博啦,读恋爱小说啦,用狡猾的诡计和拖延的手法弄包香烟啦等等——多么迷人的罪孽呀!

  到后来,阿马罗几乎羡慕起那些勤奋好学的学生来了:他们至少是满足的。他自己有时候会突然变得雄心勃勃要学科学;但面对着浩瀚的书籍,他又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厌烦之感。虽然如此,他还是虔诚的:他按时做祷告,恢复了对某些圣贤的无限信任和对天主的极度的敬畏。但他痛恨神学院这种遁世的生活!在他看来,只要能让他自由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或者自由地漫步在静谧的田野上,在那些阴郁的墙壁之外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变得善良而纯洁,并且更加信仰天主。他瘦了,夜里盗汗很厉害,到了最后一年,复活节前一周大量的宗教仪式过后,当天气开始转暖之际,他竟因患伤寒而进了医院。

  他终于在圣马太的四季大斋日期间被授以圣职;这以后不久,当他还在神学院的时候,他收到了下面这封由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原家庭神父利塞特寄来的信。

  我亲爱的孩子和兄弟:

    鉴于你现在已被授以圣职,我良心上感到有必要把有关你的事务的情

  况向你作一番叙述,因为我很想把已故侯爵夫人放在我虚弱的肩上的任务

  完成到底,当时她曾指派我来管理她留给你的那笔遗产。虽然我知道财产

  对一个宣誓担任了圣职的人来说无足轻重,但我们还必须记住那句老话:

  “好朋友明算帐。”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亲爱的侯爵

  夫人——对于她,你的心中一定会涌起一种永久性的感激之情——的遗产

  已经全部用光了。我还要借此机会告诉你,在你叔父去世之后,你的婶母

  先是破产,后来便沉溺于一种我作为一个神父所不敢苟同的新的生活方式:

  她屈服于自己感情的压力,竟与人私通,从而不仅丧失了自己的贞操,同

  时也丧失了自己的财产;现在她在卡拉法特斯路五十三号开了一家客店。

  我之所以提到这些不于不净的事情——它们太不合体统了,恐怕像你这样

  年轻圣洁的教士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类事情存在吧——是因为我希望把你家

  里的情况向你作一个完整的叙述。你的姐姐,也许你已经知道,嫁给了科

  英布拉的一个有钱人,虽然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即在婚姻中金

  钱并不是最主要的东西,然而为了将来的需要,你了解这一事实还是很必

  要的。

    我们亲爱的神学院院长已经写信给我,建议我们设法把你派到格拉列

  拉的费朗去。所以我准备去找几位要人说说。尽管我只是一个可怜而卑微

  的神父,只能向天主乞求恩惠,但这几位要人却仁慈之极,决不肯把我拒

  之门外。我希望如愿以偿。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高雅的心灵中充满了

  美德,那就在美德的道路上坚持下去吧。我相信,当我们获悉我们神圣的

  工作中有多少令人感到慰藉的事物以及为天主效劳能给多少人解除痛苦时,

  我们是可以找到幸福的。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和新同事。相信我,我将一直想念着你——我们

  已故的侯爵夫人的被监护人。我相信侯爵夫人的德行已使她升入天国,而

  在那里她一定会祈求她在人间时如此敬爱的圣母马利亚保佑她亲爱的被监

  护人幸福。

                             利塞特

    又及:你姐夫的姓氏是特里戈索——利塞特。

  两个月之后,阿马罗被派往上贝拉高地格拉列拉的费朗教区。他从十月份到那里,一直呆到雪季结束为止。

  费朗是一个贫苦牧羊人的教区,每年雪季里,几乎没有人住在那里。阿马罗日子过得懒懒散散,终日坐在火炉边沉思默想着他这一令人烦闷的职务,听着外面山里的风在怒吼。到了春天,圣塔伦和莱里亚两个人口稠密、教士收入丰足的教区出现了空缺。阿马罗写信给他姐姐,叙述了他在费朗的贫困状况;她寄给他十二块银币让他去里斯本申请调动,同时劝他注意节约。阿马罗立即就动身了。山区清新凉爽的空气增强了他的活力;他回来时已变得体魄强健,躯干更加挺直,褐色的皮肤上增添了一种健康的颜色,对人的态度也比较友好了。

  他到了里斯本便去卡拉法特斯路五十三号他婶母家:他发现她看上去老多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大发髻,用一根红缎带扎住,脸上仍然搽着粉。她已皈依宗教,她是带着一种圣洁的欢乐张开手臂拥抱阿马罗的。

  “唉呀,你看上去多可爱呀!真是漂亮极了!大不一样了!啊,天哪!你的变化多大啊!”

  她对他的黑色长袍和剃光的头顶赞美了一番;然后一边不胜感慨地向他叙述为拯救自己的灵魂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以及生活费用上涨所带来的各样苦恼,一边把他带到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里望出去便是一个内院。

  “你住在这里可以像修道院院长住在他的密室里一样舒适,”她说。“而且房钱很便宜!哦,我愿意不收你的房钱让你住在这里,可是——我这一辈子多倒霉啊,亲爱的若昂!哦,对不起,阿马罗,我脑子里总是想着我的若昂!”

  第二天,阿马罗去圣路易斯教堂拜会利塞特神父。但他到法国去了。他于是想起了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小女儿唐娜·若安娜小姐。她嫁给了国务委员里巴马尔伯爵,此人很有权势,自一八五一年以来一直是个忠实的改革派,并曾两度出任王国政府的大臣。

  阿马罗依照婶母的指点,在呈上申请之后便立即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路里巴马尔伯爵夫人的府邸。在大门口停候着一辆四轮马车。

  正在此时,衣着艳丽的伯爵夫人从一扇罩着绿色呢绒布的折门里走了出来,出现在石板铺地的院子末端的石阶上。

  “伯爵夫人不记得我了吧?”阿马罗说着鞠了一躬,手里拿着帽子走了上去。“我是阿马罗。”

  “哦,阿马罗,”她说。她听到他的名字时吃了一惊。“啊,天哪!看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个大人了!真叫人想不到!”

  阿马罗微微一笑。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继续说道,惊讶地盯着他看。“你现在在里斯本?”

  阿马罗于是向她详细讲述了自己怎样被派往费朗以及那边的贫困状况。

  “因此,夫人,现在我只好前来请您帮忙了。”

  她双手放在色彩鲜艳的长柄绸布阳伞上,俯身向前,留神听着他的叙述。阿马罗感到从她身上传来一股脂粉的芳香和麻纱布的清新气息。

  “不要着急,”她说:“放心好了。我丈夫一定替你去讲。我要亲自为你办好这件事。听着,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等一等,明天我要去孔特拉,礼拜天,不……最好等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一定在这里。”她露出闪闪发光的大牙笑着说:“你和我姐姐路易莎一起翻译夏多勃里昂的小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一样!时间过得真快!”

  “讲到您姐姐,请问她好吗?”阿马罗问。

  “很好。她住在圣塔伦她的庄园里。”她把手递给他,然后身子一摆,露出了一层层的白色衬裙,轻盈优美地跳上了她的四轮马车。

  现在,阿马罗除了静等,别无他事可做。晚上,在他的房间里,虽然窗子开着,但热气依然袭人,他穿着衬衫和长袜子,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伯爵夫人的话不时萦回在他的耳边:“……放心好了。我丈夫一定替你去讲。”每当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新的喜悦。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某个很好的城镇的神父,住在一幢有果园、菜园的房子里,经常可以收到有钱的教区居民送来的一盘盘美味可口的糕点。房子环境幽静,气派不凡,菜园子里长满了卷心菜和新鲜的莴苣。

  这时候,他的心情很平静。在神学院的种种压抑下他的身心所经历的骚动现在已经平息下来,因为他已经跟费朗的一个高大肥胖的牧羊女发生过关系。星期天他常常喜欢看她吊在打钟的绳索上荡来荡去,任她那条萨拉戈萨①出品的花呢裙子飘舞摆动,而她的脸庞上则洋溢着健康的气色。现在他既已平静下来,便按照宗教礼仪的要求按时向天国祈祷,使自己的身心保持宁静、满足,决心从生活中得到最大的享受。

  ①西班牙东北部一城市。

  两个星期以后,他来到伯爵夫人的府邸。

  “夫人不在家,”一个马夫说。

  几天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地来了。罩着绿色呢绒布的折门开着,阿马罗走了进去。他步履缓慢,畏怯地走在用金属杆固定住的红色大地毯上。热气逼人,府中那种傲慢的、贵族式的寂静使阿马罗不胜恐慌。他阳伞吊在小指上伫立了片刻,犹豫不决。他刚想折身返回,却听到一扇绿呢绒布折门后面传来一个男人高昂而深沉的笑声。他掏出手帕,掸掉鞋上的灰尘,然后拉了拉袖口,满脸通红地走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很大的客厅,四壁装饰着鹅黄色的、缝成褶纹的锦缎;一束柔和的光线从落地长窗外投射进来,窗外是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树木。客厅中央有三个男人站着讲话。阿马罗趋身向前,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一个高个子男子吃惊地转过身来。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蓄着花白的小胡子,嘴角上叼着雪茄烟,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就是伯爵先生。

  “我是阿马罗……”

  “啊,”伯爵说:“是阿马罗神父!久仰!久仰!见到你很高兴。我的妻子经常讲起你。见到你真高兴。”

  他转向一个头发几乎已秃光的矮胖子,此人穿着一条极短的白裤子:“阁下,这位就是我对你讲起的那个人。”然后转向阿马罗:“这位是大臣阁下。”

  阿马罗诚惶诚恐地鞠了一躬。

  “阿马罗神父,”里巴马尔伯爵说:“小时候是在我岳母大人的府上长大的。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吧,我想。”

  “伯爵阁下说得很对,”阿马罗说。他仍然站在一边,手里紧紧抓住他的阳伞。

  “我的岳母非常虔诚,是位真正的贵妇人——像她那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她把他培养成一名教士。我相信还给他留下了一笔遗产……总而言之,他成了一名教士。你打哪儿来,阿马罗神父?”

  “费朗,阁下。”

  “费朗?”大臣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这个地名很陌生。

  “这地方在格拉列拉山区,”另一个人在一边悄声地告诉他说。这人很瘦,裹着一件蓝色的礼服大衣,皮肤白皙,漆黑的络腮胡子很漂亮,一头美发梳得服服帖帖,油光可鉴,头路清晰分明,一直延伸到后颈。

  “简直是个可怕的地方!”伯爵接着说:“地处山区,贫穷之极,既没有消遣,气候又恶劣。”

  “我已经提交了一份申请,阁下,”阿马罗战战兢兢地说。

  “好的,好的!”大臣肯定地说。“这一定会安排的,”他又加上一句,一边搓着他的雪茄烟。

  “这不仅是合理的,”伯爵说:“而且是必要的!有活力的年轻人理应派往任务繁重的教区,派往城镇。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就以我庄园附近的阿尔科巴萨镇为例吧。他们把一个患痛风病的老教士派在那里,一个宗教学校的老校长,一个地地道道的笨伯!正是由于这一类的事儿,老百姓才失去了他们的信仰。”

  “这话很对,”大臣说:“但是,另一方面,派往好的教区必须是对有贡献者的奖赏。这种刺激还是需要的。”

  “完全正确,”伯爵回答说:“但这里指的应是对宗教、对圣职的贡献,对教会的贡献,而不是对政府的贡献。”

  留着漂亮的、漆黑的络腮胡子的人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动作。

  “你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伯爵问道。

  “我非常尊重您阁下的意见,”对方回答说:“但是,如果您允许的话——是的,我要说,城镇教区在选举危机中对我们帮助极大。他们的确对我们帮助极大!”

  “是的,但是——”

  “听我说,阁下,”对方急于要发表自己的意见。“阁下,以托马尔发生的事情为例。我们为什么会失败呢?完全是因为那位教士的态度。别无其他原因。”

  伯爵急忙插进来为自己原先说的话辩护。“但是,对不起,绝不会是这样;宗教和教士并不是竞选代理人。”

  “对不起,”对方说,企图打断他的话。

  伯爵用一个强有力的手势上住他,然后以一种无所不知、不容置疑的口吻,庄重、严肃、慢条斯理地说道:“宗教可以而且必须帮助建立政府,起一种所谓的控制作用……”

  “对,对!”大臣不慌不忙地喃喃说道,一边把嚼碎的雪茄烟丝吐出来。

  “但是,堕落到搞阴谋诡计,”伯爵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搞密谋策划,——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这可不是一个基督徒应有的行为。”

  “可我却是一个基督徒,伯爵先生,”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大声说。“是的,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同时我也容得下不同意见。我知道,在一个代议制的政府中——是的,我说这话有着更为坚实的保证——”

  “听着!”伯爵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政府的所作所为吗?它使教土们蒙受耻辱,使人们对政治产生怀疑。”

  “但是,多数裁定原则还算不算一种神圣的原则呢?”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大声喊道,特别强调了“神圣的”这个词。

  “这是一个受人尊重的原则,”伯爵说。

  “远远不止是受人尊重而已!远远不止,阁下!”

  阿马罗神父一动不动地听着。

  “我妻子一定很想见你,”伯爵说着便把他领到帷幔前,把它撩开:“进去吧,”他说:“若安娜,阿马罗神父来了。”

  这是一间小客厅,四壁糊着白色缎面似的墙纸,家具上都蒙有图案精致、色彩鲜艳的开土米布面子。窗台深处,用丝绳打结、几乎垂到地板k的乳白色缎子窗帘的褶层之间,摆着白色的花瓶,里面插着没有开花的灌木,枝条挺拔,绿叶繁茂。窗外投射进来的灰暗光线给室内的白色抹上一层柔和的云影。栖息在扶手椅后面的一只鹦鹉,用一只黑瓜子伫立着,转动着绿色的脑袋在搔痒。手足无措、低垂着头的阿马罗想躲在沙发角后面遮住自己。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伯爵夫人前额隆起的美丽的鬈发和她那闪闪发光的金丝眼镜框。一个胖男孩正坐在她面前的一把矮椅子上,两肘支撑在分开的膝盖上;他的玳瑁夹界眼镜左右摇摆,他正在把它戴正。伯爵夫人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正用她于燥、纤细、布满青筋的手抚摩着它雪白的茸毛。

  “你好啊,阿马罗神父?”这时狗嗥嗥叫了起来。“别叫,若亚。我已经讲过你的事了,你知道吗?别叫,若亚。大臣在这里。”

  “是的,夫人,”阿马罗说,仍然站着。

  “请坐到这边来,阿马罗神父。”

  阿马罗坐在一把扶手椅子的边上,手里紧紧抓住自己的阳伞——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站在钢琴边,正在对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说话。

  “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来着,阿马罗先生?”伯爵夫人说:“告诉我,你姐姐怎么样啦?”

  “她在科英布拉结婚了。”

  “啊,她结婚了!”伯爵夫人说,一边转动着她手上的戒指。

  沉默了片刻。阿马罗低垂着双眼,把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含糊。尴尬的手势。

  “利塞特神父出门了?”他问。

  “他到南特①去了,他的一个姐姐在那儿刚刚去世。”伯爵夫人回答说。“他一直是老样子:总是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和蔼可亲。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①南特:法国西部港口,位于卢瓦尔河河口。

  “我更喜欢费利克斯神父,”胖男孩说,一边伸直了腿。

  “别这么说,表弟!天哪,真是吓人!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利塞特神父多么受人尊重啊!他说起话来也与众不同。他是那样仁慈,那样彬彬有礼!显而易见,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是的,我知道,”胖男孩说。“但是费利克斯神父——”

  “好了,表弟,别说了!我知道费利克斯神父有很多美德,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利塞特神父更虔诚。”她做了一个优美漂亮的手势,终于找到了她所需要的形容词:“更杰出,更卓越。事实上,他可以同各种人交往。”她微笑着转向阿马罗:“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阿马罗不认识费利克斯神父,也不记得利塞特神父了。

  “利塞特神父现在一定很老了吧?”他鼓起勇气问道。

  “我想是的,”伯爵夫人说。“但他保养得很好!在宗教事业上何等的生气勃勃,何等的积极热情啊!是的,他的确不同凡响。”说着转身对着站在钢琴边上的夫人说道:“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特雷萨?”

  “我就来,”特雷萨说。她正全神贯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没有听到伯爵夫人问她的话。

  阿马罗两眼盯住她细看了一番。她身段颀长,健壮,两肩的线条优美动人,胸部高耸结实,俨然像个女王或者女神;她微微卷曲的头发乌黑发亮,在轮廓鲜明、肤色白皙的面孔衬托下益发醒目。说到她的面孔,跟玛丽·安东奈特①那张广为流传的侧面画像倒有几分相像。

  ①玛丽·安东奈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一七九三年十月,雅各宾派执政后被处死。

  “你那个教区的人都很虔诚吗,阿马罗先生?”伯爵夫人问。

  “非常、非常虔诚。”

  “现在只有在乡间还可以找到真正的信仰,”伯爵夫人以一种虔诚的语调说。接着,她又为不得不住在城里,屈服于奢侈的享乐抱怨了一番。她倒情愿一直住在卡卡韦洛斯的庄园里,在那座古老的小教堂里祈祷,跟那些淳朴善良的乡下人谈话。

  特雷萨漫步踱到窗前,从窗口望出去朝街上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坐在一只双人沙发上。她就座时动作潇洒优雅,益发衬托出她那雕塑般优美的身体。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对胖男孩说:“我们该走了,若昂。”

  这时,伯爵夫人对她说:“你知道吗,阿马罗神父小时候是在贝姆菲卡跟我一起长大的?”

  阿马罗脸红了。他感觉到特雷萨正用她美丽的眼睛打量他。这双眼睛就像是浸在水中的黑缎子。

  “您刚从外省来吗?”她问道,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是的,夫人,刚来了几天。”

  “从乡村里来?”她继续问道,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

  阿马罗一边注视着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宝石,一边柔情绵绵地握住球形的伞把,答道:“从山里来,夫人。”

  “试想一下吧!”伯爵夫人插进来说。“简直是可怕之极!一直在下雪。他们说那里的教堂没有屋顶,所有的人都是放羊的。真是一大耻辱!我已请大臣看看是否可以把他调动一下。你也求求他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特雷萨说。

  于是,伯爵夫人便把阿马罗申请调往一个较好的教区的事细述了一番。她还谈到她母亲以及她对阿马罗的友情。

  “她甚至愿意为他而死。”接着她又转向阿马罗:“你还记得她给你起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夫人。”

  “黄脸修道土。这名字很滑稽。那时候,阿马罗神父的面色蜡黄。他整天呆在圣堂里。”

  特雷萨走向伯爵夫人,说:“你知道这位先生像谁吗?”

  伯爵夫人全神贯注地看着阿马罗,胖男孩也透过他的单片眼镜盯着他瞧。

  “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去年来的那位钢琴家吗?”特雷萨继续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我知道,”伯爵夫人说。“叫雅莱特。是的,他很像他。但是头发不像。”

  “这很明显,那位没有剃光头顶。”

  阿马罗涨得满脸通红。特雷萨站起来,身后拖着华丽的裙据,在钢琴旁边坐了下来。

  “您懂音乐吗?”她转向阿马罗问道。

  “我们在神学院学过,夫人。”

  她的手指在低音部键盘上飞快地弹了一会儿,接着便弹奏了《利哥莱托》①中的一节,乐曲曲调凄凉,充满了爱情终结的孤独和生离死别的哀伤。

  ①一译《弄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所作歌剧。

  阿马罗激动不已。朦胧之中,他仿佛看到一种优越的生活方式:耳畔回响着歌剧中忧郁、高雅的曲调,脑海中萦绕着欢乐异常的爱情场面,于是在豪华的地毯上,或者在座位上装有衬垫的四轮马车上,风流韵事便出现了。坐在富有弹性的双人沙发上,倾听着这种贵族式哀伤的音乐,他不禁想起了婶母家的餐室和餐室内那种炒洋葱的气味:他就像一个流浪汉,难得吃到一客丰盛的甜点心便细细品尝起来,尽管提心吊胆,但还是想尽量延长这番享乐,因为他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口去啃他的硬面包,又要踏上尘土飞扬的旅途了。

  这时,特雷萨突然改变旋律,唱起了海顿①作曲的一首古老的英国歌,这首歌把分别的哀伤描写得淋漓尽致:

  ①海顿(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

    村子里一片沉寂,人们都已安睡,

    这时卢宾已经远去!

  “好极了!好极了!”司法大臣刚出现在门口,便轻轻拍着手喝起彩来。“非常好,非常好!妙极了!”

  “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帮忙,科尔雷阿先生,”特雷萨立即从琴凳上站起来说道。

  大臣赶紧殷勤地走上前去:“什么事啊,我亲爱的夫人?什么事啊?”

  伯爵和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走了进来,两个人仍在争论。

  “若安娜和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帮忙,”特雷萨对大臣说。

  “我已经求过他了,我已经求过两次了!”伯爵夫人插嘴说。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们,”大臣说,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好,把两腿伸直,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你们想要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非常重要呢?我的天主!我保证,我庄严保证,我一定尽力而为。”

  “好的,”特雷萨说,一边开玩笑地用扇子拍拍他的手臂。“现在最好的教区空缺是哪一个?”

  “啊!”大臣说,他开始有点明白了,望了望低头坐在一边、满脸涨得通红的阿马罗。

  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刚才一直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表链上的小件饰物,这时俨然像一名消息灵通人士一样走上前来。

  “最好的空缺,夫人,是莱里亚,它既是行政区首府,又是主教管区所在地。”

  “莱里亚,”特雷萨说。“我知道这地方,那里不是有些古迹吗?”

  “是一座城堡,夫人,最初是由唐·迪尼兹建造的。”

  “莱里亚好极了!”

  “但是,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大臣说。“莱里亚是一个主教管区的所在地,是一个城镇——而阿马罗神父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

  “听你说的,难道科尔雷阿先生自己不也很年轻吗?”特雷萨大声说。

  大臣笑着鞠了个躬。

  “你说两句好吗,你,”伯爵夫人对丈夫说,他正在爱抚地给鹦鹉搔头。

  “我看不必了,可怜的科尔雷阿已经被征服了。特雷萨表妹居然称他是年轻人!”

  “但是请原谅我,”大臣抗议道。“我觉得这话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恭维我的意思;说到底,我还不是怎么太老。”

  “哎呀,你老兄真不害臊!”伯爵喊道。“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一八二○年已经在一起密谋策划了吗!”

  “那是我父亲,你可真会诬蔑人,那是我父亲。”

  大家都笑了。

  “那就说定了,科尔雷阿先生,”特雷萨说:“阿马罗神父去莱里亚!”

  “好的,好的,我投降,”大臣说,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但这太专制了!”

  “谢谢您,”特雷萨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递给他。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我发现您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大臣说,两眼直盯着她。

  “我今天觉得很快乐,”她回答说,然后梦幻般地看了一会儿地板,把自己的丝织衣裙轻轻拍了几下。接着她站了起来,突然坐到钢琴前面,又一次弹奏起那首甜蜜的英国歌来:

    村子里一片沉寂,人们都已安睡,

    这时卢宾已经远去……

  与此同时,伯爵已走到阿马罗身边,阿马罗站了起来。

  “事情解决了,”他说。“科尔雷阿先生会跟主教安排好一切的。一星期以后你就会得到任命。你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阿马罗鞠了一躬,然后又奴颜婢膝地走上前去向在钢琴旁边的大臣表示感谢:“大臣阁下,我非常感激您。”

  “你应该感谢伯爵夫人,感谢伯爵夫人,”大臣微笑着说。

  阿马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近伯爵夫人说:“我谢谢您,伯爵夫人。”

  “谢谢特雷萨!我看她是想获得几张赎罪券①吧。”

  ①一译“赦罪符”。天主教认为基督功德无量,圣母及圣徒也积有许多“善功”,除补赎自己罪过外尚余很多,积累起来便成为教会的功库,在罪人履行了一定条件后,教会有权准许他从功库中获得一些功德以抵偿罪孽之债。

  “夫人——”他一边向特雷萨走去一边说。

  “请在您祈祷的时候记住我好了,阿马罗神父,”她说。然后她又继续用她那忧伤的嗓音,对着钢琴倾吐着卢宾离去之后村子里的凄凉悲哀。

  一个星期以后,阿马罗得悉了对他的任命。在这期间,他经常回想起在里巴马尔伯爵府上的那个上午——大臣穿着很短的裤子,埋在一把扶手椅里,答应了对他的任命;从花园里照射进来的光线柔和清澈;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金发碧眼。《利哥莱托》中那一段哀伤的曲调不断掠过他的脑海,而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却是特雷萨那一双洁白的手臂。一想到有一天他能够听取那个非凡女子的忏悔,在黑暗的忏悔室里两人近在咫尺,能够感到她黑色的丝织衣裙摩擦着自己已经褪去光泽的黑长袍时,他的太阳穴就会怦怦直跳。

  一天拂晓时,在婶母多次拥抱过他之后,他动身前往圣阿波洛尼亚,由一个脚夫扛着他的铁皮箱子。天亮了,街灯熄了,城里一片寂静。不时有一辆垃圾车滚滚而过,连路石也震动起来。街道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到处有人尖着嗓子在叫卖日报,戏院的雇员拎着浆糊罐跑来跑去,在拐角处贴海报。

  当他到达圣阿波洛尼亚时,太阳的光辉已经把奥特拉一班达山脉后面的天空染成了橙色;河水一动不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条纹,颜色就像没有光泽的钢一样;几艘四桨白帆船正缓缓地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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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二天,镇上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新教区神父的到来,而且消息早已四下传开,说他带来了一只铁皮衣箱,说他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还说他管迪亚斯神父叫老师。

  胡安内拉太太的朋友们——至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圣母升天会①的唐娜·玛丽亚和甘索索两姐妹——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来她家拜访,看看那些说法是否属实。当时是九点钟,阿马罗刚跟着大教堂神父出去。胡安内拉太太满面春风,得意非凡,正卷起袖子忙活着早上的家务活儿。她在楼梯顶端迎接了她们,紧接着便非常激动地向她们讲起新教区神父的到来,他的文雅的举止和他说过的所有的话……

  ①圣母升天会(the Assumption):罗马天主教会之一派,一八四三年创立于法国南部尼姆镇。

  “还是跟我来吧,我要把他的东西让你们瞧瞧。”

  她带她们去看了教区神父的房间,他的铁皮衣箱和她为他装好的一个书架。

  “太好了,这些东西都太好了,”老太太们一边说着,一边怀着崇敬的心情在房间里缓步兜了一圈,好像她们是在教堂里一样。

  “这斗篷多漂亮啊!”唐娜·儒瓦基娜抚摸着从衣架上垂下来的长腰带说:“肯定能值两个银币!”

  “还有他这些漂亮的白衬衫和内衣!”胡安内拉太太一边掀开衣箱盖一边说。

  于是这几位老太太便一起带着羡慕的眼光俯身凑上去看。

  “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是个年轻人,”唐娜·玛丽亚满脸虔诚地说。

  “我也感到安慰,”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说。“一个人去做忏悔,比如说到拉波索神父那儿去做,却看见鼻烟不断地从他的鼻子上落下来,天哪,那可真叫人受不了!这一下子就打乱了你的忏悔。还有那个像畜生一样的若塞·米格斯!不,但愿天主保佑我,让我死在年轻人中间!”

  胡安内拉太太接下去又把教区神父其他的一些好东西拿给她们看——仍然包在旧报纸里的一个十字架,一本照相簿,里面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教皇为全体天主教徒祝福的照片。她们个个欢天喜地,连声赞道:“咱们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咱们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她们走的时候,把胡安内拉太太吻了又吻,祝贺她找到教区神父这样一个好房客;她现在俨然是一位教会方面的权威人士了。

  “你们今晚上能来吗?”她从楼梯顶上向下喊道。

  “当然能来!”已经走到临街门口的唐娜·玛丽亚一边把斗篷提起来束住,一边高声回答道。“当然能来。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安安逸逸地仔细看看他了!”

  近中午的时候,利巴尼尼奥来了。他是莱里亚镇上最积极的宗教狂热分子。他一边跑上楼梯,一边用他那刺耳的尖嗓子喊道:“嗨,胡安内拉太太!”

  “快上来,利巴尼尼奥,快上来!”胡安内拉太太说道。她正坐在窗日做针线活儿。

  “这么说,教区神父已经到了,是不是?”利巴尼尼奥站在餐室门口问道。胡安内拉太太可以看到他那张柠檬色的胖脸和闪闪发光的秃头顶。接着他便迈着扭扭捏捏的步子,摇摇摆摆地向胡安内拉太太走去。“他看上去像什么样子,看上去像什么样子?长得漂亮吗?”

  于是,胡安内拉太太又开始把阿马罗大大赞美了一番:他青春年少,态度虔诚,牙齿洁白漂亮……

  “赞美天主!赞美天主!”利巴尼尼奥怀着慈悲的虔诚说。“但是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该去办公了。再见,再见,孩子!”说着用他那短而肥胖的手拍了拍胡安内拉太太的肩膀:“你现在是一天比一天胖了!听我说,你这个烦人的女人,你不是让我替你念一遍《圣母经》吗?昨天我替你念过了!”

  这时女仆进来了。

  “再见,鲁萨!你太瘦了:试试看向圣母马利亚祈祷祈祷吧。”当他经过阿梅丽亚半开半掩的房门看到她时,他说:“啊,阿梅丽亚,你可真是一朵美丽的鲜花。凭你这样的美,我知道你将来一定能够进天堂!”

  他扭着屁股,嘴里尖声细气地哼哼着,急匆匆地奔下了楼梯,嘴里叫着:“再见,再见,孩子们!”

  “哦,利巴尼尼奥,你今天晚上来吗?”

  “啊,可我来不了呀,孩子,来不了。”他衷声喊道。“别忘了明天是圣巴巴拉节,今天我必须去诵念六遍《主祷经》呢。”

  阿马罗跟大教堂神父迪亚斯一起去拜访了代理主教,向他呈交了里巴马尔伯爵的介绍信。

  “我跟里巴马尔伯爵很熟,”代理主教说。“那是一八四六年在波尔图的时候。我们是老朋友啦。当时我是圣伊尔德丰索的一名教士。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向后靠在旧的缎子扶手椅上,兴致勃勃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事情:他讲了“政务会”的一些轶事,带着赞赏的口气谈到它的成员,模仿着他们说话的姿势(这是代理主教的一大特长),他们的举止风度,他们之间的小小的争论——特别是对曼努埃尔、帕索斯更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生动地描述道,有一次,帕索斯穿着长长的黑外套,戴着宽边帽从新广场经过时说道:“打起精神来,爱国者们!沙维耶尔将再度当选为议员!”宗教会议的成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之间感情十分诚挚。阿马罗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满意。

  他和迪亚斯神父一起用过晚餐,然后两个人便沿着马拉泽斯公路散了一会步。整个乡间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蓝天衬托下的群山上一片安宁、恬静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怕。房顶上炊烟袅袅,牛群已经放牧归来,这时人们听到忧郁的钟声在丁当作响。阿马罗在桥边停了下来,他环视着四周一派平和的景色说:“啊,我想我会在这儿过得非常好。”

  “你会在这儿过得称心如意,”大教堂神父肯定地说,一边吸了一撮鼻烟。

  当他们走进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门时,已经是八点钟了。

  老朋友们已经在餐室里。阿梅丽亚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儿。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像过礼拜天一样,穿着黑色的绸子衣服,她那金黄色带点淡红的假发上罩着黑色的发网;瘦骨嶙峋的双手戴着一副露指长手套,一本正经地放在膝盖上,手指上的戒指在闪闪发光;从别住她衣领的胸针处垂下一条沉重的金链子,直拖到她的腰部,上面缀满了小小的金丝环。她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参加什么仪式似的,她的头稍稍偏向一边,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她的下巴上有一粒大毛痣;在她谈到宗教问题或者神迹时,她总把胸部挺起来,不出声地微微一笑,露出她那些布满了绿色牙垢、像楔子一样戳进牙床的大牙。她是个寡妇,很有钱,患有慢性粘膜炎。

  “这位就是新来的教区神父,唐娜·玛丽亚,”胡安内拉太太说。

  她全身颤抖地站了起来,屁股一扭行了个屈膝礼。

  “这二位是甘索索两姐妹,你一定听人说起过吧,”胡安内拉太太对教区神父说。

  阿马罗羞答答地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她们是姊妹俩,大家都知道她们很有钱,但她们却有个收房客的习惯。姐姐唐娜·儒瓦基娜是个冷冰冰的女人,宽大的前额,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翘鼻子,紧闭的嘴唇。她裹着一条围巾,人显得干净利落。她双臂交叉,滔滔不绝地讲着,嗓门很尖,带着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口气。她自视甚高,刚愎自用。讲起男人来她总说他们不好,但给教会捐款却慷慨大方。

  她的妹妹唐娜·安娜耳聋得厉害,从来不讲话;她手指交叉着放在腿上,两眼低垂,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转动着大拇指。她是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永远穿着一件带黄条纹的黑长裙,脖子上围一条貂皮披肩。她整个晚上都在睡觉,只偶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叹息使人们感到她的存在。据说她对邮政局长怀有痴情。大家都可怜她,同时又羡慕她做蛋糕纸饰边的本事。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唐娜·若塞帕也在座。她外号人称“剥了皮的栗子”。她是个矮小枯萎的女人,腰弯背曲,苹果汁色的皮肤已经皱缩,嗓子已经沙哑;她动不动就要生气,她的两只小眼睛总是瞪着,她的神经系统永远处在紧张状态,她的整个态度充满了怨恨。所有的人都怕她。恶毒的戈丁尼奥博士称她是莱里亚一切阴谋诡计的“中枢站”。

  “神父先生,你们散步走得很远吧?”她热情地问道。

  “我们差不多走到了马拉泽斯公路的那一头,”大教堂神父说着便一屁股坐在胡安内拉太太的背后。

  “你觉得这里风景美吗,神父先生?”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问道。

  “非常美。”

  接下来他们便谈起莱里亚美丽的散步场所和许多可爱的景色。唐娜·若塞帕最喜欢沿着河边散步;她曾经听人说过,即使在里斯本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和它媲美。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则更喜欢漫步上山走到“道成肉身教堂”。

  “一个人在那儿可以愉快地消磨时间。”

  阿梅丽亚微笑着说:“不过我更喜欢桥堍边垂柳下那一小块地方。”她用牙咬断棉线,又说:“那里充满了令人伤感的情调!”

  这时阿马罗才第一次看了她一眼。她穿着一件紧身的蓝色连衣裙,把她线条优美的胸部勾勒得更加好看;翻下来的衣领上面看得见她丰腴白皙的脖子;她洁白的牙齿在鲜艳、红润的双唇之间闪闪发光,而在阿马罗神父看来,她那柔软光滑的头发更给她的嘴角增添了一种甜蜜、妩媚的阴影。

  众人沉默了片刻。迪亚斯神父嘴唇下垂,已经闭上了眼睛。

  “布里托神父怎么样啦?”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问。

  “他可能是得了周期性偏头痛,可怜的神父,”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虔诚地说。

  这时,靠近碗柜的一个小伙子说道:“我今天看见他骑着马朝巴罗萨公路去了。”

  “先生!”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唐娜·若塞帕·迪亚斯带着尖酸刻薄的口气说。“你居然会注意到他,这可真是一大奇迹!”

  “为什么呢,夫人?”他说着站了起来,向这群老太太走了过去。

  他个子高高的,穿着一套黑衣服。他五官端正,肤色白净,乌黑发亮的小胡子朝外翘着,到嘴角两边才垂下来。他一直在不停地用嘴咬着它。

  “亏你还问得出口!”唐娜·若塞帕大声说道。“你,你这个人是从神父身边走过连帽子也不脱的!”

  “我!”他大声喊道。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她尖着嗓子肯定地说,接下来又是一阵冷笑。“真的,阿马罗神父,你完全可以把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引向正路!”

  “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误人歧途,”他笑着说道,两手抄在口袋里。每隔一会儿,他的眼睛便转过去看看阿梅丽亚。

  “这可真滑稽!”唐娜·儒瓦基娜大声说道。“就凭今天这位先生在我面前讲的关于阿雷加萨那位圣女的一番话,他就永远进不了天堂!”

  “这你们都听到了吧!”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喊道,同时简慢地转向若昂·埃杜瓦多。“请问他对于那位圣女有什么要说的呢?也许他认为她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愿天主保佑我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她十指交叉,两眼充满虔诚的恐怖盯住若昂·埃杜瓦多。“你的意思是不是他已经说过这话?我的天哪!”

  “不,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大教堂神父神情严肃地说。他刚刚醒过来,正在折起他的红手帕。“不,他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这时阿马罗问道:“这位阿雷加萨的圣女是谁呢?”

  “天哪!这么说来你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她了,教区神父先生?”唐娜·玛丽亚不胜惊讶地大声说道。

  “你肯定听人说起过她的,”唐娜·若塞帕果断肯定地说。“他们说从里斯本来的报纸上谈的都是这件事!”

  “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异乎寻常的事,”大教堂神父意味深长地说。

  胡安内拉太太停下手中的编结活儿,摘下眼镜说:“真的,阿马罗神父,你真想象不到这事有多离奇,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是的,是的,一点不错!”众人一起随声附和。

  老太太们凭着一种虔诚的默契靠得更紧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阿马罗充满好奇地问。

  “听着,阿马罗神父,”唐娜·儒瓦基娜把围巾拉拉直,一本正经地开始讲了起来。“这位圣徒是个女人,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在床上已经瘫了二十年……”

  “二十五年,”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用扇子敲了敲她的手臂,轻声地纠正她说。

  “二十五年?不过,我听代理主教说是二十年。”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胡安内拉太太肯定地说,大教堂神父严肃地点点头,支持她的说法。

  “她全身瘫痪,阿马罗神父,”大教堂神父的姐姐插嘴进来说,急着要把她知道的讲出来。“她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有她的灵魂还在。她的手臂瘦得像这个,”说着翘起了她的小指头。“要想听到她说的话,必须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行!”

  “所以说她活下来靠的并不是什么世俗的力量而是天主的恩典!”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接着又伤心地说。“真可怜!老是让人挂在心上……”

  老太太们陷入悲痛之中,一时竟无人说话。

  若昂·埃杜瓦多一直站在老太太们身后,双手抄在口袋里,咬着自己的小胡子尖,这时他笑了笑说:

  “听着,神父先生,事实是——医生们会告诉你——这是一种神经错乱病。”

  这句大不敬的话使虔诚的老太太们大为震惊;唐娜·玛丽亚在自己身上划了个十字以防万一。

  “看在天主的份上!”后娜·若塞帕大声喊道:“这位先生想把这话讲给谁听都可以,但是不要在我面前讲!这是当众对我的侮辱!”

  “他这话恶毒之极,天主盛怒之下完全可以一个霹雳把他打死,”唐娜·玛丽亚气喘吁吁地说,她完全被吓坏了。

  “现在,我也要郑重声明,”唐娜·若塞帕说:“他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对一切神圣的事物都不尊重。”说着转向阿梅丽亚挖苦地加上一句:“如果我有女儿的话,我绝不把她嫁给他!”

  阿梅丽亚涨红了脸;若昂·埃杜瓦多也变了脸色。接着他鞠了一个躬,语含嘲讽地说:“我刚刚只是把医生说过的话告诉你们而已。至于你们另外说的那些话,我不妨告诉诸位:我根本不想向你们任何一位的女儿求婚。我也不想娶你,唐娜·若塞帕!”

  大教堂神父抿着嘴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

  “你给我滚开!天哪!”她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

  “但是这位圣女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呢?”阿马罗神父问道,目的是让她平静下来。

  “样样事都做了,神父先生,”唐娜·儒瓦基娜说。“她虽然卧床不起,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祷告她都知道。她为之祈祷的人得到了天主的赦免;相信她的人个个灾消祸除;当她进圣餐时,身体会渐渐抬起来,完全浮在半空中,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苍天,把旁边看的人也吓坏了。”

  这时候客厅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朋友们万岁!我看今晚上这里可真热闹!”

  闯进来的是个个子很高的家伙,黄黄的面孔,凹陷的双颊,生着乱蓬蓬的一头鬈发,留着唐·吉诃德式的小胡子。当他哈哈大笑时,他的嘴巴就像一个黑洞,因为他的门牙几乎全都脱落了;他的两只凹进去的、周围布满深深皱纹的眼睛常常带着一种可笑的、多愁善感的神情对着天空东张西望。他手里拿着一把吉他。

  “喂,你这几天怎么样啊?”众人问他。

  “糟透了,”他一边坐下,一边悲伤地说。“胸部还在痛,整天不停地咳嗽。”

  “这么说鱼肝油对你毫无用处了?”

  “鱼肝油有什么用?”他绝望地答道。

  “乘船到马德拉群岛①去一趟吧,这正是你所需要的!”唐娜·儒瓦基娜果断地说。

  ①马德拉群岛:位于北大西洋中东部,东距北非西岸约五百八十公里。一四二○年起被葡萄牙占领,后改为葡萄牙的一个辖区。一九七六年实行自治。属地中海式气候,夏干热,冬暖湿,为冬季游览、疗养胜地。

  他突然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乘船到马德拉群岛去一趟!真是个好主意!唐娜·儒瓦基娜真是满脑袋的好主意!一个贫穷的手稿誊写员,每天挣十八个铜币,家里有老婆和四个孩子!乘船去马德拉群岛!”

  “吉安尼塔好吗?”

  “可怜的人哪,她倒挺好!感谢天主,她很健康!胖胖的,胃口一直很好。糟糕的是那些孩子,两个大的一直在生病,现在更妙了,连佣人也病倒在床上了,真是祸不单行!这都是魔鬼在作祟!不过人必须有耐心才行,”他最后说,一边悲伤地耸了耸肩。

  接着他转向胡安内拉太太,拍拍她的膝盖说:“咱们的女修道院院长大妈好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唐娜·儒瓦基娜告诉阿马罗神父说,这个年轻人阿瑟·科塞罗最喜欢开玩笑,而且有一副好嗓子。事实上,就唱流行歌曲而言,镇上没有哪个人比得上他。

  鲁萨端着茶走了进来。胡安内拉太太高高举起茶壶,一边倒着冒热气的茶一边说:“来,来,孩子们;这是市场上最好的茶叶了。是从苏塞的店里买来的……”

  阿瑟把糖传给大家,一边开着老掉牙的玩笑:

  “把甜蜜可口的糖送给甜蜜可爱的人儿。”

  老太太们端着茶托把茶喝光,然后仔细选好几片吐司,大声地咀嚼起来;为了保护衣服,不使茶托里的茶水滴上去,也不沾上黄油,她们都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摊在膝盖上。

  “您不想吃一只小小的果馅饼吗,神父先生?”阿梅丽亚在他面前托着盘子说。“这些都是道成肉身路那些领取养老金的人做的,又好看又新鲜。”

  “谢谢您。”

  “来,拿这一个,这简直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天使食用的饼。”

  “啊,是的!从天国来的,”他笑容满面地说。当他用手指尖拿饼时,他两眼直视着她。

  阿瑟先生有个茶后唱歌的习惯。钢琴上方有支蜡烛照亮了乐谱,阿梅丽亚等鲁萨一收拾好桌子便坐在钢琴前面,在黄色的键盘上弹了起来。

  “请问诸位今天想听点什么?”阿瑟问。

  众人纷纷提出了要求,点到的歌曲有《勇士》、《坟墓中的婚礼》、《异教徒》《哦,够了》……

  坐在角落里的大教堂神父瓮声瓮气地报出了他点的歌名:“来,科塞罗,唱个《科斯梅大叔,老流氓》吧。”

  女人们都责骂起他来:“天哪!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呢?神父先生!你怎么可以点这种歌呢?”

  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断然喊道:“那些歌统统不唱。给我们来首忧伤的,好让咱们新来的教区神父瞧瞧阿瑟的本事。”

  “对!对!”众人齐声喊道。“唱支忧伤的。对,阿瑟,唱支忧伤的。”

  阿瑟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然后突然装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哀伤地提高了嗓门,唱道:

    再见吧,我的天使!我将离你而去……

  这是一八五一年浪漫主义时代的一首歌曲,歌名叫《告别》。讲的是一个凄凉的秋天的下午,一对恋人在树林里依依话别。后来,曾经激起少女痴情的男主人公被情人抛弃,于是于然一身,到处流浪,来到了海边。这里,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有一个被人们忘记的坟墓,在银色的月光下,纯洁、清白的修女们来到这里和他一起哭泣。

  “真美,真美!”众人喃喃说道。

  阿瑟唱得眼泪也出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表情;但是每唱完一段,在伴奏弹过门时,他却对着周围的人们不住微笑——在他黑糊糊的嘴巴里,人们可以看到他那些蛀牙的残桩。阿马罗神父坐在窗下吸着烟,注视着阿梅丽亚,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为那首病态的、感伤的歌曲伴奏。在烛光的映衬下,她俏丽的侧影上增添了一条明亮的轮廓线;她胸部的曲线很协调地突了出来;她看着乐谱,长着长睫毛的眼睑轻微地忽上忽下。若昂·埃杜瓦多站在她旁边,为她翻乐谱。

  阿瑟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伸向空中,以一个凄惨而又充满激情的动作,唱出了最后一句:

    最后,我将在这黑暗的坟墓中

    结束我不幸的一生和一切的一切!

  “好!好!”他们齐声高呼。

  大教堂神父低声对阿马罗评论说:“啊,就唱感伤的歌曲而言,没有人比得过他。”他高声打了一个呵欠,又说道:“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我吃的鱿鱼一直在我的胃里咕咕叫个不停。”

  玩“排号”①牌戏的时候到了。他们都捡好自己惯用的牌盘——唐娜·若塞帕两眼闪着贪婪的光,用力摇动着盛放号码牌的大布袋。

  ①排号:一种牌戏。由袋中取出有号码的牌,放在有相当号码的牌盘上,以能先排出一列者为胜。

  “这里有您坐的位子,阿马罗神父,”阿梅丽亚说。

  这位子就在她旁边。他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挪动了一下为他腾出了地方,于是他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脸微微有点发红,羞答答地翻了翻衣领。

  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后来大教堂神父用他那困倦的声音叫起数来。唐娜·安娜·甘索索在角落里安静地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由于灯光投下的阴影,他们的头部有一半都在暗处。不加灯罩的灯将光线投射在黑色的台布上,人们看到,由于经常使用,纸牌已经油腻不堪;而老太太们的手也都干瘪枯萎,像爪子一样在搅和着玻璃计数器。钢琴盖还开着,上面的蜡烛还点着,火焰又直又高。

  大教堂神父大声喊叫着,开着老玩笑:“一,猪脑袋!三,滑稽脸!”

  “我要二十一,”一个声音说。

  “三,”另一个声音高兴地低声说。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贪得无厌地喊道:

  “把那些号码牌统统洗一遍,普拉西多兄弟!继续打下去!”

  “把四十七拿给我,我正缺这张牌,”阿瑟·科塞罗说。他坐在那里,脑袋夹在两只握紧的拳头中间。

  最后,大教堂神父终于拿到他所需要的号码,胜了一盘。阿梅丽亚在房间里环顾了一下说: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为什么没打牌呀?他人呢?”

  原来若昂·埃杜瓦多躲在窗口的凹进处,这时他便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拿好这张牌,接着打下去吧。”

  “既然你还没坐下,就记记分,收收钱吧,”胡安内拉太太说。

  若昂·埃杜瓦多端着瓷盘子兜了一圈。到最后一数钱,却少了十个里亚尔。

  “我的钱放进去了,我的钱放进去了!”所有的人都非常激动地叫了起来。

  “是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她舍不得从她那一大堆钱里拿出一个铜币来,”若昂·埃杜瓦多一边鞠躬一边说。“我觉得好像是唐娜·若塞帕还没有把钱放进来。”

  “我!”她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第一个把钱放进去的!绝没有那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放进去的是两枚硬币,每枚五个里亚尔!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

  “那好吧。一定是我忘了。你坐好吧;我现在就把钱放进去。”若昂·埃杜瓦多说,接着又低声抱怨道:“一个信教的女人竟是一个贼!”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悄悄地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逃得过惩罚。他对天主一定也不敬畏!”

  “这里唯一玩得不开心的就是阿马罗神父了,”有人说道。

  阿马罗微微一笑。他精疲力竭,心不在焉,有时甚至忘了记分;阿梅丽亚碰碰他的胳膊肘,说:“您怎么不记分,神父先生?”

  他先赌了两个三,结果赢了;后来他们俩都要了三十六,有了这张牌就可以和了。

  桌子上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好,咱们来看看他们俩能不能一起和,”唐娜·玛丽亚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气呼呼地扫了他们俩一眼。

  但是“三十六”却没有出现;而别人的牌上又有了新的变化;阿梅丽亚担心唐娜·若塞帕要和了,因为她一直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动个不停,一直在要“四十八”。阿马罗也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兴趣,哈哈笑了起来。

  大教堂神父在抽牌时故意慢吞吞的。

  “快!快!赶紧出牌,神父先生,”他们都冲着他直喊。

  阿梅丽亚闪动着眼睛,俯身向前轻声说道:

  “我无论如何也要拿到‘三十六’。”

  “好!给你,‘三十六’,”大教堂神父说。

  “我们和了!”阿梅丽亚喊道,脸涨得通红。她欣喜若狂地拿起阿马罗的牌和她自己的牌,得意地举起来让大家验证。

  “愿天主祝福他们,”大教堂神父乐呵呵地说,接着把盛满十里亚尔硬币的盘子底朝天地倒在他们面前。

  “这简直像是奇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虔诚地说。

  但这时已经敲过了十一点,打完了最后一圈,老人们都穿上外衣,裹好围巾。阿梅丽亚坐在钢琴旁边,轻轻地弹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若昂·埃杜瓦多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嗓门说:

  “祝贺您跟神父一起打赢了牌。真让人高兴啊!”她正要答话,他便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晚安!”怒气冲冲地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就走了。

  鲁萨举着灯把楼梯照亮。老太太们紧紧地裹在暖和的衣服里,一边离去一边喊着“晚安!”阿瑟先生一边乱弹着吉他一边哼着《异教徒》。

  阿马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念起他的每日祈祷书,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思想集中在祈祷上;老太太们的面孔,阿瑟的蛀牙,尤其是阿梅丽亚的侧影,一直不停地闪过他的脑海。他坐在床沿上,面前摊着他的每日祈祷书,眼睛盯着灯,心中却在想象着她的头发,她那小巧玲珑,皮肤黝黑、让针给戳过的手指以及她的嘴巴周围那些可爱的汗毛。

  单调无味的打牌以及在大教堂神父家里吃的晚饭使他感到头昏脑涨。晚饭吃的鱿鱼、喝的葡萄美酒使他口渴难熬。他想喝点水,但在房间里却找不到。这时他想起在餐室里有一只陶器罐子,里面盛放着从莫雷纳尔泉打来的纯净、新鲜的泉水。于是他穿上拖鞋,手里拿着烛台,慢慢地走上楼梯。客厅里有一盏灯,门帘拉了下来,他撩起门帘,突然“啊!”地一声又退了回来。原来他瞥见阿梅丽亚穿着白裙子站在里面,正在解脱胸罩。她就站在灯旁边,无袖的祖胸长裙把她洁白的手臂和丰满的胸部都显露了出来。她轻轻叫了一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阿马罗站在那里呆住了,连头发根都在出汗。他们也许会怀疑他猥亵下流:毫无疑问,怒骂的话语马上就要从仍在颤动的帘子后面向他飞来!

  但阿梅丽亚安详平静的声音却从帘子里面问道:

  “您需要什么东西吗,神父先生?”

  “我刚才是来找水……”他轻声含糊地说。

  “唉呀,那个鲁萨,她太粗心了!请原谅我们,神父先生,请原谅我们。听我说!桌子边上就是水罐子。你能找得到吗?”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端着盛满水的玻璃杯慢慢走下楼梯——他的手在颤抖,水从他的手指上滴了下来。

  他没有做祷告就上了床。深夜,阿梅丽亚听到楼下房间里有人迈着紧张不安的步子在地板上来回走着:这就是阿马罗。他穿着拖鞋,斗篷披在肩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在楼上,也没有入睡。衣柜顶上的脸盆里,通宵点着的蜡烛已经燃尽,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橄榄油烟味;脱下来的白色裙子在地板上很显眼;猫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闪着清澈的绿色磷光,在黑暗的房间里熠熠发亮。

  在毗邻的一幢房子里,一个婴孩连续不停地在哭。阿梅丽亚仿佛看到那位母亲正在摇动着摇篮,一边轻声唱着:

    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

    你的妈妈到井边去啦……

  这是那位可怜的烫衣服的姑娘卡塔丽娜。索扎中尉遗弃了她——撇下一个婴孩在摇篮里,还有一个在肚皮里——到埃什特雷莫兹去结婚了!过去她多漂亮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多美啊——可现在她却愁容满面,精疲力竭!

    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

    你的妈妈到井边去啦……

  这首歌她是多么熟悉啊!在她七岁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夜里,她的母亲就常常对着她后来死去的小弟弟唱这首歌。整个一首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们住在里斯本大街的一幢房子里;在她房间的窗子外面有一棵柠檬树,妈妈把小若昂的尿布就挂在它生机勃勃的树枝上晒干。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军人,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掉了;妈妈谈起他穿上骑兵服时的矫健优美的身姿时,仍禁不住要唉声叹气。

  阿梅丽亚是在教士们中间长大的。有些教士她不喜欢;特别是瓦伦特神父,身上那么多肉,那么好出汗,两只手肥胖而虚肿,指甲盖却短得出奇!他喜欢把她抱着夹在膝盖之间,慢慢地扭她的耳朵,而她则感到他的气息中充满了洋葱和香烟的臭味。她的朋友是大教堂神父克鲁兹。他瘦瘦的,满头银发,衣着总是整整齐齐的,衣领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鞋扣闪闪发亮;他总是不慌不忙地走进来,手放在胸前,轻声地、口齿不清地向她妈妈致意。她已经学过教理问答,懂得了教义;通过老师的教育和家庭的训诫,她知道,哪怕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过失。也会受到天主的惩罚;这种训诫使她感到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以致在她看来,天主是一位只会给人们带来苦难和死亡的天神,要使他息怒,必须做祷告、行斋戒、连续九天读祷文并对教士奉承拍马。因此,倘使她在睡觉时忘记了念一遍《圣母经》,那么第二天她就要以苦行来赎罪,因为她害怕天主会降灾使她染上疟疾或者使她从楼梯上摔下来。

  阿梅丽亚十五岁时开始考虑做一名修女——她变得更加虔诚了,而那些来她母亲家拜访的教士从幼年时期就在她敏感的心灵上慢慢造成的影响现在更开始异乎寻常地表现了出来。她整天地读祈祷书,在她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彩色的圣徒像。她在教堂里一待就是几个钟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的圣母念诵着:“万福马利亚!”她每天都去望弥撒,每个星期都去参加圣餐仪式——她妈妈的朋友们都把她说成是一个可以使不信教的人皈依宗教的楷模。

  正是在这个时候,迪亚斯神父和他的姐姐唐娜·若塞帕成了胡安内拉太太家的常客。不久,大教堂神父就成了她们一家的朋友。中饭之后,他总要带着他的小狗来一趟。

  “他为人非常和气,对我很好,”胡安内拉太太总是这么说。

  那时候,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刚刚在胡安内拉太太的帮助下组织起“圣母之仆协会”。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和甘索索两姐妹都被吸收为会员。胡安内拉太太的家则变成了一个宗教活动的中心。这是胡安内拉太太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时间:正像药铺老板卡洛斯常常拉长了声音所说的那样,大教堂现已搬到了济贫院路。除了大教堂的神父之外,代理主教每个礼拜五也到这里来。餐室和厨房里摆着圣徒们的雕像。为了确保会员们的虔诚,这些圣母的仆人们在被接受人会之前都要进行基督教义的考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成了人们赢得声誉和丧失体面的地方;如果她们说到某人不敬天主,那么大家的义务就是让他信誉扫地。敲钟人、据墓人和圣器看管人的任命也是在这里通过巧妙的策划和虔诚的词语加以安排的。她们决定一律穿绛紫色的衣服,整幢房子里弥漫着蜡烛和香火的气味,而胡安内拉太太则被授予了独家经售圣饼的权利。

  阿梅丽亚二十岁的时候,在基督圣体节巡游的那一天,在公证人努内斯·费拉尔的家里,第一次对他的书记员若昂·埃杜瓦多发生了兴趣。那一天,阿梅丽亚,她的母亲和唐娜·若塞帕是到公证人家里,从他挂满了黄色缎子床罩的漂亮阳台上看巡游队伍的。若昂,埃杜瓦多也在那儿,他谦恭、持重,穿着一身黑衣服。阿梅丽亚认识他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是那天下午,当她注意到他白皙的皮肤以及巡游队伍走过时他跪在那里的那副严肃的样子,她觉得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青年。

  但是,正像她当时所想的那样,这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因为后来,当她对若昂·埃杜瓦多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后,当她可以无拘束地跟他交谈的时候,她认识到,正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对这个青年人并无爱慕之情。她赞赏他,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他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但是尽管如此,她感到自己的心并没有被扰乱。

  这位公证人的书记员现在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到济贫院路来串门。胡安内拉太太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举止文雅,为人正直。但是阿梅丽亚对他仍感到冷冰冰的;早晨,当他路过她家门口去上班时,她在窗口守候着他;晚上她向他暗送秋波,但这仅仅是为了使他高兴,并用这一场有趣的。小小的恋爱来填补她空虚的生活。

  一天,若昂·埃杜瓦多向她母亲谈起结婚的事。

  “只要阿梅丽亚愿意就行,”她说:“如果她满意,我也就满意了。”

  当问到阿梅丽亚时,她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还说不出。我们等等看吧。”

  最后,他默然同意,等他得到了民政长官的书记员这一职位后再说,这是戈丁尼奥博士曾经公开答应过他的一个职务——好一个敢作敢为的戈丁尼奥博士!

  直到阿马罗到来之前,阿梅丽亚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这天夜里,这些回忆就像被风冲破吹散的朵朵云块,断断续续地又来到她的心中。她直到很晚才入睡,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在空中。她伸了一个懒腰,突然听到鲁萨在客厅里说道:

  “阿马罗神父要跟迪亚斯神父出去了;他们要去大教堂!”

  阿梅丽亚一下于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衬衣跑到窗前,撩起平纹细布做的窗帘朝外面看去。上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直耀眼:只见阿马罗神父正在马路中央同大教堂神父讲话,一边用他的白手帕在擤鼻子。他穿着漂亮的黑色布长袍,看上去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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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就这样,从一开始,阿马罗就生活在一种舒适安逸的环境之中,使他感到非常愉快。胡安内拉太太待他像慈母一般,精心照料着他的白衬衫、白被单,为他准备美味可口的食物,把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拿她自己的话来形容,那真是“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他跟阿梅丽亚已经亲密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他对待她就像一个人对待自己漂亮的表妹一样。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就高高兴兴地说过:“他们俩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阿马罗来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他有着美味的食物,一张松软舒适的床,而且终日有女人作伴,心里感到很快慰。到了这个季节,天气还很暖和,在主教邸宅花园里,就连酸橙树也还盛开着花。“简直是奇迹!”代理主教每天早晨在化妆室一边凭窗凝视着这些树木,一边吟诵着《牧歌集》①中的诗句时,总要说上这么一句。在埃斯特雷拉他的婶母家度过了郁郁寡欢的生活之后,在经历了修道院艰苦的生活之后,在饱尝了格拉列拉那个冬天的严寒辛酸之后,对阿马罗来说,在莱里亚的这段时间就像是生活在一幢干燥的、有绿荫遮盖的房子里,这里有明亮的炉火,木柴燃烧时劈啪作响,火花四溅;冒着雷雨闪电在山里劳动了一夜之后归来,热汤的香气便会向你扑鼻袭来。

  ①《牧歌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的诗集。

  一大早,他便穿好带头兜的长斗篷,戴上开司米手套,穿上羊毛袜和浅褐色的高统靴,前往大教堂去做弥撒。早上天气寒冷;这时候只有几个虔诚的教区居民,头上戴着黑头巾,零零落落地分散在烛光闪闪的白色祭坛前面做着祈祷。

  他总是立即走进圣器收藏室,匆忙穿上祭服,一边在石板铺成的地板上跺着脚,一边听着圣器看管人不慌不忙地向他讲述着最新的消息。

  然后,他便手持圣杯,两眼垂视着走进礼拜堂;他迅速地跪在圣体前面,然后又缓步登上祭坛;此时,祭坛上的烛光正逐渐消融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之中,变成了淡淡的微光;他两手相握,弯腰鞠个躬,然后轻声说道:

  “Introibo ad altare Dei.”①

  ①拉丁文:“我将进到天主的祭坛前。”

  “Ad Deum qui lactificat juventutem meam,”①圣器看管人叽叽咕咕地说道,他的拉丁文发音很差劲。

  ①拉丁文:“到使我青年时代快乐的天主前。”

  现在阿马罗做起弥撒来,已经不像他初做教士时那样心中怀着一种温柔而虔诚的信念了。“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常常说。因为他还未用早餐,早上清新、阴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食欲,结果还没等到开始做弥撒,他已感到饥肠辘辘;他用一种平板的声调,心不在焉地、急促不清地朗读着使徒书和福音书中的段落。在他身后,圣器看管人交叉着手臂,一边用手不慌不忙地捋着自己浓密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一边回头看着卡西米拉·芙兰卡。她是大教堂木匠的老婆,一个非常虔诚的女人,自从复活节以来他就盯上她了。阳光从旁边的大窗子外面照射进来。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已经凋谢的水仙花散发出来的。

  阿马罗匆匆做完圣餐礼拜中的奉献仪式,用圣杯帕把圣杯擦干净;圣器看管人微微弯着腰(因为他有腰子病)走上祭坛把酒瓶拿下来,然后弓着腰把它们交给阿马罗。这时候,阿马罗闻到一股难闻的生发油气味,原来圣器看管人就是用这种生发油把头发搽得亮光光的。弥撒做到这里时,由于一种由来已久、神秘莫测的感情,阿马罗又恢复了原先的热情:他张开双臂,转向会众,落落大方地高声喊着通常规劝祈祷者的话:“Oratefratres!”①而那些口齿不清的老太太们则靠在石柱子上,把手更紧地抱在挂着乌黑发亮的大念珠的胸前,那样子显得十分愚笨、痴呆。接着,圣器看管人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撩起他祭服的褶边,另一只手则敲起钟来。阿马罗祭上葡萄酒,举起圣饼,一边把两臂举向黑檀木十字架上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耶稣基督像,一边说道:“Hoc est enim corpus meum!”②钟声徐缓;攥紧的拳头敲打着胸脯。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听得见从市场上归来的牛车驶过大教堂广场的石板路发出的辘辘声。

  ①拉丁文:“兄弟们,祈祷吧!”

  ②拉丁文:“这的确是我的肉体!”

  “Ite,missa est!”①阿马罗最后说。

  ①拉丁文:“弥撒完成了,回去吧!”

  “Deo gratias!”①圣器看管人应声说道。想到一项任务已经完成,他大声“唉”了一声,松了一口气。

  ①拉丁文:“感谢天主!”

  在吻过祭坛之后,阿马罗走下台阶为人们祝福。这时候,他已经高兴地想到胡安内拉太太在明亮的餐室里为他准备好的早餐,那些开胃的烤面包片。他想象着阿梅丽亚正坐着等他,她的头发技散在晨衣上,她鲜艳的皮肤散发出一股杏仁皂的芳香。

  中午时分,阿马罗通常总是上楼,到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做针线活儿的餐室去。他常说:“我在楼下觉得太无聊了,所以还是上来跟你们聊聊吧。”胡安内拉太太坐在靠窗的一把小椅子上,眼镜架在界尖上,不停地缝着,那只家养的猫舒舒服服地偎依在她的美利奴精纺毛纱裙子的边上。阿梅丽亚坐在桌旁,针线篮就放在身边。她正低着头在做针线活,那整齐好看的头路几乎要被她浓密的头发盖住了;她的两只大的金耳环,形状就像蜡滴一样。它们摆来摆去,形成一个颤抖的小阴影,投在她线条优美的脖子上;深褐色的眼睛下面,两片阴影在她漂亮的褐色皮肤上显得很柔和;她因为血气旺盛,身体健康,褐色的皮肤变成了深褐色;她丰满的胸部随着她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有时候她感到疲倦了,便把针插在衣服上,然后慢慢伸个懒腰,嫣然一笑。这时,阿马罗就会开玩笑地说:

  “啊!你这个懒鬼,你这个怕鬼!真是个做家务的好手!”

  她笑了;接着他们便开始谈起话来。胡安内拉太太消息灵通,对时下的趣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少校辞退了他的仆人;有人出十块银币买下了邮局职员卡洛斯养的猪,等等。鲁萨不时进来从碗柜里拿走一只盘子或一只调羹。接下来话题便转到食品的价格或者他们晚餐要吃的饭菜上。胡安内拉太太摘下眼镜,翘起二郎腿,一边摆动着穿着镶边拖鞋的脚,一边谈起今天的饭食来。

  “今天我们有鹰嘴豆。我也不知道神父先生是不是喜欢,我只是调个口味罢了。”但是阿马罗样样东西都喜欢,吃过几顿饭以后,他发现阿梅丽亚和他自己有着相似的口味。

  后来,他觉得气氛活跃了,便在针线篮里翻寻起来。有一天,他翻到一封信,便问她谁是她的情人;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答道:

  “哦,我!真的,神父先生,没有人爱我……”

  “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吧,”他不假思索地信口说道。但他突然停了下来,脸涨得通红,只好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有时候阿梅丽亚对他很随便,毫不拘礼,这使他很高兴。有一天她甚至请他把她要绕起来的一纹丝线用两只手撑住。

  “别理她,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大声喊道。“太不像话了!真的,她太不懂礼貌了!”

  但是阿马罗却笑着表示自己愿意效劳。他心情很愉快,他说他到这里来就是要千方百计满足她们的要求,他甚至愿意像一只纺锤一样为她们效劳!她们只需向他下命令就是了,她们只需向他下命令就是了!母女俩听后哈哈大笑,她们被神父大人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迷住了,就像胡安内拉太太说的,“真是太让人感动了!”有时候阿梅丽亚把针线活收起来,把猫抱到膝上;阿马罗便走上去抚摸着玛尔特泽的背脊;它把身子蜷作一团,开心地呜呜叫着。

  “喜欢这样吗?”她脸红了,温柔地看着猫,对它说。

  阿马罗心里乱了,他低声说道:“啊,这只小猫!这只可爱的小猫!”

  后来,胡安内拉太太站起来去拿药给她的白痴姐姐或者去厨房收拾什么东西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他们不讲话,但他们的眼睛却长时间地、默默地交谈着。然后,阿梅丽亚便低声哼起《再见》或《异教徒》来。阿马罗点上一支香烟,听着她唱,一边合着乐曲的拍子,来回摆动着他的腿。

  “真好听!”他说。

  阿梅丽亚又唱了一遍,吐字更加清晰,一边很快地做着针线活;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暂时缝上打样的粗针脚,或者用长着长而闪亮的指甲的手在缝口上抹一遍以便对准。

  阿马罗觉得她那些手指甲美极了,因为在他看来,她本人和属于她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他喜爱她衣服的颜色、她走路的姿势、她用手指理头发的样子;甚至连她晒在窗外竹竿上的白裙子他也要温情脉脉地盯上几眼。过去他从来没有跟哪一个女人的生活这样关系密切过。当他看到她的房门半掩半开时,他的眼睛便望进去,贪婪地看这看那,就像从远处眺望天堂中的美景一般:挂在钉子上的衬裙,摊开的长袜、皮箱顶上的吊袜带都会使他想到她赤裸的身体,使他脸色变得苍白,把牙关咬紧。他听不厌她讲话或欢笑,看不厌她走过狭窄的房门时,浆硬笔挺的裙子碰到门边的情景。在她的身边,他感到酥软无力、心荡神移,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教士。宗教法庭、天主、大教堂、罪恶等等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它们都在天上,虽然轮廓清晰,但就像在昏睡中看到的一样,又像一个人从山上望下去,看到山下的房子在山谷升起的雾中消失不见一样;他只想到,如果能在她洁白的脖子上亲吻一下该有多么甜蜜,或者能咬咬她的小耳朵该有多么快乐。

  他有时候会强行压下这些意志薄弱的感情冲动,一边在地上跺脚一边自言自语:“让这些念头都见鬼去吧,我必须要有理智!我必须严以律己!”

  当他下楼走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总是力图专心读他的祈祷书;但楼上一直传来阿梅丽亚的声音;当她在地板上走过时,她的小靴子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再见吧!他的虔诚动摇了,就像无风时风帆垂了下来一样;他的改恶从善的决心又插翅飞掉了;对他的种种诱惑又一起回来盘踞住他的头脑,它们颤抖着,摇摆着,相互摩擦着,就像一群鸽子蜂拥进鸽笼一样!他完全被征服了,他感到痛苦不堪。这时他才懊悔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但愿自己从没遇到过她;他渴望着远远离开莱里亚,搬到一个幽静的村子里,生活在一群温和平静的人们中间,身边有个勤俭持家而又满腹格言古训的老仆人。当莴苣抽芽长得又鲜又嫩,当雄鸡对着太阳喔喔啼鸣的时候,漫步在自己的花园里该是多大的一种乐趣啊!但是阿梅丽亚在楼上喊他了——于是诱惑又开始了,而且每次都把他抓得更紧了。

  晚饭时间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是他最愉快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胡安内拉太太切着熟肉,而阿马罗则一边聊天,一边把橄榄核吐在手心里,然后在餐桌的白色台布上排成一排。日见消瘦的鲁萨手脚已不那么麻利了,而且不停地咳嗽,所以有时候阿梅丽亚便自己站起来从碗柜里去拿一把小刀或一只盘子。而讲究礼貌的阿马罗便常常主动提出帮她去拿。

  “你就别麻烦了,神父先生,你就不必麻烦了,”她说。当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阿马罗把腿伸直,把餐巾摊在肚子上,感到非常满意;餐室里暖烘烘的,更使他感到舒适;喝完第二杯葡萄酒之后,他感到心花怒放,便开始说起笑话来;有时候,他甚至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桌下轻轻地,仿佛无意似地碰一下她的脚;有时候,他会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情,说他深为自己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小妹妹感到遗憾。

  晚上,当他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总是兴奋不已。他规定自己阅读《耶稣赞美歌》,这是一本泽自法文,由耶稣奴隶会出版的书。这部虔诚的作品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抒情笔调写成,有些段落甚至近乎猥亵,给祈祷者提供了一些淫秽的字句。书中援引了耶稣讲过的一些充满了强烈情欲的话:“啊!来吧,我心中的爱人,可爱的肉体,我饥渴的心灵需要你!我充满激情地爱着你,疯狂地爱着你!拥抱我吧!让我燃烧吧!来吧!把我压碎吧!”神圣的爱就这样被故意描写得内容荒诞、语言猥亵。在这本充满激情的一百页的书中,它时而哀鸣,时而吼叫,时而又慷慨激昂地诉说;书中每隔几行就要重复出现“享乐”、“芬芳”、“发狂”、“销魂”等字眼,就像歇斯底里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样。在几段热情洋溢的独白倾诉了爱情欢娱的销魂之后,接下来便讲到圣器收藏室内的种种愚蠢行为。斋戒期间饥饿难熬时的各种解决办法以及妇女分娩时的祈祷文!一位主教推荐过这本精装的小书,于是教会学校便把它发给学生们阅读。它充满了热狂,令人读来激动不已;色情作品的诱惑和献身精神的刺激,它兼而有之;它用摩洛哥皮装订好,在忏悔室里送给忏悔者。它是教会的淫药。

  阿马罗总是读到很晚。这些动人的讲道搅乱了他的心,使他充满了情欲。有时候,在寂静之中,他听到阿梅丽亚的床在他的头顶上吱嘎作响;于是书便会从他手中滑落;他把头靠在扶手椅背上,闭起双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她的身影:戴着胸罩坐在梳妆台前,把辫子松开,或者是弯下身去把吊袜带脱下来,于是衬衣的半开领便把她雪白的胸部露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兽性在他头脑中占了上风,他决心要占有她。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推荐她阅读《耶稣赞美歌》一书。

  “你会发现,这本书非常好,非常圣洁,”一天晚上,他把这本书放在她的针线篮里的时候说。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阿梅丽亚的脸色很苍白,两眼下面有着深深的皱纹。她说她失眠了,心里突突直跳。

  “你喜欢《赞美歌》吗?”

  “非常喜欢。多么可爱的祈祷文啊!”她回答说。

  那天一整天,她的目光都不肯跟阿马罗的目光相遇。她显得很忧伤;有时候,毫无明显的理由,她也会两颊绯红。

  对阿马罗来说,最难受的日子是礼拜一和礼拜三;因为这两天的晚上,若昂·埃杜瓦多都是来胡安内拉太太家度过的。教区神父直到九点钟才走出自己的房间;当他上楼来吃茶点时,他一看到书记员身裹斗篷坐在阿梅丽亚身边就感到恼火。

  “呵,神父先生,他们俩在一起聊得多开心啊,”胡安内拉太太说。

  阿马罗铁青着脸淡然一笑,慢慢掰开烤面包片,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茶杯。

  因为有若昂·埃杜瓦多在场,阿梅丽亚不便像平时那样跟教区神父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地谈笑,她甚至没有从针线活上抬起过眼睛来;书记员一声不响地吸着香烟;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不时可以听到风在街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愿天主保佑今晚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可怜的人!”胡安内拉太太一边慢吞吞地结着长袜子一边说。

  “愿天主保佑我们大家!”若昂·埃杜瓦多说。

  他的虚伪言谈,他的矫揉造作,激怒了阿马罗神父:他厌恶他,因为他不信仰天主;因为他留着乌黑漂亮的小胡子。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被教会的锁链束缚得更紧了。

  “弹点什么听听吧,孩子,”胡安内拉太太对阿梅丽亚说。

  “唉呀,我累死了!”阿梅丽亚回答说,同时轻声地“唉”了一声,背靠在椅子上。

  她母亲不愿意看到别人扫兴,便提议三个人打一会儿牌。阿马罗神父感到很不愉快,端着灯,下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些晚上他几乎对阿梅丽亚痛恨起来:他觉得她乖戾而固执。在他看来,书记员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中这样进进出出,关系如此密切,简直是有伤风化。他甚至决定跟胡安内拉太太谈谈这件事。他要对她说:“允许她的情人来家一事绝不会使天主感到高兴。”后来,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决心忘记这件事:他曾考虑离开胡安内拉太太家,甚至离开这个教区。这时,他仿佛看到头戴香橙花花冠的阿梅丽亚和身穿晨礼服、满脸通红的若昂·埃杜瓦多举行过婚礼以后从大教堂走出来的情景……他看到新人床上铺着镶有花边的被单……所有表明她爱那个白痴书记员的证据犹如匕首一般戳进他的心中。“好吧,让他们结婚,然后就让他们见鬼去吧。”

  这时他真的痛恨起阿梅丽亚来了。他用力转动着锁孔中的钥匙,不让她的声音或她的裙子的沙沙声传进他的房间。但过了一会以后,他就会像过去那些晚上一样,一动不动地、焦急不安、心跳急促地倾听着她在楼上跟她母亲讲话、准备回自己房间所发出的声音。

  一天晚上,阿马罗到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家吃晚饭,饭后又沿着马拉泽斯公路散了一会步。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便走了回来。快到家时,他发现临街的门开在那里:过道里的草垫子上放着鲁萨的毡拖鞋。

  “傻丫头!”阿马罗想:“她到泉边去取水忘记把门关上了。”

  他记得,阿梅丽亚这天晚上到皮耶达德山脚下儒瓦基娜·甘索索夫人家的农场去了;而胡安内拉太太则说过要去看望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他慢慢关上门,上楼来到厨房间点上他的灯;因为街上潮湿,他一直穿着高统套鞋,所以他走在地板上并没有什么声响;当他走过餐室时,他听到胡安内拉太太卧室的印花布门帘后面传来一阵高声的咳嗽。他大吃一惊,忙机警地问到门帘的一边,从半开着的房门偷偷望进去。“啊,天哪!”原来胡安内拉太太穿着一件白色衬裙,正在把她的紧身胸衣扣好;大教堂神父只穿着衬衫坐在床边上,喘着粗气!

  阿马罗紧靠着扶手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了出去。他绕着大教堂昏昏沉沉地走着。天上阴云密布,稀疏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说,大感惊愕。

  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丑恶可耻的事情。胡安内拉太太,放荡的胡安内拉太太!大教堂神父,他当年的伦理学教师!再说他已经年老力衰,已经没有年轻人的那种热血沸腾的冲动,已经到了该让热情冷却下来,多考虑一些养身之道和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教士的尊严的时候了!如果他尚且如此荒唐,那么,一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血管里热血在沸腾、在燃烧的青年又会怎么样呢?这么说来,神学院中人们窃窃私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在格拉列拉做过五十年教区神父的塞克拉老神父过去常说的那句话:“他们都玩同一套鬼把戏!”——也是真的了!是的,所有的人都玩同一套鬼把戏。他们占据着高位,他们进了教士会,统治着神学院,指导着人们的道德良心。他们披着天主仆人的外衣,这层外衣永远地赦免了他们的罪孽;与此同时他们却又养着一个肥胖的放荡女人;从庄严肃穆的教堂回来,他们便可以到她们的家里休息,抽抽香烟,拍拍她们滚圆的手臂!

  接着,他又想到:这位胡安内拉太太和她的女儿竟然靠着一位老神父残存的色欲维持生活,她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胡安内拉太太过去肯定是个美人,身段匀称、惹人爱怜——但现在韶华已逝,丰韵已不复存在了!在她晚年跟大教堂神父勾搭上之前,她曾在多少男人的怀抱中撒过娇、卖过悄呢?这母女俩——啊,见鬼,她们竟是不正派的女人!她们接受房客,她们靠着不正当的收入维持生活。阿梅丽亚做礼拜、买东西、去农场都是只身独往;而且凭着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或许早已经有了情人!顺着这条思路,他又想到一些过去不曾留意的事情。有一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曾站在窗前指给他看一瓶金凤花,当时她满脸绊红,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两只眼睛火辣辣的,像是在恳求他。还有一次,她曾把她的胸脯在他的手臂上摩擦!

  夜幕降临了,天上飘着细雨。阿马罗毫无党察,他快步走着,心中只有一个美妙的想法使他全身激动不已:要做这姑娘的情人,就像大教堂神父是她母亲的情人一样!他已经想象到这种愉快而可耻的生活将充满欢乐;当肥胖的胡安内拉太太在楼上的房间里吻着因患气喘而呼吸困难的大教堂神父时,阿梅丽亚就会提着她的白衬裙,赤裸的肩膀上裹着技巾,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他的房间里……他是多么激动地在等着她啊!此时他感到的已经不再是对她的那种伤感的、甚至是痛苦的爱怜了。他现在只有一个邪恶的念头,那就是两个教士跟他们各自的情妇,正好可以组成一个很好的小集团。虽然他的誓言使他受到束缚,但这一卑鄙的阴谋却给了他一种堕落的满足。他竟然沿着马路跳了起来——啊,现成的房子,唾手可得的两个女人!

  大雨倾盆而下。当他走进房门时,餐室里已经点上灯。他登上了楼梯。

  “唉呀,他身上多冷啊!”阿梅丽亚握着他被雨淋湿的手说。

  她这时正在桌旁缝衣服,肩上披着一件斗篷。坐在她旁边的若昂·埃杜瓦多正跟胡安内拉太太玩着比斯卡①牌戏。

  ①比斯卡:葡萄牙最流行的一种牌戏。

  阿马罗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书记员的在场突然使他感到了不快的现实对他的猛烈冲击;他的一切希望刚才还在他的想象中跳着欢乐的舞蹈,此刻却一个接一个地化作泡影,消失不见了;因为他看到阿梅丽亚正坐在灯下她的未婚夫旁边,低头做着简单的针线活,身上穿着一件深色高领口的长裙。

  而且他周围的一切也显得更正派了:四壁墙上糊着印有绿色枝叶的墙纸,碗柜里满满放着比斯塔阿莱格雷出产的闪闪发光的瓷器,大肚皮水罐看上去和蔼可亲,那架旧钢琴不稳地立在三条弯弯曲曲的腿上;那个书橱是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圆脸蛋的爱神丘比特打着一把张开的伞,上面插满了牙签,他们一边说着老掉牙的笑话,一边平平静静地玩着比斯卡牌戏。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正派和体面!

  然后他便注意地看着胡安内拉太太曲线起伏的胸脯,仿佛在寻找大教堂神父留下的吻迹:啊!你呀你,你毫无疑问是个靠人养活的姘妇。但是,眼睫毛长而下垂、嘴唇鲜艳可爱的阿梅丽亚……!她对她母亲的放荡生活也许一无所知;或者即使她真的知道,她也决心获得一种合法的爱情从而使自己牢牢站稳脚跟!想到这里,阿马罗又在暗处长时间地观察起她来,企图从她平静安详的面部表情上找到证据,使自己确信她的过去是清白无瑕的。

  “你有点累了,神父先生,是不是?”胡安内拉太太说。然后,她又看了看若昂·埃杜瓦多说:“请出王牌吧,今天晚上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牌上。”

  那位书记员因为在恋爱,有些心不在焉。

  “该轮到你出牌了,”胡安内拉太太每分钟都得提醒他一次。

  后来,他又忘了取牌。

  “啊,孩子,孩子!”她口气温和地说,“我真要拉你的耳朵了。”

  阿梅丽亚低着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她穿着一件短小的黑上衣,上面缝着玻璃扣子,遮住了她胸脯的外部轮廓。

  阿马罗被她那一对只盯在针线活上的眼睛和那件遮住了她全身美中最诱人部分的上衣激怒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望的了。她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属于他了,她眼中发出的光,她雪白的胸部也不会属于他了!她想要结婚——把这一切都留给那另外一个人,那个正在傻笑着打出几张梅花牌的白痴!于是他恨起他来,这是一种心情复杂、夹着嫉妒的憎恨,这憎恨把对方的小黑胡子、把他享有的爱的权利也包括在内……

  “你不舒服吗,神父先生?”阿梅丽亚看到他在椅子里转过来扭过去的,便问道。

  “不,”他简短地回答说。

  “啊!”她一边很快地缝着衣服,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书记员一边洗牌,一边谈起他想租赁的一幢房子;于是话题转向了家庭事务。

  “给我拿盏灯来!”阿马罗对鲁萨喊道。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绝望了。他把蜡烛放在五斗橱上;镜子就在面前,他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只见自己的脸刮得光光的,衣领硬得像狗的颈圈,脑后那块剃光的颅顶丑陋之极,他觉得自己又难看又可笑。他本能地把自己跟那个留着小胡子、头发一根也没削掉、享有充分自由的人作了一番比较!他想,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另外那个人可以做丈夫;他可以让她姓他的姓,和她成家,生儿育女;而他,阿马罗,却只能给她以犯罪的欢乐,继之以对罪孽的恐怖!也许她是喜欢他的,尽管他是一名教士;但是,首要的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想要结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她能理解,自己虽然长得很美,但却贫穷而孤单;她渴望跟人合法地结婚,白头偕老;希望得到邻居的尊重,店主的照顾以及体面的结合带来的所有好处。

  但是这时,他却痛恨她,痛恨她的高领口长裙,痛恨她的贞洁高雅。如果她看不到,在她的身边,在一件黑色长袍的下面,有一颗忠实而炽热的心在追求她,在为她颤抖,怀着对她的渴望而慢慢死去,那她就是一个傻瓜!这时候他便希望她像她母亲那样,或者比她母亲更放荡,毫无顾忌,穿着俗艳的花衣服,头发盘成一个招摇的发髻,翘着二郎腿,对着男人做媚眼,做一个放荡的女人,来者不拒……

  “这样好!我就希望她成为婊子!”他想。但清醒过来以后他又感到有点羞愧。“很清楚:我们这种人休想爱体面的女人,我们只有嫖妓女的权利!好一条教规!”

  他感到窒息,于是便打开窗子。天上阴沉沉的,雨已经停了。万籁俱寂,只有济贫院那边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呜咽声。

  这时周围一片漆黑,整个城镇已经安睡,在这种静谧的气氛之中,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他又一次感到了他最初对阿梅丽亚怀有的那种出自内心深处的爱恋之情,它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专一:他又看到她那美丽的头,完美无瑕,闪耀着光芒,在一团漆黑的空中轮廓很鲜明;他整个的心灵都奔向她,因为爱慕她全身酥软,正像他当年崇敬纯洁受胎的圣母马利亚一样;他恳求她宽恕自己对她的亵渎,他大声地说道:“你是一个圣女!宽恕我吧!”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因为摈除了那些邪恶的念头而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对于在自己身上突然发现的这些微妙的感情,他感到十分惊奇,他开始带着渴望的心情想到,如果他不是一名教士,他会成为一个多么好的丈夫啊!他将是那样的可亲可爱,那样的关怀备至,那样的忠诚专一,他可以满怀着仰慕的心情一直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会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子——稚拙可爱,抓住他的胡须玩耍的儿子!想到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欢乐,他的眼中便充满了泪水。绝望之中,他便咒骂起那位说起话来喋喋不休、让他成了教士的侯爵夫人和那位替他涂油使他就任圣职的主教。

  “都是他们毁了我!都是他们毁了我!”他发狂般地喊了起来。

  这时他听到若昂·埃杜瓦多下楼的脚步声和阿梅丽亚裙子的窸窣声。他跑过去从锁眼里偷偷望出去,因为嫉妒而用牙齿咬紧嘴唇。大门关上以后,阿梅丽亚轻轻地哼着歌走上楼来。但是刚才他望着黑夜时有一刹那感到的那种神秘的爱现在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得到她,得到她的亲吻。

  几天之后,阿马罗神父和迪亚斯神父去科尔特加萨修道院院长家赴宴。院长是个非常慈善、快活的老人,三十年来一直住在这个教区里。在整个主教管区内他享有最佳厨师的美名,邻近教区的教士们都知道他做的拿手好菜:鹅血炖什件。这天是院长的生日,客人另外还有两位,即纳塔里奥神父和布里托神父。纳塔里奥神父是个火气旺盛的干瘪小矮个,两只凹进去的眼睛恶狠狠的,全身都是出天花留下的疤痕。他动不动就要发火,外号人称“白鼬”。他总是随时警惕着,而且喜欢争论;他是个著名的拉丁文学者,有着铸铁一般严谨的逻辑——但却长着一条毒蛇的舌头!他跟两个死了爹娘的侄女住在一起,他溺爱她们,一天到晚夸奖她们的美德,一讲到她们总是说:“我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布里托神父是整个主教管区内最愚蠢、最健壮的教士;他的相貌和举止都活像一个贝拉山区粗壮的牧羊人,凭着一根牧羊棍乱挥乱舞就把羊群管得服服帖帖。他一口气可以喝光四加仑的酒,他掌犁耕地是把好手,工匠们平整打谷场的时候他便操起一把泥刀干起来,炎热的夏天人们午睡的时候,他就把年轻的姑娘摔倒在稻草堆上残忍地强行奸污。善于借用神话中的人物进行比喻的代理主教把他叫做涅墨亚的狮子①。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涅墨亚的狮子是一只在涅墨亚为害多年的凶狠残暴的神狮,后为海格立斯掐死。

  他长着一颗大脑袋,一头乱蓬蓬的鬈发直垂到眼眉上;因为常用剃刀刮脸,他那饱经风霜的脸膛黑里泛着青灰;他张开野兽般的嘴一笑,便会露出两排因为一直吃玉米面包而发白的小牙。

  正当他们要在餐桌旁就坐时,利巴尼尼奥到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汗珠从他的秃头上往下直落。他尖着嗓门喊道:

  “啊,孩子们!对不起,我稍微来晚了一点。我刚才路过圣母教堂,看见努内斯神父正在为了一桩特别的事情作弥撒。啊,孩子们!我进去从头听到底,一个字也没有漏掉,统统吞下去了,现在我来到这里,觉得心里宽慰多了。”

  热尔特鲁德端着满满一大碗鸡汤走了进来。她是院长家的老管家,长得又高大又结实。利巴尼尼奥绕着她跳来跳去,开始说起笑话来:

  “唉呀,我的小热尔特鲁德!我认识一个人,你可以使他非常幸福!”

  这位年老的乡下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很深沉、很开心,连她结的胸脯也抖动起来。“你还拿这些事儿来编派我,好像不太合适吧,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

  “不过,我亲爱的姑娘!我喜欢女人就像我喜欢梨子一样,专拣熟透的,肉多的。这样才最开胃!”

  在场的教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们便高高兴兴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这顿午餐的菜全都是院长亲手烧的。他们刚刚尝了一口汤便惊呼起来:

  “真的,亲爱的先生,真是好极了!这在天国也是无与伦比的,真是好极了!”

  好心的院长得意得涨红了脸。正如代理主教所说的,他是一个“天才的烹调艺术家”。他一页不漏地研究过《烹调术大全》;他还自己发明过烹饪法;他常常敲着自己的脑壳说:“很多佳肴珍馔都是这个聪明的脑袋瓜想出来的。”他生活的全部乐趣都倾注在他的烹调术上,所以每逢礼拜天。虔诚的教徒们跪在那里听他布道讲述圣经时,他便指点他们怎样烧鳕鱼或者怎样用猪血烧什件、怎样加佐料。他跟年老的热尔特鲁德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她对美味食物也很有鉴赏力),他的菜园里种满了各种可爱的蔬菜,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奢望:哪一天邀请主教来跟他一起吃顿饭。

  “啊,教区神父先生!”他对阿马罗说:“请不要那么客气!来,再吃一口炖什件!这些泡在肉汁里的于面包片也吃点!对!对!”然后他又谦虚地说:“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不过今天的卡塞德拉菜的确烧得很好吃!”

  按照迪亚斯神父的说法,这顿午餐之美味可口足以使甘心生活在沙漠中的苦行僧圣安东尼①受到诱惑。他们都脱掉了斗篷,只穿着黑长袍,衣领也松了开来;他们慢慢地吃着,连话也不多讲。因为第二天就是圣母圣诞节,旁边小教堂敲起了钟,这钟声显得特别悦耳动听;中午灿烂的阳光给陶瓷餐具、给装满葡萄酒的蓝色大酒壶、给盛放着鲜红甜辣椒的碟子、给盛放着乌黑发亮的橄榄的盘子增添了欢快的色调;好心的院长瞪大眼睛、咬着嘴唇,从一只肥阉鸡的胸脯上小心翼翼地切下一片片白色的鸡肉。

  ①圣安东尼:牧猎人的守护神,生活在四世纪的沙漠中,是苦行者互助会的创始人。据说,魔鬼曾多方诱惑他,终未得逞。

  后来,院长又提议到种着葡萄的平台屋顶上去喝咖啡。

  三点钟了。他们站起来的时候,都有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他们高声地打着饱嗝,开心地笑着;只有阿马罗头脑还清醒,脚跟还站得稳,不过他也酒足饭饱,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十分亲切了。

  “好了,各位神父,”院长喝干了最后一滴咖啡说:“现在到我的农场去散散步吧,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去消化消化我们吃的这顿饭,”大教堂神父一边从椅子上费力地站起来一边喊道:“走吧,让我们一起到院长的农场去吧!”

  他们沿着巴尔拉科那条近路走去,这是一条狭窄的马车路。天空蓝盈盈的,太阳温和地照在身上。小路蜿蜒曲折,两边是茂密的荆棘丛。在另外一边,平坦的田野一望无际,地里布满了庄稼收割后留下的残梗;枝叶繁茂的橄榄树挺拔整齐,到处可见;极目远眺,四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小山,深绿色的松树枝把山坡遮盖得严严实实。辽阔的田野上一片寂静,只偶尔从遥远的公路上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马车声。天空是这样的晴朗,景色是这样的宜人,酒足饭饱、眼睛发亮的教士们漫步走着,脚下有点瞒珊;他们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着笑话,他们觉得人生是美好的。

  纳塔里奥叉着腿走在最前面,他的斗篷搭在胳膊上,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他的长袍衣领的后面,扣子脱开了,露出了里面污秽的村里;因为他走路左摇右晃,所以经常撞在荆棘丛上,把他的两条细腿和布满洞眼的黑色羊毛长袜也露了出来。

  突然,他们都停了下来,只听到前面的纳塔里奥怒气冲冲地喊道:

  “你这个老笨蛋,眼睛瞎了还是怎么的?你这个畜生!”

  这是个马路转弯的地方。他们撞上了一个牵着羊的老头。纳塔里奥醉醺醺地向前一冲,拔拳就要向老人打去。

  “请大人原谅我吧,”老人低声下气地说。

  “你这个畜生!”纳塔里奥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吼叫着。“我真想一斧子把你劈了!”

  老头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早已脱下了帽子,露出苍苍白发;他看上去像个劳累了一辈子的老雇农;大概孙子也该有了吧。他羞愧得满脸通红,弯下腰,战战兢兢地缩到狭窄的马车路旁的树篱之中,好给这些因喝了酒而欢快兴奋的、可尊敬的神父们让开路,让他们走过去。

  阿马罗决定不陪他们去农场。当他们走到村边十字路口时,他便走上索布雷斯公路准备回莱里亚。

  “你知道进城要走五公里的路吗?”院长说。“我去安排他们给你套马,伙计。”

  “哪里的话,院长,我的腿结实得很呢!”

  说着,他把斗篷轻巧地向肩上一甩,便哼着《再见》告辞走了。

  科尔特加萨山脚下,公路宽了一些,附近是农场的一堵墙,上面长满了苔薛,顶上插满了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马罗走近一座低矮的、漆成黄色的大门,看到一头有斑点的大奶牛立在公路中间。他一时高兴,便用伞去戳了一下牛的肋骨;那牛晃动着乳房小步跑了开去——阿马罗一转身,看到阿梅丽亚站在大门口。她向他点头致意,满脸微笑着说:

  “啊,神父先生,是你在吓唬我的牛吗?”

  “啊,原来是你啊!真是没想到!”

  她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我是跟唐娜·玛丽亚一起到她家来的。现在我要绕着农场看一看。”

  阿梅丽亚身边有个女孩子正提着一只大篮子在采卷心菜。

  “这么说这里是唐娜·玛丽亚的农场了?”阿马罗走到大门的另外一边说。

  一条比较宽阔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一座房子的前面,小路两边种着栓皮储,树影婆婆,从远处可以看到那座白色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的,这里是她的农场。我们的农场在那一边,不过从这里也可以走到那儿去。走吧,若娜,快点!”

  女孩子把篮子顶在头上,说了声“晚安”便转身沿着索布雷斯公路走去,一边走一边扭着臀部。

  “是的,是的!我觉得这的确是一宗很好的地产,”教区神父沉思地说。

  “去看看我们的农场吧!”阿梅丽亚说。“那只是小小的一块地,你看了就可以有个大致的了解了。咱们可以从这里穿过去……喏,咱们先从这里走下去看看唐娜·玛丽亚,你看好吗?”

  “好的,咱们先去看唐娜·玛丽亚,”阿马罗说。

  他们默默地穿过一排排栓皮储树。地上铺满了干枯的树叶,树木之间悬挂着因风吹雨打而垂落下来的绣球花的藤蔓;尽头是一座低矮的老式平房。墙壁四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结满了一只只已经成熟的大南瓜,在冬天变黑的瓦片屋顶上,鸽子在盘旋。屋后种着橘树,望过去只见一大片暗绿色的树叶;井边的一只水车轮子发出了单调的吱嘎声。

  一个小男孩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走了过去。

  “太太到哪里去啦,若昂?”阿梅丽亚问。

  “她到橄榄园去了,”男孩轻轻地尖声回答说。

  橄榄园在农场的另一头,离这儿很远。路面仍然泥泞不堪,他们要去那里非得穿木底鞋不可。

  “咱们要去就要把全身弄脏,”阿梅丽亚说。“咱们就别为了唐娜·玛丽亚自讨苦吃了吧。我还是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农场吧……请这边走,神父先生。”

  他们来到一座长满了铁线莲的破围墙前面。阿梅丽亚打开一扇绿门,两人走下三级移动了位置的台阶,来到一条葡萄棚架遮荫的小路上。靠墙种着多年生的蔷薇花;在另外一头,在支撑着棚架和葡萄树弯曲树干的石柱之间,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太阳光照在上面,给草地抹上一层淡淡的黄色;远处可以看到牛棚低矮的草屋顶;一缕淡淡的白烟从屋顶上袅袅升起,逐渐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

  阿梅丽亚每隔一会都要停下来,把农场里的样样东西解释一番。那边种的是燕麦……再过去种的是洋葱,现在正在发芽,看上去多美啊……

  “唐娜·玛丽亚把自己的农场经营得的确很不错。”

  阿马罗低着头听着她讲述,当他斜视她时,他觉得在这寂静的田野里,她的声音显得更加圆润悦耳了;清新的空气使她的面颊和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更加可爱了。为了跳过泥潭,她撩起了裙子,他一眼瞥见了她的白色长袜,这使他心里一阵骚动,就像马上要看到她赤裸的身体一样。

  在葡萄棚架的尽头,他们穿过了一块旁边有条小河的地。阿马罗看见青蛙有点怕,这使阿梅丽亚尽情地大笑起来。他便故意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并装着看到了一条毒蛇,擦着她的身体避开了那些长得很高的青草。

  “你看到那条沟了吗?”阿梅丽亚问:“沟那边就是我们的农场了,在那扇门旁边,你看得见吗?不过,我看得出你很累了!我觉得你好像不大能走长路,神父先生……啊,又是一只青蛙!”

  阿马罗猛地一跳,碰到了她的肩膀。她把他轻轻推开,脸上带着含情的微笑说:

  “啊!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

  她非常高兴,充满了生气。谈起她小小的农场,她有一种洋洋得意的自豪感,因为她懂得这里的农活,而且她是这里的主人。

  “看上去大门好像是锁着的,”阿马罗说。

  “是吗?”她说着便撩起裙子跑过去看了一下。“真的锁上了。真遗憾!”她说着便不耐烦地摇晃起两根木柱子之间的窄栏杆来,这两根木柱子深埋在浓密的荆棘丛中,很牢固。

  “是看园子的把钥匙拿走了!”

  她俯身向前,拖长了声音对着四面的田野喊道:“安托尼奥!安托尼奥!”但是没有人答应。

  “他到农场那头去啦,”她说。“真讨厌!如果你愿意的话,神父先生,咱们可以从这里再往前走。那边篱笆上有个口子叫‘羊跳洞’,咱们可以从那里跳过去。”

  她紧贴着荆棘丛朝前走去,弄得两只脚上都是烂泥,但她却很开心。

  “我小的时候,”她说:“从来就不走大门进去。我总是从那里一下子跳过去。下了雨以后地很滑,我常常摔倒。那时候我真是个活泼的小鬼,现在看到我的人都想象不到我过去会是那个样子。啊,是的,我已经长大了!”她转过身来对他莞尔一笑,露出了洁白发亮的牙齿:“我说的对吗?我已经长大了,你觉得是这样吗?”

  他笑了。他不敢让自己回答。在修道院院长家喝过酒之后,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肩膀上,使他感到很舒服;而她的脸庞,她的肩膀,她全身的风采更使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这里就是‘羊跳洞’,”她说着停了下来。

  这是篱笆上的一个狭窄的洞口,洞口那边比较低的地上都是烂泥。从这个洞口望进去可以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农场;平坦的土地上,白雏菊星罗棋布,一直延伸到橄榄园;再往远处看去,但见住宅的潮屋顶在闪闪发光,成群的麻雀在上面盘旋飞翔。

  “现在怎么办?”阿马罗问。

  “现在就跳吧,”她笑着说。

  他撩起斗篷跳了过去,但却在湿地上滑倒了。紧接着阿梅丽亚便俯身靠在篱笆上,高声地笑着,挥舞着手臂,大声说道:

  “那就再见吧,神父先生,我要跑去找玛丽亚太太了。你就呆在里面做个犯人吧。你跳又跳不过来,走大门又走不通。嗬,嗬,这下子神父先生可被困住了!”

  “哦,阿梅丽亚小姐?哦,阿梅丽亚小姐!”

  她逗弄地唱了起来:

    我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

    因为我的心上人进了牢房。

  她这种嬉笑顽皮的样子惹得教士心里直发痒。他伸出双臂,逗引着喊道:

  “跳啊,跳啊!”

  她用一种小孩子发脾气时的声调咬着舌头说:

  “我怕我怕……”

  “跳啊,小姑娘。”

  “我来啦!”她突然喊了一声。

  她纵身一跳,轻轻喊了一声便摔倒在他的怀里。阿马罗脚下一滑,但马上就恢复了平衡;接着当他意识到她就在自己怀里时,他猛地一把把她抱紧,热烈地吻着她的脖子。

  阿梅丽亚挣脱出来,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满脸涨得通红。她用颤抖的双手把羊毛斗篷从头到胸理了一理。

  “我的小阿梅丽亚,”他喃喃地说。

  她突然撩起裙子沿着篱笆跑了起来。发狂的阿马罗迈着大步追了上去。

  他们跑到大门口时,阿梅丽亚便对拿着钥匙走过来的看园人说起话来。

  他们一起沿着小河边向前走着,然后又向葡萄棚架走去。阿梅丽亚走在前面跟看园子的说着话,阿马罗低着头走在后面,心里深感内疚。在他们就要走到房子前面的时候,阿梅丽亚停了下来;她脸上又泛起一片红晕,不停地把斗篷拉上去围住脖子,对看园子的人说:

  “哦,安托尼奥,请把神父先生送到大门口。再见,神父先生。”

  说完,她便穿过潮湿的地面跑到农场的那一头,到了橄榄园。

  圣母升天会的康娜·玛丽亚已经回来了,这时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跟帕特里西奥大叔在聊天;一群妇女正在用长枝条抽打着周围橄榄树的树枝。

  “出什么事啦,你这个傻丫头?”唐娜·玛丽亚说。“你这是从哪里跑来的?天哪,真像发了疯一样!”

  “我刚才一直拚命地在跑,”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坐在老太太的脚边一动不动,嘴巴半张着在喘粗气,两手垂放在膝盖上,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那唯一的想法之中:

  “他爱我!他爱我!”她轻声地对自己说。

  很久以来她一直在爱着阿马罗神父——有时候,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想到他对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爱情毫无党察,她便陷入绝望之中。从最初的几天起,她早晨一听到他说要吃早饭,就会毫无理由地感到一阵高兴,开始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后来她变得有点郁郁不乐了。为什么呢?因为她不了解他的过去,而一想到埃武拉那位修道士,她便开始想象:他之所以成为一名教士是因为在爱情上遭到了某种挫折。然后她便把他理想化,把他想象成一个性格非常温柔的人;在她看来,他苍白的面容、优雅的举止都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她渴望着由他来做自己的忏悔神父。如果能在忏悔室里跪在他的脚下,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听着他那柔和的声音讲述着天堂里的一切,那该有多么好啊!她爱他鲜艳的嘴唇;一想到某一天她也许会拥抱穿着黑长袍的他,她便变得面色苍白!阿马罗一出去,她便走进他的房间,吻他的枕头,并且把他留在梳齿上的短头发都收藏起来。听到他按门铃,她的脸颊就会烧得发烫。

  如果阿马罗跟大教堂神父在外面用餐,她就会一整天感到不自在,找鲁萨的碴儿,有时候甚至还要讲讲阿马罗的坏话,说他粗鲁,说他年纪太轻,引不起人们的尊敬。当他谈到一个新的女忏悔者的时候,她便像小孩子一样妒忌地掀起嘴来。她又恢复了原先对天主的虔诚,这虔诚中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情感:她对教会感到一种朦胧的情爱。她渴望着拥抱并缠绵地亲吻祭坛、风琴、祈祷书、圣徒、天空,因为她已无法把它们跟阿马罗区分开,它们好像都是从属于他本人的。她在念祈祷书的时候,把他看作自己的天主而想着他。当阿马罗焦躁不安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正在楼上倾听着他的声音,按照他的脚步声来调整自己的心跳,同时抱着长枕头,因心情激荡而全身酥软,想象着他就在面前而亲吻着他的双唇!

  唐娜·玛丽亚和阿梅丽亚回到镇上时,夜幕早已降临。阿梅丽亚骑着小毛驴默默地走在前面,唐娜·玛丽亚跟牵着笼头的农场少年边走边聊天。路过大教堂的时候,正在敲奉告祈祷钟,阿梅丽亚一边祈祷,一边国不转睛地望着大教堂威严矗立的砖石建筑,这无疑是因为他正在里面举行宗教仪式!她想起了过去那些礼拜天,她看到他在和谐的钟声中,从高祭坛的台阶上主持祝福仪式,所有的教徒都弯下了腰,甚至连卡尔韦罗庄园继承人家里的太太小姐、维亚·克拉拉男爵夫人和民政长官那位长着鹰钩鼻的傲慢老婆也不例外!是的!他们统统在他举起的手指前面弯下了腰,而且他们肯定也会觉得他的黑眼睛是美的!但是在篱笆旁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却是她阿梅丽亚!她仍然感觉得到他在自己脖子上印下的热吻:一股火热的激情烧遍她的全身:她放开手中的缰绳,任凭她的小毛驴向前走去。她双手压紧胸脯,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祈祷着:

  “啊,圣母马利亚,我的保护人,让他继续爱我吧。”

  大教堂的神父们交谈着,来来往往地穿过石板铺地的大教堂院子。街对面的药铺里,煤气火焰在闪闪发光;柜台后面,卡洛斯头戴装饰着念珠的圆便帽,神气十足地在踱来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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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阿马罗神父回到家里自己也吓坏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背靠窗框站着直喘气,觉得自己的心紧紧地收缩了起来。

  他必须立即搬出胡安内拉太太的家。在对阿梅丽亚有过那么一番胆大妄为的举动之后,再继续住在这里,像一家人似地亲密无间,是不可能的了。

  她当时似乎并不很气愤,也不显得十分心慌意乱;这也许是因为他是一名教士,她对他怀有敬意;也许是因为他是她母亲的房客,她不便对他发火;也许是因为他是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她要考虑他的面子。但是她也许已经把整个事情告诉了她母亲或者那位书记员——这样一来他可就要出丑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代理主教翘着二郎腿,瞪着两眼怒视着他——这是他在训斥别人时采取的姿势——装腔作势地说。“这种越轨的行为玷污了我们教会的声誉。这完全是奥林匹斯山上好色的森林之神①的作为!”他们也许会把他放逐到山区的另一个村庄里去!那时里巴马尔伯爵夫人会怎么说呢?

  ①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性好欢娱,耽于淫欲;在后来的西欧文学中常被用作色情狂的代名词。

  如果他在这种一家人似的亲密无间的气氛中生活下去,那么,他的眼前就会经常出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她那带酒窝的、多情的微笑,她那丰满的胸部——而他的感情也将默默地与日俱增,不断地刺激着他,最终战胜他的理智,使他如痴如狂,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

  于是他决定跟迪亚斯神父谈一谈,因为他生性懦弱,需要随时从别人的开导和经验中吸取力量……平时,他遇事总找迪亚斯神父商量。按照教会纪律的惯例,他总认为迪亚斯神父比自己聪明,因为在分成等级的教士集团中,迪亚斯神父是他的上级,而且由于在神学院做过他的学生,他还没有完全摆脱对他的依赖。此外,如果他想另外找个住处和仆人的话,也必须有迪亚斯神父帮忙才行,因为他对莱里亚镇可说是了如指掌。

  他在餐室里找到了他。刚刚熄灭的橄榄油灯正在冒着淡黄色的烟雾。木炭炉旁边的火钳、通条等铁器用具上盖满了细灰,在炉火的映照下微微显出一些红色。迪亚斯神父肩披斗篷,腿裹毛毯,膝盖上放着祈祷书,正坐在一把深深的扶手椅里面。暖烘烘的火炉烤得他昏昏沉沉,刚才他已经睡着了。蒂格拉蜷缩在炉边地毯的褶层里也睡着了。

  听到阿马罗的脚步声,大教堂神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咕咕哝哝地说道:

  “我睡着了,啊!”

  “天还早着呢,兵营里的熄灯号还没吹呢。你怎么这么困倦啊?”

  “啊,原来是你呀!”大教堂神父说着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我很晚才从修道院院长那里回来,喝了点茶,刚睡了一会就叫你给弄醒了……你一直在干什么来着?”

  “我到这里来……”

  “院长请我们吃的这顿饭可真丰盛。鹅血炖什件好吃极了!我吃得稍微多了一点,”大教堂神父说着便咚咚地敲了敲祈祷书的封面。

  阿马罗在他旁边坐下,开始慢慢地捅起炉火来。

  “你知道吗,老师,”他突然说道;接下去他差一点讲出:“我碰上麻烦了!”但他收住了口,只轻声说道:“我今天觉得有点不舒服。最近以来我一直有点不舒服……”

  “是的,”大教堂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我发觉你最近面色一直发黄。要排除邪念呀,老弟!”

  阿马罗注视着火焰,沉默了一会儿。

  “我打算从我现在住的地方搬出来。”

  大教堂神父抬起头来,把两只惺松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从你的住处搬出来!听你说的!为什么呢?”

  阿马罗神父把椅子朝他身边拉了拉,轻声回答说:“你要知道……我一直在想,她们家就两个女人,一个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住在那里有些尴尬……”

  “简直荒唐!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你是房客……不必担心,老兄!你就当住在寄宿宿舍里。”

  “不,不,老师,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他叹了口气,希望大教堂神父会向他提出问题,使他比较容易地吐露心中的秘密。

  “你只是今天才想到这件事吗,阿马罗?”

  “是的,我到今天才考虑到这件事。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打算说:“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但他突然胆怯起来,就没有继续讲下去。

  大教堂神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说吧,老弟!”

  “我是坦率的。”

  “你是觉得自己钱付得太多了吧?”

  “不!”阿马罗急切地摇摇头说。

  “好的,那么说是另有原因了……”

  “是的。你想是什么呢?”然后他又用一种诙谐的、自以为会使大教堂神父高兴的语气接着说:“我们都喜欢美好的东西……”

  “好的,好的,”大教堂神父笑着说:“我懂了。她们像待我一样,把你也看作是自己家中的一员。你是不是想婉转地告诉我,你对此感到讨厌?”

  “瞎扯!”阿马罗说着站了起来。对方竟如此愚钝,这使他感到非常恼火。

  “哦,老弟!”大教堂神父一边张开手臂一边说:“你想离开她们家吗?我看是有点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听着,我看你最好是……”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阿马罗说。此刻他正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走着。“是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你能够为我安排一所房租便宜、备有家具的房子……这些事你比我懂得多……”

  大教堂神父一声不响,深深地埋在椅子里,慢慢地握着下巴。

  “一所房租便宜的房子……”最后他咕咕哝喧地说道:“让我找找看,让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得到。”

  “你知道,”阿马罗走近大教堂神父,打断他的话说:“胡安内拉太太家的房子……”

  但这时房门吱地一声开了,唐娜·若塞帕·迪亚斯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又谈起在修道院院长家里吃的那顿午餐,谈到可怜的唐娜·玛丽亚得了感冒;谈到快活的桑切斯神父生了肝炎,浑身无力,衰弱不堪。谈完这些,阿马罗便走了,这时他对没有向老师讲出心中的秘密甚至感到高兴起来。

  大教堂神父继续坐在火炉前沉思默想。阿马罗要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这决心来得正好。当他把这位房客带到济贫院路时,他曾跟胡安内拉太太商定,把他多年来在每月最后一天按时付给她的贴补钱减少一些。但后来他便后悔了。胡安内拉太太没有房客时,总是一人独自睡在二楼;这样,大教堂神父便可以随时前来享受老相好的爱抚,而睡在三楼小床上的阿梅丽亚则压根儿不知道她妈妈和大教堂神父在楼下寻欢作乐。阿马罗神父来了以后,胡安内拉太太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自己睡到女儿旁边的铁床上去了。这时,大教堂神父才意识到,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一安排坏了他的好事,使他失去了情人的爱抚。为了利用午休时间跟胡安内拉太太寻欢作乐,就必须把阿梅丽亚打发到朋友家去吃饭,把鲁萨打发到泉边去取水,另外还要作出一些别的麻烦的安排才行;而他,教士会的神父,每当情欲发作,想要和他的情妇发生关系时,却只好耐心等待,被迫使用计谋,在获得他这种定期的、有利于健康的肉体享乐时竟困难重重,就像一个爱上了女教授的大学生所碰到的困难一样。如果阿马罗搬走的话,那胡安内拉太太就可以搬回二楼她自己的房间;他们就可以重新享受到所有那些安静的午休时的欢乐了。当然,他又得按月付给她像过去那样多的津贴了。这好办,他会付给她的……

  “让魔鬼把一切都拿走吧!至少我又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大声地咕哝道。

  “兄弟,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唐娜·若塞帕本来坐在火炉前已经睡着了,这时候醒了过来说。

  “我在想四旬斋怎样惩罚自己的肉体,想得我都快发疯了,”大教堂神父沙声地笑着说。

  就在这时候,鲁萨正在喊阿马罗神父去吃茶点;他心情紧张地慢慢走上楼来,生怕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生气地皱着眉头,因为他确信阿梅丽亚已经把他侮辱她的事儿告诉了她。但走上楼来却只发现阿梅丽亚一个人在上面: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她慌忙拿起她的针线活,低着头很快地缝着,面孔红得就像她正在替大教堂神父镶边的那块手帕。

  “晚上好,阿梅丽亚小姐。”

  “晚上好,神父先生。”

  过去,阿梅丽亚跟他打招呼一直很亲切随便,总是说一声“喂”或者问一声:“你好吗?”今天她这样冷冰冰,使他感到很可怕。他心慌意乱地说:

  “阿梅丽亚小姐,我乞求您原谅……我做了一件非常鲁莽的事情……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请相信我……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已经请迪亚斯神父帮我另找住处……”

  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阿梅丽亚抬起头来,吃惊而痛苦地看着他。

  这时候,胡安内拉太太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张开手臂喊了起来:

  “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纳塔里奥神父告诉我了,你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快告诉我,你们都吃了些什么!”

  阿马罗只得把一道道佳肴珍馐、利巴尼尼奥讲的笑话以及他们就神学问题进行的讨论叙述了一遍;然后他们又谈到农场;最后阿马罗下楼回自己的房间时,竟没有勇气把他要搬走的事告诉胡安内拉太太——这对她说来,每天就少了六块银币的进帐,愿天主保佑这个可怜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大教堂神父在去大教堂做礼拜之前,先去看了阿马罗。他正站在窗前刮脸。

  “你好,老师。有消息吗?”

  “我想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是我今天早晨碰巧遇上的。一所小小的房子,就在镇上我住的那一头。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原来是努内斯少校住的,现在他搬到五号去了。”

  事情这么仓促,使阿马罗感到不太高兴;他一边懒洋洋地磨着剃刀,一边问道:

  “里面有家具吗?”

  “有啊,还有瓷器、被褥,样样俱全。”

  “那现在还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做,只要搬进去享福就是了。咱们私下说说,阿马罗,这事你做得很对。我一直在想……你应该自己有个地方,这样好点。现在你赶快穿好衣服,咱们去看看房子吧。”

  阿马罗一声不响,只把剃刀在脸上刮来刮去,心里感到很痛苦。

  房子在索萨斯路上,是幢很破旧的二层楼的房子,木头都被虫蛀坏了;里面的家具,正像大教堂神父所形容的,也已经“老掉了牙齿”,应该发给“养老金让它们退休了”。几枚黑色的大钉子上歪歪扭扭地挂着几幅褪了色的版画。邋遢成性的努内斯少校搬走时,房间里窗子都是碎的,地板上布满痰迹,四周墙上都是划火柴留下的一道道痕迹;窗台上还摆着两只积满灰尘的脏袜子。

  阿马罗决定租下这所房子。当天上午,大教堂神父就给他找好了一个女仆,名叫玛丽亚·维森西亚太太,一个非常虔诚的女人。她又瘦又高,像棵松树一样,原先是替戈丁尼奥博士烧饭的。她跟大名鼎鼎的迪奥妮西亚是亲姐妹,而这一点迪亚斯神父早就事先考虑到。

  迪奥妮西亚年轻的时候是莱里亚镇上的茶花女①、尼农·德·朗克洛②和曼侬·列斯戈③:她曾做过两位民政长官和塞尔特热拉庄园那位凶残可怕的继承人的情妇;她惹得男人们神魂颠倒,如痴如狂,使莱里亚镇上几乎所有做妻子的都哭得眼泪汪汪,甚至昏厥过去。现在她每天出门为别人烫衣服,或受人之托去当铺当东西,根据年老的、外号人称“长舌妇”的唐娜·卢伊兹·德·巴鲁萨的说法,她对生孩子的事儿懂得很多,她保护着有钱的奸夫,她专替那些市政管理处的官员们拉皮条,把洗染坊里的年轻女工介绍给他们,镇上所有人的艳史她都知道。每天,人们都可以在街上看到她,胸前裹着她那条带格子花的围巾,肥大的乳房在龌龊的长袍里面颤动着,迈着小碎步,脸上堆着往日的微笑——只是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不见了。

  ①茶花女:法国作家小仲马(1824—1895)同名剧本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原为贫穷的农家姑娘,后沦为妓女,但向往真正的爱情生活,后来做了资产阶级虚伪道德的牺牲品,含恨而死。

  ②厄农·德·朗克洛(1621—1705):法国妓女,以美貌和智慧著称。

  ③曼侬·列斯戈:法国作家普莱眼神父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年轻貌美,但轻佻淫荡。

  随后,大教堂神父便把阿马罗的决定告诉了胡安内拉太太。这对好心的胡安内拉太太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忿恨地抱怨起教区神父的忘恩负义来。

  大教堂神父痛咳了一阵,然后说:

  “听我说,夫人,这事儿是我安排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因为你睡在顶楼的作法正在摧毁我的健康。”

  他把手指顺着胸脯挥了一下,接着说:“失去这一切安逸的是他,而你是不会吃亏的:我会像从前一样给你家用钱。而且因为收成好,我还可以多给你半个银币,让小姑娘零用。好了,阿戈斯蒂尼亚,你这个淘气鬼,来亲我一下吧!听着,今晚上我在这儿跟你一起吃晚饭。”

  楼下,阿马罗正在把衣服装进箱子。但是每隔一会儿他都要停下来,一边哀声叹息,一边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他呆呆地看着软绵绵的床,铺着白台布的桌子,套着印花布的椅子。过去,他常坐在这把椅子里,一边读着祈祷书,一边倾听着楼上阿梅丽亚哼歌的声音。

  再也不会有了!他想。再也不会有了!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针线活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早晨,再见吧!那些一直拖到灯熄才散的充满欢乐的晚餐,再见吧!当外面寒风凛冽地从屋檐下呼啸而过,他们都坐在木炭炉前吃着茶点的日子,再见吧!一切都结束了!

  胡安内拉太太和大教堂神父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大教堂神父满脸微笑,而胡安内拉太太却满脸痛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走了,你这个忘息负义的人!”

  “是的,我亲爱的夫人,”阿马罗说,悲伤地耸耸肩。“但这是有原因的……我觉得……”

  “听我说,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说:“我说的话你可别生气,我是拿你当自己儿子一样爱你的……”她说着说着便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眼

  “废话!”大教堂神父大声说道:“他不照样是个朋友,随便哪个晚上都可以到这儿来喝杯咖啡,聊聊天吗?……他又不是到巴西去,夫人!”

  “这话倒是不假,这话倒是不假,”可怜的胡安内拉太太郁郁不乐地说。“不过总不像住在这里一样吧。”

  最后她说,人们不管住在哪里,都不如住在她家里过得愉快,这点她知道得很清楚。然后她又劝他告诉洗衣服的女人对他的衣物要注意爱护,还说,如果他需要借什么东西,比如瓷器啊,被褥啊什么的,尽可以打发洗衣服的女人来拿。

  “一定要注意,让她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不少地还回来,神父先生。”

  “谢谢你,胡安内拉太太,多谢多谢,”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他因为自己下的这个决心而感到绝望了。阿梅丽亚显然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住在这里花钱少,挺舒眼,主人待他又好,他为什么要离开呢?他不由得恨起大教堂神父来,因为他太起劲了,一下子就促成了这件事。

  晚饭时间在悲哀的气氛中过去了;阿梅丽亚脸色铁青,她解释说那是因为她头痛。喝咖啡的时候,大教堂神父要求阿梅丽亚唱支歌,这是他每晚必听的。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阿梅丽亚唱起了她最爱唱的那首歌:

    啊!再见吧!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再也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你身边!

    生离死别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只得强忍悲痛挥泪再见!

  这哀伤的旋律增加了离别的痛苦,使阿马罗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他突然站起来,冲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让别人看不到他涌上眼眶的泪水。阿梅丽亚的手指在琴键上也乱了套;她妈妈说道:

  “啊,天哪,弹点别的吧,孩子!”

  大教堂神父好不容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好了,太太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阿马罗,我陪你去索萨斯路。”

  阿马罗本来还想去跟胡安内拉太太那位白痴姐姐道别;但她刚才猛咳了一阵以后,已经虚弱不堪,现在正在酣睡。

  “那就让她休息吧,”阿马罗说。他紧紧握住胡安内拉太太的手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谢谢你啦,我亲爱的夫人,请相信我……”

  他说不下去了,强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胡安内拉太太撩起围裙边捂住了眼睛。

  “唉呀,夫人!”大教堂神父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又不是要飘洋过海到西印度群岛去!”

  “可是我太喜欢他了……”她回答说,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阿马罗尽量不动感情。阿梅丽亚脸色苍白,紧紧咬住自己的小嘴唇。

  最后,阿马罗走下了楼梯:在他来到莱里亚时,喝得醉醺醺、嘴里唱着《赞美天主》、帮他把箱子搬到济贫院路来的若昂·鲁科,现在又醉醺醺的,把他的箱子搬到了索萨斯路去,但这次他嘴里唱的却是《国王来了》。

  当夜晚来到,在那幢凄凉的房子里只剩下阿马罗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令人心碎的郁悒和一种对生活的极度厌恶,再加上他天性怠惰,他真想把肩膀靠在墙角上,就这样死去。

  他在屋子中间站定,两眼环视了一下房间:床是一张小铁床,铺着硬邦邦的床垫和红色的床罩;已经失去光泽的玻璃镜子照在桌面上;因为没有洗脸架,脸盆和水罐,还有一块肥皂,就放在窗台上;这里样样东西都有一股霉臭味;外面,漆黑的街上,沉闷的雨不停地下着。多么凄凉的生活!而且将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于是他对阿梅丽亚愤恨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攥紧的拳头,一边责怪她使自己失去了原来的舒适生活,住到这个没有几样家具的房子里来,不仅要额外增加开支,而且还要经受寂寞的痛苦!倘使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子,她就该来到他的房间里,对他说:“阿马罗神父,你为什么要搬走呢?我并没有生你的气!”说到底,她为什么要用她那文雅的举止和她那对逗人喜爱的小眼睛激起他的欲望呢?但最后,她却连一句友好的话也没说就让他整理好东西,在她声音嘈杂地弹奏着《接吻华尔兹》的时候,走下了楼梯。

  于是他发誓永远不回胡安内拉太太的家。他一边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来羞辱阿梅丽亚。对,有办法了。他要指责她是一个荡妇淫娃!他要在莱里亚的虔敬信教者中扩大影响,他要成为代理主教先生的亲密朋友;他要巧施妙计使大教堂神父和甘索索姐妹跟她们疏远,使他们也不去济贫院路拜访;他要跟好人家的妇女串通起来,让她们在礼拜天做弥撒时不理睬她;他要告诉人们,她的母亲是个婊子。他要让她整日提心吊胆,充满恐惧!让她身败名裂!在大教堂内,当人们做完弥撒走出来的时候,他要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头裹黑围巾,羞愧地缩做一团,众人躲避着她走过去;他要故意站在门口,跟民政长官的妻子交谈,跟维亚·克拉拉太太开玩笑!在四旬斋期间,他要大张旗鼓地讲道,好让她听到人们在店铺里、在连拱廊上纷纷议论:“阿马罗神父真伟大!”他要变得野心勃勃,他要密谋策划,他要利用里巴马尔伯爵夫人的影响,爬到教会的最高职位上去。当有一天她看到他成了莱里亚的主教,头戴饰金的主教冠,面色苍白,引人注目,伴随着深沉的风琴声,从大教堂的中殿走下来,后面跟着摇圣香的祭坛少年,从跪在地上的仔海会众中间走过时,她会作何感想呢?到那时候,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个瘦削、干瘪的女人,裹着一条廉价的围巾!而她所选中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又会怎么样呢?他将只是一个工资菲薄的穷抄写员,穿着一件破旧的短上衣,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整天趴在一大堆文件之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对上司奉承拍马,对下属也要妒忌!而他,在可以通天的、巨大的教职阶梯上占据了高位的一名主教,将高高地站在众人之上,进入环绕着天主宝座的灵光圈!他将在教会和国家内成为一名要人,他的管区内的教士们一看到他皱眉蹙额就要胆战心惊!

  这时,附近教堂里的钟正在徐缓地敲着十点。

  这时候她会在干什么呢?她肯定是坐在餐室里做针线活:书记员则坐在她旁边:他们一边玩着比斯卡牌戏,一边大声笑着;也许在黑暗中她正在桌子下面碰他的脚!他想起了她的脚。他还回想起,当她跳过地里的泥潭时,他曾瞥见她的一小段长袜;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从她的大腿,越过一些想来必定很美的部位,一直想到她的乳房……啊,他多么爱这个该诅咒的姑娘啊!然而他却没法把她搞到手!任何男人,不管有多丑、多笨,都可以到济贫院路去求她的妈妈把她嫁给他,他们还可以到大教堂来对他说:“神父先生,我要和这个女人结婚了,请为我们证婚吧。”他们在教会和国家的保护下,可以亲吻她的手臂和她的乳房!可是他却不能。因为他是一名教士!这都是那个该死的、喜欢叽叽喳喳的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一手造成的!

  他于是憎恨起整个世俗世界来,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特权。由于他所担任的圣职不允许他涉足那些世人的社交娱乐活动,作为补偿,他只能在他的教士身份使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中寻求安慰。那个可怜的书记员可以娶那个姑娘并占有她——但是跟一个天主赋予了无上权力的教士相比,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这种想法中得到满足,心中居然对他担任的圣职充满了自豪感。但是很快,一个凄凉的想法便袭上心来:这种支配地位只在抽象的精神领域内起作用;他永远不可能对整个社会显示它的威力。它在教会内是上帝;但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了。不信教的人把所有僧侣的行为只看作是对那些狂热教徒的一种微不足道的影响……使他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即教会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正在缩小,教士的权力遭到削弱,这种权力仅仅限于精神方面,而对人的肉体、生命和财富却无能为力。这里所缺少的正是当年教会就是国家、教士就是属下所有教徒的世间主人的那种权威。在这种情况下,为教徒们打开或者关上通往天国的大门的那种神秘的权利对他还有多大的意义呢?他宁愿要古代那种开关地牢门的权利!他要使书记员和阿梅丽亚之流在他黑色长袍的阴影下吓得发抖。他渴望成为一名古代教会的教士,渴望享受斥责他人的特权,使人一看到他便想到执行绞刑的刽子手,于是不寒而栗,而在莱里亚,在教会的管辖之下,他要使那两个追求幸福的人,一想到严刑拷打和残酷的惩罚便胆战心惊——到那时候,他和她就会被逐出教门了。但他一边冥想着若昂·埃杜瓦多和阿梅丽亚的事情,一边又深感痛惜,因为他已经再也无法像中世纪的宗教法庭那样对别人处以火刑了!

  就这样,那位已经无法加害于人的年轻教士,在感情受到挫折后极为兴奋的情况下,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竟妄想再回到天主教专制统治的人世生活中去。这也难怪他,因为所有的教士,即使是最愚蠢的教士,都难免有被教会想把精神上的自我克制强加于人的奢望或是它妄想统治全世界的野心所打动的时刻。每一个副助祭都难免有时候会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圣徒或者教皇:从来还没有哪位神学院的学生,哪怕只有瞬息的时间,不曾一往情深地向往过沙漠中的大洞穴,因为圣哲罗姆曾在那里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感受到天主的恩赐像一条流淌着牛奶的河落入他的心田;就是那位大腹便便的修道院院长,当他傍晚带着一副长者的神态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剔着牙缝的时候,他在内心深处也自以为具有托尔克马达①的素质。

  ①托尔克马达(torquemada):死于一四九八年,西班牙多明我会修道僧,西班牙宗教法庭第一任庭长。

  阿马罗的生活变得凄凉沉闷了。到了三月,天气仍然潮湿而阴冷;在大教堂做完礼拜后,他走进自己的住房,脱掉沾满污泥的靴子,穿上拖鞋,便坐下来陷入百无聊赖的苦恼之中。他三点钟吃饭;每当他把汤碗有缺口的盖子掀开时,他总会带着辛酸的渴望回想起在济贫院路吃饭的时候,阿梅丽亚裹着洁白的围巾,温柔体贴、满面笑容地把鹰嘴豆汤递上来的情景。在一旁伺候他的是骨瘦如柴,身材高大,模样活像个穿裙子的大兵的维森西亚;她一直感冒不愈,所以不时地转过脸去,大声地把鼻涕攥在围裙上。她很不爱干净:餐刀在油腻的水中洗过以后,湿漉漉的就摆上桌子。阿马罗虽然讨厌她,对她很冷淡,但他从不抱怨;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匆匆吃完算数。叫她把咖啡端来以后,他便坐在桌边一呆几个小时,坠入孤独的深渊;他默默无言,闷闷不乐,只是不停地把香烟头在盘子边上捻熄。风从破门的裂缝中吹进来,他感到膝盖和两脚冻得冰凉。

  大教堂神父从来不到索萨斯路来,因为,正像他自己说的:“一想到要走进那所房子就让人肚子痛得难受。”而阿马罗因为日见忧郁,也一直没有再到胡安内拉太太家去过。他很不高兴,因为她没有派人来请他去参加每个礼拜五晚上的聚会;他把这种怠慢归咎于阿梅丽亚对他的敌视;因此,为了不见到她,他便跟西尔韦里奥神父调换了做弥撒的时间,避开她通常去参加的中午弥撒而去做九点钟的弥撒。对他所作出的新的牺牲他忿恨不已,耿耿于怀!

  每天晚上,阿梅丽亚一听到钟声响起,便感到心里怦怦直跳,一刹那间,她好像就要窒息一样。接着,若昂·埃杜瓦多的皮靴就会在楼梯上吱嘎作响,再不就是听到甘索索姐妹的长统橡皮套鞋的啪嗒啪嗒声。这时候,她就会往椅背上一靠,因为一再的失望而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盼望着阿马罗能来;有时候,钟敲十点,他完全不可能再来了,她便感到失望和伤心,禁不住要哭出声来,于是她便把针线活往旁边一推,说道:

  “我要去睡觉了,我头痛死了。怎么也好不了!”

  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痛苦地低声说道:

  “啊,圣母马利亚,我的保护人!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呀?”

  自从他搬走以后,她几乎没有出过门。现在,整幢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气。当她望进他的房间,看到衣架上没有他的衣服,五斗橱顶上没有他的书时,她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跑过去亲吻他枕过的枕头,狂热地把他擦手用过的最后一块毛巾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的面容经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由于他不在,她的爱情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更高更旺,正像一块点着的木柴被人从火堆中抽出来以后烧得更旺一样。

  一天下午,她出门去看望一个在医院里做护士的表姐。走到桥边时,她看到一群人正惊奇地围观着一个头发挽成髻、身穿鲜红短上衣的姑娘。这个姑娘挥舞着拳头,嘶声喊叫着在骂一个当兵的。那当兵的小伙于是贝拉①人,一张傻乎乎的圆脸上长满了初生的细软短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耸耸肩膀,咕咕哝哝地说道:

  ①贝拉:葡萄牙中部偏北的一个地区,分上贝拉、下贝拉和滨海贝拉三个省。

  “我又没对她怎么样,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在连拱廊里开布店的瓦斯克斯先生停下来看了一下。他对这种乱糟糟的社会秩序很不赞成。

  “什么事儿啊,这么闹哄哄的?”阿梅丽亚问。

  “听着,阿梅丽亚小姐!这只不过又是当兵的开个玩笑罢了。他把一只死老鼠甩到她的脸上,这女人便引起了这场骚乱。当然了,他们俩都喝醉了!”

  穿鲜红上衣的姑娘转过身来——阿梅丽亚大吃一惊,原来是她的同窗好友若安尼尼亚·戈梅斯,她过去曾做过阿比利奥神父的情妇!后来神父被免职,便遗弃了她;她到了庞巴尔,后来又到了波尔图,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之后,重又回到了莱里亚,住在兵营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身患肺结核,受到整团士兵的糟蹋、蹂躏!多好的先例啊,神圣的天主,多好的先例啊!

  而她也爱着一个教士!她也像从前的若安尼尼亚一样,神父不来拜访,就趴在针线活上痛哭。这种感情会把她引到什么地方去呢?引到跟若安尼尼亚同样的命运上去。她已经想象到自己被教区神父遗弃后的情景:肚皮里怀着一个孩子走在街上,连一口吃的面包也没有,人们都用手指对着她点点戳戳。像一阵大风一下子吹散了满天的乌云一样,跟若安尼尼亚的邂逅使她产生的恐惧感把她坠入其中不能自拔的情网扯了个粉碎。她决定利用分开的这段时间把阿马罗忘掉:她提醒自己要赶快跟若昂·埃杜瓦多结婚,以便从一种有约束力的道德义务中寻求庇护。于是连续好几天,她都强迫自己对他产生好感,她甚至开始为他绣起拖鞋来。

  爱一个教士是伤风败俗的,这个观念每向她的爱情进攻一次,都使它萎缩一点,直到最后好像是枯死了;但慢慢地,她以为已经死掉的爱情又一点一点地绽开,一点一点地复苏,向她整个的身心袭来。在白天,在夜晚,不管是在做针线还是在祈祷,阿马罗神父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越来越大的魅力诱惑着她。他正在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来呢?也许他爱上了别的什么人吧?她心中的妒火越烧越旺,使她沉浸在一种痛苦的气氛中而无法摆脱。如果她从中跑出来,它便跟踪而至,把她团团围住,迫使她就范。爱的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的决心动摇了,像脆弱的鲜花一样枯死了。即使有时候重新想到若安尼尼亚,她也会忿忿然驱开这种想法,死死抱住她所想到的种种荒唐理由,为自己爱上阿马罗神父进行辩解。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他抱在怀里吻他——啊!吻他!然后,如果需要的话,就去死!

  于是,她对若昂·埃杜瓦多的爱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了。她觉得他简直是个笨蛋。

  “啊,真讨厌!”晚上一听到他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便自言自语地咕哝。

  她没法忍受他两眼一直盯着她看的那副神态,她没法忍受他的黑色短外套;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地方长官,这使她感到厌恶。

  她把阿马罗看成是理想的爱人。夜里睡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做着交欢的美梦;白天,嫉妒和绝望的感情折磨得她心神不宁,把她变成了像她母亲所说的“一个整天绷着脸的痴女人”。

  “天哪,我的女儿!你到底是怎么啦?”她妈妈大声喊道。

  “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我就要生病了!”

  事实上,她真的面色发黄,胃口也没有了。终于有一天早晨,她发烧了,一直睡在床上不起来。她妈妈吓坏了,忙把戈韦阿医生请了来。老医生看过阿梅丽亚以后,走进餐室,吸了一撮鼻烟,感到很舒服。

  “我说大夫,是什么毛病啊?”胡安内拉太太问。

  “把你女儿嫁出去吧,胡安内拉太太,把她嫁出去吧。这话我已经给你讲过多遍了,老嫂子!”

  “不过大夫……”

  “把她嫁出去。胡安内拉太太,就是这句话,把她嫁出去!”他拖着患有风湿病的右脚轻轻走下楼梯时,又重复了一遍。

  后来,阿梅丽亚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这使若昂·埃杜瓦多非常高兴,因为在她生病期间,他过得很凄凉,深为不能在她身边护理而感到惋惜;有时在事务所,甚至还把伤心的泪水滴在严厉的努内斯·费拉尔盖好图章的证件上。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阿马罗在大教堂参加九点钟开始的弥撒。在他走上祭坛时,突然在会众中看到了阿梅丽亚。她穿着那件镶着大荷叶边的黑绸子连衣裙,跪在她母亲身边。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只觉得两手发抖,连圣餐杯也抓不住了。

  阿马罗含糊不清地读完福音书,在祈祷书和自己身上画过十字后,便转向众人说道:“Dominus Vobisum.”①这时,药铺老板卡洛斯的老婆悄声对阿梅丽亚说,教区神父面色这么黄,一定是哪里不舒服。阿梅丽亚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忙俯身在祈祷书上,没有回答。在整个弥撒期间,她跪着坐在脚后跟上,沉醉在一种多情的、幼稚的狂喜之中。看到他在场,看到他举着圣饼的修长的细手,看到他轮廓好看的头按照仪式垂下以示崇敬,她都感到欣慰。当他匆匆说出几个拉丁文短语、嗓音稍微响一点时,她便感到全身充满一种甜蜜的激动;当神父左手贴胸,右手伸向空中,转向会众说“祝福你们”时,她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祭坛,仿佛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位保佑着众教徒的天主——他们低着头跪在大教堂内,一个接一个地一直排到大教堂门口;而在门口,许多乡下人手里抓着粗大的手杖,正呆呆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教堂。

  ①拉丁文:“主与你们同在。”

  当教徒们鱼贯而出时,天下起雨来了;阿梅丽亚和她妈妈躲在门口,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

  “啊,是你们在这儿吗?”阿马罗突然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呢,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转过身来对着他说。紧接下来她便指责起他来:“你怎么一直没过来玩啊,神父先生?真是的!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啦?天哪,连旁人也在议论这事儿呢……”

  “我一直很忙,很忙……”教区神父喃喃说道。

  “但晚上来呆一会儿还不行吗?听我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是难受死了——而且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神父先生,你真太狠心了!”

  阿马罗脸红了,说:

  “那好吧,定下来了。今天晚上我来,我希望咱们能言归于好。”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好像在担心要下暴雨一样。

  接着阿马罗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胡安内拉太太。在她撑开雨伞,小心翼翼提起丝绸连衣裙的时候,阿梅丽亚悄声对他说道:

  “今天晚上来,是吗?”然后一边紧张地看看四周,一边把声音放得更低:“呵!我真难受死了!我都要发疯了!现在快走吧,我求求你!”

  在回家的路上,阿马罗只得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穿着黑色长袍在街上奔跑有失他的尊严。他走进房间,坐在床边上,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一只得意的麻雀沐浴在一束温暖的阳光之中。他眼前又出现了阿梅丽亚的容貌,她那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眉毛。他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都要发疯了!”姑娘爱他这一确凿的事实,现在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吹进了他的灵魂,带着一种悦耳动听的、唤醒幸福的乐声,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每根血管中缭绕盘旋、低吟曼舞。他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张开手臂,恨不得马上就占有她的肉体。他感到得意洋洋:他在镜子前面停下来,把胸脯挺出来,仿佛整个世界是一个基座,独独支撑着他一个人!他激动得饭也没吃好。他渴望着夜晚的到来,等得好不心焦!傍晚时天放晴了;他坐立不安,每隔一会就要把那块老式的银表掏出来瞧瞧,还不时走到窗口望着白昼的亮光从地平线上慢慢地消失。他自己动手把皮鞋擦得锃亮,用头油把头发搽得发光。出门之前,他打开祈祷书,读了几段祈祷文,因为在这一刚刚获得的爱情面前,他感到一种由迷信而引起的恐惧,生怕天主或圣徒们看到他这样动情而大起反感;而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信仰上的疏忽,给他们留下抱怨的话柄。

  一走进济贫院路,他的心便怦怦直跳,使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停下来;破旧的济贫院里,猫头鹰在抽噎,但此刻,这凄凉的叫声在他听来也变得悦耳动听了,因为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当他出现在餐室时,人们发出了怎样的欢呼向他表示欢迎啊!

  “看到你可真是高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真是奇迹……!”

  唐娜·玛丽亚太太和甘索索姐妹都在场。她们热情地把椅子往后拉,给他腾出地方。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着实忙活了一阵子。

  “我说,你一直都在干什么来着,干什么来着?你们看他,可真瘦多了!”四周的声音一齐向他涌来。

  利巴尼尼奥在屋子中间模仿着烟火飞上天的声音。阿瑟·科塞罗先生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即兴创作,唱了一首短小的法多①:

  ①法多:盛行于葡萄牙的一种咖啡馆或街头歌曲,发源于里斯本,边唱边舞,以吉他伴奏。

    在胡安内拉太太的茶话会上,

    我们又见到了教区神父先生;

    于是茶话会再次变得欢乐异常!

    我们愉快的聊天万年长!

  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接着胡安内拉太太满脸堆笑地说道:

  “啊,他真是个忘思负义的家伙!”

  “胡安内拉太太说他忘恩负义,我说他粗野无礼!”大教堂神父咕咕哝哝地说。

  阿梅丽亚一直没有作声。她脸上发烧,含泪的两眼盯住阿马罗神父直看。这时,大教堂神父已把扶手椅让给他坐,他得意忘形地靠在椅背上,两腿伸直,讲述着维森西亚种种心不在焉、丢三拉四的故事,惹得夫人们哈哈大笑。

  若昂·埃杜瓦多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翻阅着一本旧的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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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就这样,阿马罗跟济贫院路的关系又密切起来了。他总是早早吃好晚饭,然后就读祈祷书,不等大教堂的钟敲完七下,他便披上斗篷,向广场方向走去。当他靠墙从药铺旁边走过时,总看到一些过路人用湿漉漉的手轻轻撑着伞柄,在谈论着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到餐室窗口上的灯光,他所有的欲望便在全身激荡。但有时候听到那刺耳的门铃声,想到阿梅丽亚的母亲可能对他已有疑心或者阿梅丽亚可能会对他非常冷淡,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为了避免厄运,他进门时总是右脚在前。

  甘索索姐妹和唐娜·若塞帕总是先到;现在经常在胡安内拉太太家用餐的大教堂神父这时候一觉已经睡好,正四肢舒展地靠在椅子上。看到阿马罗进来,他总是一边大声打着呵欠,一边说道:

  “这位漂亮的小伙子万岁!”

  阿梅丽亚坐在桌边做针线,阿马罗就在她旁边坐下。他们每天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这目光是一种无言的表示,说明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慕之情在与日俱增。他们还经常在桌子下面用膝盖兴奋地碰来碰去。接着,闲谈就开始了。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总是那么几个:济贫院里出现的问题啦,代理主教讲过什么话啦,坎波斯神父怎样解雇了女仆啦,人们在私下对诺瓦埃斯的老婆议论些什么啦……

  “更爱你的邻人吧!”大教堂神父在椅子里动了动,喃喃地说道。接着他打了一个饱嗝,转了一个身又开始打起瞌睡来。

  过了一会儿,若昂·埃杜瓦多的靴子声便在楼梯上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这时,阿梅丽亚马上打开小桌子,准备玩瓜德利尔①:由甘索索两姐妹,唐娜·若塞帕和教区神父四个人凑一桌;因为阿马罗不大会打牌,便由精于此道的阿梅丽亚坐在他后面做指导。刚出过头几轮牌,他们俩便讨论起来了。这时,阿马罗转过脸来跟阿梅丽亚的脸靠得很近,两个人的呼吸也混在一起了。

  ①瓜德利尔:十八、十九世纪流行的一种牌戏,共四十张牌,通常由四个人玩。

  “出这一张?”他问道,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一张牌。

  “不!不!等一下,让我们看一看,”她回答道,满脸涨得通红。

  她的手臂在神父的肩上摩擦着:阿马罗闻到一股科隆香水的味道,她在身上洒了不少。

  若昂·埃杜瓦多坐在对面儒瓦基娜的旁边,用嘴咬着小胡子,痛苦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为了摆脱那两只紧盯着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梅丽亚最后对他说,在非常注重礼节的神父面前,他竟然整个晚上坐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她看,简直太不像样子了。

  在其他时候,她会笑着说道:

  “呵,若昂·埃杜瓦多,到那边去跟妈妈讲讲话吧,不然,她就要睡着了。”

  于是,若昂·埃杜瓦多便走过去坐在胡安内拉太太旁边,她眼镜架在鼻尖上,正一边打着毛线一边打瞌睡。

  阿马罗每次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都对阿梅丽亚爱得更深了。他慢步走在街上,愉快地回味着这种爱情给他带来的甜蜜的感觉——她某些时刻的眼神,她那可爱的胸部的诱人的颤动,碰到她的膝盖和手时的那种快感。一回到家,他便马上脱掉衣服,因为他喜欢在黑暗之中裹在被窝里想她。他在脑子里逐一回想着她给他的一系列表明其爱慕之心的证据,仿佛每一个证据都是一朵鲜花。他把花的芳香深深吸人肺部,直到最后他完全陶醉在得意之中: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而她竟看上了他——一个教士,一个永远不能对女性想入非非的人,一个忧郁的、不该有情欲的人,只能在感情之门的外面徘徊,一生遭人怀疑!想到这里,他的热情便跟对她的感激之情融为一体;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说道:“她真是太好了,这亲爱的小姑娘,她真是太好了!”

  但有时候,他的情欲使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冲动。当晚上跟她在一起呆上三个钟头,被她迷住的时候,他便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富有挑逗性,情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只得强行控制住自己,不然他就会在客厅里,当着她母亲的面,做出轻狂的举动来。但事后,当他回到家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绝望地扭动着双臂;他巴不得她马上就能来到他的身边,让他发泄一通他的情欲。后来他想到,他应该用点计策——他要给她写信,他要安排一个秘密的小房子在里面寻欢作乐,他要安排到某农场去散步。但一想到大教堂神父的姐姐那锐利的目光和好管闲事的甘索索两姐妹,他又觉得这些办法太不完善、太不保险了。这些困难就像城堡的一道道围墙矗立在他的面前,他只能像从前一样恨恨长叹:他永远也不能自由了!他永远也不能公开地走进她的家门,请求她母亲把她嫁给他,他要快活,要占有她就要犯罪!他们为什么要让他做教士呢?这都是那个年老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干的事。他根本不是自愿放弃做一个男人的权利的!他所以变成一名教士,就像牛被赶进牛棚一样,完全是被迫的。

  于是,他一边在房间里激动地来回走着,一边就大骂起独身主义和教会来。他们为什么不允许生活在众人之中,同样也是人的教士们享受甚至连言生也享有的那种最自然的乐趣呢?谁能想象,当年老的主教一说到“seras casto”①时,强壮小伙子的一腔热血就会突然变冷?谁能想象,一个吓破胆的神学院学生哆哆嗦嗦地讲出“accedo”②这样一个拉丁词,就足以永远压制住肉体那种可怕的反抗?这一切都是谁搞出来的名堂啊?是一帮老朽的主教,他们或者来自阴森的修道院,或者来自死气沉沉的学校,一个个都像羊皮纸一样干瘪,像受过阉割的人一样阴虚阳痿!他们对于肉体和肉体的诱惑知道些什么呢?如果他们能到这里来,在可爱的阿梅丽亚身边呆上两三个钟头,他们就会看到,虽然他披着神圣的斗篷,但他的情欲却勃然而起,猛烈地冲激着他!一切都可以躲开,一切都可以逃避,唯独爱情不行。既然爱情不可逃避,那他们为什么要阻止教士去体会这种感情,不让他不失尊严而纯洁地满足他的欲望呢?也许他最好是到花街柳巷去寻求爱情!因为肉体是经不起诱惑的!

  ①拉丁文:“你宣誓守身吗?”

  ②拉丁文:“我誓守。”

  肉体!于是他便开始思索起灵魂的三大敌人——物质世界、魔鬼和肉体来。他把它们想象成三个活的形象: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个长着独只铜眼、单只羊腿的黑乎乎的东西;而物质世界则是模糊的、奇异的(财富、骏马、宫殿等等)——在他看来,里巴马尔伯爵足可以做它的化身。但这些东西对他的灵魂有什么危害呢?魔鬼,他从未见过;那个美丽的女人是爱他的,而且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说到物质世界或者伯爵大人,他从那儿得到的也只是保护、好意、紧紧的握手……他用什么办法可以防止肉体和物质世界对他的影响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过去那些圣徒一样,逃到沙漠中去,或者逃到野兽群中。但是神学院的教授们不是对他说过,他是属于跟邪恶作战的世间教会的吗?这些教授们不是还曾告诫过他,禁欲主义舍弃了神圣的职责,因此是错误的吗?

  “我真不能理解,我真不能理解。”

  于是他便拿圣书中的例子为自己的爱情辩护。《圣经》中就描写过很多婚礼。多情的女王们穿着镶有宝石的衣服,她们未来的夫君裹着洁净的亚麻布头巾,牵着白羊羔的耳朵前来迎接她们;利未人敲着银盘子,口中喊着天主的名字;大的铁城门打开了,让载着新郎新娘的大篷车通过;盛着嫁妆的檀木箱子用紫色绳子扎住,放在骆驼背上,一路上不停地吱嘎作响。马戏团里那些受尽折磨的演员,在狮子的鼻息下和观众的欢呼声中,只一个接吻就算拜了天地!就是耶稣自己也并非一直过着他那种不通人情的圣贤般的生活。在耶路撒冷的街上,在大卫城的市集上,他的确是冷冰冰、爱沉思的;但在伯大尼,在拉撒路花园的埃及榕树下,他却温情脉脉,放纵无忌。在那里,当他的朋友们——那些瘦瘦的拿撒勒人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嘁嘁喳喳地在一旁密谋策划时,他就在殿宇金黄色的屋顶前面,看着那些罗马士兵把铁饼掷到金门下面,看着从客西马尼园的树下经过的对对情侣——与此同时,他把手放在马大那漂亮的、金黄色的头发上,马大是他钟爱的女子,此时正坐在他的脚下纺纱。

  这么说来,他的爱情只是违犯了教规,而不是灵魂的犯罪了。虽然代理主教会对此不悦,但天主却不会生气。如果对教职人员的法律更富有人情味的话,这种感情就是正当的了。他想到要提出抗议,但是到哪里去向谁抗议呢?在他看来,这比把古老的大教堂搬到城堡山顶上去还要困难。

  他耸耸肩,根本不把那些含含糊糊,错综复杂的争论看在眼里——都是些哲学上的空谈和不着边际的幻象而已!他爱那女孩子,简直要发狂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需要她的爱,他需要她的亲吻,他需要她的灵魂……如果主教大人不是那么一把年纪,他也会需要这些东西、教皇也一样!

  他就这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直到凌晨三点钟。

  若昂·埃杜瓦多在深夜走过索萨斯路时,不知有多少次看到从阿马罗神父的窗口透出一道微光!因为近来若昂·埃杜瓦多像许多在恋爱中不顺利的人一样,也养成了一个深夜还在街上游荡的坏习惯。

  打从一开始,这位书记员就注意到阿梅丽亚对阿马罗神父的爱怜之情。但是他知道她受过的教育,知道她们一家一向虔诚,所以他把那些近乎谦卑的殷勤归因于她对他的教士身分和他作为忏悔神父所享有的特权的虔诚尊敬。

  然而,他还是本能地恨起阿马罗来了。他过去一向就是教士们的敌人,他把他们看作是对文明和自由的一种威胁;他一直把他们看作是一些阴谋家,奢侈成性,终日在策划着要把世界拉回到中世纪的黑暗中去;他憎恨忏悔室,认为它是破坏家庭和睦的一种可怕的武器。他有一种模糊的信仰——敌视对神的崇拜、祈祷和斋戒,但是对于作为诗人、革命家和穷人之友的耶稣,对充满整个宇宙的天主的崇高精神却满怀着仰慕之情。只是在他爱上阿梅丽亚以后,为了使她和胡安内拉太太高兴,他才开始去做弥撒。

  他特别希望能赶快跟阿梅丽亚结婚,这样他就可以把她带走,使她脱离那些虔诚的女教徒和教士们的环境;因为他生怕她以后会变成一个一想到地狱就吓得发抖的女人,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在大教堂的耶稣受难像前祈祷,向那些专爱从忏悔人那里打听新婚之夜床榻上的种种秘密的神父们忏悔。在阿马罗重又开始经常去济贫院路以后,他感到很烦恼。他想,好呵,那个流氓又回来了!当他注意到阿梅丽亚现在对神父比过去更加情意绵绵、亲热无间时,他感到厌恶透了。这里面实际上就存在着某种爱。每当他进来时,她脸涨得多红啊!她听他讲话时带着怎样一种天真的羡慕的神情啊!在玩“排号”牌戏时,她是怎样想方设法,总是坐在他的身边啊!

  一天早晨,他为这事感到焦虑不安,便来到济贫院路,趁胡安内拉太太在厨房里跟人讲话的时候,他唐突地对阿梅丽亚说道:

  “你知道吗,阿梅丽亚小姐,你对阿马罗神父那种亲热的样子使我感到讨厌。”

  她抬起头来,显出很吃惊的样子。

  “什么样子?听你说的!那你要我怎么对待他呢?他是我们家的朋友,还在这里做过房客……”

  “是的,是的。”

  “啊,请放心好了。你要是对这事不高兴,那你就看着吧。我再也不走近他了。”

  若昂·埃杜瓦多气消了,心想是自己误会了。她的举动只是一种过分的狂热,对教士集团的一种过分的热情。

  打这以后,阿梅丽亚决定把心中的真实感情隐藏起来。她一向认为书记员有点迟钝,如果他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那精明的甘索索姐妹和大教堂神父那位心肠狠毒的姐姐又会怎么样呢?因此,她一听到阿马罗上楼来的脚步声,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你瞧:等他一开始用他那温柔的声音讲话,或者把他那对黑眼睛转向她的时候,她的每一根血管都会感到激动,她那冷淡的态度就会慢慢地消失,像薄薄的一层积雪在骄阳下慢慢融化一样,于是她的感情便渐渐地在她的神情中表露无遗。有时候,她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竟会忘记了若昂·埃杜瓦多在旁边,所以当她听到他忧郁的声音从屋于的一角传来时,她便要大吃一惊了。

  另外,她觉得,她母亲的朋友们是以一种善意的、默默赞许的态度看待她对阿马罗的倾慕的。正像大教堂神父常说的那样,阿马罗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而老太太们的态度和神色中也都流露出对他的一种爱慕之情,这就为阿梅丽亚感情的发展创造了有利的气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有时候就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只要看他一眼就能让人激起热情!他是教士的光荣。没有哪一个教士比得上他!”

  她们都认为若昂·埃杜瓦多是个没用的饭桶!所以阿梅丽亚并不试图掩饰她对他的冷淡:她过去一直在给他绣的那双拖鞋早已从她的针线篮里消失不见了,而且她现在再也不走到窗口去看他上班了。

  于是,若昂·埃杜瓦多的猜疑得到了证实,这想法牢牢盘踞在他的心中——而他的心中,正像他自己说的,现在是漆黑一团,胜过夜晚的黑暗。

  他的结论是:姑娘爱上了神父。他既为自己失去幸福感到痛苦,也为她的名誉受到威胁感到惋惜,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

  一天傍晚,他看到她从大教堂走出来,便在药铺门前等着她,然后很坚决地说:

  “我想跟你谈谈,阿梅丽亚小姐。咱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不能……你爱上了阿马罗神父!”

  她脸色变得煞白,她一边想跑开一边咬紧嘴唇气愤地说:

  “先生,你这是在侮辱我。”

  他抓住她的上衣袖子把她拉了回来。

  “听着,阿梅丽亚小姐。我根本不想侮辱你,我只是在怀疑罢了……我一直很痛苦,心都要碎了!”他激动得嗓子也沙哑了。

  “你没有理由担心,毫无理由,”她喃喃地说。

  “那你对我起誓,说你和那个教士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我以灵魂永久的得救起誓,没有关系!我还想告诉你,如果你再提起这件事,或者企图侮辱我,我就统统告诉妈妈,到那时候,先生,你就别想再进我们的家门了。”

  “啊,阿梅丽亚……”

  “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讲话了。唐娜·米莎埃拉已经在注视我们了。”

  唐娜·米莎埃拉是个老太婆,她撩起一扇矮窗子上的薄纱窗帘,正在暗中监视他们。她那萎缩的脸颊贪婪地贴在窗玻璃上,一对小眼睛睁得亮亮的,急于想发现一些可供日后闲聊的谈资。于是他们分开了,老太婆大失所望,放下了窗帘。

  当天晚上,当老太太们大惊小怪地谈论着当时正在巴罗萨布道的传教士时,阿梅丽亚悄声对阿马罗说:

  “咱们必须当心。不要经常看我或者走得离我太近……有人已经注意到了。”

  于是,阿马罗便拉出一把椅子坐到唐娜·玛丽亚旁边去了。尽管阿梅丽亚发出了警告,他仍带着焦急不安的询问目光,默默地盯着她看。他怕她的母亲已经起了疑心或者那些不怀好意的老太太们会散布一些流言蜚语。用过茶点以后,众人挪动着椅子准备玩“排号”牌戏,阿马罗便借着椅子搬动时发出的响声,焦急地问道:

  “谁注意到了?”

  “没有什么人,我只是担心而已。咱们要更加当心才行。”

  打那以后,他们便不再向对方投以甜蜜的一瞥或者在桌旁轻轻相碰,一切秘密活动都停止了;他们相互间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但内心却感到一种激动的快意,因为他们确信对方心中燃烧着炽热的感情。当阿马罗神父离她远远地坐在一边跟老太太们聊天时,阿梅丽亚虽然两眼一本正经地盯住若昂·埃杜瓦多的拖鞋——她也真乖巧,现在又把它拿出来绣了——但她仰慕着阿马罗的风采,倾听着他的声音,玩味着他饶有风趣的言谈,心里感到乐滋滋的。

  书记员仍然心神不定:他见阿马罗每晚必到,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陶醉于老太太们对他的崇敬之中,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小阿梅丽亚现在倒很循规蹈矩,忠实于他——是的,她对他是忠实的,但他知道得很清楚,阿马罗神父对她不怀好意,一直在动她的脑筋;虽然阿梅丽亚以灵魂永久的得救起了誓,并一口咬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很担心,老太太们把阿马罗神父视若天使,她们这种愚蠢而固执的爱慕之情会慢慢渗透进她的心灵,使她受到感染。只要他能把阿梅丽亚从这个充满宗教狂热的家中带走(一旦他在地方长官那里谋到一个职务,他就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心满意足了;但这一幸福的时刻却迟迟不来,他每天晚上离开济贫院路时,都是炉火中烧,对阿梅丽亚越来越爱,对教士们越来越恨,但他又缺少勇气,舍不下这一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养成了深更半夜在街上游荡的习惯,有时候他还会转回来仰望她家已经紧闭的窗子。然后他便走到河边的林荫大道去,但冷清伸展的树枝和黑黝黝的河水使他更感到伤心;于是他便到弹子房去,先看一会别人打弹子,再看看那位斜眼的记分员,见他正靠着弹子捧在打呵欠。一股难闻的石蜡油味使他感到窒息。他离开弹子房,慢腾腾地向《地区之声报》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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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地区之声报》的编辑阿戈斯蒂尼奥·皮涅罗是若昂·埃杜瓦多的表哥。因为他背驼得厉害,又身患肺结核,人们都叫他“罗锅儿”。他脏得出奇;他那张蜡黄的、带点女人气的小脸以及他那双邪恶的眼睛都说明他过去曾沉溺于猥亵的恶习之中。在莱里亚,人们都说,他曾参与过各种各样的罪恶活动。就是现在人们也经常听到有人对着他大声叫嚷:“看你是个残废,不然早把你身上的骨头都敲碎了。”他意识到自己的驼背足以保护自己,所以干起坏事来愈加肆无忌惮。他是从里斯本来的,这一点使得镇上一些比较正派的人对他更加怀疑。人们说他嗓子粗而嘶哑是因为他没有声门;在他弹奏吉他时,人们发现他的手指全被纸烟熏黄了,而且他的手指甲也特别长。

  《地区之声报》是由在莱里亚被称作“马伊阿集团”的一伙人创办的。这个集团对地方长官特别仇恨。这个集团的首领和候选人戈丁尼奥博士,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发现阿戈斯蒂尼奥正是他所要物色的那种人:这个集团正需要一个会舞文弄墨而又无所顾忌的流氓,能用犀利的文笔、夸张的词句,把种种侮辱、影射、中伤他人的报道以及戈丁尼奥博士亲自带到报馆来的草稿写得绘声绘色。阿戈斯蒂尼奥是个专写下流文章的好手。他们每月给他十五个金币,并在报馆里给他安排了住处,就在离广场不远的一条小巷里,一幢破旧楼房的四层楼上。

  阿戈斯蒂尼奥撰写社论、当地新闻和《里斯本通讯》栏里的文章;而普鲁登西奥学士则负责名为《莱里亚闲谈》的文学副刊。普鲁登西奥是个很正派、很耿直的青年,对阿戈斯蒂尼奥先生厌恶之极;但他渴望出名,因此每个星期六便强迫自己跟他像兄弟一般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修改自己文章的校样。他的散文意象奇特、文体华丽,镇上的人们读了都啧啧称赞:“好文采!天哪,真是好文采!”

  若昂·埃杜瓦多也承认阿戈斯蒂尼奥是个流氓;白天他不敢让人看到他跟他一起在街上散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喜欢到报馆去拍抽烟,听阿戈斯蒂尼奥谈里斯本的风光,谈他受雇于两家报馆,受雇于伯爵路大戏院,受雇于当铺和其他行业时的情况。这些拜访都是秘密进行的。

  他每次夜里来的时候,二楼的印刷间都已经关闭(报纸每星期六印刷);若昂·埃杜瓦多总是发现阿戈斯蒂尼奥坐在楼上一间黑暗的、像山洞一样的房间里,穿着一件旧的皮外衣,上面挂奖章用的银质棒状扣已经当掉了。他正弓着腰,借着一盏破煤油灯的灯光,对着长条校样冥思苦想,在为报纸的出版做准备。若昂·埃杜瓦多总是往那张藤料作底的沙发上一坐,摊开四肢,或者走到某个角落里把阿戈斯蒂尼奥那把破吉他找出来,把最新的法多歌乱弹上一通。而那位报界人士却攥紧拳头撑住前额,煞费苦心地在修改一篇他不满意的文章。如果法多歌也没能给他以灵感,他便走到食橱前,为自己斟上一杯杜松子酒,先在臭嘴里咕噜一阵,然后再咽下去;接着,他便高声打着呵欠,伸伸懒腰,点上一支香烟;在吉他的伴奏下扯起嘶哑的嗓门唱了起来:

    是我残酷的命运啊,

    使我落到了这般田地。

  吉他有节奏地弹着:得一铃,叮,叮,得—铃,叮,当。

    都因为命运不佳啊,

    我的一生才这样断送殆尽……

  这首歌似乎总会使他回想起他在里斯本的日子,因为他接下来总是恶狠狠地说:

  “这里简直就是猪圈!”

  他永远不会甘心住在莱里亚;因为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跟安娜·阿尔法伊阿塔或者跟比戈迪尼亚一起,坐在若昂大叔在莫拉里亚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三瓶葡萄酒,同时听着嘴里叼着雪茄烟、半闭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的若昂·达斯·比斯卡斯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如泣如诉地讲述索菲亚之死的故事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安慰自己,证明自己确有天才,他便把自己的文章高声读给若昂·埃杜瓦多听。若昂很感兴趣,因为这些充满了对教士的侮辱的文章,跟他的看法正好不谋而合。

  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济贫院那个众所周知的问题,戈丁尼奥博士对教士会和一般的教士变得深恶痛绝,充满了敌意。他一向就不喜欢教士;他患有严重的肝病,而教堂总使他想到墓地,所以他特别厌恶教士穿的黑色长袍。在他看来,这好像是一种死的威胁。由于阿戈斯蒂尼奥有很深的积怨要发泄,再加上戈丁尼奥博士的怂恿,他便把种种诬蔑、诽谤之词大加夸张:但他缺少文学天才,只好频频借助于一些浮夸的词句,把他那些骂人的文章塞满,所以大教堂神父说,这只是狗在汪汪叫,根本咬不到人。

  一天夜里,若昂·埃杜瓦多发现阿戈斯蒂尼奥对自己那天晚上写的一篇文章兴致极高,因为他在那篇文章中模仿维克多·雨果的笔法,塞进了不少嘲弄的词句。

  “你瞧着好了!”他说,“这篇文章一定会引起轰动。”

  像过去一样,这是一篇攻击教士、歌颂戈丁尼奥博士的文章。在列举了“那位非常可敬的一家之长”戈丁尼奥博士的种种美德,评述了他在法庭上滔滔不绝的雄辩“把众多的不幸者从法律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之后,文章突然笔锋一转,用一种虚张声势的口气,把耶稣基督拉扯进来:“谁可能会对您说过呢,”(阿戈斯蒂尼奥大声疾呼)“啊,不朽的耶稣!当您在各各他高地因失血而奄奄一息之时,谁可能会对您说过,有一天,有人会在您的圣像之下,并以您的名义把戈丁尼奥博士从一家慈善机关中赶出来呢——他有着最纯洁的心灵、最活跃的头脑……。”戈丁尼奥博士的美德一项一项地罗列出来,如同游行的行列一般,庄重而崇高,作者把许多高尚的形容词生搬硬套地用了上去。

  在对戈丁尼奥博士大肆描述了一番之后,阿戈斯蒂尼奥又把读者直接带到了罗马:“在十九世纪的今天,在信奉自由主义的莱里亚人面前,谁敢把《谬说汇编》①的原则搬出来?很好。你们想开战吗?好吧,我们奉陪!”

  ①指罗马教皇庇护九世于一八六四年公布的《现代错误学说汇编》。

  “怎么样,若昂?”他说。“很有力吧?很富有哲理性吧?”

  他又拿起文章来继续读道:“你们想开战吗?好吧,我们奉陪!我们将继续高举起我们神圣的战旗,请注意,这战旗绝不是那些蛊惑民心的政客们所举的大旗!我们将用坚定的手臂把这战旗高高举起,向着公民自由的最高堡垒前进,我们将面对莱里亚,面对欧洲大声疾呼:十九世纪的国民们,准备战斗!为了人类的进步,拿起武器来!”

  “怎么样?这将使他们彻底完蛋!”

  若昂·埃杜瓦多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用跟阿戈斯蒂尼奥夸张的文体协调一致的措词慷慨激昂地说道:

  “教士们想把我们重新拉回到黑暗的中世纪,拉回到那个罪恶的时代中去!”

  这番文绉绉的表白使这位报界人士大吃一惊:他盯着若昂·埃杜瓦多看了一会说道:

  “你为什么不也写点东西呢?”

  书记员微笑着回答说:

  “我,阿戈斯蒂尼奥,我正是写文章攻击教士的最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历数他们的种种腐败。最了解他们的正是我!”

  听到这话,阿戈斯蒂尼奥随即要求他一定把这篇文章写出来。“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老弟!”

  前一天晚上,戈丁尼奥博士曾向他建议说:

  “所有的教士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如果有什么丑闻,要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如果没有,就编一个!”

  阿戈斯蒂尼奥也和蔼可亲地加上一句:

  “不必在词藻上费心,我会替你把它修饰华丽的。”

  “让我想想看,让我想想看,”若昂·埃杜瓦多说。

  从那以后,阿戈斯蒂尼奥便一直对他说:

  “文章怎么样了,老弟?把文章拿给我吧。”

  他渴望拿到这篇文章,因为他知道若昂·埃杜瓦多生活在那个以大教堂神父为首、经常去胡安内拉太太家串门的小集团圈子之中,他认定,他一定知道一些特别见不得人的隐私。

  然而,若昂·埃杜瓦多这时却支支吾吾地说:

  “如果让人家查出来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阿戈斯蒂尼奥肯定地说。“文章将用我的名义发表,也可以作为报社写的文章。看谁会知道?”

  说来也巧,第二天晚上阿马罗神父把某样东西偷偷塞给阿梅丽亚时,正好被若昂·埃杜瓦多瞥见;于是第三天,埃杜瓦多带着那种通宵不眠所造成的苍白面容来到报社,手中拿着用印刷体工工整整抄写好的五大张稿纸。这就是那篇文章,题目是:《当代的法利赛人①!》文章的开头几段先是添油加醋地把耶稣基督和他在各各他的遇难描写了一番,然后便对迪亚斯神父、布里托神父、阿马罗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进行了恶毒的攻击,文章虽未指名道姓,但每一段指的是谁却清清楚楚,明眼人一看便知。

  ①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该派标榜墨守传统礼仪,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每人都吃到一棍子!”阿戈斯蒂尼奥洋洋得意地说。

  “什么时候发表?”若昂·埃杜瓦多问。

  阿戈斯蒂尼奥搓了搓手,考虑了一下说:

  “文章很厉害呢,你这个魔鬼!就像点了他们的名一样!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安排发表的。”

  他很慎重地把文章拿给戈丁尼奥博士去看,博士说这是“一篇极其辛辣的讽刺作品”。戈丁尼奥博士和教会之间只存在着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一般说来,他承认在群众中需要有宗教信仰;另外,他的妻子、美丽的唐娜·坎迪达也倾向于宗教,而且已经在说什么报纸和教士之间的论战使她忧心忡忡了。戈丁尼奥博士宣称,他并不想在他本人和教士们之间增加不必要的怨恨情绪,并说他已预见到,他对家庭和睦的热爱、对社会秩序的关心和他作为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感很快就会迫使他和解;这虽然跟他的主张大相径庭,但是……

  因此,他对阿戈斯蒂尼奥简短地说:

  “这不能作为报社的文章发表,只能作为一篇通讯见报。照我的命令去办吧。”

  于是阿戈斯蒂尼奥通知书记员,他的大作将刊登在《通讯》栏下,署名“一个自由主义者”。只是若昂·埃杜瓦多原先在文章结尾处曾大声疾呼:“要警惕啊,母亲们!”而阿戈斯蒂尼奥认为这一结尾可能会带来一种开玩笑的回答:“我们警惕得很呢!”

  他们经过再三斟酌,最后决定文章这样结尾:“当心,穿黑袍的教士们!”

  星期天这天,署名“一个自由主义者”的通讯发表了。

  那个星期天的整个上午,阿马罗神父从大教堂回来以后,便一直忙着字斟句酌地给阿梅丽亚写信。像他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对于那种不进不退,只是看一眼或者捏下手的关系已经不耐烦了。”于是一天晚上,在牌桌旁边,他便交给她一封用蓝墨水精心写成的短信。“我想单独见你一面,因为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能提出一个安全的地方吗?愿天主保佑我们的爱。”她没有回信。阿马罗很烦恼,因为他在这天早上九点钟的弥撒上没有看到她,心里很不高兴,便决心给她写封情书,把一切都讲清楚。他准备好一些缠绵而感伤的语句,自己看了心也怦怦地直跳;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上都是,每隔一会便俯身到《同义词词典》上查个不停。

  “我心中的阿梅丽亚,(他写道)我在你母亲家里交给你一封短笺,你至今未予答复,这其中有些什么一本正经的理由,我真猜不透。我已向你指出,我需要单独跟你谈一谈;我的动机是纯洁的,在我清白的、深深爱着你的心灵中,毫无罪恶的念头。

  “你应该懂得,我可以起誓我对你怀有一腔炽热的感情,而且我觉得(如果那一双眼睛——我生命的信标灯,它的光辉指引着我犹如星辰指引着航海家——没有欺骗我的话)你,我的阿梅丽亚,对那个如此爱慕你的人也颇有好感;那天玩用‘排号’牌戏,利巴尼尼奥连赢了头六盘,你趁众人吵嚷之际在桌下满怀柔情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使我觉得天国之门已在我的面前打开,我可以听见天使们在扬声高呼‘和散那①’!可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如果你认为我们的爱情会受到我们的保护神的非难,那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样拖着我,使我一直心神不定,受尽折磨,甚至在做弥撒时也打不起精神来侍奉天主,你犯的罪孽就更大了。如果我发现你我之间这种相互的爱慕之情是魔鬼诱惑的结果,那我自己就会说:‘啊,我亲爱的孩子,为了稍稍报答耶稣基督为我们洒的鲜血,让我们为了他牺牲我们的爱情吧!’但我审问过自己的灵魂,结果发现它犹如百合一样洁白。你的爱情也像你的灵魂一样纯洁;在光辉的来世,你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会在天国唱诗班的歌声中结合。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亲爱的阿梅丽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可以把你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①赞美天主之语,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九、十五等节。

  “请回信告诉我,你是否觉得咱们可以找个下午在莫雷纳尔相会。我渴望着把燃烧在胸中的激情告诉你,渴望着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告诉你,渴望着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手中抚摸。我希望你的小手在爱情的路上为我指引方向,把我一直带到天国的极乐世界。

  “再见吧,我的迷人的天使,接受你的情人和神父奉献的爱情吧,阿马罗。”

  晚饭后,他用蓝墨水把这封信抄了一遍,然后把它整整齐齐地对折起来放进黑袍子的衣袋里,便往济贫院路走去。刚走到楼梯口他就听到纳塔里奥尖着嗓子在争论的声音。

  “谁在上头?”当鲁萨紧裹着围巾,端着灯走过来时,他问她道。

  “太太们都在,还有布里托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

  “好极了,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说着他便一步两级地跳上楼梯。走到客厅门口时,他没有脱掉斗篷,只把帽子一本正经地从头上拿下来,然后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祝你们大家晚上好!”

  话音未落,纳塔里奥便一下子站到他面前,大声说道:

  “你来得正好,你看这事怎么样?”

  “什么事?”阿马罗问道。这时他才注意到众人都一声不响,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这么说,你还没看到啊,阿马罗神父?”他们大声说道。“你没看《地区之声报》吗?”

  “这种报纸我是从来不看的,”他说。

  于是太太们愤愤不平地喊道:

  “哎呀!真是太无耻了!”

  “哎呀!太不要脸了,神父先生!”

  纳塔里奥双手插在衣袋里,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注视着阿马罗,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没看过!你没看过!那你在干什么来着?”

  这时已感到震惊的阿马罗注意到阿梅丽亚苍白的面色和她红红的眼睛。最后,大教堂神父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我的朋友阿马罗,我们让人家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

  “天哪!”阿马罗喊道。

  “是的,一记狠狠的耳光!”

  “大教堂神父先生有份报纸,他应该把那篇文章大声读一遍,”老太太们建议道。

  “念吧,迪亚斯,念吧,”纳塔里奥说,对她们的建议表示支持。“念一念好让我们高兴高兴!”

  胡安内拉太太挑亮灯芯;迪亚斯神父在桌边舒舒服服地坐好,把报纸打开,小心地戴好眼镜,把鼻烟手帕摊在膝盖上,然后扯起他那使人昏昏欲睡的嗓子开始念起通讯栏中的那篇文章来。

  文章的开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在几段很动人的文字中,“一位自由主义者”为了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谴责法利赛人:“你们为什么害死了他?(他大声疾呼地喊道)回答!”于是法利赛人回答说:“我们杀死他,因为他是自由、解放的象征,新世纪的曙光……”接着“一位自由主义者”又以粗犷的笔触,描绘出一幅髑髅地①夜晚的景象:“耶稣高悬在十字架上,遍体创伤,兵士们拈阄分他的衣服,难以控制的人群推撞着,拥挤着……”然后,“一位自由主义者”又转回来对着那些郁郁不乐的法利赛人大声地讽刺道:“想想你们干的好事吧!”接下来,文章作者很聪明地从耶路撒冷一步一步地转到了莱里亚:“也许我们的读者以为这些法利赛人已经死绝了吧?你们大大地想错了!他们还活着!我们认识他们;在莱里亚到处可以看到他们,现在我们就把他们拉出来示众……”

  ①即耶稣受难地各各他。

  “现在他们开始了,”大教堂神父说,一边从眼镜上方望出去,扫了众人一眼。

  他们的确是开始了;他们毫不留情地展现出一幅教士群丑图:第一个是布里托神父,“瞧他那副丑态,”“一位自由主义者”写道:“胖得像一头公牛,趴在他那头褐色的母马身上……”

  “连马的颜色也攻击到了!”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带着虔诚的义愤低声抱怨道。

  “……他呆若木鸡,连拉丁文也不懂……”

  阿马罗神父像遭了雷击一般,突然喊了起来:“唉呀!唉呀!”而布里托神父则满脸涨得通红,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两手慢慢地搓着膝盖。

  “这真可以说是当头一棒,”大教堂神父说,接着又故作平静地念了下去:

  “……他虽然举止粗鲁,但有时候——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也并非不愿意表现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他选中了他的农庄管理人的合法妻子作为他的杜尔西内娅①……”

  ①杜尔西内娅:堂吉诃德心目中的情人;见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

  布里托神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要从头到脚狠抽他一顿!”他大声喊道,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又气得一屁股坐了下去。

  “听好,老兄!”纳塔里奥说。

  “谁还听得下去!我只想用鞭子狠狠地抽他!”

  “可你要是不知道这位自由主义者是谁呢?”纳塔里奥说。

  “什么自由主义者!”他大声叫道。“我要用鞭子抽的是戈丁尼奥博士。报纸是戈丁尼奥博士办的。我要用鞭子抽的就是戈丁尼奥博士!”他的嗓子嘶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狂怒地拍着大腿。

  “别忘了一个基督徒的职责就是宽恕别人的伤害,”胡安内拉太太用一种安慰人的口气说,接着又举了基督逆来顺受,置种种打击于不顾的例子。“我们应该效法基督才对。”

  “那个基督,那个大傻瓜!”布里托脸涨得通红,怒吼起来。

  这句亵渎神明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惊恐。

  “天哪,布里托神父,天哪!”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大声喊道,一下于瘫在椅子上。

  利巴尼尼奥被这场灾祸压垮了,他两手抱着头,喃喃说道:

  “唉呀,圣母马利亚,这话真可以让老天爷一个霹雳把你打死了!”

  阿马罗神父看到阿梅丽亚吃惊的面容,便严肃地说:

  “真的,布里托,你说得太过分了。”

  “可你们为什么都攻击我呢!”

  “老兄,没有人攻击你!”阿马罗板着脸说。接着他又以教师的口吻说:“我刚刚想起来,斯科梅利神父曾建议,当一个人犯有亵渎神明之罪时,作为一种义务,他应该作一次全面的忏悔,隐居两天,只吃面包喝开水。”

  布里托神父发出了悲叹声。

  “好的,好的,”纳塔里奥重又开始说道。“布里托犯了滔天大罪,不过他知道该怎样乞求天主宽恕,而天主的仁慈也是无限的!”

  接下来是一阵不安的沉默,只听见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太太在喃喃自语,说她吓得血都凉了;大教堂神父在刚才那场灾难性的混乱中把眼镜放在桌子上,这时他又把它拿起来戴好,安详地继续读下去:

  “……你认识另一位长着白鼬脸的神父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纳塔里奥神父。

  “……不要相信他:他出卖朋友时绝不会犹豫不决;只要可能他就会欺骗你;停一下!当心!他的种种阴谋已在教士会中引起混乱,因为他是整个主教管区内最最该死的一条毒蛇,但尽管如此,他对园艺学却极为喜爱,精心培育着‘他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

  “天哪,听他说的!”阿马罗大声喊道。

  “现在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纳塔里奥气得脸色发青,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说。“你们有什么感想?你们知道,我讲起我的两个侄女来,总是把她们称作我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这是我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他们居然把这个也写了进去!”他微微一笑,接着又恶狠狠地轻声说道:“不过明天我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写的?你们看着好了!我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写的!”

  “根本不必放在心上,纳塔里奥神父,蔑视它……”胡安内拉太太息事宁人地说。

  “谢谢你,太太,”纳塔里奥鞠个躬,带着嘲讽的口吻回答说:“谢谢你!你这话算是说到家啦!”

  大教堂神父以他那冷静的声音又继续读了下去。这是他本人的一幅肖像画,笔端充满了憎恨。

  “……有一位臃肿贪吃的大教堂神父(年轻时在唐·米格尔国王手下做过执鞭吏),曾被逐出奥伦教分区,在某神学院担任过伦理学教师,今天他是莱里亚镇上的‘伤风败俗教师’……”

  “太无耻了!”阿马罗激动地大声喊道。

  大教堂神父放下报纸,慢条斯理地、沉重地说道:

  “你们以为我会理睬这些话吗?我会吗?感谢天主,我不愁吃不愁喝!谁想对我嗥嗥叫,就让他叫吧!”

  “这话不错,兄弟,”他姐姐插嘴说,“可同时,人也要有点自尊心才行!”

  “喂,姐姐!”大教堂神父回答说。他因为怒火中烧,话中已带有怨恨之意。“喂,姐姐!没有人请你发表高见!”

  “你也不必咬我!”她大声喊道,摆出了一副打架的姿势。“我什么时候想发表意见就发表意见,我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就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好了,好了!”众人纷纷说道,力图使她安静下来。

  “少说两句吧,姐姐,少说两句吧!”大教堂神父一边把眼镜折好一边说。“不然你的假牙就要落下来了!”

  “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她本来还想多讲几句的,但一口气没喘过来,话给卡住了,突然她连声喊道:“啊,啊!”

  胡安内拉太太和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怕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连忙挽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楼下的房间去,用些安慰的话使她平静下来:

  “你们俩都吵得没意思!这都是为的什么呀,好人儿!让人家看见像什么?圣母马利亚会保佑你们的!”

  阿梅丽亚打发人买来香橙花替她泡了杯茶。

  “别管她,”大教堂神父喃喃地说:“别管她!过一会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使性子!”

  阿梅丽亚忧伤地看了阿马罗一眼,便下楼来到下面房间里。跟她一起下楼的还有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和耳朵聋的甘索索,她们也都想去安慰安慰唐娜·若塞帕——“那个可怜的人!”楼上只剩下了几位教士;大教堂神父重又拿起报纸,转身对阿马罗说:“好,现在轮到你了。”

  “看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吧!”纳塔里奥说。

  大教堂神父清了清喉咙,向灯光处靠近了一些,大声读道:

  “……但真正的危险人物还是某一位年轻而自负的教士,他靠首都某位伯爵的权势当上了教区神父,在一个很好的人家里混得挺熟,这家人家有位涉世未深的少女,于是他便借其圣职之便,在这位天真少女的心灵中播下邪恶的情欲之种!”

  “无耻之极!”阿马罗喃喃说道,脸色变得铁青。

  “我们要问你,信奉基督的教士,你是否想诱骗这位纯洁的处女呢?你想把她拖至罪恶的深渊吗?你来到这个正派的人家到底想干什么?你觊觎着你的猎物就像一只老鹰盘旋在空中,随时准备扑向天真无邪的鸽子一样!回避吧,你这是在亵渎神明!你对她窃窃私语,说一些诱人堕落的话,企图把她引向邪恶的歧途,使她蒙受奇耻大辱;而对于任何希望向她求婚、向她奉献自己劳动果实的正直男子,你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你为她准备的是一个充满了辛酸泪的可怕的未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满足你罪恶淫欲的可耻的冲动!”

  “无耻之极!”阿马罗神父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可我们警告你,堕落的教士!”——大教堂神父在一口气念出那些恶语咒骂的罪名时,声音中带上了深沉的语调。“天使长已经举起了正义的利剑。高贵的莱里亚人公正的眼睛早已盯住了你和你的同谋。而我们这些劳动之子要在你们的前额上打上丑恶的烙印。发抖吧,你们这些异教徒!当心,穿黑袍的教士们!”

  “这真是毁灭性的一击!”大教堂神父流着汗说,一边把《地区之声报》折了起来。

  阿马罗神父两眼充满了愤怒的泪水,他用手帕慢慢地擦着前额,嘴唇颤抖着说:

  “各位神父,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但是凭着此刻正在听我讲话的天主起誓,这是彻头彻尾的诬蔑。”

  “恶意的诬蔑……”众人都喃喃说道。

  “依我看,”阿马罗继续说道:“我们一定要向当局上诉!”

  “我刚才也正是这个意思,”纳塔里奥表示同意地说。

  “我看要狠狠地用鞭子抽他一顿!”布里托神父大声嚷道。“当局有什么用!我要用鞭子抽他!我要喝他的血!”

  大教堂神父刚才一直在神情严肃地搔着下巴沉思,这时说道:

  “纳塔里奥,必须由你去找当局。你能说会道,逻辑性强……”

  “如果你们决定了,”纳塔里奥说着鞠了一躬:“那我就去。我要跟他们好好讲讲。”

  阿马罗一直在桌子旁边抱着头,精神沮丧之极。利巴尼尼奥咕哝着说:

  “啊,孩子们,这些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光听听这一连串的罪名也把我的腿吓瘫了。啊,孩子们,真是太倒霉了……”

  这时他们听到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的声音,她上楼来了;大教堂神父马上谨慎地说:

  “这事在太太们面前最好不要再谈。谈得已经够了。”

  过了一会,阿梅丽亚进来了,阿马罗站起来,说自己头疼得厉害,要跟大家道晚安。

  “不喝杯茶就走?”胡安内拉太太问道。

  “不了,我亲爱的夫人,”他说着穿上了斗篷。“我觉得不太舒服。晚安……啊,纳塔里奥,明天一点钟你要到大教堂来。”

  当他握着阿梅丽亚的手时,他觉得她的手在他的手指中间软而无力。他微垂着双肩走了出去。

  胡安内拉太太注意到他悲伤的样子,充满感情地说:

  “教区神父的脸色变得煞白。”

  大教堂神父站起来,用一种不耐烦的、生气的口气说:

  “他今天的脸色要是煞白,明天自然会红润的。现在我想说几句:报上的这番指责是对我们的最大诬蔑!我们既不知道这文章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写。但我们知道这篇文章既愚蠢又无耻。我们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好了,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太太可以让人上茶了。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他见周围众人仍然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又加上一句:“啊,我还想讲一句:咱们这儿没死人,所以你们尽可不必哭丧着脸坐在这里。啊,孩子,快坐到钢琴上去给我弹弹那首《小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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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镇上众人议论纷纷,若昂·埃杜瓦多对此感到非常得意。

  他怀着父亲般的喜悦重又把那篇文章读了一遍;倘若不是害怕得罪胡安内拉太太,他真想跑过店铺大声喊道:“是我,是我写的这篇文章!”此刻他已经在酝酿另外一篇更加厉害的文章,如果写成,题目就叫《魔鬼变的隐士或十九世纪莱里亚的教士们》。

  戈丁尼奥博士在广场上碰到他,竟屈尊停下来对他说:

  “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真有你的!跟布里托开的那个玩笑好极了——这事我过去还不知道呢。他们说农庄管理人的老婆很漂亮……”

  “您过去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这个玩笑我很喜欢。你真是个魔鬼。我当时建议阿戈斯蒂尼奥把这篇文章作为一篇通讯发表。你理解……我不便再跟那些教士发生争执——另外,我太太也有顾虑……总而言之,她是女人,女人总要有宗教信仰才行。不过我从内心里喜欢你那篇文章,特别是跟布里托开的那个玩笑。上次选举时,这个无赖就像魔鬼一样跟我斗得挺凶……啊!还有一点,你的事安排好了。下个月开始你到地方长官那儿去上班。”

  “哦,博士先生——您阁下……”

  “好了,没有什么好谢的!这是你应得的酬劳!”

  若昂·埃杜瓦多来到事务所,心里乐得直发抖。努内斯·费拉尔先生出去了:书记员慢腾腾地削好一支鹅毛管笔,然后便开始抄写一份委任状——但他突然抓起帽子,向济贫院路跑去。

  胡安内拉太太正一个人坐在窗口做针线;阿梅丽亚到莫雷纳尔去了;若昂·埃杜瓦多一跑到门口便说:

  “你知道吗,胡安内拉太太,我刚才碰到戈丁尼奥博士。他说下个月我就有新工作了……”

  胡安内拉太太摘下眼镜,两手放在膝上:“你说什么?”

  “真的,真的……”书记员搓着双手,高兴地痴笑着。“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大声说道。“所以,如果现在阿梅丽亚同意的话——”

  “啊,若昂·埃杜瓦多!”胡安内拉太太说,一边深深叹了口气。“这可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大心事啊。这一阵子我过的什么日子哟……你知道,我觉也睡不着!”

  若昂·埃杜瓦多觉得她就要谈到那篇通讯了。他走到墙角处,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转向窗口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地区之声报》上那篇不要脸的东西!你觉得那篇东西怎么样?那篇恶意诬蔑的东西!啊,它一下子就让我老了好几岁!”

  若昂·埃杜瓦多写那篇文章完全是出于一时的嫉妒,他唯一的想法只是要在阿马罗的心上捅一刀子。他事先并没有想到她们母女俩也会伤心。此刻,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几乎要后悔了。他模棱两可地说:

  “我读过了,是魔鬼……”

  但他却趁机利用了胡安内拉太太的感情诉起自己的苦来。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接着说:

  “这话我一直不想说的,胡安内拉太太,但是——我看得出,阿梅丽亚对教区神父很亲近。虽然甘索索姐妹和利巴尼尼奥并没有恶意,但他们把这事儿一说,人们就都知道并且开始在议论了……我知道得很清楚,阿梅丽亚这可怜的小姑娘并不觉得和神父接近有什么不好,可是——你知道莱里亚是什么样子。人们多嘴多舌,专爱搬弄是非,天哪!”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便说,她要像对儿子一样地对他讲话。那篇文章使她心烦意乱,这首先是考虑到他若昂·埃杜瓦多的关系。因为最后他也许会相信文章里讲的内容而解除婚约,那样就太让人伤心了!作为一个虔诚的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可以向他保证,在她女儿和教区神父中间,一点事也没有,没有,没有!只是姑娘一向待人都那么亲热!而教区神父又谈吐高雅,待人体贴人微……正像她经常说的,阿马罗神父在许多小地方,很讨人喜欢。

  “当然,当然,”若昂·埃杜瓦多说,他低着头,轻轻地咬着小胡子。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把手轻轻放在书记员的膝盖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听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不过我家姑娘真的挺喜欢你,若昂·埃杜瓦多。”

  他的心怦怦直跳。

  “至于我,”他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她……说到那篇文章,它对我毫无影响。”

  胡安内拉太太用她的白围裙擦了擦眼。啊!这话真让她高兴!她过去一直就说,在整个莱里亚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小伙子了!

  “你知道我就像爱儿子一样地爱你。”

  书记员大为感动:“好,那就让我们快点举行婚礼吧,堵住别人的嘴……”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胡安内拉太太!我现在荣幸地向令媛求婚……”

  她大笑起来——若昂·埃杜瓦多高兴得像儿子吻母亲一样吻了吻她的前额。

  “请您今晚上就告诉阿梅丽亚,”他一边准备告辞,一边请求道:“我明天再来。我相信我们会非常幸福的。”

  “赞美天主!”胡安内拉太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补充说,随后又拿起了她的针线活。

  当天晚上阿梅丽亚从莫雷纳尔回来以后,她母亲在摆桌子准备吃饭的时候对她说:

  “若昂·埃杜瓦多今天来过了。”

  “噢!”

  “是的,他来跟我谈了一会,这可怜的孩子。”

  阿梅丽亚一直默不作声,只管折她的羊毛斗篷。

  “啊,对了,他来抱怨了一通,”她妈妈继续说道。

  “可他抱怨什么呢?”她问道,脸涨得通红。

  “抱怨什么?抱怨《地区之声报》的那篇文章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们都在打听文章中提到的那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指的是谁,到底是谁呢?回答是:济贫院路胡安内拉太太家的阿梅丽亚!可怜的若昂说,他难过死了!但因为问题很微妙,他不敢来对你说。最后……”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妈妈?”阿梅丽亚大声说道。她听到刚才那些话,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因为那些话打在她痛苦的心上犹如一滴滴的醋滴在伤口上,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我对你讲这些话是为了让你自己决定以后该怎么办。你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女儿。我很清楚,那些话是无中生有的诬蔑!可你知道人们的舌头多么会搬弄是非。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若昂那孩子并不相信报上讲的那些话。我本来怕的就是这个!天哪!我连党也睡不着……可他说,那篇文章没有关系,他还是照样爱你,他盼着早点结婚。我要是你,我就马上结婚,让人家别再说闲话。我知道你并不怎么爱他,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爱情以后会来的。若昂可实在是个好孩子,而且他就要担任新的职务了。”

  “他已经得到那个职务了吗?”

  “得到了,他也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来的。他碰见了戈丁尼奥博士,戈丁尼奥博士告诉他,下个月就可以开始于他的新工作了。总而言之,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不过要记住,我已经上年纪了,女儿,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撇下你……”

  阿梅丽亚一声不响,呆呆地看着前面的屋顶,只见一群麻雀在屋顶上盘旋——此时此刻,她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麻雀卿卿喳喳的叫声反而不显得那么吵人了。

  自从礼拜天以来,她一直心神不定。她完全知道那篇通讯中所说的“涉世未深的少女”指的是谁。就是她阿梅丽亚;而看到她的爱情被这样在报上披露出来,她感到羞辱和痛苦。嗯,她想,这文章登出来是要败坏我整个的名誉呀,她气得咬住嘴唇,眼眶里泪水盈盈。广场上,拱道旁,人们已经做着鬼脸,带着嘲笑在议论了:“这么说,胡安内拉太太的小阿梅丽亚跟教区神父好上了,呢?”对待男女私情一向严格的代理主教,肯定已经指责过阿马罗神父了……仅仅为了看过几眼,轻轻地捏过几次手,她的名誉就被败坏了,她的爱情就被摧毁了!

  礼拜一,在去莫雷纳尔的路上,她似乎觉得有人在背后嘲笑她;可敬的卡洛斯在他的药铺门口对她点了个头,在他的点头中,她仿佛感到一种无礼的斥责;她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铁器商马尔克斯,他却没有脱帽向她致敬;当她回到家时,她已经认定人们再也不尊敬她了——她忘了,好心的马尔克斯高度近视,在店里必须戴上两副眼镜才看得见。

  “我可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呢?”她喃喃说道,两手紧紧抱住头。她虔诚的脑子里只能想出虔诚的解决办法来——去做修女;向圣母马利亚许诺,请她消除她的痛苦;去找西尔韦里奥神父,把一切都告诉他……最后她却发现自己顺从地坐在母亲脚边做着针线活,这时她才痛苦地感到,从她做小孩子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很不开心!

  关于那篇通讯,她母亲并没有对她讲得很清楚;她只是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提了一下:

  “这是一件丢脸的事……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轻视我们了。一个人越是问心无愧,人们越是对他议论个没完……”

  但是阿梅丽亚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母亲经受了多大的痛苦——从她日见苍老的脸上,从她默默无言的哀伤中,从她界尖上架着老花镜、坐在自边织毛线袜时突然发出的叹息声中;这时候,她便宁愿让镇上的人去议论纷纷,而不愿让甘索索姐妹和唐娜·若塞帕·迪亚斯随时来告诉她母亲——这几个人的嘴巴编造起别人的坏话来比分泌唾液还要自然。多么可耻啊,耶稣!

  在此之前,她对教区神父的爱,在济贫院路那些教士和太太们的聚会中,曾显得那样自然;如今,它却遭到人们的反对——像格德一家、马尔克斯一家、瓦泽一家等等——而她从小就一直很尊重这些人的判断和意见;想到这一点,她对教区神父的爱就显得太荒谬了。这就像一幅在橄榄油灯下画的油画一样,它的色彩在橄榄油灯下看上去很正常,但在日光下就会呈现出虚假、变形的色调。她几乎希望阿马罗神父不要再到济贫院路来了。

  然而,她每天晚上又是带着怎样焦急的心情等待着他来按门铃啊!但他却没有来;她的理智认为他不来是慎重的,但在感情上她却有一种被出卖、遭遗弃的感觉。到礼拜三傍晚,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涨红着脸说:

  “阿马罗神父究竟出什么事了?”

  本来坐在扶手椅里好像已经睡着的大教堂神父,这时大声咳嗽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低声说道:

  “没出什么事。这么早就盼他来是没有用的……”

  阿梅丽亚面色煞白,她立刻感到,教区神父一定是被报上的流言蜚语吓坏了,而那些热心维护教士的好名声、胆小怕事的神父们也一定把种种危险警告过他了,所以他无疑已决定断绝跟她的一切关系!但在她母亲的朋友们面前,她却谨慎地掩饰住自己的绝望心情;她甚至还坐到钢琴前,砰砰地弹奏起玛祖卡舞曲来;琴声太响了,大教堂神父在扶手椅里转过身来,吼叫道:

  “声音小点,感情多点,我的姑娘!”

  她度过了一个欲哭无泪、极度痛苦的夜晚。她对教区神父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不过她仍然痛恨他的懦弱胆怯。仅仅在报上含沙射影地提一下就把他刺痛了,就把他吓得在黑袍下面浑身发抖,甚至于不敢来看她——他就不想一想,她的名誉也同样受到了损害,虽然她在爱情上从未得到过满足!而正是他,用他的甜言蜜语和羞答答、矫揉造作的举止诱惑了她!可耻!她恨不得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恨不得打他耳光。她胡思乱想,打算第二天就到索萨斯路去,把他拥抱在怀里,呆在他房间里不走,闹它个满城风雨,最后他俩只好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主教管区……为什么不呢?他们年轻,他们身强力壮,他们可以走得远远的,住到另一个城镇去——这样一种甜蜜的生活前景,使她的想象力像脱了纽绳的马一样纵横驰骋起来,她想象着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将不停地亲吻他!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所以在她看来,这样一个计划似乎非常切实可行,非常容易:他们将一起逃往阿尔加维①;一旦到了那边,他马上就让头发长起来(到那时候他就更加漂亮了!),这样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做过神父;他可以教拉丁文,她可以出去替人家做针线;他们可以住在一座小房子里,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将是那张床和床上那一对紧靠在一起的小枕头……在这一光彩夺目的计划中,她能想象到的唯一困难是,在离家时怎样才能使她母亲看不到她盛衣服的箱子!但是当她从睡梦中醒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来看这些病态的决定时,它们便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现在,这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不切实际,而他和她又远远分开,仿佛世界上所有险峻难攀的高山都耸立在济贫院路和索萨斯路之间。啊!阿马罗神父已经遗弃了她,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不想失去他在教区内的权益,上司的器重……可怜的她!她觉得自己将永远不幸,永远失去生活中的一切乐趣。她仍然渴望着对阿马罗神父进行报复。

  ①阿尔加维:葡萄牙最南部的一个省。

  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想到,自从那篇通讯发表以来,若昂·埃杜瓦多还没有到济贫院路来过。他也不理睬我了,她痛苦地想,可这没有什么关系!在阿马罗神父的背弃给她带来的痛苦中,失去书记员那种荒谬而讨厌的、既没有给她带来好处也没有给她带来愉快的爱情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伤害:她遭到的这场不幸粗暴地夺走了她全部的爱情,既夺走了充满她整个灵魂的那种爱,也夺走了仅仅满足其虚荣心的那种爱;失去了书记员的爱,固然使她感到恼火,从前他拜倒在她的脚下,像叭儿狗一般温顺呢——但她所有的眼泪却是为那个现在甚至不想听到她消息的教区神父而洒的!对若昂·埃杜瓦多的背弃她只感到惋惜,因为他一向是她可以用来折磨阿马罗神父的现成工具……

  因此,那天晚上,在得知对其新职位有了把握的若昂·埃杜瓦多终于来找她母亲谈过以后,她一边站在窗口默默无言地注视着面前的麻雀在屋顶上盘旋,一边满意地想到,教区神父在大教堂里听到宣布她的结婚预告时将会感到多么绝望。随后,她母亲那些非常实际的话在她心中默默地起了作用:他在地方长官手下的那份差使将意味着每月有二十五块金币的薪俸;婚后她就可以过上贵夫人的体面生活;即使母亲去世了,她靠丈夫的薪金和莫雷纳尔的地租也可以过得很像样,夏天甚至还可以去海滨……她已经看到自己在维埃拉了,风流少年们爱慕她,纷纷向她献殷勤,或许地方长官也要来结识她呢。

  “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妈妈?”她唐突地问道。因为她想象到有那么多好处,她已经基本上打定了主意;但由于她生性懦弱,她总是希望由别人来说服她或是逼迫她做出决定。

  “我情愿走安稳路,女儿,”胡安内拉太太回答说。

  “这总归是比较好的,”阿梅丽亚喃喃说道,一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床边坐下来,心情很沮丧,因为黄昏时分占据了她整个身心的忧郁,使得她更加强烈地渴望跟教区神父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当天晚上大雨滂沦,只有她们母女俩在一起度过了这个晚上。胡安内拉太太已经从焦虑不安中恢复过来,此时只感到昏昏欲睡;她不时地打着盹,头一垂,手中织的袜子就落到裙兜里。阿梅丽亚把针线活推到一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边用手指转动着绿色的灯罩,一边考虑着即将来临的婚礼。若昂·埃杜瓦多,天主保佑他,是个好青年,他正是小镇上人们所敬重的那种丈夫——他长相不丑,即将得到一份好工作;在她看来,尽管有报纸上那番诽谤的言词,他的求婚并不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是求之不得的;但在阿马罗懦夫般地抛弃了她以后,他的忠诚还是打动了她,而且可怜的若昂·埃杜瓦多已经爱了她两年……于是她便搜索枯肠,想回忆起他身上所有使她中意的地方——他那副严肃的神态,他那日洁白可爱的牙齿,他那身整洁的衣装。

  外面刮着大风,冷雨敲打着窗玻璃,这使她更加强烈地渴望着享受家庭的舒适:明亮的炉火前,丈夫就在她身边,孩子就睡在他们旁边的摇篮里——孩子将是个男孩,他们要叫他卡洛斯,他有着阿马罗神父那样的一对黑眼睛。啊,阿马罗神父……这时,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使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本能地躲到窗口凹处的黑暗中,借以掩饰她脸上飞起的阵阵红晕。啊,不能那样,不能那样!那太可怕了……!但那念头就像一只非常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样,死死地抓住她,使她感到窒息,使她感到一阵甜蜜的痛苦。这时,早已被厌恶和悲痛深深埋在她心底的那旧日的恋情又冲破了堤防,淹没了她的整个身心。她一边绞着手,一边动情地低声反复念着阿马罗的名字;她渴望着他的亲吻——啊!她崇拜他!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必须结婚,她多么不幸啊!她站在窗口,面对着黑夜,轻声啜泣起来。

  早晨用茶点时,母亲突然对她说:

  “女儿,要做的事就该早动手。最好现在就开始做嫁妆,要是可能,这个月底就结婚。”

  她没有回答一一但这些话却令人愉快地激起了她的想象力。这个月内她就要结婚了!尽管她对若昂·埃杜瓦多很冷淡,但想到这个热恋着她的年轻人就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睡在一起,她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骚动。

  当她母亲准备下楼回自己的房间时,她说:

  “你觉得怎么样,妈妈?我觉得要对若昂·埃杜瓦多加以解释,对他说我准备接受他的求婚,这样太麻烦了。我看最好是给他写封信……”

  “好哇,我也是这么想,女儿,就写信吧。鲁萨明天就可以把它送过去。一封美好的信会使那孩子高兴的。”

  阿梅丽亚整个上午都呆在餐室里,琢磨着怎样写这封信,最后她写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妈妈把她跟您谈话的内容告诉了我。如果您真的喜欢我(我相信您是

  喜欢我的,因为您已经充分地表明了这一点),我将非常乐于嫁给您,所

  以现在您已经知道了我的感情。关于结婚的准备和必需的证件,因为我们

  盼望您明天前来用茶点,我们可以到时候再谈。妈妈对我们的事儿非常高

  兴,我希望一切都将有助于我们未来的幸福,有天主保佑,我相信我们以

  后一定会幸福的。妈妈向您问好,我将永远非常爱您。

                         阿梅丽亚·卡米尼亚

  她刚把这封信封好,摊在她面前的那些自信纸就使她产生了给阿马罗神父写信的欲望。可是写什么呢?她刚刚用这支鹅毛笔写信接受了另一个男人做自己的丈夫,难道笔上的墨水未干,就用同一支鹅毛笔向他承认她的爱……?或者指责他怯懦胆小,表明她的厌恶之情?——这样做只会使自己丢脸出丑!但尽管她找不到给他写信的理由,她的手还是高高兴兴、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些字:“我最崇拜的阿马罗……”她停下笔来,想到没有哪个人可以替她去送这封信。暧!她只好就这样默默无言地、永远地跟他分开了……跟他分开,可为什么要分开呢?结婚以后她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阿马罗神父。刚才那个念头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但这次它却显得很正当,所以她并没有把它强压下去:毫无疑问,他可以成为她的忏海神父;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中,他是唯一最清楚如何指导她的灵魂、她的意愿、她的良心的人;他们可以经常谈一些知心话,温柔地相互嗔怪几句。她将在每个礼拜六去向他忏悔,从他的目光中,从他说话的声音中,她将感受到极大的幸福;而这一切将是那样纯洁,那样令人激动,而又全都是为了天主的荣耀。

  她讲不清楚,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未来的生活中,她将在肉体上合法地得到满足,而她的灵魂也将享受到忠实爱情的欢乐。对此她感到差不多满意了。最终一切都会好的……过了一会,她便平静地睡着了,梦见跟丈夫在自己家里,跟所有的老朋友在玩纸牌游戏,整个教区的居民都感到满意,而她就坐在教区神父的膝盖上。

  第二天,鲁萨把信给若昂·埃杜瓦多送去了。整个上午,母女二人都在谈论结婚的事。阿梅丽亚不想离开母亲,因为家里房子够大的,这对新人可以住在二楼;胡安内拉太太可以睡在楼上房间里;大教堂神父肯定会帮她添置嫁妆;他们可以到唐娜·玛丽亚的农庄住宅去度蜜月。她母亲鼻尖上架着眼镜,一边带着溺爱的赞赏的眼光看着她,一边向她描绘着未来的幸福,说得阿梅丽亚两颊绯红。

  当天晚上,奉告祈祷钟敲起时,胡安内拉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准备做念珠祈祷,同时也是为了让阿梅丽亚和若昂·埃杜瓦多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以便更好地相互了解。过了一会儿,书记员拉响了门铃。他戴着一副黑手套,浑身洒遍了科隆香水,显得很紧张。走到餐室门口时,灯还没点亮,但他已经辨认出站在窗口的阿梅丽亚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他照例把斗篷放在一个角落里,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便走上前去,一边紧张地搓着双手一边说道:

  “我收到了您的信,阿梅丽亚小姐……”

  “我今天一早就让鲁萨给您送去,为的是赶在您出门前把信交给您,”她两颊烧得通红,立即说道。

  “我正要去办公,已经到了楼梯上——当时一定是九点钟……”

  “一定是的……”她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很激动。接着他便非常小心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悄声说道:

  “这么说您是爱我的了?”

  “我爱您,”阿梅丽亚轻声地说。

  “尽快结婚,是吗?”

  “是的……”

  他感到非常幸福,深深叹了口气。

  “咱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咱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他说,一边非常温柔地握住了她从腕部到肘部的手臂。

  “妈妈说我们可以跟她住在一起,”她说,强迫自己讲得镇静。

  “那好哇,我来准备床单被褥,”他非常激动地说。

  接着他突然把她拉过来,吻了她的嘴唇;她轻声抽泣了一声,听任他拥抱着,浑身只感到酥软无力。

  “啊,我心爱的姑娘!”他喃喃说道。

  但是楼梯上传来了她母亲鞋子的吱嘎声,阿梅丽亚随即兴奋地奔到桌子旁边去点灯。

  胡安内拉太太在门口停住了;为了表明她做母亲的赞许,她打趣地说:

  “孩子,是你们俩躲在这黑屋里说话呀?”

  首先把阿梅丽亚即将结婚的消息告诉阿马罗的是迪亚斯神父。那是一天的上午,在大教堂里,他谈到这门亲事的好处,然后又说:

  “我是赞成这门亲事的,这既是为了姑娘的幸福,也可以让她可怜的母亲安下心来了。”

  “对,对……”阿马罗喃喃说道,脸色变得煞白。

  大教堂神父大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既然一切都已正常,你可以再去看看她们了。报上那些恶意诽谤已经成了历史。过去的都过去了!”

  “对,对……”阿马罗喃喃地说。他突然把斗篷一甩,技在肩上,离开了大教堂。

  他感到愤慨;为了不致走在街上就大声咒骂起来,他只得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在索萨斯巷道的拐角处,他差一点跟纳塔里奥撞个满怀,纳塔里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对着他耳朵悄悄说道: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无所知!”

  “对什么一无所知?”

  “对写文章的那个咱由主义者’。不过我正在调查,我正在调查!”

  阿马罗急于要调剂一下感情,于是说道:

  “唉,你听说了吗?阿梅丽亚要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利巴尼尼奥那个畜生告诉我了。他说那小子已经得到了那份工作。是戈丁尼奥博士——还有另外一些混蛋帮他搞到手的……瞧他们那帮乌合之众:戈丁尼奥博士在他的报上跟地方长官争吵,而地方长官却给戈丁尼奥博士的门徒找工作……他们真是彼此了解!一帮恶棍!”

  “他们说胡安内拉太太家里喜气洋洋,”教区神父极度辛酸地说。

  “让他们去快活吧!我是没工夫到那儿去的——我干什么都没工夫!我活着就只为了一个目的,找到那个‘自由主义者’,把他劈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惩罚起人来只会抽一顿鞭子,打一顿棍子或者拉拉耳朵。我才不那么干呢!我要把它们都攒起来!”他心中的积怨紧缩作一团,把他的手指头弯得像爪子一样,把他本来就狭窄的胸膛缩得更小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恨起来,就恨个透!”

  他停了一会儿,品味着自己的怨恨。

  接着,他用一双小眼睛盯住阿马罗,补充说道:“你应该到济贫院路去向这些人祝贺祝贺。那个傻呵呵的书记员居然把镇上最俊俏的姑娘搞到了手!真是艳福不浅啊!”

  “回头见!”阿马罗说着猛地一转身,沿着街摇摇晃晃地飞跑而去。

  在文章见报的那个可怕的礼拜天以后,阿马罗神父最初所担心的只是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后果——毁灭性的后果,圣明的天主啊!——让他们出丑丢脸。天哪!要是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一个自由主义者”所攻击的那位自负的教士就是他,那就糟了!有两天,他是在恐怖之中度过的,唯恐有着一副女人气面孔的萨尔达尼亚神父会出现在他面前,声音甜蜜地对他说:“代理主教先生请你去一趟!”他用了很多时间考虑怎样加以解释,想出了很多巧妙的回答以及恭维代理主教先生的话语。但是当他发现,尽管那篇文章来势凶猛,代理主教先生却似乎有意充耳不闻时,他便定下心来,考虑起他那受到猛烈冲击的情欲来。恐惧使他变得狡猾了,他决定暂时先不到济贫院路去。

  “让风暴过去以后再说,”他想。

  两三个礼拜以后,等人们忘记了那篇文章的时候,他将再次出现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去看望他将永远爱慕的那位姑娘;但他将避免过去那种亲昵,不再窃窃私语,不再在玩牌的时候坐在她旁边;他决定,以后他可以通过唐娜·玛丽亚和唐娜·若塞帕·迪亚斯的影响,安排阿梅丽亚离开西尔韦里奥神父而来向他作忏悔;他们可以在秘密的忏悔室里达成谅解:他们将商定好谨慎行事,找几处合适的地方幽会,通过仆人传递便条;如能这样谨慎行事,他们的恋爱关系就不会公诸于报端,使他们陷入危险!正当他在为这些巧妙的安排感到高兴时,沉重的打击竟突然降临——那姑娘就要结婚了!

  在最初的,阵绝望之中,他在地板上跺脚咒骂,但接着他便为此祈求我主耶稣基督原谅。在这阵绝望的情绪过后,他想安静下来,把事情理智地考虑一下。那种爱情会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去呢?引向耻辱的深渊。而如果她结了婚,那他们就会各得其所,踏上各自合法的命运之途——她在家里过她的日子,而他则在教区里做他的神父。以后两人相遇,可以亲切地相互致意;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地在镇上走过,既不怕拱道上有人窃窃私议,也不怕报纸上的含沙射影;既不怕主教大人的训斥,也不怕自己良心的谴责!他将生活得非常幸福……不,看在天主份上!没有她他是不会幸福的!如果从他的生活中除掉了她,除掉了去济贫院路拜访的那些乐趣,不能再去捏她的小手,盼不到更大的喜悦——那留给他的还有什么呢?只能过一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就像大教堂院子潮湿的角落里的一只蘑菇!而她,用脉脉含情的顾盼和彬彬有礼的举止逗得他发狂的她,一等有人凭着二十五块金币的月薪向她求婚,竟转过身去不再理他!所有那些表示,所有那些面色的变化——结果都是为了取笑他!教区神父只是一个被人嘲弄的对象!

  啊,他是多么恨她啊!然而他更恨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之所以获胜,只因为他是一个凡人,可以不受教规的约束,不必把头发剃光,可以留小胡子,可以在街上自由地把手臂伸给她!他愤愤不平地想象着书记员的幸福:他看到他得意洋洋地领着她走出教堂;他看到他正在吻她的脖子和乳房……想到这些使他狂怒不已,拚命地跺脚,竟把厨房里的维森西亚吓了一大跳。

  他终于使自己的感情平静下来,重又恢复了自制的力量,并集中心思想办法进行报复,他要狠狠地进行报复!接着他又像过去一样感到遗憾:他们没有生活在宗教法庭的时代,否则他就可以斥责他们信奉异教而把他们俩关进土牢。啊!那时候,做教士的可以享受生活的乐趣!可是今天,随着自由主义的蔓延,他竟被迫眼睁睁地望着那个每天挣六块铜币的穷书记员占有这个姑娘——而他,一位授有圣职的教士,虽然可以做主教,甚至可以做教皇,却只得垂下头,默默无声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欲!啊!如果天主的诅咒有什么灵验,就让他俩受诅咒吧!他希望他们养许多子女,搁板上一块面包也没有,连最后一条毯子也已当掉,饿得缩成一团,忍受着各种侮辱——而他则嘲笑他们,为这一切而感到幸灾乐祸!

  到星期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便来到济贫院路。胡安内拉太太正和迪亚斯神父在楼下的小客厅里。阿马罗一来她便大声说道:

  “唉呀,教区神父先生!欢迎!欢迎!我们刚才还在谈到你呢。我们家有这么大的喜事,你却一直不来看我们,真叫我们想不通。”

  “我知道,我知道,”阿马罗低声说,脸色变得煞白。

  “嗯,这事总归要办的,”大教堂神父兴致勃勃地说。“但愿天主保佑,让他们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少养两个孩子,因为面包太贵了。”

  阿马罗微微一笑——他在听着楼上的钢琴声。

  那是阿梅丽亚在弹琴,像过去一样,她弹的是《两个世界》中的华尔兹舞曲;若昂·埃杜瓦多站得离她很近,为她翻着琴谱。

  “是谁来了,鲁萨?”她大声喊道,因为她听到鲁萨走上了楼梯。

  “是阿马罗神父。”

  血液冲上了她的脸颊——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一动不动地停了有一分钟之久。

  “我们这里根本不需要阿马罗神父,”若昂·埃杜瓦多低声说道。

  阿梅丽亚咬住嘴唇。她恨书记员:一刹那间,他的声音,他的小胡子,站在她旁边的他的整个身影,都变得使她厌恶起来;她愉快地想到,结婚以后(她将不得不嫁给他),她可以把一切向阿马罗神父忏悔,并继续爱他!这时候,她感觉不到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她巴不得书记员能从她脸上看出此时此刻正在她内心翻腾的激情。

  “天哪,嗨!”她说。“你离开我一点好不好?我简直都没法移动手臂弹琴了!”

  她急匆匆地弹完《两个世界》中的华尔兹舞曲,开始唱起《再见》来:

    啊!再见吧!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当初我曾幸福地生活在你身边!

  她的歌喉悦耳动听,越来越高昂热情。她的声音飞向墙角,穿过地板,她本来就是唱给楼下的神父听的。

  这时,阿马罗神父正把手杖夹在膝盖中间坐在沙发上,贪婪地倾听着她的歌声,一个音节也不放过——而胡安内拉太太则在描述她买来准备做被单的几匹棉布,讲她打算怎样布置新房,讲大家住在一起的种种好处……

  “住在一起大家都愉快,”大教堂神父插进来说,一边费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咱们现在上楼吧,我是不赞成让情人们单独呆在一起的……”

  “啊,这你不必担心。”胡安内拉太太大笑着说。“我完全相信他,他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小伙子。”

  阿马罗一边上楼梯一边在浑身发抖;走进房间时,他看到阿梅丽亚的脸颊在钢琴上的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不禁眼花缭乱起来。结婚前夕,她的容貌似乎更美了,而分离也似乎使她变得更可爱了。他走近她,神态严肃地抓住她的手,接着又抓住书记员的手,看也没看他们便喃喃说道:

  “祝贺你们……祝贺你们……”

  说完他便转身走开,跟大教堂神父谈话去了。大教堂神父全身埋在扶手椅里,正在诉说自己感到困倦,要人给他送茶来。

  阿梅丽亚的手指在琴键上漫不经心地弹奏着,而她的思想却已经跑远。阿马罗的举止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他不惜一切代价想做的就是要摆脱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似的,这个坏蛋!他作为神父这么胆小怕事,怕代理主教大人,怕报纸,怕拱道上的议论,样样都怕——结果就把她从自己的头脑中,从自己的心中甩掉了,就像人们甩掉有毒的虫子一样!于是,为了惹他生气,她便温柔地对书记员悄声说起话来;她擦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她跟他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她兴致勃勃地哄骗他跟自己来了一段二重奏;然后她又搔他痒痒,让他发出了几声夸张的尖叫——胡安内拉太太生气地注视着他们,大教堂神父在睡大觉,而阿马罗神父则像往日的书记员那样被丢在一边角落里,独自翻阅着老的照相簿。

  门铃突然高声响了起来,众人都为之一惊:有人快步跑上楼梯,停在小客厅门口。鲁萨进来说是纳塔里奥神父,他不愿意上来,但他想跟大教堂神父说句话。

  “送消息挑了这么个怪时辰,”大教堂神父咕哝着说,一边费力地从椅子深处站了起来。

  这时阿梅丽亚关上钢琴,胡安内拉太太把针线活儿一把推开,踮着脚走到楼梯口侧耳细听:外面刮着大风,从广场两侧传来了熄灯号声。

  最后,大教堂神父在楼下客厅的门口喊道:

  “阿马罗!”

  “什么事,老师?”

  “到这儿来一下,老弟。告诉胡安内拉太太,她也可以来。”

  于是,胡安内拉太太很惊慌地走了下来。阿马罗以为纳塔里奥一定是查明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身份。

  小客厅里只有一支蜡烛在桌子上闪烁着微光,因此显得阴森寒冷;墙上有一幅老画,装在一只漆黑的镜框里,这是不久前大教堂神父送给胡安内拉太太的。画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修道士的发青的面孔和突出的前额以及一个骷髅的前额骨。

  迪亚斯神父坐在沙发的一端,一边沉思默想一边吸着一撮撮鼻烟。纳塔里奥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见他们进来便说:

  “晚安,夫人!喂,阿马罗!我有个消息!我没上楼,因为我知道书记员一定在上面,而这些事儿最好是我们关起门来谈,不要传出去。我刚才正在对迪亚斯神父说——我到萨尔达尼亚神父家去过了。发生了新的情况!”

  萨尔达尼亚神父是代理主教的心腹之交。阿马罗神父惴惴不安地问道: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纳塔里奥神情严肃地把手臂高高举起,开始说道:

  “第一,我们的同事布里托已被调到阿尔科巴萨山脚下的阿莫尔教区,调到山区,调到地狱般的地方去了。”

  “不至于吧!”胡安内拉太太说。

  “都是那个‘自由主义者’干的好事,我亲爱的夫人!我们尊敬的代理主教大人花了一点时间,对《地区之声报》上的那篇通讯考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可怜的布里托现在正在山里坐冷板凳呢。”

  “关于农庄管理人的老婆,闲话一直就没有停过……”好心的太太轻声说道。

  “天哪!”大教堂神父严肃地插进来说。“好了,夫人,好了!这里不是传播流言蜚语的地方!你接着讲下去,纳塔里奥神父。”

  “第二,”纳塔里奥继续说道:“正像我已经对迪亚斯神父讲过的那样,代理主教大人鉴于那篇通讯和报上的其他攻击,决心改变本教区全体教士的习惯,这是萨尔达尼亚神父的原话。他最不赞成的就是夫人们和教士们之间的友谊……他想知道那个‘引诱涉世未深的少女的自负的教士’到底是谁……总而言之,代理主教大人的原话是:‘我决心清除掉奥吉亚斯牛圈①中的狂欢宴会’!他这话的意思,我亲爱的夫人,用普通的葡萄牙语来说,就是他要忙活一阵子,把样样事情都改变一下。”

  ①奥吉亚斯:希腊神话中的厄利斯国王。他养牛三千头,其牛圈有三十年未曾打扫。“奥吉亚斯的牛圈”常喻指极其肮脏的地方。

  众人都吓得一声不响。纳塔里奥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大声说道:

  “你们对这些最新消息有什么想法,嗯?”

  大教堂神父懒洋洋地站起来说道:

  “听我说,朋友,有人被杀,有人受伤,但总归有人会逃掉的。夫人,不要像悲伤的母亲①那样满脸痛苦地坐在那儿了,你可以叫人准备茶点了,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①指图画中在十字架下悲伤的圣母马利亚。

  “我对萨尔达尼亚神父说了——”纳塔里奥很想把这个场面继续下去,于是又开始说了起来。

  但是大教堂神父毅然打断了他的话。

  “萨尔达尼亚神父是个牛皮大王!咱们还是上楼去吃吐司吧。不过别忘了:在年轻人面前不要说这些事。”

  吃茶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很沉默。大教堂神父紧皱着眉头,每一口吐司都咬得扑哧扑哧直响,胡安内拉太太在告诉大家唐娜·玛丽亚得了重伤风以后,便两手抱着头坐在那里,觉得无精打采。纳塔里奥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大衣一摆动便扇起一小股风。

  “你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啊?”他突然停在阿梅丽亚和书记员面前问道,他们俩正在钢琴旁边用茶点。

  “快了,”她微笑着回答说。

  阿马罗慢慢站起来,掏出怀表,疲惫不堪地说:

  “我该回索萨斯路了,女士们。”

  但是胡安内拉太太却不肯让他走:

  “天哪,你们一个个都哭丧着脸,人家还以为死了什么人呢!别走,打一会儿牌开心开心。”

  可是大教堂神父却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胡安内拉太太这话就错了,没有人愁眉苦脸。没有理由要发愁,是不是,未来的新郎先生?”

  若昂·埃杜瓦多站起来,微微一笑。

  “哎哟,迪亚斯神父,我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幸福。”

  “这是明摆着的,”大教堂神父说。“愿天主保信你们大家晚安,我可是要钻到被窝里去睡觉了。阿马罗也要去睡觉了。”

  阿马罗走近阿梅丽亚,握了握她的手,然后三位神父便默默地走下了楼梯。

  小客厅里的蜡烛还在闪烁发光,并散发出烟气味。大教堂神父走进去拿他的伞;然后他把两位神父喊进去,把门慢慢关上,压低了嗓门说:

  “嘿,两位神父,我刚才是不想让可怜的胡安内拉太太害怕,不过代理主教大人的这些个事儿,这番讲话……简直是魔鬼!”

  “我们一定要非常当心,朋友们,”纳塔里奥把手举到嘴边上说。

  “情况很严重,情况很严重,”阿马罗神父忧伤地低声说道。

  他们站在屋子中间。外面的风在呼啸;室内的烛光摇曳不定,使得那个骷髅的前额骨时隐时现;楼上,阿梅丽亚在唱《小姑娘》。

  阿马罗想到过去那些快乐的夜晚,那时候他得意洋洋,无忧无虑,惹得太太们哈哈大笑,而阿梅丽亚则用柔和的颤音唱着“啊,小姑娘”,对了,她还不时地向他暗送秋波……

  “你们知道,”大教堂神父说:“我不愁吃不愁喝,这事儿对我本人并没什么大关系……不过我们必须维护我们教士的荣誉。”

  “毫无疑问,”纳塔里奥接着说道:“如果再来一篇文章,再有更多的闲话,咱们就一定会灾难临头。”

  “想想可怜的布里托吧,”阿马罗低声说道:“要在山里待上一辈子!”

  楼上正在说笑话,他们可以听得到书记员的笑声。

  阿马罗充满怨恨地大叫了一声:

  “楼上多么欢乐啊!”

  他们走下楼梯。一开门便有一阵狂风卷着细雨吹到纳塔里奥脸上。

  “天哪,今晚上是什么天哪!”他不胜烦恼地喊道。

  只有大教堂神父有把伞,他一边慢慢把伞撑开一边说:

  “好了,朋友们,我们的日子明摆着就是不好过呀。”

  从楼上点着灯的窗子里传来了伴唱《小姑娘》的声音。大教堂神父喘着粗气,在风中紧紧抓住雨伞;在他的一边是纳塔里奥,他缩在斗篷里咬牙切齿,怒气冲冲;阿马罗走在另一边,他低着头,全身缩作一团,因为失败而心情极为沮丧;三位神父合打着一把伞,在漆黑的街上溅着水走过水洼,雨水嘲弄似地噼噼啪啪都打在他们身上,渗透了他们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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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几天之后,那些常到广场药铺去的人们看到纳塔里奥神父和戈丁尼奥博士正在铁器商古埃德斯家门口融洽地交谈,都感到大为惊奇。收税官——他对外交政策问题的看法一向受到人们的尊重——从药铺玻璃门的另外一边把他们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意味深长地宣称,哪怕看到维克多·厄马努埃尔国王①和庇护九世②手挽手地走在一起,他也不会感到更为吃惊!

  ①维克多·厄马努埃尔国王(King Victor Emmanuel,1820—1887):一八四九年成为撒丁王国国王,一八六一年意大利统一后为意大利王国国王。

  ②庇护九世(Pius IX,1792—1878):罗马教皇(1846—1878),曾力图阻挠意大利的统一。

  但市府医生却把这称之为“商业友谊”,认为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据他看来,《地区之声报》上最近那篇显然是出自戈丁尼奥博士之手的文章(因为笔锋犀利、富有逻辑、学问渊博正是他行文的特点!)清楚地表明,马伊阿集团的人们很想接近济贫院路的那帮人,以求双方取得谅解。戈丁尼奥博士(正像市府医生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在对地方长官和主教管区的教士们发表乞怜的演说而已:文章的结尾一句就很耐人寻味:“有人在教士们应该采用什么方法履行其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圣职这一问题上跟他们争吵不休,我们可不是那种人。”

  事实上,正像大胖于教友皮门塔所说的,即使还没讲和,那至少也是在进行谈判;因为前一天,他就亲眼(他那双眼睛总有一天要被虫子吃掉)看到纳塔里奥神父一大早从《地区之声报》的报社里走出来。

  “啊,皮门塔教友,”人们大声喊道,“你这是胡扯。”

  皮门塔教友威严地挺直腰杆,一本正经地拉着腰带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正准备慷慨陈词回答众人时,收税官走上来声援他道:

  “不,不,皮门塔教友说得一点不错。事实上,前两天我就看到那个流氓阿戈斯蒂尼奥像只杂种狗一样在纳塔里奥神父面前摇尾乞怜。纳塔里奥的袖子里一定藏着什么野味,这是肯定的!我喜欢观察人……另外,先生们,纳塔里奥过去从来不在拱桥露面的,现在却每天伸着鼻子到这边店里来探听消息。再就是他跟西尔韦里奥神父又要好得不得了啦。请注意看吧,奉告祈祷的钟声一响,他俩肯定会到广场来……这跟戈丁尼奥博士这里有点关系。西尔韦里奥神父是戈丁尼奥老婆的忏悔神父……真是一环扣一环!”

  其实,人们之所以议论纷纷,主要是因为纳塔里奥神父和西尔韦里奥神父又重新成了朋友。五年之前,这两位教士曾在大教堂的圣器收藏室里大吵过一次,纳塔里奥举着伞向西尔韦里奥神父冲去,幸亏好心的大教堂神父萨尔门托一把抓住他的黑长袍把他拉了回来,一边眼泪汪汪地喊道:“啊,兄弟,这会把别人对咱们宗教的信仰摧毁的!”打那以后,纳塔里奥和西尔韦里奥神父便一直没讲过话——这使西尔韦里奥抱恨不已,因为他患有水肿肥胖病,是个性情温顺的人,据他的女忏悔者们说,他待人非常慈善,能宽恕别人的过错。但心胸狭窄、冷漠无情的纳塔里奥却一直怀恨在心。代理主教瓦拉达雷斯开始主持主教管区以后,便把两个人召来,以雄辩的口才提醒他们注意在教会内部维持和平的必要性,叫他们记住卡斯托耳和波吕刻斯两兄弟的动人范例①,然后便严肃地把纳塔里奥轻轻推进西尔韦里奥神父的怀中——西尔韦里奥神父把他抱在自己宽阔的胸脯上,激动地喃喃说道:

  ①据希腊神话,卡斯托耳和波吕刻斯是天主宙斯和勒达的孪生子。

  “我们都是兄弟,我们都是兄弟!”

  但是,纳塔里奥的性格却像双层的卡纸板一样又粗又硬,一点小事也要记在心里不肯忘怀,所以跟西尔韦里奥神父说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的:在大教堂里或在街上相遇,他总是斜着身于凑上去,唐突无礼地转过头来,没头没脑地咕上一句:“听候您的吩咐,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

  两个礼拜以后,一个下雨的夜里,纳塔里奥突然拜访了西尔韦里奥神父,他的借口是,外面忽然下起了阵雨,他进来躲避一会儿。

  “还有呢,”他又说道,“就是来求你,我的兄弟,开个治耳朵痛的处方,我的一个外甥女,那可怜的孩子,耳朵痛得都要发疯了!”

  好心的西尔韦里奥无疑已经忘记,就在那天上午他还看到纳塔里奥的两个外甥女欢蹦乱跳的活像两只麻雀。他赶紧写好处方,因为能够以自己喜爱研究的土方子治病而感到高兴;同时满脸带笑地说:“兄弟,在自己家里又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啊!”

  两位教士和解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维亚·克拉拉男爵的女婿,一位很有诗才的文学士,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讽刺诗,题目就叫侧》。这首手抄诗在挨家挨户地传阅,受到一些人的喜爱,也使一些人感到很害怕:他把这一妥协称作“猴子和鲸鱼之间著名的和解”!(他这么写肯定是想到了两位教士的体型。)事实上,现在人们可以经常看到身材矮小的纳塔里奥在高大肥胖的西尔韦里奥神父身边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跳跳蹦蹦地走着。

  一天上午,司法处(当时设在大教堂广场)的雇员们很高兴地看到这两位教士在五月初上午的阳光下,在平台上快步走来走去。在办公时间总是站在办公室窗口拿着双筒望远镜在追求裁缝特莱斯的老婆的处长先生突然咯咯地大声笑了起来;办事员博尔热斯手里拿着鹅管笔,马上跑到阳台上去看是什么事情使得他的上司这么开心;没想到一看,连他自己也咯咯地大声笑了起来。他连忙喊正在从《花环集》中抄一首歌以便弹着吉他进行练习的阿瑟·科塞罗过来看。神态严肃、举止庄重的手稿抄写员皮雷斯一边走过来,一边把小丝绸帽拉下来罩住耳朵,生怕在风口里伤风感冒;他们凑在一起,眼睛都高兴得亮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那两位教士在大教堂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纳塔里奥看上去很激动,显然是在力图说服西尔韦里奥神父替他做件什么事。他踮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发疯似地挥动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接着,他突然抓住西尔韦里奥的手臂,拉着他走过石板铺地的平台,在平台边上停下来,向后仰着,庄重地做了一个表示悲愁的手势,仿佛在证明他本人、他身边的大教堂、莱里亚镇以及整个宇宙可能要毁灭一样;好心的西尔韦里奥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吓呆了。他们又走了起来。但这时纳塔里奥开始激烈地敦促他的同伴,粗暴地把他往后拉;他一边在闪闪发光的石板上狂怒地跺着脚,一边把他的长手指戳在西尔韦里奥的大肚子上;然后又突然把两手无可奈何地垂下来,显出一副绝望的神情。这时,好心的西尔韦里奥把手张开放在胸前说了几句话;纳塔里奥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拍了拍西尔韦里奥的肩膀,于是两位教士便紧紧靠在一起,轻声笑着走进了大教堂。

  “真让人大饱眼福!简直是一对宝货!”办事员博尔热斯说,他恨透了教士。

  “这都跟那家报纸有关,”阿瑟·科塞罗一边回来重新研究歌词一边说。“纳塔里奥不查出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绝不会善罢甘休,这话他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说过。现在事情又扯到西尔韦里奥这里,说明我说得不错,因为他是戈丁尼奥老婆的忏悔神父。”

  “一群卑鄙的家伙!”博尔热斯厌恶地低声说道。接着他又继续做起他可怜的工作来:安排人把一名犯人发送到阿尔科巴萨去。那个倒霉的人正等在房间的那一头,他戴着手铐,坐在一条长凳上,夹在两名士兵中间。严刑拷打已经把他整垮,他的脸上清楚地显出饥饿的样子。

  几天之后,在大教堂内举行了有钱的地主莫拉埃斯的葬礼,他是患动脉瘤而死的。他老婆过去对步兵团的中尉见一个爱一个,现在无疑正在补赎她的罪愆,因为她给他办的葬礼,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极为隆重”。阿马罗在圣器收藏室脱掉法衣之后,正就着一盏旧马口铁灯的灯光把应付而未付的款项一笔笔地写下来,这时砾术门突然嘎地一声开了,传来了纳塔里奥激动的声音。

  “哦,阿马罗,你在这里吗?”

  “什么事呀?”

  纳塔里奥神父关上门,高高地举起双手说:

  “好消息,是那个书记员!”

  “什么书记员?”

  “若昂·埃杜瓦多!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自由主义者’!是他写的那篇通讯文章!”

  “真的!”阿马罗不胜惊异地说。

  “我有证据,我的朋友!我看到了原稿,是他的笔迹写的。我是亲眼看到的!一共是五张纸!”

  阿马罗盯着纳塔里奥,两眼瞪得大大的。

  “真费了我不少工夫!”纳塔里奥大声说道。“但现在我全都知道了!五张纸!而且他还想再写一篇!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我们亲爱的朋友,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这事你肯定吗?”

  “完全肯定。我告诉你的都是我看到的,老弟!”

  “那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呢,纳塔里奥?”

  “啊,兄弟,你这是对我……追根究底……你知道”……sigillus magnus!”①

  ①拉丁文:“最大的秘密”。

  接着,他一边在圣器收藏室里大步地来回走着,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不过这没有什么!我们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都看到过埃杜瓦多先生,都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可他却是个老奸巨猾的坏蛋。他是《地区之声报》那个流氓恶棍阿戈斯蒂尼奥的知心朋友。他夜里一直跟他呆在报馆里——酗酒啊,谈女人啊……他大言不惭,自称是个无神论者。他已经有六年没做过忏悔了——他把我们叫做大教堂里的一帮乌合之众——他是一个共和主义者……他是一头野兽,我亲爱的先生,一头野兽!”

  阿马罗一边听着纳塔里奥讲,一边用两只颤抖的手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的文件中摸索着。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道。

  “现在!”纳塔里奥大声喊道。“现在要把他砸个稀巴烂!”

  阿马罗关上抽屉,用手帕擦了擦干燥的嘴唇,很紧张地说:

  “这种家伙,这种家伙!那可怜的姑娘,天主保佑她——她就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恶棍!”

  两位教士目不转睛地相互看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到圣器收藏室里的那只老钟悲戚地滴答作响。纳塔里奥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鼻烟盒,手指捏着一撮鼻烟,两眼盯住阿马罗,面带冷笑地说:

  “拆散这门亲事,嗯?”

  “我亲爱的神父,这是一个有没有道德心的问题——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责任!我们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嫁给一个坏蛋、一个共济会会员、一个无神论者……”

  “你说的完全对,完全对!”阿马罗说。

  “事情正在进行,嗯?”纳塔里奥一边心满意足地吸着鼻烟一边说道。

  但这时圣器看管人进来了;大教堂该关门了;他进来问两位神父是否想再呆些时间。

  “一会儿就走,多米戈斯先生。”在圣器看管人去把院子内门上的大铁插销拉上去的时候,两位教士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你可以去找胡安内拉太太谈,”纳塔里奥说。“不,我看最好是迪亚斯去对她讲;是的,一定要迪亚斯去对胡安内拉太太讲。咱们现在就把事情安排妥当。你去找小姑娘谈,要简单明了,叫她把他赶出去!”然后他又贴近阿马罗的耳朵说:“告诉那姑娘,就说他跟个妓女住在一起!”

  “老兄!”阿马罗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毕竟是拯救姑娘的一种方法……”

  他们跟在圣器看管人后面在大教堂里走着。圣器看管人一边大声地咳着痰,一边把手中的一串钥匙摇得叮当直响。

  大教堂内有许多小圣堂,其中一处里面挂着用银线扎住的黑色帷幔;圣堂中央是为悼念死者而立的墓碑,四周各有一只巨大的烛台架,上面插有蜡烛,烛芯又粗又大。一大块镶有花边的丝绒覆盖着莫拉埃斯的灵枢,打着褶子一直垂到地面上。圣堂前端放着一只腊菊花的大花圈;圣堂后端挂在缀有绿色缎带的一只大弓上的,是他的基督骑士服。

  这时,纳塔里奥停住脚步,抓住阿马罗的手臂,带着一副得意的神态说:

  “在这件事以后,我亲爱的朋友,我还准备为那位先生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敲掉他的饭碗!”

  “敲掉他的饭碗?”

  “这个坏蛋不是就要到地方长官的办公室去任职,担任首席书记员吗?那我就会彻底摧毁这一安排!努内斯·费拉尔是我的朋友,他思想很健全。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是谁写的那篇通讯文章,他一定会把他赶出事务所的。”

  阿马罗对这恶意的阴谋大感震惊。

  “看在天主的份上,纳塔里奥,这会把那个小伙子彻底毁掉的……”

  “不看到他在这几条街上讨饭,我绝不罢休,阿马罗神父,是的,我绝不罢休!”

  “哦,纳塔里奥!哦,兄弟!这里面少了点博爱精神——这种作法跟一个基督徒的身份不相称……天主正在这里听着我们讲话,你讲这些……”

  “这你不必担心,我亲爱的朋友。一个人就应该这样侍奉天主,而不光是低声诵念主祷词。对那些不敬神的人,没有什么博爱可言!宗教法庭用火刑对付他们,我看用饥饿来对付他们也是个不坏的主意。对于为神圣事业效劳的人来说,不管于什么事情都是允许的。请你不要妨碍我!”

  他们正要走出来的时候,纳塔里奥看到了那具棺材,他用伞指了指,问道:

  “棺材里是谁?”

  “莫拉埃斯。”

  “那个满脸麻子的胖家伙?”

  “是他。

  “简直是头言生。”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

  “丧事原来是为莫拉埃斯办的,我还不知道呢。这几天我的活动太忙了……他留下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她慷慨大方,喜欢送礼。西尔韦里奥是她的忏悔神父,对不对?莱里亚所有那些油水最足的忏悔者都在他手里,这头大象!”

  他们走了出去。卡洛斯的药铺已经关门,天上一片漆黑。纳塔里奥在广场上停下来说:

  “总之,迪亚斯去找胡安内拉太太谈,你去找她女儿谈。我去找地方长官和努内斯·费拉尔商量。你负责打消他的婚事,我负责敲破他的饭碗!”他兴致勃勃地拍了拍教区神父的肩膀又说:“讲得漂亮一点,咱们这是双管齐下,既攻心,又攻肚子!再见吧,孩子们都在等我回去吃晚饭呢。那可怜的孩子罗萨得了重伤风。她身子太弱了,那孩子,我真替她担心——有时候我为她难受得觉也睡不着。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心肠太好的人,就这点最糟糕。明儿见,阿马罗。”

  “明儿见,纳塔里奥。”

  两位教士分手时,大教堂的钟正好敲九点。

  阿马罗到家时身上还有点发抖,但心里已拿定主意而且很高兴:他要去执行一项令人愉快的任务!他神态严肃地在房间里走动着,为了使自己确信他所承担的任务是正义的,他高声喊道:“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职责!”

  作为基督徒,作为教士,作为胡安内拉太太的朋友,他的责任就是要找到阿梅丽亚,简单明了,平心静气,不带任何自私动机地告诉她,写那篇通讯文章的正是她的情人若昂·埃杜瓦多。

  是他!他诽谤了胡安内拉太太家的那些知己朋友,那些有学问、有尊严的人;他败坏了阿梅丽亚的名誉;他整夜整夜地躲在阿戈斯蒂尼奥那个猪圈里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他私下里经常辱骂教士们;他以没有宗教信仰而自豪;他已经有六年没做过忏悔!像纳塔里奥所说的,他是一头野兽!可怜的小姑娘!不,不,她不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他不会让她成为一名好的天主教徒的,他会嘲笑她的信仰!他会禁止她祈祷,不许她斋戒,不许她去接受忏悔神父的伦理指导,而且像圣克里索斯托神父①所说的,“他将麻木她的灵魂,使她将来下地狱受火刑!”他,阿马罗,既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老师,但他是她的神父,她的精神上的导师。如果他不运用自己的忠告以及她母亲和她母亲那些朋友的影响来拯救她,使她摆脱那邪恶的命运,那他就好比一个为父亲看管羊群但却卑鄙地为狼打开大门的人一样!不,可爱的阿梅丽亚绝不能嫁给那个无神论者!

  ①圣克里索斯托(St Chrysostom,约347—407):古代基督教希腊神父。擅长辞令,有“金口”之称。三九七年由皇帝选为君士坦丁堡主教。著作很多,大多是宣传教义的讲稿和《圣经》注释。

  当新的想法和希望涌现出来时,他的心狂跳不已。不,埃杜瓦多绝不能占有她!当他来合法地占有她的细腰,她的胸部,她的眼睛和亲爱的阿梅丽亚整个人的时候,他这位教士就将挺身而出,对他大喝一声:“滚开,你这个混蛋!她是天主的,不许你碰她!”

  然后,他将悉心引导姑娘,使她的灵魂得到拯救!在人们忘记了那篇通讯文章以后,代理主教先生便会高枕无忧,而不久以后他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到济贫院路,重新开始欢度那些甜蜜的夜晚,重新占有她的灵魂,为使她将来进天堂而塑造她的灵魂……

  而这,耶稣作证,并不是一个企图把她跟她的情人分开的阴谋:他的动机(为了更好地说眼自己,他把这话说得很响)是非常诚实、非常纯洁的;把她从魔鬼手中拯救出来是一项神圣的工作:他要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主!是的,他作为一个情人的利益碰巧跟他作为一名教士的职责吻合在一起。但即使她是个又丑又俊的斜眼儿,他也同样会到济贫院路去,为了效力于天主,撕下苦昂·埃杜瓦多先生那个诽谤者和无神论者的假面具的!

  这些理由使他感到安慰,于是他便平静地躺下睡着了。

  同一天夜里,当若昂·埃杜瓦多在去胡安内拉太太家的路上走到广场时,他吃惊地看到圣事队伍出现在大教学旁边的那条街上。

  队伍竟是向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走去的!年老的妇人们穿着有头兜的斗篷,手里举着大蜡烛,烛光照出了斗篷下用鲜红的布做的束腰长外衣;教区神父身披圣衣,圣衣的金镶边在华盖下闪闪发光;一只小铃在队伍前面了当作响,窗口出现了灯光;黑夜之中,大教堂的钟不停地发出铿锵之声。

  若昂·埃杜瓦多惊慌地一路跑着;最后他终于打听到,这是在为胡安内拉太太家的瘫子举行终傅①仪式。

  ①终傅:天主教“圣事”的一种,意为临终时敷擦“圣油”。教徒临终时,由神父用主教祝过圣的橄榄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诵念一段祈祷经文,认为借此可帮助受敷者忍受病痛,赦免罪过,安心去见天主。

  他们已经在楼梯的一把椅子上摆好一盏煤油灯。助条把华盖的长杆靠在街墙上,这时候教区神父进来了。若昂·埃杜瓦多非常紧张,他也走上了楼梯。他一边上楼,一边在想:瘫子的死和哀悼活动将会推迟他的婚期;教区神父的在场和他此时此刻赢得的权势使他感到恼火;在小客厅里他几乎是带着恼怒的情绪问鲁萨:

  “唉,这是怎么啦!”

  “这可怜的人今天下午越来越不行了,大夫先生来看过后,说她就要完了,于是太太便请人来办圣事。”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参加这一仪式以示体贴关怀。

  老太太的房间就在厨房隔壁,这时候里面充满了哀伤的严肃气氛。

  桌子上铺着一块有饰边的桌布,上面是一只盘子,摆在两根蜡烛中间,盘子里是五粒小小的药棉球。瘫子的头发已经全白,面色蜡黄,人们很难把她的头、脸跟亚麻布长枕巾分辨开来;她的两只眼睛痴呆呆的,瞪得很大;她一直在慢吞吞地摸索着绣花被单的褶层。

  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跪在床脚边做着祈祷;唐娜·玛丽亚(她是从农场回来时碰巧进来的)吓得一直蹲在门口,咕咕哝哝地念着《圣母经》。若昂·埃杜瓦多悄悄地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阿马罗神父俯身向前,几乎碰到了瘫老太的耳朵。他在规劝她听任天主的安排;但看她已听不懂自己的话了,他便跪下来,迅速地朗诵起第五十一篇赞美诗来;在一片静默中,他的嗓门越来越高,把这些拉丁文音节念得越发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他的声音给人一种死亡将临之感,使人产生怜悯之情,使得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潸然泪下。接着,他站了起来,把手指在圣油中蘸了一蘸,一边低声说着按照仪式应该对忏悔人说的那些话,一边用油涂她的眼,胸,嘴,手和脚底,在过去十年中,这双手只在拿痰盂时动过,而这双脚底也只在寻求陶制汤壶的热量时才派过用场。在烧过浸透了油的药棉球之后,他跪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两眼盯住他的每日祈祷书。

  若昂·埃杜瓦多踮着脚回到客厅,坐在琴凳上:以后四五个礼拜中阿梅丽亚肯定不会弹琴了……想到他的爱情的甜蜜进程由于死亡和丧葬仪式而突然遭中断,他不禁感到一阵忧郁。

  这时后娜·玛丽亚走了进来,整个场面使她心里很难受。跟在她后面的是阿梅丽亚,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哎呀,若昂·埃杜瓦多在这儿,真是太好了,”老太太说。“你能做件好事送我回家吗?我浑身打哆嗦——这事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愿天主宽恕我,看到别人痛苦我就受不了。可怜的老太太就要像一只小鸟那样死去了……她一点罪孽也没有……听我说,咱们从广场边上走,这条路近一点。失陪了,孩子,失陪了,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话说回来,这样对老太太只有更好。哎呀,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

  阿梅丽亚只得带她到楼下母亲的房间里,给她喝了一杯老人舒心酒,让她舒服一下。

  “亲爱的阿梅丽亚,”若昂·埃杜瓦多这时说道,“如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不,谢谢你。老太太随时会死的,可怜的人。”

  “别忘了,姑娘,”唐娜·玛丽亚一边下楼梯一边建议说,“要在床头上摆两支祝过圣的蜡烛。这可以大大减轻临死时的痛苦。如果临终时痰声不停,就再摆两支,要没点亮的,摆成个十字架的样子。再见啦……啊,我真难受死了!”

  在门口,他们刚一看到华盖和那个手持烛台架的人,她就抓住了若昂·埃杜瓦多的手臂,吓得紧紧靠在他身上——也许有一点是因为喝了那杯舒心酒全身酥软的缘故。

  阿马罗答应过会儿再回来,为的是作为一个朋友,在胡安内拉太太母女俩遭到不幸时来陪伴她们。大教堂神父——他是在圣事队伍拐过了大教堂之后才来的——在得知教区神父这番好心的表示以后,便说既然阿马罗神父打算在那儿过夜,那他就可以回家,让他那虚弱的身体休息休息了。天主可以为他作证,这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对他的健康有不良影响。“我相信胡安内拉太太是不希望我生病并因此而死去的,就像可怜的瘫老太一样。”

  “哎呀,大教堂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叫道:“可别说这种话!”她突然哭了起来,因为想到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心里非常难受。

  “好了,再见吧,”大教堂神父说,“不要太烦恼。可怜的老太太活着也没有什么欢乐,再说她也没有什么罪孽,不怕去见天主。通盘考虑下来,夫人,还是这样最好!好,再见,我觉得不太舒服……”

  胡安内拉太太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这场震惊来的时候,她刚刚吃过饭,这一来她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十一点钟的时候,阿马罗回来了,阿梅丽亚去开了门;两个人上楼走向餐室时,阿梅丽亚说:

  “哎呀,教区神父先生,请原谅我们……可怜的妈妈得了偏头痛,两只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吃了一片止痛药就躺下了,现在正睡着。”

  “啊!让她睡吧!”

  他们走进瘫子的房间。她的头转过去对着墙:从她两片张开的嘴唇中传来微弱的、连续不断的呻吟声。桌子上现在有一支很大的祝过圣的蜡烛,发出惨淡的光,使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烟味。在一个角落里,胆战心惊的鲁萨正按照胡安内拉太太的吩咐做着念珠祈祷。

  “大夫说过,”阿梅丽亚悄声说道:“她将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大夫说她将一直不停地呻吟,然后便像一只小鸟似的突然死去。”

  “但愿一切都能像天主所希望的那样进行,”阿马罗神态严肃地轻声说道。

  他们回到了餐室里。整幢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外面刮着大风。好多个礼拜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阿马罗觉得很尴尬,便走到窗口边;阿梅丽亚背靠在碗柜上站着。

  “夜里空气将会变得很潮湿,”教区神父说。

  “是的,而且天也冷,”她说,一边把围巾裹得更紧。“我真吓坏了。”

  “你从来没看见过什么人死吗?”

  “从没见过。”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她则背靠碗柜,目光下垂。

  “是的,天气很冷,”阿马罗说,他激动得声音也变了,因为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她就在他的身边。

  “厨房里的火炉还点着,”阿梅丽亚说。“我们最好是到那儿去。”

  “是的,这样要好一些。”

  他们走进厨房。阿梅丽亚端着铁皮灯,阿马罗一边捅着烧红的木炭一边说:

  “我已经很久没到厨房来了。你们那些插着灌木枝的花瓶还摆在窗子外面吗?”

  “嗯,还多了一盆荷兰石竹。”

  他们在火盆旁边的矮椅子上坐了下来。阿梅丽亚在俯身烤火时,感觉到阿马罗神父的两只眼睛正默默地盯着自己看。他肯定就要开口讲话了!他的手在颤抖;他不敢动,不敢抬眼睫毛,惟恐自己会突然哭起来。不管他的话说出来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他一定要开口……

  他终于开口了,神态很严肃。

  “阿梅丽亚,我没料到我还能像我们现在这样,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和你说话。但现在居然做到了。这显然是天主的意愿!前一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满脸涨得通红,小嘴唇颤抖着,几乎是喊叫般地大声说道:

  “可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的。倘若不是为了那篇无耻的通讯文章和那些中伤的言词,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的友谊也会照原先那样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很好的。我现在想对你谈的也正是关于这一点。”

  他把椅子往她身边拉近了一些,然后非常和蔼、非常平静地说道:

  “你还记得那篇文章吗?那篇侮辱了你们家所有朋友的文章?那篇把我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文章?那篇攻击了你和你的名誉的文章?你还记得的,对吗?你知道它是谁写的吗?”

  “谁?”阿梅丽亚不胜惊奇地问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教区神父非常平静地说,一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不可能!”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阿马罗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裙子上,迫使她坐了回去。他继续讲下去,声音仍然很耐心、很温和。

  “听我说。坐好别动。的确是他写了那篇文章。昨天我全都知道了。纳塔里奥神父看到了出自他手笔的原稿。这事是纳塔里奥发现的。当然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因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乃是天主的意愿。听我说,你还不了解这个人。”接着他便小声地把纳塔里奥所说的有关若昂·埃杜瓦多的情况叙述了一遍:他整夜整夜地跟阿戈斯蒂尼奥鬼混在一起,他辱骂教士,敌视宗教……

  “问问他在过去六年中是不是去做过仔悔,让他把去做忏悔的人场券拿给你看!”

  她双手垂到膝盖上,喃喃说道:

  “天哪……天哪……”

  “于是我决定,作为你们家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教士,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你的朋友,阿梅丽亚小姐——因为,请相信我,我喜欢你……总之,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警告你!如果我是你的哥哥,我就会直截了当地说:阿梅丽亚,命令这个男人从我们家滚出去!遗憾的是,我不是你的哥哥。但因为我对你的灵魂负有责任,我还是要来对你说:你想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利用了你和你母亲的好意;是的,孩子,他来到这里,外表像一个正直的君子,可在内心深处他却是……”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是无法抑制的愤怒使他激动不已。

  “阿梅丽亚小姐,是他写了那篇文章,使得可怜的布里托神父被调往阿尔科巴萨山区!他把我叫做勾引妇女的色鬼!把迪亚斯神父叫做酒色之徒!酒色之徒!他在迪亚斯神父和你妈妈的关系上散布了流言蜚语!他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指责你甘心情愿被人勾引!告诉我,你还想嫁给这样一个人吗?”

  她一直默不作声,两眼直直地盯着炉火,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悄悄地流了下来。

  阿马罗在厨房里激动地来回走着;接着他转过身来站在她面前,一边做着很友好的手势,一边声音非常柔和地说:

  “就假定他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假定他没有用荒诞无稽的语言侮辱过你妈妈、大教堂神父、你们家的朋友们,他也还有一个不敬神的问题呀!请想一想,如果你嫁给他,你只好放弃自己的信仰,跟你妈妈的朋友们断绝来往,永远不再踏进教堂的大门,引起所有正直人的反感——不然的话,你就要使自己处于跟他对立的地位,那样一来你们家里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对所有的问题都要争吵不休!礼拜五行斋戒、参加圣餐礼、礼拜天做弥撒……这一切都会带来困难……如果你想去做忏悔,那又要吵翻天!简直是可怕之极!另外,你还必须俯首帖耳地听他嘲笑你的宗教信仰!我还记得,在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在谈到阿雷加萨那位圣女时,态度是何等的傲慢无礼。我还记得另外一个晚上,纳塔里奥神父在这里谈起教皇庇护九世遭到的种种苦难,说倘使当年自由主义者进入罗马,庇护九世就会变成阶下囚了。当时他居然狂笑不止,说这些都是夸大其词!如果自由主义者可以为所欲为,那我们就会看到教皇睡在上牢内的一堆稻草上!这是绝对肯定的,可他却似乎认为未必如此!这些就是他到处宣扬的主张。纳塔里奥神父说,他和阿戈斯蒂尼奥在特雷罗山脚下的咖啡馆里说,洗礼只是一种迷信,因为每个人必须选择自己喜欢的宗教,而不该从小就被迫做一名基督徒!嗯,你觉得怎么样?我是作为朋友对你讲这些话的……与其看到你嫁给这个人而失去灵魂,我情愿看到你死!如果你嫁给他,你就永远失去了天主的恩宠!”

  阿梅丽亚把双手举到太阳穴旁边,靠在椅背上,一边非常痛苦地喃喃说道:

  “啊,天主啊!天主!”

  阿马罗于是在她身边坐下,膝盖几乎碰到了她的衣裙。他在声音里加进一些温和的慈父般的声调,继续说道:

  “另外,我的孩子,你不会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会有一副慈善心肠,会赏识你的美德,会像一个基督徒丈夫那样爱你吧?‘凡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都没有道德;凡不信神的人都不会爱人’,我们的一位教皇曾这样说过。等他一时的热情过去以后,他就会对你冷酷无情,动不动就要发火,他会重新去找阿戈斯蒂尼奥和妓女们鬼混,甚至还会虐待你……让你终日提心吊胆,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不尊重宗教的人是无所顾忌的;他们说谎,抢劫,造谣诬蔑。瞧那篇通讯文章就是明证。他到这儿来跟大教堂神父友好地握手,然后便去报馆把他说成是一个酒色之徒!以后在你死的时候你将会多么懊悔啊!一个人年轻、健康的时候,样样都好;可是当死期来临、处于弥留时的痛苦阶段,就像隔壁那位可怜的老妇人一样,喉咙里响起了临终的疾声时,想到自己跟这么一个人过了一辈子罪孽深重的生活,就要去见耶稣基督了,到那时候,你会感到多么恐怖啊!说不定到时候他还不让你接受终傅仪式呢!没有做圣事就死去,像畜生一样地死去……”

  “看在天主份上!看在天主份上,教区神父先生!”阿梅丽亚喊道,接着便神经质地哭了起来。

  “别哭,”他说,一边把她的双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两只颤抖的手中。“听我说,把你的心里话都讲给我听吧。好了,安静下来,最终一切都会好的。结婚预告还没有公布。告诉他,就说你不想嫁给他,你已经统统知道了,你恨他……”

  他抓住阿梅丽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紧握着。突然,他用一种急切的声音说:

  “你并不太喜欢他,是不是?”

  她头垂在胸前,声音很轻地回答说。

  “是的。”

  “这就好了!”他激动地喊道。“现在请告诉我,你爱着另外什么人吗?”

  她一声不响,没有回答,但她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炉火出神。

  “你爱什么人吗?告诉我,告诉我!”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她两手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她没有转身,但却把脸转向了他,只见她虽然眼中含着泪水,两只眸子却闪着光辉。她慢慢分开双唇,苍白无力的嘴唇。他把颤抖的嘴唇迎上去——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们的嘴吻在一起,长长的吻,深深的吻,牙齿碰着牙齿。

  “太太!太太!”突然从里面传来了鲁萨惊恐的声音。

  阿马罗蓦地跳起来,向瘫子的房间奔去。阿梅丽亚颤抖得很厉害,只得在厨房门上先靠了一会儿,她两腿弯曲,一只手按住胸口。等她镇静下来以后,她便下楼去喊她母亲。当母女俩走进老妇人的房间时,阿马罗正跪在那里,脸俯在床上做祈祷;母女俩摇摇晃晃地跪到地板上;瘫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震动着她的胸部和两侧;随着呼吸越来越短促,教区神父也相应加快了祈祷的速度。突然那使人痛苦的声音停止了;他站了起来;老妇人一动不动,两眼凸出、呆滞。她已经断气了。

  于是,阿马罗神父便把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带到客厅里去;这一惊动把胡安内拉太太的偏头痛也治好了。她在客厅里一阵阵地哭泣着,发泄着自己的痛苦,一边想到可怜的姐姐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多么漂亮啊!当时她就要跟维加雷拉农庄的法定继承人结成美满的一对了!

  “她待人多么大方啊,神父先生!真是一个圣女!我生阿梅丽亚的时候病得那么厉害,她白天黑夜地守着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至于在一起闹着玩——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啊,天哪,我的天哪!”

  阿梅丽亚倚在窗子上,茫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晚。

  门铃响了。阿马罗手持蜡烛走下楼去开门。来人是若昂·埃杜瓦多,他一见教区神父夜里这个时候还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便在打开的门口呆住了;最后他才低声说道:

  “我是来看看有什么消息……”

  “可怜的老太太刚刚断气。”

  “啊!”

  两个人相互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做的——”若昂·埃杜瓦多说。

  “没有什么事情,谢谢你。太太小姐就要睡觉了。”

  对阿马罗这种俨然以主人自居的态度,若昂·埃杜瓦多气得脸色发白。他又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当他看到教区神父用手护着烛光免得被风吹熄时,他便说:

  “那好,晚安。”

  “晚安。”

  阿马罗神父走上楼;然后把她们母女俩送到胡安内拉太太房中,因为她们都很害怕,要在一起相互作伴。他重又回到停放尸体的房间,把桌子上的蜡烛的烛芯修剪了一番,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开始读起了他的每日祈祷书。

  过了一会,整幢房子安静下来了,阿马罗感到睡意正向他袭来,便走进餐室,在碗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美美地喝了一杯。当他正品味着他的香烟的香味时,他突然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在窗下走来走去。因为夜色黑魆魆的,他分辨不出散步者是谁。那是怒气冲冲的若昂·埃杜瓦多在绕着房子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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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唐娜·吉塞帕望过弥撒刚回到家里,就非常惊奇地听见正在擦洗楼梯的女仆在楼下喊道:

  “唐娜·若塞帕夫人,阿马罗神父先生来啦!”

  近来,教区神父难得上大教堂神父家来。唐娜·若塞帕听见他来拜访,觉得很有面子,并且好奇起来,于是也大声喊道:

  “上来吧,我们可不跟你讲客套!你就像我们自己家里人一样。上来吧!”

  她正在餐室里,在一只碟子里放上一小堆一小堆的果酱。她穿的是一件胁下开叉的黑色毛料长裙,下摆靠脚腕周围唯一的一根撑架支撑开。这天早上,她戴着蓝色眼镜。她趿拉着她那双难看之极的毡料拖鞋,走到楼梯口。在垂到她前额的黑色头巾底下,她对教区神父先生摆出了一副热诚欢迎的笑脸。

  “看见你光临真叫人高兴,”她大声说,“我做完了早弥撒刚刚到家才几分钟。今天我去的是圣母马利亚小教堂——是文森神父讲的。啊!教区神父先生,今天的弥撒可真让我受益不浅。请坐。不,别坐在正对着房门的风口上。那个可怜的瘫子已经过世了……教区神父先生,把经过都讲给我听听吧。”

  教区神父只好把摊子临终前的痛苦又讲了一番。他说到胡安内拉太太如何伤心,老太太死后脸上又是如何露出一副仿佛是冷笑的样子,还有那些太太们对丧礼的安排又是如何决定的,等等,等等。

  “说句体己话,唐娜·若塞帕,老太太这一死,倒让胡安内拉太太少了个大负担。”他突然探身向前坐到椅子边上,又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放,说:“你看若昂·埃杜瓦多先生这个人怎么样?你听说了吗?就是他写的那篇文章!”

  “哎,这事儿就甭提啦,教区神父先生!”老太太两手朝头上一举,嚷了起来。“我一听见就恶心!”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教区神父先生,我都知道了!纳塔里奥神父先生昨天到这儿来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咳,好一个流氓!咳,他要下地狱的!”

  “你知道吗,他是阿戈斯蒂尼奥的心腹之交,他们在印刷所里饮酒作乐,一直喝到后半夜;他们还跑进特雷罗的弹子房去,辱骂宗教……”

  “看在天主份上,别跟我再说这些啦,教区神父先生,别跟我说啦,别跟我说啦!昨天,纳塔里奥神父先生在这儿的时候,我听他讲了那么多罪孽,心里已经惶惶不安了。我非常感激他,他一听说这事就来讲给我听了——他真体贴人。你听我说,教区神父先生,我一向就认为那个书记员是这路货色。我以前就这么说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喜欢管旁人的闲事——不过我心里自有想法。他也去望弥撒,他也守斋戒,可是我一直疑心,他这样做只是为了骗骗胡安内拉太太和小姑娘的。现在你瞧瞧,不是让我给说中了!就我个人来说,我对他一向没有好感!从来没有过,教区神父先生!”她的小眼睛倏地一亮,透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目光:“这么一来,婚礼当然不会举行啰?”

  阿马罗神父在椅子上朝后坐好,慢条斯理地说:

  “我亲爱的夫人,显而易见,一个贞洁的姑娘怎么能嫁给一个六年没作过忏悔的共济会会员呢!”

  “天哪,教区神父先生,要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她死了呢!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那个姑娘。”

  阿马罗神父打断了她,急忙把他坐的椅子拖到她的椅子旁边:“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你的,我亲爱的夫人。我昨天晚上和小姑娘谈过了。但是你一定明白,当时正乱得一团糟,那位可怜的夫人又在我们身边奄奄一息,所以我没能再进一步往下说。不过,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尽我的能力劝说她,并且向她指出,她可能会丧失她的灵魂,苦上一辈子等等。作为她们家的朋友,作为她的神父,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亲爱的夫人。我还提醒她说,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一个女性,她负有道德上的义务解除她和那个书记员的婚约。我这么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尽管要我这么做实在也是很难的。真难啊。”

  “那她怎么说?”

  阿马罗神父显出一脸不称心的样子。

  “她不置可否,撅起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说真的,因为家里有人要死了,她心里本来就很不好受。那姑娘并没有爱他爱得要死,这是明摆着的;可是她想要结婚,她怕她母亲也会死,那样,就只撇下她一个人了。你是知道姑娘家的心思的!我看得出来,我的话对她有点作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看最好还是你去和她谈谈。夫人,你是她们家的朋友,又是她的教母。你是看着她长大的——我敢肯定,你在遗嘱里也不会亏待她的——这一切我都考虑到了。”

  “噢,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吧,教区神父先生!”这位了不起的夫人大声说,“我会指引她走上正道儿的。”

  “那姑娘正需要有人指引呢。咱们私下说说,她应该另找一位忏悔神父。西尔韦里奥神父是她的忏悔神父,我不想说他的坏话,那个可怜的人,不过我还是要说,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为人很仁慈,品德很高尚,但是他缺乏叫作才于的那种东西。他认为忏悔只不过是一项干巴巴的、超脱个人感情的事务。他把教义编成一道道问题,随后又用上帝的十诫①来考查人们的良心。你倒是想想看,夫人!很显然,姑娘既不会偷盗,也不会杀人,更不会贪恋邻人的妻子!从这类忏悔中,她不会得到最大的教益;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对她严厉的忏悔神父,他应该对她说:‘这样做,姑娘!’不容她有半点争辩的余地。她精神上很脆弱;像大多数女性那样,她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就需要一个能够手持铁鞭管教她的忏悔神父,她应该服从他,什么事都告诉他,对他敬畏惧怕……她的忏悔神父必须是这样的人。”

  ①十诫;基督教的诚条,包括:崇拜唯一上帝而不可拜别神;不可制造和敬拜偶像;不可妄称上帝名字;须守安息日为圣日;须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伪见证陷害人;不可贪恋别人的妻于、财物。

  “教区神父先生,你正是这样的人。”

  阿马罗谦虚地微笑着说:

  “我不否认我正是这样的人。我是她母亲的朋友。我认为她是个好姑娘,应该得到天主的恩宠。我总是尽我所能对她的一言一行给予忠告。不过,夫人,你自然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在客厅里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开口的。一个人只有到了忏悔室里,才能无所顾忌地披露心曲。我正希望能够这样,能够有机会和她单独谈话。可是,我又不能去对她说:‘你现在必须上我这儿来作忏悔!’我在这类事儿上是有顾虑的。”

  “可是我一定要告诉她,教区神父先生。啊,我一定去跟她说!”

  “你要是这样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你将为她的灵魂造福不浅呢!因为,如果那个姑娘让我来指导她的心灵,我们可以肯定,她就不会再有任何烦恼,她就会走上天主赐福的道路……那么,唐娜·若塞帕,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她谈呢?”

  唐娜·若塞帕觉得耽搁这件事就是罪孽,决定当天晚上就去谈。

  “我看这不大可能呢,唐娜·若塞帕。今天晚上要守灵。那个书记员自然会上那儿去的——”

  “天哪,教区神父先生!那么,我和我的朋友们就非得和那个异教徒在一间屋子里度过这个晚上不成?”

  “如果你今晚去,就不得不这样。那个小伙子现在毕竟还被看作是那家人的朋友。我们知道,您唐娜·若塞帕、唐娜·玛丽亚,还有甘索索两姐妹,都是品德高尚不过的人——可是我们可不能够因为我们有道德就骄傲啊。不然的话,我们就有失去一切道德果实的危险。做一件蒙受耻辱的事是会让天主高兴的,有时候跟做坏事的人混在一起虽然是一件蒙受耻辱的事,但这就像一个大地主跟一个种地的并肩站在一起一样,可以让天主高兴……我们应该这样说:我在道德上比你高尚,但是比起为了进入光荣的天国我所应该做到的事来,谁知道我是不是个像你一样的大罪人呢……我们在精神上蒙受的这种耻辱,正是我们能够奉献给耶稣的最大的礼物……”

  唐娜·若塞帕像个孩子似地聚精会神听他讲完,然后不胜敬佩地说:“啊,教区神父先生,光是听你说话,就能大大增添人的美德!”

  阿马罗欠了欠身说:

  “仁慈的天主常常给我灵感,教我说出正确的话来。好啦,我亲爱的夫人,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我们是相互了解的,夫人,你明天去和小姑娘说:如果她同意来听我的劝告——我相信她会如此的——那你就在礼拜六八点钟把她带到大教堂来。你对她说起话来口气要坚决一些,唐娜·若塞帕!”

  “这事就交给我啦,教区神父先生。现在,你想不想尝尝我的果酱?”

  “好的,我尝尝看,”阿马罗说着,便摆足架子吃了一小堆果酱。

  “这是用唐娜·玛丽亚送来的榅桲①做的。味道总是比甘索索姐妹做的好吃。”

  ①榅桲: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果实有香气,味酸,可制蜜饯。

  “好啦,再见了,唐娜·若塞帕。噢,我差点忘了,我们的大教堂神父对于书记员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兄弟吗——?”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楼下猛地按响了门铃。

  “这一定是他回来了,”唐娜·若塞帕说。“他正在发脾气哩!”

  他实际上是从他的农场上回来的,对农场看管人。对农庄管家、对地方长官、对整个人类估恶不俊的本性,满腔怒火。有人偷了他几个洋葱,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痛痛快快地反复咒骂着魔鬼,让心里好受些。

  “天哪,兄弟,灾难会降临到你身上的!”唐娜·若塞帕十分震惊地说。

  “听着,姐姐,你这些顾虑还是留到大斋期的时候再说吧。我说,让他们见魔鬼去,我还要再说一遍,让他们滚到魔鬼那儿去吧!我已经跟着管农场的说过了,再看见有人到农场上来,就把枪装上子弹向他们开火!”

  “人们现在对私人财产很不尊重,”阿马罗说。

  “对一切事物都不尊重,”大教堂神父高声说。“那些是新鲜洋葱,光是看看也是一种眼福呢!可是,先生,现在你瞧瞧!我说啊,这简直是亵渎圣物——胆大包天地亵渎圣物!”他振振有词地补充说。因为在他看来,偷窃洋葱——偷窃大教堂神父的洋葱这件事,是一件大不敬的行为,就像偷窃大教堂里的圣器一样严重。

  “现在的人不敬畏天主、缺乏信仰!”唐娜·若塞帕插嘴说。

  “你说什么缺乏信仰!”他怒气冲冲地回答。“这是缺乏治安,就是这么回事!”随后,他又转身对阿马罗说,“今天是老太太的丧礼,是不是?真是祸不单行啊。进去吧,姐姐,给我准备一只干净的硬领,再把我那双有搭扣的鞋拿出来!”

  阿马罗神父把话题又扯到他的当务之急上来:

  “我们刚才正在议论若昂·埃杜瓦多和那篇通讯的事儿。”

  “咳,那又是另一种类型的邪恶!”大教堂神父说。“你就想一想看,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帮无赖,竟然有这样一帮无赖。”他站在那儿,双臂交叉,两眼发亮,仿佛正在打量一群给放到世上来的妖魔鬼怪,它们正肆无忌惮地糟蹋诚实君子的名誉,摧毁教会的准则,败坏家庭生活的道义,并且吞食教士的洋葱。

  阿马罗神父告辞的时候,对把他送到楼梯口的唐娜·若塞帕重提他的劝告。

  “既然今儿晚上得守灵,你就什么也别说。明天你再和那个姑娘谈,这个礼拜的周末你就领她上大教堂来。好啦,唐娜·若塞帕,你一定要把那姑娘劝醒过来,想办法拯救她的灵魂!记住,天主的眼睛在看着你。对她说话口气要坚决,口气要坚决!我们的大教堂神父会去跟胡安内拉太太谈的。”

  “你就尽管放宽心去吧,教区神父先生。我是她的教母,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一定要把她领到灵魂得救的正路上来。”

  “阿门,”阿马罗神父说。

  那天晚上,唐娜·若塞帕果然没有开口。在济贫院路,那天晚上正好该守灵。大家都聚在楼下的小客厅里,那儿只孤零零地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上面还用墨绿色的灯罩罩着。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披着服丧用的绉纱,悲切地坐在屋子当中的沙发上。在她俩四周,朋友们都穿着一身黑衣,坐在沿墙根放好的一排排椅子上。他们沉默不语,木然不动,一脸的伤心。偶然有一两个人悄声嘀咕一言半语;有时从屋子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叹息:于是利巴尼厄奥或是阿瑟·科塞罗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把蜡烛芯子剪短一些。有时,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连声咳嗽起来,声音很凄惨。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听得见木板鞋在石板路上走过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每隔一刻钟,济贫院的大钟便当当鸣响。

  每隔一段时间,穿着一身黑衣服的鲁萨便端着盘子走进来,上面放着蜜饯和盛着淡茶的茶杯,她把蜡烛的灯罩提起来,那些本来正在打瞌睡的老太太觉得眼前一亮,便用手绢遮住眼睛,叹一口气,然后便自己动手,品尝起圣餐仪式上用过的小点心来。

  若昂·埃杜瓦多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旁边是张着嘴睡着了的聋子曾索索,没有人去搭理他。整个晚上,他都想引起阿梅丽亚的注意,但是她一直没有朝他望过一眼。她的头低垂在胸口,两手放在膝上,不停地把她的棉布手绢拧起来又摊开。

  到了九点钟,阿马罗神父和大教堂神父迪亚斯也来了。教区神父迈着庄严的步伐,走过去对胡安内拉太太说:“我亲爱的夫人,这是个沉重的打击。但是我们应该想到,你尊敬的姐姐现在正荣幸地陪伴着我主耶稣基督,这样我们就可以感到宽慰了。”

  四下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抽泣声;屋子里没有空椅子了,两位神父只好坐在沙发的两头,痛哭流涕的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坐在中间。他们看上去好像一家人似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小声对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说:

  “哎,看见他们四个人一起坐在那儿可真是大饱眼福呀!”

  守灵的仪式沉默而阴郁地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钟,只有若昂·埃杜瓦多的咳嗽声不时打破寂静,他伤风了。唐娜·若塞帕事后告诉大家,她认为“他是存心咳嗽捣乱,嘲弄大家对死者所表示的敬意”。

  两天之后,早上八点钟,唐娜·若塞帕和阿梅丽亚一同走进大教堂。在此之前,她俩先在平台上跟药铺掌柜的老婆安帕罗谈了一会。她有一个孩子出麻疹病倒了,尽管病情不太严重,但她还是打定主意先来许个愿消消灾。

  那是个阴天,大教堂又阴沉又幽寂。阿梅丽亚戴着黑丝网面纱,脸色十分苍白。她在圣母马利亚的祭坛前停了下来,双膝跪下,两眼望着祈祷书,一动也不动。唐娜·若塞帕先在圣礼殿和大圣坛前跪拜了一下,然后便轻轻地走到圣器收藏室的门口,慢慢把门推开。阿马罗神父怄接着肩膀,两手放在背后,正在那里走来走去。

  “事情怎么样了?”他抬起刮得干干净净的脸,连忙问。他的两眼闪现出忧虑的神色。

  “她来了,”老太太带着胜利的喜悦小声说,“我亲自去领她来的!哎!对她口气坚决些,教区神父先生,不要对她姑息宽容。我就把她托付给你啦。”

  “谢谢你,谢谢你啦,唐娜·若塞帕,”神父热情地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说,“为了这件事,天主会赐福给你的。”

  他很紧张地朝四下里看了看,随后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黑色长袍,摸摸手绢和皮夹,然后轻轻地带上了圣器收藏室的门。他沿着大教堂走了过去。阿梅丽亚还跪在那里,白色的圆柱衬托着她黑黝黝的身影。

  “来吧,”唐娜·若塞帕说。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脸色鲜红,用颤抖的手指理了理技垂到胸前的面纱上的绉褶。

  “我就把她留在这儿了,教区神父先生,”老太太说。“我打算上药铺掌柜家去,跟安帕罗聊聊,然后我再来领她回去。去吧,孩子,去吧。愿天主给你的灵魂带来光明!”

  她在每一座圣坛面前都鞠躬如仪,然后便离开了。

  药铺掌柜卡洛斯租赁了大教堂神父的房子,还拖欠了一点房租。唐娜·若塞帕一到他家门口,他连忙装腔作势地对她脱帽行礼,把她请到楼上那间挂着薄纱窗帘的客厅里,安帕罗正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儿。

  “哦,卡洛斯先生,你不必候在这儿,”老太太说。“不要撇下你的生意。我把我的教女留在大教堂里,只是上这儿来休息一会儿罢了。”

  “好啊好啊,你要是不见怪的话,那末我就……我们的大教堂神父身体好吗?”

  “他又发了一次病——现在还有一点儿头晕。”

  “这会儿是早春天气,”卡洛斯说。他重新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式,站在客厅当中,手指插在坎肩的袖口里。“我也老是觉得不舒服。我们这种人血气旺盛,总要生上一种可以叫作‘体液再生’的毛病。血液里面有大量的体液,这种体液如果不通过适当的途径予以排除的话,就会另找出路,我们不妨这样说,它就会在身体各个部位到处流窜,以粉刺或者疖子的形式出现而且往往会在很不方便的部位冒出来。尽管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它们老是会引起,比如说吧,一系列的……噢,对不起,我又扯起我的医道来了!……告诉他,可以吃点詹姆斯氧化镁!”

  接着,唐娜·若塞帕说她想去看看出麻疹的孩子。可是她只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对那个浑身裹在被子里、烧得两眼发亮的孩子说,不要忘记做晨祷和晚祷。她对安帕罗推荐了几种对麻疹有奇效的疗法。不过,如果安帕罗是诚心诚意许了愿的话,她就尽可以放心,孩子一定可以治好……啊,她每天都感谢天主,她没有结过婚!孩子只会让你操劳和苦恼。由于孩子带来的麻烦和照看他们所花费的时间,他们很可能会导致一位妇女忽视自己的宗教信仰,以致使她的灵魂堕入地狱……

  “您说得对,唐娜·若塞帕,”安帕罗说,“他们是天主降下的惩罚。而我竟生了五个!有时候,他们简直把我逼疯了,我只好坐在这把小小的椅子里独自哭泣。”

  她们正好走到了窗口附近,于是便朝窗外望去,津津有味地注视着地方治安法官先生。他正从他办公室的窗子后面,透过他的双筒望远镜,色迷迷地盯着裁缝特莱斯的老婆看。咳,真不要脸!在莱里亚,过去他们可从来不曾见过这种当官的!再瞧瞧那个秘书长吧,他竟然厚颜无耻地跟诺瓦埃斯的老婆勾搭上了……不过对于这班在里斯本受过教育的不信神的人,你又能指望他们干出什么好事来呢?照唐娜·若塞帕看来,他们命中注定要像蛾摩拉①一样,在天火中丧生。安帕罗只管低着头做针线。听着这番虔诚愤慨的话,她心里也许很羞惭,因为有罪的念头也一直在折磨着她:她很想上里斯本去,看看公共花园,上圣卡洛斯大剧院去听歌唱家的演唱。

  ①峨摩拉:《圣经》中传说的罪恶之城,详见《旧约·创世记》第十八至十九章。

  过了一会儿,唐娜·若塞帕又谈起那个书记员来。安帕罗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于是老太太便洋洋得意、不厌其烦地从头到尾给她讲了一遍,连一个细节也没放过。她说起那篇通讯的来历,谈到济贫院路众人如何愤慨,讲到纳塔里奥如何想方设法发现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身份。她重点讲了若昂·埃杜瓦多的人品,说他不敬神,还说他纵酒作乐等等。她认为除掉这个无神论者是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她甚至还暗示说,最近在莱里亚发生的几起抢劫案,也是若昂·埃杜瓦多干的。

  大教堂的大钟缓慢地敲打了十一点;唐娜·若塞帕连忙裹上斗篷,要去接阿梅丽亚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卡洛斯送她出门,举起帽子(好像这是预付给他的房东的一笔小小的款项似的),说道:

  “您一定要告诉大教堂神父,在有关那篇通讯文章和对教士的攻击这件事上,我全心全意地站在教士们一边。乐意为您效劳,我亲爱的夫人……天色阴暗,怕要下雨吧。”

  唐娜·若塞帕走进大教堂时,阿梅丽亚还在忏悔室里。老太太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匍伏在地,双手捂着脸,对着圣母马利亚念起祷告来。大教堂里冷寂无人。后来,唐娜·若塞帕又走到忏悔室门口,从指缝里向里面张望。阿梅丽亚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脸几乎完全被面纱遮住了,黑色长裙垂在身体四周。唐娜·若塞帕又祷告起来。这时一阵细雨打在一扇边窗上。忏悔室的木板终于嘎吱嘎吱响了起来,石板上也有一阵长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唐娜·若塞帕转过身来,发现阿梅丽亚已经站在她面前,脸色绯红,两眼十分明亮。

  “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吧,教母?”

  “有一会儿了。你准备走了吗,唆?”

  她站起身来,划了个十字,两个人便离开了大教堂。外面仍然是细雨霏霏,可是阿瑟·科塞罗先生正好穿过广场,有事去找地方长官,于是他撑着伞把她们两个送到了济贫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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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若昂·埃杜瓦多正打算走出家门,上济贫院路去。他胳膊底下夹着一卷墙纸花样,想去让阿梅丽亚挑选。他刚打开门要走出去,却迎头碰上了正打算按门铃的鲁萨。

  “什么事,鲁萨?”

  “夫人小姐今天晚上上朋友家去了,这儿有一封信,是阿梅丽亚小姐叫我送来给你的。”

  若昂·埃杜瓦多觉得心里一紧,愕然地望了鲁萨一眼。她已经趿拉着木板鞋哪里啪啦地从街上往回走了。他走到前面的路灯下,打开信就看了起来: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

    前此之所以订下我们的婚约,是因为我们当时相信您是一位正直可敬、

  能够使我幸福的人;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还了解到正是你在

  《地区之声报》上写了那篇文章,诽谤我们家的朋友,并且也侮辱了我。

  既然你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可能在婚后保证我的幸福,那么从今天起,你就

  必须认识到,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已经结束。反正我们既未发布过结婚预

  告,也没有过什么花费。妈妈和我希望你多少还能够知趣,不要再上我们

  家里来,也不要在大街上跟随在我们身后。我上面跟你所说的一切,都是

  按照妈妈的吩咐写的。

                     阿梅丽亚·卡米尼亚谨上

  若昂·埃杜瓦多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前面路灯光照亮的墙头发愣,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卷彩色的墙纸花样。他木然地回到家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差点儿连灯都点不着。他站在桌子旁边,把信又看了一遍,随后便呆在那儿,盯着灯芯,直望得眼睛发酸。他心里一片死寂,只觉得一阵冰冷的绝望,仿佛宇宙之间所有的生命突然之间全部停顿了。后来他又在想“她们”①今晚上到谁家去了。他心里慢慢地回忆起在济贫院路度过的那些快乐的夜晚来:阿梅丽亚低着头做着针线,在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和雪白的衣领之间,她颈部白皙的肤色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柔和……一想到要永远地失去她,一阵冰冷的绝望使他心如刀割。他悲痛欲绝,两手紧紧接着自己的太阳穴。怎么啦?怎么办?一个又一个仓淬的决定掠过他的心头,使他头晕目眩。写信给她!把她拖到法庭上去!去巴西!查清楚是谁发现了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的!最后这一着,在这会儿倒是最最切实可行的,于是他便跑到《地区之声报》报社去了。

  ①原文加引号,指阿梅丽亚和她母亲。

  阿戈斯蒂尼奥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支蜡烛。他正在津津有味地阅读里斯本报纸。若昂·埃杜瓦多激动的神色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啦?”

  “你把我毁了,你这个恶棍!”

  他怒火冲天,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责驼子出卖了他。

  阿戈斯蒂尼奥慢吞吞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很镇静地在外衣口袋里摸索着烟草袋,然后说:

  “老弟,犯不着这么吵吵嚷嚷的。我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关于那篇通讯文章的事儿,我跟谁也没说起过。不过事实上也没有人来问过我。”

  “那么又是谁讲出去的呢?”书记员大声嚷道。

  阿戈斯蒂尼奥把脑袋缩进肩膀里①,说:

  ①阿戈斯蒂尼奥是驼子,故如此描写。

  “我只知道那些神父们像发了疯一样到处在打听,想要知道是谁写的那篇文章。有天早上,纳塔里奥上这儿来询问一个寡妇申请公众赈济的启事,可是对于那篇通讯文章他却只字未提。戈丁尼奥博士也许知道,你去找他了解吧!不过,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把我给毁了!”若昂·埃杜瓦多伤心地说。

  他两眼盯在地上足有一分钟之久,精神完全垮了。随后,他又一头冲出门去。他穿过广场,然后漫无目标地在街上到处乱走;后来,他被黑暗引到了马拉泽斯路。他感到窒息,觉得太阳穴上怦怦直跳,跳得震耳欲聋,难以忍受。尽管狂风正在田野上呼啸,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寂静无声的天地里。一想到自己的伤心事,他便心如刀割,好像看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路面变得像沼泽地一样稀软。他回到大教堂门口的时候,钟正在敲十一点。后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济贫院路,两眼死死盯住了餐室的窗户。那儿还亮着灯光;阿梅丽亚的房间里也点着灯——她一定快要上床了……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欲望,想要一睹她的芳容,占有她的身体,得到她的亲吻。他跑回家去,筋疲力尽地趴倒在床上。一阵深沉的、不可名状的渴望缓和了他的情绪,他哭了很长时间。他自己的抽泣声使他慢慢平静下来,最后他终于脸朝下趴作一团,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阿梅丽亚从济贫院路往广场走去,当她走到拱廊门口时,若昂·埃杜瓦多从他躲着等候她的地方走了出来。

  “阿梅丽亚小姐,我想跟您谈谈。”

  她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哆哆嗦嗦地说:

  “我跟您没什么话好说。”

  他十分倔强地挺立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就像两块正在燃烧的煤块:

  “我想要说的是……说到那篇文章,不错,那是我写的,我那样做是很可耻的,可是你让我妒忌得要发狂了……但是,你说我为人处世的方式不正派,这是对我的诽谤。我一向是个品行端正的人!”

  “阿马罗神父先生才是真正了解你的人!请行行好,让我过去吧。”

  若昂·埃杜瓦多一听到那个教士的名字,气得脸色也发青了:

  “啊!原来是阿马罗神父先生!是那个混蛋神父!那我们走着瞧吧!听着——”

  “请让我过去!”她生气地说。她声音很响,一个披着头巾的胖女人停下来朝他们看看。

  若昂·埃杜瓦多往旁边让开,向她脱帽行礼;她连忙躲进了费尔南多斯的铺子。

  随后,他在绝望之中又跑到戈丁尼奥博士的家里。前一天晚上,当他哭一阵,想一阵,觉得自己众叛亲离的时候,就想到过戈了厄奥博士。他以前做过他的书记员,靠着他的保荐,他才进了努内斯·费拉尔的事务所,而且由于他施加了影响,他才将被地方长官录用。因此,他把博士看作一位慷慨大方,有求必应的神明。此外,自从他写了那篇通讯文章以后,他已经把自己看成《地区之声报》编辑部和马伊阿集团的一个成员。现在,既然他遭到了教会的攻击,他显然应该到他的上司戈丁尼奥博士那里去寻求有力的庇护。戈丁尼奥博士是反动势力的敌人,正像《螫针》的作者阿泽韦多学士过去常常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所说的那样,是“莱里亚的加富尔①”。若昂·埃杜瓦多向特雷罗山脚下博士家那幢黄色的大房子走去,心里飘飘然产生了希望,快乐得就像一条被赶到街上的狗要钻到那个巨人的胯下去寻求庇护一样。

  ①加富尔(Camillo Bease Caour,1810—1861):曾任撤了王国首相(1852—1859,1860—1861)和意大利王国首相(1861)。他是意大利自由贵族和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领袖,毕生力图在撒丁王国领导下,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自上而下统一意大利。

  戈丁尼奥博士坐在他的写字台前面,仰天靠在那张富丽堂皇、饰有黄色钉头的扶手椅里,两眼望着黝暗的橡木天花板,正悠然品味着早饭后的那支雪茄烟的最后几口。他神气十足,听若昂·埃杜瓦多向他道了日安。

  “啊,朋友,近来好吗?”

  那堆放着沉甸甸的对开本书籍的高大的书架,那堆积如山的契据,还有画着庞巴尔侯爵①站在俯瞰塔吉斯河的阳台上、挥手驱逐英国骑兵队的那张很惹眼的油画,这一切,总是叫若昂·埃杜瓦多望而生畏,局促不安。他呐呐地说,他到这儿来,是想看看博士大人能否帮他解决最近遇上的一些困难。

  ①庞巴尔侯爵(Marquis of Pombal,1699—l782):若泽一世时代的葡萄牙首相,主张国家应在教会之上,反对教士干预政治,曾几次削弱葡萄牙主教们的权力。

  “是不是妨害治安,打架斗殴?”

  “不是,先生,是私事。”

  于是他便把发表了那篇通讯文章以后他所遭到的种种不幸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非常激动地念了阿梅丽亚的来信,还把在拱廊下发生的情景描叙了一番……就这样,他现在被教区神父先生用阴谋手段赶出了济贫院路。虽然他并没有在科英布拉大学得过法学学位,可是照他看来,对于一个闯进别人家庭、纠缠一位淳朴的年轻姑娘,并且使用阴谋手段把她和她的情人拆散,然后图谋占有她的教士,一定应该有相应的法律来惩治他!

  “我不懂法律,博士先生,但是一定该有相应法律的!”

  戈丁尼奥博士好像并不以为然。

  “法律?”他精神抖擞地交叉起双腿,大声说。“你认为应该有什么样的法律?你想要对教区神父先生进行起诉?为了什么呢?他打过你吗?抢了你的表?在报纸上侮辱了你?没有。那末……?”

  “哦,博士先生!可是他在女士们面前捣我的鬼!我一向品行端正,博士先生!他诽谤我!”

  “你有见证人吗?”

  “没有,先生。”

  “那怎么行呢?”

  戈丁尼奥博士把胳膊肘儿往写字台上一放,宣称说:作为律师他对此事毫无办法。法庭对于这些问题,对于这种家庭内部发生的所谓伦理剧,是不予理睬的。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人,作为阿利皮奥·德·瓦斯孔塞洛斯·戈丁尼奥,他也不能干预,因为他和阿马罗神父先生素昧平生,也不认识济贫院路的女士们。他很同情他,因为他也是过来人,也领略过青春的诗意,并且懂得(很不幸,他也懂得)爱情的痛苦……就是这么回事,他只能表示同情。说来说去,他又为什么要钟情于一个极度虔诚的女人呢?

  若昂·埃杜瓦多插嘴说:

  “这可不能责怪她,博士先生!全怪那个教士,是他把她引上了邪道儿的!一切都坏在这一帮教堂里的坏蛋身上!”

  戈丁尼奥博士严肃地举起手来,告诫若昂·埃杜瓦多:在下这些判断的时候一定要慎重!没有任何事实能够证明,教区神父先生除了作为一个有智慧的精神导师之外,还对那家人施加过什么其他的影响。他凭着他的年龄和在国内的地位赋予他的权威,劝告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切不可仅仅为了泄私愤就散布这类指责,这样只会破坏教士们的威信,而这种威信在一个组织健全的社会中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了它,一切都会漫无秩序,混乱不堪!

  他在椅子里往后一靠,对于今天早上自己能够这样口若悬河感到扬扬得意。

  可是书记员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写字台旁边那满脸沮丧的样子却惹得他生气。他把一大堆契据朝前面一推,简慢地说:

  “好啦,我们就谈到这儿吧,你现在还想做什么?你也看得出来,我是拿不出什么办法来的。”

  若昂,埃杜瓦多在绝望中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说:

  “我原以为您,博士先生,能够替我做点什么的——因为,您知道,我是受害者啊。这一切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是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然而我们曾经商量好对这件事要保密的。阿戈斯蒂尼奥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有您,博士先生,知道……”

  博士忿忿地从他那张大椅子里跳了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认为是我说出去的?我可没说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过的,不过只对我妻子说过。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夫妻之间不应当有任何秘密。她问我,我就说给她听了。可是,即便是我传出去的,那又怎么样?对你说来,总不外乎是这样两种可能:或者是那篇通讯文章是诬陷好人,那末我就要控告你用一大堆诽谤诬蔑之词败坏了一家正派报纸的名声;或是确有其事,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你又好像不好意思承认你所说的事实,你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坚持你在黑暗的夜晚所发表的见解!”

  泪水模糊了若昂·坎杜瓦多的眼睛。戈丁尼奥博士看到他那副沮丧的神气,想到自己用如此有力、如此逻辑分明的雄辩打垮了他,觉得十分得意,于是便以比较和缓的口气说:

  “好了,我们不要为这件事生气吧。不要再谈名誉之类的事了。你可以相信,我对你的痛苦是深感同情的。”

  他带着父亲般的关心给了他一些忠告,叫他一定不要一蹶不振,说莱里亚还有别的姑娘,她们品行贤淑,又不在教士的指导下生活;又说他很坚强,还让他想一想,就连他,戈丁尼奥博士——对了,正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情场上也曾失意过,这样他就可以感到安慰了。他还叫他一定不要忘了约束自己愤怒的情绪,因为这种情绪对他的事业前途有损无益。如果他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接受这番劝告,起码他也应当为他——戈丁尼奥博士考虑考虑!

  若昂·埃杜瓦多忿忿不平地离开了事务所,认为自己被博士出卖了。

  “我碰上这样的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就是因为我是个穷鬼,选举的时候没有选票,没有人邀请我参加诺瓦埃斯的茶话晚会,也没有参加俱乐部的会费。咳,这是什么世道!要是我手头有几千金币就好了!”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愤怒的欲望,要向教士们、向富人们、向为这班人释罪的宗教进行报复。他非常坚决地又回到戈丁尼奥博士的事务所,把门打开了一半,说:

  “大人,至少可以允许我在报上揭露他们吧?我想揭露他们最近干的这件坏事,鞭挞一下这帮坏蛋……”

  书记员的唐突无礼使博士勃然大怒。他神色严厉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以吓人的姿势交叉起双臂,说: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你这真是公然挑衅了!这么说来,先生,你是上这儿来问我能不能把一家有见地的报纸变成一家造谣诬蔑的报纸啰?!去吧,你不用再呆在这里了!你要我准许你去发表你那些侮辱宗教原则。嘲弄救世主、重复瑞南①说过的蠢话、攻击国家的基本法律、中伤国王、谩骂神圣的家庭生活的见解!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

  ①瑞南(Toseph Emest Renan,1823—1892):法国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写过不少有关宗教题材的书。他一八六三年发表的《耶稣传》否认耶稣的神性和一切超自然的奇迹,被教廷列为禁书。

  “哦,博士先生!”

  “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当心,我亲爱的朋友,当心,留神别走下坡路!留神不要一路往下走,那会使得你丧失对权威,对法律和秩序,对家庭中神圣事物的尊敬,那是一条犯罪的道路!你不用那样盯着我看。犯罪,听见吗?我当过二十年地方法官,也有些经验了。老弟,控制住自己,约束住你的感情!丢开它们!你多大年纪?”

  “二十六!”

  “是啊,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可不应该有这种犯上作乱的念头。再见,把门关上。还有你且听着,你甭想再往任何其他报纸寄什么通讯文章了。我是不会同意的,不要忘了我一直是保护你的!你一定想闹一场,捅点漏子……不要否认,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你仔细听着,我是不会同意的!我不能让你做有害于社会的事情,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提高了嗓门重复说:

  “有损于社会的行动!你们这班先生想用你们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你们放弃了我们先人的宗教,又拿什么东西来代替它?你们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博士看见若昂·埃杜瓦多脸上尴尬的表情(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代替先人的宗教),得意洋洋地又往下说道:

  “你们什么也没有!你们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光了以后,剩下的尽是糟粕!只要我活着,至少在莱里亚这地方,正统的宗教以及法治的原则就必须受到尊重。这班唯物主义者可以把欧洲投入血泊和火海,可是在莱里亚,永远不会让他们抬起头来。在莱里亚,在这儿,我早有戒备,我发誓,我会让他们遭殃的!”

  若昂·埃杜瓦多耷拉着脑袋听着这一番威胁的话,但一句也没听懂。他那篇通讯文章和济贫院路的阴谋怎么会导致如此严重的社会灾难和宗教革命呢?这一番严厉的话把他骂得一钱不值。他肯定会丧失博士的友谊,丢掉地方长官手下的差事,于是他想对他说点好话:

  “噢,博士先生,大人您肯定明白——”

  博士用一个气派十足的手势打断了他。“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你的报复心,你的感情,正在把你带上通往灾难的道路。我只希望我好心的劝告能够拦住你。好啦,再见。喂,把门关上!”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被慑服了,只得离开。他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戈丁尼奥博士这个有势力的大人物已经用声色俱厉的责骂把他赶出来了!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书记员还有什么办法来反对阿马罗神父呢?全体教士、代理主教、大教堂的全体教士、主教们、教皇,全站在他那一边。这是个坚固紧密的阶层,在他看来,就好像一座高入云霄的、阴森森的青铜堡垒!就是他们使得阿梅丽亚下了决心,写出那封信,写出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来。这是教士、大教堂神父和那些信教的女人合伙儿搞的阴谋。要是他能使她彻底摆脱这种影响,那该多好啊。她就会重新变成他亲爱的阿梅丽亚。那个替他绣制卧室里穿的拖鞋,绯红着脸看他从窗下走过的亲爱的阿梅丽亚!在决定结婚之后那些幸福的夜晚,他一度有过的疑心都烟消云散了,当时她坐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儿,说起他们还需要添置哪些家具,将要怎样布置他们的小家庭。她是爱他的,她肯定是爱他的……但是,是谁告诉她他是那篇通讯文章的作者,说他是个异教徒,说他生活不检点的呢?教区神父假充见多识广,用地狱来吓唬她;大教堂神父也大发雷霆,用强硬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一向在济贫院路说一不二,因为他是她们家里的衣食父母)。于是可怜的小姑娘吓坏了,被那一帮阴险的教士和在她耳边叽叽咕咕的信教的女人们所左右,只好向他们屈服了!也许她现在也认为他是一个畜生了!此时此刻,当他遭到众人摈弃,蒙受耻辱。踯躅街头的时候,在济贫院路的小客厅里,阿马罗神父却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里高谈阔论,俨然成了那一家人和那个姑娘的主人!这帮恶棍!然而竟然没有一条法律可以作为根据,让他报仇雪恨!他现在甚至没法揭露他们的丑事,因为《地区之声报》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心里这会儿充满了一种狂热的欲望,恨不得用布里托神父那样的蛮力把整个儿教区彻底摧毁。不过更能叫他感到心满意足的,则是在报上发表惊世骇俗的文章,揭露济贫院路的阴谋,震动舆论,让那些教士大祸临头,迫使大教堂神父还有其他的人从胡安内拉太太家里逃之夭夭!啊!他可以肯定,亲爱的阿梅丽亚一旦摆脱掉这班贪婪的恶鬼,就会脸上挂着和解的泪水,立即投入他的怀抱……

  他就是这样硬逼着自己相信,在这件事儿上她是无可指摘的;他回忆起教区神父到来之前那几个月幸福的时光;他找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她对阿马罗神父的亲切的态度,尽管从前这些态度曾经使他多次妒火中烧:可怜的小姑娘只不过是想要对她们的房客、对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和气些罢了,她只不过是为了她母亲,为了她们一家的利益挽留他住下去而已。撇开这些不说,在她同意嫁给他之后,她是多么快乐啊。他肯定,她对那篇通讯文章表示的愤慨并非出自真心——那都是由那个教士和那班宗教狂的女人含沙射影的话所造成的。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并不是作为情人或者丈夫而遭到摈弃的,他只不过是阿马罗神父那个好色之徒的阴谋的牺牲品,这个好色之徒想占有他的意中人,并且由于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对他怀恨在心。他对那个教士感到怒不可遏。他在街上走着,一心只想找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心里想了一招又一招——可是想来想去还是那一个老办法,在报上发表文章,猛烈进行抨击!他没人庇护,地位卑贱,这一点使他气得发狂。啊,他只要能有一个知名人士撑腰就好了!

  一个面色蜡黄、胳膊用绷带吊着的乡下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拦住了他,问他戈韦阿大夫住在什么地方。

  “在左手第一条街上,路灯对面那扇绿色大门里就是,”若昂·埃杜瓦多说。

  他心里忽然燃起了强烈的希望:戈韦阿大夫正是能够搭救他的人!这位大夫是他的朋友!两年前他治好了他的肺炎,打那以后,他一直用表示亲热的“你”字称呼他,他对他向阿梅丽亚求婚的事抱赞同态度;几个礼拜之前,他还在广场上问过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位年轻的姑娘得到幸福啊?”而且,济贫院路的那帮人对他又是何等尊敬,何等畏惧啊!他是胡安内拉太太家所有朋友的大夫;尽管他不信宗教,使他们大为反感,可是他们全都低声下气地仰仗他的医术,吃他的泻药,喝他的咳嗽糖浆,用他的疗法医头晕病。除此之外,戈韦阿还是教会的死敌,他对那一班宗教顽固分子的阴谋诡计一定会感到愤慨。若昂·埃杜瓦多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跟在戈伟阿大夫背后走进了济贫院路。大夫一定会指责胡安内拉太太,叫阿马罗神父出丑,并且把老太太们说得回心转意——到那时,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幸福,而且这种幸福将是永久的,再也不会遭到破坏了!

  “大夫先生在家吗?”他几乎是很快活地问那个正在把衣服挂出来晾的仆人。

  “他在诊室里呢,亲爱的若昂先生,请进来吧。”

  逢上赶集的日子,乡下来的病人一般总是蜂拥而至。可是这会儿——从四面八方来的乡亲们正在酒馆里碰头呢——只有一个老汉,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还有那个胳膊用绷带吊着的男人,等候在一间天花板很低、沿墙根放着几条长凳的屋子里;窗口上放着两棵罗勒草①,墙上挂着一大幅《维多利亚女王加冕大典》的版画。灿烂的阳光从院子里照进来,欧椴树②鲜嫩的树叶碰到了窗格子,尽管如此,房间里还是又阴暗又沉闷,仿佛墙壁、长凳,甚至连罗勒草也都感染上了候诊病人的忧郁情绪。若昂·埃杜瓦多走进去,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①罗勒草:一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或略带紫色,茎和叶有香气,可作香料,亦可入药。

  ②欧椴树:落叶乔木,花黄色或白色,为庭园树之一种。

  这时候刚刚敲过十二点,那个女人正在抱怨等候的时间太长:她是远道而来的,她把她的妹妹留在集市上了,可是大夫先生给两位女士看病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每过几分钟,那个孩子便要号阳一阵,那位母亲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摇来摇去,一直到她安静下来为止;那个老汉撩起了裤腿,正在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自己小腿上用破布包扎起来的伤口;另外那个男人阿欠连天,看了叫人沮丧;一打呵欠,他那张阴沉的长脸就显得更黄了。长时间的等候使书记员泄了气,使他心里犹疑起来,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勇气,不敢占用戈韦阿大夫的时间。他煞费苦心想好了一番话要说,现在却又觉得太琐碎,怕引不起人家的兴趣。他心里又绝望起来,这种绝望由于看到那班病人令人厌烦的面孔而加剧了。人生实在是一件伤心事,它充斥着悲惨不幸、忘恩负义,还有苦痛!他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闷闷不乐地走过去,看着《维多利亚女壬加冕大典》。

  那个女人不时去把门打开一半,探头望望那两位女士是不是还在那里。她们还在;从那扇挡住医生诊疗室的蒙着绿色粗呢的折门背后,传来平静的谈天的声音。

  “我上这儿来,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个老汉咕哝着说。

  他也是把他的牲口留在咸肉作坊门口,把他女儿留在广场上了——看完病之后他到药铺里还得要等候!拿好药,他还得走上九英里路回家!只有对那些又有钱又有闲工夫的人说来,生病才是件好事!

  一想到生病,一想到生了病之后没有人照顾,失去阿梅丽亚的痛苦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现在要是生了病,就只好上医院去了。那个该诅咒的教士抢走了他的一切——女人、幸福、温暖舒适的家庭,生活里一切甘美芳香的东西!

  最后,他终于听到那两位女士从走廊里走过去了。抱孩子的女人拎起篮子,赶紧上大夫那儿去。那个老汉在挨着门口的位子上坐下,满意地说:

  “现在这个位子总算归我了!”

  “你是不是要大夫看很多时间?”若昂·埃杜瓦多问。

  “不,先生,我只要他开一张药方。”

  他马上便叙说起他的伤口的来历:那是给一根木梁砸出来的,他没去管它,后来化了脓,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腿瘸了,疼得一点力气也没了。

  “那么您呢,先生,您有什么大毛病没有?”他问。

  “我没生病,”书记员回答说。“我找大夫有点事。”

  那两个男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看他。下一个轮到了那个老汉,随后是那个胳膊上了绷带的黄脸男人。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精神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这么很不客气地走进去请大夫帮忙,这叫他觉得十分为难。他有什么权利可以这么做呢?于是他想到先要诉说一下自己的胸口痛或是胃痛,然后再顺便说到自己的苦恼……

  可是,门开了。大夫来到了他面前。他长长的灰白胡须一直垂到他的黑丝绒短外衣上,头上戴着大大的宽边帽,拉得很低,手上戴着苏格兰羊毛手套。

  “喂!原来是你啊,老弟!济贫院路有什么新闻?”

  若昂·埃杜瓦多红着脸说:

  “没有,先生,不过,大夫先生,我想跟你谈一点私事。”

  “到我的手术室来,”戈韦阿大夫的手术室是很出名的: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籍,布满了灰尘,墙上装饰着大夫收藏的土人的羽箭,还有两只肚里塞满了稻草的鹳鸟。这个手术室在镇上被称作炼金术的洞府。

  大夫掏出了他的银质怀表。

  “现在是一点三刻。说得简短些。”

  要把这么复杂的一件事缩短可不容易,书记员的脸上显出了尴尬的表情。

  “好吧,”大夫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得既简短又清楚是再困难不过的事了,要做到这一点得有天才才行。怎么回事?”

  于是,若昂·埃杜瓦多便结结巴巴地把他的遭遇说了一遍。他再三强调了那个教士的阴险,并且夸大了阿梅丽亚的单纯无知。

  大夫用手捋着胡须听着他讲。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跟那个教士,你们俩都想要那个姑娘。因为他头脑更清醒,更有决断,所以他把她搞到手了。这是自然的法则:强者巧取豪夺,消灭弱者;而女人便成了他的战利品。”

  若昂·埃杜瓦多觉得这话很荒谬,他激动地说:

  “阁下在开玩笑吧,对你说来这事儿很滑稽,可是我的心都要碎了!”

  “老弟,”大夫宽厚地说,“我是在谈哲理,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听我说,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跟戈丁尼奥博士对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不过博士的口气更自负罢了!

  “我敢肯定,如果阁下找——”

  大夫微笑着说:

  “我可以给姑娘开处方让她吃这种或者那种药,可是我不能给她开处方让她选择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她说:‘小姐,你一定要嫁给若昂·埃杜瓦多’?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混蛋教士说:‘先生,你是不是能够行行好,别再勾引这个姑娘了?’”

  “可是他们诽谤我,大夫先生,他们散布谣言,说我品行不端,流氓成性。”

  “不,不,他们并没有诽谤你。照那班晚上在济贫院路玩‘排号’牌戏的教士们和女士们看来,你是一个流氓。一个基督徒居然在报上对修道院院长、大教堂神父和教士这些与天主保持神交、并且拯救灵魂的要人们大肆谩骂,那他一定是个流氓。他们并没有诽谤你呢,我的朋友!”

  “可是,大夫先生……”

  “听着,那个姑娘听从某个教士的话,和你断绝了来往;她这样做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所应当做的。这正像我说的那样:一个好的天主教徒的一生,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感情,他的谈吐,他白天黑夜的所作所为,他跟他家里人和邻居的关系,他吃的食物,他穿的衣服,他的种种消遣——这一切的一切都由教会当局(修道院院长、主教,或是大教堂神父)管理控制,由他的忏悔神父审查批准,他把这个忏悔神父视作良心的导师,听从他的劝告,服从他的命令。一个好的天主教徒,像你那位小姑娘那样的人,是不属于她自己所有的;她没有判断力,没有愿望,没有自由的意志,也没有个人的感情;她的神父替她思考,替她希望,替她决定,替她感受。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工作,同时也是她唯一的权利和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这种指导;不容分说地接受它;不管它的要求是什么,都要服从;如果这种指导与她自己的想法相违背,她必须把她自己的想法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如果她的爱情受到伤害,她必须认为那是她的爱情出了差错。既然如此,如果那个教士对姑娘说她一定不能嫁给你,甚至一定不能跟你说话,她就只能服从,以证明她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一个虔诚的信徒。自然而然地,她便按照她所选择的道德法则去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请原谅我说了这么一篇大道理……”

  若昂·埃杜瓦多听着大夫这一番话,心里又惊讶又敬重。大夫安详的面孔和漂亮的灰白色胡须更增加了他的言辞的权威性。他现在感到:如果阿梅丽亚整个身心绝对属于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的话,要重新得到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会被看作一个如此不受欢迎的丈夫呢?

  “大夫先生,”他说,“如果我真的生活不检点,那我就能理解她为什么拒绝我了。可是我为人清白;我只知道做我的工作;我既不经常上酒馆,也不跟人争吵;我一不喝酒二不赌钱;我晚上在济贫院路消磨时间,有时候,我晚上还把公事带回家去做……”

  “我的老弟,在社交方面,你也许具备了一切美德;可是按照我们先人的宗教来看,一切非天主教的美德都是无益有害的。好好儿干活,有节操,讲信义,为人正直,诚实,都是伟大的美德,但是对于教士们和教会说来,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即使你堪称为人表率,但是只要你不去望弥撒,不守吃斋戒,不去忏悔,不向教区神父先生脱帽致敬,你就是个坏蛋。比你地位更高的人,虽然他们的灵魂完美无瑕,他们的生活准则无懈可击,但因为他们在臻于完美之前没有受过洗礼,就被说成是真正的无赖。你一定听说过苏格拉底①,听说过另外一个名叫柏拉图②的,听说过加图③和其他的人。他们都是些以德行著称的人物。还有个叫波舒哀④的,是个教义问题的大权威,他说地狱里尽是这类有德行的人。这证明天主教的道德与自然道德和社会道德是不同的。不过这些事你是不大懂的……你愿意听我举个例子吗?按照天主教的教义,我这个人要算莱里亚最无耻的恶棍之一;我的邻居佩肖托活活打死了他的老婆,现在又施用同样的手段正在慢慢收拾他十岁的女儿的小性命,可是在教士们看来,他却是个大好人,因为他履行他的宗教义务,在望大弥撒时欢低音大号。总而言之,朋友,这类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照我看起来,这样很好,因为成千上万可尊敬的人都认为这样很好;国家也维护它们,花上一大笔钱来维护它们,并且还迫使我们尊重它们——而我呢,正在这儿说话的我,每年要付出二百五十里亚斯⑤,好让它们可以像现在一样维持下去。你自然付得少一些……”

  ①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70?一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②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

  ③加图(Cato,公元前95—前46):古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

  ④波舒哀(Bossuet,1627一1704):法国作家,曾任主教和宫廷教师,拥护天主教的统治和专制政治制度。著有布道词一百四十余篇,宣扬天主教教义。

  ⑤里亚斯(Reis):葡币旧时单位,一千个里亚斯等于一个米尔里亚斯(Milreis)。

  “我要付一百四十个里亚斯,大夫先生。”

  “可是你去教堂领圣体,欣赏音乐,听布道,你那一百四十个里亚斯并没白花,我那二百五十里亚斯可真是白丢了;我甚至不能用下面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我这笔钱有助于维持教会的荣誉——这个教会在我生前把我看成一个无赖,在我死后还为我准备好一个头等的地狱。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泄了气。他听了大夫这番话,越发觉得大夫这人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只要他肯热心帮忙,一切阴谋诡计都会轻而易举地被粉碎,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幸福,永远恢复他在济贫院路的地位。

  “这么说您阁下对我的事也无法可想啰?”他很伤心地说。

  “如果你再得了肺炎,我也许可以给你治好。你患肺炎了吗?没有?好吧……”

  若昂·埃杜瓦多叹了口气。

  “我是个受害者,大夫先生。”

  “你不应该让你自己成为受害者。别忘了,如果没有受害者,也就不会有暴君了,”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戴上了他那顶大宽边帽。

  “可是有一桩事是肯定无疑的,”若昂·埃杜瓦多大声说道,他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那样紧紧抓着大夫不放,“说到底,不管那个混蛋教士有多少借口,他想得到的还是那个姑娘!如果她脸长得丑,那个混蛋就不会管我虔诚不虔诚了!他想要的就是那个姑娘!”

  大夫耸了耸肩膀。

  “这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来说是很自然的,”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说。“这有什么希奇的?作为一个人,他也有要女人的欲望、激情和肉体;作为她的忏悔神父,他在她眼里就像天主一般重要。显而易见,他一定会利用这一点来满足他的欲望,他还必须以神职的外表和借口来掩饰这些自然欲望的满足……这是很自然的。”

  若昂·埃杜瓦多看见他打开门,眼看自己满怀的希望破灭了,便挥舞着帽子,大声喊道:

  “那一帮混蛋教士!我一向就痛恨他们这伙人!我真想看到他们从地球上被消灭干净,大夫先生!”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大夫说。他在门口站住,无可奈何地听他讲。“听我说,你信仰天主吗?你信仰天堂里的天主,那个高高在上,那个身为一切真理与正义之源的天主吗?”

  若昂·埃杜瓦多吃惊地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信仰。”

  “你相信原罪吗?”

  “相信的。”

  “你相信来生,救赎和其他的一切吗?”

  “我是在这些信仰中长大的。”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把教士从地球上一扫而光呢?恰恰相反,你应该认为,实际上教士一点也不多啊。你自称是自由派的理性主义者,然而你却信仰这些东西。你相信天堂里有一位天主在居高临下地指引着我们,你相信原罪,相信来生。那么你就应该相信世界需要有一个宗教团体来解释天主所启示的教义和伦理,因为他们可以帮助你净化灵魂,使它从原罪中摆脱出来,并且为你在天国中作好安排!你需要教士们。照我看来,你在报纸上让他们丢脸出丑,倒是你这个人太缺乏逻辑。”

  若昂·埃杜瓦多大为吃惊,喃喃地说:

  “可是阁下,大夫先生——请你原谅,阁下,可是……”

  “说吧,老弟。什么呀?”

  “您阁下在这个世界上并不需要教士们……”

  “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需要。我在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教士,因为我到了天上也不需要天主。这正是我要说的话,老弟,我心中自有我的天主,那就是指导我行动与判断的原则,一般称为良心。也许你不太懂。事实上,我正在这儿阐述颠覆性的教义……真的,已经三点钟了。”他给他看了看表。

  若昂·埃杜瓦多走到院子门口又说:

  “我希望阁下能原谅我——”

  “没什么要原谅的。让济贫院路见鬼去吧!”

  若昂·埃杜瓦多激动地打断了他:

  “这么说说倒挺容易,大夫先生,可是当爱情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做起来就难了!”

  “啊!”大夫说,“爱情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东西啊!爱情是文明的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引导得好,它能够举起整个儿世界,足以引起一场道德上的革命。”接着他又换了一种口气说:“可是听着,你要头脑清醒,有时候这并不是爱情,并不来自你心中。通常,我们为了面子上好看,用‘心’来称呼另外一种器官。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感情这一类事情上唯一感兴趣的正是另外那一种器官。在那种情况下,痛苦是不会长久的。再见吧,希望你的痛苦也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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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若昂·埃杜瓦多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卷着一根纸烟。他度过了一个绝望的夜晚,整整一个上午又白白跑了这么多冤枉路,跟戈丁尼奥博士和戈韦阿的谈话一无所获,所以此刻他只觉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

  “完了,”他想,“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好自认倒霉了。”

  在经历了如此剧烈的悲痛,饱尝了希望破灭的辛酸,又动了那么大的肝火之后,他心力交瘁。他真想走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去,远远离开律师、女人和教士,直挺挺地躺下,睡上它几个月。可是这会儿已经过了三点,他得赶紧上事务所去,因为到得太晚,也许还得挨努内斯一顿训斥。他的生活多么可悲呀!

  他转过广场的拐角,来到奥索里奥开的小酒馆门口,迎头碰上了一个人。这人年纪很轻,穿着一件长长的、颜色鲜明的茄克衫,边上镶着宽宽的黑色缎带,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在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衬托下,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假的。

  “你好!若昂·埃杜瓦多,你打算干什么去呀?”

  这人名叫古斯塔沃,是《地区之声报》的印刷工人,刚在里斯本呆了两个月回来。按照阿戈斯蒂尼奥的说法,他是个“头脑清楚,见多识广的小伙子,不过满肚子的坏主意”。他有时候写几篇评论外交政策的文章,文章里用上一些富有诗意的、夸张的词语,咒骂拿破仑三世、俄国沙皇和一切压迫人民的统治者,为被奴役的波兰和无产阶级的悲惨生活大声疾呼。他和若昂·埃杜瓦多对宗教持有同样的见解,因此他们常在一起聊天,谈论他们对教士的痛恨以及对耶稣基督的爱戴。西班牙发生的革命①使古斯塔沃欣喜若狂,他简直想要去参加国际工人协会②。他一心想要生活在一个有组织、有演讲、有兄弟般友爱的工人阶级中心里,这种欲望使他到了里斯本。他在那里找到了好工作和好同志。但是由于他还得奉养生病的老母,所以他又回到了莱里亚,他觉得和她生活在一起更节俭一些。另外,也因为正值选举前夕,《地区之声报》生意兴隆,报馆老板有能力增加报馆三个印刷工人的薪水。

  ①指一八六八年开始的资产阶级革命;工人阶级积极参加了斗争,但由于国际工人协会的西班牙支部中的绝大多数人遵循了巴枯宁路线,致使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犯了许多错误。

  ②指一八六四年在伦敦成立的第一国际。

  由于以上这些原因,他又和驼子在一起了。

  他正要去吃饭,于是立刻邀请著昂·埃杜瓦多陪他一起去。见他的鬼,他一天不去上班天也不会坍下来!

  若昂·埃杜瓦多忽然想起来,他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都是因为饿得发慌,他才变得那么迟钝,那么容易泄气。他立刻接受了邀请。经过了上午那一番感情的激动和劳累的奔波之后,他很想舒舒服服地坐在酒馆里的长凳上,面前摆上满满一大盘子好吃的,和一个跟自己同仇敌汽的同志畅谈一番。此外,由于上午遭到的冷遇,他正渴望得到同情,于是,他便非常热情地说:

  “老兄,我一定从命!你简直是从天而降啊。这个世界是个猪圈。要不是我们还能跟朋友在一起呆上几个钟头的话,妈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伙子们给若昂·埃杜瓦多起过一个外号,叫作“和平天使”。因此现在他说这番话的口气叫吉斯塔沃吃了一惊。

  “怎么啦?近来不太顺利?跟努内斯那个富生闹别扭了,是不是?”他问。

  “没有,只是有点儿怨恨。”

  “可是,只有英国人才怨恨,我们跟它没关系!喂,朋友,你真应该看看《伦敦之恋》里的塔卜达!别怨恨了。吃点,喝点,把肚子填饱,你就不会再怨恨了。”

  他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了酒馆,一边大声嚷着:

  “奥索里奥大叔万岁!祝你健康,向你致兄弟般的敬意!”

  酒馆老板奥索里奥大叔是个大胖子,日于过得心满意足。他衬衫袖于一直卷到肩膀上,肥白的光膀子撑在柜台上,狡诈的面孔胖乎乎的有些浮肿。他立刻对古斯塔沃回到莱里亚表示欢迎,他觉得他人看上去瘦了点,那一定是因为里斯本的水质不好,里斯本人在葡萄酒里搀了过多的食用染料。他能替两位先生送点什么菜上来?

  古斯塔沃站在柜台面前,把帽子推到后脑勺儿,急于要把他那句曾在里斯本博得了满堂彩声的笑话说出来:

  “奥索里奥大叔,给我们来一份国王肝、两份教士腰子,要烤的。”

  奥索里奥大叔向来是对答如流的,他把擦盘子的抹布在柜台上嗖地一甩,马上回答说:

  “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东西,古斯塔沃先生。这是京城里的高档名菜。”

  “那就算了,你们这儿的人太落后于时代了。我在里斯本每天中饭都吃这个。好啦,没关系,给我们两份三明治加土豆——多加点儿盐!”

  他们在一张由两块松木厚板拼成的桌子边坐下。一幅印花布的帘子把这块地方跟店里其余的部分隔开了。奥索里奥大叔很敬重古斯塔沃,觉得这小伙子很有教养,能尊重别人;所以亲自把红葡萄酒和橄榄送了上来,一边用他那肮脏的围裙擦着玻璃杯,一边说:

  “喂,古斯塔沃先生,京城里有什么新闻?那边情况怎么样?”

  印刷工人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用手捋了捋头发,说出几句莫测高深的话来:

  “一切都还未见分晓。政治上卑鄙之极——工人阶级已经行动起来了,可是他们还没有联合一致——他们正在等着瞧西班牙的形势如何发展。形势肯定会发展顺利的!一切都看西班牙了……”

  但是,奥索里奥大叔很害怕局势动荡,他曾经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了一笔钱,买下一个农场。他只希望国内太太平平。他最最厌恶的就是依赖西班牙人。两位先生一定知道这句谚语:“从西班牙吹不来好风,也带不来好亲事。”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古斯塔沃大声说。“提起把波旁家族①和皇帝、国会议员和贵族拉下台的事,就不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了,大家都是亲兄弟!大家都亲如手足,奥索里奥大叔!”

  ①波旁家族曾先后在法国(1589-1792,1814—1830)、西班牙(1700—1868,1874—1931)和那不勒斯(1735—1806,1814—1860)建立王朝,实行封建专制统治。

  “那好吧,最好的事就是举杯祝他们健康,开怀痛饮,这样才好做生意,”奥索里奥大叔一边安详地说着,一边挪动他肥硕的身躯,走出了那个小房间。

  “猪秽!”印刷工人见他竟然对人类的手足之情如此无动于衷,大为震惊,不禁咆哮起来。话又说回来,对一个有产业的人,一个选举代理人,又能指望什么呢?

  他哼着《马赛曲》,把杯子斟得满满的。他很想知道,这些日子他的朋友若昂·埃杜瓦多一直没上《地区之声报》去,究竟在做些什么?驼子说过:没有什么能够把他从济贫院路拖开。

  “婚礼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若昂·埃杜瓦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也没定下来。出了些麻烦事。”接着他伤心地苦笑了一下,补充说:“我们吵过架了。”

  “胡说八道!”印刷工人脱口便说。他耸了耸肩,表示一位革命者对于浅薄无聊的感情用事不胜轻蔑。

  “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胡说八道,”若昂·埃杜瓦多说。“我只知道它给我带来了许多痛苦。他们把我给毁了,古斯塔沃。”

  他停下不说了,咬着嘴唇,拼命想把奔腾激越的感情强压下去。

  可是印刷工人觉得所有这些有关女人的事情都很无聊可笑。这不是谈情说爱的年头。作为人民中的一员,作为一个劳动者,如果老是紧紧抓住女人的裙子不放,那他就是个饭桶——他就是出卖了自己!一个人心里应该考虑的不是爱情,而是怎样尽力把自由带给人民,把工人从资本家的魔爪中解救出来,结束垄断,建立一个共和国!我们不需要呻吟,我们需要的是行动,我们需要的是力量!他一边狂怒地拖长了声音,一遍又一遍说着“力——力——力量”,一边对着侍者刚刚端上来的那一叠三明治,激动地挥动着他那因患肺结核而消瘦下来的手腕。

  若昂·埃杜瓦多一边听着他说,一边想起了往事。当年,这位印刷工人热恋着面包师傅的帮手朱莉亚的时候,跑到事务所来两只眼睛总是活像燃烧的煤块,一边发出可怕的叹息,一边僻里啪啦地打着字。他每次“唉”地一叹气,他的同伴们就轻轻地咳嗽一声,取笑他。有一天,古斯塔沃跟梅德罗斯为了这事还在院子里动手打了起来。

  “听听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最后说。“你也跟别人完全一样。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可是当你自己堕人情网的时候,你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印刷工人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自从他去过里斯本,经常出入于阿尔坎培拉的民主俱乐部,并且帮着罢工的香烟厂同伴印过一份宣言之后,他认为自己完全是一个誓为无产阶级和共和国效劳的人了。他?他像旁人一样?他也在裙钗队里浪费时间?

  “先生,你大错特错了!”他回答说。他怒气冲冲地啃着三明治,一声不响,神情阴郁。

  若昂·埃杜瓦多生怕得罪了他,就换了一种口气说:

  “喂,古斯塔沃,我们应该知情达理:一个人可以信奉他的原则,可以为了一项事业而奋斗,可同时他也可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哪。”

  “绝对不可以!”印刷工人兴奋地大声说。“男人一结婚就完了!一结了婚,他就会只想着养活孩子,再也离不开那个窝,再也没有工夫和朋友们聚在一起;他的小鬼们出乳牙痛得大哭大闹的时候,他晚上只好抱着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成了没用的饭桶,他出卖了自己。女人对政治是一窍不通的。她们老是提心吊胆,怕她们的男人会打架闹事,跟警察发生麻烦……。这样他就成了一个手足被捆的爱国者!而且,如果需要保守机密呢?结了婚的男人是没法保密的!于是,一场革命往往就这样给出卖了。让家庭生活见鬼去吧!再来些橄榄,奥索里奥大叔!”

  奥索里奥大叔的大肚皮出现在两块厚木板之间。

  “我说,两位先生正在谈论些什么呀?是不是马伊阿集团要进区议会了?”

  古斯塔沃把身子挪动到长凳的尽端,伸出腿去,大声打断他说:

  “这个问题该由奥索里奥大叔来解决。请告诉我,我的朋友,你这个人会不会按照你老婆的意旨改变你的政治见解?”

  奥索里奥大叔搔搔后脑勺儿,用精明的口气说:

  “这点我可以回答,古斯塔沃先生。女人的头脑比我们来得清醒,在政治上,就跟做生意一样,按她们的意见去干肯定没错。我一直请教我的女人,我很乐意告诉你,她的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后悔过。”

  古斯塔沃从长凳上跳起来大声喊道:

  “你出卖了你自已!”

  奥索里奥大叔对于印刷工人爱用的这句口头掸已经听惯了,一点没有生气;他一向喜欢有问必答,因此便开玩笑地回答说:

  “出卖,我可不这么说,不过你要是想把我叫作买卖人,那倒还差不离。你先听听我的劝告,古斯塔沃先生,你还是先结了婚然后再来谈论这些吧。”

  “我告诉你,革命来到的时候,我就会肩上扛着步枪上这儿来,把你拖到军事委员会去——你这个资本家!”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除了痛饮,喝得一醉方休之外,可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奥索里奥大叔说着,便安详地走开了。

  “河马!”印刷工人咕哝着说。

  他就爱和人争论。于是他又开始说起来,硬说受女人左右的男人在政治上是绝对不能依靠的。

  若昂·埃杜瓦多伤心地笑了笑,这话他虽然不同意,可他并没吭声,只在心里想尽管他爱着阿梅丽亚,他最近两年却没有去作过忏悔。

  “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古斯塔沃大叫着说。

  他举了个例子,他认识的一个自由思想家,为了维持家庭的和睦,听从了妻子的话,每礼拜五斋戒,而且礼拜天还胳膊底下夹着祈祷书,步行会望弥撒!

  “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我说,你对宗教的看法还算有眼光,可是我预料有一天会看见你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跟在举着耶稣蒙难像的行列中往前走。当小伙子们在酒馆里谈天说地的时候,是不用为哲学和无神论付出什么代价的。可是如果一个人有了个又漂亮。又体贴的老婆,还要在家庭生活中实行这一套,那就成了魔鬼了!即使你现在还没有放弃自由派的观点,那你将来一定会不得不放弃,并且对你们家庭的忏悔神父卑躬屈膝!”

  若昂·埃杜瓦多气得脸都红了。甚至在他还很幸福、还没有失去阿梅丽亚的时候,这种责备(其实印刷工人只不过是为了辩论才这样说的)也会叫他生气的。更何况现在!他因为在报纸上公开讲出了自己对教士们的看法而刚刚失去阿梅丽亚。今天,他心痛欲碎地坐在这儿,生活中的一切欢乐都被剥夺殆尽,这一切恰恰是由于他的自由派的观点……

  “你竟然对我说这种话,真是太可笑了,”他痛苦地说。

  印刷工人挖苦地说:

  “老兄,不要对我说你是自由事业的殉难者!”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呢,古斯塔沃?”书记员非常恼火地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了。”

  他于是便把那篇通讯文章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没有提到他是在炉火中烧时写了那篇文章,只说这纯粹是为了阐明自己的原则。而且,他必须弄清情况:他当时正要娶一位虔诚的姑娘,教士们上她家去比上大教堂圣器收藏室去还要勤快……

  “你有没有在文章上署名?”古斯塔沃听了他这番叙述,很吃惊地问。

  “戈丁尼奥博士不肯让我署名,”书记员说着,微微有些脸红。

  “于是你把每一个人都得罪了,是不是?”

  “我把他们骂得体无完肤!”

  印刷工人非常兴奋,大声叫唤着再来一瓶红葡萄酒。

  他兴高采烈地把酒杯斟满,祝若昂·埃杜瓦多身体健康。

  “天哪,我倒真想看看那篇文章。我想把它寄到里斯本的弟兄们那儿去!那后来又怎么样呢?”

  “引起了众人的公愤。”

  “那些寄生虫、那班教士们又怎么样了呢?”

  “全都剑拔弩张起来了!”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你写的呢?”

  若昂·埃杜瓦多耸耸肩膀。阿戈斯蒂尼奥没有讲出去。他疑心是戈丁尼奥博士的老婆。她从她丈夫那儿知道了文章的来龙去脉,很有可能跑去把这个消息传进她的忏悔神父——住在特雷扎斯路的西尔韦里奥神父的猪耳朵里去了。

  “那个人是不是很胖,看上去有些浮肿?”

  “是的。

  “那个畜生,”印刷工人恨恨地大声叫道。

  他现在对若昂·埃杜瓦多敬重起来了,因为出他意料之外,若昂·埃杜瓦多竟是一位自由派思想的斗士。

  “喝吧,朋友,喝吧!”他非常亲热地说着,斟满了他朋友的酒杯,仿佛自由主义的英勇作为需要特别鼓舞一番似的。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济贫院路的人是怎么说的?”

  他的浓厚的兴趣打动了若昂·埃杜瓦多: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都掏了出来,甚至还拿出了阿梅丽亚的来信。这信一定是可怜的小姑娘出于对地狱的恐惧,在愤怒的教士们的压力之下写出来的……

  “就这样,古斯塔沃,我成了这一切的受害者!”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受害者,印刷工人越来越钦佩他了。他不再是“和平天使”,也不再是努内斯的书记员,或是济贫院路的情郎了。他是宗教迫害的受害者。他还是这个印刷工人平生所见的第一个受宗教迫害的人呢,尽管他并没有以宣传画上的传统姿态出现——他没有给捆在人刑柱上,也没有带着惊惶失措的家眷在纵马飞驰的士兵前面奔逃,然而他还是觉得他挺有意思。他私下里很羡慕他有这份社会荣誉。换了他的话,这会给他在那班里斯本的弟兄们中间增添多大的声誉!能够既当一个反动势力的受害者,又不失掉享受奥索里奥大叔的三明治的机会,而且还不会失掉礼拜六的全薪,那对他是有很大的好处的。可是,教士们的所作所为真叫他愤慨之极!他们怎么胆敢向一个自由派人士泄私愤,阴谋陷害他,还要夺走他的情人!啊,真是一帮混蛋……他忘记了他先前对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冷嘲热讽,对教士们破口大骂起来,说他们这班人专想摧毁这些具有神圣渊源的、完美的社会组成结构。

  “应该狠狠地进行报复,老兄!一定要摧毁他们!”

  若昂·埃杜瓦多巴不得能为自己报仇雪恨。可是他又能采取什么报复手段呢?

  “什么报复手段!在《地区之声报》上写一篇惊天动地的文章,把整个事情兜底翻出来!”

  若昂·埃杜瓦多转引戈丁厄奥博士的原话说:从今以后《地区之声报》对所有的自由思想家闭门不纳了。

  “真是一群猪秽!”印刷工人咆哮着说。

  可是天哪,他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为什么不去出版一本二十来页的、在巴西被人们称之为“莫菲那”①的小册子,给教会以致命的打击呢?不过文章应当用华丽的文体写,这一点他可以亲自负责。

  ①“莫菲那”的原意是“爱吵嚷的女人”,这里指一种匿名的讽刺小品。

  若昂·埃杜瓦多来劲了。由于古斯塔沃对他深表同情,并竭力想帮忙,若昂·埃杜瓦多把他看作一位朋友,一位兄弟,于是便把自己最伤心、最秘密的心里话都告诉了他。这一切阴谋的起因便是阿马罗神父对于那个姑娘怀有情欲;他正是为了要占有她,才唆使那家人把若昂·埃杜瓦多赶出了门。敌人,那个该诅咒的人,那个刽子手,正是——教区神父!

  印刷工人用两手按紧了脑袋:这样一件事(尽管他觉得这件事跟他以前在办公室里写的那些事情相比,算不了什么大事),居然发生在正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身上,发生在一个民主派身上,他觉得真是恶劣透顶,这就像提比略①的肮脏的情欲,这老昏君到了耄耋之年,还要在洒了香水的澡堂里玷污青年贵族的身子。

  ①提比略(Tiberius,公元前42—公元37):即古罗马皇帝喀劳狄一世(1437),以荒淫无道著称。

  他简直不能相信。若昂·埃杜瓦多把他所有的证据都说给他听了。古斯塔沃听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把红葡萄酒泼在了猪肝三明治上。他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脸上的肉全鼓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用嘶哑的嗓门大声喊道:

  “打倒宗教!”

  隔着帘子,有人用奚落的口气应声喊道:

  “庇护九世万岁!”

  古斯塔沃气得一跃而起,要去揍那个说话的人一顿。可是若昂·埃杜瓦多劝住了他。印刷工人坐了下来,安静地把酒一口喝干。

  随后,他们把胳膊肘儿撑在桌子上,把脸紧紧凑在一起,隔着酒瓶,小声地商量着印行小册于的计划。这事儿轻而易举:他们两个一起来写。若昂·埃杜瓦多想用传奇故事的形式写出那些肮脏的阴谋;他还提议把影射教区神父的那个人物写得像卡里古拉①和希利伽巴拉②一样邪恶、乖戾。印刷工人却宁愿写一本在风格上和思想上都具有哲理性的小册于,因为这样的小册子才能够把教皇对俗世的权力彻底摧毁。他将亲自承担在晚上印刷这本小册子的任务,那当然是免费的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难题。

  ①卡里古拉(Caligula,12—41):古罗马皇帝(37—41),以专横残暴,骄奢淫逸著称。

  ②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205—222):古罗马皇帝(218—222)。

  纸!他们怎么才能搞到纸呢?

  这大约要花费九到十块金币;他们俩谁也没有那么多钱。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同情他们主张的朋友可以借给他们这样一笔钱。

  “先向努内斯预支,然后再从你的薪水里扣还,”印刷工人兴奋地提议说。

  若昂·埃杜瓦多忧郁地搔了搔头。他刚才正想到努内斯,想到他作为教区委员会虔诚的一员和代理主教的朋友,看到那本小册子会有多么愤慨。如果他获悉是他手下的书记员用办公用的鹅毛笔在办公用的厚纸上写出来的,那他会怎么想呢?若昂·埃杜瓦多可以想象,他准会气得脸色铁青,肥胖的身躯踮在穿着白鞋的脚趾头上,用他那蟋蟀般的声音叫嚷说:“滚出去,你这个共济会会员,从这儿滚出去!”

  “那样一来,我就进退两难了,”若昂·埃杜瓦多很严肃地说:“不光姑娘跑了,连饭碗也要丢了!”

  这一来,古斯塔沃也想起印刷厂的老板戈丁尼奥博士很可能会动怒。戈丁尼奥博士自从和济贫院的人言归于好之后,重新取得了他作为教会栋梁和信仰支柱的崇高地位。

  “见他的鬼,这样可能要花我们一大笔钱呢,”他说。

  “我们办不到!”书记员说。

  他们一想到要失去这样一个揭露教会罪恶的绝好机会,竟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一根柱子若是坍下来,横倒在地,看上去总显得格外粗大一些。他们印小册子的计划就好像这根倒坍的柱子一样,这会儿对他们来说竟显得无比重要,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了。这不光是要打倒一个荒淫无耻的本地教士,而且是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摧毁包括耶稣会在内的一切教会以及它们的世俗力量和其他该死的东西……见鬼!要不是因为努内斯,要不是因为戈丁尼奥,要不是因为那价值九个金币的纸张,那该有多好!

  缺少金钱,依赖雇主,这是穷人的永久的障碍,仅仅为了几包纸,他们的计划就遭到了挫折。想到这一点,他们不禁对社会痛恨起来。

  “来一次革命是绝对必要的!”印刷工人断然说。“把一切都连根拔掉是刻不容缓的,一切,一切!”他在桌子上方大幅度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要有一种彻底的社会平均,要摧毁教堂、宫殿、银行、兵营以及戈丁尼奥之流的财产。“再来一瓶红葡萄酒,奥索里奥大叔!”

  可是奥索里奥大叔却没有露面。古斯塔沃使出浑身力气用刀柄猛敲桌面。后来他气极了,跑出去走到柜台前面,想狠狠地揍那个恶棍的肚皮,他竟然胆敢让一位公民久等。

  他发现奥索里奥大叔容光焕发,正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地在跟维亚·克拉拉男爵讲话。男爵是在选举前夕到酒馆来拉拢他的同胞的。在酒馆里,男爵看上去的确显得神气十足,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漆皮的靴子在泥巴地上闪闪发光。他闻了刺鼻的煎油味和酒渣气,咳起嗽来。

  古斯塔沃一看到他,连忙谨慎地退回到小房间里。

  “他跟男爵在一起,”他说着,口气里暗暗透着敬意。

  但是,印刷工人一看见若昂·埃杜瓦多两手抱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劝他不要灰心失望。没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回来,他总算逃过了厄运,没有跟一个信教的人结婚。

  “可我永远不能向那个坏蛋报仇雪恨了!”若昂·埃杜瓦多把盘子往前一推,打断了他。

  “这个你别担心,报仇雪恨的日于不会远了,”印刷工人庄严地许愿

  于是,他便悄悄把正在里斯本筹划的事情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听说,有一个共和党俱乐部,很多重要人士都是其中的成员——照他看来这一事实就是胜利的最好保证。除此之外,工人们也动起来了!至于他本人——在他低声说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碰到了从桌子对面凑过来的若昂·埃杜瓦多的脸——有人曾建议他参加一个从马德里来的西班牙人即将组织的国际支部。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西班牙人,因为他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是化了装在四处进行活动的。这事儿后来没有成功,因为那个委员会缺少经费。不过确实有一个人,一个摆肉摊的,答应捐一百块金币。另外还有一件事,军队也参加了;有一次开会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肚皮滚圆的人,他们说此人是个少校,这个人的脸也真像个少校。既然有这一系列迹象,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他——古斯塔沃认为:要不了几个月工夫,政府、国王、贵族、资本家、主教,以及所有这一班牛鬼蛇神都会灰飞烟灭!

  “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成了国王了,我的孩子!戈丁尼奥,努内斯,还有那一帮最下贱的家伙,我们要把他们全部关进圣弗朗西斯科的地牢里。我要亲自把戈丁尼奥拖走。我们要打断那些教士的脊梁骨!人民终于也能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可是从现在到那时候,还多么遥远啊!”若昂·埃杜瓦多叹了一口气说。他充满辛酸地想到,等到革命到来的时候,要重新得到他亲爱的阿梅丽亚已为时太晚了。

  这时候奥索里奥拿着那瓶红葡萄酒来了。

  “你总算来了啊,你这个贵族!”印刷工人挖苦地说,他尽力想惹他发火。

  “我并不属于男爵那个阶级,可是他对我很尊重,”奥索里奥大叔回答说。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使他显得更胖了。

  “还不是为了五、六张选票!”

  “区里十八张,还有希望再得到十九张。你们两位先生还要点别的什么?不要了?真遗憾!那好,喝吧,喝个痛快吧。”

  他拉上帘子走了,撇下那两位朋友对着满满一瓶葡萄酒,一个希望能来一场革命,让他重新得到他的阿梅丽亚;另一个也希望能来场革命,好让他把雇主戈丁尼奥打个稀巴烂。

  差不多快五点的时候,他们才离开了那个小间。奥索里奥大叔对他们比较友好,因为他们是受过教育的青年。他正在柜台的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他的《大众集》。他朝他们望了一望,一眼就看出来两个人都喝醉了,特别是若昂·埃杜瓦多,他帽子耷拉在后脑勺上,抿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奥索里奥对他不太熟悉,心想:这家伙酒量不大嘛。可古斯塔沃先生却像往常一样,酒过三升之后,兴高采烈,容光焕发。这才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是他付的账。他趔趄着走上前去,把两个银币重重地往柜台上一拍:

  “把这个扎在你的旧袜子上吧,酒桶肚皮奥索里奥!”

  “可惜只有两个,古斯塔沃先生。”

  “咳,你这个贼!你以为人民流的汗水,劳动所得的工资,只是用来撑大非利士人①的肚皮的吗?不过,算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能有幸来捅穿他们肚皮的人一定是比比。而我正是那个比比……比比正是我!你说对不对,若昂·埃杜瓦多,谁是比比?”

  ①非利士人:原为古代巴勒斯坦西南部的居民,与以色列人为敌。后用以指没有教养、趣味庸俗的市侩或庸人。

  若昂·埃杜瓦多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很难看地皱着眉头,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一个醉汉。这个醉汉坐在墙根的桌子旁边,面对着一升装的空酒瓶,手掌托着下巴,嘴里叼着烟斗,吃惊地望着这两个朋友。

  印刷工人把身体俯在柜台上:

  “你现在就在这儿告诉我,奥索里奥大叔,比比是谁?听我说呀,奥索里奥大叔!我是个好小伙子,很有才能。你留心听着。我只要大笔一挥,就能摧毁教皇在世界上的一切权力,我就想这么做。而且,咱们说句体己话,这可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给我算算账,胖子奥索里奥,听我说下去。这是个好小伙子。要是他再上这儿来,想赊上两升酒喝喝,你就赊给他好了——比比会全部负责的。”

  “除此之外,”奥索里奥大叔开口说:“我们还上了两份三明治,两份色拉——”

  可这时那个醉汉已从长凳上费力地挣扎起来。他嘴里叼着烟斗,打着响嗝,走到印刷工人跟前站定了脚,两膝哆嗦着,伸出手来。古斯塔沃厌恶地低头看了看这只手,说:

  “你要干什么?我敢打赌,刚才就是你在喊什么‘庇护九世万岁!’你这个混蛋——把那只爪子拿开。””

  那个醉汉碰了一鼻子灰,吼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冲到若昂·埃杜瓦多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摊开来的手。

  “从这儿滚开,你这个畜生!”书记员粗鲁地说。

  “只不过交个朋友嘛——只不过交个朋友嘛——”醉汉咕哝着说。

  可是他并没有走开。他站在那里,伸出手,五指摊开,满嘴的酒臭气熏得人难受。

  若昂·埃杜瓦多气极了,很粗暴地把他往柜台上一推。

  “不准动手!”奥索里奥大叔口气严厉地说。“不准撒野!”

  “你少管闲事,”书记员叫嚷说,“不然我对你也同样不客气!”

  “不论是哪一个,要是不守规矩,最好给我出去,”奥索里奥大叔非常严肃地说。

  “你叫谁出去,谁出去?”书记员大叫着,拔拳相向。“你有胆量再说一遍试试!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奥索里奥大叔没有答话,只把两手撑着柜台,露出粗壮的胳膊来,他就是凭着这双胳膊使人们对他的酒馆充满敬意的。

  可是,古斯塔沃摆出一副很有权威的架势,插到两个人当中,叫他们应该拿出点绅士风度来!打架,说粗话,那可不行!他们可以像朋友一样——像绅士一样开玩笑,或者争论!在这种地方,只能拿出绅士风度来!

  他把那个还在忿忿地咕哝着的书记员拖到一个角落里。

  “唉,若昂!唉,若昂!”他拚命地打着复杂的手势说,“这可不像个英雄好汉的样子。见鬼!应该讲点礼貌。没来由地吵架,酗酒,胡作非为,不会带来欢乐,不能交到朋友,也不会产生兄弟般的情谊!”

  他又回到奥索里奥大叔身边,凑近他的肩膀兴奋地说:

  “我替他承担责任,奥索里奥大叔。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可他碰上了很多苦恼的事,又不习惯于喝这么多酒。就是这么回事!可他是个顶顶好的人。原谅他吧,奥索里奥大叔。我替他承担责任……”

  他又跑到书记员那边,劝他和奥索里奥大叔握手言和。酒馆掌柜再三强调说,他并没有想要侮辱这位先生。接着他们俩亲切地拉了拉手。印刷工人为了巩固这一次和解,又花钱要了三杯烧酒①。若昂·埃杜瓦多为了证明自己慷慨大度,另外又要了一巡。他们把酒杯在柜台上排成一排,像绅士那样彼此相待,愉快地交谈了一阵。这会儿,那个醉汉在角落里,没有人去答理他。他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拳头,鼻子对着酒瓶,悄没声儿地对着自己的烟斗淌着口水。

  ①烧酒:西班牙和葡萄牙出产的一种劣质白兰地酒。

  “咳,我就喜欢这样!”印刷工人说。他几杯烧酒下肚,变得格外亲切。“和睦!我的弱点就是爱和睦。我喜欢青年人和和睦睦,全人类相亲相爱。我就想看到普天下的人都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举行盛大的宴会,把枪炮弹药统统收起来,在谈笑之间一切社会问题都得到解决。在不远的将来,你就要见到这样的一天了,奥索里奥大叔!在里斯本,人们正在为这一天的到来作准备呢。到时候,得由奥索里奥大叔提供葡萄酒。咳,多么好的一笔小生意啊!现在,你可再也不能说我不是你的朋友了吧。”

  “谢谢你了,古斯塔沃先生,谢谢你。”

  “这是我们自己人之间的事,对不对?因为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就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儿他拥抱了若昂·埃杜瓦多)“你就像我的亲兄弟!生生死死,我们永远是朋友。让你的悲伤见鬼去吧,老弟!总有一天,我们会写出那本小册子来的。戈丁尼奥和努内斯——”

  “我要把努内斯砸个稀巴烂!”书记员用力喊道。他们喝了烧酒互祝健康之后,他显得更加阴沉,更加愤懑了。这时候,两个当兵的走进了酒馆,古斯塔沃认为该是上印刷所去的时候了。即使他们不得不分手一整天,那毕竟也不是永别啊。不过,工作就是责任,工作就是美德!

  他们再一次跟奥索里奥大叔热情地拉了拉手以后,总算是离开了。古斯塔沃走到门口,又向书记员赌咒发誓说要待他亲如手足、忠贞不渝,还硬要他收下他那袋烟草。他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哼着《劳动赞美诗》,从拐角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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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立刻摇摇晃晃地朝济贫院路走去。他走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在鞋底下揿灭了纸烟,然后猛地拉响了门铃。

  鲁萨跑下楼来。

  “我想跟阿梅丽亚小姐谈谈。”

  “太太和小姐都出去了,”鲁萨说。她看到若昂先生举止异常,十分惊讶。

  “你说谎,你喝醉了!”书记员大声嚷嚷说。

  姑娘吓坏了,对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若昂·埃杜瓦多走过去靠在前面的墙上,交叉起双臂呆在那里,朝房子观察了一番:窗户都关着,薄纱窗帘也都放了下来;楼下的阳台上晾着两块大教堂神父吸鼻烟用的手帕。

  他又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敲了几下。接着他又狠狠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他生气地离开了,一路往大教堂走去。

  他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停下来,皱着眉头四下里看了看。广场上冷冷落落的,看不大到人影;在卡洛斯药铺门口,一个男孩手里牵着他那头驮着青草的驴子的缰绳坐在台阶上。小鸡在四下里贪婪地啄食;大教堂高大的正门关着,从侧面一幢正在修理的房子里,传出轻轻的锤打的声音。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往老杨树林荫道走,正在这时西尔韦里奥神父跟阿马罗神父从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平台上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讲着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钟楼的大钟刚敲一刻,西尔韦里奥神父停下来对表。随后,两位神父不怀好意地望了望法院打开的窗户:在阴影里,可以看得到法官先生的身影:他把望远镜对准了裁缝特莱斯的房子。两位神父一边并肩走下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一边谈着法官的私情,哈哈大笑——这位法官的私情早已成了传遍整个莱里亚的丑闻了。

  就在这当儿,教区神父看见了站定在广场中央的若昂·埃杜瓦多。他站住脚,想回到大教堂去,免得和若昂·埃杜瓦多打照面。可是他看到门已经关了,只好两眼盯着地面继续往前走。在他身边走着善良的西尔韦里奥,他正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盒来。这时候若昂·埃杜瓦多二话没说,窜上前来,对准阿马罗的肩膀就是重重的一拳。

  教区神父吓了一跳,懦弱地举起了阳伞。

  “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神父大叫着,朝后退了一步,手臂在空中挥舞,“来人哪!”

  从法院门口跑出来一个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书记员的上衣领子:

  “你被捕了!”他嚷着,“你被捕了!”

  “来人哪,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站在远处高声嚷道。

  广场周围的窗户很快打开了。药铺掌柜家的安帕罗神色惊慌,穿着白裙子出现在阳台上;卡洛斯穿着毛毡拖鞋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法官先生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拼命挥动着手里的望远镜。

  最后,法院里的一名文书多明戈斯戴着一副旧得露了线的光洁呢①袖套走了出来,神情非常严肃,在警方帮助下,他逮捕了那个脸色发青、毫不抗拒的书记员。

  ①光洁呢:一种棉毛混纺的衣料,表面光洁。

  卡洛斯连忙亲自把教区神父先生带到药铺里,然后,他手忙脚乱地大大折腾了一番,一会儿吩咐人泡杯橙花茶,一会儿又大声叫他老婆铺床。他提议检查一下神父大人的肩膀,因为说不定会有肿块。

  “谢谢你,没什么,”神父说,他脸色非常苍白。“没什么。只不过碰了一下。我只想喝一点儿水。”可是安帕罗觉得来上一杯波尔图酒①对他更有好处,于是她便跑上楼去拿。可孩子们拖住了她的裙子,让她绊了一跤。她倒在楼梯上,一面连声喊着“唉唷”,一面嘴里还不停地对楼上的仆人解释,说是有人想要杀害教区神父先生。

  ①波尔图酒:葡萄牙杜罗河谷出产的一种浓葡萄酒,因从波尔图港装运出口,故名。

  这时药铺门口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傻头傻脑地盯着里面瞧;有一个在大教堂里干活的木匠跟大家说,这是一起谋杀案;后面有一个老太婆激动得直往前挤,想要看一看血迹。后来,还是教区神父怕惹出闲话来,于是在他的请求下,卡洛斯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宣布说,他不愿意大家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教区神父先生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是挨了一拳,让人用手抓了一下而已。他会负责神父大人的安全的。

  这时候,旁边的驴子叫了起来,药铺掌柜生气地转过身去对那个拉着缰绳的男孩子说:“遇上这样一场祸事,一场殃及全镇的祸事,你倒还跟这头光知道乱叫的畜生赖在这儿,你难道就不害臊?滚开,你这个没规没矩的小子,滚开!”

  随后,他功两位神父到楼上的客厅里去,免得让那班下等人看热闹。好心的安帕罗立即端上来两杯波尔图酒,一杯给教区神父大人,另外一杯给西尔韦里奥神父大人——他还惊魂未定,心力交瘁,瘫倒在沙发的一角里。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波尔图酒之后说,“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千架呢。”

  阿马罗神父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虽然懦弱不堪,却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跟西尔韦里奥神父开玩笑说:

  “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兄弟。至于说这是第一次嘛,你也不用假装天真。大伙儿都知道你上次跟纳塔里奥打架的事。”

  “啊,不错,”西尔韦里奥大声说,“可是那次双方都是教会中人,我的朋友!”

  安帕罗替教区神父先生又斟上一杯酒的时候,仍然哆嗦得挺厉害,可是她想要知道细节,所有的细节……

  “没有什么细节,我亲爱的太太,当时我正和我这位同事朝前走——我们正在谈天。那家伙朝我走过来,因为我毫无防备,他就对我肩膀打了一拳。”

  “可是为了什么缘故呀?为什么?”那位好心的太太吃惊地绞着双手说道。

  卡洛斯把他的见解说了出来。几天之前,他曾经当着亲爱的安帕罗和我们尊敬的大教堂神父迪亚斯的姐姐唐娜·若塞帕两个人的面说过,这些唯物论和无神论的思想,正引着莱里亚的青年人作出最最恶劣的犯上作乱的行为。他当时简直没有想到,竟然会给他说中了!

  “先生们,看看这个年轻人:他先是漠视他的一切宗教本分(这是唐娜·若塞帕告诉我的),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逛酒店,在那儿嘲笑教会的教义。随后(请注意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他光是走歪门邪道还不满足,又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攻击宗教的卑鄙言论。最后,他叫无神论蒙住了双眼,竟然在那座神圣的大厦——大教堂前面,对一位堪称表率的神父(我并不是因为神父大人在场才这样说的)动起手来,想要谋害他!现在,我要问问,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仇恨,是对我们先人的宗教的十足的仇恨!”

  “很不幸,事实上正是这么回事,”西尔韦里奥神父叹息说。

  可是安帕罗对于犯罪的哲理原因不感兴趣,她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法院里现在情形如何,那个书记员说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给他上镣铐等等。卡洛斯连忙准备去探个虚实。

  除此之外,他说,作为一个懂得医学的人,他还有责任向法院的陪审员们说明:用一只胳膊使尽全力打在人肩膀上,打在脆弱的锁骨附近,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赞美上帝,这会儿总算还没有骨折,甚至也没有肿块。)最最重要的是,为了帮助他们作出更好的判断,他要向他们揭露,这次杀害神父的图谋并不是为了发泄私愤。教区神父先生和努内斯的书记员之间哪儿会有什么纠葛呢?他要警告他们:这是无神论者和共和分子反对天主教教士的大阴谋!

  “我们同意,我们同意,”两位神父很严肃地说。

  “所有这一切,我都要向法院院长先生提出确凿无疑的证据!”

  他作为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派,做起事儿来真也迫不及待,竟然披着实验室的工作服,穿着毛毡拖鞋就打算出门了;可是安帕罗从走廊上一路追上去说:

  “喂,老头子!你的大衣,好歹也得穿上你的大衣呀,法官是很讲究礼节的!”

  她亲自帮他穿上大衣。卡洛斯一边穿,一边任自己的想象力纵情驰骋(他说过,这种倒霉的想象力有时候叫他脑袋直疼),继续为他的证词打着腹稿,这篇证词会在镇上轰动一时。他将要站在法庭上演讲。在法院的房间里,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神色庄严的法官先生作为法治的化身,将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在他周围,文书们忙着在公文纸上写着,那个犯人站在法官面前,那姿势正是一切政治犯的传统姿势——两臂交叉在胸前,头抬得高高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卡洛斯,将要走进去说:“法官先生,我自愿到这儿来为司法效劳,来维护它的权利。”

  “我会用铁一般的逻辑向他们表明,所有这一切都是那班理性主义分子的阴谋的结果。保你没错儿,亲爱的安帕罗,这是理性主义分子的一个阴谋!”他一边说,一边哼哼着用力扣上了长统靴的钮扣。

  “留神听着,看他们会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小姑娘。”

  “我当然什么事都会留心在意的。不过,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这是一起政治案子!”

  他神气活现地穿过了大教堂广场,心里断定,邻居们一定站在门口嘁嘁喳喳地说:“瞧卡洛斯去作证去了……”对了,他是要去作证,不过并不是为教区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作证。那一拳又有什么要紧?那一拳的背后文章才是真正严重的事情——反对法律,反对教会,反对宪法,反对财产所有权的阴谋!而关于这一点,他要向法官先生充分证明:这一拳,最最尊敬的大人哪,是社会革命的一个信号!

  他推开了莱里亚法院的那扇绿色粗呢的折门,按着门把手停了一会儿,气派十足地堵住了门道。不对,不对,这可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审案子的场面。犯人在那儿,没错,可怜的若昂·埃杜瓦多,不过只是坐在一条长凳的边沿上,两耳发烧,两眼呆愣愣地望着地面。阿瑟·科塞罗感到十分尴尬,因为抓进来的是他的密友。从前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他们曾一起度过许多愉快的夜晚。这会儿他也坐在犯人那张长凳上,为了避开不看他,便把鼻子凑近一本硕大无朋的花名册,在这本花名册上面他摊开了一张前一天晚上的《大众报》。文书皮雷斯眉毛翘得老高,神情非常严肃,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正在削着的鹅毛笔笔尖。对了,文书多明戈斯可浑身是劲呢。他正在拼命削铅笔。审判肯定马上就要开始,这正是他陈述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于是卡洛斯走上前去,说:

  “我亲爱的先生们!法官先生呢?”

  正在这时候,法官大人的声音从他的小房间里传了出来:

  “多明戈斯先生在吗?”

  那个文书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额头上。

  “法官先生!”

  “你有火柴没有?”

  多明戈斯焦急地在口袋里、抽屉里和文件当中翻找着……

  “你们哪位先生带有火柴没有?”

  大家都找了起来。没有,没人有火柴。

  “卡洛斯先生也许带了火柴?”

  “我没带,多明戈斯先生,很抱歉。”

  这会儿法官先生手里挥舞着他的玳瑁眼镜走了出来:

  “没人有火柴,是吗?真是怪事儿,这儿从来就找不着一根火柴!这样一个办公的地方竟会没有火柴。你们这班先生到底怎么搞的,竟会没有火柴?马上派人去买六盒来!”

  雇员们因为在这个行政机关里竟会配备不全,面面相觑。卡洛斯希望趁着法官大人在场,引起他的注意,就开口说道:

  “法官先生,我上这儿来,是出于自愿自发,我是为了要说——”

  “告诉我一件事,卡洛斯先生,”那位权威人士打断了他说,“教区神父和另外那个神父还在药铺里吗?”

  “教区神父先生和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还在那儿,由我的内人陪着,经过那番动乱之后,还得歇口气——”

  “麻烦你,告诉他们,需要他们到这儿来一趟。”

  “我愿为法律效劳。”

  “叫他们尽快来。现在已经五点半了,我们想离开了。瞧瞧今天这些麻烦事儿!办公室三点就该关门的!”

  法官先生扭转身子,走过去伏在他的办公室的阳台上——每天从十一点到三点,他都在这个阳台上捻着他的漂亮的小胡于,扯着他的蓝色大领带,败坏特莱斯的老婆的名声。

  卡洛斯刚打开绿色粗呢门,多明戈斯“嘘”了一声,拦住了他。

  “喂,卡洛斯老朋友,”那个文书的微笑里透着动人的祈求。“原谅我,好吗?能不能——给我带一小盒火柴来?”

  正在这时候,阿马罗神父在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身躯肥硕的西尔韦里奥神父。

  “我想和法官先生私下谈谈,”阿马罗说。

  全体雇员都站起身来;若昂·埃杜瓦多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得像墙上刷的白漆。教区神父迈着教士所特有的那种无声无息的步子,穿过办公室。那位善良的西尔韦里奥随后跟着,在从那个犯人面前走过的时候,出于对那个罪犯的恐惧,他特地绕了一个半圆形的圈子,离他远远的。法官先生连忙出来迎接神父,他的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他们就要作出某种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多明戈斯朝他的同事们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

  卡洛斯很不高兴地坐了下来。他上这儿来,原想要向当局揭露对莱里亚、对整个地区,乃至整个社会造成威胁的那种社会性的危险,原想要在审判中露上一手的。照他看来,这场审判纯粹是政治性的;可是现在他却和犯人坐在同一条长凳上,门声不响,被人给忘记了!他们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端给他坐!若是教区神父和法官不和他商量就把整个事情安排好了的话,那可真叫人太难堪了!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并非来自书记员的拳头,而是来自理性主义者的致命的手——他是唯一明白这一点的人。他觉得,对他的灵感如此轻视,是国家行政机关犯了致命的错误。老实说,这个法官缺乏把莱里亚从迫在眉睫的革命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所需要的那种能力!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半,法官的眼镜一闪光:

  “多明戈斯先生,麻烦你到里面来,我们有话跟你说,”法官大人说。

  文书连忙煞有介事地走了进去;那扇门又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咳!那扇门竟然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把他撇在门外,这可把卡洛斯气坏了。他竟坐在这儿,眼皮雷斯,跟阿瑟,跟这班智力低下的人混在一起;而他还答应过亲爱的安帕罗,要跟法官先生慷慨陈词呢!可他们又在跟谁说话,他们叫进去的又是谁呢?多明戈斯,一个臭名昭著的畜生,连一个普通的单词都拼写不准的人!这位法官每天上午都要从望远镜里张望,败坏人家家庭的名声,对这样一个当权人物,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怜的特莱斯,他的邻居,他的朋友……对了,他实在应该去告诉特莱斯才对。

  后来,有一件事使他更加愤慨了。他看见阿瑟·科塞罗——法院的一个雇员,竟然趁上司不在场,从桌子边上站起身来,友好地走到那个犯人身边,不胜同情地说:“咳,若昂,你真是个傻小子,真是个傻小子!不过,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就放心吧!”

  若昂伤心地耸了耸肩膀。他已经在长凳边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钟头了,他两眼一直望着地面,觉得心里茫无头绪,好像他这脑子已经不属于他了。在奥索里奥大叔的酒馆里、在大教堂广场上使他怒火中烧、使他一心渴望战斗的酒劲似乎突然从他全身上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这会儿就像在办公室里仔细地削尖鹅毛笔时一样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想寻衅闹事了。一阵可怕的厌倦使他身心麻木了,他痴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等着,迟钝地想到:他现在就要被送到圣弗朗西斯科监狱的一间地牢里去了,他将要睡在一堆稻草上,由济贫院来养活他。他再也不能在老杨树林荫道上散步,再也见不到阿梅丽亚了。他的小房子也要租给别人了。谁来照顾他的金丝雀呢?可怜的小鸟儿,它肯定要饿死的。不过,也许他的邻居尤任尼亚会照看它的……

  多明戈斯忽然从法官大人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很兴奋地把门在背后关上,得意洋洋地说: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都安排好了!”

  然后他又转身对若昂·埃杜瓦多说:

  “恭喜恭喜!”

  卡洛斯觉得这简直是自卡布利斯时代以来最大的官场丑闻!他刚打算要厌恶地离开(就像那幅古典派画里的一位斯多鹏主义者退出古罗马贵族纵酒狂欢的宴席一样),法官先生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

  法官大人朝公署里走进来两步,重新摆出一副庄严的样子,把眼镜对准了犯人,字斟句酌地说:

  “阿马罗神父先生是一位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的教士,他来向我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事实上,他是来恳求我不要对这个案件再予追究。你肯定也不希望你的名字给牵扯到法庭上去。除此之外,神父阁下还真诚地表示,他的宗教——我们可以说,他是其中的象征和表率——他的宗教强调受到伤害应当报以宽恕。神父阁下认为:这次袭击是野蛮的,不过并未得逞——而且,看起来你当时是喝醉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脸色鲜红的若昂·埃杜瓦多。对他说来,这一刹那比蹲监狱还要难受。

  “总而言之,”法官又往下说:“由于我仔细权衡过的种种重要原因,我决定放你回去。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当局会注意你的所作所为的。好了,愿天主与你同在,去吧!”

  法官大人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若昂·埃杜瓦多仍然痴呆呆地站在那儿。

  “我可以走了,是不是?”他咕哝着说。

  “去中国也行,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Liberus,libera,Liberum①!”多明戈斯大声说。他打心眼儿里憎恨教会,对于这个裁决感到欢欣鼓舞。

  ①拉丁语“自由”一词的变位。

  若昂·埃杜瓦多朝周围那班文书,朝那个面色阴沉的卡洛斯看了看;泪花儿在他的眼睫毛上闪烁,他突然一把抓起帽子,匆匆离开了。

  “他可省了不少麻烦!”多明戈斯兴奋地搓着双手说。

  大伙儿立刻把文件迅速地整理好,推在一边。时间已经晚了。皮雷斯收起他的光洁呢袖套和他用来护耳避风的便帽,阿瑟卷起了他的乐谱纸。卡洛斯沉默而愤怒地等在窗口的壁龛里,闷闷不乐地朝广场上望着。

  最后,两位教士也告辞了。法官先生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时他已经完成了公务,便重新露出社交场上的面目。西尔韦里奥老兄为什么一直没有上维亚·克拉拉男爵夫人府上去呀?他们在那儿打了一场很精彩的四十张①,佩肖托输了两盘。当时他竟破口大骂起来!“好,先生们,永远为你们效劳。我很高兴,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当当。留心台阶。为你们效劳,先生们……”

  ①即瓜德利尔牌戏。见第八七页注。

  他回到小房间之后,又屈尊站到多明戈斯的写字台前面,重新摆出了一副庄重的架子,说:

  “一切都圆满解决了。这有点不合常规,不过这么做再明智也没有了。报纸上对教士们的攻击已经够多了。这件事可能会引起公愤的。这个家伙完全可以说他是妒忌那个教士,因为教士想要勾引那个姑娘啦,等等。最好还是把这件事掩盖过去。还有,按教区神父的说法——我看他是对的——他在济贫院路或者不管在什么地方所施加的全部影响,都是为了要把那个姑娘解救出来,不让她嫁给那个家伙,因为那家伙显然是个醉鬼,是头畜生!”

  卡洛斯十分恼怒。这一番解释竟然全是对着多明戈斯说的!一句话也没有说给他听!他徒然守在窗口的壁龛里,竟然给人遗忘了。

  不过没有!法官大人从他的小房间里用手指向他做了个神秘的手势。

  到底让他去了!他精神焕发,连忙走了过去,一下子又和当局和解了。

  “我本来正打算上药铺去的,”法官轻声说着,递给他一张折好的纸,“让你今天把这副药送到我家里去。这是戈韦阿大夫开的处方。现在既然你来了,我的朋友——”

  “我上这儿,是来作证的,对于这种报复性的——”

  “那件事已经了结了!”法官大人粗鲁地打断了他。“不要忘了,六点以前把药给我送来。今天晚上我就要吃的。再见,不要忘了!”

  “我不会忘记的,”卡洛斯冷冰冰地说。

  他一走进药铺就大发雷霆。他要立刻给《大众报》写一封措辞有力的信,抨击他们,要不他就不姓卡洛斯!

  可是一直在阳台上守候着他的安帕罗却跑下来迎接他,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那小伙子给放走了吗?他说了些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卡洛斯望着她,眼睛里直冒火:

  “这可不是我的错,唯物论赢了!他们要为这个付出很大代价的!”

  “可是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卡洛斯看到安帕罗的眼睛和他的伙计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关于他作证的情况一口吞下去似的。为了维护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尊严和作为一个雇主的架子,卡洛斯很简短地说:

  “我坚定地说出了我的看法!”

  “法官又说了些什么呢?”

  这时卡洛斯才想起了法官的话,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处方看了看。他看着这一纸处方——他和当局的重要会见的全部结果,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安帕罗急巴巴地问。

  这是什么?卡洛斯在狂怒之中,竟然顾不上他的职业秘密和权威人士的清誉,大声喊道:

  “这是法官先生要的一瓶吉尔伯特氏糖浆!喂,奥古斯托先生,把处方拿去。”

  安帕罗对于化学有些实际经验,对汞的功效不无知晓,听到丈夫说出吉尔伯特氏糖浆,脸色涨得就像扎住她鬈发的缎带一样火红。

  当天晚上,镇上的人整晚都在兴奋地谈论对教区神父先生的这次未遂谋杀。有些人指责法官对这个案件不该不予追究;其中最起劲的就是反对派的先生们。他们从行政机构的软弱无能中,看出了政府正在走下坡路的不容辩驳的铁证。政府竟如此涣散,如此腐败,肯定要把国家引向毁灭!

  但是,阿马罗神父却被当作圣徒一般受到敬佩。多么虔诚!多么温顺!代理主教先生傍晚把他召去,像慈父似地接待了他,对他说了声,“我的复活节羔羊①万岁!”听阿马罗叙述了受冒犯以及后来宽宏大量地干预法庭决定的过程之后,他大声说:

  ①复活节羔羊:带有灵光圈的羔羊图像,常用以象征基督。

  “我的孩子,你这真是把忒勒马科斯①的青春朝气和孟托②的慎重结合起来了。阿马罗神父,你真有资格在萨伦多城担任密涅瓦③的祭司呢。”

  ①忒勒马科斯(Telemachus):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之子。

  ②孟托(Mentor):女神雅典娜的化身,忒勒马科斯的良师益友。

  ③密涅瓦(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当天晚上,阿马罗神父上胡安内拉太太家去了。他受到热情周到的款待,好像他是一个刚从竞技场中的野兽群中或是从戴克里先①的暴徒手中脱险的圣徒,是圣徒显灵。阿梅丽亚不想掩饰自己的欢乐,长时间地握住他的双手,全身颤抖,眼睛湿润。他们就像在逢年过节的晚上那样,把大教堂神父的绿色扶手椅让给他坐。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一定要给他放上一只靠垫,让他把受伤的肩膀靠在上面。随后,他只好一五一十把整个事件重述一遍,从他跟同事西尔韦里奥(他举止得宜)谈天时讲起,当时他看见那个书记员站在广场中央,手里高举着粗木棍,准备对他进行致命打击。

  ①戴克里先(Diocletian,约245—313):罗马帝国皇帝(284-305)。三○三年起,他大规模迫害基督教徒,结果颁布四道命令:一、拆毁全国教堂,烧毁教会经书;二、查捕教会神职人员;三、在押教徒不肯祀奉罗马神者,一律处死;四、帝国各地教徒如不参与公众祀奉罗马神祭礼者,被捕后一律处死。这是罗马帝国对基督教徒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迫害。

  女士们听了这些细节,都很愤慨。她们觉得这个书记员比朗吉诺斯①或者彼拉多②还要坏。多么邪恶不端!教区神父先生本应该把他打倒,把他踩在脚下的!啊!他真是个圣徒,他居然宽恕了他!

  ①朗吉诺斯(Longinus):传说中曾用长矛重击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的罗马士兵。

  ②彼拉多(Pilate):传说中曾下令将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罗马总督。

  “我是根据我的良心的指引去做的,”他低垂下眼睑说。“我想起了我主耶稣基督说的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①。’”

  ①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九节。

  大教堂神父听了这话,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啐了口唾沫:

  “我只想说,如果有人打我的右脸——好吧,既然这是我主耶稣基督的吩咐,我就把左脸也给他打。这是天主的旨意嘛。可是,在尽了一个基督徒的本分之后,哦,女士们,我可要打断那个贼的脊梁骨!”

  “教区神父先生,伤得厉害吗?”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微弱、陌生的声音。

  这件事真是非同寻常!那是唐娜·安娜·甘索索,她昏昏沉沉地沉默了漫长的十年时间之后,居然说起话来了!不管是喜宴还是丧礼,没有一件事能够使她摆脱这种麻木的状态,可是对教区神父的同情促使她振奋起来,她终于像常人一样说话了!女士们全都高兴得大笑起来,阿马罗觉得不胜荣幸,于是彬彬有礼地感激地回答说:

  “没伤着什么,唐娜·安娜。几乎没有什么,我亲爱的夫人。他打得很重,可是我的身体很结实。”

  “咳,真是个恶魔!”唐娜·若塞帕大声说。她一想到那个书记员的拳头碰到这位圣徒的肩膀的景象,就怒不可遏。“真是个恶魔!我真想看着他披枷戴锁,在公路上做苦工。我很了解他的为人。他绝对骗不了我……我一直觉得他天生一副杀人犯的面相。”

  “他当时喝醉了,男人一喝上酒——”胡安内拉太太怯生生地鼓着勇气说。

  大家连声反对。咳,没有什么理由好为他开脱的。那简直是亵渎神灵!他是个畜生,他是个富生!

  这时,阿瑟·科塞罗来了,他刚到门口就报告了大家一个最新消息:努内斯已经把若昂·埃杜瓦多叫去,对他说(下面是原话):“我这个事务所里可不要流氓无赖。你给我滚出去!”大家听了这话真是兴高采烈。

  胡安内拉太太听到这消息很震动,说:

  “可怜的孩子,现在他要没饭吃了!”

  “那末,就让他喝酒吧!让他喝酒吧!”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大声喊道。

  他们全笑了起来。只有阿梅丽亚没笑,她俯身在针线活儿上,脸色变得煞白。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也许会饿肚子,心里便害怕起来。

  “你们听着,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笑的!”胡安内拉太太说。“这消息会使我睡不着觉了。想想看,那孩子也许连一块面包也得不到。老天哪!不,这样可不行!我希望阿马罗神父会原谅我这么想。”

  但是,阿马罗也不希望那个孩子受苦受难。他不是个记恨的人;如果那个书记员没钱了,找上他的门来,两三个银币——他不很富裕,再多他拿不出来——两三个银币他是会拿给他的。他会真心实意地把这点钱送给他。

  他是如此圣洁,这叫老太太们听了如痴如狂。真是个天使啊!她们用温存的目光望着他,茫然伸出了双手。他的存在就像味增爵①的存在那样,弥漫着天主的仁爱,给客厅里送来了小教堂里那种温和的气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带着虔敬的喜悦赞叹了一声。

  ①味增爵(St Vincent de Paul,1581—1660):天主教遣使会和仁爱会的创始人。一六三三年与罗意斯一起创办仁爱会,培养修女,派往医院、育婴堂、孤儿院、老人院等机构工作,开修女走向社会工作的先例。

  这时,纳塔里奥兴冲冲地来了。他和周围的人一一热烈握手,然后得意洋洋地脱口便说:

  “这么说你们全都听说了?那个坏蛋,那个恶棍,像一条狗似的,到处没人肯收留!努内斯把他赶出了事务所。戈丁尼奥博士刚才告诉我,他再也休想踏进地方长官的办公室了。他给打翻在地,一蹶不振了!对一切心地善良的人说来,这真叫人宽慰!”

  “我们大家全该感谢纳塔里奥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大声说。

  这一点他们全都承认。正是他,凭着他的才能和他那机智的舌头,使人们识破了若昂·埃杜瓦多的奸诈不仁,从而挽救了小阿梅丽亚,也挽救了莱里亚和整个社会。

  “那个坏蛋无论想干什么事,都会发现我拦在他面前。只要他还呆在莱里亚一天,我就不会放过他。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亲爱的女士们?我要把他砸个稀巴烂。现在我已经把他砸烂了!”

  他那张蜡黄的脸上发出了亮光。他坐在扶手椅里,自得其乐地扭动着身体。他经过一场艰苦斗争后赢得了胜利,现在正在享受着他当之无愧的休息。接着,他转脸对阿梅丽亚说:

  “现在呢,该做的都做了。有一件事我是可以夸夸口的,那就是,我把你救了出来,没让你嫁给一个畜生。”

  自从她和那个“畜生”断绝来往之后,人们老是对她赞不绝口。这会儿人们又赞扬起来,只是调子更高了:

  “这是你一生中最崇高的举动。”

  “为这件事,天主会降福给你的。”

  “你是美德的化身啊,孩于。”

  “她简直是圣女阿梅丽亚,”大教堂神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说。他听到这么多捧场的话,心里很不高兴。“我看,我们讲那个流氓讲得够多了。夫人,现在可以叫人送茶上来了吧,是不是?”

  阿梅丽亚一直沉默不语,很迅速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不时抬起头来,飞快地朝阿马罗投去困惑的一瞥。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想到纳塔里奥的威胁;她想象着那个书记员饿得两颊凹陷,战战兢兢,流离失所,睡在门前的石阶上……于是趁那些女士们在茶点桌周围舒适地就坐,忙着聊天的时候,她小声地对阿马罗说:

  “我老是在想:那个小伙子会挨饿受罪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个坏人,可是——一想到他会那样受苦,我心里就好像针刺一样。我想到这件事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阿马罗神父以一种基督徒的崇高的博爱精神高高地置身于他所受到的伤害之上,非常宽宏大量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你这话说得很荒唐。这个人是不会饿死的。在葡萄牙没有人会饿死。他年轻,身体又好;他又不是个傻瓜,他会找到事做的。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纳塔里奥神父也只不过说说罢了。当然,这个家伙会离开莱里亚的,我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有办法谋生的。至于我本人,我原谅他,天主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这一番小声说出来的仁慈的话,再加上一个情侣的温存的目光,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觉得教区神父先生的仁慈宽厚超过了她所听到过或是从书上读到过的所有的圣徒和圣洁的修道士。

  吃过茶点之后,在他们玩“排号”牌戏的时候,她一直呆在他的身旁。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在此之前对她是十分重要。或是使她害怕的事情——若昂·埃杜瓦多、她的婚事、她的责任——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个小伙子会远走高飞去寻找工作;而教区神父先生却仍然在那里,属于她,和她相爱!有时候,他们颤抖的膝头在桌子底下相触。当阿瑟·科塞罗赢了三次、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里的牌的时候,大家都对他大叫大嚷起来。趁着这个机会,一刹那间,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互相抚摸着;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升起了一声叹息,消失在老太太们的沙哑的声音里。一直到那天晚上散伙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沉默地看着牌,脸上由于难以抑制的共同的欲望而容光焕发。

  女士们穿上斗篷的时候,阿梅丽亚走到钢琴边,想要弹支曲子。阿马罗抓住这个机会,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哦,我可爱的人儿啊,我真爱你!可是,难道我们就永远不能单独在一起?”

  她刚想回答,只听见站在餐具柜边上、正在披上斗篷的纳塔里奥非常严厉地大声说:“女士们,怎么竟然让这样一本书放在这儿?”

  大家对纳塔里奥的愤慨吃了一惊,都转过身来,看见他正用伞指着一本合订本的巨册书籍,好像那是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似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连忙走过来,两眼闪闪发亮,心想这也许是一本时下很有名的、里面有淫荡猥亵的场面的小说。阿梅丽亚也走到餐具柜旁边,对于神父的谴责非常吃惊,说:

  “可是,这只不过是《全景》——只不过是一本《全景》罢了。”

  “我也看见了是《全景》,”纳塔里奥冷冷地说。“可是我还看见了这个。”他把那本书翻到前面的扉页上,大声念道:“‘此书为若昂·埃杜瓦多·巴尔博萨所属,供余闲暇时读以自娱。’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咳,这是很简单的事。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女士们竟然不知道,这个人一对神父动手,就因之而被‘绝罚’①了,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也是如此!”

  ①绝罚,即开除教籍。

  所有的女士们都本能地从摊放着那本倒霉的《全景》的餐具柜边躲开。她们不由自主地围成一圈,一想到“绝罚”这种事,就吓得蜷缩起身子来。这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一连串灾难的降临,就像从复仇的天主手里迸发出来的一阵霹雳闪电。她们噤若寒蝉地呆在那儿,战战兢兢地在纳塔里奥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纳塔里奥呢,披着斗篷,两臂交叉,正在欣赏着他的启示所起的效果。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从惊愕之中鼓起勇气说:

  “哦,纳塔里奥神父先生,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纳塔里奥忿忿然地说:

  “我说这话可当真?这话可太过分了一点!这么说,我亲爱的夫人,你以为我会拿‘绝罚’这种事情来开玩笑?问问站在那边的大教堂神父,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去望着大教堂神父,他是有关宗教的学问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他连忙拿出当年在神学院里的那副腔调——每当他解释教义问题的时候,他都要重新拿出那种腔调来——宣布说:他的同事纳塔里奥是正确的。凡是明知某人具有神父的身份而对他进行攻击的人,都因之被处以绝罚。这是一条既定的教义。这就是所谓的非公开性的绝罚,并不需要由一位教长或是主教来宣布,也不需要仪式才生效;而一切信徒们都必须把犯了罪的人看作是被处以绝罚的。而且他们必须根据这一身份来对待他,避开他,避开属于他的一切东西。“而且,对一位神父亵渎地动手侵犯,是特别重大的罪孽,”大教堂神父用深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所以教皇马了五世在颁布一份对法定的绝罚条款加以限制的训令时,对于粗暴对待神父的人必须加以处罚这一款仍予以保留。”随后,他又引证了各种训令、英诺森九世和亚历山大七世的法令、教皇法以及其他可怕的法规,咕咕哝哝地说了些拉丁文,把女士们全唬住了。

  “教义就是这样的,”他最后说,“不过我看,最好不要大惊小怪。”

  唐娜·若塞帕插嘴说:

  “可是,我们不能让被处绝罚的东西放在我们面前的桌上,让我们的灵魂担受风险呀。”

  “一定要把它毁掉,”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大声说。“把它烧了!把它烧了!”

  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把阿梅丽亚拉到窗口的凹进处,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属于那个男人的东西。阿梅丽亚很狼狈地承认她还有一些,一块手绢,一只旧手套,还有一支麦秆做的烟嘴,可她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拿来烧掉,拿来烧掉!”甘索索激动地喊道。

  客厅里回荡着老太太们嘁嘁喳喳的声音,她们心里充满圣洁的怒火。唐娜·若塞帕和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怀着恶意的喜悦谈论着火刑,她们带着宗教法官虔诚地剪灭异己的那种得意心情玩味着这个字眼。阿梅丽亚和甘索索跑到卧室里,翻检着衣橱里的白色内衣、缎带,抽出了小抽屉,想找到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东西。胡安内拉太太也在帮忙寻找。在她平静的客厅里,突然闹出这么一场宗教裁判所的auto dafe①来,这叫她感到又惊又怕。随后她便躲到大教堂神父的身边去了。他咕哝说了几句什么“私人诉讼的宗教法庭”之后,便舒舒服服地在扶手椅里坐下了。

  ①拉丁文:判决仪式。指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判处火刑或对异端邪说的书籍进行焚烧的判处仪式。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随随便便地丧失对教士的尊敬了,”纳塔里奥小声对阿马罗说。

  教区神父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对于这一番吵吵闹闹、群情激愤的哄乱感到心满意足,因为这证实了女士们对他的爱戴。

  可是,唐娜·若塞帕等得不耐烦了。为了怕传染,她用披巾的尖角拎起那本《全景》,对正在卧室里面继续狂热地搜索抽屉的人大声喊道:

  “你们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在这儿,在这儿!”

  说话的是甘索索。她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烟嘴、手套和棉布手绢。

  女士们乱哄哄地把这些东西拿到厨房里。胡安内拉太太是个好主妇,她跟在她们后面,好在她们点燃火以后照看一下。

  现在只剩下三个神父了。他们彼此望了望,大笑起来。

  “女人们的身上附着魔鬼呢,”大教堂神父意味深长地说。

  “不对,先生,不对,”纳塔里奥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我笑,是因为这件事看起来显得很滑稽,可是这种感情是件好事。它证明了对教会的真心虔敬,对邪恶的恐惧——说真的,这种感情是极好的事。”

  “这种感情是极好的事,”阿马罗附和说,他也很严肃。

  大教堂神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说:

  “她们要是能抓住那个人,她们对他也也会这么干的。我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我姐姐就有这股劲头。她是个裙钗队里的托尔克马达①。”

  ①托尔克马达:见第六章第八一页的注解。

  “这话不错,这话不错,”纳塔里奥表示赞同。

  “我可抵挡不住诱惑了,我要去看一看执行处决的情况,”大教堂神父大声说。“我要亲眼去看一看。”

  三位神父走到厨房门口。女士们都在那儿,站在火炉前面。熊熊的火光照着她们,把她们身上披着的黑斗篷衬托得轮廓鲜明,显得十分奇特怪异。鲁萨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吹火,她们已经用一把大刀子把《全景》的封面割下来;书页在火中卷曲、变黑、红光闪闪,在通红的火舌中飞上了烟囱。别的东西全烧掉了,只剩下那只羊皮手套。她们用火钳把它往火焰里推,但白费力气;它冒出浓烟,变成黑糊糊一团、狰狞可怕的东西,可是就是烧不着。它的顽固不化可把女士们吓坏了。

  “这是因为,他是用右手进行袭击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满腔怒火地说。

  “吹呀,姑娘,使劲吹呀!”大教堂神父看得很有趣,在门口出主意。

  “哎,兄弟,请你不要拿严肃的事情取笑!”唐娜·若塞帕大声说。

  “哎,姐姐,我看你是自以为比一个神父更懂得怎样去烧一样邪恶的东西吧?你倒很自以为是呢!吹呀,吹呀!”

  于是,对大教堂神父的知识十分信赖的甘索索和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跪到地上吹起火来。其余的人在一旁观看,默不作声地微笑着,眼光明亮而冷酷,欣赏着这种取悦于天主的焚书仪式。火堆毕剥作响,火舌跳着、蹦着,好像在跳着轻快、活泼的舞蹈,光荣地发挥着它净化罪恶的古老功用。最后,在那堆燃烧的木柴上,不论是《全景》、手绢,还是那个被处以“绝罚”的书记员的手套,全都荡然无存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革除教籍的若昂·埃杜瓦多正坐在他屋里的床脚上抽泣着,以泪洗面。他想念着阿梅丽亚,想念着在济贫院路度过的那些幸福的夜晚,想着他即将前往的城市,想着他必须当掉的衣服,徒然地自问着: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对待他呢?他是这么一个认认真真做事的人,向来与人为善,而且又那样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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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接下去那个礼拜天,大教堂里将举行唱弥撒。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穿过广场,去邀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她每逢赶集的日子,或是遇上镇上很拥挤的时候,从来不单独出门,唯恐有人会抢她的珠宝,或是破坏她的贞操。

  事实上,那天早上广场上也真是挤满了川流不息的人群。男人们成群结队,堵住了人行道;他们神情十分严肃,脸刮得非常干净,上衣搭在肩膀上。女人们成双结对一齐走,高高的胸脯上戴满了金项链和鸡心金首饰。店铺里,伙计们在摆满了印花布和亚麻布的柜台后边大声叫卖。在拥挤不堪的酒店里,男人们闹哄哄地交谈着。沿着市场,在一袋袋的面粉、一堆堆的瓷器和一篮篮的玉米面包之间,人们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谈着交易。货摊前挤满了人,小小的圆镜子闪闪发光,念珠成串地挂在外面。卖蛋饼的老太婆站在厚木板柜台后面大声吆喝。镇上靠乞讨为生的乞丐们坐在各自的拐角上,哀声念叨着天父。

  女士们身穿绸衣服,神情严肃,正赶去听弥撒。拱道上挤满了绅士们。他们穿着僵硬的新开士米西服,抽着价格昂贵的雪茄烟,享受着礼拜天的闲暇。

  阿梅丽亚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收税官的儿子,一个大胆的家伙,大声对一群少年说:“啊,她使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呢!”胡安内拉太太和女儿赶快走过去,拐进邮局路,迎面遇上了利巴厄厄奥。他戴着黑手套,钮孔里插了一支石竹花。自从大教堂广场上那件“渎圣案”发生之后,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一看见她们就大声喊道:“咳,孩子们,那事真叫人厌恶!那个该诅咒的书记员!”他这几天太忙了,今天早上才抽出时间上教区神父那儿去,向他表示同情和敬佩;那位神圣的人,那位圣徒,当时正在穿衣服,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他看了神父的胳膊,赞美天主,那一拳总算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可惜她们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体,他身上的肉多么细嫩啊;还有他那可爱的白皮肤——简直像是一位天使长的皮肤!

  “可是你们会相信吗,孩子们?他现在非常苦恼哩。”

  母女俩惊慌地说:“利巴尼尼奥,出了什么事啦?”

  原来那个叫维森西亚的佣人,已经呻吟了好几天,那天一早已经因为发烧被送到医院去了。

  “于是那位可怜的圣徒就连一个下人也没有了,一个人也没有了!你们能够想象吗?今天还不要紧,他要去跟我们的大教堂神父一块儿吃饭,(我刚才到他那儿也去过了,啊,好一位圣徒啊!)可是明天呢,以后呢?他现在用了维森西亚的妹妹迪奥妮西亚来料理家务,但是,啊呀,孩子们,迪奥妮西亚!我对他说了,迪奥妮西亚也许当个佣人不含糊,可她的名声太糟糕了!莱里亚没有人比她名声更糟的了。这个迷途的人,从来不跨过教堂门槛的。我能肯定,代理主教先生会亲自去训斥她的!”

  两位女士连忙表示赞同,认为迪奥妮西亚不是教区神父先生雇用的适当人选。(她是个不履行宗教责任的女人,并在名声不好的剧院里做过戏子。)

  “听我说,胡安内拉太太,”利巴厄尼奥说,“你知道他最好怎么样?好吧,我来告诉你,我已经对他提过这个主意了。那就是,你让他重新住到你们家里去。那才是最适合他住的地方,因为你们对他很好,会照料他的衣服,知道他的口味,而且到你们那儿去的都是些道德高尚的人。他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可是你们听我说,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是很想去的。胡安内拉太太,你该去跟他说说。”

  阿梅丽亚的脸色变得像她戴的印度绸蝴蝶结一样红。而胡安内拉太太却模棱两可地回答说:

  “不行,我不去跟他说。对这些事我顾虑很多。你明白——”

  “那就好像你们家里来了一位圣徒,我的朋友!”利巴尼尼奥热切地说。“记住这句话!而且这样可以皆大欢喜。我能肯定,就连我们的天父也会高兴的。好,再见了,孩子们,我得赶紧跑到教堂去了。你们也别再耽搁啦,弥撒马上就要开始了。”

  两位女士走到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家,一路上没有吭声。教区神父先生有可能重返济贫院路,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出乎意外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提起。直到她们在唐娜·玛丽亚家门前停下来时,胡安内拉太太才一边拉着门铃一边开口说道:

  “咳,这话不错,教区神父先生实在不能把迪奥妮西亚留在他家里。”

  “天哪,那样就糟糕透了!”

  她们把维森西亚生病,迪奥妮西亚去当替工的事儿说给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听的时候,她也有同样的见解:

  “那样就糟糕透了!”

  “我并不认识她本人,”那位了不起的夫人说。“可是我倒非常想会会她。他们跟我说,她是个彻头彻尾顽固不化的罪人!”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又说起了利巴尼尼奥出的主意。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热情地表示:这是我主的神谕。教区神父本来就不该离开济贫院路的。瞧瞧,他离开之后她们遭受了多少劫难吧。天主不再降福给她们家了。遇上的尽是祸事——那篇通讯文章、大教堂神父的腹痛、瘫子的去世、那个丢脸的婚约(多么可怕!多么险哪!),还有大教堂广场上的丑闻……那幢房子好像中了不祥的邪魔似的。而且,让那位圣洁的人那样生活下去,跟那个连袜子洞也不会补的烂污货迪奥妮西亚呆在一起,那简直是罪过!

  “其实,人家到你们家是再舒服也没有了,想要什么有什么。对你们来说,这也是一件光荣的事,你们会福星高照的。听我说,朋友,如果我不是单独一个人的话,我就要收他当房客了;我一直是这么说的。他在这儿也会挺舒服的。这个小客厅让他用多好哇,是不是?”

  她四下里打量着自己的财富,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这个客厅简直是个摆满圣徒肖像和敬神的小摆设的大仓库。在两只装了铜锁的黑檀木的五斗橱上,堆满了用玻璃罩子罩着、下面有垫座的雕像:有身穿蓝色绸衣的圣母,有头发卷曲、光着圆滚滚的小身体、两手伸出来祝福的婴儿耶稣,有穿着粗毛料法衣的圣安东尼①,有身上插满箭的圣塞巴斯蒂安②,还有留着胡须的圣约瑟夫③。一些阿尔科巴萨制作的富有异国情调的圣徒像是她非常得意的收藏:圣迪达乔,圣克利索洛以及其他许多圣徒的像。此外,还有教士的披肩,金属的念珠,橄榄核,彩色的小念珠,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发黄的花边,旧的白色礼袍,玻璃的鸡心首饰,绣着姓名缩写J.&M.、装饰着小珠子的小坐垫,受过祝福的树枝,殉道者拿过的棕榈叶,放在纸口袋里的香料。墙上挂满了圣母的画像,虔诚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飘立在天体上空,有的跪在十字架的脚下,有的被利剑刺穿了身体。还有画着许多心的挂图,有的心鲜血直涌④,有的心喷出火焰,有的心光芒四射;在小镜框里,放着各种为私下举行的最心爱的节日准备的祈祷文:《圣母的婚礼》、《原十字架的发现》、《圣法兰西斯的钉痕》⑤,还有顶顶重要的《圣母分娩》,那是留着在四季大斋日⑥做祷告时用的。桌子上点着小灯,一切都准备就绪,每当那位好太太坐骨神经痛发作,咳嗽咳得厉害,或者关节僵硬的时候,便可以毫不迟延地祷告有关的神灵。她亲自安放这些东西,用羽毛刷子掸去灰尘,不让别人插手;她亲自擦洗这些乱七八糟放在一起的神像以及那个神圣的武库,这些东西只不过刚好足够拯救她的灵魂,解救她的疾病苦痛。她最最关心的就是如何安放这些圣者;她老是在移动他们的位置,因为有时候——比方说吧——她会觉得圣埃卢泰罗不愿意呆在圣乔斯坦的脚下,于是她就把他拿开一段距离,挂在对这位圣往更加同情的一群人中间。她根据仪式的规矩(这是她的忏海神父解释给她听的)对他们划分等级,对他们的敬重程度也依此类推,对待二等的圣约瑟夫的尊敬就与对头等的圣约瑟夫有所不同。这样一宗财富引起了她的朋友们的妒羡,也给好奇的人以启发。利巴尼尼奥每次来拜访她,总要朝房间里温情脉脉地瞥上一眼,说道:“啊,朋友,这儿简直是天国!”

  ①圣安东尼(St Antny,约251—约356):传说为基督教古代隐修院创始人。

  ②圣塞巴斯蒂安(St Sebastian):弓箭手的守护神。

  ③圣约瑟夫(St Joseph):圣母马利亚的丈夫。

  ④指一种心形的宗教象征。

  ⑤据天主教传说,圣法兰西斯(1182—1226)身上曾出现过和耶稣受难时相似的钉痕。

  ⑥天主教风俗,每季有三天大斋日,分别为四旬斋、降灵节、圣十字架节及圣路西亚节等四大节日后的第一个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届时须守斋戒。

  “你们倒是说说看,”这位了不起的夫人喜洋洋地接着说道,“我们那位圣徒般的教区神父到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像到了自己家里?到了这儿,天堂对他就是伸手可及的了!”

  胡安内拉太太和女儿都表示同意;并且说,她之所以能够把家里完全变成供奉天主的地方,是因为她很富有……

  “我不否认这一点,放在这儿的东西已经花了我几百块金币了,还没有算上那只圣物盒呢……”

  啊,那只有名的衬着缎子的檀香木圣物盒!里面放的是一块原十字架①的碎片,从荆棘冠②上折下来的一根刺以及耶稣孩提时代襁褓上的一块碎布。虔诚的教徒中有人妒忌地窃窃私议说:这样宝贵的圣物,应该放到大教堂的圣物柜里去。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唯恐教堂堂长先生会得悉这宗天使的宝藏,只敢悄悄地把它给最最亲近的朋友看。替她搞到这些东西的那个神圣的教士曾要她按着福音书起誓,永不透露她是怎样得来的,省得人家多嘴嚼舌头。

  ①指钉死耶稣的十字架。

  ②指耶稣受难时被迫戴上的用荆棘编成的刺冠。

  胡安内拉太太像往常一样,最喜欢看那块襁褓上的碎布头。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声音很轻地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它花了我二十块金币呢……不过就是六十块。就是一百块我也舍得!叫我倾家荡产我也肯干!”她狂热地亲吻着这块宝贵的碎布,简直像要哭出来似地呜咽着说:“(呕欠),小布头啊!我的宝贝儿小耶稣啊!(呕欠),耶稣的小布头!”

  她声音很响地亲了它一下,然后把它放在圣物盒的抽屉里锁好。

  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三位女士连忙赶到大教堂去,想到大祭坛下面占个位置。

  她们在广场上遇到了慌慌张张赶往大教堂去的唐娜·若塞帕。因为急着要去望弥撒,她的斗篷都从肩膀上滑落了下来,帽子上的一根羽毛也掉了。她今天早上叫佣人气昏了头!她必须把午餐的菜肴全部预备好……她甚至还担心她不能从这次弥撒中充分得益,因为她精神太紧张了。

  “今天教区神父也要去的。他的佣人生病了,你们知道吗?唉,我差点儿忘了,阿梅丽亚,我兄弟想请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说他想让两位女士和两位先生同席。”

  阿梅丽亚高兴得笑了。

  “胡安内拉太太,你能不能晚一点来接她?天哪,我穿衣服穿得太匆忙了,我觉得我的衬裙在往下掉呢!”

  四位女士走进教堂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那天是为圣体仪式唱弥撒。根据这个主教管区的一条惯例,领圣体的时候,由低音提琴、大提琴和长笛奏乐,尽管这本是违反仪式程序的。(那位善良的西尔韦里奥对圣餐仪式非常严格,他对奏乐这一项很不赞成。)祭坛披上了雪白的节日盛装,布置得很华丽,圣物全都陈列在上面。华盖、帷幕以及弥撒书的装饰都是白颜色衬着暗金色。花瓶里插着扎成尖塔形的白花和绿叶,在圣体匣两边,悬挂着装饰用的天鹅绒帘帷,算是天篷,它们构成两片摊开的巨大的白翼,把圣灵打扮成一只鸽子。二十盏枝形的大烛台,一层层地排着,射出黄色的烛焰,照着打开的圣体匣。那只圣体匣金光闪闪,镶嵌着珠宝,里面放着颜色晦暗的圣饼。在拥挤的教堂里,回响着一片缓慢的。喃喃的低语声;不时听见有人咳嗽,或者孩子的哭叫。因为人多,加上香料的气味,空气已经变得十分重浊。唱诗班里,乐师们的身影在低音提琴和乐谱后面移动,那里不断传出低音提琴的长吟和长笛的鸣咽声。

  四位朋友刚在大祭坛附近坐下,从圣器收藏室那一侧便走进来两位助祭,一位像松树那样挺拔、高大,另外一位则身材肥胖、形容龌龊。他们稳稳地高举着两支供献用的烛台。后面是外号叫“斜眼儿”的皮门塔,身着一件大得不合身的白法衣,手里捧着银香炉,神气活现地大踏步走着。随后,在教堂里的会众跪下来翻动书页的一片喧哗之中,两位执事一前一后地出现了。最后,阿马罗神父走了进来。他穿了一身雪白的法衣,两手交握,眼睑低垂,按照仪式的规矩,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谦卑的样子,再现出基督走向髑髅地时逆来顺受的神态。他刚才在圣器收藏室里换上法衣之前,为了洗涤白法衣的事刚和人狠狠地争执了一番,直到现在脸上还气得直发烧。

  唱诗班立刻唱起了《进台咏》。

  在弥撒进行的时候,阿梅丽亚用爱慕的眼光出神地看着教区神父。正像大教堂神父说过的那样,他真是一位唱弥撒的艺术大师;全体神父、全体女士都有同感。他向执事行礼致敬的时候是多么庄重,多么潇洒!他匍伏在祭坛前面,姿势是何等优雅,表现出一副谦恭卑微、自我克制的样子,觉得天主就在自己面前,由天使、圣徒和圣母、圣子簇拥着,而自己是灰烬、是尘土。但是,他姿势最美妙的时候还是在祝福的当儿:他慢慢地把手在祭坛上空移动,好像他想从站在祭坛附近的基督那里聚拢、并抓住他降下的福泽。随后,他又做了一个乐善好施的仁爱手势,使这份福泽降临到坐在正殿里的会众中间,降临到一排排裹着头巾的女人头上,甚至一直降临到在正殿的尽头挤作一堆的乡下人那儿,他们手里拿着翻山越岭时用的长竹竿,以惊奇的目光凝视着闪闪发光的圣体匣。正是他祝福百姓的那双手,曾经在桌子底下热情地捏紧了她的手,阿梅丽亚想到这儿,心里的爱情达到了顶点。那个叫过她“我的小姑娘”的声音,现在正在背诵着那些精彩的祈祷文,她听在耳里,觉得比低音提琴的长吟更动听,比风琴的深沉的乐声更感人。想到所有的女士一定也同样爱慕他,她感到很骄傲;只是在看见他站在祭坛面前,全身洋溢着与整个仪式相适的圣洁的欢乐时,她才感到一种羡慕。这是一个虔诚信徒感受到天国的魅力时产生的羡慕。他神色是那样宁静,好像他的灵魂已经飞升,远远地飞往高空、飞往永恒、飞往不可见的领域。不过当他讲“主啊,怜悯我们”,当他念福音书,或是和副主祭一起坐在蒙上红色锦缎的长凳上的时候,她更喜欢看着他,因为她觉得这时候他更富有人性,更可亲近。这时候,她很想使个眼色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教区神父先生一直低垂着眼睑,神态十分谦恭。

  阿梅丽亚挺直身子,朝后坐在自己的脚踵上,满脸笑容,欣赏着他的侧影,他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头颅,他的绣金的长袍,心里回忆起在济贫院路初次相遇时他手里拿着香烟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情景。自从那天晚上到现在,发生了多少风流韵事啊!她想起了莫雷纳尔,想起那次从沟上跳过去的情景,想起给她姨母守灵的那个夜晚,以及在火炉边的一吻……唉,这一切将会如何结束呢?后来,她竭力想要把心思集中到祈祷书上去,可是她又想起了早上利巴尼尼奥对她说的话来:“他的可爱的白皮肤——天使长的皮肤!”那一定是非常细嫩、柔软的……她心中燃烧起强烈的欲望。她认为这是魔鬼在诱惑她,为了要把他赶走,她便定睛望着圣体匣,望着祭坛。阿马罗神父正在祭坛上,副主祭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他摇着表示永远赞美天主的香炉,唱诗班高声唱起了《奉献歌》。随后他亲自站到祭坛的第二级台阶上,两臂交叉在胸前,让人用香熏过;“斜眼儿”皮门塔快活地摇晃着香炉;一缕香烟冉冉飘升,像是传递给天国的信息;圣体匣和神父都被这盘旋而上的白烟笼罩住了;阿梅丽亚觉得神父的身形变幻了,几乎化作了神明……呕欠,这时候她是多么敬慕他啊!

  风琴奏出了最强音,震撼着整个教堂;唱诗班的队员们张大了嘴,全力祝唱;上面,乐队指挥神气活现地立在几架低音提琴的琴颈中间,情绪变得狂热起来,疯狂地挥舞着他那用一卷无伴奏齐唱乐的乐谱卷成的“指挥棒”。

  阿梅丽亚离开教堂的时候,神情显得非常疲倦,脸色也很苍白。

  在大教堂神父家吃饭的时候,唐娜·若塞帕一再责怪她为什么不讲话。

  她没有说话,可是她那双娇小的脚却在桌子底下不停地寻觅着阿马罗神父的双足,摩擦着它们、踩着它们。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点上了蜡烛;大教堂神父开了一瓶樱桃酒(不是他珍藏的那种著名的一八一五年佳酿,而是一八四七年酿造的),为摆在桌子当中那一盘通心粉细面条助兴。那一盘面条上面用肉桂拼成了教区神父姓名的缩写。(大教堂神父解释说,那是他姐姐为了让客人们高兴而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阿马罗举起酒杯,提议为“好心的主妇”干一杯。她听了满脸堆笑。她穿着她那件难看的绿色毛料衣服,显得丑陋不堪。她感到很抱歉,因为这顿饭烧得太糟糕了——热尔特鲁德做事太马虎,刚才差一点儿把鸭子和通心粉给烧焦了!

  “哪里哪里,我亲爱的夫人,这个好吃极了!”教区神父表示反对。

  “承蒙你好意夸奖。幸好我及时挽救了它……教区神父先生,再来上一小调羹通心粉怎样?”

  “不吃了,我亲爱的夫人,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那好吧,为了不糟蹋东西,再喝一小杯‘四七’年吧,”大教堂神父说。

  他自己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倒在椅子里,说:

  “好酒!这就是人生。”

  他脸已经红了,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短上衣,胸前放着餐巾,人显得越发肥胖了。

  “好酒啊!”他又说了一遍:“你今天从盛酒的祭瓶里可没有喝到这么好的酒吧。”

  “天哪,兄弟!”唐娜·若塞帕嘴里塞满了通心粉面条,嚷了起来。她听见这句大不敬的话简直吓坏了。

  大教堂神父鄙夷不屑地耸了耸肩膀。

  “你这种大声惊叫还是留着做祷告的时候用吧!你这个人,老是要对你一窍不通的事情发表意见,这实在是自以为是!听着,我告诉你,弥撒用酒的质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酒的好坏是至关重要的……”

  “要与圣餐仪式的庄严相称,”教区神父非常严肃地说,一面用两腿夹紧了阿梅丽亚的膝盖。

  “不光是这一点,”大教堂神父又拿出一副学究的腔调说。“而且,酒要是不好,混上了别的成份,就会在放酒的祭瓶里留下残渣;圣器看管人要是不细心擦洗,祭瓶的气味就会变得很难闻。夫人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吗?后果就是,神父去饮用我主耶稣基督的鲜血的时候,因为没有料想到那种气味,就会皱眉蹙额。我说夫人啊,你这下可该知道了吧!”

  他咂嘴咂舌地吮吸起酒来。他那天晚上谈兴正浓,在慢慢地打了几声饱嗝以后,他又对唐娜·若塞帕发动了攻击,她已经被这一大套学问弄得瞠目结舌了。

  “现在,告诉我一件事,女士,既然你很懂得教义,那么圣餐仪式上用的酒应该是白的还是红的?”

  唐娜·若塞帕认为那一定该是红的,这样才更像是我们的救世主的鲜血。

  “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大教堂神父咕哝着,又用手指着阿梅丽亚。

  她轻轻笑了一声,往后一缩。她不是圣器看管人,所以她不知道……

  “现在轮到你了,教区神父先生!”

  阿马罗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笑了起来。如果红葡萄酒是错误的回答,那末正确的答案一定是白葡萄酒啰。

  “为什么呢?”

  阿马罗曾经听说过,这是罗马的规矩。

  “那又为什么呢?”大教堂神父又问。他一副学究气,声音嘶哑。

  他不知道。

  “因为,我主耶稣基督初次献祭的时候,用的就是白葡萄酒。理由很简单,众所周知,在当时犹太国他们从来不酿造红葡萄酒。姐姐,请再给我一盘通心粉。”

  随后,他们谈论着葡萄酒和盛酒的祭瓶的清洁与否等等,阿马罗又想起了他责怪圣器看管人本托的事。那天早上,在他穿上法衣之前——正当大教堂神父走进圣器收藏室的时候——他刚为白祭袍的事训斥了他一顿。首先,他不该把这些衣服让一个名叫安托尼亚的女人去洗,因为她和一个木匠姘居,声名狼藉;她不配接触这些神圣的衣物。这是第一桩不是。第二,这个女人把衣服搞得一塌糊涂就送来了,在神圣的献祭时穿这样的衣物,简直是亵渎神明。

  “嗳,把衣服送到我这儿来,教区神父先生,把衣服送到我这儿来吧,”唐娜·若塞帕插嘴说。“我会把它们交给那个给我洗衣服的女人。她是个很有德行的女人,而且送回来的衣服总是雪白的。嘿,能给你帮忙,我会感到不胜荣幸呢!我要亲自来烫这些衣服。它们甚至会赐福给我们的熨斗呢……”

  可是大教堂神父(这天晚上他实在很健谈)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身来对着阿马罗神父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说:

  “说起我走进圣器收藏室的事,我倒想告诉你,我的朋友兼同事,你今天在一项礼仪上举措失当。”

  “哪儿不对啊,老师?”阿马罗不安地问。

  “在你重新穿上法衣之后,”大教堂神父非常缓慢地往下说,“当执事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向圣器收藏室里的十字架行屈膝礼时,你没有全跪,只是半跪了一下。”

  “啊,不对,老师!”阿马罗神父大声说。“红字法规①的条文是:Factareverentia cnuci,向十字架鞠躬行礼:那只是普通的一鞠躬,只是稍稍低一下头而已……”

  ①红字法规:指天主教祈祷书中规定的仪式指示,通常印成红色。

  他为了具体说明这一点,朝唐娜·若塞帕鞠了一躬。她扭动着身子,向他微微一笑。

  “我不同意!”大教堂神父咄咄逼人地大叫道;在自己家里,自己的餐桌上,他要大声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可以引经典作家的话为证。你且听着!”于是,像掷出一颗颗重磅炸弹似的,他报出了一连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作为根据:拉博朗蒂、巴尔德斯奇、梅拉蒂、托里诺、帕罗尼奥。

  阿马罗在椅子里俯身向前,摆出一副要辩论的架势。因为能够当着阿梅丽亚的面驳倒身为伦理神学教师和实用宗教仪式巨擘的大教堂神父,他觉得很高兴。

  “我能够证实我的说法,”他大声说。“我可以引用卡斯塔尔杜斯的话来论证!”

  “住嘴,你这个贼,”大教堂神父大叫说:“卡斯塔尔杜斯是我的经典作家。”

  “是我的,老师!”

  他们越争越激烈,每个人都抢着说尊敬的卡斯塔尔杜斯以及他的权威性的雄辩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唐娜·若塞帕高兴得坐在椅子里直抽噎。她笑得满脸皱纹,喃喃地对阿梅丽亚说:

  “啊,看着他们俩多么叫人高兴!嘿,真是圣徒啊!”

  阿马罗高高地挥舞着胳膊,继续说:

  “除此之外,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常识而已,老师!第一,按照红字法规本来就应当如此。第二,神父在圣器收藏室的时候,因为头上戴着四角帽,一定不可以全跪,因为四角帽也许会掉下来,那样一来就会构成大不敬的罪过。第三,如果照你说的那样行礼,随后就会发生一桩不合理的事,因为,那样一来,弥撒前向圣器收藏室十字架行的屈膝礼就要比弥撒后向祭坛上的十字架行的礼更加隆重了!”

  “可是,在祭坛十字架面前的屈膝礼——”大教堂神父大叫大嚷地说。

  “那是一个半跪礼。读一读红字法规吧:Caput inclinat①。再读读加万图斯和加里法尔迪的著作吧。一定得这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在弥撒之后,神父的尊严达到了极点,这是因为他体内有了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和鲜血。总而言之,真理在我这一边!”

  ①拉丁文:俯首。

  他站起来,快活地搓着双手,扬扬得意。

  大教堂神父轻轻地拍拍头颈里的折皱,身子沉到他的餐巾里去,那副神气活像一头受折磨的公牛。过了一会儿,他回答说:“你说对了。我刚才那样说,只是要听听你会怎么说……我为我的学生感到骄傲,”他朝阿梅丽亚眨了眨眼睛,又补上一句。“现在喝酒吧,老弟,喝吧!喝完酒把咖啡端上来,姐姐,留心,一定要烫些。”

  可是,门口传来一阵猛烈的铃声,使他们全都跳起身来。

  “一定是胡安内拉太太,”唐娜·若塞帕说。

  热尔特鲁德拿着一条披巾和一件羊毛披风走了进来。“这是刚刚从阿梅丽亚小姐家里送来的。太太向大家致以亲切的问候,说她不能来了,因为她人不太舒服。”

  “那我怎么回家呢?”阿梅丽亚担心地说。

  大教堂神父把他的胳膊从桌子上面伸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说:

  “如果没有旁人去的话,我愿意为你效劳。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你的贞操。”

  “弟弟,你说的真不像话,”老太太大叫着说。

  “别嚷嚷,姐姐。不管圣徒嘴里说出什么话来,圣徒永远是圣徒。”

  教区神父高声表示赞同:

  “你说得很对,迪亚斯神父先生。不管圣徒嘴里说出什么话来。圣徒永远是圣徒。因此,我举杯祝你健康长寿!”

  “也祝你健康长寿!”

  他们像孩子似地碰了碰酒杯,争辩之后又讲和了。

  可是阿梅丽亚却很惊慌。她大声说:“耶稣啊,妈妈不知怎么了?她会怎么样呢?”

  “除了懒惰之外还会有什么呢,”教区神父大笑着说。

  “别担心,姑娘,”唐娜·若塞帕说。“我亲自送你回家。我们大家一起送你。”

  “我们把小姑娘放在圣像架子上抬回去,”大教堂神父一边削着梨,一边呵呵地笑着说。

  可是,他突然放下了小刀,眼睛朝四下里转了转,用手捂住肚子,呻吟着说:

  “听着,我也觉得不舒服啦。”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只是隐隐作痛罢了。一会就过去了,不要紧。”

  唐娜·若塞帕害怕起来,劝他别吃那只梨了,因为他上一次发病就是吃水果引起的。

  可是他却固执地啃起梨来。

  “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他喊着。

  “刚才那是对你妈妈表示同情呢,”阿马罗小声对阿梅丽亚说。

  大教堂神父突然在椅子里歪倒了,身子扭曲到一侧,大叫道:

  “我生病了,我生病了!哦,耶稣!哦,撒旦!见鬼啊!哎哟!哎哟!我要死了!”

  大家都紧张地跑了过去,把他围在中间。唐娜·若塞帕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进他的房间,大声唤仆人去请大夫。阿梅丽亚跑到厨房去,想找一块法兰绒,把它烫热,好敷在他的肚子上,可是没有人找得着法兰绒。热尔特鲁德紧张地在椅子之间磕磕撞撞,想找到她的披巾,好戴了出去。

  “不戴披巾也可以去嘛,你这个傻丫头!”阿马罗大声喊道。

  那个姑娘奔出去了。大教堂神父在屋子里直叫唤。

  这会儿阿马罗真的害怕起来,走进了房间。唐娜·若塞帕跪在五斗橱前,对着上面一张悲哀圣母的大画像,哭哭啼啼地祷告起来;那个可怜的老师摊手摊脚趴在床上,咬着枕头。

  “可是,我亲爱的夫人,”教区神父严厉地说。“现在不是做祷告的时候。你该做点儿什么。你平时是给他吃什么药来着?”

  “哦,教区神父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啊,”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这种病痛是突然发作的,也许一会儿就又过去了。发作起来我们实在措手不及!有时候喝点椴树叶泡茶能管用。可是真倒霉,我们没有椴树叶!咳,耶稣啊!”

  阿马罗奔到他家里去找椴树叶。过了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迪奥妮西亚,她是来帮忙出力,出点主意的。

  但是,令人高兴的是,大教堂神父先生忽然觉得人好些了。

  “我真是非常感激,教区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说。“这些椴树叶真好极了!你心肠真好。他现在可以顺顺当当地睡着了。他痛过以后总是这样。你要是不见怪的话,我就进去照看他了……这是他发作得最厉害的一次。都是那只水果,该诅咒的——”她把这句亵渎的话缩了回去,吓得要命。“那是我主的水果。那也是他神圣的旨意……你能原谅我吗?”

  屋子里只剩下阿梅丽亚和神父两个人了。他们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同样的欲火,都想要互相接触、亲吻;可是门却打开着,在旁边那间屋子里,他们听得见老太太穿着毛毡拖鞋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可怜的老师!”阿马罗高声说。“刚才一定痛得很厉害呢。”

  “他每隔三个月就要发作一次,”阿梅丽亚说。“妈妈预感到他的病该要发作了。前天她还跟我提起来着。她说:‘大教堂神父又快发病了,我尽力在留心着……’”

  教区神父叹息了一声,小声说道:

  “可怜的是我,没有人为我的痛苦操心……”

  阿梅丽亚十分诚挚地用美丽的、温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他:

  “别这么说……”

  他们隔着桌子热情地捏着对方的双手。可是唐娜·若塞帕裹着披巾又走了进来。她弟弟已经睡着了。而她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唉,这些病痛真会送人的命呢!她已经在圣乔基姆像前点了两支蜡烛,还向健康圣母许过愿。她今年为她弟弟的痛苦已经许过两次愿了。而我们的圣母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是从来不会让那些诚心求她的人失望的,我亲爱的女士,”阿马罗神父甜腻腻地说。

  碗柜上方的大钟敲响了八点。阿梅丽亚又说起她对她母亲的担心。况且,时间又这么晚了……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在下小雨,”阿马罗说。

  阿梅丽亚不安地奔到窗口。路灯下面的石板都很潮湿,闪闪发光。天色很黑。

  “耶稣啊,”她说。“今天晚上可暗不了啦!”

  唐娜·若塞帕十分担忧。阿梅丽亚这会儿明白了:让她离开这所房子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因为热尔特鲁德还没有把医生请回来:她一定是找不到他,很可能正在挨家挨户地寻找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得来?

  教区神父忽然想起,迪奥妮西亚(她正在厨房里等他)可以护送阿梅丽亚小姐。只不过几步路之遥,街上又没有人。他自己可以把她们一直送到广场拐角处。不过她们一定得赶快走,因为雨很快就要下大了。

  唐娜·若塞帕马上去替阿梅丽亚拿来了一把雨伞。她叮嘱她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她妈妈,不过一定要叫她不必担心,就说她兄弟这会儿已经好些了……

  “还有一句话!”她从楼梯顶上朝下面大声喊道,“告诉她,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可是这种阵痛发作得快,去得也快,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好的,我会告诉她的,晚安!”

  他们把门打开,看见雨下得很大。阿梅丽亚想再等等。教区神父挽住她的胳膊,催她快走,直说:“等也没用,等也没用!”

  他们俩在雨伞底下靠得紧紧的,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迪奥妮西亚头上披着围巾,在他们身边一声不吭地走着。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雨哗哗地下着。

  “耶稣啊,今天晚上的天气真糟糕!”阿梅丽亚说,“我的衣服都要给毁了。”

  这时他们到了索萨斯路。

  “现在简直是倾盆大雨了,”阿马罗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到我家院子里去避一会儿雨。”

  “不去,不去!”阿梅丽亚打断了他的话。

  “瞎说!”他不耐烦地大声说。“你是不是要糟蹋掉你的衣服?这只是一场阵雨。你看,那边天已经放晴了。这阵雨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真是瞎闹——要是你妈妈知道下这么大雨你还在外面,她会生你的气的,她也有理由生气呢!”

  “不去,不去!”

  但是,阿马罗停了下来,很快把大门打开,轻轻地把阿梅丽亚推了进去,说道:“进来吧,只呆一会儿就是了。”

  他们沉默地呆在黝暗的院子里,望着雨水倾泻而下,在院外路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阿梅丽亚很不安。院子里一片漆黑,周围寂静无声,她感到很怕,可是也觉得挺有意思。她呆在那里,呆在他身边,却没有旁人知道,她被欲望驱使着,本能地和他靠得更近,蹭着他的肩膀。接着,她又缩了回去,她的裙子碰到了他的胁部,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感到很不安。她注意到了背后通往他房间的楼梯,可是只装作没看见;她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他的家具和屋里的摆设。迪奥妮西亚静悄悄地缩在门口,这个女人的在场使她觉得很尴尬;她老是转过脸去望望她,唯恐她会无影无踪了,消失在院子里的阴影或是黑夜之中……

  这时,阿马罗在地上又是顿脚,又是搓手,冻得直打哆嗦。

  “我们在这儿要送命的,”他说,“连石头都冻住了。最好上楼到餐室里去等着。”

  “不,不!”她说。

  “真荒唐!你妈妈要生你的气的。迪奥妮西亚,上去点灯。”

  那位女监护人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了。接着,他拉住阿梅丽亚的胳膊,小声说:

  “为什么不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简直荒唐。上来吧,只呆一分钟,等雨停了再走。告诉我——”

  她一言不发,呼吸的声音很响。阿马罗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接着又放到了她的胸口上,按接她的胸脯,轻轻抚摸着她的绸衣。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最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上了楼梯,每走一步都踩着了自己的裙子,两只耳朵像火烧一样。

  “上这儿来吧,这就是那间屋子,”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随后,他跑到厨房里,迪奥妮西亚正在点蜡烛。

  “我亲爱的迪奥妮西亚,你听我说——我想在这儿听阿梅丽亚小姐忏悔。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你出去一下,过半个钟头再回来。这个你拿着。”他在她手心里放了三块银币。

  迪奥妮西亚脱下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把自己关进了煤窖。

  他拿着蜡烛回到房间里。阿梅丽亚在那儿,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教区神父关上了房门——一声不响地朝她走过去。他紧咬着牙关,像一头公牛那样喘着粗气。

  半个钟头以后,迪奥妮西亚在楼梯上咳嗽了一声。阿梅丽亚紧裹着围巾走了下来。她们把院子的大门打开的时候,两个醉汉谈着天走了过去;阿梅丽亚连忙缩到黑影里。可是迪奥妮西亚左右看了一阵,见路上没有人影了,便说:

  “路上没人了,我亲爱的女士。”

  阿梅丽亚把斗篷扯过来遮住脸,然后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往济贫院路走去。雨已经停了;星光灿烂;扑面拂来一阵干燥的凉爽的空气,预报着北风和好天气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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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阿马罗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怀表,见做弥撒的时间快到了,便兴冲冲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他一边把手伸进袖子,匆匆穿上用作晨衣的那件旧上衣,一边回想起在费朗的一个早上。那天早晨他醒来时吓坏了,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自从他当上教士以后,他第一次兽性大发,在马厩的草堆里和若安娜·瓦克拉一起犯下了罪孽。那一回他没敢带着那像石块般压在他灵魂上的罪孽去做弥撒。照历代教皇和特兰托公会议①的说法,他认为自己已经沾染上污点,变得不干净,够得上下地狱了。他三次来到教堂门口,但每次都害怕得退了回去。他确信,要是他胆敢用扯下着安娜·瓦克拉裙子的那双手去碰一下圣体,教堂就会倒塌砸在他身上,把他压得粉碎,或者一看到手持宝剑矗立在神龛前的复仇神圣迈克尔那光焰四射的神像,他就会四肢瘫软,动弹不得!他骑上马,跑了两个小时,穿过后娜·若昂的农场,来到格拉列拉,向好心的修道院院长塞克拉作了忏悔。唉!那时候他天真无知,虔诚而有顾虑,刚做教士心里很胆怯。如今他已经睁开眼睛,看清了周围人生的现实。修道院的院长、大教堂的神父、红衣主教、罗马教廷的官吏们,他们才不在马厩的草堆里犯罪呢,不——他们有舒适安逸的密室,旁边还摆着晚餐。教堂并没有倒塌砸在他们身上,复仇神圣迈克尔也没有丢下天国的安逸来管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①特兰托公会议:天主教会的第十九次公会议。由教皇保罗三世的代表于一五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奥地利特兰托召开。

  眼下叫他心绪不宁的并不是这桩事,而是迪奥妮西亚。他听到她正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边还咳嗽着。他不敢叫她把刮脸用的水给他端来。他觉得把这个女人牵扯进来,参与他的秘密,总有点别扭。他毫不怀疑她办事谨慎,这原是她的本份;而只要花几个半镑的金币便可以让她对自己忠贞不贰。然而想到这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那么多文官武将的姘妇,镇上世俗方面的那些秽迹劣行无不同她那硕大肥胖的身躯纠缠在一起,让她这样一个女人了解他的弱点,知道在他教士的斗篷下燃烧着肉欲的烈火,确实跟他作为教士的自尊心无法相容。他情愿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春情激荡的是西尔韦里奥或者纳塔里奥,这样事情至少将局限在教士的范围之内!想到自己处在那双冷嘲热讽的小眼睛的窥视之下,他感到浑身不自在,那双眼睛对于庄重的教士长袍或者对于威武的军服全都熟视无睹,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切的下面,同样回荡着血肉之躯发出的凄凉而带有野性的呼唤……

  我要和她一刀两断,他想,我要给她一个金币,把她打发走。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关节叩了叩他的房门。

  “进来!”阿马罗说,随即坐下,迅速俯在桌子上,好像正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堆文件。

  迪奥妮西亚走进来,把水壶放在脸盆架上,咳嗽了一声,凑近阿马罗的肩膀说:

  “教区神父先生,这件事你那样处理,说明你很没有头脑。昨天有几个人看见那小姑娘从这儿走出去。这事儿很严重,年轻人。绝对保密对你们俩都是必要的!”

  不,他不能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已经稳稳地做定他的心腹人了。她这几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生怕隔墙有耳似的。这显得有点过分谨慎,并向他表明一个在同谋共犯方面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手确实高人一筹。

  他涨红着脸转过身去对她说:

  “有人看见她了,嗯?”

  “是的,有两个醉鬼看见了。但也许是两位绅士。”

  “说得对。”

  “处在你的地位,教区神父先生,也为了那位年轻姑娘——一切都必须悄没声儿地干——就连地板也不能让它知道!凡是我经办的事儿,我都做得非常当心,生怕被死人听见。”

  这时阿马罗突然决定接受迪奥妮西亚的保护。

  他在桌子抽屉的角落里找了找,摸出半个金币来放在她手里。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她喃喃低语。

  “好了,迪奥妮西亚,现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他问道,一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听女管家的忠告。

  她讲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故弄玄虚或者怀有恶意的样子。

  “依我看,你要同那姑娘会面,在教堂司事的家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教堂司事的家里?”

  她侃侃而谈,帮他回忆那所房子所处的极好位置。他一定知道,圣器收藏室边上有好几间房子,其中有一间,开门出去便是一个院子,修葺大教堂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屋。院子的另一边是教堂司事宅子的后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厨房门也是朝院子开的;教区神父先生只需要走出圣器收藏室的门,穿过院子,便到了他小小的安乐窝!

  “那她呢?”

  她可以从教堂司事家的前门进去,那扇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那儿没有人经过,平时既僻静又冷清。即便真的有人看见了,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阿梅丽亚小姐是给教堂司事捎信去的。这只是个初步的轮廓,他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充实完善。

  “啊,我懂了,这倒是个主意,”阿马罗说。他在房间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思索着。

  “那地方我很熟,教区神父先生,相信我的话,对一个想安排一桩小小的风流事儿的教士来说,再没有比那地方更好的了。”

  阿马罗站在她面前,亲昵地笑着问道:

  “迪奥妮西亚大婶,请实话告诉我,你向人推荐教堂司事的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嗯?”

  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这番话。她压根儿不认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个主意是她晚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才想出来的。今儿一大早她就去查看了地形,发现那个地方确实很不错。

  她咳嗽了一阵,朝门口慢慢走去;然后又转过身来给了他最后一个忠告:

  “这事儿全看你怎么跟教堂司事安排了。”

  阿马罗此刻想得出神的就是这桩事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助祭们和别的大教堂司事们中间人称“铁板脸儿”,他只有一条腿,拄根拐杖;教士中有人想让自己的门徒干他这份差事,便断言这种人按照教规不适宜在教堂内供职。但是前任教区神父若塞·米格斯顺从主教先生的旨意,让他继续留在大教堂里,并争辩说,他是在某次节庆值班时从钟楼上摔下来,因为摔得很惨才不得已而截肢的;因此,这就清楚地表明,我们神圣的天主并没有要解除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服役的意思。在阿马罗接任这个教区的主管时,这个瘸子请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为他说情,目的是为了,像他自己所说的,牢牢抓住那根钟绳。此外,这也是一件慈善行为(在济贫院路大家都持有这种看法)。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是个鳏夫,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从小就两腿瘫痪。她父亲常说:“魔鬼对咱们家的人的腿不怀好意。”正是这一不幸使他变得沉默寡言、郁悒不乐。据说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安托尼亚,她父亲叫她托托)性情乖戾,脾气暴躁,非常任性,让她父亲受尽了折磨。戈韦阿医生断言这是歇斯底里症:但是在所有思想健全的人看来,托托肯定是给魔鬼缠住了。有些人甚至还曾打算为她驱邪;但由于主教先生对报界一向很害怕,迟迟不敢同意举行这一仪式,因此只是草草地给她洒了一点圣水,结果当然没起到什么作用。除此之外,人们对她所受痛苦的性质就不知道了。有人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过,她发病时像狼一样嚎叫不停;甘索索另有一种说法,她用权威性的口吻说,这不幸的姑娘用指甲剜自己身上的肉……无论谁问起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女儿怎么样了,他总是那么一句话:“还活着。”

  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家里和女儿呆在一起;只有时穿过大教堂广场到药铺去买药,或者上特雷萨的店里去给她买糖果。大教堂的那个角落——那个院子、小棚屋、旁边那堵长满墙头草的高墙以及最里面的那幢墙壁破旧、一面墙上半边开着门、半边开着窗的房子——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笼罩在阴影之中;唱诗班的那些男孩子有时壮着胆子偷偷地踮着脚穿过院子去窥视一下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总是见他闷闷不乐地俯身对着火炉,手里拿着烟斗,向炉子里吐唾沫。

  他每天都参加教区神父先生主持的弥撒以示尊敬,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这天早晨,阿马罗在穿祭服的时候,一听到拐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敲出的声音,心里便开始编起故事来了;因为他要求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让他用他的房子,就非得向他作出某种解释,说他用这房子是为了宗教上的事: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远离尘世的干扰,私下里为一个灵魂脆弱的人进修道院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作准备这样一个借口更好的呢?

  他见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走进圣器收藏室,便喜气洋洋地道了一声早安,并且把他恭维了一番,说他气色很好。还说他对此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历代教皇都说,由于他们和钟打交道,在敬奉神明时格外受到思典,这样便给他们带来一种特别的幸福和健康感。接着他又和颜悦色地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和另外两个圣器看管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住在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家里,当时他最大的抱负就是有朝一日做个敲钟人。

  他们被主人的妙语逗乐了,都笑了起来。

  “你们别突,这是真的。我那个想法并不坏。先前敲钟的都是些低级神职人员。教皇们认为敲钟这一行是获取天恩最有效的途径。”他引了一段话,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敲钟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样:“Laudo deum,populum voco,congrego clerum,defunctum ploro,pestum fugo,festa decoro.你们都知道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赞美天主,我召唤众人,我集合教士,我哀悼亡灵,我驱逐瘟疫,我给节日增添欢乐。”

  他站在圣器收藏室中央,穿着白长袍,披着长方形的白麻布,毕恭毕敬地吟诵着这些诗句;这些话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感到自己有一种未曾想到过的权威性和重要性,听到这些话,他便拄着拐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圣器看管人这时拿来了紫色十字褡①。但阿马罗还没有结束对钟的赞美:他正在解释钟在驱散暴风雨中的巨大作用(尽管有些自以为是的学者与此大唱反调);因为钟声不仅向空中传播天主赐予它们的恩典,而且它们还把混在暴雨、雷电中游荡的恶魔驱散。圣米兰公会议建议,每当暴风雨来临时就应该把钟敲响。

  ①十字褡是神父在行弥撒或圣餐礼时穿的宽大的无袖长袍。

  “不管怎样,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笑容满面关切地对敲钟人说:“我劝你碰到这种情况还是明智一点,别去冒险,因为你一直是高高地站在钟楼上,靠近暴风雨……把这给我吧,马蒂亚斯大叔。”

  他扭头接过十字褡,神态自若地轻声说道:“Domini,quis dixisti jugummeum…①把后面的带子稍微系得紧点,马蒂亚斯大叔。Suave est,et onusmeum leve②…”

  ①拉丁文:“主,你曾说过我的轭是甘饴的……”

  ②拉丁文:“我的担子是轻松的。”

  他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前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走进教堂,目光下垂,身子挺直,举止行态完全按照祈祷书中规定的仪式指示;马蒂亚斯也向法衣室的十字架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便匆匆忙忙地摆弄起祭坛上的酒瓶,一边大声地清着嗓子。

  在做弥撒的过程中,每当阿马罗神父转向中殿、作奉献祈祷并说“Orate fratres”①时,他都直接对着敲钟人说话(此种仁慈是仪式所允许的),好像这次圣餐是专门为他举行的一样;而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也把拐杖靠在身边,全身心沉浸在虔诚的祈祷之中。但当进入祝福式,开始吟诵祝福词的时候,阿马罗却转向圣坛,直接从天主那儿获取大量的仁慈了;最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只盯着他看,好像要把我主耶稣基督的思典和礼物全赐给他一个人!

  ①拉丁文:“弟兄们,祈祷吧。”

  “暧,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走过圣器收藏室时低声说,“在院子里等我一下,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

  他很快来到他身边,满脸一本正经的样子,给敲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戴上帽子,戴上帽子,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我来是要跟你谈一桩很严肃的事——我真的想求你帮个忙。”

  “哦,教区神父先生!”

  “这也算不上是帮忙……因为当一个人在为天主效劳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该当仁不让,尽力协助。我想为一个想当修女的女孩子做些准备工作。”接着为了证明对他的信任,他急忙报出了名字:“她就是胡安内拉太太的小阿梅丽亚。”

  “真的吗,教区神父先生!”

  “这是一项天命,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你能从中看到天主的神力!这可是非同一般的……”

  接着他便讲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故事完全是他察颜观色,根据敲钟人脸上反映出来的惊讶程度,费心编排,现编现讲的。那女孩子对她原来的未婚夫失望之后,已经对人生感到厌倦,渴望进入宗教团体。但她年老的母亲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再说家里的事儿也少不了她,因此不肯答应……但是,不,这确实是天命,对此他很清楚。不幸的是,碰上家里人反对的时候,教士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微妙了……那些不信天主的报纸(讨厌的是它们竟占多数!)每天都在声嘶力竭地嚷着反对教士们的影响。当局就更不信天主了,他们也为教士设置了重重障碍。现在有一些很糟糕的法律……万一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在指导一个女孩子当修女,他就要被关进牢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觉得这事怎么样?这都是由于现在人们的不信神和无神论所造成的!他必须和那女孩子进行许多次的谈话:彻底弄清她的爱好,看她的禀性是适于过隐居生活、忏悔生活还是做看护,是适于当修女还是去教书。总之,他必须把她里里外外都摸透。

  “但是在哪里进行这些谈话呢?”他大声说道,想到一项神圣的任务遭到挫折不禁颓然摊开了双手。“在哪里呢?在她母亲家里是不行的,因为她已经起了疑心。在大教堂里也不可能,那样的话还不如到马路上去谈呢。在我家里,我不能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这是明摆着的。”

  “因此,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我想你一定会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我早就想到了你家——”

  “哦,教区神父先生,”教堂司事急忙说。“我,我的家以及我的全部家具都听候您的支配。”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为了拯救她的灵魂,我主对于你的行动会感到高兴的……”

  “我也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教区神父先生,我也会为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的。”

  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所担心的是他的房子不够好,没有足够的设备。

  “好了!”教士微笑着说,似乎决心抛弃所有人世间的舒适享受。“我只要两把椅子和一张放祈祷书的桌子就行了。”

  另外,敲钟人解释说,房子的位置挺隐蔽、挺幽静,再合适不过了。他和他的女儿远离人世,就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样。教区神父先生来的日子,他可以到外面去溜达溜达。他没法让他们用那间厨房,因为可怜的托托的小房间跟厨房的一面相通,不过他们可以到他楼上的房间里去。

  阿马罗神父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他不曾想到那个瘫痪病人!

  “那会把我们小小的安排全给毁了的,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大声说道。

  但是教堂司事马上让他放下心来。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教士要为基督征服一位新娘的事儿;他非常希望他那片屋顶能为拯救那女孩子的灵魂这一神圣的准备工作提供庇护场所;也许这样就会使得天主对他大发慈悲!他热切地摆出了那所房子的种种有利条件和方便之处。托托不会碍他们的事儿。她从来不离开她的床。教区神父先生可以从靠圣器收藏室一边的厨房门进去,女孩子可以从前门进来:他们可以到楼上去,从里面把房门锁上。

  “托托是怎么消磨时间的呢?”阿马罗神父说,仍然迟疑不决。

  天主保佑她,这可怜的小东西只是躺在那儿……她患有躁狂症;有时候她用破布做一些玩具娃娃,对这些布娃娃喜欢得如痴如狂,以至于发高烧;有时候她会两眼呆呆地盯着墙壁,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之中。但偶尔她也会喜气洋洋地又说又笑……真是个可怕的灾难啊!

  “必须让她快乐起来,必须教她念书,”阿马罗说,以示关怀。

  教堂司事叹了口气。这孩子不识字儿,她从来就不想学习。他一直在讲,只要她能识字儿,她的生活就不会那么沉闷了。可她就怕动脑筋。如果教区神父先生来的时候能大发慈悲劝劝她……

  但教区神父并没有在听,他正全神贯注地考虑着一个主意,这主意使他高兴得露出了微笑。他突然想到,对于阿梅丽亚到敲钟人家里去这件事可以向胡安内拉太太和到她家去拜访的朋友们作出一个十分自然妥帖的解释:去教那个瘫痪病人识字儿!去教育她!去打开她的心灵,让她看到圣徒们生活中和殉教者事迹中的美,教她作祷告……

  “这事儿就讲定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大声说道,一边兴高采烈地搓着双手。“我们一定要在你的家里使那个女孩子成为一个圣女。”接着他又以严肃的口吻叮嘱了一句:“这事儿必须严加保密。”

  “咳,教区神父先生!”敲钟人说,几乎被触怒了。

  “我信任你!”阿马罗说。

  他立即去圣器收藏室写信,准备偷偷地交给阿梅丽亚。他在信中详细地解释了这一安排,他写道,通过这一安排“我们可以享受到许多新奇而又妙不可言的欢乐”。他告诉她,每个礼拜到敲钟人家里去的借口是去教育那个瘫痪病人;改天晚上他将到她母亲家里来亲自提出这件事。“这中间,”他写道,“也有一些真实性,因为如果你能用适当的宗教训诫点亮一颗愚昧的心灵,那一定会使天主感到高兴。因此,我亲爱的小天使,我们将一举两得!”

  然后他回到了自己家中。当他在早餐桌边坐下,对于生活以及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称心如意的方便深感满足时,他觉得多么幸福,多么得意啊!妒忌、怀疑、欲望得不到满足时所经受的折磨、肉体的寂寞、所有那些在济贫院路和索萨斯路经年累月使他痛苦不堪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了。他终于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深思,忘记了手中还拿着叉子。他回忆起前一天晚上那销魂的半小时,在脑子里又把那次肉体的享乐一点一点地重温了一遍,心中充满了甜蜜的、确定无疑的占有感,就像一个农夫,在眼巴巴地盼望了多年以后终于得到了一块土地,便在上面奔跑起来一样。啊!现在看到那些搂着心上人在老杨树林荫道上漫步的绅士们,他就不会再感到凄楚了!现在他也有了心上人,她的灵魂和肉体都是属于他的。她长得漂亮,崇拜他,穿着可爱的白色内衣,胸口上洒着科隆香水。不错,他是个教士;然而对此他自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这就是,只要不在虔诚的教徒中间引起公愤,一个教士的举止行为绝不会损害宗教的效用、功能和尊严。所有神学家都教导说,教士制度的建立是为了主持诸项圣事,重要的是人们接受圣事所包含的那种内在的、超自然的神圣;假如圣事按照神圣的程式进行,那么教士是个罪人或者圣徒又有什么关系呢?教士是罪人也好,是圣徒也好,圣事所给予教徒的恩典都是一样的。它们起作用并不是通过教士的功德,而是通过耶稣基督的功德。一个人受洗礼或是被涂油,不管主持仪式的那双手是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他都一样被清除了原罪或者为未来的生活作好了准备。这是历代教皇提出来,由特兰托公会议所确立的。一个教徒不会因为教士不值得称道而丧失什么,不管是关于其灵魂的,还是关于其永久的拯救。如果这位教士在临终时表示悔悟,天国的大门就不会对他关闭。一切肯定会圆满结束,给所有的人都带来好处。阿马罗神父这样思考着,乐滋滋地呷了口咖啡。

  早饭过后,迪奥妮西亚走了进来。她笑容满面,问教区神父先生是不是已经跟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讲过了。

  “我提了一些建议,”他闪烁其辞地回答说。“还没有作出决定——建成罗马可不是一日之功。”

  “啊!”她说。

  她转身进了厨房,心想教区神父像异教徒一样在说谎。不过这没关系。她从来不喜欢给教士们穿针引线,他们报酬给得少,还总是疑神疑鬼的……

  但尽管如此,当她听到阿马罗准备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疾步跑到楼梯口,告诉他她要照看自己的家,她想知道教区神父先生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一个仆人。

  “唐娜·若塞帕正在为我办这件事儿,迪奥妮西亚。我希望明天能够从她那儿得到准信。不过你还会来的——我们现在是朋友啦……”

  “你需要我的时候,教区神父先生,就站在窗口对着我的窗子喊好了,”她在楼梯顶上大声叫道。“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样样事儿都懂一点,比如打胎啊,接生啊——”

  教士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他突然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气冲冲地走掉了,她那番愿意帮忙的话讲得太赤裸裸了,令人厌恶。

  又过了几天以后,他才来到胡安内拉太太家里,打算谈一谈教堂司事女儿的事。

  前一天的傍晚,他已经把那封短信交给了阿梅丽亚;这天晚上他趁着那伙人在客厅里叽叽喳喳闲聊的工夫,便走到钢琴旁边,一边弯下身子对着蜡烛点香烟,一边对正在懒洋洋地练指法的阿梅丽亚说:“信你看了吗?”

  “这主意妙极了。”

  阿马罗随后加入了夫人们的圈子,甘索索这会儿正在讲着她从报上读到的发生在英国的一场大灾难:有一座煤矿坍塌,活埋了一百二十名矿工。那些老太太都吓得直打哆嗦。甘索索对自己的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很得意,便喋喋不休、添枝加叶地讲了下去:矿井外的人拚命想把遇难者挖出来;那些可怜的人的呻吟和哀嚎声可以听得很清楚;当时暮色苍茫,大雪纷飞……

  “太不幸了!”大教堂神父喃喃地说,一边把身子更深地坐进扶手椅。他愈加感受到这客厅里温暖舒适,屋顶坚固安全。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宣称,所有这些矿井啦,外国的机器啦,都叫她感到恐怖。她以前在阿尔科巴萨山脚下见过一家工厂,她觉得那儿的景象就像地狱一般。天主对这类东西肯定不会赞成。

  “就像铁路一样,”唐娜·若塞帕说。她认为铁路肯定是由魔鬼授意建造的。她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她一听到那种吼声,看到那种耀眼的、一闪一闪的火光,那种轰隆隆开过来的样子,心里就会产生这种想法!啊!她哆嗦得多厉害呀!

  阿马罗神父对这种想法嘲弄了一番。他向唐娜·若塞帕保证,要想快速旅行,乘火车是非常方便的。然后他突然变得十分严肃,补充说:

  “总之,在这些现代科学的新发明中有许多魔鬼的成分,这是无庸置疑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教会才先用祈祷然后用圣水来净化它们。人们必须知道为什么这是惯例。圣水是为它们驱除妖魔,驱除邪恶的精灵;祈祷是为了把它们从原罪中拯救出来,因为原罪不仅在人身上存在,而且在人类建造的东西上也有。因此,我们才祈求天主为火车头祝福,使它们受到净化,这样魔鬼就没法利用它们来搞阴谋活动了。”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请他解释一下:魔鬼通常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利用铁路这种发明的?

  阿马罗神父很有礼貌地讲清了这一点。魔鬼有很多方法,但通常是这样干的:它使火车出轨,让一些乘客丧生;由于这些人没有举行过终傅仪式,等在那儿的魔鬼便突然扑上去抓住他们!

  “真可恶!”大教堂神父嘟哝着说,然而心底里却暗暗佩服魔鬼诡计多端。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说道:“啊,朋友们!(她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这种事情永远不会落在我们头上——他休想趁我们的灵魂未作准备之机抓住我们!”

  这话倒是真的:于是大家都为确信自己作好了准备,因而能够挫败魔鬼蓄意策划的阴谋而感到一阵得意。

  接着阿马罗神父咳嗽了一声,好像是为讲话作准备,然后俯身向前,双手撑在桌子上,用一种讲道的口吻说道:“需要有很高的警惕性才能使魔鬼离得远远的。直到今天我才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是我今天晨思的题目),因为我得知了一件很悲惨的事情,而这事儿的主人公就近在大教堂的旁边:教堂司事的小女孩。”

  夫人们都已把她们的椅子拉拢来,带着一种突然被激起的好奇心,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希望能听到魔鬼撒旦干的另一桩富有刺激性的坏事。教区神父继续说着,周围的寂静给他的声音增添了一种庄重感。

  “那个女孩子终日被钉在床上。她不识字,每天的祈祷也不作,还没有养成反省的习惯;因此,正像圣克莱门特所说的那样,她是个毫无防范的人。结果会怎么样呢?那经常在四处潜行,寻找目标,以便举起魔爪扑上去的魔鬼,竟在那儿安居下来,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由于这个原因,据可怜的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今天告诉我,她患有歇斯底里症,悲观绝望,常常会突然发怒而不能自制……总而言之,这可怜的人的生活全给毁了。”

  “而且离开天主的教堂只有两步远!”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她对于魔鬼撒旦的无耻行径感到愤慨,魔鬼竟然在一个人的身上,在距大教堂仅一墙之隔的一张床上安下家来。

  阿马罗赶忙表示同意:

  “唐娜·玛丽亚说得对。这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应该怎么办呢?想想吧,那女孩于不会祈祷,又没有人指导她,给她把《圣经》送去,让她变得坚强起来,把挫败魔鬼的秘密教给她……”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低着头在客厅里走了几步,那种神情悲痛的样子就像一个被人用凶残有力的手把他的一只心爱的羊一把夺走的牧羊人。他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了,真的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情,一种对于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真正的同情心袭上心头。那女孩子不能走动已经非常痛苦,再加上没人安慰,痛苦一定更深。

  夫人们听他讲着,想到那个被遗弃的人就感到心疼,尤其是看到这件事似乎使教区神父感到难过而心疼。

  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很快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圣物库中丰富的珍藏,建议说,如果她在女孩子的床头摆上一些圣徒像,如圣文森特和马利亚的像……但她的朋友们都默不作声,这就清楚表明,她们认为光送给她圣徒像是无济于事的。

  “也许夫人们会说,我们现在谈论的只是教堂司事的孩子。但这也是一个灵魂,一个和我们的灵魂一样的灵魂!”阿马罗一边坐下来一边又说。

  “所有人都有享受天主恩典的同样的权利,”大教堂神父严肃地说,语调中带有一种不偏不倚的感情,他承认,在不涉及到物质财富而只涉及到天国的安逸时,各个阶级都是平等的。

  “对天主来说没有富人和穷人之分,”胡安内拉太太叹了口气说。“穷人第一。‘天国是属于穷人的。’”

  “不,富人第一,”大教堂神父插进来说,一边伸出手来制止对神律作出的那种错误解释。“天国也是属于富人的。夫人没有理解这句格言。天主保佑穷人,这话的意思是说,穷人在贫困中只要不觊觎富人的财产,除了他们已有的面包屑外别无所求,在没有得到天主解除的痛苦中并不渴望分享别人的财富,他们就会受到保佑。因此,夫人知道,那些恶棍在对工人和下等阶级的人们说什么他们应该生活得比现在更好时,他们是在违背教会和我主耶稣基督的意志,因此只该受到鞭笞。他们被逐出教会是罪有应得!哎哟!”

  他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这一番宏论直把他弄得筋疲力尽。阿马罗神父一直没作声,只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缓缓地摩擦着前额。他准备突然说出他的想法,就好像是得自神的启示一样,建议由阿梅丽亚给那个不幸的瘫痪病人进行宗教指导。但想到自己的动机完全是出于肉欲,完全是出于俗人的欲望,他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夸张的图画,画面上是教堂司事的孩子凄惨的景况,她现在仿佛全身陷入在愚昧和痛苦的黑暗深渊之中。他想到这伟大的善行将会给她带来安慰,使她的生活减少一点痛苦……倘使以一种纯洁的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去从事这一行动,那肯定会赎回许多罪孽,求得天主的欢心!对于那个终年卧床不起,永远见不到太阳和街道的可怜的病人,他感到了一个健康人所怀有的那种怜悯的感情。他坐在那儿,被袭上心头的这种同情之心难住了。他搔了搔脖子后面,犹豫不决,几乎后悔跟夫人们提到了托托。

  但是,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想到了一个主意:

  “阿马罗神父先生愿意把那本有插图的《圣徒传》送给她吗?那些插图可以启发人的思想,而且感人至深。那本书是在你那里,阿梅丽亚,是吗?”

  “不,”她回答说,眼睛也没抬一下,只管埋头做她的针线活儿。

  阿马罗这时看了她一眼。他几乎已经把她给忘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正拿着一块布料在缝边:在她满头浓密的头发上,原先那条十分纤细的头路已经不见了,只有旁边的灯光投下的一道闪亮的条纹;玫瑰色的脸颊使她鲜艳的褐色皮肤充满了生气,她的眼睫毛显得更长更黑了;她穿着一条肩上打褶的紧身连衣裙,衬托出她丰满的胸脯。他看到她在呼吸时胸脯在有节奏地起伏波动,禁不住激动起来。他不再迟疑。他提高了嗓门,盖过老太太们叽叽呱呱的声音(她们正在议论《圣徒传》一书不见的事儿)说道:

  “不,我亲爱的夫人们,能使那女孩子获益的并不是书籍。你们知道我刚刚想到的一个主意吗?我的想法是,我们中间应该有个人,一个空闲时间最多的人,去向那女孩子讲授《圣经》。”他笑嘻嘻地又补充了一句:“说实话,我们中间空闲时间最多的是阿梅丽亚小姐。”

  真是出人意外!这仿佛是我主本人对她们的启示。想到这个慈善的使命将由她们中间开始,由济贫院路开始,众人的眼睛都闪出了亮光,沉浸在一片虔诚的兴奋之中。想到代理主教先生和教士会对她们此举将给予的赞颂,她们欣喜若狂,激动不已。每个人都出主意,渴望参加这项神圣的工作,以便能够分享天主肯定会慷慨赐予她们的奖赏。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热情洋溢地宣称,她妒忌阿梅丽亚,这时阿梅丽亚哈哈大笑起来,使她不胜惊讶:

  “我想你现在不会很诚心地去做这事儿吧?你一想到自己的善行就已经洋洋得意起来了。你这个样子是不会从中得到神的最大思典的!”她指责说。

  但阿梅丽亚依旧神经质地哈哈笑着,仰靠在椅子上,一边把手帕塞进嘴里,竭力想控制住自己。

  唐娜·儒瓦基娜的小眼睛中闪出了怒火。

  “真不像话,真不像话!”她喊了起来。

  大家使她安静下来,阿梅丽亚只好把手按在《福音书》上起誓说,这不过是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滑稽的念头,使她很兴奋。

  “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她完全有理由感到得意。这对她们家说来是一种荣誉!知道——”

  教区神父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说:“但是谁也不能知道,唐娜·玛丽亚。一个人要是对某一工作抱有极度的虚荣心,那么这项工作在天主的眼里就毫无价值了。”

  唐娜·玛丽亚遭到这番抢白,羞愧地低下了头。阿马罗神情严肃地接着说:“关于这件事一定不能外传。只有天主和我们知道。我们希望拯救一个灵魂,安慰一个备受折磨的人,而不希望报上对我们大加颂扬。你同意我的话吗,老师?”

  大教堂神父费力地在椅子上坐起来:

  “今晚你讲的话很有圣克利索斯顿的辩才,使我很受启发;现在我希望能把烤面包片端上来。”

  于是就在等候鲁萨去端茶点来的这会儿工夫,他们决定让阿梅丽亚根据她的虔诚的心情,每个礼拜秘密地去一两次,因为在天主的眼里,这样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她将在瘫痪病人的床边呆上一个小时,给她读《圣徒传》,教她祈祷,把美的情操逐渐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

  “不过,”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转身对着阿梅丽亚又说了起来,“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就这样替自己强行揽下这事儿,也真不要脸!”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说唐娜·玛丽亚这番话是胡说八道。正当众人被这番胡说八道引得哈哈大笑时,鲁萨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就这样,阿梅丽亚和阿马罗神父得以为了天主的荣耀和魔鬼的耻辱,自由自在地幽会了。

  他们每个礼拜都幽会,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次,因此到月底的时候,对瘫痪病人的慈善性拜访已达到了七次,照那些虔诚的老太太们的说法,这好比圣母马利亚的七道训言①。每次幽会的前一天晚上,阿马罗神父都要预先关照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让他打扫完房子,把教区神父进行传教任务的房间准备好以后,要把临街的那道门上好门闩。在幽会的那些天,阿梅丽亚一大早就起来了;她总是有一些白裙子或村裙要烫,或者有一些缎带、花边之类的要整理;她母亲对所有这些准备工作,以及她一股劲儿地往身上洒那么多科隆香水感到惊奇。阿梅丽亚解释说,这是为了向托托灌注爱清洁、爱新鲜的思想。等她打扮停当,她便坐下来等着时钟敲十一点。她神态十分严肃,母亲的问话,她只是心不在焉地信口回答着,脸颊烧得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架旧钟的指针,最后钟终于深沉地敲了十一下;她对着镜子又看了最后一眼,才吻别母亲走了出去。

  ①典出《圣经·新约》。《圣经》中,马利亚的讲话总共只有七次。

  她总是怀着一种生怕被人看见的恐惧心情去的。每天她都祈求圣母马利亚保佑她一路平安,不要碰上什么意外;倘使碰上一个乞丐,她总是慷慨施舍,为的是让天主高兴,因为所有的乞丐和流浪汉都是天主的朋友。最使她担惊受怕的是那大教堂广场,药铺掌柜的老婆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一边做针线,一边时刻警惕地望着广场。她穿过广场时总是低下头,用阳伞遮住脸。她走进大教堂时总是右脚在前。

  沉睡的教堂内半明半暗,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使她充满了恐惧:她感到圣徒像和十字架的默默无语是对她的罪孽的一种谴责;她觉得那些塑像上的玻璃眼睛和画像上圣徒们眼睛里的瞳仁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注视着她因想到即将到来的欢娱而剧烈起伏的胸脯。有时,慑于迷信的威力,为了求得圣徒们的宽恕,她发誓要把整个上午都花在托托身上,要拿出慈悲的心怀聚精会神地为她服务,甚至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让阿马罗神父碰一下。但是一走进教堂司事的家见他不在那儿,她便连一分钟也不肯在托托的床边多耽搁,马上奔到厨房的窗口等候着他的到来,两眼盯住圣器收藏室的那道大门,门上那些坚固的黑色嵌板每一块她都很熟悉。

  他终于出现了。那时是三月初,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在那一片令人忧伤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在大教堂的墙里面拍打着翅膀,啁啾个不停。那些只在湿气重的地方才生长的草木植物,这儿遍地都是,它们深绿色的叶子把各个墙角都遮住了。有时,阿马罗为了献殷勤而去采一朵鲜花。但阿梅丽亚却等得不耐烦了,用手指直叩厨房的窗户。他赶紧向她跑去;于是两个人便在门口紧紧握住手,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待上那么一会儿;然后他们一起去看托托,把教区神父放在长袍口袋里给她带来的蛋糕给了她。

  托托的床放在贴着厨房这一边的一间四室里;她那患有结核病的躯体消瘦不堪,陷埋在草垫子里,使盖在身上的那件肮脏的、边儿已经磨破的床罩只隐隐约约地鼓起来一点儿,为了消磨时光,她终日扯着床罩上的线。这几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因擦了油而闪闪发光;因为近来,自从阿马罗开始来拜访以后,托托产生了一种要使自己像个人样子的狂热,甚至于把梳子和镜子藏在枕头下面,还一定要她父亲把她现在看不上眼的那些布娃娃塞到床底下的脏衣物堆里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高兴得逢人便要说起这事儿来。

  阿梅丽亚在铁床边上坐了一会儿,问她字母表是否念过了,挑了几个字母让她念。接着又叫她把已经教过她的祈祷文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而教士则在门口等着,两手抄在口袋里,被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弄得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因为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内心深处,带着热烈而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而这双眼睛在她褐色的脸庞上似乎一天一天地变大、变亮。她的两眼凹陷得很深,她的颧骨看上去仿佛要把皮肤撑破了。现在他对托托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同情;他对这种时间的耽搁感到憎恨,觉得那女孩子野性十足,令人厌恶。阿梅丽亚也觉得这段时间沉闷难熬,但为了不致过于触犯天主,她只好强忍着跟瘫痪病人说话。托托看上去好像很恨她,对她提出的问题总是绷着脸回答;有时候她索性满脸怒容,一声不吭,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把字母表撕成碎片;有时阿梅丽亚想替她把技在肩上的围巾拉整齐,或者把被子往上拉一下给她盖好,她便会全身挺得僵直,往里边缩进去。

  最后阿马罗向阿梅丽亚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赶紧把附有插图的《圣徒传》放在托托面前:“你看这些图画——瞧,这是圣马太①,这是圣母马利亚……再见,我要和教区神父先生一起上楼去作祷告,祈求天主赐给你健康,使你能够行走。别把这书搞坏了,搞坏了可是罪孽啊。”

  ①圣马太:耶稣十二使徒之一。传说《马太福音》为他所撰。

  他俩上楼的时候,瘫子总是把头伸出来,贪婪地凝神目送着他们,听着楼梯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愤怒的泪花。楼上的房间非常低矮,没有天花板。房顶是黑色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瓦片。床旁边吊着一盏灯,灯里冒出的油烟在墙上留下了一片轻微的扇状痕迹。阿马罗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为他们做的那些准备工作总要嘲笑一番:墙角放一张桌子,上面摆一本《新约》、一壶水,桌子边摆好两把椅子……

  “这是为我们的谈话准备的,好让我教你一个修女应履行哪些职责,”他嘲笑地说。

  “那就来教我好了!”她轻声说着,便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带着情意绵绵的微笑把双唇分开,露出她美丽的、熠熠发光的牙齿;把自己交给他,听任他摆布。

  他贪婪地吻着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和她的头发,有时候还咬一下她的耳朵,使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接着,两个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倾耳细听,生怕楼下的瘫子听见。随后教士便关上百叶窗,关上门。那扇门还真不听使唤,非得用膝盖顶着才关得上。阿梅丽亚慢慢脱下衣服,让裙子落到脚上,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这时幽暗的屋子里就会清晰地显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阿梅丽亚只能呆到中午。因此阿马罗神父便把他那块银质老怀表挂在吊灯的钉子上。不过在他们没听到钟楼上传来嘹亮的钟声时,阿梅丽亚也能凭着邻家一只公鸡的叫声知道时间到了,于是便快快不乐地低声说道:“我得走了,我亲爱的。”

  “躺着别动……你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于是他们便一声不响地再躺一会儿,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沉浸在一片缱绻缠绵的柔情蜜意之中。屋顶上的瓦片排列得不严密,好多地方漏出了隙缝,一束束细长的光线透过隙缝射进屋里;有时一只猫从屋顶上走过,摇动了松散的瓦片,他们在里面可以听得见它轻轻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只鸟儿栖息在屋顶上鸣啭,他们可以听得见它扑打翅膀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阿梅丽亚说。

  教士竭力想挽留她;吻她的小耳朵他是从来不感到厌倦的。

  “你真贪得无餍!”她轻声说道:“放开我!”

  她摸黑很快地穿好衣服;随后打开窗子,转过身来搂住阿马罗的脖子,他软绵绵地赖在床上。然后他们便挪动桌子和椅子,让楼下的瘫子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阿马罗不停地吻着她;为了不让他再吻下去,她打开了房门;阿马罗神父走下楼去,看也不看托托,便快步穿过厨房,走进了圣器收藏室。

  阿梅丽亚离开之前总失去看看瘫痪病人,问她是否喜欢那些图画。有时,阿梅丽亚发现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而把头蒙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双手牢牢地抓住不放。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两眼闪着邪恶的、好奇的光芒,打量着阿梅丽亚,一面把脸凑近阿梅丽亚的脸,鼓起鼻孔,好像要从她身上嗅出异味来;阿梅丽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心神不安,满脸通红;她推说时间已晚,便立即捡起《圣徒传》,一边走出去,一边诅咒着那个默默无言、充满了恶意的瘫子。

  每当她穿过广场时,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到后来,她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把自己对托托进行慈善性拜访的秘密告诉她为好。安帕罗一看到她就俯身靠在阳台上大声喊道:

  “喂,托托怎么样啦?”

  “她现在很好。”

  “会认字儿了吗?”

  “会啦,而且也会拼写了。”

  “对圣母马利亚的祈祷呢?”

  “她现在也会了。”

  “你在做着一件多好的事儿啊,孩子!”

  阿梅丽亚谦虚地垂下眼睛。同样也知道这一秘密的卡洛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对阿梅丽亚表示敬佩。

  “你这是刚刚完成了你的伟大的慈善使命回来吧,嗯?”他说,两眼闪着光,一边把重心落在拖鞋后跟上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我跟那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呆了一会儿,给她作作伴……”

  “好极了!”卡洛斯喃喃说道:“你成了传道者了。好,回家吧,虔诚的孩子,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然后他走进药铺对店伙计说:

  “你看人家这姑娘,奥古斯托先生。别的姑娘都把时间花在谈情说爱上,可她却在做守护神,把美好的青春年华花在一个瘫痪病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先生,什么哲学啦,唯物主义啦以及其他种种邪恶的思想都没法激发出这样的行为。只有宗教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亲爱的先生。要是瑞南之流和那帮乌七八糟的哲学家们能够看到这一点就好了!你听好,先生,我是赞赏哲学的,但有个前提,这就是,哲学必须和宗教结合在一起。我是个科学家,我崇拜牛顿和基性①——但是(我说这话是非常严肃的,先生)——如果哲学跟宗教分离的话,那么不消十年(我说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哲学就会死亡,会被彻底埋葬。”

  ①基佐(Francois P G.Guizot,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右翼的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务部长、国民教育部长、外交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后被迫去职。著有《英国革命者》、《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等。

  他倒背着手,在药铺里继续慢步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哲学的死亡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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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这是阿马罗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当他夜晚脱衣就寝时,当他按照教士的习惯检查自己一天的活动,发现一切都那样令人愉快、舒适惬意、始终充满了欢乐时,他便禁不住想:我沐浴着天主的恩宠。最近两个月以来,他在执行教区任务时,既没有碰到困难也没有跟任何人产生摩擦;正像萨尔达尼亚神父所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处于一种圣洁的欣悦之中。唐娜·若塞帕给他找到一个工钱便宜,手脚勤快的女仆,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在济贫院路他有自己的朝廷,臣民们个个对他虔诚崇拜;每礼拜有一次或两次,他来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里,享受那种甜蜜的、仿佛进入天堂般的欢乐;再说时令又是那样美妙,在莫雷纳尔,玫瑰花已经开始竞相争艳了。

  但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无论是那些老太太,那些教士,还是那些圣器看管人,谁都没有怀疑到他跟阿梅丽亚之间的幽会。在阿梅丽亚家里,老太太们对她去看望托托已经习以为常。她们说起来总是称之为“那孩子的献身行为”;她们从不盘根究底,因为她们虔诚地相信,这是她们跟我主之间的一个秘密。不过,有时候,某位夫人会问起阿梅丽亚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啦;她总是让她们放心,说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已经开始认识到天主的律法;接下来她便很谨慎地把话题一转。她们有个初步打算,想等托托学完教义问答手册,而且靠着她们祈祷的神力恢复健康之后,找个日子一起去看她一次,这一方面是对阿梅丽亚的神圣工作表示赞赏,一方面也可以兴高采烈地眼看魔鬼被打倒在地。

  阿梅丽亚见她家的那些朋友对她的美德竟这般信任,于是有一天,便向阿马罗建议说,她应该告诉她们,教区神父有时候也帮着她一起对托托进行虔奉宗教的教育。她以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想法。

  “这样一来,即使有人碰巧看到你走进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家,也就不会起疑心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他回答说。“很清楚,天主跟我们在一起,我的孩子。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干扰他的计划。他看得比我们远……”

  对这一点,正像对他所讲的任何事情一样,她立即表示同意。从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头一个上午开始,她就把自己,包括肉体和灵魂、意志和感情,完全交给了他:她皮肤上没有哪一根细细的汗毛,头脑中没有哪一个小小的想法不是属于教区神父的。对她身心的这种完全的占有并不是逐渐形成的;从他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抱住的那一时刻起,它就完成了。他的亲吻仿佛吸干了她的肉体,吸干了她的灵魂:她现在好像已经失去了自身的活动,成了他身上的一件附属物。她对他毫不掩饰这一点:她喜欢让自己承受屈辱,继续整个儿地献身于他,做他的奴隶;她希望他能代她思考,希望她唯一的生命融于他的生命之中;她心满意足地把一直重压在自己灵魂上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现在她的一切判断都来自他的头脑,就像来自他心脏的血液流入她的血管一样自然。对她来说,“教区神父希望”或“教区神父说过”就是一个充分的、有力的理由。她活着就是为了两眼紧紧盯着他,完全顺从他的意志;她需要做的一切便是在他讲话时洗耳恭听,到时候扯下自己的裙子。

  阿马罗充分地享受着这种统治权:它补偿了他过去多年来所过的从属于他人的生活——在他叔叔家里,在修道院里,在里巴马尔伯爵家的白色沙龙里。他的教士生涯充满了使他感到厌烦的低声下气的阿谀奉承:他生活在一种屈从于主教大人、教士会、教会法、教规的状态之中,这使得他甚至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对圣器看管人说话。而现在,终于有一个肉体、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匍伏在他的脚下,任凭他像专制君主般地进行统治了。以往,他一直按照教规生活:赞美天主、崇拜天主、对天主焚香顶礼;现在,他自己成了某个人的天主,她敬畏他,按时献身于他。至少在她看来,他是英俊漂亮的,高出于那些伯爵、公爵之上,像那些最有学问的人一样,有资格戴上主教冠。有一天,在考虑了片刻以后,她曾亲口对他说:“终有一天你可以做教皇!”

  “我这种人就是做教皇的材料,”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一直担心哪一天教会当局会把他从她身边召走,把他派往远离莱里亚的地方。她完全沉浸在热恋之中,这种爱恋使她变得对跟她的教区神父、她的爱情无关的一切事物都麻木不仁,感觉迟钝了。而阿马罗也绝不允许她在他之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产生兴趣和好奇心。他甚至禁止她读浪漫小说和诗歌。她跟这些玩艺儿有什么关系呢?世上发生的事情跟她有何相干?有一天,当她兴致勃勃地谈到维亚·克拉拉男爵家要举行一次舞会时,他竟勃然大怒,仿佛她背叛了他似的;而当他们来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时候,他更是严厉地斥责她,骂她是爱虚荣的傻丫头,一个迷途的人,魔鬼撒旦的孩子……

  “我要杀死你!你听见了吗?我要杀死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大声喊道,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生怕她会摆脱他的控制,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俯首帖耳地绝对崇拜,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有时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对他厌倦的,因为他没法满足一个女人的种种虚荣心和兴趣爱好。他总是穿着黑色长袍,脸刮得光光的,头顶上还剃光了一圈。他知道,五颜六色的领带,漂亮的小胡子,一匹小跑的骏马和一身军装对女人具有何等不可抗拒的魅力。如果他听到她谈起分遣队的某位军官,或者镇上的哪个青年人,他便会醋意大发:

  “你喜欢他呀!是喜欢他军装上的装饰品还是喜欢他的小胡子?”

  “我喜欢他!唉呀,我连这个人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好,那就别谈这个家伙了吧。你这只是好奇。对别的男人你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你如果对自己的灵魂和意志丧失了警惕,那魔鬼就会乘虚而入……”

  因此,他便对可能吸引住她并把她从他阴暗忧郁的黑袍中强行拖走的世俗世界产生了仇恨。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禁止她跟镇上的人有任何来往。他甚至曾试图说服她母亲不让她单独到拱廊或商店去。他总是把世人描绘成一些不敬神的妖魔鬼怪,披着一层罪恶的外衣,又愚蠢又虚伪,注定了永世被罚人地狱。他把莱里亚年轻人干下的可怕的事情——告诉她。她听后虽然怕得不得了,但还是好奇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我不能告诉你,”他不无保留地回答说,言下之意是他要严守秘密,不能随便乱讲。

  而与此同时,他又对她把教士这一职位大加赞美了一番。他以自负的口气概述了教会的历史,歌颂了教士的作用及其地位的优越,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渊博知识。在伟大古国埃及,只有祭司才可以做国王。在波斯,在埃塞俄比亚,一个小小的祭司就能废黜国王,除掉他的王冠。哪里还有一个权威比得上他呢?即使在天国也没有。教士的地位在天使和六翼天使①之上;因为教士被授予了赦免罪恶的大权,而他们却没有。即使拿圣母马利亚来说,她的权力就大于他阿马罗神父?不!尽管他对圣母怀着应有的尊敬,他仍可以跟着锡耶纳的圣伯尔纳②一起说:“教士比你更伟大,敬爱的圣母!”如果说童贞圣母在她贞洁的子宫中怀过耶稣③,那也只有一次而已;而他这做教士的在做弥撒的献祭圣事时,却是每天把面饼和葡萄酒变成耶稣的身体和血液。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花言巧语,历代罗马教皇都承认这一点。

  ①按照天主教会的说法,六翼天使是最高的天使。

  ②锡耶纳的圣伯尔纳(Bernardino of Siena,1380—1444):方济各会教士,著名的传道士。

  ③据《圣经》载,圣母马利亚是童贞女,由“圣灵感孕”而生耶稣。

  “唉,你觉得怎么样?”

  “啊,我亲爱的!”她不胜钦佩地低声说道,爱情使得她神魂颠倒了。

  接下来他又引述了一些使她惊讶不止的古代圣贤的名言:圣克雷芒①称教士为“地上的上帝”,金口约翰②认为教士是天主派下来传达他命令的使者,而圣安布罗斯③则写道:“在国王的尊严和教士的尊严之间有着比铅和黄金之间更大的区别。”

  ①圣克雷芒(St Clement,1478?—1534):意大利教士,一五二三——一五三四年为罗马教皇。

  ②圣约翰(Chrysostom,St John,347—407):希腊正教创始人之一。

  ③圣安布罗斯(St Ambrose,339?-397):古代基督教拉丁神父。三七四年任米兰总督,同年被选为米兰主教。

  “黄金就在这里,我的孩子,”阿马罗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你觉得怎么样?”

  她把他拉到自己怀里,贪婪地狂吻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触摸到并占有圣安布罗斯所说的黄金,耶稣基督的使者,世上所有最高尚的东西,那个在领受天恩方面超过了天使长的人。

  阿马罗神父的这种神威,他对天主的通晓程度对她所产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美妙动听的声音。这使她对他经常向她重复的诺言深信不疑:被一个教士所爱可以使她蒙受天主的关心和恩宠;在她死后将有两个天使来护送她,搀着她的手去见天国的守门人圣彼得,并在那里为她洗净任何可能会妨碍她进入天国的疑点;在她的坟上,就像在一位被教士爱过的法国姑娘的坟上那样,将生长出白色的玫瑰花,这是上天在作证:姑娘的童贞在教土圣洁的怀抱中并没有失掉。

  这想法使她欣喜异常。想到自己的坟上将盛开着芳香的白玫瑰,她不禁沉浸在遐想中,迫不及待地品尝起这种神秘的欢乐滋味来。她高兴地发出几声轻微的叹息,一边撅起嘴巴一边肯定地说,她想要死。

  阿马罗笑话她说:“你有着这般可爱的肉体,怎么可以讲到死呢……”

  实际上她的身体已经日见丰满。现在正是她最美的时候。她原有一种忧虑不安的神情,这种神情使她的嘴巴看上去冷冰冰、干巴巴的,使她的鼻子看上去很严厉,而现在这种神情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双唇温暖而红润;她笑盈盈的眼睛安详而清澈;整个人看上去已发育成熟。她变得倦懒了:在家里,她每隔一会儿就要停下手中的活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脸上挂着一丝无声的持久的微笑,一刹那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她手中的针、她正在缝的布,还有她整个的人。她又看到了敲钟人家里的那间屋子,那张铁床,只穿着衬衫的教区神父。

  整整一天她都在等待着钟敲八点钟,因为这正是他跟大教堂神父按时来她们家的时辰。但是现在她却觉得晚上太枯燥乏味了。他已劝过她,在众人面前要对他冷淡些;出于对他的过分顺从,她竟克制到极点,甚至在用茶点时也从不坐在他身边,从不为他端点心。她厌恶老太太们的在场,厌恶她们刺耳的尖嗓门,厌恶那种无聊的纸牌游戏:除了单独跟他在一起之外,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让人无法忍受。不过当他们来到敲钟人的家里时,他们又怎样补偿了这一切啊!一副多么不同的面孔,多么兴奋而又压抑住的呼喊,多么令人痛苦的叹息!随后,她变得像死一般地沉默,这种沉默有时候使阿马罗感到惊恐不安,他撑起胳膊肘坐起来,忧虑不安地问道:“你病了?”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又回来了;她的确很美,她赤裸裸的双臂抱在赤裸裸的胸前,慢慢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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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一桩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破坏了他们在教堂司事家的欢聚。这一切都是由于托托行为反常所引起的。正像阿马罗神父说的,这女孩子对他们已变得像野兽一般凶狠。

  她现在对阿梅丽亚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只要她一走近,托托便马上用被子把头捂住,一听到阿梅丽亚的声音或者感到她把手放在床上,她便发疯似地扭动着避开她。阿梅丽亚心想,这一定是缠住托托的魔鬼闻到她溅有圣水的衣服上浸透了从教堂里带来的香火味,就在那女孩子的身体内吓得打起滚来,于是她便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阿马罗曾试图用一些严厉的话来训斥托托,要她认识到对前来安慰她、并教她应该怎样对天上的圣父说话的阿梅丽亚小姐采取这样恶劣的态度,是多么忘恩负义。但那瘫子却歇斯底里大发作,嚎啕大哭,随后她突然面孔肌肉僵硬,目光呆滞,眼睛从眼窝里凸了出来;眼白上翻,直直地望着,一边嘴里吐着白沫。她撒的尿把床上弄得一塌糊涂。这情景着实吓人。阿马罗为了以防万一,连忙念起驱邪降魔的祷词。从此以后,阿梅丽亚决定,像她自己所说的,“再也不管这头野兽了”。她再也不想教她识字或者教她祈祷了。

  但是,为了良心上过得去,他们每次一进门总还是去看她一下。他们并不走进她的凹室,而只是站在门口喊一声“你好啊?”她从不回答。然后他们便退回来,因为她那双疯狂而发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直看,着实让人害怕。她两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全身上下地打量着他们,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闪光死死地盯住阿梅丽亚的衣服和教士的长袍,仿佛要挤命看出里面裹着什么,那种贪婪好奇的样子使她的鼻孔绝望地鼓胀起来,嘴唇上显出一种气愤之极的狞笑。但最使他们惶恐不安的还是她执拗而充满敌意的沉默。阿马罗并不相信什么恶魔缠身的说法,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极度疯狂的症状。阿梅丽亚越来越怕,她觉得他们还算幸运,因为托托四肢瘫痪,被终日钉在床上。不然的话,天哪,她哪次发作时,说不定会走进屋里来咬他们呢!

  阿马罗宣称,在看到这样一番可怕的景象之后,整个上午的欢快气氛都被破坏掉了。于是他们决定,以后他们将直接到楼上的房间里去而不跟托托打招呼。

  其实这样更糟糕。当他们走过前门踏上楼梯时,托托便俯身趴在床边上,抓住床垫的边沿,极力想看到他们,用目光追随着他们,因为不能走动而绝望得把脸也扭曲了。当他们走进房间时,阿梅丽亚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冷笑或者拖长的吼叫,直吓得她连血液也要凝固了。

  现在她一直处在恐惧之中。她想,为了她对阿马罗神父的爱,天主已经派来一个无情的恶魔嘘她,追逐她。阿马罗为了使她平静下来,便对她说,我们的教皇庇护九世最近曾经宣布,相信魔鬼缠身是一种罪恶。

  “那为什么要祈祷,要念驱邪降魔的祷词呢?”

  “那是过去的宗教信仰。这一切现在都要改变了。不管怎么说,科学毕竟是科学。”

  她觉得阿马罗是在变着法儿欺骗她,而托托将毁掉她的全部的幸福。最后,阿马罗想出一个避开那可恶姑娘的办法:他们俩都从圣器收藏室进来。这样他们只需穿过厨房就可以上楼,而托托的床在凹室的最里面,只要他们踮着脚轻轻走路,她就不会看到他们。这样做很保险,因为在他们幽会的时间,即平常日子的十一点至十二点,圣器收藏室里空无一人。

  但即使他们走进来时踮着脚,屏住气,脚步放得很轻,那破旧的楼梯仍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候,下面四室里就会传来托托的声音;这声音嘶哑,粗野,充满了仇恨,嚎叫般地喊道:

  “滚出去,你这只母狗!滚出去,你这只母狗!”

  阿马罗气得发狂,真想去把这个瘫子掐死。而阿梅丽亚则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那小东西在屋子里面直叫唤:

  “瞧那两只狗啊!瞧那两只狗啊!”

  他们赶紧躲进房间,把门闩上。但那个在他们听来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可怕声音仍然往他们耳中钻,纠缠住他们不放。

  “公狗骑到母狗身上去了!公狗骑到母狗身上去了!”

  阿梅丽亚倒在床上,惊慌得几乎要昏了过去。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到这该死的房子里来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教士气急败坏地说。“不到这儿来,又到哪里去呢?你要我们躺在圣器收藏室的长凳上?”

  “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呢?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呢?”阿梅丽亚绞着手大声说道。

  “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她疯了。可怜的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真是受尽了折磨……好了,你要我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但在自己家中,每当见面的日子临近时,她便开始感到恐惧,不敢去想那个一直在她耳边隆隆作响、一直在她梦中出现的声音。从她把自己的童贞交给阿马罗神父的第一天起,她便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正是这种恐惧之感使她从这种麻木状态中慢慢地苏醒过来。现在她问自己是否还愿意继续犯这种不可饶恕的罪行。阿马罗曾向她保证,说天主肯定会饶恕他们,但这些保证现在已不再使她感到满意。当托托在喊叫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阿马罗脸色发青,吓得浑身发抖,仿佛感到自己有罪,惶恐地预感到自己将永远被罚人地狱。再说,如果天主打算饶恕他们,那他为什么还让魔鬼借用瘫子的声音辱骂他们、嘲弄他们呢?

  她跪在床脚边,对圣母马利亚没完没了地做着祷告,求圣母启发她,告诉她托托的这番迫害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圣母马利亚想用这样的办法向她发出可怕的警告。但圣母马利亚并不开口。在祈祷的时候,阿梅丽亚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有一种像夏日的微风一般轻柔的静谧气氛自天而降进入自己的灵魂,就像是圣母下来造访一样。她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娇艳,变得神情沮丧,经常绝望地绞着双手,觉得自己被天主遗弃了。她对自己保证绝不再去教堂司事的家;但到了幽会的日子,一想到阿马罗,一想到那张床,一想到那些使她激动万分的亲吻,一想到那股渗透她全身的火一般的激情,她便感到浑身酥软,无力抗拒那种诱惑;她穿好衣服,下定决心就去这最后一次了;钟一敲十一点,她便离开了家。一想到她就要听到托托的声音,她便两耳发烫,心里直哆嗦;但一想到那个就要把她摔到床上去的男人,她浑身又燃起了情欲的火焰。

  出于对圣徒们的畏惧,她在走进教堂时没有像平时那样做祷告。

  她跑进圣器收藏室到阿马罗身边寻求庇护,躲进他神圣的有权威的长袍之中。她面容苍白,心烦意乱,为了让她平静下来,他便大声地嘲笑她胆小怕事。不,这是胡说,她不应该因为房子里有那么个疯子,就惊慌失措而使他们失去幽会的欢乐!他最后答应她再另外找个地方。趁着圣器收藏室里寂静无人的机会,为了分散她的心思,他有时候便让她看看祭服和珍宝之类,让她对一只新的圣餐杯或者一件白色祭服的老式花边发生兴趣。他在触到这些圣物时显得很随便,以此证明他现在还是教区神父,并没有失去天主的信任。

  就这样,一天上午,他拿出一件为圣母马利亚准备的斗篷,这是几天之前奥雷姆一位有钱的教区居民捐赠的礼物。阿梅丽亚对它非常喜爱。它由蓝色的缎料制成,蓝色代表天空,上面绣有星星,中间的图案绚丽多彩,一颗金黄色的心熠熠发光,周围是金黄色的玫瑰。阿马罗把它展开,拿到窗口,更好地显示它沉甸甸的、金光闪闪的刺绣。

  “根华丽的一件刺绣品,是不是?价值几百块金币呢。昨天我试着把它披在圣母的雕像上。相配极了,就像宝石似地把圣母像衬托得光彩夺目。也许长了一点……”然后他看了看阿梅丽亚,把她颀长的身材和圣母矮胖的体形比较了一番,然后说:“你穿上它最合身了,让我们试试看……”

  她身子往后一缩,喊道:“不,天哪,这罪过太大了!”

  “胡说!”他说着便撑开斗篷向她走过来,只见缎子衬里就像清晨的云一样白净。“祝圣仪式还没举行,这斗篷还不算是圣物——刚刚从裁缝店里把它拿回来。”

  “不,不,”她声音微弱地说,但她的眼睛中已经闪出渴望的目光。

  他生气了。也许她比他更懂得什么是罪过,什么不是罪过?还需要她来教他对于圣衣应该怀有怎样的敬意吗?“快来,别傻了。让我看看它穿在你身上是什么样子。”

  他把斗篷披在她肩上,把闪闪发光的银扣饰在她胸前扣好。然后他便往后站了站,注视着她全身裹在斗篷里的轮廓,只见她惊恐万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却泛起了一个心醉神迷的激动的微笑。

  “啊,我的可爱的小姑娘,你看上去多可爱呀!”

  她步态端庄地向圣器收藏室的镜子走去。这是一面早已失去光泽的老镜子,镶嵌在一只凿光的栎木镜框里,顶部挂着一个十字架。那件天蓝色的绸缎斗篷点缀着灿烂的群星,构成一幅气象万千的天空图画,她裹着它在镜子里把自己端详了一会儿。她感触到它富丽贵重的质地。这斗篷曾触过圣母像的肩膀,因而变得圣洁,这圣洁带着一种刺激感官的尊严渗入到她的全身。一种比尘世间的空气芳香甜蜜的流体包围着它,用天堂里的气氛抚摸着她的肉体。她想象着自己成了一个圣女,正在被带往天国,或者更美妙,已经来到了天堂……

  阿马罗口齿不清地对她说:“啊,我亲爱的,你比我们的圣母还可爱!”

  她迅速地对着镜子瞥了一眼。是的,她的确很美。没有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但是她有着红艳的嘴唇,黝黑可爱的脸上两只黑黑的眼睛闪着光芒,倘若她立在祭坛之上,旁边有风琴弹奏着乐曲,周围都是礼拜者,她会使虔诚的信徒也不禁心跳加快的……

  这时阿马罗走到她的背后,双手交叉在她的胸前,把她整个身体紧紧抱在自己怀里,然后把嘴唇按到她的嘴唇上,吻了她一下,这一吻悄然无声,时间很长,非常长……阿梅丽亚闭起了眼睛,向后仰着头,春情在心中激荡。阿马罗没有松开他的嘴唇,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灵魂。她呼吸加快了,双膝颤抖起来:然后她呻吟了一声,便晕倒在他的肩上。她面色苍白,没有一丝儿生气,她太兴奋了。

  但她突然又挺直了身体,眨了眨眼睛,仿佛刚从一个恍惚迷离的梦中醒过来似的,她凝视着阿马罗,一股热血涌上了脸颊:

  “啊!阿马罗,多可怕啊,这罪过太大了!”

  “胡说!”他说。

  此刻,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忙解开斗篷:“给我脱下来,给我脱下来!”她喊着,就像这缎子斗篷在烧着她似的。

  阿马罗变得非常严肃。真的,谁都不可以拿圣物开玩笑……

  “不过,它还算不得是圣物。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斗篷折起来,用原来包它的白布把它裹好,一声不响地又把它放进了大抽屉。阿梅丽亚注视着他,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有两片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在做祈祷。

  最后,当他对她说该到教堂司事家去的时候,她吓得直往后缩,仿佛是魔鬼在叫她似的。“今天不去!”她乞求地喊道。

  他坚持要去。她这样无知真是太过分了。她很清楚这并不是什么罪过,因为这件斗篷还算不得什么圣物。她的心灵太脆弱了。只不过半个小时,只不过一刻钟,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没有回答,径直向门口慢慢走去。

  “那你是不想去了?”

  她转过眼来哀求地说:“今天不去!”

  阿马罗耸了耸肩。阿梅丽亚低着头,眼睛看着铺在地上的石板,迅速地穿过大教堂,她觉得自己正在从愤怒的圣徒们中间走过,他们的目光都交叉地集中在她身上,要把她刺穿。

  第二天上午,在餐室里的胡安内拉太太听到大教堂神父气喘咻咻地走上楼来,便走出去迎着他,把他带进小客厅,顺手关好门。

  她想把一清早碰到的烦恼事告诉他。当时阿梅丽亚突然把她喊醒,哭着说天主正要把脚踩在她脖子上!她觉得闷死了!托托正拚命想在她背上点火!地狱之火正在熊熊燃烧,火舌比大教堂的钟楼还要高——总之,是一场恐怖!她发现她穿着衬衫在自己房间里兜着圈子跑,好像疯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发了一阵歇斯底里,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整个家里一片混乱。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床上,到现在连一匙汤也没碰过。

  “这是做恶梦,”大教堂神父说。“消化不良引起的。”

  “唉呀,大教堂神父,不是!”胡安内拉太太大声说道。她显得疲惫不堪,于是便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是别的东西,这都是她到教堂司事家去看望那个倒霉的孩子引出来的事儿!”

  接着她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讲了起来,就像堤坝开了问,放出大量多余的积水一样。她从来不愿意对这件事说长道短,因为她认识到这是一桩伟大的慈善事业。但是从阿梅丽亚开始去以后,这孩子就完全变了。近来,她总是喜怒无常。她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挺高兴,一会儿又变得愁眉苦脸,那副样于真叫人看了心焦。夜里她听到她很晚了还在屋里转来转去,听到她开窗子。有时候她真怕看到她那副怪样子:每次从教堂司事家里回来,她都是面色苍白,腿软得要摔倒。她每次都得端给她一杯肉汤让她提提精神。她说托托已经被魔鬼缠住了。已故的唱诗班指挥先生(愿天主让他的灵魂安息)过去常说,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最容易得的毛病,一个是痨病,一个就是让魔鬼缠住。因此她觉得,再也不能让阿梅丽亚这孩子到教堂司事家里去了,除非完全弄清楚,这样做不会损害她的健康或者损害她的灵魂。说实在的,她希望能有一个有判断力,有经验的人去检查一下托托。

  “一句话,”大教堂神父说,他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听着这番啰里啰唆的伤心话,“你是想让我去看看那个瘫子,搞清楚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就会放心了,我的亲爱的!”

  这个称呼使大教堂神父深为感动,因为胡安内拉太太作为一个主妇平时总要表现出她的尊严,这称呼她只留着在卧室里他们俩卿卿我我时才用。他抚摸着老相好丰满的脖子,欣然答应前去调查这件事儿。

  “明天就去吧,托托一个人在家。”胡安内拉太太提醒他说。

  但是大教堂神父情愿阿梅丽亚也在场,这样就可以看到她们俩在一起相处得怎么样,就能发现是不是有什么恶魔在她们中间捣鬼了。

  “这事儿我一定为你效劳,因为这是你求我,而我是愿意帮助你的——虽然我不去管魔鬼的事儿,光照顾我自己这病那病的,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胡安内拉太太赏给他一个响亮的亲吻。

  “啊,你这个迷人的娘们儿,你这个迷人的娘们儿!”大教堂神父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轻声说道。

  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这是一件很讨厌的差事:这要牺牲他一个上午的清静时光;而且一定会弄得他筋疲力尽。他甚至还必须费点脑筋才行;另外,他最不喜欢看到别人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和跟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东西。

  但是几天以后,他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阿梅丽亚安排好要去看托托的那天上午,很不情愿地拖着脚步走出家门,来到卡洛斯的药铺里;他在一把椅子上坐定下来,一只眼睛看着《平民日报》,一只眼睛盯着门口,等着阿梅丽亚打这儿路过前去大教堂。他的朋友卡洛斯出去了;奥古斯托先生趴在柜台上,头靠在攥紧的拳头上,悠闲地读着苏瓦雷斯·德·帕索斯的作品。虽然还只是四月底,但外面已经阳光灿烂,耀眼地照射在广场的石板地上;周围阒无一人,唯一打破这寂静的声音是从正在修房子的佩雷拉医生家里传出的锤击声。阿梅丽亚迟迟没有出现。大教堂神父觉得他正在为他的老相好作出巨大牺牲,他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地就打起盹来了,那份《平民日报》也从他膝盖上落了下来,这时候一个教士走进了药铺。

  “啊,费朗院长,你进城来了?”大教堂神父醒过来说。

  “只是来待一会就口去,兄弟,”他说,一边把两本用绳子捆住的大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然后他转过身去,很恭敬地向药铺伙计表示了问候。

  他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肯定已经年过六旬——但身子骨还挺结实,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永远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因为身体好,牙齿仍然雪白光洁;唯一使他的容貌显得难看的是他那只大鼻子。

  接着他表示,希望迪亚斯神父到药铺来只是为了串门儿而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不,我是在这儿等人。我手头有件重要的差事,费朗院长。”

  “啊,”老人说,他感到大教堂神父的使命一定非同寻常。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只塞满了纸头的盒子里拿出一张药方交给药铺伙计。然后又把乡间的新闻讲给大教堂神父听。大教堂神父的农场里科萨位于波亚埃斯。这天早晨院长路过那儿时,很惊奇地发现农场房子的正面正在修缮。他的朋友迪亚斯是不是想到那儿去度夏?

  “不,不,我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因为那些雇工正在修缮里面,既然房子的正面已经破旧不堪,我便吩咐他们顺便好好把它整修一下。也需要把它弄得像样些才是,因为它就在路边上,波亚埃斯的庄园继承人每天都要从那儿走过,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自以为方圆几十里之内只有他那幢房子值得一看。即使只是为了让那个无神论者看看还有一些房子也像他的那幢一样好,我这样整修一番也是值得的!你看我说得对吗,朋友?”

  修道院院长本来正想对一个教士居然有这种虚荣心表示痛惜,但考虑到基督徒间的兄弟之爱,也为了不使大教堂神父生气,他赶忙改口说:“对,整洁是仅次于虔诚的美德嘛。”

  这时大教堂神父看到有个人穿着裙子,裹着披肩从广场上走过,连忙跑到门口去看是不是阿梅丽亚。结果不是,于是他又走回来,重新谈起了那个盘踞在他心中的话题。他见药铺伙计已走进配药间,便凑在费朗的耳边说道:“我手头有件很重要的差事。我要去看一个被魔鬼缠住的灵魂!”

  “啊,”院长说,一听到这样一件责任重大的任务,他便严肃起来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院长?离这儿很近。”

  院长很有礼貌地表示了歉意。他今天出来先去拜访了代理主教大人,然后又去西尔韦里奥那儿借了这两本书,到这儿来是为村里的一位老人配服药,他得在两点钟的时候回到波亚埃斯。

  大教堂神父定要他同去。这用不了一分钟,而且这事儿又很奇特……

  于是修道院院长只好向他亲爱的同事坦白承认,他不愿意研究这些事情。他碰到这类事情总感到怀疑,因此无法作出公正的判断。

  “但世间毕竟是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的,”大教堂神父说。尽管他自己也感到怀疑,但他不喜欢修道院院长对于他迪亚斯神父感兴趣的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此犹豫不决。他冷冰冰地重复说道:“我有点经验,我知道世间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

  “不错,的确是有,”修道院院长说。“否认天主或者圣母能够出现是违背教会学说的……否认魔鬼能够缠住一个人的身体则是亵渎神明。约伯就曾被魔鬼缠身,萨拉一家也遭到过此种厄运。显然是有些很奇怪的事儿,但实在是太少见了,大教堂神父!”

  他停了一会儿,用他明亮敏锐的眼睛看着正在把鼻烟往鼻子里面推的大教堂神父,然后又放低声音继续说道:

  “而且,你是否注意到了,大教堂神父,这类事情只发生在女人身上?它只发生在女人身上,因为女人作恶的力量太大了,就连所罗门①本人也无法与她们抗衡;她们的性情又太容易激动,太反复无常,连医生也没法理解她们。这些奇怪的事儿只出在她们身上。你可曾听说过圣母马利亚在哪位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家里出现过?你可听说过哪位高贵的法官被魔鬼缠住了?是的,这很值得人们思考……我认为这是她们本身的某种罪恶,某种幻觉,妄想,疾病……你觉得不是这样吗?我对待这类事情的准则是:等闲视之,淡然处之。”

  ①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王国国王,以智慧著称。

  一直在望着门外的大教堂神父突然冲到街上,一边挥舞着伞,一边大声喊道:“哎!哎!喂!”

  那是阿梅丽亚正从这儿走过。她马上停了下来,对这番遭遇感到很恼火,因为她本来就已经迟到,这样一来就更晚了。教区神父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

  “因此,”大教堂神父一边撑开伞,一边从门口转过身去说,“院长,当你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儿时……”

  “我马上就会怀疑到里面有什么丑事。”

  大教堂神父很尊敬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费朗,你完全可以在智慧方面给所罗门一些启示。给所罗门本人,”他到了街上又回过头来重复了一遍。

  “啊,兄弟,啊,兄弟!”修道院院长大声喊道,大教堂神父对伟大的所罗门的贬低,使他很不高兴。

  大教堂神父曾准备好一套巧妙的谎言,好让他要去访问托托家的要求听上去理直气壮,但是在他跟修道院院长谈话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套谎言连同他记忆中所有剩下的库存忘了个精光,所以他便直通通地对阿梅丽亚说:

  “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托托。”

  她吓得呆住了。教区神父肯定已经在那儿了!但是她的女保护人,我们的圣母马利亚绝不会让她为难,因为她在苦恼时曾祈求圣母保佑她。她轻轻一笑说出了下面一段话,这话使走在她旁边的大教堂神父禁不住吃了一惊。

  “好的,今天正好是去看望托托的日子!教区神父对我说过,他也许会到那儿去一下。说不定他已经在那儿啦。”

  “啊,他也去呀?那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可以一起对她进行一番会诊。”

  阿梅丽亚想到自己的小聪明很感得意,便神态轻松地谈起了托托的情况。大教堂神父将会看到:托托这人真让人受不了。最近一段时期她在家里一直不想谈她的事,因为托托对她怀恨在心。她总是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儿,什么狗啊,畜生啊……哎呀,这真是个让她遭大罪的苦差事。那女孩子不肯学功课,也不肯听她的话——简直是个畜生!

  “这味道真难闻!”大教堂神父一进门就嘟囔着说。

  “你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味道呢?这女孩子是头猪,简直没办法教她学会保持干净整洁。那个做爸爸的也是又脏又粗心。”

  “在这儿,大教堂神父先生,”她说着打开了四室的门,因为现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遵照教区神父的命令一直把这扇门关着。

  他们发现托托一半身于已经伸出床外,因为听到陌生的声音,她的脸上闪出了好奇的光。

  “祝托托女士长寿百岁,”大教堂神父站在门口说。他根本不想走近她的身边。

  “来,向大教堂神父先生表示敬意,”阿梅丽亚说,一边开始带着过去少有的宽厚心肠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被褥,把房间里收拾了一下。“问他好,别绷着个脸。”

  但是托托像挂在她床头的那幅圣像一样保持沉默,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教士——他那么胖,面色那么灰白,跟教区神父太不一样了。她那一对随着面颊凹陷而日益凸出的眼睛,按照一向的习惯,看看神父又转向阿梅丽亚,急切地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是不是也要跟她一起到楼上的房间里去。

  阿梅丽亚这时候吓得直打哆嗦。如果教区神父走进来,托托一阵发作,当着大教堂神父的面突然公狗、母狗地大叫起来,那可怎么是好!她借口去把房子收拾一下,便走进厨房去注视着院子。只要教区神父一出现,她就可以从窗口给他打个信号。

  大教堂神父现在单独跟托托在一起。为了进行他的调查,他便问她三位一体①指的是哪三个人——这时她却把头向前一伸,轻如一丝微风地问道:“那个人呢?”

  ①三位一体:基督教的基本信条之一。该教宣称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

  大教堂神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能讲得响一点吗?那个人是谁?

  “那个跟她一起来的人。”

  大教堂神父向前靠了靠,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哪个呀?”

  “那个长得英俊的人。那个跟她一起上楼到房间里去的人。那个拧她的人。”

  阿梅丽亚走了进来:瘫子马上打住了。她平静地呼吸着,就好像她所有的痛苦突然一下子减轻了似的。大教堂神父惊奇得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直弯腰对着床,仿佛在检查托托的肺部。最后他站了起来,嘴里吐着气,仿佛现在是酷热的八月一样。他慢慢地把鼻烟塞进鼻孔,让拿在手中的鼻烟盒子一直开着,两只发炎的小眼睛紧紧盯住托托。

  “大教堂神父先生,你觉得我的病人怎么样啊?”阿梅丽亚问道。

  他没有看她便回答说:

  “是的,她情况不错,有所好转。她是有点怪,但只要你继续对她进行指导,她一定会越来越好……再见。”

  他含含糊糊地说他还有事要去办,便离开了。一出去他便立即回到了药铺。

  “来杯水!”他喘着粗气说,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

  卡洛斯已经回来了,这时连忙递上一杯橙花茶,一边问他阁下是否感到不舒服。

  “累坏了,”他说。

  大教堂神父从桌子上拿起《平民日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埋头读着报上的各个专栏。卡洛斯拚命想跟他谈谈国内的政局,谈谈跟西班牙的贸易,谈谈正在威胁着社会的各种革命的危害,谈谈政府的玩忽职守(他现在已成了政府的强烈反对者)……但他白费力气:大教堂神父阁下只是含含糊糊地哼哼着,随口用一两个字来应付他。最后,卡洛斯只好偃旗息鼓,不再开口,但心里却愤愤不平。他想到同样身为教士的拉科代尔①,还有马洛,他们的布道词是何等激动人心啊,而眼前这位教士却如此愚钝,对比之下,他嘴角上不禁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正是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一批人,物质至上主义才像九头蛇②一样在莱里亚,甚至在全世界横行无忌。

  ①拉科代尔(Lacordaire,1802—1861):法国天主教传道士,以口才好著称。

  ②九头蛇: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蛇,斩去一头立生二头,后为英雄海格立斯所杀。

  大教堂钟楼的钟敲了一点,这时候,一直用眼角睨着广场的大教堂神父看到阿梅丽亚走了过去。他收好报纸,一句话没说便离开了药铺,尽快地摆动着他笨重的身躯向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家匆匆赶去。托托看到这个大腹便便的庞然大物又出现在她四室的门口,不禁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大教堂神父却讨好地一笑,管她叫小托托,答应送她一只小鸡做鸡肉饼吃,然后便坐在床沿上,先亲切地“啊!”了一声,接着便说道:“现在咱们来谈谈吧,我的小朋友……是你的小脚有毛病吧,唆?可怜的小姑娘。我们一定要祈祷天主把它治好。这事由我来替你负责。”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朝周围转了一圈。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跟她在一起,她心里直翻腾,而且他又靠得这么近,她已经感觉到他那沉重的呼吸。

  “现在听我说,”他说,靠得离她更近了,他的重量把床压得吱嘎作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跟阿梅丽亚一起来的人是谁?”

  她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那个瘦瘦的人;他们上楼到那个房间里,锁上门,一待就是几个钟头。他们就像狗一样。”

  大教堂神父的眼珠子简直要从眼窝里弹出来了。

  “但他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就是那一个嘛,那个教区神父阿马罗!”她不耐烦地说。

  “他们真的到楼上房间里去了吗?你都听到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好孩子,告诉我吧!”

  于是瘫子便讲了起来。她用肺结核患者特有的嗓音恶狠狠地讲着,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讲到他们俩怎样进来,相互间怎样磨来擦去,然后又怎样急匆匆地跑到上面房间里,关在里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但是大教堂神父起了邪恶的好奇心,两只呆滞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要听到所有猥亵的细节。

  “听我说,托托,你都听到些什么呢?你听到床在吱吱嘎嘎响吗?”

  她点了点头,她的面色煞白,牙齿咬得紧紧的。

  “听我说,托托,你看到过他们亲嘴、拥抱吗?统统告诉我,我给你两只小鸡。”

  她仍然咬紧牙关;她扭曲的脸在大教堂神父看来就像是一个野人的脸。

  “你不喜欢她,是这样吗?”

  她发疯似地把头点了又点。

  “你看到他们磨来擦去的?”

  “他们就像公狗母狗一样!”她从咬紧的牙缝里嘶嘶地说道。

  大教堂神父挺直了腰杆,噗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用力搔了搔他的剃光的头顶心。

  “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再见了,好孩子。把被子盖严实,别着了凉……”

  他走了;当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时,他高声说道: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无耻、最恶劣的一件事情。我要杀死他,即使为此而被处死也在所不惜。”

  他考虑了片刻,然后便朝索萨斯路走去。他举着雨伞,像是要去拚命。他扭动着笨重的身躯,满脸怒容,好像中了风似的。然而到了大教堂广场,他又停下来考虑了一下,然后脚后跟一转走进了教堂。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竟然忘记了四十年来的老习惯,没有向圣物屈膝行礼。他走到圣器收藏室门口时,阿马罗神父正在戴他的黑手套,现在他总是用这副黑手套来讨他的小阿梅丽亚喜欢。

  大教堂神父那副激动的样子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老师?”

  “怎么了?”大教堂神父大声说道:“这是邪恶中的邪恶!你干的好事!”他气得一下子憋住了。

  阿马罗脸色变得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呀,老师?”

  大教堂神父总算喘过气来了:

  “别‘老师,老师’的喊个没完,你给我闭嘴,你,先生,你毁了那个女孩子的贞操,我得喊你老师呢,你这干坏事的大师!”

  “什么女孩子,你在开玩笑吧。”

  他甚至还微微一笑,装出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但是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不停地哆嗦着。

  “嗨,我看到了!”大教堂神父高声喊道。

  教区神父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

  “你看到了?”

  他脑子里一闪,想象到大教堂神父可能是躲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某个角落里暗中监视着他。

  “我没有看到,不过这就跟我真的看到了一样,”大教堂神父声音颤抖地说。“我都知道了。我刚从那儿来。托托都告诉我了。你和那个姑娘把那个房间关得紧紧的,两个人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人家甚至听到床在吱吱嘎嘎地乱响。真是可耻呀!”

  教区神父发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绝望之下决定背水一战。

  “请告诉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教堂神父嘣的一下跳了起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关系就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件事儿去报告代理主教大人!”

  阿马罗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他攥紧拳头朝他扑了上去。

  “啊!你这个无耻的恶棍!”

  “你敢,你敢?”大教堂神父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雨伞自卫。“你敢对我动武?”

  阿马罗神父控制住自己,用手擦了擦出汗的前额,闭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尽量平静地说道:‘听我说,迪亚斯神父先生。你知道有一次我看到你跟胡安内拉太太一起睡在床上吗?”

  “你瞎说!”大教堂神父吼了起来。

  “我看到你们的,我看到你们的,”阿马罗狂怒地一口咬定说,“有一个晚上我走进房子时看到的。你只穿着一件衬衫,她刚从床上下来,正在扣她的紧身胸衣。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现在看着你一样。你甚至还喊了一声,‘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全体教士面前证明,在过去的十年中,你一直在跟胡安内拉太太姘居。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

  大教堂神父由于过分气愤已经疲惫不堪,听完这番话以后,就像一头受尽折磨的公牛一样,只能声音微弱地回答说:“你竟变成了这样一个无赖来对付我呀!”

  阿马罗神父这时已差不多平静下来,因为他确信自己已经说得大教堂神父哑口无言了,于是便口气温和地说道:“为什么说我是无赖呢?现在就告诉我嘛!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有罪,情况就是这样。你听着,我并不需要收买托托。当我走进那个家时,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如果你现在要开始跟我谈什么道德,那只会使我发笑。道德是在学校里,在讲道时讲的。在生活中,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别的人只要有办法,也另有他们的安排。你老师上了年纪,跟做母亲的相好,我年纪轻,把做女儿的弄到手。这事儿坏透了,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人体的本能在起作用,我们只是些凡人。而作为教士,为了我们黑色长袍的荣誉,这一切我们必须在暗中秘密地进行。”

  大教堂神父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点着头,表示完全接受这些真理。在无谓地生了那么一场气以后,他已经瘫坐进一把椅子里,让自己休息一下。他抬起头来看着阿马罗说:“可你,老弟,刚一开始做教士就来上这一套了!”

  “而你,老师,你已经做了教土还在搞这一套!”

  于是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接着,双方各自表示要收回自己讲过的那些唐突无礼的话,一本正经地握了握手。然后他们又交谈起来。

  刚才使大教堂神父感到恼火的是,阿马罗的情人竟是胡安内拉太太家的小姑娘。如果是另外一个人,他本来甚至会对这件事儿表示赞许的。但竟是小阿梅丽亚!如果那可怜的母亲知道了,她会难受死的。

  “但是根本就没有必要让她知道!”阿马罗大声说道。“咱们俩一定要对这件事儿严加保密。那位做母亲的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而关于今天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对那姑娘也将一字不提。一切将维持现状,就好像世界上从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但是你,老师,必须要当心!在胡安内拉太太面前一个字儿也不能讲。现在绝不可背信弃义!”

  大教堂神父手按胸口,以一个绅士和教士的名誉,庄严发誓说,这件秘密将永远深埋在他的心中。

  他们再次亲热地握了握手。

  钟楼上的钟敲了三点。大教堂神父用餐的时候到了。

  他一边出去,一边带着会意的眼色拍了拍阿马罗的肩膀说:“啊,你这个魔鬼,你挑选起姑娘来眼力还真不错。”

  “你本来以为我怎么样呢——到底怎么样呢?开始时不过是逢场作戏——”

  “老弟,”大教堂神父故作庄重地说道:“这是人生中唯一值得为之生活的乐趣。”

  “对,对,老师,这是生活中唯一算得上做人的乐趣!”

  从那天以后,阿马罗一直过得很快活,精神上完全平静下来了。在那以前,他有时还会想到,自己辜负了济贫院路那些人对他的信任和慈爱,未免忘恩负义;但是大教堂神父的默许已经拔掉了他良心上的那根他所谓的“刺”。因为说到底,这家人的家长正是那位可尊敬的绅士——大教堂神父。胡安内拉太太只是个姘妇。现在,有时候,他会带着一种开玩笑的口气,把大教堂神父称作他“亲爱的岳父”。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更加高兴了:托托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大教堂神父来访的第二天,她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匆忙请来的卡尔多索大夫说这是奔马痨,这种病不消几个礼拜就会送掉她的命。

  “这种毛病啊,亲爱的朋友们,”他说。“嚓,嚓,嚓。”这是他形容死亡的专门用语。死神的长柄大镰刀只要这么麻利地嚓嚓一挥,医生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他们上午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幽会现在变得清静了。阿梅丽亚和阿马罗不必再踮着脚走进来,然后再悄悄地,尽量不让托托觉察地走到楼上的欢乐窝去了。他们砰砰地把门关上,大声地说着话,因为他们知道托托已经烧得昏了过去,正睡在被汗水湿透的被单里。但是阿梅丽亚因为有所顾虑,总不忘记为了托托的康复而说一声“万福马利亚”。一天,她在教堂司事的房间里脱衣服时,做了一个苦脸,说道:“啊,我觉得,楼下那可怜的东西为了活下去而在拚命挣扎,我们却在这儿寻欢作乐,真是一种罪孽。”

  阿马罗耸耸肩。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这都是天主的旨意。

  阿梅丽亚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听从天主的旨意的,所以听了这话便把衬裙脱了下来。

  但她现在经常表现得顾虑重重,这使阿马罗神父很恼火。有好几次,她到那儿时都是满面愁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作了一个恶梦,使她一夜不得安宁,她拚命想从梦中发现灾难临头的前兆。她有时候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很伤心吗?”

  阿马罗大为生气。这实在太愚蠢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这么短促,她还要这样哀声悲叹让人扫兴。

  “这事儿可不像你想得那么轻松,”她说。“我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实际上,她母亲的那些朋友也觉得她变了。整个晚上她都闭着嘴不讲一句话,只是埋头做她的针线活,把针慢慢地穿来穿去,或者,累得干不动活了,便坐在桌子旁边,带着呆滞的目光和恍惚的神情,把绿色灯罩旋转个不停。

  “唉呀,姑娘,别去摆弄那个灯罩了!”夫人们常常生气地说。

  她总是笑一笑,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然后把她几个星期来一直在镶边的白衬裙拿起来。她母亲看到她脸色这样苍白,便想到去把戈韦阿医生请来给她看看。

  “不要担心,妈妈,这只是神经质。一会儿就好的……”

  逢到一扇门砰地一响,她就会突然一惊,有时还会高声尖叫,几乎昏厥过去,这一切都向她们证明了她确实很神经质。有几个晚上,她一定要母亲跟她睡在一起,因为她害怕做恶梦,害怕梦幻。

  “这就是戈韦阿医生一直说的那话了,”她母亲对大教堂神父说:“这姑娘该出嫁了。”

  大教堂神父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她什么也不需要,”他声音含糊地说道:“她需要的东西样样都有了。在我看来,她有的太多了。”

  大教堂神父认为,正像他对自己所说的,这姑娘是高兴得过了头。在他知道她要去拜访托托的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仔细观察她。他缩在椅子里,带着一副沉重的、色迷迷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现在对她就像做父亲的一般,说不出有多么宠爱。每次在楼梯上碰到她,他总是让她停下来,这里胳肢几下,那里胳肢几下,还要长时间地拍拍她的脸蛋。他再三再四地叫她到他家里去;在她跟唐娜·若塞帕聊天的时候,大教堂神父便趿拉着他那双拖鞋,像只老公鸡似地在她周围走来走去。阿梅丽亚和她母亲一谈起跟大教堂神父的这番友谊来就没完没了,她们断定,他一定会送她一份丰厚的嫁妆。

  “你呀,你这个流氓,”当他单独跟阿马罗在一起时,他总是这么说:“你真有办法,总能把一样好东西弄到手。”然后他睁大他小小的圆眼睛:“这姑娘配得上国王!”

  阿马罗趾高气扬地回答说:“她是不错,老师,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好。”

  现在,听到同事们称赞阿梅丽亚的美貌,阿马罗感到非常开心。在教士们中间,阿梅丽亚被称作是“教徒中的一朵鲜花”,所有的教士都羡慕阿马罗有这样一个忏悔者。为此,他一定要她在礼拜天来做弥撒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近以来,她一直穿着一件难看的美利奴羊毛织的外衣,看上去就像一个以苦行来赎罪的老太婆一样,这使阿马罗很生气。

  可是现在,阿梅丽亚已经觉得没有必要样样事情都讨好教区神父了。阿马罗的第一次拥抱曾使她的身心陷入了麻木,但现在她已经从这种麻痹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了。她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罪孽。长期以来,她被过分的虔诚束缚着,奴役着,心灵中一片漆黑。现在理性的曙光已经开始照进了她的心灵。她到底算什么呢?教区神父的情妇。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感到可怕极了。倒不是她在惋惜自己的童贞、名誉,悔恨自己失去了好名声。为了他和他所给予她的欢乐,她愿意牺牲更多的东西。但是还有比世人的斥责更让人害怕的事情:可能会进不了天堂,另外,更可怕的是,我们的天主要进行报复,这种报复并非通过某种惩罚在她死后把她的灵魂压碎,而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来折磨她,摧毁她的健康、她的幸福或她的肉体。她对于麻风、瘫痪和其他疾病,对于终日挨饿的贫困,对于天主的各种无穷无尽的惩罚,都怀有一种模糊的恐惧。正像小时候每当她忘记按时诵念《圣母经》时,她便担心她会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让她挨老师的答杖一样。每想到这一切她就会吓得发抖,生怕天主会因为她跟一个教士私通而惩罚她。他一定会把灾难降临到她头上,把她的面容毁掉,让她一辈子见不得人,或者让她穷得只好挨门挨户地去讨饭。自从那天在圣器收藏室里裹着圣母的斗篷犯下了亵渎圣物的罪孽以后,这些念头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现在她确信,圣母马利亚是恨她的,圣母一直在大声疾呼地反对她的所作所为;她不停地虔诚祈祷,拚命想使圣母息怒,但一切都是徒劳。她只觉得圣母马利亚蔑视她,抛弃了她,使她无法接近了。她那圣洁的面孔再也不会对她微笑;她那双圣洁的手再也不会仁慈地张开来,像接受可爱的花束一样接受她的祈祷了。她现在遇到的是一种冷淡的沉默,是被触怒的天神的冰冷的敌视。她知道圣母马利亚在天国中所拥有的权力:她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得到,以补偿她在十字架下的嚎啕恸哭;她现在在天国中坐在她的圣子的右边,圣子时时面带微笑转过头来看着她,对她有求必应,而圣父则从左边对着她微笑。阿梅丽亚清楚地意识到,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在天国之中正在为她准备着某样可怕的东西,一场可怕的灾难。它终有一天要落在她的头上,把她肉体和灵魂砸得粉碎。这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呢?

  如果她有胆量的话,她早就会跟阿马罗断绝一切关系了:但是她非常害怕他生气,差不多就像她害怕天主生气一样。如果圣母马利亚和教区神父都反对她,那她会怎么样呢?再说,她的确爱他。在他的怀抱中,她对天国的一切恐惧都消失了,她甚至根本就不再想到天国。偎依在他的胸前,有他保护着,她对于天神的愤怒也不再感到恐惧了;她那非常强烈的情欲就像一杯烈酒一样,给了她极大的勇气;仿佛有一种对于天国的公然蔑视缠住了她的身体。但是当她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时,所有的恐惧又回来了。正是这种内心斗争使得她面色苍白,使得她干燥皱缩的嘴唇上爬满了老年人的皱纹,使得她憔悴异常,这可把阿马罗给激怒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你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难道非要我用力才能把它挤出来吗?”每当他一见面吻她时便这样说,因为他发现她冷冰冰的,毫无一点热情。

  “我昨晚一夜不舒服——我神经紧张。”

  “该死的神经质,”阿马罗不耐烦地咕哝着说。

  接下来她就会提出那些每天都要重复一遍的莫名其妙的问题,直把他气得发狂。他在作弥撒时是否充满了热情?他是否读过了他的每日祈祷书?他是否作过了每日反省?

  “你就不想知道点别的什么吗?”他气愤地说道。“见鬼!现在你听着!你认为我还是个神学院的学生而你是主考官,你要来检查我是不是执行了教规。真是愚蠢透顶!”

  “我的意思是说,对天主要尽心尽意。”

  事实上,她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阿马罗应该做一名好教士,这样他就可以成为她的救世主,把她从天主的愤怒中解救出来。她指望着教区神父能在天国的法庭上运用他的影响。她生怕他由于玩忽职守而使她被罚人地狱。为了使他那种神秘的保护作用发挥最大的优势,她希望他一直圣洁,保持其天国宠儿的地位。

  阿马罗说这一切使他想起了老修女的重重顾虑。他认为这都是一派胡言乱语,白白把他们在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宝贵时间占去了这么多。

  “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唉声叹气的,”他冷冰冰地说道,“请把那扇门关k好吗?”

  她服从了;在关好门窗的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亲吻过一阵以后,他终于又认出了他的阿梅丽亚,那个恋爱初期时的阿梅丽亚,在他的怀抱中,她心旌荡漾,可爱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每天他对她的欲望都更加强烈,这是一种专横而固执的欲望,短短的几小时绝对不能满足。啊,可以断定,没有哪一个女人及得上她!他可以打赌,在莱里亚绝对没有,即使在那些贵族家的小姐太太中间也找不到。她是有些不必要的顾虑,但是对它们不必认真对待,重要的是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尽情地享受这一切。

  而他也的确在尽情地享受。他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充满了舒适和欢乐:就像是生活在那种雅致的客厅里一样,里面的一切都装饰得舒适漂亮,没有一件硬梆梆的或者有角的家具,不管靠在哪儿,身体触到的都是舒适松软的靠垫和坐垫。

  当然,他最大的乐趣还是在教堂司事的家里。但是他也还有别的欢乐。他吃的很好,抽的是好烟,用的是一只昂贵的烟嘴;他所有的亚麻布白衬衫,白床单,白台布都是新的,质量是最好的;他买了一些家具,现在他花起钱来已经毫不犯愁了,因为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他的最有钱的忏梅者,随时都把自己的钱包拿给他,供他支配。原来他在不久前交上了好运。那是一天晚上,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那位了不起的女士谈起有一家英国人坐着一辆汽车在去巴塔利亚途中经过这里,接着她便发表意见说,所有的英国人都是异教徒。

  “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受过洗礼,”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说。

  “是的,太太,但是他们那种洗礼只会让人发笑,它并不像我们的洗礼那样灵验,它毫无效果。”

  这时,喜欢歪曲别人意思的大教堂神父便缓慢而庄严地宣布说,唐娜·玛丽亚发表了亵渎神明的言词。特兰托公会议在其第七次会议所作的第四项教规中规定,凡说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对异教徒施的洗礼不是真的洗礼者,均属亵渎神明!根据特兰托公会议的规定,玛丽亚女士自说出那番话之时起即被逐出了教门!

  那位了不起的女士一阵歇斯底里发作瘫倒在地上。第二天她便扑倒在阿马罗的脚下,阿马罗为了惩罚她对特兰托公会议第七次会议第四项教规的当众冒犯,命令她为炼狱中的鬼魂作三十次弥撒。而现在,唐娜·玛丽亚便按每次弥撒五块银币的价格在付钱。

  由于这个原因,他往往能够面带一种神秘的得意神情,手拿一个小包走进教堂司事的家。包里是送给阿梅丽亚的一件礼物——一条丝头巾,一根花领带,或者一副手套。看到这些爱情的信物,她总是欣喜若狂,接下来他们便在黑暗的房间里尽情地享受一番爱情的欢乐;而在楼下,结核病菌却在继续吞噬着托托——嚓!嚓!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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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大教堂神父在家吗?我有话要对他说。快!”

  迪亚斯神父的女仆指了指书房,然后便跑上楼去告诉唐娜·若塞帕说,教区神父先生来看大教堂神父了,他看上去心烦意乱,一定是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阿马罗推开书房门,砰地一声把它关上,连声早安也没对大教堂神父说,便脱口而出:

  “那姑娘怀孕了!”

  大教堂神父刚才一直在写东西,这时突然把笨重的身躯靠在椅背上。

  “你在说什么?”

  “是的,怀孕了!”

  在一阵沉默中,教区神父焦急不安地从窗口走向书橱,这时,可以听得到地板在吱嘎作响。

  “这你肯定吗?”最后大教堂神父问道,他简直吓坏了。

  “绝对肯定。那姑娘怀疑了好几天。她只是哭。但是现在已经肯定了。女人都懂,这种事她们是不会搞错的。一切证据都在。我可怎么办呢,老师?”

  “天哪,真是大难临头啊,”大教堂神父不知所措了。

  “想象一下人们会怎么说吧!她母亲,还有那些邻居!如果他们怀疑到我,那我就完了。我绝不会等在这里听他们说三道四的。我要逃走。”

  大教堂神父傻乎乎地搔了搔他的脖子后面,嘴唇像只象鼻子那样垂了下来。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分娩之夜从那座房子里传来的尖叫声。胡安内拉太太将老是泪眼汪汪;从今以后他再也别想过安宁的日子了。

  “告诉我一件事!”阿马罗绝望地喊道。“你怎么想?你难道毫无办法吗?我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我已经变成白痴了。我已经神经错乱了!”

  “这就是你做的好事,我亲爱的同事。”

  “见你的鬼去!这跟道德毫无关系。我显然是做了一件蠢事。但事到如今,我们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你到底想怎么办呢?”大教堂神父说。“你总不想给她一服毒药把她害死吧。”

  对于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阿马罗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的老师肯定是神经错乱了。

  “你想怎么样呢?”大教堂神父从喉咙里拖着长腔,空洞洞地问道。

  “我想怎么样!我想避免一次丑闻。我还能怎么样呢?”

  “她有了几个月啦?”

  “几个月啦?这才刚刚开始,这是第一个……”

  “那就把她嫁出去,把她嫁给那个书记员!”

  阿马罗神父一下子跳了起来,“该死的,你说的不错。这主意太妙了!”

  大教堂神父点点头,肯定了这是个妙主意。“趁现在还不迟,马上把她嫁出去!‘Pater est quem nuptiae demonstrant.’①”

  ①拉丁文:“为其夫者,必为其子之父。”

  但这时候门开了,唐娜·若塞帕的蓝眼镜和黑帽子出现了。她本是在楼上的厨房里,炽烈的好奇心使她坐立不安,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便踮着脚走下楼来,把耳朵贴在书房门的锁眼上;但是里面那扇笨重的、钉着粗纺呢的折门关着,隔壁邻居家又正在卸木头,所以说话的声音根本传不出来。于是这位好心的太太便决定走进去向教区神父问个好。

  她那双小眼睛从她蒙着水气的眼镜后面把她兄弟那张又大又胖的脸和阿马罗那张苍白的脸仔细瞧了一阵,但是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位教士的心思就像那两扇关着的门一样让人看不透。教区神父在轻声地谈着代理主教先生的风湿病,谈着人们盛传的关于秘书长先生结婚的消息。……停顿了一下之后,他便站起身来,说晚饭他们要吃猪耳朵,唐娜·若塞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教区神父走出去,阿马罗走出房门后又回过头来说:“那好吧,老师,今晚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再见。”

  大教堂神父重又一本正经地写了起来。最后唐娜·若塞帕实在忍不住了,趿拉着拖鞋在她弟弟椅子后面转了半圈,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有什么消息吧?”

  “一个重大的消息,姐姐,”大教堂神父摇了摇鹅管笔说。“约翰六世去世了!”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猛地向后一转便走了出去,后面传来了她弟弟气人的格格笑声。

  当天晚上,在胡安内拉太太楼下的小客厅里,——当阿梅丽亚在楼上怀着绝望的心情叮叮咚咚地弹奏着《两个世界》的华尔兹舞曲时——两位教士紧靠着坐在那只旧沙发上,每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头顶上是一幅色彩暗淡的画,上面画着一个修道士,他的手模模糊糊地伸出来,像一只爪子一样罩在大教堂神父的脑壳上。他们正悄声地策划着。首先必须把从莱里亚消失的若昂·埃杜瓦多找到;迪奥妮西亚是个跟踪追迹的好手,她会搜遍每个洞穴和角落把猎物找到。然后,因为事情紧急,阿梅丽亚必须立即给他写信。只要几句话,就说她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桩阴谋诡计的受害者;她依然对他怀有好感;她觉得欠了他的情应该补偿;他愿意来看看她吗?如果他犹豫不决(大教堂神父认为这不大可能),他们就用地方长官办公室的那份差事作诱饵。这事通过戈丁尼奥来安排很容易,因为戈丁尼奥完全捏在他老婆的手心里,而他老婆又是西尔韦里奥神父的小奴仆……

  “但是纳塔里奥,”阿马罗说,“纳塔里奥恨那个书记员。他对这一事态的变化会怎么说呢?”

  “啊,老弟!”大教堂神父“啪”地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大声喊道,“我都忘了!你难道不知道可怜的纳塔里奥出了什么事吗?”

  阿马罗不知道。

  “他摔断了腿!从马上摔下来的。”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我是傍晚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一直对他说,那匹马总有一天要把他摔伤的。现在果然摔着了。要养很长一段时间呢。我都忘了,楼上的女士们还不知道呢。”

  当大教堂神父将这个消息告诉女士们的时候,楼上出现了一片凄凉悲哀的气氛。阿梅丽亚盖上了钢琴。所有的人马上都想到她们可以送些什么药物之类的东西去,只听得一阵叽叽呱呱的声音报出了她们可以提供的帮助——绷带,阿尔科巴萨的修女们制的一种香油膏,在科尔多瓦附近的沙漠里的修道士们酿造的半瓶味浓性烈的甜酒……还需要请天国的诸神来保佑神父早日康复,于是每个人都准备去请自己平日供奉的圣徒:唐娜·玛丽亚近来对圣伊琉提里奥发生了兴趣,她得去请她来显圣;唐娜·若塞帕·迪亚斯真诚地建议请我们的圣母来帮忙;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谈到了圣儒瓦基姆。

  “阿梅丽亚,你最喜欢的圣徒是哪个?”大教堂神父问。

  “我最喜欢的?”

  她脸色发白,心中充满了悲伤,因为她想到自己罪孽深重,精神错乱,已经失去了圣母马利亚的欢心,因此便没法指望得到她的帮助把纳塔里奥的腿治好了。这是她感到最痛苦最烦恼的事儿之一,也许是自从她爱上阿马罗神父以来最糟糕的一件事儿了。

  几天之后,在教堂司事的家里,阿马罗把大教堂神父的计划告诉了阿梅丽亚。为了使她有个思想准备,他先对她说,大教堂神父一切都知道了,为了安抚她,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作为一件忏悔的秘密知道这一切的。”

  然后,他便抓住她的手,温柔体贴地看着她,仿佛已经知道她就要洒下伤心的眼泪而对她表示同情似的:“听着,孩子,我要对你说些话,请你听了不要难过。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我们就得救了。”

  然而,一听到要让她嫁给书记员,她便气愤得大声喊了起来。

  “不,我情愿死!”

  这算什么呢?当初是他把她置于这种境地的,而现在他却想甩掉她,把她交给另一个人。难道她是一块破布,用过之后就丢给一个乞丐?在命令那个家伙从家里滚出去之后,难道她要再把他叫回来,投入他的怀抱,让自己丢脸出丑吗?啊,不!她也有她的自尊心!奴隶仍在被买来卖去,但那是在巴西!

  于是她为自己感到难过起来。他不再爱她了,他对她厌倦了!她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她脸朝下扑在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快别哭了,姑娘,他们在街上会听到你哭的!”阿马罗拚命摇晃着她的手臂说。

  “让他们听到好了!我在乎什么!我要到大街上去喊,就说是阿马罗神父先生把我弄成了这副样子,而现在他要抛弃我了!”

  阿马罗气得脸色发青,真想接她一顿。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有他颤抖的声音表明了他是多么激动:“你太过分了,亲爱的。请你告诉我,我能跟你结婚吗?不能!那你该怎么办呢?如果人们看到你这个样子,如果你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那人们要怎样恶意中伤啊!那你就永远完了!而且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情况又会怎么样呢?停职,说不定还要送法庭。……你想我还怎么活呢?你想让我饿死吗!”

  想到阿马罗被逐出教会后可能遇到的种种困苦,阿梅丽亚平静下来,为他感到难受了。啊,是她不爱他了;他对她一直是这样钟情眷恋,这样温柔体贴,而她竟想把事情暴露出去,让他丢脸……

  “不,不!”她一边哭泣着一边大声说道,接着又扑到他的怀里。

  他们拥抱着,浑身发抖,相互间充满了同情和温柔:她的眼泪弄湿了教士的肩膀,而他也咬住嘴唇,两眼被泪水模糊了。

  最后,他把她轻轻推开,擦了擦眼睛:“亲爱的,我们遭到了这样的事,真是不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你感到痛苦,那么想象一下,我想到你要嫁给别人,跟别人生活在一起,我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吧。我们就别讲这些了吧。这都是命运。是天主这样安排的。”

  她坐在床边上,因为抽泣而浑身颤抖。她完全垮下来了。惩罚终于来了,这是圣母在报复,这报复已经在天国为她准备了很久很久了。啊,现在看来它比炼狱中所有的火焰加在一起还要让人受不了!她将不得不跟她现在觉得那么亲爱的阿马罗分离,而去跟另外一个人生活在一起,那个被逐出了教会的人!教规,教皇和所有的教士都认为他该遭到诅咒,要她跟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她就再也不会蒙受到天主的思宠了。他将成为她的丈夫,说不定还要再跟她生几个孩子……啊,圣母的报复太重了!

  “我怎么能嫁给他呢,阿马罗,如果他已经被开除教籍的话?”

  阿马罗赶紧让她放心。那家伙并没有真的被开除教籍,纳塔里奥和大教堂神父把教规和教皇训令解释错了。根据一些权威的说法,殴打一名没有穿教士长袍的教士,尚不能构成被开除教籍的理由。他,阿马罗,也是这个看法。再说,开除教籍的处分还可以撤销嘛。

  “你知道,正像特兰托公会议说的:我们既可以处罚也可以赦免。那年轻人被开除了教籍,那好,我们撤销这个处分就是了。这样他就像过去一样清白了。你完全可以不必为这件事担心。”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工作,我们可怎么生活呢?”

  “这很简单,工作会给他安排的。这事儿由大教堂神父负责。我们已经样样事情都想好了,孩子。”

  她没有回答,只觉得完全被压垮了,太可悲了。泪水像线似地从她脸上流了下来。

  “请告诉我,你母亲已经注意到什么没有?”

  “没有,到现在为止她什么也没注意到,”她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他们沉默着:她擦着眼泪,尽量想在离开之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低垂着头,用脚不耐烦地踢着松动的地板,一边口想着过去那些美妙的上午:没完没了的亲吻和强忍住的笑声;一切都变了,甚至天气也变了,乌云重重,眼看就要下雨了。

  “你看得出我刚才一直在哭吗?”她说,一边在镜子前面理着头发。

  “看不出。你准备走了?”

  “母亲要等我的。”

  他们伤心地吻了吻,然后她就走了。

  与此同时,迪奥妮西亚正在莱里亚四处追踪,想找到若昂·埃杜瓦多。当她得知富有的迪亚斯神父对这次搜寻很感兴趣时,她的劲头就更足了。每天,在夜幕降临之后,她便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进来报告消息:她现在已经知道,书记员先是到了阿尔科巴萨的一个当药剂师的堂兄弟那儿;后来他又带着戈韦阿医生的一封推荐信到了里斯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个工作;但不幸的是,他刚上班没有几天,那位律师就中风死了;首都人杂地乱,到现在还没发现若昂的行踪。是的,有个人肯定知道若昂·埃杜瓦多和他的行踪:这就是印刷工人古斯塔沃。但不幸的是,古斯塔沃在跟阿戈斯蒂尼奥吵过一架以后,已经离开了《地区之声报》,然后就不知去向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甚至也没法向他的母亲打听,因为不幸她已经故世了。

  “啊,天哪!”当阿马罗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带给大教堂神父时,他不禁这样喊了起来,“真是见鬼!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死光了!这简直像一场大祭①啊。”

  ①古希腊举行的一种以牲畜为牺牲的大规模公开祭祀。

  “你尽可以开玩笑,老师,但这件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在里斯本找个人就像在一捆稻草里找根针一样困难。真倒霉!”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阿马罗变得焦急万分,于是他便给他婶婶写了一封信,请她四处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人知道一个名叫若昂·埃杜瓦多·巴尔博萨的人。他收到婶婶一封字迹潦草的三页纸的信,她在信中抱怨她的小若昂使她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因为他整天喝杜松子酒,一喝就喝得醉醺醺的,结果房客都不肯住在她家里了。但现在她稍微宽慰了一些,因为可怜的小若昂已经凭他母亲的灵魂发誓,从今以后除了柠檬水外什么也不喝了。至于那位若昂·坎杜瓦多,她已经问过街坊邻居和市政工程部部长帕尔马先生,这位部长先生什么人都认识,但她却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是的,当地有个叫儒瓦基姆·埃杜瓦多的,这人开了一家五金店;要是他想跟他做生意,那倒不错,他是个挺实在的家伙。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扯!”大教堂神父不耐烦地插了进来。

  这时,阿马罗便提醒他说,如果这件丑闻传出去,胡安内拉太太和他大教堂神父迪亚斯本人也要倒霉的。于是在阿马罗的怂恿下,迪亚斯便委托首都的一位朋友雇用警察来打听若昂·埃杜瓦多的下落。回信等了好久还不来,但它最后还是来了,而且给他们带来很大希望。那位机灵的警察已经发现了若昂·埃杜瓦多!他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只是在一家咖啡馆里看到过他;不过两三天以后他就可以告诉他们更具体的消息。但是几天之后,两位教士却大失所望,因为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写信来说,那位机灵的警察门德斯在咖啡馆误以为是若昂·埃杜瓦多的那个青年,是从圣蒂尔苏来的一个小伙子,人家正在里斯本攻读法律……雇用警察一共花费了三块金币外加十七块银币。

  “十七个魔鬼!”大教堂神父大声喊道,一边气愤地转过身去对着阿马罗。“到头来,是你得到了欢乐,得到了享受,而我却在这里为了这些事糟蹋自己的身体,破费这么多钱!”

  阿马罗必须依赖自己的老师,所以听到这些斥责自己的话也只好低头不响。

  但是感谢天主,事情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迪奥妮西亚还在继续追踪。

  阿梅丽亚听到这些消息后,心中充满了绝望。在最初哭过之后,无法逃避的、为应付灾难必须去做的事情又驱使她活下去。说到头来,她还能怎么办呢?她本来就生得腰细臀狭,不消两三个月,她就再也遮掩不住她日渐膨大的腹部了。到那时候,她可怎么办呢?像斯托克大叔的女儿那样到里斯本的“拜罗乐园”让英国水手去糟蹋,或者像阿比利奥神父的情妇若安尼尼亚·戈梅斯那样让当兵的把死老鼠扔到自己脸上?不。那么她就必须结婚……

  结了婚,再过七个月,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孩子经过洗礼而被法律和我们的圣父天主宣布为合法的了,这种事是经常有的;她的儿子将会有一个父亲,将会受到教育,而不会成为一个可怜的弃儿。

  教堂神父已经对她发过誓,说书记员并没有真正被开除教籍,为了让她彻底放心,还可以朗诵几段祈祷文,这样便足以撤销开除教籍的决定了,于是她对于这件事种种宗教上的顾虑便消除了,正像燃烧着的煤块被水浇熄了一样。到后来,她开始明白了,书记员作的坏事都是出自于嫉妒和爱情:他是因为想到自己受到她的藐视才写了那篇通讯文章;他是因为在爱情上遭到背叛后一时气愤才打了教区神父那一拳——啊,她将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这一野蛮行为!但是他受到了多么严厉的惩罚啊!丢了工作,无家可归,失去了情人,浪迹在里斯本,湮没无闻,连警察也找不到他!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怜的小伙子!他毕竟并不难看……他们说他缺乏宗教信仰;但她一直看到他专心致志地在作弥撒,而且每天晚上他都特意对着她为他做的一只绣花镜框里的圣若昂作一番祈祷。

  有了地方长官事务所里的那份工作,他们就可以租一幢小房子,雇用一个女仆了……说到底她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他并不是那种常去咖啡馆的青年,也不是个浪荡子。她确信自己能够控制他,并用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宗教信仰影响他。礼拜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出来作弥撒,丈夫走在旁边,众人都向你打招呼,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她可以当着全镇人的面抱着孩子走出来,孩子戴着饰有花边的小帽子,披着装有缘饰的大斗篷,穿得非常体面!到那时候,如果她对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让自己的丈夫过得安逸舒适,有谁能一口咬定天国的圣母就不会对她变得温和些呢?啊,为了这一点她什么都肯做。如果能重新获得天国的那位朋友和知心人,那该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那位朋友和知心人将随时乐于解除她的痛苦和不幸,忙着为她在天国中准备一个光辉灿烂的位置。

  她往往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任这些想法在脑海里翻腾,甚至在去教堂司事家的路上,她也会想到这些念头。她总是先到托托那里去呆上一会。托托由于热病缠身,现在已经非常安静了。当她走进楼上的房间时,她问阿马罗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喂,有什么消息吗?”

  他皱皱眉头,喃喃说道:“迪奥妮西亚还在到处寻找。怎么,你心里急得很吗?”

  “是的,我急得很;因为蒙受耻辱的将是我。”

  他没有回答;他在吻她的时候既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这个女人那么容易就听从了命运的安排,要离开他去跟另一个人睡在一起了!

  自从她同意了这门可恨的亲事以后,他的心中便充满了邪恶的嫉妒。因为她现在不哭泣不掉泪了,他便开始生起她的气来,并且在暗中鄙视她,因为她为了自己的体面选择了另一个人而不肯跟他在一起承受耻辱。如果她还在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并大吵大闹地反抗这一命运,他倒并不会由于嫉妒和仇恨而感到这么痛苦;那只会有力地证明她对他的爱情,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一种甜蜜的满足;但她竟同意嫁给书记员,毫无一点深恶痛绝的反感,毫无一点出于恐惧的抗议;这使他感到愤慨,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他开始在想,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这一变化并非不乐意。若昂·埃杜瓦多毕竟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强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胡子很有吸引力。在书记员的怀抱中她也会得到像在他的怀抱中得到的那种欢乐……如果书记员是个患有风湿病的老头子,她就不会这样顺从了。于是,为了报复,他真想把整个计划彻底推翻,希望若昂·埃杜瓦多不会露面。有时候,迪奥妮西亚来向他报告消息时,他会冷笑着说:“别把你自己累坏了。那家伙永远不会出现了。算了吧。不值得为了这事累得腰酸腿疼。”

  但是迪奥妮西亚的身子骨还真结实;一天晚上,她洋洋得意地来说,她已经掌握了那家伙的线索:那个印刷工人古斯塔沃在走进奥索里奥酒馆时被人看到了。她第二天就去找他谈。他肯定样样事情都知道的。

  对阿马罗来说,这是一个辛酸痛苦的时刻。在最初几天,他害怕极了,本来他是那样急切地盼着她和书记员能够赶快结婚,现在事情已有了眉目,这门亲事在他看来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悲剧。

  他将永远地失去阿梅丽亚了——而那个他曾经要她赶走、被他驱逐的男人,现在却得到天主的眷顾,时来运转,要重新回来,宣布她为自己的合法妻子了。想到书记员就要把她抱在怀里,想到她会像过去吻他一样去热烈地亲吻书记员,想到她会像现在喊“啊,阿马罗!”一样去喊“啊,若昂!”他简直狂怒了。而他又没法阻止他们结婚,所有的人都希望他们结婚,包括她本人,大教堂神父,甚至还有过分热心的迪奥妮西亚。

  他是一个男子汉,血管里热血沸腾,强健的体魄中燃烧着炽热的感情,但这对他有什么用呢?他将不得不向那姑娘告别,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另外一个人——她的丈夫——臂挽臂地走开,看着他们跟那个孩子——他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自己的幸福被毁灭,强迫自己作出一副笑脸,重新口到自己永远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去,再继续去读他的每日祈祷书!啊!如果再回到那个只凭谴责某人信奉异端邪说就能置其于死地的时代该有多好啊!但愿世界能够倒退两百年,那样的话,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就会知道,嘲笑一位教士,娶阿梅丽亚是会得到惩罚的……

  由于他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这个荒唐的念头竟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头脑之中,当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后来他曾一边笑着一边讲给大教堂神父听。有一条狭窄的路,太阳火辣辣地照晒着路面;又高又大,挂着黄铜门牌的大门之间挤满了平民;阳台上,衣着锦绣的贵族们捻着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在黑丝披巾的褶层后面,女人们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了神圣的怒火。全市的丧钟齐鸣,在这一大片钟声之中,参加异端裁判所公判仪式的队伍正在缓步前进。在队伍前面的,是半裸着身子的自笞僧团,他们一边嗥叫似地唱着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边在自己身上挥舞着撕皮扯肉的皮鞭。他们脸上披挂着白色的大头巾,背上挂满了鲜血。

  吓得发疯的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一头驴子上,两腿搭拉着,他的白色长袍上乱七八糟地画满了面目狰狞的魔鬼;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信奉异端邪说罪”。一个宗教法庭的差役在后面押送他,杀气腾腾地用刺棒戳驴子;在他身旁,一个教士高高地举着十字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劝他悔悟。而他,阿马罗,则走在旁边高唱着安灵歌。他一只手拿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另一只手却在为那些老太太——济贫院路的朋友们——祝福,她们都跪下来吻他的法衣。他不时地转过身来欣赏一下阴沉、凄凉的游行行列,这时他就会看到贵族教友会会员们的长列纵队:这边是一个大腹便便、似乎要中风的人,那边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脸上长着凶恶的小胡子,一对眼睛在燃烧;每个人都一手拿着点亮的火把,一手拿着自己的大阔边帽,帽子上的黑羽饰都扫到了地上;火绳枪手的钢盔在闪闪发光;一种虔诚的愤怒,扭歪了狂热的民众的饥饿的脸。在无伴奏齐唱的喧嚣声、狂热者的叫喊声、教堂丧钟的凄凄哀鸣和武器的丁当碰撞声中,在笼罩着整个城镇的恐怖气氛中,游行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迂回行进着,向砖砌的平台走去,在那里,木柴堆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当女仆一大早为他端来刮脸水把他喊醒时,这一番教士的荣耀一下子不复存在了,他不禁深深地感到了幻灭。

  就在那一天,他将会得知有关若昂·埃杜瓦多的消息,而阿梅丽亚将要给那个人写信,他本是要在十一点去会见阿梅丽亚。当他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第一句话就是:“那家伙已经找到了,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一定知道那畜生在什么地方。”

  阿梅丽亚正处在情绪最沮丧的时刻,她眼泪汪汪地大声说道,“感谢天主,这番折磨总算要结束了。”

  “这么说,你很开心了,咹?”阿马罗冷笑了一声说。

  “我生活在这种可怕的恐惧之中,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一个绝望的手势。恐惧!这是地地道道的虚伪!家中有个样样称她心愿的母亲,对她溺爱的母亲,她恐惧什么?只是她想结婚罢了。她想要另外那个家伙。仅仅上午的那些小小的乐趣她还不满足——她想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尽情欢乐!她以为她可以欺骗他这个做过四年忏悔神父的三十岁的男人吗?他已经完全把她看透了。她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她想换个男人。

  她没有回答,但是脸色变得煞白。她的沉默使他生气了,他又接着说道:“你没话说了,这很明显。看到这完全是事实,你能有什么话说呢?我总算为你吃够了苦头——那个人来了,你就想离开我了!”

  她抬起头来,拚命地跺着脚:“这都是你要我这样的,阿马罗!”

  “一点不错!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而去死吗?你巴不得我去死呢!”他轻蔑地看着她,为的是让她感到一个有教养者对她的蔑视:“你甚至不害臊地表现出自己的高兴、表现出自己急于要嫁给那个家伙……你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

  她脸色苍白,一句话没说,抓起披肩就要走。

  阿马罗被激怒了,他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拉了回来:“你要到哪儿去?好好看着我。你是个妓女。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一心想跟那个人去睡觉。”

  “好,住嘴,我就是想!”她说。

  阿马罗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掴了她一下。

  “别打死我!”她大声喊道,“还有你的孩子!”

  他站在她面前,满脸忧伤,四肢发抖。她那句话,关于他的孩子的话,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一种绝望的爱;他猛地扑在她身上,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埋在自己的怀里,把她整个地跟自己融为一体;他疯狂地吻着她的脸颊和头发,像是在猛撞、猛咬。

  “原谅我吧,亲爱的阿梅丽亚!原谅我吧。我刚才简直是疯了。”

  她呜咽着,抽泣着;在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教堂司事家的那个房间里,又享受了一番爱情的盛宴。那种母性的感情作为一种神圣的感情,把他俩连结在一起,使他们更加情意绵绵,欲望不断地加强,每次都使他们更加贪婪地扑到对方的怀里。

  他们忘记了时间;只是在听到从厨房里传来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拐杖声时,阿梅丽亚才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她对着墙上的一小块镜子匆匆忙忙地梳头时,阿马罗站在她面前,忧郁地注视着她——他很快就将再也看不到她梳头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温柔地说道:“我们的快乐日子就要结束了。你一定要经常想到这些上午。”

  “看在天主的份上,不要讲这些了吧,”她说,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突然扑到他怀中,带着他们往日欢聚时的激情喃喃说道:“我将永远像过去一样对你——即使在结婚以后。”

  “你起誓吗?”

  “我起誓。”

  “以天主的名义起誓?”

  “我以天主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起誓!”

  “只要得到机会你就永远来找我吗?”

  “永远!”

  “啊,亲爱的阿梅丽亚!啊,我亲爱的,即使用你去和一位王后交换我也绝对不肯!”

  她下楼去了,教区神父一边把床整理好,一边听见她在平静地跟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讲话;他对自己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即使是魔鬼她也能够欺骗,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叫那个笨蛋书记员听从她的摆布。

  这一契约(这是阿马罗的叫法)对他们来说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们只得平静地讨论它的细节。他们认为跟书记员结婚是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这些事情都是社会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是要窒息不愿受约束的灵魂的;但是人体的本能就像一种不能压缩的气体一样,哪怕是通过一条最狭窄的隙缝也要冒出来。在天主面前,她真正的丈夫将是教区神父。他是她的灵魂的丈夫,最热烈的亲吻,最亲昵的依从,最强烈的性欲将为他保留着;另外那个人将只得到外壳。他们计划着将来怎样相互通信,怎样安排幽会地点,必须耍些什么样的花招。

  像在最初的日子里一样,阿梅丽亚又处在热烈的感情之中了。一想到结婚以后她就变得清清白白,她的悲伤就消失了,她对天国的恐惧也平息下来了。阿马罗掴她的那一下,就像抽在懒马身上叫它重新活跃起来的一下鞭子,把她火热的情歌唤醒了,使她又变得热情冲动起来。

  阿马罗又在享受生活的乐趣了,不过有时候想到那个男人将日夜跟她厮守在一起他也会烦恼。但是最终他将得到多大的补偿啊!所有的危险将奇迹般地消失,而他的情欲将更加强烈。所有那些诱奸的可怕罪责将不复存在,而那个姑娘将变得更加可爱,让人依恋不舍。

  然而他却坚持要迪奥妮西亚完成她的令人厌倦的任务。但是那个好女人虽然知道她越是加倍努力,付给她的酬金也越多,却没法找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印刷工人古斯塔沃;而他就像中世纪骑士传奇中的那个矮子一样,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能找到被魔法幽禁在神秘的古堡中的王子的秘密。

  “啊,先生,”大教堂神父说,“看来情况不妙啊。我们找那个流氓已经找了将近两个月了……老弟,书记员多的是。再另外安排一个吧!”

  终于在一天晚上,当他来到教区神父家休息一下时,迪奥妮西亚出现了,她一打开餐室门,看见两位教士正在里面喝咖啡,便大声喊道:“总算有消息啦!”

  “什么消息,迪奥妮西亚?”

  然而,那女人却表现得不慌不忙。在得到两位教士先生的同意之后,她坐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累坏了……不,大教堂神父是没法想象她走了多少路的。那个该死的印刷工人使她想到她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说的是一头鹿,那头鹿一直看得见,但是猎人们却永远捉不住它。但最后她还是追上了她的猎物——因为那天他碰巧喝醉了。

  “快说完呀,老婆子!”大教堂神父大吼一声。

  “好,把消息告诉你们吧。没了。”

  两位教士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没了,老婆子?”

  “人没了,那家伙到巴西去了。”

  原来古斯塔沃收到过若昂·埃杜瓦多的两封信:第一封信上写着地址,那是“大粪池”附近的一条街。他在信中说,他打算到巴西去;在第二封信中,他说他已经搬了家,但没有给地址。他将乘下一班船去里约热内卢,但他没说路费是哪儿来的,也没有说他到了那边有没有希望找到工作。一切都含含糊糊,神秘莫测。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他就再没写过信。印刷工人从中得出结论说,他这时候正在大海上……“但是我们将来一定要为他去找那些人算账,他们欺人太甚了,”古斯塔沃对迪奥妮西亚说。

  大教堂神父慢慢地搅动着咖啡,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老师?”阿马罗脸色苍白地说。

  “毫无办法。”

  “让女人们都见鬼去吧,让她们都死到地狱里去吧!”阿马罗恶狠狠地低声说道。

  “阿门!”大教堂神父神态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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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阿梅丽亚听到这个消息时,眼泪汪汪地哭得多伤心啊!她的名誉、她一生的安宁、各种舒适和欢乐,一切都完了,被大海上那一片笼罩着那艘驶往巴西的船只的薄雾所吞没了。

  那几个礼拜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礼拜。她每天都泪流满面地去找教区神父,问他该怎么办。

  失魂落魄的阿马罗也一筹莫展,于是便去请教老师。

  “我能做的都做了,”大教堂神父神态凄凉地说。“你只好忍受一下了。你本来就不该卷入这种事情的。”

  阿马罗回到阿梅丽亚身边,用些不着边际的话安慰她说:“船到桥头自会直。我们一定要相信天主。”

  当发怒的天主正在用悲伤折磨她的时候,却要让她去信赖他!一个男人、一个教士本该有能力拯救她的,现在却表现得这样优柔寡断,这使她感到绝望;就像水被沙子吸干一样,她对他的柔情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混杂的感情,其中既有她固执而强烈的欲望,也开始出现了憎恨。

  在教堂司事家的会面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是隔周才见面一次。阿马罗并不抱怨,因为这些一度充满欢乐的幽会现在已为呜咽和悲叹所破坏了;每次接吻之后便是一阵没完没了的抽泣,直弄得他心神不定、烦躁不安,真想自己也一头扑到床上痛哭一场,把郁结在心头的痛苦一古脑儿地哭光。

  他在心里指责她,指责她夸大了自己的困难,这只会增加他的恐惧。一个更有理智的女人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了。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虔诚女教徒,神经紧张,胆小怕事,容易激动!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他自己实在是干得太愚蠢了!

  她也认为这件事自己干得太愚蠢了。她从来没想到这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这是怎么回事哟!她竟然会发疯似地一头钻进爱情的网里,满以为可以逃脱掉一切后果——而现在她已感到了在腹中蠕动的婴儿,于是便眼泪汪汪,惊慌失措,抱怨起来了!她的生活变得忧郁了:白天在她母亲面前,她只得强忍住自己的感情,专心致志地做针线,闲聊,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可到了晚上,她便胡思乱想起来,有关今世、来世各种惩罚的变幻不定的场面不停地折磨着她:她将遭到种种苦难,她将遭到正直人的唾弃,而她最怕的还是地狱中的火刑。

  正当她终日忧心忡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先没有料到的事情,解除了她心中的忧虑。一天夜里,大教堂神父的女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唐娜·若塞帕要死了。前一天晚上,这位了不起的太太突然感到胁部一阵剧痛,但她还是坚持上山去道成肉身教堂作她的念珠祈祷。她回来的时候冻得麻木了,胁部痛得更厉害了,而且在发烧。戈韦阿医生来了以后,诊断是肺炎。

  听完这话,胡安内拉太太马上跑去当上了看护。接下来几个礼拜,大教堂神父安静的家里终日人来人往,人们纷纷前来诚心诚意地提供帮助:朋友们只要不赶到教堂去许愿或者祈求各自最喜欢的圣徒,便都守在那儿,像幽灵一样在那个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在天主和圣母的塑像前点上蜡烛,或者问些愚蠢的问题去烦扰戈韦阿医生。夜晚在小客厅里,灯心调低以后,从房间的角落里便传来一阵忧郁的声音;在用茶点的时候,每吃一口吐司,人们便要叹口气,把眼泪偷偷地抹掉。

  大教堂神父也坐在那儿的一个角落里。姐姐的突然发病以及伴随着生病而来的令人抑郁的一切完全把他给压垮了:桌子上摆满了药瓶子,医生神态严肃地进进出出,人们愁眉苦脸地前来询问病人是否有所好转,家里弥漫着热病的气息;由于整幢房子里一片沉寂,连墙上的时钟打起点来也像丧钟一样令人悲伤,脏毛巾搁在老地方已经有好几天没搓洗了,每个夜晚的来临都带来死亡的威胁……此外,他真诚地感到了悲哀:他已经跟他姐姐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四十年来她一直为他管家,四十年的习惯已经使他离不开她;她的古怪的作风,她那些黑色帽于,她在家中那种随便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的脾气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又有谁知道,死神一旦来到他们家,也许为了节省时间,会不会把他也一起带走呢!

  对阿梅丽亚来说,这段时间倒减轻了她的痛苦;至少没有人会注意她了。不管是她脸上的痛苦表情,还是泪痕,现在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因为她的教母病得这么厉害嘛。再说她要担任看护,这就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因为她年纪最轻,身体最好,而她母亲连着守护了几夜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所以现在是阿梅丽亚守护在唐娜·若塞帕的床边,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她精心照料着她的病人,从不休息一下,希望以此使天国的圣母息怒,希望在自己病倒以后也能得到同样的照顾和爱抚……在笼罩着整幢房子的死的气氛之下,她脑子里一直盘踞着这样的念头:在分娩的时候,她也会死的。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病人身边裹着披巾,听着她单调的呻吟声,想到自己肯定会死去,她便止不住眼中充满了泪水,对自己、对自己的青春、对自己的爱情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怜之情。于是她便去跪在五斗橱旁边,橱上有一幅基督的肖像,肖像前点着一盏灯,灯光把基督像歪曲地投射在浅色的墙纸上,支离破碎地反射到天花板上。她跪在那儿祈祷着,祈求我们的天主不要拒绝接受她进入天堂……但是老太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悲叹;她走过去把她的枕头弄弄平,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然后再到小客厅里去看看钟,看是不是到了给她吃药的时间;她经常因为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像小号一样的声音或像长笛一样的呜咽而浑身发抖:那是大教堂神父在打鼾。

  终于在一天上午,戈韦阿医生宣布,唐娜·若塞帕脱离了危险。太太们都大声欢呼起来,每个人都以为这是全靠她的那位圣徒的恩惠。两个礼拜以后,当唐娜·若塞帕在朋友们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在地板上迈了两步时,人们又大声欢呼了一阵。可怜的唐娜·若塞帕,这场病把她折腾得好苦啊!原来她很容易激怒,小嗓门说起话来就像射出一支支毒箭似的,现在,当她焦急地要痰盂或者咳嗽药水时,她的声音却像个快死的人一样。原来一直很机灵的那对小眼睛,目光锐利而充满恶意,现在却深深地凹陷进去了,怕见光,连看到东西的影子和外形也怕。她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硬朗,像葡萄藤枝一样干瘪,现在却深深缩在椅子里,裹着围巾和毯子,软绵绵的就像一块破布一样。

  但到最后,戈韦阿医生一面宣布恢复期将是漫长的、错综复杂的,一面却当着朋友们的面,笑着对大教堂神父说(他刚听到唐娜·若塞帕说她很想坐到窗口跟前去),由于诸位太太小姐的精心照料,由于她们送来的各种补药以及她们的虔诚祈祷,他姐姐不久就可以谈情说爱了。

  “啊,医生,我们的祈祷是不会缺少的,”唐娜·玛丽亚说。

  “我也不会缺少补药的,”医生说。“所以我们尽可以祝贺我们自己了。”

  医生兴致勃勃,这向大家清楚表明,唐娜·若塞帕已经恢复了健康。

  几天以后,大教堂神父鉴于八月份就要到了,便讲起要到维埃拉去租幢房子洗海水浴,他是每隔一年就要去那儿的。去年他没去,今年该去了。

  “到了那边,呼吸着海边的新鲜空气,我姐姐就可以增强体质、增加体力了。”

  但是戈韦阿医生却不赞成这个主意。强劲透骨的海风对唐娜·若塞帕不适合。她最好是到波亚埃斯的里科萨农庄去,那地方避风,气候温和。

  这使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大失所望,他叽里呱啦、没完没了地抱怨起来。什么!整个夏天,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把自己埋到里科萨去!他的海水浴,天哪,他的海水浴可怎么办呢?

  “你瞧,”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对阿马罗说,“瞧瞧我受的这些罪。在她生病期间,一切都乱了套,用茶点从来没准时过,吃晚饭时喝不上一滴酒!为了这些烦恼,我体重也减轻了。现在,我本以为可以到海边去增强一下体质了,可是不行,先生,我必须要到里科萨会,海水浴洗不成了。我受的就是这种罪!请你注意,生病的不是我,但却要我来承受这一切。这就是说,我要连续两年不洗海水浴了……”

  阿马罗突然砰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老师,我刚刚想到一个很好的主意!”

  大教堂神父疑惑地看着他,仿佛觉得要想出一个办法来解除他的烦恼是人的力量所不可能做到的。

  “当我说一个好主意时,老师,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当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说下去,老弟……”

  “听好,你可以到维埃拉去,胡安内拉太太自然也去。你们可以租两幢毗邻的房子,就像你们通常做的那样——”

  “好的,说下去。”

  “这样,你的姐姐就可以到里科萨去了。”

  “这么说,可怜的姐姐只好一个人去了?”

  “不,”阿马罗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她可以跟阿梅丽亚一起去!阿梅丽亚将作为她的看护一起去。就她们两个人去。到了那个从来没人去的偏僻地方,她们尽可以住在那里而没有人怀疑,那姑娘可以在那儿生下她的孩子!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大教堂神父坐直了身子,两眼惊奇地瞪了出来:“老弟,妙极了!”

  “这计划对每个人都合适!你可以洗你的海水浴。胡安内拉太太离得远远的,不会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你姐姐可以呼吸到那边的新鲜空气——阿梅丽亚可以有个理想的地方秘密地把孩子生下来——没有人会去里科萨看她们的。唐娜·玛丽亚也要去维埃拉,还有甘索索两姐妹。阿梅丽亚的预产期是十一月份,在十二月初以前,你们谁也不会从维埃拉回来的。当我们大家重新团聚时,那姑娘已经生好孩子,不会感到难堪了。”

  “咳,阿马罗,考虑到这是你两年来第一次想出的主意,应该说它还是很了不起的。”

  “蒙你过奖了,老师,谢谢。”

  但是还有一大困难,这就是要了解唐娜·若塞帕会怎样看待这一切。严峻的唐娜·若塞帕对爱情上的种种软弱表现是毫不宽恕的,如果可能的话,她一定会要求对那些误人歧途的姐妹施以中世纪野蛮的惩罚——用炙热通红的烙铁在她们的前额上烙上代表耻辱的字母,当众鞭打她们,将她们终身幽禁在黑牢里——现在,竟要去求唐娜·若塞帕来保护一个失足的姑娘!

  “我姐姐会像一头公牛那样对着你嗷嗷直吼!”大教堂神父说。

  “咱们瞧好了,老师,”阿马罗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摆动着他的腿,确信自己在虔诚教徒中的威望可以使他渡过这一难关。“咱们瞧好了。等我给她讲几个故事以后——当我向她指出她在道义上负有保护这姑娘的义务——当我提醒她,在死的时候她将会有一件值得大受称赞的善行,可以使她不至于两手空空地走进天堂的大门时——等我把这些跟她谈过以后,咱们再瞧好了!”

  “也许你会成功,”大教堂神父说。“现在的时机很有利,因为我可怜的姐姐生过这场病以后,脑子还不大好用,言谈举止都像个孩子。”

  阿马罗站起身来,起劲地搓着手说:“好了,现在就动手干吧,现在就动手干吧!”

  “最好是不要浪费时间,”大教堂神父说,“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件丑事就会暴露出来。今天上午在她家里我就听到利巴尼尼奥对那姑娘说,她的腰身一天天地大起来了。”

  “啊,这个流氓,”教区神父喃喃地说。

  “不,他倒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姑娘看上去确实是越来越胖了。因为人人都忙于照顾若塞帕,谁也没去注意她,但是现在他们也许就会注意了。这事儿非同小可,朋友,非同小可呀。”

  于是,第二天早晨阿马罗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大教堂神父说的那样,去“开导”他的姐姐了。在上楼去见她之前,他先在楼下的书房里跟大教堂神父讨论了他的行动计划:首先,他要告诉唐娜·若塞帕,大教堂神父对于阿梅丽亚遇到的灾难一无所知,而他阿马罗当然也不是从忏悔中得知这个秘密的,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把真相揭露出来;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阿梅丽亚和那个引诱了她的有妇之夫向他吐露了这桩私情。(一定得说是一个有妇之夫,因为必须要向老太太证明,不可能让他们正式结婚,作为补救的办法。)

  大教堂神父不满意地搔了援头。“编造得不高明,”他说。“我姐姐知道,到济贫院路去的没有什么结过婚的男人。”

  “就说是阿瑟·科塞罗怎么样?”阿马罗厚着脸皮大声说道。

  大教堂神父想到那个家里有一大群孩子、牙齿已经脱光、长着一对无精打采的绵羊眼的可怜的阿瑟竟被指控犯了强奸少女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选中了他可真不错!

  “这种说法靠不住,朋友,靠不住!换个人,换个人……”

  两个人马上一起想到了同一个人——费雷拉,布商费雷拉!一个很漂亮的男人,阿梅丽亚很喜欢他。她每次出去总要到他店里去……在济贫院路,人们曾对他的厚颜无耻深感愤慨,因为大约在两年以前,在阿梅丽亚去莫雷纳尔的途中,他曾公开地陪着她在马拉泽斯公路上行走。

  “你知道,你不可以直接对我姐姐说是他,只可以暗示。”

  阿马罗赶忙上楼来到老太太的房间里,这间屋子正好在书房的上面。他在那儿呆了半个小时,这对大教堂神父来说可真是漫长而沉闷的半小时。在这半个小时中,他可以隐约听到阿马罗的靴子在上面地板上发出的吱嘎声和老太太的干咳声。在他倒背着双手,手指中间夹着鼻烟盒,习惯地在书橱和窗口之间踱步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为了教区神父这次小小的享乐,他还要经受多少烦扰,还要花费多少开支!他要让那姑娘到农庄上去住四、五个月;以后还要请医生和助产士,这些费用自然都是他付,另外还要买婴儿穿的衣服。还有,他们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镇上已废除了弃婴箱。在奥雷姆,济贫院的院长们因为资金有限,而弃儿的人数多到了令人反感的程度,于是便派了一个人站在弃婴箱旁边进行查问,对送婴儿来的人故意留难;询问弃婴的父母的身份,有时还把婴孩送回去;实际上,当局正狡猾地利用人们对于被发现和其他烦扰的恐惧,与弃婴过多的现象作着斗争。

  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大堆困难,它们将破坏他的安宁,叫他患上了消化不良。但在内心深处,这位极好的神父并没有生气:他对阿马罗一直怀有老师对学生的那种慈爱;对阿梅丽亚他也有一种半是父爱、半是色欲的感情,近来他更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对她就像是祖父对孙女一样迁就。

  门开了,教区神父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奇迹中的奇迹啊,老师!我刚才怎么对你说来着?”

  “她同意了?”

  “都同意了。可真费了不少口舌。开始的时候,她动不动就生气。我对她谈到那个有妇之夫——谈到姑娘精神错乱想要自杀——讲到如果她不同意帮忙把她藏起来,一定会发生很悲惨的事儿,她对此要负责。我提醒这位好心的女士说,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天主随时都会来召她前去,如果在她的灵魂上有了这桩罪孽,那就不会有哪位教士愿意为她赦免;那她就会可耻地死去!”

  “实际上,”大教堂神父赞许地说,“从效果来判断,你这些话都选得不错。”

  “我只是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而已。好了,该你去找胡安内拉太太谈话,尽快把她弄到维埃拉去了。”

  “还有件事,朋友,你可想过怎样处置那孩子吗?”

  教区神父无可奈何地搔了搔头。“哎,老师,这又是一个难题。你简直想不到这事弄得我有多烦恼。我自然是把孩子交给一个女人去抚养,离开这儿远远的。我想到了阿尔科巴萨或者庞巴尔。如果生下来是死的,那就太好了,老师!”

  “那天国的唱诗班里就又多了一名小天使了!”大教堂神父喃喃说道,一边用力吸了一撮鼻烟。

  当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胡安内拉太太家楼下小客厅里跟她谈去维埃拉的计划。她一边听一边忙着把榅桲果酱倒在碟子里,准备等它干了以后切成一块块的,送去给唐娜·若塞帕吃。他一开始就说他打算为她把费雷拉的房子租下来。

  “可那房子只有硬纸盒那么大!”她马上大声说道。“我让阿梅丽亚睡在哪里呢?”

  “这正是我要对你谈的。事实是,这一次阿梅丽亚不去维埃拉了。”

  “不去?”

  于是大教堂神父便解释说,他姐姐不能一个人去里科萨,他考虑派阿梅丽亚陪她一起去。这是他那天早晨想到的一个主意。

  “我不能去,因为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洗海水浴;而我们也不能只派一个女仆陪着可怜的姐姐到那儿去。”

  胡安内拉太太陷入了忧郁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不过,说实话,我可真舍不得离开我的女儿。我可以不去洗海水浴,我可以到里科萨去。”

  “你!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到维埃拉去。我不能一个人到那儿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接着他又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气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姐姐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她非常喜欢阿梅丽亚——她毕竟是她的教母——如果在她养病的时候,阿梅丽亚去照料她,而且让她们两个人单独在那儿呆上几个月,那阿梅丽亚就可以把她攥在自己手心里了。别忘了,若塞帕有几千金币的财产,而她也知道我有不少钱可以维持生活,所以阿梅丽亚大有希望得到一份丰厚的嫁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由于这是大教堂神父的意愿,胡安内拉太太便让步了。

  在楼上,阿马罗正迅速地向阿梅丽亚解释着他的伟大计划以及他跟老太太的会谈。他说,可怜的老太太充满了博爱精神,她马上就表示乐意提供帮助,她甚至提出来,婴儿的衣服也由她来负责。

  “你完全可以信任她。她是个圣徒。这样一切都得救了,姑娘。你们将在里科萨呆上四、五个月。”

  使阿梅丽亚感到伤心的是:整个夏天她将不能去维埃拉享受洗海水浴的欢乐了!她只好去埋在那幢又大又老的阴森森的房子里,那房子大得每个角落里都能发出空洞的回声!她到那儿去住过一夜,那个晚上她就充满了恐惧。那儿到处都黑咕隆咚的。她相信自己到了那个鬼地方一定会死。

  “胡说!”阿马罗说。“你应该感谢天主启示我想到了这个主意来拯救你。你不是还有唐娜·若塞帕、热尔特鲁德和你作伴,不是还可以到果园里去散步吗?我每天都会来看你。你慢慢会喜欢上那儿的。你瞧着好了。”

  “不管怎么说,我除了到那儿去以外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忍受了!”眼泪从她脸上流了下来,她在内心里诅咒着那给她带来了这么多不幸的爱情,当整个莱里亚镇上的人都要去维埃拉的时候,这爱情又迫使她到那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去,把自己一直关在里面,整天听着老太太咳嗽,狗在院子里呜呜哀鸣。还有妈妈,他又怎么对妈妈说呢?

  “我还能怎么说呢?我就说不能让后娜·若塞帕一个人到农庄上去。一定要有一个他们信得过的人去照顾她。这你就不要担心了。老师正在楼下跟她谈呢。我马上就下楼到他们那儿去,因为我在这儿跟你呆在一起已经有不少时间了,这最后几天咱们一定要非常当心才行。”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大教堂神父也上楼来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阿马罗凑近大教堂神父的耳朵说:

  “结果怎么样?”

  “一切都解决了。你呢?”

  “我把一切都令人满意地安排好了。”

  在黑暗的楼梯上,两个教士默默地紧紧握了握对方的手。

  几天以后,在哭哭啼啼了一番之后,阿梅丽亚和唐娜·若塞帕乘上一辆游览车前往里科萨。他们把坐垫堆起来,为久病初愈的老太太安排了一个舒服的角落。大教堂神父陪伴着被这番混乱场面弄得不安的一老一少。热尔特鲁德坐在车顶的一只垫子上,周围是堆积如山的皮箱子、篮子、听听罐罐、包裹、粗布袋,还有那只在篮子里面瞄瞄叫的猫,以及用细绳扎好的一大捆圣徒肖像,那些圣徒都是唐娜·若塞帕最热爱的。

  然后,在同一个礼拜的最后一天,胡安内拉太太到维埃拉去了。她是在傍晚趁着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走的。济贫院路被那辆车堵得严严实实的,车上装着瓷器、床垫子和厨房用具;胡安内拉太太乘的这辆车就是几天前去里科萨的那辆游览车。老太太也在篮子里带了一只猫,篮子就放在她的腿上。

  大教堂神父前一天就走了,所以只剩下阿马罗一个人来为她送行。鲁萨着实忙乱了一阵,光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就有一百次之多,一会儿去找一只失落的篮子,一会儿去找一捆不见了的东西,最后她才锁好门,准备好出发。胡安内拉太太已经登上了游览车的踏板,这时突然哭了起来。

  “好了,亲爱的夫人,别这样!”

  “啊,教区神父先生,你永远也体会不到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我的小姑娘……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请你务必做件好事,替我到里科萨去看看她,然后再告诉我她在那儿是不是开心。”

  “你尽管放心走好了,我会照顾她的。”

  “再见了,教区神父先生。谢谢你做的一切。我永远也没法报答你的好意!”

  “你说到哪儿去啦,亲爱的夫人。祝你旅途愉快,别忘了写信。替我向大教堂神父问好。再见了,夫人,再见,鲁萨……”

  游览车驶走了,阿马罗沿着车子滚滚而去的那条公路漫步向菲古埃拉公路走去。这时是九点钟:在这八月的温暖而晴朗的夜晚,月亮已经升起。淡淡的、被月光照亮的薄雾使得周围静谧的景色变得更加柔和了。月光洒在树上,穿过树荫可以不时看到一些人家门口射出的灯光。他在桥挽边停了下来,悲伤地看着从沙地上单调地潺潺流过的河水,那些树枝弯垂的地方一片漆黑,连光线也无法透过;往远处望去,但见月光在水面上颤动,宛如一串闪闪发光的金丝饰物。在这种可以减轻痛苦的静谧中,他伫立良久,吸了不少香烟,把烟蒂丢进河中,深深陷入一种使他慢慢平静下来的朦胧的悲哀之中。后来,听到钟敲十一点的时候,他才向镇上走去。当他穿过济贫院路时,心中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回忆:那幢窗门紧闭。饰有花边的窗帘已经拆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永远被人离弃了;阳台角落里的迷送香花盆也被人遗忘了。有多少次他曾跟阿梅丽亚一起斜靠在那个阳台上啊!阳台上有一株鲜艳的麝香石竹,有一天,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掐下一片叶子,用她玲珑可爱的牙齿把它咬得粉碎。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大教堂旁边的猫头鹰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声,给人一种毁灭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切都将死亡的感觉。他眼中噙着泪水,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在他走进家门口的时候,女仆来到楼梯口对他说,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曾经来过两趟。他来时的样子很苦恼,因为托托马上就要死了,只等教区神父去为她行临终涂油礼。

  尽管阿马罗有种迷信的想法,很不情愿为了这桩令人不快的差事再回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里去,那幢房子里充满了他过去谈情说爱时的欢乐回忆,但为了不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难过,他还是去了。托托的去世,因为正好发生在阿梅丽亚启程、使他感兴趣的一切,或者说构成了他生命一部分的东西突然消散终结之时,竟使他深受感动,说来真让人奇怪。

  教堂司事家的门半开着,黑暗之中他竟撞在两个深深叹息着往外走的女人身上。他径直走到瘫子的床边:桌子上点着从教堂里拿来的两支大蜡烛;一条白床单覆盖着托托的遗体。那个礼拜值班的西尔韦里奥神父正坐在那儿念他的每日祈祷书,他的手帕摊在膝盖上,大眼镜夹在界尖上。他看到阿马罗,便站起身来。“啊,阿马罗,”他声音很轻地说。“我们刚才到处找你。这可怜的孩子只要你。当他们来找我时,我正在诺瓦埃斯家里打牌。那是一个什么场面呀!她死的时候竟没有表示忏悔:就像我们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不肯忏悔的罪人一样。当她看到我,知道你没来的时候,你不知道她那副样子!简直把我给吓坏了。我甚至以为她要对着十字架吐唾沫呢……”

  阿马罗一句话也没说,只把床单的一角撩了起来,但一看到死者的脸便马上把它放了下来。然后他上楼来到教堂司事的房间里,见他摊手摊脚地趴在床上,脸对着墙在拚命抽泣;还有一个女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两眼盯在地上。她因为不得不到邻居家来帮忙,脸上隐隐约约带着一种厌烦的表情。阿马罗碰了碰教堂司事的肩膀说:“你一定不要太伤心啊,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是天主的命令。对那可怜的姑娘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啊。”

  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转过身来,透过蒙住双眼的泪翳认出了阿马罗,于是便想吻他的手。阿马罗把身体往后一缩,说道:“好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你遭到不幸的时候,天主会怜悯你的。他会为了你遭到的所有痛苦补偿你的。”

  他并没有听教区神父讲话,因为他正在浑身痉挛般地抽泣;而那个女人则非常平静地一会儿揩揩这只眼睛,一会儿揩揩那只眼睛。

  阿马罗来到楼下,主动提出替好心的西尔韦里奥主持这项讨厌的仪式。他手持每日祈祷书,站在蜡烛旁边,换下了西尔韦里奥。

  他在那儿一直呆到很晚。那位邻居在走出去的时候说,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终于睡着了,她答应明天天一亮就带着装殓的衣裳再回来。

  此刻,整座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由于大教堂就在附近,这种寂静似乎变得更加令人沮丧了。墙外有一只猫头鹰不时发出轻微凄凉的叫声;有时,楼上还仿佛传来咚咚的拐杖声,使整座房子都震动起来。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攫住了阿马罗,他只想赶快从这儿跑开;但他已觉醒的良心产生出一种力量,使他留了下来;在恐惧的驱使下,他加快了祈祷的速度。有时候,祈祷书落在他的膝盖上,他便把身子坐得笔直,意识到床单下那具尸体的存在,同时怀着一种凄楚的心情口想起往昔那些欢乐的时光:灿烂的阳光照射着院于,燕子在盘旋飞翔,他和阿梅丽亚欢笑着一起上楼走到此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正在睡梦中哭泣的房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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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大教堂神父曾郑重建议阿马罗,在最初几个礼拜不要到里科萨去,因为他姐姐或者女仆也许会起疑心。这样一来,阿马罗的生活就变得比他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搬至索萨斯路去住时更加悲苦和空虚了。他所认识的人都离开了莱里亚: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去了维埃拉;甘索索姐妹到了阿尔科巴萨山脚下的一位姑母家中,就是近十年来她们一直在盼着她死,好给她们留下一大笔财产的那位有名的姑母。在大教堂做过礼拜之后,漫长的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像铅一般沉重地拖曳不前。即使身处利比亚沙漠中的圣安东尼,也没有像他这样与世人完全隔绝。只有苦恼的副主教来拜访他。他通常是每个礼拜来一两次,时间在刚刚吃过晚饭以后,手里拿着雨伞,看上去瘦削干瘪,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阿马罗讨厌他;有时为了摆脱他,他便假装正在忙于读书;或者一听到他走上楼梯的慢腾腾的脚步声,他便急忙冲到桌子旁边,等他一进来便说:“对不起,副主教大人,我手边正有些东西要赶着写出来。”

  但那家伙却一屁股坐下来,把他那把令人作呕的雨伞夹在膝盖之间:“你不必为我操心,教区神父,不必为我操心。”

  于是那令人讨厌的身影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阿马罗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把鹅毛笔一丢,抓起帽子,喃喃说道:“今晚我干什么都没有心思,我打算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在第一个拐角处,他便唐突地离开了副主教。

  有时候他对自己的孤单寂寞感到厌倦了,便去拜访西尔韦里奥。但那位胖神父把时间都消磨在收集治病的士方子或者莫名其妙地诉说自己为何消化不良上,另外他还一直不停地称赞戈丁尼奥博士,称赞他的子女和夫人,再就是把他四十年来一直重复来重复去的那些老掉了牙的笑话讲了又讲,讲完以后又是那样天真地大笑不已,这一切连同他那仁慈心肠、快活脾气都使阿马罗感到很不耐烦。他烦恼不安地离开那儿,想到厄运竟使自己与西尔韦里奥这样不同,心中不免有一番感慨。像西尔韦里奥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为什么他不也做一个善良的、老式的教士,没有狂妄的野心,心满意足地寄食在一户富裕的人家呢?做一名充满自信、如山下一湾溪水一般恬静淡泊的教士,得意地摆动着肥胖的身躯,既不会有逾越体面界限的危险,也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呢?

  在其他时候,他还去看望他的同事纳塔里奥。他当初骨折后没有得到正确医治,因此现在仍然腿裹夹板睡在床上。但是纳塔里奥的房间里充满了山金车花叶剂①和汗臭的味道,一大堆破布浸泡在一个个玻璃碗中,一排排的药瓶摆在五斗橱上,夹在一排排圣徒像中间,阿马罗看到这番景象禁不住要呕出来。还没等他进门,纳塔里奥就大声抱怨起来:这些医生多么笨啊!他一向多么倒霉啊!他的痛苦多么令人难熬啊!这个该死的国家在医学方面多么落后啊!等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向肮脏的地板上吐着痰,丢着烟屁股。因为他在生病,所以别人的健康,尤其是他的朋友的健康,便使他充满了愤恨之情,好像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冒犯一样。

  ①山金车花酊剂:一种涂敷外伤的药剂。

  “你一直很壮实吧?你当然会的,你没有像我那样从马上摔下来,”他常常带着怨恨喃喃地说道。“想想那个畜生样的布里托吧,他从来就不头痛!还有那个贪食的修道院院长,他自吹自擂,说他从来没有在早晨七点以后睡在床上过!畜生!”

  然后阿马罗便向他报告新闻:他刚收到大教堂神父一封信,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有所好转……

  但是纳塔里奥对那些跟他有交往和友情的人不感兴趣;他只对跟他结有仇恨的那些敌人感兴趣。他想知道那个书记员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饿得嗷嗷直叫!

  “如果在我睡到这个该死的床上之前,我就看到他饿得嗷嗷直叫,那至少也对我有点好处!”

  这时候他的两个侄女进来了。这是两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里显出胆怯的神情。她们最恨的是伯父没有请那位老巫婆来医治他的脚:就是这位老巫婆治好了巴罗萨庄园继承人和奥雷姆的皮门特尔……

  纳塔里奥看到“自己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心情变得比较平静了。

  “可怜的孩子,我现在不见好并不是因为她们关心不够,照料不周。但我真受了罪,天哪!”

  两朵玫瑰花同时转过身去,用手帕揩着眼泪。

  阿马罗离开的时候,心里更感到厌恶了。

  为了使自己疲倦,他常常沿着里斯本公路一直走下去。但是刚一离开镇上的有节奏的生活,他忧郁的心情就跟凄凉的山峦和阴郁的树木产生了共鸣,心情更加忧郁了,而他的一生正像这条公路一样,单调而漫长,没有什么插曲使它活跃一下,孤零零地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夜暮的薄雾之中。有时候在回来的路上,他会走进公墓,漫步在几排柏树中间。在夜阑人静的时刻闻到灌木丛中散发出紫罗兰花的芳香,他心中感到一些快慰。他读了一些墓志铭,然后身子靠在戈韦阿家最新一个坟墓的镀金栏杆上,凝视着墓碑上的浮雕纹章图案,那是一顶饰有家族纹章的帽子和一把剑。他顺着刻在墓石上的那首著名颂诗的黑色字母看下去,读道:

    过路人啊,请稍停片刻

    看看这些死者,

    如果你充满了悲伤

    那就把你的叹息留在这儿

    留给若昂·卡布拉尔·达·西尔瓦·马尔多纳多·

    门东卡·德·戈韦阿吧!

    他是贵族中的年轻一员,法学学士,

    本镇议会前议长

    杰出的塞阿的儿子

    教会称颁他的美德,

    说他是一面独一无二的镜子。

    过路人啊,相信这一点吧!

  接下去便是莫拉埃斯的富丽堂皇的坟墓了。莫拉埃斯的遗孀现年四十岁,很有钱,做了英俊的特里格罗斯上尉的情妇,但当年却叫人在她丈夫的墓碑上刻下了这样一首虔诚的诗:

    啊,请在天使中间等着吧,我的夫君,

    等着你的未亡人前来与你相逢,

    她如今还活在世上,这样的孤独,

    她将尽其余生为你的在天之灵祈祷。

  有时候,在公墓的尽头,在贫民墓边靠墙的地方,他看到一个人跪在柳树树荫里的一个黑色十字架下面,伤心地哭泣着。那是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托托的墓前祈祷,他的拐杖就放在他身边的地上。阿马罗走上前去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便肩并肩很亲密地一边走着一边交谈,那种平等的样子在这个地方倒是挺合适的。阿马罗好心好意地安慰着老人:不幸的托托终日瘫在床上,她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她至少是活着呀,教区神父先生。现在你看看我,白天黑夜就只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孤独,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阿马罗伤心地说。

  教堂司事叹了口气,然后问起了唐娜·若塞帕和阿梅丽亚小姐。

  “他们在那边农庄上。”

  “可怜的人,她们一定很伤心,很寂寞。”

  “这都是尘世上的各种磨难哪,埃斯格利亚斯大叔。”

  他们在一排排黄杨树中间默默地继续走着,周围都是黑黝黝的十字架和白晃晃的新墓石。有时候阿马罗会认出某个坟墓是他亲自为之洒过圣水、为之献祭过的:当时他念着拉丁文把这些亡灵交托给天主时并不是专心致志的,为了赶去和阿梅丽亚相会,他总是把祈祷文急匆匆地念完了事,如今这些亡灵都在何方呢?

  他回到家里,心中更加悲伤了;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开始了。他试着读书,但刚读了十行就厌倦地打起阿欠来。他有时给大教堂神父写信。他九点钟用茶点;然后就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连抽几包香烟,有时在窗口停下来凝视外面漆黑的夜,不时拿起《平民日报》来读读新闻或广告,然后又继续走来走去,一边呵欠连天,声音响得连厨房里的女仆也听得到。

  在这些忧郁的夜晚,他感到懒散之极。为了消遣,他想写几首诗,把自己的爱情和从前的幸福生活用他从学生时代就牢记的抒情诗的形式表达出来:

    啊,迷人的天使,亲爱的阿梅丽亚,

    可还记得那些欢乐的时光?

    那时一切都充满了欢笑和奇遇,

    生活是那样平静,那样芳香。

    还记得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夜晚,

    皎洁的明月高挂中天,

    你我心心相印,情意缠绵,

    仰望夜空祈求天主保佑平安!

  但尽管他绞尽脑汁,他再也写不出更多的诗来了。不过这两节诗他却写来毫不费力。仿佛他的脑子里就只有孤零零的这么几句,只消一压就出来了,然后脑子里就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些毫无灵感、枯燥平庸的白话了。

  这种空虚的生活一点点地消磨着他的意志,使他变得越来越懒散。不管是什么工作,凡是占用了他那些令人厌倦的、漫长无聊的空闲时光的,他都觉得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那样令人讨厌。他宁愿无所事事,闲得无聊,也不愿意忙忙碌碌单调乏味地工作。他只做那些基本的份内工作,因为这些事情如果不做就会招来非难,引起公愤。他一点一点地放弃了他所有的那些热忱的习惯:内心的祈祷,按时去参加的圣事,精神反省,对圣母的念珠祈祷,夜读每日祈祷书,每日的反省;所有这些虔诚的善行,这些使人达到圣洁的神秘手段都逐渐被屋内无休止的从洗脸盆到窗口的踱步和吸烟所代替了,他一包接一包地吸烟,把手指都熏黑了。他的晨弥撒都是匆匆做完的,他在执行教区任务时带着无声的厌恶之情,他在这方面的疏忽使他成了一个拘泥仪式的人所谓的道道地地的“indignus sacerdos”①。神学家认为坏教士所具有的三十五个大缺点和七个小缺点他无一缺少,全部具备。

  ①拉丁文:“不称职的教士”。

  除了他的多愁善感,现在他还剩下的就是一个极好的胃口了。因为他的女仆极善烹调,又因为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在去维埃拉以前给他留下了一百五十个金币的弥撒费,因此他便尽情地大吃大喝,吃鸡和肉冻,畅饮一种开胃的巴莱达葡萄酒,那是老师为他挑选的。他就这样一直待在餐桌旁,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那里,无人前来打扰他,他两腿伸直,吸着香烟,喝着咖啡,为他的阿梅丽亚不在身边感到痛苦。可怜的阿梅丽亚正在那儿做什么呢?他想着,一边沉闷懒散地打着呵欠。

  可怜的阿梅丽亚正在里科萨那边哀叹自己的命运。

  在乘车去那边的途中,唐娜·若塞帕虽然没有明说,但却已让阿梅丽亚感到,她休想再得到她的友情,也不要指望她会宽恕她的过错。当她们在马车上坐定以后,情况就这样明摆在那儿了。老太太变得非常难以相处;她残酷地放弃了那个表示亲昵的“你”字而称她为小姐;每当阿梅丽亚试图为她摆好座垫或者为她裹好技巾时,她总是把身子猛地往后一缩;当她晚上在房间里做针线的时候,老太太虽然一句话不说,但沉默中却包含着严厉的斥责;而每时每刻老太太都在哀声叹息,那意思是说在她末日来临的时候,天主竟在她身上加上这么一个讨厌的负担……

  阿梅丽亚在暗自责怪教区神父,因为他曾保证她的教母会宽恕她,庇护她;现在看来,他是用了奸诈的手段,把她交给了这个残忍而狂热的修女。

  当她来到里科萨那座兵营似的大房子里,来到那间冰冷的、墙壁漆成鲜黄色、里面只摆着一张这有罩篷的床和两把皮椅子的房间以后,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整夜地哭泣;她的窗子下面有一条狗,无疑是受了房子里的灯光和动静的惊扰,也一直嗷嗷叫到了天明,这狗吠声更是使她备受折磨。

  一天,她走到农庄的另一端去看望农庄看管人。或许他们都是些好人,偶尔跟他们去交谈交谈可以使她散散心。她碰到了那个女人,她像柏树一样高大而悲伤,身上佩戴着黑绉纱,头上裹着染成黑色的大头巾,头巾拉下来遮住了她的前额,看上去活像宗教游行队伍中的忏悔者;她拖着哭腔的嗓音像丧钟一样悲伤。那男人看上去更糟糕,他活像一只猩猩,两只大耳朵从脑壳两边向外伸出来,下巴像野兽那样向前突出,牙床龌龊,由于经年操劳,身体的各个关节已经劳损扭曲,胸部也凹了进去。她急忙离开他们去看果园。果园已经长久无人照管:小路上覆盖着湿漉漉的杂草,高墙围绕的低洼的地面上长着茂密的树木,树荫给人一种发烧生病的感觉。

  相比之下还是终日关在那座大房子里更好些:可那些日子也没完没了,每个小时都过得很慢,就像送丧行列那慢悠悠的步伐。

  她的房间在前面;从两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周围乡间的凄凉景象,一片荒芜的土地单调地起伏着,偶尔在这里或那里有一棵矮树。空气是沉闷的,毗邻的沼泽地和低地里的蒸汽似乎在空气中飘荡,甚至九月和煦的阳光也无法把空气中的疟疾气氛驱散。

  每天早晨,她都去搀着唐娜·若塞帕从床上下来,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然后便坐在她身旁做针线,就像过去在济贫院路坐在她妈妈身旁一样;可现在老太太不再跟她亲切地聊天,而是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再不就是不停地咳嗽。她想到派人去镇上把她的钢琴运来;但她刚一提起这件事,她的教母便尖刻地大声说道:“你疯了,小姐。我现在身体还没全好,听不得弹钢琴。亏你想得出!”

  热尔特鲁德也不来陪她;在侍候好老太太,干完了厨房里的活以后,她就不见了。她是当地人,空闲时间便去找她的老邻居闲谈聊天。

  阿梅丽亚最痛苦的时候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做过念珠祈祷以后,她伫立在窗口,痴呆呆地注视着光线在西边慢慢暗淡下去,望着眼前的田野一点点地消失在灰暗的色调之中;似乎有一片寂静降落下来,罩住了大地,接着第一颗小星星颤抖着亮了起来,闪烁着光芒;在她的面前,这时暮色四合,一直延伸到天边,那里还有长长的一条渐渐淡下去的橘黄色的带子。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使她集中思想,她的思想早已飞到了遥远的维埃拉:此刻她的母亲和朋友们正一起漫步在海滩上;渔民们收起了鱼网,房子里已经开始出现了灯光;现在到了用茶点的时候,到了开开心心玩牌戏的时候,镇上的小伙子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朋友们家里,带着吉他、长笛和即兴创作的“法多”小调,准备晚上演唱。而她却子然一身呆在这儿!

  接下来就该把老太太安顿上床,跟她和热尔特鲁德一起作念珠祈祷了。她们点着洋铁罐灯,在灯的前面放上一个旧灯罩,不让灯光刺着病人的眼睛;整个晚上大家都闷声不响,只听得见热尔特鲁德坐在角落里纺线时纺锤发出的声音。

  在夜里就寝之前,她们去把所有的门都锁好,因为她们一直对夜盗怀着恐惧;接下来,阿梅丽亚因迷信而感到恐怖的时候便开始了。她没法入睡,她感到旁边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旧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的周围是乡间阴郁的沉寂。她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走廊里的地板在无数的脚下发出的吱嘎声;蜡烛光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有个隐身人对着它吹了一口气;或者在远处,在厨房旁边,好像有人摔在松软的地上,砰地一下发出一声问响。她躲在床单里瑟缩发抖,一边不停地作着祈祷;但如果她睡着了,一个个的恶梦也使她像醒着时一样害怕。有一次,她突然惊醒,听到有个呜咽的声音越过床上的高栏杆对她说:“阿梅丽亚,做好准备,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她吓得魂不附体,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内衣跑过走廊,躲到了热尔特鲁德的床上。

  但是第二天夜里,当她正想睡着的时候,那个警告的声音又来对她说道:“阿梅丽亚,记住你的罪孽!做好准备吧,阿梅丽亚!”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幸好,热尔特鲁德还没睡觉,听到她那声刺破大房子内沉寂的尖叫声,连忙跑来援救她。她发现她横躺在床上,头发从帐子里落了出来,一直垂到地板上,两手冰凉得像死人一样。她到楼下喊来看门人的老婆,两个人一直紧张地忙乎到天亮才使阿梅丽亚已经麻木的身体里又恢复了生气。从那天以后,热尔特鲁德便一直睡在她的旁边:床栏杆后面的那个声音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死的念头和对地狱的恐惧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圣像的小贩来到了里科萨;唐娜·若塞帕买了两张,一张叫《一个正直人的死》,一张叫《一个有罪人的死》。

  “每个人眼前都该有个活的榜样,这样才好,”她说。

  从一开始,阿梅丽亚就毫不怀疑,那位指望能像“正直人”一样在荣耀中死去的老太太,希望向她这个“有罪人”指明那个等待着她的可怕场面。她痛恨她这种恶毒的手段。但是,她的受到惊吓的想象却毫不犹豫地对于那幅画像向自己作出了另一番解释:是我们的圣母马利亚把那个小贩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让她从《一个有罪人的死》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时的痛苦情景。她现在确信,一切都将按照画上画的那样进行:她的守护天使将哭泣着跑开,圣父将厌恶地这起脸来不肯看她;死神的骷髅将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狞笑;那一群闪闪发光的魔鬼带着整套刑具,有的抓住她的腿,有的抓住她的头发,一边欢呼着,一边把她拖到熊熊燃烧着的大山洞旁,大山洞中震荡着被打人地狱者发出的恐怖号叫声。在天国深处,她只能看到那只大天平,天平一端的盘子高高翘起,上面是她的祈祷,还不及金丝雀的一根羽毛重,另一个盘子则下垂着,绷紧了链条,里面放着教堂司事家的铁床和她重达数吨的罪孽。

  于是她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忧郁状态,使她一下于变老了;她又脏又邋遢,对自己有罪的身体毫不爱惜;所有的活动她都厌恶;祈祷已变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因为她觉得祈祷已经无济于事;她把为婴儿做的衣服都塞到一只旧衣柜的最下面,因为她恨那个正在她腹中蠕动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毁灭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个人,即教区神父,婴儿的父亲,那个引诱了她,毁灭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狱之火惩罚的该诅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么绝望啊!他在莱里亚,平静而安宁,吃得好,听取别人的忏悔,或许还在跟别的姑娘调情;而她却只身一人在这儿,她的腹部日渐沉重,她的灵魂由于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决,而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狱的无底深渊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费朗开始按时来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于他的到来,阿梅丽亚精神上的这种亢奋状态肯定会置她于死命的。

  阿梅丽亚过去在济贫院路的家里常听到人们谈起费朗院长:据说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众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做修道院院长已有多年;在这个主教管区里,主教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却一直呆在那个款项总是收不齐的穷教区里,住在一座屋顶漏水的房子里,被人们遗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虽然从没帮过他忙,但称赞起他来却很慷慨:

  “你是本王国最伟大的神学家之一。天主预定你将来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将戴上主教冠。你将作为一名伟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会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费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说我将做主教,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这样重大的责任,我必需具有阿丰索·达尔布克尔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罗的冒险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穷人们中间,住在一个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满补钉的干净长袍。倘使他的哪个教区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刮风下雨也要跑几英里路去看望,哪个老太太丢了一只山羊,他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安慰她……他脾气一直很好,裤子口袋里总是放着一枚金币,准备送给穷苦的邻居;他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为他们做了很多软木玩具船;每当碰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那个教区,这种机会很少),他总是停下来大声说:“愿天主祝福你,可爱的姑娘!”

  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在生活上的纯洁清白就远近闻名,因此在教区内人们都称他为“童男”。

  就其宗教热忱而言,他也是一名极好的教士,他虔诚地匍伏在圣餐前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职责,他也是热诚而高兴地加以完成;为了做好白天的工作,他经常在心灵深处祈祷,对自己的信仰进行反省以净化自己的灵魂。这些祈祷和反省像洗涤一样,使他增强了体力,头脑也变得更加灵敏了;就寝之前他总是长时间地、虔诚地检查自己的道德操守,这种自我检查非常有效,所以圣奥古斯丁和圣伯尔纳都曾像普鲁塔克①和塞涅克②那样乐此不倦;自我检查很费力,很细致,但它可以纠正最细小的缺点,使具有积极意义的美德日臻完美,这是诗人怀着创作一首可爱的诗的激情想象出来的。费朗的闲暇时间都是埋首于书堆中度过的。

  ①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②塞涅克(Seneca,约公元前14—公元65):古希腊哲学家,新斯多噶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

  费朗院长只有一个缺点,这就是他喜欢打猎!但他通常总能克制住自己,因为打猎要占去太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捕杀那些为寻觅食物四处飞翔的无辜小鸟未免太残忍。但有时候,在冬季晴朗的早晨,当石南属植物上还挂着露水的时候,人们会看到一个肩扛猎枪的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过去,后面跟着他的塞特种猎狗: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当诱惑战胜了他的意志时,这位著名的神学家、虔诚的化身便偷偷摸摸地抓起他的猎枪,对他的猎狗雅诺塔吹声口哨,然后任凭外套的下端在风中摆动,只管大步穿过田野和山谷。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砰”、“砰”的枪声,一只鹌鹑或者一只鹧鸪便应声落地。接着这位教士便腋下夹着枪,口袋里装着两只鸟,紧贴着墙壁走了回来,一边嘴里念着赞美圣母的《玫瑰经》,一边垂下两眼,带着犯了罪的神态回答着路上碰到的教区居民的问好。

  尽管费朗院长作风古板,鼻子很大,但阿梅丽亚还是挺喜欢他。从他第一次来里科萨的时候起她就喜欢他了。唐娜·若塞帕虽然知道她的弟弟很尊重他的学问,但对他的接待还是很冷淡,阿梅丽亚见她这样,对他的好感更是有增无减。

  其实,老太太在接受了他几个小时的宗教指导以后,只责备了他一句话:“他太没精打采了!”她是以一个老资格的虔诚教徒的身份说这话的。

  他没有真正理解她。好心的费朗在那个只有五百人的教区里生活了多年,他的教民都是些母亲和孩子,属于那种只知信奉天主、圣母和地区守护圣徒圣文森特的简朴类型,所以他没有多少听取忏悔的经验,现在却突然要跟镇上来的一位头脑复杂的狂热信徒、一位固执己见、吹毛求疵。顾虑重重的教徒打交道;当他听到那长长的一串世俗的罪孽时,他惊讶地喃喃说道:“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他从一开始便感到,他所面对的是一位智力衰退、病态的教徒,神学家们称这种病态为“自我谴责症”,这是当今多数天主教徒都患有的一种疾病;但是在听过老太太披露的几件事实以后,他很担心对方是个女疯子;出于教士对疯子所特有的恐惧,他本能地缩在自己的椅子里。

  可怜的唐娜·若塞帕!在她到达里科萨的第一天晚上(她这样诉说),开始对圣母马利亚作念珠祈祷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穿那件对防治腿痛特别灵验的法兰绒的红衬裙了。她连续三十八次开始作她的念珠祈祷,但总是要想到那件法兰绒的红衬裙。于是她便停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紧接着她便感到两腿疼得厉害,这时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说,这是我们的圣母为了报复才让她手脚发麻的……

  院长跳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夫人!”

  “还不止这些呢,院长先生!”

  还有另外一桩折磨着她的罪孽:有时候,在她祈祷的时候,她觉得痰上来了;在她嘴里还念着天主或圣母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把痰吐出来;最近,她一直把痰咽下去,但她一直在想,天主和圣母的名字裹在唾沫里进入她的胃,然后又进入了粪便之中!她可怎么办才好呢?

  听得发呆的院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更糟糕的呢:她最严重的错误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她正对着圣方济各·沙勿略①作祈祷,心里感到非常平静,非常有德行——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开始想象圣方济各·沙勿略赤身裸体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①方济各书勿略(Francis Xavier,1506—1552):葡萄牙教士,一五四○年奉葡萄牙国王若奥三世派遣,以罗马教皇保罗三世使者的名义航海东来,到印度和远东等地传教。

  好心的费朗惊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见她焦急地望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安慰和忠告,他便说道:“你是不是很久以来都感到这些恐惧和疑虑呢……?”

  “一向都是这样,院长先生,一向都是这样!”

  “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都像你一样,心灵上经常有这些干扰呢?”

  “所有我认识的人,几十个朋友,都是这样。世界上的人也都是这样。魔鬼并没有单单挑中我一个人——所有的人他都袭击!”

  “为了医治灵魂的这些忧虑不安,教士们通常都给你们一些什么样的药方呢?”

  “啊,院长先生,镇上的那些教士,像教区神父先生,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等人,他们都能解除我们心灵上的这些烦恼。他们品德高尚,才能出众……”

  费朗院长沉默了片刻:他感到很悲伤,他想到在整个王国之内,数以百计的教士蓄意把他们的教徒引导到黑暗之中,使那些虔诚的人们一直处于对天国的凄惨的恐惧之中,把天主和圣徒们描绘得像卡里古拉①和他身边的那些荒淫无耻之徒。

  ①卡里古拉:见第一七五页注。

  他很想给那个优闷、狂热、头脑中充满了种种幻觉的人一些高尚的启示。他对她说,她所有的纷扰都来自一种因为深恐触怒天主而感到苦恼的幻觉;但是我们的天主并不是一个残酷无情,动不动就发怒的暴君,而是一个宽容的父亲和朋友;我们必需用爱而不是恐惧来侍奉天主;所有那些顾虑,什么圣母让她手脚发麻,什么天主的名字落进了她的肚子等等,都是一种病态心理在作祟。他劝她相信天主,静心休养,以恢复健康,不必过多地祈祷,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准备告辞,“我们可以继续就这个问题进行交谈,我们一定想办法使你的灵魂得到安静。”

  “谢谢你,院长先生,”老太太冷淡地回答说。

  过了一会,热尔特鲁德拿着个盛热水的瓶子走了进来,唐娜·若塞帕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哼,他一点也不中用,一点也不中用!他根本不理解我,他愚蠢透顶。他是个共济会会员,热尔特鲁德。真丢脸,亏他还是个教士呢!”

  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把她继续犯的可怕的罪孽向他暴露过;而当他想到这是自己的责任,试图再对她的灵魂进行教育时,她便宣称,自己一向向古斯芒神父忏悔,因此,坦率地说,她认为听取另外一个人的道德指导是不妥当的。

  修道院院长满脸涨得通红。

  “你说得对,亲爱的夫人,你说得对。在这些事情上一个人应该非常慎重才是。”

  说完他就走了。从这以后,他每次再来,都只是到她房间里问候她的健康,谈谈天气、季节、正在流行的疾病、即将来临的宗教节日;然后便匆匆忙忙地告辞,来到阳台上跟阿梅丽亚谈话。

  他见阿梅丽亚一直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始对她发生了兴趣;在那个冷清的地方,院长的来访对阿梅丽亚来说是一种排遣烦恼的乐事,所以不久他们便相处得十分友好,每到他要来的日子,她便把斗篷披在肩上,沿着波亚埃斯公路一直走到铁匠铺门口去迎接他。院长是个说起话来不知疲倦的人,而他的谈话跟济贫院路上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聊不大相同,她听了非常高兴:就像一个人看惯了城市阁楼的秃墙,突然来到一个大山谷之中,只见树木葱葱郁郁,到处流水潺潺、果园飘香,耕作之声不绝于耳,便感到十分赏心悦目一样。他们通常的谈话实际上跟嫁庭万宝全书》、《傍晚杂谈》那些周刊很相似,内容包罗万象,样样东西都有一点——道德说教、航海报道、伟大人物的轶事、农事论述、幽默笑话,还有对于圣徒高尚情操的描述,不时还来首诗歌,甚至还有家务管理的必要知识,其中的一项就非常有用,因为它教会了阿梅丽亚怎样洗法兰绒衣服而不使料子皱缩。只有在谈到他的那些教徒,谈到他们的婚姻、洗礼、疾病和争执时,他才显得有点令人厌烦。

  “有一次,我亲爱的姑娘,我从特里斯特斯河边走过,突然有一群鸟……”

  每当他这样开始的时候,阿梅丽亚便知道,她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听到他的猎狗雅诺塔的辉煌战绩以及他用猎枪射猎的难以置信的故事了。他一边讲述一边进行摹拟表演,还不时模仿着鸟叫的声音和砰砰开枪的声音。她喜欢听他讲述他怀着巨大的兴趣读来的那些捕猎野兽的故事:尼泊尔虎的捕猎、阿尔及尔狮的捕猎、大象的捕猎,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把姑娘的想象带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那里草长得像松树一样高,太阳像烧红的铁一样炽热,每棵树后面都有野兽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讲到老虎和马来亚,他又想起了关于圣方济各·沙勿略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接下来这位健谈的院长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亚洲的习俗、印度的武器、印度第鸟岛马戏团著名的刺剑表演!

  有一次他们在果园里交谈起来。开始时,院长先谈到大教堂神父如把果园改为耕地会得到哪些好处,最后又讲到传教士到日本和印度去需要具备的勇气以及在那边生活会碰到的各种危险。当时正是阿梅丽亚夜间最感恐怖的时候,所以等他讲完后,阿梅丽亚便讲起在那座房子里可以听到的声音以及它们在她心中引起的惊恐不安。

  “啊,真丢脸!”院长大笑着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家还怕妖怪!”

  这时她已为院长先生的善良性格所吸引,于是便讲起夜间从床栏杆后面听到的那些声音。

  院长变得神情严肃了:“我亲爱的姑娘,这都是些胡思乱想,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东西排除掉。世界上的事情虽然无奇不有,但天主从来不这样对人讲话,也绝不会允许魔鬼这样做。你听到的这些声音并不是来自床栏杆后面,而是来自你心里,如果你罪孽深重,那就是你自己的良心搅得你不安。所以即使有热尔特鲁德,哪怕是一百个热尔特鲁德外加一个营的步兵睡在你身边,你仍然会听到那些声音——即使你是个聋子,你也会听到那些声音。所以你需要用苦行和斋戒来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他们一路谈着走上了阳台:阿梅丽亚感到有些疲倦,便坐在一张石凳上,目光越过农庄向远处望去,看到了那边牛棚的房顶,一排排的月桂树,打谷场和更远处的田野,田野舒展而坦缓,带着早晨的细雨留下的鲜艳色调:此刻是傍晚时分,一切都是那样清澈、静谧,没有一丝微风,大块的云朵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天空,落日的余辉为它们抹上了一层柔和的、玫瑰色的色彩。她想着院长那些明智的话,如果每一桩像重石般压在她心头的罪孽都因为她的苦行而消失,那么她还能享受得到这些大自然的美景。这时她渴望能得到平静,一种跟展现在眼前的田野和谐一致的恬静。

  一只鸟在啁啾,接着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它又鸣叫起来,叫得那样响亮,那样欢畅,阿梅丽亚听着听着不禁笑出声来。

  “这是一只夜莺,”她说。

  “夜莺这时候是不叫的,”修道院院长说。“这是一只画眉。它不怕幽灵,也不怕各种声音——它是多么陶醉啊,这调皮的小家伙!”

  这真的是一种得意的鸣叫,是一只快乐的画眉发出的欣喜若狂的鸣叫,一刹那间它便使整个果园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在画眉得意洋洋的带着颤声的欢唱声中,阿梅丽亚突然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似的一阵激动,毫无理由地放声哭了起来。

  “啊呀,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院长大吃一惊地说。

  因为他是个老人,又是个朋友,他便抓住她的手,想使她平静下来。

  “啊,我是多么不幸啊!”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喃喃说道。

  于是他便像父亲似地说道:“你不要这样。不管有什么样的痛苦或烦恼,一个基督徒总可以随时得到安慰。没有什么罪孽是天主不能宽恕的,没有什么痛苦是天主不能解除的。请记住这一点好了。你千万不可以把烦恼闷在自己心里:这只会使人沮丧,让人哭泣。如果我能对你有所帮助,如果我能以任何方式安慰你的心灵,那就请你来找我好了。”

  “什么时候!”她怀着在院长身上寻求庇护的强烈愿望说。

  “随你什么时候,”他微笑着说。“我任何时候都愿意给人以安慰。教堂随时敞开着大门,天主随时都在。”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老太太起床,阿梅丽亚就到了他家里;她匍伏在小小的松木告解室前足足忏悔了两个小时。那小室由善良的院长亲手漆成深蓝色,上面画有小天使的头,这些小天使非同寻常,他们只有翅膀而没有耳朵,这是院长私下里很感自负的一件高级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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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阿马罗神父刚吃完饭,正在抽烟;他两眼盯着天花板,为的是不想看到副主教那张瘦长的脸。副主教已经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他一动不动,像个鬼怪似的,每隔十分钟问个问题,那声音在寂静的小客厅里就像夜间大教堂忧郁的钟声。

  “教区神父先生,你不订阅《民族报》吗?”

  “是的,先生,我读《平民日报》。”

  副主教又沉默了,他在煞费苦心地拼凑着下一个问题。最后,问题终于慢慢地出来了:“你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写通讯文章的流氓的消息吗?”

  “是的,先生,他到巴西去了。”

  正在这时女仆进来说,楼下有人想跟教区神父说句话。每次迪奥妮西亚来到厨房里,女仆总是这样来报告的。

  迪奥妮西亚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来了;阿马罗急于想听到新消息,便离开了小客厅,随手关上门,喊迪奥妮西亚到楼梯口上来。

  “重要消息,教区神父!我是一路跑着来的,这事儿太重要了。若昂·埃杜瓦多露面了!”

  “真的!”教区神父大声喊道。“我刚才还讲到他呢。真让人想不到。太巧了!”

  “真的,我今天看到他啦。我大吃一惊……我已经打听到他的情况了。他现在是庄园继承人的儿子们的家庭教师。”

  “哪个庄园的继承人?”

  “波亚埃斯庄园的继承人。他是不是住在那儿,或者只是早晨去那儿,晚上回家,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公子哥儿,穿着一套漂亮的新衣服。我想最好是事先告诉你一声,因为这几天他一定会去里科萨看望阿梅丽亚小姐。他到庄园继承人家里去要路过那儿。你说是不是?”

  “卑鄙的畜生!”阿马罗充满仇恨地低声说道。“现在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倒出来了。这么说,他根本就没去巴西?”

  “看来是没有。我看到的可不是他的影子,我看到的是他本人,活生生的本人。我从费尔南多斯的铺子里走出来正巧看到他,那样子真像个花花公子。最好是去给那姑娘说一声,教区神父先生,不然她可能会站在窗口……”

  阿马罗给了正巴望着领赏的迪奥妮西亚两个银币;一刻钟以后,他打发走了副主教,漫步向里科萨走去。

  当他看到那座新漆成黄色的大房子和沿着护墙放着几排贵重的石头花盆、跟果园护墙成一直线的大阳台时,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隔了这么多礼拜以后,他终于来到这里,就要见到他的阿梅丽亚了!想到她即将欢叫着扑进自己的怀抱,他已经兴奋得心荡神移,不能自制了。

  原先那家贵族住在这儿时,房子的底层是马厩,但现在这里却成了耗子的天下,到处长满了伞菌,只从狭窄的、装有铁围栅的窗口射进来一点光线。窗口处结满了无数蜘蛛网,把窗子也要给遮没了。他经过一个黑乎乎的大院子走了进来;多年下来,本酒桶已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堆积如山;通往右边楼上起居间的楼梯很有气派,两边各有一只神态和善而困倦的石狮子。

  阿马罗走进楼上一间栎木格子平顶的大会客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一半地板上撒满了干蚕豆。

  他觉得很尴尬,便拍了拍手。

  一扇门打开了。阿梅丽亚穿着一件白衬裙,头发乱蓬蓬地出来看了一下。一看到他,她便轻轻地喊了一声,砰地一声关上门跑掉了。他郁郁不乐地站在会客室中央,腋下夹着伞,想起了当初他走进济贫院路时是何等愉快而随便,那儿的门仿佛是自动打开的,连糊墙纸也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欢快明亮了。

  他感到有些恼火,刚想要再拍手的时候,热尔特鲁德进来了。

  “啊,是教区神父先生!进来吧,教区神父先生!他终于来了!是教区神父先生来了,夫人!”她高兴地喊道,因为在这个冷清寂寞、无人居住的里科萨,终于有一位镇上的朋友来拜访她们了,这多么令人愉快啊。

  她把他带到楼上唐娜·若塞帕的房间里,这房间在房子的一端,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在一只小沙发的一角,老太太终日紧缩在她的披巾里,用毛毯裹住双脚。

  “啊,唐娜·若塞帕!你好吗?你好吗?”

  她因为他的来访正激动得咳嗽不上,一时没法回答。

  “你已经看到了,教区神父先生,”最后她总算止住了咳,喃喃说道,声音非常微弱。“我只是还活着,一天天地捱日子就是了。你好哇,先生?怎么一直不来呀?”

  阿马罗为自己开脱了一番,含含糊糊地说了些教区事务很忙之类的话。看到老太太蜡黄的面容、凹陷的双颊、头上包着那块难看的黑色花边头巾,他现在理解了,阿梅丽亚在这里过的日子一定是很伤心的。他问起了她,说他瞥到她一眼,但她又跑掉了……

  “那是因为她穿着那身衣服不便出来,”老太太说。“今天是漂白衣服的日子①。”

  ①在这一天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大桶之中,衣服上盖满木灰、薄荷、迷迭香叶,浸在开水里,然后用清水漂清。

  阿马罗希望知道她们有些什么娱乐,她们在这个冷清的地方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呆在这儿。那孩子呆在那边。”

  她每说出一个字似乎都要累得停下来,她的嗓音越来越嘶哑了。

  “啊,夫人,你觉得换个环境对你毫无用处吗?”

  她点点头说了声是的,她觉得对她毫无用处。

  “她只是说说罢了,教区神父先生,”热尔特鲁德插进来说道。她一直呆在沙发旁边,教区神父的到来使她非常开心。“让她说好了,她话说得有点过头——她每天都起来,散步到客厅门口,每天吃鸡翅膀;她在这儿会完全恢复健康的。就像费朗院长说的那样:‘失去健康快如飞,要想恢复难上难!’”

  门开了。阿梅丽亚走了进来,她的面孔涨得通红。她身上穿着那件旧的美利奴羊毛晨衣,头发也已经匆匆忙忙梳理过了。

  “对不起,教区神父先生,”她喃喃说道。“今天是漂白衣服的日子。”

  他神情严肃地握了握她的手。他们一直沉默着,仿佛两个人远隔千里。她两眼盯在地板上,两手一直颤抖着在拧技在双肩上的斗篷边。阿马罗发现她模样变了,两颊微微肿起,嘴角上出现了皱纹。为了打破这种不自然的沉默,他便问她身体可好。

  “我身体挺好。只是这里有点让人感到凄凉。正像费朗院长先生说的,这座房子太大了,我们在这儿很难像在家里那样舒服,那样亲密无间。”

  “我们没有哪个人是到这儿来享福的,”老太太说。她连眼睑也没抬一下,声音生硬而刺耳,毫无疲倦的迹象。

  阿梅丽亚脸色变得苍白,垂下了头。

  阿马罗一眼便看出唐娜·若塞帕是在折磨阿梅丽亚,于是他便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们的确不是到这儿来享福的。不过你们也绝不是到这儿来受罪的。因为如果一个人脾气不好,而且使别人也过得不开心,那他就太缺少博爱精神了,在天主眼中,再没有比这更恶劣的罪孽了。如果一个人这样行事的话,他就不配蒙受天主的恩赐。”

  老太太变得非常激动,突然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一边呜呜咽咽地说道:“唉呀,等我死了以后,天主还要准备让我经受多大的痛苦哟!”

  热尔特鲁德竭力安慰她:“好了,夫人,”她说,“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变得更加糟糕的。天主保佑,一切都会好的。你很快就会恢复健康,重新享受到生活的乐趣。可别那么瞎说了!”

  阿梅丽亚走到窗口,不让别人看到她涌上眼眶的泪水。教区神父对自己惹起的这场不愉快感到很沮丧,便开始对唐娜·若塞帕说,她对待自己的疾病不能逆来顺受,就是缺少真正的基督徒应有的顺从精神。天主看到他所创造的人反抗他赐予他们的痛苦和负担,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使天主生气的了。这是对天意的反叛……

  “你说得很对,教区神父先生,你说得很对,”老太太非常懊悔地喃喃说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都是因为我有病的关系。”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夫人,你一定要顺从天意,看待一切事情都要非常乐观。这是天主最欣赏的一种态度。我知道隐居在这里是很艰苦的。”

  “这正像费朗院长先生所说的,”阿梅丽亚从窗口转过身来插嘴说道:“教母在这里觉得不舒服。她很难改变多年来形成的生活习惯。”

  阿马罗注意到她们一再引用费朗院长的话,便问他是不是经常来拜访她们。

  “是的,他经常来看我们,”阿梅丽亚说。“他几乎每天都到这儿来。”

  “他是个圣人!”热尔特鲁德大声说道。

  “当然,当然,”阿马罗喃喃说道,对于这种强烈的热情颇为不满。“一个很有德行的人。”

  “很有德行,”老太太叹息着说。“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不敢把她根据一个虔诚教徒的经验对他所形成的看法表达出来。接着她便满怀希望地大声说道:“啊,教区神父先生一定要来这儿帮助我忍受疾病这一沉重的苦难……”

  “我一定来,亲爱的夫人,我一定来。能让你高兴一点,给你谈谈新闻,那是我很乐意做的事。说到新闻,我昨天刚收到大教堂神父的一封信。”

  他从口袋里拿出信来,读了其中的几段。大教堂神父已经洗过十五次海水浴。海滩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唐娜·玛丽亚生了个疖子。天气好极了。每天傍晚他们都愉快地去散步,看渔夫们收鱼网。胡安内拉太太身体很好,但她总是谈起她的女儿。

  “可怜的妈妈,”阿梅丽亚呻吟道。

  但是老太太对这些新闻并不感兴趣,她诉说自己的嗓子嘶哑了。阿梅丽亚问起在莱里亚的那些朋友,她问到纳塔里奥神父先生和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

  天渐渐暗了:热尔特鲁德去准备灯了。阿马罗站了起来。“好了,我亲爱的夫人,再见吧。我一定不时地来看你们。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把围巾围围好,能吃的都吃一点,相信天主的仁慈,他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我们是不会缺少天主的仁慈的,不会的,我们是不会缺少天主的仁慈的,教区神父先生……”

  阿梅丽亚伸出手来,就在房间里向他告别;但阿马罗却开玩笑地说道:“阿梅丽亚小姐,如果这不太麻烦的话,我很希望你能送我到门口,因为我可能会在这座大房子里迷路。”

  他们一起离开,走进了会客厅,里面仍然有光线通过三扇大窗子照进来。

  “老太太使你生活得很痛苦,孩子,”阿马罗停下来说道。

  “我还配得到什么别的呢?”阿梅丽亚垂下眼睛回答说。

  “这太不道德了。我一定要严肃地跟她谈谈。我亲爱的阿梅丽亚,你真不知道这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一边说着,一边企图拥抱她。

  但她却从他身边缩了回去,显出很不安的样子。

  “这是怎么啦?”阿马罗吃惊地问道。

  “什么怎么啦?”

  “你这种奇怪的举止。你都不想吻我一下,阿梅丽亚,你太可笑了!”

  她恳求地向他举起双手,浑身颤抖地说:“不,教区神父先生,不要碰我!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的罪孽已经够深了……我希望能在天主的仁慈中死去。再也不要对我谈起这事儿了!这是不光彩的。让它结束吧。现在我要拯救自己的灵魂了。”

  “你真是愚蠢!是谁把这些东西塞进你脑子里去的?好吧——”

  说着他又张开手臂向她走去。

  “不要碰我,看在天主的份上!”她一边喊着,一边向门口飞快地跑去。

  他气愤地盯着她看了一会,一声不响。

  “好吧,随你的便好了,”他最后终于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要警告你,若昂·埃杜瓦多已经回来了,他每天都要经过这里,所以你最好不要走近窗口。”

  “若昂·埃杜瓦多经过这里,或者别的什么人经过这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打断她的话,语含讥讽地说:“这很清楚,你现在心目中的伟人是费朗院长先生!”

  “他帮了我很多忙,这我应该承认……”

  正在这时,热尔特鲁德端着点好的灯走了进来。阿马罗恶狠狠地举着伞,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没有向阿梅丽亚告别就走了。

  但回镇的一路上他却平静了下来。姑娘的行为毕竟只是由于顾虑和贞操观念一时占了上风。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孤单一人呆在那座大房子里,由于老太太虐待她而感到痛苦,因为远离他本人而受到那位道德家费朗谈话的感染;她之所以有那种虔诚的反应是因为她对来世怀有恐惧,渴望清白无罪。这都是费朗的谈话造成的!如果他以后每天去里科萨,那么不消一个礼拜他就可以重新支配她的思想。啊,他太了解她了!他只需碰她一下,对她眨眨眼睛——她就会立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

  他度过了一个心烦意乱的夜晚,比以往更加想得到她了。第二天一点钟的时候,他便带着一束玫瑰花出发去里科萨了。

  老太太见到他很高兴。啊,只要看到教区神父先生她就觉得好多了!倘若不是因为路途遥远,她真要请他每天上午都来一趟了。前一天他来过以后,她祈祷起来就热情多了……

  阿马罗心不在焉地微笑着,眼睛盯着房门。

  “阿梅丽亚小姐呢?”他最后问道。

  “她出去了。人家现在是每天上午都要出去散步的,”老太太尖酸刻薄地说。“她到院长家去了,对她来说他现在成了最重要的人了。”

  “啊,”阿马罗铁青着脸,强作微笑地说。“是一种新的信仰了,咹?院长是个非常高尚的人。”

  “但他毫无用处,毫无用处!”唐娜·若塞帕大声说道。“他不理解我。他那些想法怪得很。他没有在我心中灌输进一点虔诚的信念。”

  “他是一个只会背诵书本的人,”阿马罗说。

  于是老太太俯身向前靠在胳膊肘上,瘦长的脸上露出仇恨的表情,压低了嗓门说道:“咱们私下里说说,阿梅丽亚的表现太坏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她去找院长忏悔。这是很不礼貌的,因为你,教区神父先生,才是她的忏悔神父,她从你那儿得到的除了仁慈还是仁慈。她真是忘恩负义,虚伪透顶!”

  阿马罗脸色苍白。“这是真的吗,夫人?”

  “当然是真的!她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她还以此感到自豪呢。她真是丢脸啊,她真是丢脸啊!想想我们一直对她是多么好啊!”

  阿马罗只觉得怒火中烧,但他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掩饰起来。他甚至大笑起来。这事儿绝不可以夸大。这里也谈不上什么忘恩负义。这是个信仰问题。如果姑娘认为院长能更好地指引她,她完全可以对他倾诉肺腑。他们都希望她能拯救自己的灵魂,至于跟谁一起拯救自己的灵魂,这倒关系不大。她在院长的指导下会很好的。

  接着他把自己的椅子很快地拖到老太太床边问道:“这么说她每天上午都到院长家去了?”

  “几乎是每天上午。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总是吃好早饭去,差不多这个时候口来。唉呀,这些事儿真把我弄得烦死了!”

  阿马罗在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然后转过身来,把手递给唐娜·若塞帕说:“好了,我亲爱的夫人,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只是到这儿来匆匆看一下的。好吧,我不久还会再到这里来的。”

  老太太急切地邀请他留下来吃中饭,但他听也没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怒气冲冲地朝院长家走去,手里仍然拿着那束玫瑰花。

  他希望能在路上碰到阿梅丽亚;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她蹲在铁匠铺过去一点的路边上,温情脉脉地采着野花。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走近她大声说道。

  她“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听到他愤怒的声音,她用手捂住嘴,吓得透不过气来。院长先生正跟铁匠呆在店里面。

  “我在那边听说了,”阿马罗眼中冒着怒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说:“你现在是向院长忏悔吗?”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我是在向他忏悔。这没有什么让人感到羞愧的。”

  “但是你样样事情都忏悔了,是不是?”他气得把牙咬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问话。

  她变得心烦意乱,回答说:“是你多次对我说过,世上最大的罪孽就是对自己的仔悔神父隐瞒任何事情。”

  “你这个傻瓜,”他大声喊道。

  他的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看:虽然愤怒充满了他的头脑,使他前额的血管怦怦直跳,但透过愤怒的云雾,他觉得她比以前更美了——她身体浑圆丰满,使他产生了一种炽烈的欲望想拥抱她,她的双唇在乡间纯净的空气中变得鲜艳红润,他真想咬上几口,直到把她咬出血来为止。

  “听着,”他说,一阵兽欲已经战胜了他。“听着——这事咱们就算了。如果你愿意,找魔鬼去忏悔也可以——但是对我你必须像过去一样!”

  “不,不!”她语气坚决地说,一边缩回身子,准备跑进铁匠铺里去。

  “我要报复,我要诅咒你!”教士咬紧牙嘶嘶地说着,然后一转身,沿着公路走去,心中充满了绝望。

  他怒火直冒,一股劲地往前直冲,一直到了镇上才放慢脚步。在仲秋甜蜜的平静气氛中,他想出了一个个凶恶的报复计划。到家时他已经精疲力竭,那束玫瑰花还拿在手中。但在他孤寂的房间里,他又慢慢感到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呢?跑遍全镇到处宣扬她已经怀孕?这样做只会把自己搞臭。散布流言说她是费朗院长的情妇?这样做未免太愚蠢了:一个年近七旬、虔诚到极点、一辈于行善的老人……但是失掉她,再也不能把她美丽、雪白的肉体抱在怀中,再也听不到她那温柔的喃喃细语,这细语比天堂更使他的灵魂感动……失掉她?一千个不行!

  六、七个礼拜的时间她就忘掉了过去的一切,这可能吗?在里科萨那些漫长的夜晚,独自一人睡在床上,她肯定想到过在教堂司事家的那些上午。对此他深信不疑:他在忏悔室里接待过那么多忏悔者,他们都谈到那些顽强而执拗的诱惑,他从这些经验中知道,一旦他们犯了罪,这些诱惑就再也不让肉体安宁了……

  是的,他一定要缠住她,并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把此刻在他心中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狂热的那种欲望之火在她心中重新点燃起来。

  他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的荒唐信,信中充满了热烈的恳求、抽象的论证、无数的感叹号和自杀的威胁。

  第二天一早他便派迪奥妮西亚把信送去了。直到晚上,回信才由一个在农庄干活的男孩子送来。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信中只有这么几个简单明了的字:“我恳求你,让我安宁,让我静思我的罪孽吧。”

  但他不肯就此罢休:第二天他又去里科萨拜访老太太了。他在唐娜·若塞帕的房间里见到了阿梅丽亚。她面色非常苍白;他在那儿的半个小时中,她两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针线活儿;他深深坐在扶手椅里,一直处于一种忧郁压抑的沉默之中,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老太太的问话,那天上午老太太特别健谈。

  第二个礼拜,情况还是一样:一听到他走进来,她便急匆匆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在老太太派热尔特鲁德来说教区神父先生来了,想跟她讲话时才出来。她来后把手伸给他,他总是发觉她的手很热;然后她便坐在窗口,拿起她那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儿,一声不响地缝起来,使教士变得一筹莫展。

  他又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没有回信。

  他发誓永远不再去里科萨;他要藐视她,但是在床上辗转了一夜不能入睡、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她赤身裸体的幻觉之后,第二天早上他又动身去里科萨了。一个每天看到他走过的修路工头,脱下油布帽向他敬礼,他不禁脸红了。

  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他走进那座大房子时,正巧碰上了费朗院长,他正从门口出来,一边把伞撑开。

  “喂,你在这儿啊,院长先生!”他说。

  院长很自然地回答说:“你对此不应该感到惊奇,先生,你自己也是每天到这儿来的。”

  阿马罗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气得浑身发抖地说:“请问院长先生,我来不来这儿跟你有什么夫系呢?这房子是你的吗?”

  这种毫无道理的出言不逊触怒了院长:“你如果不来的话,那对每个人来说都有好处——”

  “为什么,院长先生,为什么?”阿马罗大声喊道,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这时,那位好人哆嗦了一下。他刚刚犯了一个天主教教士所能犯的最大的错误:他对阿马罗及其风流事件的了解是别人对他忏悔时讲的一桩秘密;他刚才表明他不赞成教区神父陷在罪孽中不能自拔,这违背了对忏悔内容保密的原则。于是他深深地一鞠躬,谦卑地说道:“你说得对,先生。我求你原谅。我刚才说话未经考虑。再见,教区神父先生。”

  “再见,院长先生。”

  阿马罗没有进里科萨的那幢大房子。他冒着越下越大的雨回到镇上。一进门,他便给阿梅丽亚写了一封长信,描述了他跟院长见了一面,对他横加指责,特别强调了这一事实,即他间接地泄露了一桩忏悔的秘密。但这封信仍像别的信一样石沉大海,杏无回音。

  这时,阿马罗开始相信,对方如此坚决,绝不仅仅是出于悔悟之心或者是对地狱的恐惧。他想,肯定是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他心中充满了妒忌,于是夜间便开始在里科萨四周转来转去:但他什么也看不到;那座大房子里黑魆魆的,一片沉寂。有一次,他赶到果园墙边时,听到波亚埃斯公路上有人正在感伤地唱着《两个世界》华尔兹舞曲。那人影越走越近,一支雪茄烟的烟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阿马罗吓了一跳,急忙躲进公路另一边一座被遗弃的农舍的废墟中。歌声沉寂了;阿马罗偷偷往外一看,看到一个好像是裹着一件薄薄的斗篷的人影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里科萨的窗于在看。他又嫉妒又愤恨,正想跳出去向那人猛扑过去的时候,突然见那人又平静地向前走去,一边高举起雪茄,一边哼着歌:

    你可听到远处山中的回声,

    那令人恐怖的青铜的声音……?

  原来那人正是若昂·埃杜瓦多。每当他经过里科萨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要停一会儿,忧郁地望一望“她”住在里面的那座房子的围墙。因为尽管他感到希望破灭了,但是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来说,阿梅丽亚仍然是世上最可爱、最珍贵的“她”。不管是在奥雷姆、在阿尔科巴萨。还是在他挨饿受冻流浪到过的其它地方,甚至在他像沉船的龙骨被海水冲上海岸似地漂泊到过的里斯本,他也一分钟没有忘记对她的柔情怀念;每当想起她时,他总会感到一阵甜蜜的痛苦。在里斯本那些辛酸痛苦的日子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时候,当时他在一家默默无闻的事务所里做办事员,那座城市在他看来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罗马城或当初以奢华淫靡著称的巴比伦城,人们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到处是冷酷无情的利己主义,他在那儿感到空虚,不知所措——他更加精心地培育这朵爱情之花了,到后来,它竟成了他的贴心伴侣。他心中一直保存着那个形象,同她进行着假想的对话,当他沿着漫长的索德里大道流浪时,他嗔怪着她给自己带来悲哀,使他衰老憔悴。这样,他便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了。

  在他看来,这番感情正是他一切苦难的来由,使得他在自己眼中成了一个有趣的人物。他是为爱情而受难的人,这使他感到安慰,正像最初陷入绝望时,想到自己是宗教迫害的牺牲品使他感到安慰一样。他并不只是一个一般的穷鬼,由于偶然性、愚蠢、缺少朋友、厄运和一件打着补钉的外套便命中注定永远处于依赖他人的困境;他是一个有着伟大胸怀的人,只是由于一场带有一半政治性的爱情大灾难、一场家庭的和社会的悲剧,才在作了几番英勇的斗争以后,被迫随身带着一只装满契纸的发亮的皮包在一家家公证人的事务所之间奔波。命运使他变得像他在感伤主义小说中读到的一些主人公一样了。他睡的是乱草铺成的地铺,吃的是四个铜板一顿的饭食,过的是经常没有钱买烟抽的日子。这一切他却都归之于他对阿梅丽亚不幸的爱情和一个有权势的阶级对他的迫害。这样,他便凭着人性最本能的直觉,赋予他那些琐细的苦难一种高尚的起因。每当他碰到那些他认为是幸福的、乘坐着出租马车的人们,那些用手臂挽着美丽姑娘细腰的年轻人,那些衣着体面、去戏院看戏的人们时,他便想自己另有一种丰富的内心生活,他的不幸的爱情。这样一想,他就感到不那么悲伤了。当他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得到了能在巴西就业的允诺,并得到了去那儿的路费以后,他把自己即将作为一个移民的平庸经历理想化了,他对自己说,他将离乡背井,飘洋过海,因为专横的教士们和当局联合起来迫害他,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当时,看到他把衣服装进他的铁皮衣箱时,有谁会想到,几天以后他会又回到离那些教士只有几英里的地方,用燃烧着爱情之火的双眼盯住阿梅丽亚的窗口呢!是那位怪僻的波亚埃斯庄园继承人(其实他既不是波亚埃斯人也不是庄园继承人,他只是阿尔科巴萨附近的一个非常富有的怪人;他花钱买下了这宗原属于波亚埃斯某贵族家的古老地产,于是周围的人便给了他这个称号),是那位圣徒般的绅士免除了他海上晕船之苦和移民国外的风险。那是在他原定要出海航行的前一天,他仍在办事处上班时,两个人偶然相遇了。庄园继承人是他的老雇主努内斯的委托人,所以知道他那篇有名的通讯文章的原委,也知道他在大教堂广场攻击教区神父那桩引起公愤的事,打那以后他便对他非常同情。

  事实上,庄园继承人对教士们怀有一种极度的仇恨,所以每当他在报上读到一篇犯罪的报道时,即使罪犯已经裁决并被判刑,他也总是认定犯罪的起因一定是个身披黑色长袍的教士。据说他对教士的这种深仇大恨就起因于他跟他的第一个妻子——阿尔科巴萨一位有名的宗教狂热者——之间闹的纠纷。当他在里斯本见到若昂·埃杜瓦多,听说他想出海远行时,他立即想到把他带到莱里亚,安置在波亚埃斯,让他负责教育他的两个小孩子,以此来狠狠地侮辱一下主教管区里的所有教士。他把若昂·埃杜瓦多看作是异教徒;这正好跟他的用无神论的思想教育两个儿子的计划相吻合。若昂·埃杜瓦多眼中含着泪水接受了这一重托:月薪、地位、这个家庭和住房都很令人满意……

  “啊,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思情!”

  “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使自己高兴!而且也是为了让那些卑鄙下流的恶棍们生气,我们明天就走!”

  他们在尚·德·马卡斯一下火车,他就对并不认识若昂·埃杜瓦多也并未听说过他的经历的火车站站长大声说道:“我把他带来了,我带着他凯旋而归了!他要去猛击所有教士的面孔……如果有什么损失需要赔偿,那就找我来赔好了!”

  火车站站长并不感到惊异,因为在这个地区人人都知道这位庄园继承人是个疯子。

  他们到达波亚埃斯后的第二天,若昂·埃杜瓦多得知阿梅丽亚和唐娜·若塞帕在里科萨。他是从好心的费朗院长那里知道这一情况的。费朗院长是庄园继承人与之讲话的唯一的一位教士。他在家里接待他时并不是把他作为一名教士,而是作为一位绅士。

  “费朗先生,”他总是这样说道:“你作为一位绅士我尊重你,但是你作为一个教士我却讨厌你!”

  好心的院长微微一笑,他知道虽然这人极不敬神未免可笑,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像圣徒一般善良,对这个地区的所有穷人像父亲一般慈祥。

  庄园继承人还酷爱古书,辩论起来精神十足。有时候他们两人会就历史、植物学和打猎的方法等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当院长在辩论最激烈的时候提出一个相反的看法时,庄园继承人便会一下子站起来,在院长身边跳来跳去,大声说道:“先生向我提出这个看法是作为一名教士提出呢,还是作为一位绅士提出的?”

  “作为一位绅士,庄园继承人先生。”

  “那我接受你的反对理由。这理由很有见地。但如果你是作为一名教士提出来的话,我就要打断你的骨头。”

  有时候,为了故意惹院长生气,他把若昂·埃杜瓦多拉出来,充满深情地拍拍他的背,仿佛他是一匹招人喜爱的马一样,说道:“瞧瞧这个小伙子!他已经伤害了你们中间的一位。他还要杀掉两、三个教士。如果他们要处死他,我就要亲自出马把他从绞刑架上救下来!”

  “这很容易,庄园继承人先生,”院长一边吸了一撮鼻烟,一边冷静地说:“因为在葡萄牙根本就没有绞刑架!”

  这时,庄园继承人竟勃然大怒起来。没有绞刑架?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一个民主政府和一个君主立宪的国王!如果教士们可以随心所欲的话,他们早就在每个广场上竖起一个绞刑架,在每个角落里竖起一个火刑柱了!

  “请告诉我,费朗先生,你想在我家里为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辩护吗?”

  “啊,庄园继承人先生,关于宗教裁判所我甚至谈都不想谈。”

  “你不想谈是因为你害怕!你知道得很清楚,这就像把刀子戳进你的肚子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屋子里嚷着跳着,宽大的黄色晨衣的两边扑打扑打地扇起了一阵微风。

  “他在内心深处是个天使,”院长对若昂·埃杜瓦多说。“他可以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送给一个教士,如果他觉得那教士需要衬衫的话。你在他这里可真是太好了,若昂·埃杜瓦多。不要理会他那些小小的怪癖。”

  费朗院长已经开始喜欢上若昂·埃杜瓦多了:从阿梅丽亚那里一听到关于通讯文章那个有名的故事,他便想按照他喜欢的一个说法“在各方面好好了解了解这个年轻人”了。他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跟他在庄园的月桂树林荫道上,在若昂·埃杜瓦多做家庭教师兼图书馆管理员的房子里谈话。庄园继承人把若昂称作“教士的根绝者”,但费朗院长却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这可怜的小伙子非常敏感,宗教信仰虔诚,渴望家庭的幸福,非常喜欢工作。一天,他做完圣事礼拜出来,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觉得这想法好像来自天国,是天主的旨意:让若昂·埃杜瓦多与阿梅丽亚结婚。要说服心肠柔软、一往情深的若昂·埃杜瓦多原谅她的罪孽并不困难;而那个可怜的姑娘在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之后,也一定会克服自己的情欲;正是这种情欲像魔鬼撒旦吹出的一口气那样进入了她的灵魂,夺走了她的意志、她的安宁、她少女的端庄羞怯,还要最终把她推至地狱的无底深渊。如果跟若昂·埃杜瓦多生活在一起,那么在以后的岁月中她就可以重新找到安宁和满足,找到一个舒适的避风港和一个忘却过去的可爱的家。这个想法深深拨动了院长的心弦,但对他俩他却从未谈起,因为现在她的腹中正怀着另一个人的孩子。但他却朝着实现这个目标充满慈爱地做着工作,尤其是跟阿梅丽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对她详细叙述他跟若昂·埃杜瓦多的谈话:埃杜瓦多讲过一些什么聪明的话,他正在多么精心地培育着庄园继承人两个儿子的心灵。

  “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他总是这样说。“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丈夫和父亲。他是女人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交托给他的那种男人。如果我结过婚有个女儿的话,我一定把她嫁给他。”

  阿梅丽亚总是涨红了脸,一声不响。

  现在她已经不能把那篇邪恶的通讯文章这个占老而可怕的理由搬出来反对这些令人信服的颂扬了。费朗院长只用几句话就把那个理由驳倒了:“我读过那篇文章,我亲爱的小姐。那小伙子写文章并不是反对教士,他反对的是那些伪君子!”

  这番话很严厉,是他多年来所说的最欠宽容的话。为了缓和一下口气,他又说:“这当然是他犯的一个严重错误,但他已经悔悟了。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流了不少眼泪,经受了饥饿的煎熬。”

  正是这话感动了阿梅丽亚。

  当秋天的寒冷日子来到时,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恶化了。正是在这个时候,戈韦阿医生开始到里科萨来看望她了。最初,每当他来访的时间临近时,阿梅丽亚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因为她一想到年老的戈韦阿大夫,这位家庭医生,一个以严厉著称的人可能会发现她的身孕,便不寒而栗。但后来她不得不到老太太的房间里去,因为作为看护,她要听取大夫有关病人吃药和饮食方面的指示。一天,她陪着大夫走到门口,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她,她吓得呆住了。大夫一边捋着垂至天鹅绒长外套胸部的大胡子,一边微笑着说:“我对你妈妈说过你应该结婚,那话我说得一点不错!”

  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

  “好了,好了,孩子。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认为你有什么不好。你忠于自然,是它让你不结婚而怀孕的。结婚只是一种法律形式……”

  阿梅丽亚听着他讲,但并不理解,大而圆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他像父亲般地轻轻拍拍她的脖颈说:“我想说,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我感到高兴。我认为你已经完成了你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现在听我讲些要紧的事。”

  他就健康和卫生方面的问题对她进行了指点。“到分娩的时候,如果碰到困难,就派人来叫我好了。”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但是阿梅丽亚吓坏了,忙喊住他,乞求地说道:“大夫先生,请不要告诉镇上的任何人。”

  大夫停了下来。“你现在还说这话就太愚蠢了。不过没关系,我原谅你。我本来就该料到你会这样说的。放心吧,孩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你到底为什么不嫁给那个可怜的若昂·埃杜瓦多呢?他会像另外那个人一样使你幸福,而你也不需要请求别人为你保密了。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件次要的事儿,最主要的事是我刚才对你说的:到时候派人来叫我。不要太信赖你那些圣贤们。对这些事儿我比圣布里奇特或者随便哪个圣女都懂得多些。你很健壮,一定会给国家养个健康的胖小子。”

  虽然这些话她只能理解一部分,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而且让她感到了一个宽容的祖父才有的仁慈。还有那可以保证她健康、安全的科学知识也使她感到宽慰,增强了自波亚埃斯小教堂里作过忏悔后所获得的平静感。医生那跟圣父的胡须一样的灰色大胡子,使她觉得科学是万无一失、绝对可靠的。

  啊,这一定是我们充满怜悯之心的圣母马利亚终于看到了她受的折磨,于是便从天国给她以启示,让她把自己的一切苦恼都向费朗院长倾吐出来!她觉得她好像已经把压抑在心灵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和阴郁的悔恨,都留在那间深蓝色的忏悔室里了。院长的安慰是那样有说服力,每次听他谈话,她都觉得那些一直遮住天空、使她看不到蓝天的乌云消散了;现在她看到了清澈的蓝天;当她祈祷时,我们的圣母也不再生气地把脸转过去了。院长在听取忏悔时也跟别的神父大不一样。他的办法并不是把天主描绘成一个刻板、僵硬、性情暴躁的人;在他所描绘的天主身上,有着某种女性的温柔和母性的慈爱,使人的心灵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暖;他绝不把地狱之火那幅可怕的景象展现在你眼前,而是把天国描绘成一个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的广阔天地,天国的大门洞开着,有无数条道路通往天堂,这些路走起来既轻松又愉快,只有那些顽固透顶的罪人才不肯举步向前。在他对来世的这种充满慈悲的解释中,天主好像是一位和蔼的。面带微笑的祖父,圣母好像是一位宽厚的姐姐;圣徒们都是些殷勤好客的朋友。这是一个充满了爱的所在,一切都沐浴在天主的恩宠之中,在这里,只要流下一滴真诚的眼泪就可以使一生的罪孽得到宽恕。这一切跟从小就使得她在恐惧中战战兢兢过日子的那些沉闷的教义多么不同啊!这正像那座小小的村教堂跟大教堂那巨大的砖石建筑大不相同一样。在那座古老的大教堂里,又高又厚的墙把一切有人性的和自然界的生命都关在外面了:里面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忧郁的、悔罪的,那些塑像的面孔都是严肃的、令人生畏的;世界上没有哪一样欢快明朗、充满生机的东西能进得了大教堂,既没有蓝色的天空,也没有那鸟儿,那田野中醉人的清新空气,那生气勃勃的人们发出的欢快笑声;教堂门口有差役站岗,防止小孩子进去;连里面仅有的几朵花也是假花;甚至阳光也被拒之门外,里面的光线全来自凄凉的、用枝叶装饰的烛台。而在波亚埃斯这个小小的教堂里,大自然和慈祥的天主之间是多么亲密无间啊!野忍冬的芳香进入了洞开的教堂门;小孩子们玩耍时发出的欢乐叫声在粉刷过的墙壁中间回荡;祭坛既像花坛又像果园;胆大的小麻雀就在十字架的底座下面调瞅啭鸣;有时候,一头神态严肃的小公牛把鼻子伸进来,随便得就像伯利恒①牛棚中的小公牛一样;还有的时候,一只到处游逛的绵羊走了进来,看到它的同类基督正两脚夹着十字架心满意足地睡在祭坛脚下,不禁感到高兴起来。

  ①伯利恒:一译“白冷”,在希伯来文中原意为“面包房”,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圣经·新约》称耶稣诞生于该地。

  另外,好心的院长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并不期望不可能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要把在她心中深深扎下根的犯罪的爱情连根拔掉,决非一日之功:他只要求她在极度思念阿马罗的时候,多想想耶稣基督以求得解脱。魔鬼撒旦像海格立斯一样力大无穷,一个可怜的姑娘岂能跟他肉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当她感到魔鬼向她进攻时,在祈祷中寻求庇护,让魔鬼绕着坚不可摧的庇护所发怒狂叫,累得筋疲力尽。每天,费朗院长都带着护士般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帮助她净化自己的灵魂:当阿马罗第一次来里科萨拜访时,正是他,像剧院里的提词员一样,向她指明了应该采取的态度;在看到她在重新恢复贞淑的品德的缓慢过程中表现出犹豫不决时,是他前来对她讲上几句安慰的话,像注射一针强心剂一样;如果她在夜间因为想到从前的爱情欢娱而烦躁不安时,第二天他便亲切地开导她,向她指出,天堂中为她准备的欢乐比她在教堂司事的肮脏房间里所经历的欢乐要大得多。他以一个神学家的敏感向她证明,教区神父对她的爱只是一种兽欲;男人的爱虽然甜蜜,但一个教士的爱却只能是情欲遭到压抑后的一种转瞬即逝的爆发。当他们一起审查教区神父的来信时,他一句一句地进行分析,向她揭示出信中所包含的虚伪、自私、浮夸修饰和肉欲。

  就这样,他慢慢地使她变得痛恨起教区神父来了。但是他又教育她要尊重经过圣礼净化的合法爱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个女人,充满了性欲;如果把她粗暴地投入神秘主义之中,那只能暂时扭曲自然的本能,而不会导致持久的平静。他不想唐突地根除她的爱情,让她做个修女;他只希望她渴望爱的天性能以一个合法的配偶和和谐的家庭为目标,而不要用情不专,随意虚掷。在内心深处,这位具有教士思想的、好心的费朗当然更喜欢这位姑娘从儿女的情丝、从个人的恩怨苦乐中完全、彻底地摆脱出来,在以后的生活中做一名慈善团体的女教士或者在一家慈善机构中做一名护士,从而把她的柔情转为对整个人类的更广泛的爱。但是他看到可怜的阿梅丽亚美丽而娇弱,要她作出这样高尚的牺牲,拿这些想法吓着她,那就太煞风景了,她是个女人,而且将始终是个女人;限制她的自然欲望就是限制她的满足。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神秘概念对她来说还是不够的;她需要一个留着小胡子、戴着高帽子的普通的男人。耐心!至少他应该为她安排一桩由圣事加以祝福的合法婚姻。

  就这样,通过每天来指导她的思想和行动,他试图治愈她病态的感情,而且他持之以恒,就像一个真诚相信自己使命的传教士,把律师的敏锐和哲学家富有才智的父亲般的伦理融合在一起——对这种不可思议的治疗法,好心的院长私下里颇感得意。

  到后来,她对阿马罗的感情看来不再是炽热、活跃的了,他真是高兴极了;这种感情死了,涂上了防腐的香油,用裹布裹好深埋在她的记忆中,像埋在坟墓中一样,在它上面,一种新的美德已经开出了芬芳的鲜花。至少,好心的费朗是这样想的,因为他见她现在提到过去的往事时外表很平静,不像从前,一提到阿马罗的名字,热血就涌上来,使她的脸颊变得滚烫0

  实际上,想到教区神父己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感到激动不安了。她已经摆脱了狂热信徒的那种荒谬的信仰,而正是这种信仰过去曾培育了她对阿马罗的爱情。她夜间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觉得圣母对她敌视了,再加上院长深刻的影响,她终于带着新的平静心情把她骚乱、炽热的情感化为一些即将熄灭的余烬。最初,教区神父像一个黄金裹身、迷人而有权威的偶像占据着她的心,但是,自从她怀孕以来,在她感到宗教恐怖的时刻,或者因为悔恨而歇斯底里发作时,她有多少次摇动过这一偶像啊!那一点点黄金抖落了,剩下的黑色而卑微的形体再不能使她感到眼花缭乱了。院长就这样彻底瓦解了她的感情,而她既没有经过一番斗争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果她还想到阿马罗,那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忘记教堂司事的家;但现在诱惑她的只是那种肉体的享乐而不是那位教士了。

  她本性是个好姑娘,所以她真诚地感激院长。正像她那天下午对阿马罗所说的,他帮了她很多忙。对隔天来看望老太太的戈韦阿医生,她也怀有同样的感情。他们是她的两位朋友,像天国给她派来的两位父亲:一个保证她健康,一个保证她得到天主的恩典。

  她得到了两位保护人的庇护,在十月份的最后两个札拜里心情安逸而平静。天气晴朗、温暖。在安静的秋夜坐在阳台上是令人愉快的。戈韦阿医生和费朗院长常常在这儿会面;他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在拜访过老太太以后,他们来到阳台上,然后便开始无休止地辩论起宗教和道德等问题来。

  阿梅丽亚的针线活儿落到了膝盖上,她听着身边两位朋友——一位科学的巨人,一位神学的巨人——在争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夜色的魅力之中。她眺望着远处的田野,看见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在枯萎。她想到自己的未来;现在她觉得未来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身强力壮,分娩时有医生在场,痛苦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事;在摆脱了困境以后,她就可以回到镇上,口到妈妈身边了。这时,从院长关于若昂·埃杜瓦多的经常的谈话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希望,又在她的想象中活跃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那可怜的小伙子还爱着她,肯原谅她……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使她感到讨厌;而他现在已经获得了庄园继承人的友谊,因此,跟他结婚将是一桩美满的婚姻。人们甚至在传说,若昂·埃杜瓦多要做整个庄园的管家。她仿佛看到自己住在波亚埃斯,乘坐着庄园继承人的马车行驶在公路上,吃饭前有人打铃召唤,由穿着制服的仆人伺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久久地沉浸在未来幸福的甜蜜之中;而在阳台边上,院长和医生正在争论着神思和良心等问题;灌溉果园的渠水发出了单调的潺潺声。

  在这段时间里,教区神父一直没有来过,唐娜·若塞帕感到忧虑了,便派看管人专门去送个口信,请他来一次。看管人带回了惊人的消息:教区神父先生已去维埃拉,至少在两个礼拜之内不会回来。老太太失望地痛哭了一场。那天晚上阿梅丽亚也没法入睡,因为她想到教区神父在维埃拉玩得开心,跟夫人们在海滩上聊天,参加了一个欢乐的晚会又赶去参加另一个,而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心里感到很烦恼。

  十一月的第一个礼拜,下起了雨。在那些夜长昼短的日子里,天空阴云密布,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里科萨显得更加沉闷、阴郁了。费朗院长因风湿病倒在床上来不了。戈韦阿医生来出诊半小时,然后便乘着他那辆又小又旧的轻便马车走了。阿梅丽亚的唯一消遣便是坐在窗口,等着看若昂·埃杜瓦多从公路上走过;她看到过他三次,但他一看到她便垂下眼睛或者把雨伞遮得更低些。

  迪奥妮西亚也经常来。戈韦阿医生曾经推荐过一个具有三十年经验、名叫米莎埃拉的女人作接生婆;但是阿梅丽亚怕有更多的人得知她的秘密,决定只要迪奥妮西亚一人;这还因为迪奥妮西亚总是给她带来有关教区神父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她从他的女仆那儿听来的。据她说,教区神父先生觉得维埃拉很好,决定在那儿一直呆到十二月份。这一不光彩的决定使阿梅丽亚义愤填膺:她毫不怀疑,教区神父是想在她分娩的痛苦而危险的时刻离得远远的。以前,他们曾商定由他作好安排,到时候把孩子送到奥雷姆山脚下的一位养母处,由她在村子里把孩子带大;现在产期快到了,跟那个女人还没有作好任何具体安排;而教区神父却在海滩上捡贝壳!

  “这太可耻了,迪奥妮西亚,”阿梅丽亚气得大声说道。

  “啊!我觉得他太不对了。我又不能跟那个养母去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事儿一定要教区神父先生负责才行。”

  “太可耻了!”

  前一段时间,她忽略了继续给孩子做衣服——现在孩子就要来了,她既没有准备尿布,也没有钱去买衣服!迪奥妮西亚曾提出送她一些衣服,这些衣服是一个向她借钱的女人拿来的,但是阿梅丽亚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穿别人的衣服便吓得缩成了一团,生怕这会引起疾病或者带来厄运。她的自尊心又使她不肯写信给阿马罗。

  同时,老太太的坏脾气也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可怜的唐娜·若塞帕失去了教士(一个真正的教土,而不是费朗院长那样的教士)的虔诚帮助,感到自己年老的灵魂得不到保护,一直处在魔鬼撒旦的诱惑之下:她过去有过的圣方济各·沙勿略赤身裸体的奇怪幻象一再反复出现,而且现在这幻象中包括了所有的圣徒:她看到整个天国里的众天使都肆无忌惮地把衣服脱下来甩在一旁,一丝不挂地跳着萨拉班德舞①:魔鬼制造的这些邪恶的场面萦绕在老太太的脑海中,纠缠得她要死。她派人去请西尔韦里奥神父,但整个主教管区的所有教士都仿佛患了风湿病似的,因为自打人冬以来他就发了风湿病,一直躺在床上。科尔特加萨的修道院院长一接到她派人送去的紧急口信便来了,但他只给她带来一种他最近刚刚发现的比斯开湾鳕鱼的烹饪法。连个有德行的教士都找不到,这种情况使她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对着阿梅丽亚骂个没完没了。

  ①萨拉班德舞:一种节奏缓慢的西班牙舞蹈。

  正当这位虔诚的夫人一本正经地考虑着派人去阿莫尔请布里托神父时,一天晚上,刚吃过晚饭,教区神父先生竟出乎意料地来了。

  他看上去容光焕发,阳光和海风使得他皮肤黝黑。他穿着一件新的外套和一双漆皮的靴子。他详细讲述了维埃拉的情况,讲到在那边的熟人,讲到他捕的鱼,讲到打牌的盛况。他的话仿佛带来一股海风的活泼气息,吹遍了这个气氛忧郁的病房,留下了维埃拉愉快生活的强烈印象。唐娜·若塞帕因为又看到教区神父先生,听到他讲话,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把眼睫毛也沾湿了。

  “你妈妈身体很好,”他对阿梅丽亚说。“她已经洗了三十次海水浴。前几天她运气好,打牌赢了十五个银币。你们一直在做什么来着?”

  于是,老太太便叽里呱啦地抱怨起来。她太寂寞了!雨下得太多了!她觉得太需要她的朋友了!啊!在这个糟糕的地方她正在失去自己的灵魂……

  “喔,”阿马罗说,一边翘起了二郎腿,“我真喜欢那边,所以我考虑这个礼拜就回去,真的。”

  阿梅丽亚控制不住自己,喊了起来:

  “天哪,听他说的!又要回去!”

  “是的,”他说。“如果代理主教先生给我一个月的假期,我就打算去那边度假。大教堂神父将在餐室里为我搭张床,这样我就可以在那儿洗几次海水浴了。我对莱里亚和那儿的一切烦恼厌倦透了。”

  老太太郁郁不乐了。什么,又要走!把她连同她的恐惧和悲哀留在这儿!

  他哈哈大笑着回答说:

  “你们并不需要我。你们另有一位教士关心你们,一位你们更喜欢的教士。”

  唐娜·若塞帕酸溜溜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她恶狠狠地把这两个字强调了一下,“不需要教区神父先生;但至少我不太适应这儿的那位教士,我正在失去我的灵魂。从到这儿来的人们那里,我得不到一点好处,我也不因为他们的来访而感到荣幸。”

  阿梅丽亚急忙为院长辩护。“再说,费朗院长先生一直在患风湿病。没有他,这座房子就像一座监狱。”

  唐娜·若塞帕轻蔑地一笑。阿马罗神父一边站起来要走,一边为院长的不能前来表示惋惜:“愿天主保佑他!可怜的院长——等我有空,我一定要去看望他。好了,唐娜·若塞帕,我明天还会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定想办法使你的灵魂得到安宁。不必费心送我出去了,阿梅丽亚小姐,我现在已经认识路了。”

  但她坚持要送他。他们穿过客厅,一句话也没说。阿马罗戴上他那副黑色的、小山羊皮新手套。走到楼梯口时,他彬彬有礼地举起帽子,说了一声:“亲爱的小姐……”

  阿梅丽亚见他平静地走下楼梯,不禁呆住了——他对她毫不理会,仿佛她并不比楼下那些把鼻子埋在脚爪中间睡觉的石狮子更值得重视。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在床上,又气恼又屈辱地哭了起来。啊,真可耻!关于他们的孩子,关于孩子的养母,关于孩子的衣服,他竟一字未提!对她那被他弄大了肚子,变得臃肿难看的躯体,他竟不屑一顾!当她向他表明她是多么鄙视他时,他竟没有一句愤怒的抱怨!什么也没有!他只是戴上手套,把帽子往旁边拉了一拉就走了。真太侮辱人啦!

  第二天,他来得早了一些。他关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

  阿梅丽亚在客厅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两只眼睛像燃烧的煤块。最后,他终于出现了,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他正得意洋洋地在戴他的小山羊皮手套。

  “你来啦?”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是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小姐。我刚才在给唐娜·若塞帕一些精神上的指导。”

  他脱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亲爱的小姐……”

  阿梅丽亚这时已脸色铁青,她轻声咕哝了一句:“讨厌!”

  他好像遭了雷击似地看了看她,又重说了一遍:“我亲爱的小姐……”

  然后,像从前一样,他慢慢地走下了宽阔的石头楼梯。

  阿梅丽亚的第一个冲动是去找代理主教告发他。后来她却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给他写了一封三页的信,里面充满了谴责和抱怨。但她得到的唯一答复只是由农场的小若昂带来的一个口信,说他也许礼拜四会来。

  她又哭了一个晚上:而在索萨斯路,阿马罗神父却正在为他这一出色计谋的得逞而高兴地搓着双手。其实这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是在他去维埃拉找他的老师寻欢作乐,到海边去呼吸新鲜空气以排遣他的烦恼时,别人启发他的。那是在维埃拉的一个晚上,他在一次欢乐的集会上听着某人就恋爱高谈阔论时,脑子里产生出这个出色计谋的。那位高谈阔论者是才华横溢的律师平埃罗——大学时的优等生,他的家乡阿尔科巴萨的骄傲和光荣。

  “在这一点上,亲爱的夫人们,”平埃罗把他像诗人一般的长头发捋捋平,向围成半个圆圈、全神贯注听着他讲话的夫人们说:“在这一点上,我跟拉马叩持相同的看法。”(对他来说,不是跟拉马丁①持同样的看法,就是与佩尔唐②有相同的观点。)“我和拉马丁都认为:女人就像影子一样:如果我们追她,她就从我们身边跑开;如果我们从她身边跑开,她就会来追我们!”

  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

  ②佩尔唐(1813—1884):法国新闻记者,政治家。

  在座的有几个人心说诚服地大声喊道:“妙极了!”但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夫人却要求他解释一下,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影子在跑。这位夫人生有四个女儿,个个可爱得像天使,像平埃罗常常说的,个个都是马利亚。

  平埃罗给了她一个科学的解释:“这很容易看到,我亲爱的唐娜·卡塔丽娜。你可以站在海滩上,背对着落日。如果你向前走,你就在追着自己的影子,因为它总是跑在你的前面。”

  “一种很有趣的体育活动!”公证人在阿马罗的耳边轻声说道。

  但是教区神父并没有在听他说话;那个出色的计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啊!等他一回到莱里亚,他就要像对待影于一样对待阿梅丽亚,从她身边跑开,让她来追他。瞧,现在已经取得了令人高兴的结果:三页热情的倾诉,每页都沾满了泪水。

  礼拜四他来了。阿梅丽亚正在阳台上等着他;从一大早她就用双筒望远镜从这里一直望出去,期待着他的到来。她跑去为他打开果园的绿色小门。

  “啊,你在这儿!”教区神父一边说着,一边跟在她后面走上阳台。

  “是的,我一个人在这儿。”

  “一个人?”

  “教母正在睡觉,热尔特鲁德进城了。整个上午我一直顶着太阳等在这儿。”

  阿马罗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去。他在一扇开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看了看那张遮有天篷、旁边放着几把大皮椅子的大床,问道:“这是你的房间吗?”

  “是的。

  他很随便地走了进去,帽子仍戴在头上。“这比济贫院路的那一间好多了。外面的景色很美……那边是庄园继承人的产业吗?”

  阿梅丽亚关上房门,径直向他走去,带着灼热的目光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他大笑起来。

  “真好笑!那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是谁先开的头?是你。你说你不想再犯罪了。是啊,我也不想再犯罪了。所以这事儿就了结了。”

  “但事情并没有了结!”她大声说道,脸色气得发白。“你必须要考虑孩子,考虑他的养母,考虑他的衣服。你现在不能丢下我不管!”

  他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愤怒地说道:“我请你原谅。不过我自以为还是个绅士。我保证在我回维埃拉以前把这一切都安排好。”

  “你不能回维埃拉!”

  “不能!谁说不能?”

  “我!我不让你走!”

  她把手用力放在他的肩上,拖住他,靠在他身上,甚至毫不留意房门未锁,便像从前一样又委身于他了。

  两天以后,费朗院长来了;他的风湿病已经基本上好了。他对阿梅丽亚谈起庄园继承人的慷慨大方——他每天都派人给他送来一只米饭炖鸡,放在一只盛有热水的特制容器中。但对他最好的还是若昂·埃杜瓦多:一有空闲他便来到他的床边,为他朗读书报、帮他翻身,一直陪伴着他到凌晨一点,像一名护士一样照料他。真是个好孩子!

  他突然抓住阿梅丽亚的双手,大声说道:“告诉我,你允许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吗?我将要求他原谅你,忘记……如果你们能够结婚,又能幸福地在一起……”

  “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我必须想想……”她喃喃说道,面孔涨得通红。

  “那就想想吧。愿天主给你以启示!”老人热情地说。

  当天夜里,阿马罗已安排好从果园的那扇小门进来——阿梅丽亚把钥匙给了他。但对他来说不幸得很,他忘记了看守人的那群猎狗。阿马罗一只脚刚跨进果园,那群狗的尖利狂吠声就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教区神父慌忙沿着公路飞跑而去,吓得牙齿直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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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阿马罗刚读完他的信件,便马上派人捎口信叫迪奥妮西亚赶快来一趟。但是女管家已到菜市场去了,直到他作完弥撒回来,吃好早饭,她才来。

  阿马罗想立即确切地知道,那事儿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是说生孩子吧?还有十五到二十天。怎么,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是的;于是,教区神父把手边的一封信信任地念给她听了一下。

  信是大教堂神父从维埃拉写来的,信中说,胡安内拉太太已经洗了三十次海水浴,现在想回来了!“我,”他在信中还写道:“几乎每个礼拜都少洗三到四次海水浴,为的是把时间尽量延长,因为胡安内拉太太知道,不洗够五十次海水浴,我是不会离开维埃拉的。我已经洗了四十次啦,所以你可以明白目前的情况是怎么样了。另外,这里的确已经变得很冷了。许多人已经走了。请回信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现在到哪一步了。”在信后的附言中他又写道:“孩子的命运你考虑过了吗?”

  “还有二十天左右,”迪奥妮西亚重复了一遍。

  阿马罗立即给大教堂神父写了一封信,让迪奥妮西亚拿去寄掉。信中写道:“不出二十天,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务请想尽一切办法,不要让她母亲回来!告诉她,就说她女儿之所以一直未写信,也一直没去看她,是因为令姐一直在生病。”

  他翘起二郎腿,说道:“喂,迪奥妮西亚,正像咱们的大教堂神父所说的,你看孩子的命运怎么样啊?”

  女管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这事儿你教区神父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呢。我还以为你在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找人把孩子带大呢。”

  “当然,当然,”教区神父不耐烦地插进来说。“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活的,我们一定得把他送给某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要住得离这儿比较远才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但是,我想知道,谁是未来的乳母?这就是我想让你去替我安排的。现在是该办这件事儿的时候了。”

  迪奥妮西亚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她从来就不喜欢为人物色巩母。她倒是知道有个很合适的人,身体健壮,奶水很足,一个很可靠的人;但倒霉的是,她刚刚生了病,住进了医院。她还知道另外一个人,而且刚刚跟她打过一些交道。她叫若安娜·卡尔雷拉。但是这人不合适,因为她就住在里科萨附近的波亚埃斯。

  “没什么不合适!”教区神父大声说道。“她住在里科萨附近没有关系。等那姑娘好一些,她和唐娜·若塞帕就会回到镇上来。那时候,里科萨就跟她们毫无关系了。”

  但是迪奥妮西亚还在慢慢地搔着下巴考虑。她还知道另一个人。这人住在巴罗萨,离这儿相当远。她在自己家里带孩子,这是她的职业……但是她不想谈论她。

  “这女人身体不好,生病?”

  迪奥妮西亚走近教区神父,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啊,我亲爱的年轻人,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不过,人们已经证实,她是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一个什么?”

  “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教区神父问道。

  迪奥妮西亚结结巴巴地作了一番解释。原来有些女人专在家里接受婴儿来喂养。但这些婴儿毫无例外地都一个个死掉了……其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原先做过织布工,而这些婴儿又都进了天国——于是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

  “这么说孩子总是死掉了?”

  “一点不错。

  教区神父一边卷着香烟,一边在房间里慢步走来走去。

  “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迪奥妮西亚。那些女人把孩子杀死了吗?”

  这时,那位出色的女管家宣称,她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她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她不知道在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所有的孩子都死掉了……

  “但是谁会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女人呢?”

  迪奥妮西亚因为可怜他的无知而笑了。“把孩子送到那儿去的人多着呢,先生,有几十个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教区神父低着头,继续不停地在脸盆和窗子中间来回地走着。

  “如果孩子们都死了,这对那女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突然问道:“她不就失去了他们的养育费了吗?”

  “好处就在于她先预收了一年的钱,教区神父先生,这钱估计是每月十个银币,或者是一个金币,这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教区神父此刻正靠在窗子边上,他慢慢地敲打着窗子玻璃。

  “但是当局做了些什么呢,迪奥妮西亚?”

  好心的迪奥妮西亚没有作声,只是耸了耸肩膀。

  教区神父这时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直了腿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看现在只好送到那个住在里科萨附近的女人若安娜·卡尔雷拉那儿去了。这事儿我来安排。”

  接下来迪奥妮西亚便谈起她替他买好的小孩衣服,她在木匠家里看到的一只非常便宜的旧摇篮。正当她要离开去寄信时,教区神父突然站了起来,嘲笑着说:“啊,迪奥妮西亚,关于‘天使的织布工’一事,我看都是你自己捏造的吧?”

  这下可触怒了迪奥妮西亚:教区神父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她并不是那种编造谎言的女人。她认识那位“天使的织布工”已有八年之久,几乎每个礼拜都在镇上碰到她,跟她讲话。上个礼拜六她还看到她从格雷戈的酒菜馆里走出来呢。教区神父先生可曾到巴罗萨去过?

  她等他回答过后,又继续说道:“这么说,你知道巴罗萨了。镇口那儿有一堵倒坍的墙,再过去就是一条下坡马路。马路尽头是一条小河和一日水井,水井满满的都流出来了。前面孤零零的是一座有门廊的小房子。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叫卡尔洛塔。我这只是向你表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朋友!”

  教区神父整个上午都呆在家里考虑。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都是。现在他终于面临那个致命的问题了:处置他的孩子;而在这之前,这问题还只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把孩子交给一个他所不认识的村妇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孩子的妈妈自然会经常想去看看他,那做乳母的可能就会跟邻居们说三道四。那孩子就会慢慢地被人们称作是“教区神父的儿子”。某位妒忌他或觊觎他教区神父地位的教士可能会在代理主教先生面前告发他。到那时候,这就会成为一桩丑闻,他就会受到训斥和询问。即便不被摘除神权①,他也也可能会被发送到遥远的山区去,像可怜的布里托一样,跟牧羊人生活在一起……啊,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死的该多好!这个解决办法又自然又一劳永逸!而且对孩子来说也省得遭罪!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他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他将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一个教士的儿子。他和孩子的妈妈都不富有。孩子将在苦难中长大,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捡畜粪作肥料,眼睛发炎溃烂,无人照管。他缺这少那,在这个烦恼的人世间将要经历各种人间的苦难:白天没有面包充饥,寒冷的夜里没有毯子裹身,有点钱便下酒馆酗酒闹事,最后是关进监狱了事。活着时睡一床草荐,死后睡乞丐的墓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死掉,他就可以成为一名小天使,由天主把他接进天堂。

  ①摘除神权:天主教会给予神职人员的一种处分。受罚者被停止教会职务,在未获宽赦前不能施行圣事、行使职权和领受职禄。

  他继续在房间里沮丧地走来走去。“天使的织布工”,这名字的确很贴切。人们用人奶把孩子喂养大,只是为了让他们将来受苦流泪,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最好还是扭断他的脖子,把他直接送到天堂去。瞧瞧他自己吧!他这三十年都是过的一种什么生活呀!先是在那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候爵夫人家中度过了他的凄凉的童年;后来是在埃斯特雷拉他那位无知无识,胖得像一团猪油似的叔父家里;然后便是神学院中的隐居生活,费朗地方的连绵不断的雪,最后到了莱里亚,又遇到这么多的烦恼和麻烦事儿。如果一生下来,就对着他的脑壳猛击几下,他现在早就成了一个有两只白翼的天使,在天国中唱歌了。

  可是进行哲学探讨毕竟于事无补:他必须去波亚埃斯找那位乳母若安娜·卡尔雷拉谈谈。

  他出了门,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走到桥堍口,他突然想到去巴罗萨见见那位“天使的织布工”。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他并不想去跟她交谈,只想去仔细看看那所房子,看看那个女人的面孔,看看那个地方的各种邪恶的方面。另外,作为教区神父,作为一名教会的权威人士,他也应该去调查一下这个马路边的犯罪场所。这显然是一门有利可图,而且不受惩罚的生意。他可以向代理主教大人或者民政长官的秘书告发此事。他还有时间,这时才四点钟。在这个安谧、阳光明媚的下午,骑马一定是很愉快的。他不再犹豫,径直来到“十字架客栈”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他已经扬鞭驱马,向巴罗萨公路疾驰而去了。

  当他来到迪奥妮西亚所说的那条下坡马路时,他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走去。这是一个可爱的下午;一只大鸟在高高的天上从容悠闲地划着半圆在飞翔。

  最后他来到那口井水充溢的井边,只见旁边有两株高大的栗树,鸟儿仍在树上啭鸣啁啾。在他前面的一块平地上便是那座孤孤单单的有门廊的房子:落日的余辉照射在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给它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一缕淡淡的炊烟从烟囱中升入清澈平静的天空。

  四周一片恬静,令人心旷神怡。长满矮松树的黑黝黝的山上,巴罗萨小教堂的白墙鲜艳明亮,特别醒目。

  阿马罗开始想象‘天使的织布工”的外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想象她一定很高,大而黄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丑巫婆的眼睛。

  他把马拴在房前的钩环上,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厨房是泥地,炉床又大又宽,厨房通往石板铺地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一捆捆青草,两头大母猪正在用鼻子往草里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柜里闪闪发光。壁炉边上挂着几只大铜盘子,金光闪闪,很有气派。在一只橱门半开的老式小橱里,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亚麻织物。房子里又干净又整齐,仿佛随时都在欢迎客人来访。

  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亲自来找他们谈话,因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个女人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领孩子,他们说……

  “不,别人家里我们是不去的。要送到我们家里来,”侏儒说。他仍然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一边用他那对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教士。

  “啊,这么说别人给我讲的情况不对了。对不起,他们需要的是有个人住到他们家里去。”

  他走出门,慢吞吞地朝他的马走去;接着他停了下来,一边扣上外套的钮扣,一边问道:“不过你们是否在自己家里领养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条件怎么样,”跟在他后面的侏儒说。

  阿马罗装好靴刺,拉了拉马镫,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没决定似的。他绕着马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问道:“一定要他们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吗?”

  侏懦转过身去,跟站在厨房门口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去把他接来。”

  阿马罗拍拍马的脖子,头也没抬地说道:“但是如果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孩子要冻死的吧。”

  这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肯定说,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会冻着的,而且他们会非常当心。

  阿马罗用力刺了一下马,喊了声再见,沿着低洼的公路骑马小跑而去了。

  阿梅丽亚现在开始深感惊恐起来。她日夜只想着日益临近的分娩时刻。现在她的痛苦大大超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她有过几次头晕目眩,而嘴里有股臭味更似乎败坏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韦阿医生在观察这些症状时,都是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另外,在晚上,她还受到恶梦的干扰。现在她的恶梦并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觉:这些幻觉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惧得到平息之后马上就停止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被宣布为圣徒,但她对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惧是其他方面的:在梦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生下来的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时候生下来的是条毒蛇,像一根长长的缎带,卷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盘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来都惶惶不安、紧张异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来。

  但是,尽管感到恐惧,她还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她母亲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里科萨,她便吓得浑身发抖。她母亲已经给她写过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让她在维埃拉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讲到那边的恶劣天气,讲到海边上现在人已走光,变得冷清了。唐娜·玛丽亚已经回去了;对阿梅丽亚说来幸运的是,胡安内拉太太回去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因此,据戈韦阿医生传来的消息说,她发了支气管炎,倒在床上已经几个礼拜了。利巴尼尼奥曾到里科萨来过,但阿梅丽亚假装发了周期性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见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几个礼拜,整个事情就要被发现了,”她哀声地对阿马罗说。

  “耐心一点,孩子,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着说,“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声不响,任她抱怨;他现在对她非常温存,非常体贴。他几乎每天上午都来看她,但却避开下午,因为他不愿意碰到费朗院长。

  关于乳母的事儿,他让她放心,说他已经跟迪奥妮西亚推荐的那个住在里科萨的女人谈过了。他把那个女人讲得像橡树一样健壮,奶水很多,牙齿像象牙一样白。

  “但她住得那么远,我很难常去那儿看我的孩子,”阿梅丽亚呻吟着说。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做母亲。她因为不能亲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给儿子——因为她相信这孩子肯定是个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经想象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名骑兵军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样,她便感到一阵激动……

  “啊,如果不是为了怕丢脸,我真想自己把他养大啊!”

  “他到了那边会长得很好,”阿马罗说。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泪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将没有一个合法的身分。

  一天,她对院长谈起圣母马利亚亲自启示给她的一个美妙计划:这就是马上跟着昂·埃杜瓦多结婚——但他首先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正式收养她的卡利尼奥斯①!为了让她的小天使获得一个合法的身分,她甚至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她紧紧握住院长的双手,发疯似地苦苦哀求着。她恳求他说服若昂·埃杜瓦多答应做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几乎要跪在院长大人——她的朋友和保护人的脚下了。

  ①卡利尼奥斯:卡洛斯的爱称。

  “啊,我亲爱的小姐,别激动,别激动。这也是我的真诚愿望。我们一定这样安排,但要等到以后才行,”好心的院长说,对方这样激动使得他手足无措了。

  几天以后,她又发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发现,她不能背弃阿马罗,因为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在谈到她对教区神父应尽的妻子般的义务时,说得情真意切,连七十岁的老院长也脸红了。

  院长对阿马罗来看她的事儿一无所知,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亲爱的小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在说些什么呀?你有点忘乎所以了……真丢脸!我还以为你已经跟那段痴情一刀两断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长先生,”她说,一边很严肃地看着他。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用娇憨的痴情缠着阿马罗,每隔半小时就要提醒他一次,说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爸爸,这使他感到很厌烦。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后他不耐烦地说。“谢谢你,不过我并不需要夸耀这种荣誉。”

  听到这话她哭了,在沙发上把身子蜷作一团。要使她安静下来必须抚摸着哄她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她让他搬个小凳子来坐在她身边;她让他像个玩偶似的呆在那儿,凝视着他,轻轻地搔着他剃光的头顶心;她希望他将来给卡利尼奥斯照张小相片,两个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带卡利尼奥斯到她坟上去,让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让他为妈妈祈祷。然后她又把他拉到她旁边枕头上,拍着他的脸说:“愿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怜的小娃娃吧!”

  “别响,有人来了!”阿马罗生气地说。

  啊,里科萨的那些上午!他认为这些上午是一种不公平的补赎。一进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听她抱怨。然后就是跟阿梅丽亚呆上那么一个钟头,任她用一阵阵的歇斯底里发作来折磨自己——她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上,肚子大大的,浑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肿,两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丽亚患肌肉痉挛,他搀着她的手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拖着脚步走。她穿着原先那件晨衣着上去身躯庞大。突然他们奔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一匹马得得地沿着公路小跑而来;但阿马罗很快地往回一缩,只留下阿梅丽亚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视着。公路上过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头戴一顶高帽,风度翩翩地骑在一匹栗色母马上;旁边是他的两个小学生,一个骑匹小马,另一个骑头驴子;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脚上套着有巨大靴刺的高统皮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表示礼貌和尊敬的距离。他的号衣对他来说太大了,两边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状的褶层;帽子上有一个鲜红的玫瑰花结。她站在那儿,这番豪华的景象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位穿号衣的男仆的背影转过房角消失不见为止。她一句话没说,只走回来坐在沙发上。阿马罗一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个白痴,居然有个穿号衣的仆人做跟班!”

  她面孔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回答。阿马罗厌恶地离开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讲述这支无聊的队伍,辱骂那位庄园继承人去了。

  “一个被开除了教籍的人带着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虔诚的老太太双手抱着头大声说道。“多丢脸啊,教区神父先生。对现在的贵族来说真是太丢脸了!”

  从那天以后,如果教区神父上午不来看她,阿梅丽亚不再哭泣了。她现在只焦急地等待着下午费朗院长的来访。等他一来,她便一把抓住他,让他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她便像一只小鸟慢慢把捕获物包围起来一样,用迂回战术慢慢把话题引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去——他见过若昂·埃杜瓦多了吗?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说了些什么,他是否谈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缠住院长问个没完没了,关于庄园继承人家里的房子啦,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啦,一共有多少仆人、多少匹马啦,穿号衣的仆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问题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长见她忘了教区神父,满脑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兴,于是便耐心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现在确信自己能够促成这门亲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马罗,有一次院长问她教区神父是否还到里科萨来时,她回答说:“是的,他每天上午来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像样。”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时间,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干净、很整齐——从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体的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则邋遢得很,衣服皱得不像样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两个学生和仆人;她不时可以高兴地看到他们骑着马走过。那些马就像经过严格的训练一样,步子非常整齐,富有节奏感;特别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他那匹价值千金的栗色母马上她更是高兴。当他经过里科萨时,他总是让母马一溜小跑,他平举着马鞭,两腿呈马里阿尔瓦式①,这是庄园继承人教给他的。但最使她着迷的却是那位穿号衣的男仆:她鼻子贴紧窗玻璃,两眼贪婪地盯着他看,直到那位腰弯腿抖、外套衣领一直垂到后颈部的可怜的老人转过公路的拐弯处不见了为止。

  ①马里阿尔瓦侯爵是十八世纪的一个贵族,他骑马的姿势是两腿完全伸直,身体牢牢地坐在马鞍上。

  骑着他的栗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一起出游,对若昂·埃杜瓦多来说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他每次总从镇上穿过:马蹄踏在石板地上的响声每每使他的心兴奋得直跳。他从药铺老板娘安帕罗的面前走过,从他原先的办事处门前走过,只见努内斯从摆在自边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朝外看他;他走过拱廊,走过司法处,见处长先生正在阳台上把双筒望远镜对准了特莱斯的家;他唯一感到失望的是,他和他的栗色母马以及庄园继承人的儿子和仆人没法骑马走过戈丁尼奥博士的书房,因为他的书房在房子的后面。

  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他得意洋洋地骑马出游以后,正从巴罗萨回来。走过井边,他调转马头踏上了大路。这时,他突然看到阿马罗神父骑着一匹难看的老马从马车路上走下来。若昂·埃杜瓦多立即拨转马头向马车路驰去。马车路非常狭窄,尽管两个人都擦着路边的树篱走,但当他们擦身而过时,膝盖还是碰到了对方。当时,若昂·埃杜瓦多高高地骑在他那匹价值五十个金币的名贵的母马上,威风凛凛地急速挥着手中的鞭子,一边用蔑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马罗神父,只见他凶狠地用踢马刺驱赶着他那匹跑不快的老马向前奔去。到了公路头上,若昂·埃杜瓦多停下马,在马鞍子上转过身来,看到教区神父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下了马。不多会儿以前,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经过那所房子时,曾经嘲笑过那个伟儒。

  “谁住在那儿?”若昂·埃杜瓦多问那个仆人。

  “一个叫卡尔洛塔的人。是些坏人,若昂先生!”

  路过里科萨的时候,若昂·埃杜瓦多像以往一样,让马放慢了步子。但是这次他并没有看到窗子里面那张包着红头巾的苍白的脸。窗帘儿放下了一半;在大门口,停放着戈韦阿医生的轻便双轮马车,车轭卸在尘土中。

  这一天终于到了。那天早晨,里科萨农场上的一个男孩从阿梅丽亚那里带来一封几乎让人看不懂的短信给阿马罗,上面写道:“迪奥妮西亚马上来,那东西要来了!”她还让他去叫戈韦阿医生。阿马罗亲自把消息通知了迪奥妮西亚。

  几天以前,他已经告诉她,唐娜·若塞帕亲自推荐了一个乳母,他已经跟她联系好了,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壮得像一棵栗树。于是他们很快就商定:当天晚上,阿马罗将跟那个女人等候在小果园的门口,迪奥妮西亚要把小孩子包好带给他。

  “今晚九点钟,迪奥妮西亚。不要让我们久等!”阿马罗急切地说,一边注视着她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离开。

  然后他回到家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独自一人面对着他的难题,他觉得这难题就像一样具体的东西在盯着他,询问他:他要拿那孩子怎么办?他还来得及赶到波亚埃斯去跟另一位乳母,也就是迪奥妮西亚认识的那位善良的乳母把事情谈妥;他也可以雇一匹母马去巴罗萨找卡尔洛塔把事情安排好……但对于面前这两条道路他却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他想在脑子里把这件事理清楚,把它作为一个神学问题加以讨论,权衡其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但他的脑子并没有出现两种论点,而是在他的眼前摆出了两幅图画:一幅是孩子在波亚埃斯生活长大,一幅是孩子被卡尔洛塔在巴罗萨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活活勒死。

  正当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苦恼万分的时候,楼梯顶口传来了利巴厄尼奥的尖声叫嚷:“喂,亲爱的朋友教区神父,开开门。我知道你在家里!”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利巴尼尼奥进来,跟他握手,让他坐在椅子上。幸好利巴尼尼奥还有急事在身。他只是路过这儿,顺便进来问一声他的朋友,里科萨的那两位圣徒可有什么消息。

  “她们很好,很好,”阿马罗说,一边强作笑颜,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我一直没能到那儿去,因为我太忙了!我已被征召入伍去当兵了。你别笑,我的朋友,我要在那边做大量好事。我要在士兵们中间,对他们讲述耶稣基督的苦难。”

  “我看你要把整个一团人变成教徒了,”阿马罗说,一边紧张不安地把桌子上的报纸推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坠入陷阱的野兽一样。

  “如果我没有做到,教区神父先生,倒不是因为我没去试过。瞧,这是几件无袖法衣,我要去拿给一位中土。这些法衣都是萨尔达尼亚神父祈神赐福过的,它们都带有天主的恩宠。昨天我把同样的几件无袖法衣送给一位一等兵,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我亲自把这些法衣塞进了他的汗衫里面——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你应该把这些东西都交给这个团的上校,”阿马罗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子,他急躁得透不过气来了。

  “天哪,那个异教徒!如果我把东西都交给他,他就会让整个一团人都变成异教徒。好了,再见吧,朋友。你面色发黄呢,老弟!你需要吃服泻药,我知道脸色发黄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朝外走去,但刚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喂,告诉我,朋友,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

  “是萨尔达尼亚神父告诉我的。他说我们的代理主教说了(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原话),显然有人在散布流言蜚语,恶意中伤我们教区内的某位教士。但他并没有讲那位教士是谁,也没有讲是什么性质的流言蜚语。萨尔达尼亚曾想探探他的口气,但是代理主教说他只是收到一份含糊其词的控告,里面没提名字。你看会是谁呢?”

  “啊,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无稽之谈。”

  “啊,朋友,愿天主保佑这只是谣言。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敌人不就高兴了吗?你去里科萨的时候,请代我向两位虔诚的女士问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赶到营部去传布天主的恩宠去了。

  阿马罗可吓坏了。这一定是指他。他迷恋上阿梅丽亚的事情已经转弯抹角地传到代理主教的耳朵里去了。如果那个孩子现在生下来,在高镇几英里外的地方抚养长大,那就会成为他有罪的另一个活的证据!利巴尼尼奥在这两年中仅仅拜访过他两次,而他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而且不早不晚,恰好是在他跟自己的良心进行斗争的时刻,这在他看来真是不同寻常,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这真好像是天主借了利巴尼尼奥这个怪模怪样的人之口来低声警告他:“不能让那个孩子活下去——他会使你身败名裂!你已经受到怀疑了!”

  这无疑是天主出于怜悯之心,不希望再有一个私生于、一个不幸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因此,他要来认领他的天使。

  他不再犹豫了。他来到“十字架客栈”的马厩里,在那儿雇了一匹母马,骑着来到卡尔洛塔家里。

  四点钟的时候他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以后,他把帽子往床上一甩,浑身感到轻松。事情总算了结了!他已经跟卡尔洛塔和那个侏儒谈妥,并且预付了一年的费用;现在他只需等着夜晚来临了……

  但在他孤寂的房间里,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却纷纷向他袭来:他仿佛看到卡尔洛塔在勒着孩子的脖子,一直勒得他满脸涨成了紫红色;他仿佛看到后来警察来了,命令把孩子的尸体挖出来,然后是行政机关的多明戈斯把一本簿子捆在膝盖上,把这一罪行记述下来,最后是他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镣铐,跟那个林儒一起被送往圣弗朗西斯科监狱。他很想骑上一匹马,再回到巴罗萨去取消那一番安排。但是,惰性拖住了他。他想,反正没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一定要把孩子交给卡尔洛塔。他完全可以把他裹得好好的,抱到若安娜·卡尔雷拉,那个住在波亚埃斯的善良女人那儿去。

  为了摆脱这些折磨着他的想法,他去看望了已经从病床上起来的纳塔里奥。他一进门,纳塔里奥就从他深深的扶手椅里大声喊了起来:“你看到他了吗,阿马罗?那个有仆人跟在后面的白痴!”

  自从若昂·埃杜瓦多开始骑着菜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在镇上游逛以来,纳塔里奥一直急得要发疯,因为他想到自己被困在椅子里,没法去继续跟他的敌人作战,没法略施小计把他赶出庄园继承人的家,没法去剥夺他的栗色母马和仆人。

  “不过只要天主还让我站起来走路,我就要跟他斗下去……”

  “这种人不要去理他算了,纳塔里奥,”阿马罗说。

  “不去理他!我现在正好有个绝妙的主意!我要去向庄园继承人证明,若昂·埃杜瓦多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我的朋友阿马罗?我有文件证明这一点。”

  是的,他觉得这倒是对付那家伙的一个好办法。光凭他那副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体面人的傲慢劲儿,那家伙就该受惩罚。阿马罗脸涨红了,他想到那天下午在巴罗萨的马车路上跟他相遇的情景仍感到很气愤。

  “这很清楚!”纳塔里奥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做教士呢?就是要提高谦卑的人的地位,把那些趾高气扬的人从他们的宝座上拉下来。”

  离开纳塔里奥,阿马罗又去看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她的病情也在日渐好转。她对他讲述了自己的支气管炎的情况,并历数了自己最近的罪孽,其中最恶劣的是,在恢复期间,为了使自己稍微消遣一下,她把病床移到了窗b附近,住在前面的木匠曾盯了她几眼,由于魔鬼的作祟,她没法把自己从窗口拖开,心中还起了邪念……

  “你没有在听我讲啊,教区神父先生。”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女士!”

  他急忙安慰她,打消了她的顾虑。拯救这位老太太的痴呆的灵魂给他带来的好处超过了全教区其他所有的人给他的好处。

  当他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埃斯科拉斯蒂卡抱怨他回来得太晚,晚饭全都烧焦了。但阿马罗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口米饭,而且是站着就吞了下去,一边望着窗外,担心着,夜晚无情地到来了。

  当他走进客厅去看路灯是否已经点亮时,副主教来了。他是来讲定于第二天上午九点为古埃德斯的儿子举行洗礼的事儿的。

  “要不要我拿盏灯来?”女仆一听到有客人来,便在里面喊道。

  “不要!”阿马罗马上喊了一声。

  他害怕副主教看到自己气得发青的面色,又怕他在这儿一呆就是一个晚上。

  “他们说,前天的《民族报》上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副主教一本正经地说。

  “噢!”阿马罗说。

  他又像往常一样在脸盆和窗子之间踱起步来,不时停下来敲敲窗玻璃;这时路灯已经点亮了。

  房间里不点灯,阿马罗又像只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到这光景,副主教被触怒了。他站了起来,带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说:“也许是我妨碍了你吧。”

  “没有!”

  副主教感到满意,重又坐了下来,把伞夹在两腿中间。

  “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他说。

  “是的……”

  到最后,阿马罗绝望了,便说他头痛得厉害,要去躺下休息了;他的客人提醒他别忘了为他朋友古埃德斯的孩子施洗礼的事,说完便走了。

  阿马罗马上动身去里科萨。幸好夜色深沉,天气温暖,不过看上去要下雨了。他现在只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想法使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安内拉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两个死胎;而阿梅丽亚最近一个时期来的极度兴奋一定对她的身孕有所影响。如果她也死了呢?这个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使他对那个美丽的姑娘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是那样地爱他,而且此刻正为了他在经受肉体上的剧痛,痛得失声直叫。然而,如果母亲和婴儿都死掉的话,他的罪孽及其恶果就将永远被埋在黑暗的深渊之中……他就又会成为像他来到莱里亚以前那样一个心绪平静的人,终日忙于自己的教职,过着一种罪恶已被洗刷干净,像一页白纸一样清白的生活了。

  他在路旁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前面停了下来,这是那个将要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过去的人等候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在那儿的是那个男人呢还是卡尔洛塔;一想到也许是那个两眼充血、闪着凶光的殊儒等在那儿,他便感到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对着那座黑魆魆的房子大声喊道:“喂!”

  当他听到卡尔洛塔清晰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好的,等在那儿吧,卡尔洛塔太太。”

  他感到愉快了一些:他觉得如果让他的孩子偎依在这个乳汁充足的四十岁的女人的怀里,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她是那样干净利落,精神饱满。

  于是他来到里科萨,在它的周围来回走着。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那是一个黑暗的十二月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一层一层地包围了那幢房子。没有一丝灯光从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射出来。没有一片树叶在沉重的空气中沙沙作响。迪奥妮西亚也一直没有出现。

  焦急的等待折磨着他。也许会有人路过这儿看到他站在公路上。他曾想到去和卡尔洛塔一起躲在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但觉得这想法太荒唐。他沿着果园围墙慢慢走着,当他转过身来时,突然看到有灯光从阳台的玻璃门里射出来。

  他马上向绿色的小门跑去,小门很快就打开了;迪奥妮西亚一声不响地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

  “孩子死了吗?”他问道。

  “死了?活的!一个大胖儿子!”

  她慢慢关上门,这对狗听到响声,突然叫了起来。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把阿马罗所有的想法都驱散了。什么!把他的儿子交给那个女人,那个“天使的织布工”,让她把他丢进阴沟,或者把他带回家丢进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再去波亚埃斯找那个乳母商量已经来不及了,——迪奥妮西亚又没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带回镇上去。啊!他多么想砸烂那幢房子的大门,跑到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去,把这个婴儿放在床上,给他全身裹好,让他们三个人一起呆在那儿,受着天主的保护!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该死的宗教竟这样沉重地压在他头上!

  他怀中的那包东西微微呜咽了一声。他赶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去,差点撞在卡尔洛塔的身上。卡尔洛塔马上把孩子抱了过去。

  “是的,这就是那个孩子,”他说。“不过你听着。这可是当真的。情况完全变了,我不想让他死了。他应该被抚养成人。我们原先商定的情况现在不算数了,一定要把他抚养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发笔大财。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说,她急于要走。

  “听好——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够。把我的外套给他裹上。”

  “他穿得够了,先生,他穿得够了。”

  “见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够!他是我的儿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绝不想让他冻死!”

  他把孩子从她手中拉过来,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这时一把把孩子夺过去,抱着他急匆匆地沿着公路走了。

  阿马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公路中间,目送着那包东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机已过,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意志薄弱、神经过敏的女人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他在那幢房子周围转了很长时间。但一切仍然是那样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静得令人可怕。后来,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镇上。他走到家门口时,大教堂的钟声正敲十点。

  与此同时,在里科萨那幢房子的餐室里,戈韦阿医生劳累了一天以后,正安静地吃着热尔特鲁德为他烧好的烤鸡。费朗院长也在那儿。他坐在餐桌旁边。他来的时候带来了做圣事所需要的东西,以防万一发生危险。但医生却很满意:在八个小时的分娩过程中,阿梅丽亚表现得很有勇气。分娩进行得很顺利,她养了个足以使做父亲的感到骄傲的漂亮男孩。

  在医生叙述这些细节的时候,虔诚的费朗院长出于教士的稳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医生一边把鸡胸骨上的肉切下来一边说:“现在我已经把这孩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你们诸位先生(我所谓的诸位先生,指的是教会)就会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夺去他的生命之前绝不会放开他。另一方面,国家虽不像你们这样贪婪,却也不会忘记他:所以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从一生下来直到最后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间。”

  院长俯身向前,声音很响地吸了一撮鼻烟,为即将开始的争论作准备。

  医生平静地继续说道:“还没等那可怜的小东西知道自己是个活人,教会已经把宗教强加在他头上了……”

  院长一半严肃一半笑着打断了他:“啊,医生,即使只是为了对你的灵魂表示怜悯,我也要提醒你:特兰托公会议后制订的《教法大全》第八条规定:凡说在受洗者尚未达到运用理智之年以前即对之施行的洗礼为无效者将被开除教籍。”

  “请注意,院长,我,以及跟我抱有同样想法的其他人,对于特兰托公会议的那一套甜言蜜语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次声誉卓著的会议!”院长大为愤慨,打断他的话说。

  “一次令人崇敬的会议,院长,绝对令人崇敬。特兰托公会议和法国的国民公会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两次会议。”

  ①指法国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起义后于九月二十一日召开的国民公会。

  院长对这种把制订教义的宗教当局与处死虔诚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凶手们硬扯在一起的作法露出了极为反感的表情。

  但医生却继续说道:“然后,教会便让这孩子稍许安静一段时间,让他生出乳牙,经受肠内寄生虫的攻击……”

  “说下去,再说下去呀,医生!”院长两眼紧闭,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喃喃说道;这话等于说:“说下去,再说下去,把你的灵魂埋葬在烈火和黑暗之中吧!”

  “但是当他刚刚表现出一点理性的迹象,”医生继续说道:“当他需要对自己、对宇宙有个大致的概念以便跟动物有所区别时,这时教会就来解释一切的一切了!这解释是多么完整,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连字母还不认识呢,就已经掌握了一门科学知识,而且比伦敦、柏林和巴黎的科学家们加在一起所掌握的知识还要广泛、确凿。那些诡计多端的家伙毫不迟疑地告诉他:宇宙和行星系是怎样形成的;人类和动物是怎样在地球上出现的;不同的人种是怎样产生的;地质演变是怎样进行的;不同的语言是怎样形成的;文字是怎样发明的……他无所不知:他有一套完整的永远不变的准则用来指导他的一切行动,作出一切判断;他甚至对所有的奥秘都了如指掌;尽管他像蝙蝠一样瞎,他却能看到高天深处、地球内部的一切;他对死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仿佛他就在现场一样。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是未曾解决的。当教会把智慧灌输进这个小家伙的头脑中以后,它就送他去读书了。我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

  院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你现在告诉我,院长,你们教会为什么要送他去读书呢?世界上的所有科学都包括在《教义问答手册》之中了;背熟它,这孩子就可以无所不知了。他像天主知道得一样多……其实,他自己就是天主。”

  院长跳了起来。

  “你这不是在辩论,”他大声说道,“你这不是在辩论!这些只不过是从伏尔泰那儿搬来的嘲笑和辱骂!谈论这些事情应该带着更大的敬意才对。”

  “为什么是嘲笑辱骂呢,院长?让我们以语言的形成为例。语言是怎样形成的呢?是因为天主对通天塔①感到生气——”

  ①《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中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但这时,餐室的门开了,迪奥妮西亚走了进来。刚才在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医生曾厉声训斥过她,所以现在她说起话来还吓得缩作一团。

  “医生先生,”她一进来,餐室里便静了下来,她便在这阵沉默中说道:“阿梅丽亚小姐醒了,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他们不是把孩子抱走了吗?”

  “是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迪奥妮西亚说。

  “那就是了。”

  她转身走出去,随手带好门,但医生又对她喊道:“听着,告诉她,我们明天把孩子给她抱回来。明天一定让她见到他。说谎吧,大胆地说谎吧。院长先生会同意你这样做的。阿梅丽亚一定要保持安静,一定要睡觉。”

  迪奥妮西亚走了。但他们的争论并没有马上继续下去。阿梅丽亚分娩后精疲力竭,现在她已经苏醒过来,要她的孩子了,而他们却把她的孩子抱走了,永远不会再送回来了。两位老人面对着这一情况,已经忘记了通天塔和语言的形成。尤其是院长,显得非常激动。但医生想到这些都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着教士才造成的后果,便毫不放松,又继续辩论下去。

  院长垂下眼睛,忙于吸他的鼻烟。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想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有一位教士跟这件事儿有牵连。

  这时,医生顺着自己的思路谈下去,对教士的培养和教育作了一番抨击。

  “院长,这种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们反对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对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这种办法来培养教士就是要制造畸形的人,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须跟宇宙间两种最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一场绝望的斗争:物质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大为震惊的院长大声问道。

  “我在讲述真理。对一个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么内容呢?第一,使他对禁欲和重贞做好准备;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压制下去。第二,绝对不可让他接触到可能动摇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识和科学;也就是要把对各种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进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

  虔诚的院长气得跳了起来:“那么你,先生,是否认教会的科学的了。”

  “我亲爱的院长,”医生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耶稣和他的第一批使徒以及那位杰出的圣保罗,在寓言和使徒书中曾经滔滔不绝地声称:人类精神的产物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院长像一头被刺痛的公牛一样,在房间里冲来冲去,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凄然用两手夹住自己的脑袋。那些亵渎神明、辱骂教会的话太可怕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道:“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请原谅,医生,我谦卑地请求你原谅。先生,你差一点使我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不过你并不是在辩论:你就像报界人士一样在轻率地胡扯。”

  接下来他又慷慨激昂地谈到教会培养出来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那些伟大的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学者,以及好几任教皇在许多世纪中所创立的哲学。

  “读读圣巴西勒①的作品吧!”他大声地说。“从中你可以看到他对那些不敬神的作家的作品有何评价。研究他的作品可以为研究宗教经典作好充分准备。读读《中世纪修道院史》一书吧!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科学和哲学。”

  ①圣巴西勒(?—约363):古代基督教神学家。著郎神学回忆》等。

  “不过是什么哲学、什么科学呢,先生!你们从神话的角度来理解,所以你们对哲学的概念竟有五、六个之多,在你们的哲学中,神秘主义代替了社会本能。你们的科学又是什么科学呢?注释者的科学,语法家的科学。后来,新的科学诞生了,对于这些新的科学,古人们一无所知,教会的教义也没有为这些新的科学提供什么基础和方法;相反,教会立即在这些新的科学和天主教教义之间建立起一种对抗关系。在科学兴起的早期,教会曾用火刑和土牢进行迫害,企图把科学压制下去!你不必惶惶不安,院长。火刑,是的,火刑,还有土牢。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已经不可能再使用了,于是你们就用谩骂和恶毒的拉丁文来反对科学。在你们的神学院和你们的学校里,你们一直在继续着老式的教育,也就是科学出现以前那个时代的教育,而对于科学你们却视而不见,采取鄙视的态度,终日龟缩在你们故弄玄虚的神学之中。请你不要用手抱住头好不好?你们不喜欢所有的现代思想,不赞成它们的原则和方法,你们仇视人类知识的自然发展。你,先生,是不可能有脸否认这一切的。看看《现代错误学说汇编》吧,它的第三条实际上就开除了理性的教籍——而它的第八条——”

  有人胆怯地推开了门,那又是迪奥妮西亚。

  “姑娘在哭,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糟糕,糟糕!”医生说。

  他稍微考虑了一会又说:“她看上去怎么样?脸红吗?焦急不安吗?”

  “不,先生,她很好。不过,她一直在哭,一直在讲她的孩子。她说她今天就要把孩子抱回来,她一定要今天抱回来。”

  “跟她讲讲话,分散分散她的心思。想办法让她睡着。”

  迪奥妮西亚退了出去;院长焦急地说:“她这样烦恼会伤害她的身体吧,医生?”

  “会伤害的,院长,会的,”医生说着,走到药箱旁边,在里面翻找着。“不过我可以给她吃点药让她睡着。你现在相信了吧,院长,今天的教会是一种妨碍,一个骗局!”

  院长又用手抱住了头。

  “我们不需要到别处去,只在这里就可以找到例证。看看葡萄牙的教会吧。看着它已经腐朽堕落的情况,真叫人高兴。”

  他踮着脚站起来,手里拿着瓶子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从前,教会就是国家;现在,它只是为国家所容忍并受到国家保护的一小撮人。过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国政府的各个委员会中、在农民的争执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它发动战争,操纵和平;今天,政府的一个代表所拥有的权力就超过了整个王国的教士所拥有的权力。教士们曾经一度是国内最富有学识的人;今天他们只懂得一点不正规的拉丁文。过去,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农村的整个地区和城镇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数目有限的面包,而且还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舍。教会的成员过去都是从王国的贵族和最显赫的家族中吸收来的;今天,它必须老着脸皮到济贫院的弃儿中间去找些男孩子来培养做教士。过去,它是民族传统、国家统一理想的宝库;而今天,它跟民族思想(如果存在着这样一种民族思想的话)毫无联系,在国内成了异乡人;它接受来自罗马的法律和精神,成了罗马的公民。”

  “如果它像你说的那样虚弱不堪,那就更需要爱它了!”院长满脸通红地跳起来说。

  但这时迪奥妮西亚又进来了。

  “现在又怎么啦?”医生说。

  “阿梅丽亚小姐说她头痛得很。她说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于是医生一声没响,跟着迪奥妮西亚走了出去。这时院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他可以用经文和最著名的神学家们说过的话加以证明的种种论点,以便用它们来驳倒医生。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医生却还没有回来。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的声音。这不祥的寂静使老人不安起来。他慢慢打开房门,侧耳细听起来。但阿梅丽亚的房间在有阳台的那一头;那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线灯光漏出来。于是他又独自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心里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哀。他也想去看望一下病人;但他的身分,他的教职不允许他在一个女人分娩时和分娩后走近她的床边,除非她面临死亡的危险,需要他去做终傅圣事。又一个更漫长、更沉闷的钟点过去了。这时,他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中间,在黑暗中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脸红。他听到了轻微、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地板上迅速走动,仿佛是在搏斗一样。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听到一声叹息、一声呻吟。他又偷偷溜回餐室,打开他的每日祈祷书,开始祈祷起来。他听到热尔特鲁德穿着拖鞋飞快地跑去拿东西的脚步声。远处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有人在地板上拖着一只铁皮水壶走了过去。最后,医生终于冲了进来。

  一看到他进来,院长大吃一惊,脸色也发白了:他的领带不见了,衬衫领子撕破了;马甲上的扣子全都没有了;卷起的衬衫袖口上溅满了血。

  “出什么事了,医生?”

  医生紧张得满脸通红,没有答理,拎起他的医疗器械箱转身就走,但是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焦急的院长提出的问题,便说道,“她发惊厥了。”

  院长在门口拦住他,非常严肃、非常庄重地恳求道:“医生,如果病人处在危机中,我请求你不要忘了我。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在受苦,而我就在这儿。”

  “当然,当然……”

  院长又是一个人了,他在等待着。里科萨的人全都睡了:唐娜·若塞帕,农场看守人一家,整个农场上的人,周围乡间的人。餐室墙上,那只巨大而难看的挂钟(钟面上有张可怕的脸代表太阳,框子上雕有一只忧郁的猫头鹰)敲了十二点;然后又敲了一点。每隔几分钟,院长都要偷偷溜到走廊中间:仍然是脚步在房间里迅速走来走去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又躲进了他的每日祈祷书中,默想着那位可怜的姑娘:在那个房间里,现在也许正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她的母亲,她的朋友们都不在身边;她的受到惊吓的记忆中一定正在闪现着她犯罪的幻象;在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眼前将会出现被她触怒的天主那张阴郁的面孔;她可怜的肉体将被放在拉肢刑架上受刑;在已经降临其身的黑暗中,她将感到魔鬼撒旦的热烘烘的气息。生命的结束、肉体的毁灭是多么可怕啊!于是他又热诚地为她祈祷起来。

  但这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对她的罪孽负有一半责任,此刻正在镇上,躺在床上安详打鼾的人。他也为他祈祷起来。

  他把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他爱抚地凝视着它,沉浸在亲切的信仰中,对它的威力更加深信不疑;他确信:医生讲到的那些科学以及理性之神都没法跟它相比!五花八门的哲学、形形色色的思想、世俗的荣华富贵、代代相传的帝国,这些都消亡了:它们就像人类感情的短暂的叹息一样;唯一延续下来并将继续延续下去的只有十字架:它是人类的希望、绝望者的信仰、弱者的支撑物、被征服者的避难所、人世间最伟大的力量,crux triumphus adversus demonios,crux oppugnatorum murus①……

  ①拉丁文:凯旋光荣的十字架是战斗者战胜魔鬼的靠山。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他满脸通红,因为跟死亡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而浑身发抖;他来是为了找另一只瓶子;但他一声没响就打开了窗子,在那儿站一会儿,让新鲜空气吹拂一下他的脸。

  “她怎么样啦?”院长问。

  “很糟糕,”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院长跪了下来,喃喃地对圣富尔任西奥祈祷起来:“圣徒啊,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请先给她以耐心,然后再给她以怜悯。”

  他一直靠着桌边跪在那儿,两手捂住脸。

  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那是迪奥妮西亚。她一边把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餐巾都集拢起来,一边深深地叹息着。

  “情况怎么样,太太,情况怎么样?”院长问。

  “啊,院长先生,她没希望了。她发了惊厥,那可真吓死人啊,然后她就昏了过去,死一样地昏过去了……”

  她看了看屋里的四个角落,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激动地悄声说道:“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你知道大夫先生的脾气吓死人!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给一个姑娘放血就是要她的命。当然,她只失去了一点血……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绝不可以给一个女人放血的。绝对不可以!”

  “不过大夫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可我也不是傻瓜。我有二十年的经验。在我手里没死过一个人,院长先生。天哪,在惊厥的时候放血!真吓死人!”

  她感到愤慨。大夫先生折磨了那可怜的姑娘。他甚至还想给她用麻醉剂……

  但这时,戈韦阿医生在走廊的那一头喊她了,女管家手里拿着那包餐巾奔了过去。

  那只雕有猫头鹰的难看的钟敲了两点,然后又敲了三点……这时,年迈的院长慢慢疲倦得挺不住了,终于闭上了眼睛。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强睁开眼睛,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凝视着黑黝黝的沉睡的村庄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座位上,垂下头,两手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喃喃说道:

  “主啊,把你充满怜悯的目光转向那张痛苦的床吧……”

  这时候,热尔特鲁德非常激动地走了进来。大夫先生刚才打发她下楼去喊醒了那个男孩子,叫他去给大夫的轻便双轮马车套马。

  “唉呀,院长先生,那孩子真可怜啊!她本来还好好的呢,一下子就不行了!这都是因为他们从她身边抱走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不过我的确知道这是罪孽,这是犯罪!”

  院长没有回答,他正在为阿马罗神父轻声祈祷。

  这时医生拎着他的箱子走了进来。“你要想进去现在可以进去了,院长,”他说。

  但是院长并不急着要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微微张开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要问句什么话似的。接着他胆怯地说道:“你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医生?”

  “没有了。”

  “医生,如果一个女人给这个世界生下一个没有合法身分的孩子,我们,我们是不允许走近她的床边的,除非她已经到了临终之时。”

  “现在正是她的临终之时,院长先生,”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衣钮扣扣好。

  于是院长收拾好他的每日祈祷书和十字架;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教士,有责任向医生,这位理性主义者和科学家讲一讲,永恒的奥秘确实是存在的,当死亡来临之时,它就显示出来了。于是他轻声说道:“一个人正是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天主的可怕、人类骄傲的虚妄……”

  医生正忙着扣他的箱子,没有回答。

  于是院长走了出去,但是走到走廊中间,他又蜇了回来,以一种非常不安的口气说道:“啊,对不起,医生——不过我知道你经常看到,在圣事仪式以后,有些奄奄一息的人得到特殊的恩赐又活了过来。所以,医生陪在旁边也许是有用的。”

  “我现在还不准备走,我现在还不准备走,”医生说。想到“医学”竟被召来帮助“神思”发挥效验,他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下楼去看他的轻便双轮马车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回到阿梅丽亚的房间时,迪奥妮西亚和热尔特鲁德正趴在床边的地板上祈祷着。这张床本身,这整个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烛台上的两根蜡烛已经燃到了插口处。阿梅丽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两只手臂僵直地摆在身边,皱缩的手呈现出暗紫色——整个僵硬的脸上也是暗紫色,只是颜色更深些。

  院长手里拿着十字架,正俯身对着她极其痛苦地大声呼喊着:

  “天哪!天哪!天哪!我的孩子,想一想天主的思典吧!相信神的仁慈吧!靠在我主的胸前忏悔吧!天哪!天哪!天哪!”

  最后,看到她已经死了,他便跪了下来,轻声念起了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直站在门口的医生,这时慢慢退了出去,踮着脚穿过走廊,下楼来到公路上,只见那男孩子正牵着马的缰绳站在那儿。

  “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夫先生,”那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

  戈韦阿医生把大衣领子翻上去,把箱子安放在座位上;几分钟以后,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便冒着刚下的阵雨,声音很轻地行驶在公路上了,两只车灯明亮的红光划破了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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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从七点开始,阿马罗神父就站在他的窗口,两眼盯住街道拐角处,等待着迪奥妮西亚的到来。他激动不已,根本没注意到细雨已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但迪奥妮西亚却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好心情沮丧地动身去大教堂,为古埃德斯的儿子去行洗礼。

  这是十二月的一天,虽然天气阴郁,但庄严的大教堂里却人声鼎沸,挤满了欢乐的人群,那一家人个个喜气洋洋,做父亲的更是踌躇满志,这种喜悦和满足的心情,他们怎么也无法抑制住不流露出来。看到他们这样开心,阿马罗神父难受得直想发疯。瞧他们都来了:穿着白外套、结着白领带、赫赫耀眼的爸爸古埃德斯,胸前戴着一大朵山茶花、神气活现的教父,还有那些盛装的女士们。他们中间最显眼的是那位粗大肥胖的接生婆,她夸耀地佩戴着一大堆浆过的饰带和蓝缎带,把她的两面小小的褐色脸颊遮得几乎都看不见了。阿马罗神父在大教堂的里端,一边心里惦记着里科萨和巴罗萨的情况,一边匆匆忙忙地进行完了仪式:他凑在婴儿的脸颊上,用气息轻轻吹了一个十字,为的是把已经盘踞在他娇嫩肉体上的魔鬼赶走;他把盐放在孩子的小嘴上,这样他就会终身厌恶罪孽的苦涩,只用真理的神圣欲望来培育自己;然后,他又从孩子的嘴里取出一些唾液,放进他的耳孔和鼻孔,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听到肉体的诱惑之声,永远不会呼吸到世俗的东西发出的迷人香味。教父、教母和客人们都站在周围,手里拿着大蜡烛。他们对于神父含含糊糊念得很快的拉丁文感到厌倦,他们只注视着小孩子,生怕他会对于教会正在给予他的种种告诫作出冒冒失失的、不虔敬的反应。

  接下来,阿马罗神父把手指轻轻放在婴孩的小白帽上,敦促他在庄严的大教堂上,宣布与魔鬼连同它的一切作为和虚饰终生决裂。教堂司事马特伊阿斯用拉丁文为他作了口答,表示与这一切终生决裂——而那个可怜的小孩子却张开小嘴在寻找母亲的奶头。然后,教区神父便向着洗礼盘走去,后面跟着孩子的一家老小和一群集拢来的伪装虔诚的老太婆和一帮街头的野孩子——他们希望在分发铜钱的时候能够捞到几枚。但是在给孩子涂油时却出现了混乱:接生婆激动地、笨手笨脚地解着长袍的缎带,为的是解开后好在孩子小小的光膀子和胸脯上涂油;教母赶过来帮忙时,滑落了手中的蜡烛,把蜡烛油溅在一位邻居太太的衣服上,气得这位太太直皱眉头。

  “弗兰西斯科,你信奉上帝吗?”阿马罗问道。

  马特伊阿斯急忙以弗兰西斯科的名义肯定地说:“我信。”

  “弗兰西斯科,你愿意受洗吗?”

  “我愿意,”马特伊阿斯口答说。

  于是闪闪发光的圣水落在了那只又圆又软像只嫩瓜的小头上;婴儿不耐烦地蹬着脚。

  “我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为你弗兰西斯科举行洗礼。”

  仪式终于结束了!阿马罗跑进圣器收藏室去脱祭服;而神态严肃的接生婆、爸爸古埃德斯、溺爱婴孩的太太们、老妇人和怀着期望的乞儿们则随着丁丁当当的钟声慢步走出了教堂;他们躲在伞下,咯吱咯吱地踏着泥浆走去,得意扬扬地抱着弗兰西斯科——新受洗的基督徒。

  阿马罗一到家便飞奔上楼,他有种预感:迪奥妮西亚正在上面等着他。

  果然她在,就坐在他的房间里。由于折腾了一夜,再加上公路上泥泞不堪,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刚一进来她就开始呻吟起来。

  “出什么事啦,迪奥妮西亚?”

  她突然哭了起来,没有回答。

  “她死了!”阿马罗大声喊道。

  “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挽救她,孩子,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女管家放声大哭起来。

  阿马罗砰地一声瘫倒在床上,仿佛他也死了一样。

  迪奥妮西亚大声喊着叫女仆快来。她们把水,然后又把醋喷在他脸上。他稍稍苏醒过来一点,用手把她们推开。他面色苍白,像死人一般,一句话也没讲;他脸朝下压在枕头上,绝望地啜泣着,两个女人惊惶失措地逃到了厨房里去。

  “看上去他好像挺喜欢阿梅丽亚小姐,”埃斯科拉斯蒂卡压低了嗓门说,仿佛她是在一座有人临终的房子里一样。

  “他常去她家拜访。他过去在她家做过很长时间的房客。是的,他们就像兄妹一样……”迪奥妮西亚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哭。

  然后她们便谈起了各种心脏病(迪奥妮西亚早先告诉埃斯科拉斯蒂卡,可怜的阿梅丽亚死于动脉破裂);埃斯科拉斯蒂卡也有心脏病,这是由于她丈夫虐待她而引起的;她的症状是经常突然昏厥过去……啊,她也有她的烦恼!

  “你想喝点咖啡吗,迪奥妮西亚太太?”

  “实话对你说,埃斯科拉斯蒂卡太太,我想喝点酒。”

  埃斯科拉斯蒂卡跑到马路口的酒菜馆去买了一杯酒,藏在围裙下面带了回来:于是两个人便坐在桌子旁边,一个蘸着咖啡吃面包,一个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两个人唉声叹气,一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烦恼和眼泪0

  钟敲了十一点。埃斯科拉斯蒂卡正想给教区神父送碗肉汤去,这时他在里面叫她了。他戴着一顶高帽子,穿着一件扣好钮扣的大衣,两只眼睛红红的,像两块正在燃烧的煤。

  “埃斯科拉斯蒂卡,”他说,“快跑到十字架客栈去,让他们给我送匹马来。快。”

  然后他又把迪奥妮西亚喊来;他在她面前坐下,几乎碰到了她的膝盖,面孔像大理石一样铁青、严肃,一声不响地听她讲述着昨天夜里事情的经过:阿梅丽亚突发惊厥,变得狂暴异常,连她、热尔特鲁德和大夫三个人都揿不住她;后来是放血、灌肠,把她弄得虚弱不堪;最后她窒息了过去,全身变得通红,就像大教堂里某个偶像身上的短上衣一样红。

  这时,十字架客栈的小伙计已经牵着马来了。阿马罗从一只抽屉里的一些白亚麻布下面拿出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把它交给了迪奥妮西亚,因为她马上就要口里科萨去帮着收殓。

  “把这个十字架放在她的胸前,这个十字架是她送给我的。”

  他走下楼,骑上马;他一到巴罗萨公路便用踢马刺踢了一下马,疾驰而去。雨已经停了,从铅灰色的云块后面,十二月的太阳射出了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在草地和湿漉漉的石块上。

  当他来到井边,能看到卡尔洛塔的房子时,他只好停下来等着,让公路上黑压压的一大群羊先过去。牧羊人肩上披着羊皮,脖子上挂着水葫芦。阿马罗看到他,突然想起了费朗山区和他在那儿的生活,片断的回忆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山区灰色烟雾笼罩下的那些景色;若安娜一边吊在钟绳上打着秋千一边傻笑的样子;他在格拉列拉跟修道院院长一起用晚餐吃羊肉的情景——坐在大火炉旁边,木柴在熊熊燃烧,火焰窜进了烟囱;漫长的白天,他孤独而绝望地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望着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现在他渴望能远离世人和城镇,回到山区去过牧羊人那种孤独的生活,连同自己的悲哀一起埋葬在那儿。

  卡尔洛塔家的房门关着。他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回答,便在马厩和院子周围喊她的名字,因为他听到院子里有鹅在哦哦叫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便牵着马的缰绳向村子里走去;他在酒馆门口停下,见有个很胖的女人坐在那儿结袜子。里面,在酒馆的暗处,两个男人把酒杯放在手边桌上,正在起劲地打牌,不时把纸牌劈劈啪啪地甩在桌子上;一个发热病面色蜡黄的小伙子在一旁悲哀地观战。

  那个胖女人告诉他,卡尔洛塔太太来买了一瓶橄榄油,刚刚才走。她一定是到教堂广场米沙埃拉的家里去了。她朝里面喊了一声,一个斜视眼的小女孩从大酒桶后面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快跑到米沙埃拉家里去,告诉卡尔洛塔太太,就说这里有位镇上来的先生要见她。”

  阿马罗回到卡尔洛塔的家门口,在房子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等她,一边手里还牵着马缰绳。但是院子里的寂静和紧闭的房门却使他心里感到恐怖。他站起来,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希望能够听到里面有孩子哇哇哭叫的声音。但是房子里静得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山洞一样。他让自己镇静下来,心想一定是卡尔洛塔抱着孩子到米沙埃拉家里去了。他刚才在酒馆那儿真该问问那个女人,卡尔洛塔怀里是不是抱着个孩子。他看了看房子,房子粉刷得雪白,楼上的窗子上挂着平纹细布的窗帘,在那个穷地方这可是很稀罕的一种奢侈品;他想起了这家人家很整洁,厨房里闪闪发光的瓷器布置得整整齐齐。他的孩子肯定受到很好的照料,有一只干干净净的摇篮……

  啊,昨天晚上,他把四枚金币留在厨房的桌子上,作为预付一年的养育费,后来他恶狠狠地对那个侏儒说:“我全指望你们了!”那时候,他一定是疯了!可怜的小孩子!不过昨天夜里在里科萨,卡尔洛塔清楚地理解到他现在希望他的孩子活下去,希望他们精心地、爱抚地把他养育成人!他再也不能把孩子留在这儿了,因为那个侏儒眼睛里布满血丝,令人恐怖。他要当天晚上把他送到彼亚埃斯的若安娜·卡尔雷拉那儿去。

  迪奥妮西亚讲的关于“天使的织布工”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只不过是些无聊的流言蜚语吧。孩子现在在米沙埃拉的家中很好、很开心,正从那两只硕大健康的乳房里吮吸着奶水吧……这时,他知道自己想离开莱里亚,隐居到费朗去。他将带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和他一起去,他要把自己的儿子作为侄子抚养、教育,通过他把那谈情说爱的两年中体验过的所有感情再体验一遍。在费朗,他将在悲痛之中度过自己的一生,但他可以生活得很平静,一直想念着阿梅丽亚,直到像他的前辈古斯塔沃(他也是在费朗抚养大了自己的侄子)一样,死后永远葬在那个小小的墓地上,夏天安息在野花丛中,冬天长眠在洁白的积雪之下。

  这时候卡尔洛塔来了:她认出了阿马罗,不禁大吃一惊,竟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根本没想到要走进门去。她的额头蹙了起来,俊俏的脸看上去很阴沉。

  “孩子呢?”阿马罗大声说道。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镇静地回答说:“不要跟我谈这个……已经够伤心的了。昨天,我把他抱到这儿两个小时以后——这可怜的小天使就开始浑身发紫,在我的眼皮底下死掉了……”

  “你说谎!”阿马罗大声喊道。“我要见他。”

  “请进来,先生,如果你想见他的话。”

  “可我昨天夜里跟你说什么来着,女人?”

  “我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他死了。喏——”

  她很轻易地打开门,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阿马罗一眼就看到炉边有一只摇篮,上面盖着一件红的衬裙。

  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接着又一下子跳上马。但那个女人却突然变得话多起来,说她刚才到村子里去定购了一具很体面的小棺材。因为她看得出这孩子出身于好人家,她不想用块破布把他一裹就草草埋掉。不过,既然先生来了,那么无论如何应该留下一点钱为孩子办理丧事才对——可能的话就留下两块金币吧。

  阿马罗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真想狠狠地掐死她。但最后他还是把钱放在她的手中。他驱马沿着公路小跑而去,突然听到她在后面追了上来,一边喊着“喂,喂”。卡尔洛塔想把他前一天晚上用来裹孩子的外套还给他。这件外套可帮了大忙,孩子到家的时候热乎乎的。不幸的是……

  阿马罗听也不听,用踢马刺狠狠地踢了踢马腹便疾驰而去。

  当他来到镇上,在十字架客栈门口下马以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主教的邸宅。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离开这个该诅咒的城镇,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些虔诚的女教徒的脸,永远不要再走进那个可恶的大教堂的门。

  当他走进主教邸宅宽阔的石头楼梯时,他焦虑不安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利巴尼尼奥讲起的话:代理主教对那份含糊其词的控告很生气。但是代理主教的心腹朋友萨尔达尼亚神父非常和蔼可亲,所以在他把他领进代理主教大人的藏书室时,他又觉得心安了。代理主教先生很亲切,对教区神父先生的面容苍白和激动不安表示了深切的关怀。

  “我刚刚经受了一次可怕的打击,代理主教大人。我在里斯本的姐姐要死了。我到这儿是来向您阁下请几天假的。”

  代理主教先生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啊,当然可以,我一定准假——啊!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成为卡隆①船上的乘客!Ipse ratem conto subigit,velisque ministrat,et ferruginea subvectat corpora cymba.②我们谁都逃脱不了。我真为你难过,非常难过。我会在祈祷的时候提到你的。”

  ①卡隆(Charon):希腊神话中摇船进死人的灵魂渡过七循冥河的老船夫。

  ②拉丁文:篙子撑动了,帆升起了,那条浑身铁锈的破船开动了。(语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

  接着,代理主教阁下便有条有理地拿出一支铅笔,把这件事儿记了下来。

  阿马罗一离开主教邸宅,便径直来到大教堂。他把自己关在这时已空无一人的圣器收藏室里;他攥紧拳头夹住脑袋考虑了很久,然后给迪亚斯神父写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老师: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可怜的姑娘已经死了。我打算离开

  这儿,因为你一定理解,我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呆在这儿会使我心碎的。

  令姐正在安排丧葬事宜。你当理解,我是没法办这件事的。我对令姐非常

  感激……再见吧,如果天主愿意,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遇。我打算到遥

  远的山区去,到某个牧羊人居住的穷教区去,含着眼泪,在反省和苦修中

  度过我的余生。请尽你的全力安慰那位不幸的母亲吧。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再见吧!我现在心烦意乱,已不知所云。

                     你心上的朋友

                     阿马罗·维埃拉

  孩子也死了,并已埋葬。阿·维又及

  他把信装进一只报丧用的黑边信封;在整理好他的书信文件以后,他走过去打开大铁门,对着院子、小屋和教堂司事的家凝视了一会儿。雨后的雾气使大教堂的那个角落显出了冬天的阴郁。院子里寂静得令人伤心。他顺着阴森的高墙,慢慢走进去,向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厨房里面偷偷望去:他在里面,坐在炉子旁边,嘴里衔着烟斗,正情绪低沉地向炉灰里吐痰。阿马罗轻轻敲了敲窗子;在教堂司事打开门以后,他把房子内部扫视了一遍。这里他太熟悉了:那道把托托的凹室隔开的帘子,那通往上面房间的楼梯。那么多的往事和渴望突然向教区神父袭来,他心里一酸,喉咙哽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我来向你告别来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过了一会他才轻声说道:“我要到里斯本去,我姐姐在那儿要死了……”

  他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又继续说道:“真是祸不单行啊,你知道可怜的阿梅丽亚小姐突然去世了……”

  教堂司事大吃一惊,呆住了。

  “再见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把你的手给我,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再见。”

  “再见,教区神父先生,再见!”老人眼泪汪汪地说。

  阿马罗逃回自己的家,一路上他尽量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街上大声哭出来。一进家门,他便对埃斯科拉斯蒂卡说,他当天晚上要动身去里斯本。十字架客栈的人要给他送匹马来,因为他要去赶从尚·德·马卡斯开出的火车。

  “我只剩下点盘缠钱了。但这儿所有的毛巾、被单和其他东西我都留给你了。”

  埃斯科拉斯蒂卡一想到要失去教区神父先生便哭了起来,她想吻吻他的手,对他的慷慨表示感谢;她还提出要帮他整理行装……

  “这些我自己来好了,埃斯科拉斯蒂卡,你就别麻烦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在哭泣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去检查食橱,把里面的少量亚麻织物集拢来。但几分钟以后,阿马罗就喊她了,因为有两个人带着竖琴和小提琴站在他的窗子下,正在不人调地演奏《两个世界》华尔兹舞曲。

  “给他们一个硬币,让他们见鬼去!”教士气冲冲地说。“告诉他们这儿有人生病了!”

  一直到五点钟,埃斯科拉斯蒂卡再没有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什么声音来。

  十字架客栈的小伙计牵着马来了以后,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心想教区神父一定在睡觉。想到他要走,她还在哭泣。他立即让她进去。他站在屋子中间,肩上披着斗篷,正准备把要放到马鞍后面的帆布包扎紧。他交给她一叠信,让她当天晚上分别送交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西尔韦里奥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接着他便走下楼梯,后面跟着大声哭泣的女仆。走到楼梯中间时,他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拐杖声。原来是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来了,他看上去很激动。

  “进来,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进来。”

  教堂司事关上门,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教区神父先生,我因为心里烦闷,有件事儿给忘了。前些时候我在房间里发现了这个东西,我想——”

  他把一只小小的金耳环放在阿马罗手中。阿马罗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阿梅丽亚的。她曾到处找过;这肯定是哪天上午他们在教堂司事的床上作乐时落掉的。阿马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子抱住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

  “再见,再见,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不要忘记我。代我向马特伊阿斯问好,埃斯格利亚斯大叔……”

  客栈的小伙计把帆布包用绳子捆在马鞍上以后,阿马罗就起程上路了,留下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和埃斯科拉斯蒂卡站在门口哭泣。

  过了灌渠堤坝,在公路转弯的地方,他下马来拾掇了一下马澄。他刚要再骑上马的时候,只见戈丁尼奥博士、镇议会的秘书长和议长这三位好朋友走了过来;他们刚才一起散过步,正要回到镇上去。他们在那儿看到教区神父,又看到他的包捆在马鞍子后面,一副出门的样子,都吃了一惊,便停下步跟他谈了起来。

  “是的,”他说。“我要到里斯本去。”

  秘书长和议长对他的好运羡慕得直叹气。但是当教区神父讲到他姐姐要死时,他们都很有礼貌地表现出悲痛的样子;议长先生说:“你一定很伤心,我理解……另外,济贫院路你朋友家中也遭到了不幸——可怜的阿梅丽亚小姐,死得那么突然……”

  秘书长说:“什么?阿梅丽亚小姐,那个住在济贫院路的漂亮姑娘?死了?”

  戈丁尼奥博士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显出很吃惊的样子。

  议长先生是听他的女仆告诉他的,而他的女仆又是从迪奥妮西亚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听说是死于心脏病。

  “喔,教区神父先生,”秘书长说,“如果我伤害到你的宗教感情(其实也是我的宗教感情),还要请你原谅。不过天主的确犯下了可怕的罪行——他抢走了我们镇上最美的姑娘!她那对眼睛多美啊,先生们!还有,她那些可爱的美德——”

  于是,他们都以同情的口气,对这一使教区神父深感悲痛的不幸表示惋惜。

  他非常沉重地回答说:“我真的很悲痛——我对她太熟悉了。她有一些很好的品德,本来完全可以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我的确很伤心。”

  他默默地跟每个人握了握手;这些绅士们继续漫步朝家里走去,阿马罗神父朝着尚·德·马卡斯车站的方向,在公路上驱马小跑起来。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第二天十一点钟,给阿梅丽亚送葬的队伍离开了里科萨。这是一个寒冷的上午,深灰色的浓雾罩住了天空和田野,天上下着凄冷的雨。从农庄到波亚埃斯的小教堂要走很长的路。一个唱诗班的男孩子举着十字架走在最前面。他迈着大步,两只脚在泥浆中扑哧扑哧地走着,走得很快;费朗院长穿着黑色的圣衣,诵读着“在主内踊跃欢欣……”,走在他身边的圣器看管人捧着圣水器,同时为他撑着雨伞;农庄上的四个雇农低头冒着倾斜而下的雨水,抬着放在灵枢架上的、用铅封闭的棺材;热尔特鲁德把长斗篷的兜帽戴在头上,一边在农庄看管人的大伞下走着,一边作着念珠祈祷。路边,波亚埃斯哀伤的溪谷上空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块,溪谷内一片沉寂;教士一边用洪亮的嗓门大声唱着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边迅速地沿着深深的罅隙走了过去,罅隙间的小溪里涨满了水,溪水汩汩地流淌着。

  一进村,抬棺材的人便累得停了下来;就在这时候,一个一直等在树下的人打着伞走了出来,一声不响地加入了送葬的行列。这人是若昂·埃杜瓦多,他戴着黑手套,袖子上戴着黑绪纱。他的眼圈下面有两道深深的黑皱纹,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紧接着从他身后又走出来两个穿制服的仆人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之中,他们的裤腿都卷了起来,手里都拿着大蜡烛;这两个穿制眼的仆人是庄园继承人派来参加里科萨一位女士的葬礼的,因为这位女士是院长的朋友。

  他们的出现使送葬队伍显得增添了一些气派,那个唱诗班的男孩子一看到他们便把十字架举高了一点,走起路来也更神气了一些;那四个抬棺材的也忘记了疲劳,又把棺材架扛上了肩;圣器看管人用深沉的声调大声唱着安灵歌。妇女们站在各自的家门口,一边用手划着十字,一边赞赏着教士们穿的白色法衣和棺材上的镀金装饰物。这时,那具棺材正被抬着走在陡峭而泥泞的路上,后面跟着成群的男女,他们都打着伞,因为凄冷的雨还在无情地下个不停。

  小教堂座落在山坡上,周围是一片栎树林;教堂的钟敲响了丧音;当圣器看管人声音嘶哑地吟诵着“天上诸圣人济佑”时,送葬的队伍一下子涌进了阴暗的小教堂。遵照庄园继承人的指示,那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没有进去。

  他们撑着伞呆在教堂门口,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冷得在地上直跺脚。从开着的门里面传来了无伴奏齐唱的歌声;接下来是一片震耳欲聋的祈祷声;然后突然传来了教士用洪亮的嗓门念的沉闷的拉丁文祭文。

  两个仆人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于是便穿过小教堂的围墙,来到塞拉芬大叔的酒馆里。庄园继承人庄园上的两个放牛的正在里面一声不响地喝酒,一看到那两个穿制服的仆人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坐下吧,两位老弟,尽情地喝吧,”那个陪着若昂·埃杜瓦多骑马出游的小老头说。“我们到这儿是来干一桩枯燥无味的差事的。你好哇,塞拉芬先生。”

  他们跟塞拉芬握了握手。塞拉芬一边为他们量出两杯威士忌酒,一边问那死去的姑娘是不是亲爱的若昂先生的情人,她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死于动脉破裂。

  年老的仆人大声笑了起来:“什么动脉破裂!什么也没破裂。要说破裂,那是从她肚子里破裂出一个胖娃娃。”

  “是若昂先生干的好事?”塞拉芬把他那对色迷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我看不是,”另外一个仆人傲慢地说道。“若昂先生前一个时期一直在里斯本。这是镇上某位绅士干的好事。你知道我疑心是谁吗,塞拉芬先生?”

  但这时,热尔特鲁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声说道,送葬的队伍已经接近墓地,要两位先生快去。两位仆人马上离开酒馆,在出殡的行列走进墓地,第五十一篇赞美诗唱到最后一节时赶上了他们。若昂·埃杜瓦多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紧跟在阿梅丽亚的棺材后面,几乎碰到了它,眼泪汪汪地注视着覆盖着棺材的丝绒棺罩。小教堂的钟凄惨地敲个不停。雨还在下着,不过已经不太大了。在墓地令人伤感的静穆中,人们都默不作声,在松软的地面上迈着无声的脚步向墙角走去,那里是阿梅丽亚的墓穴。它刚挖好不久,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看上去又黑又深。那个唱诗班的男孩子把包着一层金属的十字架的下端插在地上,费朗院长走到墓穴边上,低声吟诵道“天主的仁慈怜悯……”这时,面色苍白的若昂·埃杜瓦多突然脚步摇晃起来,手中的伞也落了下来;一个仆人忙冲上前去,抱住他的腰;他们试图把他从墓穴旁拖开,但他反抗着,咬紧牙关呆在原地,绝望地抓住仆人的衣袖,注视着掘墓人和两个小伙子用绳子捆牢棺材,然后把它慢慢地向下放进松软的泥土之中。钉得不牢的棺材板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domine!”①

  ①拉丁文:“望主赐以永安。”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①教堂司事喃喃地说。

  ①拉丁文:“而以永光照之。”

  砰地一声,棺材撞到了墓穴的底部。院长用一撮泥土在棺材顶上撒了个十字;然后一边把圣水喷洒器在丝绒棺罩、泥土和墓穴旁边的草上慢慢地挥动着,一边喊道:

  “愿你安息。”

  “阿门,”教堂司事瓮声瓮气的嗓门和唱诗班男孩的尖嗓门应和着。

  “阿门,”众人齐声说道。这声音嗡嗡嗡地响了会儿,然后便消失在柏树枝、草地和墓碑之间,消失在那令人伤心的一天、那十二月的寒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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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一八七一年五月底,里斯本希亚多卡萨·阿瓦内扎饭店里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人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你推我揉地把饭店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踮起脚,在一排排的帽子中间伸长了脖子,拚命想看到楼厅的栏杆,因为那上面挂着一个布告牌,上面登着哈瓦斯通讯社①发来的电讯。一些人满面惊恐地离去,一边对等在外面的、比较平静的朋友们大声喊道:

  ①一八三五年由法国人查理·哈瓦斯在巴黎创办的一家新闻通讯社。

  “统统完了!全都烧光了!”

  从里面传出了挤在柜台边上的那些人嗡嗡嗡的说话声,他们正在进行着激烈的辩论;在初夏的那个炎热日子,从通往洛雷托广场的林荫路,到希亚多附近的住宅区的前面,再向前直到马加利亚埃斯路,到处人声嘈杂,感情激动,时时都听得到这样一些词:“公社!凡尔赛!纵火者!窃贼!犯罪!国际!”人们在说这些词的时候都满腔怒火,声音之响超过了出租马车的声音和报童兜售最新报纸的尖叫声。

  每个小时都有新的电讯传来,不断地报告着正在巴黎街巷进行的革命战争的插曲:这都是怀着恐怖的心情从凡尔赛发来的电报,讲到了正在燃烧的宫殿、变成一片废墟的街道、在营房大院和墓地进行的集体枪杀。在黑暗的下水道里进行的复仇、使军服和工作服蒙受耻辱的毁灭性的疯狂、带着极度痛苦的狂热再加上科学的方法,企图用煤油、黄色炸药和硝化甘油消灭贵族阶级的反抗者!猛烈的痉挛,世界的末日——一份二三十个字的电讯刹那间揭示出了这样的可怖情景。

  希亚多的人们对巴黎的毁灭感到义愤填膺。他们回忆起已被夷为平地的高楼大厦,连连发出遗憾的感叹。市政府,“那么漂亮”,皇家大街,“那么豪华”。杜伊勒利宫的被毁坏使得有些人怒不可遏,就好像这花园属于他们似的;那些在巴黎呆过一两个月的人都破口大骂,声称对那个城市的财富具有一个巴黎人应享受的权利;他们诽谤起义者对他们所看到的历史遗迹毫无敬意。

  “想想吧!”一个胖男人大声说道:“荣誉勋位大厦竟成了一片瓦砾!半个多月以前我还和我夫人到过那儿。丢脸哪!卑鄙啊!”

  当驻里斯本的代理人收到另一份令人更加沮丧的电讯,说到整个林荫大道,从巴士底狱到马德兰大街,还有协和广场,爱丽舍田园大街直到凯旋门都已成了一片火海时,人们的喊叫声更响了。革命者就这样疯狂地一举毁掉了那一带所有的饭店、音乐咖啡馆、舞厅、赌场和妓院!于是从洛雷托广场到马加利亚埃斯掀起了一股狂怒的浪潮。那个满足人们感官享受的极为方便的中心就这样化成了灰烬!啊,多么可耻啊!这可真是世界的末日!除了巴黎,人们还能在什么地方吃到更美味的食物呢?人们还能在什么地方遇到这样有阅历的女人呢?在干燥寒冷的冬天,高等妓女们乘坐的四轮轻便马车与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四轮敞篷马车并驾齐驱,浩浩荡荡地从布洛涅树林驶回来,人们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得到这样一支庞大的马车队呢?多可恶啊!他们忘记了图书馆和博物馆:但是他们对变为废墟的咖啡馆和妓院的惋惜却是真诚的。这是巴黎的末日,法兰西的末日!

  一群政客已经聚集在卡萨·阿瓦内扎的外面;他们提到蒲鲁东的名字。在当时的里斯本,他已开始被含含糊糊地称为一个嗜血的妖怪。人们在痛骂蒲鲁东。大多数人认为那些大火就是他本人点的①。但一位很有名望的诗人、《鲜花与叹息》的作者却宣称,尽管蒲鲁东讲过许多蠢话,但他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文体家。这时大力士弗兰卡大吼一声:“文体家!一个头脑空虚的家伙。如果我在希亚多这儿碰到这个强盗,我一定把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敲断!”

  ①巴黎公社起义时,蒲鲁东本人已死。但蒲鲁东主义者在公社内部有相当大的影响。

  他一定会的,因为只消喝几杯白兰地,弗兰卡就成了一头野兽。

  然而,也有几个年轻人的戏剧本能被这场浩劫的浪漫主义色彩激发了起来。他们欢呼公社的勇敢精神:韦莫雷尔①一边伸开双臂组成一个十字架,一边迎着最终射穿他身体的弹雨高声喊着:“公社万岁!”德拉克吕茨老人怀着圣徒般的狂热,临终前还在病榻上口授命令,让反抗者使用暴力……

  ①韦莫雷尔(Vermorel,1841—1871):法国记者。

  “他们都是伟人!”一个年轻人激动地大声说道。

  旁边的一些严肃的人都在轻声低语。另外一些人则离开了,他们一想到他们在拜沙的房子被浇上煤油,卡萨·阿瓦内扎饭店成了社会主义纵火者的牺牲品,脸色便吓白了。这时,所有人群中都充满了要当局进行镇压的狂怒之情:受到国际工人协会攻击的社会需要在其宗教和保守原则的力量中寻求庇护,用刺刀把自己围护起来!开服饰用品杂货店的市民们带着拉·特雷穆尔①或奥苏纳②派头的鄙视神气谈论着“那些流氓”。有人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声称要报仇。流浪汉们对那些想过王子般生活的工人们感到愤怒。他们站在有产者和资产阶级一边讲话。

  ①拉·特雷穆尔:法国中世纪的贵族家族,以战功显赫而闻名。

  ②奥苏纳(1579—1624):西班牙政治家。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夸夸其谈的年轻人,一些激昂慷慨的人在攻击旧世界、旧思想,向它们大声发出威胁,在一些大块文章中提出要摧毁它们。

  于是,有一批麻痹、迟钝的人希望借助于警察的力量阻止一场社会革命:而一些稍微有点知识的青年人则凭着几张报纸就想摧毁一个延续了十八个世纪的社会制度。但是表现得最激动的还是饭店的一个职员。他从卡萨·阿瓦内扎的极梯顶端向下挥舞着手杖,建议法国恢复波旁家庭的统治。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从香烟店里走了出来。正当他从这群人中间走过时,突然听到身后一个惊讶的声音高喊道:

  “喂,阿马罗神父!哦,你这个淘气鬼!”

  他停下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迪亚斯神父。他们尽情地拥抱着;为了安安静静地谈话,他们向前走到卡莫埃斯广场,在雕像旁边停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老师?”

  他是前一天晚上来的。他在跟波热拉的皮门塔家打官司,因为他们对他的农场提出了主权要求。此事已上诉到高等法院,问题将在首都解决,所以他才赶来,为的是参加案子的审判。

  “你呢,阿马罗?你在最后一封信上说你想离开圣蒂尔苏。”

  是这样。圣蒂尔苏教区有它的优点;但现在维拉弗兰卡教区出现了空缺,为了能离首都近一点,他便来对里巴马尔伯爵大人谈了这件事,伯爵正在为他安排调动。帮了他大忙的首先是伯爵夫人!

  “莱里亚情况怎么样,胡安内拉太太好点了吗?”

  “没有,可怜的女人。你知道吗,一开始,我们真让她给吓坏了。我们以为她要跟着阿梅丽亚一起进坟墓了。但是没有,她只是得了皮下水肿,这是一种浮肿病。”

  “愿天主保佑她,这个神圣的女人!纳塔里奥呢?”

  “他已经老了很多。他也有他的烦恼。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一直很多。”

  “请告诉我,老师,利巴尼尼奥怎么样啦?”

  “关于他的事儿我写信告诉过你了,”大教堂神父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阿马罗神父也笑了起来;两位教士捧腹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是的,那事儿一点不假,”最后大教堂神父说道。“这件事儿真是桩丑闻。因为最后他们捉住他时,他正在跟那位中士于着好事,当时的情况让人毫无怀疑的余地……那是夜里十点钟的时候,在老杨树林荫道上。他真是太不谨慎了。但这事儿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马特伊阿斯死了以后,我们便让他做了教堂司事,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差事,比他在办事处里工作强多了。他会狂热地去完成他的使命的!”

  “是的,他会狂热地去完成的,”阿马罗神父一本正经地同意说。“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怎么样啦?”

  “老弟,人们正在悄悄传说——一个新的佣人——住在前面的一个木匠。这家伙交上了好运。”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这家伙确实交上了好运。雪茄烟、手表、手套!这事儿倒也挺有趣的,是不是?”

  “妙极了!”

  “甘索索两姐妹还是老样子,”大教堂神父接着说。“她们现在的女仆就是你原来用的埃斯科拉斯蒂卡。”

  “若昂·埃杜瓦多那畜生呢?”

  “他的情况我没写信告诉你吗?他还在波亚埃斯。庄园继承人生了肝病。他们说若昂·埃杜瓦多得了肺结核。我不清楚。是费朗告诉我的。”

  “他怎么样,费朗?”

  “他很好。你知道前两天我碰到谁吗?迪奥妮西亚。”

  “是吗?她怎么样?”

  大教堂神父在阿马罗神父耳边轻声讲了一句。

  “真的吗,老师?”

  “就在索萨斯路上,离你原来住的那幢房子只有几步路。是唐娜卢伊兹·达·巴罗萨给她的钱让她干起这一行来的。好了,所有人的消息你都知道了。你看上去比过去结实了,老弟!换个环境对你有好处啊!”

  他站在他面前,揶揄地说道:“哦,阿马罗,你写信对我说你想隐居到山区去,进修道院,在苦行中度过余生……”

  阿马罗神父耸了耸肩。

  “你还能期望什么别的呢,老师?事情一发生——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经受了多大的痛苦!但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大教堂神父说。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啊,可莱里亚已经不是原来的莱里亚了!”

  他们在沉默中向前走了一会儿,一边回想着过去,回想起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中打牌时的欢乐情景,回想起吃茶点时讲的笑话,回想起在莫雷纳尔路上的愉快散步,回想起阿瑟·科塞罗演唱的《告别》和《异教徒》,当时伴奏的是可怜的阿梅丽亚,现在,她已安息在野花盛开的波亚埃斯公墓里……

  “对于法国正在发生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阿马罗?”大教堂神父突然问道。

  “太可怕了,老师——大主教和一大群教士都被枪毙了!真糟透了!”

  “卑鄙,”大教堂神父轻声说道。

  “看来同样的思想似乎正在传到我们这个地球上的小角落里来,”阿马罗说。

  大教堂神父同意他的看法。于是他们又愤慨地谈起了共济会会员。共和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那些想摧毁每一种值得尊敬的机构和制度——教会、宗教教育、家庭、军队、资本……——的人们。啊!社会正受到这些挣脱了锁链的恶魔的威胁!为了激发人们尊敬宗教信仰和教士,过去的那些镇压手段——土牢和断头台都是必不可少的。

  “啊,现在所缺少的正是这些东西,”阿马罗说。“事实是,他们根本就不尊敬我们!相反,他们正在极力败坏我们的声誉。这些魔鬼正在摧毁人们对天主教教士怀有的崇敬心情。”

  “他们正在无耻地诽谤我们,”大教堂神父门声闷气地说。

  这时有两位女士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位头发已经花白,风度很高雅;另一位是个娇小的姑娘,瘦弱苍白,眼圈下面有着黑黑的阴影,尖尖的胳膊肘紧贴着显然不会生育的身体。她穿着一件膨起的大裙子,脑后挽着大发髻,穿着一双后跟很高的鞋。

  “好奇特的发髻!”大教堂神父一边轻轻拍着阿马罗的袖子,一边小声说道。“喂,阿马罗神父,那个年轻的姑娘正是你喜欢听她们忏悔的那种姑娘。”

  “那种时候已经过去了,老师,”阿马罗笑着说。“现在我只听取已婚妇女的忏悔!”

  有那么一会儿,大教堂神父稍微放纵一下,让自己失声笑了出来;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原先那种肥胖症患者的沉闷神态,因为他看到阿马罗正脱下帽子,向一位留着灰白小胡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绅士深深鞠了一躬。这位绅士是从洛雷托方向走进广场来的,他的牙齿紧紧咬着烟斗,腋下夹着阳伞。

  这是里巴马尔伯爵大人。他带着友好的神情向两位教士走来;阿马罗仍然光着头,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很自豪地向伯爵介绍了莱里亚大教堂的迪亚斯神父先生。他们谈了一会儿已经开始炎热起来的天气。然后阿马罗神父又对最新收到的电报发表了一番评论。

  “对于法国正在发生的事情阁下有何高见?”

  那位政治家绝望地挥了挥手,把他的脸也给遮住了。“这事儿谈起来太让人伤心了,阿马罗神父先生,太让人伤心了。试想,几名暴徒就毁掉了巴黎——我的巴黎!你们知道吗,先生们,发生这样的事叫我难过死了?”

  两位教士带着惊愕的神色,齐声对这位政治家所感到的巨大悲痛表示同情。

  接着大教堂神父问道:

  “阁下以为这事儿的结局会怎样呢?”

  里巴马尔伯爵大人思绪纷繁,不慌不忙,像逐字逐句都经过推敲似地回答道:“结局?这不难预见。一个人如果有一些历史和政治经验,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切的结局。清楚得就像我现在看到你们二位教士一样。”

  两位教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从这位政府要员嘴中说出的具有预见性的话:

  “鉴于暴动正在被镇压下去,”伯爵大人继续说道,眼睛望着正前方,手指举在空中,仿佛正在追随着并指明未来的历史进程。借助于他的金边眼镜,他的瞳孔对未来的历史进程可谓洞若观火。“鉴于暴动正在被镇压下去,不消两三个月,君主政体就会重新恢复。如果你们两位先生曾经像我一样在国王统治时期参加过杜伊勒利宫中以及市政府内的宴会,你们就会承认,法兰西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帝国,一个完完全全的帝国。拿破仑三世将会重新登基,或者也许他会退位,而在皇太子未成年期间由皇后摄政。这是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说的最慎重的解决办法。作为一个直接的结果,罗马教皇将不仅是宗教的统治者,而且将重新成为世俗的统治者。老实说,我并不赞成恢复罗马教皇的权力,而且这种观点我已经多次讲过。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表态赞成什么或反对什么。幸好我不是欧洲的独裁者。这个任务不是我的岁数和能力所能胜任的。我在这里讲的都是我从政治和历史的经验中确切学到的东西。喔,我预言了什么呢?噢!皇后坐在法兰西的王位上,庇护九世坐在罗马的宝座上,因此,我们将用这两股至高无上的力量把民主压得粉碎。请相信我,先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了解欧洲、了解当代社会构成因素的人。你们还可以相信,在公社这个实例之后,我们再也不会听到人们谈起共和主义、社会问题和人民了,至少在未来的一百年内不会听到了!”

  “愿我主耶稣基督保佑事情会是如此,伯爵大人!”大教堂神父热情地说。

  但是,阿马罗对于自己能在里斯本的一个广场上跟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亲密地交谈感到很高兴,不禁容光焕发,又问了一个问题,把一个受到惊吓的保守主义者的焦虑都注入了他的话中:“阁下认为这些共和主义。唯物主义的思想会在我国人民中间传播开来吗?”

  伯爵哈哈大笑起来;他夹在两位教士中间,一直走到围绕着卢伊兹·德·卡蒙斯①雕像的栏杆附近,一边说:“这不要担心,先生们,这不要担心!诚然,咱们这儿的确有一两个头脑发热的鲁莽家伙,他们吹毛求疵,荒谬地断言葡萄牙已经堕落,说我们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视而不见,说我们正在变得糊里糊涂、愚蠢不堪,说我们现在的国家无法再延续十年,等等,等等。一派胡言,荒谬绝伦!”

  ①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文艺复兴时期成就最高的抒情诗人。

  他本来一直背靠着雕像的栏杆站着,但现在却俯身向前,显出彼此说得很投机的神态。

  “其实,亲爱的先生们,别的国家都在羡慕我们。我下面要讲的话并不是为了恭维你们做神父的,但是只要我们有像你们这样可敬的教士,先生们,葡萄牙就将在欧洲各国中保持其地位和尊严!因为宗教,亲爱的先生们,正是秩序的基础!”

  “毫无疑问,伯爵大人,毫无疑问,”两位教士热情地说。

  “看看你们的周围吧,先生们!多么平静,多么富有活力,多么繁荣昌盛啊!”

  他作了一个很大的手势,把整个洛雷托广场都包括了进去。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接近黄昏时,里斯本市的整个生活都集中反映在这个广场之中了。无人乘坐的出租马车在四周缓缓行驶;女士们成双结对地走过去,她们挽着蓬松的发髻,穿着高跟鞋,迈着慵倦无力的步子,她们的面色苍白,表明了这个种族已经衰微;不时有位年轻的贵族骑着一匹可怜的瘦马小跑而过,因为前一天夜里喝过酒脸色仍在发青;人们绝望麻木地躺在长凳子上;一辆高轮子的破牛车摇摇晃晃地过去了,这牛车正是农业落后了好几代的象征;那些常在斗牛场和有“法多”歌手演唱的娱乐场所出出进进的人,嘴里叼着香烟懒洋洋地走了过去;一个对生活感到厌倦的过路人正在招贴栏处读着过时的歌剧海报;工人们痛苦的面容体现出工业的衰败……所有这个老朽世界的人们都在这个色彩瑰丽的晴空下慢吞吞地移动着步子,懒洋洋地穿过广场,而街上的顽童们则扯着悲哀的嗓门兜售着彩票和有奖券,报童们在叫卖当地的报纸。教堂阴郁的正面在广场上非常显眼,在一长排房子中间闪闪发光的是三家当铺的招牌和四家酒菜馆阴郁沉闷的店门;通向广场的还有几条充满了臭阴沟一般浑浊空气的胡同,这里是罪恶的渊薮,卖淫的场所。

  “请看吧,”伯爵继续说道。“看看这番歌舞升平、繁荣昌盛的景象吧……亲爱的先生们,欧洲人都羡慕我们,对此我毫不感到惊奇!”

  一位国家的代表,两位宗教的代表,三个人排成一行,昂首站在卡蒙斯纪念碑的栏杆旁边。他们对于自己国家毫无疑义的光荣伟大充满了欢乐的自豪感。他们就站在铜像基座的旁边,处于那位古代诗人冷峻的凝视之下。诗人的铜像挺拔而壮观,诗人骑士般的肩膀健美而结实,胸前捧着他的史诗①,手中紧握着他的宝剑,铜像周围,簇拥着葡萄牙的往昔的历史学家,和往昔的为英雄事业而歌唱的诗人——可惜往昔已一去不复返,而且几乎被人们所遗忘了。

  ①卡蒙斯写有史诗《鲁西亚德》(意为“葡萄牙人”),歌颂葡萄牙航海家达·迦马发现印度航线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