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一个死人(1)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已经有四天没回家了,妻子和孩子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我的女儿,哭累之后,一定紧盯着庭院大门;他们一定都盯着我回家的路,盯着大门。
他们真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吗?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真是太糟糕了!因为当人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会觉得过去的生命还像以前一样仍然持续着。我出生前就已经有着无穷的时间,我死后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活着的时候我根本不想这些。一直以来,在两团永恒的黑暗之间,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
我过得很快乐,人们都说我过得很快乐;此时我才明白: 在苏丹的装饰画坊里,最精致华丽的书页插画是我画的,谁都不能跟我相比。我在外面干的活每月能赚九百块银币。这些,自然而然地使我的死亡更加难以让人接受。我只不过是画画书本插画及纹饰。我在书页的边缘画上装饰图案,在其框架内涂上各种颜色,勾勒出彩色的叶子、枝干、玫瑰、花朵和小鸟; 一团团中国式的云朵,纠结缠绕的串串藤蔓,蓝色的海洋以及藏身其中的羚羊、远洋帆船、苏丹、树木、宫殿、马匹与猎人……以前有时我会纹饰盘子,有时会在镜子的背面或是汤匙里面,有时候我会在一栋豪宅或博斯普鲁斯宅邸的天花板上,有时候会在一个箱子上面…… 然而这几年来,我只专精于装饰手抄本的页面,因为苏丹殿下愿意花很多钱来买有纹饰的书籍。我不是要说我死了才明白金钱在生活中一点儿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你也知道金钱的价值。
眼下在这种状况下听到我的声音、看到这一奇迹时,我知道你们会想:“谁管你活着的时候赚多少钱!告诉我们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死后都有什么?你的灵魂到哪去了?天堂和地狱是什么样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很痛苦吗?”问得没错,我知道活着的人总是极度好奇死后会发生些什么。人们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因为对这些问题太过好奇,以至于跑上战场在尸体当中乱晃,想着能够从生死搏斗而受伤的士兵当中找到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心想这个人必定能告诉他另一个世界的秘密。然而帖木儿汗国的士兵们误以为这位追寻者是敌人,拔出弯刀利落地把他劈成两半,而他最后也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在死后的世界里人都会被分成两半。
没有这回事儿!恰恰相反,我甚至要说,活着的时候被分成两半的灵魂死后在这儿又合为一体了。然而正好与那些无神论者以及沉沦于魔鬼召唤下的罪恶异教徒们所想的相反,确实有另一个世界,感谢真主。我现在正从这个世界对你们说话,这就是证据。我已经死了,不过你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并没有消失。另外,我得承认,我并没有看见伟大的《古兰经》中所描述的金银色天堂别墅及从其身旁蜿蜒而过的河流,也没遇见长着硕大果实的宽叶树木或是美丽的少女。然而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以前画画时常常会在脑中热切地想像着“大事”一章中描写的大眼美女。除此之外,我也没有见到那传说中的四条河流。尽管《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这四条河,但一些想像力丰富的梦想家如伊本·阿拉比把她们描绘得如花似锦,说这些河流中满是牛奶、美酒、清水与蜂蜜。不过对于那些借由幻想期盼来世生活的人们,我丝毫无意挑战他们的信仰,因此,我必须说明,我所见到的一切全来自于个人的特别处境。任何相信或稍微了解死后世界的人都会明白,处于我目前这种状况中愤愤不平的灵魂,实在也不太可能见到天堂的河流。
简言之,我,在画坊中和画师们当中被称为高雅先生的这位,死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体。不论命运决定我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我的灵魂要想到达那儿,我的躯体都必须离开那肮脏的地方。尽管我并不是惟一一个遇上这种处境的人,但它却使我的灵魂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苦。虽然感觉不到自己头骨已碎裂,也感觉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身断骨、伤痕累累的躯体逐渐开始腐败,但我确实感觉到我的灵魂正深受折磨,扑腾着想要挣脱躯体的枷锁。那就像整个世界都挤压在我心中的某个地方,使我紧缩得痛苦不堪。
惟一能与这种痛苦相提并论的,是在死亡的那个骇人刹那我所感觉到的那种出人意料的轻松感。是的,当那个混蛋猛然拿石头砸我的头、打破我的脑袋时,我立刻明白他想杀死我,但我并不相信他能杀死我。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乐观的人,以前在画坊和家庭之间的阴影下生活时,从不曾察觉这一点。我用指甲、手指及咬他的牙齿狂热地紧抓住生命。至于接下来我所遭受的其他惨痛毒打,这里就不再多加赘述。
在这场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顿时一股不可思议的轻松感涌上心头。离开人世的刹那,我感受到这股轻松: 通往死亡的过程非常平坦,仿佛在梦中看见自己沉睡。我最后注意到的一件东西,是凶手那双沾满泥雪的鞋子。我闭上眼睛,仿佛逐渐沉入睡眠,轻松地来到了这一边。
1.我是一个死人(2)
此时我的焦虑不在于我的牙齿像坚果般掉进满是鲜血的嘴里,或是我的脸被摔烂到无法辨认,或者我缩身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而是每个人都以为我还活着。我躁动的灵魂之所以痛苦不堪,是因为关心我的亲友,可能猜想我正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地方处理琐事,甚至猜想我正在调戏另一个女人。够了!但愿他们能赶快找到我的尸体,祭拜我,并把我好好埋葬。最重要的,找出杀我的凶手!我要让你们知道,就算他们把我葬在最富丽堂皇的陵墓,只要那个混蛋仍旧自在逍遥,我就会在坟墓里辗转难安,日日等待,并且让你们都变成无
神论者。快找到那个婊子养的凶手,我就告诉你们死后世界的所有细节!不过,抓到他之后,一定要凌迟他一番,敲断他七八根骨头,最好是他的肋骨;用专为酷刑特制的尖针戳进他的头皮,拿支钳子把他恶心的油腻头发拔光,一根一根地拔,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这个让我愤恨难当的凶手究竟是谁!他为什么用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杀我!请注意并探究这些细节。你们说这世界上充满了卑微低贱的凶手,不是这个人干的,就是那个人做的?那么我提醒你们: 我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骇人的阴谋,极可能瓦解我们的宗教、传统,以及世界观。睁大你们的双眼,探究在你们信仰、生活的伊斯兰世界,存在着何种敌人,他们为什么要除掉我,去了解为什么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同样对你们下毒手。伟大的传道士,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教长,我曾流泪倾听他的布道,他所预测的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全部都成为了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们,即使把我们如今陷入的处境写进书里,就连最精湛的细密画家也永远无法配以图画呈现。就像《古兰经》——千万不要误解,求真主责罚——这本书之所以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正是由于它绝不可能被描绘。我真怀疑你们是否彻底明白这个事实。
你们看,我当学徒的时候,也因为害怕,忽视了隐藏的真相及上天的话语,总以开玩笑的口气谈论这些事。结果,我落得这种下场,躺在一口可悲的井底!千万要小心,这也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了,只希望我能彻底腐烂,用我的尸臭引他们来找到我。我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想像一下,等那个龌龊的杀人凶手被抓到后,某个好心人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凌虐他。
2.我的名字叫黑(1)
离开我从小生长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十二年后,我像个梦游者般再度归来。“土地召唤他回来。”他们这么形容快死的人,就我的情况而言,是死亡召唤了我。初抵旧地时,我以为这里只有死亡;之后,我也遇见了爱情。只不过那时,我重回故土,如同我对曾经居住过的这个城市的记忆一样,爱情是一段遥远而早已忘却的过去。十二年前,就是在伊斯坦布尔,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的姨表妹。
离开伊斯坦布尔仅仅四年之后,当我走遍波斯国那广袤无垠的大草原、积雪覆盖的山脉、哀伤忧愁的城市,递送信件并收集税款时,我发现,我已渐渐淡忘了留在伊斯坦布尔的小恋人的面容。惊恐中,我努力地试图记起她,但终究发现,无论你多么爱她,人是会渐渐地忘却那张久未见面的面孔的。在东方,当帕夏的秘书、受帕夏之命东奔西跑度过的第六年,我已明白我幻想中的面孔已不再是我留在伊斯坦布尔的恋人的脸了。之后,到了第八年的时候,我再次忘记了自己在第六年时心中误认的那张脸,于是又编织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到了第十二年,我以三十六岁的年纪回到这座城市时,痛苦地察觉我早已如此这般地把我恋人的容颜忘却了。
十二年中,我的许多朋友、亲戚和街区的熟人都已相继死去。我前往俯瞰金角湾的墓园探视,为母亲及那些在我离开时过世的叔伯们祷告。泥土的气味混入我的回忆。母亲的坟墓旁,有人打破了一只陶水罐,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地上的碎片,我哭了起来。我是为死去的人流泪吗?还是因为十多年之后,我奇怪地发现自己仍然只是在生命的开端?或者相反,是因为我已经感到自己已来到了人生旅途的终点?我不知道。雪轻柔地落下,我失神地望着东飘西荡的雪花,脑中昏乱地想像自己生命的种种,以致迷了路,没有注意到墓园的阴暗角落里,一只黑狗正盯着我瞧。
泪水止息后,我擦净鼻子。离开墓园时,我看见那只黑狗冲我友善地摇着尾巴。再后来,我租下了一位我父亲一脉的亲戚以前住过的房子,在城中安顿了下来。女房东把我当作了她在战场上被萨法维王朝士兵杀死的儿子,要帮我打扫房间并为我做饭。
就好像我不是安顿在伊斯坦布尔,而是临时在世界另一个尽头的某座阿拉伯城市,想要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似的我上了街,心满意足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马路变得比以前窄了,还是我觉得是如此?在某些地方,道路挤在紧紧相邻的房屋之间,我得贴着墙壁和大门走,才不会被满载货物的马匹撞上。城里多了许多有钱人,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我看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如同一座堡垒,由高傲的马匹拉着,就连在阿拉伯或波斯也找不到这样的车。在“焚毁的石柱”附近,我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讨厌乞丐挤成一堆,四周飘散着从鸡贩市场传出的臭气。其中一个瞎子空瞪着落下的雪花微笑着。
如果有人告诉我,伊斯坦布尔以前是个较为贫穷、狭小、快乐的城市,我大概不会相信,但我的内心正是这么对我说的。尽管我恋人的房子仍在原处,坐落在菩提树和栗树当中,但待我敲门询问后,才知道屋子的主人已经换了。我得知恋人的母亲,我的阿姨,已经去世,而姨父和他的女儿皆已搬走。从应门的人口中,我得知她们遭受了某种厄运。这些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如何残忍地伤透了你的心,摧毁了你的梦想。我现在不想将这一切描述给你们听,但我想告诉你们,当回忆起旧日花园里菩提枝丫上垂悬着一根根小指粗细的冰柱,而夏日里则是青葱翠绿、阳光普照时,我看到如今这个花园充满苦痛、积雪而疏于照顾,此情此景能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死亡。
从姨父寄到大布里士的一封信中,我已经得知了一些亲戚们的遭遇。信中他邀请我回到伊斯坦布尔,说他正在为苏丹殿下编纂一本秘密书籍,而他需要我的帮助。他听说我在大布里士时,有一段时间曾为奥斯曼的帕夏们、地方官员及伊斯坦布尔的客户们制作书本。伊斯坦布尔的客户会付现金下订单委托编写手稿,我做的就是拿这笔钱到附近城市里寻找那些虽对战争和奥斯曼士兵不满,但没有投奔加兹温或其他波斯城市的细密画家及书法家,请这些身无分文、怀才不遇的大师们撰写、绘画并装订成书,再找人把完成的书送回伊斯坦布尔。要不是年少时姨父灌输我对绘画与精致书本的热爱,我绝不可能有机会从事这项职业。
在我姨父曾经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街道,一头通往市场,在这街头,有一位技艺精湛的理发师,他还在那家店里,还在同样的镜子、剃刀、水罐和肥皂刷之间。我们四目相对,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我很高兴看见那只连着链子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洗头盆,他往里头倒热水的时候,仍然依循着旧日的抛物线,来回悠荡。
有一些我年少时频繁走过的街区和街道,十二年来已经消失在灰烬中,成为野狗聚集的场所,以及疯癫的流浪汉们吓唬小孩子的燃火之地。有些地方则盖起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奢华的程度足以令我这从外归来的人震惊不已,有些屋子的窗户镶上了最昂贵的威尼斯彩绘玻璃。我看到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伊斯坦布尔盖起了许多豪华的二层楼房,二楼装饰着凸窗,拱出高墙之外。
2.我的名字叫黑(2)
和其他许多城市一样,金钱在伊斯坦布尔已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从东方回来后,我发现以前一个银币可以买到四百德拉克马那么重的面包,如今同样的价钱只能换得一半的面包,而且吃起来其味道也不如以前了。要是死去的母亲知道如今她得花三块银币买一打鸡蛋,一定会说:“趁那些鸡还没骄傲到往我们头上拉屎,赶紧走吧。”但我知道金钱贬值的问题哪里都一样。有传言说佛兰芒和威尼斯的商船载满了一箱箱伪币运至伊斯坦布尔。过去,官方的铸币是用一百德拉克马的银子铸成五百个硬币,然而现在,由于与波斯连年征战,同样重
的银子开始铸成八百个硬币。当土耳其禁卫步兵发现赚来的硬币就像菜贩码头上掉落海中的干豆子一样居然可以漂浮在金角湾上,便群起暴动,把苏丹的宫殿当作敌人的城堡团团围绕。
在这段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的时期,一位在贝亚泽特清真寺传道、并宣称是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传道士努斯莱特,扬名于世。这位来自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解释说,这十年间降临伊斯坦布尔的灾难——包括巴切卡比和卡珊吉拉地区的大火、每次都要夺去上万人性命的瘟疫、与波斯人长年不断损失无数生命而毫无结果的战争,以及在欧洲基督教徒对奥斯曼城堡的占据——都是因为人们偏离了先知的道路,不听《古兰经》的教诲,过于纵容基督徒,容忍他们公开贩卖酒类,容忍他们在苦行僧修道院弹奏乐器。
卖酱菜的小贩口沫横飞地说完了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故事,又谈到伪币、新威尼斯金币、上面刻着狮子的假弗罗林以及含银量逐年降低的奥斯曼硬币——这些钱币充斥市场和商店,就像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尔卡西亚人、阿布哈兹人、明格里亚人、波士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把人们拖往堕落的深渊,难以自拔。他告诉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馆,密谋叛乱直到清晨: 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大秃子、抽鸦片的疯子以及海达里耶教团的残余分子,这群人宣称依循安拉的道路,彻夜在苦行僧修道院里随着音乐跳舞,用尖针穿刺自己的身体,从事各种邪恶的行为,最后再野蛮地彼此相奸,或对任何他们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我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笛声,不知道是因为我想去追随它,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口出秽言的酱菜小贩,而模糊的记忆与欲望又使我觉得这是个逃脱的借口。然而,我确实知道一点: 当你热爱一座城市并且时常漫步探索其间时,不仅你的灵魂,就连你的身体,也会对这些街道极为熟悉,以至于多年之后,在一股或许因为忧伤飘落的轻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绪中,你的腿会自动带着你来到最喜爱的一个山丘。
我就是如此离开了蹄铁市场,来到苏莱曼清真寺旁的一个地方,望着雪片飘落金角湾。清真寺面北的屋顶,以及圆顶上迎着东北风的几个部分,已经开始积雪。一艘逐渐驶近的船只,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响的船帆。船帆和金角湾的水面都笼罩在这铅灰色的雾气当中。眼前的柏树和梧桐树、屋顶、凄凉的黄昏、下方住宅区传来的声响、小贩的叫卖、清真寺庭院里孩童的玩耍叫喊,这一切糅入我的脑海,决绝地使我感到,从今往后,除了这里,我将无法在其他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觉到,那遗忘了多年的恋人的脸孔,很可能会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祷过后,我在一间肝杂小店里填饱了肚子。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我仔细聆听了老板的谈话,他慈爱地望着我一口一口进食,好像在喂猫一样。天黑之后,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拐进了奴隶市场后面的一条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内拥挤而温暖。一个说书人,如同我在大布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火炉旁的高台上。他挂起了一幅图画,粗糙的纸上有一条狗,尽管线条潦草,却颇具架势。说书人扮演狗的角色说起了故事,不时地伸手指向图画。
3.我是一条狗(1)
亲爱的朋友,想必你们看得出来,我的犬齿又尖又长,几乎塞不进我的嘴巴。我知道这让我看起来很凶恶,不过我很满意。有一次一个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齿,他居然说:“哎哟,那根本不是狗,是头野猪!”
我狠狠地咬进他的腿里,犬齿深深陷进肥腻的肉中,感触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对一条狗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比在一股本能的愤怒下,用牙齿深深咬进可恶敌人的身上更令
它愉快的。当这种机会自己送上门时,也就是,当我那活该被挨的牺牲者无知而愚蠢地从我跟前经过时,我的牙齿因期待而发疼,脑袋渴望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令你们寒毛直竖的嗥叫声。
我是一条狗,但因为你们人类是一种比我还没大脑的动物,所以你们就告诉自己:“狗怎么会说话呢!”而另一方面,你们却相信这样的故事: 死人会说话,其中的角色还会用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字。狗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听得懂的人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名没有什么见识的传道士从一个乡下小镇来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清真寺,好吧,我们就叫它贝亚泽特清真寺。这里也许应该不透露他的名字,比如说应该姑且称他为“胡斯莱特教长”。可是我干吗还要隐瞒: 这个人根本是个呆头传道士。虽然他很笨,但老天保佑,他的口才却很好。每个星期五大众祈祷的时候,他是那么富有煽动性,那么能让人感动落泪,以致有些人哭到昏厥、喘不过气般死去活来。千万别搞错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说教天赋的传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泪也不流,相反的,当大家都在哭的时候,他反而更专注于他的演讲,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在责备他的信徒们。就这样,园丁们、宫廷仆役、做哈尔瓦糕点的人、低贱的贫民,以及像他一样的传道士都变成了他的跟班,显然正是因为他们享受这种口舌的鞭笞。嗨,他毕竟不是狗,他是吃过奶的人;面对着这群死心塌地的人群,当他发现吓唬这一帮人就跟让他们痛哭流涕一样有趣时,他昏了头。尤其当看到这件事还有大利可图时,他厚颜无耻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物价上涨、瘟疫与军事失败的惟一原因,在于我们忘记了我们伟大的先知那个时代的伊斯兰训示,错把其他的书本和谎言当成了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时期,有过诵读先知的出生史诗吗?为死者举行过第四十天祭礼,用哈尔瓦发糕或烤甜饼之类的甜食祭祀过死者吗?先知穆罕默德时期,伟大的《古兰经》是像唱歌一样地配着音乐诵读的吗?是否有人曾经自认为自己的阿拉伯语说得是多么好,说阿拉伯语时就像阿拉伯人一样而上到清真寺的宣礼塔,骄傲地用花腔高唱宣礼词?今天,人们到坟前乞求宽恕,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帮帮他们;他们到圣人的墓园,像异教徒一样朝一块块石头墓碑膜拜;他们在衣服里里外外绑满了许愿信物,然后就赌咒发誓。穆罕默德的时代,有散布这种信仰的苦行宗派吗?苦行宗派的宗师伊本·阿拉比,由于发誓说异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份死亡而成为罪人。苦行宗派、莫拉维派、哈尔维提派、海达里耶派的信徒们,以及那些合着音乐吟唱着《古兰经》、声称我们在和孩童及青年一起做祷告而跳舞的人,他们全部都是异教徒。苦行僧修道院应该被推倒,挖掉五米的地基,拿去填海。只有这样,那些地方才能再举行祷告仪式。”
我听到这个胡斯莱特教长变本加厉,唾沫横飞地大声宣布:“啊,我忠实的信徒呀!饮用咖啡是一项严重的罪行!我们荣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为他明白它蒙昧神志、引起溃疡、疝气与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诡计。咖啡馆这种地方,让追逐享乐的人和游手好闲的有钱人促膝而坐,从事各种粗鄙的活动;事实上,比起关闭苦行僧修道院,咖啡馆更应该被禁止。穷人们有钱喝咖啡吗?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沉溺于咖啡中,会丧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听信杂种狗的话。不过,那些诅咒我和我们信仰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杂种狗。”
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针对这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的最后几句话作些回应。当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长、传道士和讲道者瞧不起我们狗。我认为,这整件事归因于我们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平安而幸福,他曾经为了不吵醒一只躺在长袍上睡觉的猫,割下自己的袍子。由于他对猫特别宠爱,不经意排除了我们狗类,加上我们与这种猫科动物是宿敌,使得最愚笨的人也认为我们忘恩负义,因此人们私自解释先知自己讨厌狗。他们相信我们会亵渎实行斋戒沐浴仪式的人,基于这种恶意中伤的错误认识,好几个世纪以来,我们被禁止进入清真寺,并且在清真寺庭院饱受挥舞扫把的门房毒打。
容我提醒你们《古兰经》中最优美的一章:“山洞”。我之所以提醒你们,不是因为我怀疑在这间优雅的咖啡馆里,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从没读过《古兰经》,而是想让大家再清楚地回忆一下: 这一章叙述七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厌倦了居住在异教徒之中,躲进一个洞穴睡觉。安拉封住了他们的耳朵,使他们整整睡了三百零九年。等他们醒来,其中一个人回到人类社会,试图用一枚过时的银币买东西,结果发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所有人都惊讶地呆住了。这个篇章巧妙地描述了人类对安拉的依赖、真主的神迹、时间的短暂,以及熟睡的愉悦,我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而是想跟你们谈谈,第十八行诗句里提到的在七个年轻人熟睡的山洞口休息的一条狗。毋庸置疑,任何人只要他的名字能够出现在《古兰经》中都该感到骄傲。身为一条狗,我对这一章引以为傲,不但如此,更想借这个章节,来使那些把敌人比喻成肮脏杂种狗的艾尔祖鲁姆教徒重新省悟。
3.我是一条狗(2)
那么,对于狗的仇恨,真正原因究竟从何而来?你们为什么坚持说狗是不纯洁的,只要有条狗不小心闯进屋内,你们就要从里到外清洁打扫三遍?你们为什么相信只要碰触到我们,就会毁了斋戒沐浴?如果你们的长衫拂过我们潮湿的毛皮,为什么非得像个疯女人似的把那件长衫洗七次?如果一条狗舔过了一个锅,那么这个锅一定要被丢掉或重新镀锡,这种谣言显然是镀锡匠传播的,或者很可能,是猫散布的……
当人们离开村落、野外,放弃游牧生活,来到城市定居时,牧羊犬被留在了乡下;这时候狗也就变成肮脏的了。伊斯兰降临之前,十二个月中有一个被称为“狗月”。然而如今,狗却被视为恶兆。我并不想用自己的烦恼来伤你们的心,我亲爱的朋友,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听故事,思考其中的教诲,而我的愤怒是来自于那位自以为是的传道士攻击我们的咖啡馆。
如果我说这位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身世可疑,你们会怎么看我呢?他们也这么说过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啊?你辱骂德高望重的传道士,只因为你的主人是个在咖啡馆里讲故事的挂图说书人,而你想为他辩护。出去,滚!”不,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要说谁的坏话。但我非常喜欢我们的咖啡馆。要知道,我不介意我的肖像被画在一张廉价的纸上,也不在乎自己是只四条腿的动物,但我确实很遗憾自己不能像人类一样,跟你们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要是能拥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馆,我们死也愿意…… 啊?!那是什么?…… 我的主人正从小咖啡壶里给我倒咖啡呢!图画怎么能喝咖啡呢?你们别这么说!你们自己看呀,这条狗正咕嘟咕嘟地喝着呢。
啊,真好,心满意足,咖啡让我全身暖和,目光锐利,思想也活跃起来。现在,仔细听我要说的话: 你们知道威尼斯总督除了一匹匹中国丝绸和绘上蓝色花朵的中国瓷器之外,送给我们崇高苏丹的尊贵女儿努尔哈雅苏丹的还有什么礼物?一只毛皮比黑绍和丝缎还要柔软而黏人的法兰克狗。我听说这条狗被宠得不像话,她甚至还有一件红色的丝洋装。我们有一个朋友真的操过她,所以我才知道,她脱掉衣服就做不成那档事。反正,在她们法兰克地区,所有的狗都像那样穿着衣服。我听说在那边,有一个所谓优雅而有教养的法兰克女士看到一条没穿衣服的狗——或者她看到了它的家伙,我不确定——总之,她尖叫道:“哎呀,这条狗光着身子!”就昏死了过去。
据说在异教徒法兰克人居住的地区,每条狗都有一个主人。这些可怜的动物脖子上拴着锁链,被牵上街展示。它们像最悲惨的奴隶一样被单独绑着,到处拖来拖去。之后那些人逼迫这些可怜的狗进他们的屋子,甚至让它们睡在他们的床上。一条狗别说不能与另一条狗互相嗅闻或舔舐,就连在街上都不能有两条狗一块儿走。在那种卑贱的状态下,锁链拴着,如果过马路时相遇,它们也只能趁此机会用忧伤的目光远远地凝视对方,仅此而已。异教徒们完全无法想像,狗能自由自在、成群结队地在我们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乱跑;他们也无法想像,不管你是不是它的主人,必要的时候狗会吓唬人类;也可以蜷缩在一个温暖的角落,或是在阴凉处伸懒腰,安详地睡觉;更可以随地大便,随便咬人。我不是没有想过,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追随者们才反对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给狗施舍肉吃以换取上天的恩宠,甚至反对为此建立提供这些服务的慈善机构。如果他们不仅企图把我们当作敌人,还想使我们成为异教徒,那么就让我来提醒他们,对狗来说,成为敌人和成为异教徒是同一回事。在不久的将来,我希望,当这些可耻的人被处决时,我祈祷我们的刽子手朋友会邀请我们来咬一口,就像他们有时为了教训他们所做的那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 我前一个主人是个很公平的人。半夜出去偷窃时,我们互相合作: 我大声吠叫时,他就割断受害者的喉咙,这样一来就听不到对方的惨叫声了。作为回报,他会砍碎那些被他惩罚的罪人,煮了给我吃。我不喜欢生肉。老天保佑,希望未来的刽子手在处决那个从艾尔祖鲁姆来的传道士时,会考虑到这一点,即使是生吃那无赖的肉,我也不会吃坏肚子。
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1)
就在我杀死那个蠢蛋前几分钟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会夺去某人的生命,我绝不会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从心中消退,如同外国的远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线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么谋杀罪。自从被迫干掉亲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后,已经过了四天,但现在我才稍微习惯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要是能够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决这个意外而恐怖的难题,我一定愿意那么做,但我
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在当下把这件事情处理掉了,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我不能任由一个鲁莽的家伙,以不实的指控危害整个细密画家群体。
尽管如此,要习惯一个杀人凶手的身份的确很难。我在家里呆不住,只好上街。在这条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条街,再另一条。当我望着人们的脸孔时,发现许多人之所以自认为清白,只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干掉一个人。很难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于命运的小小扭转。最多,他们显得更加愚蠢,因为他们还不曾杀过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痴,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心地善良。处理掉那个可悲的家伙后,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游荡了四天,多日的观察让我得出结论,任何一个人,如果眼中闪烁出一丝聪慧、脸上笼罩着一抹灵魂的阴影,那么他就是一个隐藏的刺客。只有白痴才是清白无辜的。
就拿今天晚上来说,窝在奴隶市场后巷一间温暖的咖啡馆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望着挂在后墙上一只狗的画像,我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跟其他人一起聆听从狗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哄堂大笑。此时,我就感觉到身旁坐着的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杀人凶手。虽然他也能和我一样朝说书人大笑,但从他摆放在我手边的手臂的姿势,或者是从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动作中,我确定他和我是一个类型的,所以我陡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吓了一跳,一脸的仓皇失措。咖啡馆散场时,他的一个熟人挽住了他的胳膊,说:“努斯莱特教长的人铁定会袭击这个地方。”
他挤眉弄眼,示意那人闭嘴。他们的恐惧感染了我。谁也不相信谁,随时都会被对面的人给做掉,对此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
外头更冷了,街角和墙根都已积了厚厚的雪。夜里一片黑暗,在狭窄的巷子里我只能凭感觉才找得到路。偶尔,微弱的油灯光芒,从某处一间木房子那黑暗的窗户及拉下的百叶窗内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时间,我看不到什么光亮,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能聆听着声音找路,像守夜人用木棍敲击石头的声响、疯狗的嗥叫或是屋内传来的声音。有时候,雪中似乎发出一丝神秘的光线,照亮了城市狭窄而可怕的街道。在这团黑暗里,废墟和树影之间,我以为瞥见了千百年来不祥地出没于伊斯坦布尔的鬼魂。有时则断断续续地听见屋里的各种杂音,悲苦的人们要么一阵阵地咳嗽着,要么在呻吟着,要么在睡梦中哭喊着,要么是丈夫与妻子争吵着,仿佛试图掐死对方,孩子们则在他们的身旁哭泣。
连续几个晚上,我来到这间咖啡馆,聆听说书人的故事,借此得以重温成为杀人凶手之前的快乐,振奋精神。我的许多细密画家朋友,我花了一辈子相处的弟兄们,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自从让那个从小到大一起绘画的蠢蛋闭嘴之后,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兄弟们的生活实在教我觉得丢脸,他们只会论人是非,这里弥漫的可耻欢乐气氛也让我难堪不已。我甚至随手替说书人描了几张图画,让大家不致说我吹牛,但我想这不足以平息他们的嫉妒。
他们完全有理由嫉妒。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无论是调色、装饰页缘、编排书页、选择题材、勾勒脸孔、描绘纷乱的战争及狩猎场景、刻画野兽、苏丹、船舰、马匹、战士与情侣。没有人能像我那样专精地把灵魂的诗歌融入绘画中,甚至我镀金的技巧也无人能及。我不是自夸,只是说给你们听,让你们能理解我。时间久了,嫉妒变得跟颜料一样,会成为一位画师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溜达的时间随着我的焦躁不安而越来越长,散步的途中,偶尔会迎面遇见一两个我们最纯洁而真诚的穆斯林兄弟。突然间,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念头: 如果现在心中想着自己是个凶手,眼前的人会从我脸上读出来这一讯息。
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祷告时尴尬地挣扎着想要驱逐满脑子的女人。然而,不像年少冲动的那些日子,脑中怎么样都赶不走交媾的画面,如今,我的确能忘记自己犯下的杀人罪。
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之所以解释这一切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处境。哪怕我只是说一点点,你们就会明白一切的,但这会使我不再是一个幽魂般在人群中游荡、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凶手,而成为一个自己投案、身份清楚且即将被砍头抵罪的凶手。请准许我不描述每一个小细节,容我隐瞒一些线索: 就让那些像你们一样细心的人试着从我所说的字句及颜色中去推测我是谁,就好像通过检查脚印来抓贼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必然要提到“风格”这个如今备受关注的话题: 一位细密画家有没有、该不该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声音?
让我们来看一下大师中的大师、细密画的创始人毕萨德的一幅画。在赫拉特画派九十年前制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书页中,我碰巧看过这幅经典之作,这幅画刚好很适合我的处境,因为主题正是一场谋杀。一位波斯王子在一场残酷的王位争夺战中被杀后,这本书从他的图书馆流传出去,内容叙述的是胡斯莱夫与席琳的爱情故事。你们当然知道胡斯莱夫与席琳的悲剧,我指的是尼扎米的版本,而不是菲尔德夫斯的:
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2)
经历一连串的考验与苦难,这对情侣终成眷属: 然而,胡斯莱夫与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席鲁耶,像个魔鬼似的,不肯让他们称心如意。这位王子不但觊觎父亲的王位,更垂涎父亲的年轻妻子席琳。尼扎米笔下形容为“他的嘴像狮子一样有口臭”的席鲁耶,不择手段地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坐上了王位。一天夜里,他潜进父亲与席琳的卧房,摸黑找到床上的两个人,拔出匕首刺入父亲的胸膛。就这样,在与美丽席琳共枕的床上,父亲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而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然熟睡。
伟大画师毕萨德的绘画,如同故事本身,触动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阴沉恐惧: 在黑夜里醒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发现黑暗的房间有一个陌生人是多么的可怕!想像一下,陌生人一手掐住您的脖子,一手挥舞着匕首。精雕细琢的墙壁、窗户、框棂;从勒紧喉咙中溢散的无声尖叫所染红的地毯上弯曲、圆形的图案;当凶手上前结束您的生命时他污秽的赤脚踩着的被单上所绣的无比精巧细腻、鲜艳狂放的黄色与紫色花朵;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除了凸显绘画本身的华美,它们同时提醒您,濒临死亡的您身处的这个房间、您将要告别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精致美丽。精美的绘画和美丽的世界对您的死漠不关心,尽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对死亡时您还是孑然孤独。这才是当您看画时真正震撼您的意义所在。
“这是毕萨德的画。”二十年前,年老的大师看着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的这本书时,脸孔发亮,不是因为一旁烛光的反射,而是涌自观看的欢愉。他说:“这实在太毕萨德了,甚至不需要签名。”
毕萨德也明白这个事实,因此从不在画中某个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签名。而且,根据年老大师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毕萨德隐约带着某种难堪及羞耻感。惟有真正高超的艺术技巧,才能让一位艺术家既画出无可匹敌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迹。
我以拼了命才想出来的普通且粗糙的手法杀死了倒霉的受害人。一夜又一夜,每当我返回那片火灾残骸的区域,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揭露我身份的痕迹时,风格的问题愈发地在脑中涌现。人们所追求的风格,只不过是泄露我们自身痕迹的一个瑕疵。
即使没有纷飞大雪的光芒,我也能轻易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就是在这个被火夷平的地点,我杀害了相处二十五年的伙伴。此时,白雪覆盖并抹去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我的签名的线索,证明了在风格与签名这个议题上,安拉是与毕萨德和我有同样的看法的。四天前,如果我们在绘制那本书时犯下像那白痴所提出来的那种罪行的话,——即使是无意识之中——,安拉也不会对我们细密画家展示出这种仁爱。
那天晚上,当我和高雅先生来到此地时,还没有开始下雪。我们可以听见野狗的嗥叫在远处回荡。
“我们干吗来这儿?”倒霉的家伙问,“这么晚了,在这种地方,你打算要给我看什么?”
“正前方有一口井,从那儿往前走十二步,我把存了好几年的钱都埋在了那里。”我说,“如果你不跟任何人说出我所给你讲的,那么姨父大人和我都会让你满意的。”
“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激动地说。
“我承认。”我无奈地撒了谎。
“你知道你们所制作的图画是多大的罪过吗?”他直率地说,“那是邪魔歪道,没有人胆敢犯下这种亵渎。你们会在地狱的最底层被火炼烧。你们遭受的折磨与痛苦永远也不会停止。而你们居然把我也拉了进来。”
我听他说话,恐惧地感觉到会有很多人相信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话含有巨大的威力与吸引力,不管愿不愿意,人们都会加以留意,都会想从其他家伙那儿得到证实。一方面是他正在编纂秘密书籍;一方面因为他支付的钱,有关姨父大人的这类谣言本来已经沸沸扬扬,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又憎恨他。我也曾想,就是他狡猾地利用我镀金师弟兄的诽谤指控来掩盖事实真相。以前我们是多么亲密啊!
我任由他重复这件让我们反目的指控,而他也毫不留情,翻来覆去地讲。他似乎想刺激我去隐瞒错误,就如同在我们学徒时代,他要我隐匿错误以逃避奥斯曼大师的责打。当时我觉得他的诚恳令人信服。当学徒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也这么会睁得大大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眼睛还没有因为长年的插画工作而变小。然而我终究还是硬起了心肠,因为他已经准备好向别人招供一切。
“听我说,”我压抑住愤怒说,“我们绘制插画、设计页缘花纹、在页面上描绘框界,我们用彩色的金粉涂饰一页一页的书页,最漂亮的图画是我们画的,我们使得衣柜与箱子更加喜庆。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做这些,这是我们的工作。他们委托我们绘画,指定我们在特定的书页框界里安插一艘船舰、一只羚羊或一位苏丹,他们要求我们画某种样式的鸟、某种样式的人物,从故事中选取某个特定的场景,什么什么该怎么怎么样。我们也就照着做了。你看,这次姨父大人告诉我: ‘这里,画一匹你自己心目中的马。’整整三天,我像前辈画师一样,试画了几百匹马,为了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自己心目中的马。”我拿出撒马尔罕纸给他看,上面有我为了练手而画的一系列马匹。他兴致盎然地接过纸张,在昏暗的月光下凑近研究起这些黑白的马匹。“设拉子及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认为,”我说,“要想画出安拉所想所见的真正的马,一位细密画家必须花五十年时间不停地去画。他们还说最完美的马匹图画应该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因为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在经过五十年的工作后,必然已经失明,而他的手却会记得如何画马。”
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3)
他脸上天真无邪的目光,就像小时候我所见到的,已经全然沉溺于我画的马匹当中去了。
“他们委托给我们,而我们则努力地像前辈大师那样画出最神秘、最难达成的马匹,仅此而已。若他们要我们为他们所要求的东西负责,那是不公正的。”
“这对吗?我不知道。”他说,“我们也有责任和意志。除了安拉,我不怕任何人。是他赋予我们理智,使我们能够分辨善与恶。”
非常恰当的回答。
“安拉看见并知晓一切……”我用阿拉伯语说,“他知道我和你,我们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这件事。你要向谁告发姨父大人呢?你难道不相信这件事的背后是苏丹陛下的旨意?”
静默。
我想: 他真的这么没脑子吗?还是出于内心对安拉的恐惧而失去了冷静才会这么胡说八道?
我们在井边停了下来。黑暗中,我依稀瞥见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可怜他。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祈求真主给我证明,证明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但是个没脑子的胆小鬼,更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往前数十二步然后开始往下挖。”我说。
“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会告诉姨父大人,他会烧毁那些图画的。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要胡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听到有这么个说法,他们就不会让我们活着,也不会让画坊再存在下去。他们当中你有熟人吗?收下这笔钱,让我们相信你不会向他们举报我们。”
“钱装在什么东西里?”
“那里有一个老旧的酱菜陶瓮,里面有七十五块威尼斯金币。”
威尼斯金币听起来颇为合理,但我是从哪儿编出这酱菜陶瓮的?真是胡编乱造,但他却信了。因此我再次确认真主果然站在我这边,因为日复一日变得更加贪婪的学徒伙伴,此刻已经朝我指的方向跨步,兴奋地开始数着步子。
那一刹那我心中想着两件事。第一,地下根本就没埋什么威尼斯金币或类似的东西!如果我不给钱的话,那个下贱的蠢货将会毁了我们。忽然间我很想一把抱住这个白痴,亲亲他,就像当学徒的时候偶尔做的那样,但岁月已经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第二,我满脑子在想着到底该怎么挖?用指甲吗?我不想这些,要说想的话,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惊慌之下,我双手抓起井边的一块石头。当他还在第七步或第八步的时候,我追上去用尽全力狠狠砸向他的后脑。速度之快、动作之粗暴,连我自己都吓得愣住了,仿佛石头是砸在我的头上,甚至我都感到了疼。
与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痛苦,我想还是尽快结束这件事吧。因为此时他开始在地上猛烈抽搐,这更使人感到恐慌。
把他丢进井里后过了很久,我才想到,自己粗暴的行径一点也不符合细密画家的优雅细致。
5.我是你们的姨父(1)
我是黑的姨父大人,不过其他人也叫我“姨父”。有一阵子黑的母亲鼓励他称呼我为“姨父大人”,之后不只黑,大家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三十年前,当我们搬进阿克萨拉依地区外被栗树与菩提树遮盖的湿暗街道后,黑开始经常来我们家。那是我们的前一个居所。那段时间,如果夏天我与玛赫姆特帕夏一同出征作战,秋天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黑与他母亲来到我们家避难。黑的母亲,愿她安息,是我亡妻的姐姐;曾经有一阵子,冬夜里回家时,我会发现妻子和他母亲正相拥落泪,彼此诉苦。黑的父亲不但脾气暴躁,还酗酒,他在远方
的小宗教学校教书,但始终保不住职位。当时黑六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母亲静下来,他也跟着安静。面对我——他的姨父时,总是带着敬畏。
现在我很高兴看见在我面前的他,已长成一个坚毅、成熟而有礼貌的外甥。他对我展现的尊敬,吻我手时的那种认真,赠送蒙古墨水瓶时说“特别用来装红色”的诚恳,细心地并拢双膝坐在我面前时礼貌而端庄的举止: 所有这一切,不但显示出他是一个符合自己期望的稳重的人,同时也提醒我,自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
他有几分神似他的父亲,我见过后者一两次: 他高而瘦,双手和胳膊偶尔会做出略微紧张但还算合宜的动作。他习惯把双手放在膝上;或者当我告诉他某些重要的事时,他会专注而深沉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明白,我带着敬意在听。”或者他会巧妙地踩着我言语的节奏,有韵律地点头。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今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源于各种不同的规矩和顺从。
那些年间,黑的母亲用尽各种理由带他来我们家,因为她看到他在这里会有前途。我发现他很喜欢书,这一点让我们联系得更紧密了。依照家里人的说法,我让他做了自己的学徒。我给他讲设拉子的细密画家如何把地平线清楚地抬高到页缘的上方,从而在设拉子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给他讲每个人都描绘梅吉农由于苦恋莱依拉而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荡时,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则描绘他漫步于一群试图生火、煮饭或行走在帐篷间的妇女之中,以此来突出表现梅吉农的孤独。我还给他讲,许多插画家描绘胡斯莱夫瞥见赤裸的席琳在弥漫月光的湖里沐浴那一刻时,想当然地为这对爱侣的马匹和衣服涂上颜色,这些人甚至没有读过尼扎米的诗,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我告诉他,一位细密画家如果没有用脑子细心地阅读过他所绘画的文章就拿起画笔,那么他的动机除了贪婪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我高兴地发现黑拥有另一项必备的优点: 如果不想在细密画和艺术上感受失望,你就千万不要把它看作是你的职业。无论你拥有多么高的艺术技巧和天赋,要寻找金钱及权力就到别处去,如此一来,当发现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时,你才不会因此而憎恨艺术。
黑在为伊斯坦布尔和外省的帕夏们、有钱人制作书籍那段时间,接连认识了所有大布里士的插画家和书法大师。他讲述了这些艺术家们的贫困潦倒及心灰意懒。不只在大布里士,在马什哈德与哈勒普也一样,许多细密画家因为贫困和怀才不遇已经放弃了书籍绘画,开始画起单张图画,画一些可以吸引欧洲游客的新奇玩意儿,甚至淫秽的图片。他听说当年阿巴斯王在大布里士签署和平条约时呈献给苏丹的手抄绘本,早已被拆散,这些图画被拿去用在了别的书上,而印度君王艾克贝尔正为了一本庞大的新书撒出大笔金钱,大布里士和加兹温城里最优秀的插画家们抛下手边的工作,群集涌进了他的皇宫。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也轻松地穿插了其他故事: 譬如,他带着微笑讲述着马赫迪的有趣故事,或者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傻王子作为和平谈判的人质被送到乌兹别克后,三天内就引火自焚,使得对方显得十分紧张。尽管如此,他眼中隐约闪现的阴影告诉我,虽然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但那个使我们双方都感到害怕的难题尚未解决。
如同每一个时常拜访我们家,或听过别人谈论我们,或者即使很远但也获悉我有一个美丽女儿谢库瑞的年轻男子一样,黑也很自然地爱上了我的独生女儿。也许当时,我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到需要留意,因为许多人从没亲眼见过就爱上了我的女儿——美人中的美人。不同的是,黑不但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纳与喜爱,更有机会亲眼看见谢库瑞,他得了相思病。他没能如我所愿压抑住自己的爱意,反而犯下了错误,像是向我的女儿敞开了他内心的烈火。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在他离开伊斯坦布尔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而这位满不在乎的士兵,在两个男孩出生以后便离家出征作战,从此再没回来。四年来,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猜想黑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布尔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着我眼睛时的目光中,我感觉他早已知道了一切。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书桌上的《灵魂之书》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 我知道他心里清楚,两年来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住回到了父亲的家里。
5.我是你们的姨父(2)
之前我们没提到过这栋在黑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黑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谈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虽然如此,一进屋,我就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干燥,搬到二楼对我关节痛的毛病有好处。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 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只有一小块领地的土耳其骑兵,也很快就能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了冬天我作为画室用的房间。我发现黑感觉到了谢库瑞就住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进入了真正的主题,告诉他我为何写信到大布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布尔。
“正如你与大布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一起所做的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社稷的根基,荣耀的苏丹陛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隐瞒了他的国库大臣支付我报酬。我和苏丹画坊里的最优秀的细密画家一个一个地说好了。我让他们有的人画一条狗,有的人画一棵树,有的人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有的人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所表达的那样。然而,与威尼斯画家不同,我的作品不是描述财富,而当然是反映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它将表现苏丹帝国的种种喜悦及恐惧。如果我最后让人画上一张金币,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加进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借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来体现荣耀的苏丹陛下与他的帝国。我要求我的那些代号为‘鹳鸟’、‘橄榄’、‘高雅’及‘蝴蝶’的画家们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题材。即使是在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里,苏丹的画家们也常常会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来给我看。”
“我们究竟在画哪种图画?为什么我们要用这种方式画?我现在不能全部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想保守秘密,也不是因为我不能告诉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它们将会呈现何种意思。不过,我非常清楚它们应该是哪种图画。”
信寄出后四个月,我从我们旧居的理发师那里听说黑已经回到伊斯坦布尔,接着邀请他来家里。我知道,我的故事当中有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种伤感与幸福。
“每幅画都是在说一个故事,”我说,“为了美化我们阅读的手抄本,细密画家描绘出最鲜活的场景: 情人们初次见面;英雄鲁斯坦砍下邪恶怪兽的脑袋;当发现所杀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儿子时,鲁斯坦悲痛欲绝;为爱而迷失心智的梅吉农,游荡于贫瘠而荒芜的大地,置身狮子、老虎、雄鹿与豺狼之间;一场战役前夕,亚历山大来到森林里,想用禽鸟占卜战争的结果,却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鹬,他伤心难过…… 我们的眼睛,在读累了这些故事的文字后,可以看看图画歇一歇。如果文字中有些内容我们费尽心机也想像不出来的时候,插画便能立刻帮助我们。图画是故事的彩色花朵。然而,一张没有故事内容的图画是不可能存在的。”
“以前我是这么想的,”我接着说,语带遗憾,“但这却是可能的。两年前,我以苏丹使者的身份,再度旅行到威尼斯。我详尽地观察了意大利大师绘制的肖像画。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图画出自哪些故事、哪个场景,只是单纯地观看,并努力从画面上萃取其中的故事。有一天在宫廷里,我意外看见一幅挂在墙上的画,顿时目瞪口呆。”
“那张画里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当然,画中的人不像我们,而是一个异教徒。尽管如此,我越看他,就越觉得我和他很相像,虽然事实上他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有一张圆圆的胖脸,没有骨头,一点颧骨也没有,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我这样坚挺的下巴。虽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图画,就越觉得心怦怦直跳,仿佛那是我自己的肖像。
“引领我参观皇宫的是一位威尼斯绅士,告诉我这幅肖像是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样是贵族。在他的肖像画中,加入了所有他生命中的重要物品: 背景中一扇打开的窗户外是一座农场、一个村落,以及一片糅合各种颜色、看起来很写实的森林。这位绅士面前的桌子上,放置着一个时钟、书籍、时间、邪恶、生命、一支书写笔、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装满金币的盒子和其他东西,零零碎碎,谁知道呢,还有和许多画中一样的一些我所不明白但能感觉到的东西…… 画中还能看到邪灵与魔鬼的阴影,除此之外,还有站在父亲身边美丽如梦的女儿。
“这幅图画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修饰或补足哪一个故事?在观看这幅作品的过程中,我逐渐察觉,它所蕴含的故事便是他自己。这幅画不是哪一个故事的延伸,就是为他本人而画的一幅作品。
“我永远忘不了那幅令我目瞪口呆的画。我离开皇宫,回到暂时客居的屋子,一整夜都在思索着那幅画。我,也想要被人用同样的方式画下来。不,我没有那个资格,应该被如此描绘的,是苏丹陛下!应该描绘苏丹陛下与他所拥有的一切,这一切要能展示出他的帝国并包围起他。我想,这本手抄本可以依此构想来绘制。
5.我是你们的姨父(3)
“意大利巨匠笔下的贵族肖像,让你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人是谁。即使从没见过此人,如果人们要你从人群中把他找出来,借助肖像,你就能从几千人当中把他找出来。意大利画师们发现了此种绘画的技巧,使人们能够分辨个别的人物——无需仰赖他的服装或勋章,纯粹透过他独一无二的脸型。 这便是人们所说的‘肖像画’。
“你的脸孔只要曾经用这种方式画出来,那便没有人能忘得了你。而且就算你身在远方
,凡是见到你肖像的人,都会感觉到你仿佛正在他身旁。那些不曾活生生亲眼见过你的人,即使在你死后多年,也会好像面对面地看见你,仿佛你就站在他们眼前。”
我们沉默了许久。外头一丝凛冽的光线,从前厅一扇面向街道的小窗上半部渗入;这扇窗户下半部的百叶窗从未开启过,最近我才拿一块浸了蜂蜡的布把它封死。
“有一位细密画家,”我说,“为了制作苏丹陛下的秘密手稿,也和其他画家一样常悄悄地来我这里,与我一起工作到清晨。他最擅长的是镀金。这位不幸的高雅先生,有一天晚上从这里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家。我担心他们可能已经把我的镀金大师干掉了。”
6.我,谢库瑞(1)
噢,为什么黑骑着白马从对面经过时,我会站在窗前?为什么我会在那一刻刚好凭直觉打开了百叶窗,并从积雪覆盖的石榴树枝后,望了他那么久?我没办法准确地告诉你们。是我通过哈莉叶告诉了艾斯特,因此,我当然很清楚黑会经过那条路。在此同时,我独自走上有壁柜的那个房间,检查箱子里的床单,房间的窗子正对石榴树,恰巧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激动地使尽全力推开了百叶窗,阳光流泻一室: 站在窗口,虽然有点晃眼,但我与黑四目相对,这是何等美妙。
他长大了,也更成熟了,褪去了年轻时生涩的瘦小模样,如今成了一个潇洒的男人。听着,谢库瑞,我的心这么告诉我,他不但外表英俊,看进他的眼里,会发现他拥有一颗孩童的心,纯真孤独: 嫁给他。然而,我却给了他一封意思完全相反的信。
尽管他年纪比我大十二岁,但在我十二岁时,却比他成熟得多。那个时候,不像一般男人会笔挺地站在我面前,大声宣布他要做这或做那,要跳过这里或要爬上那里;相反的,他只是埋首于眼前的书本或图画中,好像凡事都让他不自在似的躲了起来。到最后,他也爱上了我。他画了一幅画表达了他的爱意。那时我们两个都长大了。当我到了十二岁时,感觉到黑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好像很害怕我会发现他已爱上了我。“将那把象牙柄刀子拿给我。”比如,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会望着刀子而不是我。再比如,如果我问他:“你想喝杯樱桃蛋奶吗?”他都不敢像我们嘴里塞满食物时会做的那样,以一个甜美的微笑、一个面部表情来表示愿意;相反的,他会像对耳背的人说话一样扯开喉咙大叫:“好。”因为他害怕,不敢看我的脸。当时,我是美丽绝伦的少女,任何一个男人,就算隔得远远的,或者透过拉开的帘幕或微启的门,甚至隔着我脸上层层的头纱,只要瞥一眼,都会立刻迷恋上我。我不是自夸,只是解释给你们听,让你们能明白我的故事,并因此更能分担我的悲伤。
胡斯莱夫与席琳这段家喻户晓的故事中,有一个场景我和黑曾详尽地讨论过。胡斯莱夫的朋友夏波,一心想撮合胡斯莱夫与席琳。有一天,席琳与宫廷里的女伴们一同出游乡间时,夏波偷偷地在她们坐下休息的林子里,悬挂了一幅胡斯莱夫的画像。在美丽的花园里,看见挂在树上的英俊的胡斯莱夫的画像,席琳立刻坠入了情网。许多绘画都描绘出了这个瞬间,这个细密画家们所称的“场景”,刻画出了席琳仰头凝望胡斯莱夫的相貌时,脸上惊喜与爱慕的神情。当黑与我父亲一起工作时,见过这幅画许多次,也曾经看着原画比照临摹过一两次,画得和原画一模一样。爱上我之后,他为自己又临摹了一幅,但是在胡斯莱夫与席琳的位置上,却画下了自己和我——黑与谢库瑞。如果人物下方没有加上名字标示,只有我才认得出画中的男人与少女是谁,因为我们偶尔开玩笑闹着玩的时候,他会以同样的方式和颜色画我们: 我一身蓝衣,他一身红色。好像怕这样还不够似的,他还在胡斯莱夫与席琳的画像下方写下了我们的名字。他把画放在我找得到的地方,然后跑掉了。我还记得他从旁偷看了我见到这幅作品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非常清楚自己无法像席琳那样爱他,于是佯装不知情。夏天,为了驱散炎热,我们喝着冰凉的酸樱桃蛋奶,里头加入了听说是远从冰雪覆盖的乌鲁山运来的冰块。就在这样的一个夏日夜晚,在黑回家之后我告诉父亲,黑向我示爱。当时,黑刚从宗教学校毕业,在远郊教书;同时,更多像是基于我父亲的坚持而非他自己的意愿,黑正试图在位高权贵的纳依姆帕夏那儿谋求职位。但在我父亲看来,黑太不上心了。父亲整天为他发愁,想让黑到纳依姆帕夏手下谋个一官半职,至少从一个书记员开始做起,但父亲抱怨说他自己显然不够努力,也就是说,黑尽做些没脑子的事。当天晚上,听见我提及黑和我的事后,父亲宣布:“没想到他把眼光放得更高,这个穷外甥。”接着,不顾我母亲在场,他又说:“没想到他比我们想像的要精明得多。”
我伤心地忆起接下来几天父亲的作为,我如何避开黑,他又如何不再来我们家,甚至都不来我们街区,不过我不打算解释太多,不然你们会讨厌我和父亲。请你们相信,我们别无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理智的人会立刻明白,无望的爱情怎么样都是绝望,他们会在明白了心中那条非理性的界线后,快刀斩乱麻,礼貌地宣布:“他们认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们也是这么做的。我母亲也说过好多次:“至少别伤了这男孩的心。”母亲称之为“男孩”的黑,当时二十四岁,而我只有他的一半年纪。由于父亲把黑的示爱看作是一个无礼的举动,因此他可能有意没有满足母亲的愿望。
当我们听说他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消息时,尽管还没有全然忘记他,但我们已不再去想他了。因为许多年来,我们都没有再从任何城市听说他的任何消息,我心想可以留下他画给我的图画,作为我们童年的回忆及童年伙伴的信物。为了不让父亲与我后来的军人丈夫发现这幅画,惹得他们生气或嫉妒,我仔细涂掉人物下方的名字“谢库瑞”与“黑”,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有人不小心在上面滴上了父亲的哈桑帕夏墨水,意外发生后再刻意画成花朵掩饰。既然今天我已经把这幅画还给他,你们之中那些因为我在窗口向他现身而看不起我的人,或许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或许会重新考虑考虑。
6.我,谢库瑞(2)
十二年之后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在窗口多呆了一会儿,沐浴在晚霞的深红余晖中,虔敬地望着花园在这种光芒中逐渐变成浅红色,继而再变成橘红色,直到傍晚的寒意把我唤醒。外头没有风。如果街上有人经过,或者我父亲,他们看见我站在敞开的窗口会说些什么,我不在乎。梅丝茹,齐威尔帕夏的女儿,每星期都和我兴高采烈地到澡堂去洗一次澡,她总是不停地笑,不停地乐,总会挑一些最不恰当的时机说些最吓人的话。有一次她告诉我,一个人永远无法彻底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是常常这么想的: 有时候我会随口说些什
么,一开口才发觉自己想他了,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又使劲地认为自己没有去想他。
我不想对你们隐瞒我曾经一个一个地偷窥过父亲邀请至家中的细密画家们。当他们当中可怜的高雅先生像我不幸的丈夫一样失踪之后,我觉得很难过。他是那些画家们当中最丑,也是最死气沉沉的一位。
我掩上百叶窗,走出房间,下楼来到了厨房。
“母亲,谢夫盖没听你的话,”奥尔罕说,“刚刚黑到马厩牵马的时候,谢夫盖溜出厨房,跑到门洞后面偷看了他。”
“又怎样!”谢夫盖说,手里拿着杵,“妈妈也从壁柜的洞里偷看他。”
“哈莉叶,”我说,“晚上给他们煎几片杏仁糊甜面包,少放点油。”
奥尔罕开心地跳上跳下,谢夫盖则默不作声。然而当我转身上楼时,他们两个却赶上我,兴奋地尖叫着、推挤着从我身边过去。“慢一点,慢一点。”我笑着说,“两个小捣蛋。”我轻轻地拍了拍他们瘦小的背。
夜晚降临时,与孩子们一起呆在家里,多美好呀!父亲已经安静地埋首于书中了。
“你的客人走了,”我说,“我希望他没有太烦你?”
“恰巧相反,”他说,“他让我很开心,他像以前一样非常尊敬他的姨父。”
“那很好。”
“但如今他也很小心谨慎。”
他这么说,与其是想观察我的反应,还不如说是用轻视黑的口气来结束这个话题。若是在别的时候,我一定会反唇相讥,可是此时,我感觉他还骑着白马在走,想起他,我微微一颤。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稍晚我发现,在有壁柜的房间里,我紧紧搂着奥尔罕。谢夫盖也加入了我们,他们两个推挤了一会儿,原以为他们俩又打了起来,结果我们全部滚到了地板上。我像爱抚小狗一样摸着他们,亲了亲他们的后脖和头发,把他们紧搂胸前,感觉他们的重量压在了我的乳房上。
“啊哟,”我说,“你们的头发臭死了。明天你们跟哈莉叶去澡堂。”
“我再也不要跟哈莉叶去澡堂了。”谢夫盖说。
“你长得很大了吗?”我说。
“妈妈,你为什么要穿那件漂亮的紫色衬衣?”谢夫盖问。
我走进里面的房间,脱下紫色上衣,换上平日穿的旧绿衬衣。换衣服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冷,微微发抖,但能感觉到我的皮肤灼烫,身体精力旺盛,充满活力。我本来在脸颊上涂了一点红粉,刚刚和孩子们滚来滚去时大概抹坏了,但我啐了一口,用手心把颊上的红晕抹匀。你们知道吗,我的亲戚,澡堂里我所见到的女人,以及所有看到我的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像二十四岁、有两个小孩、年华已逝的少妇。别怀疑她们,千万相信她们,明白吗?不然我就不讲下去了。
我对你们说话,你们可别惊讶。好多年来,我寻遍父亲书籍中的图画,寻找女人和佳丽的画像。她们确实存在,不过数量很少,仅零星散布,而且总是一脸害羞、腼腆,总是低着头,至多像在道歉似的互相凝视。她们从不曾像男人、士兵或君主那样昂着头、挺直身子看着世界。只有在草草绘制的廉价书本中,由于画家的不小心,有些女人的眼睛才不会看着地面或是画中的某样东西,也不会看着一杯酒或是看着恋人,而是直接朝向读者。我一直很好奇她们所看的那个读者究竟是谁。
一想到那些两百年前帖木儿时代制作的书籍,一想到那些好奇的邪教徒们心甘情愿花费黄金买下并大老远运回自己国家的那些书,我就兴奋得发抖: 或许有一天,某个遥远国度的人们,也会听到我的故事。难道这不就是人们渴望自己被刻画在书页中的原因吗?难道不就是为了这种喜悦,才使苏丹与大臣们乐意提供一袋袋黄金,请人写下他们的历史?当感觉到这种喜悦时,我也想和那些美丽的女人一样,一只眼睛看着书中的世界,一只眼睛望向外面的世界,我也极想和你们这些天晓得从哪个遥远时空欣赏着我的人们说话。我是个迷人而聪明的女子,也很喜欢被你们欣赏。如果偶尔不小心撒了一两个小谎,也只是为了不让你们在我身上得出错误的结论。
你们大概已经注意到,父亲非常疼爱我。在我之前他有三个儿子,但真主把他们一个个从身边带走,只留下了我这个女儿。父亲对我百般呵护,但我却没有嫁给一个他挑选的男人,而是嫁给了一位我遇见继而喜欢上的土耳其骑兵。如果留给父亲选择,我的丈夫将不仅是最伟大的学者、对绘画与艺术极具鉴赏力、有权有势,而且会像《古兰经》里富有贵族的代表卡伦一样富裕。这种男人,就算在父亲的书里也找不到半点踪影,真要是非这种男人不嫁,那我想必注定一辈子就呆在家里了。我丈夫的英俊众所周知,透过媒人的介绍,他找到机会,在我从澡堂回家的路上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充满着爱的火焰,我立刻就爱上了他。他有一头黑发、白晳的皮肤、绿色的眼睛及强壮的臂膀: 不过他却像一个睡着了的小孩一样安静而无邪。尽管他在家中如女人般温柔而文静,但是,至少我自己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还弥漫着一丝血腥的气息,或许那是因为他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战场上杀人和掠夺战利品。起先父亲觉得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士兵,所以不愿意把我嫁给他,我以死相逼,父亲才同意了。这个男人由于他在接连的战役中表现出过人的勇敢而获得了一块价值一万银币的领地,从此以后大家都很羡慕我们。
6.我,谢库瑞(3)
四年前,一场和萨法维的战役结束后,他没有随部队一块儿回来,一开始我并不担心。因为随着参加的战斗越来越多,他变得愈来愈精明老练,知道如何为自己制造机会,掠夺更好的战利品带回家,争取更大的领地,为自己的部队招募更多的士兵。有些目击者说,与部队分散后,他便带着自己的士兵逃入了山里。最初,我一直想着他就要回来了;然而两年后,我慢慢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整个伊斯坦布尔有那么多的女人和我一样,丈夫出外打仗都失踪了,这时,我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夜里,躺在我们的床上,我们这些女人只能紧紧搂着孩子一块儿哭。为了不让孩子们哭,我对他们说一些充满希望的谎言,比如某某人证明说他们的父亲在春天来临前就会回家。之后我的谎言由他们的嘴里说给别人听,再在别人的嘴里越说越走样,最后作为好消息又说回给我听时,我反而变成了第一个相信的人。
原先我们与丈夫那温和善良、从没过过好日子的阿巴扎老父亲,以及那同样有着绿眼睛的弟弟一起,住在查社卡普一套租来的房子里。家中的顶梁柱我丈夫失踪后,我们便陷入困境。我公公原本是做镜子的,但大儿子从军赚钱后便中断了,如今这么大岁数又重操旧业。哈桑,丈夫的单身汉弟弟,在海关工作,随着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开始计划争夺“一家之主”的地位。某个冬天,因为害怕付不出房租,他们匆匆忙忙把负责家务杂工的女奴带去奴隶市场卖了,从此要我接手厨房的活儿、洗衣服,甚至还要我上市集采买。我没有抗议,没有说:“我是干这种活的女人吗?”我咽下自尊,干起了所有的活。然而,如今当小叔子哈桑夜里不再有女奴可以带进房后,他开始试图闯进我的房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当然可以马上回到父亲的家里,但是根据伊斯兰教法官所言,我丈夫在法律上仍然活着,如果我激怒了夫家的人,他们不仅可以逼迫我和孩子回到丈夫家中,甚至会让我与留住我不放的父亲受到处罚,以此来侮辱我们。说实话,我其实可以和哈桑上床睡觉,因为我发觉他比我丈夫更人性、更理智,当然他还深爱着我。但是,如果我想都不想就这么做的话,到头来很可能我不是当他的妻子,真主保佑,而是变成他的奴隶。因为,他们害怕我要求取得我的那一份遗产,甚至有可能抛弃他们,带着孩子回我父亲家,所以他们也不太愿意请法官裁定我丈夫的死亡。如果在法官眼中,我的丈夫没有死,那么我自然不能嫁给哈桑,也不能嫁给别人,这样我就被牢牢地绑在了这个家里。因此,在他们看来,我丈夫的失踪以及就这样持续下去的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你们别忘了,我可是在给他们做家务,从煮饭到洗衣服什么都做;不但如此,其中一个人还疯狂地爱着我。
对于公公和哈桑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嫁给哈桑,但要这么做首先必须要找好证明人,然后再去说服法官。这样一来,如果失踪丈夫的血亲,他的父亲及弟弟,接受了他的死亡,也没有任何人会反对关于他死亡的宣告,还有如果,只需要花几个银币给证人作证在战场上看见了他的尸首,那么法官也会认定这一事实。只不过,最大的问题是我要让哈桑相信,一旦成了寡妇,我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要求我的遗产继承权,或是向他要一笔钱才肯嫁给他;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相信我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我自然知道如果想在这点上取得他的信任,必须以一种令他信服的态度与他同床,如此一来他才能确定我是真的把自己给了他,不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意与丈夫离婚,而是因为我诚挚地爱着他。
只要些许努力,我的确可能爱上哈桑。他比我失踪的丈夫小八岁,丈夫在家时,哈桑就像我的小弟弟,而我也一直以这样的情感疼爱他。我喜欢他质朴但又有激情的样子,喜欢他爱陪孩子们玩耍的态度,也喜欢他有时望着我的饥渴神情,仿佛他是个快要渴死的人,而我则是一杯冰凉的酸樱桃蛋奶。但我也明白得强迫自己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不但叫我洗衣服、也不在乎要我像个女奴或奴隶般上市场买东西的男人。那些日子,我常常回到父亲的家中,盯着锅碗瓢盆泪流满面;深夜里,我和孩子们总是挤在一起,相拥而眠。那段时间,哈桑也不曾给我机会改变心意。由于他不相信我会爱上他,不相信我们婚姻的必要前提将会不证自明,一点自信都没有,因而总是采取一些错误的举动。他试过围堵我、吻我和调戏我。他说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再回来,还说他会杀了我。他恐吓我,哭得像个婴儿。他又急又慌,从不给时间来培养传说中描述的那种真实、高贵的爱情。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
一天夜里,当我与孩子们在房里熟睡时,他试图强行打开我的房门。我立刻起身,不顾是否会吓到孩子,扯开喉咙放声尖叫,大喊家里闯入了可怕的邪灵。我吵醒了公公,我所谓的对邪灵的恐惧和惊叫声使得仍处于兴奋当中的哈桑在他父亲面前狼狈不堪。在我假装的哀号和颠三倒四的有关邪灵的话语间,这个有头脑的老人羞惭地发现眼前可怕的事实: 他的儿子喝醉了,竟然想要哥哥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说天亮之前不敢闭眼睡觉,要守在门口,保护我的孩子不受“邪灵”伤害。对此公公没有回答。早上,我向他们宣布将带我的孩子回父亲家住一阵子,照顾生病的父亲;这个时候,哈桑才接受了他的失败。我返回父亲家,随身带走几件物品,作为婚姻生活的纪念: 一只丈夫没有卖掉的从匈牙利带回来的闹钟,一根用最剽悍的阿拉伯骏马的筋腱制成的鞭子,一副大布里士出产的象牙棋,里面的棋子常被孩子们拿来玩战争游戏,以及我吵了多少回才没有被卖掉的银烛台,这是那吉瓦战役的战利品。
6.我,谢库瑞(4)
正如我所预料,搬离失踪丈夫的家,使得哈桑偏执而粗暴的爱情转化为绝望但又令人敬佩的一团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不会支持他,因此与其恐吓我,他转而寻求我的怜悯,寄给我一封封情书,在信纸的角落画上失恋的鸟儿、泪眼汪汪的狮子与哀伤的羚羊。我不打算对你们隐瞒,最近我重新开始阅读这些信件。如果这些信不是他拜托某个画家朋友所画,也不是拜托某个诗人朋友所写的话,那么哈桑还是有很丰富的想像力的,而当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从来就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最近的一封信中,哈桑发誓他会赚很多钱,绝不再
让我成为家务活的奴隶。发现他贴心、敬重、幽默的口吻,加上孩子们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哀求,以及父亲的抱怨,使得我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而正因为如此我才打开了那扇百叶窗,就像是为了向世界吐出一口闷气。
趁哈莉叶还没有准备好餐桌,我用最高级的阿拉伯椰枣花给父亲调制了一杯苦酒,在里面掺入一匙蜂蜜和几滴柠檬汁,接着安静地来到父亲跟前,他正在阅读《灵魂之书》。我像个幽灵,静悄悄不让人察觉地把酒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喜欢这样。
“下雪了吗?”他问,声音如此微弱而忧伤。当下我就明白,这将是可怜的父亲最后一次看见雪。
7.我是一棵树(1)
我是一棵树,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看在安拉的分上,听听我想说的话。喝点儿咖啡,不要犯困,睁大眼睛,就当我是精灵一样,听我给你们说说为什么我会如此寂寞。
一、 人们说我是被潦草地画在一张表面未涂胶的粗纸上的,是为在说书大师身后能有一幅树的图画挂着。的确如此。此刻,我身旁既没有其他修长的树,也没有草原上的七叶草,没有常用来比作撒旦和人的层层黑岩石形体,也没有天空中卷曲的中国式云朵。只有土地、
天空、我和地平线。但我的故事比这要复杂得多。
二、 身为一棵树,我没有必要非得成为书的一部分。然而,身为一棵树的图画,我却不是某本书中的一页,这点让我感到有些不安。既然我不是要在书中展示着什么,那么我就想到,我的图画被挂在墙上,而异教徒和邪教徒之类的人将会跪倒在我面前拜我。别让艾尔祖鲁姆教长的信徒们听见,我偷偷地为这种念头自豪,之后就被深深的恐惧和羞惭吞没。
三、 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故事。本来我应该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从那里飘落。让我来讲给你们听:
像秋天的落叶般从我的故事中飘落的故事
四十年前,波斯王塔赫玛斯普,这位奥斯曼帝国的大敌,也是全世界最喜欢绘画艺术的君王,随着年岁的衰老,失去了对美酒、音乐、诗歌,以及绘画的热爱;不仅如此,他还戒除了咖啡,结果他的脑袋自然也就停止了运转。成天阴沉着脸,疑心越来越重,为了远离奥斯曼军队,他甚至把帝国的首都从当时仍属于波斯领土的大布里士,迁移到了加兹温。晚年有一天,他被邪灵缠身,一阵精神错乱中,他祈求真主的宽恕,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碰酒、漂亮男孩和绘画。这个事件明显地证明,丧失了对咖啡的品味之后,这位伟大的君主同时也丧失了他的神智。
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天赋异禀的装订师、书法家、镀金师与细密画家们,二十年来曾在大布里士创造出世上最珍贵的经典著作,此时却全部作鸟兽散般地分散到了其他城市。马什哈德的总督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塔赫玛斯普的侄儿及女婿,于是邀请到其中最优秀的几位来到他管辖的城市,把他们安置在他的细密画家工匠坊,要他们临摹帖木儿统治时期赫拉特城最伟大诗人扎米的七部叙事诗《七宝座》,并把它制作成一本有细密画的精致手抄本。对于这位聪明而可爱的侄儿,君王塔赫玛斯普原本就是又爱又嫉妒,也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当他听说这本精致手抄本的时候,妒火中烧,愤怒地免除了侄儿马什哈德总督的职位,把他贬到卡因市;这样还不够,之后又把他贬到一个更小的城镇塞布齐瓦尔。马什哈德的书法家和插画家于是流落到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投靠到别的苏丹和王子的手抄画坊里去了。
然而,奇迹般地,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的精美书册并没有半途而废。原来,他手下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图书制作员。这个人骑着马,大老远跑到最优秀的镀金大师居住的设拉子;然后他再带着几张书页来到伊斯法罕,寻找最擅长书写奈斯塔力克体书法的书法家;接着他翻山越岭,一路来到布哈拉,请乌兹别克汗身边最伟大的绘画大师设计绘画结构,请他们描绘人像;之后,他南下赫拉特,委托一位半盲的老画师根据记忆画出了蜿蜒扭曲的藤蔓和枝叶;在赫拉特,他拜访另一位书法家,请他以金色的瑞卡体书法为图画中一扇门撰写了门楣;最后,他再度出发往南到卡因,向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展示自己长途跋涉六个月完成了一半的书页,以此获得了极大的赞赏。
依照这种速度,这本书显然永远也做不完,明白了这一点后他们雇用了鞑靼快骑作为信差。除了准备让大师绘画和书写的手稿书页外,每一位快骑还携带一封信,详细描述要求艺术家们所做的内容。就这样,信差们带着手稿书页,穿越波斯、呼罗珊、乌兹别克领土,以及索格底亚那。信差的快马疾驰加速了书本的制作。有时,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第五十九页和第一百六十二页,会在一间屋外狼嗥声依稀可闻的驼马店相遇。两位信差友善地交谈后,会发现彼此正参与同一本书的制作,于是他们把各自的书页从房里拿出来。彼此讨论手上这些书页,努力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个故事,又是故事的哪一部分。
我原本应该属于这本现已完工了的手抄绘本中的一页,然而很遗憾,一个寒冷的冬夜,运送我的那位鞑靼快骑穿越一座崎岖的高山时,被埋伏的盗贼突袭。他们先是痛打可怜的鞑靼人一顿,然后这群无耻的盗贼将他洗劫一空,强奸并残酷地杀害了他。因此我也无从知晓自己原本究竟属于哪一页。我请求你们看看我,告诉我: 不知道我本来是不是准备在梅吉农乔装成牧羊人去探视莱依拉的帐篷时,作为他的遮阴?还是本来准备隐没在黑夜里,象征一个绝望而没有信仰的人灵魂中的幽暗?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一对逃离全世界、横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岛屿上得到安宁的情侣增添幸福的色彩!我多么希望,当亚历山大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受到暑热以至鼻血不止而身亡时,自己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其遮阴。或者,一位父亲向儿子提供关于爱与生命的忠告时,我原本是用来象征他的力量和智慧的?啊,究竟我原本是要为哪一个故事增添意义及典雅呢?
7.我是一棵树(2)
这群土匪杀死了信差,把我带在身边,鲁莽地揣着我穿越无数山脉及城市,其中一个偶尔也明白我的价值,对我细心呵护,就好像他知道一张树木的图画要比一棵真正的树更加赏心悦目似的。然而由于他不知道我属于哪一个故事,因而很快就厌倦了我。这个流氓揣着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幸好他并没有像我所害怕的人那样,把我撕了乱丢,反而来到一家旅店,以一壶酒的价格把我卖给了一个细心的人。这位可怜的细心人,有时会在夜里就着烛光看着我哭泣。没多久,他就悲伤而亡,人们卖掉了他所有的物品。感谢说书大师买下了我
,让我大老远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如今,我万分快乐,今晚能够在这里和你们这些奥斯曼苏丹手下天赋异禀、目光如鹰、意志坚定、下笔精巧、心思细腻的细密画家及书法家们在一起,我感到十分荣幸。看在上天的分上,我乞求你们别相信别人的瞎扯,说我是某个细密画大师为了墙上能有幅画挂而随便在粗纸上乱涂的。
但再听听看,还有些什么样的谎言、什么样的诽谤和什么样的大胆玩笑!你们大概还记得,昨天晚上我的主人在这面墙上挂了一张狗的图画,讲述了这只禽兽的冒险故事;同时他还说了关于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教长的故事!是这样的,尊敬的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完全误解了这个故事,他们以为我们的言论冒犯了他。我们怎么可能说这位伟大的传道士、尊贵的大人身世可疑呢?真主责罚!我们怎么可能有这种念头?他们可真能搬弄是非,这是多么大胆的玩笑呀!事实上,他们把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听成了艾尔祖鲁姆的胡斯莱特了。所以,接下来让我告诉你们“锡瓦斯的斗鸡眼奈德莱特教长与树”的故事。
除了公开斥责追求漂亮男孩和绘画艺术,锡瓦斯的斗鸡眼奈德莱特教长坚持咖啡是魔鬼的产物,喝咖啡的人全都要下地狱。喂,锡瓦斯人,难道你忘了我这根粗大的枝条是怎么弯曲的吗?我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得发誓不告诉别人,因为安拉会保佑你们不听信诽谤的。一天早晨,我醒来一看,哇塞,一个个儿有清真寺宣礼塔那么高、手像狮子爪一样的庞大的家伙,带着之前提到的那位教长一起,爬到我这棵树上,躲在我茂盛的树叶下;接着,原谅我的用词,他们就像发情的狗一样搞了起来。当这个庞然大物,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撒旦,在干我们这位的时候,一边温柔地亲吻他迷人的耳朵,一边对之细语:“咖啡是罪,咖啡是恶……”因此,那些相信咖啡带来不良影响的人们,相信的不是我们正统宗教的戒律,而是撒旦本人。
最后,我要提一下法兰克画家,如此一来,如果你们之中有些堕落的人一心想和他们一样的话,希望你们留意我的警告,改变想法。是的,这些法兰克画家用惊人的技巧描绘君王、神甫、绅士甚至女人的脸孔,使你看过这样的一张肖像之后,能够在街上指认出画中的人。本来他们的妻子就可以随便在街上游荡,所以,其余的你们自己去想吧。但好像这还不够似的,他们更加的变本加厉。我指的不是拉皮条这种事,而是绘画……
一位伟大的法兰克大画师与另一位伟大的法兰克大画师,一起走过一片法兰克草原,谈论着技巧和艺术。他们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座森林,其中技艺更为纯熟的一位告诉另一位:“新风格的绘画需要这样一种才能,当你画了这座森林中的一棵树后,看过画的人来到这里,若他愿意的话,便可从所有树木里准确无误地找出那一棵树。”
感谢安拉,我,你们见到的这幅可怜的树画,好在不是根据这种企图画出来的。这么说不是害怕如果我是如此被画出来的话,伊斯坦布尔所有的狗都会以为我是一棵真的树,跑来往我身上撒尿,而是因为: 我不想成为一棵树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
8.我是一枚金币(1)
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奥斯曼苏丹金币,身上有着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的玺印。今天,葬礼之后,在这间充满哀伤的漂亮咖啡馆里,苏丹陛下手下的大师鹳鸟,大半夜里刚完成了一幅我的图画,还没给我抹一层薄金,不过抹上薄金之后的样子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画像在这里,而我的真身则是在你们亲爱的弟兄、知名细密画家鹳鸟的钱包里。他现在站起来了,把我从钱包里拿出来,展示给你们每个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艺术大师,各位来宾,大家好。看见我身上闪亮的光芒,你们的眼睛全睁大了,激动地看着我在油灯的光芒下
闪闪发光,最后,你们对我的主人鹳鸟大师羡慕不已。你们说得没错,因为除我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衡量一位画家的才华了。
过去三个月,鹳鸟大师赚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样的金币。我们全部都在这个钱包里,而且鹳鸟大师,你们自己瞧,没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知道伊斯坦布尔所有细密画家中没有人赚得比他多。人们可以用我来衡量各位细密画家的才华,解决各种不必要的争端,这让我感到很骄傲。过去,当我们还没有养成到咖啡馆来的习惯、头脑还没有开化时,这些呆蠢的细密画家晚上总会争吵谁最有才华、谁最懂得色彩、谁画的树最好或谁是描绘云朵的专家,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每天晚上都会为这些事动手互殴,打得鼻青脸肿。现在既然由我来主持公道,画坊里一片甜美和谐,不仅如此,还带来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才有的那种平静氛围。
除了我的判断带来的和谐与平静,让我来给你们列举一下可以用我交换的各种东西: 一个美丽年轻女奴的一只脚,大约是她整个人总价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滚着象牙边的高级胡桃木制理发师镜子;一个绘制精美的五斗柜,上面装饰着价值九十银币的旭日图形和银叶;一百二十个新鲜面包;一块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只银臂环;十分之一匹马;一个又老又肥的女奴的两条腿;一头小水牛;两个中国瓷盘;苏丹陛下画坊中波斯细密画家、大布里士人德尔维什·麦赫梅特及像他这样的大多数人一个月的薪水;一只优秀的猎鹰加笼子;十罐帕那约特葡萄酒;与以俊美闻名于世的少年玛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时,还有其他许多举不胜举的机会。
来此之前,我曾在一个穷鞋匠学徒的臭袜子里呆了十天。每天夜里,这落魄的家伙会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可以用我买到的东西,一直念到睡着。他所念的这首诗的诗句,如摇篮曲那般甜美,向我证明了还没有钱不能进的洞。
说到洞,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来此之前发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复述一遍,将可以写好几大本书。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只要鹳鸟先生不生气,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发誓吗?
那么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钱伯里塔什铸币厂铸造的真正22K奥斯曼金币。我是枚假币。他们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制造出来,带到这儿,当作一枚22K奥斯曼金币招摇撞骗。我对你们的体谅深表感激。
根据我从威尼斯铸币厂得来的消息,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异教徒带到东方使用的劣质金币,都是他们在同一间铸币厂铸造的威尼斯币。我们这些轻信白纸黑字的奥斯曼人,毫不怀疑每块威尼斯币的黄金纯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没有留意它的含金量,于是这些假的威尼斯金币迅速充斥了整个伊斯坦布尔。后来,因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铜量多的钱币比较硬,人们开始用牙咬来辨别钱币。譬如说,你欲火焚身,跑去找人见人爱的绝世美少年玛赫穆特,首先他会把钱币而不是别的东西放入柔软的嘴里咬一咬,宣布它是假的。结果这么一来,他只给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时,而不是整整一个小时。威尼斯异教徒一看,他们的伪币有这种不幸的结局,于是他们决定伪造奥斯曼金币,认为奥斯曼人是不会发现的。
现在,请你们注意一下这么一种奇怪的事情: 这些威尼斯异教徒画画的时候,好像不是在画一幅图,而是真正创造出他们笔下的物品。然而,铸钱的时候,他们却不做真的钱币,反而制造假的。
我们被装进铁箱子里,上了船,摇来晃去地从威尼斯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兑币商的店铺,塞在店主人蒜臭冲天的嘴里。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夫走进门,希望换开一个金币。这个无赖的兑币商大师,说你把它拿来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币是真的还是假的。于是他拿起农夫的金币,丢进了自己嘴里。
当我们在他的嘴里相遇时,我发觉农夫的金币是一枚真正的奥斯曼苏丹币。他在蒜臭味中看见我说:“你只不过是个假的。”他说的没错,但是他高傲的姿态伤了我的自尊,于是我骗他:“老实说,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当此时,农夫骄傲地坚持说:“我的金币怎么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进了地底下,那个时候有这种缺德玩意儿吗?”
我还在想结果会如何时,兑币商把我而不是农夫的金币从嘴里拿了出来。“把你的金币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贱的威尼斯异教徒的假钱。”他说,还斥责那农夫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呀?”农夫也回应了几句,然后拿着我走了。听到其他兑币商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农夫的信心没了,因为含金量低用我只换得了九十个银币。从此,在不停地转手之间,我七年没完没了的冒险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8.我是一枚金币(2)
容我骄傲地告诉你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伊斯坦布尔流浪,从钱包到钱包,从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钱币。我最惨的噩梦是被装进一个罐子,埋在某座花园的石头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枯燥的时间都不是很长。许多得到我的人,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我是假币时,都想尽快摆脱我。虽然如此,我还从来不曾碰到有谁警告过对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没有察觉我是伪币,数了一百二十枚银币来交换我,结果发现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就在痛苦与焦躁中捶胸顿足,直到瞒骗住了另一个人,才得以摆脱我。在
这过程中,虽然他们自己也一再企图欺骗别人,但每一次都因为急躁和恼怒而失败,因而也只能不断地诅咒当初唬骗他的人“缺德”。
在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尔被转手了五百六十次,没有一个家庭、商店、市场、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犹太会堂没有进去过。当我四处流浪时,听过各种与我有关的谣言、传说、谎话,数量之多远超过了我的想像。人们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种名分: 我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我是无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连我自己都爱上了钱;很遗憾,这个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买所有的一切;我是肮脏的、低俗的、下贱的。那些知道我是伪币的人,甚至会更加生气地对我说些更为糟糕的话。当我真实的价值贬值时,隐含的价值反而升高了。不过,尽管有这些无情的隐义和无知的诽谤,我却看到绝大多数人是从心底里真正喜欢我。我想,在这个没有爱的年代,如此发自内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爱实在该让我们感到高兴。
我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走过伊斯坦布尔的每一个角落。我看过各种人,从犹太人到阿布哈兹人,从阿拉伯人到明格里亚人,我认识了每一个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尔奈传道士的钱包里,跟着他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往玛尼沙。半路上,我们不巧遇到了劫匪。他们其中一人大叫:“要钱还是要命!”恐慌中,这位倒霉的传道士把我们藏进了他的屁眼。这个地方比喜欢吃大蒜的人的嘴巴还要臭、还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变得更糟糕了,因为强盗们没有喊“要钱还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贞操还是要命!”他们排成一列,一个一个轮流上他。我们被塞在那个小小的洞里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们提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离开伊斯坦布尔。
我在伊斯坦布尔广受欢迎。年轻女孩们把我当作她们的梦中情人般亲吻;她们把我藏在丝绒钱包里,藏在枕头下、硕大的乳房间,以及她们的内衣里;她们甚至会在睡梦中抚摸我,看看我还在不在那儿。我曾经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炉边、在靴子里、在一间香喷喷麝香店的一只小瓶子瓶底,以及一个厨师拿来装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里。我游遍伊斯坦布尔,被塞在骆驼皮做成的皮带里、埃及格子布裁制的外套内里、鞋子内里的厚布料间,以及五颜六色的灯笼裤的暗角落里。钟表匠大师佩特罗把我藏在一只老爷钟的秘密隔间里,一位希腊杂货商则直接把我塞进羊奶酪中。人们用厚布把我与珠宝、印章、钥匙一起包起来,收藏在烟囱里、火炉中、窗台下、粗茅草垫里、大立柜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亲经常从餐桌上起身,过来看看我是否还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糖果吸吮;小孩子闻着闻着就把我塞进鼻孔;而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们,如果一天不把我从羊皮钱包里拿出来看七次,就会辗转难眠。曾经一个有洁癖的切尔卡西亚女人,一整天下来打扫完屋子后,会把我们从钱包里拿出来,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们。我记得有一个独眼兑币商,总是把我们一枚枚叠起来,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发牵牛花香味的搬运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观赏一片美景似地望着我们;还有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镀金师——不需要说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没事会用我们排列出各种图案。我曾经搭乘红木小船旅行,还进出过苏丹的宫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制造的书本里、在散发玫瑰香气的鞋跟里,以及驮鞍的盖布中。我看过成千上百只手: 脏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还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种气味: 鸦片窟的、蜡烛制造厂的、鲭花鱼干的,还有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汗味。经历过这么多刺激和纷乱后,有一个卑贱的小偷在黑夜里割断了受害者的喉咙,把我扔进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恶的屋子,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口水,怒骂道:“去死,全都是为了你。”我觉得好伤心,真希望自己马上消失不见。
不过,如果我不存在的话,便没有人能够区别好画家与烂画家,这将造成细密画家间的彼此互相残杀。所以,我没有消失,而跳进一位最聪明、最天才的细密画家的钱包里,一路来到此地。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个比他还要厉害的画家,那么,你就想尽办法,把我抢到手吧。
9.我的名字叫红(1)
《君王之书》的作者诗人菲尔多西来到了加兹尼,玛赫姆特君王的宫廷诗人们因为他来自乡下而瞧不起他,但正是他说出了最后一行诗句,补全了一首谁也没能把它补全的、用最繁复的韵脚写成的四行诗。当他吟出这最后一个诗句时,我就在那儿,就在菲尔多西的束腰长袍上。我出现在《君王之书》英雄鲁斯坦的箭囊上,随着他浪迹天涯寻找失散的坐骑;在他用神奇宝剑把恶名昭彰的食人巨妖砍成两半时我就在那喷涌而出的鲜血之中;当他与接待他的国王的美丽女儿翻云覆雨时,我就在那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单的褶缝之中。我无所不在,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当叛逆的图尔砍下兄弟伊莱奇的脑袋时;当梦境般壮丽的传奇军队在大草原上厮杀战斗时;还有,当亚历山大中暑后,鲜艳的生命之血从英挺的鼻子闪闪发亮地流下时,我都在现场。是的,萨珊王贝拉姆·古尔每天晚上都会在不同颜色的帐篷里选择一位来自不同国家的美女陪他过夜,听她说故事,我,则出现在他每星期二拜访的那位绝代佳丽的衣服上;他看到了这位美女的画像而爱上了她,就如同席琳看到了胡斯莱夫的画像而爱上了他一样,而我,也同样出现在胡斯莱夫的一身服装中。真的,我无处不在: 在围城军队的旗帜上,在举行盛宴的餐桌桌布上,在亲吻着苏丹脚背的使者的长衫上,以及任何描绘着宝剑的场景中,它们的故事深受孩童喜爱。是的,在俊俏学徒和细密画大师的目光注视之下,通过纤细画笔的涂抹,我在产自印度及布哈拉的厚纸上展示出了乌夏克地毯、墙壁纹饰、伸长脖子从百叶窗里探头张望街道的佳丽身上的衬衫、斗鸡的鸡冠、神话世界的神话果实、石榴树、撒旦的嘴巴、图画边框的精巧勾线、帐篷上的弯曲刺绣、画家自得其乐所画的裸眼才能看到的花朵、糖制鸟雕像上头的樱桃眼睛、牧羊人的袜子、传说故事中的日初破晓,以及成千上万战士、君王和爱侣们的尸体和伤口。我喜欢被抹在血像鲜花一样开放的战争画面上;我喜欢被抹在大师级诗人的长衫上,与一群漂亮男孩及诗人们一起郊游踏青,聆听音乐,饮酒作乐;我喜欢被抹在天使的翅膀上、少女的嘴唇上、尸体的致命伤口上和血迹斑斑的断头上。
我听到了你们要问的问题: 身为一种颜色是什么感觉?
色彩是眼睛的触摸,是聋子的音乐,是黑暗吐露的话语。因为千万年来,从各类书籍、家什中,我听到了灵魂的细语,如同风中的窸窣呢喃,请允许我说,我的抚触就好似天使的抚触。一部分的我,严肃的那一半,捉住你们的视线;而欢愉轻松的另一半,则在你们的凝望下飞入天际。
我身为红色有多么的幸福!我炙热、强壮。我知道人们都在注意我,我也知道没人能够抗拒我。
我从不隐藏自己: 对我而言,精致优美并非出于柔弱无力,而是来自果决和毅力。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害怕别的颜色、阴影、拥挤,甚至是孤寂。能够用我战无不胜的火焰,涂覆一张期待着我的画纸,是多么的美妙!任何地方只要有我,就会看见眼睛发亮、热情奔腾、眉毛扬起、心跳加速。看啊,活着是多么的美妙!看啊,能够看见是多么的美妙!活着就等于能够看见。我无所不在。相信我: 生命从我开始,又回归于我。
安静并听听我是如何成为此种神奇的红色的。一位细密画家,一位颜料的专家,把来自印度斯坦最燥热地区品质最优良的红昆虫干,用他的臼和杵猛力捣成粉末。接着,他准备好了五德拉克马的红色粉末、一德拉克马的肥皂草和半德拉克马的溶剂。他在一个锅子里装三奥卡的水,把肥皂草放进去煮。再把溶剂倒入水里搅匀。他让水继续慢煮,趁这段时间自己喝一杯上好的咖啡。当他享用咖啡时,我像个即将出世的婴孩一样愈来愈不耐烦。咖啡清醒了大师的头脑,带给他邪灵般的锐利目光。他把红色粉末倒入锅里,拿一支调色专用的干净细木棍,小心搅拌锅里的混合物。尽管我即将成为纯正的红色,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键,就是我的浓稠度,煮的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因此,他会用搅拌棍的一端把液体画在拇指的指甲上(绝对不能用其他指头)。噢,身为红色是多么的美妙!我把他的拇指指甲染成了红色,但没有半点稀薄的液体流溢到两旁。简言之,我的浓稠度恰到好处,不过,我仍含有残渣。他把锅子从炉火上拿下来,用一块干净的麻布过滤,除掉我的杂质。然后,他再度把我加热,煮沸两次。最后他加入一小撮明矾粉末,将我静置一旁,等我冷却。
我在锅子里静静呆了几天。满心期盼被画上书页、被抹在各处各地,却这样呆呆地静置着,实在让我颓靡心碎。就是在这段沉寂的时间里,我开始思索身为红色的意义。
有一次,在某座波斯城里,一位失明的细密画家靠着记忆画了一匹马,正当他的学徒用毛笔蘸着我为马鞍布的刺绣上色时,我听到了两位失明的大师正在争执:
“因为我们花了一辈子热忱专注绘画,因此,如今瞎了眼的我们,自然知道红色,记得它是什么样的色彩,什么样的感觉。”凭借记忆画马的大师说,“可是,如果我们天生就瞎眼呢?我们要如何真正明了我们俊美学徒此刻正在使用的红色呢?”
9.我的名字叫红(2)
“好问题,”另一位说,“但别忘了,颜色不是被知道的,而是被感觉的。”
“我亲爱的大师,请向一个从来不知道红色的人解释一下红色的感觉。”
“如果我们用手指触摸,它感觉起来会像是铁和黄铜之间的东西。如果我们用手掌紧握,它则会发烫。如果我们品尝它,它就会像腌肉一般厚而细腻。如果我们用嘴唇轻抿,它将
会充满我们的嘴。如果我们嗅闻它,它的气味会像马。如果说它闻起来像是一朵花,那它就会像雏菊,而不是红玫瑰。”
一百一十年前,当时法兰克的绘画尚未足以威胁我们,统治者们从来不为此烦忧,而著名大师也对自己的技法信心满满,狂热的程度有如信仰安拉,因此,法兰克大师选择各种浓淡的红色,用来画各种普通的剑伤,甚至最平凡的粗麻布。他们这种方法,大师们不但视为粗鄙而不敬,更嗤之以鼻。只有软弱无知而犹疑的细密画家,才会使用不同的红色调来描绘一件红色长衫。他们这么宣称——阴影绝不是个借口。而且,只有一种红色,我们也只相信这种红色。
“这种红色的意义是什么?”凭记忆画马的失明细密画家又问。
“颜色的意义在于它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看到了。”另一位说,“我们无法向一个看不见的人解释红色。”
“不信神、不信教的人为了否定真主的存在,坚持说我们无法看见真主。”画马的瞎眼大师说。
“没错,他只为那些能见的人现身。”另一位大师说,“就是这个原因,《古兰经》里写道,能见的和不能见的永远都不会是一样的。”
俊美的学徒细腻地把我蘸点入马匹的马鞍布上。这种感觉何其美妙,把饱满、强劲、有活力的我涂入精美描绘的黑白图画: 当猫毛笔把我抹散在期待已久的书页上时,我开心得浑身发痒。就这样,一旦我把自己的颜色呈现于纸上,仿佛我正命令这个世界:“变红!”而世界也就真的变成了我的血红色。没错,那些看不见的人会否认,然而事实却是,到处都有我的存在。
10.我,撒旦(1)
我喜爱橄榄油炒红辣椒的气味、落在平静海面上的晨雨、窗边倏然闪现的女子容颜,寂静、沉思与耐心。我相信自己,而且,通常,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批评。尽管如此,今夜我来到这间咖啡馆,是为了向我的细密画家与书法家弟兄们澄清一些流言蜚语。
当然了,因为开口的人是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准备相信我说的是反话。不过,精明的你们,也该察觉到我话语的反意不见得全然准确,而且,就算怀疑我,狡猾的你们想必
也对我的言论颇感兴趣:你们很清楚,我的名字,在荣耀的《古兰经》中出现了五十二次,是最常被提到的名字之一。
既然如此,我就从真主那荣耀的《古兰经》讲起。书中提到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请别会错意,当我这么说时,心中可是存有极度的谦卑。因为这里面有着一个风格的问题。荣耀的《古兰经》对我的贬抑,长久以来带给了我极大的痛苦,但此种痛苦正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在为此而争辩。
一点没错,真主在我们天使眼前创造出了人类。接着他要我们匍匐于这个造物跟前。是的,情况就如“天梯”章节中的描述:当所有的天使都朝人类屈身时,我拒绝了。我提醒众人,亚当只不过是用泥巴做出来的,我却出身于火,一种人尽皆知的优越元素。因此我不向人类低头。于是,真主认为我的行为,怎么说呢,“高傲”。
“堕落吧,远离这层层天堂。”他说,“这里容不下你这类图谋自身伟大的家伙。”
“准许我活到最后审判日,”我说,“直到亡者复活。”
他准允了,我对他说,这段时间内,我将诱惑害我受罚的亚当后代,而那些被我成功腐化的人,他说将会送他们下地狱。你们也知道我们双方始终谨守这些诺言。关于此事,我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
有些人宣称,当时全能的真主与我达成了一项协定。依照他们的说法,通过企图摧毁人们的信仰,实际上我是在帮助全能真主试炼他的子民:拥有坚定判断力的善良好人,将不会误入歧途;屈服于俗世欲望的邪恶坏人,则会犯下罪行,日后将落入地狱深渊。因此,我的工作极为重要:如果所有人都可以上天堂,就不会有人感到惧怕,但是整个世界的运作及统治,却绝不可能单单靠美德实现。在我们的世界,邪恶与美德同等必要,罪行与正直更是缺一不可。虽然安拉创造的尘世秩序因我而得以实施——当然是在他的认可下(不然他怎么会允许我活到审判之日?)——但我却永远被标志为“邪恶”,同时,从不给我以应有的奖赏,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有些人,比如神秘主义的曼苏尔,梳羊毛者,或是著名的伊玛目·葛萨利的弟弟阿赫梅特·葛萨利,依循这条逻辑继续延伸,甚至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结论:如果我引发的罪行确实经过真主的准允和旨意,那么它们其实是真主所要的。更进一步地,他们主张善与恶并不存在,因为一切皆源于真主,就连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其中一些愚钝的家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连同他们的书一起被焚毁。因为,善与恶当然存在,该如何划分两者,正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不是安拉,真主宽恕,在那群笨蛋的脑袋中植入此种荒唐念头的人也不是我;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
这使我忍不住提出第二项不满:我并不是全天下所有邪恶罪行的根源。许多人犯罪的原因完全无关乎我的教唆、欺骗和诱惑,纯粹是基于他们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性,还有最常见的,基于他们自己的白痴。就像某些博学的神秘主义者想尽办法替我脱罪一样,假设我是一切邪恶的起源同样荒谬无稽,且与荣耀《古兰经》的经义不符。我没有引诱水果贩奸诈地用烂苹果蒙骗顾客、鼓吹小孩子撒谎、煽动巧言令色的马屁精、教唆老年人编织淫邪的春梦或激发男孩手淫。即使全能真主也找不出这最后两者之中有何邪恶之处。确实,为了驱策你们犯下深重罪孽,我尽心尽力。但有些教长却在书中写道:所有打哈欠、打喷嚏或甚至放屁的人都是我的俘虏。这证明他们丝毫不了解我。
就让他们误解你吧,如此一来你可以更轻易拐骗到他们,你们或许会这么建议。没错。但容我提醒你们,我有我的自尊,当初也就是它促使我与全能的真主决裂。尽管我可以化身为各种形体,尽管各种书本中数以万次地提及我曾伪装成明艳诱人的美女,成功地勾引许多虔诚之士,但今晚在场的各位细密画家弟兄,能否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家坚持把我画成一个畸形、尖角、长尾巴的丑陋怪物,脸上永远布满一颗颗凸起的肉痣?
于是,我们来到了真正的主题:绘画。一位传道士,我不愿意具名以免他日后来骚扰你们,鼓动伊斯坦布尔街头一群乌合之众,谴责以下的行为有背真主的旨意:像唱歌一样呼唤众人准备祈祷;苦行僧修道院的集会;坐在彼此的腿上;随着乐器的演奏放纵地吟诵;以及饮用咖啡。我曾听说我们中间有些细密画家,因为害怕这位传道士及其信众,于是声明所有法兰克风格的绘画,背后都是我在作祟。好几个世纪以来,我已背负了无以数计的指控,但从来没有这么离谱的。
让我们从头来看。每个人都念念不忘是我诱惑了夏娃偷吃禁果,而忘记了整件事的开端。不,也不是从我在全能真主面前表现的傲慢开始。一切的起始,在于他在我们面前创造了人类,并期待我们向他屈膝低头,结果遭到了我恰当而坚定的拒绝——虽然其他天使服从了。难道你们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吗?他居然要求用火创造出来的我,去向用粗泥创造出来的人类低头?噢,我的弟兄,说出你们的良心话。算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思考,只是担心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会一字不漏地听见,并且日后借此斥责你们。好吧,我们别去追究,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赋予你们良知。我同意,你们的恐惧是合理的,我会忘掉这个问题,也会忘掉那泥与火的辩论。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忘记——没错,我始终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对人类低头。
10.我,撒旦(2)
然而,这恰巧是法兰克大师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他们非但不满足于呈现每一种人身上每件琐碎的细节,从绅士、教士、富商到女人,各种人的眼睛颜色、肤色、弯翘的嘴唇、额头的皱纹、戒指和肮脏的鬓角——甚至包括落在女人乳房间的迷人阴影。这些艺术家甚至胆敢把他们的主角置于画纸的正中央,仿佛人类理当被崇拜;不仅如此,还把这些肖像当作偶像展示,要求观者臣服于前。人类有重要到应当被画出每个细节,包括他的影子吗?如果街上的每栋房子,都依照人类的谬误观点描绘,随着距离愈来愈远而大小逐渐缩小,那么人类难
道不是实际上僭越了安拉的地位,站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一点,安拉,全能伟大之主,必定比我更清楚。总之,单从表面来看,把绘制这些肖像的主意归功于我,实在可笑。我怎可能这么做?我,拒绝匍匐于人类跟前而遭受不可言喻的痛苦和孤立;我,失去了真主的宠爱而成为众人咒骂的对象。还不如像某些毛拉在书中写的和某些传道士所说的那样,每一个把玩自己的年轻人和每一个放屁的人都是受到我的引诱,这么说还较为合理。
关于这个主题,我还有最后一点意见,但不打算说给凡夫俗子听,他们满脑子不外乎世俗的野心、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其他可笑的热情!只有真主,以他无限的智慧,才能明白我:难道不是您,要求天使在人类的面前弯腰,使得人类自我膨胀、充满了骄傲?如今,他们模仿您要天使看待他们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人类开始崇拜自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就连您最忠诚的仆人也想拥有一张自己的法兰克大师风格的肖像。对于自恋的下场,我太清楚了,那便是很快就会完全忘记了您。然而到时候,他们又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
我该如何对你们说呢?实际上我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自然,只能靠牢牢站稳双腿,承受几百年来人们对我残酷地丢石头、辱骂、诅咒,以及当众斥责。只希望那些暴躁肤浅、动不动就骂我的敌人们,能够记得全能真主恩赐我活到最后审判日,却只分配给他们六七十年的岁月。如果我建议他们多喝咖啡延寿,相信很多人会因为是撒旦在说话,决定反其道而行,彻底禁绝咖啡,或者更夸张的,倒立过来把咖啡从屁眼灌进去。
别笑。重要的不是思想的内容,而是思想的形式。重要的不是一位细密画家画了什么,而是他的风格。不过这些事情需要不露痕迹才行。我本来打算说一个爱情故事作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今晚赋予我声音的这位巧嘴说书人承诺,后天星期三晚上,他会挂起一幅女人的画像,届时他将给大家讲述这个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