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本书是当代德国最成功的畅销书作家海因茨·G·孔萨利克的新作。单纯的高中生罗伯特很有音乐禀赋,不善于追逐女孩子,却在偶然的机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染指毒品交易的美艳吧女乌丽克。罗伯特走向吸食毒品,贩卖毒吊的邪路,一去不复返。在悔悟时惨死于黑手党的枪下。罗母经不起打击,追随儿子魂归西天。罗父发狂地要复仇未果,准备放弃之际却发现新结识的爱人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仇人……
作者:海因茨·G·孔萨利克 译者:曹其宁、叶绪铃
目录
·理性在何方
·第一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二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理性在何方?”
——读孔萨利克新作《迷情毒案》
唐建清
德国作家海因茨·G·孔萨利克不愧是一个写畅销书的高手,他懂得如何把小说写得好看,知道怎样投合大众的口味。
他的96年新作《情迷毒案》就是一部让人拿起来放不下的精彩的小说,罗伯特是一个18岁的高中生,他迷上了33岁的酒吧女郎乌丽克,乌丽克不仅让他上了她的床,而且把他拖进了吸毒贩毒的泥淖。罗伯特新结识的一位少女过量服用了他提供的一种叫做“摇头丸”的毒品心力衰竭而死,罗伯特悔恨不已,决心革面洗心重新做人,但贩毒组织害怕他告发举报就抢杀了他。他母亲经受不起丧子之痛随之去世,罗伯特的父亲信不过碌碌无为的慕尼黑警方,决定亲自追查凶手为死去的亲人复仇。他凭借一张仅有的照片到处寻找乌丽克,但始终一无所获,后来他在汉堡认识了一位吧女并涉入爱河,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爱上的这位金发女郎恰恰就是他发誓要以私刑加以惩处的乌丽克!原来乌丽克为躲避警方的通缉和黑手党的追杀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藏匿到汉堡,不料与罗伯特的父亲相遇,她怀着深深的歉疚欲以温情来赎自己的罪,抚慰那位父亲破碎的心灵,当罗伯特的父亲不忍心杀死乌丽克而想劝她向警方自首时,越南帮会的冷面杀手抢先一步用钢丝绳勒死了乌丽克,罗伯特的父亲得知真情后回到慕尼黑,用那把复仇的手枪打死了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真正元凶——酒吧老板弗兰茨和黑手党枪手萨尔瓦多。
《情迷毒案》的精彩之处不仅在它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还在于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系列重大的,读者也会感兴趣的社会问题。
弗兰茨多次称乌丽克为“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但在作者看来,这个风流吧女其实是个“堕落的天使”,她既是个害人精,同时又是个受害者。她从小失去了父亲,继父常常殴打她的母亲,还对她不怀好意,她的童年没有欢乐,青年时期更是受尽了屈辱。她当过舞蹈演员,但不够资格进国家歌剧院,于是只好跳“表情舞蹈”,再后来就沦为风尘女子,她想找一个可以信赖的男子托付终身,结果却是一再受骗上当,残酷的人生使她悟到:要树立什么人生目标,那多半是幻想,她的梦想和前途被摧毁,心里便充满了恨,恨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恨这个欺骗了她的心灵的世界。但同时她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人欺骗,而是要自己来欺骗这个社会。《圣经》里所说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成了她的信条。从此以后她要按照这一信条做人,要报复所有的人,即使误伤无辜也在所不惜,她本人不也是无辜者吗?不照样被人毁了!她现在知道,生活就是不断地搏斗,只有比敌人更加无情的人才能成为胜者。于是她的床就是她的战场。她知道罗伯特是个单纯的青年,一心爱着她,她也知道摇头丸毒品对服用者有害无益,但是她不愿意受冻挨饿,不愿意流落衔头,况且她想成为富婆,拥有私家别墅,带大花园和游泳池,开高级轿车,在银行有账户,穿戴时髦,到国外去度假等,于是在财富的诱惑之下她不惜同魔鬼签约,为了人世的欢乐甘愿出卖自己的灵魂。“堕落的女人”是个古老的故事,但在孔萨利克笔下乌丽克则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悲剧演员”,作者将她的一段段言词演绎成对社会的严峻批判。
罗伯特则与她不同,他是躺在鸭绒被上“在玫瑰园里长大的,那里繁花似锦,吹不到一丁点儿逆风寒流”。父亲是州政府的处长,家里有汽车和花园,他还有自己的音乐室,有钢琴,有贝多芬。但这样一个父母以及社会寄予厚望的乖孩子好学生怎么会堕落成一个吸毒贩毒者的呢?这确实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做父亲的自然将这一切归咎于那个毒蛇般的“坏女人”,是她勾引,毁了他,因此他要找到她,惩罚她。他不明白其实对于儿子的悲剧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是个俗吏,一个专制的家长,不仅与妻子隔膜,也压根不理解自己的儿子。而罗伯特对父母的溺爱、家庭的管束越来越不耐烦,尤其是他父亲那自以为是的老一套教训更是引起他的反感。因此,与其说是乌丽克诱惑了罗伯特,不如说是他主动逃离了笼子般的家。罗伯特正像50年代“愤怒的青年”一样,是家庭、学校、社会的叛逆者。由此,孔萨利克通过罗伯特的“失足”,揭露了西方社会一代青年的“沉沦”,罗伯特的同学热衷于追逐漂亮姑娘,“他们骂罗伯特是不中用的家伙,因为他正经得让人受不了,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去过。”第一个因服用摇头丸丧生的丽莎·布隆迈尔只有17岁,她是个勤奋的理发师,但又是一个瘾君子,舞会上的疯妞,迷恋流行音乐,爱吃摇头丸,随时愿意跟男人睡觉。死在罗伯特怀里的克丽丝塔,一个16岁的纯情少女,出于好奇想试试摇头丸的奇妙,因为她认识的许多人都吃过摇头丸了。读了这些悲惨的故事,人们不禁要问:现代青年怎么了?现代教育怎么了?现代社会怎么了?《迷情毒案》是一部通俗小说,也是一份忧思录。
赖伯探长在小说中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他为人正直、头脑清醒、十分敬业,是个优秀的警官,但面对日益严重的毒品犯罪和日趋猖獗的黑社会势力,他和他领导的刑警毒品科显得势单力薄,束手无策,最终无所作为,赖伯和他的同事们并不是有些警匪小说和侦探小说中漫画化甚至丑化了的既蠢又懒的警察,但他们确实软弱无力,起码是力不从心,这恐怕正是作者的用意所在:揭露严重的犯罪问题,呼吁提高警察的战斗力,加强对罪犯的打击力度。在小说中,赖伯探长似乎扮演了作者的传声筒角色,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慕尼黑的警界上层人士、政府官员、政治家们,其实也是对读者和社会公众作报告,指出统一后的德国犯罪率居高不下,尤其是有组织犯罪和青少年犯罪呈迅猛增长的势头。斗殴、抢劫、凶杀、走私、吸毒贩毒、淫乱……德国社会乌烟瘴气,危机四伏,一幅末世相,人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尤其是毒品对青少年危害极大。继大麻、海洛因之后,新一代毒品摇头丸粉墨登场,成了青少年竞相服用的时髦毒品,而境外制毒贩毒集团通过各种渠道向德国渗透,并大动干戈争夺毒品市场,无论是街头、舞厅,还是校园,毒品泛滥成灾,青少年深受其害,赖伯探长或孔萨利克所说的这一切并非言过其实或危言耸听,毒品及青少年犯罪确实是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不仅是德国,当今世界上许多国家都为之头痛,它是一个现代问题。因而作者将德国糟糕的治安状况归咎于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在他96年的畅销书《黑品官》中德国人甚至大喊“外国人滚出去”)。这似有种族偏见之嫌,至少是没有把握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通俗小说也有高下之别,《迷情毒案》不仅有看头,还能引发或引导读者作一些深层次的思考,小说题词就显示了作者在此方面所作的努力。“献给理性,但理性在何方?”这确实是现代人的一大困惑。古希腊哲人早就将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文艺复兴以来,理性取代神性更是一路高歌猛进,但理性将把人类引向何处?现代人类张扬了理性还是失落了理性?临近本世纪末,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现代人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迷情毒案》及孔萨利克的一系列揭露社会黑暗的小说充分暴露了现代社会的“疯狂”,用毒枭弗兰茨的话来说,“今天人们在生活中需要不断刺激自己的神经,什么跳迪斯科、听广播、听音乐、看电视、看足球、看拳击、看网球、看屏幕上的凶杀,越是残酷越是来劲,还有世界各地的战争和暴行,爆炸事件、杀手行动、飞机夫事、地震等等,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经历这一切,多刺激啊!要不是人类成了一种恣意妄为的兽类,生活该有多乏味,多苦闷啊!”因此明知毒品有害,但为了利润,为了刺激,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不惜以身试法,以青春和生命作代价。“越是有人警告,顾客就越多,好奇呗!真的买摇头丸能买到快乐?非亲身体验一下不可。”人类引以为自豪的理性哪儿去了?物质越丰裕,精神越空虚;文明越发达,理性越脆弱。怪不得罗伯特的父亲恨恨地说,“老是说人乃万物之灵,不对,人是万物中的败类。”
阅读是愉快的,思考是沉重的。
但愿我们像作者一样在这多灾多难的人世仍怀抱一份希望:“过去不应成为当前的负担。人必须有能力把一切过去的事置之脑后。”然而,人类的前途不在于忘却,恰恰在于健全的理性,真诚的爱。
献给理性,
但理性在何方?
爱情是一盏金搏,
有人往里倾注自己的鲜血。
——印度谚语——
第一部 第01章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摄政王体育场。
她躺在游泳池边灌木半掩的草地上,垫着一块红白条纹的大浴巾,身穿曲线毕露的五彩比基尼泳装,看上去像在睡觉,双手枕着后脑勺,一头波浪般的乌发,鹅蛋脸,浓眉长睫,眼皮略施黛色,丰满的嘴唇抹得胭红,整个儿的亮丽夺目。
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都禁不住要看她一眼,有个上了年纪的秃头鼓腹的老兄,尽管在异性面前已经毫无指望,但对美女玉体的兴趣却依然不减,竟拿起照相机安上望远镜头,从远处偷偷地拍她的照片。
罗伯特·哈比希笑眯眯地看在眼里。他坐在游泳池边上,双脚泡在温暖的池水里。正当他准备去喝杯可乐时,他的目光在女郎身上停了下来。令他奇怪的是,游泳池里的孩子们大喊大叫,这位女郎竟照睡不误,而且睡得那么熟,就像睡在安静的房间里一样。
罗伯恃一向佩服能睡觉的人。他自己只需要短时间睡眠就能恢复精力。可他那位父亲只要睡着了,哪怕墙塌下来也吵不醒他,最多是翻个身而已。罗伯特的母亲睡觉时像只猫,踡着身子,盖着被子,一觉睡到闹钟铃声大作才醒,而罗伯特那些童子军伙伴呢,他们野营时睡在气垫上或睡袋里,就跟木头人一样。当第二天早晨的喇叭声叫醒他们时,罗伯特早已坐在野营地的河畔或者湖边,欣赏过了朝霞的美景,聆听完了云雀的歌唱。
罗伯特从游泳池边站起,双手拢了一拢湿漉漉的头发,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去附近的餐厅喝可乐呢,还是继续端详这位女郎。他虽已年届十八,可不像他那些高中同学那样总是挖空心思盘算怎样与姑娘们搭讪,甚至订出什么“猎物名单”。罗伯特宁愿在钢琴上弹奏肖邦和贝多芬的乐曲,读斯宾诺莎和蒙田的哲学著作,或者研究天外来客现象和遥远的无名星球上的生命活动。
他的朋友们挤眉弄眼地说要拿个姑娘来“开包”。这种事罗伯特是做不来的,他从来没试过,生怕遭到嘲笑和拒绝,他知道自己缺乏谈情说爱的本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位躺在草地上、身穿迷你比基尼、披一头秀发的女郎,竟然使罗伯特改变了主意。他不去餐厅喝可乐,而是绕过游泳池的跳水台,走近这位女郎,在离她大约三米的地方坐了下来,踡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仔细看她。
他怀着内心的激动发现,这女郎长着坚实浑圆的乳房,修长的双腿,腰部和腹部没有一点赘肉,真可谓是完美无瑕的身材,说不定是在健美中心里锻炼出来的。看来那些在她身旁晃来晃去的“小花花公子”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来这儿主要不是游泳,而是为了结识众多的漂亮妞,须知摄政王体育场并非一般的公共游泳场所,而是慕尼黑赫赫有名的地方,名落孙山的选美女郎、摄影模特、时装模特以及年轻美貌的太太们都来这儿日光浴,让那些碌碌无为的男人一饱眼福。
罗伯特开始讨厌那些盯着女郎傻看的男人,突然感到有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腾起,让他想跳起来大喊:你们走开!别看个没完!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而且还琢磨着等她醒来时怎么跟她搭话。他这会儿就在找话题了,但所有能想到的词都显得那么乏味、笨拙,只会让自己出洋相。尽管如此,罗伯特仍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坐着不动,而且猜起谜来:她有什么样的眼睛?是褐色、灰色,还是绿色的?肯定不是蓝色的,因为黑发女人很少有蓝眼睛,他断定她的眼睛是温暖的深褐色。
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了,远处一群孩子在玩耍,把一个球踢来踢去,这本来是禁止的,但却一下免除了罗伯特的猜谜之苦。有一个球踢得太高,没能被接住,落到了正在睡觉的女郎身上,正好掉在她肚子上。女郎身子一抽,坐了起来。这时罗伯特一个箭步跳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球来,扔回给了孩子们。然后他蹲下来看那女郎,果然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她坐着的时候胸脯更加挺出,狭小的比基尼几乎都包不住了,女郎诧异地看着罗伯特,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这些小孩!”罗伯特笨嘴笨舌地说,“球把您打疼了吗?”
她回答说没事儿。她的声音温柔,深沉得像她的眼睛一样。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太阳眼镜,架在她纤细的鼻梁上,她说,把她吵醒了也好,否则太阳晒得过多,皮肤又要被灼伤。好在她有一种很好的防晒霜,是美国夏威夷产的,可以立马减轻灼伤的痛苦。
罗伯特问她是否去过夏威夷,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罗伯特从未听到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她说,她去不起夏威夷,但那是她做梦也想去的地方,若能躺在棕榈树下的白色沙滩上,那真是别无所求了。防晒霜是她的一个女友带给她的,这位女友有一个很大方的男朋友,他邀请她去了夏威夷。
罗伯特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本来应该站起来走了。可是这位姑娘——不,他现在看出,她已经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少妇,也许结过婚,比他大出几岁——这个迷人的女子像块磁铁一样把他牢牢吸住了。
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罗伯特·哈比希。”
“我叫乌丽克·施佩琳。”她又是一阵大笑,“苍鹰碰上了家雀①,这不笑死人吗?”
①德国人名字“哈比希(Habicht)”有“苍鹰”的意思,而“施佩琳(sperling)”则有“家雀”的意思。
罗伯特默默点头。他知道,他的伙伴们此刻会怎么回答,最无伤大雅的一句话也许是:这可是两只鸟之间的事①!但是他决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①德语里“两只鸟之间的事”也有“男女之间的事”的意思。
他终于说:“真太巧了。”尔后他壮着胆子问她,“您常来这儿游泳吗?”
“有时候来。”他注意到,她那双戴着墨镜的眼睛在打量他,他很是不安。“那您呢?”
“我也是有时候来。”
她仰回身去,用双时撑着上半身,对罗伯特说,他肯定不是花花公子一类的人,她要猜猜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学生?”
“还不是,我在……上高中。”
“哦!可是您看上去比中学生年纪大,恕我冒昧,您多大了?”
“您真想知道吗?”
“要不我问这干吗?”
“18岁……”
他边说边想,这下非走不可了,但她的回答又把他留住了。
“您可是前途无量,让人羡慕。”
“干吗这么说?您不是也很年轻吗?”
“只能说比较年轻。”
“您结婚了吗?”这可是个大胆的提问,罗伯特自己也感到奇怪,他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摇摇头,把头发一甩说:
“没有。”
“不可理解,说句实在话,您很漂亮。”
“谢谢您的恭维。”
“您不需要别人恭维。您知道自己很吸引人。”
罗伯特自己也不清楚,他怎么会一下子说出这种话来。要是半小时以前,他还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而此刻他却谈吐自如,似乎对应付漂亮女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过一会又快没话题了。罗伯特不知怎么往下说好。他已经说过她很漂亮,她笑了。还说什么呢?夏威夷?算了吧,结婚没有?谈完了。还能谈什么呢?谈斯宾诺莎?不可能!谈肖邦?也许行,可是怎么把话题转过去呢?还是问问她的职业吧,也许能引出进一步的话题。
她看了一下手表(这下不用他再问了),说已经是下午6点,她该走了。她站起身来,他这才发现,她和他几乎一般高,有一米七八,女人很少有这么高个的。
他问:“您有约会?”
“不,我只是太阳晒够了,想回家涂点夏威夷防晒霜。”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我早料到了!”她又笑了,“去餐厅喝杯桔子汁是吧?”
“没猜对,我请您客。”
“喝杯咖啡也行。”
“又没猜对!我请您吃晚饭,在对面那家‘甲壳虫’餐厅。”
“‘甲壳虫’?”她摘下墨镜,用她那深褐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嘲讽说:“哈比希先生,您请得起吗?”
“我有个慷慨的父亲……我平时很节约的。”
“您要带我上‘甲壳虫’餐厅去花钱?偏偏要带我去?”
“我认为这么花钱最好,我可以邀请您吗?”
“我们可是半小时以前才认识的。”
“过日子不能按小时计算,人们应该自己决定生活的节奏。”
“这话听起来挺有哲理味。”
“我爱读哲学书,这是我的毛病,我也爱弹钢琴。”
“弹爵士乐?”
“肖邦。”
他想,这下总算谈到肖邦了。可是她显然喜欢爵士乐,而这方面罗伯特是拿不出什么的。对爵士乐乃至整个现代音乐,他难以理解,他在听12音交响乐时,总觉得是在听乐队给乐器调音,只听见一片杂乱无章的响声和节奏,罗伯特实在接受不了现代作品。
乌丽克承认自己从未听过肖邦,说只有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莫扎特的音乐,但她很快就换听别的了,因为不合她的口味,她认为,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很好听,能渗透人的身心。罗伯特说,一会儿在“甲壳虫”餐厅有足够的时间讨论这个话题。
他俩约好一刻钟以后在入口处碰头,然后乌丽克就转身走了。罗伯特望着她轻盈的身影,打心里讨厌那些盯着她看或跟她搭讪的男人。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好像是向罗伯特表明,她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可是,她接受了罗伯特的邀请,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她以为一个18岁的高中生还不算是个男子汉?这个问题又使他忐忑不安起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入口处等着她。
她来了,身穿一件不起眼的黄底白花的连衣裙,一头乌发用黄色的蝴蝶结束在脑后,脚登一双用彩色皮带编成的高跟鞋。罗伯特高兴地发现,她这身打扮比她不加修饰躺在草地上显得年轻。而她也掩藏不了她的惊异:穿着西服的罗伯特显得那么成熟,以致很难估计他的年龄。
“可以去了吗?”她开心地问道。
“可以。”
“我建议别去‘甲壳虫’,去一家不那么贵的饭馆好吗?”
“不行,我决定去‘甲壳虫’,咱们就得去。”
“我只喝一碗汤。”
“这事儿您就交给我了!家雀女士,苍鹰可是强者!”
此刻的罗伯特兴高采烈,一贯内向的他变得风趣起来,妙语如珠,毫无拘束,甚至宁肯听一段爵士乐而不听贝多芬的奏鸣曲。
“甲壳虫”餐厅就在体育场斜对面,只需穿过马路就到了。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分,他们没有预订就找到了一张空桌子,须知不经预订而来“甲壳虫”吃饭,就像是玩彩票那样要凭运气。他们居然在餐厅前部的楼梯附近找到一张桌子,那里一般是名流们坐的地方,这种人喜欢让别人看,别人也喜欢看他们。
“先来点什么?”菜单还没有送来,罗伯特就问了,“来杯红香槟怎么样……”
他马上又怀疑喝红香槟对不对?是不是有点过分,暴露了自己没有经验?他应当事先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喝开胃酒。由他做主好不好……他眄了她一眼,看不出她有反对的意思,也就放心了,于是研究起招待员送上的菜单来。
至于点什么菜是无关紧要的,他只要能够同这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她,听好说话,让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个荒诞的愿望:但愿时光不再流逝,他们俩永远是这么坐着。
乌丽克点菜时小心翼翼,以免罗伯特破费。她要的凉菜是牛头肉冻,主菜是法式羊腿肉,甜食是桂皮冰淇淋,按乌丽克的建议,他们喝了干葡萄酒,然后她又要了矿泉水。
乌丽克在点菜时就算了一下这顿晚饭要花多少钱,她暗暗骂自己不该接受邀请,尽管点的菜很一般,饭菜钱也够贵的了,这算什么事儿呢?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看来今天是头一次请这样的客,偏偏请的是她,他有什么目的?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据他自己说,他爱看哲学书,弹钢琴,对不明飞行物有兴趣,还想向她解释肖邦的作品,可是她理解不了……他真不该请她吃饭,而应该把钱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付完账后,乌丽克说她真得回家了,罗伯特问能不能再次见到她。
她反问:“为什么?”
“没什么。”
“也许我们会偶然再见。”乌丽克想回避。
“对我说来,这太没把握了。偶然机会是争取不到的,而我希望再次见到您。”
“又要花很多钱吗?”
“光喝杯桔子汁也行,有什么关系?今天能在这儿跟您共进晚餐,真是太好了!”
“跟一个陌生女人!您还没有问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您会告诉我的,也许就在下一次……”
“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我这个人总是心想事成。”
他们离开餐厅走到街上,乌丽克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告诉他那儿停着她的汽车。一辆小菲亚特,很灵活,停靠方便,女人用最合适。
在握手告别时,罗伯特问能不能送她到车上,她犹豫了一下,反问他是开车来的,还是坐公交车来的。罗伯特说,他的汽车就停在体育场旁边的一条街上,但他希望能送她到车上……
他带着忧伤的口气说:“我想尽量多和您在一起,今天晚上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对我来说也很难得。”她抽回了她的手,“所以我们现在要赶快分手。”
她转身走了。罗伯特目送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面。他眼前留下的是她那飘动的黄裙子,轻盈的步伐和婀娜的腰肢。罗伯特承认,今天晚上的请客是一次可以避免的失策。他的零花钱几乎全部花光,就为了跟一位年纪比他大的美人儿一起坐上两个钟头。他这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竟敢走出超越自我的一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有一种“我成功了”的感觉。他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再见到她。
他穿过马路,走向他的汽车,车是他父亲送的,他在九个星期以前领到了驾驶执照,这辆车在老百姓嘴里叫做“鸭子”,已经用了八年,保养得很好,除了车身个别地方有些松动。他父亲说,先开这辆车练习,以后再买辆好的,练个年把再开新车也不迟。罗伯特同意这么办,凡是他父亲说的,他都赞成。
在汽车上他一路想着乌丽克。她没有结婚,这点明确了,但不明白的是,这么个漂亮女人居然称自己过着独身生活,更多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这个乌丽克·施佩琳究竟是什么人?她靠什么过日子?别人上班的时候,她哪来那么多时间泡游泳池?在罗伯特看来,这个女人有点神秘,尽管他可以问她这一切。他准备下一次就问,他相信一定会再见到她,到那时就问她:您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父母亲已在家里等他,餐桌已经摆好。
父亲说:“你游泳游到这么晚。”没有责备,只是奇怪而已。
“我遇到两个朋友,我们喝啤酒来着。”
母亲说:“饭菜还热着呢……”
“我不饿,妈。”罗伯特想找个理由赶快回自己的房间,便说:“对不起,我还得复习拉丁文,晚安。”
“晚安,孩子。”
逃脱成功了,罗伯特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在一张大的银幕上看到了一条黄色的裙子,轻盈的步伐和扭动的腰肢。
也想,明天该请求父亲多给点零花钱了。
哈比希一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德国家庭的典范。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通过自己厉行节约和向一家公务员建房储蓄所贷款,在慕尼黑郊外的帕辛区造了一所房子。居住面积165平米,有装修好的地下室,顶层的阁楼用来作为工作室,他以前在那儿绘画,制作陶器,现在成了罗伯特弹钢琴的音乐室,有一架日本钢琴(史坦威牌的钢琴是买不起的)。房子的四周是花园,面积有90平米,不算大。胡伯特在购买地皮时认为料理花园太费事,他的业余爱好不是刨地翻地和清扫树叶,而是绘画和制陶,来访的客人可以看到他家到处摆着画得很精美的陶制容器。后来,当他发现他的独生子罗伯特有钢琴天赋时,便毫无怨言地撤消了他的工作室,搞起集邮来了。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一名处级官员。要是问他太太,她先生在哪个部门任职,她准说不知道。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对她来说,只知道自己先生是有法学博士学位的处长就够了,没必要知道他的工作岗位,反正是在政府里当官。
盖尔达·哈比希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她为家庭服务,家庭是她的核心,她的天地。妇女解放的浪潮对她毫无影响。她无法理解,对一位妻子和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的东西。妇女的自我实现——这有什么意思?盖尔达有丈夫,有儿子,有一个家,还有一条名叫班布斯的狗。她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每年休假季节全家人可以去德国北海的诺德奈岛,甚至去土耳其安塔利亚的海滨旅游。她还要求什么呢?生活中还有什么更值得争取的呢?什么妇女解放?全是胡闹,她对自己说,幸福就是一家人温馨相处,而不是靠个别人的利己主义去获得。
盖尔达热爱她的儿子罗伯特。她生他的时候受了大罪,经过14个小时的痛苦,儿子才呱呱坠地。医生如释重负地告诉她,这个大胖儿子先还不肯出世,后来才让步了。对胡伯特来说,罗伯特就像是皇太子。他向别人说起他时,从不说“罗伯特”或者“我儿子”,而总是说“我儿子罗伯特”,好像他在培养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
哈比希博士很受同事们的喜爱,他不令人注意,不声不响地在官员的阶梯上往上爬,他工作负责,忠于自己的党,这一点在巴伐利亚是一个官员飞黄腾达的牢固基础。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的儿子罗伯特可说是在玫瑰园里长大的,那里面繁花似锦,吹不到一丁点儿的逆风寒流。当罗伯特的父母发现儿子有音乐天才时,欣喜若狂,马上为儿子买了一架日本钢琴。罗伯特的钢琴老师认为,这孩子禀赋很高,有条件成为钢琴家,有朝一日能走遍全世界。此话听起来很好听,但也给家里带来了矛盾,哈比希博士盼望儿子成为法学家,而母亲盖尔达则主张儿子当个钢琴家,出现在国际音乐会的舞台上。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眼前是要把高中念完,哈比希博士可以自豪地说,他儿子罗伯特是班上第二名,若不是数学扯后腿,还能成为第一名。罗伯特曾经问过,既然他往后一辈子也用不上几何学的“正弦”和“余弦”,为什么还要学这玩意儿?哈比希博士开导他说,这属于高级的常识,数学有助于逻辑思维,在生活中十分重要。
那天晚上罗伯特躺在床上,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他脑海里浮现出乌丽克的形象,开始分析起来。她年纪多大?估计三十岁不到。干什么职业?很难说,哪来那么多空闲时间,尤其是在下午?她可能是教师,对了,有可能,教师一般只在上午有课,假期最长,每年大约有八十天,不过她也可能是搞艺术或自由职业的,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再不就是有一个有钱的爸爸,她的生活内容就是打高尔夫球,骑马,看时装表演,游泳和上理发店。可要是这样,她就不会开不够派头的小巧型汽车,而会开一辆符合她外表的敞篷轿车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只掉在她身上的球,有了这只球,罗伯特才跟她说上了话,才做出了他平日不敢做的事,他回忆起第一次接触一个姑娘的情景。那时他15岁,他的同学们都纷纷吹牛,说摸过甚至睡过哪个“漂亮娘们儿”。他们骂他是不中用的家伙,因为他正经得让人受不了,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去过。
有一次,罗伯特在伊萨河畔的草地上遇到一个姑娘。她是另一所高中的学生,名叫尤丽亚,正躺着晒太阳。他们俩认识,因为尤丽亚就住在他家附近,当罗伯特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一边说在这太阳底下真热,一边把比基尼的上半部脱掉,露出两个苹果般的乳房,她把防晒霜递给罗伯特,请他给她抹油。罗伯特依着她的话做了,开始也不觉得什么。可是当他的手碰到她的乳头时,她开始呻吟起来,下体不时地拱起。罗伯特的手像烫伤了一样立即缩回,他跳起来,把手上剩余的油抹在自己肚子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听见尤丽亚在背后骂他窝囊废、同性恋者。这事让他很长时间不痛快,他只有从弹奏莫扎特和斯卡拉蒂的钢琴曲中寻求安慰。
罗伯特为了摆脱自己贞洁的名声,在他的同学和童子军弟兄面前,把这次出丑说成了一次“性经历”。他有声有色地描绘尤丽亚如何如何亢奋动情,使得那些怀疑者也信了他的话。从那以后,他在同学的圈子里被认为是个好样的,罗伯特这才知道,有时说谎可以帮助人适应环境。
可是如今他的内心起了变化,同乌丽克的邂逅像是一次决堤:迄今为止被抑制的东西,现在一泻千里地进入了他的情怀。要再次见到乌丽克的愿望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这是罗伯特从未有过的感觉。
罗伯特度过了一个不安和短暂的夜晚。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感到羽绒被轻微的压力,好像是接触到了乌丽克的皮肤。当他翻个身摸到鼓起的被子时,好像是摸到了乌丽克的胸脯,觉得既坚实又柔软。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把羽绒被拢成一个女人胸脯的样子,一面亲吻,一面把脸埋在里面,怀着这样的梦,他终于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罗伯特又去了摄政王体育场,但乌丽克没有去。过了一天他又去找她,还是没有见到。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只是利用一天的空闲去体育场游泳和晒太阳。这点使他感到沮丧,因为这样再见的可能性就减少了。他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在星期六或星期天,她说的偶然见面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第三天他又见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还是上次那个地方,穿着一套大红的比基尼,没有睡觉,而是枕着浴巾在看书。那是一位有名的畅销书作家的作品,德国的文学评论家对这位作家不屑一顾。尽管他的书发行量以百万计,却只能引起一些精英人物的疑问和排斥。
罗伯特轻轻地走近她,弯下腰来问:“您也读这种无聊的书?”
她吃了一惊,手里的书掉落到身上,脸上带着几乎是生气的表情说:“我喜欢这位作家,您读过他的作品吗?”
“没有。”
“那您发什么议论!您比那些专业评论家好不了多少,这种书他们碰都不碰一下,您也是看也不看就横加指责,就因为这些作品不合你们的口味。”她看来真的火了,把书合上放在了一边。
罗伯特为了弥补自己的鲁莽,就对她说:“我等您来着,我每天都在这儿等。”
“您应该好好地、正经点利用您的时间。难道您又要和我上‘甲壳虫’餐厅吃饭不成?”
“我的零花钱不够了。”
“我可以请您嘛。”
“我不想给您添负担。”
“什么负担!我自己要享受享受,也让您分享一份,譬如今天我就特想吃鱼子酱加土豆泥。”
“这可是很贵啊!”
“一个人有时也需要潇洒一下,不然活得太累了。”
罗伯特此刻断定,她肯定有个有钱的爸爸,她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吃鱼子酱就像吃饼干一样……他不懂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愿意跟一个18岁的中学生攀谈的。
他建议先去体育场餐厅喝杯桔子汁,当他们俩走过游泳池时,一些“准花花公子”对他们行注目礼,罗伯特能陪伴这样一位美女,感到洋洋得意。在餐厅坐下后,罗伯特说:“我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况。”
“为什么?”乌丽克问道。
“我一连四天都在琢磨您。”
“您没有琢磨您那些哲学家和那个波邦?”
“是肖邦。”他笑着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作为富有人家的女儿,她应当知道肖邦啊,这不是矛盾吗?
“肖邦!非得知道他不可吗?”乌丽克又问。
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怎么提这种问题!罗伯特感到自己对她的身份又没有把握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乌丽克·施佩琳,您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个33岁的女人,未婚,在施瓦宾区有一套住房,有一只猫,名叫罗莉,有一辆小菲亚特汽车。这下您满意了吧?”
“还不完全……”
“您还想知道什么?”
“您花钱不用愁吧?”
“可以这么说。”
“您父亲很有钱吗?”
“我只有一个继父,是个建筑工人,老是喝醉酒,殴打我的母亲。我14岁的时候,他想欺负我,我反抗,他就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后来他忽然离家出走,到现在谁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她斜着脑袋问罗伯特,“您失望了?”
“您骗人!”罗伯特低声说,“您干吗要说假话?”
“我干吗说假话?这是真的。”
“您的职业呢?”
“我当过舞蹈演员。”她举手挥了一下,好像要抹掉这一段经历,“可是不够资格进国家歌剧院,跳足尖舞我老摔跤……好在除了歌剧院还有别的舞台,于是我选择了……这么说吧:表情舞蹈。”
“我不知道什么是表情舞蹈。”罗伯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喑哑。
乌丽克双手拢了一下头发说:“干这行没出息,三年以后我不愿再干,就站起柜台来了。”
罗伯特问:“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是站酒吧柜台的,从晚上8点开始,有时一直站到第二天4点。我上午睡觉,下午就出去补充阳光和氧气。”
“这么说您是个吧女?”
“客气点说是个酒吧女郎。”
“在哪儿?”
“在托斯卡纳酒吧。”乌丽克把喝完的杯子推了一下,“这会儿您失望了,是不是?”
罗伯特不知怎么回答。不是失望,而是幻灭,他有关这个女人的美好想象,一下子全被破坏了。
为了不让他尴尬,乌丽克问他去过酒吧没有,他回答说从来没去过,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那里面肯定有许多夸张的成分,吧女是个正当职业,甚至是很辛苦的职业,每天夜里干到4点……
她说:“挺烦人的。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个工作,可以了解到人的本性是多么不善,多么脆弱,多么虚伪。”
“这话听起来很辛酸……”
“我一直不得不单枪匹马地奋斗,真不容易,现在我该走了。”
“还早呢。”罗伯特说。
“我得走了!”乌丽克说罢就站起来,罗伯特只好跟着她。说老实话,乌丽克急着要走对他倒是件好事,因为他对刚才所听说的一切需要有个消化过程,要是他在电视里看到的有关吧女的描写有一成是真的话,就足以加强他的内心矛盾了。
罗伯特把乌丽克送到游泳池出口处,然后回到了体育场。告别时他们握了手,但这次握手和第一次握手不一样,乌丽克很快抽回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游泳池边上坐了好长时间,边看别人跳水,边在思索。乌丽克不可能是他在电影里所看到的那种吧女,她那样子就不像。这说明什么呢?电影里的吧女总是最漂亮的,但也是最下贱的。但乌丽克不一样,她说话不一样,动作不一样,她的眼光没有挑逗性。罗伯特得出结论:她是个例外。
第二天,在课间休息时,他对班上一个以追逐姑娘出名的同学谈了他认识乌丽克的事。那个同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舔了舔嘴唇,问道:
“你认识了一个吧女?”
“是的,一位美女。”
“你小子……”
“谁是‘你小子’?”
“一个吧女!你得小心伺候,向她好好学几手……”
“你这个浑蛋!人家是正派女人!”罗伯特火了。那些粗话留在他记忆里,把他折磨得心慌意乱。他要发泄,就只能弹钢琴,他怀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弹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敲得键盘轰轰作响。坐在楼下起居室里的哈比希博士抬起头,自豪地对他太太说:
“你听,你听,这孩子的演奏……”
三天以后,罗伯特去游泳池等乌丽克没等着,回家后对父亲说:“我和盖哈德说好了,请他晚上给我补习数学,可能回家要晚一点。”
盖哈德是班上的数学尖子,哈比希博士当然只有点头同意。
他以为儿子有了积极性,可恶的数学终于引起了罗伯特的兴趣。他很高兴,问补习是不是长期的。罗伯特说他还不知道,要看效果如何,然后他大着胆子说出了最关键的话:
“爸,我想多要点零花钱。”
“要多少?”看到儿子发奋学习,哈比希博士乐得施舍。
“我还不知道。虽然我同盖哈德很要好,但他不会白教我的,也不应该白教我。你知道,盖哈德的父亲……”
“现在你需要多少?”
“眼下要100马克吧。”
“哦!你一下就要了个整数!”
“爸,要有成效就得有投资嘛。”
哈比希博士很开心,从钱包里掏出一张100马克的钞票给了罗伯特。“别乱花啊!要是你们去喝上一杯……”
“我们是跟数学打交道,不是跟酒精打交道。”
“要是回家时天黑了,开车要小心。”
罗伯特点点头,把钞票放进上衣口袋,赶紧离开了父亲的房间。老是教训人,好像他还是个小孩似的!老是听父母的教训,他受不了。在他父母看来,他永远长不大,18岁了还是个小孩,得牵着他走路,以防被一块小石子绊倒。真见鬼!他是个男子汉了,父母亲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这一点呢?
到了晚上,罗伯特开着他那辆“鸭子”前往施瓦宾区。他在电话簿里很容易地找到了托斯卡纳酒吧的地址,他把车停在酒吧旁边的一条偏僻的马路上,然后步行过去,在酒吧门前停了下来,打量着酒吧的门面。
一行霓虹灯字,一道厚厚的门,两扇挂着窗帘的窗户。两名男顾客按了按门铃,门上的小窗打开了,显然是里面的人要看看来者的面孔,然后才让进去。罗伯特想,此地不是随便进的,必定是家高级酒吧。
他犹豫地穿过马路,按了门铃,门窗打开了,半明半暗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冷冰冰地看着他。
“什么事?”这声音像要把人拒之门外。
罗伯特故作强硬地说:“我要进去!”
“你走错门了吧?”
“你们是公开营业,还是不公开?”
“这要由我来定!”那人的声音越来越粗鲁,“走吧,你小子……”
“你瞧不惯我怎的?我又没长疮!”
“我看你乳臭未干,快滚吧!”
“告诉你,马上开门让我进去!”罗伯特这会儿也开始用此地惯用的腔调说话了,“我是乌丽克·施佩琳的熟人,要是你还这么怠慢我,有你受的!”
“乌拉的熟人?”门窗后面的男人发出笑声,“你怎么认识她的?”
“关你屁事!开门!”
罗伯特有一条新的体会:看来男性就得粗鲁,礼貌往往被误认为笨拙和虚弱。要记住,适度的傲慢比一味的顺从更能解决问题。罗伯特还从来没有试过,这是头一回,而效果之好出乎意料:门打开了。
那个无礼的看门人是条肌肉发达的汉子,他把罗伯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个贴着深红色墙纸的门厅,有个衣帽间,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姑娘,穿紧身衬衫和超短裙,全身的优点半掩半现,金发披肩,一张娃娃脸,使人想起洋娃娃芭比,她对他笑笑,挤了挤眼睛说:“30马克。”
“我不用存衣。”他回答说。
“先生,这是入场费。”
“哦,是这样。”
他从袋里摸出那张100马克的钞票,找回70马克。看门人在一旁嘟囔了一句,里面的那道双重门这才打开。罗伯特走进了酒吧。
这是他生活中一场新的冒险,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他看到一个大房间,放着圆桌和软椅,有几处绷着彩色丝绸的壁龛,地上铺着红花纹的地毯,中心是个铺着白色大理石的舞池,女招待们同样是穿得很少,走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对男女在跳舞,一个三人乐队在奏乐。左边是一个酒台,有整个一道墙那么长,用镀铬的、黄铜的、硬木的和玻璃的材料做成,看上去光洁铮亮。酒台前一排吧凳上坐着好多对男女,正在热烈交谈……其实此情此景同罗伯特在电影里看到的也差不多,甚至还更平淡一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罗伯特没有看到的,是一道薄薄的隔墙背后的天地。那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有好多扇门,一共有10间房间,其中的摆设值得一看。每间房里有一张巨大的圆形床,墙上镶嵌着镜子,有一个喷水澡池,还有一台装在三角架上的摄像机,可以按顾客的需要把他的各种活动制成录像带,拿回去作纪念,这种特殊的服务在有关圈内人士中迅速传开,颇受欢迎。
罗伯特终于在长长的酒台后面发现了乌丽克,只有她的头发还能认得出来,她的脸换了个样,化妆得像戴了面具,只剩下眼睛和血红的嘴唇在动。罗伯特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刺到了心里,这难道是她吗……这就是她吗?游泳池边上那位年轻美丽的女人到哪儿去了?
当罗伯特走近酒台时,乌丽克认出了他,马上离开岗位,迎了上来,她穿的连衣裙开胸那么低,露出半个胸脯,又那么紧,显出她微隆的小腹,浅玫瑰的色调更加强了预期的效果。
“您来这儿干吗?”她的问话像是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想看看您在哪儿工作。”
“请您走吧。”
他摇摇头,压制住自己的惊愕,“我和别人一样也是你们的顾客。”
“博罗那个蠢货,他怎么把您放进来的?”
“我说了,我跟您是好朋友……”罗伯特把目光从她那张陌生的脸上移开,朝着酒台方向点了点头说:“我想喝点酒。”
“一杯鸡尾酒20马克,一瓶香槟酒300马克……”
他勉强笑了一笑说:“那您就给我调一杯鸡尾酒吧,乌拉……这儿的人是这么称呼您的吧?”
她转过身去,走回酒台。他跟着她,就像被她用绳子牵着一样。她走到酒台后面后才重新看着他,罗伯特坐到了一张吧凳上,感到很不舒服。
“好吧,一杯鸡尾酒。请您喝完了就走……我给您调一杯‘泡泡’。”
“随您怎么调都行……您干吗要把我撵走?”
“罗伯特,这儿不是您来的地方。”
他头一次听到她叫他的名字,罗伯特——从她的嘴里叫出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有这么好听,这么轻柔,这么悦耳,像是从大提琴的G弦上奏出来的。
“您再说一遍:罗伯特。”
他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多么不懂事,甚至是孩子气;他也没有发现乌丽克怜悯的眼光。但她还是答应他了。
“罗伯特。”她把一个插着吸管的高脚玻璃杯推了过去。“给,您的‘泡泡’,算本人请客。”
“这意思是:您付钱。”
“我有折扣。”
“这我不能接受。我要的酒,该我付钱。”他用管子吸酒,那里面掺混着马提尼克甘蔗酒、甜柠檬汁、桔子汁、菠萝汁、木薯汁和新鲜木薯丁,喝起来很清凉,很有味。罗伯特心里想,这么个玩意儿要20马克,这价格包括整个氛围、音乐、姑娘们、还有乌丽克半裸的胸脯。他又感到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欲望。
他两手握着酒杯问道:“乌丽克,您干吗要这样?”
“什么样?”
“干吗要在这儿工作?”
第一部 第02章
“这个问题您自己就能回答:我要付房租,要去市场购物,买些漂亮衣服穿,一句话,为了生活。”
“别的工种有的是嘛。”
“是吗?罗伯特,您知道什么是生活吗?您生长在一个良好的、有父母庇护的家庭……您父亲是干什么的?”
“处长。”
“您瞧,您从未吃过苦,挨过饿,没有难题,没有继父的打扰,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老板,也不会因为拒绝他们而被解雇……”
“难道这儿就没有人动您?”他停顿了一下,“就像您现在这副模样?”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您喝完就走,好不好?”
“我还想再要一杯鸡尾酒。”
“我不会给您的。”
“那我向别的小姐要。”
“好吧。”她叹了口气,拿起喝空了的杯子,“但只有您保证喝完就走,我才给您。”
“我保证。”
酒吧里人越来越多,有几对男女走到隔墙后面去了,罗伯特没有在意,他坐在吧凳上看乌丽克怎么招待其他客人,有个显然喝醉了的男人把一张50马克的钞票塞进乌丽克的胸口。他很恼火,心想怎能这么对待一个女人,尤其是乌丽克。可是她居然还笑!她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她的工作,一种脏活!
他喝了两杯鸡尾酒,自己付了钱,到快11点时乌丽克对他说:“您真的该走了,罗伯特。”他服从了。
他点点头,乌丽克如释重负。罗伯特问:“明天能在游泳池见到您吗?”
“我不知道。”
“要是见不到,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简直是讹诈……”
“这只是我的愿望。”他同她握手,拉着她的手的时间比一般握手的时间要长。“您是我的球面三角学。”
“我是什么?”
“我今天本来应该去复习球面三角形的边和角的关系,学数学!可是您的鸡尾酒更好,对我更重要,明天再见……”
他放开她的手,冲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她笑了笑,离开了酒台。在前厅他又碰上被乌丽克称为博罗的看门人。那家伙狠狠地看着他。
博罗为他开门的时候,罗伯特说:“这下你认识我了吧,下次就少啰嗦……”
博罗拉开门说:“等着瞧吧,快走,呼吸点新鲜空气有好处……”
罗伯特刚一离开酒吧,就有一个人从阴暗的角落走到酒台。他是个南欧人,长着黑头发,薄薄的小胡子,他靠在酒台边上,等乌丽克打发完一个客人。
“刚才那人是谁?”他说话带意大利口音。
“你说谁?”乌丽克反问。
“乌拉,别装蒜啦!刚走的那个年轻人。”
“一位客人。”
“你几乎是在为他一人服务。”
“我看不出来。”
“你现在喜欢年轻小伙子了?”
“去你的,他是头一回来这儿。”
“博罗说,你认识他。”
“博罗是个白痴!”
“乌拉,你要小心,跟这么个年轻人不值得……他经过头一个回合就会掉下床来,但是他什么都看在眼里。看在圣母玛利亚的分上,千万别冒险,尽管你喜欢他。”
乌丽克怒喝一声:“你来试试!”
“只要你乐意,我萨尔瓦多随时奉陪。”
他哈哈大笑,接着又消失在酒吧的阴暗角落里,倚着墙观察着客人。
他叫萨尔瓦多·布鲁内里,来自西西里山区的圣马可村,他的职业是电工。
他无疑是个值得注意的人。
“我们接到一个重要的举报:有20公斤纯海洛因,正从越南经过波兰运往慕尼黑。”匿名举报人没有说更多的情况,没有接头地点,没有时间,只提供了一个信息:“有东西来”。
对慕尼黑刑警毒品科的彼得·赖伯探长来说,这个举报就意味着他们要进入一级戒备状态,他认定这情报属实,而不是开玩笑,开玩笑的事他也经常遇到,对匿名举报电话先要搞清虚实。他在科长办公室里紧急召集了这次会议。
赖伯探长遗憾地耸耸肩说:“举报人有东欧口音,可惜我们没有录下来——不可能每个电话都录音,他很可能是个波兰人,我在想,如果越南人和波兰人联手,为什么波兰人会举报这笔能赚好几百万的生意呢?此外,越南人也是新出现的。这个新团伙的手段极其毒辣。换句话说,在慕尼黑形成了一个新的战场,有我们干的了。”
“除电话以外,没有别的情况吗?”科长问。
“没有,只知道20公斤海洛因已经上路。”
“这就是说,也可能早已到了慕尼黑。”
“那举报就没意思了。”
“基本上没意思。这笔生意没有地点,没有时间,我们怎么办?”
“应当要求立即加强监视波兰边界。”
赖伯说是这么说,可他知道,这个建议只是一厢情愿。波德边界漏洞之多就像一个筛子,加强监视从技术上和人力上说是根本不可能的。科长的话同赖伯是一个意思:
“那我们就得沿着波兰边界修一道‘柏林墙’。说正经的,我们怎么办?”
“没办法!”赖伯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有几位同事吓了一跳。“没办法”这个说法在警界是个令人憎恨的、很刺激人的词儿。“没办法”意味着对犯罪活动束手无策,人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国际犯罪日益泛滥,看着犯罪分子把德国变成他们理想的活动场所。宽松的德国法律是各种犯罪滋长的沃土。波恩政治家们顽固地禁止监听电话,向犯罪分子打开了德国的市场。赖伯探长曾在小范围内一针见血地说过:
“团伙作案只判四年,而一个人偷税漏税却判五年。一个杀人犯只要请个好律师,律师提出犯人在童年时曾受过心理损害,就只能判10年。在这10年里,犯人乖乖地参加监牢教堂合唱团,在牢房里画圣母像,六年之后就被认为可以‘重返社会’而获释。我们的司法制度不是有毛病吗?请大家回想一下发生在德国北部的一个案件:一个女人在牢里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可是,几个月以后,她抢劫另一个女人,用刀子把人刺成重伤。她又被捕受审,案情很明白。但检察院什么反应呢?把她放了!据说她有可以证明的固定居住地址,就没有理由监禁她!这算什么事儿呢?再举个例子吧,我喝了酒以后用啤酒杯把你的脑袋砸碎了。怎么办?没事儿。我可以证明,我几年以前出过车祸,得了脑外伤。精神病专家可以证明,我在行凶时是喝醉了酒,出于一时冲动,而最重要的是‘一时’这个词……法院决不会判我谋杀罪,至多判我误杀罪,加上我当时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肯定从轻发落。而实际上,我就是要杀死你,是冷酷的谋杀!我自由了,可是你死了!我们的司法实在大有问题。”
这会儿赖伯在会上接着说:“我们只有凭运气和靠巧合了,那就是靠我们打进去的侦察员给我们通风报信。不过那时候海洛因早已运到港口了。”
“我们有人打进越南人的圈子吗?”
“没有,但我们打进了波兰人的圈子。”
科长说:“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如果波兰人参与了,那为什么会有波兰人向我们举报呢?”
赖伯一时语塞,觉得口渴,便喝了口水说:“可能是那个人想自己搞点什么名堂。”
“通过出卖自己的伙伴?”
“有可能,也许是为了报私仇……”
“那他应该讲具体点儿,而不是空洞的暗示……我倒以为,是有人要让警察明白,将来警察得跟一个新的团伙打交道。”
“搞地下勾当的人不会傻到公布自己的存在的。”
“有人故意制造混乱,动摇警察的军心,说现在有了个新团伙,你们就抓瞎吧。”科长站起来说,“我认为这是对警察的侮辱!怎么办?等着瞧,看看近期内有没有迹象表明这个波越团伙确实是在活动。”然后他又无奈地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赖伯的侦察员没有报来新消息。在整个圈里,没人知道这20公斤海洛因的生意,有人还表示怀疑:没人听说过有什么越波团伙,要是真有的话,会在圈里很快传开,因为涉及到“市场安全”问题。尤其是如果压价出售,意大利人和亚洲人会大肆活动。
在那个神秘的电话过去四天之后,凶杀案组的组长特奥·沃特克来电话找赖伯。
“我们法医研究所这儿有一具尸体,”他说得很随便,整个警察总局对此类事都习以为常了。一个人在跟死于非命者打了18年交道之后,他的心灵早已长出了一层老茧。“经过辨认,他的名字叫卡利尔·波德涅夫斯基,波兰人,我听说你们那儿……”
“我马上就来!”赖伯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半小时以后,赖伯和沃特克站在了尸体面前。经过冷藏的尸体看上去像一个熟睡的人,法医掀开盖布,报告说:
“他是被人用细钢丝绳勒死的,肯定是从背后受到袭击致死,因为未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死亡时间是昨天17点到18点之间。他中午吃了青豆炸猪排……”
“这有那么重要吗?”赖伯有点不耐烦。
“对我们很重要。”法医把死者重新盖好,“另外,他是吸毒者,身上有许多针眼,体内还有残余的海洛因。”
沃特克拍拍赖伯的手臂说:“所以我们找到你了,这是你的弟兄们的事。值得注意的是,他带着证件,波兰护照,德国入境签证,有效期30天,旅行目的是旅游,一切正常。不幸的是他被人用钢丝绳勒死了。你看出点什么问题来了吗?”
“没有。”
“先是有个波兰人打电话给你,现在有个被杀的波兰人躺在我们法医研究所里,这两者有联系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也可能只是巧合。”赖伯向法医点头示意后走出停尸房。他不像沃特克那样久经锻炼,能把死人看作一样东西,把这种案子看成一桩一般的有待办理的案件。只有当吸毒者吸毒致死,必须调查吸毒案情的时候,赖伯才面对死尸,而且往往是没有多少结果的。由于自杀案件归凶杀案组管,所以赖伯和沃特克经常碰头。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沃特克都说:“又有人升天了!彼得,你的事比我多,要不是你们,我们可以舒舒服服下象棋了。”这当然是夸张,但沃特克就喜欢这么说话。
赖伯在外面走廊上问沃特克:“关于这桩案件,你们有什么线索没有?”沃特克耸耸肩膀,意思是没有。
“尸体是在公园里找到的。一名退休老太太晚上9点左右出门遛狗,在一丛灌木后面发现了这具尸体,说准确一点是狗发现的。老太太休克住了医院,发现地点不是作案地点……据法医分析,在17点到18点之间是不会有人在公园里杀人的,这太显眼了,没有哪个凶手有这么大的胆子。”
“除了亚洲人以外……”赖伯若有所思地说。
“你接触各国的人,你有经验。”
“他们杀人是闪电式的,就在你身边,在人群里,在公共汽车里,在电车里,在火车里,在百货大楼里,在体育场里看足球赛时,到处都能下手,我想起了索维托的系列凶杀案,只是索维托不在亚洲而是在非洲,是约翰内斯堡附近的一个土著人城镇,那里发生的案子就是典型的快速无声杀人案。每逢周末,工人们领到一周的工资,下班高峰期公共汽车上人贴人,乘客都快挤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人倒下来是不可能的,有个人站在你背后,紧紧贴着你的身子,把一根磨尖了的自行车辐条从你背后直刺进你的心脏。你只觉得被针刺了一下,马上就死了。直到车到终点,所有人都下了车,一个人倒了下来,那就是被杀害的人。这些凶手还从来没有被逮着过。”
沃特克说:“试想这种情况出现在此地的公园里。作案人从后面走来,一下用钢丝绳套住被害者的脖子,使劲一勒就切断了喉头,然后把死者扔进灌木丛。这一切只要几秒钟,不过,彼得,这从理论上说是可能的,但实际上不可能。从17点到21点,一个死人躺在公园里不可能不被发现,因此这个波兰人应该是在老太太的狗发现他以前不久才被扔进灌木丛的。但我同意你的看法,这像是一种亚洲人的杀人方法。这样,就要找你所说的越南人了。”
“我们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然而俗话说得好:瞎猫还能碰上死老鼠呢!”
沃特克说:“那你们就好好碰吧,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肯定,死者的护照是假的,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最讨厌这种情况了!我们去喝杯啤酒好吗?”
真是好主意。赖伯也想喝杯新鲜啤酒。跟死人打交道已使他口干舌燥了。
罗伯特鼓起勇气,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托斯卡纳酒吧,倒不是要去寻衅闹事,而是因为他口袋里还有50马克,其中30马克是入场费,只剩下可怜巴巴的20马克买杯鸡尾酒喝。罗伯特头一回真正感到,作为处长爸爸的独生子,他活得比在大街上拉琴要钱的人还窘迫。
博罗打开大门上的小窗,又嘟嘟囔囔地问:“你来干吗?”
“就像童话里说的,你可以猜三次。”
大门打开了,衣帽间女郎收了30马克的入场费。当罗伯特要推开那道双重门时,博罗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警告说:“你会有麻烦的。”
罗伯特挣脱他的手说:“跟谁有麻烦?只要我付钱,我就和别人一样是顾客。”
“那你就错了。”博罗让他进去,但说:“这儿我可见过有人被抬着出去。”
罗伯特不再环顾四周,而是径直往酒台走去,从老远他就看到乌丽克在和一个客人调笑。此人白发苍苍,大腹便便,身穿订做的西服,俨然是个阔佬。乌丽克笑得两个乳房都在抖动,罗伯特直觉得恶心。当她看见他过来时,不由得把裙子的开胸往上提了一提。罗伯特在那个白头发男人的旁边坐下,不声不响地看着乌丽克。直到她问:“这位先生要什么?”他才说:“一杯鸡尾酒。”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拿来了伏特加、白甘蔗酒、柠檬汁、苦柠檬,给罗伯特调了一杯鸡尾酒。这时罗伯特旁边的那位先生去厕所了。
罗伯特尝了一口酒,味道很好,但很厉害。“您没有去游泳池……”
她摇摇头说:“我得洗衣服。您不该来这儿。”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他把双手往台上一摊说:“这最后20马克买酒喝了。不过我会想办法弄到钱……我一定要见您……”
“偶尔在游泳池见吧……”
“不,天天要见!”
“别胡扯!”乌丽克的声音有点生气,但也带些同情,“您跟我不是一路人。”
“就因为我才18岁,而且没有刚才那个男人的一头白发吗?”
她听出了他的责备之意,朝酒吧的阴暗角落里望了望,萨尔瓦多又躲在那儿看他们说话了。
“我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开心,一切为了赚钱,这是主要的。谁瞪着眼看我的胸口,谁就会多喝酒。”
她的油腔滑调,说话时上身的动作,让罗伯特心里感到矛盾。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是真正的乌丽克……这只是外表,是职业所需要的伪装,她自己也深受其苦,想逃脱又逃脱不了。他认为有个真正的乌丽克,那就是躺在游泳池边草地上的年轻女郎,不管男人们怎么看她,她都无动于衷,这才是真正的她,站酒台的乌丽克是在演戏,是个身不由己的悲剧演员。
罗伯特问她:“您还要熬多久?”
她笑了:“熬?罗伯特,您错了。我在这儿感觉很好,挣得不少,我还比较年轻,可能再干七年,干到40岁。希望那时候我有足够的积蓄,可以开一家服装店。”她又笑笑说,“或者我嫁给某个阔佬。要树立什么人生目标,那多半是幻想。人生的真面目是看不见的,就因为人们老在它头上踩来踩去。除非是出现什么意外……”
“我要成为您的意外,乌丽克。”罗伯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绝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顺口说说而已。可是他没有看见乌丽克眼中的惊愕,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很不理智,他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根本不考虑现实。
乌丽克·施佩琳这个名字,要是从字义上理解,那是不幸而言中了:施佩琳是一只“家雀”。她的童年没有欢乐,青年时期老是受欺负。她继父对她不怀好意,喝醉了酒在家里光着屁股走来走去。她参加体操和游泳时,小伙子们总想摸她的胸脯。她15岁时和班上同学去法国旅游三天,结果被一个男同学破坏了贞操,这对她打击太大,以致她很长时间拒绝同任何男人接触。她进芭蕾舞学校后,发现同事们把女人视为一种“中性人”。后来她进了芭蕾舞团,发现女的同性恋者比男的追求者还多,当然也有一些男人经常在演出结束后等在戏院门口,用高级轿车和钻石金表来引诱她。
那时的乌丽克还是冷若冰霜,不为任何高级轿车所动。可是当她离开芭蕾舞团,在一家酒吧跳起“表情舞蹈”以后,情况就变了。她终于明白,她的身体也可以是一笔资本,可以是一棵任意利用的摇钱树。
于是,乌丽克把她的道德观锁进了装满钞票的钱箱,不过她还不是毫无区别地让任何男人上她的床,而要经过仔细选择,并且绝不跟某个人保持长期的关系。她有取有舍,这纯粹是交易,洗个澡就可以抹掉痕迹,只有一次她忘了自己所定的规矩,上当受骗了。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她30岁时结识了一名来自瑞士伯尔尼的商人。此人对她彬彬有礼,在一个周末带她到伯尔尼去,让她参观了他的企业——一家信托和资产管理公司,位于一座古色古香的写字楼里,办公室里装有七台电脑。就在那个星期天,他俩在图纳湖畔度过了柔情缱绻的时光。乌丽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幸福,以为找到了一个她可以信赖的男人。
他们共同生活了四个月,乌丽克辞去了工作,结束了以往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扮演情妇的角色。那个名叫贝阿特的瑞士人把乌丽克捧在手里,对她有求必应,从现实到梦境,从梦境到满足,乌丽克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盼头。
一个秋季的一天,贝阿特建议乌丽克把她的财产投到有利可图的股票生意里去。毕竟乌丽克积蓄了六万马克,这是她卖身赚来的钱,但他们已经不把它当回事儿了。乌丽克高高兴兴地把钱交给了贝阿特,贝阿特果然给她拿来了股票,印得花花绿绿的,说保证有至少10%的股息,并把股票存进了银行的保险箱。
两个星期以后贝阿特失踪了。保险箱里的股票是一堆废纸,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那个股份公司。伯尔尼的办公室人去楼空,只有七台电脑是真的,为的是唬弄那些轻信的顾客,经过长时间的打听,乌丽克得知贝阿特躲到塞内加尔去了,那是个安全的地方。
乌丽克的钱被骗得一干二净,她的梦想和前途全毁了。她心里充满了恨,恨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恨这个欺骗了她的心灵的世界。但同时她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人欺骗,而是要自己来欺骗这个社会。《圣经》里所说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成了她的信条。从此以后她要按照这一信条做人,要报复所有的人,即使误伤无辜也在所不惜。她本人不也是无辜者吗?不照样被人毁了!她现在知道,生活就是不断地搏斗,只有比敌人更加无情的人才能成为胜者。
乌丽克又重操旧业,她的床就是她的店,她在床上认识了弗兰茨·冯·格来欣先生。他一见面就解释,他不需要花钱买虚假的爱情,他是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慕名而来的。乌丽克说,她不想听这一套,问他有什么要求,要多长时间,并说好不许有变态行为。冯·格来欣先生看来相当满意,因为过了两天他就打电话给乌丽克,请她去一趟托斯卡纳酒吧。
对乌丽克来说,这不是一个陌生地点。上酒吧属于她的“业务范围”,在街头拉客才丢人。她认为,街头拉客是道德沦丧的最低点,是彻底抛弃自己的人格。所以她总是上酒吧,跟人聊天,先要扭扭怩怩一番,然后才把“财神爷”带到家里。她要让男人有一种占有者的胜利感,这样会得到经济上的利益:占有者愿意为胜利而投入更多的钱。对一个聪明的女人来说,男人的虚荣心就是一个金库。
在托斯卡纳酒吧,乌丽克首先遇到的是看门人博罗。他一听是找冯·格来欣,问都不问就把门开了。萨尔瓦多在酒吧里迎接她,显然是等待多时了。他带她走进酒吧背后的一间大办公室,冯·格来欣先生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萨尔瓦多马上就退下了。
冯·格来欣说:“很高兴,您接受了我的邀请。我昨天就在等您了。”虽然他俩两天以前还睡过觉,他仍称她“您”。这种称呼造成了隔阂,使乌丽克感到奇怪,两天以前,冯·格来欣和她共同度过了两小时,走时给了她1,000马克,这会儿怎么装得像初次见面似的。
“我需要时间考虑。”乌丽克用眼光扫了一下房间,没有长沙发,只有皮椅,书架,柜子和写字台。“您喜欢在哪儿,在椅子上,还是在写字台上?”
“别说傻话了!”他有点不快,又有点命令式地说:“我请您来是……”
“请我来?”她重复一遍,好像这是个陌生的字眼。
“是的,我请您来!”冯·格来欣走回写字台坐下,也没有请乌丽克坐。乌丽克找了一把皮椅坐下,叠起她那双长长的腿,露出裙子里面的小裤衩。但看来这对冯·格来欣不起作用,他看她的眼睛,而不是看她的双腿。“我有些想法。”
“我倒要领教领教。”
“您没有必要出卖皮肉。”
“这种话只有有钱人才能说。难道您要给我做道德问题的报告吗?就凭您?两天以前……”
“别再提那个晚上了。我跟您说过,我不需要花钱买女人。”
“您玩女人说跟摘苹果似的。”她的声音像在挑衅,“您找我干吗?”
“我想跟您说说我的打算。”
“说具体点儿。”
冯·格来欣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问道:“您也来点儿?”
“谢谢。我只有上班时间才喝酒。”
“上班时间,说得好。”冯·格来欣笑着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我发现您还挺幽默,这没坏处。”
弗兰茨·冯·格来欣在慕尼黑某些人士中间首先以“酒吧男爵”的外号闻名。这个看上去像是很有教养、很正派的四十开外的人,专长却是收买夜总会和酒吧间。他父亲留给他一笔400万马克的遗产,那是父亲从事啤酒花加工挣来的辛苦钱。但学过经济学的弗兰茨却并不把啤酒花加工视为自己的前途,而是干起了房地产。他选择的不是住房或者办公楼产业,而是一种特殊的“物业”。他先买下了三座旧房,经过装修改建,办起了“私人俱乐部”——这就是高等妓院的雅称。当然顾客也是高等的,其中包括产业家、社会名流、政治家、银行家,直至政府官员。他说过一句俏皮话:“联邦议院经常在我这儿举行小型会议……”这自然是夸张,但每个知情人都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俱乐部颇有名气,而且在每次的警察搜查中都安然无事。他们是不会对那些正在洗泡沫浴的检察官进行审问的。
冯·格来欣成立俱乐部以后,就开始关注慕尼黑的夜生活。他买下别人的酒吧,或者自己开办酒吧,这些酒吧都设有搞性活动的暗室。由于这种“专项服务”收入以百万计,父亲传给他的啤酒花加工厂反而成为副业了。如今,冯·格来欣已拥有一个妓院王国,成了一位不可侵犯的人物。
此刻他以断然决然的口气对乌丽克说:“您停止‘上班’吧,马上停止。”
乌丽克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您让我喝西北风啊?您想支配我,没门!我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永远如此,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跟人睡就跟人睡!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别人甭想指手画脚,您就更没资格了!”
“误会了,可能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您什么也没说。”乌丽克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双手撑在台面上,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冯·格来欣,使他又是震惊,又是着迷。他想,这真是个绝色而奔放的女子,有如一头半驯化的野猫,就这样正好,他不要彻底驯化她。
她生气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吧?”
“还有几句话。”
“何必呢?”
“您喜欢这托斯卡纳酒吧吗?”
“跟别的酒吧一样,都是捞钱的。”
“它是我开的。”
“我谅您也不过如此,”面对乌丽克的讥讽,冯·格来欣处之泰然,而且微笑起来。这倒使乌丽克感到不解,我老在刺激他,他还笑得出来?
“我给您提供一个活儿,就在我这个酒吧,当吧女。”
“让我站酒台,您当老板,谢谢,不干。”
这话听起来像是最后的决定,但在女人身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熟悉女子心理的人把它不当一回事儿。只不过是语言上的围墙罢了,很容易推倒。
“您可以拿营业额的15%,而且不必再为了钱而去跟男人睡觉。”
“就跟您一人睡,我说得对吗?”
“不对,我从不跟我的女职员睡觉,也许我在这方面和别人不一样,我对新雇员从不测试。”
“那前天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说过了:忘了那一天吧!您站酒台是暂时的,我还有事让您干。”
“您能解释一下吗?”
看到她的反感在加强,他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我得对您进行观察。”
“那就算了吧。祝您晚安。”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正要握门把时,听见他说:“乌丽克……您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一名富婆,拥有私家别墅,带大花园和游泳池,开高级轿车,到巴巴多斯和塔希堤去度假,穿戴时髦,在瑞士银行开账户……难道您不感兴趣?”
乌丽克转过身来问:“站酒台能挣这么多钱?”
“当然没这么多。”
“那我得做什么?”
“以后再说。挣大钱往往要走弯弯道。我得先看看您转弯是不是够灵活。乌丽克,我提供给您的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为什么就看中我呢?”
“因为我感到您干这一行够格。我的感觉向来就可靠,从未出过差错。”
“冯·格来欣先生,您这是在出谜语。我一向不喜欢猜谜,不像我母亲抓住谜语就不放。”
“考虑考虑吧,乌丽克。”冯·格来欣的口气表明,他要结束谈话了,“过三天您再来找我。您要是拒绝,那就是我把您估计过高,那您就是个傻瓜。您别再‘上班’了,听我的不会错。”
“您让我想想。”
她走出房间。萨尔瓦多从见她出来起就开始研究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不动声色。博罗也在门口好奇地看她,并悄悄问道:
“咱们还会见面吗?”
乌丽克说:“您去算一卦吧。”她来到了街上,深深吸了口气,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冯·格来欣的最后几句话给她造成的困惑。那些话所描绘的前景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以前她总以为那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而如今真有人为她提供这么个美差,也不说明怎么个做法。冯·格来欣只是说要走弯弯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乌丽克走进一家附近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一个男人想与她共用一张桌子,被她赶走了。“那儿不有的是空桌嘛!”
同冯·格来欣的会面产生了效果。在三天的考虑时间内,乌丽克放弃了她平日的收入,去逛了慕尼黑的动物园,遛了市中心的步行街,看了马克西米良大街上的服装店橱窗,对那些样品和标价惊叹不已。她头脑里乱成一团:我只要说一声“行”,所有这些东西我都能买得起!可下一步怎么办?我会不会彻底落入冯·格来欣的手掌而失去自我呢?这是不是在同魔鬼签合约,为了人世的欢乐而出卖自己的灵魂?这个冯·格来欣究竟是什么人?
连着三个晚上,乌丽克走遍了慕尼黑的酒吧间,不是寻找“顾客”,而是搜集信息。无论她问到哪儿,回答几乎是一样的:
“弗兰茨,那个‘男爵’?你找他干吗?姑娘,你认识他吗?这地方的夜生活全有他的份儿,是个大人物。你怎么找到他头上去了?你配不上吧!”
这样的回答没有让乌丽克惊慌,而是让她放心。她原先怀疑,冯·格来欣是不是个吹牛皮的,而当她看到别人对他肃然起敬的样子,她的疑虑也就消失了。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她很难解释: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她的确很漂亮,可是慕尼黑的漂亮女人成千上万,有的还比自己更漂亮呢。看来冯·格来欣的兴趣不在于此,他甚至不愿回忆起曾跟自己睡觉的事,这表明他并不想要自己做他的情妇,成为他的炫耀物。可他向她做出的天花乱坠的物质许诺,又应该怎么理解呢?
这三天的等待对乌丽克来说简直无法忍受。在最后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得坐起来,对着黑暗的墙壁反复考虑:我该不该答应?不妨试试看,如果不守诺言,还可以随时洗手不干嘛。我要对他说清楚,我有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使我屈服,哪怕用什么别墅、首饰、裘皮和美洲虎式敞篷轿车来引诱。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乌丽克又去托斯卡纳酒吧找冯·格来欣,向他说出了那句她练习了一整天的话:
“我决定接受您的建议。”
“乌丽克,您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不,只是好奇的决定而已。我想知道,您打我的什么主意?”
“您从明天起就在我酒吧工作。”
“还有呢?”
“没有了。”
“能不能挣点外快?我知道,后屋里有一排房间,留给有钱的客人。”
“我禁止您……”
“一上来就禁止!”乌丽克摇着头说,“您知道,我不会让人禁止的。禁止?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没法和您共事。冯·格来欣先生,我们谈不到一块儿去。”
“您会认识大人物的,但不是在后屋里。乌丽克,别老像个刺猬一样!您先看看情况发展嘛。伟大艺术品的产生是需要时间的。”
“我跟艺术有什么关系?”
“按我的计划,那是件艺术品,是逐渐形成的……”
“您说具体点。”
“等以后吧。您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吗?”
“要是让我走上邪路,我就不喜欢。”
“邪路……”冯·格来欣笑笑说,“亏您说得出口!您在您那条邪路上可没少赚钱。”乌丽克正想说什么,冯·格来欣打断了她。“不提这个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明晚9点您开始上班。”
“当吧女我没有经验。”
“雷内调酒,您管上酒,对客人微笑……就干这些。要是有客人向您倾诉他的内心想法,向您宣泄他的苦闷,您就耐心听着,表示同情,这会使客人感到好受。您要设法让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这有什么难的?”
乌丽克点点头说:“我再问一遍,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您真想听我的回答吗?”
“是的!”
“这是因为您既有天使的外表,又是魔鬼的女儿。”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乌丽克惊呆了。冯·格来欣的微笑刺激着她,她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只是握紧了拳头。
“那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坦率,或者没有认识到。只要给钱,您身上可以长出翅膀来,无边无际地飞翔……”
“没有的事儿!我只要挣的钱够我正常生活就行了。”
“什么叫正常?正常的概念是因人而异的。对某些人说,有一套三居室住房,晚上能喝一瓶皮尔森啤酒,就算正常了。而某些人则要求住别墅,喝香槟。您喜欢什么:啤酒还是香槟?”
“香槟。”
“这不就对了!我看您还得花很多时间来发现自己的价值。”冯·格来欣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语气忽然变硬:“乌丽克,您可以走了。”
乌丽克还在犹豫,她还有好多事要问好多话要说,但看到冯·格来欣严峻的脸色,也就算了。她默默地点点头,走出了房间。萨尔瓦多在外面等她,把她带到一个长长的、闪光的酒台前。
他高兴地说:“为欢迎新同事,本店请客喝一杯鸡尾酒。你现在属于我们这儿的人了,想喝点什么?”
“随你的便。”
“来一杯‘蒙特哥海湾’?”
“行啊……”
过了一会儿,乌丽克走出酒吧,凝视着霓虹灯广告,她问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冯·格来欣对她的评价使她震惊——又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女儿,真是岂有此理!她的看法完全相反,她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在受欺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一直在挣扎,以免被压死和淹死。她身上哪有什么魔鬼的影子?难道争取生活中有点安全感,就成魔鬼了吗?
乌丽克移开目光,快步走到街上,坐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她一进屋就把铺在床上的大毛巾扔到房间的角落里去,那是用来防备“客人”弄脏她的床的。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生命之路走到一个十字街头,她决定朝正确方向拐弯。这条路选对了吗?人们很快会看到它通向何方。
次日晚上准9点,乌丽克开始站酒台。
这工作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罗伯特的母亲首先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变化。
盖尔达·哈比希和她那位当官的丈夫不一样,她喜爱艺术和音乐。她从儿子的钢琴弹奏中听出来了儿子的变化,认为是一种成熟的标志。一天晚上,当罗伯特在“音乐室”里有力地敲击琴键时,她就和丈夫谈起这事。
“胡伯特,你听见了吗?”她一边问,一边倾听。
“什么?”胡伯特抬起头问。他正在读一篇关于巴伐利亚州议会最近一次会议的报道。他对绿党的一项新提案很是不以为然:该党反对在某个地方造房子,因为得砍掉三棵古树。房子是为一家医院的扩建工程而造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争论:究竟什么更重要,保证人的健康,还是保留三棵老掉牙的树?
“罗伯特在弹肖邦……”
“他不一直都在弹吗?”
“可是他现在弹出来的音乐像是青年贝多芬的……这么强劲,这么粗犷,这么热烈……”
胡伯特点了点头。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一变化,他听不出这种细微的差别。说到音乐,这位处长先生就像只熊瞎子一样。有一次他太太动员他去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看歌剧《西格弗里德》,谢幕时他竟然说:“那家伙用剑把石砧砍碎了,这从材料学的角度看是不可能的。”看完《莱茵河的黄金》后他又说:“众神仙在一条彩虹上飞往圣贤祠,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彩虹只不过是一种幻景而已。”自从那个晚上以后,盖尔达总觉得自己很寂寞。
“罗伯特在起变化,”她现在肯定地说,“音乐表现人的心灵……罗伯特像有什么问题。”
“对,在数学方面。”
“不是指这方面。”
“那是什么呢?”
“问题在深层次。”
“我儿子罗伯特还会有什么别的问题?他在补习数学,表明他能正视自己的问题,也能解决问题。”
对哈比希博士来说,讨论就到此为止了。他更关心的是绿党向州议会的提案,尽管他对此是无从插手的。哈比希属于那种静悄悄搞政治的人,他们的政治天才只有在自己家里方能得到发挥,而且搞的是“改天换地”的政治。可惜这种天才从来不为人所知,这就是孤家寡人式的世界改良者的悲剧。
那天晚上盖尔达为罗伯特做了他喜欢吃的巧克力布丁。吃完后她问他:“罗伯特,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啊,妈,怎么啦?”
“哦,我只是问问而已,是不是在学校里或者是……”
“没有,妈,一切都很正常。”罗伯特故作高兴地说,“我能把握一切。”
第一部 第03章
这话听起来令人信服,于是盖尔达认为,贝多芬式的肖邦乃是偶尔的感情爆发,这样他儿子的内心矛盾就被暂时掩盖起来了。
然而,即使盖尔达了解真相也无济于事。罗伯特最近一次去托斯卡纳酒吧,发现那儿原来是家妓院,他决心要把乌丽克救出火坑。
救出火坑——谈何容易!怎么救法,救到哪儿去?他是什么人?一个18岁的高中生,囊中空空,唯一的资本是过人的智商和弹得一手好钢琴。就凭这能救人吗?他也不想想,乌丽克愿不愿意让他“救”出去。他对她的生活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却要加以干预,岂不是瞎胡闹吗?他凭什么以救星自居?他只是凭一种感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是爱吗?什么是爱?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他曾听同学们说过,他们怎样在长椅子上或者地下室里同女人交媾。他无法想象这和真正的爱有什么联系。他一再回想起他在伊萨河边草地上遇到的那个姑娘,他为她抹防晒霜时她的那种反应让他大吃一惊,结果还招来一顿臭骂。难道爱就是为了蹂躏一个女人的身体,然后向人夸耀说:“小伙子们,我把她撂倒了!”瓦格纳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一剧中所描写的至高无上的欢乐难道是这样的吗?不,爱应该有更多的内涵。
他同乌丽克的接触仅仅是握手,还有几次眉目传情。他欣赏她的身体、眼睛、声音和姿态,从她身上有一股无形的暖流通到他的身上,形成一种刹那间的心灵沟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看的。当他见到乌丽克时,起反应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性”,他完全不同于他那些随时准备拉开裤子拉链的朋友。
罗伯特以很大的克制做到了有四天之久不去酒吧。但第五天父亲又给了他100马克,于是他心中又燃起了去看乌丽克的欲望。
博罗让罗伯特进了酒吧,但拉住他说:“我警告你!”口气并不粗鲁,而是友好的。
罗伯特一下站住,问道:“警告什么?你对每个客人都要警告吗?”
“别傻了!你干吗缠着乌拉?”
“我缠她了吗?我只想喝杯鸡尾酒。”
“可你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看着她没完。”
“有人愿玩扑克,有人愿玩台球,有人愿玩妓女……我愿意看着她,各有所好嘛。”
“你是个大傻帽!”
“这话我听过多次……已经习惯了。我可以进去了吗?”
“对乌拉来说,你是个‘零’。”
“零也很重要,它可以使前面的数字大10倍。”
这话对博罗太深奥了,他耸耸肩,让罗伯特进去。“待会儿别说我没警告你,萨尔瓦多可是厉害得很。”
这时候酒吧里客人已经很多。迪斯科调音师正在放摇滚乐,有几对男女在跳舞。罗伯特绕过他们,在酒台前坐下。调酒师雷内先看见他,便用肘推了一下乌拉。乌丽克正在照顾一名胖胖的客人,听他说他在伊维萨岛上曾经一夜玩了三个姑娘。
她说:“吹什么牛啊!你能应付一个就不错了!”说完走向罗伯特。
“是你?”她用了“你”而不是“您”,但她的眼光像在抚摩他。
“是我。”
“好久没见你……”
“真的?”他的心在猛跳。
“真的。”
“博罗说,我对你只是个零。”
“博罗长着颗猩猩的脑袋。”
“他就是一只猩猩……不是吗?”
“你上哪儿去了?”
“在家里,复习数学,弹莫扎特和舒曼的乐曲,读了一本关于不明飞行物的书……我没钱,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会儿你有钱了?”
“够喝两杯鸡尾酒的。”
“我可以请你喝吗?”
“我不愿意依赖别人。”
“别胡说了!”
“那你在干些什么呢?”
“每天晚上都一样。”
“白天呢?”
“我们上次在摄政王游泳池见面时,有位摄影者给我们照了一张相,你记得吗?我把照片要来了。”
“你带来了吗?”
“没有……在我家里的五屉柜上。”
“你……把它装上镜框了?”
他俩都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忽然称起“你”来了,上一次见面还互称“您”呢。乌丽克点点头。
“因为它挺好看的。”
“就因为……”罗伯特见雷内给他端来一杯鸡尾酒,酒的颜色是墨绿的,闻起来像薄荷奶。
“谢谢。这是什么呀?”
雷内说:“这叫沃杜①,它能让死者复活,或者让活人死去。”他一面说,一面往萨尔瓦多望去。萨尔瓦多像往常一样,靠着一根柱子在观察。“请吧!”
①Voodoo,在海地流行的、来自西非的秘密教派。
在酒台的另一端,那个胖子举着双手向乌丽克打招呼,喊道:“怎么啦?你不能说走就走啊!谁来陪我啊?”
罗伯特喝了一口酒说:“他这是指你呢。”
“是的,是指我。”
“去吧。”罗伯特有点酸溜溜的,“这是你的生意。”
她犹豫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向那个打招呼的客人走去,一面大声说话,让酒台边上所有的人都听得见:“胖墩,往下说啊,你坐飞机去伊维萨岛,就是为了搞女人……”
罗伯特再要拿起酒杯时,有人拽住他的手。萨尔瓦多站在他身后。
“我的任务之一是照顾好本店职工的利益,你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我说得够明白了吧?”萨尔瓦多说得很小声,只有罗伯特听得见。
“很明白……只是我不懂。”罗伯特坐在吧凳上转过身去,现在他离萨尔瓦多深色的眼睛很近了。“我并没有欠你那些婊子的钱。”
萨尔瓦多的鼻孔在扩张:“小子,当心点,没你的好下场。”
“你的姑娘有艾滋病?”
“你小子听着,你马上给我竖着走出去……要不然,就只有被横着抬出去。懂了吧?”
“不全懂。”
“还有什么问题?”
“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喝我的鸡尾酒?”
“因为我不愿意。”
“这不是理由。”
“我说是就是。”萨尔瓦多往后退了一步,这是拳击术的一条老规矩,要有一定距离,才能打得有力。“不许你再碰乌拉!”
“我们是朋友。”
“你们是个屁!给我滚,操你妈!”
这下罗伯特火冒三丈,居然有人这么下流地污辱他所崇拜的母亲!
罗伯特毫不犹豫,举手打了萨尔瓦多一个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跟着是乌丽克的一声尖叫。可是,对萨尔瓦多这样的人,打耳光怎么行,该用拳头全力打他的下巴,只有这样才有效,否则毫无意义。
萨尔瓦多不是好惹的。他一拳击中了罗伯特的脸,把他打翻在地。罗伯特勉强想爬起来,萨尔瓦多又上去对他腰部踢了一脚,第二脚踢在他的胸部,第三脚踢在他的头部。罗伯特鼻子流出血来,痛得踡在地上,试图爬着离开酒台。这时乌丽克赶来,用一块大餐巾捂住他那流血的脸。萨尔瓦多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好像一个足球运动员犯了规似的。
“大伙儿都看见啦,是他先打的,你们都是证人,我这是正当防卫……”
“是你污辱了他的母亲,你这头猪猡!”乌丽克冲着萨尔瓦多喊道,“不许你再碰他,不然我杀了你!”
萨尔瓦多瞪着她,好像她手里真的拿着一把刀或一把枪。他想,天哪,她干得出来!她怒目圆睁,嘴角抽搐,脸部肌肉紧张,犹如一头即将扑过来的猛兽。他又后退了两步,在一旁看着。乌丽克费力地把罗伯特扶起来,让他靠着墙,用餐巾为他擦血,搀着他,直到他能站稳。
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对他说:“来,来,我送你回家。”
罗伯特摇摇头:“我自己能走。”他接过乌丽克手里的餐巾,自己擦了擦脸,看着沾满了血的布,重复说,“我自己能走。”
“你不行,我叫辆出租车。”
“我的车停在不远的地方。”
“你这样怎么能开车!”
“我能!”罗伯特推开乌丽克扶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走向出口处。萨尔瓦多目送着他,仍保持着犯了规的足球员的姿势。调音师亨利又放起了音乐,蒂娜·透纳的歌声响彻酒吧,两对男女又开始跳舞,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罗伯特吃力地走到衣帽间。博罗迎上去,对他直摇头。
“我跟你说了,我警告过你,这下你吃亏了吧!真是个笨蛋!”
博罗把门打开,让罗伯特出去,还在他背后喊:“我跟你说了,你再也别来,把乌拉忘了吧!”
罗伯特在汽车里又坐了约半小时,这才感到有足够的力气开车回家。他原先想偷偷地溜进去,可是办不到。他父亲还在起居室里读杂志,里面有篇文章说,科尔总理总是对问题采取拖延术,坐着不动,直到问题不了了之。他母亲已经上床,在看一本关于三角恋爱的小说。对这种生活方式,她根本不能理解,她绝不会找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情夫,一想起跟一个“男孩儿”上床,她就会恶心。
罗伯特没有办法,只好从父亲身边经过。
胡伯特听见儿子进来,只抬了抬头,还想接着看那篇关于科尔的文章。这时他猛然看到儿子的衬衫上有一大块血迹。他跳了起来,这才发现儿子的脸受伤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出了车祸。
“是车祸?损失大吗?怎么发生的?是你的责任吗?”
“车子一点没事儿,爸。”罗伯特知道躲不过去了。
“但你脸上全是血……”
“我……遭袭击了,爸。”
“袭击?”胡伯特盯着看儿子那张血迹模糊的脸,一面叫道,“上帝啊!你遭袭击了?怎么回事?在哪儿?谁干的?”他走到罗伯特身边,用手摸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内伤?我马上给海梅斯大夫去电话。袭击!我儿子罗伯特遭袭击了!就是因为我们的法律太宽松,到处都不安全,天黑了出去散步简直是冒险!我给海梅斯大夫去电话。”
“是个外国人,亚洲人,正在撬我的车时被我发现了。但他比我更快、更壮,会功夫,打得我落花流水。”
“我可怜的孩子!”胡伯特抱住儿子,亲吻他那带有血迹的额头,接着就发出了神圣的怒火。他用发抖的声音叫道,“就是这些外国人!我们还要忍耐多久?意大利黑手党,俄罗斯黑手党,罗马尼亚团伙,波兰盗匪,科索沃杀手……我们到底生活在哪个国家?50%以上的犯罪是外国人干的,而政府在干吗呢?无动于衷。警察呢,说自己无能为力。天哪!我们德国人究竟被置于何地?!”胡伯特喘着粗气,奔向电话,找到了家庭医生尤利乌斯·海梅斯大夫,大夫答应马上就来。接着他又打电话给慕尼黑刑警凶杀案科,对方声称,此事不归他们管,因为被袭击者还活着。但对方还是有礼貌地把电话转给了有组织犯罪案科,即第十三科,管毒品案、团伙犯罪、敲诈勒索和隐蔽侦察。接电话的人是探长彼得·赖伯。
赖伯先耐心地听取了方寸已乱的胡伯特的报告,然后说:“请您和您的儿子罗伯特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好做个记录。”
“谁来?我儿子受了重伤!”胡伯特对着话筒吼道。
“他在医院里吗?”赖伯沉住气问。
“不,他在我家里。”
“他能走路吗?”
“他的双腿还没有被打断!您有责任来这儿看看一位重伤者。我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哈比希处长,您要知道……”
“我们这就来。”赖伯挂上了电话。矛盾已经够多了,他不愿再添上一个又一个人之间的矛盾。即使没有什么事,伤了感情总不好。
“这不是存心嘛!”胡伯特重重地扔下了话筒,“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半小时以后,刑警官员来到哈比希博士的家。这时海梅斯大夫已经来了,他给罗伯特做了检查,没有发现内伤,只是鼻梁骨裂,腰部、肩部和胸部有淤血,左脸肿胀,右额角有伤口。大夫给罗伯特的头部做了包扎,看起来挺严重的。赖伯探长进门时,罗伯特还穿着有血迹的衬衫,更是给人一个重伤者的印象。
“你们可来了!”胡伯特咄咄逼人地说,“时间真够长的啦。”
赖伯解释说:“我们遇上了堵车。”
“堵车?警察也会遭到堵车?你们不会拉警笛吗?”
“我们只在紧急出动时才拉警笛。”
“哦,这么说,我儿子罗伯特被袭击就不是急案了?有点什么屁事,就光听见嗒嘀——嗒嘀的乱叫,而真有重伤者要求救援时……”
赖伯对这些侮辱性的话只当没听见,何必找麻烦呢?别人总会说:那是一位过于激动的父亲在发脾气。
赖伯问罗伯特:“您说说吧,什么地点,什么时间?”
“大约是22点30分,在霍尔茨维森大街。”
“在新佩拉赫区?”
“是的。我朋友住在君士坦丁街,我请他辅导数学。在他住的那条街上我没找到停车处。当我从朋友家里出来后,打老远我就看见有人在动我的车,我跑过去,嘴里叫:‘干什么的?’我想抓住他……是的,以后就只记得我脸上被打了一下,我就倒下了。当我爬起来时,那家伙早跑掉了。是正宗的功夫……”
“功夫?”赖伯觉察到有点不对劲。
“那人是个亚洲人……”
“您肯定吗?”
“当然,我抓住了他的短风衣,看清了他的脸。”
“是中国人,朝鲜人,还是越南人?”
哈比希博士激动地插嘴说:“我儿子罗伯特又不是汉学家!真叫人生气,放纵这么一帮恶棍在我们这儿胡作非为!”
“亚洲人也会这样看我们的。”赖伯的话让人一下就听出来,他对哈比希博士的种族主义言论持什么态度。胡伯特立刻听懂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不想再顶了,他知道自己占不了便宜。
“还有呢?”赖伯望着罗伯特包得厚厚的脑袋,问他,“后来您怎么办的?”
“我坐到车里,等我恢复驾驶能力,然后就回家了。”
“您没有赶紧回到您朋友那儿去?”
“没有。干吗去他那儿?”
“显而易见嘛,受了重伤,需要急救,拐弯就是……”
“这我没想到,我当时像瘫了一样。在我恢复思维以后,我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回家。”
胡伯特又插嘴说:“当然啰!我家是个安全的地方。”
“您开的是什么车?”赖伯在一个小笔记本上作记录。罗伯特不由得想起电视剧里那位科隆布探长,就缺那件皱巴巴的大衣了。
“雪铁龙2CV。”
“所谓的‘鸭子’?”
“我喜欢这种车,开起来真棒。”
“可以到处找到停车处,不必担心被盗。”
“这话什么意思?”胡伯特生硬地问道。作为法学家,他不爱听这种不中听的话。
赖伯合上笔记本,把它放进上衣口袋。“对盗车贼我们可是有经验了。波兰团伙和罗马尼亚团伙专门干这个,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亚洲人盗车,亚洲人有别的专长。被盗的是中档车,但主要是高档车,奔驰、宝马、奥迪、富豪、凌志、阿尔发一罗米欧、保时捷、美洲虎……这些车值得偷,运出去也值得。但是从来还没有发生过一辆‘鸭子’被职业盗车贼偷走的事。现在居然有个亚洲人要偷小‘鸭子’?”
“您是说,我儿子罗伯特在撒谎?”胡伯特又火起来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要对您提出投诉。我儿子被打成重伤,而警察却怀疑他的陈述。我们这个德国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爸……”罗伯特安慰地抬起手说,“你别激动,我还活着,车子还在……咱们应该高兴。”然后问赖伯,“下一步怎么办,探长先生?”
“您明天上我办公室来,做个记录。”
“我儿子在彻底康复之前不会出家门!”胡伯特指着医生说,“海梅斯大夫会出证明的。”
“别这样,爸。”罗伯特对赖伯点点头说,“没有那么严重。我明天上您那儿去,探长先生。”
赖伯感到高兴的是,他终于离开了哈比希的家。他的陪同者在汽车里对他说:“嗨,这位处长先生真够呛。要是他投诉你……这笔墨官司够你打的了。”
“他决不会的。我了解这种人,警察队伍里也有,发一通牢骚,完了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最好的办法是,装聋作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彼得,你不相信这个罗伯特?”
“他的叙述不寻常,不符合我们有关盗车案的经验,更别说是有关有组织犯罪的经验。”
“也许是个单干的。”
“有高档车不偷,去偷一辆‘鸭子’,这人不是有毛病吗?还有什么功夫!职业盗车贼只会悄悄地往黑暗里一逃了之。他的说法肯定有问题。谁知道这孩子想隐瞒什么。等明天再说,明天他父亲不在场,看我把他的话全套出来。”
然而在第二天,罗伯特仍坚持头一天的说法,他父亲没来,是海梅斯大夫陪他来的。这对赖伯来说正好,他听了医生的报告和受伤情况,做了一份记录,让罗伯特签字,然后把记录放进了一个文件夹,让它今后几年吃灰尘去。
罗伯特和海梅斯大夫走后,赖伯说:“有一点我现在可以肯定,不是什么袭击,也不是什么功夫!医生所列举的伤势,根本不是功夫所造成的。这孩子跟人打了一架,事后编了一套被袭击的故事来保护自己,敷衍自己的父亲。对我们来说,这案子就到此为止了。让我恼火的是,我们老得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片!”
波兰人卡利尔·波德涅夫斯基被害一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没有任何线索,任何疑点,任何突破口。卡利尔是一名普通的旅游者,令人注意的只是,他被人用一种亚洲人的方法——用个细钢丝绳套——勒死了。
在波兰进行的调查结果也没有显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死者住在华沙以南一座名为瓦尔卡的小城,职业是药剂师,单身,无前科,表现良好,有自己的小楼房,不令人注意,是个老实巴交的公民。至于他吸食海洛因,看来谁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用钢丝绳杀死他呢?
沃特克有个大胆的设想:“此人46岁,未婚,可能是个同性恋者……因此是同类相杀。”
“大白天在公园里,用钢丝绳套?”
“我们知道,男妓中间有许多亚洲人。”
赖伯在沃特克放还档案之前又把它翻了一下说:“我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点。”
“他死之前吃了青豆炸猪排?”这是典型的沃特克的评论。经常同杀人犯打交道使他有点玩世不恭。
“卡利尔是个药剂师。”
“你更希望他是个妇科医生,是吗?”
“药剂师有丰富的化学知识……”
“你的意思是……”
“只是一个想法,通过药房贩毒,这倒是个不令人注意的办法。”
“这么说来,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我的死者其实是你的死者,你拿去按你的路子办吧……”
“那个说从波兰运来海洛因的电话;那个新挤进市场的越南人团伙;那个被人用亚洲方式杀死的波兰药剂师,把这一切联系起来,难道看不出点名堂吗?”
“这是个初见端倪的大胆设想,亲爱的。”
“但毕竟有了轮廓。”
“轮廓能带来什么呢?”
“事物的内在联系。”
“关键在哪儿呢?”
“不知道。”
“祝贺你,你差一点就把案破了。”赖伯对沃特克的讥笑并不介意,他知道这并没有恶意,而是友好的鼓励。
赖伯说:“应当仔细看看在瓦尔卡的那家药店。”
沃特克说:“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
“你居然能记住那个犄角旮旯的名字!要是我们让波兰当局参与破案,你看会有什么结果?”
“不会有多大收获。”
“那就算了。另外,海洛因不可能在地下室里生产,更不可能在瓦尔卡生产,而是来自金三角或者哥伦比亚,是纯度或高或低的制成品。嗨,这些还用对你说嘛!”
“药剂师可能会制做可卡因,首先是做LSD①,还有……摇头丸。”赖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我真笨,怎么没早想到呢!摇头丸嘛——时髦毒品,青年人的追求,大名鼎鼎的大力九!任何一个药剂师,任何一个略有小技的化学师都能做摇头丸!任何一个化验员都能配制这样的鬼玩意儿……”赖伯越说越激动,又把死者的档案拿了出来,“初见端倪的设想这下清楚了:一名药剂师从波兰来到慕尼黑,被人杀害了。是亚洲人杀的吗?是不是争权夺利,海洛因对摇头丸?我们知道,某些种类的摇头丸是从波兰走私入境,悄悄地散布开来的。那么现在摇头丸是不是已经开始干扰亚洲人的毒品市场了?我的天哪,要真是这样的话……”
①Lysergicaciddiethlamide,麦角二乙胺。
“怎么样?”
“那用不了多久,我们这儿就会爆发真正的团伙大战,你那儿就会尸积如山。那些人残酷无情,用个把钢丝绳套简直太小意思了!”
“你准备怎么对付?”沃特克问道,虽然他已料到赖伯会怎么回答。
“跟以往一样,等着瞧!”
“哪你刚才说的全是废话!”
“摇头丸的圈子分布很广,圈内情况极为复杂。摇头丸加上‘技术音乐’②,如今是迪斯科舞厅里压倒一切的话题。我们已经在校园里抓到过散发摇头丸的人,他们把药丸送给13岁以上的孩子。谁吃了第一粒,就想吃第二粒。第三粒,于是陷入依赖。散发者的简单手法就是:送给你吃三粒,你就成了新的老主顾!”
②Techno-Musik,一种使用电子计算机作曲的、节奏极强、音量极大的跳舞音乐,90年代兴起于德国。
“然后呢?”
“然后没事儿。那些散发者也是青年人,有时候比顾客还年轻,因而不能判他们刑。他们有固定的住址,也就是父母的家。父母一无所知,也许会把孩子揍一顿,但管什么用呢?这些小歹徒和黑手党、三合会的大同事们一样,也是守口如瓶,不说来源,不说姓名,不说地址。即使供出一个人,那人也不过是个散发者,什么都不说,又得从头做起!我们找不到供货者和生产者。经过多次审问,我们只了解到一点:绝大多数药丸是一车子一车子地来自波兰和捷克,可以做上百万的生意。在黑市上每100丸一卖,每丸7.5芬尼买进,转手再以43芬尼卖出去,能发大财。如果药丸里加进海洛因——波兰货就是如此——价格可以大大提高。据我们估计,单单在慕尼黑,每个周末可以向青年顾客售出多至10,000粒的摇头丸,营业额将近5,000马克,每粒卖43到60芬尼,每个青年人都买得起。与此相比,海洛因成了奢侈品,每吸一次要花100多马克!所以可以推论,海洛因和可卡因的市场在缩小,摇头丸的市场在扩张。也就是说,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必须适应新情况,黑手党、三合会那种大的‘康采恩’必须争夺新的市场,他们要消灭迄今来自波兰、捷克和荷兰的供货者。那位可怜的旅游者、来自瓦尔卡的药剂师卡利尔就是其中之一。”
沃特克说:“有道理。这家伙就归你了。你这么一说,我们的法医研究所得多添置一些冷藏柜才是。”
赖伯说:“大可不必。多半是无名死者,不会有家属来认领。”
“而对你来说,是老对手使用新手段喽。”
“这也有好处。目前的摇头丸市场十分混乱,哪儿来的药丸都有。要是黑手党和三合会控制了市场,他们会像军队一样组织严密,这样我们就能认出他们,可以更加有的放矢地行动。”
“你的乐观主义真是到家了。”
“我亲爱的特奥……”赖伯挤了挤眼说,“要是连这一点点希望都没了,那还要我们干吗?希望是我们每日的粮食。”
对胡伯特来说,在刑警第十三科作完记录后,他儿子罗伯特遭袭击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在干了快二十年的默默无闻的官员工作以后,要利用这次机会引起人们对自己的注意。
哈比希处长给他的上级局长打了一份报告,题目是:《外国人犯罪对居民的危害》。报告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可单是一名高级官员的儿子被亚洲人打成重伤这一点,就足以令人重视了。
胡伯特·哈比希要求慕尼黑刑警通报此案的情况,他向上级反映了他家里发生的事,并用小心翼翼的措词指出德国的移民政策过于宽大。他认为,德国警察人员不足,薪水太低,装备欠缺,而同时却把成千万的税收用在申请避难者身上。社会平衡受到严重破坏。一名妇女如果在晚上一个人去树林里散步,就跟自杀差不多。胡伯特没敢发表更加尖锐的言论,因为作为一名德国的官员,无论他如何批评政府,他终究还是忠于这个国家的公仆。正因如此,德国官员的退休金的丰厚,是任何其他职业望尘莫及的。
当然,哈比希报告所起的作用仅仅是在短期内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但人们告诉他说,报告里讲的都是事实,人所共知,连最高层人士也知道;还说他本人也清楚,修改法律需要有议会的多数票,而表决时总是败在反对党的手里,反对党对政府的提案原则上持否定态度;还说这固然不合理,但毕竟是民主,而德国是个民主国家,还要成为这方面的楷模。
对此,哈比希没有异议。他认为,怀疑民主制度等于是剖腹自杀。所以他的感觉是,自己说了实话,但没有动摇国家的大厦。他现在认为,他儿子罗伯特成了时代的牺牲品。
与父亲不同,罗伯特暗自庆幸,这件事很快不了了之,他急中生智的谎言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唯一的后果是,他父亲做出了一个要命的决定:从此以后,由他开车送罗伯特去君士坦丁街补习数学,两小时后再去接他。罗伯特向他的好朋友坦白了他是在哪儿“补习功课”的。
盖哈德不解地问:“你从来没有跟她睡过觉吗?”
“没有,就是没有!”
“简直不可思议。你搞到了一个吧女,而不把她撂倒?罗伯特,你有点不正常!你要干吗?”
“我不知道。你是不会像我这样的……”
“那当然,毫无疑问!插上刺刀,往前冲啊!”
“她可不是婊子!”
“你肯定吗?”盖哈德给他倒了一杯加酒的可乐,“罗伯特,你试试看摸摸她的胸脯。”
“你们这些个王八蛋!”罗伯特站起身,推开了可乐,“你们不了解乌丽克,她不一样。”
“难道她是个同性恋者?”
“跟你说这些毫无意思。我就求你一件事:我父亲要是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一直在你这儿补课。”
“我保证。可要是你数学考了个五分①,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①在德国学校五分是最低分,一分是最高分。
“你就说,在数学方面我是头笨牛。”
“在搞女人方面,你也是头笨牛!”
胡伯特晚上开车接儿子时总要问问:“怎么样,孩子?”
“不行,爸。”罗伯特望着夜幕下的街道,好像每一座楼的门窗都在嘲笑他,“我能理解巴赫的赋格曲,但理解不了数学。我看这改变不了了。”
“有意志就有力量嘛,或者说:有志者事竟成。”
“爸,那是格言。”
“孩子,那是古老的智慧,生活的知识,我一直是按照格言行动的。”
“我永远不想当什么处长。”
“这我知道,你母亲已经把你看成第二个钢琴大师李斯特了。不过这还没有下定论呢。”
罗伯特沉默了。他心里想:爸,你错了,说不定现在早就是木已成舟了。你们没有看见乌丽克跪在我身边,用餐巾为我止血,大骂萨尔瓦多,把我抱在怀里,这一切你们都没看见。我爱她。关于我的未来,我只知道这一点。
10天以来,罗伯特的母亲悉心照料他,好像他被人打得粉身碎骨似的。她一直在他身边,一会儿为他抹药膏,一会儿让他喝可可。他有时婉言推却,说他不疼了,已经康复了。而母亲则说:“别吭声!当妈妈的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有病。我看你就是有病。”她就差给儿子喂饭和擦嘴了。
在这10天里,罗伯特有父亲开车接送,着实地攻了一番数学。同时,他在同班同学中间大受佩服,因为他们谁都没有遇到过有功夫的人,他们只是在影视作品里见过李小龙式的人物,罗伯特大难不死,真是奇迹。
更重要的是,在这10天里,罗伯特体会到他多么需要乌丽克。他日益不安,思潮起伏,不知现在乌丽克怎么样了?她不是威胁过萨尔瓦多吗,他对她怎样,打她了吗?想到这些,罗伯特都快疯了。他老在想一个问题:乌丽克为什么要在这家酒吧工作?为什么不找个别的活儿干?那种环境对她有什么吸引力?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在其他职业方面显身手的机会不多的是么!
这些天来,罗伯特越来越沉闷,乖僻,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渴望。对盖尔达来说,这证明儿子仍在受袭击后遗症的折磨,胡伯特也同意这个看法。一天晚上,两口子在床上谈起这个话题。胡伯特略带遗憾地说:“罗伯特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他更具有艺术家的性格,可惜。”
盖尔达讥讽地说:“难道你盼望他成为一名拳击师吗?”
“你老是走极端!”胡伯特决定不再同太太进行这种徒劳的讨论,“这事在罗伯特身上影响就是要长久一些,但也更深刻一些。”
胡伯特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得到证实。
罗伯特脸部恢复正常,身上乌青消失以后,决定再去摄政王游泳池找乌丽克。如果说在酒吧以外的地方能见到她的话,那么唯一的可能是在体育场。
而她真的在那儿!
同第一次相遇一样,她仍躺在游泳池边上晒太阳,这次她穿了一条红色的小裤衩,戴着极其省料的乳罩,一头闪闪发亮的乌发,她真美,美得难以形容。
罗伯特从跳台后面久久地注视着她,他目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欲望,而是敬佩,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直到乌丽克坐起身来,他才出来慢慢朝她走去。
她看着他走来,但没有蹦起来或打招呼,没有做出任何姿势表明她发现了他。她坐着不动,直到他站在她的面前,才向他伸出双臂,说:
“你来啦,好啊!”
“你也来啦,多好。”罗伯特的声音完全变了。他在乌丽克身边坐下,她用双手摸他的脸和肩。
她问:“你好吗?”
“你看,没有痕迹了。”
“我真为你担心。”
“我也为你担心。”
“没有人敢碰我。你为什么没来?”
“上哪儿?”
“上这儿来。我每天都等你来着。”
“我没想到。我父母把我当重伤员对待,没人搀扶不许走动。”
“你父母很好,是吗?”
“太好了,有时反而成了束缚。我永远是他们的孩子。”
“也许我在童年时期就长大了。你干吗不给我打电话?”
“往哪儿打?往酒吧打?你从未告诉我你的私人电话号码。”
“哦,天哪,你还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儿。只知道你在施瓦宾区有一套住房,有一只猫名叫罗莉,你开一辆小菲亚特车。”
“这已经不少了。”她笑了起来,“再补充点吧,我住在阿格内斯街,一套两居室,带厨房、卫生间,有阳台,早晨有太阳。这就齐了。”
“电话号码呢?”
她说了一个号码,罗伯特重复了六遍,直到记住。他笑着说:“我记不住数字,你信不信,我现在连我父母的电话号码都说不上来,我就是记不住。不过你的号码我记住了,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一会儿?”
“在你为去酒吧而化妆的时候。”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让全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罗伯特坐着看她,小心地拿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她的手形状很美,指头又细又长。罗伯特想,这是弹钢琴的手,既能在键盘上飞舞,又能抚摸人的身体。
他突然说:“我爱你。”
她睁开眼睛,但姿势不变地说:“不许你再说。”
“我要说上千万遍,我爱你。”
“这是你一生中最愚蠢的话。”她用双肘支起身子,甩开脸上的头发,“再蠢不过了。”
“就因为你比我大15岁吗?”
“倒不是。”
“因为你是吧女?因为我不想知道你过去的生活?我爱的不是过去,而是今天,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它在哪儿?我以为你是个有逻辑思维的人……可是你现在说的话毫无逻辑。”
“你不也爱我吗?只是你没说而已。”
“我喜欢你,这和爱可有很大的区别。”她拿起宽边草帽戴上,似乎要在两人之间造成一点距离。“咱们去喝杯可乐吧。”
“乌丽克,最近10天我想了许多事情……”
“许多错误的事情。”她站起来,把浴巾叠好夹在腋下,准备走了。罗伯特把她拉住。
“乌丽克,你在说假话。对不起,可你确实是在说假话……”
“罗伯特,干吗要把事情复杂化呢?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什么叫长久?”她笑了一下,跟罗伯特以前听到的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冷峻的笑声,“长久是个可怕的字眼,听起来像是枷锁!我恨枷锁……我这个人崇拜自由,对我来说,长久就等于死亡。”她对他摇摇头说,“罗伯特,你再也别这么说了。今天就是今天,是我们的时光,没有更多的意思。”
喝完可乐以后,乌丽克急着回家。罗伯特送她上汽车,当她打开车门要上车时,又转回身来在罗伯特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坐进车去,关上车门,启动马达。罗伯特敲打着车玻璃,叫道:
“对,你是在说假话,我知道你在说假话,我感觉到了!你干吗要逃避啊?”
那天晚上罗伯特没有去补习数学。他的朋友带着女友伊萨贝勒到音乐厅听摇滚音乐去了。罗伯特在家弹钢琴。盖尔达又抬起头来听,而胡伯特则在拿着放大镜欣赏他新买到的邮票。
盖尔达兴奋地说:“你听,你听啊!”
胡伯特感到乏味:“我知道,他弹出来的肖邦像是青年贝多芬。”
她纠正他说:“他弹的是李斯特。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温柔的李斯特。”
“到底是弹得好,还是不好?”
“跟你实在没法谈!”她瞧不起地问,“你知道李斯特吗?”
“他是理查德·瓦格纳的岳父。”
“总算还知道一点……”
盖尔达靠在椅子背上,倾听着儿子的弹奏。
冯·格来欣很少去托斯卡纳酒吧,凡是去都是为了视察工作,看看是否一切按他的规定运转。他都是突然袭击,事先不告诉,但萨尔瓦多并不害怕,他管理的托斯卡纳酒吧是一家模范酒吧。
这天晚上冯·格来欣也找不出可挑剔的地方。酒吧客人很多,后面的小房间只剩下两间空着,不过时间还早,刚过10点。
他问:“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萨尔瓦多摇摇头说:“没有。”
在他看来,同乌拉的年轻恋人的冲突不算回事儿,那小子接受了教训,没有告状,故而警察也不来问。至于有个姑娘被一名失望的顾客打了一顿,那也不值一提,没什么了不起,是家常便饭。
冯·格来欣很快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让乌丽克上他那儿去。萨尔瓦多用警告的眼光目送乌丽克去办公室。
冯·格来欣对乌丽克说:“您看上去很好,晒得黑黑的,充满活力,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看来您还得学学怎么说恭维话。”她顶了一句,但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您看上去很幸福,您爱上谁了?”
“冯·格来欣先生,您认为我有这种可能吗?”
“谁能看透一个女人的心呢?”他换了个话题说,“事情开始了……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该动手干了。”
“什么?”乌丽克莫名其妙。
“我雇您的时候说过,我会让您干大事,我要创作一件艺术品……”
“记得记得,我差点忘了,可至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啊。”
“一切都需要有个成长过程,现在已经成熟,咱们该摘果子了。”
“您准备出一本诗集吗?”
“明天晚上有三位客商来访,从波兰来的,我希望您对他们格外关照……”
“一下子三位?我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乌丽克,别开玩笑了!不是要您躺着为他们服务,只要求您格外热情一些,您能做到的话……”
“我会甜得像蜜一样……”
“这几位先生很重要。”冯·格来欣点燃一支雪茄烟,呷了一口爱尔兰威士忌说,“乌丽克,有件事我要对您说。”
“干吗对我说?”
“因为您是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
“这话您已不是第一次说了。”
“有一笔成百万的生意。”
第一部 第04章
“给我?”乌丽克俏皮地问,她还没有认真当回事儿。
“是给您抽成。我们要打仗了。”
“打仗?我们这儿?什么时候?新闻报道还没……”
“乌丽克……那是一场暗中的战争。在我们的业务圈里有两个大的群体,尽管他们互相竞争,迄今为止至少在外表上还是和平相处的。但最近以来,这种虚假的和平被俄国人打破了,已经死了不少人。如今又有了第四个竞争者,他用一种可称为‘大众化’的商品,扰乱已经瓜分好了的市场。这个第四者就是我。”
乌丽克愕然望着冯·格来欣,摸不着头脑。“怎么是您?”
“我们将同波兰客商合作,完成一桩能使几代人依赖于我们的大业。青年属于我们。”
乌丽克耸耸肩说:“我还不明白,谁属于您?”
“每一个15岁以上的青年人,再年轻点也行……人们将感谢我们,因为我们传播欣快感和爱的渴望,给人带来更强的思维能力、飘飘欲仙的陶醉感和创造性的启示,为人们打开世界的大门。”
“听起来好像您在宣传可卡因。”
“可卡因过时了!海洛因生意也不行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战争。我们的敌人是黑手党和三合会。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乌丽克小声地说:“我猜到了,您……您有一种新的药物?”
“其实也并不新鲜,英国已经有50万青年人在服用,据说奥地利迄今已有7万人在吃,在美国则是像阿斯匹林和咳嗽糖一样的家常便饭。在所有的文明国家,消费者人数都在上升,只有德国的市场供应很不足。”
“是什么药?”乌丽克的声音有点发哑了。
“它叫Ecstasy,摇头丸。”
“天哪……”
“您知道?”
“听说过……画报上说的……”
“俗话说‘遍地黄金任你捡’,我们要赶在那些大‘康采恩’前面动手,才能控制德国市场。摇头丸的散发至今还没有严密的组织,我们要改变这一状况,采用集中采购和分散投放,为此我们需要波兰的朋友,波兰能提供最好的摇头丸,半年以来,我在600名消费者身上做了试验。”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乌丽克又问,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冯·格来欣同样惊奇地望着她,似乎他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
“您首先要关照好这几位波兰人。”
“您说过了,只需要热情一点,不用跟他们上床。”她开玩笑地说,“这将是一场防御战,然后呢?”
“托斯卡纳酒吧将成为业务中心。从波兰、捷克、荷兰和匈牙利来的全部货物集中到这儿,再从这儿出发由一批组织严密的售货人把药丸送到消费者手里。为了跟售货人进行结算,我需要一个人,这个人我能百分之百地信任,不会欺骗我,而且有能力抓外勤工作,这个人就是您!”
“这……您不是当真的吧?”她听到“您”这个字时,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会儿她忽然感到膝部发软,难以站立,只得重新坐下。“我可干不了……而且您也没有问问我愿不愿意干!”
冯·格来欣理解地微笑着说:“乌丽克,您愿意干。”
“我不干!”
“为什么?我倒要听听您的理由。”
“我决不干跟毒品有关的事。”
“您跟毒品没有关系。”冯·格来欣摇摇头,好像这是一场误会,“摇头丸不是毒品。”
“是一种毒物。”
“这么说,酒也是毒物,而您每天晚上都在卖酒,各种各样的酒,一升一升地卖。可以说,酒有害于肝脏和脑细胞,您也在于伤害人体的事。”
“胡说!您这是玩弄字眼!”乌丽克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怎么能把酒和摇头丸混为一谈呢?”
“很简单,吃摇头丸不过是另一种陶醉的方式罢了。酒精麻痹人的神经,而摇头丸能激发高效率。究竟哪一种更好:麻木迟钝,还是活蹦乱跳?乌丽克,您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没有药物的正常生活。”
“如今什么叫正常?”冯·格来欣打了个不屑的手势,好像是乌丽克说了什么大傻话,“今天人们在生活中需要不断刺激自己的神经,什么跳迪斯科、听广播、听音乐、看电视、看足球、看拳击、看网球、看屏幕上的凶杀,越是残酷越来劲。还有世界各地的战争和暴行,爆炸事件、杀手行动、飞机失事、地震等等,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经历这一切,多刺激啊!要不是人类成了一种恣意妄为的兽类,生活该有多乏味,多苦闷啊!”
“您这话让人听了身上会起鸡皮疙瘩。您瞧不起人类!”
“不,我只是利用他们的弱点,我要向他们提供他们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具体说就是摇头丸。您干不干吧?”
“抽成百分之多少?”
“我早知道,您是个魔鬼般的天使!”
“我要从生活的泥潭里解放出来,好好享受一番独立自主的滋味,包括摆脱对您的依赖。”
“10%,怎么样?”
“开始阶段10%,往后15%!”
“分几步走吧:头两年10%,第三年到第五年12%,第六年开始15%。不能再高了。”
“要我来培养贩子吗?”
“是的,我管进货,您管发售,最简单的合作方式。”
“全部风险要我来承担。被抓的总是贩子,极少有后台老板。”
冯·格来欣从写字台里拿出一个水晶玻璃瓶,里面装有藏了50年的干邑酒,他把金光闪闪的酒液斟进两个拿破仑式的酒杯,把其中一杯放在乌丽克的面前。
“就算您在慕尼黑的一周营业额为10万马克吧,这不是幻想,据我所知还有更高的数字,例如芝加哥每周的营业额超过100万马克!但慕尼黑不是芝加哥。按10万马克算,您拿1万,一个月下来就是4万。要是我们建立起一套良好的组织,能遍及整个巴伐利亚,将来再打进德国东部‘饥饿的’五个州,那么即使不是数学家也能算得出来我们总共能赚多少钱。这样,您争取独立的目标也就近在眼前了。”
“这下我就跟您拴在一起喽!”
“但只能跟我,不能跟别人!这不是依赖关系,而是伙伴关系,您应当这么看,乌丽克。”
她不吭声,看着酒杯不敢伸手去拿。她知道,伸手去拿就意味着同意,就是同冯·格来欣建立起无法解除的联系,就是通过地狱来进入天堂。
摇头丸。
将使几代人中毒。
小小的药丸会毁坏大脑、肝脏和心脏。
小小的药丸会使人飘飘欲仙,加快血液循环,排除疲劳,消灭身体的抵抗力。
然而一旦组织运转起来,可以每周赚10万马克,每月赚40万,三个月以后就成为百万富婆,一年以后呢……
乌丽克伸出手去,握住酒杯,同冯·格来欣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就这一杯酒定了她的终身。
她将踩着无数人被毁的身体走向富裕……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晚上,罗伯特对他父母说:“我有可能参加一次英国双周游。”当时一家人还在吃晚饭,胡伯特抬起头来问:“英国?怎么去英国?”
“我们的童子军组织今年要访问英国,是互相访问,英国朋友来我们这儿,我们去那儿住他们的营地。我报了名,我们将住帐篷,这也是文化交流嘛。”
胡伯特一听到“文化”这个词,就特别注意。文化使人类有别于动物。一个动物能思维,甚至逻辑思维,它有感觉,能感到痛苦和高兴,它能展现自己的性格,甚至会有创造性的幻想。但只有人类才能创造文化,尽管对文化这个词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
“好主意。”胡伯特匆匆看了一下表,快10点了,该去起居室看电视新闻了。他站起来问:“什么时候走?”
“星期天。”
“要多少钱?”
“大约500马克。”
“行啊!看来你那些童子军的爸爸全是百万富翁,我只是个小小的官员……”
胡伯特走进起居室,坐进那张专给他用的高背沙发,打开电视。罗伯特在父亲身边的长沙发上坐下。
胡伯特说:“幸亏我们很节约。明天我去银行取款。”
“谢谢,爸。”
新闻开始了。到处是恐怖、战争、死亡、爆炸案、游行示威、政治家的废话、暴力、凶杀、危机、威胁……这世界没有爆炸倒成了怪事。
胡伯特议论说:“老是说人乃万物之灵,不对,人是万物中的败类。”
罗伯特说:“尽管如此,生活是美好的。”
胡伯特望着儿子说:“可不是吗,我们彼此说谎,把谎言当作生活的内容,否则我们怎么生存下去呢?孩子,你真不知道生活中还会遇到什么。你去英国旅行,可是在爱尔兰,人们在一场宗教战争中互相残杀。在本世纪还有宗教战争,真荒唐透顶!”
新闻播完以后,父子俩还讨论了很长一阵子世界上的怪现象。罗伯特心不在焉地听着,让父亲对世界政治发表滔滔不绝的独白。他想的只是:我有钱了,我可以自由10天,英国之游是个好主意。
星期天,胡伯特送儿子到火车站,还给了一些慈父的嘱咐,看着儿子进了车站大厅,然后开车回家。罗伯特在车站大厅里等了半小时,这才确实相信父亲走了。他喝了一杯巧克力牛奶,背起背包,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施瓦宾区的阿格内斯街。
乌丽克住的那座楼是本世纪初的建筑,已亟待翻修。他在门铃板上找到了施佩琳的名字,她住在四楼。楼的大门虚掩着,楼里没有电梯,只有一座宽敞的楼梯通向各层。当他慢慢往上走时,擦得锃亮的台阶发出嘎吱的响声。
在四楼,一扇古老的雕花橡木门上,他看到椭圆形的铜牌上刻着乌丽克的姓名。他在按铃之前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10点23分。
罗伯特隔着门听得见铃声,是和谐的三连响音。他等着,但屋里没动静。他接着又按了三次铃,似乎听见屋里有响声,直到按第五次,他终于听见门背后乌丽克的声音。
“谁啊?”
罗伯特回答说:“是我。”
“你是谁?”
“罗伯特……”
沉寂了两秒钟,这对于罗伯特像是无穷的静穆。然后他听出来乌丽克的声音中有点不大相信,也有点吃惊:“是你?”
“是我,开门。”
门锁打开了,门开了。两人相视而立,默默无言。
乌丽克只穿了一条小裤衩,披着一件透明的晨衣。他头一次看见她赤裸的身躯和乳房,突然感到喉咙发干。
“可……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乌丽克让他进去,关上了门。罗伯特先解下背包,把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
“你……来这儿干吗?”乌丽克推开起居室的门。
罗伯特拖着背包走进起居室。
“我这是在英国……”
“什么意思?”
“名义上我去英国10天,参加童子军的活动。乌丽克,10天!我们有10天的时间给自己……”
“那就是说,你要在我这儿呆10天?”
“我是这么想的。”罗伯特放下背包,在一张谈玫瑰色的皮沙发上坐下。他看见地面铺着一大张深红的阿富汗地毯,地毯上放着白色大理石腿的玻璃桌,还有两盏向天花板投光的落地灯。靠墙立着一个雕花的橡木柜,里面放着电视机,窗上挂着黄色丝绸的窗帘。“你这儿挺漂亮。按你告诉我的情况,我想象中的跟眼前看到的不一样。”
“更寒伧一些?”
“更简单一些。”
“这是私房,是我当……舞蹈演员时买下来的,那时候还买得起。你上我这儿来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有10天的时间逃出我的天地,跟你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没想。”
“要是让人知道你没去英国,而是在我这儿,怎么办?”
“人家怎么会知道呢?”
“可能有人来看我。”
“你有客人吗?”
“没有,可是……”
“应当把‘可是’这个词从我们的语汇里删掉。”罗伯特靠在沙发背上,久久地注视着乌丽克,“你真美。”
像是罗伯特说了什么轻薄的话,乌丽克把晨衣裹紧了一些,但不起作用,轻纱似的衣料使她暴露无遗。她摇摇头,从另一扇门走进卧室,几分钟以后她穿着衬衫和裙子回来了。
罗伯特利用这几分钟在屋里巡视了一番。起居室还有一扇门通往厨房,厨房是现代化的,有各种电器,甚至有微波炉,比他家厨房的设备还好。他在一张镶着桃花心木镜框的照片前面停了下来,照片上是一个有运动员风度、两鬓灰白、微笑的男人,穿着白外套,敞领的黄衬衫,挺帅的。当罗伯特听见乌丽克回来时,就把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
他问:“这是谁?”
“可以说是我的叔叔,实际上不是,是我一个熟人。”
“是你的相好吧?”
“罗伯特,我是个33岁的女人,我有我的经历。”
“这些经历应该统统删除掉。这个人也删掉了。”说罢他抽开一个柜子的抽屉,把照片扔了进去。“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
“就10天。”乌丽克的话既是奚落,又是反驳,“你其实应该去英国!”
“我上你这儿来,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只是我不喜欢这种出人不意的事。”然后她有意地说,“这样我就不能一个人过日子了……”
他摇摇头,回到沙发跟前坐下说:“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对我来说,你是乌丽克……不是乌拉,乌拉属于过去了。”
“我每天晚上都是站酒台的乌拉。”
“哪是工作。你一离开托斯卡纳酒吧,就不是乌拉了,你一进这个门,就是乌丽克了。”
乌丽克知道,同罗伯特争论没有意思。可这会儿她该做什么呢?她不无尴尬地问:“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我还没有。是你把我吵醒的,不然我会睡到11点。昨夜在酒吧干到清晨4点!我们有波兰来的客人,这些人真能喝,伏特加一杯接一杯。萨尔瓦多后来要了两辆出租车把他们送回旅馆。这会儿你又来了。”
乌丽克去厨房做早点。罗伯特走进卧室,那儿有张宽大的双人床,床顶上挂着蓝色的珠罗纱,整个一面墙是镶着镜子的壁柜,他躺在床上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罗伯特想,在这面镶着镜子的墙上看到两个人做爱的情景,该有多么激动人心啊!
他痴痴地想了好一阵,才发现乌丽克站在门边上看他。
乌丽克寻衅似地说:“我就是喜欢照镜子,我爱我的身体,我可以久久地欣赏自己,看我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动作。在镜子面前我感到快乐。”
“两个人的时候也这样吗?”
“也这样!该吃早点了。”
罗伯特跟她走进厨房。他说:“我不饿。”
她说:“我可饿坏了!你喝杯咖啡吧。”
罗伯特问:“我背包里的东西往哪儿放?”
“放卧室,柜子里还有空地。”
他酸溜溜地说:“是留给客人用的吧。”
她点头说:“你猜对了。好像还有一件男浴衣,把它推一边去吧。”
“我要撕碎它!”
“随你的便!反正我也记不清是谁忘在这儿的,挂了好长时间了。”
罗伯特放好东西从卧室回来时,乌丽克已吃完早点,坐在椅子上抽烟。她心想,往后怎么办,连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身边有个想当男子汉的小伙子,他肯定从未接触过女人,但渴望着头一次看到天堂启开的那一瞬间。眼下的局面太尴尬了!其实他应该找他父亲谈谈。她听说有些“现代化”的爸爸,他们带着儿子上妓院,掏出500马克说:“好好学学吧。”难道他周围的姑娘没有一个引诱过他?真见鬼,这会儿他坐在对面盯着我,像一头关在笼中的野兽。竟然有这种事:一个成年小伙子还不曾撂倒过一个姑娘!他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就算他是处长的儿子吧,他家里也不致于迷信“鹳鸟送子”一类的童话啊!
乌丽克试图设想哈比希一家人的道德观:典型的市民阶层,一想到人的下体就不自在,不知情欲为何物;“性”是绝对的脏事,“色”是十足的恶魔;同房只能是夫妇,目的为了生孩子;按天主教的准则,快感是变态,变态是罪孽,凡唤起肉体快感的东西全是罪孽;谁也别去提醒牧师:耶稣的女友马利亚·马格达莲娜是个婊子。罗伯特受的教育是这样的吗?多可怜的孩子……
她听见罗伯特在说:“我来了,我感到幸福,我爱你。”
“你根本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端起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爱就是知道两个人生来就是一对,要同甘苦共患难。”
“高中生成了哲学家!”她苦笑说,“你说的这些不适合我们。”
“当然适合!只不过你还不知道而已……”
这一天时光过得很慢。乌丽克和罗伯特驱车去了特格恩湖,在一家林间餐馆吃了饭,接着坐船游湖,晚上才回到施瓦宾。乌丽克换了衣服,穿上开胸很低的紧身连衣裙,打扮得面目全非,穿上高跟鞋,颀长的双腿变得更长……罗伯特在一旁默默看着。
乌丽克变成乌拉以后对罗伯特说:“晚上你在我这儿会感到无聊,我不能请10天假陪你,我得挣钱吃饭。我没有爸爸养活我。”
“我看电视,等你回来。白天是我们的。”
“白天也只有一半。”
“足够开心的了。”
她走了,在门厅里还叫道:“你要是饿了,冰箱里什么都有。”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罗伯特的“旅英”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他很满意。乌丽克没有赶他走,他希望在以后的九天里他能过上新鲜的、陌生的日子。
罗伯特看电视看到夜里1点,这才脱了衣服,上了那张宽大带顶的双人床。他到处闻到乌丽克的香水味,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枕头,睡着了。
乌丽克夜里3点左右回到家时,他都不知道。乌丽克挨着他钻进了被窝,小心地掀起被子,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转身把床头灯关了。
谁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
赖伯探长召集第十三科的工作人员开每天早晨的碰头会。
早晨的讲话是刑警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不单要进行回顾,要讨论新的情况、新的结果和往后的侦察策略,还要布置行动,对秘密侦察员的报告进行研究和概括。
这天早晨,赖伯探长带来了新闻。他把一个薄薄的档案夹往桌上一扔,在座的人都知道,一定有什么令人不快的问题要讨论了。
赖伯开门见山地说:
“根据最近的观察,看来有个新的有组织犯罪团伙在慕尼黑活动。我在上次的会上暗示过:问题就是摇头丸。昨天夜里,三个15至17岁的姑娘和三个18至19岁的小伙,被带到警察所。他们的状况极其糟糕,神志失常,产生幻觉,这种情形我们以前只有在LSD上瘾者身上看到过。近年来我们以为LSD过时了,因为人们很少再用它,而是转向了大麻、可卡因和海洛因。现在上市的也不是LSD,而是一种小小的药丸,名字叫做摇头丸,它能使服用者进入痴醉状态,大脑失去控制,因为这种药丸能改变大脑的功能。我上次已经跟你们说过,这种药丸同海洛因相比极其便宜,每个青年人都可以用零花钱买来吃。服用者主要是青年人。通过对四家有关夜总会的搜查,发现那儿的青年人90%吃过摇头丸。我们没收了1,200粒药丸。毒贩子被逮起来了,他们自然什么也不说。但是,突然冒出这么多摇头丸,这表明一支有组织的售货人队伍已经建立或正在建立。说明白了,我们面临着一个新的恶性犯罪团伙。令人警觉的是,被捕的毒贩子之一是个波兰人。”
一名青年刑警举手问道:“就跟那个公园里发现的死者一样。关于那件案子有什么新情况?”
“没有什么新情况。他是个药剂师,这点早已知道了。根据最新调查,摇头丸可能来自波兰,但供货人并不是售货人,一个新的团伙正在建立之中。”
“一个‘摇头丸黑手党’?”
“我以为还不到这一步,可能是一种‘家庭企业’,一个看上去极其平常的中心。这个中心往外派出同样是很平常的售货人,是些年轻的男女,他们在技术音乐圈内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他们之中若是有人上了25岁,那就是老爷爷,成了‘异物’了。侦察工作难就难在这儿。只要我们一进入这种迪斯科舞厅,他们立即就全部隐蔽起来。而我们中可找不到15岁的刑警。”
一名官员提议说:“我们应当把这一年龄的人作为钉子打进去。”
赖伯急忙说:“天哪!您说什么啊!既然连监听电话都不允许,据说这是违反宪法的,您还想派青年人当秘密侦察员吗?这样做等于是推翻整个一部青年保护法。”
“但这正是为了保护青年啊!”
“您倒是跟哪个政治家去解释解释看!他必定会捍卫每一项条款,像保护他的命根子一样。”
“探长先生,您这些话也应当说给波恩那些人听听。”
“这没用,只会挨警告。我们必须走另外的、在政治家眼里也是合法的道路。而按内部的看法,只要不引起注意,一切手段都是合法的,就连偷税漏税,只要是为了保护某一位部长,也是合法和不能判刑的。关于这事,谁有什么建议?”
当然没有人提建议。在座的每个人都对警察面临的问题一清二楚,谁也不想提出毫无意义的建议,因为没有经费来改进警察的装备,使之赶上黑手党的装备水平,或者说是因为政治家害怕触及人权问题而宁可扼杀一切革新。对打击罗马尼亚人、南斯拉夫人。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越南人、加纳人、波兰人、俄国人、黎巴嫩人。库尔德人或拉美人的团伙,国库不肯给钱。可怕的后果是:德国73%的犯罪行为是记在外国人的账上的。
赖伯看没有人提建议,耸了耸肩,翻开放在他面前的档案夹。他统计数字的本事是有名的,这下要出台了,听的人只有耐着性子。可是他们今天所听到的不是枯燥的数字材料,而是德国警察史上可怕的一章。
赖伯以讲学的口吻说:“我手头有柏林同事们提供的最新数字,柏林的情况可以跟慕尼黑相比,所以这些数字对我们很有参考价值,而且我们很快会发现,其他各州和各大城市多少也存在同柏林相似的问题。柏林警界有19,300名刑警和民警,加上11,000名行政人员,总共约30,0O0名在职人员,其中ZI.7%是妇女。这支队伍拥有1,231辆小汽车,其中绝大部分已超役,甚至有450辆是前东德留下的俄国拉达牌,还有1,142辆小面包车,运输车和其他汽车,246辆摩托车,63匹马和3O辆自行车。”
在座者发出格格的笑声。赖伯继续说:
“你们别笑!歹徒们拥有最现代化的汽车、无线电、移动电话甚至夜视仪,而柏林的警察还开着老掉牙的拉达牌汽车在追他们,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可悲的事实!还有:就柏林这个德国第一大城市、未来的首都来说,为制订警察行动计划,进行侦察、辨认和数据处理等行政工作,只有400台电脑可供使用,比如今任何一个大企业都少。我敢打赌,财务局的电脑装备肯定要比警察局强!”
有人喊道:“您赢了!”
“这是柏林的情况,我们知道慕尼黑情况不大一样,但也不能令人满意,不适应要求。尽管我们开的汽车不是拉达而是宝马,我们的自行车不止三十辆……”又有人笑了,还有人鼓掌,“但是我们跟有组织犯罪团伙相比,就像是截瘫者跟短跑运动员相比,黑手党永远跑在我们前面。虽然我们也有秘密侦察员和打进去的钉子,多数情况下是出了事了我们才行动,就像是扫垃圾的,根本谈不上预防作案……监听电话不就被禁止了吗?说到这儿,我要提出一个迫切的问题,不仅是柏林的同事们,我们慕尼黑警察也面临这个问题,那就是青年犯罪增长速度迅猛得令人震惊!我这儿有其他各科提供的数字,我看了以后就理解了警察总局很不愿意向公众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原因何在。”
赖伯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去年青年犯罪率增高了五个百分点,今年继续上升!不是什么盗自行车,或者小偷小摸,而是撬门、抢劫,直到严重伤害,什么都有。作案工具有:铁棍,棒球棍,大螺丝扳子,自行车链,指节铜套,乃至水泥桩子。街上的抢劫案有一半是青年团伙所为,其残酷性是前所未有和令人难以相信的。例如,有一个由12至15岁的少女组成的团伙在为非作歹,单是抢劫案就干了12起。她们的目标是年轻妇女和老人,唯一的动机是要钱!据了解,慕尼黑迄今为止有大约30个青年团伙——柏林有50多个,还有80个所谓的‘自发团伙’,后者不定期作案,纯粹是为了制造恐怖气氛和抢劫钱物,然后去吸食毒品、酗酒、参加圈内人聚会和技术音乐会。所得赃物几乎每次都立即消费掉。而我们的警察和律师却说:对青年案犯要手下留情。在法律面前,一个13岁的姑娘把一个退休老人打成重伤,是不能判刑的,至多是送青年教养所。而众所周知,这类执法机构其实是所‘犯罪大学’,正好在那儿能学到犯罪的高招。我们知道,这是个世界各国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这种情况无法改变。”
赖伯整理一下档案,接着说:“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青年犯罪猛增与吸毒有联系,毒品摇头丸正在流行,在慕尼黑、阿姆斯特丹、柏林、巴黎、维也纳都是如此。据我所知,在柏林,单是青年人作的大案就达11,527件。因此对慕尼黑我只能说:我们的日子将很不好过。”
赖伯停住了,把档案夹合了起来。他看见他的话起了作用,官员们都闷闷不语,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警察的工作因受到各种规定的限制而难以顺利开展。
赖伯接着说:“我们一定要制止摇头丸的泛滥。”立刻有人就问:“怎么个制止法?”
“加强对我们已知的场所的搜查,找到我们还不知道的聚会点,把吸毒者一网打尽。”
“我们人手根本不够。”
“是这样,今后也改变不了。再拿柏林为例吧:尽管那儿的犯罪率像滚雪球似地上升,柏林却要通过一项‘警察改革’,缩减8,000万马克的装备费,裁减2,000名警察。我们慕尼黑的警察跟有组织犯罪团伙相比,好像是一小群到处乱闻的猎狗。我们每增加一台无线电报话机都要使劲争取,而黑手党已经用上了激光武器、卫星电话和奔驰牌的防弹装甲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把更多的钉子打进圈里去,要用跟吸毒者同年龄的青年人,只有通过青年人才能接近青年人!据悉柏林的破案率只有43.8%,我保证不会让慕尼黑的破案率降到这个水平。经过同州刑侦局协商,我准备了新的行动计划,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讨论,其基本思想是:从青年犯罪人中间争取举报人。”
有人问:“能答应给他们什么好处吗?”
赖伯的话切中要害:“这一点上我们可难死了!给举报人的每一个马克都要专门申请,办理起来拖拖拉拉。我们也曾建议,像美国那样,改善对弃暗投明的证人的待遇并加以全面保护,但这个提议又被压在了波恩政治家的写字桌上,结果如何猜都猜得出来。依我看,应该让每个政治家都遭到一次撬门和盗窃,这样他们才能学会更加现实地考虑问题。”赖怕又清了一下喉咙说:“我这句话请大家听过了就忘掉,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就在我们这个范围说说而已。我们还是开始干我们的工作吧,那就是把青年举报人打进新的摇头丸圈子里去。”
然而,这天早晨在第十三科的会上所说的一切,早已落后于现实了。
年轻的摇头丸售货人和“顾客招揽人”从弗兰茨·冯·格来欣那儿得到的报酬,比警方所能答应给的报酬更高,黑手党又一次略胜一筹。答应减刑一事也遭到怀疑,这种怀疑有其道理,因为谁也不能作出担保。
赖伯的打算又落空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罗伯特忽然醒了,矇眬中觉得身边有个温暖的躯体,睁眼一看,是正在熟睡的乌丽克。她只穿了一条小裤衩,脸带微笑,呼吸均匀,表情安详,睡得正酣。
罗伯特坐起来看了看表,时间是早晨8点多。从窗帘缝里射进一道阳光,照亮了乌丽克的身体。他先用手在她身上悬空地移动,他感到像是滑行在一团灼热的火焰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胸脯。他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强健的男人趴在一个裸体女人的身上,不由得冲动起来。正在这时,乌丽克双手抱住他的头,把它贴到自己的胸上,接着用双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轻轻地、颤抖地、惊恐地喊着她的名字:“乌丽克,我……我……”
她闭着眼,但清醒地答道:“你看,你不是挺行的吗?”
“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
“但我愿意。你在镜子里都看见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刚才好像脱离了这个世界。”
“鲍伯,你还得学学。”
她趴到了他的身上。他这下在镜子里看见了她所有的动作。他知道,这一天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从这一天起,她不再叫他罗伯特,而是称他“鲍伯”。
罗伯特起床后坐在沙发上等吃早点。他回想起他那些同班同学,他们总是在星期一上午描述他们如何同自己的姑娘度过星期天的,讲得绘声绘影,好像他们是了不起的男子汉,而罗伯特总是很佩服那些小伙子真有能耐。现在他知道了,许多都是瞎编的,像他所经历的真实情况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如痴如醉的爱只能用一种方式来描写,那就是音乐。
罗伯特想,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第二幕《爱之夜,降临吧……》;或者是《飘泊的荷兰人》第一幕……荷兰人和仙妲默默相视,唯有音乐表达出了他俩心中的全部感受;或者是肖邦、李斯特、舒曼、舒伯特等大师的曲子……只有音乐才能表达无穷的爱。
他正在想如何创作一支钢琴奏鸣曲来献给乌丽克时,她端着一大盘早点从厨房出来。早点有烤面包、火腿煎鸡蛋。她还裸着身子,全身散发着带柠檬味的香水味,头发束在脑后,脚穿软底的绣花拖鞋,走路没一点声音。
吃早点时罗伯特突然问道:“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她偏着头看罗伯特,像在看一幅画。“我真的不知道,鲍伯。”
“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有些失望。
“我喜欢你,就这么回事儿,喜欢你青春的体魄,无穷的力量,新发掘出的兽性……我承认太棒了。”
“再没有别的了?”
“我还不知道。”
“听到‘还’这个字我放心了。我们不是还有九天九夜吗?”
“可是你爱我,是吗?”
“我爱你,爱得发狂!爱个没完!尽管这话听起来像是陈词滥调。你将充满我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充实的将来。”
“你真的这么想?”
“我知道,我高中毕业后将一心一意弹钢琴,你会看到,两三年以后我就能开独奏音乐会。”
“这几年谁来资助你呢?你父亲要是知道我俩的关系,会把你赶出家门。”
“那我挣钱去,到酒吧弹钢琴……”
“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在19世纪。如今的酒吧都演奏摇滚乐、技术乐,放唱片。”
“这我也会,把激光唱盘往机器里一塞就行,我会挣钱的,挣到足够的钱。”
“那你有朝一日就是著名钢琴家罗伯特·哈比希喽!你穿着燕尾服,在三角钢琴上演奏贝多芬的乐曲,而我呢,我在后台等你这位大师,穿着晚礼服,四周都是鲜花,人们称我‘夫人’。你真以为我能演这个角色吗?”
“人人都能进入角色,你将成为一个社会上的聚光点。”
“这个社会让我恶心。”
“你并不了解这个社会。”
“我知道得够多的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还要假装斯文。我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的生活目标是什么呢?”
“开家小时装店,别具一格,价要得高高的,我要让人说:在乌拉那儿买东西的全是有钱人。”
“那些人正是你不喜欢的。”
“没错!我让他们来我这儿买衣服,再用这些衣服来糟践他们,这我才开心呢。”
“你干吗这么恨他们?”
“跟你说吧,就因为我出身贫贱,富人的一顿早餐够我和我妈吃一个月;他们搞淫乱是时髦……而我呢,被人叫作婊子!鲍伯,你从来就不了解这个社会,你是躺在鸭绒垫上长大的,现在又想躺到我的鸭绒垫上来。”
他使劲摇头说:“你看错了。”但还是伸手去搂她。
“我看对了。你这不是又想跟我……”
“不,别这么说!”他知道,这会儿她故意说粗话来刺激他,试探他,“我们妥协吧,你开时装店,我开音乐会。”
“可以各干各的嘛。”
“不,我每次开音乐会都会想着你,实际是为你演奏,就像罗伯特·舒曼总是想着他的心上人克拉拉一样。”
“这个罗伯特是谁?是你的教父吗?”
“不完全是。”他站起来说,“我要穿衣服了。”
她觉得自己说了些傻话,就问:“我说错了吗?我本来就笨嘛。”
“幸福并不取决于是否知道罗伯特·舒曼。”说罢他走进卧室去穿衣服。
乌丽克紧跟着他进去。“我俩来订个协议吧。”她坐到床沿上说:“你教我文化,我教你做爱,好吗?谁是罗伯特·舒曼?”
“一位著名的德国作曲家,他创作了最美的儿歌。”
“那我就教你怎么玩‘荷塘香风’!快,鲍伯,把衣服脱了……”
宋华丁出生于南越巴河边上一个名叫安克的小镇,青年时期在西贡度过,先是沿街乞讨,后来在一家三等旅馆做跑腿的,带那些美国和法国的旅游者上妓院。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小时候生活在垃圾堆里,只是隐约记得,有一天被孤零零地扔在一块稻田里,那时他三岁。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养父母遗弃了他,一名卡车司机把他带到西贡,交给了警察。
警察拿这么个三岁小孩怎么办?孤儿院没有位子,而且谁来出钱呢?于是找了个最简单的办法:把他放在公园里的一棵树下,给了他一碗米饭和一条煎鱼,让他听天由命去吧。
小宋是个坚强的孩子,有着亚洲人的发明天才。他假装是个残疾儿童,在西贡闹市街头讨饭度日。他10岁时,发现给妓女们拉皮条是桩好生意,晚上就睡在公园里或者河边的草地里。15岁时,他自己造了一间小草屋,收容了一个和他一样穷的14岁的流浪女,作为妓女提供给美国兵。
买卖做得不错。不用多久,那个名叫“侬洁”的姑娘就有了一批老主顾,草屋变成了木屋。宋买了一条摩托艇,用它捕鱼或者拉着旅游者观赏海滨丛林的风光。宋华丁和侬洁看来真像是摆脱了贫穷。
没想到好景不长:美国人撤出越南,越共打进西贡,西贡改为胡志明市。他的财源枯竭了。
宋华丁像许多同胞一样也决心逃离越南。他的条件有利得多,他不必去挤那些破旧不堪的渔船,这些船到了公海上就会遭海盗袭击,乘船人被洗劫一空,船员们被杀掉。他自己有船,在黑市上买足了汽油,带上食品罐头和淡水箱,一枝美式冲锋枪,足够的子弹、大米,液化气灶和锅碗瓢盆,永远地离开了越南。
他带上侬洁一起走,免得她落入越共之手。他俩能过上小康日子,毕竟侬洁也出了很大的力。可是三天以后,宋华丁在南中国海上看到一艘大货轮,知道自己有救了,就对侬洁说:
“侬洁,我想过了,生活中总要有牺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下新的在望了。”
这时侬洁站在船舷上。他摸了摸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然后对她当胸猛推一把,把她推下船去。
侬洁落入海中,她向宋华丁大喊救命,伸出双手。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走进驾驶舱,开足马力离去了。
他想:很快就完了,她不会游泳,这地方到处是鲨鱼,特别是在国际航道上。对不起啦,侬洁,我不是说了吗,要有牺牲……
宋华丁到了新加坡,进了越南难民营,后来去了华沙以北的一个小镇——沃沃明。至于他是怎么去的就不得而知了。他在沃沃明如何又成了一家锯木厂的主人,也同样是个谜。尽管他是亚洲人,当地的人却喜欢他。他和一名波兰女人结了婚,能说一点波兰话,还皈依了大主教,这一点人们特别看重。当宋华丁夫妇星期日作礼拜时,神甫总是善意地看着他。
宋华丁时不时地要出差,大约一月两次,据他说是去“寻找新客户”。“卖木材可不像卖面包或卖黄瓜,竞争很激烈。卖掉10立方米的木材有多费劲啊!得好好对待客户,不然就没有生意。”
看来他成绩不小,出差回家总带有现钞,多数是美元,他把一半换成兹罗提,一半存进保险箱,这虽然没有利息,但生活是严峻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夜之间又得找个新的归宿,要是手头有几千美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宋华丁最近一次出差是去慕尼黑,任务很简单,可却获得了5,美元的报酬。当他用一根钢丝绳套住那个“客户”的脖子并猛力抽紧时,那人只是稍微地挣扎了一下,两手乱抓,然后就无声地沉下去了。他把死者扔在一处灌木丛下,就去一家巴伐利亚啤酒店,喝了一杯在波兰喝不到的清爽可口的白啤酒。
宋华丁不知道是谁委托他干这种事的。委托人只是用电话跟他联系,他们也说越南话,很守信用,从不骗他。给他的报酬经常是放在火车站的一个行李保管柜里,然后把柜子的钥匙送到他住的旅馆去。他总是住城郊的小旅店,这种旅店来者不拒,租房间也可以只租几个小时,不用填旅客登记单。宋华丁来无踪,去无影,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一开始他还纳闷,他的同胞怎么会知道他的姓名,他在沃沃明的地址,尤其是怎么会知道他善于“解决问题”。他绕过半个地球逃到了沃沃明,一路上他变得肆无忌惮,多次为谋生计不择手段,总算在沃沃明这个小地方留了下来。原因是他看上了玛利卡——一个左腿瘸了的老姑娘,当地一家锯木厂老板约瑟夫·祖兰斯基的独生女。这位老板有名望,企业办得兴旺,这对于无家可归的宋华丁来说,无异是在汪洋大海里找到了一个救命的岛屿。
当宋华丁向祖兰斯基求职时,由于他是越南人,当然一下子就被拒绝了。可是他在玛利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玛利卡由于足疾找不到男人,竟迷上了这位异乡客,在存放木材的仓库里向他献出了一切,最后她不得不向父亲坦白:
“爸,我怀孕了。”
“是谁的?”祖兰斯基吼道,“带他来见我!”
他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他以为追求玛利卡的人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但无论如何他要抱外孙了。
当玛利卡把宋华丁作为孩子他爸引见给祖兰斯基时,这位未来的外公气得大叫:
“是个亚洲小崽儿!是越南人生的!我真想钻到锯末堆里去!你这个笨蛋是怎么搞的?祖兰斯基的女儿跟一个黄种人勾搭上了,岂不让人笑死!”
第一部 第05章
玛利卡答道:“我爱他,他是个勤劳的人。”
“看得出来!往后怎么办?”
“我和他结婚。”
他们果真结了婚。在人们笃信天主教的沃沃明,孩子必须有合法的父亲。无论孩子的肤色是白的、黑的或是黄的,他总是上帝的馈赠。而当宋华丁接受天主教信仰后,沃沃明人更是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一位基督教兄弟永远是受欢迎的。
然而,正如我们所知,生活中必定会有牺牲。
玛利卡怀胎6月时流产了:她从四米高的木材库的顶层滑了下来,摔在一堆木板上。事情很蹊跷,据玛利卡说,她突然感到头晕,接着就掉了下来,她本人未受伤,但孩子夭折了,不得不取出来。
宋华丁为死去的儿子设了一个牌位——十字架加上琴斯托霍瓦黑色圣母像①。这也使整个沃沃明的居民更加同情宋华丁。
①琴斯托霍瓦是波兰南部一地名,该地的一圣母像因显灵而闻名。
命运的残酷还不止于此:半年以后,祖兰斯基被卷进了立式锯木机锯成两半。这种事故经常发生在旧式的锯木厂里,只不过多半是锯掉一只手或一条胳臂,而祖兰斯基则是一命呜呼了。
宋华丁为老丈人也设了一个牌位,只是蜡烛后面不是黑色圣母的灵像,而是死者的遗照。警察经过调查确认,事故原因是粗心大意和保护设施过于陈旧。宋华丁吸取教训,马上换了新机器。他现在成了锯木厂的老板,不想再让玛利卡生第二个孩子,而愿意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他走上了另一条生活道路。
对方用越南话说:“你后天去柏林!”
宋华丁顿时傻了,他用波兰话问:“你是谁?”
对方不理这个茬,而是接着说:“你住在‘光辉旅馆’,门房会给你一封信,你就照着信上说的做,明白了吧?”
宋华丁从来不是胆小鬼。他的经历告诉他,无论如何要反抗,生活就是搏斗。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屁股吧?你们可以来舔我的屁股!”
“你的屁股一钱不值。”对方无动于衷,毫无气愤的迹象,“重要的是你的脑袋。”
这句话宋华丁立即听懂了,没有什么再好问的了。
他重复说:“后天去柏林,住‘光辉旅馆’,信上都写着了。可你们怎么知道我的?”
“凡是能为我们工作的同胞,我们都知道。”
“这么说,这是工作喽?”
“一件容易的工作。”
“别人不能干吗?”
“就是要你干!这还用问吗?”
“柏林我不熟。”
“你也不必多呆,干完工作后马上回波兰。给你1,000美元,我们等着你,宋华丁。”
电话打完了。宋华丁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当年越共兵临西贡城下的恐怖感。他不愿再次逃亡,他现在生活有保障,拥有一家锯木厂,一所大住宅,受到沃沃明人的尊敬,他不愿放弃这一切。
他想,等着瞧吧,看看要我在柏林干些什么,反正我什么事都能干,拿个千把美元也值。
只是“要他脑袋”这句话他不爱听,这预兆着一件不同寻常的工作。
宋华丁头一次找了个借口,搪塞了他为什么要去柏林。玛利卡也不多问。争取订货,甚至外国的订货,是理所当然的,应该为之感到骄傲的。她丈夫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她父亲若是地下有灵,定会大大夸奖自己的女婿。
两天以后,柏林的一个散步者在运河边上的灌木丛里发现一具尸体。柏林警察的凶杀案组习以为常地受理这一新的案件。
结论是:切断喉咙致死,不是谋财害命,死者身上有钱包、钱和证件,是个非法呆在柏林的俄国人。
警方一名负责人说:“这是第五个了。证件当然是假的,死者身份不明,典型的黑手党凶杀案,又多了一份死档案,真要命!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柏林就要成为欧洲的犯罪大都会。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毫无办法。那些职业杀手不留任何踪迹,来了,把人杀了,又走了。很快就会形成一个犯罪大三角:莫斯科——巴勒莫——柏林。”
第三天宋华丁就回到了沃沃明。他头一次把500美元锁进了保险柜。玛利卡问他时,他只是说,国际木材交易很不好做,这次没有争取到柏林的订货,但对方答应今后进一步联系。
其实,柏林的生意很好做。在旅馆门房交给宋华丁的信里面什么都写清楚了:姓名,地点,时间,照片,完事后立即全部销毁,去火车站,从一个行李保管柜里取1,000美元。赚钱就这么简单。
宋华丁在回家的路上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自己新的处境。他知道,第一次任务完成以后跟着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更多的任务。他这次在柏林成了为一个集团执行命令的人,对这个集团他不见其貌,只闻其声——越南的家乡话。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知道我在沃沃明,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难道我在去波兰的途中留下了什么踪迹吗?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宋华丁在观望,等候新的电话,期待有什么蛛丝马迹能让他对他的委托人有所了解。然而这是一种愚蠢的希望。
对方又来了五次电话,每次都是同样的模式:地点、时间、旅馆里有信,火车站行李保管柜里有美元。
宋华丁去了科隆、阿姆斯特丹、巴黎、法兰克福,最后一次是慕尼黑。
他有一次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这样了解欧洲的,而且还享受优厚的报酬。
宋华丁!这个人对什么事都能习以为常,就是对轻而易举的杀人方式也能习以为常。
10天的时间足以让人10次进天堂或10次下地狱。
对罗伯特来说,两者兼而有之。夜晚是地狱,乌丽克去托斯卡纳酒吧上班,罗伯特一人呆在屋里,看电视,喝啤酒,抚摸小猫罗莉。有时他还对猫说话,说他如何爱着乌丽克,一想起她在站酒台,人人都能看见她那几乎是赤裸的胸脯,他就心如刀割。
每当半夜3点左右乌丽克回家时,他开始进天堂了。她匆匆洗个淋浴,就钻进罗伯特的被窝,像一个寻找温馨的孩子紧挨着他睡下。罗伯特用手臂枕着她的脖子,吻她闭着的眼睛,然后在她体肤的芳香中重新入睡。
到了早上,一般是9点左右,天堂的门为罗伯特敞开了。这时乌丽克已经睡醒,蹬掉被子,伸手去摸罗伯特的身体,对他说:
“你瞧镜子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接着是狂欢纵欲,天塌地陷,镜子里折射出魔鬼舞般的场面,两个人的肉体上下翻滚……
在“课余”休息时间,乌丽克抽烟,喝桔子汁,有时也喝一杯加伏特加的可乐,躺着向罗伯特喷出烟雾。
有一次她慢悠悠地说:“我想,我可能会爱你。”
他支起上半身,吻着她的胸脯说:“‘可能’不等于‘就是’。”
“你老是这么说,你根本不了解我。”
“有什么好了解的。我们是从零开始,打这以后我对你了解够多的了。”
“鲍伯,我是个坏人。”
“你是个迷人精。”
“你只熟悉我的身体,可以说身体只是个物质的东西,它并不是人的全部。”她掐灭了烟,喝了口伏特加可乐,坐了起来。忽然她发现镜子里的她很丑,蓬乱汗渍的头发,憔悴疲惫的脸庞。天哪!她想,我才33岁,就成了老太婆了!我不能有个19岁的相好!她几乎是命令式地说:“看着我!”
“我不正看着你吗?”
“你看见什么了?”
“一位仙女。”
“不会是个坏仙女吧?”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阳光,没有你就没有生活。”
“这话听起来挺俗的。”
“有比描绘一场日落更俗气的吗?可日落是真实的。你听过马克斯·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吗?许多人说这部作品相当俗。但当你闭上眼睛听它的时候,你会被飘逸而甜美的乐声所陶醉。你会说,写出这么好的音乐的人必定是处在无限的热恋之中。”
“我没有听过这个曲子。”乌丽克从床上站起来,裸身在屋里走动,却避免照镜子。她梳了梳头,拿起一件透明的晨衣,忽然问罗伯特:“你想不想赚钱?赚大钱?”
罗伯特笑了:“谁不想赚钱?钱就洒在街上不成?”
“可以这么说,钱真的是洒在街上。”
“告诉我在哪儿,我一向喜欢捡蘑菇……到街上捡钱我肯定也会。”
“我是当真的,鲍伯。”她坐到床沿上,用被子盖住罗伯特的下身,这无疑是一种无言的要求:“性爱课”结束了。“我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还找了另一份活儿。”
“另一份活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周以前。”
“这么大的事,你随便一说就完了?也是夜里干的吗?”
“到目前还是,但我要把它变成我的主要工作,以后酒吧的事就不干了。”
“这太好了。”罗伯特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因为乌丽克要脱离酒吧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了,不会再有喝醉了的男人来骚扰她,不会再有人把钞票塞进她的胸口。这是走向新的未来的第一步吗?她终于要给自己迄今的生活打上句号了吗?
罗伯特问:“是什么工作?”
“我承担了一项代理业务……”
“代理?你给我解释解释。”
“我正在建立一套搞销售的组织,推销一种名牌产品,先在慕尼黑,然后在整个巴伐利亚。”她站起来,脱去晨衣,走进浴室。罗伯特本想跟进去,和她一起淋浴,但被她推却了。她这会儿没有兴趣。“是一种很受人欢迎的时髦商品,在美国,在荷兰,在奥地利,在法国,包括在柏林都很畅销。慕尼黑也在卖,但缺乏一套严密的组织,迄今为止只有分散的零售。我要把这桩生意集中起来,控制市场。”
她开始淋浴,但把浴室的门敞开着,好继续说话。
“一开始会很吃力,鲍伯,要争夺顾客,得既坚强又聪敏,学会拳击,否则就竞争不过别人。我想,你能帮我的忙。”
罗伯特愉快地说:“我从未学过拳击。你推销的东西看来是一种走俏商品,不会是洗涤剂吧?”
她从浴室里走出来,罗伯特用一块大浴巾把她裹住,替她擦干。他顺势双手握住她的乳房,被她打掉了。
“别这样!”她的口气很生硬,这是罗伯特以前不曾听到过的。“我们说正经的,能赚一大笔钱,包括你在内。”
“钱?就洒在地上?不就是卖清洁剂嘛!”
“别再说傻话了!是一种药品。”
“不可能吧?你做起药品代销来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即使我不懂舒曼,不懂布鲁赫,不懂你那个肖邦,我也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我推销的是一种极受欢迎的药品。”
“不必上药房买……”
“这样的药有成百种。”
“是治什么病的?”
“治疲倦和无精打采,治忧郁症和性欲减退,治缺乏耐力和精神不集中,有助于整体健康。”
“你把说明书都背出来了。归纳起来说吧,是一种兴奋剂。”
“胡说!这药没有害处,和维生素一样,你知道每天要吃掉几百万粒维生素丸吗?哪儿没有维生素?从果汁、酸奶、冷冻菠菜到鳕鱼,每样东西都标着‘富含维生素’。我推销的是一种新的药品:补脑剂。”
“那你说,我跟这有什么关系?”罗伯特一下严肃起来。他想,这是一种治精神病的药,乌丽克在卖兴奋剂。服用者信以为真,结果强壮起来的不是病患者而是制药者。就连嗜食维生素本身也是有争议的问题,科学家们各执一词。而如今乌丽克居然做起这种有争议的生意来了。
钱就洒在街上……
乌丽克针对罗伯特的问题回答说:“你应该帮我雇用年轻的售货人。”
罗伯特又不得不笑了,从他话里可以听出反对的意思:“我?要我去跟同学们说:听着,你们想要更多的零花钱,就去卖一种古里古怪的药丸吧!”
“你可以把‘古里古怪’这个形容词省掉。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买卖,成千种药都可以自由出售,从安眠药到静脉药膏……我们不是卖安眠药,而是卖提神药!”
“叫它‘提神素’吧!”
“你这个文化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可是你想想,你的同班同学,你的童子军伙伴们都在抱怨零花钱太少。”
“对,我们之中只有两个是百万富翁的儿子。”
“这种状况可以改变。”乌丽克说罢开始穿衣服。这几天慕尼黑正值酷暑季节,啤酒馆老板个个眉开眼笑,通往周围各个湖泊的公路上堵满了汽车。乌丽克穿上一件宽松的衬衫,不戴胸罩,一条三角裤加超短裙,露出一半大腿,光滑的皮肤没有一点皱纹。她问罗伯特:“今天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我们去湖边,租一条帆船,在湖中央抛锚,在阳光底下做爱。”
“你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了?”
“你一站在我面前,我就想不到别的了。”
“你今天爱怎么想怎么想吧!我得出去,一个人去,有洽谈。”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行!”她口气很硬,罗伯特傻了。
“为什么?”他眼光带着怀疑。
“我跟几个男人见面,鲍伯,你别吃醋,纯粹是谈业务。”
“是那些做药丸的吗?”
“不,是批发商,满意了吧?”
“不完全满意。”罗伯特跟她走进起居室。他看到她每走一步腰肢都在扭摆,真忍不住要去搂住她。他自从跟她“上课”以来,脑子里想的就是占有她,进入她的躯体,享受感情的爆发。罗伯特知道自己迷上了她,她征服了他的意志。每当他晚上孤单一人看电视等乌丽克回家时,常常自言自语地说:我疯了,我完全疯了……但这是一种美妙而幸福的疯狂,我再也不愿醒过来。也许是一种致命的疯狂,但我已无法摆脱。
罗伯特说:“我不喜欢这种药丸。乌丽克,你别往里掺和。”
她只是耸耸肩,挂上挎包就出门了。他又喊了一句:“你再考虑考虑!”她还是没有反应。这是他俩相处六天以来第一次出现的不和谐。四小时以后乌丽克回来了,一言不发,径自走进厨房,去热她带回的汉堡包和土豆条。
过了好一阵子,在她翻完一本新出的画报以后,才和罗伯特说话。
“你不相信我吗?”
可怕的沉默打破了,罗伯特很开心。他说:“我不相信那种药。拿一盒来让我瞧瞧。”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手头没有,明天给你带一盒来。”
“我倒要尝尝这灵丹妙药。”他没有发现乌丽克惊恐的目光,而是仰头大笑说:“是一种‘智慧丸’吗?我看看,也许对我学数学会有帮助!”
第十个晚上,也就是最后一个晚上,在罗伯特的一再要求下,乌丽克同意让他开车送她去酒吧,然后凌晨3点再去接她。罗伯特在酒吧对面停下车,看着酒吧的客人进进出出,过了一阵妓女们在男人的陪同下出来,坐上出租车或私人汽车走了。
博罗当然注意到了,乌丽克的汽车停在酒吧对面,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把情况告诉了萨尔瓦多,萨尔瓦多从门窗里望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乌拉,你还是搞上了这个小家伙?”萨尔瓦多问的时候做了个鬼脸。
“关你屁事!”
“这你就错了。这小子太干净,在床上挺来劲的,下了床可是敏感得很。要是他知道得太多,对我们大家都是个威胁……”
“他不会威胁我们的,他爱我。”
“你真傻到家了!乌拉,你可千万别惹祸。”
第二天晚上,冯·格来欣让乌丽克去他办公室。还来不及等他开口,乌丽克抢在他头里了。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萨尔瓦多跟您都说了。没错,我有个比我年轻15岁的相好。有什么好反对的?”
“您爱他吗?”
“这么说吧,我喜欢他。”
冯·格来欣又从写字台里拿出干邑酒,连同那两个拿破仑式玻璃杯。进行重要的谈话时要喝干邑酒,已是他的习惯了。他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让乌丽克坐下,但她仍站着。
“您的私生活跟我没关系,只要它不涉及我们的共同利益。您甚至可以有一帮子男人,但他们必须是瞎子。您懂我的意思了吧?”
乌丽克坐了下来,但不去拿酒杯,她要对冯·格来欣发起进攻。此刻冯·格来欣坐在她对面,镇定自若,貌似友善,却流露出冰一般的冷酷。
她狠狠地问道:“您害怕了?”
“不,我只是要小心。我担心的倒是您,乌丽克。要是这小伙子知道了我们的营生,捅了出去,那您就完了。”
“您这下说清楚了。”
“我们要谈的就是这事。坦诚相见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基础。这个世界已经够复杂的,别再制造新的麻烦了。”
“鲍伯并不危险。”
“他叫鲍伯,我想,这是从罗伯特变来的,还有呢?”
“什么还有呢?”
“他的姓。”
“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不重要,由我来决定。”
这句话又像是打了她一下。乌丽克直起腰杆,把酒杯推开,说:
“冯·格来欣先生,我头一次跟您谈话时就说过了,我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凡是威胁到我自由的,我就要反对。现在我的自由受到了威胁。”
“您错了,乌丽克。”对方的口吻听起来和善,却隐藏着某种优越感。“情况变了,大大的变了。您已经加入了一桩烫手的买卖,往后您得戴上厚厚的手套才行。一出现危险,就没有自由了。”
乌丽克坚持说:“罗伯特并不危险。”
“您不能担保。”
“我能担保,他听我的,什么都听我的!够了吧?”
冯·格来欣喝完杯中的干邑酒,把嘴一撇,十足的不屑。乌丽克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站起来把酒往他脸上泼去。
冯·格来欣说:“这是古老的历史了……女主人让一个小伙子当她的奴隶,即使她把他踩在脚下,他也舒服。可是奴隶也会造主人的反,会解放自己。您想想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他动摇了整个大帝国……要是您的奴隶动摇了我们,那我们都得完蛋,乌丽克……”冯·格来欣探过身去,此刻他的声音有如一把利剑:“我要知道他的全名,别支支吾吾的,他的全名。”
“哈比希,罗伯特·哈比希。”乌丽克被他的声音吓坏了,她忽然有一种恐惧感,冯·格来欣目光冷峻,像狼的眼睛一般,露出猛兽的凶恶。“他是一位处长的儿子。”
“您发疯了?”冯·格来欣的声音放得很小,但更有威胁性了。他不喜欢大叫大嚷,在作重大决定时声音轻得像耳语。“您这是在床上安一枚炸弹!”
“正好相反,鲍伯会帮助我们……”
“帮助?我是不是听错了?”
“他能找到年轻人为我们干活,他自己也会成为售货人。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我已经跟他说过药丸的事了……”
“您已经……”冯·格来欣的声音更轻了,“我的理智告诉我,现在必须把您赶走!”
“没那么容易……鲍伯在外边车里等我。”
“这对萨尔瓦多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冯·格来欣又倒了一杯干邑酒,直摇头,好像是不明白乌丽克怎么这么笨。“您跟鲍伯都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那是一种活跃心情、改善整体健康的药品,是对维生素的一种补充。”
“你真幽默,乌丽克,对维生素的补充,太棒了!他相信吗?”
“他相信。我从未跟他提到过摇头丸。等到罗伯特自己也离不开摇头九时,我会告诉他的。今天晚上我给他一粒试试,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要是他没有反应呢?”
“肯定会有反应,他是个性格脆弱、多愁善感的男孩。”
“那我们等着瞧吧。”冯·格来欣看来似乎放心了,“乌丽克,您干得不错,先让他在性生活上听命于您,再让他染上摇头丸的瘾……我早说过,您是个天使般的魔鬼,我没有看错您。”
当天晚上,罗伯特吃了一粒淡蓝色的圆形药丸。药丸的一面印有一个怪脸,所以圈内人称它为“笑脸”。
罗伯特在吃药之前说:“这上面的图案真怪,是个小人头。”
乌丽克说:“这药丸使人快活,它同这张笑脸一样毫无害处。你会看到,过了一刻钟我得把你按住,不然你连大树都能连根拔起。”
“要不把你也吃了!”
“我能顶住。”乌丽克脱去在酒吧穿的衣服,走向浴室,她裸着身体,简直是在挑战。“我会比你想象中的更加顽强。”
“彼得,出事了,你过来一趟,我们一块儿开车去。”凶杀案专家沃特克一边打电话一边打手势,让那些等着的警察们都走。“在施坦豪森火车站的一座破房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彼得·赖伯实在困得不行,他昨天夜里参加了一次搜查,没收了200克可卡因,抓了三名毒贩子,在一家迪斯科舞厅挨了青年人的唾沫。可是对这些家伙又不许动手打,否则又成了“不合适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警察没道理,挨了唾沫又不痛,动手干吗?赖伯说:“这是你的事。”
“不对,是摇头丸。”
“他妈的!”
“小姑娘口袋里还有10粒,所以是你的事。”
靠近铁路的那座破房四周都封锁起来了,像是发现了一枚炸弹。房门口坐着一个流浪汉,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浑身散发出一股酒和尿的臭味。他看见警察就举起双手喊道:“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发现了小姑娘,我是个老实人……”
沃特克和赖伯不理他,跟着一名引路的警察走进了地下室。一具女尸躺在水泥地上,紧靠着墙跟,双腿踡曲,两眼直瞪瞪的,好像临死前还见到了什么无比美好或无比残酷的东西。她身穿鲜红色派克大衣,黄色圆领衫和褪色起了毛的牛仔裤,长长的金发遮住了脸,只露出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鼻子。警察用手撩开她的头发。
赖伯沉重地说:“最多17岁。”
沃特克点点头:“这么年轻漂亮就堕落了。”
死者身边有个警察用的塑料袋,里面装着10粒淡蓝色的药丸,药丸上也有个图案:一个竖起两只长耳朵的兔子头。
赖伯拾起塑料袋说:“这药丸名叫‘花花公子’,主要在柏林销售,极有可能来自波兰,掺有大量杂质,作用无法控制。”
“现在它来到了慕尼黑,祝贺你,彼得。波兰的药丸,公园里死去的波兰人,亚洲式的钢丝绳套杀人手法,死于服用波兰药丸的女孩……我看你还是提前退休算了吧。”
这时警医和摄影师也到了,他们干自己的例行公事:从各个角度拍摄死者的照片,面部的特写照,初步检查证实死亡。沃特克问:“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
警医说:“很难说,至少死了10小时吧。”
“那就是说,是在午夜时分死的。”
“差不多。死亡原因是心力衰竭,详细情况要等解剖以后才能知道。”
赖伯说:“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死于超剂量的摇头丸。”有人抬来一口锌皮棺材,要把死者运走。赖伯转过脸去,只有沃特克不在乎地看着他们把死者放进棺材,蒙上一块布,盖上盖子。
沃特克忽然说:“小姑娘不是在这儿死的。发现地点不是作案地点。她是死后才被运到这儿来的。”
“对,这点我一开始就知道。”赖伯接着问,“你根据什么,特奥?”
“我们这些办凶杀案的人并非像你们想的那么傻。首先,谁也不会钻到一个破地下室里去吃摇头丸,去地下室干吗?要吃的话,是在迪斯科舞厅,或者是去迪斯科厅之前,以加强人的情欲和性欲。吃药的人不再感到疲倦,可以随着技术音乐跳舞,一连跳好几小时。用年轻人的话来说,要充分的活动,这种要求通过吃药丸得到满足……去冷冷清清的地下室干吗?”
赖伯说:“佩服,我没说的。”
沃特克挤了挤眼说:“你总算服了!在你头一次关于摇头丸的讲话以后,我读了一些关于毒品的材料,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收到更多的尸体,到那时我不愿做个一问三不知的傻瓜。今天的结论是:那女孩是从一家迪斯科舞厅或一个私人舞会运到这儿来的,运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这就是说,有不少知情人和目击者。这点对我们很有利。”
赖伯不以为然:“按经验看是这样,知情人或目击者会把事情传开。可是,亲爱的特奥,我们现在面临的这批人情况完全不同。吸毒者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鱼,他们相互理解,但从不说话。你可以抓住一个,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认为自己有罪,因为在他看来吃这种药丸并不犯法。他们只是想进入一个更快活的世界,他们不明白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阻拦他们。因此,要是有人死于这种毒品,对他们也不算回事儿,该他倒霉呗!在日常生活中,即使没有摇头丸,走上穷途末路的也大有人在,有谁找过警察来着?难道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有人来找你说,一个年轻人上吊了,留下一封遗书,里面写着,‘杀我的人是我的老板某某某,因为他解雇了我。’你会调查这个案件吗?”
沃特克咕哝道:“哪有这么问人的!”
“特奥,为了理解吸毒者,我们必须改变思想方法。我们太现实主义了,而那些技术音乐迷正好反对现实主义,他们要逃避现实,想去一个无拘无束的虚幻世界,哪怕只有几小时也好。现在他们用摇头丸做到了这点,就像在60年代吸LSD一样。换句话说,我们不能指望圈内人向我们举报。”
“我要以经典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案子!”沃特克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查她的父母、她的学历、生活环境、交友情况、兴趣爱好、性格特点……我向你保证,我会顺藤摸瓜,弄个水落石出。我还能进行逻辑思维,那伙技术音乐迷不行了,他们在糟蹋自己的脑子。”
他们两人从地下室上来时,别的汽车都不在了,只剩下一辆警察运输车。沃特克手下的一名官员交来姑娘的挎包,里面除了一般女性用品外还有一盒避孕套。
“有一点清楚了,”沃特克一边说,一边翻看女孩的身份证,“她已经不是处女。名字叫丽莎·布隆迈尔,典型的巴伐利亚名字。年龄跟你估计的一样是17岁,住在门青区,离这儿远着呢。”
沃特克把东西放回挎包,深深吸一口气说:“我这下得干一件你所不必干的事,我得去拜访女孩的父母,向他们表示哀悼。你知道这有多难受吗?我面对两个还蒙在鼓里的人,自我介绍说:‘我是慕尼黑刑警凶杀案组的特奥·沃特克。’看到他们震惊的眼光,我接着说,‘很遗憾……你们的女儿丽莎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相信我,这是干我这一行最难受的时刻,所以我恨每一个作案人,恨透了!彼得,你跟我一块去吗?”
“要是我能帮助你,我就去。”
“你可以向她父母解释,什么是摇头丸,干这个你比我强。也许她父母还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如她有些什么朋友,却哪家迪斯科舞厅,还有哪些她父母看到了而没有在意的情况等等。”
“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谢谢啦。有时候你真够朋友,可惜只是‘有时候’!”
这就是赖伯所熟悉、所喜爱的沃特克。
这疯狂的陶醉一直持续到上午10点,之后罗伯特倒在了床上,用双手蒙住脸,沉浸在昏昏然的麻木之中。
他在3点到10点这七个小时内所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无法控制的、充满欣快的狂欢。
罗伯特先是感到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在乌丽克的房里飞翔。他打开唱机,放上一张摇滚乐唱片,同乌丽克跳起舞来,他做出最狂野的动作,没有一丝倦意。唱片放了一张又一张,乌丽克灭了灯,只剩三支蜡烛发出微弱的光。
突然,罗伯特有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抓住乌丽克,把她按倒在地板上,扯掉她的裤衩,粗暴地扑了上去。乌丽克尖声喊叫,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
等到他放开她,把她扶起,要她继续同他跳舞时,乌丽克浑身上下都是被罗伯特咬破的痕迹,她真怕会被他弄死,所以拳打脚踢地反抗。这时罗伯特忽然倒下身子,开始哭泣起来。
但这个阶段也很短,他又跳起来坐进一张沙发,伸开双腿,觉得无比舒畅,真希望永远保持这种情绪,然而,接下来是急速的崩溃,心脏猛烈搏动,四肢像铅一般沉重,他陷入了可怕的抑郁。
罗伯特双手蒙着脸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乌丽克用一块冰凉的湿手巾盖在他的胸口上才醒过来。他一抬头就看见她赤裸的身上有许多被咬伤的痕迹。
罗伯特结结巴巴地说:“原谅我……请原谅我……我实在没办法……”
她坐到他身边,用湿手巾擦他的胸和脸。好舒服啊!罗伯特感到心跳减慢了,呼吸平静了,四肢不再沉重,思维也逐渐清晰,但身上还留有逝去了的欣快感。他觉得又有了力气,而且听见的任何声音都仿佛是经过扩音器放大了似的,例如乌丽克的动作引起弹簧床垫的响声,他听起来像有人在尖叫。
罗伯特捏着她的手问:“你跟我干了些什么呀?我从未感到过这么轻松、快活和有劲。”
“这七个小时,我们一直不断地跳舞和做爱。”
“七个小时?简直疯了……”
“真疯了。”
“是美好的疯狂——现在几点?”
“快11点……”
“我得回家了。从多佛经巴黎到慕尼黑的火车早该到站,英国之旅结束了。乌丽克,我必须得走,可又不愿走,我想留在你这儿!我不愿回家,永远不回家!”
她冷静地说:“你必须回家,你不能留在这儿。”
“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罗伯特洗了个淋浴,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又急急忙忙吃了一块火腿面包,喝了一杯咖啡。
她问:“要我开车送你一段吗?”
“不用,我叫辆出租车。”罗伯特走到门口又回来,用双手捧住她的头说,“我爱你……而且现在我知道你也爱我。这10天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你这么年轻……有的是好日子。”
“跟你一块儿过,只有跟你一块儿过。”
“谁知道呢?”她把他推向门口,给了他一个轻吻,“你真的该走了。”
“明天早上我再来。”
“不行,你得上学去。”
“我请病假,真的有病,想你想病了,发烧了。”他背起背包,但还不肯走。直到乌丽克把门打开,把他推到楼梯道上,他才算走了,但刚迈了几步又想回来。乌丽克用手指着楼梯,厉声说:“你给我下去!”
“你站在这儿有点像天使加布利尔守卫极乐园。”
“我不会让你再进我的门。”
他点点头,走下楼梯,离去了。
一小时以后,罗伯特的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地拥抱了他。
“可回来啦!孩子,你上哪儿去了?我们等了你四个小时。你爸打了好几次电话,火车站说巴黎来的火车早就到了,这么长时间你上哪儿了?”
“我们还搞了个告别式。妈,你知道,童子军伙伴有这种规矩。”
“你在英国也不寄张明信片回来,连个问候也没有。”
“嗨,妈。”他走进起居室,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没时间。我们的见闻很多……”
“怎么样?”
“美极了,真忘不了。”
“罗伯特,你累了吧?”
“不累才怪呢。”他试图笑,但声音很压抑,“10天时间走遍了英国,挺累人的。”
“那你现在好好休息。”盖尔达一片慈母心肠,“躺床上去,我给你煮可可,然后你睡上一大觉。我给你爸去个电话,告诉他你平安到家。他都有点担心了,你怎么连明信片也不写一张,我们也想看看英国是个什么样啊!”
晚上还是说这些话,胡伯特也怪儿子没寄明信片给家里。
罗伯特又说了一遍:“根本不可能,每天去一个地方,支帐篷,拆帐篷,支帐篷,接着去参观,一天忙到晚,看了好多东西。”
胡伯特满意地看着儿子说:“很好,教育性质的旅行是终生受用的,肯定对你有好处。”
“是的,爸。”罗伯特答道。晚饭吃了一份菜花炸猪排。他又在想念乌丽克。“我学到好多、好多东西,对我一辈子都有用……”
布隆迈尔太太早晨发现,女儿丽莎不在床上睡觉,床上什么也没动,女儿一夜没回家。
父亲约瑟夫听到妻子爱尔弗利德告诉他这事以后立即叫了起来:“她背后肯定有个小子!我要是抓到他,看我把他揍扁了!我的女儿一夜不回家!都怪你教育不好!你老说女儿已经17岁了,多给她点自由,去迪斯科舞厅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不都去嘛……我的天哪!她居然跟那个小子过夜,不成了婊子了?等她回家看我收拾她!”
后来就来了两名刑警官员,出示证件后说,“我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你们的女儿死了。”
布隆迈尔夫妇各自瘫坐下来,看着赖伯和沃特克发愣,好像他们方才说的是外国话。爱尔弗利德先明白了,便双手掩脸大哭起来。约瑟夫却傻坐着,不住地摇头。
他问:“死了?什么死了?在哪儿?怎么死的?不可能!被人杀了,岂有此理!”
“不是他杀案,布隆迈尔先生。”沃特克边说边捅了一下赖伯,意思是该你说话了,“是她自杀了。”
“丽莎?不可能。”谁能相信,一个年轻快活的姑娘会自杀?她的父亲更不会相信。布隆迈尔还抱着一线希望。“真的是丽莎吗?没搞错?是不是认错人了?”
“您的女儿带着证件,证件上的照片和死者面容一致。我们还要请您去辨认,不过不是马上就去,而是在你们平静下来以后。布隆迈尔先生,您要照顾好您的太太。我去拿杯水。”
“丽莎……”布隆迈尔又摇起头来,还是坐着不动。沃特克走到厨房,拿着一杯水回来,递给爱尔弗利德。她摇摇头,继续嚎啕大哭,说:“丽莎没有理由自杀……”
“是个事故,布隆迈尔先生。”
“事故?那就不是自杀?”
“她死于自己酿成的事故。”
“在哪儿?”
“我们还不知道。”
“她是被汽车压死的吗?”布隆迈尔跳起来说:“你们在哪儿发现了我的女儿,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
布隆迈尔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楚丽莎的死是怎么回事,他还是说:“不可能。要真是那样,我们早该发觉了,这种事丽莎是不会干的!”当他终于明白女儿死于吸毒时,他茫然不知所措,用一种清醒得近乎冷酷的语调说:
“上帝啊,我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了解,我们对她太不关心,我们也有责任。”
接着他也哭了。
这天上午赖伯和沃特克了解到了丽莎的成长过程:家庭情况正常,父亲是安装工,母亲结婚以前是一家超市的售货员。丽莎小时候患过一般的小儿疾病,如麻疹和水痘,没有心理负担,上完中学后当了理发学徒,一年前满师,到一家名叫“埃维塔”的理发店工作。丽莎喜欢摇滚乐,穿着随便,交些许性感、不固定的男友,经常去迪斯科舞厅,热衷于跳舞,爱喝加了酒的可乐或汽水,爱吃冰淇淋、土耳其烤肉或麦当劳汉堡包。她朋友不少,作为理发师交际甚广。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突然被摇头丸夺去了生命。
布隆迈尔夫妇在法医研究所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爱尔弗利德当场昏了过去。
沃特克和赖伯回到第十三科以后,又研究了一遍初步调查的结果。
沃特克说:“这真叫做干草堆里找针!彼得,是谁提供的药丸?又是一个谜。你就四处跑去吧,得问上百个人……”
“我们要是走运的话,问少数几个人就够了。”赖伯又看了一看记录。“她在某个地方吃了药丸,然后死于心力衰竭,但不是孤身一人,至少有一个人和她在一起,把她架出去,送进了施坦豪森火车站的地下室。这里有一点要注意:哪个普通的公民会知道那个车站旁边有所破房子呢?通常只有圈内人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下聚会点,可以买卖毒品,开技术音乐舞会,警察不会来查。可以说,丽莎同这些人有来往,而旁人不知道。从表面看她一直是个乖女儿,但天黑以后她就变了样。主要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今天是星期一,昨天她可以有个漫长的夜晚可以享受,因为理发店星期一休息,只是这个漫长的夜晚成了永恒的夜晚。”
沃特克拿起赖伯写字台上的啤酒瓶,喝了一大口,他每逢跟死人打交道总是感到口渴。他说:“很有启发。从明天起我们要进到圈里去。要是个私人舞会怎么办?”
“我要把她的朋友过一遍筛。”赖伯捶了一下桌子说,“我要找出慕尼黑摇头丸的来源,丽莎是第一个摇头丸的牺牲品,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我不许慕尼黑成为阿姆斯特丹那种样子!”
“彼得,你的口气不小。”沃特克走向窗口,从窗口望出去,慕尼黑的火车总站就在对面。“要是运气好,你可以抓到运尸体的人,甚至当地的毒贩子,但你无法找到药丸的供货者和生产者。你别抱什么幻想了。你自己说过:这是个国际问题。见鬼!这样束手无策真让我受不了……”
就在星期一的夜里,警察搜查了有关的迪斯科舞厅和技术音乐俱乐部,讯问了上百人,主要是青年人,没收了折叠刀、包了钢丝的橡皮棍、棒球棍、两枚手枪、10克可卡因、6克纯海洛因、1,000克大麻、12张吸满了LSD的吸水纸、340粒摇头丸,其中有“笑脸”牌,有“花花公子”牌,也有“小矮子”牌。“小矮子”牌很纯,没有杂质,最受欢迎,也最贵,一粒卖到70马克,年轻人几乎买不起。一粒“笑脸”40马克就能买到。还有一种无名的药丸,最最不纯,只卖10马克一粒。而在欧洲毒品中心阿姆斯特丹的黑市上,花72芬尼就能买100粒这种丸子。多赚钱的生意啊!
尽管这次搜查收获不小,但赖伯仍不满意。被抓的24个人没有提供什么情况。谁也不认识丽莎,谁也没见过或听说过,看了死者的照片谁都是耸耸肩。关于药丸的来源,他们也是三缄其口,只有一个人说:
“有一个人在各家舞厅来回地串,身上挂个木箱,打开来从针剂到药片什么都有,随便你挑,就像卖花的一样。”
赖伯不再问他,让人把他带走。赖伯丧气地说:“这小子在骗我们。明天主管拘捕的法官便会释放他,接着问下一个。”
第一部 第06章
正如赖伯所预料,就丽莎·布隆迈尔一案而言,这次行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是丽莎父母提供名字的、丽莎比较接近的朋友,也只知道她爱跳舞,爱笑,一个总是快快活活的好伙伴。吸毒?从来不吸!摇头丸?不知道!她常去哪几家迪斯科舞厅?有这么三家吧,那儿有摇头丸?从未见过。我们是清白的,探长先生。
赖伯到处碰壁。后来再次交流情况时,他对沃特克说:“这都在意料之中。我们查了所有已知的迪斯科舞厅和俱乐部,但慕尼黑还有多少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就说不清了。我还得实施我的老计划:到技术音乐圈里去争取举报人,争取年轻人当我们的钉子。”
沃特克说:“你永远不会得到批准。”
“那我就不要批准,自己干!”
“彼得,你多大年纪了?”1“33岁。”
“这点年纪就回家养花了此余生,也太早了吧。要是上面知道了,马上就革你的职。”
“要是我成功了呢?”
“成功会被肯定,但你还得下台。成功并不能抵消越权!伙计,别忘了我们是公务员。”沃特克从公文包里拿出两页纸,摊在赖伯的写字台上。“我这两页纸倒更有现实意义,是解剖报告。我把它先抄下来了;正式文件明天出来。你听着:这个小丽莎在死之前还有过性交,虽然她挎包里有三个避孕套,却没有用。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彻底醉了,无法控制自己。”
“不错,死亡是窒息造成的,由于超剂量的MDMA,即亚甲二氧基苯异丙胺,再加引起幻觉的MDEA和少许海洛因。”
“真是魔鬼的毒药!”赖伯看了沃特克的记录后说,“做这种玩意儿的人是杀人犯!”
沃特克点了点赖伯拿着的纸,说,“按我们的法律,只是触犯了药品法。有意思的是女孩的性交,她不能在一家公开营业的迪斯科舞厅里干这事吧?”
“为什么不能?有的是地方,阴暗的角落,后院,走廊,门背后。”
“这都有可能。但问题是,丽莎在性交后还活着?还是过于激动,加上摇头丸的作用,当时就死于心力衰竭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她的性伙伴在运走尸体的时候不会不被人看见,因此我想……”
“她是在一个私人舞会上死的,也许只有她和她的伙伴两个人,是在住宅里,一间房间里,在某个地下活动场所。”
“反正是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有好多可能性。”
“真他妈的!”
“你尽管大声说!如果只有一个人在场,没有别的见证人,那我们就毫无办法。”
“我就不信!”赖伯把沃特克的记录往桌上一扔,说:“丽莎的周围肯定有知情人,我们要逐个讯问,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直到有人说漏了嘴。特奥,你我都知道,人人都会说漏嘴,只是早晚的问题,所以我们要耐心,要像钻孔似地问,我就不信有钻不透的木板。”
“后天丽莎的遗体下葬。检察院已经准许了。”
“我知道。”
“你去参加落葬吗?”
“去,你呢?”
“我去,站在一边观察。我曾多次遇到凶手向死者墓里扔鲜花的事。”
“你遇到的凶手是另一种人!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只是运走和掩藏了一具尸体,他害怕,但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在别处,我要抓的是真正的凶手。”
赖伯把解剖报告的抄件揉成一团使劲扔进了字纸篓,流露出他心中的无可奈何。
冯·格来欣又让人把乌丽克叫去。他说:“我们还得谈一次。”他的面前又摆着不可缺少的干邑酒,讲话声音很低沉,预示着这将是一场危险的谈话。“对罗伯特·哈比希我考虑了很久,还作了调查。他父亲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官员,典型的俗吏,有养老保险,有自己的住宅,没有负债。他的儿子罗伯特,也就是你的相好,是个乖孩子,在读高中,弹一手好钢琴,参加童子军活动,除了音乐以外没有别的抱负,他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个宝贝儿子。而您偏偏把这么一个人拉到床上去了,乌丽克,您这是变态!”
“冯·格来欣先生,您看错了。”乌丽克自负地笑了。她想,你知道的这点情况只是表面现象……我比你更了解他,是我唤醒了真正的罗伯特·哈比希。“每个人都是可以发展的。”
“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想,您是信任我的。”
“我相信您什么都能办到。但我认为,这孩子太敏感,太脆弱。”
“这您已说过。可他已经变了。”
“变成什么了?”
“变成了男子汉,和以前的罗伯特·哈比希完全不同,只不过还用着原来的名字而已。”
“您真应该当个专门改衣服的女裁缝。”冯·格来欣的冷嘲热讽对乌丽克不起作用,她对他动辄以格言警句教训人已习以为常了。“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要跟我一块儿做生意。”
“哦?这事可得商量商量。”
“他吃过一粒摇头丸,从此再也离不开这药丸了。”
“您这么肯定?”
“他已经失去主见,我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对我说过:‘我就活在你身上,没有你,我是个空壳子。’”
冯·格来欣笑了:“这孩子还在读言情小说吗?乌丽克,依我看,您是真的爱上他了,您使他服从您了。可是有朝一日他会醒悟过来,那时怎么办?”
“这我想都不想。”
“可是我得想到!他的醒悟关系到成百万马克的生意,关系到蹲几年监牢!乌丽克,您很不谨慎。干我们这行要用头脑思考,而不是用下身思考。昨天我琢磨了一整天:我们拿这个罗伯特怎么办?”
“他将为我们工作。”
“乌丽克,您这是拿自己脑袋开玩笑!”
“我不怕丢脑袋。”她好斗地望着冯·格来欣。她想,你对他了解什么呀,他不是孩子了,他走进了一个只有我才能给他提供的天地。我和他一起做生意,一两年后我们发了财,就去马约卡岛或马德拉岛享福。是的,我爱他……但他也是我的工具,我可以利用他到街上去捡钱。往后呢……别想以后的事了,我即使老了,他也是爱我的。
冯·格来欣对乌丽克说:“您别忘了,我们活得很危险。昨天夜里死了一个人,因为超剂量吃了我们出售的摇头丸。我这才发现,可恶的波兰人提供给我们的药丸不纯,有杂质,我们必须立即换掉。凡是‘花花公子’牌的,全部收回。”
“向谁收回?买主有好几百人,您都认识?而且绝大部分药丸都已经吃掉了。”
“要是死人越来越多怎么办?不是所有的死人都能悄悄运走的!”
“对失去理智的消费者我们不能负责。一个人要是冰淇淋吃撑了,喝酒喝醉了,不也会得病吗?”
“可是就这件事,警察会找到我们头上。”
“警察从哪儿下手?”
“别看您是个职业老手,有时候您也天真得可笑。一个人吸毒致死,有许多知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某个知情人就顶不住了。”冯·格来欣一开始进入毒品圈,就考虑到了一旦与警察发生麻烦时所应采取的一切防范措施。一个案件的证人总是最危险的,尽管闭口不说是最好的防卫,就为了自我保护也该这么做,但吸毒成瘾者正好是些性格脆弱的人。打破这道沉默之墙的最好办法就是撤离毒品,不是那种谨慎的、临床的撤离,而是粗暴的撤离,一夜之间什么毒品也没有了。这下可就苦难临头,瘾者浑身颤抖,肢体痉挛,心脏狂跳,眼球突出,舌头麻木,这时候要是有人手拿药丸说:“你说了从哪儿得到药丸的,我就给你吃。”那他肯定会把一切都供出来。
冯·格来欣想过,总有一天会这么做的。虽然迄今为止警察还不许用这种办法,因为这样做有损人的尊严,会被视为严刑拷打,侵犯人权,但很可能有不法之徒用这种办法来打入市场。他们会向政府部门举报,揭发他们的竞争对手,然后取而代之。这样,一名瘾君子就会成为致命的危险。
冯·格来欣看到乌丽克眼中发出可怕的冷光,她的脸僵化成为一副毫无动静的面具。她在想什么?她的眼睛像熊瞎子的眼睛一样没有表情,她能无限地爱,就也能无限地破坏。真是披着美女外衣的魔鬼。
冯·格来欣说:“我们收回‘花花公子’牌,改卖‘笑脸’牌、‘巴尔尼’牌和‘夏奈尔’牌。波兰人后天又要来慕尼黑,我跟他们中止合同。”
“他们会同意吗?”
乌丽克的话有道理。干这一行的不能说停就停,说收就收。这样做会引起反抗,反抗就会死人。冯·格来欣也估计到会有无情的斗争。
他说:“我已经做好准备,波兰人会乖乖地听我的话的。”
“这倒是新鲜事。”
“对您来说,我的保证措施是新鲜事,是对方想不到的,否则就不叫出其不意了。”他用右手挥了一下,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还是回过来说说您那个罗伯特吧。就算是他确实听您的话,您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染上了摇头九瘾,上了您的床就失去全部理智……可是,当他看到一个吃了他卖的摇头丸的姑娘在他眼前死去时,他会有什么反应?尽管他服从您,他能对此无动于衷吗?他会永远责备自己:我卖的药丸要了姑娘的命。这种谴责在他心中会越来越厉害,直到爆炸。这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就不用给您说了。”
乌丽克生硬地说:“这是一种荒唐的设想!”
“什么叫荒唐?”冯·格来欣摇头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就罗伯特的性格来说,甚至是绝对合乎逻辑的。”
“即使再死人,也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把药丸卖给贩子,他和我都是搞批发的,从不接触消费者,他决不会直接卷入死人的事。”
“但他听说死人了,他知道药丸是他卖出去的。”
“要是一个人喝烧酒喝死了,酒厂老板会上吊吗?”
“乌丽克,我们别抬杠了。”冯·格来欣知道,跟她讨论罗伯特的事毫无意义,他得用别的办法来切断这一联系。“在您的调教之下,这孩子可能很会做爱,再加摇头丸,更是强壮耐久,不知疲倦……但我还是不相信这个软骨头。他可以出色地演奏肖邦的乐曲,但不适合干我们这行。尽管您不同意,我坚持我的看法。”
当天夜里乌丽克只睡着了一会儿。
早晨快8点时,有人按门铃。乌丽克醒来一看闹钟,翻个身又睡了。她想,差10分8点,谁这时候来找我,11点以前我不会客,我还要睡,管他是谁,滚吧!
一会儿铃又响了,响个不停,按铃的人肯定是按住了不松手。
乌丽克坐起身来,握紧拳头大吼:“别吵了!”当然站在大门外的人是听不见的。“我要睡觉!你这头野猪,滚你的蛋!”
好像是按铃人听见了她的话似的,铃不响了。可是没一会儿又响起来了,这次是有节奏的,三长三短三长三短,实在烦人。
乌丽克跳下床来,披上晨衣,奔向房门口,按下开门电钮,插上保险链条,拉开一条门缝。
这时一个瘦高个儿从楼梯道跑上来,气喘吁吁在房门外停住了脚步。乌丽克把门打开。
她粗鲁地说:“你这个疯子!你来干吗?你知道我这时候正在睡觉。”
罗伯特对着她微笑说:“我就是要这时候来。”面对他那孩子般的微笑,乌丽克抵挡不住了,她闪开身,让他进屋,然后问他:“你怎么不上学?”
“我打电话说我病了,请一星期的假。我们又有一星期的时间,每天上午8点到下午1点。”
“你还让我怎么睡觉?”
“你想睡吗?”他脱掉她的晨衣,低下头来亲吻她的胸脯。尽管乌丽克内心还有反感,但此刻一阵酥痒流遍她的全身,她迎了上去,不再推却,放纵的欲望使她浑身血液沸腾。
在床上,罗伯特忽然停止爱抚,喘着气说:“给我一粒药吃……”
“不行!”她用手抵着他的胸说,“鲍伯,不行!”
“我求你了!我要像上次一样……让天塌下来,让我飞上天,求求你……”
“不行,鲍伯,不行!”
“我非要不可,别那么狠心,求求你,求求你……”
她终于给了他一粒“笑脸”牌的摇头丸。
不到一小时后,发生作用了。
罗伯特像火山爆发,一连四小时。
足足四小时的激情和纵欲。罗伯特成了个精力无限的人,但那是一种令人心颤意麻的虚妄的精力,能把人变成超人,也能把人毁掉。
宋华丁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但也是说越南话的同胞。他已经猜到,打电话找他是为了什么。
对方以一种亚洲人的和气和礼貌说:“你要作一次美好的旅行了。”
宋华丁同样礼貌地回答:“我愿意去看看世界。这次去哪个方向?”
“往西,兄弟,又是去慕尼黑。”
“慕尼黑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会碰到四个有臭味的人,应该把他们洗一洗。”
“一下四个?”宋华丁晃了晃脑袋,他不怕有工作,但即使是他那么能干的人,一下子处理四个也是很不寻常的。他大声问道:“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非得我一个人干不可吗?你想想,我只有两只手,再有两只手就好了。”
对方略带责备地说:“你是专家。我们眼下派不出人来帮你的忙,今后几天你看看德国报纸就会明白。在柏林、汉堡、法兰克福、科隆,都有任务要完成,在慕尼黑就只有你了。你想想,在行李保管柜里放着1万2千美元呢。”
“1万2千美元!”宋华丁想,这无疑是个重要的任务,肯定也是艰巨的任务,不然委托人不会那么大方,但去以前得问问清楚:“兄弟,你再往下说。”
“是三个波兰人,一个德国人。”
“又是波兰人?”
“跟以往一样,旅馆交给你的信里什么都写着了。你这次住在‘卡尔王’旅馆,你到达的时候房费都已付好了。”
“兄弟,我还得吃喝啊。”
“一切都安排就绪,跟以往一样……难道你有什么不满意?要有你现在就说。”
“噢,不,不,一切都安排得挺好。”宋华丁很谨慎,对一个陌生的委托人不能要求太多。俗话说得好:不可穿过浓雾,宁可等雾散去。
宋问:“兄弟,我什么时候出发?”
“星期一,你坐上午的飞机从华沙去法兰克福,再转慕尼黑,在那儿可以呆上三天来完成你的任务。在华沙机场的波航窗口取你的机票。你看,我们什么都给你办妥了。”
“你们真够朋友。我会按你们的意思去办。”
电话打完了。宋华丁清了清喉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地下室。他打开锁着的门(只有他一人有钥匙),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光秃秃的地下室,是一百多年以前用附近河里的鹅卵石砌成。当时是干什么用的,宋华丁也不知道。他的妻子玛利卡从未下过地下室,因为她怕蜘蛛和老鼠,宋华丁对她说过,那下面的老鼠有海狸那么大。
地下室里有三根用铁螺丝固定在地上的桩子,每根桩子的顶上装着一颗木雕的人头,不是简单的脑袋瓜,而是有鼻子有眼睛,脖子有长有短,有细有粗,甚至还有假眼,玻璃做的,有蓝色、褐色、灰绿色的,在灯光照耀下几可乱真。
宋华丁从一个雕花的木盒子里取出三根不同强度的细钢丝绳。他打量了一下第一颗人头的脖子,挑出一根钢丝绳,一手抓住一端,把它拽直了,然后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近人头。
这会儿他站在了人头的后面,盯着它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用钢丝绳套住脖子,掐进咽喉,往后使劲一勒,若是真的人头,那气管就切断了。
宋华丁收回钢丝绳,对刚才的动作不大满意。太慢,太慢了。被杀的人还有时间喊叫甚至反抗。动作要快,才能没有声音,没有挣扎。
宋华丁又走向第二颗人头,短而粗的脖子最难弄,关键是要找准下巴和咽喉之间那个点,用钢丝绳猛烈一勒,才能把喉头软骨勒断。他想,这还得练,不断地练。快而无声地杀人是一门艺术,艺术家要是不练功就没有出息。他不能失败,只能成功。
勒第二颗人头还是不够快。钢丝绳套在了下巴上,要是真人那就不得了。宋华丁一面咒骂,一面用钢丝绳抽打石头的墙面,然后选了一根细钢丝绳,走向第三颗人头。
这次比较顺利,像这么细的脖子是少有的,是亚洲人的脖子,而不是欧洲人、波兰人或德国人的脖子。
宋华丁练了有两个小时,他拿第二个短粗脖子的人头练,在这上面练好了,以后就不会有困难。
星期一他去慕尼黑,他可以练到星期日,还有三天。
宋华丁盯着那个人头,人头上的眼睛是蓝色的,他突然恨起这双眼睛来……这一次套脖子套得可准了,恰好套在喉头上。
三个波兰人没有如约来到托斯卡纳酒吧。冯·格来欣白等了一小时,于是就打电话去旅馆问。旅馆的人告诉说,他们在一小时之前就坐一辆出租车离开了旅馆,没有留下什么消息。
冯·格来欣继续等。萨尔瓦多裤腰上别着一把手枪,博罗也带着武器,他在大衣里面挂了一枝微型冲锋枪,枪体积很小却有很大的杀伤力,黑手党分子经常把它放在公文包或礼品盒里带来带去。冯·格来欣做好准备要进行一场激烈的交锋,尽管他并不相信波兰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
但波兰人没有来。
倒是有位小个子的、穿着讲究的客人来到了托斯卡纳酒吧。他在酒台边上要了一杯“蒙特哥海湾”鸡尾酒,默默地环顾四周。这位客人并不显眼,有一张亚洲人的脸。乌丽克为他服务时在猜,这是个日本人、中国人、越南人还是朝鲜人?对欧洲人来说他们长得都一样,只有亚洲人才分得出来。
客人又喝了一杯鸡尾酒,看了看表,那是一块镶有钻石的豪华型瑞士表,然后招呼乌丽克过来,用流利的德语有礼貌地说:“我想见冯·格来欣先生。”
乌丽克诧异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冯·格来欣先生在不在。”
“他在。”
“那您知道得比我还多喽。”
客人微笑说:“我总比别人知道得多。请您给通报一下。”
“我不能。”
“您能。”
“您还是有所不知。”乌丽克火了,谁敢这么跟她说话,尽管彬彬有礼,那也得碰钉子。“您要见冯·格来欣先生,就得先找我们的经理布鲁内里先生。”
“您说的是那个靠在柱子上的意大利人吗?这个人讨厌,我不愿跟我不喜欢的人说话。在我的家乡人们说:看见一张脸就如同打开一本书。”
“你家乡是哪儿?是中国?”
“越南,是个美丽的国家,人见人爱。那儿有很多美女,就像您这么漂亮……但有点不一样。我姓罗,要记住我的全名很难,您就叫我罗好了,这样简单点。”他再次冲着乌丽克笑,接着问道:“这下您能给我引见了吧?乌拉?”
乌丽克一惊,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没有来过这儿,这事有点不对头,快叫萨尔瓦多吧。但她没有马上就叫他,而是先问:“罗先生,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知道。”罗指了指酒吧后面的门说:“我还知道,冯·格来欣先生就坐在里边等候三位波兰客人。这该够了吧?这不等于是我给冯·格来欣先生的一张名片吗?”
乌丽克还在犹豫。萨尔瓦多,快来呀……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这个越南人找老板干吗?她突然回想起在电视和画报里看到过的场面:一座住宅里躺着两具尸体,后脖子中枪。警察说,这是处决,越南黑手党干的。两个团伙争夺柏林的市场,走私香烟,勒索保护费。冯·格来欣跟香烟有什么关系?至于保护费,他已经交给了意大利黑手党。难道现在越南人也要来收钱了?萨尔瓦多,真见鬼,别老靠着那根柱子,你倒是快来呀!
罗不等乌丽克回答,就不慌不忙、神气十足地绕过酒吧走向冯·格来欣的办公室,一推门进去了。萨尔瓦多见此情景,急奔过来,拔出手枪,也冲进了办公室。正碰上罗开口说道:
“您把这只西西里猴子给我撵走!”
这是指萨尔瓦多,看来罗真的无所不知。冯·格来欣一时目瞪口呆,这是极少有的情况,因为要知道,他受惊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秒钟。
“您要干什么?”冯·格来欣先是大喊,然后放轻声音但带威胁地问:“您是什么人?”
“我姓罗,这对您说明不了什么。但要是我说我知道您在等候三位波兰客人,您就明白了。”
冯·格来欣扬了扬眉毛,坐了下来,对萨尔瓦多点点头说:“你可以走了。”
“老板,我在门外等着,他出不去了。我在枪上安了消音器,谁也听不见。”
罗等萨尔瓦多走后,才拿过一张椅子来坐到写字台的前面。他说:“这人真没礼貌,不文明,您怎么能让这么个怪物呆在自己身边!”
“您要干什么?”冯·格来欣没有兴趣同罗闲聊,“您这是私闯……”
“不,我是来拜访您的。”
“这要看怎么理解了。有什么事?”
“我刚才暗示过,您在等三位波兰客户,请您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我不知道您从哪儿……”
“请别激动,冯·格来欣先生,请您看明天的电视新闻和后天的报纸,三位波兰客人遇到一场事故……”
“他们坐的出租车出事了?真可怕!”
“这么说吧,他们坐了一辆不幸的出租车。”
“他们伤得厉害吗?”
“我估计,他们正被送往法医研究所。”
“法医?”冯·格来欣还是不完全明白越南人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他们……死了?”
“人生苦短,天国无边。”
“我的上帝!出了什么事?您怎么知道?您在场吗?您是事故见证人吗?”
“我要是的话,还能坐在您这儿?我只是知道要发生事故。”
“您知道?”
“不是普通的事故……您将在报纸上读到有关的报道。”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张折拢的纸,在冯·格来欣的面前摊开,说:“请您看一遍这个。”
“这是什么?”
“一份合同。”
“合同?我不明白……”
“要是亚洲人,他立即就明白了,你们欧洲人怎么老要别人解释呢?冯·格来欣先生,请您考虑一下您的处境。您有三位波兰伙伴,他们向您提供LSD,青年人喜欢的摇头丸。我们知道,他们的货是次货,不纯,有杂质,很危险。如今这三位先生不存在了,你们势必要找新的供货人,找可靠的伙伴,找有潜力的客户。”
“要我找您?”冯·格来欣问,他的刻薄又表现出来了,“您不是姓罗吗?我估计您是越南人。”
“我们开始互相理解了。”
“说穿了,越南黑手党要像征服柏林那样征服慕尼黑,只是换一种产品,把香烟换成摇头丸。”
“我佩服您的聪明。”
“我佩服您的狂妄。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那合同呢?冯·格来欣先生。”
“进了字纸篓了。拿它擦屁股还嫌太硬呢。”
“我发现您还挺幽默。”罗仍是那么有礼,他凑近一点接着说:“我们只管供应,对发售不感兴趣。我们的产品是最纯的,虽然您的利润会比同波兰人合作时低一些,但您拥有无可挑剔的货物,而且在有关地区受到全面的保护。冯·格来欣先生,您应该读一读这份合同。”
“罗先生,我要先检验一下您的产品。”
“好的。”罗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明天我们就挑些产品送来,我知道,您会签合同的,尤其是三个波兰人离开了您之后……”
罗走向门口,在他按下门把以前,冯·格来欣又问了他一句:“事故发生在哪儿?”
“在仙女堡公园。”
“天哪!他们上那儿去干吗?不是该上我这儿来吗?”
“他们是在仙女堡公园被发现的,三人躺成一溜。”
“被发现?躺成一溜?那出租车呢?”
“没有出租车。”
“可应该有辆车呀……”
“他们死得很快,没有痛苦。”罗拉开了门,萨尔瓦多就在门口,他们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是被人用钢丝绳勒死的。祝您晚安……”
没有人阻拦罗先生离开托斯卡纳酒吧。
慕尼黑刑警的凶杀案组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沃特克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又给赖伯打电话,大声嚷嚷说:
“可了不得了!在仙女堡公园,三个死人躺成一溜,在鹿苑,一名出租司机被杀死在车里。四个人全是被人用钢丝绳勒死的,这是有组织犯罪团伙的典型手法!”
此后他又给组里打了电话,那儿一切都在照章办理,已经派出了警医和摄影师,还运去了四个锌皮棺材,取证工作必须在现场进行,警察封锁了该地区。
沃特克在汽车里对开车的警士说:“一下四个!我看慕尼黑都快成了巴勒莫或者香港了。我敢打赌,这四个人的案子也将不了了之。秘密侦察员对赖伯和州刑侦局有什么用?行凶的人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
警士摇头说:“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行凶,不可能,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杀四个人呢?”
“我们得仔细瞧瞧。我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什么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要是凶手开枪,倒有可能。但怎么能用钢丝绳勒呢,而且一下四个?”
沃特克到现场后不久,赖伯也赶来了。摄影师给三名死者拍照,警医做记录。另外一队人马在鹿苑检查死去的出租司机,用报话机与沃特克保持联系。
沃特克对赖伯说:“又是波兰人!你瞧瞧,简直是一窝端了,这就是团伙大战!奇怪,怎么打这么长时间?”
“也有可能是个人冲突。”
“打什么官腔!谁碍着谁了?波兰人和扔钢丝绳套的人之间有什么恩怨?”
“毒品市场。我们对那三个波兰人的生平有所了解后就会明白了。头一个是个药剂师,我倒要知道这三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出租司机之死给他们两人提出了出乎意料的问题。
凶手没有想到,当时出租车里的计程表是开着的,可以看出车走了多少公里,该收多少钱。
沃特克按租车费算出了公里数,他发现:“这么算不行。我们还不知道,波兰人和司机是在哪儿被杀的,为什么三个波兰人死在仙女堡公园,而出租司机死在鹿苑,这两处离得很近,为什么要把死者分开放?我们不妨设想,出租车去旅馆接三个波兰人……”
赖伯插话说:“我们也还不知道他们住哪家旅馆。”
“正在调查……不管在哪儿,有人去接他们……但计程表上的数字令人猜不透,按这上面的数字,他们在慕尼黑转了一大圈,要不哪来这么多公里呢。”
“或者是波兰人根本没有住旅馆,而是让人到慕尼黑郊外去接。按行车的公里数,我们可以算出活动的半径有多大。”
“换句话说,我们要在半个上巴伐利亚地区寻找。”沃特克放下他做记录用的铅笔,说:“好,很好。”
赖伯问:“好什么呀?”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把案子交出去了,这个案子现在该由州刑侦局来办,让它来啃这块硬骨头吧。我们只管慕尼黑发生的事。按照以往惯例,州刑侦局将成立一个特别委员会,进行大范围的侦察。这对我们是再好不过了。”
“要是波兰人住过慕尼黑的旅馆呢?”
“那我们就倒霉了。”
到6点40分的时候,沃特克和赖伯知道,这四人被杀的案子他们是推不掉了:调查表明,三个波兰人曾住“拉法埃尔”旅馆,据旅馆门房说,他们被一辆出租车接走了,时间大约是22点。
“住‘拉法埃尔’,说明他们不是穷人。”沃特克查了一查记录说:“那么计程表上的数字就不对了,从‘拉法埃尔’到鹿苑没有那么多公里。”
赖伯问:“那三个波兰死者是怎么去的仙女堡公园?行凶者总不能把他们扛到公园去吧。这些事都凑不到一块儿啊!”
“一点儿也凑不起来!”沃特克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说:“三个波兰人和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街上转了一整夜,然后在两个地方被人用钢丝绳勒死。凶手是怎么接近他们的?坐在行驶的出租车里按说是比较安全的。”
“只能说比较安全!”赖伯站在慕尼黑市街道挂图前,用手指画了一条从“拉法埃尔”旅馆到鹿苑的路线。“你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坐在行驶中的出租车里的人,包括司机在内,都会被人杀死。”
“这都快成了玩魔术了。”沃特克禁不住又要说俏皮话了,“我们该聘请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了。”
赖伯也就顺着说:“那也没用。他虽然能飞起来,或把自己锯成两半,但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杀死四个人。”
“换句话说,应该有好几个凶手。”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
这话要是让宋华丁听见了,他会笑痛肚子的。
宋华丁一再诧异的是,他从陌生的委托人那里得到的信息会那么详细。
这次旅馆门房交给他的信里又作了仔细交代:三个人的照片,外貌特征,身材如何,大致体重,房间号码,同冯·格来欣先生约会的时间,什么时候需要一辆出租车去托斯卡纳酒吧,等等。
宋华丁深信,他的委托人的确无所不知,他不由得肃然起敬,同时也确信,他已经被选中为执刑人,他这一辈子无法摆脱这种任务了。他已经成了那些陌生的委托人的驯服工具,无论他们在什么地点对他发号施令,他的命都被捏在他们的手里。
宋华丁多次试图弄清楚那些指令究竟来自何方。可信封上没有邮戳,信是派人送来的,旅馆门房只知道送信者是个小男孩,看上去像亚洲人,有一次是个小女孩,也是亚洲人,不清楚是不是越南人,反正在德国人看来都一个样。他们都说德语,有礼貌,感谢门房把信转交给宋华丁先生。他们说出宋的真姓实名,表明他们很有把握。可是宋华丁的名字别处是见不到的,因为他从不填写旅客登记表。他下榻的小旅馆很乐意收他的房钱,作为不用上税的外快,反正警察是不会来查的。加之宋的房费总是预付,还有一笔可观的小费给门房,在这种情况下开旅馆的人对于德国法律众多的条条框框也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宋华丁在做了一番研究之后订出了行动计划,计划简单易行,根本不需要什么魔术大师。
他打电话到“拉法埃尔”旅馆,找舒诺夫斯基先生说话。
“先生,我是您的出租车司机。”宋华丁的英文说得不错,这是他在香港和新加坡的难民营里学的。“冯·格来欣先生让我来接您和其他两位先生。请问您什么时候要车?”
“22点左右吧。”舒诺夫斯基毫不怀疑,甚至很高兴,因为冯·格来欣先生提供了如此周到的服务。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出租车司机说的是英语,这即使在慕尼黑也是不寻常的。
“我到旅馆后会向您报到。”宋华丁彬彬有礼,接着又不无讽刺地说,“祝您晚安,先生。”
打完电话后,宋华丁查看了慕尼黑市的街道图。在城里坐出租车不仅冒险,而且是几乎不可能的。比较好的办法是先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在那儿叫车。于是他坐公共汽车先去了鹿苑,在公园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杀死出租车司机对宋华丁来说不成问题。他坐在后座,探身向前,用钢丝绳一下套住司机的脖子,猛力抽紧。司机连反应都来不及,喉头软骨就被切断,一声不响地死了。宋华丁把司机推到旁边的座位上,自己开汽车到公园边缘的一个地方,停下车来把司机塞进后备箱里,然后开车进城去。他没有顾虑是否被人看见,因为那么晚了公园里不再有人,他的四周一片寂静。
到“拉法埃尔”旅馆后,他请门房告诉舒诺夫斯基先生,出租车已经到了。门房并不奇怪,因为慕尼黑有这么多的外国人当出租车司机,从南斯拉夫人、土耳其人到黑非洲人都有,其中有个亚洲人也不足为奇。
宋华丁不是往托斯卡纳酒吧所在的施瓦宾地区开,而是朝相反方向的仙女堡公园开。行车路线是他方才在地图上认真研究过的。他坐在驾驶座上一声不吭,直到有一个波兰人发现不对头:“这可不是去施瓦宾区。”
“对,先生。冯·格来欣先生让我把你们接到他的私人住宅去,是在慕尼黑城外。”
“可说好了的……”
“对不起,我不好说什么,这是我的任务。”
三个波兰人开始用波兰话讨论起来,他们看来有意见,感到莫名其妙,不符合原来的计划。坐在前座的波兰人拽住宋华丁的手说:
“请您停车。”
“在这儿停车,先生?这儿是仙女堡公园。”
“您先停车,然后把我们送回城里去。”
宋华丁把车停下。三个波兰人下了车,这是他们犯下的致命的错误。宋也下了车,正当波兰人讨论不休的时候,他从车座底下拿出他随身带来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只灌满了湿沙子的长袜子。
这实际是一件极好的麻醉工具,用它往人头上一敲,所有神经立即麻痹,人也就失去知觉。最大的好处是不留伤痕,连淤血和肿包都没有,由于不是硬器,不会造成外伤。
宋华丁动作迅速,连敲三下,三个波兰人都倒下了,然后他再轻而易举地用钢丝绳把他们一一勒死。
他这个人做起事来有条有理,所以他不是把三具尸体随便一扔了之,而是把他们拖到一丛灌木树下,排得一溜齐,还恭敬地掩上了他们的眼睛。之后,他又开车回到鹿苑,从后备箱里拖出出租车司机,把他放回到驾驶座上。接着他又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这才登上一辆公共汽车进城去了。
他在奥古斯丁酒店吃了一份酸菜猪肉,喝了一杯白啤酒,感到浑身舒畅。他没有让委托人失望,对此他很自豪。
如果能像宋华丁那样擅长杀人,那么一下干掉四个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第二天,宋就离开了慕尼黑。
每天早上,本应上学的罗伯特便来按乌丽克的的门铃。经过四次以后,乌丽克觉得老是从床上跳起来去开门太麻烦了,干脆给了罗伯特一把门钥匙。
每天早上,狂欢的时刻便会重演:罗伯特脱去衣服,吃一粒“笑脸”丸,钻进乌丽克的被窝,贴住她的身子。过一会儿他感到药起作用了,自己轻飘飘地浮起,摆脱了一切拘束,腰下的血液开始沸腾。这时,他就扑到乌丽克身上,时空的界限都消逝了,全部理智都丧失了。
到了第五天,乌丽克大着胆子带罗伯特去了托斯卡纳酒吧。
这时候的酒吧没有五彩灯光,没有迪斯科音乐,没有姑娘也没有客人,显得十分冷清。
就他们两人。萨尔瓦多和博罗,还有姑娘们、调音师、招待员都要到晚上才来。只有两个土耳其老太太在清理卫生。她们对乌丽克和罗伯特的到来毫不在乎,她们自己也习惯了不被别人当回事儿。
本来罗伯特有些犹豫,不想去托斯卡纳酒吧。但乌丽克向他保证只有他俩在酒吧,他才打消了顾虑。乌丽克让罗伯特等在店堂里,自己去了地下室。那里面有一间装有钢门的小房间,房里有两个保险柜,柜锁的密码只有冯·格来欣和乌丽克掌握。保险柜里堆满了硬纸盒,装的是10万多粒摇头丸,黑市价值为200万马克,销售1值超过400万马克。如果同波兰人谈判顺利的话,下星期将新进一批货。这时候乌丽克还不知道事情要起变化,因为直到那天晚上,越南黑手党才证明,唯有他们是可以打交道的客户。
乌丽克拿着几个纸盒上来时,罗伯特正坐着喝啤酒。他不高兴地说:“在这儿干吗呀?你不是说要给我看点东西吗?”这时是下午4点左右,罗伯特事前对他母亲说,他和两位童子军伙伴一块儿去买一个鼓,旧的在英国旅行时坏了。
乌丽克的回答是:“你爱我吗?”一面把纸盒放到桌上。
“这你知道。”
“你爱我到什么程度?”
“没有你,我的生命就毫无价值。”
“别忘了——”她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罗伯特说,“你要帮我销售你爱吃的药丸。”
罗伯特愣着看她,像是没听懂,然后期期艾艾地说:“要我……要我帮你……”
“你吃了‘笑脸’丸不是很快活吗?”
“特快活。”
“你现在要帮我让别人也能这么快活。这难道是什么坏事吗?你是给别人带来快活,使他们充满劲,充满爱。许多人能向我们买到快活,这又不是被禁止的。”
“可……这是未经许可的药丸。”
“你自己美滋滋地在吃药丸,离了它你就活不下去。你不是变得更强壮了吗?”
“我确实是……”
“4点钟就有人来取货。”乌丽克交给罗伯特一个大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2,000粒淡蓝色药丸,药丸上面压有巴尔尼的脸,巴尔尼是电视动画片《弗雷德·费尔施坦》里的一个人物。
乌丽克说:“这是最好和最贵的,每粒卖40马克,你每粒可赚4马克。”她又打开另一盒,里面放着“笑脸”牌药丸。罗伯特看了看说:“这可是一笔财产哪。”
“得看你能卖出去多少。一会儿来的都是些老主顾。你要是能找到新主顾,就能赚大钱。我跟你说过了:不用多久,你就会富起来,别人会往你手里塞钱,你只要把他们拽住就行了。”
第一部 第07章
罗伯特睖眼看着她,似乎他这会儿才明白了她的话。“你干这个干多久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有几个星期了。”乌丽克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立刻补充说:“鲍伯,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不过要使人快活,你有亲身体会,你是爱我的,对吗?”
“这跟爱有什么关系?”
“这事把我们俩永远联在一起了。”
罗伯特点点头,乌丽克走到前厅去,打开大门,让外面等着的人进来。有三个跟罗伯特一般年纪的男孩,穿着牛仔裤和印有图案的和T恤衫。他们似乎很熟悉这儿的情况,径直走向放着纸盒的桌子。
其中一个高个长发的瘦小子冲着罗伯特喊:“嘿,你是新来的?”然后问乌丽克:“你们哪儿弄来了这么个干净的小老板,你们要办‘康采恩’了?”他笑着敲敲罗伯特的纸盒,捻了捻手指说:“来200粒‘巴尔尼’,有没有折扣?”
乌丽克推开他的手说:“我们是固定价格,这儿又不是伊斯坦布尔的市场。拿钱来,8,000马克,鲍伯就数给你200粒。”
“噢,你叫鲍伯!”一个满脸粉刺的小胖子对罗伯特做了个鬼脸,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学校来的,数学得五分,音乐得一分,你还想知道什么?”
“得了,得了。”胖子不跟他较劲。“我这次就要50粒‘巴尔尼’,我的顾客都说太贵。要是有‘花花公子’我可以要500粒。”
乌丽克说:“‘花花公子’没有了,只有‘笑脸’。”
“妈的!”胖子一脸失望,“什么时候再卖‘花花公子’?”
“我们这儿不卖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乌丽克不想提起那个死去的姑娘的事,尤其是罗伯特在场的时候,“我们对经营策略做了些调整。”
“我一听说‘策略’两个字,马上就恶心。”小胖子模仿呕吐的动作说,“好吧,那就来500粒‘笑脸’,有折扣吗?”
乌丽克粗鲁地说:“你小子想得美。”
“我在想你啊!”
一阵大笑之后开始数药丸。来的人都带着塑料袋,拿了药,把钱放在桌上就走。
“明天见。”长头发的人说,“我有新主顾了,居然还有一家迪斯科舞厅里没有卖过这玩意儿……明天我去霍尔拜因中学,那儿也是个空白点,有买卖可做。再见!”
罗伯特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呆呆地对乌丽克说:“我知道霍尔拜因中学。我们两个学校的毕业班生还比过一场足球,他们三比零赢了我们,挺好的小伙子。他现在要卖‘笑脸’给他们?”
乌丽克满不在乎:“你也应该向你的朋友卖药。”
“卖给我的朋友?我决不干!”
“你不想使他们快活吗?”
“不能这么说,可是……”
“你不是爱我吗?”
“这你知道。”
“那就按我的话做,试试看。”她又给他一个吻,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脸。“看在我的分上……”
罗伯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下一批顾客又来了。两个男孩,不超过16岁,穿着整齐,烫了头发。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酒吧,动作像是在学美国明星嘉利·库珀。他们也是从袋里拿出钱来,一人拿出1,000马克,另一人拿出1,500马克,这些钱是从他们的伙伴那儿收集来的。就在这一天,有14名贩子来取了摇头丸。
乌丽克一直等到6点,然后就关门了,因为萨尔瓦多和博罗7点要上班。
她问罗伯特:“满意吗?你卖了多少?6,700马克?你能拿325马克,一天就挣这么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你一星期的收入等于你父亲的3倍,一个月的收入等于他的10倍,你不高兴吗?”
罗伯特吞吞吐吐地说:“我还得习惯起来,我在卖什么?我不能往这方面想……”
他把乌丽克给他的钱放进上衣口袋,但马上抽出手来,好像是拿了什么脏东西。
“你得这么想,你富起来了,你独立了……你爱我。”
这是最有力的论据,罗伯特服了。
他想,我爱她,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在我的生活中不起作用。
他是个奴隶,即使是抽打他的皮鞭,他也会抓过来亲吻。
第三天的报纸都在头版用大标题报道:
黑手党在慕尼黑一下杀死四人!
三名波兰商人,一名出租车司机,是被亚洲人团伙所害?
慕尼黑将成为国际犯罪中心吗?
毒品大战也打到了慕尼黑?警察束手无策。
毒品市场开始血腥瓜分?
一夜死四人,警察在摸黑。
这些当然不完全是事实。经警察总局局长和州刑侦局同意,沃特克和赖伯规定不许对外谈论任何有关调查的情况。除了已经发现四具被人用钢丝绳勒死的尸体之外,报界不再得到任何信息。这当然引起了种种猜测,以后几天的报纸上出现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但沃特克和赖伯挺了过来,他们坚强的神经顶住了媒体的斥责谩骂。
慕尼黑的出租车司机在他们那位同事落葬的当天都在车上挂起小黑旗和黑纱,新闻界则要求保障新闻自由,但消息封锁并没有因此放松。除了司机的照片外,三个波兰人的照片不许发表,没有任何背景材料。报纸称这是一桩丑闻,一家大画报甚至私下表示,如果有人能从刑警第十三科里偷出三个死者的照片,该报社愿意出10,000马克收买。
对外透露越少,侦察就越有效。刑警们经过一天天的细致工作,终于勾勒出了那个杀人之夜的情景。沃特克和赖伯精心配合,把各种细节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三个波兰人在死亡的前一天乘飞机从华沙来到慕尼黑。
他们有正经的职业,一个是运输业主,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化学家。
噢!化学家!这点可以做文章。他开过药店,有关系吗?
三个波兰人的私生活无可指责,都是好家长,受到周围人的尊敬,没有前科。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起飞往慕尼黑。他们的太太也解释不了,她们只知道自己丈夫经常出差,而且很少说上哪儿去。事业和家庭是两回事,应当分开,太太们对此从未有过怨言。这三家人的经济状况殷实,虽不富裕,但够得上小康。所有的人都无法解释他们的死亡,也不明白他们三人为什么一块儿去了慕尼黑。
“拉法埃尔”旅馆的经营者感到庆幸的是,由于禁止发布消息,旅馆的名字没有上报纸。但正是在这家旅馆,沃特克和赖伯找到了重要的线索,因为旅馆门房是头等的信息来源。门房报告说:三位先生所带行李不多,刑警已予没收,并送往州刑侦局的化验室。检查结果表明,这三人只准备在慕尼黑作短暂停留。
晚上有个出租车司机来电话找舒诺夫斯基先生,说的是英语。说了些什么?门房颇感委屈地说,我们不偷听客人的电话!
晚上10点,来了一辆出租车,把三位客人接走了。司机向门房通报过,是外国人,亚洲人。
“一点不错!”沃特克听到这儿高兴地对赖伯说,“你的伙计们真不赖!这条线索太重要了!我们现在只需要查一下,哪家出租车公司有亚洲人司机就行了。结果呢?”
“没结果。死去的司机是个德国人。”赖伯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子说,“不过我们现在可以猜出事情的经过。凶手先杀了司机,接着自己开车去旅馆接那三个波兰人。波兰人没有怀疑,因为凶手事先用英语跟他们打过招呼,问了去接的时间。然后凶手在仙女堡公园勒死了这三个人,这时司机的尸体已塞在汽车的后备箱里了。”
“真狡猾。”沃特克表示同意。
“绝对冷酷!”
“那么为什么他不把车扔在仙女堡公园,而要开回鹿苑呢?”
“他要向我们显示他的能干……只能这样解释。他要出德国警察的丑。看,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拿我怎么样?真是魔鬼的游戏!看来这家伙杀人杀上了瘾!”
沃特克浏览了一下记录说:“归纳起来是,一名运输业主,一名律师和一名化学家一起从华沙飞到慕尼黑,这三种职业可以配合起来,化学家做毒品,运输业主负责运输,律师负责提交无可怀疑和得到承认的海关申报单。要是有好的关系,还可以把东西申报为外交官搬家货物。这样的三位一体太棒了。可不料他们冒犯了亚洲黑手党,对方就毫不迟疑、冷酷无情地按照老规矩下了毒手,为的是争夺市场。问题是:波兰人来慕尼黑要跟谁谈判?”
“跟毒品黑社会的另一个团伙。”赖伯耸耸肩说,“要是我们知道的话,那案子就破了,我们就可以围着桌子跳舞了。”沃特克惊异地看到,赖伯在他的记事本上画小人,有的描描粗,有的则又划掉,然后编上号码。
沃特克问:“你想成为画家米霍第二吗?”
赖伯用铅笔点点他画的小人,说:“我是在整理思路。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迄今只是个别采用的杀人手法:用钢丝绳套脖子,这是远东人的特长。根据推理,作案者只能是两种团伙的人,即中国三合会和越南黑手党。我认为,这个案子里可以排除中国人,中国人若是看中了这个市场,那他们早就下手了。特奥,你说呢?”
“是新的越南团伙,就在慕尼黑。”
“他们总得找个地方开场啊。如果我的推理不错的话,那么另一方在哪儿呢?”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我还是坚持我那个合理不合法的建议:争取青年举报人,对弃暗投明的证人免于惩处。这么做会使那些宣扬人道主义的政治家不寒而栗,但除此之外我们无法进到圈里去。秘密侦察员对一般案件都能打进去,而对于吸毒者却毫无办法,这是一个水泼不进的特殊王国,正如你所说,这些侦察员对于青年人来说是老爷爷了。”
“等一等!”赖伯挥挥手说,“你认为,这也是摇头丸在作祟?”
“火车站死去的女孩……”
“特奥,这是两回事。”
“我看不是。”
“那三个波兰人也可能是贩海洛因或者可卡因的,或者是走私汽车或香烟的。”
“越南人对汽车不感兴趣。”
“是的。”
“至于香烟,那是柏林的‘特产’。”
“不完全是。”
“走私香烟在慕尼黑从来就不多,这你比我更清楚。漏洞百出的国界线是在东面和西面,而不在南面,周转中心是在阿姆斯特丹。在慕尼黑只能是摇头丸的市场。我作过调查,据奥地利公安部门统计,单单奥地利就有七万多人吃摇头丸,而且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据专家估计,每个周末能卖掉一万粒摇头丸。请问,巴伐利亚和哪个国家接壤?奥地利!”
赖伯感到沃特克在反驳他。赖伯说:“这些数字我也有。天哪!这些我们都知道,我甚至还编过一本内部资料。可是,特奥,要有证据,证据才有说服力!你承认吗,我们还在摸黑。我比谁都清楚,在搜查慕尼黑的技术音乐舞厅时没收的摇头丸越来越多,如今又有了第一名死者——丽莎·布隆迈尔。但是没有迹象表明是越南团伙在控制买卖。尽管你说得有理,可我们没有拿到证据。”
“这鬼丸子总得有个来源啊!”
“主要来自波兰。”
“噢!”
“也有在本国实验室里做的。任何一个稍懂化学的人都能做摇头丸,但不能做海洛因和可卡因。这星期五我要做一次关于摇头丸的报告,是跟州刑侦局和特别委员会E合作的,E是摇头丸Ecstasy的缩写。还有一位毒品专家和一位医学专家要报告他们的调查结果。地点在州刑侦局会议室,听众是小范围的,你去吗?”
沃特克说:“没问题!凶杀案组的任务并不仅仅是收尸。”
搜集到的情况不多,但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有关丽莎·布隆迈尔一案的审讯,尽管被问者都是一问三不知,但反映出来的丽莎的形象,却和她父母头脑中的乖女儿的样子完全不同。丽莎的双重生活是一点一点揭露出来的。
一面是勤奋的理发师,讨人喜欢的姑娘,快乐无假的17岁少女;另一面却是瘾君子,舞会上的疯妞,迷恋技术音乐,爱吃摇头丸,随时愿意跟男人睡觉。沃特克就发现,在过去的三周之内有七个男孩跟丽莎睡过觉!
这怎么可能呢?差异怎么会这么大呢?
对丽莎的父母来说,这不啻是当头棒喝。爱尔弗利德还在哭个没完,约瑟夫这个老实巴交的安装工人不禁大发雷霆:
“我养大了一个婊子!”他一面嚷嚷,一面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的老婆,“我的责任?不!不!全是你的错,说什么要给孩子多一点自由……让她去跳舞吧,没事的,会会朋友,一起玩玩,有什么关系!哼,有什么关系!这下知道了,又是吸毒,又是跟人乱搞!我的女儿,丢死人了!我真该关掉铺子,卖掉房子,搬到外地去。谁还会让我承接修浴室和铺管道的工程?我最多只能给人通通堵塞的马桶,有这么个臭女儿的人,就只配干臭活!”
约瑟夫恨透了。他找到四个跟丽莎睡过觉的男孩,把他们痛揍一顿,因而被人控告人身伤害。不管约瑟夫花多少力气想要弄清他女儿双重生活的背景,他都跟刑警一样到处碰壁。所有的问题和调查都被顶了回来,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摇头丸?在我们的迪斯科舞厅?从未听说过……听说过,但没见过,是个什么样儿?像水果糖吗?
丽莎的那些相好也自称一无所知。要说她嘛,确实是个疯妞,可从未发现她吸毒啊!当然她常常神魂颠倒,但不是吃了摇头丸,而是因为她看中了哪个小伙,就动手扯他的裤子。她就是那么个骚货……难道能禁止她吗?
沃特克硬着头皮听取这一切。有几次他忍不住想对几个倔头倔脑的小子踢上几脚,尤其是当他看到这些家伙对警察非但毫不同情,还消极抵抗,闭口不语和扮鬼脸的时候。不管你怎么问,就像是在跟水里的鱼说话,对方毫无反应。
沃特克自然没有踢他们,作为一名德国的官员,应该自我克制。特别是作为一名刑警,更要保持冷静,遇到挑衅要忍住,要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去。当一名刑警可不容易,必须得有坚强的神经。
沃特克心里有数,丽莎的朋友们肯定还知道更多的情况,丽莎出入的迪斯科舞厅很可能有人卖摇头丸。在丽莎挎包里找到的药丸表明,她在死之前不久还补充了新的药物,只是不知道她那天晚上是在哪儿跳的舞,然后在哪儿死去的。她死的时候不是单身一人,残存的精液表明,至少有一名男子在场,也正是这个男子把她扔进了破房子的地下室。
赖伯总结说:“我想,我们有了重要线索。我闻到了煎肉的香味,但没有找到煎锅在哪儿。我们像是捅了一个蚂蚁窝,爬得到处是蚂蚁。我的经验告诉我,有一个受惊的人将会说漏嘴而供出真情。心慌意乱是摧垮神经的毒药,我们等着瞧吧。”
沃特克忿忿地说:“在新闻媒体看来,又是警察无能喽!”
“特奥,你难道还在乎这个?”
沃特克使劲摇头说:“不,不。可是我总感到,在这个国家里,人人都可以欺负警察……”
冯·格来欣在出事以后那几天搜集了好多份报纸,并惴惴不安地读了有关报道。情况表明,他已经陷入一种极其危急的境地。
来自越南的客人罗先生所说的不是空话。三名波兰客户没有来托斯卡纳酒吧,而是被杀死在仙女堡公园,整齐地排成一溜。更多的细节州刑侦局新闻处也没有公布。冯·格来欣对报纸和电视里的种种揣测不感兴趣。他现在明白了,他同那个不知名的黑手党团伙谈判时只能是俯首听命,弄不好还要掉脑袋。慕尼黑和整个巴伐利亚的市场都已按越南人的设想划分好了,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唯一的出路是逃离慕尼黑。然而逃走冯·格来欣是决不干的。他是慕尼黑的酒吧大王,在社会上颇有名气,他的俱乐部实际上是高级妓院,去玩的人有经济、政治、文化等各界名流,还有有国际影响的人物。他如果放弃这个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小王国,就等于白白辛苦了一辈子。他现在认识到,进入摇头丸圈内是犯了错误,提着自己的脑袋去争夺市场,太不值得了。
他想,这不是懦弱,而是抓住了本质。他一直是一名斗士,痛恨懦弱,但有一条古老的中国谚语说:能屈能伸。毛泽东的万里长征是最好的证明,而毛最后胜利了。
三个波兰人死后五天,罗又来到了托斯卡纳酒吧。
乌丽克这次马上让他从后门进来。冯·格来欣这两天一直在等他。
罗和气地问道:“您看报了吗?”
冯·格来欣感到想向他吐唾沫,他回答说:“干吗还要说废话?说说您的建议吧!”
“就放在您桌上。”
“非得杀人不可吗?”
“这不叫杀人,德语是种不文雅的粗鲁的语言。我们管这个叫‘大扫除’,打扫自己的房子,别人不会有意见。扫除了害虫可以安心睡觉。古训是最好的生活准则。”罗又笑了,“这下我们的房子干净了。”
“您要摇头丸的市场?”冯·格来欣低声问道。罗的礼貌简直让他受不了。
“这么说吧,我们要保护摇头丸市场。”
“防备谁呀?”
“防备从阿姆斯特丹和奥地利来的野贩子,防备波兰人和俄国人,还要防备那些制造摇头丸的小作坊。冯·格来欣先生,这是一件大事,需要有严密的组织,还要投资。”
“说穿了,您是要我付保护费。”冯·格来欣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文件说,“你给我的只是一份普通的保险合同,给家产保险,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一回事儿吗?我们保障您的生意,您的房产……”
“可是您要的东西还多着呢!”
“您只要把手递给我就够了,在我们那儿握手就等于合同。信人如信己,一生无所忌。”
冯·格来欣嗤之以鼻:“信任?如今还有信任一说吗?”
“在我们那儿有。”罗仍保持着假面具似的微笑,尽管他听出了对方的贬义。“对失信行为要像对烂谷子一样加以铲除。”
“您对什么都有一条古训!”
“唯有传统才是产生新生活的土壤。”
“说具体点,您到底要什么?”
“一分为二。”
“您是说地区保护,对整个巴伐利亚?”冯·格来欣把家产保险合同扔回桌上。“拿张地图,画一条线,左边归您,右边归我,是这样吗?”
“错了,您全错了,冯·格来欣先生。我们的合作要简单得多:我们供货,你们售货,我们再承担保护。您的生意照旧做,只不过利润要减少一些。”
冯·格来欣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样的转折是他始料未及的,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局面。他简直不能想象,越南人不是要瓜分市场,而是要提供货源,一切照旧,只是把波兰人赶走了。
“还有呢?”冯·格来欣小心地问。
“没有了。”
“就这些?”
“冯·格来欣先生,您还没有问过我们的条件呢。”
“好吧,有什么条件?”
“您必须买我们的摇头丸,价格略贵一些,但货色是最好的,您把营业额的30%给我们就行,这证明我们对您是友好相待的。一位圣贤曾说过:捞钱的人永远升不了天。”
“这条格言应当挂在每个财政局里!”
“冯·格来欣先生,这不是指您。俗话说,只有笨人才向富者送钱。您从来就不笨,我们也不笨。”
“你们什么时候能供货?”冯·格来欣没有兴趣同罗讨论纳税问题。贩毒是背着财政局做的百万元的大买卖,全世界加起来有成千上百亿元,比美国的年度预算还多。摇头丸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海洛因、可卡因和大麻,但摇头丸已开始到处蔓延,它像一棵摇钱树,有摇不完的钱。
“我们马上就供货。请您签合同吧。”
“你们供什么货?”冯·格来欣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拿圆珠笔,“‘巴尔尼’、‘笑脸’,还是‘夏奈尔’?”
“我们不仿制旧产品,而是制造新产品。”
冯·格来欣又把圆珠笔放下了。新的摇头丸?可得小心!不知道有多危险!我们不是要对青年下毒药,而是要让他们兴奋起来,这是硬毒品和摇头丸之间的差别。
冯·格来欣不以为然地问:“干吗搞新产品?对眼下流行的药丸,我们已经有了经验。”
“也有人吃死了!英国死了五十多人,美国死了几百人,其他国家有个别的,柏林死了两个人,慕尼黑有一起‘事故’。”
“我立刻收回了‘花花公子’牌的。”
罗问道:“您是一位有生态意识的人吧?”
冯·格来欣茫然看着罗:“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曾经捐过钱,为了保护巴西的原始森林,为了净化水域和湖泊,为了保护大熊猫和老虎,为了禁止向北海倾倒毒物,为了水果蔬菜的生态种植……您瞧,我们对您了如指掌,您是一位受人爱戴的环保赞助者。”
冯·格来欣又喜又惊。对方什么都知道,方才举的例子全是事实。他还给绿色和平行动、世界自然基金会、拯救海难者协会捐过钱,每逢发生灾难,捐款者名单上必有他的名字。这一切都有助于他成为一个备受尊敬的人。
他问:“说这些干吗?”
罗说:“您应该高兴,我们新开发的摇头丸在生态学上是无可挑剔的。”
“这不是开玩笑嘛!”
“您听我解释。这种摇头丸在包装上就和其他品种不一样,它既不是药丸,也不是药片,而是用好看的彩纸做的小三角包,里面装的是粉末,可以很方便地掺在饮料里喝下去。它的成分是纯天然物质,其中没有一种是被禁止的,它包含人参、绿茶、银杏、瓜拉纳、生可乐和葡萄糖。把这些成分按正确比例混合起来,就能产生与其他品种摇头丸同样的作用,只不过它用的是纯天然原料,没有化学物质,一切都有利于生态。我们给这种摇头丸取了个名字,叫‘百分之百天然植物素’,在美国做了试验,结果非常好。它很便宜,买进时每个三角包只需2.1马克,您卖出时可卖到10马克一包,利润有多大啊!有了它,您可以占领市场,谁都竞争不过您!用这种生态药粉,我们可以征服全世界。最重要的是:全部采用天然物质,没有违禁品,完全合法。”
“要是真的就太好了!”冯·格来欣叹口气说,“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一场革命。”
“是真的,在美国取得的成功已经证明这点,绝对不是毒药。”
“氰化钾如果从苦杏仁里提取的话,也是天然产品,巴西黄蛙的毒液也是天然的,而印第安人却用来做毒箭。对于生态我有不同的理解。”
“合同是以我们的产品为基础。”罗的语气仍很平静,但冯·格来欣听出来里面带着威胁。“我们是生产者兼供货者,我们只生产这一种摇头丸。您为什么反应那么强烈?冯·格来欣先生,以前您出售的激发欣快感的药物导致过某些服用者的死亡,而我们的三角包还没有让一个人送命。经验乃过河之桥……”
“我愿意相信您的话。”冯·格来欣又拿起了圆珠笔,他准备冒一场风险。
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合同。
生病总有病好了的时候,尤其是假装的病。
度过了八个情意缠绵的上午之后,罗伯特又去上学了。同学们对他不大注意,因为他总是与众不同:没有女友,没有周末绯闻,没有大麻烟,不去迪斯科舞厅,不说粗话,体育课除游泳外一样都不行,不参加私人舞会,总是弹钢琴,肖邦,德彪西,贝多芬,舒曼,还研究什么天外来客现象。实在没劲!只有罗伯特的好朋友、数学尖子盖哈德问了他一句:“好了吗?”罗伯特也是简单地回答:“好了。”
没有人发现罗伯特成为另一个人了。只有罗伯特的母亲盖尔达看出了变化。一天,她找她先生谈这事,可是选的时间太不合适,正好他在整理集邮本。
盖尔达忧虑地说:“我看罗伯特近来不大对头。”
胡伯特抬起头说:“是的,他又该理发了。”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上去憔悴、苍白,太用功了。”
“一个高中生不用功怎能有好成绩!天上不会掉馅饼,学习是苦事。”
“罗伯特的眼光有些异样。你看过他的眼睛了吗?”
“我当然知道我儿子罗伯特的眼睛什么样。”胡伯特不耐烦了,他不喜欢别人干扰他整理邮票。每个人,尤其是一名州政府的官员,都应该有充分的时间来发展自己的业余爱好,成天趴在写字桌上办公已经够累人的了。“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要跟你好好谈谈。”盖尔达生气了,拿过一张椅子坐在胡伯特的面前。胡伯特知道不妙,一说起儿子的事,盖尔达和他总谈不到一块去。
胡伯特放下手里的放大镜,问道:“他哪一点你看不惯?是不是又在以贝多芬的风格弹肖邦的曲子?”
“罗伯特在无节制地消耗自己的精力!他经常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我看见他坐在花园里发愣发呆,我看他得了忧郁症。”
“他肯定是在想他的数学课。眼看成绩单上要写上个五分,怎能不得忧郁症?”
“你别老说数学了!我为罗伯特担心!”
“完全没有必要。”
“他瘦了。”
“是去英国旅行的后果。我也不爱吃英国饭。”
“他的眼圈发黑,他病了。”
胡伯特耐着性子说:“好,好,我会关心这事,我要找我儿子罗伯特谈话,你满意了吧?”
盖尔达知道,跟她先生再谈下去毫无意义,便气呼呼地走出了书房。胡伯特松了一口气,他从一个信封里倒出一些新买来的邮票,用镊子加以分类,生怕损坏了齿孔。每个集邮者都知道,邮票比玻璃更加容易受损。
胡伯特跟儿子谈倒是谈了,但话题并不是母亲的忧虑,他早把这事给忘了。一个人只有在不得不躺下的时候,才算是有病。这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学到的知识,他父亲是个老军人。如今的青年人是越来越娇气了……
这样,罗伯特就逃掉了一场父母的审问,否则他非编出一套谎言不可。他继续谎称在朋友家里补习功课,现在改在下午的时间了。罗伯特到时候就去托斯卡纳酒吧,卖“笑脸”、“巴尔尼”,还有昂贵的“夏奈尔”,那是在德国所能买到的最纯的摇头丸。
他的好朋友一次在课间休息时问他:“你究竟上哪儿去了?你知道你在丢我的脸吗?别人都以为我在给你辅导数学,结果你毕业考试得个五分,那我不是名誉扫地吗?”
“你尽管拿你的一分。我反正是笨,超出一加一就算不清了,我承认自己笨。”
“那你至少该告诉我,你干了些什么。”
“我有个姑娘。”
听起来很简单,也很在理。他的朋友挤了挤眼睛,但马上严肃起来说:“是那个吧女吧!”
“为什么不可以。”罗伯特点点头。盖哈德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以如实告诉他。“我爱她。”
“你真浑!”
“随你怎么说。”
“你真是个浑蛋!你可以跟她睡觉,但不能爱她。往后怎么办?”
“她也爱我。”
“你真信?”
“我知道,我们会一起生活。高中毕业后我就学音乐,将来当钢琴家,开音乐会,像音乐家巴鲍依姆那样。”
“巴伦鲍依姆身边可是不带坏女人的!”
“你不了解乌丽克。她给了我力量、幸福和自信,她是个奇妙的女子,我需要她。”
“在床上。”
“不!我这一辈子都需要她。这你就不懂了。”
“我承认不懂!但是我有种预感,她会毁了你。”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咬紧嘴唇说,“你得向我保证不把这事说出去。不管事情怎么发展,一个字也不许说。”
“我保证。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有朝一日听你的音乐会:罗伯特·哈比希演奏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
“你会得到赠送券,第一排中间座。”罗伯特信心十足地笑着说:“可不准你吹口哨啊!”
18岁的罗伯特已经在银行里开了账户,账上现存7,645马克,由于买卖不错,这个数目在不断增加。罗伯特只有一件事不敢做,那就是把药丸卖给同班同学。他知道有两名同学吸大麻,如果他向他们兜售的话,他们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头一批顾客。不管乌丽克怎么宣传药丸的无害性,他觉得在道义上不能这么做。罗伯特认为,他的同学应该是干净的。
因而他决定去一个技术音乐舞会。从营业额来看,那种舞会上人们吃摇头丸可能像吃咳嗽糖一样。同时,看看一屋子的疯子怎么跳舞也是挺新鲜的。
他没有告诉乌丽克他的想法。一天下午,他兜里揣了20粒“笑脸”,穿上破旧的牛仔裤和T恤衫,来到一家舞厅,那儿过去是马厩,后来作了改建,地址是他背着乌丽克从一个年轻贩子的口里套出来的。
罗伯特头一回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同托斯卡纳酒吧无法相比的陌生世界。
大厅里几乎是黑暗的,唯有天花板上一亮一灭地投下翻滚的五彩光束,给人以天旋地转的感觉。遍布在各个角落的扬声器放出仿佛打桩子一般刺激神经的音乐,声量之大足以穿透人的耳膜钻进身体里去。舞池里是一大堆抽搐、蜷缩、互相碰撞的躯体,随着乐声挥动的手臂在闪烁的灯光下有如群蛇乱窜。整个大厅发出了轰轰隆隆的巨响,令罗伯特很难听得出还有什么音乐,只有强烈的有节奏的打击乐声在敲打那些抽风似的身体和忽明忽暗的面孔。跳舞的人都那么年轻,连罗伯特也不禁要问自己:我多大了?我还属不属于他们这一群?我到这个陌生而喧嚣的世界干什么来了?
他穿过跳舞的人群和沿墙摆着的桌子,在后墙下找到一个用厚木板铺成的柜台,四周张贴着各个技术乐队的广告,他们的名字罗伯特听都没有听见过。柜台边上站着几个男孩,年龄跟他相仿,在喝可乐或果子酒,其中两人在发抖,手里的杯子要双手紧紧握住才行。这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因为罗伯特没有见到这儿有像托斯卡纳酒吧里那种摆着各种酒瓶的柜子。
男孩子们没有注意到他,他放心了。这说明他并不显眼,还是属于他们一群的。
罗伯特要了一杯可乐。他刚喝了一口,这时有个女孩来到他身边。她手里拿着一杯桔子汁,还没有像其他那些舞罢回来的女孩那样浑身大汗。她斜着眼打量着罗伯特。这个女孩金发垂肩,胸脯浑圆,细腰长腿,挺像美国的画报女郎,有着薄薄的嘴唇和小孩般的鼻子,微笑的时候左嘴角出现一个酒窝,好一张娃娃脸!
罗伯特吃了一惊,因为姑娘忽然问他:“你是新来的吧?”
他反问道:“是吗?”
“我在这儿从未见到过你。”
“这儿这么乱,别人不会注意我,所以……”
她笑了,接着问:“你怎么不跳舞?”
“你不也不跳吗?”
“哦今天腰不好,是打曲棍球打的。”
“少见。我还从未遇到过打曲棍球的姑娘。我喜欢游泳。”
“游泳是我第二喜欢的运动。”
“我还能跳水,前天跳水姿势不对,左腰打出一片乌青,像亚得里亚海的蓝天。”
“亚得里亚海的蓝天,说得好。”她又笑了,喝了一口果汁说,“这么说,我们俩今天都不能跳舞了。”
“我看是的,真可惜。”技术音乐响得要命,他们俩说话得使劲喊。罗伯特对姑娘有了兴趣,那女孩的眼睛像深色的琥珀,给她的脸平添了一分魅力。罗伯特不由得说:“我叫罗伯特。”
“我叫克丽丝塔。”
“那我们这会儿干吗呢?”罗伯特忽然感到,在这个闹哄哄的、名叫“777”的舞厅里,由于克丽丝塔的来临,自己好受多了。“我们俩都是体育伤员,又不能跳舞……真是个问题。”
女孩说:“我们可以就地转悠嘛!就这么来回转,你知道吗?罗伯特。”
“这多没劲啊。”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今晚是个明亮而温暖的初夏夜。”
“你很浪漫吧?”
她问的时候琥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罗伯特想,她真漂亮,非常地漂亮。
“浪漫?时不时的有一点儿吧。”
“这会儿是‘时’,还是‘不时’?”
“是‘时’!我们出去吧。在这儿都透不过气来了。”
他们走出了“777”。天上一轮新月,照耀着几片随风飘来的云彩,空气还很暖和,大地好像在吐出白天所吸纳的阳光。
罗伯特等待克丽丝塔先开口,但她不说话。于是他问:“你经常来这儿吗?”
“也是时不时地来。其实我并不真正喜欢技术音乐,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那你来这儿干吗?”
“为了逃避现实。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成天看电视,家里老是吵吵闹闹,你说我不逃怎么行。在这儿起码有点活动,遇到的人能理解我。他们也像我这样什么也看不惯,要闹点乱子,人有时候需要发泄一下。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你说闹乱子?”罗伯特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毫无推却的意思,“那你是个好斗的极端分子吵,每次游行示威必去,又打又砸,点燃汽车,抢劫商店,敲碎路面,向警察扔燃烧瓶……”
“我这么说了吗?我只是说生活太乏味了。其他的都是你加的。”
“不是有电影吗?克丽丝塔。”
“全是老一套。”
“去音乐会也行。”
“别,别,我准打瞌睡。”
“那看书吧。”
“你糊涂了?让我看书?我又不想自残!你看书吗?”
“我喜欢看书。”
“侦探小说?”
“看得不多。”
“色情读物?”
“不看。我看有关宇宙航行和外星世界的书。”
“噢!你爱看那些绿色小外星人!”她又笑了起来,“哪你是走迷了路才来到‘777’的吧?”她用手指着月亮,身体更加贴近罗伯特,问道:“你看月亮的时候在想什么?”
“月球离地球384,403公里,月球直径有3,480公里,月球表面的重力等于地球表面重力的六分之一。”
“就这些?”
“还有什么?”
“月亮上的男人在哪儿?”
“月亮上哪有男人!”
“你看,我相信有!我比你更浪漫。”
这句话把罗伯特说得无言以对了。罗伯特感到克丽丝塔的身子越贴越近,他越来越舒服。他说:“你说得对。让我们相信月亮上有男人吧,不过现在他在睡觉。”
“怎么他在睡觉?”
“因为是新月,他睡在月亮的阴面,这不是很明白吗?”
“明白了。”她抓起他的手,握住不放,“罗伯特,抛开你喜欢绿色小外星人不说,你这人挺可爱。”
“你也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还会见到你吗?”
“克丽丝塔,听你的口气像是要走了?”
“已经夜里11点了,我得准时回家。我的老爸正手拿跑表在窗口等着我呢。”
“你怎么回去?”
“坐城市铁路。”
“我可以开车送你吗?”
“可以,你有汽车?什么牌号的?”
“一辆‘鸭子。”
“太棒了!”她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面颊,“罗伯特,你真好……”
“你没有男朋友?”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忽然想起,克丽丝塔是一个人去的“777”。
“男朋友?多的是。光是打曲棍球就交了好些,但你所说的男朋友我还没有。我现在的那些男朋友都一个个傻乎乎的,跟他们在一块儿,三杯可乐下肚,他们就要动手动脚,我不喜欢。”
“在技术音乐舞厅里没有人碰你?”
“去那儿就光跳舞,一直跳到人发狂。劈头盖脸的音响会使一个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真是棒极了。”
他们俩向停车场走去,当然是互相搂着腰,直到走到汽车边上才松开。
罗伯特问:“你干吗这么讨厌生活?你不是什么全有了吗?你还要什么?”
“我有什么?”
“你的曲棍球俱乐部……”
“只有在星期六下午才能打,多了我不行。”
“是工作原因吗?”
“对。你可曾在商场里一连站八个小时?那个空气污浊啊!你作为顾客感觉不到,但是我们站八个小时实在受不了。成千上万的人来来去去,买什么的都有。‘喂,小姐,您管这片吗?’‘这不合适,我需要三号的!’‘小姐,我要抬高胸部,可是它往两边挤。’‘小姐,我已经等了一刻钟了,也没人理!’‘小姐,我要最近电视里介绍的那种吊袜带。’‘小姐,这玩意儿在背上勒得难受……’没完没了,烦死了。然后晚上回家,又是一屋子的发霉的味儿,这时候真想出去痛痛快快吃喝一顿。”
“这么说你是售货员。”
“你挺聪明。我在商场的妇女针织品部。上面头头老是说,要和气待客,顾客是上帝。他们可曾遇到过一名刁钻的女顾客?尝尝味道就知道了。”
“售货是待客,‘待客’这个字是从‘服务’变来的。”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她拉开车门,身体靠在门上说,“罗伯特,我喜欢你,可是你别老教训人。”
罗伯特问:“你多大了?”就克丽丝塔对生活的看法,她好像是饱经沧桑、对生活大失所望的人了。
“16岁。你呢?”
“18岁多点。”
“可你的举止像是30岁了。”
对克丽丝塔来说,30岁像是高龄,接近老爷爷了。
第一部 第08章
她上了车,关上门,等罗伯特在驾驶座上坐好。
她裙子下面露出苗条的大腿,在淡淡的月色里她的皮肤像丝绸般闪闪发亮。她靠在椅背上,伸出双腿,提了一下连衣裙的开胸,用手把头发往脑后拢去。
罗伯特忽然说:“我喜欢你!”他说这话时没有对乌丽克的那种感情,但他非说不可。
“那就好了。”她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罗伯特,加油吧!”
“上哪儿?”
“送我到格来费尔芬,我告诉你在哪儿停车。”
到了杀手街和学校街路口,她让罗伯特停车。
他开玩笑说:“你住杀手街,多危险!”
“我不住这儿,是在附近。”
“学校街,学校也是要命的!”
“也不是,在别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住址?我上哪儿接你,咱们什么时候再见?”
“在‘777’吧,千万别来我家。我说过了,我父亲拿着跑表站在窗口,这才真是要我的命,鲍伯。”
罗伯特为之一震,脸色沉了下来,一种冰凉、压抑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说:“别叫我鲍伯,叫我罗伯特。”
“我喜欢叫鲍伯。干吗不叫鲍伯?”
“这……我不喜欢。”
“你这人真摸不透。”克丽丝塔开门下车,“罗伯特,太小市民气了。罗伯特,像是童话里的护林员。”
“还有一部麦亚贝尔写的歌剧,名叫‘魔鬼罗伯特’。”
“又来开导人了!见鬼,别这样!”她关上车门,隔着玻璃喊道:“星期五我再去‘777’,再见……”
他目送她到路口,只见一个小娃娃在月光下跳舞。克丽丝塔……
罗伯特发动汽车,擦了擦眼睛,慢慢地开回家去。他不得不慢慢开,因为此刻他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州刑侦局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赖伯探长走上讲台,放下一沓稿子。
该来的都来了:各科的科长,专家,州刑侦局副局长,市警察总局局长,还有一些政治家,市政委员,州的负责人等。赖伯很高兴,心想这些人听完报告走出会议室时,耳朵里该响起警钟了。
“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同事们!”赖伯用通常作报告的语调开始讲话,但他的第一句话就点出了在座的人想要听的问题。“我今天不是作报告,而是拉警报。你们将会听到众所周知的事情,也会听到令人震惊的新情况。你们要问,有什么办法?我自己也会问。作为第十三科的探长,我每天每日都在致力于别再让人骂咱们警察无能。”
他看了看坐在前排的人,政治家们露出满怀期望的表情,总局局长眯着眼望着他。
赖伯继续说:“你们知道,我说的是有组织犯罪问题,这是我国刑警史上特别悲惨的一页。如今刑事统计中占首要地位的是有组织犯罪:贩毒、贩人、卖淫。勒索保护费、走私,以及越来越多的凶杀。我这儿不再一一列举众所周知的事实。在德国的许多地方都在打团伙大战,这令人回忆起芝加哥的‘黄金岁月’。柏林是个可悲的例子:一年之内发生了五十多起黑手党凶杀案,作案人是俄国人、越南人和罗马尼亚人。近几个月来,争夺香烟市场的战斗方兴未艾。局外人可能会问:香烟?这能赚几个钱?几个芬尼罢了。要是海洛因、可卡因、大麻、克拉克、贩卖妇女、卖淫,还说得过去。可是香烟?我只想提几个数字:每走私进来一支香烟,国家就损失14芬尼的税收。单单今年1至4月,警方就没收了2亿6千万支走私香烟,相当于损失税收3,640万马克!这是被没收的,还有多少流入了黑市,那就无法估计了。对于黑手党来说,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了占领市场,就要互相残杀……这就是有组织犯罪的思想方法。但这仅仅是一个例子。现在他们要争夺的市场,基本上还处于初始阶段。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情况,而掌握情况并不等于成功。眼看着有组织犯罪活动日益猖獗,我们却束手无策。这听起来吓人,也确实吓人!一个名叫摇头丸的时髦毒品,正在侵袭年轻的消费者,他们只有14到18岁,要用注射器吸毒,他们还太嫩了点。我知道,这种年龄的吸毒者有的是,但他们多多少少是个集体,有自己的吸毒场所,进出都是自己人,一般都互相认识。而摇头丸就不一样了,它影响之广就如同流行感冒。”
赖伯理了理讲稿,观众一片沉默,并没有激动。方才赖伯说的情况是众所皆知的,真正耸人听闻的还在后面呢。
赖伯继续说:“为什么说摇头丸危险呢?摇头丸刚出现的时候,人们以为它比不上大麻,说是吃一粒摇头丸还不如喝六杯‘自由古巴’,所谓‘自由古巴’是由甘蔗酒、甜柠蒙汁加上可乐和冰块合成的。说得文雅点,人们称摇头丸是‘设计师的毒品’①。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就比较清楚了:它毕竟是一种毒品!为了向各位提供最佳信息,我请来了毒品专家汉斯·埃伯兰教授,请他给各位介绍和解释摇头丸,请吧,埃伯兰教授。”
①Designer-Droge,意为能激发构思和灵感的毒品。
赖伯退到一边,从第一排站起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拿着一大沓讲稿走上讲台。
他开始报告:“我在20年前就开始研究摇头丸,那时它在美国刚出现,欧洲人还不知道。美国人当时也以为它像可口可乐一样无害,因为它不含被禁止的物质,不违反药物管理法。关于这点,我下面还要谈,当时在美国,摇头丸可以自由买卖,就像治头痛、失眠、腹泻、皮痒或者虫咬的普通药品一样。摇头丸就放在维生素丸旁边,谁买谁自己负责,没有什么禁令,但是药物学家和医学家那时就已对摇头丸提出警告,只是收效不多,生产者比起专家们来那可是财大气粗,他们对政界的影响力当然就更大些了。”
这是一句很厉害的话,使在座的政治家们感到尴尬……他们姑且把这句话当作一句俏皮话。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久,直到有了第一个牺牲者,一个19岁的男孩,死于脑溢血。是他打棒球以后出事故了吗?解剖结果表明:不是事故,不是脑动脉扩张破裂,而是一部分脑动脉变细了,动脉壁溶解了,再加上血液循环系统崩溃,肾功能明显衰竭。这就是说,这男孩有三种死因,而脑子的病进展最快。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研究摇头丸的原因,美国的法医怀疑这男孩吸了一种危险的毒品。在这以后情况有了很大变化……但不是变得更好,倒是摇头丸变得更好了,这是说它变得更危险了。”
埃伯兰稍作停顿,喝了一口水,他认为有必要做个较长的开场白,好让听众理解他下面的解释。
“摇头丸究竟是什么?它是苯丙胺的一种衍生物,这对在座诸位说明不了问题。它的化学名称叫做亚甲二氧基苯异丙胺,简称为MDMA,是一种控制食欲的药品,不在禁止之列,可以自由买卖,但一旦把MDMA同别的物质混合起来,例如能引起幻觉的MDEA,或者咖啡因,它就由‘设计师的毒品’变成一种致人死命的药丸,有的药丸甚至还加进海洛因或者别的什么……这样海洛因的作用就更强,使人无法摆脱,不可救药。摇头丸也可以是向硬毒品过渡的药丸,因为不存在统一的摇头丸配方,每个品种都不一样。在欧洲我们知道有六种产品:‘笑脸’、‘巴尔尼’、‘夏奈尔’、‘小矮子’、‘花花公子’和‘无名丸’,其中‘无名丸’最糟糕。”
埃伯兰离开讲台,走向挂在墙上的一根画轴,拉出一张解说图,上面除了画着各式各样的药丸之外,还有人体的内脏、主动脉和肌肉。
“我们来看看这‘无名丸’。它首先出现在汉堡地区,从它的成分来看,货源是来自东欧,也就是波兰,很不纯,掺有苯丙胺和咖啡因,这样它就特别危险,人体的反应是心跳加速,血液循环系统崩溃,直至死亡,之所以叫它‘无名丸’,是因为它不像其他品种的摇头丸那样压有图案,迄今为止它在慕尼黑很少出现,但人们担心它很快也会进入这儿的市场,因为它最便宜,最贵的药丸是‘夏奈尔’,已经占领了德国和奥地利的市场,它的作用之可怕在于它能削弱人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夏奈尔’的有毒成分特别高,它经过血管进入脑子,引发欣快感,使正常的心跳变成狂跳,人的动力被无限地增强,而对水分的需求则大受压抑,当所有的器官一并出毛病时,就会导致死亡。我们把这叫做‘多发性器官失效’。与此不同的是‘巴尔尼’,这种药丸买的人很多,它含有115毫克的MDMA,几乎没有杂质,它的作用极强,先是使人高度亢奋,继而进入深深的抑郁,一会儿进天堂,一会儿下地狱。尽管如此,‘巴尔尼’在巴伐利亚被认为是正宗的摇头丸。‘花花公子’也来自波兰,首先出现在柏林,也站住了脚,在慕尼黑卖得不错,它对人的作用是根本无法控制的,在柏林已经有几起案件证明‘花花公子’能引起偏执狂。根据现有认识,偏执狂是一种系统化的妄想症,不同于精神分裂症,它基于偏执性的性格错乱,表现为一种回顾往事的妄想狂。而这正是摇头丸所起的作用!”
他喝口水继续说:“从各位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你们认识到了我们的青年所面临的巨大危险,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在慕尼黑流行最广的药九是‘笑脸’,它也是波兰产的,首先在奥地利的林茨和萨尔茨堡地区引起了注意。与其他东欧国家产品一样,‘笑脸’也很不纯,除含有通常的MDMA之外,还有引起幻觉的MDEA,可以导致服药者自杀。”
埃伯兰指着挂图说:“这是一张人体图,上面有动脉和器官、脑子和分泌腺,它们都可能受到摇头丸的威胁。我要是给你们一一列举各种可能性,那就说得太远了,我只能说说最主要的。先说脑子吧,由于服用摇头丸,神经系统中的递质被激活,从而产生巨大的欣快感。结果是:谁吃了三次或四次摇头丸,就会习惯于这种欣快的感觉,在精神上陷入对药物的依赖,没有毒品生活就失去意义!人称‘灵魂之窗’的眼睛就会有反应——瞳孔扩大一倍,别人马上认出来这是个吸毒者!另外,吸毒者没想到的是:常期服用摇头丸会损坏神经束,使视力急剧下降,而听觉则会加强,使瘾君子们得以充分享受音响,每个音都响到极点,音乐成为麻醉剂,世界在乐声中化为乌有。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但会把人变成聋子!”
埃伯兰教授此刻介绍的情况令他本人都为之心悸。几个月来对摇头丸受害者的调查,使他这样一位冷静的科学家也深感震惊,尤其是因为受害者全部是16至19岁的青年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名14岁的男孩,他的脑子已经被毁,现住在一家戒毒所里,已是病入膏肓。他曾在校园里向青年毒贩子买摇头丸,每周两次,课前、课间或课后。这些贩子就像狼一样盯着他们的牺牲品。
“我们来看人的嘴,嘴的反应是:口腔粘膜和咽喉干燥,嘴唇开裂。药丸破坏人体内部的湿度平衡,压抑对水分的需求。牙齿和颌骨互相摩擦,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这是人体的‘抗议’。再往下看是肝脏,众所周知,肝能处理一切毒素,是个伟大的清洁工,但遇到摇头丸它早晚也得投降。同慢性酒精中毒一样,摇头丸的原料MDMA在肝脏里日积月累,直至把人毒死,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名酒精中毒者的体内的毒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但对吃摇头丸的人做不到,再看心脏,这是人体内负担最重却最受忽略的器官,它也是摇头丸瘾君子性命攸关的器官。把摇头丸若无其事地称为‘设计师的毒品’简直是犯罪!它可以引起心脏猛跳,心率急剧增高,脉搏加快,血液循环系统发生‘爆炸’,时间长了谁的心脏受得了?陶醉的时间越长,崩溃就来得越快。我研究过一些案例,一个吃摇头丸的人经过四天的沉醉之后陷入了生命危险,幸亏医生及时抢救才免于一死。但要是在一个技术音乐舞会上,哪能马上找到医生呢?”
这时听众中有人插话,一位年轻的刑警举手提问,大家都回过头去看他。
“医生在处理这种情况时,有没有义务要报告刑警和卫生局?”
这个问题由赖伯来回答。
“这方面没有强制性的法律规定。发现吸毒必须报告,因为吸毒违反麻醉品法。具体到摇头丸,这条法律是有争议的,因为构成摇头丸的物质可以自由买卖。反滥用药物法也管不着,因为摇头丸不是药物,医生为了免受令人尴尬的调查,会以替病人保守秘密为由而不予检举。医生会对病人提出警告,进行教育,试图劝病人不再吸毒,尽管这样做多半无效,但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向我们报告。一旦因滥用摇头丸而造成死亡事件的发生,就要我们来收拾局面,而我们面临的是那些人所共知的‘橡皮墙’——所有问到的人都闭口不言。我们充其量能打听出来的是:有个陌生人在来回转悠,兜售药丸。当然,最好是每发现一名摇头丸消费者就向我们报告……”
那位年轻的刑警打断说:“那我们就需要成立一个特别办公室。”
赖伯苦笑着说:“不仅如此,单单在慕尼黑我们就得调查几千个家庭的情况,在全德国就得查几十万户!这实际上根本办不到。即使查了又怎么样呢?我们抓到几百名贩子,但马上就有人补充上来,因为我们抓不到后台老板。批发商,尤其是生产者,都在国外,有严密的组织。我们知道,药丸主要来自波兰和荷兰。我再回到方才那位同事提出的问题上来。当医生检查一名年轻病人的时候,不管是心跳、肾虚、肝痛或抑郁,会问到一切可能的原因,最后才问到摇头丸,而回答总是:没有!什么是摇头丸?此外,急性的摇头丸病例极为少见,这种时髦毒品的可恶就在于它是慢慢地把人腐蚀掉,脑子逐步损坏,神经细胞被毁,同脑子的联系不断减少,一旦全面崩溃来临,想挽救已是为时太晚,死去的细胞不可能再生。”赖伯面向依然站在解说图下的埃伯兰问道:“是吧,教授?”
埃伯兰连连点头说:“您说得对。由于摇头丸减少水分的输送,最大的危险除了心律失调之外就是肾脏失水,如果及时采取措施可能还有救,但什么叫及时呢?每个人的身体对毒性的反应都不一样,很少有突发性的死亡,而是渐进的死亡,渐进的谋杀!让我们再往下看。”埃伯兰指着图说:
“摇头丸对性功能产生什么作用呢?对消费者来说,除了欣快感之外,这是最有吸引力的一点,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作用:一方面是性欲持续减退,性欲满足程度降低,达到性高潮的能力越来越弱;另一方面是性欲亢进,失去控制,因为摇头丸激发脑子产生必要的递质,导致极度纵欲,这又给心脏加重负担,直至血液循环系统崩溃。体温竟能超过40度,完全是人为的发烧!这种情况如不断重复,就可以想象吃丸子的人会落到何种地步。关于肾脏,刚才说过了,由于口渴感被压抑,肾脏不能被水分冲洗,造成肾中毒。以上各点只是一个概况,摇头丸的作用是因人而异的。各位还有什么问题?”
有人问道:“有什么办法吗?”
“这个问题我得问您。您作为政治家有什么办法?”
一片沉默。人人都知道问题所在,但谁也提不出建议。唯一有话要说的人偏偏是凶杀案组的特奥·沃特克。
他喊道:“要制订更加严厉的法律!”
赖伯摇头说:“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新的法律必须在波恩得到有关委员会、联邦议院和联邦参议院的批准,这样就会产生党派之争,一个党说行,另一个党说不行。眼下的电话监听问题不正是个典型例子吗?如果不许监听电话,那黑手党就会把我们骗得团团转,把德国人的民主概念当作笑料,把德国当作犯罪者的乐园,想方设法来欺负我们。”
“赖伯先生,您可别……”警察总局局长忍不住有异议。
“对不起。”赖伯招呼说,“不过至少在我们这个范围内应该老实承认:这儿存在着有组织犯罪团伙,他们活得逍遥自在。在柏林,越南人香烟黑帮迄今已杀死54人,几乎每天都发现团伙斗争的牺牲者。警察能做些什么?搜查、逮捕、毫无意义的审讯……小人物被抓起来问个没完,而后台老板却在海滩上晒太阳,明确说吧,我们警察比起黑手党来落后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因为有人认为我们是凶狠的警察,而毒贩则是聪明的罪犯,甚至拍出美化罪犯的电影,成百万支的香烟在黑市上买卖。买黑市香烟的人实际上是在支持黑手党,助长他们的势力。而我们却因禁止这种廉价的消费,被人视为傻瓜。摇头丸的情况也一样,青年吸毒者认为我们是不懂得新时代的白痴,是要剥夺青年的快乐,是因循守旧的大草包……”
“赖伯先生!”警察总局局长又在提意见,但赖伯这次不再说对不起了。
“我们怎么办?宣传教育?贴招贴画,寄邮件,出小册子,开座谈会,做电视广告?对此我们的教育对象只会嗤之以鼻!而且谁出钱呢?是联邦政府,还是各个州,还是地方当局?他们会把口袋翻个底朝天,然后说:兜里没钱!他们把钱拿去造了政府办公楼、体育场、市政大楼、高标准的广场。对摇头丸呢?只能耸耸肩。对艾滋病的态度则不一样,大家都很警惕,这可是危害国民的瘟疫!每一块广告牌,每一根广告柱,所有的报纸,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堂而皇之地出现避孕套的画面。在座诸位可曾有人见过一块广告牌写着:‘请吃摇头丸,然后献上您的首级’?对摇头丸的漠不关心不仅可恨,而且还可怕地暴露了我们这个社会对自我毁灭都满不在乎!”
沃特克叫道:“你准备怎么来改变这种情况呢?”
赖伯耸耸肩说:“不知道,我跟你们一样毫无办法。有人指责我们:一有急事只会求政府帮忙!我认为,既然我们的政府把几十亿几十亿的钱用于欧洲联盟,或作为发展援助给了外国,而为了凑钱就把税收提到无法忍受的高度,那么这个政府也应该关心关心国内的问题,关心一下青年的健康成长才是,可惜在这方面政府只顾眼前,对社会的深刻危机熟视无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他们这样做也没有在政治上做出什么值得吹嘘的成绩。局长先生,我想说——尽管这是官员不该说的话——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谢谢各位!”
赖伯走下讲台,座中一片沉默。只有一个人鼓掌,叫道:“说得好!”那就是沃特克。
但是,人们对沃特克的这种表态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了。
罗伯特发展成了一名生意兴隆的发售人。
他在一家银行里以施奈德的名字开了账户,账上的存款日益增多。对罗伯特来说,一下拥有这么多的钱是种全新的、了不起的感觉。凡是他所到之处,尤其在迪斯科舞厅和青年俱乐部,人们欢迎他有如欢迎一位慈善事业家,简直是往他手里塞钱。他给人带来梦幻、欣快,把人引进乐园。
一天夜里,罗伯特吃了两粒“夏奈尔”,又和乌丽克几度销魂,然后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抽混合烟,使自己平静下来,这烟是乌丽克推荐给他的,她说:“这种混合烟可灵了!它能使血液循环恢复正常,相信我。”罗伯特试了一试,果然觉得能用它控制脉搏。孰不知这是一种错觉,实际上罗伯特是从一种毒品转向另一种毒品,正像他依赖乌丽克一样,他的身体产生了对毒品的依赖性。
罗伯特说:“真滑稽。”
乌丽克问:“什么滑稽?鲍伯。”
“我三个月所挣的钱比我父亲两年的收入还多……”
“你该高兴,这有什么滑稽?我们是在做生意嘛。”
“不是正常的生意。”
“什么是正常?这叫撑死胆大的,这叫‘把握时代的脉搏’。每年夏季旅游季节开始以前,石油公司就提高汽油价格,为什么?因为开汽车的人缺不了汽油,不管价格多高,没得可说的。一旦消费者改变口味,对猪肉的需求增加,猪肉马上就涨价。凡是供不应求的东西,就会涨价,即使仓库爆满也会自动涨价,老是说要节约能源,结果是什么呢?消费减少了,电和煤气却照样涨价,为的是确保利润和就业岗位。反正怎么都不对头,既然我们的‘设计师药丸’受欢迎,那我们就赚大钱吧。你应该这么看问题,鲍伯。”
不管罗伯特如何迷恋乌丽克的肉体,他事后总会有一种失落感,自己也解释不了。这会儿它忽然想起了克丽丝塔,那个活泼调皮、相信月亮上有男人的小女孩。他开始琢磨,为什么正当乌丽克赤条条躺在他身边时他要想起克丽丝塔来。
他坐起身子,把混合烟掐灭了,准备下床。
乌丽克问:“上哪儿去?”
“去淋浴。”
“鲍伯,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感觉得到。”
“你把我吸干了。我要冲个凉水澡,你能把男人搞垮。”
“不,不是这么回事。”她也坐起来了。罗伯特回头一看,啊,她真美!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令他倾倒……如果她这时伸出双臂,他又会投入她的怀抱。
罗伯特走到浴室门口时站住了,他问:“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总觉得有点儿什么事。你一下子变了,女人有一种第七感觉,能感觉出来,你身上有点儿变化……”
“你看我!”罗伯特做出模特儿拍照的那种姿势,笑着说:“你说,我身上哪还有你不熟悉的地方,哪个角哪个褶?”
她温柔地说:“小傻瓜!你的身体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藏在你的身体里面的东西,我没法看到你身体里去。是不是跟父母吵架了?”
“哪有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只有妈妈说我现在脸色老是那么苍白。”罗伯特又笑了,但听得出来不是很开心,“要是我妈看到我们俩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气瞎眼的。”
“你母亲总不是在不食禁果的情况下怀上你的吧?”
“谁知道啊?我从未见到过我爸亲我妈,要是亲的话,想必也是偷偷摸摸的。”
乌丽克不由得大笑。罗伯特走进了浴室。
第二天晚上,罗伯特当然又是谎称去补习数学,实际是开车去“777”,希望再次见到克丽丝塔。她果真在那儿,正随着疯狂的技术音乐在大厅里开心地跳舞。她看见罗伯特,马上离开舞池,走了过来。
“嘿,你来啦!”
罗伯特抓住她的双手说:“我带来了别人对你的问候。”
“谁的问候?”
“月亮上的男人。”
她偎到他身上,笑着问:“你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话来着?”
“说过三次话,每天夜里都说,他要见见你。”
“有这事儿!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跟他说,要是克丽丝塔愿意,那就明天晚上,也就是今天。”
“你骗人!你是要把我骗出去。”
“猜对了。”
“你不喜欢这儿吗?”
“有更好的地方。”
“又是你的歌剧院,音乐会,去你的吧!”
“你有没有注意土地怎么呼吸?”
她望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国话,“土地怎么啦?”
“土地在呼吸,可以闻得出来。”
“你有毛病吧?这还能闻出来。”
“是的,像香料、干草、苔藓和阳光的味道。”
“阳光又没有味儿。”
“那你等着闻吧。”罗伯特揽住她的肩膀说:“走,我们上外边去。”
“去找月亮上的男人?”
“包括他在内。”
她像个犟姑娘一样噘着嘴跟他走出了“777”。两人默默地走在月光下,一直走到草地上,那儿有一丛丛的灌木,还有一片麦地。当罗伯特停下脚步时,克丽丝塔往后退了一步。
她严肃地说:“告诉你,我不是可以随便让人放倒的,你想也甭想!”
罗伯特摇摇头,把上衣脱下来铺在草地上。克丽丝塔充满反感地注视着他。“别来这一套!你是个好小伙,可我不是个坏女人!你要敢碰我,看我不把你揍得眼冒金星。只有一次一个家伙用暴力把我撂倒在地,可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你坐下。”罗伯特说罢自己先坐到了铺在地上的上衣上。
“干吗?”克丽丝塔满怀戒心地问,甚至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怕我吗?”
“信任往往是犯傻。”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一本小说上看到的,这话没错。”
“你没有理由怀疑我。来,坐下,我让你看样东西。”
“站着不行吗?”
“不行,来吧,来吧。”
她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作为一种防御,眼光期待地望着他,甚至还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罗伯特指着万里无云的苍穹,指着似乎近得伸手可及的月亮和星星,说:
“在那儿!月亮上的男人,看见了吗?”
“在哪儿呢?”她仰着头看月亮。今天的月亮比上次他们俩相见时圆得多,月球表面的阴影也分外明显。
“那不是嘛!克丽丝塔,月亮上的男人,你仔细看,那是眼,那是鼻子,那是嘴,那是下巴,他是个老人,看,他在对你笑,真的,他在看你,你静下来可以听见他说:‘克丽丝塔,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我喜欢你。’”
克丽丝塔点点头,把头靠在罗伯特的肩上,说:“我听见了,他还说:‘你可以相信罗伯特。’”
“月亮上的男人对我太了解了。”
他们默默无言地望着星空,四周万籁俱寂,好像全世界就只属于他们两人。
罗伯特轻声说:“你把脸贴到草地上,像睡觉一样。”
克丽丝塔依他的话做了。地里还有阳光的余热,这股热量通过植物流入了夜间洁净的空气。
罗伯特问道:“你感到大地的气息了吗?”
“感觉到了,真的在呼吸。”克丽丝塔感到又新奇,又入迷。“在呼吸,而且……有阳光的味道。”她展开四肢躺在草地上,把头埋在草里。“太妙了,太棒了!真是没想到。”她伸手去抓罗伯特,他握住了她的手,“嗨,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并且会告诉别人。”
“那你是谁告诉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喜欢躺在草地上,在树下、湖傍、河畔或者林边。大自然是人类真正的朋友,而人类却在系统地破坏自然,人变得没良心了。为什么俄国人把自己的国家称为俄罗斯母亲呢?就因为他知道这块土地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澳大利亚的土著民族——毛利族人三万年来一直是在地上睡觉。有人造了房子给他们住,美其名曰‘住房化’,但是毛利人拆了房子当柴烧,照旧睡在地上,因为大地是他们的祖宗,大地的气味是他们的长生不老药,是别的东西代替不了的。我们这些人都失去了这种感觉,人类越发展越野蛮,进步成了心灵的死亡。”
克丽丝塔说:“你说起话来像个牧师,但有一点我佩服你: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我呢,我是个傻丫头!”
“你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学习。”
“学习?才不呢!我知道莫扎特写了多少支曲子有什么用?我在商店里卖胸罩和裤衩,一天站下来累得要死,只想找个热热闹闹的地方玩一玩。我哪会去听什么‘这张肖像真正美’一类的歌儿?”
“这是歌剧‘魔笛’里的一段,你怎么知道的?”
“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我那位老爸听得眼泪汪汪……我要在草地上睡觉,这味道真的很好闻。你在草地上睡过觉吗?”
“常有的事。”
“在哪儿?”
“到处睡,我们童子军远足多半是睡帐篷。”
克丽丝塔双手抱头说:“你是什么?简直难以想象,你是童子军?天天做好事……我的天哪!”
罗伯特有意回避地说:“你在家里肯定有张像样的床。”但他心里想:每天做好事?现在他每天在卖摇头丸,这不算好事?对青年消费者来说肯定是好事,他——罗伯特——给他们带来欣快感,使他们飘飘欲仙,一连跳几小时舞都不觉得累,让他们得到爱的陶醉,过另一种鲜为人知的日子。这确实是做好事,罗伯特可以说是有亲身体验的。
“我的床?”克丽丝塔抬起眼说:“是那种箱式的,白天可以变成长沙发。其实我要沙发干吗用?我整天在商场,站在货架和柜台之间……”
“下班以后,晚上呢?”
“坐在老头老太屋里看电视,要不就去‘777’。我真想在草地上睡觉,跟你一块儿……”她马上发觉这话有双重含义,赶紧摇手说:“这睡觉不是那睡觉!我说的是真的睡觉。”
“我们可以星期天去沃尔特湖,在那儿野营,像模像样的野营,带上燃气炉,冷藏包,罐头,可乐,气垫和睡袋,在月光下游泳,听蟋蟀的鸣叫,青蛙的鼓噪,水浪的拍打……”
“这太棒了,罗伯特。”
“我星期天上午来接你。”
“不,我们还是在杀手街和学校街的交叉口上碰头。要是让我老爸看见有个男孩来接我,他非气得跳起来不可。但要是我说我去练曲棍球,他就会答应,他还是老脑筋。那么几点钟?”
“10点行吗?早不早?”
“正合适,你有好帐篷吗?”
“你等着瞧吧。”罗伯特用手指梳弄克丽丝塔的头发。她的头发真像金丝,而乌丽克的头发又硬又粗,手指伸进去会卡住,这种比较使他突然想起乌丽克,一时呼吸急促起来。为了摆脱内心的压力,他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会喜欢的。”
“肯定会的。”
“那你一夜不回家,怎么向你爸爸解释?”
“我说我在莫妮家里过夜,莫妮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商场的皮革品部工作。我爸认识她,我在她那儿睡过好几次了,真的是在她那儿,不是跟哪个小伙子,她20岁,我爸喜欢她,依我看呐,老头对她不怀好意,真恶心……老是教训别人,而自己骚得像邻居家里的狗,我说过了,所有的人都在说假话,还是‘777’里面的人最老实。”
“别把我给忘了。”
克丽丝塔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个特殊人物,罗伯特,你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就像月亮上的男人,既陌生,又近乎。”
“那你就是从花萼里出来的小精灵。”
“胡扯!我是克丽丝塔·海林,弗利茨·海林的女儿,商场里的胸罩专家。别的全是废话。”
她头一回说出自己的全名。如果海林家里有电话,很容易就能知道她的住址。
罗伯特问她:“我们走吧。”
“哪儿去?”
“回舞厅去。”
“没兴趣,这儿多好啊,我现在也能在‘777’以外的地方开心了,但只有和你在一起……”
“但愿如此,你不怕了?”
“不怕。你是个正经的男孩。”她把头搁在罗伯特的大腿上,凝视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她忽然问:“有多少颗星星?”
“几十亿吧,我不知道。”
“哈哈,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她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但不是拳击师的一击,而是亲昵的一推。罗伯特抓住她的小手,放在嘴上亲吻。
“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你要拿星星怎么样?”
“我要你送给我一颗。”
“可以。”他又用手抚弄她金丝般的头发。“你要哪一颗?”
她指着天空说:“那颗,最尽头的那颗。”
“怎么选中了它?”
“我喜欢它。”
“你把整个天文捣乱了,我不能把它送给你,它是大熊星座中的最后一颗星。”
“嘿,你还是知道的嘛!那你给我挑一颗。”
他面对星空看了一会儿,在很远很远处找到一个闪光点,忽明忽暗,像是一盏信号灯。
“在那儿,看到了吗?”罗伯特一手指着天空,一手把克丽丝塔的脸扳到他所指的方向,“那儿有一颗大星星,再过去就是黑暗了,在它的左边是你的星,看见了吧?”
“看见了。可是它一亮一灭的。”克丽丝塔大失所望。
“看起来是这样,可它在向你发光,向你呼唤:我是克丽丝塔星……”
“它离我们多远?”
“几百万光年。但你看它的时候,它永远和你在一起。”罗伯特用另一只手打招呼,喊道:“喂,克丽丝塔星……”
她问:“你没有自己的星?”
他温柔地笑着说:“我有两颗……”
“在哪儿?”
“就是你的一双眼睛……”
“你又犯傻了!”她一下子起身,直挺挺地坐在罗伯特的旁边。她的这种反应令罗伯特不解,他原以为她听到这话会高兴,不料她非但不高兴,而且还动气了。人在抚摸一只猫时,猫也会抓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克丽丝塔说:“走吧!”
“回舞厅去?”
“不,回家。”
“这么突然?”
“我累了。”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送我到路口,你知道在哪儿。”
克丽丝塔的突然变脸使罗伯特大为困惑,他无法解释。是哪句话说错了?我不就说了她的眼睛是我的星星吗……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克丽丝塔,你真是个猜不透的姑娘。你看到了月亮上的男人,要我送给你一颗星星——可是一句话就破坏了全部的奥妙。
他们一声不吭地到了杀手街和学校街的交叉路口。克丽丝塔碰了碰罗伯特的手臂,点点头,下了车。
因为她一直不说话,罗伯特就问:“说好了啊?星期日上午10点?”
“好的,再见!”
罗伯特犹豫了一下,然后一踩油门走了。
克丽丝塔站着目送他,直到眼前只剩下两点后车灯的红光。于是她举手握拳,向着安静而黑暗的街道喊道:“我爱你!见鬼,我爱你!”
她叉开五指,伸进头发里去,猛地拢了几下,把头发弄得一团糟。
她轻声地说:“我真的爱你。疯了,疯了。可是我爱你,你这个聪明的白痴!”
哈比希博士在整理邮票本时要是受到打搅,他会很厉害的。尽管如此,他的太太盖尔达还是闯进了他的书房。
她说:“对不起,胡伯特,有要紧事。”
哈比希抬起头来,他正在欣赏一张1914年版的德属西南非邮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最后一套邮票里的一枚,当时西南非还是德国的殖民地。哈比希看邮票的时候在想,那年月有多风光啊。
他不乐意地问:“盖尔达,有什么要紧事?”
“你的电话。”
“我不会有要紧的电话,谁来的?”
“葡普博士……”
“是埃米尔?”哈比希眉头一皱,“转过来吧,盖尔达。”
他等他太太把电话从门厅转到书房,拿起电话说:
“我是哈比希……”
“我是埃米尔……你好,老兄。”
他们俩是上大学时认识的,两人都是“乌拉尼亚”学生会的会员,一块儿喝醉过酒,还打过架,在假日里身穿制服上街游行。如今他们都成了“老先生”了,互相联系很少,只是因为葡普博士在罗伯特的中学里当老师,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少许的来往,但葡普也没有资格称哈比希为“老兄”啊。哈比希的上级局长也是个“乌拉尼亚人”,可哈比希从来不敢对他说:“你好,老家伙!”
哈比希冷淡地问道:“埃米尔,你好吗?盖尔达说你有要紧事,我这会儿正忙着呢。”
“你们这些官老爷老说自己忙,哈哈!不多占你时间,我说话简单明了,不像你们那么啰啰唆唆的,是关于你儿子的事。”
“我儿子罗伯特?”
“你不就有一个儿子嘛!就是罗伯特,你知道我是他的数学老师。我教了25年的数学,还从未遇到过像你儿子罗伯特这样的学生!我一直不相信真有什么天才,可我现在信了。你儿子绝对有数学草包的天才!他的数学水平还停留在做加法上,数学上的‘根’在他看来是蔬菜的‘根’,他学三角像学中文那么难,我真没见过这样的。请原谅我这么直言不讳,实在应该想想办法了。”
“我儿子罗伯特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补习数学。”
“我一点儿看不出来。”
“他很努力,一直学到深夜。想当年我的化学也没有学好,但中学毕业时还是拿了个二分。罗伯特更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干巴巴的现实主义者。”
“我承认罗伯特是个有禀赋的钢琴演奏者,他不需要什么‘正弦’、‘余弦’,弹贝多芬的曲子也不需要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我听同事们说,你儿子在其他课程方面也是成绩下降,有时上课还打瞌睡!拉丁语他本来很好……现在不行了。”
“这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哈比希合上了集邮本,这个消息确实让他不安,“拉丁语也不行了?”
“还有别的呢。”
“还有什么?”
“整个的不行了。几个星期以来,他的成绩突然滑坡,令人捉摸不透。这孩子常常发呆,别人跟他说话它似乎根本听不见,要说第二遍他才有反应,然后愣着看人,好像他刚才在睁着眼睛做梦。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从来没有!在家里他很正常,我是说,我儿子罗伯特一直都很正常。在学校里的那些情况,我也解释不了。数学一直是他的弱项,但他现在用功得很,这我知道,他每天去补习,晚上很晚才回家。”
“真弄不明白。”
第一部 第09章
这时,哈比希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可以解开这个谜,他支吾地说:“噢,是发生过一件事。”
“说具体点,胡伯特。”
“几星期以前,我儿子罗伯特遭袭击了。一个亚洲人想撬他的汽车。歹徒被发现后就野蛮地殴打了罗伯特。肯定是这件事的后遗症!天哪!要真是这样,我明天马上把我们的家庭医师海梅斯博士请来,噢,上帝,太可怕了。”
“可以这么说,胡伯特。我想起来了,罗伯特有几天没来学校,后来脸上就贴了胶布。真不像话,这些外国人!”
“你说得对。我想我们找到了罗伯特成绩下降的原因,他有病!你们当老师的要在评分时给予照顾。埃米尔,谢谢你的坦诚相告。”
“别,别,这是我应该做的。”葡普博士高兴起来了,“打起精神来,老家伙!你能解决问题,即使罗伯特毕不了业,他弹钢琴总还是可以的。”
葡普博士挂上了电话。胡伯特心里说不出个滋味,他正想骂一声“浑蛋”,盖尔达进来了,他只好把话吞到肚里去。
盖尔达问:“葡普博士找你什么事?”
胡伯特不在乎地答道:“我们的儿子罗伯特在学校里成绩下降,数学一塌糊涂,今天晚上我要跟他认真地谈一谈。”然后他问:“你说他是不是有可能病了?”
“他越来越苍白,体重下降……”
“这你已经说过了。你跟他谈过了吗?”
“谈过。可是他笑着说:‘妈,一位诗人说过,那是才子的苍白。你自己倒是越来越美了。’‘才子的苍白’——是歌德说的吗?”
“有可能。你就这样算了?”
“胡伯特,你还让我说什么?”
“他骗不了我,你等着瞧吧!”胡伯特站起身来,把厚厚的集邮本放回柜子里,上好了锁。“我跟他,作为男人对男人,要谈个明白。”
然而,那天晚上的谈话却看不出来是要谈个明白。
盖尔达让父子两人留在书房里,但把书房的门开了条缝,这样她在门厅里也能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胡伯特先说:“葡普博士来过电话。”
“噢,是那位‘葡皮’!”罗怕特笑了,但他的眼光流露出一丝警惕。
“什么‘葡皮’!你们怎么这么不尊敬老师?”
“我倒要问,你们以前从来不叫老师的外号吗?”
“当然也叫。”胡伯特回想起给两位老师起过外号,青年人在这点上是改不了的,这在学校里是家常便饭。“‘葡皮’……我是说,葡普博士来电话对你提出批评,说你在学校里打瞌睡。”
“听‘葡皮’的课,不打瞌睡才怪呢。”
“那拉丁语课呢?”
“我认为,塔西陀的著作乏味透顶,恺撒大帝则是带着偏见来看日耳曼人。”
“这不是上课打瞌睡的理由。你是不是有时感到头痛?”
“没有啊,爸。”
“有没有头晕?忽然一下发困?脑子缺血,耳鸣或者看东西模糊?”
“没有,爸,我感觉挺好的。”
这时胡伯特想起他太太的话:“妈说,你脸色苍白,人也瘦了。”
罗伯特又笑了,但很不自然:“妈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看了一眼门缝,发现他母亲在偷听,让她听好了!“我一咳嗽,她就说我有肺病,我一吃不下饭,她就说我有胃炎。爸,你说,我是苍白得像个死人吗?”
“这倒不是……”
“那我瘦得皮包骨头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胡伯特忍不住要笑。在他看来,罗伯特还是老样子,只是他弄不懂这几个星期罗伯特的成绩为什么下降得这么厉害,“你那位为你辅导数学的朋友是怎么看的?”
“他说,我是一个无底洞,不管装进去多少东西,都会没有的。”
“这话不对,明天我让海梅斯大夫给你检查一下。”
“检查干吗?”罗伯特预感有危险地说,“海梅斯大夫是医生,又不是补无底洞的。”
“他要查一查,上次的袭击对你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这不是胡闹嘛!爸,我感觉很好。这是谁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葡普博士以为……”
“‘葡皮’该做的是算术,而不是以为,爸,别让海梅斯大夫来了。”
胡伯特坚持说:“为了保险起见……”
“海梅斯大夫要检查我,我就冲着他放屁!”
“这是什么话!”胡伯特愤怒地跳起来,他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出言不逊。“我们的下一代就这么点儿教养?我不许你当着我的面……”
“迄今为止,你从来不用担心自己儿子不听话,我一直按照你的观点生活,一直是你的乖儿子。可是看来你忘了,我很快就19岁了,有自己的想法,我有选举权。如果说我可以选波恩政府的人,那么我也有权表达自己的思想。你的父亲19岁就当上大德意志国防军的中尉,可以枪毙人了,尽管是奉命行事……”
“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祖父!”胡伯特喊了起来,“你这个拖鼻涕的小鬼!”
“我知道,你为你的父亲感到骄傲,它是在俄罗斯的沼泽地里牺牲的。可你想想,要是有人叫他拖鼻涕小鬼,他会怎么反应?爸,你该明白,我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小孩了,我在寻找我自己的生活!”
“你现在还住在我家,我还养活着你,只要我还在——我这是用你习惯用的语言——为你把屎把尿,这儿就该我说了算。”
“好啊,亲爱的爸爸,我就喜欢你这么说话。”罗伯特反唇相讥,“就说把屎吧,你很快就享不到这份福了。”
胡伯特喊道:“什么意思?你想搬出去?”
“这主意不错。”
“搬哪儿去住?大桥底下?当个流浪汉?”
“可以考虑,开个头吧,我今晚不回家了。”
“你给我呆在家里!”胡伯特一面大吼,一面用手捂住胸口。罗伯特不予理会,心想这纯粹是做给人看,他又没有心脏病,一位处长大人是不会积劳成疾的。
“我不接受命令。”罗伯特朝门的方向退了两步,胡伯特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我告诉你……”
“爸,我也告诉你,把手松开,我不想打掉它……”
“你敢打你的父亲?”他喘不过气来,真的发抖了,“你敢打你父……”
“放开我!”
“罗伯特,你真的有病!”
“那你就别再给我病上加病。放开!”
罗伯特一下甩掉了父亲的手,向门口跑去,拉开门,一头撞到他母亲的身上。盖尔达双手抱头站在门厅里,正在无声地抽泣。
她说:“罗伯特,我的孩子……”然后再也说不出声了。
“妈,你照顾好父亲。”罗伯特奔向大门,把门打开,一股夏天的热气夺门而入,“他什么也不懂。你放心吧,我很好,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总有一天……用不了多久……”
他冲进黑夜,奔向他的汽车,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驱车而去。胡伯特站在大门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家而去。
他无奈地说:“他有病。盖尔达,他真的有病,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们得想个办法……”
两口子互相拥抱,互相偎依——这是多少年来没有的——然后抱头大哭……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不知道。
一小时以后,罗伯特来到了乌丽克的家里。
乌丽克正在桌上点当天的收入,见到罗伯特便说:“怎么?你来了?真没想到。”她指指桌上的钱,“我们卖了4,750马克,今天生意不错。”
“我要告诉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低下头来,吻了吻乌丽克的后颈说,“我留在这儿不走了。”
“到明天早晨?”
“比这更长,永远不走了……”
她抬起头来,盯着罗伯特问:“鲍伯,出什么事儿了?”
“我跟我父亲闹翻了,我从家里跑出来了。”
“这样好吗?”她把钞票收起来放进一个褐色的塑料袋,“你要住在我这儿?”
“是的,我们俩分不开了。”
“要是你父亲找你呢?”
“他不会一条街一条街地跑遍整个慕尼黑的。”
“可以通过警察……”
“绝不会的!你不了解我父亲,处长大人的儿子离家出走,怎么可能呢?”他再次吻她的后颈,觉得她有些发抖,“你害怕了?”
“我感到不妙。”
“我的感觉正相反。我自由了!我有事不用再问别人了!自由了!”
当天夜里,罗伯特吃了两粒摇头丸,同乌丽克做爱,直到她筋疲力尽。他精神十足,对她没有一点照顾。
陶醉过去之后,罗伯特哭了,他请求乌丽克原谅。
他第一次想到:我这是自个儿找死啊……
“我对您是满意的,乌拉,这是说,我还不是很满意,但我希望能够对您很满意。”
冯·格来欣点完了一周的收入,锁进写字台,然后把单据撕掉,放在烟灰缸里烧掉。单据只是象征性的行动,仅仅是表示信任,如果没有信任,做这种生意就不会成功。
对乌丽克来说,冯·格来欣的表扬同时也是责备,而她是不会接受责备的。
她说:“我们在圈里是新手,刚刚起步。”
“这是您的任务。”
“我现在有47名发售人,才这么点时间,算多的了,我们还得同已经干了很长时间的对手竞争,我已经挖来了对方的三个人,了解了一些情况。他们背后有一个波兰人的组织,对外称作‘农产品进出口公司’。他们用带有铅封的冷藏车运输容易腐坏的货物,所以没有多大困难就能入境,例如在冻鹅的肚子里装满了摇头丸。海关人员哪能把冻鹅一只只剖开来检查?”
“我知道。我们正在想办法制止。”冯·格来欣拉开另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堆彩纸做的小三角包,上面印有一只黑黄色的蝴蝶。“波兰人的药丸已是昨日黄花,这才是新一代的摇头丸。”
“小纸包?”乌丽克拿起一包,放在手里看,“这是小玩具吧?”
“才不是呢。这是我们要钻的空子,可以不受处罚,它叫生态摇头丸……”
“开玩笑!”
“这种摇头丸的成分是纯天然产品:人参、银杏、绿茶、瓜拉纳、生可乐,外加一点咖啡因,到处可以买到,重要的是按正确比例调配。但最重要的是:这种药粉既不违反麻醉品法和药品法,也不违反食品法。在美国可以自由销售,当局无法制止。所谓的‘百分之百天然植物素’,不受任何法律的制约!最吸引人的是:买进价21马克10包,等于2.1马克一包,而卖出价是25马克一包,这可是成百万的买卖哪,乌丽克!而且没有人能和我们竞争。第一批货后天就到了,我们目前手头的药丸要收回。”冯·格来欣对她眨眨眼,“您怎么了,一点不高兴,像是喝了盐酸似的,亲爱的,我们不用再害怕警察,一切都是合法的。否则连薄荷糖也要禁止了,万一真要禁止摇头丸,那也得等好多年。谁会禁止人参和绿茶呢?”
“波兰人不会就此罢休,冯·格来欣先生。”
“波兰人!”他轻蔑地说,“波兰人算什么?新的供货人有能力独家占领市场。”
她问:“谁是新的供货人?”
冯·格来欣摇摇头说:“俗话说知识就是力量,可是在这方面知道得太多就危险了。乌丽克,您就承认这个事实吧:我们进入了新的摇头丸时代,这是21世纪的快活丸。您做这个生意能赚黄金万两,但有个前提,那就是您——或者说我们——必须独家控制慕尼黑和巴伐利亚的市场。要是您只有47个发售人,别人会拿它当笑话,我们的人必须遍布整个巴伐利亚。”
“我只是想小心点,不是谁来报名我都接受的,这里面可能会有警察的密探。”
“不可能。警察不许用青年人当密探,在这点上德国的法律对我们有利。”冯·格来欣自己都笑了,连他也会拿德国的法律作掩护。“就说柏林的香烟黑手党吧,他们经手的买卖以百万计,搜查只是走过场而已,即使抓到几名贩子,多数是越南人,那又怎么样呢?一点没事儿!因为他们是政治难民,都有固定的住址,必须释放,这是法律规定的。此外,被抓的人什么都不说,谁要是说了,那就死路一条,他的后脑勺会挨枪子儿,案子也就了了,我们在慕尼黑也会有这么一天,凡是跟我们干的人,都能赚大钱,但也总是得提心吊胆的。”
“您……您会派人下毒手?”乌丽克声音发哑了,“您真的会……”
“不是我派人,是组织上派人,我的手永远干净。”
“我们这是在同黑帮分子合作?”
“您还是说同聪明的生意人合作吧。”冯·格来欣不喜欢乌丽克的说法,善辨风向的他此时感到乌丽克心里有变化,所以提出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您那位心上人罗伯特,或者说您的相好,表现怎么样?”
“他合作得很好。”
“这我相信。我不是指他的床上功夫,而是他的销售手段。”
“他在逐渐适应……”
“他肯定已成为您这位导师的得意门生了。”面对冯·格来欣的冷嘲热讽,乌丽克真想跳起来就走,“他还有顾虑吗?”
“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顾虑,因为他以为在卖无害的药丸。”
“谁也不会傻到这种程度吧!”
“我说的他都信。”
“这叫作用下身来思维!不过,要是哪一天他开动脑筋……”
“罗伯特从昨天起住在我这儿了,他离开了父母。”
“他怎么啦?”冯·格来欣几乎蹦了起来,这个消息一下了加重了他先前所有的担心。“他搬到您那儿去了?”
“是的。”
“您就这么轻描淡写,像换件衬衣一样?您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罗伯特搬我这儿来有什么危险?”
“您的宝贝儿离开了温暖的家,但心里还惦着爸爸妈妈。他要自由,逃到您的床上来了,想找到一个新的天地,好发挥他的幻想,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想着妈妈做的红烧肉,乌拉,您不可能全部代替他的父母,不可能!”
她固执地说:“我们相爱,这比什么都强!”
“我的天哪,一位烟花女子竟说出这种话来。”
这时乌丽克跳了起来,一甩手把桌上的小三角包全撸掉了,她叫道:“我不是婊子,我只是不愿饿死。”
冯·格来欣泰然坐在沙发上说:“乌拉,您发脾气时还真好看。好吧,好吧……您爱那小伙子,这会儿你们又同居了,今后日子可能过得挺红火,但过了15年以后怎么办?”
“什么15年?”
“您年纪比他大,10年以后他28岁,而您已经43岁,皮肤皱了,胸脯耷拉了,眼角有鱼尾纹了,嘴巴也不这么丰满了……”
“谁要您来给我画像!”
“我知道,您会用一切化妆品来掩盖您的年纪,可您那位小爱人儿呢,他会发现,妙龄少女圆鼓鼓的臀部,比半老妇人松垮垮的屁股要好玩得多。”
“你舐我屁股吧!”乌丽克说罢向门口走去。
“乌拉!回来!”
“不,晚安!”
她已握住门把,但冯·格来欣的叫声还是让她停下了脚步。
“我要帮助您,您明白吗?我是个饱经风霜的人,您还是听我的话吧。您就不想想,您的爱人就不会抛弃您?”
“不会!”她站在门口,头也不回。
“因为他是您的奴隶?可奴隶也会……”
“我知道,您说过了,斯巴达克斯……”
“直说吧,年老色衰,您也免不了,乌拉。您想想,要是您的罗伯特有一天认识了一位年轻姑娘,两个青年人一见钟情,您怎么办?我说得够含蓄了吧?”
“不会有这种事。”
“就有这种事,晴天还会打霹雳呢。”
“我怎么办?”她慢慢转过身来,“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
冯·格来欣穷追不舍:“要是真出现这种情况,您怎么办?”
“也许我会杀了他……我不知道。”
“您会的!是的,您会杀死他,我最了解您!您不会犹豫,不会甘休……您宁肯毁掉一切……”
“有可能。”她瞪眼看着冯·格来欣,目中闪出狠毒,“我不会把罗伯特让给另一个女人,决不!”
“您是铁了心了!”
“不,我不允许任何人剥夺我的幸福……”
“我现在知道是什么个结局了。”冯·格来欣站起身来说,“魔鬼天使,您可以走了。”
盖尔达每星期五下午都要玩桥牌,她的一位女友开车来接她。盖尔达不会开车,没有驾驶证,也没有自己的汽车。胡伯特也反对她开车,他说:我们家已经有两辆汽车,再来一辆就太多了,同事们看着也不合适,我们要知道节制。这样,盖尔达就成了她那些女友之中唯一没有自己的汽车的人。
一般情况下玩桥牌的地点都设在外科医生希默尔教授的别墅。参加聚会的全是女士,没有别人。她们玩牌,喝茶,吃点心,有时也喝一杯葡萄酒。
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罗伯特在街上等到她母亲被人接走,便回家去取他的帐篷和野营用品。他高兴地期待着星期天同克丽丝塔见面:两人一起搭帐篷,在湖里游泳,晒太阳,闻花草的香味,煮豌豆汤,喝冰镇可乐或桔子汁,他将放迈克尔·杰克逊的唱片,虽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这类唱片,但商家肯定会向他推荐的,然后再放一张钢琴曲唱片,譬如肖邦的小夜曲,他会向克丽丝塔解释,怎么来聆听和感受这种音乐。她一开始可能会说:“难道就听这破玩意儿!”但过一会儿她会理解的。
至于对乌丽克,他会说,他得跟父母亲去参加一位州政府大人物的生日晚会,既然他父亲是位处长,这种谎话也就是可信的。
晚上吃完晚饭后,乌丽克把一个小三角包放到了桌上。
罗伯特奇怪地问:“这是汽水粉吗?”
乌丽克笑着说:“汽水粉,说得好!这样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向孩子们销售了。”
“销售?”罗伯特拿一包捏在手里看,“你开玩笑……”
“这是摇头丸,鲍伯,生态摇头丸,最新产品,没有竞争。”
“这也是开玩笑,什么生态摇头丸!疯了。”
“是疯了,我们得到了在慕尼黑和全巴伐利亚的独家经销权。”
“那我手里还有7,000粒药丸怎么办?”
“会卖掉的。一粒‘巴尔尼’搭配一粒生态摇头丸,这样我们就能顺利过渡,而且保住顾客,由于生态吃香,我们可以争取到对老摇头丸不屑一顾的新买主。生态摇头丸不是风行一阵的药丸,而是未来的幸福!纯天然!”
“它的作用呢?”
“跟‘巴尔尼’、‘笑脸’或者‘小矮子’一样。”
罗伯特一面看一面想,乌丽克所说的挺有意思。纯天然——这是当今时代令人信服的口号,纯天然永远是好事,等于是质量认证。
他问:“你有多少?”
“就这一包,作为样品。”
“我一会儿就吃,噢,对了,星期天我不在,我得跟我父母去参加一个重要的生日晚会。”
“我以为你……”
“这完全是形式、应酬!握手、交谈、互相恭维,边喝啤酒边聊政治,老一套……”
“完了你回家过夜吗?”
“就这一夜,现在你这儿是我的家。”
“鲍伯,你说得对。”她吻了他一下,“不过一回家又得吵架了。”
“我会活着回来的,星期一中午我又会在你身边,在你的怀里得到休息。”
谈话到此结束,罗伯特暗自庆幸,乌丽克没有多问,她相信他。星期天的夜晚要在帐篷里过了,身边是克丽丝塔,月亮上的男人将看着他们俩……
罗伯特和乌丽克一同淋浴,在水花中温存了一番,罗伯特在上床之前把那包药粉吞下肚去,乌丽克浑身洒了香水,散发出茉莉花的味道。
生态摇头丸起作用要比“巴尔尼”或者“笑脸”慢,没有那么猛。和往常一样,一阵欣快感流过全身,倦意全消失了,脑子发出肉欲的信号,但并不产生那种像要把女人撕碎似的可怕的冲动。他们不断做爱达三个小时,直至喘不过气来,事后像空皮囊一样躺在床上。乌丽克很快睡着了,但罗伯特觉得心脏狂跳,接着是一阵虚弱,以致他不得不深深吸气,来排除快要憋死的感觉。
罗伯特一夜没睡,充满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冲了冷水浴,直到天亮,才在床上入睡了。
这次“试验”没有令罗伯特完全信服,他习惯于用更猛的药丸。这次只是吃一粒生态丸,是有控制地滑入另一个世界,不是猛然给你一推,而是不断地顶着你走。也许就这样好……合乎生态的陶醉能保护人的脑子。
这是多大的错误啊!
盖尔达不像她先生那么倔。她既不是老顽固,也不是公务员。罗伯特出走以后,家里没有再说起他,但在盖尔达身上可以看出,一位失去了独生儿子的母亲有多痛苦,她像个幽灵似地不声不响,以致胡伯特忍不住问她:“你不会说话了怎么的?”
她坐到一张沙发上,看到桌上摊开的集邮本心里就火。
“亏你还静得下心来弄邮票!”
胡伯特用镊子夹住一张邮票,在欣赏上面印着的掷铁饼者,那是一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纪念邮票。
“我干吗要那么激动?”
“你就不担心罗伯特去哪儿了吗?”
“他说他已经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应当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胡伯特,这是他说的气话。你想过吗?他什么也没带,没带内衣,没带衬衫,没带刮胡子刀,没带梳子,连牙刷都没带……”
“还没带钱。”胡伯特有些幸灾乐祸。
“对,钱也没带。”
“这我就放心了。没有钱,再美好的自由也美不到哪儿去,我儿子罗伯特会回来的,比他自己预料的还快,他还没有尝过兜里没钱的滋味。”
“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没有了!”胡伯特把邮票放回集邮本。“我打听过了,他学校还是去的。他至少尽到了他的责任。”
“又是责任!这就是你生活的核心!”
“一个人要是没有责任感,就成了寄生虫!我儿子罗伯特起码还记住了这一条。”他向他太太望去,只见她两手交叠坐在沙发上,消瘦,苍白,像是老了好几岁。“你还有什么事?”
“有!”她站起来说,“我第一次发现,你变得多么陌生了……你这张没有齿孔的邮票!”
为这个称号吃了一惊的胡伯特还来不及回答,盖尔达就已走出房间,把门使劲带上了。
他无奈地说:“这样的人!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克丽丝塔在马路口上已经等了10分钟,这才看见一辆雪铁龙拐弯过来,她举起双手招呼罗伯特,还跑了几步迎上去,肩上背着打曲棍球用的曲棍。罗伯特一个急刹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你可来了!”克丽丝塔叫道,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迟到五分钟。”
“你是第一个守时的姑娘!”罗伯特帮她把曲棍和行李包装进汽车,然后等她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坐好,她上身穿印有一张熊脸的彩色T恤衫,下身穿一条又紧又短的裙子,白色短袜和轻便帆布鞋,金黄色的头发用一条蓝色的绸带扎住。没有其他更好的形容词了:她真甜!
罗伯特说:“你带曲棍去沃尔特湖毫无用处,”
“不带可不行。否则我老爸要起疑心了。”
“过夜的事也说好了?”
“妥了!我的女朋友为我保密。”
“那就走吧,走向我一生最美好的一天……”
罗伯特开动汽车,克丽丝塔一只手搭在罗伯特的肩上。车窗开着,克丽丝塔的头发被风吹拂到罗伯特的脸上,使他感到浑身酥痒。
他问:“你去过沃尔特湖吗?”
“没有,但去过希姆湖,坐帆船,棒极了!”
“你会驶帆船?”
“不会。我们的部门主任有一条帆船,有一次他请针织品部所有的人去游船,我们这些人都出丑了,也就那么一次。”她大声地笑,并用手拍打罗伯特的大腿,她的开心很有感染力,罗伯特跟着笑了,他打开收音机,正好在放一首老的流行歌曲《跳着舞进入夏季》。
克丽丝塔问:“你没有别的音乐了?这还是爷爷奶奶他们跳舞时奏的曲子。”
“每逢星期日上午,收音机里就只听见这种音乐。不过我还带了几张激光唱片。”
“好啊!”
“迈克尔·杰克逊……”
“也是老掉牙了!”
“还有滚石乐队……”
“那是黑衣士①们听的,罗伯特,下一次我给你听点真正的音乐。”
①Grufties,一个青年帮派,喜穿黑色衣服,在公墓里集会活动。
罗伯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克丽丝塔已经想到下一次了,她在做计划了,她信任他。他把收音机开得更响些,随着音乐吹口哨。他想,她说得对,不光是莫扎特的曲子好听,流行歌曲也可以深入人心。
帐篷搭起来了。
克丽丝塔背着手打量着,看起来有点失望。
她说:“不够大。”
“这是双人帐篷,在里面看要大些,我还买不起那种,居家帐篷’。”
她不说了,跪下来爬进去看,不一会儿又爬出来说:“真够两个人用的。”
“我不是说了吗?”
“可是像沙丁鱼似地挤在一块儿,能舒服吗?”她在帐篷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我不喜欢睡得那么挤,我从未跟一个男孩这么睡过。”
“我们还隔着睡袋呢。天哪!还不到中午,你就想起睡觉来了。”
这是美好的一天,着了魔的一天。
他们在湖里游泳,用燃气灶煮豌豆汤,喝可乐,晒太阳,躺在温暖而芳香的草地上。年方十六的克丽丝塔那窈窕的身躯在阳光下分外动人,像是上帝刚刚创造出来的生灵,在向所有的人展示青春的美。
在湖里游一圈上来时,他们总是互相用毛巾擦干。每当罗伯特无意地碰到克丽丝塔的胸脯、大腿和背部时,他不由得感到身上发热。
这一天他们谈了那么多的话,往往是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他们聊个没完,失去了时空的概念。
夜晚很快降临。罗伯特用锅热汉堡包,开了一筒土豆色拉,从冷藏包里拿出一瓶啤酒,这些东西是他星期六晚在各个迪斯科舞厅卖完药丸之后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铺里买来的。
克丽丝塔把身上的比基尼泳装换成了一套运动衫裤,躺在草地上,把脸埋在草里。
她说:“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大地的呼吸,干草的芳香。”
罗伯特拿起一瓶矿泉水,把它洒在克丽丝塔脸前的草地上,她像一只小狗一样闻了起来。
“这会儿味道怎么样?”
“这会儿好闻极了……我要睡在外面。”
“蚊子会把你叮死。”罗伯特给她一个热好的汉堡包,“祝你好胃口,可惜我把芥末忘了。”
“我一闻到芥末就流鼻涕。”她坐起来,吃了一口汉堡包,吃到第三口时,她忽然问罗伯特:“你跟多少个姑娘在这儿呆过?”
“一个也没有。”他不用撒谎,这是真的。
“在别的地方,一块儿睡帐篷。”
“你是头一个。”
“我不信,就你这样……姑娘们还不追着你?”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管那事儿。”
“现在你有时间有兴趣了?”
“对,自从我认识你以后。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不过问问罢了。”她回避了他的问题,继续吃她的汉堡包。
罗伯特带来的燃气灯根本用不着,那天是个明亮的夜,一轮满月把银光洒向森林和湖水,周围一片静穆,不知哪儿的树上有只鸟在歌唱。
克丽丝塔问:“这是夜莺吗?”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沃尔特湖边有夜莺,不过我也有可能说得不对。”
“我要它是一只夜莺。”
“好,好,它是一只夜莺。”
她抬起头来,指着天空问:“我的星星在哪儿?”
“今天看不见。”
“讨厌!我要它永远看得见,我的星星应该永远发光!”
“我会告诉月亮上的男人。”
她笑了,像是一个小孩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她伸出舌头舔干干净沾上了油的手指,拿起第二个汉堡包。“你不是说带激光唱片来了吗?”
“杰克逊老爷爷的……”
“总比没有强。”
罗伯特从汽车里取来唱机,塞进一张唱片。杰克逊的歌声在宁静的夜色里响起。唱完以后罗伯特问:“这是音乐吗?”半躺在地上的克丽丝塔点点头说:
“总比什么‘榛子的颜色黑又棕’好听。”
“各人口味不同。我还有一张唱片。”
“是技术音乐吗?”
“完全两回事,是夜曲。”
“是个新的流行乐队吗?”
“夜曲是钢琴曲,充满浪漫情调,描写夜晚的渴望,是只有心灵才能听见的夜之歌。”
“你胡说些什么呀?你要让我听什么玩意儿?”
“谁爱听夜莺歌唱,谁也就能理解夜曲。你刚才听见夜莺歌唱了。”罗伯特把唱片塞进唱机,“斯瓦托斯拉夫·李斯特演奏肖邦……闭上眼,安静,好好听……”
她依着他的话做了,闭上眼,噘起嘴,等着那“破音乐”来折磨她。
李斯特开始演奏了,忽然间,夜晚有了轮廓,渴望成为现实,对幸福的追忆像一片轻纱徐徐降下,耳边响起舞曲的旋律,把人引入一个虚无飘渺的境界……
夜曲结束了,两人都不说话,只有那只无名鸟还有枝头鸣叫,这是克丽丝塔的夜莺,她还闭着眼,像在倾听最后一个音符。罗伯特不敢打破静谧,他只是看着她那迎着月光的脸庞和金黄色的头发,她多美啊!这是完全不同于对乌丽克的感觉,更纯洁,更幸福,此刻他决不会想起来要靠近她,抚摸她。她看上去像一幅油画,有待神仙的点化而苏醒过来。
克丽丝塔睁开眼睛轻声地说:“真美……可我还是不喜欢,我不要伤感,我要欢笑和跳舞。那人叫肖……什么来着?”
“肖邦。”
“让你这么喜欢?”
“我会弹他的曲子,而且弹得还不错。”
“你想成为钢琴家吗?就像刚才弹的那位?”
“有可能。但我永远赶不上李斯特的水平。”
“他有名吗?”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
“他赚好多钱吗?”
“肯定。”
“那就好,凡是能赚钱的,都是好事。”她笑了,不再伤感。“对了,我要问你一件事,在舞厅里我就想问你来着,你觉得摇头丸怎么样?”
“克丽丝塔!”罗伯特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有这种药丸?”
“我认识好多人,他们每天晚上吃这么一粒,然后就精力十足。”
“你也吃过了?”
“没有,可我想试试。”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传得神乎奇神的,说是吃了以后能连跳几个钟头的舞都不觉得累。是这样吗?”
“这只是一方面……”
“而且还会觉得一切一切都无所谓……”
“是一种欣快感。”
“噢,你懂这个!你也吃过吧?老实说,罗伯特!”
“是的,吃过多次了。”
“你这个人!那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她贴近了罗伯特,眼光流露出好奇和追求。“人都说吃了以后会感到飘飘然,绝大多数的技术音乐迷都相信这玩意儿。你怎么样?”
“情况不一样。”他想起和乌丽克一起度过的放浪时光,想起自己的飘飘欲仙,不知疲倦。他小心地说,“只觉得能力大大加强了。”
“你今天吃了吗?”
“没有。克丽丝塔。”
“但你带来了?”女性的敏感告诉她,她猜对了。“你肯定有!”她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克丽丝塔,你看这夜景多美,吃了药也不会使它更美,反倒是破坏它。”
“我要看看嘛!”她又噘起了嘴,犟得像个小孩。“就看一眼,看完就完。他们光是这么说,没有一个人拿给我看过,有什么神秘的?”
“药丸是被官方禁止的,受毒品法的管制。”
“但好多人都有。和可卡因一样吗?”
“不。摇头丸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么危险,我仔细了解过,它不过是一种节食减肥的药,只是成分有点变化,因而对人的脑子会产生影响。但它并不危险,是一种苯丙胺的衍生物……”
“好了,好了,别谈科学原理了,快拿给我看看。”
“克丽丝塔,只许看啊……”
“不就看看嘛。”
“摇头丸还有个名字叫‘恋人丸’。”
“是吗?为什么?”
“吃了以后更加有坠入爱河的感觉,心开始狂跳,浑身发热,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你有过经验了?”
“有过。”
“跟别的姑娘吧?”她怒目而视,捏紧拳头说,“我恨那些该死的女人!快给我看啊!”
罗伯特犹豫了一会儿,结果还是拿出一个小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粒浅紫色的药丸,放在克丽丝塔伸出的手掌上。
“好家伙!上面还有个人头,我认识。”
“是‘巴尔尼’……”
“电视剧《费尔施坦一家》里的人物,我每一集都看。现在居然有了‘巴尔尼’摇头丸!人吃了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快活?”
“会的,一下子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什么事都解决了。”
“人会变得没有意志?”克丽丝塔急着问。
“有时候。”
“做爱时候也这样?”
“正是。”
“那我们试试……”
克丽丝塔把手凑近嘴边,一下把药丸扔进嘴里。罗伯特想阻挡也来不及了,只得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试图用手掰开她的嘴。
他喊道:“吐出来!克丽丝塔,吐出来!别吞下去!克丽丝塔,听我说,吐出来!”
她推开他,扑到草地上,向一边滚去。
“太晚了!太晚了!”她又是笑,又是叫的,“我要亲自体验一番,跟你一块儿!什么时候起作用?”
“大约二十分钟,各人情况不同,克丽丝塔,你不是答应我……”
“我答应你就看一眼。可是那可爱的小巴尔尼冲着我笑……我就抗不住了。”她坐了起来,活似一头扑食的野猫,“你害怕了?怕什么?我愿意跟你所遇到的姑娘们一样,就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爱你——管它什么肖邦不肖邦!”
“克丽丝塔!”他抓住她的运动衫,把她拉过来搂在怀里,他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早已从她的眼光中看出来了,她此刻不过像是中了’巴尔尼’的魔,要把她的爱慕倾吐出来。
克丽丝塔偎在他的怀里问道:“药性怎么开始的?”
“你会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欲望。”
“已经来了……”她对他说,“别在这儿,进帐篷去,来,罗伯特……”
他们钻进了帐篷。两人脱去衣服,又是亲吻,又是爱抚,直到脚趾尖发麻,心脏像要爆炸,气都喘不过来。
克丽丝塔在罗伯特耳边说:“这是我第一次,以前从未有过,相信我……”
他回答说:“我相信你。”
“我爱你,爱得无法形容……”
“我也爱你。”
“吻我,吻我的全身……来吧,来……”
这时候摇头丸起作用了。罗伯特感觉到克丽丝塔的温柔和羞怯逐渐变成猛烈的激情,她的节奏变得狂野和无法控制,呼吸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不时发出尖叫,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背部,头摇来摇去地喊:“我要死了……抱住我!噢,我要死了……死了……”她咬他的肩膀,抓他的头发……
当两人分开时,克丽丝塔已是气喘吁吁,浑身颤抖,她说:“太美了!我真快活,真快活。这会儿我想跳舞,唱歌,爱你,不断地爱你,罗伯特……”
“克丽丝塔……”
“我在哪儿?我飘起来了……”
“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们。”
“那就把我抱住,抱得紧紧的……我要留在这儿……”
他吻遍她的全身,那感觉跟和乌丽克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克丽丝塔的身体更坚实、更光滑,是一种完美无瑕的青春美。
疲惫的罗伯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但对克丽丝塔来说,世界变了样,她飘飘欲仙,充满活力,手脚发痒,止不住地要动。她爬出帐篷,伸开双臂,对着星空叫道:“月亮上的男人,看着我!”接着她开始手舞足蹈,围着帐篷在草地上转,她裸体沐浴着明亮的月光,像小精灵似地又蹦又唱,沉浸在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之中。
忽然她停止了舞蹈,似乎想起一桩什么事,她生怕别人听见似地踮着脚走进帐篷,从罗伯特的行李中找到了那个小塑料袋,把它打开。
克丽丝塔对着摇头丸说:“‘巴尔尼’,你是个好样的!我现在成了另一个人了。你还会什么把戏?”
她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三粒“巴尔尼”,放在手掌上,一下扔进了嘴里,她又一次围着帐篷在草地上跳舞,也不管公路上有没有人看见她,偶而她听到汽车喇叭的声音,以为有人在欣赏她美丽的裸体,所以也朝公路方向打招呼,接着继续伸开双臂跳起舞来。
过些时候克丽丝塔感到心脏猛跳,不时还停搏,呼吸发生困难,浑身燥热,像是发高烧,忽然一阵眩晕,她跳不动了,跪倒在地上,她害怕了,开始向帐篷爬去,一面爬一面觉得心里像在燃烧。
罗伯特惊醒了。克丽丝塔倒在了他身上,她双手抓住乳房,往两侧拉开,好像这样能多吸点空气,嘴张得大大的,但已口齿不清,说不出话来。
“克丽丝塔!我的天哪,你怎么啦?”罗伯特让她仰面躺在地上,只见她浑身颤抖,“克丽丝塔!”
他拽住她的腿,把她拖到帐篷外的草地上,使劲摇晃她,试图掰开她的手。这时他才发现她烧得滚烫,喘不过气时就两脚乱蹬地面。
罗伯特赶紧去拿最后一瓶矿泉水,这时他看到他那个装摇头丸的小塑料袋被打开了,一时间他像瘫痪似地跪在地上,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忙把冰凉的矿泉水倒在克丽丝塔身上。但一升水对于一个内部起火的身体能有什么作用?这点凉水对沸腾的血液根本无济于事。
罗伯特想,这下怎么办?他心慌了,不知所措。他看看公路上是否有汽车来,可以请人帮助。但这时候的沃尔特湖四周空无一人,每拖一分钟克丽丝塔的状况都会恶化。
天哪!怎么办啊?她吃了多少粒摇头丸?又吃了一粒,或是两粒,或是三粒?即使吃了,也有可能是暂时的痉挛,是神经对刺激的反抗……乌丽克说过了,药丸并不危险,是快活丸而已。我卖出去这么多,还没有一个人来找我算账。人们都很快活,还在不断地吃,我亲眼看见的。我在各迪斯科舞厅里卖出了70%的货,也不见有一个人倒下去,克丽丝塔,克丽丝塔,你好好吸口气,克丽丝塔……
罗伯特再看看她,只见她两眼紧闭,张大着嘴,脸部扭曲,好像是要大叫一声,但却只发出低低的呻吟,她又用脚蹬草地,挥动双臂,抓住罗伯特的脖子,往自己胸脯上拽……突然,她不声不响地松开了手臂,两腿一伸,头往后一歪,嘴放松了,不再呼吸。
罗伯特大叫:“克丽丝塔!”他摇晃她,但她已经不动了,“克丽丝塔……”
罗伯特绝望地试图做人工呼吸,并有节奏地用手压她的胸腔,这是他在童子军里学习急救时学到的,他不断重复这些动作,但毫无效果,克丽丝塔的脸色变白,像是吸满了月光。
“克丽丝塔……”罗伯特停止了急救,站了起来,眼看着她死在他的手下。他像守灵一样坐在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天空。克丽丝塔的星星现在看得见了,它在发出微弱的闪光,天上有无数的星星……一个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吗?还没有人想过上帝的法力有多大。
奇怪,罗伯特这样坐在死者身边时,他并不是感到悲哀,而只感到孤独、寂静和空虚。他一会儿看看克丽丝塔的星,一会儿看看她那苍白、赤裸的身体,过了很久,他感到心中升起怒火,一种要报仇和毁灭的欲望油然而生,他要毁灭的对象就是:乌丽克。
罗伯特在死者身旁坐了近一个小时,然后开始拆帐篷。他想得很周到,做得有条有理。
他先把克丽丝塔抱到草地边上的一丛灌木树下。她赤条条地死去,他也把她赤条条地放在树枝底下,把她的衣服捆成一团,清理了营地,把所有东西放进汽车,再检查一遍草地,看有没有留下痕迹,最后,他再次去看克丽丝塔,俯下身来给她一个深情的吻,禁不住潸然泪下,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她离开了尘世,她现在的脸蛋有如一个金发的洋娃娃脸,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好像是幸福地走向了永恒。
罗伯特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话,他再一次把额头贴在她的胸上,然后站起身来,从草坡奔向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他的汽车开上通往慕尼黑的高速公路时,他平静下来了,他的思想很明确,很清楚。
要报仇!要毁灭!
他成了别人的工具,但他不会再干了。
奴隶挣断了锁链。
乌丽克听见门铃响十分恼火,当时她睡得正香,她先看看床头柜上的钟,时间是半夜两点一刻,这种时候不应该有人按铃,她继续躺着不动,铃声又响了,她只得起来,披上晨衣走向门口。这时她从起居室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打开枪的保险。
她大声问:“是谁?给我滚!”
“是我。”
“罗伯特?”她把手枪放进晨衣口袋里,拉开门上的保险栓,她开门时被罗伯特撞了个趔趄。罗伯特冲进起居室,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他喊道:“你干吗把门反锁上?”
“我一人在家时总是把门反锁的,我又不知道你会来。你不是要在父母家里过夜吗?”
“我这不是来了吗?”他发现她晨衣袋里有手枪,于是咬紧嘴唇问道:“你有武器?”
“我一直有。”她把手枪放到了一张桌上,“如今一个单身女人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人都可以欺负。我要保护自己。”
第一部 第10章
“你有武器证吗?”
“当然没有。”她笑了,在罗伯特身边坐下,叠起双腿。和往常一样,今天她是光着身子睡觉的……他看见了她的大腿和下身,忽然感到恶心。
乌丽克问:“生日庆祝会开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死了一个人……”
“哦!是黑手党的庆祝会吧?”这本来是开玩笑,可是罗伯特跟她较起劲来了。
“是的,一个女人死在黑手党手里!一位漂亮的、活泼的、可爱的16岁姑娘……”
“上帝啊,太惨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儿?是事故吗?”
“我说这是谋杀!”
“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也会有谋杀?这倒是大新闻。”她同情地看着罗伯特,“谋杀?你在场吗?”
“我在场!”
“她是怎么被杀的?”
“用摇头丸……”
“罗伯特,你可别开这种可怕的玩笑。谁杀了她?知道凶手是谁吗?”
“甚至知道凶手的名字和住址,凶手名叫乌丽克·施佩琳……”
“鲍伯!”乌丽克忽地站起来,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谋杀案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何况是愚蠢的玩笑!”
“那姑娘名叫克丽丝塔·海林,是商场售货员,天使般的人物,她吃了我替你出售的摇头丸,所谓的快活丸,作用有限的‘设计师的毒品’!吃一粒摇头丸,全世界爱你,你爱全世界,这不是你们的宣传吗?你们用摇头丸麻醉了青年,毒化了他们的头脑和心灵!”
“不许说了,鲍伯!那你在卖药的时候是怎么宣传的?”
“和你们一样,因为我信了你们的话,我是个大傻瓜,不知道这药丸有多危险。”
“你自己不也吃了吗?是你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要拥抱全人类,你拥抱了我,因为我是你的世界。”
罗伯特喊道:“我错了!现在我才明白,我搞上了一个女杀人犯,一个出卖死亡的恶魔!是你害死了克丽丝塔!”
“克丽丝塔……”乌丽克退回到那张放着手枪的桌子,脸板得像个石头做的面具,“克丽丝塔是什么人?她在哪儿吃的摇头丸?是在生日晚会上吗?她一个售货员怎么会去百万富翁的别墅?她还是个应召女郎吧?”
“她是最甜的姑娘……不许你用这种腔调议论她!”
“你早就认识她了?”
“是的,我也没有去参加什么生日庆祝会,我去沃尔特湖边野营了!”
“跟她一块儿,是吧?”
“是的,跟她一块儿。”
“你跟她睡了!”
“是的!”
“你跟这个小姑娘欺骗了我!”
她握住了身后放着的手枪。罗伯特坐在沙发上苦笑。
“你要杀我吗?请啊,开枪啊!再死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是你用摇头丸把她煽起来的,能赖我吗?是你那位克丽丝塔吃不消了,出了事故,活该倒霉!各人反应不同嘛,我们卖掉了成千粒的摇头丸,啥事也没有。我怀疑她不是吃摇头丸吃死的,而是让你操死的!”
罗伯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的死怪不到我头上……至于你跟她睡觉嘛,我俩之间还得说个明白。”她放下手枪,走向卧室,一边问道,“你把这个克丽丝塔扔哪儿了?”
“我把她放在一丛鲜花盛开的灌木下面。”
“还挺浪漫!”乌丽克微笑地说,但这是一种残酷的笑,在罗伯特眼里她现在变得无比陌生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吗?要是上警察局去告你……”
“那你也完蛋了!我就是要去告,把什么都说出去……”
“你疯了,鲍伯。这样就全暴露了!”
“这是我欠克丽丝塔的债。”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她走到卧室门口时停下来说,“你睡沙发,别想上我的床,我不喜欢乱搞女人的男人。”
“亏你这个婊子还说得出口。”
她瞪眼看着他,狠狠地说:“这话你可说不得,尤其是在你欺骗了我之后,你好好想一想……”
她走进卧室,关了门,又上了锁。
沃尔特湖边那片草地的主人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一具裸体的女尸,其实是他的猎狗发现的,当时他的狗正在草地上撒野。
这位惊慌失措的农夫用自己的上衣盖住了尸体,赶紧跑到50米外一位牙医的家里去打电话报警。
“在您的草地上有具女尸?”牙医大夫忿忿地说,“看看那些人把车开得飞快,特别是开摩托的,出车祸了吧?”
“我看不是车祸。那姑娘光溜溜的……”
“没穿衣服?”大夫呆住了,“您说这是一桩凶杀案,奸杀案?就挨着我的家……这事可真讨厌……”
一刻钟以后,特奥·沃特克去找他的同事彼得·赖伯,大约是9点钟,第十三科里每天早晨例行的情况报告刚结束,赖伯正坐在写字台旁吃早点。
他说:“哦,是你。喝杯咖啡吧。”
“你有兴趣去沃尔特湖吗?”沃特克拿起赖伯的咖啡杯,一口气喝光。
“你们怎么闲到去游泳的地步了?你怎么把我的咖啡喝了……”
“我只是要帮你赶快吃完早点,咱们时间很紧。”
“咱们?”
“在沃尔特湖边发现一具裸体女尸,当地警察刚才在电话里说,看来不像是凶杀,而更像是毒品事故。这就是你的事,已经派人去了。你快把面包吃完,跟我走……”
在去沃尔特湖的路上,沃特克用对讲机与他手下的人联系,他们已经封锁了草地,开始取证工作。
一位老资格的刑警在电话里说:“真可怕,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肯定不超过17岁,就这么被赤裸裸地扔在树底下,我自己也有两个女儿,要是……”
“马克斯,别这么想!我们10分钟以后就到,医生来了吗?”
“刚到。”
沃特克关掉电话机,赖伯说:“他说得对。”
“你又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
“可我想象得出。我知道他有两个女儿,对吗?”
沃特克嘟哝了一声,点点头。他工作了23年,经常听到过做父母的要求公道的呼声,看见过一个杀人犯因所谓‘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而只判了15年徒刑,此人在押回牢房时还扮了个鬼脸,并给他的精神病医生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他们到达草地时,取证的人已经有了一些重要线索,警士马克斯报告说:
“已找到足够的痕迹来追述当时情况。草地上搭过帐篷,有打桩的地洞为证,在这儿吃过野餐,我们在草里找到了汉堡包或煎肉饼的碎末,姑娘和凶手在草地上宿过营,再往后的情况就只能设想了。”
“幻想等于胡说。”沃特克拿过马克斯手里的记录,“我们需要的是确切的作案过程。不过眼下掌握的材料会对我们有帮助。全套野营的设备……从公路上应该望得见,应该有目击者,这一点至少是有利的!”
他们走过去看尸体,警察已用一块塑料布把尸体盖住,站在一边的农夫取回了他的上衣,但不愿再穿了,盖过死人的衣服他不能再穿,他现在把上衣拎在手上,准备当天就捐给红十字会。
马克斯掀起塑料布,沃特克和赖伯看见了那张苍白而年轻的娃娃脸,死时噘起的小嘴。
沃特克说:“我一看见这种情景就难受,我还不致于那么铁石心肠,说一声‘第四十六名死者’就完事了。”
赖伯蹲下身去看死者。警医正在脱他的橡胶手套,沃特克正想问点什么时,医生关上手提箱说:“没有外来的暴力,详细情况有待解剖。死亡时间在昨天夜里22点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死者在死前有过性交,体内没有精液残余,但体外有,看来是性交中断,那小伙子还挺小心,没有强奸的迹象,皮下淤血是吮吸所致,想必折腾得够呛……”
“医生的挖苦话我听了老觉得胃里不舒服。”沃特克转问赖伯:“你在做脸部诊断?”
“有点这个意思,她死时还在微笑,被谋杀的人是不会笑的。”
“这倒很有启发。是死于毒品?”
“很有可能。她死得很痛苦,但死到临头又有一种强烈的欣快感,在最后一息时再次尝到了飘飘欲仙的滋味。”
“这是快活丸——摇头丸所致。”
“我几乎可以肯定,解剖将会证明。”
“我也料到了。”沃特克往后退了两步,以便让抬棺材的人把尸体运走,“现在要弄清楚她是谁,看看有没有失踪报告。死者的照片要在报上发表。”
公路上停下一辆汽车,来者是检察官约翰内斯·克莱曼博士。沃特克问赖伯:你认为这事跟那个死去的布隆迈尔有联系吗?布隆迈尔死于摇头丸之后被人放在一所破房子里,这次的死者被人放在灌木树下,而且是光着身子。
“姑娘的陪伴人想必十分惊慌,跟布隆迈尔一案情况有所不同。我看不出有什么联系,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两人都死于摇头丸。”
“这次哪有什么惊慌!那家伙想抹掉一切痕迹,把女孩的衣服也带走了,干得有条不紊,是个冷酷的小子!”
“我有点怀疑,特奥,我熟悉情况,我了解吸毒者的想法。他们不是犯罪分子,他们只是因为厌恶这个世界而想通过摇头丸寻找一个替代世界,寻找一种除了摇头丸外什么东西都无法提供的快活。一旦有人死了,他们就不知所措,好像弄坏了洋娃娃或者玩具汽车的小孩儿。真正的作案人是那些毒贩子,发售人,批发商和生产者。而那些在迪斯科舞厅和技术音乐舞会上乱蹦乱跳的人则是受害者,是想逃往快活世界的难民。”
“你这是在为受毒害的青年辩护!”沃特克指指盖好了的死者说,“那个给姑娘吃药丸的小伙子……”
“你怎么知道?也许两人都是有经验的吸毒者呢?”
“等我们知道姑娘的名字以后会搞清楚的。”
“我们会面对一道沉默之墙,跟布隆迈尔案件一样。”
“或者能推开一扇门。”
检察官克莱曼查看了尸体以后,死者就被装进棺材抬走了。克莱曼听取了沃特克和赖伯的报告,同意两人的看法。他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摇头丸案子!在德国已是第五十八起。往后还有让我们丢丑的事,那就是大量的犯罪!”
他目送棺材抬走后说:“必须对青年进行全面的宣传。光是贴招贴画,写上什么‘别让毒品得逞’,只会引起消费者的讥笑,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一场陶醉无论如何要比一种不冷不热的警告更为吸引人。我们必须同青年进行对话。”
赖伯说了他的经验之谈:“检察官先生,这只是好听的理论。可是那些青年人不愿意和我们讨论,我们所代表的当今时代不能为青年一代提供他们的天地。为什么摇头丸成了时髦毒品呢?就因为青年们感到自已被出卖了,被遗弃了。”
“没这回事儿!”克莱曼博士忿忿地看着赖伯说,“我们的国家为青年做了多少事!我就不懂他们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尤其德国青年的社会待遇是全欧洲最高的。我个人认为,关键问题是:我们的青年太舒服了!吃撑了!他们从来不需要一清早5点钟去排队买200克的面包,从来没有每周只能吃150克的肠子,从来不需要靠清水汤和苤蓝丝过日子,他们什么都有了,撑得不能再撑了,于是就逃向另一个臆想中的世界,拿毒品来麻醉自己。”
赖伯问:“检察官先生,您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要这么多的专家、反毒委员、青年心理学家干吗?都是些绝顶聪明的人,做了这么多的调查、鉴定,提出了治疗理论,洋洋数十万言,可就是没有建设性的思想。”
赖伯说:“我赞成你的意见,我每天都面临着这些问题。如果说有谁了解毒品圈的情况的话,那就是我们第十三科。州刑侦局也站在第一线……但我们只能防御、观察、调查、抓人,而这一切就像用手掌拍水一样,溅起一些水花,泛起几层涟漪,水还是水,去年我们没收了239,051粒摇头丸,而今年5月以前就没收了170,834粒,同比增加了一倍多,而货流还在扩大。我们知道,在荷兰,首先是林堡和北布拉班,有大量的化验室在生产数以百万计的药丸,荷兰警方今年已破获了14座化验室和11座仓库,可是从波兰、其他东欧国家和一些不知名国家进来了多少药丸,还没有人统计过。摇头丸已经包围了欧洲,但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也缺乏了解。即使全世界都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又会有什么作用呢?人人都知道什么是海洛因、可卡因和大麻,但毒品的泛滥有增无减,甚至香烟的买卖也被犯罪集团所控制。越南人黑手党在柏林的争斗迄今已导致55人命归黄泉,然而对这些沾满了鲜血的香烟,人们照买不误,这就是国民对一切宣传的反应。”
“可是我们不能向有组强犯罪团伙投降!”克莱曼博士激动地大喊。
“只要我们还是死守目前的法律条文,就等于是投降。眼下外国人犯罪问题已经成为禁区,没有人,尤其是没有一位政治家敢提外国人犯罪问题,而事实证明,现在65%的犯罪是外国人所为,这个比例还在不断上升。可是,这个问题被捂住了,千万别引起对外国人的仇视,人权是基本法,犯罪分子什么时候都有,等等等等。还说什么现在国民的组成变了,来了那么多的南斯拉夫人、罗马尼亚人、波兰人、越南人、中国人、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民族大迁移打乱了国民的结构。我真不知道,就这样的脑筋,我们怎么能制止国际犯罪!”
这时候沃特克插话:“这就是说,我们的法律该扔进垃圾桶了。不过,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法律问题,而是一具裸体女尸。取证工作结束了,我们还是去了解一下附近居民的情况吧。”
农夫的证词很简单:他早晨8点左右出门遛狗,是一头猎犬,名叫弗兰茨·约瑟夫,是狗发现了尸体。他马上通知警察,并就地等候,就这些。
“您的狗怎么叫弗兰茨·约瑟夫?”
农夫一笑说:“弗兰茨·约瑟夫·施特劳斯是个好猎手,我老投他的票……”
“您的草地上是不是经常有人野营?”
“有时有,大多是青年男女……”
“您从未问过他们的名字?”
“没有。干吗问名字?”
“您以前见过死者吗?”
“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如果她来过,我会注意到的。”
邻居牙医的证词也没有多少内容。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的诊室的窗对着草地,可我晚上不在诊室。”
“白天在吧。”
“昨天是星期天,我只看急诊,但昨天没有人来急诊。”
“您有没有听见放音乐?年轻人总是带着收音机。”
牙医再次摇头说:“没有,昨天我割草来着,机器声音大得很……”
沃特克和赖伯走回草地去,路上沃特克说:“这种证词毫无用处。我们要把这事公布于众,明天所有的报纸和电视台都会报道。这姑娘总有父母、亲戚、熟人、朋友吧。明天中午我们就可以对她的生活有个完整的了解了。彼得,我看那小子逃不出我们的手心。即使不是他杀的,那他把姑娘赤身裸体地扔在树丛里,也太不像话了。”
不眠之夜可以使人产生许多念头。人醒着的时候就会回忆过去,归纳感知,制订计划。
罗伯特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天亮,时而在乌丽克的卧室门外停下来静听,她在睡着吗?她真能睡得着?她应该心里明白,克丽丝塔的死也就是她和罗伯特缘分的结束。不可能言归于好,不可能破镜重圆,分手已成定局,鸿沟无法逾越。
罗伯特对今后的道路不抱幻想。首先他要回到父母身边,然后把中学上完。为了毕业考试,他要拼命学习。他要继续学钢琴,参加音乐学院考试,哪怕他父亲会因为自己的独生子不能成为法学家而抱恨终身。往后就要看罗伯特·哈比希的名字会不会印在音乐会的节目单上了。为此他要奋斗一辈子,这是他生活的意义。他要创作一首奏鸣曲,名叫《克丽丝塔的星星》。人们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眼前会呈现浩渺的苍穹和永恒的爱情。
到了7点时,乌丽克从卧室出来,和往常一样光着身子去浴室。她看上去不像是失眠了,而是轻快地走到罗伯特身边。要是在过去,罗伯特早就一把把她拉过来了,而此刻他看了就恶心,他背过身去坐到了沙发上。
乌丽克问:“你考虑好了吗,怎么办?”
“我全考虑好了。”
“能说说吗?”
“我明天就回父母家去。”
“浪子回头,多动人啊!妈妈会高兴得哭起来。”
“不许你这样说我母亲!”
“还从来没有人不许我干这干那,更甭说是你!别装成受害人的样子了!是你在外面乱搞!而我呢?”
“你跟往常一样光着屁股。”
“你真是彻底变了!你跟这么个小女孩睡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你呢。”
“想我?”她怔住了,好像没听懂,罗伯特这时转过身来,他那充满仇恨的目光令乌丽克心惊胆战。
“当她死在我怀里时,我想起了你。现在我恨不得把你杀掉,你那该死的摇头丸!你在卖什么东西,你很清楚。你这叫杀人不见血,纯粹为了赚钱。你不管死多少男女青年,不管多少人的脑子、肝脏和肾脏被毁……你只要钱,只顾将来在马约卡岛上买别墅……”
“不对,是在巴哈马群岛。”
“你只顾自己发财,不管受害人的死活。”
“你有完没完?”
“我还可以骂你一千句。”
“你这是白费劲,你不妨看看那些超级富人的传记……他们是头等的犯罪分子,可是有人过问他们的亿万财富是怎么来的吗?没有!他们有钱,不就得了嘛!对于巨额的财富,人们不问从哪儿来的。在美国,黑手党的教父是最忠实的教徒,他们甚至捐款造教堂。哪位主教曾经问过:我的孩子,你的美钞上沾有多少鲜血?罗伯特,你究竟生活在哪个时代?一个人有了钱,别人就会拍他的马屁。”
“你说得对。”罗伯特背过身去说,“你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认识你是个错误,所以我要离开你。”
“鲍伯,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
“我考虑得够慎重的了。”
乌丽克耸耸肩,走进浴室淋浴去了,罗伯特不等她出来就离开她的住宅,开车去城外一个小地方,找到一个集装箱,把一包克丽丝塔的衣服扔了进去。然后又把一根曲棍扔在了高速公路边上休息站的树林子里。他以为这样就消灭了一切痕迹。中午他在希姆湖边的一家饭馆吃了饭,接着坐船上了湖中的一个岛。
他要忘掉过去,重返理性。
在岛上一个偏僻的湖湾里,他把摇头丸倒进了湖水,这是他与自己所犯错误的最后决裂。
晚上很晚他才回到乌丽克的住宅。乌丽克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他想,她这时正在酒吧里,不然我会把她痛打一顿,罗伯特买了几份报纸,到处都登着克丽丝塔的照片:一位美丽的死者,嘴角还挂着微笑。
克丽丝塔现在在哪儿?在法医研究所,她被解剖了吗?她那娇小、光滑的身体被剖开了吗?
想到这儿罗伯特感到恶心,赶紧跑进卫生间,吐了一阵。
接着他哭了,手里捏着登在报上的克丽丝塔的照片。
冯·格来欣好像预料到乌丽克要找他。他已经在写字台上放好了干邑酒,请乌丽克在一张皮沙发上坐下。
他说:“乌丽克,您好像有些激动,您的眼睛也不一样了,有什么心事吗?”
她的确感到自己的手在轻轻发抖。她问:“您看报了吗?”
“是那个在沃尔特湖边死去的姑娘吗?我当然看了。您是要说您认识她吧。”
“我不认识,但罗伯特认识她。”
“您那位宝贝儿?”冯·格来欣神情严肃起来,“乌丽克,不管您多么爱他,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了,那个姑娘和罗伯特是一个层次的吗?”
“不,他……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认识了她,他们去了沃尔特湖,他跟她睡觉了……”
“您感到意外吗?”
她喊道:“他欺骗了我!”
“您还记得我的话吗?斯巴达克斯挣脱了锁链,这是必然的结果,可您当时还嘲笑我来着。”
“后来那个姑娘就死在他怀里,死于摇头丸。”
冯·格来欣不吭声,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然后他轻声说:“这事很糟糕。”他低沉的语调说明事情的危险性,“对那姑娘很糟糕,对罗伯特也很糟糕,他当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要离开我,啥也不管了。”
“这是说,他想洗手不干了?”
“对。”
“我说了,您那位小伙子处境很不妙。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干我们这行的基础是信任,一旦失去信任,也就没有共识,乌丽克,我早告诉过您,罗伯特是个风险,而于我们这行的决不能冒风险。我也要对我们的客户负责,生意人的思想是直来直去的:有了路我们就走,路上如有障碍,就要加以清除,方向必须明确,这下路上忽然出现了罗伯特这个障碍……我们怎么办?这是个难题。”
“所以我才来找您。”
“您还爱着他吗?”
“是的,可他欺骗了我,背叛了我。那个小姑娘……能给他什么呢?”
“她的青春。乌丽克,在这点上您比不过,您别再像堂·吉诃德那样跟风车作斗争了,您是注定要失败的。”冯·格来欣把酒喝完了,而乌丽克碰也未碰酒杯,“您对我说过,要是罗伯特欺骗了您,您就要把他杀掉。”
“是的,我说过。”
“现在他不是把您骗了吗?”
“我本来昨天就能杀了他,我手里都拿着枪。可是我下不了手,就是下不了手。”
“我有办法替您下这个决心。”
“您……您要……”乌丽克吓得缩成一团,她这才明白,冯·格来欣从谈话一开始就这样决定了。“这……可不行……”
冯·格来欣像在作报告:“您分析一下我们的处境:一个姑娘吃摇头丸吃死了,警方已经知道她的名字,正在对她周围的人进行调查,很可能会查到您那位罗伯特的头上。这对我们有多危险!即使警方不把他的供词输入电脑,他也会自己要求,因为他威胁过要洗手不干,他洗手不干就意味着我们被检举,他认为他欠着死者这一笔账。对这孩子的思路,我可是最了解了,他要报仇,向谁报仇?向您和我们的生意报仇。对他来说,您现在就是凶手……”
“对,他说过这话。”
“您还不知道他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危险吗?乌丽克,必须赶快行动,事关我们的组织的生死存亡!您如果要保护他,那您自己也保不住了,您可别自己也成了路上的障碍。我们的合作伙伴……”
“他们会把我也杀了?”
“为了安全就要有牺牲。乌丽克,您要活下去。难道为了您的宝贝儿,您宁肯毁掉自己?您如果现在横下一条心来,那您就会前途无量。”
“要我……”她双手捂住脸,随后把头往后一仰说:“怎么个干法?”
“第一是要快,必须赶在警察前面,马上做计划,明天早晨……”
“明天?”她叫起来了。
“明天早晨,”冯·格来欣毫不动摇地说,“我们,我是说罗伯特、您和萨尔瓦多,坐汽车去城外……”
“萨尔瓦多……”乌丽克惊得非同小可,连气都喘不过来。
“萨尔瓦多有最丰富的黑手党经验。你们坐车去乡下,在那儿解决问题。”
“我不是凶手!”乌丽克一面叫,一面从沙发上跳起来奔向门口,但她并没离开房间,而是把脸贴在门上,捏紧了拳头。
“不,您不是凶手。谁要求您当凶手了?难道一位农夫为屠宰场提供一头小牛,他就成凶手了吗?他只不过是把牛带去而已。别的事也不用您做,完了您就可以散步去了。”
乌丽克对着门喊道:“您知道您在要求我做什么吗?”
“您在救自己的命,您很坚强,承受得了。我知道,我从未看错过人。不过,只有一个人我看错了,就是我的好朋友和老同学。可惜他在施丹贝格湖里淹死了,即使游泳游得很好的人也会发生这种事。”
乌丽克回过身来,看着冯·格来欣,两眼红红的,漠然问道:“我怎么把他引进圈套呢?”
“用爱来设圈套。”
“我不明白。”
“我在看那姑娘的照片时想出了一个办法,您听了以后肯定也会跟我一样认为这是高招,您听着……”
冯·格来欣道出了他的打算,像是在解释一张造房子的平面图。因为这种安排很迎合罗伯特目前的精神状态,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他引入圈套。由此可见,冯·格来欣对罗伯特的心理了如指掌。
他说完以后,乌丽克不由得毛骨悚然,她说:“我错把您当人看了,您不是人,而是鬼!”
冯·格来欣笑着回答:“而您呢?我早说过了,您是个恶魔天使,所以我们俩配合得这么默契。”
这一夜过去了,到了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
罗伯特和乌丽克像是偶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两个陌生人,几乎一声不吭,最多说句“把黄油给我”和“盐在哪儿”之类的话。
直到乌丽克收拾完桌子,罗伯特才打破沉默。
“我明天中午就走。”
“你考虑好了吗?”乌丽克靠在电视机旁的墙上,皱着眉头问道,这时候只要罗伯特一说愿意再试试跟她和好,她就准备从冯·格来欣的手里救出罗伯特。她甚至可以忘掉克丽丝塔,帮罗伯特解脱痛苦,一切都恢复原样,再过两三年,他们俩就能搬进巴哈马群岛上一座漂亮的海滨楼房,躺在棕榈树下的白色沙滩上,忘却过去,走向幸福的新世界……
鲍伯,你为什么不抓住机会?生活之路不是笔直的,有许多弯道,时而还有个把死人躺在路上,你不能停下来,而要大步跨过去。你要想:我必须走向富裕,任何东西也挡不住我!鲍伯,我们俩能够达到目的,现在还来得及。你说啊,我们可以商量。
但是,罗伯特表示了最后的决心: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不干了……”
“你这样做又不能让克丽丝塔复活。”
“她根本就不该死!”
“是我让她吃摇头丸的吗?”
“是谁把摇头丸介绍给我的?谁用这种毒品欺骗了我?”
“我们不是很快活吗?”
“快活个鬼,那是化学麻醉,可我现在醒过来了。”
“你醒了吗?那你就得看清自己的处境。”
“我看得很清楚:我自由了!”罗伯特伸出双臂,好像是经过长期酷暑以后终于遇到了大雨,“我摆脱了你!”
乌丽克闭上眼睛。这句话是个判决,是罗伯特给自己下的判决,没有回旋余地,也逃不脱……她连同情和内疚也感觉不到了。
“我还有一个愿望,”乌丽克开始执行冯·格来欣的计划,“然后就彻底结束。”
“什么愿望?”
“你带我去一趟克丽丝塔死去的地点。”
罗伯特一怔,好像挨了乌丽克的打。他握紧拳头喊道:“你疯啦!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那个地方跟你告别,永别……”
“简直是神经病!你怎么能向我提这种要求,这不是心理变态嘛!”
“正因为那个姑娘的事,我失去了你,所以我要看看出事的地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然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你就把这当作分手的礼物吧……”
“得了吧!”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你怕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你的想法和那天夜里不一样了,你冷静下来了,你会改变主意。鲍伯,你又不是胆小鬼。你该明白,我不会因为你搞了那个小丫头而把你撵走,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儿……”
这是乌丽克最后的尝试,她想扭转命运,也为自己抛下生命之锚。
但罗伯特摇摇头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你没有看见她是怎么死的,没有看见她痛苦的眼神、张大的嘴、困难的呼吸、灼热的躯体、破裂的心脏……我怎么忘得了呢?”
罗伯特故意打开电视,把音量放得大大的,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别打搅我,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走了,你就安静一会儿吧!”
乌丽克走进卧室,锁上门,坐在床上。墙上的镜子反射出她的形象:僵化的脸蛋,眯觑的眼睛,耷拉的嘴唇,带着皱纹的口角,一副遭人抛弃的可怜相。
从这时候起她恨透了罗伯特,她要怀着只有一个心灵被毁的女人才有的仇恨来毁灭他。
告别之日的早晨看起来好像是幸福的一对在享受阳光灿烂的假日。但如果知道这天早晨的结局的话,那么这一天就好像是个祭奠死者亡灵的日子。
乌丽克在早餐桌上摆好了咖啡、煎鸡蛋、烤得脆脆的小面包、一盆各式的肠子、装着冰镇桔子汁的高脚玻璃杯,连餐巾也叠成小船的样子……
罗伯特淋完浴出来看见桌上布置得如此隆重,心中颇为惊异,但同时也向乌丽克流露出他的反感。
他问:“干吗要这样?”
她随便答道:“我想这是习惯的做法,临刑之前吃一餐。”
“又不是要处死刑,我们只是分手而已。”
“对我来说一个样。”
罗伯特不再说话,免得又引起争吵,他穿好衣服,坐下来吃早点。乌丽克打扮了一番:头发卷成小鬈,嘴唇抹得通红,身穿超短连衣裙,晒得黑黑的一双长腿下面是白、红、金三色的轻便高跟鞋。这就是当初罗伯特认识的那个乌丽克,要是在10天之前,罗伯特会脱掉她的连衣裙,把她抱到卧室里或者沙发上。但此刻他只是想,乌丽克,这没什么意思了。
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吃完早点马上就走。”
“去沃尔特湖?”
“要是你看得这么重要,那就去吧!我昨天夜里想好了,当你站在克丽丝塔死去的地点时,我会诅咒你!这是最好的告别。”
她不回答,而是去了厨房,给托斯卡纳酒吧打电话,萨尔瓦多立即答话,他从8点钟起就在等电话。
“事成了,半小时后我们开车去沃尔特湖。”
她很快放下电话,端着一个咖啡壶,走到罗伯特的对面坐下,久久地看着他。
罗伯特问:“你干吗这么看我?”
“我要把一个人的容貌刻在我的心头,这个人我永远不会再见了。”
“要是我的话,我会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掉,我就是这么做的。”
恨,恨,恨。
乌丽克想,萨尔瓦多,我不会散步去的,我要在场,亲眼看看。冯·格来欣不是称我魔鬼天使吗?我要像拥有一枚勋章一样拥有这个称号。
半小时之后,罗伯特站在汽车旁边准备出发,他向周围看了一看,没有看见乌丽克的汽车。
“我以为你开车跟在我后面呢。”
“我说了吗?我搭你的车。”
“你回去怎么办?我是要回父母家的。”
“我坐城市铁路。”她拉开雪铁龙汽车的门,“我想再次坐你的车到乡下去,你还受得了吗?”
“为了获得自由,我什么都受得了。上车吧!”
恨,恨,恨。
当汽车走到通往林道镇的高速公路上时,罗伯特忽然说:“昨天我把最后一些摇头丸倒进希姆湖了。”
“真笨!有多少粒?”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能再带在身边了。”
“结账时候缺了怎么办?”
“你可以从我的账户上扣除,我有足够的存款。”
“你真傻,为了一个事故,你就放弃一切!”
这是真正最后的机会!我们还来得及掉头,向另一个方向开,去特格恩湖,在那儿吃午饭。
但罗伯特说:“我要太平,还我的债,在我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你的世界里生活,我将用匿名把我所有的钱汇给克丽丝塔的父母。”
“死者不能用钱收买。再多的钱也不能使她复活。”
“你说得对,可这些贩毒赚来的钱,我是不能要的。你会靠摇头丸富起来,因为你没有良心,而我保住了良心,感谢上帝!”
到沃尔特湖还有两公里。一会儿就看见了弯曲的公路,略带坡度的草地,搭过帐篷的地方,还有掩藏尸体的灌木丛……
罗伯特的车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乌丽克缩紧了脑袋,只往前看。
萨尔瓦多已经到了,只剩下最后几分钟。她想,鲍伯,别停车,继续往前开,往前开!我根本不想看那个地方,那是冯·格来欣的主意,往前,住前开……
她心慌意乱,用手指紧紧掐住罗伯特的胳臂。罗伯特忽然感到疼痛,偏过头来,只看见一张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脸,罗伯特想挣脱她的手,但她的指甲越来越深地掐进他的肉里。
罗伯特叫道:“你怎么啦?你干吗呀?你良心发现了?你不是要看地点吗?这儿就是。”
他停下车来,下车指着那片草坡。
“我们……我们往前开吧,鲍伯。我已经看够了,不就是一片草地吗?跟别的草地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对我很重要,现在我倒要再看一遍我离开克丽丝塔的地方。”
乌丽克想抓住他,但他挣脱了,踏着克丽丝塔闻过的草地向前走去。乌丽克倚靠着汽车,捂着像要破碎的心,她想,鲍伯!鲍伯!这是他们强迫我的,我不想这么做,我还想救你……但是他们说,不然就要我的命,或者要你的命,或者要我们俩的命,可我要活下去……是的,我现在恨你,因为你和那个年轻女孩欺骗了我……然而我是爱你的……恨也是一种爱,人只能恨自己所爱的东西……恨会变成爱。鲍伯!鲍伯!
她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感到后脖子上有一股滚烫的气。
萨尔瓦多朝她走来,他像一个快乐的漫游者走在公路上,似乎嘴里还轻轻吹着口哨。
她赶紧钻进汽车,缩在车座里,双手捂住耳朵,用牙咬着垫子。
罗伯特走到了他放克丽丝塔尸体的灌木丛,警察已用粉笔画出了位置。此刻他站着凝视良久,地上的轮廓好像充实起来了,成为一个可以触摸的人体,就同那个月夜里克丽丝塔躺在他眼前一样。罗伯特跪下身去,似乎又看见了克丽丝塔的脸,她金黄色的头发,她死后放松了的微笑的嘴,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赤裸的肌肤。
他深深低下头,想再一次吻她,这样他的后颈就暴露无遗了。
这是理想的姿势,好得不能再好。
萨尔瓦多像一头猛兽一样悄悄走过来,向四周望了望,公路上除了罗伯特的汽车以外空空如也,远近没有一个人……他举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挪到离罗伯特后颈10厘米处,扣动扳机,只听见噗的一声,罗伯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倒在了粉笔画的圈上,他的嘴正好碰在克丽丝塔的嘴唇所在的那一点,鲜血从他后颈冒出来,流在克丽丝塔头部所在的那片草地上。
萨尔瓦多收起手枪,回到罗伯特的汽车旁,拉开车门,对乌丽克说:“来,换辆汽车。我们上哪儿吃午饭?我知道在施丹贝格湖边有一家好饭馆。”
乌丽克浑身颤抖,下车跟萨尔瓦多上了等在一边的奔驰车,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以后,沃特克的电话响了,是那个地方的警察打来的。
“我们又发现了一具男尸,在同一地点,刚死的,后颈遭枪击……”
“这下我们坐蜡了!”沃特克还是那样尖刻地说,“摇头丸加黑手党杀人……还要怎么样?”
第二部 第01章
沃特克说:“事情现在有了些眉目,但也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和赖伯一起看了现场和尸体。取证很容易,由于是明显的枪击后颈,其实根本不需要警医检查,作案时间可以准确地推算出来。不过就一桩凶杀案来说,还是有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沃特克继续说:“毫无疑问,这是黑手党最典型的处死方式。但凶手非但没有消除痕迹,反而把牺牲品和盘托出。死者名叫罗伯特·哈比希,身上带着全部证件,他的汽车就停在草坡下边,车里有气垫、帐篷、燃气炉、锅碗瓢盆,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位哈比希和克丽丝塔·海林在这儿露过营,他目睹了她的死亡,并把她放到了灌木树下。他肯定给她吃了摇头丸,显然吃过了量,她的突然死亡使他惊慌失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可是,罗伯特为什么又回到这儿?他是被谁处死的?而且正好是在姑娘死去的地点!你怎么解释?”
赖伯在察看现场的时候有过自己的想法,但这些想法比较怪,所以他没有对沃特克说。
这会儿他说了:“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罗伯特同黑手党有关系,克丽丝塔出事后他不想干了,这样他就被处死;第二,可能是争风吃醋;第三,克丽丝塔的一位亲人获悉了真相,也许是看了她的日记,于是对罗伯特处以私刑。”
“彼得,你这三个论点不错,只是有一个缺陷:谁有本事让一个被事件吓得失魂落魄的男孩自愿地再去一次事发现场?甚至开着自己的汽车,带着全部证据?你能想象吗,谁会开着自己的汽车带着要杀他的凶乎一块去一个他永远不愿再见到的地方?这根本说不通。”
赖伯不说话了,这时他回想起上个星期二那一天,所有的报纸和电视上都出现了克丽丝塔的照片,然后就有一个名叫弗利茨·海林的人打电话给刑警凶杀案组,大声叫道:“这是我女儿,我的克丽丝塔!她怎么了?我的孩子……”当人们向他小心地讲了情况以后,他怒吼起来:“把那小子给我抓住……让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呆一分钟,你们也不用开庭审讯了!只要一分钟就够了!”说完他就昏倒了,被人送进一家医院,医生让他进入人工睡眠。
他们对克丽丝塔周围的人都进行了调查,只得出一条线索:那个克丽丝塔说要在她家过夜的女朋友供认,她曾经答应给克丽丝塔作掩护,她只知道克丽丝塔要跟一个男孩去野营,其他就不知道了,连男孩的名字也没听说。
现在不是什么秘密了,男孩名叫罗伯特·哈比希,后颈遭枪击,躺在克丽丝塔被发现的地点。
情况的确是扑朔迷离……
从公路上走来一名警察,交给沃特克一张纸条,是对哈比希一家的初步了解的情况。沃特克说:“那我们就去哈比希家吧。”说罢把字条递给了赖伯。
赖伯看了后叹口气说:“够呛!”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处长,那男孩家庭出身良好。这下新闻界真可以大做文章了,下星期报纸上的大标题将全是关于这事的,你看着吧!”沃特克把字条放进口袋里,“耸人听闻的消息送上门来了:高级官员的儿子——黑手党的成员?我看,我们最好先到办公室找他,然后再去他家。”
要见处长一般是不容易的。女秘书轻声报告:“有两位先生要见您,是刑警凶杀案组的人。”
他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诧异地问:“谁找我?”
“凶杀案组的……”
“请他们进来。”
他从写字台后面站起身来,等候稀客的来临。沃特克和赖伯自我介绍后,哈比希居然开起玩笑来了:“是不是有位失望的选民杀了什么人?”
沃特克听了很不高兴,成天跟死者打交道的人讨厌开这样的玩笑,所以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有个儿子是吗?”
“是啊。”哈比希觉得心被刺了一下,腿上一麻,脸色马上变了,“我是有个儿子叫罗伯特。”
“今天早晨他被发现躺在沃尔特湖边的草地上……”赖伯低声地说,沃特克补充说:“被人杀了!”
“这不可能!”哈比希跌落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不知所措地盯着两位刑警,一时间无法理解他所听到的话,“这不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我们向您表示深切哀悼……您过会儿得去法医研究所辨认死者。毫无疑问是您的儿子,他带着证件。”
“被杀了?罗伯特被杀了?有这种事?”哈比希完全瘫在了椅子上,随时都有滑倒到地上的可能。赖伯站到椅子背后,把哈比希博士扶住。沃特克最恨这种时刻,他已经有多少次不得不将噩耗通知对方,接下来便是对方的叫喊、虚脱、揪心的痛苦、失声的哭泣、对命运的控诉……而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无能为力,他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没用,悲痛已极的对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哈比希抬起头来,他眼里无神,嘴唇发抖地问:“是谁,是谁干的?”
“我们就是来调查的,现在还不知道。”
“你们……你们去过我家了吗?”
“没有。我们认为还是先跟您谈为好。”
“谢谢。我的太太肯定受不了,只有我才能告诉她,请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我能承受得了。”
“直到现在我们对这次死亡事件还是捉摸不透。”沃特克望着一直扶着哈比希的赖伯。只见赖伯向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特奥,你得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么坚强,而是有滑倒到地上的危险,“看起来很清楚,但同时也很复杂。”
“探长先生,您别绕弯儿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的儿子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了。”
“开枪打死……”
“在沃尔特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在那儿我们三天以前还发现了一具姑娘的尸体,她死于时髦的毒品——摇头丸,有解剖报告为证,姑娘跟一个男人在那儿野营,这个男人想必给姑娘吃了致命的毒品,现在我们知道,这个男人肯定是您的儿子……”
哈比希举起双手反驳说:“我儿子罗伯特跟毒品毫无关系!不可能!说什么他也不会干这种事。”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儿子是什么时候?”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
沃特克和赖伯互相递了个眼色。原来这就是所谓市民阶层的模范家庭,有多少个家庭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赖伯见得多了,在搜查毒品时经常碰到家庭出身极好的男孩女孩。财富给他们带来的往往只是寂寞和无聊。
沃特克问:“三个星期以前?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儿子和我发生了争吵,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
“那他住哪儿?”
“我不知道。他说他要自由,他今年就19岁了。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所以我并不担心,当时我想,他可能住在他朋友家里。我儿子罗伯特不会干坏事。”
“他肯定进入了某些人的圈子,这些人给他提供了大量的毒品。”赖伯从哈比希的椅子背后走出来,他不用再扶住他了,“他肯定落入了黑手党的手中。”
“黑手党?”哈比希一惊,“这简直荒唐!”
“它是被人以黑手党的方式处死的——枪击后颈。”
“黑手党!黑手党!我到处都听说黑手党,电视里,报纸上……在法兰克福、汉堡、柏林、慕尼黑……到处都是黑手党!”哈比希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全部的痛苦一下子都爆发出来,发出连珠炮式的怒吼。“俄罗斯的、意大利的、波兰的,全是外国人。德国成了黑手党的天下!而你们干了些什么呢?你们就这么呆着,发表些混账的声明,你们承认警察无能为力,黑手党装备更好,他们的国际联系畅通无阻,犯罪活动将会加强……但你们有什么行动呢?政治家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新的、更严厉的法律因党派之争而无法通过,对外国人的政策就好像是一剂泻药,谁沾上了边,谁就会拉肚子!我儿子罗伯特被黑手党杀了!我要控告你们所有的人被动帮凶,控告你们这些警察,还有所有的政治家!”
哈比希捂住胸口,又坐到了椅子上,瘫成一团,忽然一下用双手掩住眼睛,哭泣起来。
沃特克向赖伯点头说:“他说的有道理。不过他应该对警察手下留情,最先挨骂的就是我们警察。”
他等哈比希略为平静一点以后问道:“可以继续问了吗?”
哈比希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再好说的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您的儿子有没有向你们提起过哪个女孩?”
“我儿子罗伯特很少接触女孩,他爱的只有音乐。”
“他从未跟女孩约会过吗?”
“我没有问过他,他很少出去,去的话就是找他的童子军伙伴。”
“所以他有全套野营设备。”
“是的,那是我三年以前作为圣诞节礼物送给他的……”
“您认为他有可能偷偷吸毒吗?”
“不可能,不然我们会发现的。”
“做父母的往往最后才发现,我们现在最需要知道的是:您的儿子这三个星期住在哪儿?您相信他会住了三个星期的帐篷吗?”
哈比希耸耸肩膀:“我没说的了,你们提的所有问题都不是关于我儿子罗伯特的。你们在打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而不是在打听我的儿子。”
“我知道,您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谜。我们也一样,但是我抱着很大的希望,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如果说我儿子罗伯特是被黑手党处死的话,那你们也就可以了结这案子了。你们决不会找到凶手,你们上哪儿找去?”
赖伯说:“到毒品圈里去找,我们熟悉那里面的情况。”
“您敢说这样的话!”哈比希叹了口气,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实,罗伯特死了,罗伯特被人杀死了!“你们熟悉情况?”他又吼起来,“你们熟悉情况……可是亿万马克的毒品却照卖不误。警察都睡大觉去啦?”
“总是我们警察倒霉!”沃特克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说:“我邀请您在我办公室里呆上24小时,您就会改变看法了。”他敲敲话筒问:“可以打个电话吗?”
“请吧。”
沃特克拨了一个号码,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半小时以后到。”他搁了电话后问,“我刚给法医研究所打了电话。哈比希博士,我们可以去了吗?”
哈比希费力地点点头。
辨认死者只花了不到万分钟的时间。
冷冰冰的铺着瓷砖的房间里有一排装尸体的冷藏柜,法医从里面拉出了躺着罗伯特的担架。哈比希走到担架边上,医生掀起盖布,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点点头。
“是我的儿子罗伯特。”
此刻哈比希的表现令人起敬,他一改先前那种萎靡不振,变得神情凛然,他步伐僵硬地离开冷臧室,一言不发地走到外面,坐进了沃特克的汽车。
他问:“现在干什么?”
赖伯说:“处长先生,您现在得完成一项困难的任务。”
“……告诉我太太。”
“您有家庭医生吗?”
“有,是海梅斯大夫。”
“您最好给他打个电话,请他也在场,好照顾您的太太。”
“好的,打电话吧,马上就告诉医生吗?”
“我看有必要。他和您儿子很熟吗?”
“他当我们的家庭医生已有12年,他目睹了罗伯特的成长。”
“他也没发现毒品问题?”
“没有,否则的话我们也会发现的,那就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先生们,我不相信你们关于吸毒的推论,肯定是杀错了人。”
沃特克说:“可是证据很充分。您打算怎么跟您太太说呢?”
哈比希博士没有给海梅斯大夫打电话……他们在去哈比希家的路上先去了医生的诊所,候诊室里还等着三位病人,医生听说此事后立即停诊,请病人们回家。“很对不起,我现在得出急诊,请你们明天早上再来,抱歉。”然后他拥抱了哈比希。
“真不可想象,我的上帝,怎么跟盖尔达说呢?”医生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沃特克和赖伯,“她是一位很脆弱的女性,听了会得心肌梗塞的。”
沃特克说:“大夫,正因为这样,我们请您一块儿去。”
“这种打击会致人死命的,我作为医生也无能为力。”
“不是有镇静剂和稳定血液循环的药吗?”
“您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刑警,您不信也得信: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的心和一般人的心反应不一样。”
沃特克不吭声了。他想,这倒是新鲜事,医生居然也读通俗小说,那里面讲到母亲的心会出血……我见过多少闻讯而倒的母亲,但一阵虚脱以后,她们便怨天尤人,比男人更厉害。
哈比希插嘴说:“让我来告诉她,海梅斯大夫在场,刑警先生们,请你们先不要露面,我叫你们进来你们再进来。”
沃特克谨慎地说:“恐怕免不了要跟您太太交谈几句。”
海梅斯大夫对沃特克这句话有点不高兴。他说:“这要由我做医生的来决定,究竟有没有可能和必要,我担心得马上把她送医院,她没有能力接受讯问。”
“别想得太严重了。”沃特克催他们快出发,他不喜欢长时间讨论理论问题,讨论来讨论去,重要问题也会变得不重要了,“可以出发了吗?”
哈比希点点头。海梅斯的汽车跟在后面,直到开近哈比希家的门口,他才超到前面去,首先停下来。恰好这时候盖尔达站在起居室的窗口向外张望,她看见头一辆汽车是海梅斯大夫的,第二辆车没有约好就来了,有点奇怪。
盖尔达走到门厅,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开门。这时她才看到她的先生从第二辆车里下来,她的心开始猛跳。胡伯特没有开自己的车回家?出车祸了?为什么海梅斯大夫也来了?胡伯特受伤了吗?上帝啊!他还能走路,真是运气,可坐在另外一辆车里的两位先生是谁呢?
哈比希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打起精神,看了一眼海梅斯大夫,朝盖尔达走去。
“胡伯特!出什么事了?你的汽车怎么啦?你受伤了?”她紧紧握住胡伯特伸过来的双手,“你看你成什么样了?你在哭,胡伯特,你哭了……你倒是说啊,出什么事了?”
海梅斯大夫把她轻轻拉过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
他像父亲安慰孩子似地说:“哈比希太太,我们先进屋去吧。您先生没事……这就跟您解释。”
她跟着进了屋。等大门关上以后,她问:“还有两位先生是谁?”
“等会儿再说,到起居室坐下,盖尔达。”哈比希搀着她的手,尽量克制自己才没有哭出声来,他把太太扶到一张皮沙发上坐下。
盖尔达和往常一样顺从地坐下了,两眼不自然地睁大,说:“你没受伤……”
“没受伤,盖尔达。”
“你……你没遇到车祸……”
“没有。”
“那……是罗伯特出事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
“我们……我们现在要坚强,盖尔达。”这是一句笨拙的话,但哈比希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有说实话了……
“罗伯特怎么啦?出车祸了?”
“这么说吧。”哈比希捏住盖尔达的手说:“罗伯特……”
“死了!”盖尔达补全了这句话。
“是的。”
她看着哈比希,好像她这一生中头一次被丈夫打了一下,打中了她的心脏,打得粉碎,把她彻底地毁了。她没有喊,没有哭……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头便垂到胸口,人从沙发跌到地毯上,再也不动了。
哈比希大叫:“大夫!快来!”他跪在盖尔达身旁,把脸贴在她胸口上,吻她,呼喊她的名字。看见海梅斯大夫奔进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要死了……呼吸停止了……盖尔达……盖尔达……你听见了吗?我们现在可不能分开,你不能走……盖尔达,听见了吗?”
他摇晃她。海梅斯大夫把哈比希拉开,把盖尔达平放在地毯上,解开她的衬衫,用听诊器听她的心音。
哈比希又想插手,海梅斯喊道:“不许碰她!她还有最后一口气,给你这么一晃就完了,快叫急救车和急救医生!要控制病情……”
哈比希跌跌冲冲奔向电话机,赶紧拨急救号码。
海梅斯打开药箱,取出针管,给盖尔达打了一针促进血液循环的药。门外的沃特克和赖伯还在等着。
赖伯说:“她真是位美人!奇怪得很,最平庸的男人往往娶最漂亮的老婆。”
沃特克说:“不过你是个例外。”
“什么话?艾丽可是绝色美人……”
“所以她才跟你离了婚,我就不明白,这么多年她怎么跟着你熬过来的。”
“你真不够朋友。”赖伯看了看表说,“这会儿他们该告诉她了吧,我们都等了一刻钟了。”
这时,一阵鸣笛声由远而近,一辆红十字会的急救车开到门前急刹车停下,两名卫生员和一名医生从车上跳下来,海梅斯大夫在门口迎接。
沃特克激动地说:“我就料到她会受不了,快进去!”
他们两人想跟救护人员一块儿进去,但是被哈比希博士挡住了。
他大声叫道:“你们别进去!我太太失去知觉了,我跟你们说过,她受不了!她这一死,黑手党可是一下夺走了两条人命……而你们警察毫无办法……”
沃特克转过身子推了赖伯一把,说:“我受气受够了,今天到此结束。”接着对哈比希说,“我们以后再找您。”
两人在门口等到哈比希太太被急救车运走,就上车回办公室了。
赖伯如释重负地说:“过去了,我实在适应不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时候得来一杯啤酒,一份猪肘子配土豆丸子,”沃特克舔舔嘴唇说,“彼得,我可是饿了。”
“这会儿你怎么能想起吃饭!”
“丸子能刺激神经节。”
“你的胸腔里不是长着一颗心,而是有两斤熏肉!”
“说得好!我要是每逢这种事都哭一场,那我早完蛋了!去饭馆吧,找张桌子坐下,没人再来打搅我们。”
盖尔达被立即送进急救室,接上输液管、监视仪和心律增强器。主任医师行动迅速、稳妥,让人放心。
当医生离开盖尔达的病床时,哈比希问他:“我太太情况怎么样?”
“我们会采取一切医疗上可能的办法。”哈比希知道,这是一种回避性的回答。
“这样做行吗?”
“您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各人反应不同,心脏也不一样。每个器官都是一件大自然的杰作。往往我们接到一位病人时只能说:唯有上帝能救他。”
“那您说我太太怎么样?”
“非有上帝帮助不可。”医生和哈比希一同走出急救室时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引起的?”
“今天上午我们失去了儿子罗伯特。”
“是车祸吧!我向你们表示……”
“他是被人杀死的。”
“天哪!”医生呆住了,“被人杀死了,真可怕。”
“黑手党杀的,枪击后颈!”哈比希把身体靠到墙上说,“哪位母亲受得了?”
这个问题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在餐馆里,沃特克把调查结果写在一块餐巾纸上,情况很清楚,但不知道背景,就像造起了一座房子,却还缺许多根梁柱。
沃特克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罗伯特和克丽丝塔很要好,所以去沃尔特湖边野营。据法医报告两人有过性行为。那天夜里罗伯特给克丽丝塔吃了摇头丸,给得太多,以致她承受不了。她死在他怀里,他把她放在灌木树底下,自己溜了。罗伯特是熟悉摇头丸的,吃药丸已经是他的生活习惯。这就是说,处长大人的乖孩子三个星期以来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很明显,他离开了父母的家,不知住在哪儿的帐篷里,过着他所谓的自由的日子。但这还不是全部事实。在他的‘新生活’后面,不仅仅是对自由的追求,而且有一种更强的推动力,他肯定是陷入了某些人的圈子。当克丽丝塔的死擦亮了他的眼睛时,由于他知道的内情太多,这些人马上就把他消灭掉了。”
赖伯说:“是贩卖毒品的黑手党团伙。”
“毫无疑问。现在是你的任务了。”
“就慕尼黑来说,据我们了解,摇头丸的组织并不掌握在我们所知的有组织犯罪团伙手中。迄今为止的凶杀显然是为了争夺地盘,被杀的都是波兰人,被人用亚沙人的方式——钢丝绳勒死的。可罗伯特是被人枪杀的。”
“看来我们得改变观念,越南人在柏林杀人总是枪击后颈。用钢丝绳勒至今还只是在慕尼黑有,但擅长用这种方式的人是不会用枪的。我们知道,每个凶手都有自己的模式:用手掐人的不会开枪,用刀刺人的不会下毒,放炸弹的不会把人吊死。在罗伯特一案中,作案者可能是个按旧的黑手党方式杀人的局外人。”
赖伯摇头说:“这说明同慕尼黑的摇头丸圈子没有关系。”这像是一种拼图游戏,好多小块可以凑在一起,但还形不成一幅图画。“我们还是向公众提问吧:哪儿见到过罗伯特的汽车,特别是天黑以后?谁在迪斯科舞厅或有关舞厅里见到过罗伯特?谁星期天在沃尔特湖边见到过那辆小雪铁龙,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总会有目击者吧,那孩子又没有躲起来。”
沃特克说:“我们又得指望巧合了。细心的老百姓得到的表扬太少,没有他们的支持,那破案率不知会低到什么程度。”
第二部 第02章
以后的几天主要是搜集信息、举报和目击者报告。
罗伯特尸体的解剖报告交给检察院后,举行了最小范围的葬礼,哈比希不愿见到更多的人,不愿见罗伯特的同学、童子军伙伴,不愿见州政府的同事,也不愿见邻居和亲戚。只有牧师、海梅斯大夫和他本人是送葬者,他们往棺材上扔了鲜花和三铲泥土,然后回到哈比希的书房,喝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整个纪念仪式是个几乎一言不发的、安安静静的。盖尔达还躺在急救室里昏迷不醒,三天以后罗伯特下葬的消息才作为一则小新闻出现在慕尼黑的报纸上。喜欢耸人听闻的消息的新闻界没有得到更多的情况,记者们很失望,有一个人甚至提出这样的问题:“这里埋葬的是什么?凶杀案组守口如瓶。”
“这些畜生!”哈比希忿忿地把报纸扔进废纸篓,在这些日子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首先发现这个变化的是海梅斯大夫——哈比希的朋友和医生,迄今为止,人们总是把哈比希博士当作一位一丝不苟、有点僵化和难以接近的政府官员。而经历了这场足以把一个人彻底摧垮的浩劫之后,哈比希却变得开朗、直率、平易近人和不再保守了,他好像是一条蜕了皮的蛇,抛弃了一切以往他坚持不渝的东西。所以,海梅斯大夫有天晚上惊奇地听到哈比希说:
“警察的行动就像一个没有领路狗的盲人。我要亲自参加侦破。”
“你要干什么?你对罗伯特的事到底了解多少?”
“现在我知道他欺骗了我们,他过着一种双重生活,这就是我要调查的!他是误入歧途的受害者。我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这是我欠我儿子的债。”
“难道你有比警察更高明的办法?”
“对警察来说这是例行公事……而对我来说这是生活的目的。我决不让别人怀疑罗伯特是个罪犯,是个黑手党分子!岂有此理!哈比希这个名字必须也一定会保持清白!”
“你这是幻想,胡伯特。”海梅斯大夫惊恐地发现,哈比希在寻找一个鬼怪,要把罪责加到这个鬼怪的头上,“已经证明,罗伯特吃了摇头丸。”
“肯定是有某个人给他吃了这种药丸,他自己是决不会找来吃的!肯定有个第三者,这是关键人物,我感觉到有这个人。”
“胡伯特,只有事实才能算数,凭感觉是不行的。”
“在这桩案子里感觉也算数!我对我儿子罗伯特太了解了,他是被人引入歧途的。”
“那只有一个解释:是个女人。”
哈比希点头说:“肯定是个女人。可是罗伯特从未提起过这种关系,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我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变化,例如发型变样了,衬衫变花哨了,或者举止变轻浮了什么的……”
“你除了发现哪张邮票缺了一个齿孔以外,别的什么也发现不了。”海梅斯大夫挖苦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把孩子的堕落看成是父母的责任是一种肤浅的思维方式。何况罗伯特并没有堕落,他是个好孩子!我丝毫没有罪责感。”
海梅斯大夫说:“正因为你老这么说,使他产生了厌烦。”
哈比希愤怒地喊道:“他要什么有什么!”可哈比希就是认识不到,人关在一个金子做的笼子里同样会饿死的,强加的舒适比监牢更折磨人。“他什么也不缺!”
“正因为如此,他要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取!”海梅斯大夫此刻不再照顾哈比希丧子的痛苦,他太了解这一家人了,他现在不能不指出这个家庭里的独裁制:哈比希处长是轴心,他的小世界就该围着他转,他把这称之为秩序。没有秩序就乱套,乱套就要垮台,这就是他治家的学问,在他眼里只有一条笔直的大道,没有小路,然而恰恰是在小路上常常有充满阳光的地方。
正在哈比希无言以对时,海梅斯大夫说:“他要找一个女人!我看他也找到了。”
哈比希喊道:“可是找错了人,是个坏女人!”
“看来是这样,我同意。”
“他为什么从未跟我说过这事呢?”
“跟你说?”海梅斯大夫苦笑说,“怎么可能呢?谁敢啊?你有老婆、孩子,心满意足了,可实际上你并不了解他们,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们精神上的苦闷?”
“我爱他们胜过世上的一切。”
“这么说岂不委屈了你那些邮票?”
“尤利乌斯!我现在真想把你撵出去!”
“可这也解救不了你。”海梅斯大夫想,这下该对哈比希直话直说了,否则他永远不会理解,他等于把自己砌在他那些原则里面了,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但自己又不愿推倒围墙,所以只有我们来帮他的忙。“你不知道盖尔达受罪受够了吗?”
“盖尔达?盖尔达怎么啦?你这话什么意思?”
“最近几年她经常哭着鼻子找我。”
“哭着鼻子?为什么?她干吗哭啊?”
哈比希一脸茫然。盖尔达向尤利乌斯哭鼻子?她根本没有理由悲伤,她可是个有福气的女人,有自己的房子,漂亮的花园,经济上不缺吃少穿,生活井井有条,有个好儿子,有个可以信赖的、把她捧在手里的丈夫,可以旅行度假,有华丽的衣服,玩桥牌,喝咖啡,看歌剧,听音乐会。上帝啊!人活着还要求什么?“盖尔达没有理由哭鼻子。”哈比希大声说,“她是幸福的!”
“是的,所有物质的东西,她都有了。可是她内心感到凄凉、孤独。”
“罗伯特下午1点放学回家,我5点30分下班,她从不孤独。”
“她和你们在一起也感到孤单。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件擦得锃亮的家具,是你家的一件摆设。你们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床垫子而已。”
哈比希气得面部扭曲,脸色发白:“她……她跟你谈起过我们的私生活?”
“我是你们的医生,医生也就是听取忏悔的神甫和最可信赖的人。这几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谈谈盖尔达的精神状态和罗伯特的青春期问题……可惜我没有这么做。”
“这么说,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你也有一份,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而你是知道的!我的医生,我的亲信!尤利乌斯,你没有尽到你的责任!”哈比希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海梅斯大夫告诉他的情况反映了他的家庭危机,而他——胡伯特——一直还以为自己两口子是模范夫妻。没想到一个模范家庭里的成员之间竟是如此隔膜!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问:“这就是罗伯特出走的原因吗?”
“我猜是的,只能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跟你说过他要自由吗?”
“我还以为他是说傻话,是在挑衅。我甚至觉得很可笑,我儿子罗伯特从来就不是挑衅者。”
“是你无意识地把他变成了挑衅者。”
“他挑衅失败了?”
“可以这么说。”
“全怪那个女人!”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女人起了定时炸弹的作用。”
哈比希不再走动,海梅斯大夫松了一口气。看来哈比希终于明白了,他现在才认识了这场悲剧。古希腊作家埃斯库罗斯满可以以这样一个家庭的破灭为内容写出一部悲剧来。
“一个女人!”哈比希喃喃自语着。他朝他家的花园望去。花圃里的玫瑰正在怒放,柏树的树梢在微风中摇曳,草地上在吱吱响地喷水。“要是有这么个女人,我这就去找她,我能找到她,尤利乌斯,我现在对你发誓,我一定要找到她!从现在起,这就是我唯一的任务。我会找到她,替我儿子罗伯特报仇。”
“愿上帝保佑你。”海梅斯大夫站起来走向哈比希,用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只是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就在罗伯特死后的第九天,盖尔达·哈比希停止了呼吸。
她没有从昏迷中醒过来,再好的医疗条件也起不了作用。好像是她的灵魂说了话:算了,活着没意思,把生命还给上帝吧。
主任医生和哈比希一起站在病床边上时说:“我们尽了一切努力,但医生也只是人,上帝没有帮忙。”所有的输液管都已撤掉,盖尔达两手交叠,安详地躺在床单上,显得端庄、美丽。
哈比希说:“教授,您错了,上帝是帮了忙的。不过,解释起来太费事,这样说吧:上帝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到什么时候就没有价值了,而我们人类则不知道。在这一点上,上帝做了好事……”
主任医生伤心地看着哈比希说:“您太太本来很健康,要是没有这个打击……”
“她要是活下去那真是受罪。只有这么看,我只有这样来安慰自己。”哈比希同主任医生握了握手,他握手出奇地有力,不像是一个因痛苦而变得虚弱的人。“教授先生,我感谢您的努力。”
哈比希离开医院后,主任医生对主治医生说:“这人有点怪,一个星期之内死了两个亲人,儿子和妻子,而他表现得那么泰然,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他的心像是花岗石做的,人真是一个谜。”
刑警的调查工作把罗伯特的一生清楚地刻画出来了。
罗伯特的父母都是正派人。罗伯特是他们宠爱的乖儿子,但他不愿再被他们当成小孩子。他有宏大的理想,却被教育得远离现实。赖伯把这称为一种近乎病态的父母之爱的失误,是一场悲剧。
警方通过细致的调查取得以下结果:
据为他辅导数学的同学说,罗伯特有个女朋友,补习数学只是借口,好跟那个女人见面。
这个同学说:“那个女人比罗伯特年纪大好多岁,据说是个吧女,姓什么不知道,名字我忘了。”
推论:通过这个女人,罗伯特进入了毒品圈,甚至犯罪分子的圈子,别人把时髦毒品摇头丸,可能还有别的毒品,介绍给了他。他本人服用摇头丸,不得不依赖和屈从别人。
影响:罗伯特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上课打瞌睡,性格发生变化,变得倔头倔脑,跟父亲吵架,吵得越来越凶,于是离家出走。以后住址不明,有可能住在帐篷里,或那个吧女的家里。
通过摇头丸结识了克丽丝塔·海林,两人相爱,他给克丽丝塔吃摇头丸,使姑娘死于血液循环系统崩溃。
结果:罗伯特想要跳出犯罪分子的圈子,成了对贩卖摇头丸的组织的威胁,被人用枪击后颈的办法消灭掉了。
沃特克看了调查概况后满意地说:“事情一清二楚,一环扣一环,就是这么回事儿。就差一点,我们不知道那个左右着罗伯特的女人是谁,当然还有凶手……一旦抓到了那个女人,就会抓到凶手。”
报上登出要求人们提供线索的消息后,有许多目击者来报告。有几位说,他们在施瓦宾区经常看到罗伯特的小雪铁龙汽车,停在不同地点,而且是停过夜。沃特克说:“又是些废话!”但是一对年轻夫妇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他们在克丽丝塔死去的那个夜里曾开车经过沃尔特湖边。
男青年说:“突然间我们看到,月光下有个裸体的姑娘在草地上跳舞。我要是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停车。可是我太太坐在我身边……”他挤了挤眼睛,“我只好继续往前开,我就说了一句:‘这姑娘疯了,要不就是吸了毒!’可谁会想到凶杀啊?”
赖伯认真地说:“那时候姑娘还能得救。”
“谁知道啊!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草地上有个帐篷,公路上停着一辆雪铁龙。”
“一切都清楚了。谢谢您提供的情况。”
沃特克搓了搓手说:“我们开始找那个女人吧!我们要把慕尼黑及其周围所有的酒吧都查个遍。赖伯,你是缉毒老手,应该熟门熟路了。”
赖伯怀疑地摇摇头说:“那是往橡皮墙上撞!我们问什么啊?连张照片都没有。”
“总会有人看见过罗伯特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吧!我们有罗伯特的照片。”
“没有哪个吧女会出卖自己的同事,这是一种行为公约。谁也不愿意被人划伤自己的脸。罗伯特的照片帮不了我们的忙。要是我们能在他那儿找到一张那个女人的照片就好了……我们翻了个遍,一点女人的影子也没有。”
沃特克想到两桩人命案眼看快要破了,心里特别高兴,他喊道:“喂,那位名叫‘巧合’的探长先生,您快来吧,我们需要您哪。”他对赖伯说:“彼得,我能感觉到,我们离目标很近很近了。”
“别忘了还有丽莎·布隆迈尔一案呢。”赖伯倒是比较谨慎。丽莎在家庭以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一直还是个谜,至今没有一个证人。
“关于丽莎的案子,我们也会找到线索的,这一切都互相关联。”
这是个错误的看法,只是沃特克还没有认识到。
盖尔达的葬礼也是在最小范围内举行的,送葬的人仍只有牧师、哈比希和海梅斯,这一天还下着雨。墓边的仪式缩短了,三个人打着雨伞走回汽车。哈比希把玫瑰花扔到棺材上以后还说了一句话:
“盖尔达……原谅我,原谅我的一切,我向你发誓,我要为罗伯特报仇……”
从这一天起,哈比希不再动他的集邮本了,他把全部邮票卖给了一家拍卖行。拍卖商翻了翻集邮本,又是惊奇,又是高兴,真是难得的好邮票,是一笔财富。
他问道:“处长先生,您怎么舍得呢?要是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
哈比希毫不激动地说:“我没有继承人了,留下来给谁啊?给教会?教会有的是钱,给国家。国家抽我们的税抽得够多了。我宁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把它卖掉,进行有益的投资……”
“投资?”拍卖商狡黠地眨了眨眼,“您不是没有继承人吗?”
“给我自己投资,用来完成一项巨大的任务,我要寻找一个人,需要很多钱,不过跟您说这些没有意思。”
哈比希开始在家里对罗伯特的房间再次做检查,尽管警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解除对罗伯特的怀疑的东西,哈比希还是有条不紊地仔细搜查。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你会有发现,你会找到一条线索,说明那个女人引诱和摧残了罗伯特,要有信心,你会找到的。
哈比希检查了罗伯特的房间、书本、衣服、练习本和乐谱,还有一大堆纸张,什么也没找到。他记下了一些电话号码,逐个打电话问,这些号码是书店,同学,钢琴老师,童子军办公室,乐谱印刷厂,乐器店,游泳池,调钢琴师,学生乐队,体育用品店……是一个乖儿子常用的电话号码。
哈比希并不罢休。
他走进音乐室,这是罗伯特生活中第二个重要场所,警察在这儿也做过仔细检查,他们翻遍了罗伯特的乐谱本,拿走了他录的音带,甚至查看了钢琴里面有没有藏什么东西,例如书信之类,因为在哈比希家里是不会有人打开钢琴盖来看的……可还是查不出名堂。
哈比希在房间里到处寻找。墙上挂着罗伯特拿去放大和配上镜框的三张照片,一张是卡拉扬闭着眼在指挥;一张是剧照,《费德里奥》第二幕,阴森森的牢狱场面;一张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的全体合影,站在前排的又是卡拉扬,瘦小个儿,白发苍苍,脸带微笑。
看着这幅照片,哈比希想起了一天夜晚,那天罗伯特听了一场电台转播的卡拉扬指挥的钢琴音乐会,钢琴独奏家是拉达·卢普。罗伯特如梦如醉地说:“我一生的目标就是同柏林交响乐团和卡拉扬一起演奏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如今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其中一人还是被杀害的。
哈比希将视线移到屋里的其他物品上。窗户左右两边各有一尊放在木架子上的石膏头像,一尊是瓦格纳,一尊是贝多芬。哈比希记不起来是谁把这两尊石膏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罗伯特。当时哈比希说过:
“这种俗气的东西怎么还到处泛滥呢!罗伯特,你总不会把这玩意儿供起来展览吧?”
可是罗伯特还是把两尊头像放在他的音乐室里,对哈比希来说,这简直是对他的家居设计的亵渎。
正当他的眼光要离开石膏头像时,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以前电视里放过一部无聊的侦探片,题材是关于贩毒缉毒的。毒贩子十分狡猾,开了一家瓷器批发店,从世界各国进口艺术瓷器,每三件里面有一件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海洛因,在影片里警察花了两个小时才发现这个秘密。按剧本所写,过了半年才破案,前后死了九个人。
瓷器是空心的。
那么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石膏像也是空心的吗?
哈比希用发抖的手挪了挪贝多芬的头像,相当重,是实心的,里面藏不了东西。瓦格纳的像也是实心的,尽管如此,哈比希还是把它抬起来一点儿。
他愣住了。
在瓦格纳头像底部,用透明胶条贴着一张照片,面朝里。哈比希紧张极了,他还没取下照片就己知道,他找到了启开罗伯特隐私的钥匙,警察并没有拿起石膏像来看,即使有经验的侦察员也会有这样的疏忽,他们以为瓦格纳的头像无关紧要。
哈比希取下照片,翻过来,看见一张美貌女子的脸,乌黑的头发,深色的眼睛,肉感的嘴唇,诱人的微笑……就是她!控制了罗伯特的女人只能是她这样的女人。
当他看到照片反面写着几个花体字时,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上面写的是:“我们永不分离”。
表白得清清楚楚,但没有名字。
哈比希坐了下来,手拿照片,翻来覆去地看这个女人,女人的眼光好像在说:对,是我夺走了你们的罗伯特,我征服了他,把他变成了男子汉,变成了我的所有物,我们分不开了……你还想知道什
哈比希把照片放进了他的皮夹。
他根本不想把照片交给刑警,而要根据这张照片找到那个毁了他儿子罗伯特的女人,跟她算账,这完全是他的私事,沃特克或赖伯之辈不得干涉。猎人不会把自己的猎物赶到别人的猎区里去,让别人猎取。复仇总是个人行为,没有规范,大多不合法,现有的法律都是不痛不痒的威胁,简直是对犯罪分子的安抚!对蔑视人和毁灭人的人来说,哪有什么人的权利和人的尊严!从这时起,哈比希眼里已没有法律了,只有他自己的法律,那就是:报仇!
罗伯特,我的儿子,你可以信赖你的父亲。
哈比希处长的转变是可怕的,但也是合乎逻辑的。一个人被夺去所有的亲人以后,就会四面出击。
弗兰茨·冯·格来欣静观了一个星期,耐心地等待乌丽克来向他报账。他能谅解她,一个女人遇到这种事以后,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在精神上重新振作起来。
萨尔瓦多向他汇报了情况,“罗伯特·哈比希问题”已经顺利解决。
萨尔瓦多夸奖乌丽克,说:“乌拉干得真棒,像个内行,信得过。当然,她在回来的路上控制不住自己……可以理解嘛……她床上现在没有人了。”
冯·格来欣问:“什么叫做控制不住自己?”他不喜欢这么说法。
“哭泣、发抖、诉苦……”
“诉苦?”
“她大叫:‘我不是凶手!’反复地叫,我实在受不了,就揍了她一下,这才老实了。对歇斯底里的女人说什么也没用……只有揍。”
事情过去了八天后,被新闻媒体煽起来的民愤平息了,赖伯和沃特克对此很满意,沃特克甚至说:“当我看见记者时,我就能理解凶手了。”
冯·格来欣每天都在注意调查的进展,关于罗伯特·哈比希和克丽丝塔·海林的情况,警方掌握了不少,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摇头丸一事虽然提供了足够的谈话资料,但警方在摇头丸问题上仍面对着一片沉默。
这样,冯·格来欣就更加焦急地等待着乌丽克的汇报,顾客究竟有什么反应?迄今为止,他从他的各家酒吧里听到的是谨慎的言论,普遍认为那男孩真笨,给他女友吃那么多的药丸,还不知道把死者往哪儿搁。只是为什么要毙掉他,还是一个谜。
到了第八天,冯·格来欣的耐心到头了,心想,这悲哀也不能过分啊,人还得活下去,要活动才能赚大钱。他把萨尔瓦多找来,对他说:
“乌拉让我担心,这事对她的打击比我们预料的更重。”
萨尔瓦多问:“我是不是去找找她?”
“我也这么想,我们看得不够远,我们忽略了乌拉,实在不应该!她正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们却把她撇在一边。不管她最后对罗伯特有多恨,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出现反复。快去把她找来,但不要用暴力,萨尔瓦多!”
“她要是不肯来呢?”
“她得有理由吧,真不肯来我就亲自去找她。”
萨尔瓦多去了半小时就回来了,看得出来他惊慌失措,甚至有些害怕。他直奔冯·格来欣的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说:
“她不在,她人走了,跑了!家里搬空了……”
“她怎么啦?”冯·格来欣从沙发上跳起来,像是受了电击,“搬空了?”
“搬得一点不剩。邻居们说,三天以前一家旧家具公司派车来把什么都搬走了,全卖了。”
“那可是乌拉的私房……”
“有个经纪人接收了她的房子。”
“经纪人是谁?”冯·格来欣失去了自制,大声喊道。
“不知道。”萨尔瓦多擦去额角上的汗,那不是跑出来的汗,而是吓出来的汗,“乌拉失踪了。”
“我料到她会干好多事,可就没有料到这一招。”
“老板,没有把她也一起干掉,是个错误。”萨尔瓦多看到老板有些沮丧,竟批评起他来了,“我从来就不喜欢她,用她用得不当。”
“她是个婊子!”
“可她属于市民阶层,总想有个自己的小花园。”
“她冷酷无情,本来可以前途无量!”冯·格来欣猛拍桌子说:“萨尔瓦多,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女人。”
“上哪儿找?柏林、汉堡、科隆、斯图加特、埃森、德累斯顿、莱比锡、凯姆尼茨,她到处都能去,要躲起来还不容易?”
冯·格来欣点点头,比刚才平静了一点。他说:“萨尔瓦多,你可以走了。我们现在得多多小心啊。”
“您是说,乌拉会出卖我们?”
“我看她干得出来。不过,这样的话她也没有好下场,因为我们就会知道她藏在哪儿了。等着瞧吧。”
萨尔瓦多离开办公室后怒火中烧。凭他的黑手党经验,他真想在沃尔特湖边的一片树林里把乌拉也“处置”掉。黑手党一条古老的真理是:女人如果知道得太多,也就是活得太长了。女人活着是为了料理家务和生儿育女。男人做生意,女人怀孩子,历来如此,至今有效,尽管他敬重老板,但他认为冯·格来欣不是内行,故作高雅,缺乏威慑力,即使是黑手党接班人的模范——那位阿尔·卡波内先生——也会穿着燕尾服用雪茄烟来烫他不喜欢的人的皮肤,只有这样才能当头头儿。
冯·格来欣此刻想的是别的事情,比起萨尔瓦多的黑手党经验总结要严重得多。
他想的是钱,摇头丸,新建的贩毒组织和那个姓罗的越南人。冯·格来欣现在就知道,对乌丽克-罗伯特事件,罗先生是丝毫不会谅解的。新的生态摇头丸的供应已经开始,任何一种干扰都有可能发展成为障碍,造成数十万计的损失,对罗先生和他的组织来说,只有销售额最重要,而任何干扰都要由冯·格来欣承担责任。在发生钢丝绳凶杀案之后,波兰人的反应比较克制,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已把摇头丸市场拱手让给亚洲人。他们看来正在准备一项大的行动,现在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要赢得千百万的人,就不能在乎有牺牲。在这一点上,黑社会分子和打仗的政治家如出一辙,只不过后人不会为黑社会分子树碑立传,奉之为“伟人”而已。
冯·格来欣不得不自掏腰包弥补一项巨大的损失:随着乌丽克的出逃,全部“库存”,即最后一批波兰人供应的药丸,各式品种共计4万3千粒,一下丢掉了,在此之前,冯·格来欣已奉罗先生之命撤销了87万粒摇头丸的大宗订货,还有尚未报账的卖掉的药九,按冯·格来欣估计也值10万马克以上。
第二部 第03章
对乌丽克来说,这是她重建家业的一大笔资金。
自己掏钱弥补这些经济损失,对冯·格来欣并非难事,他痛心的是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损害。他曾经信赖过乌丽克,凡是熟悉冯·格来欣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于信任而这么做的,是对乌丽克的尊敬,而乌丽克却抛弃了他的尊敬。冯·格来欣不能饶恕她,这种耻辱只能用人命来洗雪。
从这时候起,冯·格来欣就在等待着罗先生的来临。
他自己承认,对此他害怕得要死。
哈比希在发现照片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他太太的坟地。
坟堆上只立了一个简单的木十字架,哈比希已经订做了一块玫瑰红抛光大理石墓碑,以后要树起来。坟上仪放着两个花圈,一个是海梅斯大夫送的,一个是他自己的,他在报上登讣告时请求大家不要送花,而是登了童子军的银行账号,请大家向这个组织捐款,这个要求其实是考虑不周,因为童子军并非公益团体,这样财政局就坐享其成了。
哈比希在墓边伫立良久,凝望着坟堆,然后从兜里掏出照片,对着可能是盖尔达头部的地方,弯下身去说:
“就是她,盖尔达,你看看,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我们的儿子,她杀死了罗伯特,也害了你。不,她也杀死了你!我们现在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了,挺漂亮,不是吗?恶魔也能装扮得这么漂亮。盖尔达,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找到她。现在我没有别的任务了,唯有找到这个女人。”
他在墓边停留了几分钟,告别的时候他说:“盖尔达,请你正确理解我下面说的话:我很高兴,你现在幸福了,而你在我身边时并不幸福……可是,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他不愿意做祷告,他眼里已不再有上帝,他也用不着上帝。谁要报仇,就不能发慈悲,慈悲就是宽恕,而宽恕是哈比希眼下最最想不到的东西。
接着他去了他的工作单位——巴伐利亚州政府。
他去见他的上司——位局长,立刻就被请了进去。局长的名字叫福尔克·哈斯勒,是位博士,他伸出双手面带同情地迎上前来。
“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了,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也别说,局长先生。”哈比希冷静地答道。
“您怎么没有通知我们……”
“我认为这样更好。”
“我们很尊敬您的夫人。上帝啊,这么突然,您儿子的悲剧……”
“我儿子罗伯特把母亲带走了。”
哈斯勒博士看着哈比希发愣,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只是拖长声音问:“带——走——了?”
“我们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给我太太带来沉重的打击,要了她的命。”
“真可怕!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意思了,哈比希先生,看您的脸色像是有病,我建议您现在就去休假,特别假,不算在假期之内,这事我负责。您先休息一阵,让内心平静下来。”
“局长先生,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马上批准。”
“不是休假,而是无限期停职,不要薪水,立即开始。”
哈斯勒博士沉默了片刻。这事实在意外,当官员的极少提出这种要求,尤其是不要薪水。他们多半是拿着医生的证明,声称自己有病,甚至要想提前退休,只有一次有个官员请求无限期停职而不要薪水,那是因为他中了六位数的彩票,成了百万富翁。提出停职就可以保留领退休金的权利,而对退休金这位暴发户是绝不放弃的,坐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总该得到点报偿吧。这是很绝的一招,同事们都羡慕不己。
哈斯勒暗示性地问道:
“哈比希先生,您中彩票了吗?”
“我从不玩彩票。我只是要停职,没有别的意思。这段时间内我不要薪水,这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您说得倒简单。”哈斯勒脸上的悲哀换成了公事公办的表情,“我得向专区区长打报告提出理由。”
“我给自己安排了一项特殊的任务。”
“什么任务?”
“这完全是私事,局长先生。”
“提这种要求还是实话实说好。应该让区长认识到确有停职的必要。”
“那就这么说吧:我不愿干了,就是不愿干了。”
“哈比希先生,我明白您得好好休息一下,以便从这场悲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哈斯勒脸上又露出悲哀的表情,“可是这无限期停职……”
“眼下我真的受够了!”
“那您是想提前退休喽?”
“不。局长先生,您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呢?我又不是在说中文!”哈比希的声音大极了,“我完成任务以后就回来,回单位。只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事我能给您办成吗?哈比希先生!”哈斯勒直摇头。创先例总是很费劲的,容易得罪人,“我建议……”
“您看着办吧。”哈比希对哈斯勒欠了欠身说:“从今天起,我不再上班,我认为自己已经停职了。”
哈比希不等哈斯勒回答就走出了办公室。哈斯勒站在房间的中央,凝视着关上的房门。
他失神地说:“用这种口气跟人说话!谁能想到,不声不响的哈比希博士会变成这样!”
罗先生不动声色地坐在冯·格来欣的面前,一言不发地听了他的报告。罗的沉默对冯·格来欣来说是个警报。冯·格来欣没有同亚洲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是他知道,闭口不语就是在动脑子。
他说:“罗先生,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您从账单上可以看出,您没有受到损失。”
罗的假面具一般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他说:“损失是在心理方面。我知道,生意照做不误,摇头丸的销售日益看好,越是有人警告,顾客就越多,好奇呗!真的买摇头丸能买到快活?非亲身体验一下不可。如今,我们的生态摇头丸上市了,再怎么警告也没人听了。生态不会致病,这句口号可以印在T恤衫上。我们国家的人常说:风吹播谷种,到处成良田,不,问题不在这方面,冯·格来欣先生。”
“那您以为危险在哪儿?”
“在那个女人身上,在那个女人的心里。是您夺去了她的心上人。”
“罗先生,她还帮了忙呢!”
“一个受骗的女人像一只受伤的老虎,先猛抓猛咬,然后就舔伤口,伤口愈合了,火气也平息了。之后她又开始清醒起来,这样的女人会想起什么呢?她的爱人被夺走了……”
“乌丽克是另一种女人,罗先生,您不了解她。”
“那么她为什么失踪了呢?”
“为了洗手不干。她要是真的出卖我们,早就这么干了。”
罗几乎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冯·格来欣,令他受不了,觉得好像有一头没有喂食的猛兽在盯着他。
罗说:“您也许很了解女人,但古老的格言更能启发人。我们说:躲在暗处最能打中敌人……她就是躲在暗处!”接着罗几乎命令式地大声说:“我们一定要找到她!”
“我们已经开始追踪。萨尔瓦多和一帮子朋友已经行动起来了。”
罗不屑地说:“那只是在慕尼黑!要是她在柏林呢?给我一张她的照片,您有她的照片吧?”
“只有一张她站酒台的照片,是浓妆艳抹的吧女形象。白天她不是这个样子。不过,一旦她又在酒吧干的话,就能认出她来。”
“冯·格来欣先生,您又犯了个错误。每名职工都应该拍一张自然的照片,一张照片能起到代表真人的作用,我们也有您的照片,照得很好……”
“我的照片?”冯·格来欣感到胃里有点难受,“我可没有见到有人给我……”
罗微笑说:“我们的长处就是让人看不见,我们知道的东西很多。”
“不过在乌丽克和罗伯特的问题上,你们失败了!”
“这点我承认。正因如此,更应该找到那个女人,我们不愿丢面子。”罗伸出右手说:“请给我照片。”
冯·格来欣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在一大堆账单里找到了乌丽克的照片,递给罗。
“很漂亮。”罗收起照片,“我们把照片复印一下,发到各地去,包括乡下的酒吧。到处都有我们的朋友。”
“我知道,只要来一个亚洲人,其他人就会像蚂蚁一样跟着来。”
“世界属于勤劳者,我们是勤劳的。”罗站起来准备走了,但没有伸出手来与他握手告别。冯·格来欣感到这很无礼。“我还有一个请求。”
冯·格来欣委屈地说:“但愿我能满足……”
“您能满足!您派出的猎人如果抓到她了,给我个消息,我们要处理她。”
“处理。”冯·格来欣麻木地重复这个词,他预感到罗的意思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们。”
“我明白。”
“伙伴之间能彼此理解总是好事,这使人活得更加轻松愉快。我们那儿的人说:一人能挑50桶水,两人能挑100桶水,庄稼就长得好。”
等到罗走了以后,冯·格来欣才说出了真心话:“让你那些谚语见鬼去吧!我们也有一条诊语,叫做:下雨之前别夸好收成!我不会把乌丽克交给你,她不会死在钢丝绳套里……”
沃特克和赖伯开始兴高采烈。
出现了新的证人,一个能解开大谜团的重要证人。
坐在沃特克和赖伯面前的是一条壮汉,身穿白色亚麻西服,他在凶杀案组的办公室里显然感到不太舒服,沃特克试图让他放松。
“您就是摄政王游泳池的救生员?干这行真不错,老是呼吸新鲜空气,天天能看见漂亮姑娘……”
“不见得,探长先生。”
“您的名字叫托尼·普尔弗,壮得像一头牛,打到哪儿,胜到哪儿。”
“我不打人,探长先生……我必要时救人。死者罗伯特·哈比希我认识。我一看到报上登的照片,就跟我老婆说:就是他,我们游泳池的老顾客。”
赖伯问:“他总是一个人吗?”
“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一个人,”
“以后呢?”
“以后他结识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女人也经常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就搞上了,打得火热。那女的肯定比男的年纪大,可是有一副好身材……你看了也会心动的。”
沃特克和赖伯交换了个眼色,好啊,有了,就是她,罗伯特的“女老师”。
沃特克问:“普尔弗先生,您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女人?”
“行啊,我老是见到她,穿着比基尼泳装躺在草地上……真是山高谷又深……”
“我们感兴趣的不是她的胸脯,也不是她的屁股,而是她的脸。”
“可她的屁股值得一看,圆鼓鼓的……”
赖伯举起手说:“停!这又不是在酒馆里说笑话,我们是刑警,普尔弗先生!她的脸什么样?”
“说起来让人淌口水,探长先生。”
沃特克的和气是有限度的,他说:“那你就吐出来!蓝眼睛,褐眼睛,绿眼睛,灰眼睛?尖鼻子,扁鼻子,翘鼻子,细鼻子?”
“这……我可说不准。”普尔弗有些狼狈,“说实话,这些我没注意,我注意的是别的部位。”
“胸脯和屁股!”
“对。”普尔弗感到很难受,心想我真傻,何苦自告奋勇找警察作证来!警察对待我就像我兜里揣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说是悬赏5,000马克征求线索,可真的向他们提供情况时,他们又凶得像当官的训小兵。他继续说:“对了,还有头发是黑的,但太阳光一照又有点发红,像栗子的颜色,不错,栗子色,特别显眼。当她从游泳池边上走过时……”
赖伯补充说:“长长的腿……”
“您说对了,探长先生。”普尔弗回忆起来眼里都闪光,“腿长得跟时装模特一般。那女人实在令人倾倒!”
沃特克仿佛看见那位神秘女郎就在眼前,他现在理解了,像罗伯特那样涉世未深而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势必会听命于她,以至犯罪也在所不惜。
他问:“您能画出她的脸吗?”
普尔弗摇摇头:“我能游泳、潜水、跳水、急救,打网球、打高尔夫球……可画画从来没学过。”
“我们有一台电脑,可以根据您的描述画出图像来,只需要您提供准确的资料。”
沃特克又和气起来了,要是能画出那个女人的脸部图,那侦破工作就有了王牌了。
他说:“我们喝瓶啤酒吧,也许有助于您回忆。”
普尔弗挤挤眼睛说:“刑警请喝啤酒,还有这种好事?”
“我们不光运死人。”沃特克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间,派一名女秘书去拿三瓶啤酒。这时候赖伯和普尔弗去了电脑室,坐在能画出人脸的机器面前。一位专门操作电脑的年轻警官已经在屏幕上勾画出一幅女子头部的概貌,就等着按普尔弗的描述来修改和补充了。
普尔弗先喝了半杯啤酒,然后望着电脑图说:“鼻子细一点。”
图像一闪,脸上换了个鼻子。
普尔弗兴奋地说:“真棒,太棒了!整个脸部再瘦长一点,别那么圆……”
嗒——嗒——嗒……图像变了,普尔弗佩服至极:“你们真行啊!”
敲键盘的年轻警官笑着说:“电脑里储存了好几千种可能性,无论是欧洲人、刚果人或者中国人,我们都能画出来,普尔弗先生,请继续说吧。”
“下巴尖一点,对,就这样!眼睛么……我看有点儿斜。”
赖伯不高兴地问:“她难道是亚洲人?”
“当然不是!只有一点点儿斜,眼睛倒是大大的。眉毛修过,嘴唇厚点。头发是鬈的,不是这么短,相当长……颧骨略高……对,就这模样!”电脑停止发出响声,普尔弗靠到椅子背上,拿起啤酒杯,手都有点抖了。他结巴地说:“了不起,真了不起!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
“祝贺您!”沃特克拍拍普尔弗的肩膀说:“您的记忆力很好。那女人看起来就像杂志封面上的美女……”
“就是嘛。”普尔弗满意地看着电脑图说,“她能征服任何一个男人。”
赖伯问道:“您不会记错?”他觉得这幅画太理想化了,太完美了。这样的女人只会走在时装大师范思哲或者拉格费尔德的展示台上,而不会走在摄政王游泳池的池边上。
“不会错,就是她!”
“那我们就将她的画像发表!”沃特克再次拍拍普尔弗的肩膀,他难得这样和蔼可亲,这说明他很高兴。“您帮了我们大忙。”
“真的?”普尔弗喝完啤酒问,“那5,000马克呢?”
“要是您提供的线索能使我们抓住那个女人和凶手,您就能得到这比赏金。祝您成功!”
电脑图印出来了,并发给了所有的报纸、杂志、电视台和警察局。照片下面的文字是:“谁认识这个女人?在哪儿见到过她?有关情况请报告……”
沃特克开心地说:“这下就等电话铃响了!这么个女人在哪儿都会引起注意的。”
不过,这幅图有个小小的、但是决定性的错误:它并不像乌丽克·施佩琳本人。
“你知道你的脑子出毛病了吗?你应该进疗养院,那里面的房门都没有门把!”
海梅斯大夫认为没有理由再跟他的朋友哈比希客客气气了。他们俩坐在哈比希的书房里,海梅斯拿着罗伯特情人的照片看了很久,他能理解像罗伯特那样的男孩会迷上这个女人,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哈比希竟然拒绝把照片提供给警察。不管海梅斯怎么责备,哈比希只有一个回答:“不给,就是不给!我自己来处理!”任何道理都说不服他。
“我在罗伯特和盖尔达的坟上发过誓,我要寻找那个女人。我说话是算数的!”哈比希从海梅斯大夫手里拿过照片,把它放在桌上。海梅斯说话还是那么直来直去的:
“在坟上答应的事可多了……”
“我不是那种人!”
“胡伯特,你这是自己害自己!警察比你有办法得多:新闻报导、电视报导、全面通缉……他们可以求助于千百万人!那个女人不会无人知晓,肯定有不少线索,只有警察才能布置巨大的通缉网。”
“不能让警察把她抓起来……我要亲自把她弄到手。”
海梅斯屏气敛息地问:“你要杀死她吗?胡伯特,你在想什么啊!你愿意落个杀人犯的下场吗?”
“我不是谋杀,最多是一时冲动的误杀,会得到从轻处理。”
“无论如何也得判10年徒刑。”海梅斯用拳头敲桌子说,“要不然就进没有门把的房子,你愿意去那儿吗?”
“结果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可我要管,作为你的朋友……”
“作为朋友你该帮我。”
“我会的……我要把你摁住!”
“我还有个主意。我把照片拿去复印,你也拿一张,跟我一样找遍每一家夜总会,我们分区去找,包括市区和郊区。”
海梅斯对这个建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怔了半晌才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门说:“我不会充当谋杀的帮凶。”
“你是帮助伸张正义!在我们国家公理快没有了。对犯人人道,对受害者倒是不帮忙。”
“我真奇怪,你怎么变得这样!”
“我自己也认为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以前我是什么?是一条档案里的蛀虫。我没有真正的生活,虽然我爱盖尔达,可她并不幸福,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眼里只有自己,我以为所有其他人都跟随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多让人讨厌啊!”
“你以前是个可靠的人,可以委以重任,而现在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根基,失去理智!胡伯特,把照片交给警察吧!”
“我说最后一遍:不交!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这话是最后的结论,海梅斯耸耸肩,再说也没用。无限期停职,不拿薪水,卖掉贵重的集邮本、两块波斯地毯和一套迈森瓷制餐具,换来的钱作为积蓄花光后的经济支撑,那的确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过,能不能偷偷地向警察打个招呼呢?写封匿名信:哈比希博士有那个女人的照片;或者更高明些,把哈比希添印的照片给警察寄去?
第二部 第04章
海梅斯大夫思想斗争了一番,还是放弃了,不能出卖朋友,不能滥用朋友对自己的信任。背叛者最可耻。我今后还要每天早晨照镜子而问心无愧。可有一个问题:按法律说我这么做是否有罪呢?
海梅斯问:“你以为那个女人还在慕尼黑吗?”
“是的。”哈比希把照片放进口袋,“她自以为很安全,她不知道我们有她的照片。罗伯特肯定向她保证过,要藏好这张照片,不让人发现,他也是这么做了……把照片放在瓦格纳头像底下。她就在慕尼黑。”
“你尽管很聪明,却又天真得让人吃惊,我要是她,我第二天就逃离这个城市了。”
“那太令人注目。”
“谁会注意?”
“邻居们哪。”
“谁想得到这么漂亮的女人会犯罪……何况新闻报导并未说是个女人干的,连刑警都好像没想到,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胡伯特,那个女人可能早已在柏林了。”
“干吗去柏林?”
“我只是随便说,也可能去了别处,胡伯特,你找也白找。”
“我们过两三个月以后再说吧。”
“到那会儿都时过境迁啰。”
“要不就是我的任务完成了。”
“那我们再见面时,你就坐在监牢探望室厚厚的玻璃窗后边了,杀人犯哈比希博士……”
“你会看到我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喜气洋洋的!”
海梅斯很快告辞,没法再跟哈比希谈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头孤独而饥饿的狼。
乌丽克的模拟图上了所有的报纸和电视台,连那个名叫《未破案件》的电视节目也加入到缉拿行动中来。全体德国人都在寻找这个女人。
冯·格来欣见了那张图后哈哈大笑,萨尔瓦多也笑痛了肚子。罗先生来电话问:
“德国警察怎么会发表这么一张图?一点儿都不像。”
“高兴吧!不知道德国警察是怎么弄出这么张图来的,也不知是谁把乌丽克描述得没人认得出来,警察用这张图找人可以找100年。您那儿情况怎么样,罗先生?”
“我们那张照片已经发到每一个对我们有用的人手中。应该及早摘樱桃,别让鸟儿吃了去。”
“您是否还有没法用谚语来说明情况的时候?”
罗笑了一笑说:“我想没有。东方的智慧能描述天地、昼夜、阴阳、花鸟。人跟所有这一切都有关系。”
“祝您成功,罗先生。”
“谢谢。我们会成功的。”
哈比希翻开报纸后也立即打电话给海梅斯,他喊道:
“你看到报上登的玩意儿了吗?”
“当然看到了。我正想告诉你呢。”海梅斯看来不像哈比希那么高兴。“这是一场悲剧……”
“是开玩笑!”
“你要让警察误入歧途吗?”
“我看再好不过了。让他们按那张图抓人吧,真是见了鬼了!”
“但这也证明,有人见到了那个女人,看见她和罗伯特在一起。不过是个眼光不准的见证人,描述得不对。”海梅斯劝哈比希说:“你应该打听他的名字。他知道的情况肯定比警察多。”
“他不可能比我们知道得更多,警察要是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和住址,就不用登报找了,见证人对我毫无用处。”
“可要是警察有了真正的照片……”
“别说了!”哈比希挂断电话,不愿再谈了。
那天晚上,哈比希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支雪茄,他有好长时间没抽雪茄了。他要享受胜利:只有他一个人拥有准确的照片。
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原来百花盛开的地方,现在是一片白雪,柏油马路上结满了冰。一年好像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时光的流转,历来如此,只不过哈比希以前没有意识到而已。
圣诞节即将来临,哈比希的家里却是静悄悄、空荡荡的。再也没有盖尔达烤的圣诞糕点的香味,再也不必选购和装饰圣诞树,哈比希也不用指手画脚搞布置了。
无数的往事都已随风而逝,哪还有圣诞节的“平安夜”?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孤独、空虚和失落……
在过去几个月里,哈比希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按着清单一家一家地访问了所有的酒吧间、迪斯科舞厅和其他娱乐场所。他每到一处就拿出照片让人看,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不认识,从未见过,我们这儿没有,她是谁?
哈比希的回答是:“一名杀人犯,她杀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和我太太盖尔达。”
“太可怕了!这个女人真漂亮!一点儿不像杀人犯。”
被访的人出于同情全都给他酒喝。有四次他喝得酩酊磊醉,被人用出租车送回家。他以前也有过不胜酒力的时候,那还是在大学生时期,可自从他当上候补官员以后就不再去酒馆,成了奉公守法的公民,只有海梅斯大夫才能拽上他去慕尼黑的啤酒馆,而且也仅有极少几次,哈比希老是拒绝说:“我干吗要跟那些汗流夹背、大声喧哗的男人泡在一起?我的时间太宝贵了。”盖尔达多么希望去一次啤酒馆,吃上几根白肠,或者一份酸菜肘子,可是哈比希从来没有问过她想不想去,如今,只要有人请他喝酒,他就来者不拒。
他当然也去了托斯卡纳酒吧。这家酒吧按字母排在清单的末尾,他首先遇到的当然是博罗。博罗凭着自己训练有素的眼力,马上看出这位中年男子是有妇之夫,出来寻花问柳,兜里有的是钱。
门打开了。
光胸脯的衣帽女郎接过了哈比希的大衣。外面又湿又冷,真正的11月天气。哈比希自动掏出30马克作为入场费,他已经有经验了。
博罗殷勤地问:“您要棕发的、红发的还是金发的?德国的、俄国的还是泰国的?”
“我要见你们经理。”
博罗缩起脑袋,赶紧走开。他的本能告诉他,别指望这位客人花大钱,哈比希靠着墙等着。这里是他今晚访问的第四家,也就是说他得喝第四次酒。他估计这儿也问不出什么情况。衣帽间那个光胸脯的女郎足以证明,罗伯特是不会上这儿来的。他正要走的时候,萨尔瓦多从里面一个房间里出来了。
萨尔瓦多礼貌地问道:“先生,您要见我?我是经理。”
“我想我搞错了。”
“先生,在托斯卡纳酒吧是不会有人搞错的,对任何口味,我们都有合适的货色供应,我们从未有过不满意的客人。”
“真的搞错了。”
萨尔瓦多仍很客气和灵活。他每天都遇到一些滑稽人物,他们的要求有时真到了荒唐的地步。他想起有一次一位客人掏出一张1,000马克的钞票在他眼前晃晃,并问:“你有绿头发的体重100公斤的胖妞吗?”
萨尔瓦多当然没有,但他回答说:“我们可以满足您的要求,先生,请耐心等一会儿。”他到处打电话询问,总算找到一个体重105公斤的女人,不过是紫发的,那位客人很满意,他是慕尼黑一位颇有名气的工业家。
这会儿萨尔瓦多说:“我们这儿可不是一家会让客人不满意的酒吧,先生。”
“我找一个女人。”
“一个够味的女人?”
“别说傻话了!”哈比希从袋里掏出照片,“我找这个女人,我走错地方了。”
萨尔瓦多看见乌丽克的脸,呆住了,小心,小心啊!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警察可不是他这种样子。警察正凭着一张可笑的模拟图在寻人,他拿的照片却是真正乌拉的照片,还照得挺好。
萨尔瓦多感到这很危险,他想,这事要让老板决定,我得隐蔽起来,在手枪上装上消音器。
哈比希问道:“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从未见过。”
“我也不指望有别的答复。”哈比希伸手要照片,但萨尔瓦多没有马上给他。
他说:“您应该把照片给我们老板看看。”
“您不是老板?”
“我是经理,老板是冯·格来欣先生。”
“他在吗?”
“碰巧他在。”
“那您带我去见他。”
“我得看有没有可能。”
萨尔瓦多走进里面的房间。酒吧里飘扬着乐声,不是爵士乐,也不是摇滚乐,而是浪漫的音乐,正在同姑娘调情的客人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
没等多久,萨尔瓦多回来了,他的裤腿早已塞好手枪。“先生,请跟我来。”他带着哈比希走到办公室,敲了一下门,把门推开。冯·格来欣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他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来的是什么人。他请哈比希坐下,自我介绍说:“我是冯·格来欣,您是……”
“哈比希。”
果然不出所料,是罗伯特的父亲。冯·格来欣感到情况很不寻常。被害者的父亲坐在杀人的主谋者对面,还蒙在鼓里,而杀人者躲在门背后,只等给信号了。
冯·格来欣问道:“您找一个女人?我的职员说,您有一张照片,我能看看吗?”
“请看吧。”哈比希从口袋里拿出照片,递给冯·格来欣。
“是位美人儿,照片拍得很好。您为什么要找这个女人呢?”
“她害死了两个人。”
“真的?”
“我儿子罗伯特和我太太盖尔达。”
“真想不到!”冯·格来欣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他头一回听说,乌丽克还杀了一个女人。他认为这不可能,乌丽克可能干许多事,但决不会杀人。“这个女人枪杀了您的太太?”
“我没有说枪杀,只是说杀害,我太太死于儿子罗伯特被害所带来的打击,是间接的谋杀。”
冯·格来欣松了一口气。“我从报上看到了您儿子的悲剧。”他装作遗憾的样子说:“我向您表示哀悼,这对您肯定是极其可怕的。”
“我已经摆脱了昨天……”
“哈比希先生,我能请您喝一杯干邑酒吗?”冯·格来欣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瓶酒。“这是存了30年的波利尼业克王子牌。”
“我不反对。”哈比希指着照片问:“您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没有。”冯·格来欣倒好了酒,又拿起照片来看。是的,就是她。照片比罗先生在全德国境内散发的那张要好得多。“这个女人什么事都能干,但就是不会杀人,尤其是她在照片背面写上了‘我们永不分离’,这可是永恒的爱的誓言。”
“这是有意的欺骗,是谎言。她把我儿子罗伯特塞满了摇头丸,变成了毫无意志的傀儡。以后两人发生了争吵,因为罗伯特新的女友吃摇头丸吃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声称要检举这个女人,于是她认为唯一出路就是杀人灭口!刑警是这样设想的,我相信这种设想。”
“那您为什么要找这个女人呢?”
“您不能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吗?”哈比希一口喝掉了干邑酒。
“哈比希先生,您看上去不像是个嗜血的复仇者。”
“我的外表可能没变,但内心里已经彻底地变了。”
冯·格来欣把照片放回到桌上。这是乌丽克唯一的一张清楚的照片。只有拥有这张照片的人才有希望找到她。这张照片一定要传到罗先生的手里。
冯·格来欣说:“我也许能帮您的忙。”
“可您刚才还说……”
“不,我不认识她……但我除了托斯卡纳酒吧以外,在慕尼黑及其周围还有14家夜总会,我可以把照片拿去让他们传看,也许有哪个姑娘或服务员认识这个女人。请您把照片留在这儿。”
“不行。”哈比希赶快把照片收起来,“我不会交出照片。您把这些夜总会的地址给我,我亲自去问,这五个月以来,我别的事不干,就干这个。我不信没有人认识她,这样的女人很引人注意……尤其在摇头丸圈子里,她肯定是有名的。”
此话不假!冯·格来欣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危在旦夕:要是哈比希凭着这张照片真的找到了乌丽克的踪迹,那乌丽克为了活命肯定会供认一切。
这张照片不能掌握在哈比希手里。
为了把照片交给罗先生,有两种办法:要么让萨尔瓦多在办公室里悄悄地把哈比希杀掉,要么让罗先生自己来处理,两者的最终结果都一样,但后一种办法可以使冯·格来欣保持手脚干净。所以他决定把哈比希交给罗先生,在他看来用钢丝绳勒死哈比希是最麻利的手段。
“我把我的企业的地址给您。”冯·格来欣讨好地说,在他眼里,此刻哈比希已经不存在了,“祝您成功。只不过我很怀疑……”
哈比希站起身来说:“我有时间。48岁还不算老,我可以等,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不管是哪一天,我会遇到这个女人。谢谢您的干邑酒。”
萨尔瓦多把哈比希送到大门口,看着他开车离去,藏在裤腿里的手枪略得难受,因为消音器太长了,博罗关上了铁门。
博罗问:“那人是谁?”
“一个死人。”
博罗不再问了,不能问萨尔瓦多问得太多。
冯·格来欣在办公室里考虑片刻,拿起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姑娘的声音。冯·格来欣说:“我找罗先生,有重要事。”
完全出乎意料,罗先生没有采取行动。
他没有让宋华丁到慕尼黑去施展钢丝绳手艺……他要他去别的地方,在荷兰北布拉班的秘密实验室里生产的数十万粒摇头丸,通过荷兰边界上的林堡运往德国,比利时和法国,充斥了市场。有一个案件足以证明这一竞争有多危险:缉毒人员根据举报找到了一座秘密的高技术实验室,光是没收的摇头丸原料就价值2,300万马克。那里生产的摇头丸质量优良,比波兰货要干净得多,名字也挺吸引人的,尤其受年轻人的欢迎,像什么亚当、夏娃、麻雀、宝贝、酋长、恐龙、穿心箭等等。毒贩子们组织得极好,销售额以百万计。罗先生十分明白:这些货要是进入巴伐利亚,就会挤垮生态摇头丸,危险性与日俱增。
罗先生只是越南人贩毒集团中的头头之一,集团总部在摩纳哥。他们决定,派宋华丁前往德荷边界。这叫做“清扫市场”或者“集中化”,是惯用的经营手法。
在沃沃明,宋华丁恢复了地下室里的练习,做了一个新的木头脑袋,更瘦小,脖子更细,戴着长长的假发,是个女人的头。不知名的打电话者告诉他,有可能也要送一个女人上西天、
宋华丁没有提问题,但是他不愿意亲手杀女人。当年害侬洁是另一回事。他只是把她推下海去了,至于她不会游泳,那是她的问题。按他的看法,他没有杀她,而是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尽管宋华丁心生反感,他还是开始了练习。女人的长发是个障碍,好像是个软垫,阻碍着迅速的抽紧。而闪电式杀人的艺术就在于:没有响声,没有挣扎,跟雷击一样,几秒钟完事,在男子身上宋华丁从未出过问题,但在女子身上他没有经验。
那就练吧,练了又练!对女人细长的脖子要用一种特殊的钢丝绳,更细更短,更灵活更轻便,必须好好练,从背后套住头,然后猛力收紧。说起来简单!宋华丁可是想骂娘了。
该死的长头发,真碍事。
宋华丁日复一日地练习用钢丝绳套那个瘦小的木制脑袋。有好几次他灰心地坐下来琢磨,从背后用尖刀割断喉咙的办法是不是更好,更有把握。不过这样就会流很多血,而宋华丁是一向厌恶流血的。他在越南见到的血太多了,他手上沾的血也太多了。
他曾经有过一闪念,那就是在他太太玛利卡身上试试他的手艺,但他后来放弃了,因为要是折断了玛利卡的喉头软骨,那就不能说她死于心肌梗塞了。只有事后把她吊死,说她一直感到不幸,甚至想到死;并说她的瘸腿多年来使她抑郁寡欢,这是一场悲剧。
对宋华丁来说,这些都太复杂了,要躲避危险,而不要招引危险。他应该继续练习,女人的脖子是大自然的杰作。
所以,当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声音命令他去荷兰边界时,宋华丁很高兴。他将在凯尔肯霍夫旅馆得到具体指示,报酬是7,000美元。
高额的酬金使宋华丁乐不可支。他按照越南人的方式,烧了一只鸡,煮了一壶乌梅酒,点了八支香,八是个吉祥的数字,这是他从中国人那儿学来的。他高兴地告诉玛利卡:“我们要做一笔大买卖,北方来的木材!我从明天起要出门10天。”
玛利卡并不追问,她从来就不问,重要的是,宋华丁每次出门都带钱回来,时而还带件首饰回来,有一次带回一串玫瑰色石英做的念珠,玛利卡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每星期日都去教堂。
这一切冯·格来欣都不知道,他只是奇怪,怎么罗先生对于哈比希正凭着一张照片寻找乌丽克这桩事竟然无动于衷。
关于罗伯特·哈比希案件,人们不再议论。报纸和电视台早已有了更加重要的新闻,记者们在跟踪名人逃税案;国民对圣诞节奖金减少大为不满;一些名流的离婚事件使有些人幸灾乐祸;破产风潮驱使人们上街示威;欧盟组织成员在布鲁塞尔为了香蕉的弯曲度和利用基因技术培育马铃薯而争吵不休;一名男影星在加勒比海被人偷拍了一张裸照,于是起诉那位摄影师,报纸评论的标题是:为了一根小香肠大闹公堂。哈比希案件已经被人遗忘了。
沃特克和赖伯也困惑不解,模拟图的发表竟成了令人丢脸的徒劳之举。
当然,电视台呼吁人们提供线索以后,德国各地都有一批“证人”报名。刑警得到176起举报,但全部无用。有人说看见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在柏林、汉堡、汉诺威、萨尔布吕肯、埃姆登、吕贝克、维尔茨堡、斯图加特和莱比锡。甚至在吕内堡原野,也有人报告说:“这个女人昨天在超市买了面包、厕所清洁剂和四根水煮香肠。”
“真恶心!”沃特克失望地叫道,“八千万德国人之中总会有人注意到了这个女人吧,再说她也应该有熟人,她又不是生活在山洞里,她有住宅,要购物,要上理发店,有女友……”
赖伯说:“女友们是最不愿意出面的,谁愿意把自己卷进一桩凶杀案里去。”
“可是那张图的下面没有写着是凶杀案!没有人能知道。”
“凡是公开被寻找的人,尤其是被警察寻找的人,谁都会避而远之。”赖伯能理解沃特克,因为救生员普尔弗详细描述了那个女人之后,赖伯也曾一度满怀信心,他甚至再次请普尔弗去他办公室,问他:
“她真的像电脑里所画的那样吗?”
“没错!”普尔弗几乎是委屈地说,“这样的女人我怎么会忘记!”
沃特克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不过挫折使他很烦恼,他自我埋怨说:“我今年43岁,还说不上僵化,我总在想,哪一点我做得不对?哪一点我没注意到?”
“没有的事,特奥。”赖伯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好,“一切都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做了。”
“按部就班……远远不够!我们是在空转!我们手里有钥匙,可就是开不开锁!这个女人……”
“这是你唯一没有破的案子吗?不是吧。”
“慕尼黑警察的破案率为83%,可这剩下的17%对我压力很大。这起摇头丸案件比任何其他案件都清楚,各个细节都能凑得起来……可就是找不到这个女人,找到了她,也就找到了凶手!我就不懂,怎么会谁都不认识这个女人,这不可能嘛!”
“也许她不是图上那个样子?”赖伯早就有所怀疑,但他在第二次讯问普尔弗以后又消除了怀疑。
沃特克像是被刺了一下:“这简直是灾难!这点联想都不能想!”可是他忽然不作声了,坐到一张椅子上,恍然大悟地说:“是的,就是嘛!”
“什么呀?”
“我们太轻信了,彼得,我们错了!我们只相信那个托尼·普尔弗,以为他认识罗伯特的情人。既然他在游泳池见到过乌丽克,那么其他人也见到过,而我们却忘了问其他人,这里面有餐厅招待员,收银员,别的救生员,卖冰淇淋的……我们真笨,干了20年了,还像个外行人,我们不配领我们的薪水!”
“那我们马上补救。”
沃特克苦笑说:“现在都冬天了,游泳池关了,卖冰淇淋的改卖炒杏仁和烤栗子了。”
“可溜冰场开着,餐厅在营业,坐在收银处的还是那几个人。”
“那些线索都过时了。”沃特克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大衣。“不过再试试看吧。”
12月的第一个星期,哈比希按着冯·格来欣给的清单,访问了所有的酒吧,清单是冯·格来欣通过邮局寄来的,哈比希感到对方很合作,所以在电话里表示了感谢。
冯·格来欣答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而为,我已经事先通知了各位经理,说您要去造访,祝您好运。”
哈比希自然又是白费劲,到处遇到的都是对方的摇头、耸肩。没有人需要撒谎……他们的确不认识那个女人。冯·格来欣只是奇怪,罗先生竟然沉得住气,不想把乌丽克的照片弄到手。
越南人的“业务班子”在德荷边境大显身手。北威州的刑侦局不得不成立一个“亚洲特别委员会”,在门兴格拉德已赫、费尔森、克雷费尔德、盖尔登、内特塔尔、埃梅里希和高赫这些地方,也就是沿着荷兰边界,在树丛里,铁路边上,桥墩底下,发现了死去的德国人和荷兰人,是被人用钢丝绳勒死的。联邦刑侦局指出,慕尼黑也发生过类似的凶杀案,这无异是向北威州刑侦局发出了警报:亚洲黑手党在莱茵区出现,而没人知道其动机何在。被杀的人都是一般的公民,其中甚至有一名建筑师和一名专搞顺势疗法的医生;还有一名荷兰人是有名望的工厂主和化学家,据梯尔堡的刑警告知,此人在梯尔堡开一家化工厂,生产化肥,很富有,关系很多,一直通到首都海牙的各个部里。他乐善好施,造了幼儿园和体育场,甚至资助一个交响乐团,主要演出布鲁克纳的作品。为什么要杀害这么一个人,绝对是个谜!他有许多朋友,当然也有人忌妒,就像每个成功者都会遭到无能者吐唾沫一样,可这种忌妒也不至于发展到谋杀啊!特别是有个问题解答不了:为什么他被人用亚洲方式杀死了?是有人受了慕尼黑案件的启发仿而效之吗?
为什么一下杀死七个人?是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吗?为什么挑这么七个彼此根本不认识、从未见过面、从未说过话的人?尽管巴伐利亚州刑侦局提供信息说,估计慕尼黑的案件与摇头丸有关,莱茵区的刑警仍有怀疑。医生、建筑师、化肥厂主跟摇头丸有什么关系?其他四名死者所操的职业也无可挑剔,有一人还是糕点师,没有理由怀疑他们有犯罪的背景。
宋华丁干得很出色,不光是那七千美元的酬金使他高兴,他还为自己杀人技术的炉火纯青而自豪。没人能比得上他,他不愧是世界冠军,只不过迄今为止他所拿的报酬不是世界冠军应得的报酬。他以后要改变这一状况,如果再有任务,他得要两倍的报酬,他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亚洲式谋杀的成功很快就奏效了,连刑警都还没有注意到:来自北布拉班和林堡的摇头丸大大减少,在第七个人被杀以后则完全停止了。没有哪个接货人敢于再去秘密接头地点。宋华丁的钢丝绳还扼住了出口。在荷兰的布雷达有一位名叫范·德·罗勒的鲜花蔬菜批发商,他拥有22辆卡车,往德国运送鲜货,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很有礼貌的陌生人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操熟练的德语,但带有外国口音:“范·德·罗勒博士,我们建议您做笔生意。”
范·德·罗勒听着觉得很不舒服,他问:“您是谁?”
“我可以用反坦克导弹把您的22辆卡车打得粉碎。”
范·德·罗勒说不出话了,他忽然知道自己已置身于一场战争,一场无比残酷的战争。
他勉强地忍住喘气,问道:“您……是您策划了这七起谋杀……”
“有可能还会有第八起,您的脖子也是经不起钢丝绳勒的。”
“你们吓不倒我!谁也吓不倒我。我身边一直有四名保镖,我坐的是防弹车。”
“这我们都知道,范·德·罗勒先生。”这彬彬有礼的声音现在对罗勒来说已是无法忍受,“干吗非要我们试试不可?双方满可以达成协议嘛,友好协议……”
“您要参加我的水果生意?还是想通过我的公司向欧洲销售亚洲土产?我估计您是亚洲人吧……”
“我一直不知道荷兰人还挺幽默,尤其像您这样处境糟糕的人,还是直话直说吧,我们应该谈谈摇头丸的事。”
“什么?”范·德·罗勒大吃一惊,他立刻意识到,打电话的人对他公司的业务情况了如指掌。
对方的语调变硬了,不再那么软绵绵的。
“您那22辆卡车,其中有17辆是装易腐货物的冷藏车,可以不经检查就越过国界。以前您有海关的特别许可证,可以随便来往。如今,荷兰成了欧洲联盟和中根协定的成员国,这意味着国界已经敞开。您的每一辆卡车除了装有蔬菜和鲜花以外,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摇头丸,运往德国、比利时、法国,再转运到全欧洲。您的供货人是在荷兰的非法实验室,其中有一家是位于梯尔堡附近的肥料厂,我们不得不让这家厂的老板——舒文戴克先生——提前退休,作为对您和您的朋友们的警告,我估计,我们这次谈话之后,您会马上通报您的客户,这其实也符合我们的意图。我们已发出了七个明显的信号,您明白吧,范·德·罗勒先生?”
“我明白您的话,但不明白您的用意。”罗勒用发抖的手点燃了一支弗吉尼亚细雪茄,“您想讹诈我吗?”
“讹诈?我们跟您一样,也是生意人,是一家国际性企业,有许多分号,我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活动,不仅限于阿姆斯特丹、鹿特丹、乌得勒支。所以我们相信,您肯定乐于跟我们合作。”
“我看没有必要!”范·德·罗勒鼓起勇气说,“您还胡说什么摇头丸,简直可笑!”
“明天一早,在边界上的文洛地方,您的两辆冷藏车将会爆炸。您得到我们的警告以后,就别装运摇头丸了,也不用装运了。我们只是要向您证明,我们随时随地都能毁掉您的车队,即使您走别的路线,那也是白费劲。我们会悄无声息地跟踪您的每一趟车队。”
范·德·罗勒抽着雪茄,往天花板上喷烟,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亚洲人已经赢了这场战争。要么被毁灭,要么打白旗投降……罗勒决定,先跟对方谈判谈判,以便摸清这“业务关系”规模有多大。
“您要干吗?有什么建议?”
“看来理智终归是谈判成功的最佳基础。我们设想了一种简单的分工。”
第二部 第05章
“我想不出来怎么分法。”
“因为您想得还太复杂,我们可以成为平分秋色的伙伴。”
“我看不出有这个必要。”
“如果要改变市场状况,就有必要了。您根据不同实验室的条件,供应不同形状和成分的摇头丸,而我们则生产‘生态摇头丸’!不是药丸,而是无臭无味的药粉。这种生态摇头丸的成分属于非禁品,在美国的任何一家商店,在欧洲的药材店里都能买到。全是永远不会被禁止的纯天然产品,否则的话那些保健食品店得全部关门。”
范·德·罗勒摇头说:“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打电话的人是个骗子,只能这么解释,此人想利用这七起凶杀案引起的人们的恐惧心理,是典型的“搭车”行为,对此只有一笑了之。他冷嘲热讽地说:“您是在用李子干做摇头丸吧?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关键在于配方,我们把药粉装在小小的、彩纸做的金字塔形的三角包里。”
范·德·罗勒差一点笑出声来,纸做的金字塔!发疯了!“您把它叫做‘阿依达公主’或者‘拉美西斯法老’吧。我们的谈话是否可以结束了?”
“我们才谈了一半。”客气的语调又变得软绵绵的,“我们设想了一种最简单的伙伴关系:你们负责销售一半我们的小三角包,我们负责销售一半你们那种很快就要过时的货色。所得利润两家平分。”
罗勒嘲笑说:“有这么简单吗?我不是只有半个脑子,我有一整个脑子。您的胡说八道,真是滑稽透顶了。”
罗勒把电话挂了,但他马上采取防卫措施,因为疯子是危险的,而亚洲的疯子更应视为现实的危险,不管是中国人还是什么人发明了金字塔药粉,这些人具有强大的暗中破坏的能力。
范·德·罗勒加强了他的保镖队伍,用最好、最先进的冲锋枪加以装备。对他来说,搞到这种武器是毫不困难的。但是布雷达这个地方却太平无事。全是吓唬人的吗?
圣诞节前三星期,打电话的人终于说到做到:花菜出口公司的三辆卡车还没走到德国边界,就在荷兰境内爆炸了,司机们葬身火海。
范·德·罗勒苦于无可奈何,只有等对方再给他打电话。
他愿意谈判。
在慕尼黑,弗兰茨·冯·格来欣弄不明白,为什么罗先生至今还让那个拿着乌丽克照片的哈比希博士逍遥自在?
弗兰茨又一次打电话时问道:“您对乌拉不再感兴趣了?哈比希手里的那张照片始终是个危险,那是唯一一张有用的照片!”
“在荷兰的行动更重要。乌丽克是次要的。”
“我的看法不同,要是您……”
“这就是您的思维错误,因为您害怕了。您不用怕,冯·格来欣先生,要是乌丽克想毁掉您的话,她在过去的五个月内早就这么做了。然而她却保持了沉默,而且还会继续沉默,我看她并不危险,就让哈比希到处去找吧。我们在监视哈比希,要是他真找到了乌丽克,我们的动作会比他更快。冯·格来欣先生,把乌丽克忘了吧,她在我们这儿已经没有什么重要性了。”
冯·格来欣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不妙。”
罗笑着说:“您应该改变您的感觉。”罗对过去几周的发展很满意,欧洲销售网的扩张取得了成绩。“我们不需要感觉,而是需要分析性的思维。”
圣诞节前一周,在一个星期一,邮局给哈比希送来一封薄薄的信,装在便宜的浅蓝色信封里,没有发信人的名字,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连邮票也没有贴,哈比希不得不补交邮费。盖的邮戳是慕尼黑一号邮局。这要是在以前,哈比希会把信退回去,在上面注明:拒绝收信。可现在他想知道:谁给我写信而不写上自己的姓名?
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从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只写着短短几句话,也是用打字机打的:
“前些日子您来过我们这儿,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我们骗了您。我们认识那个女人,她名叫乌丽克·施佩琳。她已不在慕尼黑了,如今她在汉堡,我们对您表示同情。”
没有署名……可是哈比希马上知道,信上写的是真话。乌丽克·施佩琳,现在到了汉堡。海梅斯大夫的猜测,即那个女人早已不在慕尼黑,终于得到证实。
好啊,去了汉堡,躲在大城市的丛林里。可是丛林也是可以闯的,在自然界人们要用砍刀开路……而哈比希将用一张照片。他把纸条装进衣袋,给海梅斯打了个电话,就开车去了诊所。在那里,哈比希耐心地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看完病,才走进诊室,海梅斯大夫正在写字台上填写病历卡,哈比希进来时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接着写他的卡片。
海梅斯说:“您不用脱衣服,您的毛病长在脑子里。”
哈比希坐了下来,不吭声。海梅斯把写好的卡片放到一边,对他说:“左半脑开始发痒了吧?我建议用凉水浇几遍。”
“尤利乌斯,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出门旅行去了。”
“这是你最近几个月来最好的想法。”
“也许时间比较长。”
“离开慕尼黑越远越好。”
“比较远,我去汉堡。”
“汉堡?什么意思?”
“我现在知道那个害死罗伯特和盖尔达的女人是谁了,她如今在汉堡。”
“你又要在那儿一家一家地造访夜总会,给人看照片?”
“是的,我会找到她。”
“你知道在圣保利或者圣格奥根这些娱乐区转一圈要花多少时间吗?那儿可真是个大世界,相比之下慕尼黑是穷乡僻壤,你要跟那些红灯区的种种组织打交道。他们不会把你当做一名穷鳏夫来对待,而会把你看成是一只讨厌的虱子。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
“你算什么好朋友!”
“我怀疑你会马上把名字告诉刑警。”
“我发现,你毕竟还没有丢掉逻辑思维。”
“我们彼此最了解,尤利乌斯,我只是请你不时地去看看我的房子,你的女佣人可以去开开窗,透透气,打扫打扫,看看暖气,取取信件……”
“让我再转到你住的旅馆……”
“我不住旅馆,太贵了。我在圣保利区租一套带家具的住房。”
海梅斯举起双手,伸向哈比希,央求地说:“胡伯特,你坐着别动,把手放在膝盖上……你的妄想症又发作了……”
“你的挖苦让我受不了!”哈比希跳起身来走向门口,“我要说的都说了,我把你当朋友,可你是一只有毒的蛤蟆!”
“你说得不对!”海梅斯纠正哈比希道,“没有有毒的蛤蟆,只有有毒的青蛙……”
随着门砰的一声,哈比希离开了诊所。海梅斯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哈比希知道了那女人的名字,据说那女人去了汉堡……
海梅斯考虑了好久,还是没打电话。他在做决定时感到自己很可怜。为了摆脱内疚,他找了个借口:哈比希是作为病人来找他的,向他说了知心话,而医生跟神甫和律师一样,都有责任保密。人们可以坦白:我是吸毒者,我打海洛因针,我犯了罪……可这是供词,应当保密才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同时也是听取病人忏悔的神甫。
这样一想,海梅斯大夫也就安心了,他保持了沉默。
第二天,哈比希的别墅人去楼空,他坐了头班飞机从慕尼黑飞往汉堡。
他成了闯丛林的勇士。
罗先生来电话,冯·格来欣吓了一跳。
罗说:“哈比希昨天飞往汉堡了,看来他有了线索。”
“您认为乌丽克逃到汉堡去了?”
“哈比希去汉堡可以证明,他肯定得到了信息。我们要问:是谁给的?警察发表的那张彻底画错的模拟图,对乌丽克来说是最好的保护,它不可能提供信息,冯·格来欣先生,信息恐怕来自您的酒吧间吧!”
“不可能!我的姑娘们跟鱼一样从不说话。”
“跟鱼一样可是不好。”罗的声音还那么客气,“根据最新研究,鱼类能够彼此表达意思,通过一种人类听不到的声音,通过鳍和尾的动作……您瞧,这世界上充满了奇迹和未被发现的事实。我劝您别那么相信您的姑娘们。”
“我马上找她们问个明白!”罗怀疑他的姑娘中间有人出卖了他,这使他感到沉重和忿恨,同时也使他不安,还有这么个问题:为什么有人告诉了哈比希,而不向警察报告?不能想象托斯卡纳酒吧内部会有人泄密。
冯·格来欣请对方不要急于下结论:“哈比希也可能出于无关紧要的原因去了汉堡,要在那儿度假。”
“为什么偏偏去汉堡?”
“为什么不能?有人愿意去马约卡岛或特纳里夫岛,有人愿意去大都市。”
“那他满可以留在慕尼黑。”
“呆在他那个人去楼空、不堪回首的家里?我要是他,我也会逃走,逃离寂寞,我们要设身处地想一想。”
罗先生看来对心理分析不以为然,他说:“我们会日夜跟踪哈比希。要是他真的找到乌丽克,我们会赶在他前头下手。你放心了吧,冯·格来欣先生?”
“我从来不会不放心,罗先生,我干吗不放心?跟您相反,我说过了,我不认为乌丽克会出卖我们,她绝对不会!”
“女人就像一朵花,花开花落要有时间的,您懂吗?”
“不懂。”
“女人做决定要比男人花的时间更多,女人心里积累的东西也更多,往外倾吐的时候则一点不留。”冯·格来欣承认,罗说话很形象,有说服力。“我要等她全吐出来。”
在圣诞节前一周,赖伯探长又做了一个关于“当前形势”的报告。
赖伯现在出了名了,他不遗余力地搜集资料来证明警察的工作受到阻碍,已是尽人皆知。警察总局、州刑侦局还是联邦刑侦局的办案业绩有力地驳斥了种种没有根据的指责,说什么德国警察是一帮半瞎的残废,是凶暴的打手,或一个总是走调的合唱团,各种媒体对德国警察的批评实在是到了不像话的地步,而正是它们对民众的情绪和判断力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它们散布的歪曲性言论使警察的威信大大降低,以致在老百姓眼里警察只是些可笑的“壮汉”。
赖伯搜集所有这些资料,目的是要编成一部言之有据的文件,以证明德国的司法工作,特别是法制,正处于危机之中。赖伯可以说是承担了一项危险的任务。不光新闻界要向他扑来,还有政治家,主要是波恩的政治家也会不高兴,并会记住赖伯这个名字,因为在一个民主国家,最招人恨的莫过于对一名选举出来的民众代表指出他的工作违反了人民的意志,可确实有不少政治家提出的决策和提案是愚蠢的。
因此,每当赖伯邀请人们去听他的报告时,警察总局都很关切,赖伯说的许多情况是人所共知的,但他的提法和结论总是令人耳目一新,能够引起人们的不满和愤慨。听了报告以后人们会有足够的谈论话题,从心底深处痛骂当前的政府!
这么做有道理吗?
每一个听了赖伯报告的人都能回答这个问题。
沃特克把哈比希案件作为未了案件放到了一边,对摄政王游泳池工作人员的询问也没有什么新的结果,他们虽然回忆起了那个女人,但没有谁能提供详细情况。而令沃特克恼火的是,所有的人都认为那张按照救生员普尔弗的描述所制成的模拟图是对的。
“对,她就是这个样,没错!”
沃特克向赖伯发牢骚说:“真没想到,像我这样的傻瓜也能当上警官!”
接着他把档案扔进了文件柜。
当赖伯走上讲台时,警察总局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他看见了各个部门的头面人物,州刑侦局局长,市警察总局局长,一些部里的局长,慕尼黑市市长,州议会议员。赖伯可以有的放矢,他很高兴。除此之外,还有经济界人士,各工会的书记,各党的代表,总而言之,各负责部门都来了人,只是他们之中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责任。
赖伯开始报告以前再次看了一遍会场,他想,我的报告将会像鸡蛋大小的冰雹砸下来,你们缩起脑袋吧。
“女士们,先生们!我今天给你们说说刑警工作当前的情况,首先我要说,情况很糟糕!请别害怕,你们将看到一些你们原本认为不可能的事实。先谈谈我们近年来最担心的、也是我的工作直接面临的问题,那就是形形色色的黑手党在德国的活动。最近我们还看到,越南的香烟黑手党如何威胁着柏林,他们通过最残忍的凶杀——就是枪击后颈——和别的黑手党帮派争夺市场。这样,柏林就成了新闻报道的焦点,然而在几乎所有的大城市情况都跟柏林差不多,只是人们不说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讳莫如深呢?原来这涉及到令政治家们坐立不安却又忌讳谈论的外国人犯罪问题,或者用缓和的德国官腔来说:非德国人的犯罪问题。”
赖伯这时看了看座中的政治家们,他们的表情不以为然,好像不是针对他们说的。
“请允许我用具体数字来说明黑手党问题,黑手党,不论是干什么勾当的,正日益渗透着整个经济生活。根据联邦情报局的一份秘密报告,世界经济已有一大部分被黑手党所控制。单单在俄罗斯,黑手党已控制了四千多家银行和工厂。黑手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亿万利润就在这些银行里洗钱,根本不需要拿到瑞士和卢森堡去洗。大家也知道,俄罗斯黑手党已经向西班牙阳光海岸的项目投资了数十亿马克,他们通过假商号牢牢控制着度假村、夜总会、超级市场、公寓楼、旅馆和野营地。这就是说,谁去阳光海岸晒太阳,谁就是向俄罗斯人付钱。意大利黑手党发现了东欧,他们在波兰拥有旅馆,参与工厂和赌场的股份,参加人口贩卖、卖淫、生产毒品,在最近又参加生产摇头丸!眼下我和我领导的那个科正在与此作斗争,但成效不大,这以后我再向你们解释。黑手党在前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也站住了脚,罗马尼亚人还把他们的团伙发展到德国来。例如专抢加油站的团伙,杀人害命也在所不惜。据最近了解,最大的危险是黑手党和其他恐怖组织互相勾结。可以肯定,爱沙尼亚的黑手党向英国的爱尔兰共和军提供武器和恐怖活动器材。毒品市场的老巢哥伦比亚有好几个黑手党集团。秘鲁的恐怖组织‘光辉道路’在生产和输送毒品,我引用联邦情报局报告里的一句话:‘有组织犯罪已经发展成为对全世界社会和经济制度的一种应予重视的威胁。’你门也许会想,秘鲁、哥伦比亚,这跟我们有何关系?那是美国人门口的事,应由美国人来对付。女士们,先生们!这样推卸责任下去会要我们的命的!”
赖伯拿出新的统计数字,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沃特克。沃特克坐在头一排最靠左边,他握紧拳头,好像在说:伙计,给他们几下子,使劲揍!让这些坐享其成准备领养老金的家伙尝尝挨打屁股的滋味!肯定要给那些搞政治的胆小鬼几个耳光,可不知道他们过后听觉会变得更灵敏还是更迟钝。
赖伯继续说:“我这儿有关于德国的黑手党统计数字,摘自联邦刑侦局的一份报告。从1991年以来,黑手党团伙通过犯罪活动,在德国造成了105亿马克的损失,获得了41亿马克的利润!联邦刑侦局说这是一种应认真对待的犯罪现象。说得好,这确实是一种严重的现象,可我们对此几乎是束手无策。我们再看一些数字:到今天为止,也就是接近年底的时候,我们根据787起案件对黑手党做了调查。结果表明,来自87个国家——请注意,87个国家——的7,922名作案嫌疑人犯下了52,181桩罪行。作案人有36.4%是德国人,14.6%是土耳其人,7.5%是前南斯拉夫人,5.7%是意大利人,5.7%是波兰人。还没有统计多少罪行是俄国和亚洲黑手党干的,因为我们还是两眼一抹黑。这方面几乎从未得到过信息,所有的人都吓得不敢说话,谁要是招供了,那么等待他的是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尽管如此,今年还是有128名弃暗投明的证人,警察给了他们新的身份和人身保护。只是由于他们的协助,我们才得以打开少数几扇门,要想派秘密侦察员打入亚洲人的圈子,那是几乎不可能的。除此以外,国际黑手党还给自己披上了难以看穿的伪装,越来越多的罪行是通过正常的商号干的,例如餐馆、公司、计算机营业部、房地产公司、廉价珠宝店、理发店,甚至面包房和蔬菜店,谁也弄不清。联邦情报局有关人士说:‘合法的商业结构为非法的生意提供了理想的基础。’女士们,先生们!我从你们的眼光里看到了你们的问题:那怎么办?多年以来我也问我自己:怎么办?用新闻媒体的话来说,警察是在打瞌睡。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警察老是背后挨人揍,我们警察成了国家的贱民,法律和规章捆住了我们的手脚,使我们无法采取强有力的打击措施。那些政治家害怕世界上又有人说:看哪,德国是个警察国家!这样,德国就成了有组织犯罪的乐园,我们在歹徒们的眼里成了笑料。”赖伯缓了一口气。“下面我再给你们举一些例子,这些例子会引起各位对德国司法工作的效率表示怀疑,大部分国民已经在怀疑了。”
会议室里出现了骚动,州议员们发出喃喃的抗议,刑警官员们发出赞同的嘘声,警察总局局长对自己这位勇敢的探长频频点头,州刑侦局长满意地靠在椅子背上,好像在说:这人真是在玩命……好样的,伙计!就得这么指名道姓地说。明天报纸上一登,看波恩的那些老爷难受不难受。
慕尼黑市的市长是所有在座人之中最了解民情的人,他不得不承认赖伯说得在理,尽管下面还要提到的某些事情可能对自己的党不利,例如电话监听,他的党就坚决反对,因为反对党就该提反对意见。
赖伯继续说:“有一个问题本来应该对公众保密的,现在由联邦刑侦局在一份内部材料中披露出来了,那就是德国官员犯罪这一可悲的事实,德国官员犯罪越来越多,据联邦刑侦局统计,今年一共发生8,500起,比去年增加1,300起,犯罪行为包括:贪污、枉法、人身伤害、迫害无辜、持械抢劫——不久前一名抢劫加油站的人被认出来是名警察——尤其是破坏对黑手党罪行的侦缉。还有‘其他不法行为’计5,600起,比去年多一半,主要是逼供、伪证、腐化、泄露调查情况、阻挠惩处罪犯等。各位可能会说:这家伙在往自己脸上抹黑。不对!这些话非说不可,目的是要说明警察的处境,因为队伍内部的犯罪往往使我们的工作更加困难。回过头来说柏林吧,各位请别得意,一会儿我还要谈慕尼黑的情况。在柏林有过这样的事:‘罗马尼亚’调查组对罗马尼亚人团伙的巢穴——柏林市威丁区奥塔维大街上的一所房子——已经观察了好几个星期。5月11日,星期六,下午4点30分,刑警的一个特别行动队对该楼发起攻击,队员们装备有防弹背心、钢盔和冲锋枪,冲上二楼,扔出手榴弹。受到突然袭击的罪犯们无法拿起武器,但他们顽强抵抗,什么空手道、功夫、拳打脚踢都使上了。一名会空手道的彪形大汉好不容易被武力制服。整个过程历时20分钟,抓获16名团伙成员,是所谓‘近卫队’的队员,警方通知了法院值班的主管拘捕的法官。由于那个大汉不断挣扎,刑警队员信花了20分钟才把这些黑手党分子押送到了法院。特别行动队的人要法官下拘捕令。可是居然没有能下拘捕令的法官,因为那天是星期六,主管拘捕的法官不愿多等而准时下班了。结果是:没有拘捕令就不能抓人,不得不释放这些罗马尼亚犯人!特别行动队的一名队员评论说:‘我有时候想,司法部门不是在帮助我们,而是在阻碍我们。’这话说得多苦啊!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别把这件事看成是个别情况!德累斯顿的州法院曾审理过一起案子,一个家伙用棒球棍把两名无辜的行人打得半死,没有什么原因,就因为他喜欢打人。检察官要求判三年徒刑,单是这点就有点可笑。在辩护发言以后到了午休时间。法官肚子饿了,宣布:‘午间休息!’,自己就走了出去,要求派两名警察来看守这名被告,但是法院里找不出两名警察,以致在法官享用午餐时被告处于无人看守的状况,他便利用这机会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法院,从而逃脱了估计要判三年的铁窗生涯。最后只好缺席审判:三年半徒刑,现在德累斯顿的警察正在缉拿此人。这段故事不是可以编人某本‘笑话大全’吗?”
赖伯望了望沃特克,他的确笑了,而且笑得那么响,许多人都吃惊地看着他。警察总局局长直摇头,好像是说:这种事在我们这儿不可能发生!赖伯脸上露出微笑,心想:亲爱的局长先生,你等着,我还没有讲完呢。
赖伯接着说:“还是柏林的事。这件案子其实应该归检察官办的。在柏林的州法院,上午11点。站在法官面前的是一名哆哆嗦嗦的年轻越南女子,被告罪名是行窃。法官不断问她后台老板是谁,因为人们知道这姑娘不过是奉命行窃而已,可是这越南女子不吭声,到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请你们别逼我,外面有个杀手在等我。’法官当即下令封锁法院大楼,警察抓到一名越南男子,此人躲在一个角落里,裤腿里藏着一枝手枪。经过不断审讯,在法院保证对他进行保护之后,他招供了。根据他的口供,‘越南’调查组的特别侦缉员冲进一所住宅,破获了两个窝藏点,抓获了九名越南人,起获了武器、手枪和两支俄式冲锋枪。人们断定,他们就是用这些冲锋枪在柏林的一座高层建筑里处死六名越南人的。侦缉人员和检察官一致肯定:终于抓到了这个杀手团伙!经过好几小时的审讯,人们把凶杀嫌疑人带到主管拘捕的法官面前,可那是一名年轻的试用法官,他怀疑事情并非这些被捕者所为,对他来说证据还不充分!检察官、主要调查人和特别行动队队长试图说服他,简直是恳求他,再三地说:‘所有的人都跟5月10日的屠杀案有关!’可是怎么说也没用,试用法官称证据不足,拒绝对六名黑手党分子下拘捕令,只有三人因非法拥有武器而被拘留。警察不得不释放其余六名歹徒!由于主要调查人的抗议和检察院的投诉,三天以后另一名法官才下了拘捕令,可是歹徒们早已逃之夭夭。这就是说,柏林的侦缉人员又得从头干起,面对这样的司法状况,我得问:我们还要不要费那工夫去缉拿罪犯?如果我们不得不奉命释放杀人犯的话,警察岂不成了傀儡?这有多丢人!刚才说的事发生在5月,现在都12月底了,我还没听说那个偏要准时下班的法官和那名试用法官受到什么追究,蒙着眼睛的司法女神真是两眼一片漆黑!还是老百姓说得好,这叫做官官相护!”
第二部 第06章
赖伯说到这里便宣布休息。为了躲避过早的讨论,他去隔壁房间喝杯桔子汁。不一会儿沃特克就来找他,这是很自然的。
沃特克夸奖他说:“你真有胆量,伙计!那些事我们很多人都知道,你这么一嚷嚷,对某些人来说等于踢他们的屁股,只是我不明白,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这样做岂不是承认报纸上骂我们工作疲沓是有道理的吗?”
赖伯说:“特奥,你再等等。歌剧一般都有一支序曲和三幕戏,我这才刚唱完序曲。”
“你知道外面会场上怎么样了吗?州议员们已经在相互争吵,推卸政治责任了。波恩的人将把你列入黑名单。”
“我不在乎。”赖伯看了看表,离继续报告还有10分钟,“我怕什么?我是终身制公务员。”
“提前退休!”
“33岁就退休?”
“领工资不干事的人有的是。有的国务秘书因为部长看不顺眼,干了半年以后就回家养花去了。也许人家也要处分你……”
“凭什么?”
“泄密。你说的那些事情之中有一些是联邦情报局和联邦刑侦局的内部材料,这会坏事的。”
“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处分我。休息完了,特奥,现在轮到谈慕尼黑了。”
“会提到我吗?”
“当然,特奥。”
“作为凶杀案组的头儿?”
“作为被政治家们忽略的警察的牺牲品。”赖伯笑着拍拍沃特克的肩膀:“特奥,半小时之后你头上就亮起殉道者的光环了!”
赖伯回到讲台上,到会者重新坐下。赖伯用不着根据听众的脸色来猜测他们的心情,因为他知道反正有两派人,一派是他的警察同事,一派则是其他人……
赖伯开始报告的第二部分:“我现在谈谈警察工作中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它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决定着犯罪率的高低,那就是政治家们对外国人犯罪的忌讳和青年犯罪的急剧增加。我领导的那个科主要就是管这事的,我的话是经验之谈。人人知道,各种各样的黑手党团伙正在向德国渗透,这是一个迄今为止无法解决的问题。我要强调,警察目前拥有的有效打击团伙犯罪的手段实在太少了!现在有罗马尼亚人、意大利人、波兰人、阿尔巴尼亚人、土耳其人、俄罗斯人、越南人的黑手党组织在德国活动,它们像合法的工业‘康采恩’一样几乎不受限制。虽然警察通过秘密侦察员、匿名举报、暗中监视和偶然巧合,不时地查获和逮捕了一些作案嫌疑人,可情况却像是摘掉一朵蘑菇,而千百朵蘑菇又在不知不觉地长起来,因为蘑菇是在地下生长的。单从以上不完全的列举中——我只是举了最主要的——就可以看出,他们毫无例外都是外国人团伙,对不起,我应该说‘非德国人’团伙才对,因为对我们的政治家来说,‘外国人’这个词儿是个犯忌的词儿,不管怎么样,60%的犯罪行为是有组织犯罪,而且是外国人干的!我们再来看看柏林。那儿的越南黑手党分为两派,广平帮和玉田帮,互相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的业务是走私香烟,团伙按地区划分,区长称为‘卡珀’。直接由越南的大老板领导。据我们了解,有100名‘卡珀’,分布在柏林各地,这些‘卡珀’又雇用成批成批的小贩,估计光是柏林就有上万名。每个‘卡珀’管大约三百名小贩,小贩们必须付‘摊位费’,每月不低于一千马克,谁要想洗手不干,截留赃款,或者投奔竞争对手,就会被杀掉。迄今在柏林已有59名越南人被处死。杀手冒充旅游者直接从越南坐飞机来,我们感到加强‘越南,调查组的力量势在必行。我们获得的第一个成果是:警察在5月中旬突袭了走私者的一个仓库,发现单是这个团伙从1993年到现在就向德国走私了4亿7千万支香烟,这意味着造成了1亿1千万马克的税收损失!不仅是波恩,所有联邦各州都在叫苦,说什么经费不够用,要号召厉行节约,提高税收……而另一方面,我们却让那些外国人黑手党团伙夺去了亿万马克,为什么?就是因为政治家们争吵不休,一再削弱警察对罪犯的打击力。”
“我抗议!”一名州议员跳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指手画脚他说:“警察没有理由叫苦,对警察的政治支持够多的了!”
“单以装备来说,警察就大大落后于黑手党,您还说什么政治支持?”赖伯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厉,“请允许我给您提一下一起事件,在那起事件中政治家们没有支持警察,而是只顾保全自己!今年3月,库尔德族人在德国A3号高速公路上举行示威。被禁止的恐怖组织库尔德工人党的1,500名狂热拥护者,手持铁棍、木棒,朝着警察扑来。22名警察有些受重伤,其中有一名警长,直到今天只能用拐杖走路,全靠联邦边防军一支部队的增援(也太晚了一点),才使几名警察免于被打死,警方领导人认为,这是库尔德族进攻者明目张胆地企图杀人,他们之中有库尔德族领导人阿布杜拉·厄卡兰的100名‘战士’。后来怎么样呢?负责此事的高级检察官调查行凶的库尔德人时,只是怀疑他们破坏国家治安和严重伤害人身!这简直是对库尔德人的安抚……因为他们是外国人,是政治家们的碰不得的孩子!在抗议的压力下,高级检察官才发表了一个态度很不强硬的声明:‘可以把调查范围扩大到故意杀人方面。’然而至今还是毫无动静!相反,德国的电视台还把厄卡兰请去,就3月16日事件对他进行采访。厄卡兰傲慢地微笑说:‘要实事求是嘛。我们承认有两名警察被打得鼻子流血。’对这一说法,德国的司法部门竟然忍气吞声,不作任何回击!而那位被打倒在地的警长则一辈子再也不能好好走路了!我们的政治家们就是看不到这一点!对1996年3月16日事件可说的何止这些。两天以后,一名在场的警察在县警察工会的年会上说明了这一近乎丑闻的事件的真相,他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在A3号高速公路上的行动失误:‘有好几个小时之久,增援力量没人领导,无线电通讯被库尔德人的电台严重干扰。我们还知道,联邦边防军和特别行动队同库尔德人遥遥相望,可就没有人下命令去支援处于绝对劣势的警察。相反,他们来了又撤走了,官方的理由是:避免激怒库尔德人!他们对22名警察被打倒在地并不在乎,只是为了不让可爱的库尔德人生气!真没想到会这么对待警察!为什么呢?我们现在才知道:联邦内政部和北威州内政部之间有分歧,政治家们又未能达成一致,警察又一次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可爱的外国人啊,把警察打成残废吧!为了政治上有远见,总得要做出点牺牲啦!”
“我抗议!”那位州议员又一次跳出来,“赖伯先生完全是用片面之辞蛊惑人心!我们正在全力解决外国人问题!例如加快遣送出境,加大力度没收犯罪性生意所得的利润,准备一项强化外国人法的法案,讨论电话监听问题……您还要什么?赖伯先生,您的报告是在挑衅!”
“您提到遣送出境的事。”赖伯早已估计到会有人攻击他,所以他从容不迫,“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波恩的各个政党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近又有个例子,那就是把犯罪的越南人遣送出境的事。越南政府和波恩政府早在1995年就签订了——说得好听点——遣返协定。根据这项协定,在德国犯了罪的越南人应遣送回国。河内政府答应每年接受3,000到4,000名犯罪名子,德国的政治家们很满意,以为这进一步保障了德国的安全。可是河内政府根本不想接受这数以千计的犯罪分子,协定干脆就没有执行,而是被中断、忽视和推迟。少得可怜的65名黑手党成员被送回越南后,河内政府就停止接受了,这简直是欺负德国政府。可波恩政府干了什么呢?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戴上外交丝绒手套,不敢采取任何有力的措施。柏林市主管内政的市政委员建议:‘如果河内政府继续破坏我们的努力,就必须停止发展援助。’这下可引起了波恩政府的恐慌!越南跟中国一样也是我们将来重要的市场,怎么能为了几个犯罪分子而对它进行威胁呢?正当波恩政府还在考虑怎么请求河内政府遵守协议的时候,1996年估计又有3,000名越南人被黑手党偷运进了德国,原因很简单:黑手党能把几十亿的利润转到越南去。从国际范围看,有组织犯罪集团比任何一个政府都有威力,已经成了一股经济实力!”赖伯向前探了探身,有目的地看着几名在座者问道:“政治家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一片沉默。又是沃特克一人大声鼓掌,连警察总局局长警告性的目光也制止不了他。
“有什么好说的?国际事务十分微妙嘛,在处理时出现些小小的分歧不算回事,因而外国人问题一直是政治家们不得不喝的一杯苦酒。德国作为要求避难者的乐园必须小心行事,以免勾起人们对德国人那个无法摆脱的过去的回忆。这就是说,咱们得蹑手蹑脚地走路。”
赖伯又翻了一翻他的材料,接着说:“我们现在不谈外国人这个犯忌讳的话题了,来看看我们青年人的情况吧。结论只有一条:青年犯罪率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上升!犯罪形式五花八门:盗窃、撬门、袭击、人身伤害、毒品买卖、各种各样的团伙犯罪。我可以引用州刑侦局的一项统计资料,题目叫做‘慕尼黑地区暴力犯罪者年龄比较’。亲爱的政治家们,我这儿有些话不得不说,作案人当中有71.5%是未成年的外国人一噢,对不起——非德国人,在有不可医治的后遗症的严重人身伤害案件中他们占了65.9%!在暴力犯罪方面,就巴伐利亚地区来说,德国嫌疑人中有76.3%,非德国嫌疑人中有82.1%居住在慕尼黑!我们并非属于特殊情况,所有的德国大城市都是如此,州刑侦局把作案人按年龄分类的做法挺有意思:在14岁以下的作案人中有52.6%是非德国人,14到18岁的有56%是外国人,18到20岁的也有56%是外国人,21到25岁的竟有57.5%是外国人,26岁以上的作案人中间外国人的比例持续下降。令人奇怪的是60岁以上的作案人的比例,德国人占了86.3%!我们成了犯罪老大爷的国家了!”
场上发出压抑的笑声。这一数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道有退休者犯罪一说吗?市长先生怀疑地摇摇头。赖伯继续说:
“上了年纪的非德国人是良民,他们的犯罪比例只有13.7%!州刑侦局的这个统计数字表明,绝大多数的犯罪行为是由14岁到25岁的人干的。原因何在?对此,我们尊敬的、今天在座的警察总局局长先生有个解释,我认为很能说明问题。我引用他的话:‘青少年外国人作案嫌疑人的比例大大上升,从1984到1993年人数增加了约28%。他们主要居住在慕尼黑,是长期以来生活在德国的外籍工人的子女。所以说,那种以为住在慕尼黑的外国人是好外国人,他们之中的作案人来自外地的观点是不对的。青少年作案人之中有一半以上是非德国人。’引用完毕。不久以前,警察在费乌尔特抓了七名16到19岁的土耳其人,他们成立了一个学生团伙,作案66起,其中30起是撬门行窃,所得赃物拿到赌场去赌博。我们在慕尼黑还看到另一个令人忧虑的现象,那就是青年吸毒,不再是吸大麻,可卡因和海洛因本来就吸不起,而是一种时髦的毒品——摇头丸。我领导的那个科正在对付这玩意儿,可我得向你们承认,我们几乎是束手无策,没法阻止!正如有必要在打击有组织犯罪方面给警察更多的资金、器材和政府支持一样,一定也要取缔正在一步一步毒化青年的摇头丸市场。局外人根本无法想象,在迪斯科舞厅和技术音乐舞会上,人们像吃薄荷糖一样吃着摇头九。青年们想通过摇头丸找到快乐、爱情、力量和休整,实际上却被摇头丸从内心里腐蚀一空。这个问题到21世纪也是个问题!要是没有政治家们的帮助,没有新的、更加严厉的法律,要是不给警察增加权力,扩大侦缉和拘捕的职权,那我们警察就无法阻止这种趋势的发展。单是有关青年案犯何时达到判刑年龄的法律条款就必须修订,一名13岁的男孩打死一名退休者,从他口袋里抢去59马克45芬尼。这个孩子完全明白他在干什么!可是有的儿童心理学家却说什么那孩子父母家庭情况不正常,受到环境影响,智力发育不全,我听着就觉得可笑,那孩子有能力犯罪,他在明知故犯!我知道,我这是出了个难题,但是青年人犯罪不容忽视,必须修改法律,而谁能修改法律呢?是政治家们!可是事情一拿到他们那儿也就别想干成了,波恩政治家们永远达不成一致。说什么我们的法律够用了,那是扯谎!女士们,先生们,谢谢你们的耐心。”
赖伯在掌声中走进旁边的房间,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想喝杯啤酒,这时候市长、警察总局局长和沃特克也进来了。
警察总局局长夸奖他说:“您说得好!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民众的心声,您认为情况会变吗?”
“不会变。局长先生,我说过了,香蕉的弯曲度更加重要。请允许我说句老实话好吗?”
“说吧……”
赖伯说:“真让人恶心!”
贝尔塔·海伦坎普是位63岁的寡妇,她在汉堡的圣保利区出生、长大、结婚。她生育了三个孩子,把她的丈夫安葬在圣保利。没有什么能使她离开这个地方。
贝尔塔住罗森街上的一套四居室里,就在鼎鼎有名的大自由街的尽头,紧挨着妓院区和娱乐区。她一辈子见过无数妓女,她家周围住的尽是妓女和男妓,丈夫死后她多出了一间房间,就出租给别人,但从不租给卖皮肉为生的人,用她的话说,她要保持自己住宅的干净。她的上一位房客是个大学生,学昆虫学的,他告诉她,世界上有大约七十五万种昆虫是人们知道的,但还有几十万种昆虫有待研究,贝尔塔一直不明白,居然有人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而且还要上大学学习。
现在这位大学生搬走了,房子空了出来,贝尔塔希望有位新的、正经的房客,不要住了两天就带女人来睡觉。
一天,一位中年男子来按门铃,并有礼貌地向她鞠躬问道:“您是有房子出租吗?”
再过三天就是圣诞节了。贝尔塔屋里弥漫着刚烤好的桂皮糕点的香味。即使她丈夫死后,她每年圣诞节仍要烤糕点,送给一家孤儿院的孩子。
“对!”贝尔塔打量着这位来客,想不到这么一位有风度的先生会在圣保利区找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您怎么知道的?”
“我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后来我问一名职员,他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能看看房间吗?”
“您想租?”
“是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以为,您是位父亲,要给儿子找一间房间,也许儿子是大学生……”
“想当年我也是大学生……”
“您上过大学?”对贝尔塔来说,等于是接到了一张名片。
“是的。”
“不是学昆虫学的吧?”
“不是,我学的是法律。”
“噢,是律师?”
“差不多。”
“您作为律师要租我那间带家具的房间?”
贝尔塔歪着脑袋看着他。小心啊!有点不对头,像律师这种高等人士怎么会租圣保利区的房子呢?不怕周围全是妓女和同性恋者?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人说不定闯了什么祸,现在要躲起来,而明天警察就找上门了!先生,这可不行……贝尔塔还从未跟警察打过交道呢。
“我从慕尼黑来。”
“有可能。”贝尔塔的态度坚决起来了,“这房间不适合您住。”
“您不相信我,是吗?有道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胡伯特·哈比希博士,从慕尼黑来。”
“居然是位博士!”贝尔塔越发不懂了,“您这位博士要住在我这儿来?这可有点……不寻常。”
“让我给您解释吧。我在汉堡有一桩任务要完成,我不知道要在这儿呆多久,可能是几个星期,也可能是几个月。住旅馆对我来说太贵了,所以我要找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您那间房肯定我看得中。”
“您还没有见到呢。”
“可我认识您了。我感到住在您这儿再好不过了。”
贝尔塔有些犹豫。她现在对这位博士有了好感,他的话听起来可信,但她还是不明白,这位先生为什么要租她的房子。
她说:“您先看看房间吧。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这儿处在妓女的包围之中。”
“没关系。”哈比希笑了,“我不会受引诱的。”
“您在慕尼黑结婚了吗?”
“我妻子死了。”
噢,是鳏夫。贝尔塔有些同情哈比希了,同病相怜嘛。“请跟我来。”贝尔塔一面说,一面向里走,“房间有扇窗对着后院,对面住着六个妓女,往往有人连窗帘都不拉,您什么都能看得见。”
房间又长又窄,有一张床,一个旧的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两个壁架,一个放书,一个放杯碟盘碗和餐具,五斗柜上有架旧的黑白电视机,走廊铺着旧羊毛地毯,窗上装有百叶窗,是个很简朴的房间。
“浴室、厕所就在旁边。您随时可以洗澡……我只在星期天早上洗澡。您满意吗?”
“很满意。”
“真的?”
“我在这儿会很舒服的。”
“房租每月250马克,包括早餐,其余两顿您得自己想办法。在我这儿住过的大学生都是在食堂吃饭。”
“不用担心。”哈比希像个大孩子一样笑了,“我不会挨饿,再说您也不会让我挨饿。”
贝尔塔也笑了。她的疑心一扫而光。不管哈比希博士要在汉堡办什么事,跟这么一位房客是可以相处的,他是一位正派的、有教养的、有文化的、正当年的男人,一位鳏夫。贝尔塔说:“如果您愿意每次付五马克的话,我可以不时地给您做点吃的……我可不想靠这个赚钱,我喜欢烹调,当然只是做些家常便饭。”
“我就是爱吃家常便饭,海伦坎普太太,我要是有像样的豌豆汤喝……什么猪排牛排都不理了。”
“那么大杂烩呢?”
“只要端上桌来,我什么都吃。”
贝尔塔乐了,尽管她还是猜不透,一位博士为什么偏偏要到圣保利这种地方来,问题还不少,不过这才是初次见面,以后再问不迟。
“您什么时候住进来,博士先生?”
“两小时以后。我这就去旅馆取行李。”
“您有汽车吗?”
“我的车在慕尼黑,我是坐飞机来的,在这儿我可以雇出租车。”
“我也想坐一次飞机,我还从未坐过飞机呢。”
“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坐飞机在汉堡上空兜一圈吧。”
哈比希告辞,坐车前往旅馆。
在车上他浮想联翩,第一步已经走出,在圣保利租了一间房间,周围住的尽是“女士”,她们会认出照片上的人是谁,会说:对,就是她,我们认识她,可以在某某夜总会碰到她。于是他会找到她,对她说:
“你害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和我太太盖尔达,现在我要跟你算账!”
想到这儿,哈比希心如刀割。他像久旱盼甘露一样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但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能干什么。
他真的能杀人?亲手杀?怎么杀?打死?掐死?还是吊死?
应该有件武器,这样更方便。最好有一把手枪,手指一扳,子弹出膛,最利索的办法,毫不费劲,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一下,两下,为保险起见就扣三下,连瞄准都不需要,离那么近,肯定百发百中。
杀人看起来就这么简单。孰不知这“手指一扳”有多难啊,普通人几乎做不到,更难的是要目睹子弹射进身体,鲜血迸出伤口。这种惨象会不会永远留在脑海,使人夜不成眠?在这以后人还能正常生活吗?今后我不论遇见什么人都会说:看见了吧,我杀死过一个人,不是出于贪婪,不是嗜杀成性,也不是有什么卑鄙的动机,全不是,而是不得不这么做,我只是兑现了我的诺言,履行了我的责任,从而结束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往后只有浑浑噩噩过日子,等着自己死去了。
后悔?能有后悔吗?他们枪杀了罗伯特,简直是处决了他;他们击碎了盖尔达的心,扑灭了她生活的勇气。犯罪必须受罚,这是小学里就学到的,如果是伸张正义,手就不会发抖。
哈比希从旅馆取出行李。那个建议他租用贝尔塔房子的旅馆职员把他的四个箱子装上行李推车。
职员问:“博士先生,房子租到了吗?”
“您的建议很好,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弗利茨·珀勒。”
哈比希掏出一张100马克的钞票递给珀勒,说:“弗利茨,我还要您出个主意。”
“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愿意效劳,博士先生。”珀勒赶紧接过钞票放好。
“我需要一支手枪……”
“博士先生,您要什么?”珀勒表情有点异样。
第二部 第07章
“一支手枪。”
“我跟这种东西毫无关系,博士先生。”
“我知道,通过非法途径什么武器都能买到,从折叠刀到火箭炮,可是我只需要一支手枪。”
“博士先生,我帮不了您的忙,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要一个地址,别的都不需要,我知道您有地址。”哈比希又拿出一张100马克的钞票,说:“弗利茨,您再回忆回忆。”
珀勒接过钞票,他在考虑,向人提供一个只有在知情人中间才响亮的名字,到底有罪无罪。在红灯区里,武器买卖很平常,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珀勒问:“您对俄罗斯艺术有兴趣吗?”
哈比希一怔,什么意思?俄罗斯艺术?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珀勒的思路,例如,所谓的“卡拉什尼科夫”就是俄式冲锋枪。
哈比希说:“我喜欢俄罗斯艺术,但要看是什么货色,一张好的古圣像就能引起我的兴趣。”
“博士先生,有了,我认识一位进口俄罗斯手工艺品的商人,是泰加酒吧间的老板,名叫鲁特金,提起泰加酒吧,人人都知道,那儿有漂亮姑娘,全是俄罗斯女郎。”
“那位鲁特金卖圣像吗?”
“有人这么说……”
“谢谢,弗利茨。”哈比希放心了,“但愿这个点子跟租房的点子一样好。”
“肯定,博士先生,不过请您另做起我的名字,在红灯区里,保持沉默就像是保了人寿险一样。”
哈比希很高兴,以至于又往珀勒手里塞了100马克。他准备当天晚上就去造访鲁特金。他让珀勒把他的箱子装上出租汽车,前往罗森街。
贝尔塔已经在焦急地等他了,她准备好了茶点,要让博士先生从头一天起就感到舒舒服服。贝尔塔此刻已不再考虑为什么这样的贵客会满足于住这样的陋室,人家自有道理。
哈比希夸奖说:“茶好喝极了,我很少喝到过这么好的茶。果仁蛋糕……也棒极了!”
晚上,哈比希换了衣服,在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泰加酒吧。路不算远,酒吧就在娱乐区的中心,那儿有杂耍场、小品戏院、性电影院、酒吧间、表演厅、吃店、舞厅咖啡馆,真是一个特殊的天地,其集中的程度哈比希从未见过。相比之下,慕尼黑的夜生活显得土里土气,大为逊色。以前哈比希只是从电视里和画报上知道圣保利,而且也从未有过特别的兴趣。现在他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给人的印象是:这位中年男人一辈子没有机会享受,如今要来这儿痛痛快快地寻欢作乐了。
泰加酒吧门口站着一名穿制服的看门人。哈比希在照片橱窗前面停了下来,看看那些做着色情动作的、半裸的年轻女郎的照片,看门人马上走了过来。
“怎么样,伙计!要不要亲手摸摸?请进吧,等待您的是俄罗斯的美人!别犹豫了!保证让您跟塔吉亚娜和柳德米拉共度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找一位鲁特金先生。”哈比希一面说一面挣脱看门人扯着他袖子的手,那人立刻放开了他。
“您找他干吗?”对方的声音几乎有点威胁性。
“小伙子,这关你屁事!”哈比希在慕尼黑试过这种腔调,在此类环境中真还能很快地沟通。看门人也马上用同样的腔调问:“你认识鲁特金?”
“最迟10分钟以后,我肯定认识他。”
“你说实话吧,你是便衣警察?”
“我像吗?”
“我们这儿干干净净,所有的姑娘都有证件,不是黑市货。”
“我不管这些。我要见鲁特金,不要别的。你们尽管把你们的姑娘装在鲜肉集装箱里运到德国来好了。”
“进去吧。”
看门人带他走进一个半明半暗的大房间,里面有一长条酒台,墙上蒙着红色的丝绒,房间的尽头是个舞台,台上一对裸体男女正在表演,走过酒台是一扇门,看门人说:“你等着,我去禀报,你叫什么名字?”
“尼日尼·诺夫哥罗德……”
“什么乱七八糟的!”看门人进去了。
哈比希靠着酒台的末端,继续四下张望。酒吧客人很多,只剩下一张空凳。大多数客人是像哈比希这种年龄的男人,喝着啤酒、鸡尾酒或香槟酒,并不在意台上表演什么。女招待员穿着俄罗斯服装,正面看挺正经,盖得严严的,可是从背面看去,就能料到她们还提供什么服务:哥萨克式裤子的背面挖了一个大窟窿,露出姑娘们滚圆的屁股。客人要是愿意付至少300马克,外加饮料费,就可以在旁边的房间里进一步看个究竟。
酒台后面站着七名姑娘,她们穿得一点也不暴露,这意味着:不许动手!这儿只能喝饮料和谈话。没有别的地方能比在酒台旁边更畅快地谈论人生了,一个男人憋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闷气,可以在这儿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吧女听取的忏悔往往比神甫听的还多,她们所给的“赦免”是理解的微笑。
哈比希的目光落到了一个吧女身上,她端着一杯墨绿色的鸡尾酒,在跟一个白发男人说笑话。她的一头淡黄的短发,这使她看上去有点淘气。她穿的哥萨克制服很合身。哈比希想,以前顿河边上的姑娘恐怕就是这样的,或者说,这就是想象中的来自草原的俄罗斯女郎。正如一个从未到过德国的美国人,他心目中的德国人都是身穿皮短裤,头戴插有羚羊毛的帽子,爱吃酸菜肘子的家伙。多年以前,哈比希曾和盖尔达一块儿看过电影《日瓦戈医生》,因为当时这部电影很红,他看见那位站在酒台后面的哥萨克女郎时,就想起了影片中的俄罗斯女人。她从哪儿来的?乌克兰,白俄罗斯,还是前苏联的北部地区?
看门人打断了他的思绪,拍拍他的肩膀说:
“鲁特金请你进去。举起手来!”
“干吗举手啊?”
“不干吗。”看门人熟练地摸摸他的身上,然后点了点头。
“你以为我是带着武器来见鲁特金的吗?”
“我什么事都遇到过!进去吧。”
哈比希进了门,是一间接待室,有一张旧的台球桌,别无他物。在天花板的一角装着一台摄像机,真像一部侦探片的场面。哈比希笑着向镜头打招呼,看来起了作用,他面前发出格格的响声,一扇门自动打开了。
格利高里·谢苗诺维奇·鲁特金是位31岁的年轻人。同所有发了财的俄国人一样,他穿着十分讲究,白衬衫,淡色领带,以证明他在行为举止上可以与绅士相比;他的黑头发上抹着发蜡,眼睛是棕色的,目光狡黠,似乎总在盘算什么;身材中等,瘦而有力;右手上戴着两枚闪闪发光的钻戒。
鲁特金在四年以前来到汉堡,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他的护照上写着“年亚林斯克”。这地方在哪儿?反正是在俄国,也许在西伯利亚,谁知道!他自称是卖艺术品的,开了一家小店,橱窗里放着两张假的圣像,还有就是那有名的“玛特露什卡”——一个套一个的木头娃娃。然后他开始在红灯区打起主意来。
于是就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
首先是鸨儿界死了两个人,都是额头中枪死在家里。没人听见枪声,因为两人都住在热闹的大街上,估计枪上装有消音器,是职业杀手干的。
第二件事使圈内人大为恐慌:有个外号叫“拳击师埃德”的人——一个柏林来的老鸨,在圣保利养着九名妓女——被发现死在家里,生殖器被割掉了。人们纷纷猜测,警察一无所获。各种动机都估计到了,就是抓不到嫌疑人,不管怎么样,这起事件作为“割尾巴杀人案”而载入了红灯区的史册。
在这起令人恶心的案件发生不久之后,一家取名“海妖”的色情酒吧的老板上吊自杀了。此人外号叫“时髦人”乔伊,其实没有理由自杀,他的酒吧生意兴隆,本人从不干坏事,在红灯区颇受欢迎。当地的警察从来没有为他的事而找上门过。这么一位成功者怎么会上吊呢?是忧郁症吗?不可能,因为“时髦人”乔伊在雇用每个姑娘以前,都要亲自测验姑娘是否合格。
乔伊的遗孀决心尽快离开汉堡,所以她很高兴有位大款愿意买下她的海妖酒吧间。
买主就是格利高里·谢苗诺维奇·鲁特金。
很快达成协议,签订合同,鲁特金对酒吧作了一番改造,改名为“泰加”,重新开张。
红灯区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就是多了一个俄国人吗?那又怎么样?他要是能好好与人相处,就让他干吧。不知不觉,埃德的九名妓女成了泰加酒吧的女招待,而从俄国又来了一批新的值得一看的吧女。
泰加酒吧在圣保利出了名,被人认可了。
鲁特金用俄语迎接哈比希。自称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人,总该会说俄语吧。鲁特金坐在写字台后面,眯起眼睛打量着来客。
哈比希说:“别装了,鲁特金。我不是俄国人。”
鲁特金用纯正的德语说:“我早就知道了。哪有俄国人叫什么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您要干吗?您是谁?”
“我是从慕尼黑来的哈比希博士。问我要干吗?听说您卖俄罗斯文物?”
“是的,您要什么样的?”
“要一张好的圣像……7.65或9毫米的……”
鲁特金不吭声,往椅子背上一靠说:“这么小,就这么小?是微型圣像,这很难找。”
“对我来说,‘卡拉什尼科夫’太笨重了,明说吧,鲁特金,我需要一支手枪或者自助手枪,立刻就要。”
“您要这干吗用?”
“杀人。”
“您就这么公开说要杀人?”
“这儿不是公开场合,就我们俩。哪怕您把我们的谈话录了音。”
“博士先生,您要杀谁?为什么?”
哈比希从兜里掏出照片放到桌上。“我找一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她害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和我太太盖尔达。鲁特金,您会明白的,我非杀死她不可。我只是缺一支手枪,但可以从您这儿搞到。”
鲁特金把照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用一种行家的眼光鉴赏着。
他夸道:“这女人漂亮,很漂亮。她会杀人吗?哈比希博士,您可以认识成千上百个女人,但每个女人都不一样,谁能相信这个女人会杀人?”他把照片还给了哈比希,“您知道她在汉堡?”
“据可靠消息,她从慕尼黑逃到了汉堡。”
“她偏偏逃到了我们这种环境?”
“这是她的天地。我听我儿子的朋友们说,我儿子跟一个吧女有关系,就是跟她!她来汉堡以后肯定重操旧业,一个吧女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呢?”
鲁特金怀疑地耸耸肩。“您这是大海里捞针,还要我帮您的忙……”
“我只要您给我一支手枪,别的什么都不要,鲁特金。”
“您可以得到,用来自卫,但有个条件:您得跟我做笔交易。”
“您说吧。”
“我对这个女人有兴趣。她有一张圣母般的脸,但心里藏着杀机。我搜集女人,就像别人搜集啤酒杯垫一样。我的女人里面还没有杀人犯,我觉得这挺好玩的。我的建议是:我帮您找,要是她果真在圣保利哪家酒吧干活,就肯定能找到。我们找到以后,就向您赎买她。”
哈比希一口拒绝:“我不干,鲁特金!”
“您看她值多少钱?您说个数吧。”
“您不能买下我的誓言,几百万都买不下来!”
“那您没有手枪怎么办?哈比希博士?”
“汉堡有的是非法武器商,不是您独此一家。”
“您说得对。”鲁特金不再坚持了,他已经有了打算,他想,你哈比希还来不及找到那个女人,她就会躺在我鲁特金的床上了。我要找遍整个红灯区,只要她在这儿,就跑不了。只是我需要那张照片。“您明天来取您的‘圣像’吧,是一枝9毫米口径的史密斯与威森牌,很好使。咱们一言为定,我帮您找,不准备赎买,好不好?”
“同意。我在哪儿取武器?”
“在我这儿,明天晚上10点钟左右。”
“价钱呢?”
“给您优惠,1,500马克,包括50发子弹。”
“我最多要三发,为了保险起见。我不知道,我到那时候会不会手发抖。”
哈比希同鲁特金握手告别后走向酒台,他渴了,还觉得心里发颤,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将得到一支手枪,而且还不知道怎么个用法。他必须在海伦坎普太太的家里练习,得加紧练,免得遇到那个女人时心里发慌。拔出枪来,打开保险,扣动扳机,要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他知道,每过一秒钟他的手就会抖得更厉害。
现在喝杯啤酒平静一下。
那个梳着马尾式头发、身穿哥萨克制服的俄罗斯吧女向他走来,对他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问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来杯啤酒,有生啤吗?”
“我们供应的东西多着呢,包括生啤在内。”
她的声音很好听,有点像在唱歌,特别动人。这时候吧凳上没有什么人了,人们都坐到桌子边,眼睛盯着舞台。台上布置成一个诊疗室,穿一件白大褂的“医生”在给光着身子躺在妇科检查椅上的“女病人”看病,从她的下体内取出一只塑料做的鸡,观众情绪激动,喝彩鼓掌。这个节目是泰加酒吧的保留节目。
哈比希移开视线,不愿再看这恶心的场面,慕尼黑不可能有这种表演,而在圣保利这还算是比较含蓄的。
“您不爱看这个?”他听见脑后有人说话,原来是那位金发吧女给他送啤酒来了。
“不爱看,您怎么知道?”
“您没有鼓掌。”
“性表演有美的,也有不美的,这台上的表演绝对看不得。”
“那您上我们这儿来干吗?”
“出于好奇,什么都得见识见识。”
“您很少来圣保利吗?”
“头一回来。”
“您感觉怎么样?”
“我还说不好呢。”
“您从哪儿来?”
哈比希扯了个谎:“我从莱茵区来。”
“是莱茵人!科隆人?”
“我是波恩人。”
“我喜欢莱茵人,他们总是很开心,善于与人交往。莱茵人说起笑话来,我会笑得把制服都撑破的。”
“可惜我不会说笑话……我老记不住笑话,而且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我想问您个问题。”
“请问吧。”
哈比希凑过身去说:“也许往后我会经常来这儿,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茜茜·胡伯。”
“噢!”哈比希禁不住笑了,“我还以为这儿全是俄罗斯女郎呢。”
“我是半个俄国人。我父亲是奥地利人,阿洛伊斯·胡伯,维也纳人,但我母亲是俄国人……哈尔科夫人。所以老板才雇我,除我以外所有的姑娘都是真正的俄罗斯女郎。”她停住了,哈比希则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您刚才见了我们老板……”
“您看见了?”
“站在酒台后面什么都看得见。您是头一回来我们酒吧?”
“我认识鲁特金先生,他是文物商。”
“对,他是。”
“我要买他的一张圣像,18世纪的作品,诺夫哥罗德画派的,太美了,我们还在讨价还价。”
“那您得有耐心。我们老板厉害得很。”茜茜收回空的啤酒杯,问道:“再来一杯吗?”
“看您笑得多可爱……好吧!您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肯定有很多男人向您献殷勤。”
“习惯了。”
“您怎么回绝他们呢?”
“我就说俄语:‘涅特’(不)!或者‘尼彻沃’(别)!这些大多数场合是有效的。您问这干吗?”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您上过大学吧?”
“您怎么看得出来?”
“从您的谈吐可以看出来。”
哈比希笑了,他看着她怎么灌生啤,舞台上还在继续表演,哈比希不再往那边瞧了,反正翻来覆去老一套,看多就腻味。茜茜拿着啤酒回来。
她问:“要我给您叫个姑娘吗?”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打发她。”
“可她们知道怎么打发您,俄罗斯女人的爱是有名的。”
“爱?这儿提供的玩意儿叫爱吗?茜茜——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吧——您知道什么是爱吗?为了300马克就叉开双腿,先付钱,伙计!快点,完事就走人!这叫做爱?”
“您说得对。”茜茜拢了拢头发说:“这儿是做买卖,您买的是鲜货。”
“这话听起来让人伤心。我过去深深爱过一个女人,她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您说的是过去。”
“我妻子死了,半年以前去世的。”
“对不起。”她的眼光越过哈比希,开始发愣,“我可以想象您的心情。我也失去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她心里一阵抽搐,摇摇头说:“我干吗要跟您说这些?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我还在维也纳。”她又把酒杯收回去,并问:“再来一杯?”
“不要了,谢谢。现在我饿了。哪儿有好饭馆?”
“去马克斯……不,还是去‘中国人’奥托那儿,拐个弯就是。您爱吃中国饭吗?”
“有时候吃,我没有机会去试那些餐馆,我太太做的菜太好吃了。不过我听您的,去‘中国人’奥托那儿。”
“然后您向我报告吃得好不好。”
“您是说,我应该再来?茜茜,算您运气,我明天来找鲁特金先生,取我要的圣像。”
他们的对话一来一去的,像打乒乓球。哈比希挺喜欢茜茜说话时的那种坦率,前几个月他在慕尼黑同那些“女士”打过交道,受到了锻炼。对于他走进的那个世界,他以前虽然有所耳闻,但他对出入那里的人是极端鄙视的。他一直以为,那些逛妓院的男人,有的是花大钱买虚假的爱,有的只是为了泄欲,有的在酒吧里泡上几个小时以弥补日常的无聊。在他这样一个典型的好公民看来,这些人是想掩盖自己某种程度的素质低下,然而,如今他也进入了这个世界,介入了这种放纵和抑郁的生活,他对人的看法彻底地变了。像茜茜这样的女人,在他眼里不再是个大树底下乘凉的人,而是一个辛辛苦苦为生存而搏斗的人。
“您明天再来,我给您调一杯特种鸡尾酒。”茜茜一面说一面收啤酒的钱,“您喜欢浓的,还是淡的?”
“来个不浓不淡的吧。”
“来个‘香料岛’怎么样?”
哈比希笑了:“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鸡尾酒应该好喝。好了,我现在就上‘中国人’奥托那儿去。”
那家中国餐馆是奥托·富尔曼开的,人们之所以叫他“中国人”奥托,是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对斜吊眼。餐厅和厨房都很小,而那位中国厨师和他的下手居然能在布置上搞出许多花样,不能不说是奇迹。坐的是中国式的木雕椅子,头上是五颜六色的玻璃吊顶,上面画着几条张牙舞爪的龙。总而言之,欧洲人想象中的中国餐馆就该如此。一进大门摆着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热带鱼,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说明“中国人”奥托也向三合会交了保护费。
餐馆的座位空着一半,哈比希在最靠里的房间里找了张能够对餐馆一览无余的桌子坐下,点了一道冬笋蘑菇烧猪肉,一杯红葡萄酒。奥托·富尔曼当即走了过来,他有这个习惯,每个客人他都要亲自欢迎,按他的说法是:好话说得越多,客人就吃得越满意。
奥托说:“您选中我的小饭馆作为美餐一顿的地点,令我十分荣幸。我那不成材的厨师愿竭诚为您效劳。”
欧洲人如果只是从电影或书籍中了解中国,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古代中国的礼节。不过这办法还真不错,“中国人”奥托的这番话总是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客人们受到奉承,感觉自己就像中国古代的大官一样。
哈比希报以一笑,说:“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出人不意的东西。是茜茜介绍我来的。”
“是泰加酒吧的那位?那是一朵神仙点化的荷花,只可闻其香,不可近其身。”
奥托亲自为客人斟红葡萄酒,一面还说:“您真选对了,这是‘龙血酒’。”
哈比希喝了一口,笑着看了奥托一眼说:“这是‘卡尔特湖’口味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产品……”
“噢,您是品酒专家?”“中国人”奥托有点狼狈,“行家们很少来我这儿,对普通的客人我总是说,这酒产自济南的山区。”
哈比希大声问道:“那儿有葡萄酒吗?”
“谁知道。我有次看中国地图,发现济南这个地名挺不错,干吗济南就不能有葡萄酒?谁会查个明白?我的客人永远不会去济南,只要他们相信就行。”奥托向哈比希眨眨眼说:“我在地下室里还有好的勃艮第葡萄酒。”
“恐怕是哪个西班牙小村子出的吧……”
“真的,是勃艮第酒。”“中国人”奥托看来喜欢上了哈比希。真有这种事,看见一个人马上就喜欢他了,奥托欣赏哈比希的风度。哈比希也觉得“中国人”奥托可亲,是个机灵鬼,他那套生意经能够让人开心。
菜做得并不出色,但口味还不算差,勃艮第葡萄酒倒是货真价实。奥托坐在哈比希对面,给他讲圣保利的故事,说有个男人在一次群交之后回到家里,发现自己酒醉之中穿上了别人的裤衩。他老婆看见后问他:“你怎么把维利巴尔德的裤衩穿上了?”维利巴尔德是两口子的邻居。
哈比希问:“你来圣保利多久了?”这时奥托正准备奉送一小碗热的乌梅酒作为饭后甜食。
“我出生在这儿。”
“那你认识的人很多啰。”
“所有的人都认识我。”还挺自豪的,确实,谁不知道“中国人”奥托?
“您也认识那些吧女吗?”
“这不可能!您知道这儿有多少吧女!”
第二部 第08章
“这倒是,可她们都认识您。”
饭馆老板骄傲地说:“我‘中国人’奥托属于圣保利,就跟大卫警察所属于圣保利一样。”
“那您也许能帮我个忙。”哈比希掏出照片放到奥托面前。奥托看着照片,但没有碰它。
“漂亮,漂亮,是位美人儿,是您太太?”
“不是。我在找她,她名叫乌丽克·施佩琳,是个吧女。”
“在汉堡?”
“半年以前她从慕尼黑搬到汉堡来了。”
奥托扮了个怪脸,说:“她逃出来了,您现在要追她,是不是?我亲爱的……”
“我叫胡伯特。”
“我亲爱的胡伯特,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男人追。”
“奥托,这个女人值得追。”
“她有的东西,其他千百万女人都有。”
“跟她不是性的问题。”
“别的还有什么?这么一个女人……您肯定她在汉堡?”
“完全可以肯定。”
“不为了性,那您找她干吗?”奥托的思想有局限性。
“她杀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和我的太太。”
“她?这位小圣母?”
“凡是看到照片的人都这么反应。可就是她干的,所以我非找到她不可。奥托,凭您在圣保利的关系,您能帮我找到她吗?她是半年以前来汉堡的,肯定有熟人。要是她又到酒吧里干活,那肯定能找到她。奥托,求您帮帮我吧,这女人是杀人犯。”
“中国人”奥托拿起照片仔细看,问哈比希:“那上面写着‘我们永不分离’,指的是谁啊!”
“我儿子罗伯特。”
“她后来把他杀了?”
“她把他拖进了摇头丸圈子,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猜测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杀死了我儿子罗伯特和我太太……”
奥托把照片还给哈比希,说:“我会注意这个乌丽克·施佩琳……胡伯特,我同情您,所以要帮您。我不能担保,不过有希望。别人会告诉我许多一般不为人知的事。我还得习惯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寻人。我们再喝一杯勃艮第酒好吗?亲爱的胡伯特,您真可怜……”
罗对最近几周的情况十分满意,在德国南部的市场上,三个波兰人被掐死以后,波兰黑手党撤退了;荷兰的范·德·罗勒先生在他的主要客户被处决后认识到,最好还是同亚洲人联手,而不要跟他们作对,以免自已被人用钢丝绳勒死;不知名的对手在炸毁两辆冷藏车之后再次露峥嵘:整个一个装化肥的仓库一夜之间被氰化钾污染了,范·德·罗勒不得不投降;在德国的南部、西部、北部,摇头丸都被生态三角包取而代之,数以百万计的生意做成了,而且是独家经营。
与此相反,警察部门惶惶不安。彼得·赖伯的写字桌上,纸做的小三角包码成了堆,他的部下在搜查一家技术音乐舞厅时发现了这种新的毒品,没收了624包。对那些青年消费者的讯问结果一如既往,没有人名,没有来源,只有沉默不语。警察只得在记下住址以后把他们放了。
在讯问中警察还遭到了嘲笑。一名吸毒者说:“你们现在只能吓唬吓唬人!这叫生态丸,里面没有违禁品!是合法的!难道你们连这个也要禁止?”
来自州刑侦局的第一批化验报告令人惊讶:那里面的确是可以自由出售的材料,关键在于配方,而这种配方可以产生跟摇头丸同样的作用。
赖伯给沃特克看那些小三角包,说:“这就是新一代的摇头丸。到2000年,生态摇头丸会把人变成疯子!把这些三角包列入毒品名单,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首先要成立强大的研究组。当然,我们会像消灭普通摇头丸那样消灭生态摇头丸,但如果有人想要为反对没收而进行起诉,那事情可就糟糕了。聪明的律师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法律条文捆住我们的手脚。这就是说,我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我们的青年用这些小三角包毁掉自己,这简直像世界末日要来临一样可怕。”
“罪犯的智慧增长率最高。”沃特克拿起一个小纸包,闻了一闻说:“彼得,你吃过这玩意儿吗?”
“还没有,我倒想试一试。”
沃特克挤了挤眼说:“快乐丸!吃吧,吃吧……这下我们终于有了一位快乐的刑警!”
“我实在是笑不出来。”赖伯用手指弹开小纸包,说:“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新的犯罪组织,并且对它一无所知。”
沃特克补充说:“除了几起杀人案之外。对我来说够了。”
“我们必须打迸黑手党去!”
“对付亚洲人?不可能,这你知道,他们宁可让人阉掉,也不会吐出一个字儿。如果全部生意都是由一家合法的公司来做,例如什么电器进出口公司之类,那我们就是冲着墙壁撒尿——没辙了。”
沃特克这些形象的话击中了要害:面对组织严密的黑手党,如果没有证人,警察将一事无成。而要找一个这方面的证人,实在是比找到一颗20克拉的钻石还难。
在圣诞夜那天的早晨,哈比希在鲁特金那儿取得了他要的“圣像”。头天晚上本来是约好的时间,“圣像”却没有到货,鲁特金请哈比希第二天早晨再来。这样哈比希就在酒台边上坐了两个小时,跟茜茜·胡伯聊了起来。
她问:“圣诞夜您准备干吗?”
哈比希耸耸肩说:“啥也不干。我孤身一人能干些什么?呆在屋里看电视呗。以前,上帝啊,以前圣诞夜总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有装饰好的圣诞树,有烤肥鹅,土豆丸子加红菜,互相送礼。我儿子弹钢琴,先奏圣诞歌曲,接着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我们同喝一瓶好的红葡萄酒,大多是波尔多酒,我还会抽一支达维多夫牌的雪茄烟,我只有在节日里才抽这种烟……多美好的家庭之夜啊,而如今呢?我只有沉浸在回忆和悲伤之中……”
“借酒浇愁……”
“不,我不是这种人,酒不能解决问题,只不过是麻醉自己罢了。”
“那么在圣诞节日里呢?”
“也一个样,茜茜小姐……”
“您可以把小姐两字去掉,博士先生……”
“那您也去掉博士两字,您怎么知道我是博士?”
“昨天您向老板告别时,我偶然听到的,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要是我能称呼您茜茜的话,您就叫我胡伯特好了。”
“好吧,胡伯特,您在节日里没什么打算吗?”
“没有。我想,海伦坎普太太会做好烤肉,请我去吃。”
“那晚上呢?”
“看电视……”
“您不想来我们这儿吗?”
“你们圣诞节也营业?”
“从晚上9点起……为了那些像你一样的可怜的单身人,只有酒吧,没有姑娘,没有表演。老板说的,在圣诞节那天就别表演了。”
茜茜兑现了她的诺言,给哈比希调了一杯特种鸡尾酒,名叫蓝脊梁,有不同调法,可以令人精神振奋,也可以使人醉倒在地。她这次调得比较淡,哈比希呷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哈比希放下杯子,望着茜茜的眼睛,茜茜也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你希望我圣诞节来吗?”
“这要您自己定,我不过是建议罢了。”
“我考虑考虑。”
哈比希回去以后真的考虑了要不要去泰加酒吧过圣诞节的问题。他决定摆脱那些恼人的往事,上茜茜那儿去,他觉得她可亲,跟许多别的吧女不一样,但他也解释不了她跟她的同事们究竟有何区别。总而言之,凭她那种气质,她不应该干站在性表演舞台下面逗男人们开心的活儿。哈比希想,那就去酒吧过圣诞节吧,就算我生活中的一次新的体验。
圣诞夜那天的早晨,鲁特金在酒吧旁边的古玩店里接待了哈比希。那是一家卖俄罗斯艺术品的小店,主要是卖古代精品的复制品,还有现代的圣像、木雕、地毯和陶瓷。鲁特金以此作伪装,真正赚钱是靠贩卖武器和妇女,在他那儿可以订购任何东西,从地对空导弹到格鲁吉亚肚皮舞女郎,什么都有,唯有毒品生意他永不再做,因为他的情人塔吉亚娜·伊万诺夫娜,一位仙女般的19岁的模特,因吸毒过量而死。鲁特金曾在她的遗体面前发誓,在他的酒吧里不允许再出现0.01克的毒品。
鲁特金把武器放在一块乌克兰绣花中上,说:“博士先生,我给您弄到了一支很好的手枪,以色列产品,9毫米口径,防卡壳,很好使,有50发子弹,外加一个消音器,不过要加100马克。这样您就全副武装了,满意吗?”
“很满意。”哈比希拿起手枪,往墙上瞄了瞄。他生平第一次拿着手枪,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只要手指一扳就能致人死命,就那么简单,他不寒而栗地把手枪放回去,鲁特金不安地盯着他,问道:
“有什么不对头吗?”
“没有,没有,一切正常。”
“您有线索了吗?那位美丽的凶手躲在哪儿?”
“还没有。但如果您能够按照您的诺言帮我找……”
“我会利用所有的关系来帮您。”鲁特金看着哈比希把手枪、消音器和子弹夹放进大衣口袋,把钱放到桌上,“您真的要毙掉她?”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我见到她的时候心情怎么样。”
“您这么做会毁掉您的一生。”
“我这一生已经毁了。”
鲁特金想,跟这个未来的杀人犯说话,可以比跟普通人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博士先生,您瞧我,我才31岁,已是饱经沧桑,但我总对自己说:小兄弟,别管过去怎么样,从头做起吧。所以我摆脱了一切往事,活了下来。您也应该这样!您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我们去找那个女人,您把她交给我,这对她来说是比死刑还重的惩罚。人死了,一切都过去了;而让她活着,就意味着让她受时光的折磨。”
“您怎么会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漂亮吗?”
“她的美貌可以养活她,但别无用处。不……她跟毒品有关,是吗?”
“跟摇头丸有关。”
“我痛恨一切与毒品有关的东西,打心底里痛恨!博士先生,您把那个女人交给我吧!”
哈比希说:“我得考虑考虑,一切到时候再看。”
下午,哈比希在他那间小房间里练起枪来了。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扣动扳机……练了五遍以后他把枪扔下了,觉得自己挺傻。他想,我又不是演西部片的明星约翰·韦恩,我不需要动作快,可以慢慢来嘛,我要看到她眼中死亡的恐惧,作为一种享受,我要看到她对我下跪,求我饶命,然后我再用枪对准她的脑袋,扣动扳机。
他扑到床上,紧紧抓住被子。我的上帝!我这是怎么啦?我在想什么?真的死了三个人吗?我哈比希也死了吗?我的心灵也死了吗?我现在活着为了什么?
他洗了个淋浴,换上深色西服,白衬衫,银灰色领带,他以往每逢圣诞夜都是这么打扮的。然后他坐下来,打开电视,一个儿童合唱团在巴洛克式的教堂里唱歌。
哈比希眼前浮现出悲伤的回忆:罗伯特和盖尔达站在圣诞树旁,摇曳的烛光照耀着树上的玻璃球和五彩亮条,树顶上一个金色小天使伸开双手。赞美天上的上帝吧……圣诞夜,平安夜……你们的救星今天诞生了……
有敲门的声音,哈比希一惊,站起身来。
他喊道:“请进。”
门被慢慢地推开,门缝里出现海伦坎普太太的脸。她理了发,一头白发烫成了小卷卷儿。
她问:“您在屋里?”
“今天是圣诞前夜,我不在屋里在哪儿?”
“博士先生,对不起,我问得不对,我是问,您没出去?”
“没有。上哪儿去?”
“我……可以邀请您吗?”好像是个怕羞的小姑娘在问。
“如果不给您添麻烦的话……”
“我也是一个人。我们这些丧偶的人应当坐到一起来。我烤了一只鸡,您爱吃吗,博士先生?”
“这是我最爱吃的菜之一,盖尔达总是会配上米饭和新鲜沙拉。”
“我配的是煎土豆和苹果泥……”
“好极了,海伦坎普太太……”哈比希鞠了个躬,“我很高兴接受您的邀请。”
那是一个宁静、恬适的夜晚。贝尔塔的烹调术值得称赞,只是她选的葡萄酒不怎么样。哈比希勇敢地喝了,总不能要求海伦坎普太太也是品酒专家吧,哈比希决定过了节后送给她几瓶好酒。
直到午夜时分,哈比希才上床睡觉。他关掉了灯,凝视着天花板,轻轻地说:
“晚安,盖尔达……晚安,罗伯特……这是我头一回不跟你们一起过圣诞节,但我也过来了,经受住了。我没想到能做到这一点……”
圣诞节到了……
泰加酒吧门口,没有看门人在招揽顾客,平日灯光通明的照片橱窗不亮了,入口处只有一点应急照明,没有音乐声飘到街上。三三两两的妓女在等客人,只有那些极度孤单和不顾一切的人才会在基督教最神圣的夜晚去寻求肉欲的满足,尽管这样,生意该做还得做,老鸨不讲情面,不管假日不假日。
泰加酒吧里面也是灯光暗淡,没有光胸脯的姑娘,舞台上帷幕紧闭,冷冷清清。酒吧亮着灯,但也是空无一人,只有茜茜站在酒台后面喝可乐,哈比希慢慢走过去。
他问:“就我一人吗?”
“到现在为止就您一人。”茜茜与他握手,“您来了很好,胡伯特。”
“太早了吧?”
“已经晚上9点了。”
“您一个人?”
“我跟一位同事换了班,这时候本该她值班。”
“茜茜,圣诞节对您来说无所谓吗?”
“本来不是的……但因为您要来……”
“您是为了我才换班的?”
她回避说:“这样我明天就不用上班……明天可忙了,您要啤酒、鸡尾酒、干邑酒还是葡萄酒?”
“今天我们喝葡萄酒,来瓶波尔多,你们有吗?要没打开过的……”
“您真内行。”她对他微笑,她的金发闪闪发光,好像撒了金粉。
“一年以来我成了酒吧专家,我知道有打开过的、贴着波尔多标签的葡萄酒,但里面装的是劣质的乡下葡萄酒。”
“我们也有真的,每瓶270马克!”
“你们这是敲竹杠!”
“我们打的算盘是:客人自愿花钱,谁要活得潇洒,谁就得多花钱。”
哈比希坐在吧凳上,看着茜茜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利摩日宫”。不错,哈比希等她开了瓶,呷一口尝尝,点点头,举起杯子对着亮光说:
“颜色很好,有种清香的杏子味,干杯,茜茜!”
“祝您健康,胡伯特。”
两人碰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很快又转移视线,好像怕泄露什么秘密似的。
放下杯子后茜茜说:“关于您,我考虑了很久。”
“您认为我是个谜吗,茜茜?”
“有点像。我在纳闷,你干吗圣诞节要在圣保利过?即使您失去了妻子,可总有亲戚,可以找他们啊,不可能孤苦伶仃一个人吧。完全孤独的人是没有的。”
“我就是独自一身。您看,不是有这种人吗?”
“您没有朋友?”
“人家都结婚了,有家庭,不愿在圣诞节时接待外人,哪怕是朋友,因为只会添麻烦。生活就是这样。茜茜,您不也是一个人吗?”
“今天是自愿的。我可以有上百个朋友……”
“谁也不会怀疑!”
“我还想,这个人圣诞节来汉堡干吗?度假?住在汉堡一家旅馆里?任何人的家里都比这儿舒服得多,做生意?圣诞节做什么生意!究竟来干吗?”
“关于我的事,您考虑了这么多?我可以给您好好讲……”
“那就讲吧,胡伯特。”
“我怕您烦我。”
“我很想听。”
“这故事说长就长,说短就短。我在一周之内不仅失去了太太,还失去了儿子……”
“噢!”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她声音都颤了,“请原……”
“两人都被杀害了……”
“多可怕,上帝啊!我怎么提这种问题!”
“被一个女人杀死的……”
“胡伯特,别说了,谁能想到啊……”
“我来这儿就是要找到这个杀人犯!”
“在汉堡,在圣保利?”
“是的,她就在这儿!我能找到她,只是早晚的问题。”哈比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照片,放在酒台上给茜茜看,“就是她。乌丽克·施佩琳……”
茜茜看着照片,但不去拿。她两眼发直,好像被照片上的女人震慑住了,沉默了一阵以后才说:
“这么漂亮的女人是个杀人犯?”
“所有的人,连您茜茜也是,都只看到她漂亮,可她就是杀人犯!”
“您肯定吗?胡伯特?”
“她用枪击后颈的方法杀死了我儿子罗伯特,我太太受不了打击也死了!一下杀死两人,这个乌丽克毁了哈比希一家。”
“那您就是胡伯特·哈比希?”
“对。叫我胡伯特就行了。”
“您哪来的这张照片?”
“我儿子罗伯特把它藏在音乐室的瓦格纳头像底下,我是偶然发现的,这个乌丽克是我儿子的情人,说得更准确点,罗伯特听命于她,因为她给罗伯特吃摇头丸!您知道摇头丸吗?”
“我听说过。可在泰加酒吧是禁止的,我的天!您真的以为……这个乌丽克枪杀了您的儿子?”
“即使不是她,也是她让人杀的,在我看来都一样。”
“要是这个女人真的在圣保利,而且被您找到了,您会拿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
“您会把她交给警察……”
“肯定不会!”
“您会杀死她?”
“有可能。不过我得先抓住她,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干?我饶不了她……”
哈比希不说了,喝完杯中的酒,擦了擦眼睛。茜茜给他又倒了一杯,她的手在抖。她问:“胡伯特,你也要成为杀人犯吗?”她忽然不再称他“您”,而称“你”了,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杀人犯?我只是要弥补法律的缺陷,结果如何我可不管。”
“我可要管!”她说得很明确,哈比希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她。
“你?你不过是听了一段你想听的故事而已。一段悲惨的故事,而不是圣诞节的神话。把它忘了吧!”
“我忘不了。”她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要帮你找到这个乌丽克,不让你干蠢事。”
哈比希勉强一笑说:“我现在有三个盟友了,那条鱼肯定会落网……”
“还有谁帮你找?”
“你的老板鲁特金和‘中国人’奥托。”
“那肯定能找到。奥托认识圣保利的每一个人,老板有很多关系。”茜茜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润润她的喉咙,“这下要抓人了……”
“是寻求公道。”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凶手呢?”
“你别受她外表的蒙蔽,有的画家能把魔鬼画成天使……”
半夜1点左右,哈比希才坐出租车回家,路虽很近,但他走不动了,而又不愿意爬着回去,茜茜没法送他,因为又来了三位客人。
回到房间里,哈比希一头扎到床上,伸开双臂,冲着天花板喊道:“愿天下太平,人间幸福……”
新年的头两周里,哈比希没有找到线索,但他并不灰心,因为他在慕尼黑已经有经验了,过了五个月以后他才接到那封匿名信。他知道,汉堡红灯区之所以能存在,就是因为人们彼此害怕,谁要是出卖别人,必定受皮肉之苦,即使免遭一死,也得住上好几星期的医院,看来鲁特金和奥托关系再多也没用,人们不知道有个乌丽克·施佩琳,看见她的照片都摇头。
在一次宴请时,“中国人”奥托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根本不在汉堡,要么她改变了她的容貌,彻底变了。只要我出钱,外科医生也可以把我的容貌改观,不是美得像雷得福,就是丑得像卡西摩多。”
鲁特金笑着说:“就你现在这副模样已经够了。我也想到过,她可能做了整容手术。”
茜茜坚决摇头说:“她决不会毁坏自己的容貌,你们不懂这个……可我是女人,我懂!我绝不会把自己变丑!即使可以免吃10年官司,我也不干!”
鲁特金说:“亲爱的,那是要活命的问题。鼻子歪一点就彻底改变了面相,再加下垂的眼皮,缩小的嘴巴……”
“难看死了!哪个整形外科大夫也不会把人变得更丑,决不会,这可关系到大夫的名誉问题!”
鲁特金内行地说:“名誉也可以用钱买嘛。”
哈比希说:“她没有这么多钱,哪来的钱?”
奥托说:“她要是贩毒,就有足够的钱,都可以在屁股上刺金花。”
哈比希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我们不是在找屁股,而是找乌丽克·施佩琳。我本以为你们这几个人至少能打破沉默呢。你们的同事为什么保护她?”
“因为她床上功夫好吧!”
茜茜骂道:“猪猡!没看见这儿坐有女士吗?”
“我要拿望远镜才能看见。”鲁特金拍了一下桌子说,“别说傻话了!博士先生问得对,谁跟乌丽克睡觉,谁就不会出卖她。至于她的女同事么,谁愿意自己脸上给人划一刀呢?”鲁特金望了一眼睑色阴沉的哈比希。“我们为什么不给警察打个招呼呢?”
“不行!”哈比希坚决反对。
“我倒要再问,为什么不行?”
“要是警察抓到了她,她就逃脱了我的手掌。”
“那毕竟是抓到了,她要被判刑的。”
“你说判刑?”哈比希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对她有刑可判吗?”
“博士先生,您是法学家,我不是法学家。”
“所以我才能洞察全局。一位聪明的律师可以把对我儿子的谋杀说成是过失杀人,而我太太的休克致死从法律上说更是与凶杀无关,没法告状。如果辩护搞得好,最多判10年徒刑,这就是说,死了两个人,罪犯只判10年刑。过了五年以后,罪犯由于表现良好而被赦免,乌丽克·施佩琳小姐五年之后又可以逍遥法外,而我儿子罗伯特和太太盖尔达却不能复生了。刑法里面没有关于追究导致他人精神死亡、苦闷死亡、生的意志被毁而死亡的人的责任的条款,即使有也无法执行。因此,我发明了我自己的法律!我儿子罗伯特的死是直接谋杀,我太太盖尔达的死是间接谋杀,作案人是个杀人犯。我就是要把这个杀人犯抓到我手里,而不是送交法院。”
茜茜惊恐地说:“胡伯特,那成了美国西部片的故事了,你怎么能自己立法呢?”
“我就能立法!我准备事后挨罚。”
“作为杀人犯!”
“不是,我这完全是过失杀人,一时冲动陷入绝望而过失杀人。”
“实际上只是低级的报仇。”
哈比希跳起来,脸气得通红,大声喊道:“你们到底帮谁?帮我,还是帮杀人犯?”
“我们只是不让你干蠢事,胡伯特。”茜茜的声音听起来和善而轻柔,“你的仇恨会把你吃掉。”
“只有缺乏公道才能把我吃掉!鲁特金,要是有人杀了你的老婆孩子……”
“我不知道……”
“好嘛!那你呢,奥托?”
第二部 第09章
“我可以找几个人替我办事。”
“你呢,茜茜?”
她犹豫地说:“只有弄清真相,才能作出判决,应当相信法律,按耶稣的精神宽恕别人。”
“越来越不像话了。”哈比希一怒之下推翻了椅子,“还要我为凶手祷告吗?”
“那女人也有良心,胡伯特。”
“可我不是耶稣。要说我是个圣经里的人物,那也是《旧约》里那个复仇之神。天啊,尽说这些废话干吗?还是继续去找乌丽克吧……”说完他就奔出去了。
在1月份,哈比希有一次往慕尼黑打电话,找他的医生和朋友海梅斯大夫。
他在电话里听到了海梅斯那熟悉的声音。
海梅斯知道是哈比希来电话,就说:“是志愿白痴协会吧?您是白痴会会长吗?”
哈比希回答说:“不是!我这儿是海梅斯大夫私人公墓管理处,您今天准备送来几个死掉的病人?”
“看来你挺喜欢汉堡。从报上没有看到有谋杀妇女的消息,估计你还没有找到她吧。”
“你不愧是个聪明孩子,但我能找到她。”
“见鬼!”
“慕尼黑有什么新闻吗?”
“不多。警察还没有了结哈比希的案子。赖伯探长本来要找你,后来找到我了。刑警坚信罗伯特是被黑手党所害,一切迹象都说明这点,如毒品、枪击后颈、克丽丝塔·海林之死等等。罗伯特肯定深深陷入了泥潭,而你们做父母的竟然一无所知!”
“我没有发现,但盖尔达发现了……”
“盖尔达?怎么啦?你现在才告诉我?”
“人人都会笑话我的。盖尔达在听罗伯特弹钢琴时曾不止一次说过:‘你听听,他弹肖邦的曲子像是在弹贝多芬,’当时我想,这孩子弹错了,他会改过来的,今天我才知道,他是通过音乐来抒发自己内心的迷茫,他要宣泄,要解脱。我们只是没有理解。尤利乌斯,我是个好爸爸,还是坏爸爸?”
“你是个粗心的爸爸。”
“这更糟糕!”
“你的家庭生活像一部上了机油的机器,一贯运行正常,日复一日,有好主妇,好儿子,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差事,你的集邮本,除了这些以外,你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怪不得盖尔达偷偷向我哭鼻子呢。”
“我要怪你,你从未给找出过主意。”
“我能给你出主意吗?你那么自负,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自以为自己的生活完美无缺,实际上是条可怜虫。”
“谢谢。可这一切都彻底变了。”
“是的!你现在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海梅斯换了个话题,跟哈比希谈论他的性格是没有意思的。“你在汉堡住哪儿?我不知道怎么找到你。”
“我不要别人找我。”
“要有什么重要事呢……”
“我这一生不会再有重要的事了。”
“譬如说,我死了。”
“这有那么重要吗?”
“胡伯特,我要说你是个浑蛋!”
哈比希笑着说:“这话绿党领袖约什卡·费舍尔在联邦议院已经说过,你别再抄袭了。你放心吧,我现在有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是一位好心的寡妇租给我的,她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房子在圣保利区,窗子对着后院,那儿住着六个妓女,有时窗帘都不拉,可以看到精彩的表演。”
海梅斯清了清喉咙说:“你还自得其乐!你这种蠢事还要干多久?”
“一直干到蠢事变成理性,变成具体的真理。”
“这就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海梅斯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有时间给我来个电话,好让我知道,你的脑细胞减少到了什么程度,你这个开错道的驾驶员!”
海梅斯把电话挂了,他又在考虑要不要给警察打个招呼,说哈比希手里有那个女人的唯一真实的照片,他在获悉那个女人在汉堡以后又追踪去了汉堡。海梅斯认为真该结束这种荒唐事了,但这时他又想起了哈比希对他说的话:“我是把你当作医生才告诉你的,你要保证保密,无论你怎么难受,也不许说出去!”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海梅斯叹了口气,拿起一张X光照片,对着亮光细看,上面有个小小的胃癌的影子,这病人是位36岁的妇女,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对海梅斯来说,的确有比关心哈比希更重要的事要做。
也是在1月份,出现了一种情况,这要是在以前的话,哈比希会认为是荒谬透顶的事,那就是:哈比希渴望跟茜茜在一起。他每天晚上去酒吧,他要呆在她身边,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眼光,欣赏她那金光闪闪的头发,身穿紧身裙忙碌的身影,纤纤玉手摆出的优雅姿势。她在跟他交谈时爱说:“胡伯特,你听我说”,并用这种声调叫他的名字,这与他在过去48年中听到的声调完全不同。
有几回他们俩甚至在下午一起出去散步。他们在阿尔斯特湖边的咖啡馆里喝咖啡,逛古色古香的购物长廊,吃意大利馅饼,在湖堤上喂海鸥。
鲁特金对此当然看在眼里。有一次他问茜茜:“你们一块儿上床了吗?”
她生气地回答:“你就想不到别的。”
“那就是还没有。亲爱的,到时候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放弃他那个馊主意的话,那就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让他明白,乌丽克·施佩琳不在汉堡。刑警能做的事也比不上我们。‘中国人’奥托要是再没有收获,谁还有办法?茜茜,你把那位博士领到你床上去吧,别再让他胡思乱想了。”鲁特金打量着她,“亲爱的,说实话吧,你爱上了他。”
“我……我喜欢他,他成了一个可怜的、失去了根基的人,到处乱窜找人,没有人能理解他。”
“那你能理解他?”
“不。他找一个杀人犯,其实这人并不是杀人犯,他被痛苦和仇恨蒙住了眼,自以为非消灭一个人不可,而这个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你应该说服他。”
“怎么说服?靠嘴说是没有用的。”
“我的好姑娘!你有你的身体嘛!自从有人类以来,身体始终是最有力的砝码。你要让博士恢复正常,让他不想别的,只想你的身体……”
“闭嘴!难道要我给他脱衣服吗?他得自己来,得自己认识到必须走另一条路。”
“可是你得给他指明方向,不然他又会走错路。你应该像导盲犬一样,把他领到你床上去,给他盖上被子,对他说:这是你的归宿!他这就会明白了。”
到了1月底,看来哈比希明白了,到汉堡来找乌丽克是个失策。鲁特金已经撤退了,“中国人”奥托也承认自己使尽了浑身解数,这时候,哈比希觉得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对茜茜说:“看来我不能兑现我的诺言了。”
她问:“什么诺言?”
“我在罗伯特和盖尔达的墓前曾发过誓,找不到那个杀人犯,我决不罢休。可还是你们说对了,那个女人不知在世界上哪个地方消失了。我上哪儿找她去?”
“哪儿也甭去,胡伯特,过你的正常生活吧。”茜茜抓住他的手,哈比希感到了她的温暖、安慰和理解。他很高兴现在茜茜就坐在他身边,这驱除了他内心的寂寞,她能同情他,跟他共同寻找一条摆脱过去的道路。
他问:“我该回慕尼黑吗?”
“那要你自己决定。”
“你跟我走好吗?”
“不行。”这是明确的拒绝,毫不犹豫。
“你在汉堡有什么好留恋的?”
“留在汉堡的原因多的是。我去慕尼黑干吗?”
“那你在汉堡干吗?”哈比希想不出别的什么话好说。任何解释都会让人费解,茜茜会发笑,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很简单,我跟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怎么去慕尼黑呢?”她好像有点困惑,“你不是说,你是莱茵人,从波恩来吗?”
“我说了吗?我在波恩学了两个学期的法律,那是老早的事了。不过,我住在慕尼黑。”
茜茜说:“我不喜欢慕尼黑。”
“你了解慕尼黑吗?”
“我根本不想了解。”
“哪来这么大的反感?”
“说来话长,请你别问了。”她又抓住哈比希的手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还不知道呢。我老觉得这乌丽克是在汉堡,说不定哪天会让我偶然碰上。但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好像她就在我面前,而我就是看不见她。理智告诉我:算了吧。但感觉命令我:别泄劲!我该听谁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共同考虑,但不在这儿,而是上我家去。这不是一个在咖啡馆里谈论的话题。”
“你带我上你家去?”
“我只有两个房间,但很舒适。住宅是我的安全岛,没有我的同意,谁也别想进。”
“但我能进来?”
“对我来说,你是个特殊人物。不过你永远不会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当天夜里,泰加酒吧关门后,茜茜开车带着哈比希去她家。那是一个又湿又冷的夜晚,人们渴望温馨、舒适和亲切。
住宅有两间中等大小的房间,一个小小的厨房,一个只够洗淋浴的浴室。家具是便宜货,但布置得很有情趣。令哈比希注意的是许多盆花,看来茜茜是精心培育了的。它们无疑给这套小住宅增添了快乐的气氛。
“请坐,”茜茜指指一张蒙着花布套的长沙发,“你看看,喜欢吗?”
“你这儿很温馨,充满女性情调。”
她笑了。“也有男性情调吗?”
“当然!烟味和酒味!”哈比希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茜茜脱去大衣,穿着闪闪发光的晚装,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像是一只飞错了地方的热带鸟,她自己也发现不相称,便说:“我去换一下衣服。你渴吗?冰箱里有啤酒、果汁、威士忌、伏特加,你随便喝。”
“你在家是个酒鬼?”哈比希问她,她已经进了卧室,但没有关门。
她回答说:“那只是给客人们喝的。”
“客人?我还以为这儿是个孤岛呢?”
“我不时地接待一些沉船遇难者……”
她的俏皮的回答无异让哈比希感到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这种突然的感觉没有什么道理,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想摆脱而摆脱不了,便尖刻地问道:“你作为救命恩人感觉怎么样?”
茜茜大笑,哈比希感到一阵痛楚,她从卧室出来,坐到他的身边,她穿的绸质晨衣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出来里面只有胸罩和裤衩。
茜茜问:“我们喝点什么?”哈比希直发愣。茜茜的美艳和亲近一下引起了他的反感。有多少男人在这张沙发上坐过?有多少猥亵的目光曾扫过她的身体?有多少双手曾摸过她?
胡伯特心里说:站起来吧!还是回到海伦坎普太太的房子里去吧!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个吧女而已。站起来!
可是他却坐着不动,反而说:“你能给我调一杯果汁伏特加吗?”不一会儿,茜茜拿着酒从厨房回来了,要跟他碰杯,他却没有反应,茜茜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儿?”
“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也许是一件大蠢事。”
“蠢事能改变人的一生。”
“说得对。”哈比希不知怎么措词好,“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已经习惯跟你在一起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特别快活,感到我正在走出过去来到现实中,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我想,我懂。”
“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妻子死了,我不用问别人,我可以完全作主决定。”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几乎是大喊大叫地说:“你懂吧,我爱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极其小声地回答。
“你知道吗?”
“我也爱你……”
“那你跟我去慕尼黑吧。”
“上哪儿去都行,就是不去慕尼黑!我可以跟你去天涯海角,去火地岛或北极圈,但决不去慕尼黑!别问我为什么,请别问!”
那一夜,哈比希留宿在茜茜家,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新的生活了,他不后悔。他得到了幸福,一种他从未想到过的幸福,一种给他开辟新天地的爱。
几天以后,他又打电话给海梅斯大夫。
他的朋友问:“你还在抓鬼哪?”
“不,我投降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哈比希重复一遍说:“我放弃了。”
“你还从未说过这么理智的话!你什么时候回慕尼黑?”
“再也不回来了……来的话也只是访问。”
“你还是没找回你的理智!”
“我经过了慎重考虑,尤利乌斯。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位非凡的女人,她叫茜茜·胡伯……”
“这名字好像是轻歌剧里的维也纳洗衣妇……”
“她是维也纳人,我们相爱了,要在汉堡一块儿过日子。”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你忘了自己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处长了吗?你在汉堡干什么?”
“我准备辞职,在汉堡加入一家律师事务所。我可以说,在行政问题方面,我是一名很好的法学家,当然我会常来慕尼黑看看罗伯特和盖尔达的墓,但我的后半辈子将在汉堡度过。你能理解吗?”
“不理解。”海梅斯心想,哈比希这一辈子头一回闯出去,就扎进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星期的女人的怀里,想必这个女人在床上给他看了一些哈比希太太以前做梦也不曾想过的玩意儿,于是哈比希失去了理智,“你怎么认识这位茜茜的?”
“在酒吧里。”
海梅斯讥讽地问:“你们坐在吧凳上越靠越紧,是吗?”
“不,她站酒台后面,给我上啤酒。”
海梅斯不吭声了,他要费很大劲才能消化哈比希的话。他首先想到,这个胡伯特真是疯了,那一场打击要了盖尔达的性命,也毁了胡伯特的脑子。他需要治疗,应当去医院看病。现在不能把他撇下不管了。
海梅斯说:“我这就去汉堡!”
哈比希问:“你有我的地址吗?”
第二部 第10章
“你告诉我。”
“才不呢!”
“那我去报警,让警察抓你,作为一名危害公众的痴呆症患者。”
“你没有证据。”哈比希笑了,海梅斯的激动对他没有产生影响,因为他本来也不指望他走向未来的步骤能得到海梅斯的理解。“可是你能帮我个忙,把我的房子给卖了。”
“我只当没听见,胡伯特。”
“我在汉堡再买一所房子,我把卖房子的全权证书寄给你,等你找到买主,我就来慕尼黑签合同。没有什么好讨论的,道路很明确,过不久我再跟你联系。”
哈比希把电话挂了,他松了一口气。现在只有一个困难,那就是找辞职的理由,他当初没有等哈斯勒局长做出决定就擅自离职,也许这样做倒使事情更简单了,他有可能会受到纪律处分。不过这只会加快他的辞职。然而从公务员法角度看倒是有个缺点:他是终身制公务员,擅离职守虽不至于丧失公务员地位,但会造成提前退休的后果,退休金要削减,不过也不至于要啃干面包过日子。
2月中旬,哈比希通知海伦坎普太太,他要搬走了,海伦坎普太太很伤心,她早已担心地发现,这位博士有好多天不回来睡觉。她很少有机会给他喝咖啡,吃蛋糕,至于在家吃晚饭更是没那回事儿了。
贝尔塔几乎要哭了:“博士先生,您不喜欢我这儿吗?我能想象……坏就坏在那些妓女。像您这么文雅的人,怎么受得了老看见她们接客。可是博士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您是个好房客,这么好的房客我以后再也找不到了,您以后住哪儿?”
“贝尔塔,您这儿很好,我在这儿过得很舒服,可是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我们要一块儿过日子。”
“祝贺您,博士先生。但愿您不会失望。”
“肯定不会。”
“我祝您幸福。”贝尔塔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禁不住又哭了,“您什么时候搬?”
“后天。”
“后天就搬?”
“当然我会付这个月和以后三个月的房租。您可以安安心心地找一个您所喜欢的新房客。”
“像您这样的不会有了。今晚您又不在?”
“有可能。”
“博士先生,这最后的夜晚您就在这儿过吧。”贝尔塔开始抽泣起来。“我做一道猪肉配丸子给您送行……这是您爱吃的。”
在慕尼黑,人们也获悉了哈比希的计划。
罗先生电话告诉冯·格来欣:“我们这位哈比希找到了一个窝。”
冯·格来欣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
“博士认识了一位漂亮女子,要搬到她家住去了。”
“这简直不可想象!没搞错吧?”
“我一再跟您说过……”
“您什么都知道。”冯·格来欣抢着说了,“这么说来,他已经停止捉拿乌丽克了?”
“他没有必要了。”
冯·格来欣一惊,这句话非同寻常,罗一定知道了什么情况,才能这么说。
“您别绕弯了,直说吧,您有乌丽克的线索了吗?”
“还有最后一点疑问要澄清。”
“哈比希也知道这个线索吗?”
“我们会告诉他。”
“那他会杀死乌丽克!”
“我们比他动作更快。”
“他已经目标在望了,怎么还会爱上一个女人,搬到她那儿去住呢?”
“钓鱼人不知道钓住的是什么鱼,这就是钓鱼的诱人之处。”
罗挂上电话。冯·格来欣激动不已。
罗发现了她,知道她躲在哪儿,至少罗在猜测,她就是乌丽克。有人给罗打招呼了吗?现在罗是否在日夜监视,直到确认无疑?罗干吗还犹豫?在汉堡玩的是什么把戏?冯·格来欣闪过一个念头,想亲自飞往汉堡看看,但这毕竟是一闪念而已。
宋华丁家里电话响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点头哈腰起来。
他轻声说:“我听着呢,大哥,你说吧。”
对方说:“三天以后你飞往汉堡,住在‘渔夫克劳斯’旅馆,在那儿待命。”
“跟以前一样。给多少美元?”
“3,000。”
“怎么少了?”
“这次比较容易。宋,别跟我们讨价还价!听从命令,你是个军人!”
“我全听你的,大哥。能当你的战士,是我的荣幸。”
电话咔的一下挂了。宋又鞠了个躬,然后就去地下室,练起他的钢丝绳手艺来了。
宋华丁明白,即使是能工巧匠也要不断练习。
3月中旬,汉堡出现一丝春意,但街上还布满冰碴。一群群海鸥在阿尔斯特湖面上欢叫追逐,哈比希和茜茜每次来散步都带着好几包饲料,投给鸟儿们吃。他们手挽手站在湖边,这对幸福的恋人在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哈比希最近一次给海梅斯大夫打电话时听说,有不少人对他的房子感兴趣;另外,巴伐利亚州政府果真对他提出了纪律处分。
海梅斯埋怨地问:“非闹到这种地步不可吗?你干吗一定要走极端?”
“这样一来,一切事情都好办了,尤利乌斯。当我们再见的时候,你会认不出我来,原来的哈比希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这是一场悲剧!”海梅斯痛苦地喊道,“真的要我把房子卖了吗?”
“是的,在卖以前我到慕尼黑来,来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宋华丁实在忍无可忍了。他在旅馆里等了三个星期,那位大哥却毫无音讯。房钱有人付了,信封里钱不少,挨不了饿,但除此以外是一片沉默。他不得不两次往沃沃明打电话告诉他太太,谈判很艰难,但这笔生意还是要做,他有信心。玛利卡祝他好运。不管宋在沃沃明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玛利卡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即使宋就睡在她身边,她也得不到什么,她已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缺少什么。她大吃巧克力、蛋糕,把自己喂得肥肥的,跟一个猪油大丸子一样。
这三个星期以来,宋最难受的是无法进行练习。他一直反对那种看法,以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用钢丝绳勒死一个人对他这样的高手来说是轻而易举、永不会失手的,有可能因为这一点大哥生气了,但这么一声不吭也是少有的!
哈比希搬到茜茜家去没几天,就造访了各个律师事务所,打听有没有作为合伙者或者合作者参加进去的可能性。所到之处人们都很有兴趣,但每次都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国家公务员这个铁饭碗。
哈比希解释说:“完全是家庭原因。我妻子死后我又认识了一个女人,我们要结婚,但未来的太太要留在汉堡,我要满足她的愿望。”
这个理由很充分,爱情是万能的!律师事务所的同事们对哈比希很有好感,有一家事务所还表示愿意进一步商谈他加入事会所的可能性问题。
鲁特金问他们是否准备很快结婚,他们俩谁也回答不了。
哈比希说:“我们相爱了,但在结婚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办:卖掉慕尼黑的房子,辞去政府的工作,在汉堡买房子,跟律师事务所签合同……事情多的是,还得过些时候,但我保证,一旦事情办完,我们要举行一个令人难忘的婚礼!”
“中国人”奥托说:“一定在我这儿举行!”
鲁特金也笑了:“我将有自己的律师!肯定用得上的。”
只有茜茜不说话,她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3月份的一个上午,她问哈比希:“我想买一件圆领衫,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哈比希躺在长沙发上读报,说:“非要我去不可吗?”
“我要买一件你喜欢的,宝贝。”
“你的品味很高,肯定会挑到合适的。另外,凡是你买的东西我都喜欢。”
她走到他身旁,弯下身来给他一个吻,说:
“我爱你都爱得发狂了。”
“你也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害怕……”
哈比希放下报纸,奇怪地问:“害怕?怕什么?”
“怕有一天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垮了。”
“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他抓起她的手亲吻,握住不放,“不可能!”
“如果我们分开,我就去死……”
“别说傻话了!只有死才能把我们分开。”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很健康,我也很健康,除非是发生什么不幸事件。”
“我老是这么想。”
“我给汽车压死这种可能性很少!”哈比希本来是说笑话,但茜茜马上捂住他的嘴。
她说:“我就有可能遇到这种事!”
“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可能遇到危险。譬如说,一块瓦可能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条狗可能咬你,一个凶手可能刺你……”
“你在开玩笑,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
“我怎么会呢?”哈比希笑了,吻了吻她的手臂,“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忧郁?快做新娘了应该高兴才是!去吧,去买你的圆领衫吧,别忘了:我不喜欢绿色和灰色,别的任何颜色我都喜欢。”
茜茜出门以后,哈比希开始整理房间。他把早餐剩下的东西全部拿到厨房去,把容易坏的食物放进冰箱,把餐具放进洗碗机。
茜茜说过:“要是没有洗碗机,这儿看起来就会像流浪者的窝。我是个懒主妇。”
哈比希回到长沙发上看报,这时他想起要不要再给海梅斯大夫打个电话,告知他准备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这肯定会引起海梅斯的尖锐批评,而这正是哈比希引以为乐的事,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想找打火机或火柴,却找不到。
哈比希不爱到处找东西。但他在厨房里也没找到火柴,于是便走进起居室,打开一个带活动台板的写字柜,也没找到可以点烟的东西。他刚要走开,却发现写字柜的一扇小门旁边有个不起眼的把儿。他好奇地按了一下,只见柜子的后壁向前倾斜了。
后壁是双层的,有个秘密的小格,谁也不会想到。
哈比希犹豫了,要是他把这后壁全部打开,算不算失信于人?从另一方面说,茜茜有什么东西要藏起来的?她究竟用过这个秘密小格没有?哈比希克服了道义上的心理障碍,打开后壁,看了看背后的空间。
那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张照片,是一张业余摄影者拍的小照片:上面有游泳池,草地,一群日光浴者,一块红白相间的大浴巾上躺着……
哈比希拿起照片,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一样慢慢走向长沙发,坐了下来,把照片放在玻璃茶几上。
正当他像尊石雕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时候,茜茜买完东西回来了。她在走廊里拆开包装,手里拿着新的圆领衫,走进房间,眉开眼笑地对着他,那是一件他最喜欢的紫丁香色的圆领衫。
她高兴地喊道:“你喜欢吗?宝贝!”
哈比希不回答,他毫无表情地拿起照片给茜茜看,茜茜像是被人推了一下,靠在了门框上,圆领衫从她手里掉到了地板上。
“这是谁?”哈比希多余地问道,声音像是长了锈。
“胡伯特……”她声音细若游丝,吓得像瘫了似的。
“是我儿子罗伯特……”哈比希举起照片,他的手开始强烈颤抖,“在游泳池边的草地上。”突然他大声喊道:“你怎么弄到这张照片的?怎么弄到的?”
“我……我可以给你解释……”
“你是谁?不,别说了!别说了!你把头发染成金色,剪短了;你戴上了蓝色的隐形眼镜,以免别人看到你的棕色眼睛;你弄了一本假护照,用茜茜·胡伯的名字。你……你就是乌丽克·施佩琳!”
她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胡伯特,我跟你解释,不是这么回事儿,请你听我说……”
她说不出声来了。哈比希的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你杀死了罗伯特和盖尔达……”
“我没有。”
“你假装爱我,目的是不让我找到你!”
“不,我真的爱你!”
“你会爱上一个儿子被你杀死的父亲?你还是一个能够爱别人的人吗?你还是一个人吗?”他跳起来,向她扑去,掐住她的喉咙。她简直是悬挂在他的手里,哀求地望着他。“你是什么东西,没法用语言形容!”
她喘着气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真实情况?”哈比希拼命摇头,他吼道:
“真实情况就是:罗伯特和盖尔达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怎么样,你罪责难逃!是你害了他们俩……你是个冷酷无情的妖怪。”
他放开她,把她推到墙上,然后奔进卧室,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手枪。当他回到起居室时,她还靠着墙站着,耷拉着手,满脸的眼泪。她看到他手里拿着枪,便点点头说:
“你把我毙了吧。不过你先听我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骗你。当你明白一切以后,就对准我的心开枪,这颗心是属于你的。”
“别说这些庸俗的废话了!”哈比希一面喊,一面举起手枪,“你正是用这种虚伪的话,用摇头丸,使我儿子罗伯特听命于你!你给罗伯特吃了摇头丸吧?”
“是的。”
“这就够了,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违背法律的法学家,我判处你死刑!”
“作出任何判决之前都要有证据或供词。”
“那你说吧。”哈比希垂下手枪,“你已经供认了一点,你用摇头丸使罗伯特随你摆布。”
“罗伯特参与了数以百万计的大生意。他染上了毒瘾,但不是我要他这样做的。”
“胡说!以后罗伯特认识了那个名叫克丽丝塔的小姑娘,爱上了她,并给她吃摇头丸。她吃多了,死了。罗伯特准备道出全部贩毒的真相。是这样吧?”
“差不多。”
“所以非杀死他不可,不仅是牵涉到贩毒,而且还因为他离开了你,跟一个小姑娘好了,你受不了这份气,以为自已被骗了,被出卖了,被抛弃了,这就是要杀死他的第二个理由。”
“我没有杀死他!你看我能做出这种事来吗?”
“我看你什么都干得出来。”哈比希又举起手枪,对准茜茜的两眼之间。他很冷静,没有丝毫激动。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扣动扳机,只要手指一弯,简单极了。茜茜睁大了眼,望着枪口的黑洞。
“他们强迫我把罗伯特引入圈套。”她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怕死她的嘴都变形了。
“谁强迫你了?”
“弗兰茨·冯·格来欣,托斯卡纳酒吧的老板。是萨尔瓦多,布鲁内里开的枪,他是黑手党的杀手……”
“你当时就站在一边!”
“不,我躲在汽车里,我哭了,几乎都疯了。我知道他们也会杀我,所以我逃到了汉堡,我要成为另一个人,乌丽克·施佩琳已不存在了。我眼看就要成功,这时你来了。”她挺起身体,伸开双手说:“好,你现在枪毙我吧,你等了好久了。”
哈比希眯起眼睛,举枪瞄准,就像他在海伦坎普太太出租的房间里所练习的那样:瞄准两眼之间,鼻根以上五厘米,子弹必须从这儿直接射入脑部。
这双眼睛……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眼睛……她那发直的、绝望而又哀求的目光……他曾经说过:“要是能看见灵魂的话,那灵魂就在你的眼里……”这下鲜血马上要从这双眼里喷出,把她的灵魂淹没。
哈比希垂下了手枪,恢复了理智,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腹部被打开,全部力气都流失了。
“我们……我们上警察局吧。”此刻他只能相信自己在说话,因为他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要全部招供,我……我不能杀你!但对我来说你永远是个杀人犯!”
茜茜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哈比希把她抱起来放在长沙发上,把手枪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好长一阵子他坐在茜茜身边,怀着一种爱恨交织的感情看着她,然后他站起来,换上衣服,离开了住宅。
整个一夜他在圣保利游逛,从一家酒吧到另一家酒吧,从一个低级场所到另一个低级场所,喝得酩酊大醉,他还记得是“中国人”奥托把他拉到饭馆里。第二天早晨他醒来发现自己在茜茜家里,他惊跳起来,四处找她,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
只有他一个人。
茜茜不见了。
据警察报告,凌晨4点27分,一名喝得半醉的男子在莫勒公园靠近犹太公墓的地方发现一具女尸。当他弯下身去看时,不禁呕吐起来,他马上奔向最近的警察局。
迅速赶来的刑警官员罗塞确认:该女子被人用钢丝绳勒死,姓名:茜茜·胡伯,34岁,死亡时间:凌晨1点左右。
罗塞说:“这是我们这儿头一起用钢丝绳勒死人的案件!这下热闹了。亚洲人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互相残杀,这是一种新的手段?还是一个新的组织?有我们伤脑筋的了。”
茜茜·胡伯被装进棺材,运到法医研究所,调查开始了。
早晨7时30分左右门铃响了。还带着醉意的哈比希晃晃悠悠地去开门。两名刑警官员出示证件,哈比希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他说:“请进,先生们!是刑警吗?胡伯女士去你们那儿了吗?”
对方问:“您是谁?”
“胡伯特·哈比希博士,从慕尼黑来,我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处长……”
两位刑警心想,一位处长先生来到汉堡的红灯区,还喝得半醉,真是少见。
“您在这个住宅里干吗?”
“这房子属于胡伯女士,我们是未婚夫妇。”
“未婚夫妇?”
问话使得哈比希不高兴了。
“未婚夫妇共住一套住宅,有什么奇怪的吗?”
下一个必然要问的问题是:“您昨天夜里在哪儿?”
“就在这儿,喝醉了,你们还可以闻得出来。”哈比希恼火了。“你们有什么权利提这个问题。如果胡伯女士,或者说施佩琳女士,去了你们那儿,那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的未婚妻还在警察局吗?我马上给她请个律师。”
“不需要了,处长先生。”年纪大一点的警官吞吞吐吐地说,“您最后见到胡伯女士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仔细看表,大约是下午3点左右吧。后来我就出去了,喝醉了酒,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我们……我们吵了一架,这是难免的……”
年纪大一点的警官又清了一下喉咙。每个刑警都害怕说出最后的话。
“处长先生,我们不得不告诉您一个悲伤的消息,胡伯女士死了……”
哈比希像被浇了一桶凉水,觉得心都停止跳动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胡伯女士昨天夜里被杀害了,被人用钢丝绳勒死了。我们很难过……”
在这一瞬间,对哈比希来说,世界第二次崩溃了。他倒在了长沙发上,凝视着天花板,竭力控制住自己,说:
“先生们,谢谢你们。现在请你们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过后我随时听你们传唤。”
刑警走了以后,他大哭一场,在他儿子罗伯特和太太盖尔达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得这么伤心。
哈比希回慕尼黑去了。
他向巴伐利亚州政府报到后,纪律处分程序停止了,他被分配到另一个处,任青少年保护科的科长,然后他休假,去了马约卡岛……海梅斯大夫给他开了精神崩溃的证明。哈比希乘坐的飞机是星期一起飞的,但他星期三才到达。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因为没有人问起这点。
当哈比希星期三到达马约卡时,他在机场上买了最新的德国报纸。头版的大标题立即映入他的眼帘:
慕尼黑发生两人被杀案
昨天在慕尼黑施瓦宾区发现了两具男尸,死者是有名的夜总会老板弗兰茨·冯·格来欣及其经理萨尔瓦多·布鲁内里,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一起黑手党的仇杀案。警方深信,死者是一场团伙战的牺牲品……
哈比希叠好报纸,放进上衣口袋。
在马约卡岛上的帕尔马,尽管海风阵阵,还是很暖和,郁郁葱葱的林木,令人愉悦的南国的风光,能逃避德国的湿冷天气而在这儿休息三周的好福气,令沐浴在阳光下的哈比希心情豁然开朗。
在他面前有多少事?他还能实现哪些计划?往事将会褪色,未来将起决定作用,海梅斯大夫曾对他说过,他必须向前看。哈比希是要向前看!一切过去了的事,包括连自己都不想提起的事,都属于过去了。过去不应该成为当前的负担,人必须有能力把一切过去的事置之脑后。
哈比希博士感到真正的痛快,他知道,对他来说生活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