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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本书为《山居岁月》续作,又名《永远的普罗旺斯》。

  作者继《山居岁月》出版之后,以其一贯的诙谐细腻的笔锋,用其特具魅力的散文写作方式,叙述普罗斯生活的喜乐与诱惑;喜受彼得.梅尔的书迷一路驱车赶来,偷偷潜入他的屋内触摸书中提及的大石桌;连邻居福斯坦了被要求在书上签上大名;而梅尔太太如何以喷气工飞机的速度,欣喜若狂地载回一只毛绒绒的乘客?警察先生又如何大战圣特鲁培的天体会营员,要他们从光溜溜的裸体掏出1500法郎的罚款?梅尔这天在花园里捡到一枚拿破仑金币,于是一场寻宝活动由此展开;声乐皇帝帕瓦洛蒂也来到普罗旺斯,听众手上的节目单何以变成了美昧诱人的菜单?

  梅尔笔下的普罗旺斯,永远散发着欢腾醉人的故事,让人百读不倦。 阅读的快感 哲夫

  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有幸读过一本名叫《恋恋山城》的书,是竖排本繁体字的台湾版,著作人是彼得·梅尔。

  读过以后,当时我觉得很是轻松愉快,但愉快过后,不久也就渐渐的,将它遗忘在脑后了。

  时过许久许久,不日,有朋友拿来厚厚一选书稿,要我读一读,在上面写几句有意思的话,我本来最烦做这种事,是准备要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它推托掉的。

  可是我无意中,拿起来随手一翻,却发现,这本即将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译著,有个让人看了浮想联翩的书名,也叫《恋恋山城》,著者也是彼得·梅尔。

  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这是一本依照我们大陆习惯,横排简体字版的文学图书。

  我有些迷惑——不知这是同一本书?还是同一书名、同一作者的另一部书呢?

  于是我决定随便翻一翻,以便弄弄明白。一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不知不觉的就翻下去,就被吸引住,就那么一口气读了下来。

  读完之后,我仍然有第一次阅读时,那种愉快的感觉。

  这种久违了的愉快,使我一时很来情绪,于是我拿定主意,要把这个(或是这条)还不曾相识的英国朋友——普罗旺斯的英国虾——郑重地推荐给我们的中国朋友和中国读者。

  这是一本笔调风趣诙谐的书,它既没有惊天动地的惊险故事,也没有惨绝人寰的情节描述,既非缠绵徘侧的古典爱情读本,亦非简单纯粹的现代田园札记。

  它绝不会让你背负着上帝的十字架,好像一头体疲力乏的驴子那样,时时刻刻背负拖拉着一盘大磨,做永无休止的磨道之旅,也不会使你像个被捉到痒处的白痴那样,无端傻兮兮地发笑,越笑,在别人的眼里,你就越发地显得傻了。

  它不会让你读了觉得有什么沉重的感觉,只会让你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自如。它不会让你读了以后像个大傻帽那样廉价地高兴,只会让你感到一种潜移默化的真纯的愉快。

  那是一种生命中真真切切的愉快,就像胎儿呆在氧气充足的羊水里一样,通体舒泰,心情平和,呼吸自由,举止安祥。

  你可以在假日,消闲时光,一边读书,一边品一杯新焙的香茶,书的甘始,佐以茶的芳冽,使齿颊留香,舌尖知味,心悦神迷,二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自然是很有情调的。

  睡时,将这本书捧在你的怀中,像拥着一个谈吐风雅的普罗旺斯的大美人,或是抱着一只招摇过世的多情的大丹狗,抚弄一番,小话片刻,有安神催眠的作用,自然也是好的。

  可以是在饭前读之以待饭,阅之以佐餐,使你同时可以享用精神和物质的,两种不同版本的愉快,自然更是好的。

  也可以是在如厕之时,将身体留在厕中,将神思先行纳人书中,迤逦行之于异国风情的贵族的上流社会之中,以尔之大雅,克制自身之不洁,那就更是一件风雅之举了。

  所以我觉得,这是一本有意思的书,是一本适合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所,任何心情之下,都可以阅读一番的好书。

  盛夏天气,烦渴之时,狠嚼雪糕冰激淋,数九寒天,冰天雪地,大吃肥牛涮锅子,这样的感觉,书中也是有的。

  这种阅读的快感,对我们现代一些日益忙忙碌碌的中国人来说,似乎已经疏陌的久了。

  时下,有许多的书读起来,不是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就是让人感到心旌摇曳,总也没有个适度。除此而外,要么是思想教化的紧箍咒,要么是行为规范的塑身衣,不是偏左,便是靠右,走的都是极端主义的羊肠小道。

  这本书,无端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实在有违养生之道。

  所以我还以为,这本《恋恋山城》,不仅是一本具有阅读快感的好书,还是一本读了之后,有益人类身心健康的好书。

  彼得·梅尔不仅是个英国人,而且是这样一位会写好书的作家,因而我不得不相信,有很多中国的读者,愿意和——这条来自另一个大陆的普罗旺斯的英国虾——交成好朋友。

  交朋友是需要互相了解的,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了解方式,莫过于读他的书,与他一起感同身受。别的我不敢多说什么,只相信彼得·梅尔的生花妙笔和他所特有的英国式的风趣和幽默,将会使你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身心间的不胜愉快。

  所以,最后我想说,读彼得·梅尔所写的书吧!

第一章 英国名人虾

  “写作的生活就像是狗过的生活,但却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过的生活。”这是法国大作家福楼拜(FIaubert)的传世嘉言,假如你选择以爬格子为职业的话,这句话足可受用终生。

  绝大部分的时间,这是项极其孤独而且单调的工作,有时也许会因为写到一句绝妙好辞而喜不自胜。事实上倒不如说,你自认的旷世名句,只是因为现场没有人可以浇你冷水。

  只要一想到现世的问题,比方说自己是不是应该谋一个像专业会计师这样的铁饭碗工作,那么保证你自负的一点文思才华全被打败,不知有多长的一段时间挤不出任何的只言片语。而大半的时间,总会像个蠢蛋,不断地问自己——你写的什么东西,有人要看吗?

  如果碰上老编辑催稿,那种交不出稿的惊慌及挫败感,简直如同世界末日降临。

  对世界其他人来说,一天写一千字、两干字,或者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写,根本无关紧要;但对一个作家来说,那可是生死大事。

  这样备受煎熬的写作生活,跟狗过的日子有何不同?

  不过,在你发现可以为一些不曾谋面的读者,提供几小时读书的欢乐,那么写作就变得很值得了。

  倘使他们写信给你,那种收信的喜悦就如同得到他们现场的喝采一般,所有的辛劳都有了代价。此时你绝对会放弃改行的念头,而专心计划撰写另一本书。

  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在《山居岁月》(A Year In Provence)出版后不久,这封信来自卢森堡,措辞极其恭维有礼,让我竟日不忍释手。隔了一周后,又有一名男子来函问我如何在新西兰种松露。

  后来信件开始如雪片般涌来,从伦敦、北京、澳大利亚昆土兰,到英国温吾丛林的女王监狱、荒野的维特夏郡及雪瑞郡山丘,还有南欧的放逐圣地里维拉。

  有的用美丽的花纹信笺、纯蓝色的高级信纸,有的则写在随手撕下的笔记用纸上,有一封信还写在伦敦地铁地图的背面!

  由于地址常写得不很清楚,邮局往往得靠着“奔牛村(Bonnieux)的英国人”这样简短的地址找到我们。

  只可惜我们并不住在奔牛村,所以我最喜欢的地址是“普罗旺斯梅纳村(Menezles)的英国虾收”(英国人总被讥为稍一晒太阳,皮肤就会立刻泛红的动物)。

  照理说,读者的来信都是友善且具有鼓励性的,不管有无回函地址,我都会提笔回信,心想这样就可以打发了结。可是事实却不然,不久我们发现我们成了普罗旺斯生活咨询专家——从买房子到找保姆。

  一名女子远从曼菲斯打电话问我们沃克吕兹(Vaucluse)的盗窃率。

  一位摄影师则想知道可否在卢贝隆(Luberon)靠照相为生。

  一对想搬来普罗旺斯居住的夫妇则写了长达几页的问题,问他们的小孩是否适应这里的学校?生活费贵不贵?医生如何?所得税如何?这里会不会寂寞?快不快乐?我们通常是尽所能给予回答,但有时会觉得去干涉一群完全陌生的人半辈子的决定,是极为不舒畅的事。

  夏天来了,麻烦的不再是信箱里的一大扎信,现在则是亲自前来普罗旺斯报到!

  这天,天气既干且热,我正在硬得像铁骨的草地上,用鹤嘴锄进行“普罗旺斯式”的除草工作。有一辆车驶进来,驾驶者面带微笑,手里拿着本人的书挥摆。

  “逮到你了!”他说:“我使了一点私家侦探的本领在镇上打听到你,一点也不难!”

  我在书上签名,觉得自己活像个真正作家。

  夫人从卡维隆(Cavaillon)回来,得知仰慕者登上门来,得意地说:“一位书迷!你应该拍照留念的,难得有人来打扰你。”

  可是几天后,她变得闷闷不乐。当时我们正准备外出晚餐,发现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躲在前方花园的绿树后头。

  “您是彼得·梅尔先生吗?”金发女郎问。

  “是啊!”老婆马上应声回答:“我们正要外出。”

  此位金发女郎大概早已习惯做妻子的这种反应,转身就走。

  “也许是我的书迷。”我告诉老婆。

  “她大可到别处去当书迷!”她说:“你可以收回你那副得意的笑容了!”

  到七八月间时,我们已经开始变得习惯在门前发现一些陌生面孔。

  他们多半会觉得抱歉,然后礼貌地要求在他们的书上签字,或者索杯酒在阳光洒下的院子里坐上几分钟。他们似乎都迷上我们花了好大功夫才装置妥当的石桌子。

  “瞧!这就是书上提到的那张桌子!”

  他们一边说道,一边绕桌子行走一圈,用手在桌面上摸一摸,好像这是亨利·摩尔(Henry Moore)最上乘的作品一般。

  让自己家中的狗和房子被陌生人这样有趣地窥探检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翻涌而上。有时候,已不止奇怪,而是开始觉得愤怒,当这些拜访变成入侵时。

  有天上午,气温超过华氏一百度,一位晒得鼻子。膝盖通红的先生和他的老婆及他老婆的朋友,趁我们不注意时,把车子停在院内车道上,走进房里。

  由于狗儿睡着,没听见他们进来。当时我正打算回到屋里拿罐啤酒,发现他们在客厅里聊天、翻书、参观家具,我当场愣住,而他们则不然。

  “哎呀,是你呀!”红鼻子先生说:“我们在星期天《泰晤士报》看到你的文章,所以临时决定来拜访你。”

  就这样,没有任何借口,一点也不难为情,也不考虑到我也许并不想接见他们。

  他们甚至连书都没买。据他们解释是为了等平装本发行后再买,精装本太贵了。他们流露出一种混杂着轻慢和屈就的不幸表情。

  我很少当面对人不逊,但这次我发火了。我要他们离开。

  这位面已晒红的先生,一张脸顿时变得更红,整个红涨得像是圣诞节的火鸡得知要被宰一样。

  “可是我们是从圣雷米(Sonit—Remy)一路开车赶来的。”

  我请他们一路开车回去。他们嘴里不停前咕着离开了。

  “你的那本书我们才不想买,只想翻翻看,别人以为你们这里是白金汉宫。”

  他们端着因愤怒而僵硬的肩膀,沿着车道走向他们的富豪(vollvo)汽车,我则考虑是否该买只凶恶的罗德维拉犬(Rottweifer)。

  自从这次事件后,只要一看到有车辆减速停在我家门前道上,我就警觉到有入侵者来矣。

  “别那么紧张!”老婆总是这么说。

  “瞧,他们往车道开来了,不不,他们已经停在邮筒边了。”

  后来我出去取邮件时,发现有一本用塑胶套装着的书,上面写着“请签名——签后请放在水井上,用石头压住。”

  隔天,书不见了。想必已被一位善解人意的书迷拿走了,他把书搁在那儿,不想打扰我们。

  夏天快结束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并非唯一受到公众注意的人物,我们的邻居福斯坦曾被要求在一本书上签名。他至今还搞不懂为什么,他说他又不是作家。

  但当我告诉他,英国很多人曾在书上读到过他,他不由地脱下帽,抚平头发,直说:“真的吗?”连说两次,听来颇为高兴。

  厨师莫里斯也签过字。他表示从来不曾有这么多英国人到他的餐厅。有些人甚至很讶异地发现真有莫里斯这号人物,他们还以为是我捏造的。有些人则带着书到餐厅,直接点葡萄烧酒及一道他们在书上读过的菜。

  其次,则是出名的水管匠曼尼古西,他常常工作到一半就跑来我家分享他对政治、野香菇、不正常的天气、法国橄揽球队、莫札特的天份及世界上任何令人兴奋的卫浴设备的高见。

  我送他一本我的书,指出描述他的那段文章,同时告诉他,我们的访客中,有人想见他。

  他调整好他的羊毛帽,拉直他的旧格子衬衫领子。“真的吗?”

  “真的啊!”我回答。他的名字甚至出现在星期天《泰晤士报》,也许我该替他安排个签名活动。

  “彼得先生,您真是爱说笑。”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主意还满有兴趣。他离去时小心地捧着书,好像捧着一个易碎昂贵的女用浴盆。

         ※        ※         ※

  电话那头传来远从西德尼来的愉悦声音,带些鼻音。

  “早安,我是华利·思托尔,代表坎城的英国书店。这里有很多英国书,你的书十分畅销,可不可以在坎城电影节时来一天,替你的书签名啊?”

  我对电影界人士看书的嗜好存疑。有一位住在好莱坞的朋友承认他在六年中只看过一本书,而他犹被认为是稍具知名度的人。假如你提起蓝波这个诗人,人家会以为你讲的是席尔维斯·史泰龙呢!.

  我可不指望书能大量卖出,把手指签累抽筋。但我想应该会挺好玩,也许还可以看到明星,或是在卡塞特(CrOisetie)看到广告模特女郎,或是在卡尔登饭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欣赏一下镇上少见的带着微笑的传者。

  于是,我回答华利先生,表示很乐意参加。

  没多久之后我就陷入车阵,一路爬进城。阳光普照,天气炎热,对书店而言,这可不是好天气。电线杆上矗立着颜色亮丽的新标志,公布坎城和贝佛利结为姐妹市,我可以想象到市长们会用无数的借口来相互拜访,以促进两市友好关系并趁机度假。

  电影节会场之外,似乎整个坎城的警察全都聚集在此了,配着枪,拿着无线对讲机,戴着太阳墨镜,一边制造更混乱的交通问题,一边确保伊斯特伍德不被绑架。

  他们以多年执勤累积下来的经验技巧,指挥车辆进入乱阵,然后对车辆猛吹哨子,再将车辆引入另一个充满愤怒人头的车阵中。我花了十分钟,才前进50码左右。好不容易抵达宽广的地下停车场时,我看到这场混乱之中早到的牺牲者在墙上写下:“坎城是个值得观光的胜地,但此刻我只想溜之大吉!”

  我到卡塞特广场上的咖啡馆吃早餐看明星。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从来不曾有这么多陌生人彼此这么细细观看对方。

  每个女孩都嗯着嘴,装成无聊状,男人则捧着影片节目单,在空白处写下重点,一只只的无线电话显著地摆在牛角面包旁边,每个人身上都戴着塑胶制身份证,手中提着电影节袋子,上面印有1990年法国电影节字眼,看不到英国或美国电影节的宣传。

  不过我想这就是主办这种活动的最大好处,你有权决定袋子上印什么。

  卡塞特广场上贴满许多印有演员名字、导演名字。制作人名字,及就我所知道的美发师名字的海报。海报直接贴在大饭店对面,好让海报上的主角能在每天早上享用传统的坎城火腿早餐及自尊心前,从他们卧室窗户望见自己的名字。

  空气中弥漫着大把钞票的交易气氛。走在卡塞待广场上,活跃的商人与坐在皇宫饭店人行道上捧着朝着天装有几枚分币帽子的乞丐,形成强烈的对比。

  带着一种大人物的魁力,我往狭小的毕佛亚克·拿破仑路上的英国书店前进,准备体验坐在书店前有人请我签字的奇妙经历。

  以前我参加过一两次的签名活动,均是在轻松愉快的场合下进行,我从安全距离内接受众人注视,人们不敢贸然靠进。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咬人,根本不知假如有位勇敢人士往前迫近桌子,作者会如何欣然松气,迎接盛况。

  坐了几分钟后,就可以准备执起笔,在包括书、照片、支票到尼斯马丁的旧照片任何东西上签字。

  幸好华利·思托尔夫妇已预期到作家会有的恐惧,早已请朋友和顾客将书店塞满。不知他们提出什么奖励,将这些人从海滩上擒来。

  我感谢他们让我有点儿事做,甚至开始想,该请水管工曼尼古西先生一块来。

  他比我还内行,知道如何回答英国侨民最感好奇的问题——为什么法国的排水系统这么好,一点儿也无臭味。法国人对尖端科技十分内行,如高速火车、电子电话系统及协和飞机,但为什么却有18世纪的卫浴设备呢?有一天,一位老太太告诉我,当她拉水冲马桶时,竟然冲出一块沙拉残物。真是很糟糕,这种会永远不会在美国的却尔顿汉小镇发生。

  签名活动结束后,大伙儿一起到转角处的酒吧。美国人和英国人比本地人还多。不过本地人在坎城本来就比较少,介于前述两国人数之间。

  甚至警察也是如此,听说他们是从科西嘉进口的。

  我离去时,警察还在卡塞特广场巡逻,指挥交通,眼睛注视闲逛的模特女郎,这些女郎间隔一段时间就会自行宽衣解带。乞丐仍在皇宫饭店前面的老地方,帽子里犹只有几枚分币。

  我丢了几个硬币到他的帽子里,他用英文祝福我有个美好的一天。我想,他是在练习英文,准备迎接美国贝佛利的观光客到来。

第二章 小伙子

  老婆大人第一次看见这家伙,是在往梅纳村的路上。它走在一位整齐干净的男人身边,肮脏的狗毛挂在一副皮包骨上,简直不成模样。

  虽然它的毛皮脏浊,骨瘦如柴,但明眼人马上就看得出这只狗在法国是特别品种,一种有名的长卷毛狗——格里芬·科萨犬(Griffon Korthals)。

  我们家就有一只卷毛狗,不过在普罗旺斯,这种狗可不常见。所以老婆大人连忙停车和狗主人搭讪,频频表示她也有一只这样的特殊品种狗。

  那人低下头,瞧了一瞧自己脚旁正在享受“灰尘浴”的狗儿,不觉往后退了几步,极力想和这只脏头灰脑的狗儿保持距离。

  “夫人,”那人急急说道:“这家伙跟着我,但可不是我的狗,我在路上碰见它,我不知道它是谁家的狗。”

  等老婆从镇上回来,告诉我这档事时,我已预见有麻烦了。

  狗对她来说,就像其他女人喜爱貂皮大衣般,她可盼着有一屋子的狗。家里已有两条狗,我觉得已经够多了,而她也同意——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老婆总是满怀希望地朝外面路上窥视,认定那只狗会出现在附近。

  要不是有位朋友从镇上打电话来,事情大概就此结束。

  朋友告诉我们,有一只长得很像我们家的卷毛狗,每天一闻到杂货店里传出的火腿味和店里自制的肉酱香味,就会适时出现在杂货店前面,后来便不见踪影。镇上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也许是只走失的狗。

  老婆患有一种“狗儿危机症候群”,因为她发现那些走失或被遗弃的狗,全都会被送到“动物保护协会”,如果在一星期内没人认领就会惨遭销毁。我们怎能让无辜的狗儿发生这种了呢?更何况是一只系出名门的纯种狗!

  我拨电话到动物协会询问,但没有结果。老婆则开始每天找借口要买条面包而花上几个小时到镇上寻找。狗儿仿佛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告诉老婆狗儿很显然已回到自己的家,她双眼圆睁,好像我是在提议“烤婴儿”当晚餐似的。

  过了两星期,还是没有狗儿的踪迹,老婆闷闷不乐。而协会里的人,对我们每天打电话去也觉得不耐烦了。

  后来杂货店打听到一个残酷的消息,这只狗被杂货店的一个顾客带回他座落在森林里的住家,他用剩饭残羹喂它,让它睡在冰冷的走廊。

  我不曾看过一个女人可以行动如此迅速。半小时后,老婆已出现在50码外的车道上,面带胜利的微笑驾车归来,车内坐着一只毛茸茸的乘客。老婆乐不可支地从车上下来。

  “这家伙大概饿坏了,”她说:“它刚刚一直在啃安全带呢!你瞧它是不是很可爱?”

  狗儿被诱下车,它站在那儿对着每件东西摇尾巴,看起来挺吓人,有德国牧羊犬那样大,肮脏打结的毛球沾满树枝及树叶,瘦得骨头都突出来,在如树丛般的毛发中只见一个斗大的棕色鼻子。

  它靠在车旁抬起腿,用脚掌踢开碎石,俯下身来,后腿往后下一蹲,沾满安全带碎片的六英寸粉红长舌头从嘴里伸出来。

  “它很可爱吧?”老婆又重复一次。

  我向它伸出双手,它赫然爬起来,咬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往院子,尖牙利齿还挺吓人。

  “看吧!它喜欢你。”老婆大人面带温情,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建议给它吃点东西,好让它松开我齿痕累累的手腕。

  它三两下就吃掉一大碗的狗食,咕嗜咕嗜发出巨响。猛喝桶里的水,然后往草地上一躺摩擦嘴巴。家里另外两只狗不知所措,我亦如此。

  “可怜的小东西!”老婆说:“我们得带它去看兽医,顺便帮它把毛修剪一番。”

         ※        ※         ※

  在每桩婚姻里都可发现,有些时候争议是多余的。

  于是当天下午,老婆大人就约了宠物美容师海伦太太。凭那家伙现在这副德行,大概没有兽医肯碰它。希望海伦太太善心大发,能先解决这只乡下狗的外貌问题。

  刚开始,海伦太太吓了一大跳,但之后她表现得很勇敢。而她的另一位客人——一只迷你卷毛狗,悲伤地吠着,直想躲到杂志架里。

  “看来我得先照顾它。”她说:“它闻起来有些怪味儿,它到过哪里了?”

  “我想是森林。”

  “嗯。”她皱着鼻子,戴上塑胶手套。“您可不可以一小时后再过来?”

  我买了一条防蚤颈圈,然后到罗宾的咖啡馆喝了一罐啤酒,想象着一个养了三只狗的家的未来。

  当然睹!或许那家伙会找到前任主人,这样的话,我将只有两只狗及一个濒临发狂的老婆。但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都不能有所选择。

  假如真的有狗儿守护天使的话,就让天使来做决定吧!希望天使真的听见我的祷告。

  我返回时,海伦太太已经用绳子把狗儿绑在她花园里的树下。

  看到我进门,狗儿高兴地抖动身躯,它的毛被剪得很短,相形之下头显得特别大,骨头更突出。唯一没剪的地方,是它粗短的尾巴。它看起来很生气,但很特别,像是小孩笔下的枯木瘦狗,不过至少它闻起来是干净的。

  它兴奋地跳到车里,笔直地坐在座位上,不时地靠过来想咬我的手腕,并发出嗯嗯的声音,显然是乐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声音是在说他老兄肚子饿了。因为一回到家,它整个身体就埋进为它准备的大餐,一脚放在吃个精光的碗上,打算连碗上的珐琅都取干净。

  老婆看着它,流露出女人对乖巧聪明的小孩才有的特殊表情。我硬起心肠说,我们应该开始寻找他的主人。

  讨论一直持续到晚餐,狗儿睡在桌下老婆大人的脚上,大声地打呼嗜。我们决定今晚让它睡在外面的小屋,把门打开,好让它想离开时就可离开。

  倘使明早它还在的话,我们就准备打电话给本地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养过科萨卷毛犬的一位朋友,问问他的意见。

  老婆天一亮就起床,不久我便给吵醒了,一只毛茸茸的的东西一直往我脸上摩蹭。

  狗儿还在,显然,它已被允许留下。而它知道该如何做,可以说服我们生活中不可没有它。真是一只不知羞耻的馅媚狗!

  看它一眼,它那瘦巴巴的身体就会高兴地直颤抖;轻轻拍它一下,就可让它狂喜不已。

  这样过了两三天,我知道我们输了,悲喜掺杂。我打电话给克瓜尔先生,他就是我们认识的唯一养过卷毛狗的朋友,我们在艾普村(Ap t)认识的,当时他带着一只卷毛犬。

  他和他太太隔天就来我家探望我们的新房客。克瓜尔先生检查它的耳朵,看看是否刺有号码。这被用来辨别有血统记录的狗,以防它们走失。

  所有认真的狗主都会这么做,这些号码存在巴黎的电脑中,假如你发现刺有号码的狗,总部会帮你联络狗主。

  克瓜尔先生摇摇头,“没有号码,这只狗既没记录,也没被好好地喂养,我想它大概是一只圣诞节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的狗,因为长的太大而遭遗弃,这是常有的事。它跟着你们会比较好。”

  狗儿拍动耳朵,用力摇晃身体,不打算争辩。

  “它长得很漂亮嘛!”克瓜尔太太说,接着提出可以让我家狗增至两位数的建议。她问我意下如何,让这只狗和他们家的母卷毛狗凑成一对?

  我早知道我的另一半的想法,两个女人已经开始计划这件浪漫事情。

  “你们一定要带着你们的狗儿来我们家唷!”克瓜尔太太说:“当这小俩口在外面

         ※        ※         ※X时,我们可以喝香摈。”她试着找一个较优雅的字——在外面

         ※        ※         ※X时。

  幸好,她先生比较实际,他说:“首先,我们得先看看他们是否处得来,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让他们

         ※        ※         ※X。”

  他用准岳父的眼光打量狗儿,狗儿将浑圆多肉的脚掌放在他的膝盖上,克瓜尔太太在一旁逗它。所谓的“生米煮成熟饭,”这就是了!

  “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克瓜尔太太逗着狗说:“它叫什么名字?替它取个勇敢的名字,你们认为呢?看看它雄壮的头!”狗儿看看她。“比方‘维克多’(胜利)呀;或是‘阿基里斯’(希腊神话中的勇士)。”

  狗儿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不用点想象力,很难看出它具备了非凡的勇气,不过至少,它很男性化,非常威武,于是我们决定好它的名字。

  就叫它“波伊”(Boy)吧!英文里“波伊”就是“小伙子”的意思。

  “叫小伙子,这个名字很棒!”克瓜尔太太同意。于是“小伙子”就叫走了。

  我们安排两三个礼拜后,等“小伙子”打过预防针,刺上号码,把它喂养得结结实实,它看起来像一位神气焕发的追求者时,让它去见“未婚妻”。

  除了到兽医那儿及进食大餐外,“小伙子”大半的时间都努力想溶入这个家。每天早上,它就等在院子门口,高兴地低声吠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并时时注意在它眼程内可咬定的手腕。

  一星期过后,它从睡在房外的毯子升级睡到院子里的篮子。再过十天后,它已进占到房子里的餐桌下,另外两只狗也对它百般顺从。

  老婆买了一个网球给它玩儿,它老兄则拿来啃咬。它会追蝴锡,并懂得坐在游泳池的阶梯上,享受习习凉风。这家伙简直是住在“狗天堂”嘛!

  克瓜尔太太所谓的“恋爱约会日”终于到来。

  我们开车前往塞纽(Saignon)上方特别曲折婉蜒的乡下,克瓜尔先生在这儿把一栋老旧的石制厩房改建成一排矮长的房子,面对着山谷及远处圣马当卡斯迪水村庄(St.Maritin—de一Castillon)。“小伙子”体重增加,全身的毛也长厚,唯一没变的是:它还是缺乏社交礼仪。

  这家伙从车上跳下车,抬起腿就在刚种下不久的树底撒尿,肥厚的脚掌在刚冒出的草皮上乱扒,不一会儿就爬到房子后面的小山丘上,跳上屋顶。我们走进屋内喝茶,品尝烧酒泡过的樱桃。

  “叫。伙子。看起来不错!”克瓜尔先生说。

  “样子挺棒的!”克瓜尔太太说。

  “但是……”克瓜尔先生好像有些担心。

  他站起来拿出杂志,这是一本法国科萨犬俱乐部最新发行的杂志,每页都有科萨犬献宝的照片,有的狗神气活现地含着搜获的猎物,有的狗在水中表演游泳术,有的狗服从地坐在主人身边。

  “你看看,”克瓜尔先生说:“这上面所有的科萨犬都有典型的科萨犬毛,挺直的毛。”

  我看看这些照片。所有狗的毛都是平顺且厚茸茸的。我看看“小伙子”,它正用它那棕色大鼻子贴在窗户上。那经过修剪后的短毛正在变成灰棕夹杂的卷毛,我们觉得很特别,很好看。但克瓜尔先生并不这么想。

  他说:“很不幸,‘小伙子’长得像一只绵羊。颈部以上,它是只科萨犬,但颈部以下,根本活像一只绵羊。我很抱歉,这桩婚事恐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老婆差点儿被樱桃呛着,克瓜尔太太看起来有些沮丧,克瓜尔先生觉得抱歉,我则松了一口气。

  两条狗加上一只羊,现在而言是恰恰好。

  所以“小伙子”至今,就我们所知,还是光棍儿一个。

第三章 缓速迈向五十大关

  我从不刻意过自己的生日,甚至忽略每一个十年所累积的事业起伏与成就。

  30岁生日当天,我在干活儿。

  40岁生日,我仍在干活儿。

  我打算也以工作度过50岁生日。

  但事与愿违,老婆大人另有高见。

  “你都半百了,想想这些年来你喝下多少好酒呢?这可是项非凡的成就,我们得好好庆祝一番!”

  老婆意志坚决时,争吵是无用的。

  于是我们讨论如何过我的五十大寿,其实我早该料定她已有安排。

  她礼貌地倾听我的建议——到埃克斯镇(AIX)玩在游泳池内享受一顿水上大餐;或是卡斯(Cassis)海边玩一天……。

  直到我再想不出其他更好的主意时,她才气定神闲地说:“何不邀几个朋友到卢贝隆山区野餐!”

  这是在普罗旺斯庆祝生日的方式。

  老婆大人开始描绘如梦似幻的暖阳普照在森林上空时的美景,我可以不必着长西装,肯定我会喜欢的。

  我会喜欢野餐?简直不能想象。

  我的野餐经验仅止于在英国所留下的印象:终年潮湿、寒凉沁骨的湿地,争抢食物的大群蚂蚁,温热的白酒,以及躲都躲不掉飘到头顶上的乌云,雨点打在身上,争着到处找避雨的地方。

  老实说,我不仅讨厌野餐,实在恨之入骨。老婆说这次不同,她会安排妥当。事实上她已和莫里斯密切讨论过。

  她心中想象的不单是一场文明的野餐,而且是个风景如画的庆祝活动:在天朗气清的克朗德布耐(Glyndebourne)河畔举行。

  莫里斯是位于毕武村(Buoux)的卢伯旅店的老板兼主厨,且是个标准马车迷,过去几年中,收集并整修过两三部19世纪的四轮敞篷马车、一部用马拉的大轿车、一部保养的很好的驿马车。

  他现在则提供交通工具给喜欢冒险的乘客——搭乘马车去大森林中午餐。

  老婆再次强调,我铁定会爱死的。

  当我看到马车时,立刻知道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邀请八位朋友,双手交握开始祈祷有个好天气——当然不需像在英国时握得如此之紧!

  尽管两个月前的四月仅下过一次雨,六月的普罗旺斯仍是难以捉摸,下雨的概率还是有的。

  当天我起床,走到院子,早晨七点的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像“高卢牌香烟盒”。脚下踩的石板是那么温暖。我们的房客蜥蜴先生早就爬上晒太阳的位置,摊平,一动不动地靠在屋子的墙边。

  光是苏醒时分的大好晴天,已算是一份绝好的生日礼物了。

  在卢贝隆,于夏日开始,坐在门前走廊享受一杯鲜奶油咖啡,蜜蜂忙着在薰衣草间觅食,阳光把森林幻变成一座翡翠仙境。此等感觉可比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变成百万富翁还棒。

  暖和的温度让我感觉全身健康又乐观。

  我不觉得我比49岁老一天。低头看看自己的十只棕色脚趾,我希望它们在我60岁时依然如此。

  没过多久,温暖的气候变得炎热、蜜蜂的嗡嗡声被柴油引擎声给盖住。一部敞篷的富豪旅行车,绘着迷彩绿,气喘淋淋地爬上车道,在一阵灰尘中停下。

  原来是游泳池清洁专家贝纳,他穿得像是要参加远征沙漠的中古世纪童子军,军服样式的短袖及短裤,军人经常配戴的墨镜,车上挂满水桶及背包;还有一张晒成古铜色的脸,头上戴着一顶路易·维登的棒球帽,看来一点都不搭配。

  他穿越100号大道的敌人阵线,成功地入侵梅纳村。现在则做最后的准备,打算奋力一击攻进山里。

  “老天!你怎么看起来老了呢?”他说:“我可以借用电话吗?我的游泳裤还放在昨晚过夜的房子里,它们是卡其布料做的,很像诺列加(Noriega)将军的内裤,十分特殊,我不想把它们弄丢。”

  趁贝耐打电话,我们将两位朋友及三条狗赶上车,准备上路至毕武村和其他朋友会合。

  贝耐从屋子走出来,调整棒球帽以遮住强光。我们在富豪旅行车的护送下出发,这部车和车夫吸引了马路两旁半身藏在葡萄园的农夫们注意。

  过了奔牛村,景色变得荒凉原始,葡萄藤蔓延至岩石块、橡木丛及带状的紫色薰衣草地。路上不见车子及房子。我们距卢贝隆的繁华市镇约莫有百英里之远。

  让我兴奋的是,这样原始、空旷的乡野竟然还存在。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建筑商才可能侵袭这里来,在这里盖上商店和各式各样的房子。

  我们往下绕个弯,进入深谷里,毕武村犹在沉睡中,一过镇公所,一只窝在木柴堆里的狗儿,睁开半只眼睛敷衍地低吠几声,有个小孩怀中抱着一只小猫,棕色脸面上的一对大眼睛注视着难得见到的交通行列。

  小旅店四周的景致,仿佛一个剧情、角色、服装或时代尚未搞定的电影拍摄现场。

  现场有一套白衣服,一顶宽大的巴拿马草帽、短裤、帆布鞋、丝质衣服,一件墨西哥工作服、围巾、颜色鲜艳的披肩,一些不同颜色不同年代的帽子及一位盛装的小婴儿。

  我们从沙漠来的贝耐从车上跳下来监督检查装备。

  莫里斯从马匹停靠区出现,向我们微笑,对能有这么好的天气感到欣喜。

  他身着普罗旺斯星期天的盛装:白衬衫,白裤子,细条黑领带,枣红色半身短外套及一顶旧的平顶草帽。

  他的朋友驾着第二辆马车,也穿着白衣服,挂着深红色吊带及一撮看起来很棒的椒盐色胡子,很像伊夫·蒙当(Yves Montand)在Jean de FIoretie电影中的扮相。

  “来,过来看看马。”莫里斯说。

  他带着我们穿过花园,询问我们的胃口状况。先出发的队伍刚刚乘坐巴士离开,好去准备野餐。丰盛的餐点,足够喂饱整个毕武村。

  皮毛光滑,马鬃及尾巴梳理得干干净净的马匹被栓在荫凉处,其中有一匹嘶鸣着,鼻子凑到莫里斯的短外套中找糖吃。

  最年幼的小客人将头靠在她父亲肩上,咯咯地笑。她一看到这匹怪物,蠢蠢欲动的粉红色指头靠过去往马儿粟色的腰窝戳去,马儿误认是苍蝇,长尾巴挥动起来。

  我们看见莫里斯与“伊夫·蒙当”,将马拉往黑色镶红边的敞篷马车及七人座的驿马车,两辆马车都上油。打腊,擦得亮澄亮澄的,就像是准备摆在展示间用的。

  莫里斯花了整个冬天的时间在马车上,而它们果然就如他自己说的Impecc——美极了!

  唯一添上的现代化东西是一个老式的,有如军用的喇叭,它是用来超越保养较差的马车及恐吓穿越马路的鸡。

  “Allez Montez!”(来,上车!)

         ※        ※         ※

  我们上车出发,以正常的车速穿过小镇,柴堆边的狗儿吠着,向我们告别,往广阔的原野驶去。

  这种旅行方式让人对汽车的发明感到后悔,每样东西看来都迥然不同,视野宽阔且更有情趣。

  马车随着路面的弯曲及坡度调整步伐,产生出一种舒适愉悦的节奏。

  马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蹄咯噎咯噎踏动,马车铁轮沙沙地辗过路上的砂砾,好比一阙杂沓缤纷的古典乐。

  空气弥漫着一股香味,一种由马的体温热气、马鞍肥皂、木釉香及从窗外迎面扑来的草原芬芳混合而成的香味。

  若有似无的车速,提供充分的时间让你浏风光。

  坐在汽车上,有若置身于一个快速移动的梦幻空间,眼前所见的是一片迷离恍惚影像,完全与乡野景色绝缘。

  而坐在马车上,倒也成了风景的一部份。

  “嘿哟,小步前进!”

  莫里斯用鞭子轻打马匹臀部,我们换成二档速度。

  “这匹马又懒又贪吃,”他说:“知道回程有东西吃,就会跑得比较快。”

  一片长且浓密的徘红虞美人草原,缓缓地在我们下面的山谷展开。

  空中一只秃鹰盘旋窥探着,它双翅展开不动,平衡地翱翔。就在这当儿,飘来一朵云遮住太阳,一会儿,只见光芒从黑暗的云后射出,好像从车轮辐轴中射出。

  离开大路,沿着一条窄的小径盘绕穿过森林,马的喘息声被扑鼻而来的百里香掩盖。

  我问莫里斯如何发现野餐地点。

  他告诉我,每星期休假时,他就骑着马去探险,有时骑了几个小时还不见人烟。

  “我们距离艾普村其实只有20分钟,不过没有人来过这里,只有我和野兔。”

  森林愈来愈密,小径也愈来愈狭,窄到几乎仅够马车通过,然后我们绕过一个露顶的岩石,穿过一个由树枝拱成的隧道,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目的地了。

  “到了!”莫里斯说:“餐厅开始营业。”

  在洁亮平坦的草地边缘,橡木树荫下摆了一张10人份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块洁挺的白桌布,有一个冰桶,浆过的餐巾,几盆鲜花及数量恰好的刀叉及椅子。

  桌子后头,有间长石块搭成的小石屋,原来是牧羊人休息用的地方,这会儿变成野外的吧台。

  我听见拔拉瓶塞“波”的一声,酒杯碰撞的叮铛声。

  我对野餐的不良印象就此消失,这比冷硬的湿地及蚂蚁三明治好上太多了。

  莫里斯用绳子围出一块地方,把马儿松开。马儿在草地上翻滚,就好像两个解开束腹带的老太太般轻松。

  其他人在石屋前空地上喝着提神的冰凉桃子香摈酒,驿马车的窗帘被拉起,最年稚的小客人也从睡梦中苏醒。

  没有什么比得上这样一个奇妙的经历了,心情舒畅极了。

  伟大的莫里斯,伟大的发现!

  但是莫里斯显然并不期盼得到更多的感激,其实,他应该要有的。他什么都考虑到了,从大量的冰块小至牙签,如同他所说的,我们没有饿死的危险。

  他要大伙儿坐下,开始介绍第一道菜:西瓜、鹌鹑蛋、奶油烤鲤鱼、野味肉酱、镶蕃茄、卤香菇等等,由桌子这端排到另一端。

  阳光从树稍间穿透进来,注目看去,简直美得像是从艺术食谱上摘录下来的,但这是活生生的,是真的。

  午餐进行到一半时,我收到一张很重但是很实际的生日卡,一个圆形金属路标,直径有两英尺大,上面写着一个提醒我岁月流失的黑色大数字:“50,祝生日快乐并且吃得愉快!”

  我们像一群庆功的英雄,炮凤烹龙,吃喝不尽,利用上菜间的空档起身走走,手中捧着杯子散步,待消化后再回来吃下更多东西。

  午餐进行将近4个小时,吃罢生日蛋糕,到了喝咖啡时间,我们已进入饱食终日之后的休息状态,人们昏昏沉沉的,连说话的速度都变慢了:世界是如此美好,50岁棒透的年龄呀!

  马儿离开草地,上路回毕武村,它们一定察觉到重量增加了,不过它们看起来似乎比早上来时还要有活力,摇摆着头,抽动鼻子,品尝空气!

  突然间刮起一阵风将帽子吹走,雷声隆隆响起,几分钟内,满天乌云密布。

  我们才上路,冰雹就降下,豆子般大,打在头上疼痛不堪,在湿透的马背上弹跳。马儿根本就不需用鞭子,自顾加速奔走,低头全速前进,身上冒出热气。

  莫里斯的草帽边沿塌陷到淌着水的耳朵上,红外套褪色浸染到裤子上,他笑着大喊:“哈哈!英国式的野餐!”

  我和老婆用旅行毛毯做成遮雨篷,回头看看驿马车如何应付倾盆大雨。车顶显然比它看起来的样子还不防水,只见一只手从马车侧面出现,将水倒到车外。

  我们回到毕武村,莫里斯的身体和双腿都僵麻了,双手拉紧已闻到家及食物味道的马儿,它们显得热烈而急躁。去他的人类及他们的野餐!

  尽管是暴风雨袭击的受害者,我们还是高兴地集聚在餐厅饮茶,喝咖啡及葡萄酒来恢复精神。

  早上高雅的野餐贵客已变成狼狈的落汤鸡。

  湿淋淋的短裤变得透明,一块儿白,一块儿黑,与印在裤上的红字交错展呈,好像在祝贺我们生日快乐。波纹的衣服早粘成一团,草帽恍若一盘凝结的玉米片。

  大家都站在自己的一摊水前面。

  乘坐小巴士回来的莫里斯太太和服务生马塞尔,供应大家各式的干衣服和葡萄酒,餐厅此时变成了更衣室。

  戴着棒球帽的贝耐考虑着是否该借条泳裤,穿着开车回家。他的车子被水打湿,驾驶座已变成小小水池。

  他望着窗外说:“不过至少暴风雨已经停了。”

  假如暴风雨已在毕武村结束,那么桃纳村根本就没下雨。开车回家的路上还是飞灰尘扬,草干木黄,院子依然热气腾腾。

  我们看到太阳落在房子西边的两座山峰之间,然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怎么样?现在你喜欢野餐吗?”老婆大人问。

  什么问题嘛!我当然喜欢野餐,我爱死野餐了!

第四章 狗展开锣

  梅纳村运动场是一块位于葡萄园中的平地,平常提供镇上足球队进行热情有劲的竞赛。松树下约莫会停上一打以上的车子,运动场内挤满球迷,他们忙着观看球赛,享受丰盛的野餐。

  而一年当中,会有一天特别不同,通常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天,运动场另有他用。

  当天,红色和维紫色旗帜,披挂飞扬在林荫道上。杂草繁茂的凹地也被清除干净以增加更多的停车位。竹条编织的围栏密匝匝的竖立在路旁,以防过往行人不花半个铜子儿就看到一场免费比赛。

  今年活动似乎开始的比较早,也比过去更为嘈杂。

  刚过七点钟,我们打开门扉,拉开百叶窗,想好好享受一星期中唯一宁静的周日早晨。此时,邻居的牵引机在家休息,小鸟歌唱,阳光普照,山谷中一片祥和幽静。

  半英里外的山丘,尖锐的声音忽地响彻山谷,主持人开始测试他的扩音器,恐怕半数的卢贝隆人都被吵醒了。

  “喂!喂!l、2、3,早安!梅纳村。”主持人停顿下来,喀儿喀儿咳嗽,听来挺像雪崩的声音。

  “好,机器没问题。”他说。

  他把音量调低,转至蒙地卡罗电台。

  哎!一个宁静的早晨,甭提了!

  我们决定等到下午才去看这个狗展。那时候,开场类的节目应该已经结束,杂种狗和动作有问题的狗也被淘汰了,大伙儿也都用过午餐,狗展中最佳狗鼻子比赛即将在场内展开。

  中午的钟声一响,扩音器突然安静下来,原本纷乱嘈闹的狗吠背景音乐,顿时变成因无聊而偶尔低吠几下的猎狗声,活似一首痛苦的小夜曲。

  除此之外,山谷变得非常安静,狗儿和所有的人类都用午餐去了!

  “大家都吃饱了吗?”扩音器喊将起来,麦克风传出低沉的声音。

  “活动开始啦!”于是我们出发,沿着往运动场的小路前进。

  停车场中的一块荫凉空地,早就被一群眼明手快的小贩占据。

  他们兜售什么东西呢?乖乖,特殊品种的狗儿、杂种狗、具有特殊专长的狗、专门猎野猪的狗、猎兔子的狗、猎鹌鹑及山鹞的狗。

  这些狗儿在树下被铁链串联起来,活像一条硕大的黑白珍珠项链,酣睡中犹不停地扯动。它们的主人一副吉普赛人长相:身材修长,皮肤黝黑,浓密的八字胡下露出闪闪发光的金色牙齿。

  一个吉普赛人注意到老婆大人喜欢上一只皱皮棕黑色的展示狗儿,它老兄正懒洋洋地用后脚掌挠抓耳朵。

  “它长得很漂亮,是不是啊?”吉普赛人说,金色牙齿对着我们发光。

  他蹲下来对准狗儿脖颈,一把抓起。“它是和袋子生而俱来的,你可以直接提回家。”

  那只狗睁开眼睛,似乎对自己身上生来就披着一件尺寸大了好几号的皮外套感到无奈,脚掌搔痒搔到一半即作罢。

  老婆大人摇头,“我们已经有三只狗了!”

  那人耸耸肩,用劲把狗儿甩下,“三只和四只,有什么差别呢?”

         ※        ※         ※

  顺着运场跑道向前走,场内摊贩的货色愈来愈有看头。

  一个用三合板和铁丝制成的笼子上,摆着一张说明,上面写着:狐狸猎犬,专猎兔子和松露,一只真正的冠军狗。

  这只冠军狗短小肥胖,黑白夹杂,正躺在地上打盹。

  我们刚刚停下一会,但这点时间对精明的狗贩子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它长得不赖吧!是不是啊?”他把狗摇醒,从笼子中将它举起来。

  “看!”

  他把狗放在地上,从货车引擎盖上的空酒瓶旁的锡盘子里拿出一片香肠。

  “很特别的!”他说:“当这种狗在狩猎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分心,全身变得僵硬,你压它的头部后方,它的后脚就会抬高。”

  他把香肠用树叶盖住,让狗儿去找,然后把脚压在狗儿的头上。

  呜呼,狗儿露出牙齿哀眸,咬他的脚踝……

  我们继续往前走。

  运动场从午餐中渐渐苏醒,树底下零星散落着一些食物和空杯子。

  一只西班牙犬成功地跳上桌子,把食物残渣清理干净,然后下巴赖在一个盘子上睡着了。

  由于参观的宾客才吃饱,挺着撑透的肚子,加上天气炎热,动作明显变缓,一边剔牙齿,一边制览本地军火商人展示的猎枪。

  一个长桌子上,有三四十枝枪整齐地排成一列,其中,包括一枝引起极大兴趣的最新型黑色镇暴机关枪。如果森林中出现吸人血的兔子杀手的话,毫无疑问,就需要用到这把枪来维持秩序。

  有些展品我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不出所以然。一张说明卡片上写着:“日本忍者使用的武器”;天哪,哪个猎人会需要用到“铜指环”和“锐利不锈钢流星链”呢?

  这实在是一场暴力展示会,完全和英国狗展上贩卖的橡胶骨头及压下会叫的狗玩具全然不同。

  古有明训:有其狗必有其主。什么人养什么狗,狗主人和狗儿长时间相处下来时,往往会变得有几分神似,而这种理论也有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可以证明。

  在世界上其他的地区,这派理论也许指的是身体上的特征——女主人有一个和她的腊肠狗相访的下颚,满脸胡须的男主人必有一只浓眉小狗,体型瘦小的骑马师总跟着一只身材玲珑的赛犬。

  但是法国就是法国,他们借着服饰来突显这个特点。

  优美狗姿比赛中的两位优胜者,人与狗完美无暇的搭衬,引起大家的注意,尤其吸引一些穿着比较保守的观众。

  女子组部份,一位金发女郎穿着白衬衫,白短裤,白色牛仔靴,用白色皮带牵着一只白色迷你狮子狗,穿过目光和骚动的人阵,走到吧台边,小指头微翘地啜饮柳橙汁。

  镇上那些穿着普通衬衫和平底鞋的女士们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这种兴头往往是她们在肉摊上讨论向应该如何切时才有的表现。

  男子组部份,则是由一位短胖的男士和他及腰高的大丹狗傲视群雄。

  这只大丹狗很干净,背部黑得发亮;它的主人穿着一件黑色紧身T恤,非常贴身的黑色牛仔裤及一双黑色牛仔靴。大丹狗戴着一条很重的黑色项圈,主人脖子上戴着一条像小钢索的项链,上面挂着一块奖牌,每走一步就打到他的胸膛;他的手上戴着一条类似的手链。

  或许是不小心吧!他的狗儿没戴手链,不过当他们高高地站在台上时,挺像一对阳刚十足的伙伴。主人粗鲁地猛拉项圈,大声吼叫地控制他的狗。狗儿露出大丹狗温顺的本色,实在搞不清状况,它应该装成凶猛狠暴、难以控制的样子,却反倒很礼貌地,兴匆匆地看着从它胯下穿过的小狗。

  马斯尔先生手捧彩券纠缠起我们来,我们尚在计算那大丹狗在吃掉它后腿聚集着像苍蝇群的小狗儿之前,它的好脾气会持续多久。

  只需花10块法郎,马斯尔先生就可提供机会让我们赢得由当地商人捐赠的运动器材和大吃一顿的机会:一辆越野脚踏车,微波炉,一把猎枪,或美心牌香肠。我松了一口气,幸好小狗儿不是奖品中的一项。

  马斯尔先生斜着眼睛说:“你们永远不会晓得香肠是用什么做的。”

  老婆大人一脸惊愕,他调皮地拍拍她,“不是的,我是开玩笑的!”

  事实上,展示台上有足够用来灌制成堆香肠的小狗。它们在树底下、毛毯上、纸箱里、自制的狗屋及旧毛衣上,成群地,或躺或动。

  我们从一堆毛茸茸躺满犬类的狗阵走到另一狗阵,这是考验老婆大人的时候,她只要面对任何四英尺高鼻子潮湿的动物都会流露出感情。

  狗贩子销售的技巧更是无耻,一看到她泄露出些微的兴趣时,马上从狗堆中抓出一只小狗,塞进她怀里,狗儿在她怀中很快地入睡。

  “看,它多么可爱啊!”

  刹那间,我已经可以看见她心肠又变软了!

         ※        ※         ※

  幸好,这时扩音器传来嘻嘻隆隆的声音,一名专家开始介绍这场比赛的内容和规则,替我们解了围。

  这名解说专家身着猎人装——戴卡其帽、着衬衫、裤子,拥有一副低沉的嗓音。他似乎还不习惯透过麦克风说话。而生为普罗旺斯人,在无法说话时,往往会让双手安静下来,所以他的解说间歇地时有时无。当他用麦克风指示运动场上的不同地方时,随着脖子的扭动,他的话就消失在微风中。

  比赛的选手在远处尽头排成一列,有半打多的向导猎犬和两只褐色名犬。运动场上有一处处小树丛,随意安置着,这是比赛中用来藏鹌鹑的地方。有人会将一只活鹌鹑高高地举起来,让人检查。

  解说员的麦克风技术进步许多,我们终于能听到他的说明,鹌鹑将会被绑在不同的树丛中,让比赛的狗儿寻找,但不可以把它咬死,只能指示鹌鹑藏匿的地方,最快找到鹌鹑的狗就获胜。

  鹌鹑鹤藏妥后,第一位参赛者解开绳子,那只狗穿过两片树丛,才闻一下,在离第三片树丛还有几码远的地方站直,停了下来。

  “哈!这只狗,够厉害。”

  解说员突然冒出话来,狗儿被这个嘈杂声分散注意力,朝声音来源望一望。不过很快地它又继续行进,在举起另一只脚前,将一只脚非常小心地踏在地上,颈子和头朝向树丛,解说员赞美它专注且动作优雅,狗儿这时丝毫不再受声音干扰。

  “太棒了!”解说员说,并开始拍手,忘了手上还拿着麦克风。主人带回他的狗,人和狗用胜利的小跑步返回起点。

  一位穿高跟鞋及黑白相间洋装的计时女郎,手里拿着计分板,把比赛成绩记在板子上。负责藏匿鹌鹑的人连忙将鹌鹑藏到另一处树丛里,第二位竞赛者入场。

  这只狗立刻冲到刚才鹌鸦被捉走的树丛边,停下来。

  “没错,那里的气味还很浓,再等一会吧!”解说员说。

  我们等着瞧,狗儿也等,后来它不想等,也许是对被派出场却徒劳无功感到厌烦,它对着树丛抬腿撒尿,然后跑回主人身边。

  负责藏鹌鹑的人再将那只可怜的鹌鹑藏到新的地点,这只鹌鹑显然味道特别浓,一只又一只的狗连续补空停在第一次的树丛边。

  一位站在我们旁边的老先生解释给我们听,他说鹌鹑一定是从这处树丛拖到下一处树丛,因而沿路留下味道,怎么期望狗儿找到鸟儿呢?它们又不是千里眼。老先生摇摇头并用舌头顶住牙齿发出喷喷声,颇不以为然。

  最后一位选手,是一只褐色名犬,看到敌手一个个败阵下来,纷纷离去,它兴奋异常,不耐烦地扯拉绳子。轮到它上场时,它显然不了解自己在比赛中的角色,完全忘了鹌鹑和树丛这档事,像马拉松赛手般尽全速绕运动场一周,然后冲进葡萄园,它的主人紧追在后。

  解说员喊着:“老天呀!一个火车头,算了吧!”

  太阳西沉,人们的影越拉越变长。杜佛先生,哲学家猎人俱乐部的董事长主持颁奖,接着坐定下来和其他同伴享受丰盛的西班牙海鲜饭。

  天黑后,我们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笑声和杯子碰撞声,而葡萄园的某处,有人大声喊叫着他的褐色名犬。

第五章 夏日明信片

  花了三年的功夫才让自己接受一件事实——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但有时却恍然置身在他方。

  我们认为正常的生活当从九月开始算起,除了集贸市场的日子,平常镇上并无什么人潮。

  房子后方马路上,白天车辆稀疏,一部拖拉机,几辆小货车……。到了晚上,根本不见任何车辆踪影。

  周日午餐时间之外,每家餐厅都还有空桌子。

  社交生活是间歇的,一切非常单纯。

  面包店售有面包。水管匠有空闲聊,邮差可以偷闲坐下来喝一杯。过了一狩猎季节第一个震耳欲聋的周末后,森林开始恢复平静。

  葡萄园里可见到一个个弯腰工作的身影,缓慢地从一排葡萄藤移至另一排。

  晌午到下午两点钟,整个镇上一片死寂。

  从九月到来年的六月,然后七八月来临了。

  通常我们习惯地只把它们当成一年中的两个月份:炎热的月份,尽管酷热难当,但不需做太大的调整,除了在下午时来个称心如意的午睡之外。

  我们的单纯想法可是大错特错也。七八月时住的还是卢贝隆,只是它不再是原来的卢贝隆,而是“度假”的卢贝隆。

  以前在特殊时节下过正常生活的努力,完全行不通了。

  我曾经考虑干脆取消整个夏天的活动,找一个灰暗、阴凉、安静的地方逃避一夏,比如苏格兰西方的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

  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也许我们会想念卢贝隆,甚至记挂起一切让我们汗流浃背、怒气冲冲、累得像个活死人的艳阳白日及所有的活动。

  所以我们决定蜇居在夏日的卢贝隆,勇敢地加入度假的人群,像他们一样捎一封明信片给远方的朋友,告诉他们我们正在享受愉快的时光。

  以下即是我们享有欢乐夏日的片段鳞爪,且听我道来。

  警察大战天体营

  “招募天体营会员!”

  此乃自然主义爱好者的季节,而希望加入圣特鲁培(Saint—Tropez)警察行列的人数也会在夏日陡然增加。

  斯巴达市长先生反对这个历年来的传统——圣特鲁培素来以天体营出名,为了安全与卫生起见,下令禁止在公共海水浴场裸体做日光浴。

  “禁止全身裸露!”斯巴达先生如是说,并授予警察逮捕任何违规者的权力。

  其实,也非真的要“逮捕”之,而是盯哨追踪他们,倘若他们胆敢犯下妨害风化的罪,可以给予最低75块法郎、最多1500块法郎的罚款。

  问题是:裸体者要把1500块法郎搁放在哪里呢?

  这点让当地居民困惑不已。

  为了对抗斯巴达市长,有一群天体营抗议人士在莫特(Moutie)海滩一些岩石后方成立总部,该组织的女发言人已然声明,无论在任何状况下,皆不准穿著泳衣。

  亲爱的朋友,多么希望你们当时也在场!

  甜瓜大田

  福斯坦的哥哥杰基,六十来岁,体型瘦小,但是筋骨可强壮了。他在房子对面的空地栽种甜瓜,这块田大得很,但仅仅只有他老人家一人用两个手担下全部的活儿。

  春天时,常常见到他在田里待上六七个钟头,弯着腰板用锄头清除杂草。他从不喷农药——他说:谁会吃那些有化学味儿的甜瓜呢?我想他一定乐于用传统的方式照顾他的瓜田。

  现在甜瓜成熟了。

  每天清早六点钟,他就会到田里采摘成熟的甜瓜。将甜瓜送到梅纳村以木制浅箱包装,再从梅纳村运送到卡维隆,然后从卡维隆载往亚维依,最后抵达巴黎或其他任何欢迎甜瓜的地方。

  一想到那些光顾时髦餐馆的客人,只为了吃一吃像甜瓜这种简单的东西,而甘心付出一笔为数不少的钱,杰基就觉得很欣然。

  假如我起床起得够早的话,犹可在他赶往梅纳村之前与他碰头。他总有几个太熟而不适合长途运送的甜瓜,用几块法郎便宜儿卖给我。

  待我口到家,朝阳已将山顶照得通亮,并罩在我脸庞,让我觉得热烘烘的。

  甜瓜,沉掂掂的,满意地躺在手上,前晚的温度使它们摸起来凉呼呼的。

  我与老婆在早餐时享用既新鲜又香美的甜瓜。啧啧,距它们采下的时间才十分钟哩!

  度假万岁

  当气温达到华氏一百度时,游泳池就不再只是一种奢华享受而变成寻常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了。

  只要有人请教我们于夏天在普罗旺斯租房子的相关事宜时,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游泳池的重要性,有些人会听从我们,有些人则不然。

  往往在抵达这里两天后,这些不听劝告的朋友就会打电话过来,向我们仔悔几个月前没有接受我们的忠告。

  太热了,他们说,热得不适合打网球,热得不适合骑自行车,连出门逛逛也太热,实在热昏了、热死了。

  哎!你们真幸运,有一个游泳池!

  电话那头,满怀希望地停顿不语。

  不知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得听到如雨滴般的汗珠儿弹落在电话听筒上!

  我想我的回答语气肯定要冷落无情,这可大有助益;如果你们不介意和几百个放暑假的小毛头共用一池水的话,艾普村附近倒有一个不错的公共游泳池。

  不然的话,还有地中海,只需花上一小时的车程,不对,不对,加上塞车时间,可能得花上两个小时。记得要在车上放几瓶艾维凡(Evian)矿泉水,这样才不会脱水休克!

  或许你可以关上百叶窗,遮住阳光,整天待在家里,然后晚上再出去透透气。虽然这样可能就无法晒成可堪回忆的“古铜肤色”,但至少能幸免于中暑!

  这些残酷且不中听的建议还来不及闪过脑海时,电话那头原本绝望的声调,陡然变得如释重负。

  对呀!早上我们可以到你家泡一下水,保证不会吵到你们,只要一下子就好,你压根儿就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中午时分,他们带着几位朋友强行造访。他们恣意地游泳,他们快乐地晒太阳,接着他们突然口干舌燥,无法克制地出现在门口……

  那也就是为什么敝人会站在吧台后方,而本人的老婆会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六人份的午餐。

  度假万岁!

  暑日夜游

  狗适应炎炎夏日的方法就是睡觉,四腿儿一伸,躺在院子里或百叶菊篱笆下的荫凉处,蟋缩一团,一直等候到粉红色的天空变黑后,它们才开始有了一点生气,伸长脖子闻闻微风,推挤咱们的脚,暗示它们渴望散步的蠢动的心。

  于是乎,我们只得找出手电筒,带着这些小家伙到森林去。

  踏入一片百里香花丛里,立刻间到温热松针和泥土的味道儿,又干涩又刺鼻。

  树林中的小动物躲躲闪闪,潜行逃离,它们杂沓穿过野生黄杨木叶,发出奉辛沙沙的声音。

  天籁尘音齐和:蝉的鸣唱,蛙的求爱……低沉砰砰作响的乐声从远处一户人家的窗户飘送而出;福斯坦的院子里,传来晚餐的谈话声和杯子碰撞声。

  山谷中另一侧山丘上,一年中有十个月无人居住,此时绽露点点灯火,而这些露营灯火在八月结束时也会随之熄灭!

  返回屋子后,赤脚踩在地上,温热的石板发出邀请,请我们光临泳池。潜入漆黑沁凉的水中,再饮一杯温醇的睡前酒!

  除了几丝星光,天空非常清朗。

  明儿个依旧热呼,炎炎夏日缓慢地爬过一天,就像今天。

  剪薰衣草记

  用一把修树权的剪刀剪薰草,我的速度缓慢,一副外行人模样。剪了一个来钟头,方才剪了十几丛。

  昂喜叶特送来一篮茄子,我庆幸逮到一个休息的借口。她看看薰衣草,瞧瞧修枝剪刀,然后摇头,无视她的邻居的存在。

  “难道你连薰衣草都不会剪?为何用修枝剪刀呢?你的镰刀呢?”

  她回到货车上,带回一把镰刀,为了安全起见,锋利的刀刃套在旧木套里。

  我在半空中试几下,她看了再次摇头,很显然,我得上一课。

  她拉起裙子,往最近的一排薰衣草下手,用手将长长的草茎束成一把,然后用镰刀往底部一入刀切下。

  她在五分钟内所割的,比我在一小时内割的还多。

  看来似乎挺简单:弯腰板,抓一把,往下切,轻而易举!

  “就是这样!”昂喜叶特说:“小时候,我就住在下阿尔卑斯山!咱家有好几公顷的薰衣草,那时没有机器这玩意,每个人就用一把镰刀。”

  她把镰刀还给我,告诫我小心双腿,然后这自离开到葡萄园与福斯坦会合。

  看来简单。操作起来可难。我的处女作结果是一排凹凸不齐的树丛,说是割的,倒不如说是啃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镰刀是专门设计给右手使用的,对于像我这种左撇子而目,必须反向使用。

  老婆冲出来要我小心双腿,她不相信我会使用那么尖锐的切割器。

  她见我反向切割,方才放下一颗心,就算她的丈夫天才般倒着切到自己,也还不致于有截肢的危险。

  昂喜叶特回来时,我刚好割到最后一丛。

  我看着她,指望得到一些鼓励,不想在瞬间却切到了食指。老天,差点儿切入骨头里去,鲜血泊旧流出。

  她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在修剪指甲。

  于那种惨状之下,我对她的幽默感到怀疑。

  两天后,她送我一把左手用的镰刀,而且慢条斯理地告诉我:没戴手套可不准用!

  黄蜂也疯狂

  普罗旺斯的黄蜂尽管体形小,却有魔鬼般的针尖儿。潜伏在游泳池边,它们会使出迅雷不及掩耳攻击法,螫了就逃之夭夭。

  它们跟在不设防的被害者后方,伺机而动,一看到有手臂举起,就狠狠地刺进腋窝儿,让人痛上几个小时。

  可怜被螫过的人得穿上衣服保护,才敢下水游泳。

  不知是否所有的黄蜂都喜欢水,但此地的黄蜂铁定如此:它们浮在水面上或石板上的小水坑打吨;窥伺没设防的腋窝、细嫩的四肢。

  悲惨的一天下来,不仅腋窝,甚至大腿内侧,都可能遭黄蜂造访。

  很显然地,有些黄蜂可能还会在水里憋气行动。

  于是我奉命前往搜购捕蜂器。

  我在卡维隆一条后巷里的一家药房找到捕蜂器,很幸运地,柜台后面的老板刚好是个不折不扣的黄蜂专家。

  他展示最新型的捕蜂器给我看——一个可在跳蚤市场找到的旧式玻璃悬吊器脱胎成的塑胶捕蜂器。

  他说,这是特别为游泳池设计的,可教黄蜂毫无抵抗之力。

  这个捕蜂器包括两部份:底座是一个圆型的碗,由三个支架架起,并有一个底部往上延伸的漏斗,碗上则有一盖子以防止飞进漏斗的黄蜂又飞走。

  但是这尚是最简单的部分。

  黄蜂专家说,最难且最精巧及艺术的是饵的部份。

  如何说服黄蜂放弃鲜肉美味而爬进漏斗呢?什么东西可以让它们远离游泳池呢?

  在普罗旺斯待上一段时间,即可发现每买一件东西.就会免费附送说明:从高丽菜成长——两分钟,到睡觉的床铺——半小时以上,依你的背部状况而定。

  至于捕蜂器呢?大概得空出10至15分钟的时间。

  我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洗耳恭听。

  原来黄蜂喜欢喝酒,有的喜欢甜味的,有的喜欢水果香味的;有的甚至会四处爬飞,只为喝到一滴茴香酒。

  据专家说,只要多实验几次,调配出适合的口味与浓度,必可找到当地黄蜂热爱的酒香。

  他建议一些基本的配方:甜苦艾酒加蜂蜜和水,稀释的黑醋栗酒,黑啤酒加葡萄烧酒或纯的茴香酒。

  为了更吸引黄蜂,漏斗可稍微涂上一些蜂蜜,且一定要在漏斗下方吸放一些水。

  专家在柜台上装好捕蜂器,用两只手指模拟出来散步的黄蜂:它停下来,被小水坑吸引,指头不动;靠近水,它闻到上面有好吃的东西,指头动了;爬上漏斗,探测一下,抗拒不了的诱惑,一脚栽进鸡尾酒。

  就这样,挣不出天网,醉茫茫而爬不出漏斗,溺而死也,不过它可死得顶快活。

  我买了两个捕蜂器并试试配方,全部有效。

  这让我不得不相信,黄蜂确有喝酒癖好。

  现在倘使客人受不了烈酒时,就会被众人讥为“醉茫茫一黄蜂”。

  卢贝隆症候群

  大部分夏天所引起的病痛,或者令人不舒服,或者叫人疼痛,或者仅仅使人放臭屁,不管如何这些病都会让人一掬同情之心。

  如果有人因无法克制,吃了过量的香料香肠而生病,他的朋友多半不会苛求他在身体康复前冒险返回社交圈。

  同样地,三度晒伤、玫瑰红酒中毒、被毒蝎咬到。食用过量的蒜头,或长期暴露在法国官僚制度下所引起的晕眩,这些病痛的确要担受一些皮肉之苦,但病人至少可以享受一段寂静自在的养病时光。

  其中有一种比毒蝎或劣质香肠更教人苦恼的病,我们自身就遇过,在法国宁静地区的居民身上也见识过无数次。病症通常出现在七月中旬,持续到九月初:双眼呆滞充血,频打呵欠,没有胃口,脾气暴躁,精神倦怠,而且有轻微的妄想症——突然想收拾行李上修道院隐居。

  这就是所谓的“卢贝隆症候群”,或又称之为“可怕的社交倦怠症”,其令人同情的程度不亚于百万富翁的仆人对宴会的倦怠。

  天天如我们检查这些病人——通常是本地的永久居民,就可以了解为什么他们会惹上这种病痛。

  当地人有他们的工作、朋友、以及从容不迫的生活。

  他们有充分的自由选择住在卢贝隆,而非世界上其他充满鸡尾酒的首都,因为如果不能全部回避这些酒会,至少可以回绝掉其中的大部分。

  这类怪脾气于一年中的十个月份中,是颇能被理解,而且可被忍受的。

  至于七八两个月份,让我们瞧瞧是何种情形。

  客人从世界各地的繁华城市到来,才下飞机或高速公路,他们渴望来点社交活动以满足从都市带来的瘾头。他们要认识当地人,结交本地朋友。

  去他的卧躺吊床看书,去他的林中散步,去他的一人独处……。那些人只渴望见见人群——找人吃午餐,找人喝酒,找人吃晚餐,结果呢?邀请卡和回请卡一来一往,保证连续几个礼拜假都排有节目。

  假期在最后一顿晚餐后落幕,也许会在客人脸上看见些许多的疲倦,他们猛然发现卢贝隆的社交,何以如此频繁。

  他们半开玩笑的说,过去几天一连串的活动下来,他们得好好休息,始得以恢复体力。

  “这里常常如此吗?你们怎么撑得下去呢?”

  当然不是这样,我们可也不希望持续这种状况。

  和本地许多朋友的遭遇一样,我们在这种你来我往的拜访间病倒;只得空出整个白天与晚上的时间,少吃少喝,早早上床睡觉。

  每年当一切恢复平静后,我们告诉其他同病相怜的居民联谊人员,有关如何减少夏天这种耐力测验的法子。

  大家一致认同“意志坚定”是最好的答案。

  多说“不”,少说“是”,铁下心肠拒绝找不到饭店房间而出其不意拜访的客人,家里没有游泳池的小孩,遗失皮夹绝望的旅客。

  不管本人的内心里多么热情、仁慈、乐于助人,或是粗鲁的……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意志坚定”。

  其实我早已知道答案,想必诸位也都知道,明年夏天一定还是老样子。

  我想我们不得不接受这种状况,倘若没有累垮,也许私下里还会喜欢呢!

  还愿节

  汽车禁止进入市中心广场。

  广场的三侧搭起摊位及桌子。第四面则有一排鹰架,上面闪烁着霓虹彩色灯,并有一个用厚木板搭成的高起平台。

  咖啡馆外头,原本只有一排的桌椅也增列到十排,增加的服务生被派去招呼从店门口大排长龙到邮局的客人。

  儿童与小狗相追逐,穿梭于人群中,从桌上偷拿方糖,企图躲开手挥棍子、假装生气的老先生。

  今夜没有人会提早就寝,就算是小毛头也不例外,因为今天是镇上一年一度的盛会——还愿节。

  还愿节盛会从下午广场上喝过庆祝酒后正式揭幕,各摊位开始营业。

  本地手工业者,事先都隆重刮过胡子,显得容光焕发,他们站在自己的摊位后面,或手中捧着酒杯,或将摊位上的展品做最后的调整。

  展示的东西有陶瓷品和珠宝,蜂蜜和薰衣草香水,手工编织的布,铁制和石制品,绘画,书籍,明信片,加工好的皮革制品,用橄榄树制成把手的开瓶器,干草药药袋。

  大家在饮罢第一杯红酒后,始觉得饥饿起来,卖比萨饼的太太大发利市,忙得不可开交。

  人潮蜂拥进来吃东西,又四散而去。

  夜幕低垂,温热无风,远处的山脉看起来好像黑色的驼峰紧依着天边。三人手风琴乐团在舞台上调音,奏出第一首独步舞曲。

  紧接着的是一支来自亚维依的摇滚乐团,他们在咖啡馆内一边喝着啤酒与茴香酒,一边彩排。

  第一对舞者出场,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小孙女。小女孩鼻子靠着爷爷的皮带环,双脚不稳地站在爷爷的脚上。

  三名由爹地、妈咪、女儿组成的队伍加入行列,接着其他年长的老夫妇也陆续加入,踏着僵硬的舞步相拥起舞,脸上露出心注的表情,仿佛企图回想50年前学的舞步。

  随着一段华丽的演奏及一串连续的手风琴与鼓声之后,独步舞曲结束,摇滚乐队开始五分钟的热身演奏,电子乐声音传到舞台对面教堂的石头墙上,回弹震荡。

  乐团的主唱,一位体格健美的女郎,一身穿紧身衣,头戴一顶颜色鲜艳的假发,尚未开唱就吸引无数观众的注意力。

  一位老先生,头顶上的帽檐儿几乎快碰到他突出的下巴,从对面的咖啡馆拉来一把椅子,坐在麦克风前,镇上其他大胆的男孩也学他,从荫凉处窜出站在老先生椅子旁边。

  他们全都像被催眠似地,狠盯着刚好在他们头顶上方摇摆发亮的黑色臀部。

  镇上的女孩们,由于男伴不够,互拥起舞,紧靠在被催眠的男孩后方。

  一名服务生放下托盘,殷勤邀请一位坐在父母亲旁的漂亮女孩。

  女孩害羞地红起脸来,低下头去,反倒是她的妈咪用手肘推她,“下去跳舞,去呀!再不去,节目就快结束了!”

  一个钟头的音乐声几乎快把广场周围的窗户震歪。

  乐团演奏最后一首曲子,美丽诱人的女主唱,带着如毕亚芙(Piaf)这位歌唱家在悲伤夜晚的哀愁心情,唱了一首《夺标》电影主题曲。

  当她靠近麦克风,啜泣地唱完这首歌,颜色鲜艳的头发在夜色下更显魅力。

  老先生点头,和着节拍用棍子敲打地面。

  跳舞的人群返回咖啡馆,瞧瞧还有没有剩余的啤酒。

  往年都会从战争纪念碑后面的空地发射烟火,今年则由于干旱而禁止。

  不过这真是个特棒的晚会,你一定从来没见过邮差先生是怎么跳舞的吧?

第六章 拿破仑金币

  游泳池尽头,摆着一堆建筑工人在修房子时留下的各式纪念品——有碎瓦砾、碎石材、啤酒罐、破地砖及旧的电线开关。

  狄第埃及克罗迪亚说好会开车回来把碎片载走。到时候,这块长条形的地就会变得很漂亮,我们可以种植计划中的玫瑰花丛。

  但是卡车一直没有开过来,不是克罗迪亚的脚趾受伤,要不就是第地儿忙着在阿尔卑斯山区处理废墟。游泳池畔的纪念品便一直堆在那儿。

  不久后,这个假山庭园开始长满绿油油的杂草,还开满了罂粟花,可美了这堆废弃物。

  我告诉老婆,这片风景物虽然不在预期中,看起来倒满好看。

  她可不这么认为,“玫瑰花铁定比瓦砾和啤酒罐迷人。”

  于是我开始清理那堆东西。

  说实在的,我满喜欢劳动起来的节奏感,享受那种从杂乱无章中理出秩序来的满足感。

  几星期后,我终于清理完地面,满手水泡,功成身退。

  老婆十分高兴,她说:“现在我们挖出两条深沟,准备50公斤的肥料,这样一来就可以种玫瑰花了。”她开始翻阅玫瑰花目录,而我则去包扎手上的水泡,并买一把新的鹤嘴锄。

  我在坚硬的地方挖了大约3码深时,突然在草根间看到一个老旧的,但是黄澄澄的东西。

  我想一定是哪个醉醺醺的老农夫,在许多年前的一个炎热夏天午后,喝完茴香酒把瓶盖丢掉时所留下来的。

  我把泥土清理干净,乖乖,不是酒盖,是一枚金币,哇!

  我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滴沿着金币上的人像胡子往下坠落。

  这是枚1885年的20块法郎,正面是留有山羊胡子的人头及刻着“皇帝”头衔的拿破仑三世。背面有一月桂冠,冠上刻着“法国皇帝”字样,钱币边缘则有一句每个法国人最觉得欣慰且认为是确实的话——上帝保佑法兰西。

  老婆和我一样兴奋。

  “也许还有更多,继续挖。”她说。

  十分钟后,我找到第二枚金币,是另一个20块法郎,上面刻的日期是1865年。

  岁月似乎不曾在拿破仑人头像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他的头上长出一个花环。

  我站在我所挖的洞里算了算,大概还可挖20码深。以目前一码一枚金币的速度来看,我们也许可以挖到一袋满满的拿破仑金币,甚至足够到丽波餐厅的美仪厅吃顿午餐。

  我继续挥动鹤嘴锄,挖到手已经破皮,整个人都快嵌入泥土里,希望透过汗珠看到发亮的“拿破仑”。

  一天下来,我并没有变得更富有,只有一个深得够种下一棵大树的深洞。

  不过我相信明天一定可以挖到更多的宝藏。没有人会只埋下两枚钱币,它们一定是从装得满满的袋子里掉出来的,而这一笔留给懒园丁的财富,一定还在锄头挖得到的范围里。

  为了评估这笔财富的大小,我们请教《普罗旺斯日报》的理财专家。对于一个人民习惯将家当换成黄金,藏放在床垫下的国家,一定有一份古币与现值的对照表。

  结果是介于一公斤的金条和50块墨西哥币之间,这枚20块拿破仑金币现在值396块法郎,如果钱币上的人头像还是未流通使用的,那就更值钱了。

  我从来不曾这样卖力地挖东西,而这免不了引起福斯坦的注意。

  他正打算清除葡萄藤上的白霉,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种玫瑰花。

  “真的吗?这么大的洞,一定是棵大玫瑰树罗?从英国来的玫瑰树吗?在这里种玫瑰花很难,到处都是黑斑病。”

  他摇摇头,我可以看出来他准备发表如此悲观言论的原因。他遭遇过各种不同的天灾,而且非常愿意把他专有知识和愚笨乐观的人分享。

  为了让他高兴,我把金币的事告诉他。

  他蹲在壕沟旁边,把沾有蓝色斑点防霉剂的帽子往后拉,以便洗耳恭听。

  “以正常的情况推敲,在找到一或两枚金币的地方,往往意味还有其他金币,不过这里并非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挥动大手掌,指着房子的方向,继续说:“那里应该比较安全,或是烟囱后面。”

  我说也许他们在慌忙中随便藏下来的,福斯坦再次摇头,我知道“慌忙”并不是一个他所能接受的想法,特别牵扯到藏黄金这一类的事。

  “一个农夫绝对不会慌成那样,至少对拿破仑金币不会如此,这些钱币只是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我说对我而言,这是个好预兆,但心里头巴望着他赶快回葡萄园继续解决园中的灾害。

  日子过去了,手上水泡都已破皮,壕沟挖得愈深愈长,只是金币数目还是维持两个。

  这实在不合理,没有农夫会将金币放在口袋到田里工作,宝藏一定就在附近,我相信就在我站的地方一英尺附近。

         ※        ※         ※

  我决定向自认是山谷专家的一位普罗旺斯人——坦白、聪明、狡滑、唯利是图的马索征询第二个意见。

  如果有个人只需闻闻风,吐口水在地上,就能找到老农夫藏金块的地方,那一定非“马索”莫属了。

  我穿过森林到他家,听到他家的狗低沉地吠着,它们一闻到人的气味,总有那样的声音。

  我知道有一天它们一定会挣脱铁链咬伤山谷里所有的生物,我希望在此发生前,马索能卖掉房子脱身而去。

  马索穿过他喜欢称之为前院的花园——一个光秃秃满是狗粪,还长满杂草的地方。

  在阳光和从他嘴上的烟卷吐出的烟雾中,他斜着眼睛看着我。

  “一块散散步好吗?”

  “不!”我说,今天是来征求他的建议的。

  他低声吼叫,吼他的狗,好让它们安静。

  我们分别站在隔开他家和林荫道的生锈铁链两侧,我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大蒜和黑烟草味。

  我告诉他有关两枚金币的事,当时他的狗趴在铁链上,喘息地吼叫着,他取下烟,检查湿的烟屁股。

  他终于找到安顿香烟屁股的地方,在那颜色深棕的胡子一端再次叼上烟,并靠向我。

  “你还告诉过谁?”

  他从我肩膀看过去,仿佛是要确定只有我们两个人。

  “哦太太,福斯坦,就是这些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用很瘦的指头,摸摸鼻子,“那里可能还有更多的金币,这件争就只有你我知道。”

  我们沿着小路走回去,好让马索看看我发现金币的地方。

  他解释为何全国对金子产生狂热:政客是造成这股现象的始作源者,从大革命开始以来,有皇帝。战争。无数的总统,,他们全是白痴,为了权利而争,使100块法朗在一夜之间贬值成100分钱法郎。

  难怪当时头脑简单的农夫不信任那些在巴黎的混蛋印的纸钞,而只相信黄金。

  马索把手放在前面,用指头想象地比划出一堆拿破仑金币。

  黄金永远是最好用的,尤其在战乱时更好用。而最有价值的黄金,就是死人的黄金,因为他不会和你争。

  “称和我,运气多好,有这种机运。”他说。看来,我多了位合伙人了!

  我们站在壕沟中,马索持着胡子看看四周,地面很平,有的地方种薰衣草,有的地方盖满杂草,找不到一处马索认为可以藏黄金的地方。

  但这是好预兆,如果在明显处,早在50年前就被人发现,而“我们”的黄金也就不翼而飞。

  他爬出洞,走到水井边,然后坐在石墙上。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他说,对着方圆50码的地方指过去。

  “显然,这一大地方,你一个人根本挖不完。”

  我们的合伙关系可不含平分劳力的部分,我们需要一部金属探测器,他用手假装成金属探测器挥过草皮,发出喀喀声。

  “就这么办,一定找得到。”

  “如何,该怎么做?”

  马索用食指揉拇指,做出国际通用的钱的手势。现在该是谈生意的时候了。

  我们达成协议,由我完成挖壕沟的工作,马索则负责租用高科技的金属探测器,最后只剩合伙人的股份比例还未决定。

  我提议这种不需费力去租用探测器的工作,10%的股份应该很合理。

  但是马索则认为50%比较合理,因为他得开车到卡维隆拿金属探测器,而挖掘的工作只有在探测到金子后才能进行。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放心有这么位值得信赖的合伙人,他不会到处宣扬我们的新财富。

  “所有事一定要守口如瓶。”他说。

  他微笑点头,我看着他,难以想象要与这个除马赛监狱以外任何人都无法信任的恶棍合作。

  “20%!”我说。

  他让步,叹息,指责我是吝啬鬼。

  最后以25%成交。

  我们握手谈定,在他离去时,还轻拍壕沟以示好运。

         ※        ※         ※

  几天后,我再次看到他。

  那天我挖好壕沟,加入肥料,并订购了一些玫瑰花,送花的人告诉我挖得太深,问我原因,但是我绝口不提。

  普罗旺斯有一种令人发狂的习惯:与其先打电话确认你是否有空,不如突如其来的拜访,让你措手不及。当他抵达时,他期望你有时间和他小酌一番,且在表明来访目的之前,和你绕圈子聊天。如果你告诉他,你有事必须外出,他简直想不通,干嘛这么急呢?才半小时,不过迟到而已,这很正常呀!

  就是这样,大约是傍晚时,我们听到小货车停在屋前的声音,连忙出来,打算赶在访客坐进客厅的吧台之前,打发他走,以便能到古勒几个朋友家吃晚饭。

  小货车后门敞开,只听见里面翻东西的声音,砰然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接着一声咒骂:“他妈的!”

  原来是我的合伙人,他忙着和一包卡在烤架上的鹤嘴锄搏斗,他的狗坐在驾驶座上,留守着。

  终于,惊天动地的一震,鹤嘴锄被拉出来,马索比预期中的还快,从后面走出来。

  他身穿迷彩裤,褐色毛衣,一顶老旧的草绿色军帽。

  看起来像是一位待遇不高的雇佣兵。

  他卸下装备放在地上——一把鹤嘴锄,一把泥水匠用的长柄铲子,一把神秘莫测用破袋装着的东西。马索四周探伺看看有没有人在,然后拿掉袋子,握着金属探测器。

  “看,这是最先进的,可探测到三米深的金属探测器。”

  他启动开关,得意地俯瞰着他的工具。它肯定能探测出一把铁锹或鹤嘴锄,犹如一副受到激怒的假牙,索索抖动着。

  马索非常满意。“看到没?只要一测到金属,就会滴滴答答地响,比用挖的好多了吧!”

  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我说:“我会好好把它锁在房里,直到明天天亮。”

  “明天?”马索问:“可是我们得现在动工呀!”

  我说再过半个小时,天就黑了。

  马索耐心地点头,好像我终于提到一个非常复杂的理论重点。

  “没错!”他放下探测器,握住我的手臂,“我们可不希望被人看见吧?这种事最好在晚上进行。去,去拿工具来!”

  “不过还有些困难,”我说:“我和老婆正准备要出门。”

  马索不言不语,双目直瞪,眉毛挑到最高点。

  “出去?今天吗?现在?”

  老婆从房子里叫着:“我们已经迟到了。”

  马索对我们这种奇怪的时间观念颇不以为然,不过他坚持今晚是最好的时机。他面无表情地说他只好一个人动手,并向我借手电筒。

  我教他如何打开水井后面的照明灯。他调整好灯照亮玫瑰花床的地区,生气地哺哺抱怨自己不该遭到被放鸽子的命运。

  我们开离车道时,回视马索,他那拉长的身影穿梭在灯火亮晃的树丛间。

  金属探测器的滴答声在晚上听来格外清晰,我开始担心我们合伙事业的机密性。咱家的车道好像已经竖起“寻金者”的牌子。

  晚餐时,我们告诉朋友有关在夜色下正在进行的寻宝活动。

  一位卢贝隆土生土长的男人表示了不乐观的看法:他告诉我们,金属探测器刚盛行,比猎狗还受农夫们的欢迎。确实有黄金被找到,但是现在这个地区早就被彻底地翻找过了,马索能找到一个旧马蹄已算他很幸运!

  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找到的两枚拿破仑金币的确存在。两枚金币亮在他们前面的桌上,放在手中击出响亮的叮铛声。

  天晓得?也许是咱们运气好,也许是马索运气好,我们会被蒙在鼓里吗?这个家伙值得信赖吗?

  老婆和我四目对望,决定立刻打道回府。

  回返到家,正好午夜刚过,马索的小卡车已经不在,照明灯也关上了。但是月亮的亮度尚够我们瞧见一大堆的土石,任意的堆放在准备做草皮的地方。

  我们决定明天早上再检查摧毁的程度。

  乖乖,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大土拨鼠,钻出土来透气,吐着满嘴的金属,到处是铁钉、推车轮的辙印、旧式螺丝起子、半把镰刀、一支地牢用的铁钥匙、一个铜制来福枪弹壳、螺丝钉、瓶盖、锄头碎片、刀片、漏勺底坐、鸟窝里的电线圈和一些不知名的生锈东西。

  就是不见黄金的踪影。

  庆幸才种不久的玫瑰花尚还活着,薰衣草苗床完整无缺。马索大概精疲力竭了。

  我决定任他睡到晌午,再去找他一问究竟。

  还没到达他家门前就已经听到金属探测器的声音。我必须大喊两次,才能让他从正在探测的荆棘小山丘上抬头看我。

  他露出一口可怕的牙齿,表示欢迎。我很惊异地看

  到他如此高兴,也许他真的找到什么东西。

  “你好!”

  他像荷枪一样,背着金属探测器,困难地穿过矮树丛,笑嘻嘻儿朝我走过来,我说他看来像是运气不错的样子。

  “没挖到东西呀!”他说。由于昨晚我家邻居大声抱怨噪音,他不得不停工。

  我搞不懂。他们的家离马索寻宝的地方起码两百五十码的距离,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足以把他们吵醒?

  “不是我,是它。”他回答,指着金属探测器,“不论我走到哪里时,它就探测到东西,达达……达达”

  “但不是黄金!”我说。

  马索紧紧依着我,害我差点以为他要亲我。

  他抽动鼻子,声音压低着说:“我知道在哪里。”

  他站回去,吸了一口气,再次强调,“是真的,我知道在哪里。”

  尽管我们站在小森林边,最近的人烟至少距离我们还有一公里远,马索害怕被人听到的举止,似乎具有传染性,我发觉自己也低声说话。

  “在哪里呢?”

  “游泳池的尽头。”

  “玫瑰树下面吗?”

  “石板下面。”

  “石板下?”

  “真的,确定,我以我祖母的人头做担保。”

  这并非如马索所认为的是个好消息。游泳池四周的石板几乎有3英寸厚,它们是铺在有如石板样厚的强化水泥上,光是打穿到地底,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马索意识到我在想什么,他放下探测器,空出只手和我说话。

  “在卡维隆,可以租到一部电动采石工人用的凿岩机,可以打穿任何东西。”他说。

  他说得没错,一部迷你凿岩机,可以轻易迅速地打穿石板、强化水泥,游泳池进水水管,过滤马达的电缆。

  扑的一声,或许砰的一声。是啊!当灰尘落定后,我们就可轻易发现我们的收藏多了块镰刀片!

  我说:“不行!。非常抱歉,但就是不行。”

  马索轻易地接受我的决定,很高兴地拿走我送他的茴香酒,以弥补我给他带来的麻烦。

  不过我常常看到他站在房子后面的小路上,不时望着游泳池,若有所思地持着胡子。

  天晓得哪天晚上他喝醉了酒,会拿出对圣诞节人家送他的手提凿岩钻机,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第七章 与帕瓦洛蒂共进晚餐

  宣传广告几个月前就已经抢先登陆。此号人物那满脸胡须、头带荷叶扁平帽的广告照片,不断地出现在报纸与大型广告招贴上。

  在普罗旺斯,任何一位对音乐有点兴趣的居民,早在春天来临前,就已经熟知一个大消息:帕瓦洛蒂(Pavarotti)——《普罗旺斯日报》称他为声乐皇帝,即将于这个夏天来此地演唱。

  他选择的表演场地极为特殊,你尽可以想象一场世纪演唱会的盛况。表演地点既不是在卡维农的歌剧院,也不是在葛氏村(Gorades)的礼堂;因为这些地方会使他与大自然隔离,他钟爱的是露天广场。

  这个场地,到处是19世纪他的意大利老祖先建造的奥奇剧院(Theatre of Orange)所遗留下的古老石头。

  的确,这场演唱会一定是个不同凡响、充满欢乐的超级大盛会。

  即使现在一片空荡荡,这座剧院依然展现迷人的特质。

  它是一个巨大的场所,剧院呈D字型,连接两个半圆型的直墙,长335英尺,高120英尺,目前仍然完整无缺;除了石头上留有历经2000个年头所刻的绿锈外,这面墙就像是昨天才完工一般。

  墙后的区域乃是挖掘丘陵山腹而成,而丘陵梯恰好形成自然的石阶,石阶约可座10,000名观众。

  起初剧院的座位次序是以社会阶级来决定的;长官及地方议员在前座,接着是牧师与神职人员,然后则是一般民众。而坐落在最后角落,也就是在戏院的最高处且远离一般高贵宾客的是乞丐及妓女的座位。

  90年代,这项规定改变了,座位不再依照阶级而定,而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所以可以想象这场演出肯定是观众踊跃,场场爆满,动作够快才保证能购得入场票。

  在我们仍沉迷于演唱会的兴奋情绪时,克里斯多夫这位习惯军事化生活的朋友,早已在门票售罄前为我们抢购到票。

  他打点一切,给我们一个指令:六点报到,七点半在奥伦奇镇(Orange)的玉兰树下晚餐,九点前进入剧院,所有座位都备有椅垫以保证观众屁股免受硬石之苦,中场时间供应饮料,凌晨一点左右返家。

  当你的活动行程已有专家安排妥当,而你只需听命行事时,参加活动就会有一种解脱与愉快的感觉,这次音乐会正是如此。

  我们依约准六点报到,一小时后到达奥伦奇镇,发现整个城镇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每个餐厅都是人挤人,桌椅已经扩展到街道上来,街上的驾车者如何能够通过道路而不撞到服务生,对他们是严格的考验。

  表演开始前的两个小时,数以百计手捧野餐盒与椅垫的听众蜂拥至剧院。餐厅也配合准备特别菜肴供应来聆听帕瓦洛蒂演唱的听众。

  奥伦奇镇的居民亦摩拳擦掌,热情参与,此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最初几滴雨水降落在这已好几周未曾下雨的土地上时,整个城镇居民都仰头凝视——包括了服务生、司机、椅垫贩卖者,当然包括大声乐家自己。

  他可能撑着雨伞演唱吗?乐团该如何用潮湿的乐器来为他伴奏呢?指挥可能用沾有雨水的指挥棒来指挥吗?

  只要雨继续下……人人都可以感受到彼此之间正屏住呼吸耐心等候。

  九点左右,雨已停了一阵,剧院上的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星,我们随着众多音乐爱好者一齐缓慢拥进剧场入口。

  剧院四周贩卖“帕瓦洛蒂”的小贩应有尽有,除了“我爱帕瓦洛蒂”的车前保险杆贴纸之外,尚有CD、录音带、海报与T恤…。

  人潮队伍走走停停,犹如入口处有障碍物一般。

  进入剧院,我才了解何以会造成队伍阻塞;因为你会停下几秒钟来体会一下从表演台仰看观众的感觉,而这正是帕瓦洛蒂的视野方向。

  在黑暗中略显苍白的成千上万张脸孔,已占满一排又一排的座位。而愈往上,那些脸孔在夜色中愈难分辨,从底层座位往上看,不觉生出一股眩晕感,角度陡峭令人无法置信。

  观众极不安全地悬挂在高空中,一旦无法平衡就可能跌落座位下,但空气中却有股令人惊异的肃然,只比耳语大声点儿;小而不断的交谈充满整个剧院,声响已被石墙放大,这种感觉恍如掉进人窝儿里。

  我们慢慢地走到约莫比表演台高100英尺左右的位置上,正巧是墙上一个壁龛的对面。墙上挂有凯撒的塑像,他身穿皇家外袍,挺立而站,伸展双臂迎向群众。

  在凯撒大帝时代,奥伦奇镇大约有85000人,现在更锐减为3  人。而此刻,多数居民似乎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容身的石头。

  一位戴着一条有如歌剧表演用的腰带的妇人,气喘喘地攀登阶梯,她一屁股重重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用节目单当扇子用。她是奥伦奇镇人,圆滚滚的脸庞,面带愉悦。

  她说她已来过奥伦奇剧院多次但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听众,她数数在场人头,确定有13000人。

  感谢老天爷,雨停了!

  台上乐团开始调音,观众不吝惜地给与掌声,尖锐而清楚的音乐片断与观众的低吟相互唱和。随着铜鼓低而沉的声音响起,乐团赫然停止。

  乐团团员及观众不约而同地朝后台看,黑色幕帘覆盖了凯撒塑像下方的人口,旁座的观众们不约而同脖颈前倾,好像经过彩排般的一致。

  指挥从黑色帘幕后面出现,掌声再次响起,从我们后方传来尖锐轻浮的口哨声,旁边的妇人不耐烦地发出嘘声。

  这可不是足球赛,真是可恶的举止!

  事实上,可能这是一种传统,因为口哨来自乞丐与妓女区,而不是来自应该会有高贵掌声的高级区。

  乐团演奏唐尼采蒂(Danizeiii)序曲,优美的乐音在夜空中回荡,原音完整无缺地扩放。整个戏院正接受音乐的洗礼,音乐真实而完整地展现它的原貌,如果出现任何错误音符,几乎整个奥伦奇镇居民都会知道。

  指挥一鞠躬,缓慢地走向幕帘,顿时,13000位观众屏息以待。

  然后,身体像是受到重击一般——他出现了,黑发、黑胡须、白领带与白燕尾服,右手拿着一条又大又白的手巾。

  他挥挥双手迎向观众,继而合着手掌,深深地一鞠躬。

  帕瓦洛蒂展现优雅的台风,准备开始演唱。

  然而,在乞丐与妓女区,他们却还没停止口哨——那种两根手指放在嘴里,用以吸引计程车的口哨声。我身旁的妇女已按捺不住,斥责他们为“不良少年”。

  她发出无数次的嘘声,乞丐与妓女区犹回以口哨。

  帕瓦洛蒂站立等待,头低垂,双手贴身,指挥此时高举指挥棒,观众则伴以几声大胆的口哨。

  帕瓦洛蒂唱着Quanto e cara,quanto e be11a,听来好生轻松自在,声音清晰宏亮,我们误认是在家里客厅聆赏音乐。

  他笔直地站着,身体重量完全交给右脚,左脚跟稍稍地离地。手帕在微风中飘动,一幕赏心悦耳的完美演出。

  他总是以其特有的仪式做结束,而此动作整晚已重复好几次,即每首曲子的最终一个音符结束时,他抬头微晃,双手伸开,手掌闭合,接着低下头,在观众震耳欲聋的掌声下与指挥握手致谢。

  他演唱了另外几首曲子,在观众的掌声消退前,他已随指挥走向帘幕后的入口,慢慢地消失。

         ※        ※         ※

  我猜想他是进去让他的声带好好休息,同时喝上一匙有益健康的蜂蜜。

  但旁座妇女的一席话却吸引我往后两个小时的注意力。

  她说:“我猜他是趁中场休息,来顿清淡的晚餐。”

  我说:“夫人,不可能!”

  “嘘!横笛手来了。”

  曲子结束时,那位妇人又发表她那套论调。

  她说,帕瓦洛蒂是个大块头,更是位美食者。这是场演唱会,唱Comme un ange可不是那么简单,需要花时间练习,所以当他不在表演台上,必然私下加强演练是合乎情理的;如果你细细研究节目单,一定会发现它在中间安排了五道点心时间,而此时乐团就得用音乐娱乐观众,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仔细瞧了节目单,不得不佩服那妇人独特的见解。节目单是:

  唐尼采蒂(糖泥生菜)席雷耳(西洋菜蕾鹅肉汤)中场休息(威尼斯式鲽鱼)普契尼(磨菇烹鸡)威尔第(煨香蹄花)马斯奈(冰冻蜜汁奶)安乐曲(白兰地咖啡)

  尚有其它更具体的证据以支持此顿歌剧大餐的说法,而非只是那妇人幻想的虚构情节。

  就像一般观众一样,我以为帕瓦洛帝手中拿的是一条手帕,事实上它却比手帕大,应该说是比手帕大很多。

  我将我的发现告诉旁座妇人,她亦点头表示同感。

  她说:“当然,这是条餐巾。”

  证实了她的说法,她转过身去好好享受剩下的曲目。

  帕瓦洛蒂真是令人难忘,并不是因为他的歌唱技巧,而是他呈现给观众的独特台风叫人印象深刻。诸如,离开时轻拍指挥的脸颊,精确地掌握退出场时间。有次曲间休息后,返回演唱台时,他颈上围一条蓝色长至腰间的围巾,我想它是用来保暖的。

  那妇女显然更了解他:他一定是弄翻了调味酱,用围巾来遮盖调味酱留在他白背心上的痕迹,他很谨慎吧?

  正式节目已经结束,但乐团仍未间歇。

  乞丐与妓女区传来一阵强劲的呼喊,“威尔第!”观众群起唱和,声音响彻天际。

  帕瓦洛蒂再次出现,高亢吟唱安可曲:《我的太阳》(Nessun Dorm。,O soloMio)观众欢狂痴迷,乐团深深一鞠躬,夜色繁星亦来道晚安。

  演唱会至此正式结束了。

  清场耗时近半个小时,当我出场时,看见两辆豪华奔驰车驶离。

  “我敢打赌,就是他!”克里斯多夫说:“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用晚餐。”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坐在那位妇人旁边,所以他不知道幕帘后面所发生的事。

  13000位观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帕瓦洛蒂共进晚餐。

  我真期盼能再返回奥伦奇镇,同时希望下次他们能将菜单并列在节目单上。

第八章 浮华世界的灾难

  显然这位老兄记得自己早期是一只无家可归。经常挨饿的流浪狗,因此竭尽所能把握每个讨人喜欢的机会。

  “小伙子”不时地带礼物回家——有树上掉落的鸟窝,葡萄树藤,它珍藏很久的烂帆布鞋,树下的杂草等。然后把这些东西慷慨地停放在餐桌下,自以为可以讨我们的欢心。

  它帮助做家事的结果是:在地板上到处留下树叶及满是灰尘的脚印;它在厨房中帮忙,像个活动的容器,随时等着接收从上面掉落的杂物;老爱在几英尺近的短距离内,拉长嗓门发出噪音,笨拙地想引人注意。

  不仅极力想讨好我们,它更有一套独特的访客欢迎仪式。

  一见人影,它猛地站起,把常咬在嘴边的网球抛在一旁,将它那特别庞大的脑袋埋入任何一个进门的客人的鼠蹊处。

  这是它男子气概的握手礼,而我们的客人也期盼这种社交礼仪。

  客人继续聊天,“小伙子”在礼数到后就退到一旁,窝在离客人最近的脚边。

  这种欢迎仪式,随季节变换而有所不同。

  冬天时,如果访客是和我们一样常年住在卢贝隆,通常的反应或是不理会钻在鼠蹊处的怪物,或是拍拍那庞然大头,然后将留在灯芯绒裤上的树枝、树叶拍掉,不受干扰地继续喝酒。

  如果客人一进门就受到惊吓,饮料撒了满地,惊慌地企图防御一直凑在白衬衫上闻个不停的狗鼻子时,我们就知道夏天来了。随着夏天而来的观光客出现了。

         ※        ※         ※

  每年都有许多为了享受阳光而来的游客,今年普罗旺斯的景色不变,但又多出两项吸引游客的地方。

  第一项较实际的是:普罗旺斯的交通变得愈来愈便利。从巴黎到亚维依的高速子弹火车据说将原来已够快的四小时又缩短半小时。

  城外的小机场正商议拓宽中,很快就可成为国际机场。

  一尊巨大的自由女神像,已经在马赛机场前竖起,宣布每周将有两班纽约班机来回直飞。

  整个普罗旺斯,甚至我们买菜、逛街的小镇都成了时髦流行的胜地。

  被俊男美女奉为圣经的《女装日报》(Women's Wear Daily),专门报导裙褶的长度、胸围大小、盛行于纽约的耳环重量等等。去年在圣雷米和卢贝隆正式开始发行。其杂志上印有夏天返此度假的屋主,一边噪饮基尔酒(kirs),一边擦抹防晒油,欣赏他们精心修剪的柏树,然后和摄影师一起远离尘嚣,沈醉于简朴的乡村乐趣中。

  至于美国版的《时尚》杂志(Vogue),是一本世界上最奢华、最讽刺及充满最多香水广告的服装杂志,曾报导过一篇有关卢贝隆的文章,这篇文章被放在两则报导雅典娜女明星星座和介绍巴黎酒店最新动态的文章之间。

  在这篇文章的序言中,简短两行字把卢贝隆描述成“法国南方的秘密”,然后再把此地称为“最时髦的地区”。

  这两档事如何会被联想在一块呢?实在很矛盾,而这只有能言善辩的主编才有办法自圆其说了。

  法国版的《时尚》杂志也同样称卢贝隆是“秘密”,事实上,他们在文章报道前就了解这种状况,在序言中清楚地告知读者。

  他们宣称卢贝隆在高雅的服装潮流中已经完蛋,接着再安上一句如势利,昂贵等轻率的评语,换句话就是——落伍。

  他们真的如此认为吗?不,当然不可能,不仅没有落伍,卢贝隆其实还吸引许多巴黎人和《时尚》杂志称之为名人的外国人——他们多久来一次呢?一星期一次吗?一星期两次吗?他们没有回答。

  他们邀请我们和名人碰面。《时尚》杂志邀请大家一起深入这些人的私生活。

  再见隐私权!

  接下来12页,我们看到有名的人和他们的小孩、小狗、花园、朋友以及游泳池的照片。

  有一张称为——谁是谁——的地图,标示出卢贝隆名人如何企图藏匿自己,很显然的他们并没有成功,藏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些可怜虫甚至无法好好游泳或喝酒,而不被躲在树丛里为了带给读者欢乐而拼命捕捉镜头的记者们打扰。

         ※        ※         ※

  在这些艺术家、作家、设计师、政客及大亨的照片当中,有一号人物,根据上面附注的文字声称,此人对当地了若指掌,并有能耐可以同时接受三场晚宴邀请。

  读者也许会认为这个家伙大概曾经困厄贫穷,其实不然,这位仁兄有正式职业,是房屋中介商,需要知道谁想找房子,谁想卖房子,谁要买房子,所以正常的一天三餐,根本无法满足他搜集相关资料的需要。

  房地产中介业在卢贝隆是非常热门的行业,特别是该地区正步入黄金期,房地产价格高涨的就如同一夜之间撑了三顿晚餐的胃,甚至短期居留在此的我们都曾经目睹过令人难以置信的飘涨。

  一栋漂亮的废墟,只有半个房顶和几亩土地,朋友看上它,决定重盖而非整修,结果当他们听到报价时,整整吓呆了一个礼拜——一个废墟值300万法郎!

  至于这些地区中,有发展潜力、较受欢迎的房子怎么叫价呢?100万法郎!

  自然而然的,尽管佣金比率是浮动的,中介商的费用也随着挂上许多零,价钱一路攀升。我们听说佣金可从3%到8%之间,有时是由卖方负担,有时则由买方负担。

  对外行人而言,这样的生活可以过得不错,它似乎看来像个很惬意的维生方式。看房子算是满有意思,此外卖方、买方的勾心斗角也顶有趣,虽然不很诚实、可靠,但至少并不愚蠢。

  从满足世俗欲望的角度来看,房地产中介这门行业,是个能让你在温饱之余,尚能达到刺激感并得到高利润的职业。

  但是此行业亦并非没有问题,最大的即是市场竞争。

  在本地电话簿上,房地产中介商的广告便占了六大页之多:时尚房地产、特色房地产、特殊房地产、高品质房地产、精选房地产、迷人房地产。

  想买房子的人会被这些选择给宠坏了,被这些术语搞迷糊了。

  试问,“时尚”和“特色”间的差异在何处呢?应该选择“特殊”的呢?还是“精选”的呢?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带着你的梦和预算,找一位房地产中介商,花一个早上、一天或是一星期,周旋于中古世纪的城堡、农舍、魔法咀咒的房子,或最近才在市场上销售的白象之屋。

         ※        ※         ※

  在卢贝隆找房地产中介商像找一位肉贩一样容易。

  以前,只有镇上的公证人才知道是否贝尔登妈妈要卖她的老农场,或是邻近地区有空房子要卖。

  现在,公证人的包打听角色功能已被房地产中介商所取代,几乎每个镇都有一位中介商。梅纳村有两位,奔牛村有三位,比较时髦的葛氏村,据最新的统计资料显示有四位。

  我们就是在葛氏村看到黄雀在后的竞争大赛——一位中介商在城堡广场上的停车场发广告,另一位跟在他后面保持适当距离将挡风玻璃上的广告单取下,换上他自己的。

  可惜的是,还来不及看到第三第四位中介商埋伏在柱子后面伺机行动时,我们就赶时间离开了中介大战现场。

  这些中介商,几乎在刚开始都非常热心且乐于助人,他们备有许多吸引人的照片资料,其中有些价位低于七位数,不过这些总被宣称刚刚售出。

  幸好还有其他地方如磨坊、女修道院、牧羊人的石屋、宏伟的大房子、未完成的石塔和各式各样大小形状不同的农舍。

  这么多的选择,还仅是一位中介商所提供的哩!

  如果阁下觉得应该再看看第二或第三位中介商,肯定会有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大部分的房地产都有雷同之处,因为照片是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的。

  毫无疑问地,这些是你在前一份档案资料上看到的——同一座磨坊,修道院,农舍。

  于是卢贝隆中介商所面临的第三个问题就产生了:缺乏足够的房地产可供销售。

  卢贝隆大部分的地区都严格禁止盖房子,由大家彼此监督,但农人除外,他们可以随意盖房子;因此自称拥有许多房地产资料的中介商所能够提供的情报就有限了。

  这种状况激发出他们猎屋的本能,许多中介商在冬天业务淡季时,会开车到处闲逛,瞪大眼睛,竖长耳朵去看标示、串门子,也许尚未被发掘的宝藏就此登场推出。

  假如消息正确,中介商手脚又快,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就有机会透过特殊管道而赚到丰厚的佣金。

  不过结果通常是,卖主会委托二至三位中介商,让他们自己去厮杀对决,解决如何分摊费用等敏感问题。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问题,如谁负责将房地产介绍给客人?谁先带客人去看房子?这些中介商也许就得被迫合作。

  只是竞争的气氛终究难以掩饰,只要在分红上有一丝小误会,指责、反指控、电话争吵、互指为不道德的尖锐言语会出笼。甚至使出最后杀手铜,要求客户当调解人。

  此等不愉快的混乱场面就会严重影响当初联手合作的高度期盼,此即是:为何昨日的亲密战友,会变成今日的骗子。

  “很抱歉……,只是……。”

  另外还有其他的苦衷,中介商也得忍受,那就是顾客,他们种种难以预测和经常下不了决心的行为。

  什么东西会让外表看来值得信赖及受尊敬的小鱼儿,变成凶猛的大白鲨呢?

  金钱是最重要的因素,但达成交易尚需有杀价至最后一分钟的毅力。

  杀到最低价,最后几块法郎或几分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赢”的欲望,想压倒对方,这结果往往造成中介商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任何交易在价格上争执,举世皆然。但是在卢贝隆,复杂的地方性,又将这摊协商的脏水搅得更浑浊。

  情况通常是,潜在买主是巴黎人或外国人,而未来的卖方是偏远地方的农夫,双方在交易的态度上有极大的差异。

  结果是:所有和这桩交易有关的人会持续亢奋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农夫不把“答应”认为是种“承诺”,尤其是如果当他卖老祖母的老农舍时,开的价钱立刻被接受,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他就会心生疑忌恐惧,怀疑他自己开出的价钱根本低于市价。

  这会使他日后增加痛苦,而他的老婆定会无止境地在他耳边唠叨隔壁的价钱比他还好。

  如此一来,当买方以为这笔交易已经成交时,卖方通常会表现出一副犹疑不决的样子。所以修正案是免不了的。

  农夫安排时间要和中介商再碰面以澄清一些细节。

  他告诉中介商他忘了提房子隔壁的那块地,它的角落有一座水井,供应充分的水,能拥有这块地是非常幸运的——但是不包含在卖价里。

  鸡毛蒜皮般的小事,但他觉得还是提出来较好。

  买方惊惶失措,那块地毫无疑问地应该含在售价里,事实上这是一块唯一可用来盖网球场的平地。

  他们将他们的沮丧让耸着肩一副无所谓的农夫知道。

  谁管你什么网球场!

  不过他是个合情理的人,尽管他不愿意割让这块肥沃好地,倒愿意听听他们的出价。

  在巴黎、苏黎世或伦敦工作的买主通常缺乏耐性,他们没有时间,无法每五分钟就飞来卢贝隆看房子。

  农夫呢?恰好相反,永不着急,他哪儿也不去,假如房子今年没卖掉,他可提高价钱,明年再卖。

  商议就这么你来我往,反复进行。中介商和买主愈来愈气愤,但最后交易还是谈成,通常也是如此。

  新的屋主试着将一切不愉快抛诸脑后,毕竟这是块顶棒的地方,一个梦想的房子,值得庆祝这场交易成功,于是他们决定举办野餐,花上一天好好逛逛房子,计划未来。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浴室里一个有四个脚的漂亮古式铁浴缸不见了。

  买主打电话给中介商。中介商打电话给农夫,“浴缸到哪去了?”

  浴缸吗?那个老祖母的浴缸吗?那个我们家传的浴缸吗?确定的是,没有人想到将这件稀有的珍贵东西加在卖价中。不过他是个合情合理的人,也许好价钱可以说服他。

  这类的意外使买方在拿到契约前都格外小心,直到房子正式属于他们为止。

  有时谨慎的律师也会插上一脚参予意见:制作财产清单,其中包括百叶窗、门环、厨房水槽。储藏室内的木头。地板上的瓷砖、花园有几棵树等等。

  只要一次不可思议的小意外,那就无论多少清单,都不足以防卫最后一刻看来忠厚朴实的老农夫的狡辩。

  由于害怕更不幸的事发生,买方甚至会聘请一位当地推平或法律顾问;他的任务是:在任何法律条文下,与买方悄悄到厕所里放卫生纸的后面角落,立约确定卖方不再有任何权利干涉房子。

  试着想象卖方和推事两人挤在厕所内,进行正式的仪式——举起你的有手,然后跟着我念:我郑重发誓放弃下列完整及功能齐全的配件……彼此心中皆七上八下惊跳着。

  尽管这些事层出不穷,房地产持续以十年前无法想象的价格销售。

         ※        ※         ※

  最近听到一位狂热的中介商用“欧洲的加利福尼亚”促销普罗旺斯,不仅因天气相仿,更因为那无从下定义及难以抗拒的魁力,根本就是加州“生活风尚”的翻版。

  我终于了解所谓的“生活风尚”是指由一个乡下社区摇身变为一个高级的度假胜地。

  四周出现许多都市里才有的便利商店;假如还有多的空地,自然盖成高尔夫球场。如果这些地是在普罗旺斯附近地区的话。

  我大概错过了,所以我问中介商离此地最近的“生活风尚中心”在何处。

  他看看我,好像我一直躲藏在时光隧道里,“难道你最近都没去葛氏村吗?”他说。

  我们第一次去葛氏村是16年前,它在附近众多美丽城镇中,几乎是最棒的。

  蜂蜜颜色的村镇,座落在山丘上。宽广的视野,可以看到对面的卢贝隆山区。

  这里是房地产中介商眼中的“宝石”,简直活像风景明信片儿,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城堡、铺着长形石板的地面和遭破坏的朴实村镇店铺:两家面包店,一栋简陋的旅馆,一家咖啡馆,一间邮局。

  从办大员不和蔼的态度来看,我们可以确定这家邮局只有一个人。

  眺望村镇后方乡野,石墙围绕的小径,在布满长年翠绿的矮橡木和松树林间,伸展成一幅图画。

  除了树林中偶尔发出闪光的旧瓦砾屋顶,可能步行几个钟头也察觉不到房子的存在。听说盖房子在这个地区是受限制的,其实应该说是禁止的。

  那是16年前,今天的葛氏村依旧美丽,至少从远处眺看。

  不过当你抵达通往村镇的道路上时,欢迎你的却是一排阶梯式的路标,每一阶介绍一家饭店、餐厅、茶坊——任何提供观光客舒适和游览胜地的路标都贴在这里,除了公共厕所外。

  马路两旁,间隔竖立着仿19世纪的街灯,尖尖的时髦造型,与周围风化的石墙。房子极不协调。

  转个弯,村镇映入眼帘,开进村来的车子总有一辆会不断停下来,让里面的乘客慌忙下车拍照留念。

  来到最后一个弯路进入村镇前,有一大片柏油空地被用来当停车场。如果你决定不予理会,继续驶入城里,多半得再折回。因为城堡广场现在也同样铺满柏油且总是客满,停满来自全欧洲的汽车。

  老旧的旅馆犹存,只是隔壁又新开了几家旅馆。

  再往前几公尺,有一个写着“西德尼快餐”(Sidney Food)速食专卖店的指标;然后又有一家“苏雷依多”(Souleiado)商店;而昔日咖啡煮得极差的咖啡馆,现在变得干净时髦。

  事实上,所有的景物都改变了,邮局里的讨厌鬼也已退休,公共厕所拓宽,村镇已不是当地居民的村镇,应该是观光客的村镇,到处都可以买到证明你来此一游的葛氏村图案T恤。

  继续往前约莫一公里左右,有另一家用墙围住以防路人窥视的饭店,旁边赫然一座直升机降落坪。

  矮树丛内的建筑物已不受建筑法令限制,有一个英文大指标,上面写着豪华别墅,装有电子安全大门,并附有全套卫浴设备,售价250万法朗起。

  到现在,还没有看到通往《时尚》杂志上名人别墅的路标,所有大型游览车上载满前往12世纪塞南克(Senanque)修道院的大批游客,只好一路猜测他们看到的半隐密的房子是谁的。

  哪一天有远见的公司会制作一份和好莱坞指南类似的地图,指示明星的房子。这样一来,我们果真与加州愈来愈近了。

  按摩浴缸和慢跑的人士也引不起任何注意,山丘会因回荡网球碰撞声和水泥搅拌器的轰然声,而变得充满活力。

  这种情形也发生在其他国家地区,风景旖旎幽静的地方,吸引人们前来,但人们却把它们变成租金昂贵的郊区,充斥了鸡尾酒会、防盗器、四轮传动的休闲车,和其他乡居生活所需的主要装饰品。

  我想当地人也无所谓,他们何悲之有?无法养活羊群的荒地突然值上几百万法郎;商店、餐厅和旅馆业欣欣向荣;泥水匠、木工、园艺匠及盖网球场的建筑业订单源源不绝。

  每个人都从中获利,培养观光客比种葡萄还赚钱。

  梅纳村犹未受到影响,至少表面上看来。“进步”(Progres)咖啡馆还是追不上时尚,两年前开张的小餐馆已经倒闭,除了中介商的办公室外,市中心和几年前看到时仍是一样。

  老婆曾偶见三位老太太并坐在一座石墙上,她们的三条狗儿也并排坐在她们前方,构成一副很美的画面。

  老婆趋前询问可否替她们拍照。

  较年长的老太太看着她,沉思一会,“是替什么杂志拍呢?”

  显然《时尚》杂志已经捷足先登一步了。

第九章 请品味“新教皇城堡”

  普罗旺斯的八月天正适合舒展手脚,寻找一个荫凉处。放慢脚步,同时尽量缩短旅行行程。

  蜥蜴显然最懂得其中奥秘,当然我也应该有某种程度的体认。

  接近9点30分时,气温已达华氏八十度,当我跨进汽车,马上感觉自己像只即将下油锅的鸡仔。

  我查地图,想找条路,好远离拥塞的旅游路线,以及那些已热昏头的卡车司机。

  一滴汗珠从我的鼻头坠下时,正巧到达我的目的地——新教皇城堡(Chateauneuf-Pape),一个生产好酒的小镇。

  一月的冬天,我在两位朋友的订婚晚宴上遇到一位叫米奇的男士。第一瓶酒送上来,大家提议干杯,但我即注意到,当大伙正尽情于歌唱言欢之际,米奇却独自在执行着非常个人化的仪式。

  他凝视酒杯,将酒杯慢慢举起,然后把它放在手掌上,缓缓地旋转三四次。酒杯举至与眼同高,他专心看着酒杯里流动的轨迹。

  美酒慢慢沿酒杯内侧流下;他用敏感且扩张的鼻子靠近酒杯,像是对它来个彻底总检查。

  深深地用鼻子吸气,最后一次转动酒杯,之后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但仅是浅尝轻现很显然酒必须经过多次的测试,才准将其送入喉咙。

  米奇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几秒钟,他紧闭双唇且让一点空气进入嘴里,同时发出漱口的怪声。两眼直视天空,反复的收缩,伸张腮帮子,以使酒能在舌头与日齿间自由的来回流动。

  显然他非常满意此酒在口腔内的考验结果,终于把酒吞下去。他注意到我在旁观这个表演,同时露齿而笑,“不错,不错”。

  他再来一次,但此回的程序较不精细,且只以上扬的眉毛来对酒杯致敬。

  “此酒是有年头的酒,1985年的。”

  如同我在晚餐时的发现,米奇是个地道的生意人,职业水准的品酒家,他买进葡萄并制造贩卖香醇的美酒,尤其熟悉来自南部的酒,从天芳玫瑰酒(Tavelrose)——他说此酒是路易十四的最爱,到金黄色、味道重且易使人昏醉的吉恭达酒(Gigondas),无所不知。

  在他所有的收藏品中,他的最爱且是他最渴望品味的一种酒就是新教皇城堡酒。

  谈起此酒,他仿佛在谈论一位美女,他的双手在空中爱抚,唇上轻吻着指尖,畅言一堆与身体、花束及力量有关的话题。

  他说,酒精浓度超过15%的新教皇城堡酒是无人不知的。尤其是近几年来,波尔多葡萄酒(Bordeaux)愈来愈淡,而勃良第葡萄酒(Burgundy)的价钱却只有日本人买得起,新教皇城堡酒是唯一便宜又够力的酒,我一定得亲自到他的酒窖走一趟才能体会,他将安排我品尝一番。

         ※        ※         ※

  在普罗旺斯,从计划安排一个集合地点到确定行程需耗时个把月,甚至好几年。基于此,我并不期待会很快获得米奇的邀请。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然后,夏天过去了,此刻悄悄来到。八月正是把玩美酒最伤神的一个月份,米奇这时候来电话了。

  “明天早上11点整,”他说“在新教皇城镇的酒窖等你,共进早餐。”

  我依照他的交代准备一切,且预先喝上一汤匙橄榄油——当地美食专家的建议。目的是在胃上镀一保护层,借以缓冲各式新出灶却力道十足的美酒的不断挑战。

  行驶在弯曲且灼热的乡村道路上,我告诉自己,无论在何种情境下,都不可吞入太多的酒,我一定要遵照老手的做法:酒入口,漱个口就吐掉。

  新教皇城镇已进入视线,热气难熬,时间将近11点。这里简直是个为酒而存在的城镇,到处充满了诱惑!

  久经日晒已见剥落的告示板上,刚上漆的广告招牌、大酒瓶、手写的看板或墙壁上的标语,钉在墙上或是葡萄园内的支柱与门前车道的柱石,处处可见“欢迎品尝!品尝!”

  我缓缓驶过用以阻绝外在世界与北萨克酒窖(Caves Bessac)间的高耸石墙通道,在阴凉处停下车。

  下得车来,我感觉太阳就在我头顶上,像个充满热气的松紧帽罩住我整个头,眼前出现一座长形建筑物,上面布满许多小洞,外观上除了两扇门外,别无他物。

  一群人在门口排排站,手握专用酒杯,酒杯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酒窖凉爽宜人,而米奇给我的酒更有一股沁心冷意。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杯子,是一个有脚的大水晶杯,圆鼓鼓的杯肚,上端缩口,有如金鱼缸般。米奇说这种杯子可容下1/4瓶的酒。

  看过里面闪闪发光的排场,我的双眼开始朦胧起来。我相信这个酒窖一定很大,25000瓶酒静静地藏在阴冷的角落。

  事实上,根本看不到任何酒瓶,只见一条布满酒桶的道路——难以计数的酒桶倚靠在与腰同高的平台上,酒桶堆高度大概离地12至15英尺,每个酒桶上用粉笔标示着成份。

  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见这么多酒。隆阿丘酒(Cotes一du一Rhone—Vinages)、丽雷卡酒(Lirac)、维克拉斯酒(Vacqueyras)、圣约瑟酒(Saint —Joseph)、海米塔奇酒(Crozes一Hermitage)、天芳酒、吉恭达酒——每种都有几千公升,依制造年份摆放。

  “好,”米奇说:“你不可以枉走一圈,空手而回。”

  “你要喝哪种酒?”

  太多的选择摆在眼前,我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不知米奇会不会指引我在眼花潦乱的酒桶中找到正确的选择?

  我可以看别人在他们的金鱼酒杯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也许我该依样画葫芦。

  米奇点头表示同意,他说:

  “这样最好,因为我们只有两个钟头的时间。”

  他不愿意把我们的时间浪费在新酿成的酒上,而忽略尚有无数的好酒等着我们去品尝。我庆幸已先喝过橄揽油,任何称得上宝藏的酒是不可吐出口的。但如果在这两小时内,所有的酒都吞下,我可一定会如那些酒桶般乖乖摆平。

  所以我问是否允许将酒吐出来。

  米奇挥动酒杯指着隆河岸大道入口的标语,“如果要吐出,请便,但是……”

  显然地,他认为一个人拒绝享受美酒下肚的感觉及拒绝喝下算是一种艺术作品的酒时,是极其悲惨的。

  一位肥肉横生的酒窖老板赫然出现,他身穿暗蓝色棉夹克,带着一个形似巨大点眼药器的容器——三英尺长玻璃管,一端有个拳头般大的塑胶球。

  他用喷嘴瞄准我的酒杯,挤了点酒到我的杯里,嘴里念念有辞,“1986年的海米塔奇酒,有花的香味,味道不酸,没有甜味……”

  我先来个整套的动作:用鼻子闻闻酒味,让酒在口中循环几圈后把酒整个地吞入我的肚子里去。

  棒极了,米奇所言不差,把这些美酒倒进排水沟糟蹋,的确是大不敬。

  稍稍放松心情后,我看看身旁有些人把他们不想喝的酒倾倒在桌旁上的大酒瓶内;而后,大酒瓶内装的酒会倒入含有酵母菌的缸中,如此可以酿造极品的醋。

  我们在酒桶排列而成的道路上缓慢前进。酒窖老板在每一站都会登上他随身携带的梯子,到达顶端的酒桶,打开酒桶塞,插入他那饥渴的喷嘴,然后好似身负重型武器般谨慎地走下梯子——当品尝活动继续时,他老兄还真越来越像全身武装的超级巡警般,只是行动慢了些。

  最初几站的品尝局限就白酒、玫瑰红酒及轻淡的红酒。

  我们走入地窖后头,那儿的酒色变得深暗而味道也渐转浓厚了。每尝一口,总是禁不住要感谢上帝赐予如此香醇的人间美味。

  具有紫罗兰、覆盆子果及桑椹香味的海米塔奇,属于烈酒。隆河丘酒和葛兰德酒(Grande Cuvee)皆是细工酿造且精纯的酒。

  我对这些迷人的酒和它们的形容美辞印象深刻——果肉肥硕、兽性野狂、雄壮威武、高雅世家、挑拨神迷、强劲有力……。

  注意,酒窖老板居然没有重覆使用相同的形容词。我真怀疑他老兄天生具有语言修辞能力,亦或是他每晚都抱着字典共眠。

  我们终于走到米奇的最爱——1981年的新教皇城堡酒窖。虽然它尚需好几年才能成为陈年美酒,但已可称得上好酒了。

  深葡萄酒色,闻起来有香料和松露的味道,温暖及柔和,展现出它是酒中名品——更别论它那接近15%的酒精含量。

  我认为米奇的头都快栽进酒杯里了!看到一个人如此欣赏佳作,实在令人雀跃欢欣。

  他不情愿地放下酒杯,看看手表,“我们该离开了,打点酒下饭!”

  他走进前方的办公室,出来时手提一箱酒,装满一打酒。另一同事跟在他后面也带来了一打酒。我们一伙人准备痛快地吃一顿午餐,猜猜看几人不醉?

  我们离开酒窖,在太阳的雄威下显得畏缩,我要求自己只一点一点的啜饮,万万不可大口豪饮。

  尽管如此,一走进车内头颅即不停地悸动刺痛,发出警告。在闻酒味前,我一定得先喝点水。

  米奇重打我的背。

  “品酒最容易感到口渴,”他说:“别担心,我们有足够的酒任你喝。”

  老天啊!

  米奇挑选的餐厅大概有半小时车程,即在卡维隆乡间,是乡居的小旅馆,有米奇号称最道地的普罗旺斯食品,可说是非常隐密难觅,我得好好跟紧米奇的车。

  说总是比做容易。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统计资料可以支持我的论点,但是由视察结果与个人惊心动魄的经验里,我知道一个空着肚子的法国驾驶人,开车速度是已饱肚的法国驾驶人的两倍;而饱肚的法国驾驶人,头脑显然已较清楚,速度往往已经超出正常许多。

  当然米奇也不例外,前一分钟他尚在此,下一分钟他已在尘雾弥漫的地平线上。

  他把香美的果汁放在排档上,一个大转弯,冲上正在剪修的草坪上,要不就突然穿越满布羊肠小径的午酣城镇。

  到达餐厅前,所有想要喝水的念头已然消失,我想再来点酒。村庄和。饭厅凉爽嘈杂,在角落放一架被顾客忽略的大电视,声音含混不清,发出巨大音量。

  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男性,他们长期在太阳照射下显得黝黑,穿着外出工作的旧衬衫和没有光泽的背心,平坦的头发下露出因戴帽子而出现的白皙额头。

  一只长相平凡的狗儿在一个角落抖索身子,鼻子紧盯着从厨房散发出来的香味。

  此时,我想我快饿死了。

  有人介绍我们认识餐厅的老板安德鲁。他的肤色褐黑,身材圆滚,极像我们品尝过的那些酒桶;捧在他手上的花闻起来有大蒜味儿、高卢牌香烟烟味及茴香酒的味;穿着宽松的衬衫、短裤,脚上趿着一双橡皮拖鞋,尚有一嘴夺人眼目的窈毛儿,声音宏亮,盖过房子里的嘈杂声。

  “嘿,米奇!这是什么东西?桔子汁?可口可乐?”

  他开启装酒的木箱,把手伸进裤背口袋去拿开瓶器。

  “亲爱的!请给我一桶冰块。”

  他的妻子,活力健康面带微笑,从厨房出来,带着一个托盘放在桌上:两个冰桶,几盘上面撒有胡椒的香肠,一盘鲜艳的萝卜,及一个深碗装的鲤鱼橄榄酱(橄揽油加上被称为普罗旺斯奶油的东西就是鲤鱼酱)。

  安德鲁拨酒瓶塞的动作,纯熟得简直像他自己就是个开瓶器。他把酒塞拨开,一个个闻一闻,然后排成两排放在桌子中央。

  米奇解释有些酒是他在地窖中没有时间品尝的,大部分是没有多久年份的隆河丘酒,有半打是年份较早的吉恭达酒。

  对于法国的午餐,有些东西是我这小小意志力所无法抵抗的。

  我可以安静地坐下,将心情调整至适当的状态,立志只吃一点、喝一点,但是在餐厅三小时之后,那些酒仍然诱惑着我。我不认为是一种贪婪,而是由一屋子里头品味的人所营造的气氛使然。他们边说边吃边唱,谈论的不是运动、政治或财经,而是餐盘与酒杯里的东西。

  香肠被拿来彼此比较,菜单遭到空前讨论,吃过的食物一再被提起,甚至还互相研究即将上桌的食物。

  一切红尘俗务已抛至九霄云外,此时此刻,吃饭天下第一优先,满足声浪充塞四周。

  酒真是不可抗拒!

  我们轻松沉醉地进行午餐,犹如运动家必预做柔软运动。开胃第一道菜是一个顶部被切开的萝卜,内装差不多一匙的奶油及一层粗盐;接下来是一片上面撒满胡椒的香肠;还有用昨天面包烤成的、上面涂有闪闪发亮的鲤鱼橄榄面包片,冰镇的红酒及白酒。

  米奇斜在桌子旁,“不准吐掉!”他再三强调。

  捧着红酒杯跑来奔去的老板,端上他的第一道菜。一只边缘几乎已烧成黑色的锅被放在桌子上;一把老旧的厨房用刀插人面团中;一个转身,手上已拿着一个装有醋渍小黄瓜的高长玻璃罐儿和一盘洋葱酱。

  “孩子们,祝用餐愉快。”

  米奇分发年份较浅的红酒,酒似乎会变颜色,锅子沿着桌子传送,好让大伙儿可以拿争取。

  安德鲁走下牌局,两次装满他的酒杯,“还好吧?你喜欢吗?”

  我告诉他我爱死他的洋葱酱,他劝我肚子一定要留点空间以准备品尝下一道菜肴。

  他用力吮吸指头,高兴地说这是一道佳肴:无头云雀(aloueties),是他亲爱的老婆莫妮卡特别为我们烹制的。

  纵使这道菜有个可怕的名字,滋味却教人咋舌。这道菜是由薄片牛肉卷着腌猪肉片,上面佐以切碎的大蒜和香菜,泡在橄揽油与白酒的高汤中,下面垫着蕃茄片,外表用干净的麻线捆绑。

  它一点都不像云雀——倒像肥胖的香肠,但普罗旺斯那些富创意的厨子一定认为云雀比卷牛肉这个名字更能引人入胜,所以这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

  安德鲁说那是他那天早晨才打下来的云雀。他是那种说笑话一定要加上肢体语言的人,他的手臂张扬过来,差点把我撞进一个装有剩菜的大桶子里。

  这个无头的云雀还是热呼呼的,上面加有大蒜,米奇决定来杯较烈的酒。吉恭达酒中选。

  我问米奇下午他是否打算工作,他充满怀疑的眼光望着我。

  “我正在工作,”他说:“我正在卖酒,再来一杯。”

  凉拌沙拉上场,然后是一篮子起司,油滋滋的新鲜羊起司,一些温和的康塔尔(Cantel)干酪,和一些来自奥弗涅省(Auvergne)的奶油。

  这些东西给才上座的安德鲁一些启示去开另一个玩笑。

  有一位住在奥弗涅省的小男孩。人家问他较喜欢爹地还是妈咪,小孩子思索一会儿说:“我最喜欢培根肉”

  安德鲁大笑一番。我则松了一口气,怕又被他推一把。

  几球的果汁雪泥上桌,一个整个看起来井然有序的苹果馅饼也登场。

  我断然拒绝。

  安德鲁见我摇头,用刀将桌子弄得碰碰响。

  “你一定要吃,你需要体力,我们马上有一场保龄球大战!”

  喝完咖啡,他领着我们到外头,欣赏他放养在餐厅围栏内的羊群。

  它们群集在荫凉处,我好生羡慕:它们不需被迫在大太阳底下打保龄球,那简直就像一道激光当头罩顶。

  没有用的。

  我的眼睛痒起来,肠胃得好好休息,平静地消化东西。

  找了一个借口,躺在树荫下,僵旗息鼓,假寐休养。

  安德鲁约莫在六七点时叫醒我,询问是否要留下吃晚饭。

  他准备有羊脚掌,而且运气不错,还有剩下的两三瓶吉恭达酒。经过几番挣扎,我终于逃脱开车返家。

  老婆已在游泳池畔度过感性的一天,她看我像个压扁的幽灵飘回家来,问我是否玩得愉快。

  “希望他们准备了东西给你吃。”她说。

第十章 饭桌哲学家

  我们从一些朋友口中听到海奇这号人物。

  有人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当天早上,他打电话打听晚上的菜单。女主人觉得很好奇,因为即使在法国,对菜单表示特别兴趣是件不寻常的事。

  为什么他问这个问题呢?菜单包括有镶九孔冷盘,松露浓汁排骨,乳酪及自制的果汁雪泥。有任何疑问吗?难道他对某些食物过敏吗?还是他吃素?或者他在节食?

  当然不是,海奇回答。

  这些菜听起来都很可口,只是有一点小问题,什么问题呢?

  他患有痔疮,没办法长时间坐在那里吃完一整顿饭。一道菜是他所能忍受而不会感到不舒服的极限,而他想把他觉得最好吃的菜,打包带回去。他相信女主人一定能同情他的困境。

  因为这是海奇,所以她答应了。

  事后,她告诉我们海奇是个把饭当成生命的人,几乎沉迷一切与吃喝有关的世界中。但并非是那种饕餮之客,只是一位恰好有一个够大且灵通胃口的美食专家。

  她还说,海奇对自己这种狂热也觉得好笑。他对英国人在食物上的态度有些独特的看法,我们或许会感到兴趣。等他的“臀部隐疾”痊愈后,不妨认识认识。

         ※        ※         ※

  过了几个星期,有个晚上我们见到了他。

  他匆匆赶来,怀中还抱有一瓶冰凉的克鲁格(Krug)香摈酒。

  不行,还不够冰。

  他在来这儿的前5分钟忙着用冰桶让酒保持适当的饮用温度,据他表示须在10oC左右。

  他轻轻转动冰桶内的酒瓶,告诉我们他亲身经历的一场“乌龙晚宴”。那个晚宴结束时,一位女客人向女主人道别说:“我过了一个很特别的夜晚,因为每道菜都是冷的,除了香槟!”

  海奇颤抖笑着,慢慢的,小心翼翼地把瓶塞拔出来,在一片沉寂中,只见泡沫涌出,象征酒瓶已经打开。

  海奇长得高大,黝黑多肉,一对普罗旺斯人少见的深蓝色眼睛。他不像我们穿着晚宴服装,只轻松地穿着一套运动衣,浅灰色镶红边,胸前绣着“Le Coq Sportif”(热爱运动的公鸡);一双运动鞋,复杂的设计及相异颜色的塑胶底,使得他看来更适合参加马拉松赛,而不是来参加晚宴的。

  他看见我注视着他的衣服。

  “我吃饭时一定要穿得舒适,运动衣和运动鞋是最适合不过的衣服。”他拉拉裤子松紧带,接着笑着说:“穿这样更有助于吃第二回合。这很有用的。”

  他举起杯子,“敬我们的英国及英国人倘若他们在食物上还是不求进步的话!”

  我们所遇见的大部分法国人,通常不懂英国菜而且妄加评论。但海奇不同,他对英国人及英国人的饮食习惯做过研究。晚餐时,他正确地为我指出为什么我们英国人会造成这种错误。

  他说,从婴儿期开始,英国宝宝就被喂食些没有味道的粥,这种粥毫无特色,只能凑和着用来喂那些不挑食的鸡。

  而法国宝宝打从长牙开始,就被当成有味觉的人看待。海奇举实例说明,法国一家著名的婴儿食品制造商“卡露亚”的菜单就有:比目鱼排、鸡肉饭、鲍鱼、羊肉、肝、小牛肉、干酪、汤、蔬菜水果、布丁、黑糖奶油、白起司。除了上述东西外,到宝宝18个月大时,还有更多的东西可吃。

  “这下你们了解了吗?”海奇说:“味觉就是这样被训练培养出来。”他住口,低下头对着才端上桌的艾菊香鸡,吸一口气,并将餐巾塞进运动衣领口内。

  他接着谈到入学之后,这个从小训练出来的味觉在校经验。

  他问我:“还记得在学校吃过的食物吗?”

  我点头,事实上,我深刻地记得那些恐怖的经验。

  海奇一副颇能体谅的表情。他说英国学校的饮食之难以下咽是举世知名的,乌灰泥烂的一团,看起来很神秘,你永远不知道你强迫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

  但是在法国,他五岁女儿所上的学校,每星期的菜单都事先张贴在布告栏上,以免和家里的菜重复。每天的午餐至少有三道菜肴,比方昨天小玛诗德吃的是配有芹菜沙拉的火腿乳酪派及香肠饭,烤香蕉。

  瞧瞧吧!小舌头就这样被训练出来,难怪法国人比英国人懂得欣赏及品味美食。

  海奇切了一块梨子配乳酪吃,手里的刀子指着我,好似我该为英国人味觉教育失败负责任似的。

  “现在,”他说:“该谈谈餐厅了。”

  他悲伤地摇头,两手摊开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握着拳头,然后左手举起,约有几英寸高。

  你们有PUB小酒店,不错,气氛很好,但是所提供的食物却只能用来配啤酒吃。

  而这一边呢?另一手举得更高些——你们有专给商人消费的昂贵高级餐厅,而公司会负担他们所消费的费用。

  那么居于中间的呢?海奇望着两手之间的空白,嘴角下垂,表示失望的说:“两手之间是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

  你们的小酒馆呢?你们供诚实中产阶级消费的餐厅呢?你们的路边小店呢?除了有钱人外,其他人怎么可能付得起,在伦敦吃一顿好的呢?

  我很想反驳他,但苦于无可用之武器。

  他举出的问题正是我们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在英国选择性有限,仅限于小酒店,不然就是大餐厅——东西却少得可怜。最后我们只有放弃,屈服在叫贾士丁或爱玛的迷人却蹩脚的服务生,所端上来的微波速食及放在礼篮中的餐桌酒。

  海奇搅拌咖啡,考虑选择卡勒瓦多酒(CaIvados)或冰凉的亚维依蒙甘镇(Mangnin)的梨子酒时,我问他最喜欢的餐厅。

  “当然是丽波餐厅(Les Baux)。”他说:“不过太贵了!”

  他摇动手掌,好像指头都被火烧上来了。“每天吃也吃不起,平常我喜欢到比较便宜,或者较没有异国色彩的餐厅。”

  “换句话说,比较法国式的餐厅。”我说。

  “对极了!比较法国式的餐厅,且物超所值。这类餐厅很多,给不同层次、不同需要的人,我做过研究。”海奇说。

  我相信他做过,只是他没有告诉我除了丽波外任何一家餐厅的名字,而丽波餐厅是只有中了乐透大奖时才吃得起的餐厅。

  “有没有其他比较低廉的餐厅呢?”

  “如果你喜欢的话,有两家餐厅可以享受到完全不同的乐趣,品质却一点也不逊色。”海奇说。

  他又倒了一小口的卡勒瓦多酒,“帮助消化,”他说,然后靠在椅背上。

  “就这么说定,让我作东请你们吃饭,算做替英国人做点饮食教育的贡献。”

  “你太太会一起来吗?”

  当然她会一起去,可惜的是海奇太太无法参加我们的盛宴,她得留在家里为孩子准备晚饭。

         ※        ※         ※

  他要我们在时钟广场前的一家咖啡馆碰面,到时他会透露是哪一家。

  他在电话中大声吸吮指头,并建议我们下午不要安排任何活动,吃过这顿他安排的午餐后,没有什么事比得上喝“消化酒”来得重要了!

  他迈过广场朝我们走来,穿着一双黑色大球鞋及他最正式的运动服,

  轻快地走过来。肉滚滚的胸膛绣着UCI,A(柏克莱大学)的粉红字样。他带着一个购物篮及一个法国商人用来装文件和应急古龙水的上拉链手提包。

  他点了杯香摈酒,展示他刚刚在市场买的像苹果般大的小甜瓜。

  “把它们洗干净、挖空,加上葡萄酒和白兰地,放在冰箱冰镇24小时后,”海奇向我们保证说:“喝起来就像少女的红唇。”

  我从来不知道甜瓜可用这种方式比喻,只好归罪于英国教育的不足。

  海奇满足愉快地把小甜瓜们放回篮子,言归正传谈到今天出来的目的。

  “我们今天要到共和街上的伊尔利(Hiely)餐厅。皮尔·伊尔利先生是位非常有名的厨师,他从事这一行已有20至25年之久,他是个天才。做出来的菜从不令人失望。”

  海奇摇动他丰肥的手指,再次强调“从不令人失望!”

  除了入口处陈列着一个用木框婊起来的菜单外,伊尔利餐厅并不刻意做任何广告来吸引路人。

  狭小的入口,接着一条小小的走廊,餐厅就位于一段楼梯的平台上,一间铺满木板的房间,漆着亮丽的色彩,桌子间的距离宽大舒适。

  这里和大多数的高级法国餐厅一样,单独来的客人和六人以上的团体都享有同等待遇,绝不会因为是一个人而被冷落安排到角落,反而会安排在靠窗的小隔间内。

  这些小隔间已被一些穿着西装看来像从商的客人占满,他们得在两小时内快速吃完午餐然后赶回办公室。其余的客人,除了我们以外,大部分是法国人,都穿得比较随便。

  我记得曾经被英国桑莫塞(Samerset)的一家高级餐厅挡在门外,因为没打上领带,然而在法国就不曾碰上这种事。在这里,海奇身穿运动衣,一副刚从减肥中心逃出来的模样,但却受到老板娘有如对待国王般的礼遇。

  他把购物篮交给她,问候伊尔利先生身体可好,老板娘笑着回答:“好,还是老样子。”

  我们被带入座时,海奇面带笑容,两手搓揉,闻闻空气试图嗅出到底上的是什么菜。他说在另一家他喜欢的餐厅,厨师准许他进入厨房,闭起眼睛,用鼻子选菜。

  他将餐巾塞进脖子,和服务生低语说话。

  “大瓶的吗?”服务生问。

  “大瓶的!”海奇回答。

  一分钟后,一大瓶冰呼呼装着液体的玻璃瓶摆在我们面前,海奇开始变得专业化,宣布我们的课程马上就要开始。

  “在任何一家正派经营的餐厅,大家都信任它的酒,这是隆河岸产的酒(Cetes一du一Rhene),干杯。”

  他喝下一大口酒,含在嘴里漱了几秒钟,然后表示满意。

  “现在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如何点菜的建议吗?你们看到这里有美味套餐,但是对一个简单的午餐而言,套餐可能太花时间了,不如我们用点菜的方式,他们有份不错的菜单。”

  他透过杯子看着我们,正言说;“记住我们来此的目的,这样你们才能体验到品质与价格兼具的物超所值大餐。基本上,任何一个好厨师都可以用一个人500块法郎的价钱让你吃得很好,最大的考验是如何能用一半的价钱却也能满足你们。因此我建议点这份菜单,同意吗?”

  我们同意,这份菜单已足够让米其林指南的评审员直流口水了,更何况是两个业余的英国人呢!海奇专注地看着菜单,我们困难地下最后的决定。他招手请服务生来,然后两个叽哩咕嗜交换意见。

  “我破戒了!”海奇说。“这里的红酒是不错,但是有一种更好喝的酒,不贵,产于埃克斯北部的特瓦隆(Trevaa11on),不算太烈,却有名酒的特色。喝喝看你就知道。”他轻拍着面前的酒单。

  服务生到酒窖取酒,另一位服务生送来一些小点心,好让我们在吃第一道菜前有事可做,这是一种干酪面粉做的馅皮,里面包有奶油烙鲤鱼,上面点缀着烤过的小鹌鹑蛋及黑橄榄。海奇不出声,只是埋头专心地吃。我听到拔酒瓶木塞以及刀又碰撞瓷盘的声音,还有服务生的低语呢呐声。

  海奇用一片面包把奶油烤鲤鱼清干净——他用面包把食物轻轻推到刀叉前,巧妙地把面包变成餐具——然后他又倒些酒。

  “点心还不错吧?”

  他愉快而满足地问我们。

  午餐进行得很愉快,先是肥鹅肝馅饼淋上浓浓的香菇芦笋汁;接下来是家常的西斯特宏(Ststeron)羊肉香肠,上面涂有甜红洋葱酱;另一个平底烤盘上则装着一层和餐巾一样薄的起司烤马铃薯,脆脆的薄皮入口即化。

  肚子稍稍填饱之后,海奇开始继续我们话题,他告诉我们一件有关他想做的企划。

  他从报上得知沙特伯爵国际研究中心将在亚维像艺术节开幕,届时将举办歌剧表演以纪念这位神圣的伯爵,并用他的名字为一种香槟酒命名。

  这些活动显示出大众对这个老怪物再度感到兴趣,就如海奇指出的,这些研究沙特伯爵的学者也需要吃东西,所以他打算提供一套特别的食谱给他们。

  “我应该将这一套菜取名为‘沙特伯爵食谱’。”他说:“所有的材料都需被抽打、捆绑、挤压或灼烤。总之,可用很多痛苦的字眼来描述。我敢保证在德国一定会很畅销。不过你得要告诉我关于英国人的事。”

  他接着问:“是不是那些青春期上过公立学校的英国男人都喜欢……应该怎么说呢?一点小处罚……”

  他喝口酒扬起眉毛说:“比如打耳光,是不是?”

  我告诉他,他应该试试找一位上过伊顿学院的出版商,并设计一套包括鞭打(FIogging)的食谱。

  “什么是FIogging呢?”

  我尽我所能解释给他听,海奇点点头,愉快起来。

  “对呀!也许可以用一块鸡胸加以鞭打,然后淋上刺激的柠檬汁,太棒了。”

  他在支票本后面写下重点,“一本畅销书,准没错!”

  暂且将畅销书摆一边,海奇带我们去参观乳酪展示推车,途中他不时地教我们及服务生如何分辨:硬及软,刺激及温和,新鲜及陈年乳酪。他从20种不同的乳酪中选出五种,并庆幸自己有远见,猜到我们将需要再点第二瓶特瓦隆酒。

  我咬一口.辛辣的羊乳酪,眼镜下的鼻梁顿觉一股刺痛、发麻、冒汗,美酒像香甜的甘露滑入喉咙。

  这顿饭在有效率、高职业水准的周全服务下,吃得极其舒服而且满意。

  我告诉海奇我吃得很愉快,但他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看着我。

  “可是我们还没吃完呀!尚有很多。”

  一盘蛋白酥皮端上桌子,“这个是为了下来要上的点心做准备的,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海奇连续吃下两块,同时不忘张望四周以确定服务生没有把我们遗忘。

  第二辆推车,体积更大,小心地往我们的方向推来,上面装载的食品更多。

  推车停在我们的前面,这些货色会让介意体重的人更为难过:鲜奶油、白起司、巧克力蛋糕、小点心、夹心蛋糕、兰姆酒水果蛋糕、水果派。欧洲草莓、水果冰、糖浆水果……乖乖,这么多东西!

  海奇坐着显然很难选择,他站起来,在推车四周绕一圈,以确定有没有其它东西被遗漏。

  老婆选用当地特产蜂蜜制成的冰淇淋,服务生取出泡在热水中的勺子,优雅地从桶里挖出一球漂亮的冰淇淋,他拿着盘子和勺子站着等候下一步指示。

  “加什么料呢?”

  “这样就可以,谢谢!”

  老婆不敢点的那些美妙甜点,海奇全要了——巧克力蛋糕、小点心、水果,加上鲜奶油……。他一边将运动衣的袖子卷至手肘,即使行动故作缓慢,任谁也看得出速度暗中加快。

  我点了咖啡,只点咖啡。突然的,一阵沉默,海奇和服务生望着我。

  “不点甜点?”服务生问。

  “含在菜单内的!”海奇说。

  他们两人很担心,显然的,觉得我有问题——这样不太对,伊尔利餐厅是靠点心出名的。

  结帐时,每个人230法郎,再加上酒的费用,280块法郎,真是物超所值。

  280块我们可以吃到套餐,

  “也许下一回吧!”海奇说。

  是啊!下次再来,我想先做三天加速快走运动,每天起码跑10公里。

  下一回合的美食课延期了,好让海奇进行他每年例行的饮食大扫除。两个星期时他小心地饮食,只吃三道菜取代每顿饭习惯的五道菜,并只喝矿泉水;这对他饮食系统的新陈代谢非常重要。

  为了庆祝禁食的结束,海奇提议到一家“美食嘴”(Le BecFin)餐厅吃饭。

  那天,他要我在中午12:45前到餐厅碰面以确保有位可坐。应该很容易找到,是在荷岗区(Orgon)的7号公路上,停车场上停了很多卡车。

  不用穿正式服装,在这种大热天,老婆大人比我聪明,她决定留在家里,看守游泳池。

  我到达时,餐厅外面已经停满卡车,紧紧地挤在树下的阴凉处。运送汽车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停在对面的路肩上,晚来的车子只好沿着车道挤进餐厅旁边,停在一块狭小的空地上。

  司机老兄满身大汗,松口气,在太阳下站了一会儿,挺直背,弓形的脊椎随着胃肠蠕动不停地变化。

  酒吧挤满了人,非常嘈杂,到处是身材魁梧的大汉,满脸胡须,挺着啤酒肚,拉着大嗓门。拿着杯子站在角落的海奇,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他穿着跑步短裤,无袖背心,手腕提着一个手提袋。

  “晦!”海奇喝光手上的商香酒,再叫了两杯。“这里和伊尔利餐厅完全不一样,是不是?”

  压根儿都不像。吧台后方贴着一张显然平常被老板娘用来摔抹布泄愤的布告,上面写着:“危险,小心挨骂!”

  敞开的门一路通到厕所,那里又见一张告示:“淋浴,8块法郎。”

  不知在何处的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及炖大蒜的香辣味。

  我问海奇禁食后的感觉,他迈到走道露出侧面的肚子,吧台后面正在用木勺子拍打啤酒杯泡沫的老板娘,盯着他看。

  她沿着海奇胸部以下的曲线端详,眼睛定住腰部整整一截凸出的部位。

  “预产期什么时候呀?”她问。

  我们走进餐厅,在后面找到一张空桌子。

  一位矮小、黑皮肤的女人面带微笑,企图想调整胸罩背后不乖的黑色肩带。

  她走来告诉我们餐厅的规矩:第一道菜是自行到沙拉吧取菜;然后可以在三样主菜——牛肉、乌贼、土鸡中任选一样;而他们的酒单也很简短;红酒或玫瑰红酒,装在一公升容量的瓶子里,附上一个塑胶盖及一碗冰块。

  女服务生祝我们用餐愉快,临行前对我们行鞠躬礼,用力拉住胸罩肩带,携着咱们的点菜单离开。

  海奇假装开酒,闻闻塑胶瓶盖,“法荷(Var)的酒。”

  “不假,实在。”他呷了一口,慢慢推往前面牙齿,慢慢体会滋味。

  “好酒。”他肯定的评以高分。

  我们加入卡车司机们排队取菜的行列,他们个个表演起平衡的特技,手上叠了装着不同食物的餐盘:有两种香肠、加美乃滋的水煮蛋、红黄甜椒饭、小豆子红萝卜片、猪肉馅饼。花枝冷盘。甜瓜切片。

  海奇抱怨盘子太小,于是拿两个盘子,将第二个盘子学着专业服务生放在手臂前,然后取菜。

  我们回到座位,出现一阵慌乱,实在无法想象吃饭没有面包。

  “面包在哪里呢?”服务生看着海奇,他举起一只手往嘴边靠,手指和拇指缩起来做出啃咬的动作。

  服务生从角落纸袋中取出一条法国长面包,以惊人的速度搁在切面包机下,放在我们面前的面包慢慢从刀片的压力下膨胀恢复原状。

  我告诉海奇,也许他可以将“面包断头台”写进他的“沙特伯爵食谱”。

  他正吃着香肠,停下来想一想,“也许吧!不过有件事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和美国市场有关,你听说过香滨酒在打入美国市场时遇到的许多困难吗?”

  海奇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沙特香摈酒由于标签的缘故,在自由地区不受欢迎!那商标上有张照片,是个女人,看来很聪明,照现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却被眼睛锐利的卫道人士发现那女子的手臂是被绑过的。

  老天呀!想想这种反自由的行为将对国家的年轻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更不用说对感情丰富的成年人了。

  美国社会的结构也许会因此而分裂成两半,从圣塔巴巴拉到波士顿的香槟酒和奴隶派对;天知道康涅狄格外!会发生什么事?

  海奇继续吃东西,纸巾围在胸前。隔壁桌的先生正在吃第二道菜,解开衬衫纽扣,好让空气流通,并露出一个赤褐色的大肚子,毛绒绒的胸口悬挂着一条耶稣受难十字架项链。

  几乎没有什么人挑剔食物。我在想他们怎能整个下午坐在50吨卡车的驾驶盘后面保持清醒呢?

  我们用面包把盘子擦干净,然后同样地把刀又擦干净。

  服务生端来三盘热腾腾的椭圆盘子,第一盘上面有淋着浓汁的两片鸡肉,第二盘则是镶有大蒜和香菜的番茄,第三盘香料烤迷你马铃薯。在菜端到面前之前,海奇闻一闻每样菜。

  “在英国,长途的卡车司机都吃些什么东西呢?”

  两个蛋、培根肉、薯条、香肠、烤豆子、一片烤面包、一品脱的茶。

  “不喝酒吗?没有起司吗?也没有点心吗?”

  尽管我对长途卡车司机认识有限,但我猜想大概没有这些东西。、我回答他们也许中途会在酒吧休息。不过法律对喝酒开车的处罚非常严厉。

  海奇又倒了些酒。“在法国,听说法律准许可以喝一杯开胃酒,半瓶酒,及一杯消化酒。”

  我说我在某处看过报道有关法国的交通意外听故比欧洲其他地区高,比美国甚至高出两倍。

  “其实这和喝酒扯不上关系,”海奇说:“问题出在法国人普遍的个性,我们缺乏耐性,喜欢超速。而不幸的是,并非大家都是好驾驶员。”他把盘子内的食物吃得精光,并改变话题到比较愉快的书情上。

  “这是一只品质优良的鸡只,你不觉得吗?”他从盘中挑出一只骨头,放在嘴里咬一咬。

  “强而带劲的骨头,这只鸡养得很好,是养在野地的;饲料鸡的骨头,吃起来像是嚼腊,索然无味。”

  这只鸡的确很好吃,结实但鲜嫩,煮得恰到好处。马铃薯和蒜头番茄也是一样。

  我对这个地方竟然有超水准的烹调技术及丰富的份量感到惊讶,而且我也敢保证,结帐时应该不会很心痛。

  海奇又把刀叉清干净,示意服务生端上乳酪。

  “理由很简单,”他说“卡车司机是好主顾,非常忠诚,他愿意多开个50公里只为吃到又好又便宜的东西,然后替餐厅免费宣传。只要维持水准,这里就会座无虚席!”

  海奇手中叉着贝利(Brie)乳酪并指着餐厅,“看到了吗?”

  我看看四周,不想去数那些卡车司机有多少,总有一百多人吧。再加上酒吧那边还有三十多个。

  这是公道实在的行业,假如厨师小气诈客或是服务怠慢的话,卡车司机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不出一个月,就没有人会上门,只剩小猫两三只的观光客。

  外面发出隆隆声,餐厅内突然变得阳光普照,原来是停在窗户边的卡车开走了。隔壁桌佩挂十字架的客人,戴上太阳眼镜吃他的饭后甜点——一碗三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

  “要点冰淇淋、甜浆鲜奶油,还是牛奶鸡蛋烘饼?”女服务生终于把胸罩的肩带拉好了,只是当她清理桌子时,又滑下来。

  海奇吃甜浆鲜奶油时,满足地发出吸吮声。接着他继续吃替我点的冰淇淋。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当不成卡车司机的,很简单,我根本没有那种食量。

  时间还很早,不到两点钟,餐厅慢慢空下来。客人准备付帐——粗大的手指优雅地从钱包中取出叠得好好的支票本,女服务生找钱、行礼、微笑,并祝客人旅途愉快。

  我们喝着带着棕色泡沫、黑而滚烫的双料浓咖啡及装在圆圆胖胖小玻璃杯里的卡勒瓦多酒。海奇将玻璃杯倾斜,当杯子的圆边碰到桌面,而杯里金黄色的液体刚好满到杯口为止——说这是判断确实分量的老方法。

  两人的帐单加起一共140法郎,如同我们在伊尔利餐厅的午餐般,真的是物超所值。唯一觉得后悔的是,步出外头,太阳立刻如铁钟罩顶,热得可以。真希望带了毛巾来,可以冲个凉。

  海奇说:“这顿饭可以让我撑到今晚。”

  我握手道别,他在我的胃满塞的状况下,提醒我下次到马塞吃“普罗旺斯鲜鱼汤”,做为下次的课外教学活动!

  我转回酒吧再喝些咖啡,看看可不可以租条毛巾。

第十一章 条子

  那天实在很“倒媚”,刚好是卡维隆地区执行交通整顿时,掏不出零钱来投停车计时器,两个戴着鸭舌帽和太阳眼镜的警察慢慢的一路走来,正努力地、慎重地逐车开罚单。

  我将车停在一处有停车计时器的空位,忙不迭地前往附近咖啡馆换一块法郎零钱。在我回到车上时,一位身穿蓝色制服、身材魁梧的大汉,怀疑地斜视计时器上的指针。他抬起头,透过太阳眼镜瞧瞧我,用笔尖敲着指针。

  “过时了!”

  我向他解释原因,但是他压根儿不听解释。

  “算你活该,这是你的罚单。”他说。

  我放眼环视四周至少有半打以上的车并排违规停车;不然就是胡乱停在街旁的角落,将出口完全挡住;路的另一边,还有一辆小客车挡住人行横道。

  和这些重大的违规事件比起来,我的罪实在微不足道,而我也实在很愚蠢地提出上述这些重大罪刑。

  骤然间,我恍若成了隐形人,公路警察生气地嗤之以鼻。无视我的存在,从我前面绕过去抄我的车号。

  他翻开记事本,并看看手表,开始把我的罪状记在纸上,可能还加上了一条——态度傲慢。

  就在此时,从我换零钱的咖啡馆传来阵叫喊声。

  “喂!就是你,乔治。”

  乔治和我两人望望四周,只见一位身材粗壮的仁兄,穿过路旁的露天咖啡座走过来,手指左右摇动;在普罗旺斯的肢体语言里,此乃表示强烈不满之意。

  乔治和这位身材粗壮的仁兄耸肩、比手势、互相推指对方胸膛,长达五分钟之久,谈论我刚刚犯下的罪状。

  仗义执言的仁兄说:“真的是这样,这位先生才刚到,他也确实到咖啡馆换零钱,有人可以作证。”

  他用手指向咖啡馆,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有三四个脸孔转向我们。

  “法律就是法律”,乔治说:“明明就是违规,再加上我已经写了罚单,所以我无能为力,无法修改”。

  实在荒谬可笑,“修改罚单,开给那个把货车停在路口挡道的混蛋,就这么简单!”救命恩人契而不舍。

  乔治态度稍软,看看货车及罚单,嗯的一声转过来好和我说最后一句话。

  “下次,备妥零钱。”

  他仔细瞅我,毫无疑问地他试着把我这张犯罪的脸记下来,以便日后需要找嫌疑犯时用上,然后沿着人行道往砂石车走去。

  我的救命恩人露出笑脸,“他真是不知变通,笨得可以……。”

  我向他道谢,表示应该请他喝一杯。

  我们一起走进咖啡馆,坐在角落一张昏暗的桌子旁,

  我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

         ※        ※         ※

  恩人名叫霍贝尔,长得不矮不胖,宽阔的胸膛,浑厚的脖子,黝黑的脸上留着时髦的小胡子,他的笑容和镶金及沾满尼古丁的牙齿成为对比,活泼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挺滑稽,隐约中流露出一股流气,恐非善类矣。

  我猜想他可能是在卡维隆市场贩卖保证摔不破的陶器,或是仿真品的李维斯牛仔裤,或是任何前晚才从卡车上掉落下来的物品。

  结果是,他老兄昔日竟是名警察,所以他认识乔治,挺讨厌他,现在他是安全顾问,专卖安全警报系统给卢贝隆地区的别墅主人。

  他说,现在到处都是闯空门的小偷,专找没有上锁的门窗下手。所以他的生意兴隆。

  他问我有没有装警报系统?没有吗?多可怕呀!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名字和产品标语:未来最先进的警报系统,但此标语和名片上的商标显然不协调——一只停在横木上,嘴里喊着“捉贼”的鹦鹉。

  我对他从事警察及离职的原因感兴趣,他往后一靠,坐入一阵丹尼牌香烟云雾中,摇动酒杯,向酒保再要一杯茴香酒,然后开始说话。

  最早,日子过得很慢,像其他人一样等着升官,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成不变的干活儿,渐渐地对办公室的工作感到厌倦,这和他所期望的挑战性工作相去太远。

  一个周末,他到裴吉斯(Frejus)度假,他的人生改变了。

  每天早上霍贝尔都到咖啡馆用餐、看海;而同一时间,就有一名男士到海滩练习冲浪板。霍贝尔以度假时的悠闲心情,注视着这个人跳上划板,从板上摔下来,又爬上去。

  此人看来很面熟,但霍贝尔肯定不曾见过他,但又好似在哪儿见过。他的脖子上有一很明显的痣,左手臂上有刺青。受过训I练的警察对这种小且明显的记号特别注意,也特别容易记住。

  冲浪客的身影、颈上的痣及微勾的鹰鼻,唤起霍贝尔的回忆。

  两天之后,他记起来了。他曾看过此人的黑白照片,下面载有号码,是一张通缉照片——一名枪击警察的杀人犯。

  这个冲浪客是通缉犯!

  霍贝尔到当地的警察局调出资料,不到半个小时,查到一名去年越狱囚犯的照片,是卡单帮的老鸟,一个危险人物,身体上的特征包括颈子上的痣及左臂上的刺青。

  霍贝尔苦笑地描述这个围捕行动。

  20名警察穿着泳裤乔装成游客,在黎明时分出现在沙滩上。尽管他们身上泄露警察穿着制服所留下的古怪却一致的肤色——从手肘到手腕、脖颈子上V字形领口处和脸上的古铜色皮肤,以及从脚趾到额头未经日晒的惨白肌肤,他们犹企图掩人耳目。幸好,逃犯正忙着跳上划板,无暇注意这20名皮肤苍白的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最后的猎捕行动是众警察在浅水处包围大逃犯,将他就地逮捕。

  后来在他的斐吉斯公寓搜出两把0.357口径的手枪及三颗手榴弹。霍贝尔因而荣获奖章。

  第二次的奖章,则是在马喜尼西(Marisnane)机场担任便衣警察时得到的。他敏锐的观察力,至此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很纳闷为何在马赛机场看不到任何警察。入境旅客可以把随身行李交给接机朋友,再到行李区领行李。如果只有随身行李的话,根本就无需通关。这对于有名的马赛而言,似乎有些马虎。

  霍贝尔歪着头,将粗短的指头搁在鼻子旁。他说,其实并不如表面上所见的那样,他们有时装扮成生意人,有时穿衬衫、牛仔裤的警察及海关人员就在四周,混杂在旅客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他自己就曾经抓到两名走私犯,业余的走私客。他们以为只要抵达停车场就算安全了,毫无忌惮地打招呼,大声谈论。嘿!他们简直疯了!

  但是,有时连续几个礼拜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没有发生,他开始闷得发慌。

  “加上欲火难耐。”他露出笑脸,用拇指头指指双腿间。

  霍贝尔拦下一名标致时髦、单独旅行的妙龄女子,这可是标准的毒品走私客。妙龄女子坐进一辆挂着瑞士车牌的车子,他例行公开地询问她这部车入境法国有多久的时间。她变得很紧张,接着表现得很友善,非常友善,最后两人在机场饭店度过整个下午。

  当他和这名女子从饭店走出来时,被人看见了。结果是,大势已去矣!

  好笑的是,在同一星期,一位波美特监狱的管理员偷偷在乳酪罐内掺加苏格兰威士忌给里面的犯人,当场被逮到,同时惨遭“完蛋”的命运。

  霍贝尔耸耸肩表示,虽然那是不对的行为,但警察并非圣贤,总会出现败类。他低头,看着桌上眼镜片上那个有悔意的家伙。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开始替他觉得遗憾。他绕过桌子来拍拍我的臂,打破僵局似的说,再喝杯酒可以让他心情好过些。

  他说着笑了笑,而我却在暗想他告诉我的不可信度到底有几分。

  在茴香酒精作用下,霍贝尔答应过两天找时间到我家看看防盗系统,不须付任何费用;倘若我们想把房子弄成刀枪不入的话,他愿意以朋友的优惠价格替我们装上最先进的防盗系统。

  向他道谢后,我就把这档事抛诸脑后,因为通常在酒吧承诺的事,都可以不必当真;特别是在普罗旺斯,连正式承诺之事都得拖上个把月才得以兑现。

  我在街上看过太多人根本对尖锐长鸣的汽车警报器无动于衷;所以我不大相信电子设备能造成多大的吓阻作用,我宁可相信会吠的狗。

         ※        ※         ※

  出乎我的预料,霍贝尔竟然按照约定来我家,开着一辆银白色装有天线的宝马跑车,身穿紧身裤,黑衬衫,嘴里还哼着歌,身上散发出魔香和野性香味的刮胡水味道,从他带来的女朋友伊莎贝拉身上,可看出他容光焕发的原因。

  他们打算到葛氏村吃午餐,霍贝尔想何不享乐并顺道做生意,他表现的好像他只是随兴想到而来的。

  伊莎贝拉看来不满20岁,金发刘海儿盖住大太阳眼镜的四周,穿得很少,只着一件掩住一半臀部的粉红色直筒紧身连衣裙。

  霍贝尔有礼貌地坚持让她走前面,沿着阶梯到屋里,而他则跟在后面眼睛大吃冰淇淋。他实在够资格开一门“偷窥”课。

  伊莎贝拉忙着化妆时,我带霍贝尔参观房子。

  预料中事,他告诉我,我家根本是供那些带螺丝起子闯空门的小偷最佳的机会。

  门窗及百叶窗经过严格检查之后,全都不合格。

  那么狗呢?根本没啥用处,只要一小块有毒的肉,就足以结束它们的小命,然后房子就任由小偷们摆布了。

  他突然将我抵住,靠在墙上时,涂抹过量的刮胡水令人呛鼻。他警告我,“你永远不知道这些小偷会做出什么来!”

  他将声音压低,神秘兮兮,不想让我太太听到他所要告诉我的事,因为有点粗俗。

  他说小偷通常很迷信,他看到的例子比他想得到的还多。

  大多数的例子,小偷们习惯在离开翻搜过的房子前大便,通常是在地板上,尤其是在地毯上。他们认为这样霉气才会留在屋内,而不会跟着他们。

  到处都是粪便,他说这个字时,活像已经踩在上面。

  “很恶心,是不是?”

  是啊,恶心,还是比较文雅的用词呢。

  “不过,人生有时是公平的,”他说:“一个盗窃集团曾有一回为了这个迷信,而被一网打尽。”

  房子被洗抢劫一空,脏物也都装上卡车了,其他人忙着进行“告别仪式”以祈求好运,但是轮到偷儿老大时,却面有难色,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还是解不出来,他便秘得十分严重,当警察来时,他还蹲在地上咒骂着。

  “尽管我知道,根据法国平均统计数据,我们只有五分之一机率会遭到有便秘的小偷光顾”霍贝尔说:“但这仍是个令人振奋的故事,只是我们可甭指望这种结局会发生。”

  霍贝尔带我到外面,向我提议一个将房子变成堡垒的计划书:车道底装上电子自动铁门,房子前面装压力启动照明系统,任何比鸡重的东西闯入时,就会被整排的强力照明灯罩住。

  通常这样足以让小偷打退堂鼓,知难而去。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让你像婴儿一般一觉到天明,最好再加装“警报器”。也就是,让你的房子发出声音。

  霍贝尔停顿下来,看看我对新奇保卫战的反应,并对正忙着透过太阳眼镜镜片斜视指甲的伊莎贝拉微笑。他们两个人火热的衣服,倒挺相配。

  “还好吗?我的小白菜。”

  她抖动晒成蜂蜜色的肩膀,靠向他,我看得出来霍贝尔正努力地让思绪回到会发出声音的房子上。

  装上电子光束可以保护所有的门窗及任何比裂隙还小的地方,任何一个有决心及轻手轻脚的小偷,即使有本领通过铁门,并能蹑手蹑脚穿过强光照明灯,但只要他的手指一摸到窗或是问,房子就会发出声音。

  当然阳!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在屋顶装上扩音器以增加效果,这样警报声就可以传到几公里外。

  不仅如此,同一时间内,霍贝尔住在葛氏村附近的合伙人——他的房子和这套系统连线,会火速开车赶来,带着上了子弹的左轮枪和他的大阿尔萨斯犬。

  在如此多层保证下,我绝对可以完全不受干扰,悠哉悠哉。

  我的天!这一切全武行配备,只为了全家两口“不受干扰?”

  我立刻联想到福斯坦开着拖拉机,在凌晨六点时猛敲铁门要到葡萄园去;狐狸、山猪或邻居的猪误闯车道造成强力照明灯整夜通明;接着不小心误触警报系统,我忙着在愤怒的荷枪武装安全人员赶来之前,向他道歉以免被他的狗把我五马分尸。

  住在这种像美国军事重地诺克斯堡的地方,岂不像是身处在危机四伏的地狱般?但即使是用来阻挡奥古斯汀大帝的巨马,也都比不上这种身心折磨。

  幸好霍贝尔心有旁骛,无暇进一步作生意,伊莎贝拉终于满意她指甲的状况,调好眼镜位置并拉拉紧身裙,准备离开。

  她穿过院子时对霍贝尔撒娇,“亲爱的,我饿了!”

  “马上就走,再等两分钟。”

  他转过来面向我,试着再谈生意,但是他的“警报系统”已经在那头叫个不休了,我们家的安全系统相形之下,当然不急在此刻。

  我问他打算到哪里用午餐。

  “巴士底(Bastide)餐厅。”他说,“你知道吗?那里原来是警察局,所谓一日为警察,终生是警察,你说是不是呢?”

  我回答,听说那家餐厅同时也是家旅馆,他对我眨眼。他实在是个善于用眨眼示意的专家,不过这次的眨眼纯属润滑眼睛。

  “我清楚得很哩!”他回答。

第十二章 一堂茴香酒课

  法国梧桐树荫底下,摆着几张铁制桌子和藤椅。近晌午时,一位穿着帆布鞋的老先生走过广场,随着他的步履,提起的灰尘一直滞留在空气中,在阳光下更显清晰。

  埋头看《队报》(Equipe)运动杂志的服务生抬眼瞧望,慢慢地走过来帮客人点餐。

  他拿来一个小玻璃杯,如果他够大方仁慈的话,会倒给四分之一杯水,加上一个还淌着水珠的水瓶。

  把水倒进酒杯,酒的颜色变得混浊,一种介于黄与灰的色泽,然后一股刺鼻的大茴香甜味冒出来。

  “干杯!”

  你喝的是茴香酒,普罗旺斯的精华。

  对我而言,茴香酒中最强的成份,不是茴香,也不是酒精,而是饮甩时的气氛,包括喝它的方式和地点。

  我无法想象在匆忙中唱它,也无法想象在复汉(Fulham)的酒吧,或纽约的酒吧,或其他任何需要穿袜子才准进入的地方唱它,那样唱来味道就是不同。

  一定得在天气暖热,阳光充溢,想象力奔腾,可以幻觉时光停止的情境下喝它。

  我一定要在普罗旺斯喝。

  搬来此地之前,我一直把茴香酒认为是法国的日常酒,一种由法国两家大酒厂制造的国酒——贝合诺(Pernod)酒厂和喜加(Ricard)酒厂,仅此二家而已。

  后来,我又喝过其他牌子的酒,如卡萨尼(Casanis)、加诺(Janot)、卡尼尔(Granier),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种品牌。

  我在一家酒吧数过共有5种,但另一家则有7种。每一个我问过的普罗旺斯人,均自认是如假包换的专家,他们告诉我的答案皆不尽相同,有的数字令我咋舌,显然不正确。他们往往会急于加上瞧不起这些品牌的意见,表示他永远不会送这些牌子的酒给丈母娘。

  我在很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一位茴香酒专家,他碰巧也是位有名的厨师,所以上他的茴香酒课十分有趣。

         ※        ※         ※

  米歇尔·波斯先生是亚维依附近的人,后来搬到几英里外的卡布雷尔村(Cabrieres),在镇上开了12年餐厅,每年都将盈利投资进餐厅。他搭盖了一个露天咖啡座,拓宽厨房,加盖四间卧房,好让疲累或玩疯的客人休息。这使得米歇尔餐厅成为一个自在舒适、生意兴隆的地方。

  尽管餐厅改头换面,随着旅游旺季前来的观光客不断更新外,有件事许久没有改变,那就是餐厅前的酒吧仍是村民聚集的地方。

  每晚总有许多红着脸,穿着工作服的人来此,他们不是来吃东西,只是为了在饮酒时,争论滚球比赛。而他们所喝的酒一定是茴香酒!

  有天晚上,我们看见米歇尔在吧台后面,主持一个非正式的品酒大会。有七八种酒用来考验老酒鬼的品酒能力,其中有些品牌我压根儿没听过。

  品尝茴香酒可不像在波尔多和勃良第酒窖中那种神圣庄严的品酒仪式。

  米歇尔得提高噪门,才能压过吧台前的杯子碰撞声及暖酒的唇声,让我听见他说话。

  “试试这种酒。”他说。

  他从吧台滑过来一个酒杯,倾倒一只装有冰块犹滴着水的金属壶,把酒杯装满。

  老天,这是什么东西做的酒?

  只要喝个两三杯,我打赌铁定会昏倒在楼上的卧室里。

  我说:“喝起来很烈!”

  米歇尔让我看酒瓶,含45%的酒精,比白兰地还烈。不过还未超过合法的茴香酒酒精标准,和米歇尔曾经让我喝过的酒比起来,温和多了。

  米歇尔说,喝下两杯这种酒,嘿,保证让一个大男人往后挂倒,脸上还带着微笑呢!

  不过此等酒很特别,米歇尔对我眨眼暗示,这种酒并非是完全合法的酒。

  他突然离开吧台,好似陡然想到烤箱里还烤着奶酥,再回来时,他带了些东西摆在我面前的吧台上。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吧台上有一个螺旋状高的矮脚杯;一只小而笨重的玻璃杯,肚子中间比针箍还窄,但却有针箍的两倍高;另外有一支像是被打平的锡制汤匙,上面有几排洞,匙柄上则有个U型的结。

  “这个地方在我接手前是家咖啡厅。”米歇尔说:“我是在打墙时发现这些东西的,你以前见过这些东西吗?”

  我看不出那些是什么东西。

  “在从前,所有的咖啡厅都有这些东西。它们是用来喝茴香酒的。”

  他弯着食指在鼻孔附近挖,这是喝醉酒的标准动作;他拿起两个比较小的酒杯,“这是旧式用来量茴香酒的量杯。”

  他递给我,摸起来很重、很结实,好像铅块。他拿起另一个杯子,将平头汤匙平放在上面,柄上的结刚好紧紧地扣住杯子边缘。

  “在这上面,”他轻敲汤匙,“放点糖,然后倒水,水经过糖,穿过洞流进苦艾酒。在19世纪末时,这是种非常时髦的饮酒方式。”

  米歇尔告诉我,苦艾酒是一种从烈酒和苦艾草蒸馏出来的绿色液体。很苦,有刺激性,会让人产生幻觉,会上瘾,很危险。含有68%的酒精,可能使人双眼变瞎,癫痫而且发疯。

  听说梵高就是受到这种酒的影响,因而割掉一只耳朵,法国诗人魏尔兰作(VerIaine)则因此酒枪杀了蓝波(Rimbaud)。

  因此有一种特别的病用其命名为“苦艾酒中毒”。上瘾的人很容易因而身亡。

  在1915年时,酿制这种酒是非法的。

  有一个名叫竹勒·贝尔诺的人,他在靠近亚维依的蒙发斐(Monifavet)有一座苦艾酒酒厂。由于不希望因为上述原因让这种酒就此消失,于是他改产一种以合法的八角茴香为原料的酒,一时此酒大为畅销。

  而最大的好处是,客人喝完后,犹能活着回来买更多的酒。

  “所以你现在了解了吧!上市的茴香酒是诞生于亚维依的,就和我一样。来,试试另一种酒。”

  他从架上取下一瓶卡尼尔酒,我敢说我家里也有一瓶同样牌子的酒,上面写着:卡尼尔,我的茴香油,制于卡维隆。

  它比贝尔诺酒鲜绿的颜色稍微温和些,我觉得它喝来没有那么烈。而且对于喝起来还不错的本地酒,我绝对是支持它的。

  卡尼尔酒瓶已喝尽,而我尚健在。

  为了继续我的第一堂课,米歇尔建议我得尝尝另一种名牌酒,这样我才有办法在口味及颜色相近的酒中,分出高下。

  于是他倒喜加酒给我喝。

  喝遍这些不同商标的酒后,此刻我已难维持客观,用超然的态度来比较不同牌子的茴香酒。

  这些酒我全都喜欢,喝来清爽舒畅。有的牌子比另一种多放一滴甘草,但在喝过这些味道香美、酒精成份那么高的酒之后,舌头已开始麻木,失去了该有的知觉。

  然而这种感觉棒透了,让人升起一股想呐喊狂叫的欲望。任何在刚喝酒时所产生的论断,在第二杯与第三杯酒下肚后,全都消失。要当一名茴香酒的品酒师,我大概无可救药,快乐、饥饿,但却无可救药。

  “你觉得喜加酒怎样呢?”米歇尔问。

  喜加酒还不错,只是我似乎在一个晚上上太多课了!

  几天过后,我写下很多问题想请教米歇尔,例如: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么有名的茴香酒,发源地却如它的颜色般令人迷惑?在贝尔诺取代苦艾酒上市前,谁发明茴香酒?为什么和普罗旺斯有关,而不是勃良第或是罗亚尔河地区呢?于是我又回去找我的老师。

  不论在何时,只要请教一个普罗旺斯人,有关普罗旺斯的天气、食物、历史、动物习性或人的怪痛,我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普罗旺斯人喜欢教人,爱加上自己的高见,特别是大家围聚在桌子边时。

  所以米歇尔在一星期中餐厅不营业的那天,特地安排一个午餐会,和几个他称之为“负责任的人”吃饭。他们非常乐意引导我寻找答案。

         ※        ※         ※

  18个人聚集在米歇尔的院子里,大白帆布阳伞底下。

  我被介绍给一大群模糊的面孔。

  有一个来自亚维依的公务员,一个来自卡尔本塔的葡萄酒农,两个喜加酒厂的经理,及两个来自卡布雷尔村的政党人士。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人打着领带,不过他在五分钟后,就将领带松开挂在一字排开的酒瓶上。

  所谓的正式礼节在开始后不久即匆匆结束。

  大半的人都和米歇尔一样喜欢滚球运动,而从卡尔本塔来的葡萄酒农,还带来几箱他特制的葡萄酒,上面贴有滚球大赛的标签。

  玫瑰酒已冰凉,红酒则已开瓶,大家开始有礼貌地分倒滚球酒,玩滚球的人已就位,开始享用真正的茴香酒——喜加酒。

  根据一位喜加酒的前任经理说,他的老板保罗·喜加先生生于1909年,经常不停的自找“麻烦”,他是善用努力与智慧而成功的例子;他的父亲是一位酒商,而年轻的保罗先生,因为工作的原因才和酒吧、餐厅有了接触。

  那个时候,酿酒的法令还非常严格,许多酒吧都自行配制自己的茴香酒。喜加先生也决定酿制茴香酒,但他添加一种其他牌子所没有的香料,这种作法帮助了市场的销售。

  其实“真正的马赛茴香酒”和其他酒并无明显的不同,但是借着喜加先生的市场销售学的天赋,喜加酒变得不凡。没过多久,他的酒成为最受欢迎的酒,至少在马赛地区是如此。

  喜加先生决定扩大营业,这个决策让他提早成功许多年。

  马赛附近的地区是个非常具有竞争性的市场,茴香酒到处都是,是种极为平常的酒。当时马赛和其他邻近的地区相比较,并未享有盛名。甚至到了今天,马赛人还被认为是爱开玩笑、讲大话、会将沙丁鱼说成是鲸鱼、不被人信任的吹牛大王。

  再往北边,茴香酒被当成外地酒销售,马赛的坏名声随距离而有所改进。借着南方的魁力:一点点的放荡,轻松自在与几许阳光,它吸引了习惯于寒冬及灰蒙蒙天空的北方人。

  于是喜加酒再往北前进,先到里昂(Iyon),然后到巴黎,新配方大受欢迎。

  今天到法国任何地方,很难在酒吧里找不到真正的马赛茴香酒。

  喜加酒厂来的人告诉我,他的老板非常聪明,是个极为特殊的人,每天都寻求挑战。

  我问及他是否和其他行业的人士一样,涉及政治,座位间传来一阵笑声。

  “政客,他唾弃他们!”

  我同情他的感受,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觉得惋惜,一位茴香酒大亨来当法国总统——这个主意挺吸引我。也许他会在选举海报上写着:一瓶喜加酒,否则一无所有。

  不过喜加先生并不是发明茴香酒的人,就如同贝诺尔先生,他只是将已存在的东西装瓶销售。

  那么。到底茴香酒诞生于何处?谁先将茴香、甘草、糖及酒精等原料混在一起?还是哪个修道士有日不小心在修道院厨房发现的——修道士素来有发明酒的雅好,从香摈到甜烧酒都与隐居修行的出家人有关。

  围坐在桌子四周的人,没有人真正知道第一杯茴香酒是如何来到这个饥渴的世界上;不过不知道明确来源,并不能阻止普罗旺斯人发表他们对诸如事实、传说神话或任何值得信赖的故事等等的高见。

  最不正确,但却最受喜爱的解释是:隐士学说。提到开胃酒的发明,隐士当然可以和修道士相提并论了。

  这位特别的隐士住在卢贝隆山坡下森林深处的一间茅屋里,他采集草药,将它们放在一个大锅里炖——一种巫婆、精灵及炼丹仙人喜欢用的,成天成夜冒着泡泡的大锅。锅里烧剩的汁液有特殊的功能,不仅让隐士止渴,还可保护他免受那使卢贝隆大半人口丧命的瘟疫威胁。

  这位隐土十分大方,他将这些汁液分送给受到瘟疫侵害的人享用,结果他们都痊愈了。

  也许他也和后来的保罗·喜加一样,发现他的神奇饮料有无限商机,于是他离别茅屋,追寻其他有旺盛企图的隐士步伐:搬到马赛,开了一间酒吧。

  另外,为何普罗旺斯产茴香酒?尚有一种比较缺乏情趣的说法,但可能性却较高,那是:茴香酒的原料在此地比较容易取得。

  这些药草非常便宜,甚至不须花钱买,大部分的农民都自己制酒,提炼喝下去令人头痛的烈酒。这种蒸馏酒的权利可说是世袭的,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下来。

  但现在这种权利已经不存在了,只是仍然还有些以前残留下来的蒸馏酒商,享有合法的酿制私酒的权利,直到他们死亡为止。但他们的茴香酒酒窖大都还保留着。

  波斯夫人,米歇尔的太太,是卡尔本塔附近的人。她记得她的祖父曾经酿制过双倍烈性的茴香酒,含有百分之九十的酒精,一杯酒就可以让一尊雕像倒地。

  有一天镇上的警察骑着摩托车,全副武装进行官方拜访,而这绝非好事。警察被劝服,喝下第一杯她祖父的超级烈酒,接着第二杯、第三杯。尚未谈及到拜访目的,祖父就开货车到警察局跑了两趟:第一趟是送不省人事的警察和他的摩托车回去;第二趟是送他的皮靴及手枪回去,这些东西是事后在桌子底下发现的。

  这已是陈年往事了,但或许在普罗旺斯的某个角落,还流传有这类传奇。

第十三章 亚维农之珠

  位于亚维浓市中心的“毕”广场(PIace Pie),黎明之前总也浮现一幅荒凉迷离景象。

  它是一个建筑风格混杂的广场,两侧充满破旧但高雅的建筑物,可是正对它们的却是现代都市计划下造型诡满的纪念碑,这一定是建筑系毕业生免费提供的伟大杰作。当然,广场的景观破坏无遗!

  在这个丑陋难看的东西四周,铺着粗糙的石板,石板上摆着一张张长长的椅凳,走累的观光客可以在此休息,沉思片刻。

  广场周围另矗立一幢污黑灰浊的三层水泥建筑物,在周末早上八点前即停满汽车。但真正造成汽车客满,同时使我早早赶到广场欣赏泛红黎明的主要原因,正是停车场下面有亚维依最好的食品市场——亚勒市场(Les H a11es)。

  我在六点差几分钟抵达,把车停在第二层所剩无几的车位中。

  下方的广场上,有两位流浪汉,他们的肤色和所坐的椅子相同,两人共饮一瓶红酒,轮流大口喝将起来。一位警察走上前,做手势要他们离开,然后双手又腰瞧着。他们一副垂丧茫然模样,就像一对前途渺渺、无处可去的难兄难弟,迈着步子又到广场上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坐将下来。警察耸耸肩,无奈地离去。

         ※        ※         ※

  寂静无人的广场和亚勒市场景象迎然。门的一侧是酣睡未醒的城市,另一侧则是灯火辉煌、色彩艳丽,充满叫卖嘈杂之声以及笑语喧哗的繁忙世界。

  我跳到一旁,免得撞上一辆堆有一人高的水蜜桃木箱的手推车,一位仁兄抓着车把,一边高喊着:“叭——叭”。

  他一个飞奔,飘越转弯处,后面跟着一列同样超载且已斜向一边的推车。

  我眼望四周寻找可以闪躲的地方,以避开高速前进的蔬菜水果,忙不迭地冲进一家挂有“小酒店”招牌的店内。

  倘若会被辗死的话,我宁可让这种悲剧发生在酒吧里。

  招牌上写着:杰克与伊莎贝尔,他们是店主。酒吧里挤满客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四周的桌子坐满吃早餐的客人,有三人阅读同样的报纸。满桌的食物,简直难以分辨一人份的食物究竟有哪些东西。大杯的红酒旁,有一客奶油咖啡,里头泡着牛角面包,酒杯边还有一截香肠三明治,几乎有成人手臂那么长,尚有数不清的啤酒及微热的脆皮比萨饼。

  我忽然有股欲望想吃招牌早餐,喝半品脱的红酒及香肠三明治。当然,一大早喝红酒是为了奖励夜里的辛勤工作。我点了咖啡,并企图看看在混乱的四周,有没有人点和我一样的咖啡。

  亚勒市场占地约70平方米,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没被使用到,三条走道将大小不同的摊位分开。很难想象在那样混乱的时刻,客人如何找到他们的目标。木箱夹杂着纸箱,一捆捆的纸在柜台前堆得老高,地上到处是生菜叶,压烂的番茄,散落的四季豆——这些都是在仓促选送过程中,掉落阵亡的牺牲者。

  摊位主人忙着写上今天的价目表,用最快的速度排妥他们的产品,好省下五分钟到酒吧休息,他们大声点咖啡,伊莎贝尔的女服务生像个特技演员,一手稳当地拿着托盘巧妙地穿过木箱,甚至能在特别危险的鱼贩区安然站定。此处地板滑溜,双手粗糙、伤痕累累的工人,穿着塑胶围裙忙着把冰块铲到展示台上。铲冰的声音好似在玻璃上铺碎石子儿。

  另有更可怕者划空而来,那就是肉贩使用屠刀锯切骨头和肉块的声音,为了他们的手指着想,在阵阵屠刀刮刮的声响中,我衷心祈祷他们在早餐时可没喝上几杯。

  半小时后终于得以安全地离开酒吧。成堆的木箱已被移走,车辆也都停妥、原本推车满地飞的市场,已见行人穿梭不停。一队扫把军同时出动,将掉落的蔬菜残片扫得一干二净,价格写在上钉的塑胶标签上,收银机已然打开,咖啡也已喝过,亚勒市场开始营业。

  我从来不知道在一个如此小的空间里,可以容纳这么多生鲜食物,而且种类如此之繁多。扳指一算,共有50个摊位,大多数都只卖一种货品。有两个摊子光卖橄榄——各种各样可以想象得到的材料:希腊式橄榄,尼昂(Nyans)橄榄,雷伯镇(Les Baux)橄榄,泡草药的橄揽,混着红色碎辣椒的橄榄,长的像黑梅或长型绿葡萄的橄揽。

  这些装在木桶内的橄榄,罗列成排,亮澄澄的,活像每个都被小心擦拭过似地。排在尾端唯一不卖橄揽的,是一大桶可利吾尔(Collioure)小红鱼货色,装在桶子内可比沙丁鱼还要拥挤。

  我屈身去闻,十分呛鼻且咸味十足。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建议我尝一口,就着橄榄吃。问我知不知道如何做“橄榄鲤鱼酱”?并建议我每天吃一罐,保证活到100岁。

  另一个摊子,则卖另一项特产。凡是和羽毛有关的食物。拔好毛的鸽子、阉鸡、鸭胸、小鸭腿和最高级的伯斯鸡,上面贴着类似奖牌的红、白、蓝三色标签,上面写着:完全经过伯斯家禽同业工会监督。

  我可以想象这些经过精挑细选的鸡接受权威会员颁奖时的情景,保证他们会依传统礼仪在鸡两旁亲吻。

  沿着墙是一排的鱼摊子,上头排着一条条鱼鳃朝上、鱼鳞发光、眼睛发亮的鱼,约有40码长。

  两侧则是闻来有海味的碎冰块,将花枝与粉红色鲔鱼、鲍鱼和鲈鱼、鳕鱼和鳐鱼分开。成堆的蚌和螺,软答答的乌贼,灰忽忽的小虾,黑钢色的龙虾,用来油炸的鱼,煮汤的鱼,柜台盘子里还有新鲜柠檬所挤出的柠檬黄汁液。鱼贩子熟练地举着细长刀子对准鱼只一刀,就取出内脏,橡胶靴踏在湿答答的石地上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

  将近七点时,早来的家庭主妇已经开始在摊子上又戳又压,寻找当晚要下锅的食物。

  市场三点半就已开始营业,最初的半小时是保留给大盘商及开餐厅的人。不过,我倒是没看见有人敢拒绝心意坚定打算在六点前买完菜的家庭主妇。有人告诉我们,赶大早可以买到品质最好的货色;等到市场快收的时候,则可以买到最便宜的货色。

  只是谁有能耐可以在众多诱惑下苦等枯候呢!才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已经在凭空想象中享受了好几顿大餐。一碗打散的鸡蛋变成一盘甜椒火腿炒蛋,里面的火腿隔壁摊上有现货,甜椒则在几英尺远的摊子上。这些东西教我垂涎难已,直到我见到更令人心动的熏鲑鱼和鱼子酱,才转移了目标。

  此外尚有起司、香肠、兔肉、焖野兔肉、猪肉酱、肉酱丸……无不让人食欲大动,不尝尝这些东西的人,铁定疯了。

  我的研究成果最后演变成在停车场吃野餐。所有我需要的东西——包括从第一摊的面包到最后一摊的酒——都新鲜而美丽地陈列在20码之间。

  还有什么多比得上以此种方式展开新的一天呢?

  我的胃显然已跟着环境调整,往前跳越好几个小时。表上指着七点半,我的胃却前咕着午餐时间已到,去它的时间!于是我迈着步子,寻找支撑精神的琼汁玉液——咖啡。

  亚勒市场内有三个酒吧——杰克和伊莎贝尔咖啡馆,丝喜儿和艾维玲尼咖啡馆,及最危险的第三家——奇奇之家,它在大多数人起床前就开始卖香摈酒。

  我看见两位身材魁伟的仁兄,手指优雅地擎起香槟高脚杯干杯。手指与大靴子皆沾满泥土,看来他们早上的生菜卖得挺不错。

  走道和摊子上现在挤满了买菜的人潮,脸上露出一副誓不买到最嫩最多汁最上等的货色绝不回头的热切表情,但却又不自主地怀疑货是否好货。

  一位太太戴上眼镜检查一排的花菜。对我而言这花菜长得全都一个样,但见她用手捧起一棵,仔细地检查紧密的白菜花头,闻一闻,又放回去,在做最后决定前,她总共看了三次,然后从老花眼镜上瞄看老板以确定他没有拿后排品质较差的货色掉包。

  犹记在伦敦时,有人告诫我在市场不准用手摸菜。倘使这里也来这套的话,肯定天下大乱。没被摸过的蔬菜水果表示没人青睐,摊位老板胆敢犯下禁止选摸蔬果的大忌时,定会被驱逐出市场。

         ※        ※         ※

  虽然停车场下方的场地,从1975年才开始营业,但其实亚勒市场早在1910年就已存在于亚维依了。这是办公室里的女孩所能提供给我唯一的资料,我问她每天或每星期的销售量时,她没法儿说出数字,只是耸耸肩回答我:“很多。”

  “很多”实在也不为过,各式各样的容器,从破烂的手提箱到看来可伸缩自如的手提袋都被塞得满满的。

  一位穿短裤、脚外拐的老先生,骑着轻型摩托车,头戴安全帽,滑进市场入口来拿他早上购买的东西——一个装满甜瓜和水蜜桃的塑胶箱子,两个装太多东西而变形拉长的篮子,一个装有12条面包的棉布袋。

  他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平均分配到机车四周。装水果的箱子用松紧带绑在后座的架子上,大篮子挂在把手上,面包则斜背在后面。

  在他载着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离开市场时,他对其中一位摊位老板喊着:“明天见!”

  我真怀疑是否听错。

  老先生的身影没入广场的车阵中,摩托车引擎劈啪劈啪使劲响着,他将头低下往把手靠去,背后的长条法国面包翘起来好像一枝颤抖的金箭。

  11点整,市场对面的咖啡馆已在人行道上排好桌子,午餐时刻真正来临矣!

第十四章 药房繁盛记

  那天,我到艾普村的药房采买牙膏和防晒油两样简单又健康的小商品。

  待我回到家,从袋子将东西掏出,乖乖,药房小姐竟偷偷附送一本令我困惑的小册子:一份印刷精美的彩色广告。

  封面上有一只蜗牛坐在马桶上t,这只蜗牛看来有些悲伤,坐在马桶上面显然已经很久,可是还没有达到目的。它的触角下垂,双眼无神。

  在这幅滑稽又悲伤的图片上,赫然写着“便秘”两个大字。

  天啊,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看来像是个得了便秘的人吗?还是买牙膏和防晒油这件事特别引起这位药剂专家的注意——暗示我的消化系统不良。

  也许这位小姐在我身上发现了我不知道的事,我开始阅读这份广告。

  上面写道:便秘很平常,动不动就会惹上身。阁下请注意,每五个法国人中就有一个人患有腹胀及肠胃的毛病。

  对于一个像我这般不善观察的人而言,实在看不出那些走在街上,坐在酒吧、咖啡馆,甚至是喜好整天待在餐厅里用餐的人,有任何的异状。

  在这些地方真的有20%的客人,每天吃下两大顿丰盛的美食大餐,尽管他们患有腹胀气的毛病?

  如果是,那他们真可封为忍痛茹苦的掩饰高手!

  我可一直以为普罗旺斯是世界上最健康的地方之一。这里的空气清净,新鲜丰富的蔬果当道,烹调独钟橄榄油,压力在此地荡然无存。

  真的是再也寻觅不到比这里更健康的地方了,这里的人看起来是如此、如此地肤色透红健康!

  假如在这些脸色红润及胃口极佳的人当中,可以找出20%患有“肠胃阻塞症”的人,那么他们还可能隐藏哪些其他的疾病呢?

  于是我决定特别注意普罗旺斯人的抱怨及治疗大法,慢慢地我发觉其实有一种地域性的疾病,甚至已经扩展到全国了,那就是——忧郁症。

  法国人从不会觉得精神不济,顶多只会担心身体是否会出现“危机”,而最普遍的就是“肝危机”。

  因为平日喝下太多的茴香酒,经常享受五道菜大餐及饮遍从汽车大展开幕到政党开年会的荣誉酒——肝脏终于发出了抗议。

  当然最简单的药方就是不喝酒,改喝大量的矿泉水。而最有效的方法莫过到药房走一趟,让柜台后方富有同情心的白衣女郎诊断一番。

  以前老是想不通为什么大部份的药房,都将椅子放在外科用支架和蜂窝炎治疗药箱中间,我现在终于得到答案了。因为客人可以更舒服地等待。

  那时,终有某位生病的老兄不停地按摩他那肿大的喉咙,沙哑地解释身上脆弱不堪的肾脏、老不顺畅的肠子,或任何让人咬牙切齿的小毛病,以及他是如何变成这副德行的漫长故事。

  受过耐性及诊疗训练的药剂师仔细地聆听,提出问题,然后建议几个可能减轻病痛的方法——药包、药瓶、药罐就都出笼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了结论:对病痛倾诉不休的老兄小心地将这些小纸头折起来。有了它们,他才可从社会局申请大部份的医药费。

  15分钟或20分钟过后,大家又往前挪动一二个座位。

  事实上,尚保有几丝气色的人才有办法到药房。至于病情较严重或是自认病重者,这里的任何偏远地方都会有一个让都会访客惊羡不已的急救专家网络——在大城市可只有百万富翁才能如此舒服地“生病”。

  所有的城镇、村落都有自己的救护车服务,24小时待命着。合格的护士会到家里探访,而医生也是如此。听说这种服务在伦敦早已绝迹。

  去年夏天,我们就曾深刻地体验到法国医疗制度。这个活例子就是班森,一个第一次到欧洲旅行的年轻美国观光客。

         ※        ※         ※

  我到亚维依车站接班森时,他以沙哑的声音打招呼,手帕捂着嘴,咳嗽不停。

  我问他怎么了,他指着喉咙喘息地说:“摩那,摩那!”

  摩那?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美国人有比我们复杂的疾病。他们不讲淤血,讲血肿;他们不说头痛,而说偏头痛。

  我低声地说新鲜空气会让他好过些,扶他上车。

  在回家的路上,我才知道原来“摩那”是“单核白血球增多症”的别称,这是那种因病毒感染所引起的喉咙发炎。

  “就像破碎的玻璃拼不回来一样。”班森整个人缩在太阳眼镜及手帕后面说:“打电话给我在纽约布鲁克林当医生的哥哥。”

  回到家后,我们发现电话坏了,由于刚好是连续周末假期的开始,所以我们将有三天没有电话可用。

  若是寻常时候,那简直棒透。可是,老天!现在我们得打电话到布鲁克林。

  据班森说,有一种新发现的特别抗生素可以治疗所有不同种类的“单核白血球增多症。”

  他给我这个特效药的名字,我只好赶到波美特镇(Beaumeties)找公用电话,投下五块法郎打到布鲁克林医院找班森的哥哥。

  然后我又打电话给一名医生,要求他可否到家里一趟。

  医生在一小时内就来了,他检查病人,班森戴着眼镜在漆黑的房间休息。

  “先生……”医生才一开口,班森就打断他。

  “摩那!”他指着喉咙说。

  “什么?”

  “摩那!医生,单核白血球增多症。”

  “好像听过有这种病。”

  医生看看班森发炎的喉咙,拿出一支棉花棒,他打算取样做病毒测试。

  这下好了,我们的班森先生会不会脱裤子呢?

  班森疑惑地从医生肩膀望去,看着医生取出一支试管,一面把卡文克莱牛仔裤褪到一半。

  “告诉他,我对抗生素过敏,他应该打电话给我在布鲁克林的哥哥。”

  “你说什么?”医生问。

  我解释问题的症结,不知医生的药箱里会不会刚好有这种特效药。

  答案是否定的,我们互视而且瞪着班森的光屁股,它们痛苦地痉挛着,像班森痛苦的咳嗽声。

  医生说他得给班森打些药以减轻发炎,并解释这种特效药的副作用很小,我将这些讯息转述给班森。

  “好吧!”他趴下,医生就像西班牙斗牛士,用一副极其优雅的姿势将针筒插下去。

  “好了!”

  班森在一旁等待可让他昏睡的药物起作用,医生说他会派护士一天来打两次针,而检验结果星期六即可揭晓;只要一有结果,他马上就可以开处方。

  他祝我们有个美好的夜晚,班森捂着手帕呜呜地应答。

  我想,“一个美好的夜晚是不可能了!”

  护士来了又回去,检验结果出来,医生照约定的时间,在星期六抵达。

  我们这位年轻人说得没错,确实是“单核白血球增多症”,不过我们可以用法国药来治。

  医生振笔疾书,像个灵感泉涌的诗人,一个处方接着一个处方从笔下挥洒而出,似乎每个处方都用得着。

  他递过来一叠写满文字的纸,祝我们周末愉快。

  哎,这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了!

  连续假日的星期天,想在法国乡下找一家开门营业的药房可不简单,而方圆几里内唯一的药房是位于卡维隆外围的“保卫药房”。

  我在八点半赶到那儿,遇见一个和我一样手中握着一叠厚厚处方的老兄,我们一起望着张贴在玻璃门上的告示,上面写着:“十点钟开始营业”。

  此人叹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我。

  “急诊吗?”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我回答。

  他点点头,解释他肩膀有关节痛,脚上长霉菌,不打算在太阳下枯等一个小时,他坐在大门边的走道上,开始研究起手中那一大叠药方的第一张。

  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吃早餐。

  “最好在十点前回来,”他说:“肯定会有很多人的。”

  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星期天上药房是午餐前的习惯吗?

  我对他的劝告不予理会,向他道谢后,在一家咖啡馆阅读一份过期的《普罗旺斯日报》。

  我在十点前回到药房,乖乖,似乎全卡维隆的人都聚集在门口了。

  有几十打的人手里拿着大叠的处方站在那儿,互相交换疾病症状情报,就好像钓鱼客在描述他得奖的大鱼一般。

  喉咙发炎先生吹嘘着他那足以致命的喉咙肿痛;静脉瘤太太则骄傲地细数着她的静脉瘤病史。此起彼伏愉快地聊着天,时而问问时间,往犹深锁的药房大门挤去。

  终于,在“总算开门了”和“她出来了”的低语声中,一名女孩从药房后出现,识相地躲在一边以让蜂拥的人群通过。

  我再次体会到盎格鲁一撒克逊人排队的习惯在法国是不存在的。

  大概等了半个钟头之久,好不容易在混乱中逮到一个空档,把我的处方交给药剂师。

  她取出一个塑胶袋,装进一些盒子、瓶子,在每张处理过的处方上盖章。

  她留下一张副本,另一张则还给我。

  很快地塑胶袋就满溢出来了,尚剩一张处方,药剂师失踪约莫有五分钟之久,然后出来表示缺货,并要我到别家药房试试看。

  尽管如此,情况也还不算太糟,至少重要的药都在袋子里。

  对我来说,这些药已经够让一群人死而复生了!

  班森又是吞,又是吸的,以他的方式试着每个药方。

  第二天早上,他似乎已经从死亡坟墓的阴影中逃出,觉得好多了,有足够的力气和我们一起到梅纳村的药房找剩下的那种药。

  我们到达时,已有一位老先生坐在凳子上,手上的袋里装满了万灵丹,他好奇地想知道我们这些外国人会得什么外国病。

  一直等到我们的药都齐备,他凑过头想一探究竟。

  药剂师打开袋子,拿出一个用锡箔纸包装的东西,大约有头痛药片般大。

  她拿给班森,告诉他说:“一天二次。”

  班森摇摇头,用手摸着喉咙说:“太大了,我吞不下这么大的玩意。”

  我们翻译给药剂师听,那位老先生在药剂师回答前咯咯大笑起来,危险地摇晃凳子,用长满瘤的手背擦眼睛。

  药剂师面带微笑,优雅地将锡箔纸包的药高高举起说:“这是栓剂。”

  班森看来有些迷惑,那位老先生还在大笑,从凳子上跳下,把栓剂从药剂师手上抢过来。

  “你看!”他告诉班森,“我们是这么用的。”

  他老人家在离柜台不远处找了一处空间,朝前一趴,将栓剂举过头,手臂飞快地往后移动,将药用力往裤子底部刺进去。

  他看着班森说:“懂了吗?这是塞在屁股里面的。”

  班森还是摇头表示:“哎,老天,这实在很奇怪!”他戴上太阳眼镜,后退几步,“在我们那里,我们不用这个的。”

  我们试着解释这是种让药进入血管最有效的方法,但是他一点都不为所动。告诉他如此可以治喉咙发炎,他不觉得好笑起来。

  我常在想,回去后,他会如何告诉他在布鲁克林的哥哥关于法国人的栓剂。

         ※        ※         ※

  过没多久,我在树林遇见我的邻居马索,告诉他栓剂的事,他当成一个笑话——不过这对一个确实发生过戏剧性故事的病人,可就不好笑了:当他到医院去割盲肠,醒来却发现左腿已被切断。

  “真的吗?”我说不可能,但马索坚持是真的。

  “假如我生病的话,我一定去看兽医,在那里至少还是清醒的,我可不相信医生。”他说。

  幸好,马索对法国医疗界的见解并不能反映大部分的真实性。在普罗旺斯,也许有对截肢有瘾好的医生,但我们不曾碰见过。

  事实上,除了这次“单核白血病”的接触外,我们只看过一次医生,而那次是为了反击官僚作风而去的。

  那是为了取得我们的居留证,几个月的文件来往所发生的战争。

  这种居留证是发给在法国的外国居民,我们跑遍市政府、警察局、税捐局,然后又回到市政府。

  每至一处,就被告知尚缺其他表格,当然呷!这些表格要到别处拿。

  终于我们确信已有一套完整的证明书、申请书。照片及生命统计资料,我们骄傲地走进市政府去。

  文件被仔细地检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应该不会再拖延了吧!我们既无犯罪记录,又不打算抢法国人的饭碗。

  好了!文件检查完毕,我们终于是合法的居民了。

  市政府秘书微笑友善地递给我们两份表格,她说必须做健康检查以证明我们身心皆健康,奔牛村的芬耐隆医生会很乐意替我们检查的,所以我们又上路到奔牛村。

  芬耐隆医生很迷人,也很活泼,他帮我照X光,一起做了个简短的问卷调查。

  有没有神经病?没有。

  有没有癫痫症?没有。

  有没有毒瘤?酗酒吗?容易昏倒吗?

  我想是否会被问到排便习惯以防我们增加法国便秘人口?不过对移民局而言,这似乎不重要。

  我们在表格上签字,芬耐隆医生也签了字。然后他打开抽屉,拿出另外两张表格,很抱歉地说:“当然呷!你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

  他耸肩解释,在发给卫生证明书前,我们必须拿着表格到卡维隆做血液测试。

  “我的天,我们还要做什么特殊测试呢?”

  “是……”他看起来颇觉抱歉地说:“梅毒。”

第十五章 干旱惊魂夜

  和山谷里其他务农的邻居一样,我们也订了一种由卡尔本塔气象站所提供的服务。每星期我可以收到两次印在油印纸上详细的天气预测。

  绝大部分的时候,他们能准确地观测出晴天和降雨的概率,暴风雨和密脱拉焚风出现的可能性,以及整个沃克吕兹地区的温度。

  1989年初几个星期,天气预测和统计数据开始显示天气有渐渐不正常的倾向,严重缺乏雨量。

  前年冬天,气候就已经变得暖和多了,山区仅下了一点雪,以致春天的融雪只形成一条小小的溪流。

  空气也变得干燥多了,一月份的降雨量只有9.5厘米,正常应该多于60厘米,二月份的降雨量也减少,同样的三月也是。夏天有关火灾的法令——“禁止在田里焚烧”也提早实施。

  传统中多雨的沃克吕兹春天也仅称得上潮湿,夏初时根本连“湿”都沾不上边儿。

  卡维隆的降雨量和平均54.6厘米的降雨情况比起来,现在只有1厘米;六月份也只有7厘米,平均雨量是44厘米。

  水井都快干涸了,沃克吕兹蓄水池的水位明显下降。

  卢贝隆的干旱像过期未付的帐单一般威胁着农民,随着农作物干枯及泥土变干、脆裂,田间和街坊里的话题都笼罩着忧愁不安的低迷气氛,总有火灾产生的联想,此等危险性想来就很可怕,恐惧挥之不去。

  森林中只要有一丝火星——不小心掉落的烟蒂,就可以使小小的火花变成大火,再变成爆炸火焰,它烧毁森林的速度比人类奔跑的速度还快。

  我们听过在蜜鹤(Murs)地区有一位消防队员于春天死于非命;他面临一场大火,一个飞起来的火花掉在他身后的树木上,树倒下来把他劈成两半。前后发生的时间仅在几秒钟内。

  意外起火即足酿成悲剧,如果有人畜意纵火,简直十恶不赦,令人作呕。

  可悲的是,情形通常是如此。

  干旱吸引有纵火欲者,而1989年的夏天提供他们犯案的大好机会。一名男子于今年春天时,在翠绿矮树丛下纵火被逮到。这位蠢蠢欲动的纵火犯是个年轻小伙子,一直想当救火员,但被消防队拒绝,于是他用一盒火柴报复。

         ※        ※         ※

  我们第一次看到浓烟,是在7月14日一个炎热多风的夜晚。

  那日,焚风带一片洁静无云、晴朗湛蓝的天空,使得山谷对面鲁西荣村(Roussillon)黑烟弥漫的上空,更显得黝黑。

  我们在房子上方的小路看到浓烟,听到轰轰的引擎声及一队小飞机载着沉重的水低空飞过卢贝隆;然后是直升机,撒水轰炸机。

  刺耳的火警警报声从奔牛村传来,我跟老婆两人紧张地看着背后距屋子和森林分界处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只见威力十足的烈火汹涌,后面吹来的强风更增显它的威力。

  当天晚上,小飞机满载着水,慢慢地往返于火场和大海之间,我们必须面对下一片森林可能起火波及房子的可能性。

  圣诞节时送我们月历的消防队员曾告诉我们相应的措施:如断电源,关闭百叶窗,并淋上水,然后留在屋内。

  我们曾经开玩笑地说要在酒窖避难,带几个酒杯和一把开瓶器——宁可醉死,也不愿清醒地被烤死。

  现在看来似乎已不再是玩笑了。

  夜晚来临,风力减弱,鲁西荣村上方的灼热已可与镇上滚球场上的照明灯媲美。上床睡觉前,我们查看气象报告,情况不妙,天气晴朗、炎热,阳光普照,强劲焚风。

  隔天的《普罗旺斯日报》详细报道这场大火,总共派出400名消防队员,10架飞机及救火车,足足烧毁了100多公亩松树林。

  报上并刊有马和羊群被带至安全地带,及映在一片火墙上孤军扑火的消防队员身影。

  同一篇报道也登出另外三则火灾的消息;除了一篇法国自行车巡回大赛至马赛的新闻外,这场大火几乎占满整页头版新闻。

  几天后,我们开车经过鲁西荣村,原本翠绿美丽的松林现在已是一片荒原,烧焦、丑陋的干树像是长在山坡边的蛀齿。

  一些房舍奇迹似地毫发无损,尽管四周已被烧毁。

  我们猜测屋主是否还留在里面。或是已经逃走,并试着想象坐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听见火势越来越逼近,热度穿墙时的情景。

  7月份的雨量有5厘米,但咖啡馆中自以为聪明的人告诉我们8月份的暴风雨将会淋湿整个卢贝降地区,让消防队员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外一直有人告诉我们8月15日会下一场倾盆大雨,把露营客的营帐冲走,淹没道路,湿透森林;幸运地话,可把纵火犯淹死。

         ※        ※         ※

  日复一日,我们期盼着下雨,但除了太阳外,什么也没盼到。

  我们在春天种的薰衣草枯死了,房子前面的小草已经放弃长成草皮的雄心壮志,而变成一堆肮脏黄褐的稻草秆。

  土壤缩水,露出里面原本看不见的石头和树根。

  幸运拥有强力灌溉系统的农夫开始灌溉他们的葡萄园。我家葡萄树已经枯萎。福斯坦在检视过他的葡萄园后也垂头丧气。

  游泳池热得像锅热汤,不过至少它还是湿的。

  一天晚上,水的味道吸引了一群野猪。其中有11只从森林闪出,停在离房子约50码远的地方,一只公猪趁机爬上另一只母猪。

  “小伙子”一时兴起,勇气大发,跑到这对正在快活的猪夫猪妻前面,兴奋地手舞足蹈,高声吠叫。

  猪夫猪妇则像是玩手推车比赛的选手一一般,紧紧的连在一起,并企图赶走“小伙子”。于是它跑进花园门口,在那个安全距离外它更放恣的逞其英雄,肆无忌惮地狂吠。

  野猪群终于放弃向游泳池前进的主意,它们飞跑着穿过葡萄园,到马路对面去享用杰基田里的甜瓜。

  8月15日那天,天气干热得和前几天一样,每次焚风吹起时,我们就绷着神经等待警报器和小飞机的来临。

  有一名纵火犯实际上已经打电话给消防队,宣称只要风力够强,而且山谷里天天都有直升飞机飞行的时候,他就会……嘿嘿,再放一次火。

  但是这一回消防队没有逮到他,他在卡布雷尔村纵火。

  灰烬随着风飘落在院子里,太阳被黑烟遮住。狗被烟味呛到,来回踱步,对着强风哀嗥。原本红色与粉色交融的黄昏天空躲在一片苍白的发光、可怕的灰烟里面。

  一位住在卡布雷尔村的朋友,当天晚上来我们家避难。该村四周一些人家已被疏散,我们的朋友带着护照和一件女用内裤过来。

  在这件事后,我们也没看到任何火灾,尽管纵火犯打了许多电话一直威胁卢贝隆。

  八月结束,气象报告指出我们这里的降雨量是零公厘,一般平均正常降雨量则是52厘米。

  九月一场无济于事的阵雨降下时,我们站在雨中,用力呼吸清凉、潮湿的空气。连续几周来,森林第一次闻起来如此鲜新!

  受到大火的威胁,当地居民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有功夫抱怨旱灾对食物所造成的影响。

  除了今年的“新教皇城堡酒”宣称特别醇香外,其他与美食相关的消息一概惨重。

  七月份的缺雨,意味着冬天松露将歉收,数量减少,松露尺寸变小。由于离开干旱的卢贝隆往北找水的猎物已不可能再回来,猎人大概只能把互相射击对方当作运动了。

  秋天餐桌上的食物,将可预测的会大不如前,一切彻底地反常。

  我们的学习之旅也因而大受影响。水管匠曼尼古西先生懂得很多事,其中一样就是他擅长寻找并能识别森林中野生香菇的能力。

  他曾经答应带我去探险,他说,几公斤的香菇就在那等着我们去。他会教我们如何满载而归,接着还会带一瓶克韩妮酒(Cairanne)到厨房监督并帮助我们。

  但是十月到来,香菇之旅被迫取消,在曼尼古西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森林里什么也没有。

  有天早上,他来我家,全副武装,配着刀子、手杖、篮子、脚上穿着扎得紧紧的防蛇靴子;花了数个小时几乎把整片树林翻找过后,一无所获,他最后宣布放弃。

  我们明年一定再试一试,他的太太和他友人的猫一定非常失望,这只猫是个业余的野香菇专家。

  一只猫?

  是呀!只不过它是只有特殊鼻子的猫,能够挑出危险的或致命的香菇。大自然很奥秘而且很神奇的,曼尼古西说,往往无法用科学方式加以解释。

  我问猫如何处理可以食用的香菇?曼尼古西回答吃进它的肚子里,但不是生吃,一定要用橄揽油煮过并撒上切碎的香菜。

  “这是它老兄唯一的缺点,很奇怪,是不是?”

         ※        ※         ※

  森林在十一月正式进入危险戒备状况,国家森林管理局驻防于森林。

  一个黑暗阴疆的早晨,我在距房子两英里远的地方,看到一股浓烟,听到锯木机刺耳的声音,在小径底的空地上,军用卡车停在一部巨大黄色的机器旁,大约有3米高,是一种介于推土机和牵引机间的混合机器。

  身穿橄榄色制服的人员在树林里走动,戴着防火镜和头盔清除树下的矮木丛,把它们卷进火中,火堆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汁液从树干上流出。

  一名表情严肃、身材瘦长的警官看着我,好似我非法进入。我向他问候,他轻轻点头,心里必暗地想着,一个可恶的老百姓,喝!还是个老外。

  我转身走口家,驻足望着那部黄色大怪物。

  从那身破旧的外衣套和非正式检验过的帽子看起来,驾驶大机器的司机应是个老百姓,他试着松开一个锁死的螺帽时,嘴里发出喃喃的咒骂声。

  他把扳手换成一只木槌,这是普罗旺斯人解决难缠的机械问题时常用的万用妙方,这点更让我们确定他不是军人。

  我试着再问候一声,这次我接收到比较友善的回应。

  他简直就像圣诞老人的弟弟,没有胡须,但有红润的圆脸颊,明亮的眼睛及沾满锯屑的八字胡。

  他挥动木槌指着树下灭火队的方向,“好像在打仗,是不是?”

  他用正确的军事术语称之“消除灌木丛林行动”。

  通往梅纳村小径两旁20公尺处的地方,树丛必须清除干净,以减低发生火灾的危险。他的工作就是驾驶机器跟在灭火队后面,切碎所有没被烧掉的东西。

  他用手掌轻拍黄色机器的侧面。这部机器可以吃下一棵树干,然后将它变成小碎片吐出来。

  灭火队花了一个星期清除树林到房子间的地段。他们修剪树林的边缘,空地脏乱盖满灰烬,黄色的大怪物毫不客气地张嘴前进,每天咀嚼吐出几百公尺长的木屑。

  有天晚上,司机上门拜访,讨杯水喝,最后却轻易地被说服喝了一杯茴香酒。

  他对把机器停在花园的上方感到抱歉,停车变成他每天的困扰;以最高时速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他实在无法把他所谓的“小玩具”每晚固定的开回他在艾普村的家。

  他脱下帽子喝第二杯茴香酒,孤单的工作一天下来,双耳只闻机器嘈杂声,能够有人和他说说话让他感觉很舒畅。

  但这是个不得不做的工作,森林若是长时间疏于管理,堆满枯木的话,明年要是再来个旱灾……

  我们问纵火犯有没有被捉到过,他摇摇头。“带着火柴的狂人”,他这么称呼纵火犯,让我们祈祷他明年到塞凡那(Cevennes)地区度假吧!

  那位司机先生隔天晚上又回来,送我们一块卡门伯特(Camembert)干酪。并告诉我们如何烹调。这是他在冬天待在树林里御寒时所用的方法。

  “生堆火,”他说,并模拟把树枝排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从盒子中取出干酪,去掉包装纸,再把干酪放回盒子,懂吗?”

  为了确定我们能听懂,他举起干酪,并轻拍薄薄的木盒子。

  “好了,现在你把盒子放进火中,盒子烧起来,干酪坚硬的外皮变黑,里面的起司会溶化,但是,”他举起手指强调:“起司是密封在外皮里,不会流进火中。”

  大口喝下茴香酒,用手背擦胡子。

  “好了,现在把你的法国面包直切成两半。现在,注意指头——把干酪从火中取出,在外皮上打个洞,然后将溶化的起司倒到面包上,就是这样。”

  他露出笑容,红色的脸颊挤在眼睛下方,然后拍拍肚子。不管何时何事,在普罗旺斯任何谈话最后都会回到食物与酒身上。

  1990年初,我们收到前年天气统计资料。尽管十一月不正常的多雨,但那年的年平均降雨量还是比正常的雨量减少一半。

  又是另一年的暖冬,水位还是比正常的低,估计森林中约有30%的矮灌木丛枯死,夏天第一场大火烧毁6000多公亩马赛附近的地区,将高速公路烧成两截,而带着火柴疯狂的纵火客仍然逍遥法外。也许他和我们一样对气候预测特别感兴趣。

  我们买了一个厚的锡制盒子,用来装所有的证件、护照、证书、出生证明、合约、旧电话帐单。在法国,这些东西是用来证明身份绝对不可或缺的文件。

  火灾中丧失房子固然不幸,但若是失掉证明我们身份的文件,在这个国家简直没法儿生存下去。

  我们决定把这个盒子藏在酒窖里最远的角落,放在“新教皇城堡酒”的旁边。

  每回下雨时,我们就格外兴奋,福斯坦认为这是我们变得越来越不像英国人的好迹象。

第十六章 蟾蜍合唱队

  为了庆祝200年前贵族大规模被送上断头台,法国人举办各式各样奇特的活动,其中有一项最为奇诡,却从未被经常将芝麻蒜皮的小事登为头条新闻的地方报纸报道出来,甚至没有被消息灵通的《普罗旺斯报》记者发掘出来。

  这档子新鲜事被掩没在法国媒体间,倒可称之为是世界独家新闻。

  我是在冬天将尽时首次听到这新鲜事,有个人在绿米叶荷镇(Iumi一eres)的面包店对面的咖啡馆里,争论着一个我从不曾想到的问题,蟾蜍会唱歌吗?

  两人当中长得较粗的一位,显然并不赞同。从他壮硕的外表,伤痕累累的双手及满是灰尘的蓝色工作服看起来,像是一名泥水匠。

  “蟾蜍会唱歌的话,那么我就是法国总统了!”他说着,大口大口灌饮杯中的红酒。

  “小姐,你认为呢?”他大声叫喊吧台后的女孩。

  正在扫地的小姐,抬起头来,手握扫把,发表她的意见。

  “很显然地,你不是法国总统但至于蟾蜍嘛……”

  她耸耸肩说:“我不懂蟾蜍,不过也许有可能,生命是很奇怪的,我曾看过暹罗猫使用马桶,我有彩色照片可以证明。”

  身材较小的男子,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似乎颇有同感。

  “听到没有!任何事都有可能。我表哥告诉我在圣潘塔雷昂(St.Panta1eon)有一个人养了很多蟾蜍,打算训练它们参加法国革命200周年庆祝活动。”

  “真的吗?那它们能干嘛呢?摇着国旗吗?还是跳舞?”

  “他们唱歌,”身材较小的男人喝完酒,把椅子往后推,“我想它们在7月14日前,大概可以表演《马赛进行曲》。”

  两个人争执着离开,我试着想象到底要如何教导这些声域有限的生物,发出让每一个法国人兴奋的旋律,当他们想到贵族的人头落入断头台下的接篮中。也许这是可能的!

  我这辈子只在夏日于房子四周听过未受过训练的青蛙鸣叫。大一点的,或者较有天份的蟾蜍,也许可以轻易地伸展音阶,唱出悠长的曲调。

  但是蟾蜍如何接受训练,又有什么样的人会愿意花时问从事这种挑战呢?我感到十分迷惑。

  在尝试去寻找这个在圣潘塔里昂的人之前,我决定先征询他人的意见。

  我的邻居马索应该懂得蟾蜍,诚如他以前常告诉我的,他什么都懂,举凡与自然、天气及任何走过、飞过、爬过普罗旺斯的生物相关的事。

  他对政治和房地产价格不熟,但对野外生活可就无人可及了。

  我沿着森林边的小路到马索家,他的房子位于一个湿粘的山谷下,靠近陡峭的河岸边。

  他的三条狗直扑向我,还好链条扯住它们的后腿,我吹着口哨离开它们的势力范围,只听见东西掉落地上,接着一阵咒骂声:“他妈的!”

  马索出现在门口,双手淌着橙桔色的汁液。

  他走到车边,踢他的狗好让它们安静,然后用手肘和我握手。他解释他正在努力粉刷房子,让房子看来更值钱,能在春天时卖到好价钱。并问我,会不会觉得桔色太鲜艳了。

  在称赞过他的艺术眼光后,我问他知不知道任何和蟾蜍有关的事。他拉拉胡子,才突然想到手上的油漆,但已有一半染成橙黄色了。

  “去他的!”他用破布擦胡子,被酒和油漆染遍、风干成砖头颜色的皮肤又沾上油膝。

  他看来好像在沉思,然后摇头。

  “我没吃过蟾蜍,”他说:“青蛙倒吃过,难道你有蟾蜍食谱吗?”他最后问,认定我要找蟾蜍来做美食。

  我不打算告诉他,英国有一道高贵的“洞中蟾蜍”——一种用奶油、面粉及鸡蛋混合制成香肠状的食物。

  “我不是要吃蟾蜍,而是想知道蟾蜍会不会唱歌?”我说。

  马索看了看我,企图想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

  露出那口可怕的牙齿,他说:“狗会唱歌,你只需踢它们的腿,然后……”他抬起头学狗叫。

  “蟾蜍可能会唱歌,天晓得呢?问题在训练。我在佛卡吉儿(Forcalquier)的叔叔,有一头羊,每次听到手风琴就会跳舞,够滑稽吧?尽管我觉得那头羊跳得没有吉卜赛人的猪优雅,可是现在,它可是一头名‘舞蹈家’,跳得很优美,虽然体型大了一点。”

  他连珠炮似地讲了一串关于狗和猪的事儿,然后停顿下来——没有蟾蜍。

  我告诉马索我在咖啡馆听到的事,并问他是否刚好认识这名训练蟾蜍的人。

  “不认识,他不是这区的人。”尽管圣潘塔雷昂只离这儿几公里远,但它是在100号大道的另一边,因此被认为是外国领土。

  马索开始告诉我一个不太可能的故事,有关一只被驯服的蜥蜴……他喋喋不休地说,忽然想起他的油漆,于是又伸出手肘和我握手,然后继续漆他那桔色的墙。

  回家的路上,我决定不再问其他邻居关于发生在那么远的地方的事,显然那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到圣潘塔雷昂走一趟,继续我的研究。

         ※        ※         ※

  以乡镇标准而言,圣潘塔雷昂不很大,大约只有100多名居民,有一间客栈,一座由岩石砌成的12世纪墓地教堂。这些坟早就空了好几年,但坟形还在,有的很小。

  那天的天气阴霾且寒冷,闻名的密脱拉焚风吹动着叶子落尽的树枝。

  一位老太太正在扫门前的阶梯,风从她背后吹来,扬起灰尘,将高卢牌香烟盒吹到邻居门前的阶梯。

  我问她怎么样才能找到那个养有会唱歌蟾蜍的老兄。她转动眼珠,然后消失到房内,把背后的门砰然关上。

  我走上前,只见她将窗帘拉上,必然的,她会在吃午餐时,告诉她丈夫,如何遇见了一个漫步在街上的疯老外。

  路口转弯处,通往奥特生艺术铸铁工厂的路上,有一名男子蹲在机车下,用螺丝起子敲机车。我问他。

  “当然知道哈!”他说:“是沙尔克先生,人家都说他是业余的蟾蜍专家,不过我倒不曾见过他。他住在村外。”

  我照着他的方向指示来到一栋矗立在路旁的小石屋,车道上的砂砾,看起来仿若被人用梳子梳整过。邮箱像是才刚上过漆,上面摆有一张用塑胶套保护着的名字,铜版印刷写着——受尊敬的沙尔克先生,专精各种研究。看来似乎涵盖所有的研究范围。

  我很好奇,除了训练监督他的蟾蜍合唱团外,其他时间他还从事什么研究呢?

  我走上车道,他打开门,看着我,头往前探出,金边镜框后的眼睛发亮。从梳得光亮的头发到一尘不染的小皮鞋,他全身散发出优雅的气质。他的裤子熨有笔直的折痕,并打着领带,隐约听到从屋内传来的横笛音乐。

  “总算来了!”他说:“电话已经故障了三天,实在很不方便。”他将头凑向我喋喋不休,“你的工具呢?”

  我解释我不是来修电话的,只是对他的蟾蜍研究有兴趣,想多了解。他用洁白的手理一理已经很平整的领带。

  “看得出来,你是英国人,很高兴听到我的小小庆祝表演新闻已经远播到英国了。”

  我不忍心告诉他,我只是因为怀疑前来,且只是从邻近的绿米叶荷镇来的。

  他心情看来不错,于是我问他可否让我参观这支小小合唱团。

  他发出嗯嗯的鼻音,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看来你对蟾蜍一点都不懂,它们要到春天时才比较活跃,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见识一下的话,我带你去看看它们居住的地方,你在这等一下。”

  他回到房内,穿了件厚重的御寒毛衣出来,手里拿着手电筒和一支贴有标签的旧钥匙,上面标示着:“工作室”。

  我跟他穿过花园,来到一间用干燥且平整的石头盖成的蜂窝式建筑物——这是1000年前沃克吕兹典型的建筑石屋。

  沙尔克打开门和手电筒,进入石屋,我跟在后面。沿着墙下方是一条沙石土的河岸,从这里望下,可看到中间有个充气式的塑胶浅水池,有一个麦克风挂在池子上方的天花板,但却不见表演者的踪影。

  “它们在沙中睡觉。”沙尔克说,用手电筒指着墙角一直到河岸,“这里,我有碧佛·维喜迪斯(Bufo Viridis)品种的蟾蜍,名字听起来很像是金丝雀的名字。”

  他卷起舌头发出声音,又叫我看,“在那儿。”

  灯光扫过对岸的土,“是碧佛·卡拉米塔(Bufo Calaimito),它的音域很宽,可以拉得很高,叫得很大声。”

  他把下巴缩至胸口问,然后学蛙叫,“看到了吗?这两种声音完全不同。”

  沙尔克先生向我解释他是如何将认为是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的。

  “碧佛蟾蜍开始有求偶的欲望时,住在沙岸的居民就会聚集在水池中狂欢,大唱爱之歌。”

  基于遗传因素,这只发生在夜晚。不过没有关系,任何的蛙声,不管是微弱的,或是雄壮的,都可透过麦克风,被录到沙尔克先生书房的录音机中。

  在这,录音带可能剪辑、混合、调配,再透过电子合成的神奇效果,蛙声将可变成如《马赛进行曲》的伟大旋律。

  不过这才刚开始呢!1992年来临时,沙尔克先生打算制作一首非常特别的作品——欧洲联盟的国歌。这构想不错吧?

  称不上振奋,反倒觉得很失望。我一直期盼能欣赏到高声鸣唱的蟾蜍合唱团现场表演:沙尔克先生站在台上指挥,蟾蜍女低音手担纲唱出低沉的歌曲,听众们仔细聆听每一个音符,这将会真正成为令人珍惜回味的一次音乐之旅。

  至于电子合成处理的蛙叫声呢?很奇怪,似乎缺少了现场表演时的自由奔放。

  欧洲共同市场的国歌呢?我则心存怀疑。

  假如布鲁塞尔的官员可以花上数年时间,只为把几件小事达成协议:如护照的颜色、优酪乳的合格酵母菌数等,又如何指望他们对一首歌达成共识呢?更何况是首由蟾蜍演唱的曲子。

  撒切尔夫人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言?

  步实上,我相信撒切尔夫人会说:“它们一定是英国蟾蜍!”

  不过我不想将政治和艺术混为一谈,所以我只提出直觉的问题,“为什么独独训练蟾蜍?”

  沙尔克先生望着我,好像我很迟钝似的,“因为从来没人尝试过呀!”

  当然!

         ※        ※         ※

  春末夏初时的几个月当中,我常常想回去看看沙尔克先生和他的蟾蜍进行的如何,不过我还是决定等到七月,当碧佛协奏曲该已录制完成时,好运的话,或许还能听到欧洲联盟的国歌呢!

  我到达沙尔克先生家时,他不在,一个胡桃脸的女人帮我开门,另一只手抓着启动着的吸尘器。

  “沙尔克先生在家吗?”那位女人进到屋内把吸尘器关掉。

  “不在,他到巴黎去了。”停顿一会,接着说:“他去参加200百周年庆祝会。”

  “那么他是带着他的音乐作品去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管家。”

  为了不虚此行,我问是否可以看看蟾蜍。

  “不可以,它们累了,沙尔克先生交代不准打扰它们。”

  “谢谢您,太太。”

  “不客气,先生。”

  7月14日就要来临,报上刊满有关巴黎的准备活动,如大花车游行,烟火,参加的元首,凯瑟琳·德娜芙的礼服等,但就是找不到蟾蜍合唱队的消息,甚至在文化版上也没有。国庆日当天从清晨一直到午夜,始终没听到一声蛙叫。

  我早知道,他应该让它们现场表演的。

第十七章 松露谍影

  一位住在伦敦的朋友常常会告诉我一些重要的国际新闻,那可能是普罗旺斯的日报没有刊载的。

  他寄给我一篇让人心惊胆颤的剪报,这篇剪报是从《时代》杂志上剪下来的,报导一种不为人知的地下行业,它简直像一把刀子直戮法国人的要害。

  一群恶棍从意大利进口白松露——它们有时被轻蔑地称为“工业松露”,这些坏蛋用胡桃色染料将它们染成和黑松露一样的颜色。

  所有的老饕都知道,黑松露比它的近亲白松露味美许多,而价钱也昂贵许多。

  我想《时代》杂志的记者一定低估松露的价格,他估计一公斤需要4000块法郎,这个价钱在巴黎的佛祥(Fauchon)市场铁定会引来大批购买人潮。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东西,如果当作珍宝似地被摆在橱窗里,定价可攀高至一公斤7000块法郎。

  不过价钱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这种犯罪行为的本身。

  法国人自许为世界美食冠军,吃下这些冒牌的珍肴,他们的味蕾受到蒙骗,口袋被掏空,更糟的是这些冒牌货还不是次级品的国产松露,而是来自意大利没人要的废弃品!

  意大利,我的老天!

  我曾经听过一位法国人用一句低诽的话,发表他对意大利食物的高见:除了意大利面外,就没有什么可吃了!

  然而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不法的意大利人发现打进法国人肠胃最快的方法,就是借着笨拙的伪装。

  这种耻辱可以令一个大男人泪撒鹅肝。

         ※        ※         ※

  这桩事让我想起亚伦,他曾经答应带我到凡度山的山下采松露,并让我见识迷你猪的技术。

  可是当我打电话给他时,他告诉我,由于旱灾,这季节的收获很差,再加上迷你猪的训练实验失败,此猪不适合这种工作……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些松露,虽然很小,但品质不错,如果我有兴趣的话。

  于是我们相约在艾普村碰面,他顺便邀了一个人谈狗的事。

  艾普村有一家咖啡馆,每当市场营业时,总是挤满卖松露的人。等顾客上门的时间,他们大都在玩牌、作弊,以及吹嘘如何向一位路过的巴黎人销售150克搀杂泥土的松露。

  他们的袋子里都带有折叠式的秤子及一把旧式木柄的“欧皮耐尔”(Opinel)刀子,用来在松露表面切一刀以证明松露整颗是黑的。

  摆在桌上脏浊麻袋里的东西,闻起来有泥土和腐败的气味,混杂在咖啡香味和黑烟草味中。

  他们小口地喝晨间玫瑰红酒,以秘密低语方式进行交谈。

  就在我等亚伦的时候,看到有俩人蹲着喝酒,交头接耳,每讲一句话就看看四周,其中一位取出一枝压扁的原子笔在手掌上写些字。

  他将写在手上的字让另一个人瞧看,然后在手上吐一口口水,小心地把证据擦掉。

  究竟写些什么东西呢?

  每公斤松露的新售价吗?

  还是隔壁银行金库的对号密码呢?

  嘘,莫要说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瞧着咱们!

  亚伦进来,咖啡馆内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就像他们先前注视我一般,我不期然的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准备干什么危险非法的事,而不只是为了买煎蛋材料而来。

  我带着《时代》杂志的剪报,不过对亚伦而言,这已是旧闻,他从一位住在贝喜格尔镇(Pehgord)的朋友听到这则消息。

  在当地,此新闻还在诚实的松露批发商之间引起极大的愤怒,更在他们忠实的顾客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亚伦这趟来艾普村的目的是为一了询价,他想购买一只新的猎松露的狗。

  他认识狗主人,但不是很熟,因此得花些时间谈这笔交易。

  对方开的价码很高,两万法郎,所以得有凭有据,光靠信用是不够的。也就是必须安排让这狗实际操演,检查狗的牙齿,测试体力及嗅觉本领。

  天晓得这只狗是什么样的狗!

  我问及迷你猪的状况,亚伦耸耸肩,用食指划过喉咙。

  最后他说,除非有人能忍受体型庞大的猪带来的不便,不然的话,狗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但是寻找一只合适且值得支票上数目字的狗,并非一件容易的书。

  并没有所谓的专猎松露的品种狗。

  大部分我看过的猎松露犬都很小,没有特殊特征,很会吠叫,看来似乎它们的血统中,在数代以前曾经混入猎狗的品种。

  亚伦自己有一只老阿尔萨斯犬,年轻时很能干;但是这一切全是狗自身的本事及训练的问题,无法保证它在跟其他主人时也能表现同样地好。

  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

  我替亚伦斟酒,他告诉我这个故事。

  一位住在圣地迪尔(St.Didier)的人,有一只顶会找松露的狗,常常发现其他狗儿找不到的松露。

  整个冬天,在其他猎人从山上仅带回一小把或十几棵的松露时,那个住在圣地迪尔的仁兄却携着一大背包的松露回咖啡馆。

  这只狗实在很能干,它的主人不停地夸奖他的小“拿破仑”;他这么称呼它是因为它的鼻子价值连城,可值干两黄金。

  许多人想买拿破仑,但每次开价时,都被它的主人拒绝。

  直到有一天有一名男子来到咖啡馆,将4  法郎摆在桌上,四叠厚厚绑得结实的钞票实在叫人难以拒绝。

  刚开始狗的主人还面有难色,可是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接受。

  拿破仑跟着新主人走了。

  剩下的季节里,拿破仑连棵松露也没觅到。

  新主人怒气腾腾,把拿破仑带回咖啡馆,要求退款。

  旧主人要他滚回去,学学如何正确地找松露,此等白痴实在不配有只像拿破仑的狗。

  其余脏话逐一出笼,但退钱之事免谈。

  新主人在亚维依聘请律师,而就像大部分的律师经常给予的答案,这个律师说这案例很特别,没有前例可循。

  在众多详细记载的法国律法上,找不到有关狗怠忽职守的案例。

  毫无疑问地,这件纠纷得仰赖一位有学识的大法官了。

  经过几个月的协商,法院传讯两人到案。

  负责任善尽职守的法官,为了确定此案的各项证物齐全,他派警察将狗拘提到案以作为物证。

  我们并不知道狗出席在证人席对法官的判案有任何影响,但他做出以下的判决:拿破仑归还给它的旧主人,而旧主人必须退还半数的卖价,剩下的一半则当做补偿他前一段时间因狗不在所造成的损失。

  拿破仑和它的主人又团聚了,他们从圣地迪尔搬至卡尔本塔北方的一个小镇。

  两年后,一件类似的案例又被刊载出来,只是这次由于通货膨胀,卖价增加,拿破仑和它的主人又如法炮制了。

  但是有一个疑问我实在不懂:如果这只狗擅于找松露,他的主人应该可以靠它赚钱,何必把它卖掉?就算他每次上法院最后都保住狗,还可得到半数的钱。

  亚伦说:“哈!你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以为那天他们带到咖啡馆的那一背包里的松露,都是拿破仑找到的。”

  “难道不是吗?”

  “你错了!这些松露都是被摆在冰箱里,一星期才齐出来一两次。嘿,那只狗连到猪肉店都找不到猪肉,它的鼻子比木头迟钝。”

  亚伦喝完他的酒,“绝对不要在咖啡馆内买狗,除非你领教过它的本事。”

  他看看手表,“我还有时间喝两杯,你呢?”

  “没问题!”我说:“你还有别的故事吗?”

  “你这个作家,肯定会喜欢这个故事。”他说:“这故事发生在许多年前,但人家告诉我,这是真人真事。”

         ※        ※         ※

  有一个农夫拥有一块土地,离他家不远。

  这块地不大,不到两公顷,但上面长满老橡树,每年冬天都会长出很多松露,多得足以让农夫下半年不用工作也能过舒服的日子。

  他的猪只要在那块地上随便嗅嗅,就可以嗅出一堆松露,年年如此。

  松露长得不多也不少,总和去年一样,这好比金块就藏在树底下。

  上帝是仁慈的,让他老年有所保障。

  一天早上,农夫发现树下的泥土掩盖的痕迹,前晚一定有什么东西侵入他的地盘,可能是狗儿或是无家可归的猪。

  但再往前走,他发现地上宝藏有踩灭的烟蒂,一种现代化的有过滤嘴的香烟,不是他所抽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无家可归的猪留下来的,这是非常令人张皇失措的事。

  巡过一棵又一棵树,他越来越惊慌。

  天啊,他发现更多被翻过的土,更多有刮痕的石头,这一切只有在采松露时才会留下的。

  这一定不是,也不可能是他邻居中任何一个人干的勾当,因为他从小就认识他们。

  一定是外地人,一个不认得这块地主人的家伙。

  不过他是讲情讲理之人,他承认外地人无从判断这块地是私人的。

  这要归咎围墙和标示牌太贵,同时他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总之他的地就是他的地,大家都知道。

  很显然的,时代不同了,陌生人已找到门路闯入山坡。

  当天下午他就开车到最近的镇上,买了一堆的警示标语:“私人财产,禁止进入”。

  其中有三个到四个则标示着:“内有恶犬”。

  他和太太两人忙着在这块地的四周钉上标示牌,直到天黑。

  几天过去,没有任何入侵者的新足迹。

  农夫松了一口气,这也许只是无心的过错;尽管他曾反问,如果是不小心的话,何以会选在夜里无人之际?

  后来事情又重演,标示牌根本没用,他的地又被闯入了。

  天晓得在夜色掩护下,有多少黑金子从地底被挖走。

  这种因不小心而产生的错误已无可原谅,一定是蓄意偷采松露的恶贼,利用晚上想从老先生唯一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谋取厚利。

  当天晚上,农夫和老婆坐在厨房喝汤,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

  他们当然可以报警,但是松露本身的价值与卖松露赚来的银两基本上并不正式存在,惊动有关单位也许是不智之举。有些问题,比如失窃物价值,纯属隐私秘密,最好不要张扬出去。

  此外对于偷采松露的惩罚,最多也只是在监狱关上一阵,根本换不回装在小偷口袋里值几千块的不义之财。

  于是这对夫妇决定寻求其他有用及让人满意的方式,他们求教于自己的邻居,邻居们知道如何解决问题。

  他们答应帮他,于是连续几个漫长寒夜,三个人手拿猎枪守在树下,天亮后方才返家,往往由于喝下御寒的烧酒,回家都变得有些微醉。

  终于有天晚上,当乌云盖过月亮,焚风刮到三个人的脸上,他们看到一辆车闪着前车灯,停在山坡下200公尺的泥土路上。

  引擎和灯都熄掉,门打开,然后轻轻地关上,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有手电筒的灯光;慢慢地朝他们这方向爬上山坡。

  首先进入树林的是一只狗,它停下来,闻到人的气味并大声吠叫,一种高而且令人紧张的吠声,跟着是嘘嘘的声音,小偷儿要它安静。

  三个人活动冻僵的指头,好抓牢他们的枪。

  农夫拿起特地为这次的埋伏行动买的手电筒照将过去。

  当偷儿走到空地时灯光刚好照到他们,一对看来很平常的夫妻,老婆带着一个小袋子,老公拿着一只电筒大采松露。

  当场被逮个正着。

  三人刻意露出他们的武器靠近这对夫妻,他们一点都没反抗。

  枪管顶在鼻子下,他们一下就承认以前曾经来偷过松露。

  “多少松露?”老农夫问:“两公斤?五公斤?还是要多?”

  现行犯一句话也不吭,三个人也就沉默下来,思索如何讨回公道。

  公道是要讨,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他们还钱。

  其中一人对着老农夫的耳朵低语,他点头。

  “好,就这么办。”老农夫当场宣布这个小型的即席法庭的判决。

  现行犯的银行在何处?

  尼昂吗?

  好,假如你现在出发走路去,走到那里,银行刚好开门,领出3  块法郎后,再回来这里。我们暂时替你保管车子、狗及老婆,直到你回来。

  现行犯启程开始4小时到尼昂的路程,他的狗被留在车子的行李箱,老婆坐在后座,三个大男生也挤进后座。

  这是寒冷的夜晚,他们边喝酒边打瞌睡,从黎明等到天亮,然后到了中午……。

  亚伦打住他的故事,“你是作家,你认为结局该如何呢?”

  我做了几个假设,但都不对。

  亚伦笑笑,“很简单,一点也不戏剧化。”

  他说:“那贼儿确实去过尼昂的银行领走他所有的钱,然后一溜烟,跑了!”

  “他一直没回来吗?”

  “没有人再见过他。”

  “他老婆也没再见过他吗?”

  “特别是他老婆,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农夫呢?”

  “他气炸了!”

  亚伦说他得告辞了,我付他松露的钱,并祝他能幸运到他的好狗。

  回到家后,我切开其中一棵松露以确定这是好货。

  整个都是黑的。

  看来亚伦是个好人,只是,当然呼!人们永远不知道心该怎么防!

第十八章 X先生

  整个秘密交易是从一个伦敦打来的电话开始的。

  电话是我的朋友弗兰克打的,他是个曾在畅销杂志上被描述为隐世大亨的人。

  以我对他的认识来说,他更该称得上是最标准的美食专家,一位非常重视晚餐的男人,就如同其他男人重视政治一样。

  厨房里的弗兰克非常像一只逐味的猎狗,东闻闻西嗅嗅,睁大圆眼瞪着冒着泡泡的锅子,全身颤抖地期待着。一锅什锦砂锅的香味足以让他精神恍馆。

  老婆说他是她主厨以来所遇过最让她感到欣慰的客人。

  他解释他打这一个电话的目的,从他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有些不安。

  “三月份了,不知是否还有松露?”他说。

  三月已是松露季节告罄时候,我们刚好就住在出产松露的凡杜山(Ventoux)山脚下,附近市场里的批发商似乎已不见踪影。

  我告诉弗兰克他问得太迟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失望的死寂,显然法兰克已意识到要面对吃不到松露的危机,没有松露炒蛋,没有松露馅饼,没有烤猪镶松露。

  “我想到一个人,他也许还有一些,我可以试试他那里。”我说。

  法兰克兴奋地前前念着说。“太棒了、太棒了、我只要两公斤就够了!”

  两公斤新鲜松露,以目前巴黎的市价来看,可能值上1000英镑。即使在普罗旺斯,不透过中间商,而直接向穿着沾满泥土靴子和戴着皮手套的松露猎人买,这项投资也是顶吓人的。

  我问弗兰克以确定他真的需要多达两公斤的松露。

  “这样才不会断炊呀!”他说:“不管怎样,请你想办法。”

  我唯一和松露这行扯得上关联的,仅仅是一个本地大厨留在我帐单背面的电话号码。

  他告诉我们此人非常正直,这在黑暗诈欺多如本地晴日的松露行业中是极为少见的。

  我曾经听过有的松露被填进铅弹,涂上泥土以增加重量的故事,而更糟的是有从意大利偷运来冒充法国货的劣质松露。如果没有可靠的供应商,可能就会惹上当冤大头的麻烦。

  我拨大厨给我的电话号码,向接电话的人报上大厨的名字。

  “真的是他介绍的?”看来介绍人发生效果了,但他能为我做什么呢?

  “要一些松露,是吗?”

  “两公斤吧!”我说。

  “天呀,你是开餐馆的吗?”声音传来。

  “不,我是替我的一位英国朋友买的。”我说。

  “英国人呀!我的老天!”电话那头传来惨叫。

  这位X先生从牙缝嘶嘶呼吸数分钟后,解释说在这种季节,要找到这样多的松露,得大费周折。

  不过他答应带他的狗到山里看看能找到什么。他会通知我,只是恐怕没有这么快,我得有耐心等他的电话。

  *

  过了一星期,快两星期了。有一天晚上,电话响了,声音传来,“你要的东西有了,明晚碰个面吧!”

  他告诉我门点正在卡尔本塔路上的电话亭边等,问我开什么牌子的车,什么颜色。一切细节记下来后,他提到最重要的一个重点:拒收支票,只收现金。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松露业的行规,批发商不相信文件,他们不信支票,不给收据,更瞧不起“所得税”这档事。

  我在六点前抵达电话亭,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口袋里带着这么大叠的钞票,感到浑身不自在。

  报上常刊载抢劫及其他发生在沃克吕兹僻远地区一些不愉快的事件。根据《普罗旺斯日报》的犯罪栏刊载,此地有不良帮派出没,民众应该留在家里,不宜出门。

  我何以在黑夜里带着卷成腊肠般的500法郎大钞,好像一只装满东西的肥鸭坐以待毙?

  我在车上寻找有无可以用来防御的武器,但只找到一个菜篮和一本旧的米什兰(Michehn)餐饮指南书。

  10分钟后,我看到一对车灯,一部撞凹的雪铁龙小货车气喘淋淋地停在电话亭的另一边,驾驶员和我从车子的安全距离间互相打量对方。

  他一个人来,于是我走下车。

  我一直预期会遇到一个满口黑牙的老农夫,脚穿帆布靴子,发出恶棍的眼光。

  但这个X先生十分年轻,修剪整齐的黑发及干净的胡须,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他与我握手时,还不好意思笑着说:“这么黑,你一定找不到我家,跟我来。”

  我们上车,离开大马路开往婉蜒的石头小路,愈开愈深入山里,X先生却好似开在高速公路上,而我始终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开车。

  他终于转进一个狭窄的入口,停在一栋四周环绕着橡树,灯火通明的房子前。

  我一开车门,一只大的阿尔萨斯犬,从暗处冲出来,若有所思的检查我的脚。

  但愿它已经被喂饱了。

  一进到前门就闻到松露的味道——那股熟悉的气味.除了玻璃和锡罐外,几乎可以穿透任何东西,甚至将蛋放在装有松露的盒子,蛋吃起来就会有松露滋味。

  桌子上,盛在篮子里有一堆黑色、节状、丑陋的,但味美价昂的松露。

  “看!”X先生把篮子凑近我的鼻子,“我已经把泥土刷干净,吃以前再洗一遍就行。”

  他从一个碗柜橱里拿出一个老式的秤盘。一个个用指头压压看以测试松露的结实程度,然后把它们放进后端的秤盘上,一边秤一边告诉我他的新实验。

  他买了一只迷你越南猪,希望把它训练成找松露的专家。猪的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一般的猪体积太大有如一部牵引机,并不符合成为搭车共赴松露产地的旅行伙伴。

  镑秤指针盘旋一会儿,然后停在两公斤处。X先生将松露装进麻袋,用舌头舔舔指头,数数我给他的现金。

  “没错!”

  他取出一瓶葡萄烧酒及两个杯子,我们喝酒预祝他的猪训练成功。明年松露季节时,找一天,我一定得和他一起来看看他的猪实际上场演练。用母猪找松露,将会是一项先进的侦测技术。

  我向他告别,他送我一小把松露和他的煎蛋食谱,祝福我到伦敦一路顺风。

  松露的味道在车上一路跟着我回家。

         ※        ※         ※

  隔天我的手提琴背包散发出松露味道,飞机降落在伦敦的希思罗(Heathrow)机场,我准备取出行李通过英国海关的X光时,一阵令人兴奋的味道从我头顶上方的行李箱传出来。

  其他乘客好奇地看看我,闪躲到一边,好像我得了末期口腔炎。

  我可以想象到被一群警犬包围,海关员警以进口可能危及国人健康的物品,把我关进检疫所。

  我试探地通过海关,起了疑心,“啧啧!你带什么东西呀?”

  “松露”

  “原来是松露,烂了很久了吧?”

  他把隔离窗拉上,这省了他找我聊天的麻烦。我在弗兰克家门口下车,这位仁兄特别离开驾驶盘到后面来把车窗打开。

  我们这位大老饕弗兰克在门口迎接我,扑向我的松露。

  他把其中的一袋传给受邀晚宴的客人,其中有些还不知道他们闻的是什么。

  于是他从厨房中请出大厨师,一个举止威严的苏格兰人,我老把他想成是多莫将军。

  “我想我们最好先处理这些东西,佛汉。”法兰克说。

  佛汉扬起眉毛,优雅地闻一闻,他知道闻的是什么东西。

  “啊!好香的松露,刚好可以配明天的肥鹅肝。”

  X先生一定也同意这么做!

  离开伦敦将近两年,再回来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处,陌生得很。

  我对自己的改变,颇觉讶异。

  此地是伦敦,所听所闻尽是谈不完的铜臭,房地产价格,股票市场或公司琐事。不变的坏天气倒是没有被老是抱怨天气的英国人提到。

  白天灰漾漾的细雨,街上的行人弓着背躲着下不完的雨。交通几乎停滞,只是大部分的司机感觉不到,因为他们忙着说话,他们用移动电话讨论金钱和房地产交易。

  我怀念普罗旺斯开阔的天空,晴朗与空旷的天地,而且深深了解我再也不会再回到城市居住。

  往机场的路上,计程车司机问我要到哪里,我告诉他,他点头表示知道这个地方。

  “我曾参加车队去过那里的斐吉斯,那里消费非常高。”

  他收我25英镑的车费,祝我度假愉快并警告我当地的饮水,他在饭店住了三天,他太太是挺开心。

  飞离冬天,进入春天——我抵达马赛的马喜尼亚机场(Marignane),此地是个特别的地方。

  马赛是以其为半个欧洲的毒品交易中心闻名。任何旅客的手提行李内如果装着大麻、古柯碱、海洛因、英国干酪或任何一种违禁品,都无需经过海关即可走出机场。

  正如同天气一般,此地和希思罗机场简直是对比。

         ※        ※         ※

  X先生对他那两公斤的松露受到如此欢迎,感到十分高兴。

  “你的朋友是松露爱好者,一个非常热爱松露的人吗?”他问。

  “是啊!他是,不过他的朋友中显然有人不怎么喜欢那种味道。”

  透过电话我几乎可以听到他耸肩的声音。

  “味道是有些特别,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喜欢的人算他运气好。”他笑笑,然后声音突然变得神秘兮兮。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说:“一卷我拍的录影带,假如你有兴趣看的话,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欣赏。”

  好不容易找到他家,他的阿尔萨斯犬欢迎我,把我当成一根失散很久的骨头,X先生命令它从我身上下来,他用那种我曾在森林中听过猎人用的口哨声叫它。

  “它只是想玩。”他说,这句话我以前就听过。

  我跟他走进屋子,跨入满是松露味道的厨房。他把葡萄酒装进两个大杯子。

  我可以叫他亚伦,他用标准的普罗旺斯鼻音发出“亚伦”的声音。

  我们走进客厅,里面的百叶窗已放下来遮挡太阳,他蹲在电视机前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

  “行了!”亚伦说:“这不是楚浮那种大师拍的,只是我的一位朋友玩玩的,他有摄像机。现在我打算拍另一部较有职业水准的带子。

  Jean de Florette的主题曲响起,接着一个影像出现在荧幕上。

  看得出是亚伦和两只在岩石上爬行的狗儿,远处的背景则是凡度山和其白色的山顶。

  尽管摄影师的手轻微晃动,而且剪辑有突然中断的毛病,这部片子还是十分精彩,影片中狗探测地嗅闻一切,趴在地上用力挖掘,直到亚伦用手肘把它们推到一边。

  亚伦非常小心地摸摸松软的土壤,每一次找到松露,就赏一块饼干或香肠给狗儿吃,而摄影机就会晃动地放大镜头,特写盖满泥土的双手和松露。没有另外加录的旁白,只有亚伦对着镜头说话。

  “这只狗表现不错。”他说。

  荧幕上出现一只娇小平凡的小狗,显然它正在研究埋松露的橡树根,

  “它已经老了。”它又开始挖,亚伦出现在镜头上,再一个特写镜头上,一个沾满泥土的鼻子,亚伦把狗推开,指头伸到土中摸一摸,挑出石头,耐性地挖,终于挖了一个六英寸深的洞。

  影片突然中断,出现一只惊吓过度的融鼠脸庞,亚伦站起来去按放影机上的快速前转按钮。

  “那不过是猎兔活动,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珍贵的动物,现已不易看到,它们很快就会成为历史了。”

  他放慢带子,用来猎兔的融鼠正被塞进一个帆布背包,影片忽然又中断。

  这次是一大片的橡木,一辆雪铁龙货车摇摇晃晃地驶入镜头,然后车停下来,一位老先生,头戴着一顶布帽身穿一件丑陋的蓝夹克走出来,对着摄影机微笑,然后慢慢地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车门取出一片粗糙的木板,看着镜头,走到车后又微笑一次,他站直,手握一条绳子的一端,再露出笑脸,然后开始拉。

  小货车震动,一只粉红猪缓缓现身,老先生又用力拉一次,这只庞然大物摆晃地走下木板,摇摇耳朵,眨眨眼睛。

  我期待它会像它的主人一般,对着镜头微笑,但它只是站在太阳下,丝毫不理会主人。

  “去年,那只猪找到将近300公斤的松露,一大袋的松露哩!”亚伦说。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一头去年赚进比伦敦的高级主管还多的动物,而且他完全不需仰赖移动电话。

  老先生和粉红猪散步到森林,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冬阳撒在两个圆滚滚的身子上。

  荧幕陡然变暗,摄影机往下特写一双靴子和一堆土,一个沾满泥土、有排水管大的猪鼻子进入镜头,他开始工作,鼻子有节奏地来回动着,耳朵拍晃掩住眼睛,活像一部专心工作的推土机。

  粉红猪不停的摇晃,镜头往后拉,照着拉绳子的老先生,粉红猪很勉强地被拉离开了一堆看来很香的东西。

  “对猪而言,松露的味道就像异性身上的体味,吸引着它。”亚伦说明,“那就是为什么有时很难将它们拖走的缘故。

  老先生拉不动绳子,弯下腰用肩膀顶着猪的前肘,两个互相拔河,直到猪不甘心地让开。他伸进口袋,手中拿出东西塞进猪的口中。

  他应该不会拿价值50块法郎的松露喂它吃吧?

  “它吃的是橡树子。”亚伦说:“现在仔细看”。

  跪在地上的身影站直,转向摄影机,伸出手来,手中有一个比高尔夫球稍大的松露,背景则是老先生的笑脸,金色的镶牙在阳光下闪耀。

  影片的结尾是老先生双手捧着堆得高高沾满泥土的松露,真是一个丰收的早上。

  我期望看到猪被牵口货车的情景,我想这大概需要些小聪明:特殊的技巧和许多橡树子,但片尾却是以凡度山特写和Jean de FIoretie的音乐结尾。

  “你瞧见用猪的麻烦了吧!”亚伦说,我点头,我的确见识到了。

  “我希望我的猪能有那样敏锐的鼻子,但没有那样的……”他伸出双手表示,“笨重……过来看看我的猪,她有个英文名字叫佩姬。”

  佩姬住在亚伦那个两只狗的隔壁栏圈,只比一只狗略肥些,大腹便便,很害羞。我们靠上前看它,它低头,背对我们,在角落缩成一团。

  亚伦说它非常友善,等松露季一结束,他就有更多的时间训练它,我问他如何训练。

  “用耐心,”他说:“我已经把阿尔萨斯犬训练成一只找松露猎狗,尽管这不是猪的本能,但我想应该可以如法炮制。”

  我说我希望能看到训练的成果。亚伦邀请我,冬天时我跟他一起去找松露。他和沃克吕兹地区松露业者中善忌的农夫相反,他非常热忱,极愿意与人分享他的喜悦。

  我告辞准备离开,他给我一张登有松露历史演进的广告的海报。

  位于凡度山脚下的贝多(Bedoin)小镇,将举办一项创世界记录的活动;最大的松露煎蛋,将可载入世界吉尼斯记录。

  统计数字挺吓人的:7  个蛋,100公斤的松露,100公升的油,11公斤的盐及6公斤的胡椒粉,由一群普罗旺斯的大力士混拌在一起,倒进一个直径有十公尺的煎蛋平顶锅,这项活动的收入将捐给慈善机构。

  亚伦说这将是个值得回忆的一天,大伙儿正在热烈讨论购买一组全新的水泥揽拌机,这组机器将由沃克吕兹最有名的厨师监督,把所有的材料搅拌成正确的粘度。

  我说这不是那种能和松露行业想在一块的活动,太过于公开,完全不像传说发生在街道及市场后面的暗中交易。

  “喔,那些事呀!”亚伦说:“没错,是有些人比较鬼鬼祟祟。”

  他用手做出蛇在黑暗中扭动的动作,看看我并微笑,

  “下次我会告诉你一些故事。”

  他向我挥别,我驱车返家,一路上我想着如果我能说服弗兰克从伦敦飞来见识这项煎蛋世界记录的活动,他一定会喜欢的。

  而佛汉——多莫将军,一定也得来,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优美地穿上他的松露工作服,在水泥搅拌机吞食材料时坐镇指挥。

  “再加点胡椒,拜托一下,我的好先生。”

  也许,我们可以替他找一顶厨师帽搭配他的苏格兰呢格子衣服。

  最后我下了一个结论——我不该在下午喝葡萄酒,它会让脑袋尽想些疯狂的馊主意。

第十九章 甜蜜岁月

  “普罗旺斯化”!

  对于这个词儿,不知该称之为笑话?侮辱?还是恭维?

  这是一位伦敦友人所下的注脚。

  往蔚蓝海岸的途中,他突然来拜访我们,并留下来吃午餐。

  我们已有5年光阴没见过他,而他也很好奇地想知道普罗旺斯的生活对我们有无造成影响。

  他仔细地打量我们,试着找出任何心理或身体上退化。

  我们不觉得有何改变,但他却认为有,尽管他也说不出所以然。

  由于找不出任何“酒精中毒”,“英文不灵光”或“早衰”等迹象,他只得用一个模糊、笼统,但涵盖所有他想说的话的字眼——普罗旺斯化——来称呼我们。

  当他驾着他那洁净的车子离去时,车上车载电话的天线在微风中愉快地晃动着。

  我望着自家那辆又小且满布灰尘的阳春车,没有任何的通讯设备,蠢笨又不时髦。而和朋友那身“蔚蓝海岸”名牌服饰比起来,我穿的是旧衬衫、短裤,打着赤脚。

  我这时才想起他在午餐中不时地看表,因为他得在六点半前赶到尼斯(Nice)拜访朋友——不是白天或是晚上某个时候,而是六点半整,准时地。

  由于本地根本不来这套,我们早已遗忘那套标准的记时习惯,总是在“差不多时间”赴约。

  越仔细想,越发现咱们果真变了!

  我不称为“当地化”,但在新生活与旧生活之间存在许多的差异,这一切我们得去适应。

  对我而言,大部分都是不错的改变。

  咱们不再看电视,这并非自命清高,以让自我有更多时间追求知识,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夏天时,看电视犹不如欣赏天边的晚霞;冬天时,则犹不如够朋呼友一块儿吃晚饭。

  电视机这会儿已被搬到壁橱里,好腾出空间来摆放书籍。

  现在吃得可比以前好,或许可以说吃得更便宜。

  想待在法国却能不染上法国人对食物之狂热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没有人愿意逃避这种乐趣。

  那么何不从日常饮食中发掘乐趣哟?

  我们早就跟着普罗旺斯美食节奏起舞,也学会善用大自然整年度所提供的特产来烹调出我们的辛福:火柴头丁点大的青豆、芦笋、大蚕豆、樱桃、茄子、南瓜、辣椒、桃子、香瓜、葡萄、野香菇、橄榄、松露……。

  分明的四季带来不同的特产,除了昂贵的松露外,其余几乎都是每公斤几块法郎就可买到。

  肉类则又另当别论,肉店里的价钱可会把观光客吓跑。

  由于普罗旺斯并非畜牧业地区,所以星期天早上打算买牛排的英国人,最好带着支票本,心里并随时有扑空的准备,因为牛肉既不便宜也不鲜嫩。

  但羊肉则不同,在西斯特宏(Ststeron)地区附近的羊群是吃药草长大的,羊肉有股特殊的味道,令人在烹调时不忍再添加其它香料。

  至于猪肉呢?乖乖,不论哪个部位都好吃。

  肉类的景况是如此,不过咱们肉吃得较少了,有时尝点儿伯斯高品质的鸡,或是昂喜叶特带来的野兔。

  在气温下降,焚风呼啸吹过房子时来锅香鼻儿的炖肉——偶尔吃点肉的感觉顶棒的。

  天天吃肉已成为过去式了。

  此外尚有不胜计数的东西:来自地中海的鱼,新鲜面条,各种不同的蔬菜食谱,数十种不同的面包,几百种的乳酪……。

  或许是因为饮食习惯改变,而且烹调大都用橄榄油,我们体重都减轻了。

  虽然仅仅瘦了些许,但已足以让朋友惊讶,他们都预期我们会胖得像滚圆的气球般;撑着一个饱饱的胃,通常这只会在胃口好又能幸运地在法国大吃大喝的人身上出现。

  我们也做许多运动,这可不是事先刻意计划的,也非受到穿紧身衣女郎在电视上大做有氧运动的影响,而是这里的天气让我们有八到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在户外运动。

  除了日常乡居的小小锻炼,如果捡柴禾、除草、清水沟、种花、修剪树枝、弯腰、举重等,谈不上有什么不得了的锻炼活动。

  尚有一项,在不同的气候下,咱们天天走路散步。

  曾有一位访客拒绝承认走路是项高难度的运动,既不需费力,亦不会疲累,不快也不激烈。

  他们说:“谁不会走路呀!压根儿就不能说运动嘛!”

  有时候,如果他们坚持,咱们就带他们和狗出去走走。

  刚开始的十分钟还不算什么,沿着山下的小径慢步缓走,好生轻松,毫不费力,尚可享受新鲜空气及远方凡度山的景色。

  算是运动吗?根本还没开始喘气哩!

  然后,我们转弯,从卢贝隆松林边的杉木林登山小径往上爬。

  路面从铺满松针的沙石路变成岩石及岩屑,咱们开始爬山。

  五分钟后,没人敢再提及走路是老年人的运动。再过十分钟后,压根儿就没人吭声,只听见沉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咳嗽声。

  小山路沿着大圆石块相互交错,树枝低垂,得特别弯腰才走得过去。

  看不见令人振奋的山顶,视野只及约百米外的狭窄、布满石头及陡峭的小径,它消失在下一个露出顶部的岩块后面。

  假如还有喘息的时间,那一定是脚踝被岩块给扭伤时所发出的咒骂声;双腿及胸口像是有把火一直燃烧着。

  狗儿们跑在前面,把我们几个抛在后面,几个人隔着不定的距离走着,步伐蹒跚、弓着身体、双手扶着腰。

  在优越感和荣誉心的作祟下,他们硬着头皮往前走,喘着气、垂着头,活像是生病了!

  他们以后肯定不敢再轻视走路这玩意儿,说它称不上运动了!

  这份努力的代价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宁静、独特的山间风情里。

  有时也阴毅,却别有一番姿色。

  当杉木林披上厚厚的雪衣时,何等壮丽神奇;杉林后,山的另一边陆地急速下降,即使在岩石缝也能长出来的百里香与黄扬木,参差不齐地点缀其上。

  天气晴朗时,焚风吹起,阳光普照,往海那一头望去,视野清晰远阔,仿若与世隔绝。

  往杉林的林荫小道上,我曾遇见一位农夫,他骑着一部旧脚踏车,斜背一把枪,一条狗跟在他旁边跑。我们都被彼此吓到。这里通常少有人烟,唯一听见的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一日日过得仿佛很慢,但一周周时间却飞也流逝。

  咱们现在根本不用日历或节日来计算时间。

  二月杏花开,有几个星期花园里出现春天来临之前的症候群,人们忙着进行整个冬天一直讨论要做而无法做的事。

  春天是个夹杂着樱花及千百种花草的季节;初春观光客祈盼着亚热带气候,却往往只盼到风和雨。

  夏天也许从四月开始,有时是五月。

  只要贝纳先生打电话来帮我们把游泳池的盖子打开进行一番清理时,我们就知道夏天来了。

  六月的罂栗,七月的水灾,八月的暴风雨,然后葡萄藤开始变成铁锈色,猎人们从夏日假期的冬眠状态苏醒,葡萄也收成了。

  游泳池内的水温渐渐降低直到完全冷冽,只能在中午逞英雄气概跳入水中,这时是十月底了。

  冬天是适合下决心的季节,而大部分也都能实践,比方砍一棵枯木,砌好一道墙,替花园里腐旧的铁倚重新上漆。

         ※        ※         ※

  一有多余的时间,我们还是捧着英法大字典,持续不断与“法文”战斗。

  咱们的法文大有进步,每次参加纯法国人的聚会派对也不再气馁;但倘需用到学校报告里常用的字眼,还需努力。

  所以我们下决心要好好用功,一步步地从巴纽勒到吉欧诺、莫泊桑本本读下来,每天不懈怠地阅读普罗旺斯报纸、听收音机里机关枪一般连珠炮的新闻播报,并企图搞清楚这个人人都说是合乎逻辑的语言。

  我认为法文简直是个神话,是法国人发明来让外国人发狂的语言。

  例如,名词与专有名词的性别区分,逻辑在哪里?

  为什么隆河是阳性,而都汉思河是阴性?

  两者都是河流啊?

  如果一定有性别,为何不能是同性呢?

  但是当我请教法国人这个问题,并要求他解释时,他就会在源头、支流和水灾上发表长篇大论,而自以为已经合理解答我的问题。

  接着又继续告诉我海洋是阳性的,海是阴性的,湖是阳性的,水坑是阴性的。

  我看那些水自己都被搞糊涂了。

  他的长篇大论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属性的存在只是让日子更难过。

  它们奇怪与任意出现的方式,即使是尊贵的骑士对如此细微的分隔也会感到不满意。

  法文的“阴膣”(Vaegin),一字竟然属阳性,这……这如何期望满头雾水的年轻学生合理使用这种将阴膣列属为阳性的语言呢?

  此外还有受词的“他”(lui),此字往往躲在句子前等着陷害我们。

  “他”用在某些句子时会摇身变成女生受词的“她”,呜呼哀哉矣!咱们常常摸不清此字所指的性别,总得等到句中的主词“她”或“他”出现时才恍然大悟。

  比方Demandez一lui到底是“问问他”还是“问问她”?Peut一etrequ elle poutvous aidez,到底是“也许她可以帮你”还是“也许他可以帮你”。

  真是充满悬疑。

  显然的初学者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特别是当一个人的名字是中性时,像约翰玛莉或玛莉皮尔,那更糟糕了!

  不过这还不算最难的,事实上光怪陆离的事每天都可发生在法文上。

  最近有一篇报导摇滚歌手约翰·哈利地(JohnnyHallyday)结婚的消息,上面描述新郎约翰因新娘的礼服大受赞美。

  句子是这样写的:ll,est unegrande vedette。意思是:“他是位出色的女明星”。

  啧啧,短短一个句子,居然可以把明星变性,而且还是在他的婚礼上。

  也许因为法文如此之绕舌与复杂,几世纪来它一直是外交语言。对外交而言,简单与明朗不重要,甚至要逆道而行。

  众所皆知,慎重的文件反倒需故作混淆含糊,以便可有不同的解释。因此,根本无法期盼外交官使用非常简洁明白的话来表达他们的意思。

  根据亚力士·迪尔(AIexDreier)之定义,外交官是那种三思而后言的人;发扬幻化多变及扑朔迷离本色才是最重要的。

  法文也许就是被发明来推动语言学的苗芽,在每一个句子里的最细微处生根开花。

  不过法文的确是个美丽、柔顺、浪漫的语言,虽然它还不至于被奉为国宝,或被认定是一种人人都应该会说的语言,而致将一堂法文课称之为文化语言史。

  但我们可以想象那种害怕外国文化侵蚀法文而伤害其纯正主义所导致的惊慌。

  纯正主义者所恐惧的侵略是从“周末””(Le Weekend)这个外来字开始的,它悄悄进驻,从香奈儿到巴黎。

  与此同时,毕卡勒(Pigalle)地区一家夜总会老板也为他的新大厦命名为“性感”(le sexy),这个外来语连锁造成“周末性感”(Le weekend sexy)饭店的命名,以让巴黎饭店的股东们大乐,但却也引起布朗登(Br ighton)地区反对者及其他同业中不含“色情”色彩的度假饭店经营者失望。

  语言侵略还不止于卧房,也渗透到办公室。经理现在派有job(工作),如果工作压力太大,他就会觉得自己stresse(承受压力)。也许因为处在一个商业丛林的lemarketing(市场竞争)下,这位可怜虫工作过度;甚至无暇吃顿传统的三小时午餐,只得吃fast food(速食)。

  这是最糟的英工法文,它激怒法兰西斯学院的老学究。

  我不怪他们,这些可恶的侵犯夺蚀了这样一个优美的语言,实在是件羞耻的事。换句话说,简直是可悲(les pits)——此乃另一句英式法文!

  造成日益泛滥的英式法文原因是,法文字的字汇比英文少得太多,同样的字也许有许多不同的含意。

  例如在巴黎,je suis ravi通常代表“我很高兴”之意,但在梅纳村的前卫咖啡馆,ravi又有另一个几乎完全相反的意思——我是乡巴佬。

  为了掩饰我的困惑,至少为了避免落入语言陷阱中,我学着像当地人把话含在口中,咕噜地用含糊但富有表情的语调说话。

  大口吸气,振动舌头,喃喃地说“班,乌以”(beh oui)——是呀!是呀!这是用来转换聊天话题的过场词。

  其中最具弹性,最有用的简短清楚的句子就是“阿蹦”(ah bon)——真的吗?同时可以当做问句及非问使用。

  从前我以为它表达的只是它字面上的意思,但其实不尽然。

  在一个典型的会话里,如果要表现出适当而正确的悲哀及忧伤的程度,就会有下列的对话出现

  “小约翰·皮尔这次真的闯祸了!”

  “乌以?(真的吗?)”

  “班乌为!(真的啊!)他从咖啡馆出来,骑上他的车,结果车子撞得稀烂,他撞上一道墙,挡风玻璃撞碎了,头撞破了,腿断成14处,这不打紧,他还同时撞上一位警察。”

  “啊蹦?(真的吗?)”

  随着音调的抑扬顿挫,“阿蹦”可以表示惊讶、不相信、无所谓、生气或是高兴。短短的两个字,乖乖,却有如此非凡成就。

  同样地用两个单音节字,也可以完成一段简短的会话,“撒瓦”(Sa Va)如果逐字翻译,意思是“它走了!”但其实跟“好吗?”同音。

  每天在普罗旺斯四周的城镇,熟人在街上巧遇,先是习惯性的握手,然后开始下面习惯性的对话:

  “撒瓦?(好吗!)”

  “乌以,撒瓦,撒瓦,埃富?(好,很好,很好,你呢?)”

  “蹦,撒瓦!(很好啊!)”

  “比昂,撒瓦阿罗喝!”(一切都好!)”

  “乌以,乌以,撒瓦!(是啊,都很好。)”

  “阿累,嘱喝瓦喝!(好吧,再见!)”

  “屋喝瓦喝!(再见!)”

  有些场合,语言本身无法充分发挥时,就得靠耸肩、叹气及沉思般的停顿加以配合。

  如果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不赶时间的话,更可维持二至三分钟的寒暄交谈;自然地、从容的、快乐的邻居致意的脸庞,会在早上上街买菜的途中碰见许多次。

  几个月下来,这种简单的碰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自己在法文口语上已有明显的进步,甚至敢参加法国人的聚会,而他们也声称听得懂你的法文。

  当时机成熟时,他们会以另一种语法送给你做为友谊之礼,而这当然的又制造了一套让你饱尝愚弄的机会了。

  他们开始称呼“你”代替“您”,这是一种亲密的表示,而这个字本身也有自己的动词。

  法国人从“您”改口为“你”的这一天,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这是个错不了的讯号,表示经过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后,他决定喜欢你了!如果你不回应对方的话,是非常粗鲁且不友善的。

  就这样,当你终于习惯用“您”及相关的复数用法时,又一头栽进“你”的花花世界里——除非你想学前法国总统吉斯卡尔(Giscard)刻意用“您”称呼他的夫人。

  我们结结巴巴地说法文,违反所有的文法属性规则,使用长且绕口的句子,只为避开使用“虚拟式”的困窘及字汇上的错误与不对称,希望我们的朋友不要因为我们如此虐待他们亲爱的语言而给吓倒。

  他们既好意又仁慈地表示我们的法文不会吓坏他们,我很怀疑;但我可确定的是,他们希望让我们有在家的感觉,除了享受温暖的阳光外,还能天天享受不同的温暖友谊。

  至少这些是我们所经历过的,很显然并非人人皆然,有些人不相信,有人憎恨之,也有人直接指责我们的快乐是罪恶的,并说我们对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视大家常常描述的关于普罗旺斯黑暗的一面。

  一些不好听的陈腔烂调,如不诚实、懒惰、顽固、贪婪、及粗暴等,似乎这一切恶劣德性,对诚实,勤奋、公正、无辜的外国人是生平所仅见,完全无法理解的。

  当然普罗旺斯有坏蛋、有老顽固,就如同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这里也充溢着不同的人性面。

  但普罗旺斯特别眷爱我们,我们感到非常幸运,我们不仅仅只是踩在别人国土上的永久观光客而已,我们受到欢迎,备感快乐。无怨无悔,唯有喜悦。

  谢谢你,永远的普罗旺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