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其人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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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叶渭渠
(一)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川端一两岁上,父母双亡,少年时代,祖母和姐姐又相继作古,从此与眼瞎耳背的
祖父相依为命,使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幼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暗
影。十六岁上,川端预感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时,就决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记录下来。
于是他写起了《十六岁的日记》。这既是作者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
实内里的诗情,在这里也显露了康成的创作才华的端倪。
少年的川端康成聪颖过人,早早闯入说林书海,广泛地猎取古今世界名著和日本名
著,尤其是对《源氏物语》更是爱不释手。他对这部名著虽不甚解其意,只朗读字音,
欣赏着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调子,但却深深地为其文体和韵律所吸引。这一经历对他后来
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后他写作的时候,少年时代那种似歌一般的旋律,
仍然回荡在他的心间。他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憧憬,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把过去所写
的诗文稿子,装订成册,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开始具有文人的意识,最初的写作
欲望已经萌发。
中学时代,他无数次投稿石沉大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创作天分,认真考虑自己的
才能是否可以成为文学家。在1916年作为中学四年级生,在大皈《团栾》杂志上发表了
习作小说《肩扛教师的灵柩》,他就经常给《文章世界》写小品、掌小说。《文章世界》
举办投票选举“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对于立志当作家的少年来说,这
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他在大学预科的同窗好友中有许多志向文学者,
他们一起谈论文学,议论文坛现状和探讨当时日本很流行的俄罗斯文学,使来自农村的
他顿开茅塞,受益匪浅。这期间,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千代》,
他以淡淡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恋爱故事。大学时代,川端康成
与爱好文学的同学为了向既有文坛挑战。改革和更新文艺,复刊了第六次《新思潮》,
在该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了处女作《招魂节一景》,描写马戏团女演员的悲苦生活是比较
成功的,受到文坛老前辈的称赞。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
着这位文学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坛。
川端发表了《招魂节一景》以后,由于恋爱的失意,特别遭未婚妻伊藤初代解除婚
约,他感到幸福的幻灭,经常怀着忧郁的心情到伊豆汤岛,写了未定稿的《汤岛回忆》。
此后他为了诉说和发泄自己心头的积郁,又借助自己手中的笔,为杂志写出短篇小说
《林金花的忧郁》和《参加葬礼的名人》。与此同时,他在爱与怨的交织下,以他的恋
爱生活的体验,写了《非常》、《南方的火》、《处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说,有的是
以其恋爱的事件为素材直接写就,有的则加以虚构化。川端这一阶段的创作,归纳起来,
主要是描写孤儿的生活,表现对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与哀思,以及描写自己的爱情波折,
叙述自己失意的烦恼和哀怨。这些小说构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个鲜明的特征。这
些作品所表现的感伤与悲哀的调子,以及难以排解的寂寞和忧郁的心绪,贯穿着他的整
个创作生涯,成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调。川端本人也说:“这种孤儿的悲哀成为我的处
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
(二)
1924年大学毕业后,川端康成踏上社会,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活。他积极与横光利
一等人发起新感觉派文学运动,并发表了著名论文《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和创作
了《感情的装饰》、《春天的景色》、《浅草红团》等少数几篇具有某些新感觉派特色
的作品,并无多大的建树,他甚至被称为“新感觉派集团中的异端分子”。后来他公开
表明他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同路人,决心走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他的名作《伊豆的舞女》
和《雪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川端康成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心中充盈令人窒息的忧郁,一次去伊豆旅行的
机会,偶遇巡回艺人一行,与年少的舞女邂逅,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对待,并说他是
个好人,他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友
善的中学生,以平等待人,自然激起了感情的波澜。他们彼此建立了真挚的、诚实的友
情,还彼此流露了淡淡的爱。川端将这段经历化为艺术,便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
《伊豆的舞女》了。
《雪国》描写主人公驹子沦为艺妓,在屈辱的环境下成长,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
力,勤学苦练技艺,追求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真
正爱情。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在那个社会是难以实现的。她追求的实际是一种理
想的、极致的、实际上不存在的哀伤虚幻的爱。男主人公岛村却把她这种认真的生活态
度和真挚的爱恋情感,都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从某种意义说,这个故事是当时日
本社会世相的相当精确的艺术概括。
《伊豆的舞女》、《雪国》的成就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在艺术上开始了一条
新路。川端曾盲目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全盘继承传统都没有成功,但他并没有放弃
艺术上的新追求,且不断总结经验,对传统与现代结合进行积极的艺术探索。他的《伊
豆的舞女》就是在吸收西方文学优点的基础上,力图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尝
试。而《雪国》则使两者的结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赋予作品更浓厚的日本色彩。
其二,从《雪国》开始,川端的创作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
性,即以抒情笔墨,刻画下层少女的性格和命运,并在抒情的画面中贯穿着对纯真爱情
热烈的赞颂,对美与爱的理想表示朦胧的向往,以及对人生无常和徒劳毫不掩饰的渲染。
对人物心理刻画更加细腻和丰富,更加显出作家饱含热情的创作个性。
川端康成是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说、散文、评论等。
在整整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共写了超过500部(篇)小说(含140多篇掌小说),
在《川端康成全集》37卷本中占去了25卷,这些小说,除了《东京人》、《生为女人》
比较长以外,中长篇小说一般都在八万至十二三万字内,掌小说短者仅有数百字。川端
的小说,不仅数量甚丰,在艺术上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初期就十
分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独特风格。在创作实践的
全过程中,他的风格虽然还有发展,其作品的色调也有些许改变,或浓或淡,但并没有
断层、没有根本变化,他创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独的主观感情色
彩、忧郁的感伤抒情情调、人情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虚无与颓废的思想等。但是,后
期的作品呈现更复杂和多样化的倾向,贯穿着双重或多重的意识。比如以《名人》、
《古都》、《舞姬》为代表,主要表现了对艺术的追求和对生活、对传统的执著,作家
在创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作了新的探索,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以《千只鹤》、
《山音》、《睡美人》、《一只胳膊》为代表,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
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态的性爱,
或多或少染上颓伤色彩。因此,它们在表现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时,也表现了生的变奏
的一面。
从小说形式来说,以纯文学为主,作为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中间小说、少男
少女小说,以及其他小说形式比如自传体小说、报告小说等。中间小说是介于纯文学与
大众小说之间的一种小说形式,代表性的作品有:《东京人》、《少女开眼》、《河边
小镇的故事》、《风中的路》、《生为女人》、《彩虹几度》、《青春追忆》、《玉响》
等,这些中间小说既重视纯文学的艺术性,也注意大众小说的通俗性,深受大众读者的
喜受。少男少女小说,主要以大中学生为对象,代表作品有《少女的港湾》、《花的日
记》、《学校之花》、《美好之旅》、《父母的心》、《肩扛恩师的灵柩》等,以爱为
主旋律,描写父母子女情、兄弟姐妹情、师生情、学友情等,文笔优美、表现细腻、情
调悲戚,饱含着青春的纯爱。在川端笔下,一些少男少女的主人公即使是萍水相逢,也
以爱相待,表达了纯真的友谊。一篇篇少男少女之作,在青少年读者面前,绘出一幅幅
人情美和心灵美的画卷,奏出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也不仅限于艺术性方面,这
一点对促进人们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启示性。可以说,他为日本文学的
发展,为东西方文学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在日本国内,川
端康成的名字早已记录在菊池奖(1944)。艺术院奖(1952)、野间文艺奖(1954)、
每日出版文化奖(1961)的花名册上。1953年被选为日本文学艺术最高的荣誉机关--艺
术院的会员。1961年,日本政府为了表彰他成功地领导了国际笔会日本大会的召开,以
及创作《禽兽》、《雪国》、《名人》、《千只鹤》、《山音》等作品的业绩,即“以
独自的样式和浓重的感情,描写了日本美的象征,完成了前人没有过的创造”,授予他
最高的奖赏--第21届文化勋章,成为日本文化功臣。1957年,获西德政府颁发的“歌德
金牌”。1960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艺术文化勋章。1968年,以《雪国》、《古都》、
《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
辞,突出地强调:
“川端先生明显地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确地显示出
这种倾向: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
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
“川端康成先生的获奖,有两点重要意义。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艺术手法,表
现了道德性与伦理性的文化意识;其二,在架设东方与西方的精神桥梁上做出了贡献。”
安德斯·奥斯特林最后宣读了奖状题词:“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
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川端在瑞典文学院礼堂作了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获奖纪念讲演,他通过禅宗
诗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宽、一休宗纯的诗,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的小说,
《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源氏物语》、《枕草子》的古典传统,以及东洋画、
花道、茶道的精神,深入细致地介绍和剖析了“日本美的传统”。其后种端两度赴美在
夏威夷大学和它的分校分别作了题为《美的存在与发现》的讲演和在出席旧金山举办的
日本周活动期间作了题为《日本文学之美》的讲演。这三篇讲演稿也是三篇美文,全面
系统地论述了日本文学的传统美,成为川端康成的日本美论、日本艺术论,构成了他的
独特的美学理论体系,在川端文学中独放异彩。在这些成绩、荣誉和地位面前,川端康
成在《夕照的原野》一文中这样叙述自己的心情:“荣誉和地位是个障碍。过分的怀才
不遇,会使艺术家意志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甚至连才能也发挥不了。反过来,声誉
又能成为影响发挥才能的根源……如果一辈子保持‘名誉市民’资格的话,那么心情就
更沉重了。我希望从所有名誉中摆脱出来,让我自由。”
在川端获得殊荣的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内容……
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三年之后,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气管自杀
的形式离开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遗书。但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
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第一章 遴花
第二章 绿色的牧场与红色的宅邸
第三章 封闭的门
第四章 银色的校门
第五章 高原
第六章 秋风
第七章 新居
第八章 浮云
第九章 红十字
第十章 启航的春天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一章 遴花
这是在盛大的入学典礼结束后不久的某一天。
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涌向钟声响彻的校园里。
奔跑着嬉戏作乐的声音;在樱花树下的长凳上阅读某本小书的人;玩着捉迷藏游戏的快活人群;漫无目的地并肩散步的人们。
新入校的一年级学生们热热闹闹地从下面的运动场走了上来。看样子是刚上完了体操课,她们全都脱掉了外衣,小脸蛋儿红通通的。
高年级学生们俨然一副遴选美丽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树木的浓荫下,或是走廊的转弯处。
"今年的新生中小矮个可真不少呐。"
"看起来是那样哟。我们刚进校时肯定显得更矮小吧。"
"个头太大的新生让人有点难以亲近,才讨厌呐。她们现在这样子才可爱嘛。"
"喂,你已经盯上目标了?"
"无论我们怎么自作主张,一年级的新生也并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呀。怎么可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三千子率先跑到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取回自己的上衣。这时,一个瘦高个儿的人突然从微暗的窗户边凑了过来,将一个深蓝色的信封交到了三千子手中。三千子惊讶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请你过一会儿再……"
那个人轻声地低喘着,只是微微露出一张灰白的脸庞,便一溜烟似地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三千子把那封信悄悄地拥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上,走进了教室。这时,已有五六个同学打别的道路率先返回了教室。她们一边穿外衣,一边梳理着自个儿的娃娃头,嘴里还嚷嚷着什么。一看见三千子的身影,就立刻七嘴八舌地嘲弄开来了。
"大河原,恭喜你呀。"
"大河原,你瞧,有人已经送来了幸福之花呐。"
她们又是敲打三千子的肩膀,又是抚弄她的头发,然后跑出了教室。
三千子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小束色彩浓艳、芳香馥郁的紫罗兰花。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打开桌子一看,只见教科书上搁放着一个雪白的信封,上面的字迹是用紫色的墨水写成的……
倏然间三千子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拽住了两只手似的,不知所措。
"先读哪一封呢?……"
这时,那在微暗的窗户边上匆匆闪过的灰白而优雅的面影,率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于是,她打开了深蓝色的信封:
恕我冒昧,想必让你受惊了。但务必恳请你不要责怪我的失礼。在此,请接受我献上的花束。尽管你喜欢何种花卉我不得而知,但倘若在我的花束中有一种是你所喜欢的,那我将会多么荣幸啊。
蔷薇花
分明那与我无关
为何竟泪流满面
被蹂躏的蔷薇花啊——
难道这世间的无常只属于你
野梅
在无人观赏的偏僻山村
荆棘与构橘遍地丛生
梅花被弃置于篱笆旁边
在雨里褪色在风中凋零
看见她为人世而烦忧叹息
又怎不叫人顿生哀痛
娑罗树
根府川褐色的石头上
白色的花儿猝然凋残
只因绿叶太过繁茂
树上的花儿才隐而不见
谨以此献给我所爱慕的三千子小姐
五年级A班木莲
尽管只有寥寥数语,但信中却透着一种优雅和高贵。那个人不喜欢绚丽花哨的草花,而喜欢饱经沧桑的树花。她的那颗心是何等深沉啊!
虽说这封信有些晦涩深奥,让刚成为一年级学生的三千子颇费踌躇,但她却萌生了一种感觉:仿佛那封信的字里行间都弥漫着那些花儿的浓郁香味。
蔷薇花。野梅花。娑罗树。
"娑罗树的花会是怎样的一种花呢?"
三千子不曾见过那种花,但在她看来,对这种生僻艰深的花儿抱着喜欢之情的人,就宛如出现在童话中的那些森林里的精灵一样,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感。
然而,当她无意中低下头时,她又看见了桌子上的那一束深紫色的紫罗兰花。
三千子感到自己的内心中已经泛起了对刚才那封信的主人的一种淡淡的思慕。此刻又马上读另一个人的信件,不免使她心生愧疚。可是,那白色的信封又不可能不打开。
从信笺中霍地滑落出一朵紫罗兰花。
三千子忙不迭地把花儿夹进了书页中。
三千子:
从你纤柔而小巧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校门口的那一天起,它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每天夜里,我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寻思着该怎样对你开口说话。
我最喜欢紫罗兰花,胜过其它的一切花儿。你知道紫罗兰花的花语吗?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罗兰"吗?
你又会回赠我什么样的花呢?
其实,这恐怕是我自己过于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或许在可爱的你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堆美丽的蝴蝶吧。
你将栖息在哪一只蝴蝶的巢穴中呢?我静静地等待着。
献给我安静的紫罗兰姑娘
五年级B班克子
读罢,三千子不禁感叹道:高年级的学姐中笔下生辉的写作高手的确是大有人在呐。
不久前自己还只知道整天坐竹马捉蜻蜒呐,此刻根本找不到辞句来应对如此风雅的信件。
怎么办才好呢?……
她穿好蓝紫色的上衣后,依旧怔怔地把紫罗兰花捧在手心中。这时,五六个学生一齐涌入了教室。
"我给你一点洁面纸吧。"
山田邦子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地揩拭着脸。她是一个长得又肥又胖但却喜欢装腔作势的人。
"喂,你竟敢把洁面纸带到这里来,不怕老师骂吗?"
"我说坂井呀,女孩子拉着一张因脂肪而油亮油亮的脸,不是很讨人厌吗?"
"我的脸上也浮着脂肪吗?"
"让我瞧瞧。没有呐。谁叫你是一只瘦猴子呢?在这开春的季节,要是一点脂肪也没有的话,倒是让人担心呐。"
在这开心欢愉的嬉笑声中,经子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高声说道:
"哎呀,大河原,你这是怎么啦?"
说着,她从桌子中间走了过来。当她看见三千子手中的紫罗兰时,先使了个眼色,然后凑近三千子的耳畔低语道:
"关于这花的事情,我有话对你讲呐。放学回家时不和我一块儿走吗?"
"什么?!"三千子尽管心中怦然一跳,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从附属幼儿园到小学部,又经过预科升到本科一年级的经子,与通过选拔考试后进入本校的三千子相比,在这所学校里真可谓如鱼得水,对学校的一切也是无所不知,还结识了不少高年级的朋友。
像今天这样,从陌生的学姐那儿收到情意绵绵的信件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呢?三千子很想请教一下经子。
基督教会的女子学校与官立的女子学校相比,学生之间的人情可谓更加细腻微妙。她们用各种各样的爱称来彼此称呼,而高年级学生与低年级学生之间的交往更是热情奔放。对此,三千子也多少耳闻了一些,但实际的情形又如何呢?
"所谓的'S',也就是sister(姐妹)的省略语哟。不过只取了这个英文词语的头一个字母罢了。一旦某个高年级学生与某个低年级学生要好了,那大家就会这么称呼她们,并闹得个满城风雨。"
听经子那么一说,三千子迷惑不解地问道:
"说起'要好'的话,和每个人都要好总可以吧。"
"哎呀,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呐。彼此得特别地喜欢对方,互赠礼物什么的……"
原来那两封信是这么一回事啊!——尽管三千子似乎明白了,但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自己连对方的模样都还模糊不清,怎么会……
可一旦想到在这个校园里有两个特别喜欢自己的人,不知为何,整个胸膛就跟春天这个季节一样暖融融的了。
她把紫罗兰花放进书包里,又把两封信塞入了上衣的口袋中,扣好了钮扣。就仿佛怀揣着一个重大秘密似的,她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与经子一同踏上约定好的归程。
那天,早晨的时候还是樱花绽放、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但从下午开始,突然刮起了寒冷的北风。只见含苞待放的木兰花蕾绽露着白色的花瓣,痛苦地随风摇曳着。
"好像要下雨了。我可没带伞呐。"
"我也是。"
"妈妈说听了天气预报的,好像没事,结果害得我上了当。"
"比起下雨,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一到下午我就头疼得厉害。"
"哎,是你的老毛病吗?"
"快别用什么'老毛病'这类农村老太太式的说法了。其实是玛弗丽过敏症呐。"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和你可是同病相怜。怎么办才好呢?她老是冷不防说一大通英语,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呀,嘴巴又快,脾气又大。"
那个玛弗丽小姐此刻还没有进教室来,所以,一年级的学生们都凑在窗户边眺望着阴霾的天空。
透过浪涛般随风翻腾的树叶,能看见远方的天穹阴沉着脸变成了铅色,从大海的上空向着眼前一步步逼近了,还听见风的声音越刮越响……
不一会儿,学生们便看见大颗大颗的雨滴发出"嗒嗒"的声响,降落在校园里。
有人在匆忙地关闭窗户,有人赶紧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一片混乱之中,玛弗丽小姐脚下发出响亮的声音,走了进来。
她突然拿出一条细细的教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黑报说道:
"不行不行。有很多人还在说话。这可不行。"
尽管被称之为"小姐",但她却常常阴沉着那张分明已经超过了30岁的面孔,神经质地将手指头捏得嘎巴嘎巴地响。
尽管带着点外国口音,但她已经习惯于用日语直呼日本人的名字了。
"石原……"
"Present.[注]"
"山本……"
"Present."
每一次玛弗丽都抬起头来,对照着察看学生的名字和学生的脸。
一旦教室安静下来以后,外面的雨声就更加猛烈地撞击着耳膜了。
在这所信奉天主教的学校里,下午全校的所有班级都无一例外地上外语课。日本教师们全都蛰伏在教员室里,惟有那些法国修女和英国教师们出现在教室里。
即便是那些能讲一口日本话的外国人,上课时也像是故意捉弄人似地只说本国话,因此,从新入学的当天开始,对于一年级的新生来说,下午的上课时间是最难熬的。
从该校预科升上来的20余名学生与从其它学校选拔上来的学生相比,已经掌握了英语和法语的基础知识,所以,在上外语课时被编入高年级中学习。而剩下的这些从头学起的学生则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玛弗丽小姐的嘴唇就像薄薄的刀片一般令人害怕。大家都全神贯注地谛听着从那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玛弗丽穿着棕色的裙子,上面套着一件灰色的上衣。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学校和学问,从她身上可以发现一种花儿含苞未放便已过早枯萎了的凄寂。
"大河原,不,三千子……"
"到。"
"不对。大河原三千子……"
"Present."三千子满脸通红地回答道。
"还有大河原爱子……"
三千子慌忙中又答应了一声。
"你干吗?"
玛弗丽小姐微微仰起头来瞅了瞅三千子,然后又接着点名。
50个少女的新面孔似乎与她们的名字一起,留在了玛弗丽的记忆中。不过,打一开始便镌刻在了她印象中的却是拥有大河原这一相同姓氏的三千子和爱子……
她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捕捉着两个人的特征来加以区别:"漂亮的三千子'和'腿脚不便的爱子"。
"正好下雨了。大河原,你用英语说'下雨了'。"
"It is rain."
"不对。安达,你说说看。"
玛弗丽小姐让三千子就那样站着,又接着叫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Today rains."
"不对。山田,你来说吧。"
"It rains."
说错了的人都必须得一直站着,直到有人能正确地回答为止。
"Rain是一个名词。当说'下雨'的时候,大都用It作主语,而Rain则转化成了动词。名词转化成动词的情况是不乏其例的。昨天的学习中也出现过。——尽管尚未学习语法,但你们毕竟是教会学校的学生呀。难道连最起码的会话也不会吗?这怎么行呢?好吧,让我们再练习一下关于'下雨'的说法吧。"
如此这般地用会话来"整治"了一阵学生之后,才正式转入教科书的学习。
玛弗丽流畅而清晰地朗读着。学生们跟着她发出了琅琅的读书声。其中还有人将课本竖立在面前,用假名标注着玛弗丽的发音。
因口袋里揣着两封信,所以,三千子就像被某种暖融融的快意搔得胳肢窝发痒一般心绪不定。
"课早点结束就好了。我想从经子那儿打听好多事儿呐。"
当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时,那钟声就宛若鸣响在三千子的胸口中似的,使她的心儿"咚咚"直跳。
可玛弗丽却一边鼓捣着胸前的饰物,一边径自继续读着。
"刚才我稍稍迟到了一会儿。让我弥补一下,以便上满一个小时吧。"
学生们大为不满地齐声仿效着玛弗丽的嘴形。
从本地开辟为通商港口时起,山岗上就有了这一片古老的外国人居住区。眼下,这片山丘已被笼罩在乌黑的云层之中,教室里面就跟日落时分一样昏暗无比。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
或许是来接学生的汽车吧,山坡下面喇叭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是玛弗丽小姐。多可怜啊,学生们正在遭受她的虐待呐。"
不少人正窥伺着一年级教室议论纷纷。
"喂,瞧那个身体单薄,肤色微黑,头发又浓又黑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谁呀?"
"不知道。"
"哦,她该不会是大河原吧。"
"你认识她?"
"哪里哪里……吃饭的时候,不二屋的伙计给她送来了火腿面包,注意看了一下黑板上的订货单,今天一年级当中要火腿面包的人只有大河原呗。所以我才记住了。"
"哎呀,你可真是个侦探高手呐。"
三千子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窗户,她发现有一张脸正从那儿朝着自己微笑。但由于雨水的湿气,窗户的玻璃变得雾沉沉的,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有一种紫色的感觉朦朦胧胧地萦回在眼睑的四周……
玛弗丽小姐的脸上是一副对学生们的焦躁一无所知的表情,她延长了近10分钟的上课时间才终于合上了教科书。
"雨下得好大。你们回家时可要小心哟。"说着,她这才第一次微微露出了笑脸,耸着肩膀,悻悻地走了出去。
三千子抱起书包,飞快地跑向门口的鞋柜,迅速换好了鞋子。但雨下得太大了,她只能呆立在大门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坡道。
"经子会在哪儿等我呢?"
她跑到办公室一看,电话间前面排着一条长队,很多人正等着给家人打电话来接自己。
三千子的家离学校很远,乘电车也得花上40分钟,尽管家里人不可能来学校接她,但她想让他们到那边的车站来,所以决定排队等着打电话。
高年级学生中有些人本来就未雨绸缨地在伞架上放着一把雨伞备用,还有些人则跑到自己熟识的勤杂人员处去借用学校的雨伞。
因突如其来的骤雨而束手无策的,当然还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
"哎呀,三千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哟。"
不知经子从哪儿跑了过来。三千子也舒了口气:
"我也是。我正要给家里打电话,请等我一会儿吧。"
"叫他们来接你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顺便告诉他们一声,说你去我家玩玩。"
"可你们家的人我都不认识呀,多难为情啊,我总觉得。"
"喂,刚才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吗?该是吧。"
"不过,你家在哪儿呢?"
"辨天大道三丁目的那家贸易行便是我家。只要你告诉家里一声,就不至于挨骂吧。"
终于轮到三千子打电话了。她刚一开口说想去经子家,母亲不等她说完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
"那可不行。下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在路上耽搁了,径直回家吧。等天气好的日子再说。即便和对方约好了,也得赶快回家来哟。"
说完,母亲挂断了电话。
"不行,我妈说了今天不行的。"
"真是没劲儿。那就同路到马车道吧。或许家里已经有人来接我了。我这就去拿伞来。"
说罢,经子拔腿朝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正当三千子神情沮丧地望着天上下着的雨滴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好闻的香味。她还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大河原,刚才真是对不起。你没伞吧。"
回头一看,三千子与刚才那位高个子的人目光相遇了。三千子就像是被迷惑住了似地点了点头。
深蓝色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线中更显得乌黑锃亮的头发,如花儿一般芳香沁人的脸庞……这个人就像那花语的信件一样惦念着自己呐。一想到这儿,三千子的整个身体恍若着了火似地滚烫发热。
与平常梦见的那些童话女神相比,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活生生地对着自己说话,而且还写给自己美妙无比的书信,把温柔的安慰传达给自己。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不过,挺远挺远的。"
"那就更应该送你了。我不忍心让你冒着这么大的雨独自一个人回去。车马上就要过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抢过三千子的书包,拽住还恍若梦境之中的三千子的小手,往大门口走去。
她似乎不想引起旁边其他人的注意,一下子把三千子拥入了一个来接她的男人的雨伞下面。
"三千子,大河原!"
从走廊的另一头跑了回来的经子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三千子的背影。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可是,"三千子连忙从伞下抽身跑到经子旁边嗫嚅道,"那个人,虽说我并不认识,可硬是说要送我回家。看样子是一个蛮不错的人呐,我很高兴。对不起,尽管我并没有忘记与你的约定,但我却又无法回绝那个人,真是对不起呀。"
"哎?!要是像三千子这样缺乏主见,听人摆布,会怎么样呢?那个人嘛,是五年级的八木洋子,赫赫有名呐。她是一座牧场的千金小姐,成绩又好,从来就对低年级学生不屑一顾的,不过……另一个送紫罗兰花的人也不赖哟。明天我就把她介绍给你……"
经子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洋子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洋子被大雨淋了个透湿,却还伫立在砂石路边,等着三千子。
"难道不能也和那个送我紫罗兰花的人,还有其他的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吗?……"
三千子一脸困惑的表情。
"说来也是那样,只是你还不懂呐。等明天再细说给你听。"
"要知道,漂亮的人我都喜欢哟。悄悄地躲闪着做朋友,不是让人讨厌吗?"
"那你就快去吧。总而言之,5年级的八木在各个方面都是有名的人物呐。"
经子留下这样一句谜一般的台词后,绕向另一侧的出口去了。
三千子觉得,女子学校里学生之间的交往是一种颇为奇妙的东西。比如说,明天大家每天都要碰头见面,却装出一副互不认识的样子,尽用书信来交谈。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不是一大乐事。仿佛一旦说出口来,语言本身所蕴含的美妙气息就会陡然间消失流散似的。
似乎自己快要能够进入到那梦一般的世界中去了,所以,三千子心儿怦怦跳着走出了校门。只见一辆汽车在雨水中闪着光亮,等候着三千子。
洋子走近三千子说道:
"你家在哪个方向?"
"弘明寺。"
"那么,也就是在高等工业学校的附近吧?"
"嗯,是在山下。不过,或许已经有人在那儿的汽车站来接我了。"
汽车顺着山上的坡道一溜烟似地滑行下去。大雨在眼皮底下的街道上恣意肆虐。
在耸立着高高尖塔的教堂前院里,石阶的周围铺满了青草,开满了鲜花。在它们的对面,盛开的连翘被雨水淋湿后熠熠闪亮,仿佛在那里点燃了灯盏。
"收到我的信了吧?"
三千子低俯着脸庞,点了点头。
"不过,要是你在学校里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谁知你的想法又会怎么变呢?"
"我希望和每个人都和睦相处,以致于巴不得每一个漂亮的人都成为我的姐姐。因为我们家只有三个哥哥,女孩子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可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不过,要不了多久,我的母牛就会产仔了。下次请你去看看吧。"
一听到这句话,一股亲密的暖流就倏然间漫遍了三千子的全身。
"我曾看见过有人牵着一头牛犊走路。那模样可爱极了,我都想要一头呐。"
"那就送给你一头吧。"
"它长大后可就吓人了。如果能够永远都是一只牛宝宝该多好啊!"
"不光是牛宝宝,人也一样呗。要是永远都是小孩子,该有多幸福啊!"
长大成人,理应其乐无穷,可洋子那悲哀的言论又源自于何处呢?
三千子无言以答,只是把视线悄悄地挪向了雨中的街道。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二章 绿色的牧场与红色的宅邸
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从某个地方传来了烟火升天的噼啪响声。
走廊的藤萝架下,三千子正梳理着自己那乌黑的娃娃头。
"喂,带我去哪儿玩玩吧。我估摸着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可以出去玩玩,所以早早地就把作业做完了。"
"你倒是挺会安排呀。不过我可不行。我得去打棒球呐。"
哥哥昌三斜倚在睡椅上,头也不抬地盯着报纸看。三千子摇晃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像是在摆弄着什么缨穗儿似的。她央求道:
"那也行啊,就带我去看棒球吧。"
"三千子会觉得没劲透了的。又热又渴,坐得屁股都痛了起来。那对健康可没有好处。"
"真会捉弄人。"
"我才不愿和女学生一起去呐。"
"为什么?就因为我个子小?"
"要是被学校里的朋友看见,那才讨厌呐。"
"那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是兄妹呀。我才不在乎呐。"
"因为是兄妹,所以才更讨厌。"
"瞧你说的!"
昌三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是个运动迷,有些死认真,和三千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对冤家。他生性腼腆害羞,即使偶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三千子邂逅相遇,他也不正面看看三千子,而只是红着一张脸,加快步伐赶快跑掉了事。
三千子觉得这怪有趣的,所以有时候故意大声地喊他"哥哥"来为难他。
三千子梳理好头发以后,开始用耙子清理起庭园来了。
绿色的松树就像绿萼梅的铅笔一般,不知不觉之间又伸出了十到十五厘米。花坛中盛开的雏菊、蔷薇花和连理草散发出一阵阵芬芳。
清晨的风清冽而爽快。
"吃饭了哟。"
前来给鸡圈铺沙的乳母从后院里喊叫道。
三千子折下两三枝结着花蕾的蔷薇一边唤着香味,一边走上廊子,把花儿插在了盥洗室的镜子前面。然后她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惬意感走进了饭厅。
在雪白干净的桌布中央插满了连理草,让人不由得想起五月美丽的庭园。
"大哥呢?"
"可能是有事去了吧。"
母亲那张刚毅而优雅的面孔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头发明显地有些稀疏了,隐隐约约地露出头顶上白白的皮层。
"可今天是星期天呐。我希望他和我们在一起。"
三千子绷起了面孔。但她察觉到母亲平常就一直很为大哥操心,所以马上一声不吭了,默默地举起了筷子吃饭。
这时,二哥带着一身的滑石粉气味走了进来。
"盥洗间的蔷薇花是三千子干的吗?"
"该是好漂亮了吧。都已经结花苞了,多可爱啊。"
"你父亲就很喜欢蔷薇花呐。"母亲一副回想起了什么的表情,"尽管那样艳丽的花与佛龛不协调,但我昨天也还是插了这种花。"
"行啊,那就献给时髦的佛吧。一旦佛龛插上了耀眼绚丽的花儿,整个家都会变得执闹亮堂的。"
三千子的一番话轻而易举地就让母亲的脸上绽露出了微笑。
作为幺女儿和独生女,三千子乃是抹去母亲的忧愁,照亮整个家庭的光明天使……
除了从昨天起就没有回家的大哥以外,包括乳母在内,全家人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后母亲戴上手套走到了庭院里,一丝不苟地替蔷薇的枝叶除掉蚜虫。
三千子则开始往草坪清除杂草。
昌三和二哥在谈论着棒球的话题。
这时,乳母叫道:
"三千子,你的电话。一个叫八木的人打来的。"
"喂,是八木吗?"三千子喘着粗气接过电话说道,"是,我是三千子。唔,是的,想看想看。喂,喂,请稍等片刻。"
她从走廊上大声地叫着庭院里的母亲:
"喂,妈妈,我这就去八木家,可以吗?去牧场,去看小牛犊。喂,可以吗?该是可以去吧?"
"午饭前回来吗?"
"那么快就回来多扫兴啊。午饭肯定会招待我的。"
母亲微笑着说道:
"你自作主张就那么定了,会遭人笑话的。既然人家特意邀请你,你就去吧。"
三千子又回到电话旁与对方约好之后,开始在走廊上飞快地跑了起来。
"喂,去哪儿?"
"去看牛。"
"牛?!"昌三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是的,是去牧场,去看小牛犊。"
"干嘛呀,那么兴高采烈的。和谁一起去?"
"和高年级同学。是她家里的牛呐。"
"就是那个经常写信给你,写一手丝线似的蚂蚁字的人吗?"
"你太过分了,居然偷看人家的信件?"
"我才不屑一看呐……像那种感伤的东西……老是喜欢做一些奇怪的荒唐事儿。这些女学生呀,明明每天都见着面的,还写什么信……"
"哥哥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哥哥是一个野蛮人。"
母亲已经洗完手站在了壁橱前面。她拿出一件新做的法兰绒衣服,再配上一条绉绸的碎花腰带对三千子说道:
"穿在身上看看。"
三千子穿惯了水兵服的校服,很少穿带袖子的衣服,这下可真是惊喜交加。
能够让"姐姐"看到自己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使她又兴奋又害怕。
她感到美丽地活着的幸福感正盈满了自己的心房。
三千子身穿红色的法兰绒衣服,脚上套着伯母送给自己的皮鞋,抱着一大把连理草和畜该花,在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护送下,走出了家门。
"哎呀,太好了,我真想变成一只牛。"
三千子说着,任凭衣袖在风中飘动着,飞也似地跑了起来。
牧场上绿草葱宠,仿佛把人的脚也染成了绿色。身体躺在草地上,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咀嚼那嫩绿的青草。
在周围平缓的山同上开满了紫首宿花。
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到处都盛开着一种不知名字的小花。三千子又连忙询问那种小花的名字。
"牛犊的早餐特别可爱呐。由牧牛人打来沾满晨露的青草,带到牧舍里喂牛犊。牛犊记得牧牛人的模样,一看见他来就会兴高采烈地哞哞直叫。在那些打来的草堆中,还夹杂着好多活生生的花儿呐。牛犊甚至把那些花儿也津津有味地一古脑儿吃了下去。"
听着洋子的说明,三千子出神地点着头。这时,传来了牛悠闲自得的鸣叫声。
"哎呀,牛居然爬上了那么高的山丘呐。我也想上去瞧瞧。"
三千子说着,抬起头望了过去。
"牛是一边吃着草,一边往高高的山丘上慢慢爬去的呐。那是一只今天才让人挤了奶的母牛。"
洋子说话时是那么平静自若,与其说是在满心喜欢地眺望着那只牛,不如说是在满心喜欢地凝视着三千子。
"喂,你觉得哪座山丘好呢?我们到三千子最喜欢的山丘上去用餐吧。"
"好的。"
三千子拽住洋子的手,朝一座山丘跑去。谁知刚一爬上去,她又说对面的山丘更好,于是,又转移到了另一座山丘上去。最后洋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讨厌,三千子真是性情多变,贪婪无比……难道你就是这样马不停蹄地移情于新的朋友吗?"
"你太损人了,真会恶作剧。"
"不,我是开玩笑呐。不过,要是走得太远,搬起椅子之类的东西来,实在是很费事呐。"
"不过,谁叫每一座山丘都如此美丽呢?"
"是的。你说过,巴不得让每一个漂亮的人都成为你的姐姐,你希望和每一个人都成为朋友。三千子就是这副德性呗。"
"我自己也糊涂了。"
三千子的双颊飞起了红霞,埋下了头。见此情景,洋子的心因胜利的喜悦而颤栗不止。她思忖道:三千子已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洋子吩咐随同而来的女佣,让她搬来了椅子和桌子,设置了一家蓝天下的沙龙。
从篮子里取出罐头、面包、红茶,还有寿司。三千子也在一旁帮忙,把餐具摆放在了青草上。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家家的情景。"
"真怀念那个时候啊。"洋子突然沉默了。她吩咐女佣道:"把水煮沸,等牛奶温好以后先告诉我一声。另外,如果冰淇淋已经做好了,就去拿过来,还有我的草莓……"
在等女佣回来的时候,三千子说道:
"可以光着脚在草地上走一走吗?真想踏一踏美丽的绿草。"
她脱下的白色布袜和鲜艳的红色草屣,在一片绿草之中是那么清晰和醒目。洋子凝视着它们,就如同凝视着三千子那可爱灵魂的露滴一样。她带着淡淡的忧愁说道:
"三千子,这地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真是太棒了,就像是童话的王国呐。"
"是啊。但听这儿的管理员说,要是真地住下来,可就并不那么像童话的王国了。但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想等毕业以后,干脆做个牧场管理人得了。"
听了这话,正来回踏着柔软青草的三千子不由得停下了嘴上哼唱的歌曲,回头看了看洋子。
洋子今天也穿着一套颇具少女特色的和服,她那系着和服腰带的纯洁身影,还有那种只是衬托出她天生丽质的新化妆法,在三千子眼里都是那么耀眼鲜丽。
倘若让这样的丽人在绿色的牧场上看护牛群,谁知道会酿造出多么美味爽口的牛奶和奶酪啊!
但三千子又转念想道:那样做未免太可惜了。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更适合于在一大堆花儿的簇拥下,沐浴着明亮的灯光,享受明朗而丰饶的生活。
"瞧,它们都走到那儿来了。"
洋子指着前面的一片树荫说道。只见两只牛犊从树荫后面走了过来。
可她们眼前的这头牛却出乎意料地大,以致于三千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紧挨着洋子说道:
"你不怕吗?它不会做什么吧?"
"它可温驯老实呐。"
"哎呀,你瞧,那么大的乳房,真让人恶心。"
那牛的乳房真是大得惊人——它那桃红色的大口袋松弛地耷拉在腹部上……
"一看见那乳房,我总是想起母亲呐。"洋子平静地说道,她的声音分明已经潮润了。
"乍一看,那模样怪难看的,可里面装满了温暖的乳汁。我想那便是母性的象征吧。"
三千子默默地点点头,对洋子的深刻想法感佩万分。她又一次看了看那硕大的乳房。
但她却没有留意到掠过洋子脸上的那一道哀愁,只是说道:
"我也想试着挤挤奶呐。"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在牧场上,如果能干挤奶的活儿,那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得花三年到四年的时间来学习。挤奶时,如果使出的手劲和牛犊吃奶的感觉不一样,那母牛的奶计就流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两只牛犊从母牛的背后钻了出来。
"啊,真可爱,就像小鹿一样。"
三千子跑过去抚摸着牛犊的脊背。那牛背是那么光滑而温暖。
"这,就是姐姐的牛犊吗?已经取名字了吧?"
"还没取名字呐。我们俩一起给它们取个名字,当它们的父母吧。"
这一切也是那么妙趣横生,以致于三千子的面颊已经熠熠生辉。
她们把双腿伸展在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了取名字的游戏。
"叫'阿雨',怎么样?"
"'阿雨'?!讨厌,我讨厌雨。"
"要知道我是在关于雨的会话中受到了玛弗丽小姐的羞辱,尔后又多亏了雨,我才有幸第一次让姐姐你送我回家的……"
"不过,取名叫'阿雨'挺别扭的。说起带'阿'的名字嘛,……
阿丽莎怎么样?安德烈·纪德[注]的小说《窄门》中的阿丽莎。"
"可听起来就像是'啊,你傻',取人的名字也可以吗?那么,如果是男孩,就叫保尔,女孩嘛,就叫维吉尼。"
"喂,你读过《保尔与维吉尼》[注]吧?"
"唔,哥哥的岩波文库等等,我全都读呐。"
三千子罗列了一大通书籍的名字。
"啊,太高兴了。不过,三千子能读懂吗?我也最喜欢那些美丽的故事了。那就从带刀的名字说起吧。下次见面时再说带亻[注]的名字……喂,那个可怜的阿刺克涅怎么样?或许三千子也知道她的故事吧?"
洋子用手拔着野草,眼睛里闪烁着遥远的光芒说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希腊岛上有一个美丽的少女阿剌克涅,专以织布为生。她织出的丝绸是那么漂亮精致,以致于她自己都被迷住了。她心高气傲,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肯定比弥涅耳瓦女神的技艺还要高出一筹吧。谁知这句话激怒了弥涅耳瓦女神。于是决定在阿刺克涅和女神之间进行一场织布比赛。
"裁判由朱比特大神担任,并且约定:输家将不得再在这个世上织布。
"不久比赛的日子到来了。阿刺克涅在往常的那片树荫下拚命织布,而弥涅耳瓦则在云层之中使劲地织布。朱比特大神坐在蓝天中央的金椅上关注着比赛的结果。
"阿刺克涅终于恍然大悟:自己根本无法与弥涅耳瓦那神奇的技艺媲美,于是啜泣不止。女神看见阿刺克涅那颗傲慢的心已经醒悟,便高兴地说道:
"'尽管在朱比特面前立下的誓言不可更改,但可以把你变成不是人的模样,准许你从今以后一直织布。'
"她一用手接触到阿刺克涅的身体,阿刺克涅便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蜘蛛,又开始在往常的那片树荫下织起了美丽的丝线。
"这该是一个美妙的故事吧。"
三千子听得如痴如醉,点点头说道:
"哎,我觉得阿刺克涅这名字好。"
"是吗?那就把三千子的牛犊取名为阿刺克涅吧。可我的牛犊呢?"
"就取下一次的那个故事的名字吧。"
两个人把脸伏在青草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三千子感到惬意无比,仿佛如果这样的日子延续下去的话,自己也能长出一双翅膀,变成一个天使似的。
她张开了双臂,就像是在拥抱五月的天空一样。
一年级的学生们也已经完全习惯了学校的生活,要么结识了各自的好朋友,要么有了各自的"姐姐"。在她们的天真无邪之中也萌动了少女式的竞争心,以致于产生了微妙的情感纠葛。
在三千子成为洋子的"妹妹"之后,还多次从四年级B班的克子那儿收到过来信。但早已倾心于洋子的三千子,除了把克子当作普通的朋友之外,再也没有往深处想过。
在举行早会的时候,作为四年级的副班长,克子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前列。而四年级的班长洋子则并排站在她的旁边。乍一看是出于无意,可实际上,克子总是闪动着她那双聪慧的眼睛,寻机与低着头的洋子拉开一定的距离。
深谙这一点的三千子有时候会觉得小小的胸膛里有一种被撕裂了的疼痛。
而且这一阵子,校园里更是盛传着关于洋子的种种传闻。以前大家都称赞她是一个优等生,又讨嬷嬷的喜欢,还擅长法语。可如今就像是要彻底推翻从前对她的评价似的,四处漫延着关于洋子家里人的流言蜚语。
"你的八木,没有母亲呐。"经子一边观察三千子的表情,一边说道。
"已经过世了吧?怪不得她那么多愁善感。"
"不,据说还活着。"
"那么,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委吧。我更觉得她格外寂寞了。"
"事情看来并不那么简单呐。因为其中的内情甚至没有透露给做妹妹的你。"
"我又不是和她家里的人要好,所以,我才不想去打听那种悲伤的事情呐。更何况她也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不喜欢说什么多余的废话。"
经子有些轻蔑地听着,突然把嘴巴凑近三千子的耳畔嘀咕道:
"你要保密,好吗?"
反复叮嘱以后,她就像是从口中吐掉什么肮脏东西一样说道:
"八木的母亲去了某个地方,一个遥远的地方。你知道吗?所谓的某个地方是指……"
快把耳朵堵住。快把经子的嘴巴缝起来。三千子义愤填膺,仿佛脊梁骨都因愤懑而不住地瑟瑟颤抖着似的。她猛地挪开了耳朵。
三千子总认为,既然是朋友,就应该帮助对方消除那些罪恶的流言蜚语,只有这样才算得上好样的。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属于多么邪恶的友情啊。还有那种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
"我不听,我不想听。"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过,不是别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里……"
"喂,从今以后,如果有人乱传那种谣言,经子不能也帮忙辟辟谣吗?"
"即使说辟谣吧,一旦流传开来的东西又怎么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卷入了这种屈辱的漩涡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为自己。一想到这儿,三千子对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无减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张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现在三千子的脑海里。尽管那张脸了乏聪明与乖巧,但眼角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险诈。作为朋友或许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如果变成了敌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恶作剧呢?
课间休息时,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里,提笔给洋子写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讲堂前我们曾和五年级的同学在一起,对吧。那时,我看见你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或许是因为外面的绿叶映衬在脸上的缘故吧。我喜欢你健康精神的模样。尽管从下午开始,又要上我讨厌的玛弗丽小姐的课,但承蒙你那天为我温习了功课,所以,今天我要勇敢地举手回答问题。
放学回家时我在坡下的红色宅邸处等你。因为班上的同学喜欢起哄和张扬,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永远做我的姐姐。
在晨风中——三千子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这一页,折叠成蝴蝶结的形状,走到了校园里。
不一会儿,钟声"(口当)(口当)"地敲响了。三千子在洋子经常过往的走廊拐角处等着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和两三个人一起并肩走了过来。与绿叶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现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径庭,走廊的拐角处正好处在楼梯投下的阴影之下,显得昏暗而阴郁,以致于只能隐约看见洋子那深蓝色的裙子和她脸部的大致轮廓。
三千子若无其事地紧贴在墙上走了过去。在学生们来来往往的杂沓之中,她默默无语地把信塞进了洋子的手心里。然后她捂住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颊,跑进了离走廊不远的一年级教室。
被这条街上的人称做"红色宅邸'的那栋西式建筑物,是位于校门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栋空房子。从前是一个外国佬的日本小妾所住过的豪宅。
从这栋红色宅邸往下走,然后再爬上对面的山坡,有一个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于这一个山冈上,是一栋从庭院里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闲雅住宅。
从预科开始,洋子每天都从这条路上去学校,早就风闻了关于红色宅邸的种种传言。
——还是在洋子进入女生部后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红色的、低矮的围墙旁边往前走着。这时,从宅邸里面传来了钢琴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却分明带着哀怨的微弱歌声……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弹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朝树丛中窥探。
在花草繁茂的凉棚深处,有个人穿着浅色的衣服独自吟唱着。原来是一个头发乌黑,化妆典雅的日本妇人。
就像是瞥见了某种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吓了一跳,随即蜷缩起身体走开了。
"难道刚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个外国佬的小妾吗?……"
她觉得,这分明是一个与"外国佬的日本小妾"这一称呼极不吻合的妇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竟涌起了近于义愤的悲哀。
那以后,每当洋子从红色宅邸前通过时,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妇人的模样。但总是只有宽阔的庭院,出现在视野里,却看不见人的踪影。
不知不觉地,当洋子通过那儿时,已不再把视线投向宅邸内部了。还是在庭院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之后的某一天,洋子才蓦然发现:那宅邸里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那以后,宅邸更是变成了一座废屋。刮风下雨之后,洋子怀着虚无的心情目睹了里面的衰败景象:树枝被折断,房门被打烂,花坛里的花草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败之后,不知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马上向她讲起了红色宅邸的种种事情,俨然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而这衰微的庭园则成了她们俩快乐之梦的栖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级学生和低年级学生结伴回家,或是在一块儿亲密地交谈,班上的人就会故意起哄道:
"那个人和那个人是亲爱的一对呐。"
而那些"亲爱的一对"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种荣耀,并不像她们嘴上所说的那样讨厌起哄者。实际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们那种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对她们起哄,她们就越高兴吧。"
当起哄者的这种心理暴露无遗时,又不免觉得她们有些罗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间还加入了一个竞争者,这使得她们的交往格外醒目,总是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因此,这两个疏于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觉地养成了避开众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时,也大都在这行人寥落的红色宅邸前碰头。
率先步出校门的三千子停在荒芜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系好鞋带。这时,四五个学生很快走了过去。接着便看见了洋子的身影。
两个人并肩而行,心儿是那么平和宁静,甚至毋需再用语言交谈。谁知洋子开口说道:
"三千子,你肯定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惊,但随即摇摇头说道:
"别人说的话,我才不相信呐。因为她们喜欢捉弄人。"
"说得也是。不过,对谁都无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许恰恰是不幸的开端吧……"
三千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消除洋子对那些恶毒传言的担心,不由自主地随口说了句"不相信别人"之类的话。谁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涩难懂的注释,所以,三千子瞪圆了眼睛,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惊讶地发现,洋子那颗经受了磨练的心灵竟然如此尊贵坚强。
"尽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处,可班上有些势利眼总是见风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种人的话,仿佛自己也跟着变得肮脏龌龊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来,那些关于姐姐的传闻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经常都在姐姐身边,没有必要从别人的传言中去了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么都不听。即使听见了我也当做耳旁风。"
洋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一下子潮润了。她伸出热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么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话语一下子哽在了喉头。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冲下了坡道,那神情就仿佛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后的身影——自己那长长的身影一般。
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像是做出了决断似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满腹的痛楚一古脑儿迸发了出来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处,唤起了我最难受的心惰。但闭口不谈也同样是痛苦的。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撒谎者。无论在别人眼里,那一切有多么悲惨,我也绝不能对三千子隐瞒什么。你那天真无邪的美丽带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喂,学校里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呐。"
就像在经子凑近自己的耳朵轻声嘀咕时一样,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那一切。
如果是经子说出的坏话,她倒可以逃走不听,可此刻面对洋子发自内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闻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脸,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还会和我交往下去吗?"
在洋子一本正经的追问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洋子低着头说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似乎一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面。对于自己没有母亲,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在上了小学以后。去远足郊游或是文娱汇演时,大家的母亲都前来出席,惟有我总是由年迈的奶奶出席……尽管如此,当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我是父亲和奶奶的宠物,我是那么幸福。我一直以为母亲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伤,也还是能够断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真实情况。是以前一直在我们家干活的那个老爷爷的女儿告诉我的。看见我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样子,父亲也大为惊讶,千方百计地想尽了办法,但最终还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亲她……"
三千子怀着苍白无力的心绪,被洋子从未有过的坚毅深深地打动着,等待她下面的话语。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三章 封闭的门
大海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就像是由"夏天"这艘快艇所排放的烟雾一样。这是在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之后的一个艳阳天。
雷声轰鸣,它也是从海上传来的,俨然是送来一种爽心的祝福。
蓦然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浪的湛蓝。
运动场上的绿草就像是焖熟了似地透着温热。学生们各自与要好的伙伴一起寻找一片树荫厮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发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发自于自己所喜欢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情趣和依恋。
大家已经开始商量暑假里的计划了。在自豪地谈起将要前往的避暑地时,不免夹杂着几分虚荣心……
因为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内当然有海水浴场,但没有人会说自己要在那种地方游泳。
镰仓常常被夏季的报纸誉为"海滨的银座",如果有人以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说自己想去那儿过夏天,却不免会遭到其他人的数落:
"是啊,我们家在镰仓也有一栋房子,可听人说千万去不得呐。我妈也说,那儿过于热闹嘈杂,已经变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来越少了,因为那儿有很多诱惑人的东西。"
"什么,诱惑?!"
听到这个滑稽的词语,有三四个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来。
"经子,听说你曾经是自由泳选手呐。"
"哎呀,这我还不知道哩。时间是多少?快告诉我。"
经子一副得意的脸色说道:
"哼,我不告诉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呐。无论怎么说,大海都仅仅是小孩的娱乐对象罢了。"
"是啊。那你去哪儿的山呢?"
"轻井泽。"
"什么,你说轻井泽是山?!不是高原吗?"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呐。"经子毫不示弱地说道,"我家是做贸易的,因为一起做生意的外国人大都要去那儿,所以也邀请我们同行。隔壁家经营妇女服装的老板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儿出差呐。我嘛,打算以轻井泽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轻井泽的附近,那该是浅间山吧?如果是上高地[注]的话,倒还适合于爬山,可要说是轻井泽的话,未免……是不是你搞错了?"
"你呀,知不知道那儿通火车?"
看见形势不妙,喜欢在这种场合逗乐的照子说道:
"住在海边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里的人则渴慕大海,而这便是人的本性吧。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好,什么都羡慕别人。啊,多么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后,她又拍了拍坐在旁边的三千子的肩膀说道:
"大河原,你呀,好象对别人的事并不怎么羡慕呐,因为你总是受人羡慕。"
三千子没有加入到讨论上述话题的人群中,只是伸展着双腿坐在青草上。
经子她们一伙人近来明显地想要找碴儿来奚落自己,三千子对此已有察觉,心想:这下又来了。
照子总是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跟着人起哄的劣根性,她想借助把矛头转向局外人三千子来平息经子她们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当作工具来利用,三千子不再缄口不语了:
"是啊——不过,我倒是羡慕有些人无论是捉弄人还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沉默寡言,喜欢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风,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刚毅和强硬,似乎要把那些试图打击自己的手愤然甩开似的。这一来,经子她们一下子愣住了,但马上又反唇相讥道:
"哎呀,听起来就像是只有大河原一个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我们是铁石的心肠吧。"
三千子在心里暗自嗫嚅道:
"瞧,这帮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呐。"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郁闷就霍然消失了。
但经子又凑到三千子旁边说道:
"所谓的脸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样一个人占有好几个姐姐吗?"
这是多么侮辱人的粗暴语言啊——三千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颤抖着说道:
"我何时何地做过那种事?"
经子故作镇静地说道:
"哎,你不是也从克子那儿接受了夹有紫罗兰花的信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一个像紫罗兰一般温柔的人。"
"另外,尽管说出名字来有失体面,但不是4年级有两个,5年级有4个吗?仅仅只算那些明摆着的人不也有7个吗?"
"照你的话来说,那么,像水江泷子、苇原邦子等人拥有一个那么大的信箱,不就说明她们的心脏跟坦克、军舰差不离吗?其实,信并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来决定的,难道它不是写信人的自由吗?难道说接受了信,就意味着我占有了7个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语之间都充满了自信,甚至还带着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体的哪一个部分中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来经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随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挡了回来,使得她无路可退了。
而且,经子作为她们那帮人中间的女皇,势必要显示自己的能耐,而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真让人吃惊,竟然把女学生和歌舞剧中的明星混为一谈!人气是明星的生命,当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们呢,是学生呀!我们并不是为了从姐姐们那儿收到信件才成为女学生的,不过……"说到这儿,经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着该用什么语言才能一下子击败三千子,"当然,能够收到很多人的信,变成音乐剧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经子环视着周围的伙伴,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扫兴的表情,静悄悄的,一言不发。
三千子蓦地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透过树叶照射下来的夏日阳光。她拔腿跑了起来。
"她们肯定以为我是输了才跑掉的。其实,就算在那种事情匕争赢了对方,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边找洋子时,上课的钟声敲响了。
今天是星期六,说好三千子顺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与经子她们的口角告诉洋子,胸中就肯定会残留下污浊的芥蒂。
碰头的地点还是在那红色宅邸的庭园。她比洋子先到达了一步,于是打开了书本阅读起来: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紧时间,春天不是就要来了吗?
快治好我的病,赶在樱花盛开的好时光之前。我早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则我将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病。
心火燎,我要起来,我要起来。光是躺在床上,又怎能痊愈?!快扶我起来,或许还有望痊愈。快扶我起来。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着母亲的拥抱,一看见母亲柔软的绸衣,一看见母亲温暖的膝盖,我就禁不住想把她紧紧搂抱。我触摸着母亲的膝盖。我抚弄着她的衣袖。"啊——"我大声地叫着。快抱住我。
嗜书的二哥对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赞扬,不久前给她买下了这本一个少女的文集。
她喜欢《蔷薇活着》这个书名。
可这朵蔷薇花——一个名叫山川弥千枝的少女在16岁时便凋谢了。这本书是她的遗稿集。
一想到这儿,就有一种感觉:"活着"这个词仍然活着。
摸一摸美丽的蔷薇。它冰凉冰凉的,晶莹而透亮。蔷薇活着。
书名便是取自于少女所留下来的这首歌。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个地方藏起来吧。等姐姐来了,我就说这句话向她撒娇。
因为一旦看见对方的脸,就又会害臊得说不出口来吧。
这个念头使三千子兴奋无比,以致于她在荒芜的庭园中欢蹦乱跳了起来。
走进大门口的门廊,她把《蔷薇活着》一书悄悄地放在了一块石头上,以便让洋子能一眼看到这本书。
她摘了一朵小花夹在刚才读过的那一页中间。
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儿?"传来了洋子那清脆的声音。
三千子真想说"在这儿呐"便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但她却忍住了。她只是蜷缩起身体,微笑着蹑手蹑脚地绕到背面,躲在了杂货屋的后头。
"三千子。"
这一次洋子小声地呼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她走进了庭园里。
从安静的住宅街上只传来了午后的音乐声。
港湾上的船舶拉响了汽笛。在汽笛声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间里,这无人居住的弃屋会散发出阴森恐怖的寒气。
尽管阳光是那么耀眼眩目,使物体投落下浓重的阴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将裹挟走所有的一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真空似的凄寂。那是一种与夜晚,与黑暗沙然不同的属于白昼里的明晃晃的恐惧。洋子曾经在哪一本书上读到过发生在这种明亮之中的怪异故事。
渐渐地她变得胆怯起来了。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绝望地钻进了灌木丛中寻找三千子。
树木因无人修剪,枝叶显得过分繁茂。杂草也是四处丛生,东延西长。一会儿是蜘蛛网挂住了她的帽子,一会儿是树枝打在了她的脸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这是怎么啦?我知道你是一个守约的人,我会一直找下去。"
会不会是中了这废屋的邪气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她不经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顶,只看见红色的房瓦活灵活现地闪着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从杂货屋的后面观察着洋子的神情举止。到了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尴尬境地。
因为洋子过于认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从后面跳将出来。她变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里对洋子说出这句话,但此刻,那美妙的念头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云外。
"姐姐肯定生气了。尽管挨骂不好受,但还是早点出去认个错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来,说道:
"姐姐,对不起。"
"天啦!"
洋子惊呆了,站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
"你真是个捣蛋鬼!"
话没说完,洋子那苍白的脸早已鼓胀得一片鲜红。但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却又挂起了微笑。
"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着脑袋。
"一块石头落了地,竟发觉肚子也饿了。早点去我家吧。"
洋子那体贴入微和关怀比埋怨的话语更加打动了三千子的心。
"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对姐姐说一句精彩的台词,但看见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样子,我反倒说不出口来了,甚至没敢马上从里面跑出来见你。"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认错道。
"哎,你想说什么呀?"
"如果不藏起来的话,我就说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干呐。"她孩子气地摇着头说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调的。怎么啦?"
"其实我并不温柔呐。"
"不,你很温柔的。"
"不是的,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你一个人在乐什么呀?我可是被你弄糊涂了。"洋子笑了,然后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愿意你藏起来不见了……"
"嗯,我知道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刚才我在寻找三千子的时候,心中真是充满了悲哀。我突然间想到:或许什么时候我真地会这样千辛万苦地去找寻三千子呐。那时候,恐怕无论怎么找,三千子都不会再出来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洋子。
"该是吧。刚才不过是闹着玩把身体藏了起来,所以还没什么,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我又该怎么去把它寻找回来呢?"
"不,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三千子使劲地摇晃着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过是突然涌起了那种念头罢了。我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会的,无论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听完洋子的话,三千子并没有把自己受到经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诉洋子,以免破坏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发誓道:
"一辈子我都只要这一个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与学校的山冈相对而立的另一个山冈上,中间只隔着一片洼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门耸立在外面,只见铁格栅的门被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
"这扇门打奶奶的葬礼时起就一直关闭着。"洋子有些凄楚地摘下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说道,"封闭的门,是不会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门,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开着。
"如此森严的大门如果关闭着的话,即使本来想进去而来到门前,也会因进不去而扫兴离开的。"
"是的,它会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幸福被关在了门外永远无法光顾。所以呀,我平常通过的那扇小门是请人安在庭园一侧的。"
在绕过石头砌成的围墙,从大路拐向旁边的那一条小道上,有一个蔷薇的藤蔓组成的圆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见了一个低矮的小门。
"哎呀,明明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门,干吗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门来吓唬我呢?姐姐。"
"我用蔷薇之门报复了红色宅邸的敌人……"洋子微笑着说道。
三千子也憋着一口气,想报复一下洋子,故意装腔作势地说道:
"蔷薇活着,蔷薇活着。"
"是的,蔷薇活着呐。"
洋子抬头凝望着头顶上的蔷薇花。见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声来,冷不防把《蔷薇活着》这本书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诵这个呐。"
"这个?!哎呀,'蔷薇活着'原来是书的名字呀!"
"本来想送给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红色宅邸的门廊上,可你却根本没有把它拣起来……"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没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来说道,"现在给我吧。"
一只小狗跑了过来,它剪了一个特别神气的时髦发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制工艺品。
尽管小狗在洋子的脚边纠缠不休,可洋子却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爱的迎接,却……
说起来,打从今天在学校见面时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显得无精打采,脸色也比不上平时,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觉到了。
"你脸色不好呐。"她悄悄地说道。
"是吗?没什么的。"
为了避开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着头用脚踢着小石头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擞,在大门和洋子她们之间来回蹦跳着。
洋子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坏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许是还在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生气吧。
抑或是有什么三千子也无从知晓的心事呢?
刚一穿过湿漉漉的前院走进房门,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佣彬彬有礼地跪在地上拄着双手行礼。
"我回来了。刚才我挂过电话,都准备好了吧。"
女佣眯缝着眼睛看着洋子,那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她一边用手拿着洋子取下的帽子,一边说道:
"请进吧。"
她对三千子也微笑着。
拐过两个长长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进了明亮的客厅。
"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着墙上的偶人说道。
三千子点点头,好奇心十足地环视着整个房间。
不光是偶人,还有恬静祥和的风景油画,法国刺绣的桌布,用千代纸做成的文件盒,用泥巴捏成的风俗偶人等等,就像是体现了洋子丰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陈列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装饰着整个屋子。
"啊,真是个蛮不错的房间呐。怪不得姐姐的功课那么棒。"
"你真会损人。那么你是说,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间里,我就会变成傻瓜蛋(口罗)?"
尽管洋子是笑着说的这番话,但她的话音里却飘荡着一种不同于玩笑的回声。
三千子吃了一惊,说道:
"哎,姐姐,你真会刁难人。我是说,要是呆在一个漂亮的地方,无论是用功学习还是别的什么,都肯定会更起劲儿的。"
洋子低下头,用手鼓捣着《蔷薇活着》一书那红色水珠图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头来,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东西想送给三千子呐。"
随即她站起身,沿着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兴地踅了回来,把手搭在三千子浓密的黑发上说道:
"喂,马上就要吃饭了。你猜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着呐。"
"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准备了三千子不喜欢吃的东西呐。"洋子歪着头,故意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想想,有泥鳅、鳝鱼、冬瓜、煮鱼……"
"什么?"
"我说的是自己讨厌吃的东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样……即使喜欢的东西,我也要和你一样。"
"是啊。"三千子说道。正当她脸上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时,饭菜被送了上来。
中间的大钵里有用新竹叶包的五目寿司、烤鸡与醋黄瓜、生鱼片、拌了荷兰芹和龙须菜的葱烧牛肉,还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热汤……
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出了色彩与夏天这个季节十分协调的菜肴。
洋子对女佣说道:
"没事了,需要加饭菜时我会叫你的。我会自己给这位小姐添饭的,你就把饭桶也留下吧。"
说着。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给自己添饭,这对于三千子来说,已经是梦一般的美味佳肴了。
"竹叶包的寿司真好闻,太好吃了。"
"这是我家佣人最拿手的时令菜。虽说有点可笑,你回去时就把这带给你母亲尝尝好吗?"
"太好了!"三千子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门口,可洋子最终又恋恋不舍地说道:
"不想一边散步一边去山手公园瞧瞧吗?"
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这是一个位于外侨住宅区内的小型公园,显得小巧玲现,优雅闲适。没有显赫的宽阔运动场,也没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广场和花园,它朴实而谦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笼罩在茂盛的绿叶之中,紫阳花宛若淡蓝色的银眼一般晶莹透亮。
藤蔓上的花串儿早已凋谢了,在藤架下垂落着长长的豆条。
"三千子,你刚才不是说过,如果呆在肮脏的屋子里,人就会变成傻瓜吗?"洋子坐在白色的长凳上,一边把脸颊贴在藤干上,一边说道,"那是我不久以后的写照呐。"
"你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说出这种话,真是对不起。最近,我才彻底弄清了家里的实情。弄清以后,我觉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变成了一个大人。你还记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时,我在雨中说了些奇怪的话。"
年纪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语地一个劲儿点头。
"我母亲的事儿,你已从班上的同学那儿听说了吧。据说无论是父亲家还是母亲家,都没有那样的血缘遗传,可她在生下我以后,不久脑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称之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了。我连她的模样都完全记不得了。"
洋子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低沉嘎哑了。
"如今她还呆在一个医院式的地方,甚至没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们这个世界。父亲曾许诺过,等我毕业以后,会带我去见一次母亲。尽管我知道,见了面或许会格外的凄凉,但我还是兴奋不已,翘首等待着毕业的日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毕业了,从明年开始,对于三千子来说,学校会变得多么无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学校里,相伴到三千子毕业的那一天,该多好啊。可是……
仅仅是涌起这个念头,也让三千子不胜酸楚:
"讨厌。你一定得为了我留在学校里。姐姐不是还要上专修科吗?"
"嗯只是……"
洋子把视线投向港湾遥远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后说道:
"尽管父亲什么也不说,但女佣可怜我,把家里的事全都告诉了我。……据说那个牧场也是连年亏损呐。事务所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要建立一个更大的合资公司,另一派则要维持现状,说尽管公司不大,但要生产出真正优秀的商品来。两边争执不下,彼此敌视。据说事务所还有一些坏人,在帐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吗?"
三千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洋子的脸。
"就连那快乐无比的、童话王国般的牧场,也会发生那种事情?"
"是的,当时我不是说过,干脆当一个牧场管理人吗?与其说是因为喜欢那儿,不如说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经营牧场。"
温柔的洋子居然拥有一颗如此坚强的心灵,这使三千子大为震惊。
"不过,或许等不到我毕业,牧场便已经转让给了别人。"
"哎,为什么?"
"不光是牧场,据说父亲所从事的业务近来也一败涂地,甚至连家里的那栋房子也保不住了。女佣不愿意离开从祖父那一辈便一直居住的那个家,哭得好伤心呐。"
"真的吗?姐姐。"
三千子觉得仿佛眼前陡然掀开了一个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颤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过去。
"用不着担心。其实我并不那么悲伤、即使住在肮脏的房子里,我也绝不会变成傻瓜的。我自信会变得更加聪明。"
三千子觉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驳自己似的。只是憧憬着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发现洋子的脸色不好也是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三千子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为三千子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我想问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饰物,变得赤身裸体,你也会和从前一样待我吗?
看见洋子满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气似地涨红了脸说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种人呐。其实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觉得像姐姐那样的美人与所有漂亮的东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么协调吻合,从而在一旁观赏赞叹罢了。"
三千子说得天衣无缝。
但依旧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说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场也失去厂家,我就能和姐姐变得更亲近了,因为现在的姐姐过于完美伟大了。"
"谢谢你,三千子。"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外国小孩正和保姆在对面蔷薇藤架下的长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个日本人,梳着一头西洋式的发髻,和服上的腰带也系得很低,看样子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女人,显得干净利索。
一看见洋子,便马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小梅丽,你在散步吗?"洋子面带微笑地问道。
那外国的金发女孩点了点头。
据说眼前的这些雪松是在开港时便种植的。如今它们伸展出波浪般宽厚的树枝,篷生出清凉的树荫。
"那女孩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美国人。"洋子说道。
三千子突然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广场上来回奔跑着,而保姆却在凳子上阅读着什么书籍。
此外,这一带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俨然像是步入了某个家中安静祥和的庭园一样。
"如果姐姐明年毕业了,我会讨厌去学校的。"三千子又说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学校里呀……"
三千子不服气地说道:
"假如想留下的话,不是可以留下吗?"
"是啊。我也想那样,只是……"
洋子埋下了头。她睫毛上的阴影在夏季的阳光中显得那么凄寂。
她们从一个关闭着的球场前面倘佯而过,来到了山下的街道上。与山丘上呈现出的那种异国情调的富庶大相径庭,这里到处是贫穷寒碜的房屋,就恍若踏进了另一个国度……
在狭窄的空地上饲养着几只鸡,并竖着,"此处有鲜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还有写着"此处承接缝纫业务"字样的张贴纸……那些光着胳膊干家庭副业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内心那脆弱的梦境顷刻间分崩离析了,她有一种大梦初醒后的感觉,懂得了生存意味着什么。
她们穿过眼前的这片谷地,又开始沿着对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坚定地说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认输,让我们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点了点头。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体中涌动奔腾。一种强烈的感情宛如波涛一般,从洋子那儿翻卷着奔泻而来。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四章 银色的校门
今天从洋子那儿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三千子尽管想安慰洋子,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把这事告诉母亲,或许能和母亲一起来激励洋子吧。
洗完澡以后到睡觉之前有一段静谧的时间。三千子走进了客厅。
母亲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剪裁着散发出靛染香味的浴衣布料。
"哎,功课已经复习完了?"
"嗯,在八木那儿,她帮着我温习了英语,所以很轻松地就做完了。"
母亲摊开一段漂白布,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垫肩"呀,"里衬"之类的,一边用剪刀进行剪裁。
"喂,妈妈,你要第一个给我缝浴衣哟。"
"知道了知道了,前不久阿芝伯母送给我们的那件竺仙浴衣,你穿起来未免过于素雅了,更主要的是有些可惜呐……"
"你也太糟塌人了,妈妈,为什么?"
"你还留着娃娃头呐。即使穿上真资格的靛染浴衣,也并不那么引人注民还是带点红梅图案之类的浴衣更适合你。竺仙的浴衣有些过于凝重和考究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穿呢?"三千子绷着面孔说道。
母亲把估算好了的布料一段一段地折叠起来放在针线盒的旁边,说道:
"三千子好像一直承蒙八木小姐的关照。她已经是5年级了吧?我想这浴衣不是正适合她穿吗?图案显得又端庄又典雅
"真的吗?妈妈。"三千子张开双臂,扑向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舍不得给自己穿,没想到是打算给姐姐穿
"你真好,妈妈。"
"一提起八木小姐的事,三千子就热心得不得了。"
"才没有呐。"听妈妈那么一说,三千子不禁对自己那种夸张的高兴劲儿感到有些害臊了。
"她呀,无论穿什么漂亮衣服都很协调呐。"
"送人浴衣什么的,尽管是有点失礼,但我们这儿又没有像竺仙那样的店铺,更何况即使在偌大的东京,竺仙在名流雅士中间也算得上是家响当当的店铺了,所以,但愿能讨得八木的欢心。"
说着,母亲从壁橱里拿出了一件用绘有竹于图案的纸包装起来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打开来看了看。
从伯母那儿得到这东西时,三千子并没有怎么在意,可一旦想到要送给姐姐穿,不禁对上面的花纹是否好看有些担心了。
只见在用靛青染得相当精致的藏青色底板上,清晰地浮现出红瞿麦迎风摇曳的图案,乍一看,便会感到一种少女的清纯扑面而来。
失去了母爱的洋子,一旦知道了三千子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啊!
三千子早已是热血沸腾,激动地说道:
"妈妈,洋子家尽管是一个大户入家,可她的身世却很不幸呐。"
妈妈正准备收拾手里的缝纫活儿,听三千子这么一说,不禁用探询和责备的神情说道:
"不是说在学校里她的功课也很棒吗?"
"妈妈,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
不等母亲回答,三千子"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于是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甚至还蓦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八木她没有妈妈呐。"
母亲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三千子问道:
"是在几岁时发生的事情?"
"据说连母亲的模样也记不得了,想必还是在婴儿的时候吧。"
"哎呀,那真可怜。"母亲平静地说道,"失去了父母当中的任何一方都是很不幸的,何况是在那么幼小的时候,那就更……外界的任何幸福都无法彻底抹平那种不幸呐。"
"关于这件事,妈妈,"三千子像是要透露一个可怕的重大秘密一般,神秘地说道,"据说她母亲得了精神病,现在还呆在某个地方呐。"
母亲一阵愕然,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下次邀请她到家里来一次怎么样?"
三千子摇摇头说道:
"要是告诉她我家里有三个哥哥,她肯定会害羞的,恐怕无论怎么邀请她,都不会来吧。"
"像是一个很腼腆的姑娘呐。这一点要是三千子能像她那样就好了。"母亲像是在逗三千子发笑似地说道。
可三千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果能像姐姐的话,再怎么像我都心甘情愿。"
"不过,你要尽可能避免提及八木小姐不幸的话题,和她好好相处。"
"嗯,我会默默地安慰她的。"
"那就好。"
"我希望妈妈也能一起来安慰她,我求你了……"三千子的声音都有些哽塞了。
但是,如果不幸能够把人磨练得坚强而优秀,那么,刚才分手时洋子所吐露的那一番坚毅的话语,就正好是那些浸渍于幸福之中的人所无法获得的灵光吧。
三千子思忖到:假如伴随在如此光彩照人的洋子身边,或许自己的身体也会被映衬得熠熠生辉吧。
看来母亲也会一起来帮助姐姐的,这让三千子甚感欣慰。
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坡道中途时,有人在连声叫着"八坂,八坂"。洋子闻声望去,原来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你早!就你一个人?!你妹妹呢?"
"昭子是个急性子,只要我出门时动作慢了一点,她就一个人走到头里去了。"
尽管平时和洋子算不上那么亲密的关系,可因为妹妹是一年级学生,刚好和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姐妹俩常常在一块儿谈起洋子和三千子,对她们俩也不乏好感。
洋子是名冠全班的才女,而心地善良的道子在功课上近乎于全班的倒数第一,所以,总觉得洋子很难亲近。而且她有些担心,倘若过分接近洋子,或许会被人认为有阿谀奉承的嫌疑。
可一旦和洋子搭上了腔,才发现洋子一点也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所以道于一边和她并肩走着,一边说道:
"今天有英语作文课,还有嬷嬷的会话课,我最怕了。"
"有时候一看课程表,发现那一天尽是些让人头疼的课,会觉得好讨厌呐。"
"是吗?就连洋子都那样的话,我等之辈可就是每天都如坐针毡了。"
道子爽朗地笑了,随即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啊,真想早点成为自由之身,没有考试,没有作业,终日悠闲自得。我呀,倒宁愿洗衣服和做饭呐。"
洋子不由自主地被道子那种诚恳坦率的说法吸引住了。
"说真的,要是能够快乐地学习就好了,可我们现在就像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考试而用功似的,真是讨厌。"
自己不也是并非那么喜欢学习,而只是出于不愿把班级冠军的称号拱手让给别人的这种不服输的心理才拼命努力的吗?——这种念头倏然间划过了洋子的脑海,使她不寒而栗。
"这怎么行呢?我是因为惦挂着家里的事情才萌生这些自暴自弃的糟糕念头的。"
就像是要拂去心中的乌云一般,她坚定地抬起了埋着的头。
于是她看见了银色的校门。
一条花边手绢掉在了小砂石的路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是谁掉下的呢?"
洋子拣起来一看,在镶着细细花边的手绢中央,用蓝色的丝线缝缀着"克子"两个字。
洋子吃了一惊,连忙折叠了起来。
通常,一般人都只会缀上"K"呀、"S"呀之类名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可这张手绢上却完整地缀上了"克子"这个名字,这似乎也说明克子是一个毫不含糊的理智派。
"是谁的呀?"道子从洋子手中抓过手绢说道,"哎呀,是克子的呐。像她那么能干可靠的人,居然也丢三落四的。"
洋子在大厂门口比道子先换好了室内拖鞋,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群四年级学生正在寻找着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正好是克子她们那帮人。洋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不是在找手绢?掉在校门口了。"
"哎呀,既然看见掉在那里,干吗不帮着拣起来呢?"克子一个箭步跨了过来。
"拣是拣起来了,只是……"
"那太谢谢你了。请给我吧。"
克子一笑也不笑地径自伸出了手来。
"什么?发现是我的手绢以后,拣起来又扔掉了,对不?你真是太过分了。"
洋子不由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正在这时,道于"吧嗒吧嗒"地跑了过来。
"这是克子掉的东西。"
克子为了泄愤一把夺过了手绢。
洋子头也不回径直沿着教室的台阶爬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今天从一大早起心中就漫延着一种莫名的落寞感,此刻因克子刻薄的举上更是无限凄凉了。
"克子为什么对我总是那么偏激和苛刻呢?就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伺机寻找着我的过失一样。"——洋子寻思着。她把教科书收进课桌里,在心中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凝望着朝阳普照下的运动场。运动场上活跃着学生们天真烂漫的身影,响彻着她们爽朗快活的声音。
洋子拿着桔黄色的法语课本一个人走了出去。
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圆圈,唱着刚刚学会的外语歌曲。
洋子的心豁然开朗了。于是她寻着那歌声走去。
少女们在丝柏树的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而双目紧闭着站在圆圈中央的正好是三千子。
她不时眯缝起眼睛嫣然微笑着。
终于她笑出了声来,一边和大伙儿一起唱着歌,一边兀自在中央像一根柱子似地亭亭玉立。
"哦,原来是在模仿五月花柱里的情形呐。"洋子恍然大悟道。
说起五月的花祭,在西欧各国有这样一种习俗:在繁花似锦,芳香扑鼻的嫩树下,将美丽的少女遴选为女王,并竖立起一根美丽的花柱,少女们一边唱歌,一边绕着花柱来回旋转。
在这个港口城市的外侨住宅区的国际学校里,幼小的异国孩子们每年也在校内的草坪上举行着这种故国的花祭。
一年级学生们此刻正快乐地模仿着那种花祭,在光灿灿的朝阳中……
"我的女王三千子。"
洋子在心中嗫嚅道。一年级学生把三千子选为女王,比自己成为学校的女王,更让洋子高兴。
她甚至忘记了克子那张紧绷着的面孔,心儿像少女们的歌声一般变得清澈透明了。
看见少女们围成的圆圈,"快扶我起来,快扶我起来"这句《蔷薇活着》一书中的话语又索绕在洋子的脑海。
是的,不光是从疾病中勇敢地站起来。
还应该从家庭的不幸,从伙伴们的恶作剧中勇敢地站起来。
一想到这儿,洋子不禁涌起了一种信心:纵然所有的不幸一齐降临,自己也能抵抗到底。她不由得心头一热,动情地呼唤起小小女王的名字来了:
"三千子——"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五章 高原
白云飞渡高山顶
勿忘捎信给友人
崇山峻岭已翻越
崎岖山路吾独行
——细川幽斋
碓冰岭上枫叶红
山高路险急煞人
千辛万苦刚过岭
又念从此路更难
——(土高)保己一
伯母告诉三千子,过去的旅行者曾经咏唱出了这样的和歌。
难以翻越的碓冰岭只能使三千子为火车的缓慢而心急火燎。
此刻,火车沿着齿轨铁道,穿过了26个小小的隧道。这对于三千子来说,也已经见惯不惊了。
"啊,真是不得了。"
眼前的妙义山就像是在崎岖陡峭的山岩上削壁而成的,以致于看得三千子心里一阵发怵。
正值夕暮时分,呈锯齿状的险峻山峦恍若波浪一般黑压压地逼近过来。
不知不觉之间,四周已被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物体之中。原来是高原上的雾霭。
月台上还站着好多外国人,这对于在港口长大,身为基督教会女子学校学生的三千子来说,也是颇为新鲜的风景。
其中还有一眼便能认出是牧师的人。
"肯定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吧。"三千子嘟哝道。不知为何她竟涨红了面孔。
"还会见到好多认识的人呐。
"是的。还有从中国、菲律宾、印度,南洋以及遥远的西洋来的人呐。"伯母向三千子解释道,"据报纸上说,光是外国人就有2000人左右,汇聚了36个国家的人。不过,三千子能说出世界上36个国家的名字吗?"
"36个?!"
三千子不由得瞠目结舌。她一本正经地数出了"英国、法国"等,但要全部说出36个国名,未免太过吃力。
"有那么多国家吗?36,这不是伯母的年龄吗?"
"真讨厌。你把伯母看得很年轻呐。"伯母不由得笑了起来。
汽车在两侧长满了落叶松的道路上飞速行驶着,然后蓦地驶入了一条明亮的街道。
在流动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色彩斑斓的商店。——三千子觉得自己仿佛被带进了一座魔法的城堡之中。
"瞧,伯母,辨天大道上的商店这儿全都有呐。"
"是呀。横滨,神户的商店也在这儿设有分店呐。到时候三千子肯定会缠着我要这要那的吧。不过,最多的还是妇女服装店呐。"
汽车穿过了热闹非凡的街道之后,进入了树木丛生的别墅地带。
"真黑呀。"
"据说这附近叫做'水车之路'。你仔细瞧瞧,一直到山的那边都还有很多别墅哟。"
"是呀,在雾里看起来就像是山间的小舍。"
无论哪一条道路和哪一栋房舍,在三千子看来,都俨然是一个神奇的故事。
"好啊,打明天起,我会到处去溜达溜达的。"
"不过,这一带的小姑娘全都是骑着自行车出门的,所以,才有了那些路。"
没有什么像样的大门,繁密的灌木丛已经占领了伯母别墅的庭院。在圆木柱子的阳台上悬挂着中国式的灯笼,有几把藤椅被弃置在雾霭之中……
尽管眼睛看不见,但却能听见邻居家传来的小孩的歌声。那歌声中娇嫩的外语也使三千子格外兴奋。
"隔壁住的是德国人吧,伯母。"
"怎么,三千子还在学德语?不愧是教会学校的学生。"伯母啧啧称赞道。
三千子有些羞怯地说道:
"哪里哪里,因为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所以,我估摸着可能是德语。"
"我真是佩服三千子。"
用从东京带来的土特产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以后,三千子无法静下心来呆在屋子里,性急地催促伯母带自己出去逛逛。
老仆人在门口递来了一个小田原灯笼。这种做法也颇具山中生活的情趣。
在灯笼重新换过的油纸上,按照西洋人的爱好印满了红色的樱花,因而比电筒更显得风流雅致吧。
"用灯笼,这我可是生平第一次呐。"
三千子把灯笼提得高高的,差不多到了齐眼睛高的地方,结果被伯母斥责了一通:
"那怎么行,三千子。灯笼不是用来照亮脸的工具,而是用来照亮脚下的路。"
"我还以为提着灯笼走路,只是为了冒充风雅呐。"
"怎么会呢?三千子呀,你什么都觉得稀奇,就跟弥次喜多[注]一个样。说起来,弥次喜多过去也可能曾经从这儿通过呐。那条热闹的繁华街道据说就是一条古老的道路,曾经是参勤交代的大名乘坐着轿子路过的道路,叫做中仙大道[注]。"
在来到繁华街道拐角上的一家商店后,三千子被其中陈列的商品彻底俘虏了。
"哎呀,多可爱的帽子呀!"
率先映入视线的是一顶用麦秸编成的草笠式帽子。
"这在外国的妇女中间非常流行呐。"店里的女售货员机敏地说道。
"除了轻井泽,别的任何地方都还没有卖的。它有点像中国的苦力们戴在头上的那种。"
戴在头上一看,只见麦秸被染成了红蓝两种鲜艳的色彩,宛如花冠一般美丽可爱。
或许肤色白皙的外国女孩戴在头上,会更加引人注目吧。
"伯母,这帽子不能拿来做电灯的灯罩吗?"
"是呀,这倒是个好主意,赶快拿回去在家里的阳台上试试看吧。"
尽管三千子认为洋子姐姐不可能戴这种野丫头式的东西,但还是把洋子计算在内,一共买了三顶。
这个商店还把信州的民间工艺品和乡土偶人作为特产大量出售给顾客:
幸运邮筒——用白桦树的树筒做成的可供发信的邮筒。
亲密偶人——在白桦树的树桩上亲密地坐着两个头顶上留着一小撮黑发的光头小人。
信鸽——白桦树雕成的鸽子张开了翅膀呈飞翔状,脚上套着一只银色的信筒。
虽说看起来就像是玩具一样,但上面系着行李签,只要贴上一张4分钱的邮票,它就变成了一封信。
倘若这白桦树的偶人带着三千子的信件,投进位于港口附近的洋子家的邮筒里,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此刻,三千子的脑海里甚至清晰地浮现出了写在信中的话语,这使她兴奋无比。
"购物嘛,大可不必操之过急,因为你还要在这儿呆一阵子口内。"
在伯母的劝阻下,三千子终于走出了商店。
"啊,就跟银座差不离。"
尽管是避暑胜地,但人们却要么身着随意的西装,要么穿着华丽的日本和服在街上款款而行。对于初次造访此地的三千子来说,轻井泽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
外国人比港口城市还要多。
好一阵子三千子都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梳着毛线似的长辫,脚穿木屐的少女。突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哎呀,那些雾呢?伯母,那些雾都到哪里去了呢?"
"你是问那些雾吗?那种事即使问我,我也……"
繁星闪烁,空气清凉的高原之夜。
刚才的雾雹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座华美的城市。
三千子在繁华街上好奇地溜达着,突然间她惊讶得停下了脚步。
"哎呀,是大河原——"
在一群装束鲜艳靓丽的人中间,有人一边叫着三千子的姓氏,一边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原来是四年级B班的克子……
她在嫩绿色的麻纱衣服上套了一件蓝色的夹克衫,这身时髦的打扮俨然就像每年都造访轻井泽的常客,与这片土地浑然为一了。
"什么时候来的?"克子十分亲热地拉住了三千子的手。
尽管入学不久就收到了那封紫罗兰花的信件,但后来在三千子和克子之间却产生了芥蒂,以致于在学校里相互碰面都成了难为情的事,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给姐姐使坏的人,克子甚至成了三千子憎恨的对象。可现在,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冷不防被她一套近乎,三千子也不免有些张惶失措了。
"刚来。我住在伯母那里。"
"是吗?那我明天去看望你。"就像是在叮嘱一般,克子加大了手掌的力量,使劲地握着三千子的手。
三千子受到对方情绪的感染,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人在旅途的心绪所致吧,见到同一所学校的同学,竟然使三千子高兴不已。
伯母也向克子还以简单的礼节性寒暄:
"我们期待着你来玩,欢迎你。在'水车之路'往里的拐角处有一栋名叫'憧憬'的房子。从那里再往前走不了多久便到了。"
伯母一边回头望着,一边对三千子说道:
"不是很快就有了好朋友吗?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小姐呐。"
看来,克子已经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市之中,她和五六个漂亮的姑娘一起聊着大向前走去了。目送着她们的背影,三千子不禁羡慕不已。克子显得那么自信和干练,三千子巴不得自己也能跻身于她们的行列中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第二天早晨,大空万里无云,老仆告诉三千子,还能从别墅里直接看见浅间山。
"昨天夜里还喷发了鲜红的烟雾呐,不知小姐是否看见了?"
"没看见呐。"
三千子马上学着那些洋人的模样,让仆人把藤椅和小桌子搬到树木繁茂的庭院中,开始学习起了英语。
小橡树、厚朴树,还有榆树,所有树木的绿叶都那么苍翠欲滴。美丽的阳光撒落在凤尾草上,使三千子心里直发痒。
"啊,真想在清晨的树林里溜达溜达呐。"
要是深谙本地情况的克子能早点来约我就好了……
不知为何,那个平时早已被摒弃于心灵之外的人,此刻竞奇怪地令三千子翘首等待。
"哎呀,糟糕!"三千子对自己心灵的多变大为惊讶。
"姐姐,洋子姐姐!"她轻声地呼唤着,飞也似地跑回房间里,取来了"亲密偶人"。
"姐姐,你好吗?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已喜欢上了这儿。想和姐姐一起漫步而行的道路在树林中笔直地延展着。
街上的商店里陈列着不少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央求伯母买下来,我要带给你各种各样的礼物。
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去看看天主教教堂的弥撒。据说要举行两次,一次以日本人为主,一次以西洋人为主。西洋人贪睡懒觉,所以安排在10点。尽管我不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但我还是决定去看西洋人的弥撒。因为即使我为姐姐祈祷,周围的外国人也听不懂,所以,不会感到害臊,还颇有点罗曼蒂克。据说还有庄严的忏悔室呐。将脑袋伸进一个木头的洞孔里……"
刚写到这里时,传来了自行车"叮(口当)叮(口当)"的铃声。
"哎呀,你在用功啊?"
只见克子已经站在了桌子旁边。
粉红色的罩衫下面穿着一条短裤——一副男孩子式的运动装束,显得英姿飒爽。
三千子看见克子突如其来地站在了自己的旁边,连忙把写了一半的信纸翻了个面,脸上羞得通红。
正在给姐姐写信的当口,无论被谁撞见了,都不免有些害羞的。更何况偶人已经来不及藏起来了。
"哦,是'亲密偶人'呐。送给谁的呀?"克子用严厉但却美丽的眼神盯视着三千子的瞳仁,"我知道了。既然是三千子写的信,那肯定是写给八木了,对吧。"
她的措辞是那么肯定,使三千子无从回答。
克子把手搭在三千子的背上,从背后偷觑着说道:
"这种旅行中的信件,该写得更有趣才好呐。能不能让我也添上几句?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啊。这才显得像是在旅行当中,而且又人多热闹,不好吗?"
听了这话,三千子一阵紧张,但对于轻松地说出了这番话的克子,又没有勇气从正面加以拒绝。
一想到洋子、克子和自己之间的微妙关系,即便是作为旅行中的消遣,让克子和自己合着给洋子写信,也显然是荒唐的。尽管知道这一点,可三千子还是被克子的气势压倒了。在紧要的时刻没能够拗过对方。
"喂,该是可以吧。"
面对克子不容分说的态度,三千子无助地点了点头。
"谢谢,承蒙你接受了我的无理要求,太感谢了。从今以后你也做我的好朋友吧。我们说定了哟。"
克子决不肯放掉这个机会,进一步向心地柔弱的三千子发起了攻势。
从近处看上去,克子显出少有的健康,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高原少女那特有的美丽。——在紫外线强烈的阳光中,她没有戴帽子,脖子和大腿都晒成了褐色,闪烁着光彩。
这一切具有一种与魔药的妖冶气息相近似的力量。三千子低下了头,不敢长时间地正视克子。
一旦呆在这个人的身旁,"自己"这个物体就会莫名地消失
"写什么呢?干脆就写简单点吧。反正我写的话也不过是附言而已。真没劲啊。"克子一边嘟哝着,一边读三千子刚刚写好的部分。
"……'即使我为姐姐祈祷,周围的外国人,也听不懂,不会感到害臊,还颇有点罗曼蒂克。'……哎,真让我羡慕啊。"
"喂,不准读了。"三千子的脸陡地红到了耳根。
"不,我可不是在捉弄你哟。……'据说还有庄严的忏悔室呐。将脑袋伸进一个木头的洞孔里'……请在这下面签上你的名字吧……然后由我来续写下文。"
在自己敞开心扉特意写下却又没能写完的文字下面,三千子怀着无助的心情,写下了"三千子字"这几个颤抖的文字,交给了克子。
"将脑袋伸进木头的洞孔里……你这样写,对方能知道你说的是忏悔室吗?"
克子思考了片刻之后,随意地继续写道:
(将脑袋伸进木头的洞孔里……三千子)忏悔罪恶,不过,三千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因而也就不必向上帝认错吧。
在这儿我意想不到地与你的三千子相遇了。请千万不要动怒。
我家位于一个名叫'北幸之谷'Happy Valley North的地方。能与三千子邂逅相遇,真是幸运。
克子
"怎么样?"
给三千子浏览了一遍之后,克子不顾三千子的表情,一下子把信和'亲密偶人'揣进了口袋里说道:
"回去时我顺道到邮局去寄。"
这时伯母送来了柠檬苏打水。
伯母亲自送饮料过来,表明她对昨晚遇到的克子不乏好感。再加上克子此刻活泼可爱地向伯母寒暄,更是一下子博得了伯母的信任。
"真的,三千子也高兴得很呐。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也可以放心地让三千子出去了。"伯母微笑着说道。
"岂敢岂敢。我可是个野丫头呐。我担心自己以后说不定会教给她一些挨骂的事情哩。"
"看你说的。就请你多带带她吧。三千子是个害羞的人,真让我为难啊。让她跟着轻井泽的活泼小姐学一学才好呐。"
听着她们俩的对话,三千子在内心中像是念咒语似的反复念叨道:
"洋子姐姐,对不起……三千子做了坏事,要向上帝和姐姐认错。即使遇到了克子,可要是姐姐不在我身边的话,我也一点不会幸福。克子的信是在撒谎,撒谎,撒谎!"
但那天下午,三千子还是和又来接她的克子一起到街上去了。
三千子身上穿的是淡蓝色的平纹棉制衣服,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衬袄,头上戴的是系着长长飘带的麦秸帽。
而克子戴的是一种在蓝色底板上用手工缝制出白色线条的流行型凸纹帽。
"想不想去高尔夫球场看看?有一条很漂亮的路呐。"
只见一个外国人正从落叶松中间的笔直道路上策马而过。
少男少女们也大都骑着自行车。
"明天起你不练习一下骑自行车吗?让我来教你。"
"嗯"
"要是你学会了的话,我们俩就一起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因为这儿的道路就是修来骑车的。"
"嗯。"
"我家刚好在与这儿相反方向的山上,孤零零地耸立在四周都是外国人的地方。明天去喝茶吧,你来吗?"
无论说什么,三千子都只是点头。
总觉得自己被笼罩在一种遥远的快乐中似的。
不少外国人挽着手臂信步而行,他们身上那与夏天极其协调的亮丽色彩的衣服在绿叶中清晰可见,俨然是一幅电影镜头似的美丽风景。
右面可以看见高尔夫球场上的草坪。从这里沿着如同山路一般的坡道往下走,有一汪清泉。只见泉眼里往外涌流着清澈的泉水。
"这儿就叫做水源。从前明治天皇巡幸时,曾有人把这儿的泉水献给天皇。所以,是御膳之水呐。在碓冰岭的下面也有御膳之水哟。"
"这水冰凉冰凉的,真想喝呀。"
这条小河水源的水是从那个泉眼中流出来的。
沿着流水有一条小路,与刚才那条延伸到高尔夫球场的笔直而宽阔的道路所呈现出的明朗向阳有着截然不同的情趣。这是一条被茂密的树林投落下层层浓荫的静谧小道。
在清澈透明的水流里长满了青青的水芹,将它们做成色拉菜,一定又脆又好吃吧。
树根上的青苔美丽无比,凤尾草更是茂盛浓密,还传来了小鸟的啁啾,抬头一看,头顶上的树叶正在轻轻地颤动。
"真是一条漂亮的小路。"三千子甚至不愿发出声音来打破周围的恬静。
路上遇不到其他的人,在透过树叶照射进来的光线中,脚底接触到野草的声音就如同有人在喁喁私语一般……
"真是一条漂亮的小路。"
"该是吧。是最适合与好朋友一起款款而行的小路呐。真没想到能和三千子一起在这条路上漫步。不会是在做梦吧?"
克子坐在栗树下,出神地望着树上的青色刺果,说道:
"喂,开学以后,要是你忘了这条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那才讨厌呐。……不过现在想来,三千子最终也没有给我那封紫罗兰的信回信啊。"
"对不起。"三千子低着头嗫嚅道。
远在他方的洋子那光彩照人的面影和深深的爱又在三千子的心中复苏了。
她寻思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克子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然后好像有点为难似地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八木她哪儿也没去吗?"
"嗯。这个夏天好像就只呆在家里。不过,八木家的牧场可真是棒极了。如果去了那儿,就不用去别的地方了。"
"是吗?不过,她也够可怜的。"
"为什么?"
三千子情不自禁地追问道。她暗自想到:请你不要随随便便地说什么我的姐姐可怜。
但克子平静地说道:
"我可不愿让你不高兴,但是,我听说八木家好像有不少难言之隐呐。或许根本就谈不上去避暑什么的。"
克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三千子觉得好生奇怪:那些不都是姐姐只对我一个人透露过的秘密吗?
"我们还是不要谈一个不在这里的人的事情吧。我觉得那怪无聊的。"三千子掸掉沾在裤脚上的野草,站起身说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克子吃了一惊,抽动了一下眉毛,但随即又改变主意,乖乖地向三千子道歉道:
"哎,对不起。我并不是在说别人的坏话。你又在想你的姐姐了吧。三千子的心情,我也明白。不过,你伯母也说过,只是在轻井泽这段时间里,请把我也当作你的朋友吧。就像你伯母说的那样。像三千子这样可爱的人,要是也一副垂头丧气的蔫样儿,实在是太不相称了。"
克子在透过绿叶照射下来的光线中,苑如花朵一般地嫣然微笑着。她那一身英武的运动装是那么耀眼夺目。
三千子感到自己就要被那种强大的东西迷迷糊糊地拽拉过去了似的。
走出水源,来到了云场之池。背景是新大饭店的草坪,只见水池中漂浮着几只小艇。
再往旁边拐进去是一个游泳池。在被树林和草坪所环绕着的水里,异国的少女和日本的姑娘们混杂在一起,愉快地嬉戏着。
看着看着,三千子心中布满的愁云也不知不觉的散去了,不由自主地被引入了属于克子领地的轻井泽所特有的氛围中。
洋子的回信终于寄来了。
三千子是那么忐忑不安,以致于打开信封的手指也在轻轻地颤抖。
三千子小姐:
谢谢你的来信。你似乎每天都很快乐而充实,这让我也非常高兴。
据说你遇到了克子。有一个朋友在身边,就不会寂寞了。你就和她好好地相处吧。不过,在克子面前,千万不要像和我在一起时那样任性。另外,也不要过多地向伯母提出要求,如果要送给我礼物的话,就给我那种用高原上的鲜花所做成的干花吧。我很好,早已把悲伤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我将听凭命运的安排。你绝对不要担心。盼望你的来信。
洋子
"不对劲儿呐,这和姐姐平常的来信判若两人。"三千子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抬头也不是写的"我的妹妹",而是非常客套地写着"三千子小姐",这使她倍感凄凉。但仔细一读,发现里面不但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反而认可了自己与克子的交往。三千子更加了解了洋子那美丽而大度的爱,不由得满腹感佩。
她立刻写了回信,但却隐瞒了自己去水源散步的事情,信中的措辞也尽量让对方觉得自己和克子并不和睦。
这是自己第一次对姐姐撒谎。
三千子的内心中漫延着一种悲哀,仿佛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污浊龌龊,以致于老是把字写错。
伯母正聚精会神地在阳台上静静地编织东西。
"伯母,我这就去发封信回来。"
她刚一拿着帽子走到外面,就在圣路卡医院的前面遇见了克子。
"哎,你到哪里去呀?我正琢磨着要教你学自行车呐。这不,我正要去找你。"
三千子连忙把信藏进了荷包里。
这儿是一座茅草盖顶的古老寺院,高高的垂枝樱树伸展出硕大的枝头,空旷的院子里正好适合于学骑自行车。
有六七个洋人的孩子和日本妇女也在这里来回骑着自行车,看来都是初学的新手,所以每当转弯时,都会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
"喂,我给你扶着,你就骑骑看吧。哎,用脚蹬呀!不要怕,手上不要太使劲儿。"克子一边用手把住自行车,一边掌握着方向。
就像是爬上了一个老高老高的地方一样,三千子惶恐不安地踩着踏板,不一会儿就从车座上摔了下来。但就在摔倒又爬起的反复之中,她觉得越来越有趣了,以致于一反刚才的情形,现在是她自己在不停地催促着克子: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到更宽敞一点的地方去吧。你已经可以在路上跑了。"
被克子这样一鼓励,三千子更是来劲儿了。来到高尔夫球场的道路上,在两边的围墙上东碰西撞,却玩得如痴如醉,结果从荷包里掉下了东西也没有察觉。
"这是三千子掉的东西。"
克子递给她的正好是刚才写的那封信,而且已经沾满了路边的烂泥……
三千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大有如梦初醒的感觉。
把姐姐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在这里胡闹一气,自己不正是像使出恶毒魔法的老太婆一样可恨吗?
克子的嘴角流露出一种俨然是在炫耀胜利似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千子。
三千子的脸色一片煞白。她还来不及从自行车上攀住克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颗大颗的雨滴便已经落在了肩膀上。
"是雷雨。这可是轻井泽的一大景观呐。快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去!"
克子让三千子坐到后座上,自己骑着自行车在雨中飞快地跑了起来。
每当电闪雷鸣时,三千子就情不自禁地蜷缩起身体,紧紧地搂住克子的肩膀。即使是在狂烈的雷雨之中,强大的克子也是值得依赖的存在,以致于三千子觉得,仿佛自己的整个心活都快要倚傍在她的身上了……
可是三千子却渴望着大声地呼唤一声"姐姐",让这声呼唤传达到遥远的海港。此刻,洋子那如同静静的湖水般清澈而凛然的身影,不断地扩张开来,占据了三千子的整个心田。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六章 秋风
牧师的大鞋子,真的,一双好大的鞋子呀……
三千子被那双大鞋子吓了一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牧师长得又高又大,以致于站在他的前面,三千子感到像是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要从头顶上盖将下来似的。她不由得低下了头,却看见了一双硕大的鞋子。
"你早啊。是一个美妙的早晨呐。"法国牧师缓慢地用日语说道。从他高大的身体中,怎么会发出如此温柔的声音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三千子刚才来到天主教教堂的前面时,牧师正站在长满庭院的三叶草中间。
有忏悔室的教堂。三千子来到轻井泽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在给洋子的信中提到过"去天主教教堂看弥撒"。她说的就是这个教堂。
做弥撒时,三千子因为呆在教堂的后面,再加上人多,就像是跪在洋人们投下的影子里,所以牧师并不认得她。但是,当她摁响铃声驾着自行车打这几路过时,牧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三千子向牧师行礼致意。
牧师踏着三叶草走了过来。
三千子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于是她看见了牧师脚上的那双大鞋子。
"啊,多难看的鞋子啊!"
三千子差一点笑出了声来。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那双黑色的鞋子就如同牧师那不加虚饰的博大心胸的象征物一般,令人眷恋不已。它们就像是两只结实而又琐大的口袋一样,盛满了上帝的慈悲。
或许并不是那么昂贵的上等货吧。只见它们那厚实而坚固的皮制外层已被清晨的露珠濡湿了。
三千子喜欢上了这位牧师。
"刚才可漂亮呐。今天早晨还喷火了。"牧师指着天空说道,"那如同微微泛红的云彩一般的东西,其实就是烟雾。黎明时的色彩还要红呐。"
"是吗?牧师,你看见喷火了?"
"是的。可真是蔚为壮观呐。"
法国人竟然使用了"蔚为壮观"这样一个不算简单的汉语词汇,使三千子不禁刮目相看。
然后她和牧师一起抬头眺望着浅间山。
"哎呀,真可怕!"三千子露出了胆怯的眼神,"那就是烟雾。烟雾吗?"
牧师微笑着说道:
"千万别害怕!日本人不怕火山,日本人很坚强。"
是的,日本是一个火山之国。三千子突然想起了一部名叫《新土》的电影。那电影中的火山就是浅间山。
烟雾就像翻卷着的云朵一般,声势浩大地升腾在天穹中。
的确很壮观,就像是神灵在勃然大怒一样。
三千子看得都陶醉了。她问道:
"什么时候喷的火?"
"在小鸟儿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大家都还在酣睡呐。我还听见了响声。"
"小鸟儿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牧师真会说,使三千子又一次钦佩不已。
尽管火山灰不至于吹到轻井泽来,但在这个夏季,也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喷火吧。只见烟雾驻留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看着看着,心中竟涌起了一种岑寂的落寞……
"或许牧师也会感到落寞吧?"三千子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为了侍奉上帝而来到了异国他乡,独自站在庭院里,凝神远眺朝霞满天的火山。身体和鞋子都硕大无比的牧师……
尽管不是信徒,但照样有一种虔诚的东西传达给了身为基督教会女子学校学生的三千子。她的胸中荡漾着一种静谧的不舍之情。
真想和这个牧师再聊点什么。
"牧师,我是一个坏孩子。我差一点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会变成一个更糟糕的孩子。"
——要是能把这些话告诉牧师,并抓住他那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就会茅塞顿开吧。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在红色宅邸的庭院里恶作剧地藏了起来时洋子所说过的话。
"我突然想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或许我真地会这样到处去寻找三千子呐。也许那时候无论怎么找,也找不着三千子吧。……但是,无论多么遥远,我都一定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的,一定会。"
三千子就要被克子俘虏了,可姐姐却还不出现,无论怎么用信来邀请她……
或许牧师觉得这个可爱的日本少女那略带哀愁的脸庞有些不可思议吧,但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的黑头发真漂亮!"他只是温柔地俯看着三千子的娃娃头。
三千子一下子羞红了脸。
"清晨的火山,绿色的树林,乌黑的头发,这一切太美了。"
三千子也不由得高兴了起来,说道:
"我呀,不久前曾参加过礼拜天的弥撒呐。"
"是吗?"牧师流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那么,请下次也光临吧。"
"嗯……也有人去忏悔吗?"
"是的,有。"
三千子琢磨到:为了向姐姐道歉,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忏悔呢?
"不过,因为我们的友情而去向上帝忏悔,总觉得怪难为情的。忏悔,是大人们做的事呐。"
想到这儿,她向牧师告辞,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下完一个小小的斜坡,自行车顺势飞跃了草津电车的岔口,然后径自向高尔夫球场的道路爬将上去。
"骑得真棒,真棒!"三千子自我陶醉得大声喊叫道。
在落叶松的树林里延展着一条宽广而笔直的道路,而前方的天空中翻腾着火山的烟雾……
山鸠也在轻声鸣叫着。
怎么能输掉呢?怎么能输给克子呢?"三千子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前方。
三千子之所以一大早就出来骑自行车,也是因为不想输给克子。
克子教三千子骑自行车好倒是好,可三千子刚一学会,克子就拽着她骑到远处去,还不时劈头盖脑地训斥道:
"不行不行。三千子真是个胆小鬼。老是那么战战兢兢,胆小如鼠,一辈子也骑不好的。"
一旦看到对面有汽车、摩托车,或是马冲了过来,三千子每次都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乖乖地等着对方过去。
这时,克子要么撂下三千子径自向前,要么敏捷地绕个弯又折回来说道:
"你在干吗呀?用不着你担心,对方也会避开你的。"
"但是,人不是越想避开某种可怕的东西,反而就越容易受到它的威胁吗?"
"是的,最初谁都那样,但你得拿出勇气来。我说三千子,你一点也不适合于从事体育运动呐。既然是运动,如果一点都不冒险,那该多无聊啊。"
"可人家才学会呀。"
"自行车嘛,没有人会学那么久的。骑22的,怎么可能受伤呢?"
"22,是什么意思?"
"自行车的尺寸呗。就是胎径为22英寸、供小孩用的那种。"
"克子的有多大?"
"26。是大人用的。三千子至少也得骑个24的,把大腿练得修长一点才好呐。"
三千子感到脸上一阵发烫,懊恼得不得了。
她长得小巧玲珑,可爱得就像是一个偶人,其实并不显得特别腿短,或者是身材格外难看。
但听克子那么一说,三千子觉得克子就像是在羞辱自己的个子小似的。
尽管她也知道克子并没有恶意,但总觉得克子那刺耳的声音中隐藏着让人不快的东西。
而且,一看见克子那从短裤下露出的修长大腿,她就羡慕得好生嫉恨。
无论洋子姐姐多么漂亮,三千子都只是出神地在一旁欣赏着,就像那是自己的骄傲一般自豪无比。
但和克子在一起,三千子却想在每一个细节上与她比个高低。
"怎么能输给她呢?"
克子却对三千子的竞争心理不予理会,说道:
"自行车的学习结业之后,下次该轮到学骑马了。"
"骑马?你说学骑马?"
"是的。"克子像个男孩子似地点着头,"这个夏天得好好锻炼一下三千子。我要按照我的爱好来改变三千子……到时候或许洋子会大吃一惊吧。"
"不,我才不干呐。"三千子情不自禁地摇着头,像是在拼命地抗拒克子的引力一样,"我就是不改变,好了吧。"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改变你。"
"可是,克子你也会骑马吗?"
"尽管还没有骑过,但如果骑的话,就能够学会吧。因为是人骑在马的上头呀。而马生来就是让人骑的呗。"
"天啦!"克子那满怀自信的胆量和勇气使三千子瞠目结舌。
"真讨厌,有什么可感慨的?八木不是牧场主吗?既然是八木的好朋友,那三千子也至少该学会骑马吧。"
"八木的牧场里没有马呐。"
"什么?尽是牛吗?那多没劲儿啊。"
"才不呐。是一些可以挤出又香又甜的乳汁的奶牛呐。"
不管三千子怎么说,克子都不加理睬。
"没有马的牧场,怎么谈得上罗曼蒂克呢?"
"谁说的。牛也不赖呀。"
正当三千子咕咕哝哝地说着时,克子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
"八木家的那一片牧场,说不定就要卖掉了。"
说罢,她趁势猛踩踏板,一溜烟似地骑走了。她松开了车把上的双手,像是在翩翩起舞似地和着歌曲的节奏,挥舞着双手。
留在原地的三千子听见克子的歌声在树林中越来越远,顷刻间眼泪潜然而下。
"我回去了,再也不和克子玩了。"
尽管她不胜悲伤,但还是在后面骑着那辆22英寸的小自行车紧追而去。
在孩提时代,曾经因受到孩子王的捉弄,而气恼得泪流满面,尽管觉得懊悔,但还是忍不住想和那些坚强的男孩子一起玩。此刻的心情正好与此类似。
克子焕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三千子一边抗拒那种魅力,一边又受到那种魅力的牵引,甚至不惜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总之,为了不输给克子,首先得练好自行车。因此,三千子今天早晨才和森林中的小鸟一起早早地起床后,跑了出来。
但与牧师邂逅相遇以后,心灵竟蓦地平静了下来,突然觉得那种逞强的举止是多么无聊透顶。
"如果那样做的话,三千子不是像克子所说的那样会发生变化吗?那么,我就不会再是姐姐的三千子了。"
三千子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朝着能看见火山烟雾的方向径直驶去。
"为什么和三千子总是在拌嘴呢?"
"拌嘴?我可没有拌嘴。不是只有克子一个人老是在发脾气吗?"
悄悄进行的练习终于结出了果实。今天,三千子也能边骑着自行车,一边与人轻松地谈天说地了。即使有卡车迎面驶来,也能不慌不忙地应付自如了。
"三千子和八木也爱这样拌嘴吗?"
"不,从来不。因为姐姐很温柔呗。"
"是吗?那多没劲儿啊。我讨厌那样。"克子回过头来看了看三千子,"喂,三千子,真正的好朋友是要拌嘴的哟。连嘴都不拌,未免太可怜了。"
"你说什么?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和姐姐拌嘴。"
"是吗?如果你打心眼里喜欢某个人,不是就会特别想挑她的刺儿吗?"
"说来也是。"三千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看见她点头,或许克子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已经捕获了三千子的心吧,突然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三千子,到了新学期,可别故意板起面孔不认人啊!"
"那种事怎么可能……"
"不过很难说呐。一看见八木的脸,整个夏天和我一起玩过的事情,或许就会从你的记忆里烟消云散吧……"
"你说什么呀?"
"三千子,我要你好好记住。我可不单单是三千子的自行车老师,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哟。"
"我想和每个人都友好相处。要是克子和八木也能成为朋友就好了。"三千子天真地说道。
克子惊讶地看着三千子的侧脸说道:
"要是事情以我那种童话般的方式得以解决的话,固然好,只是……"
"可我们是在同一个学校里呀,难道不能把大家都看作姐妹吗?"
"但也是因人而异哟。我和洋子怎么也……我倒不是故意和你吵架。但怎么说才好呢?她难道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吗?"
是谁让她们俩成了竞争对手?三千子,难道你不知道,就是你吗?——克子那欲言又止、面带不满的表情……
三千子又陷入了不安之中,呆在这个人身边,或许就会像中了魔法一般,再也找不到返回姐姐那儿的道路吧。
三千子和克子俩都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来。
两人各怀心事,骑着自行车向前飞奔。这时,从对面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欢呼声和拍手声。
"哎呀,今天是20号呐。游泳池里正在举行游泳比赛。去瞧瞧吧。"
"好的。"
三千子也舒了口气。
"这里就像是汇集了轻井泽所有的自行车似的。"
的确,只见道路两侧的树荫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两三百辆自行车。
"倒好,尽是些脏兮兮的自行车。"
"要知道,这些全都是租来的自行车呐。"
在秋天的花儿盛开着的草原上,既摆放着自行车,也停放着大使馆的轿车。
三千子尾随着克子进入了观众席。两侧的树荫和草坪构成了天然的凳子。
5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这些与普通的游泳比赛别无两样,但其中还掺杂着穿救生衣游泳和水中抢西瓜等项目,不愧为是避暑胜地的娱乐节目。
"下面是争吃面包——请出场者赶快集合!"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日本青年担当着比赛的负责人,他用麦克风敦促大家赶快集合。然后是一个洋人老大爷用英语说道:
"Next bread eating race.Men,women,boys and girls.
"潜水比赛。男子、女子、少年、少女。"
"Under water race.Men,women,boys and girls.
虽说称之为游泳比赛,但却更像是一种愉快的国际性社交活动……
在进行少女50米蛙泳比赛时,三千子看见了一位个子特别大的美国少女。她吃惊地问道:
"哎,那也算少女?她多大年纪呀?个头比我整整高出一倍口内。"
谁知那大个子少女却不堪一击,败给了小巧玲珑的日本少女。
"洋人真脆弱,一点也没有拚劲儿。"三千子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克子笑着说道:
"说来也是。不过,这仅仅是游戏罢了。日本人干什么事儿都过于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可爱,不懂得该怎么去尽兴地玩耍。"
"但这是比赛。难道赢了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瞧你那副高兴的样子,想必是因为洋人比日本人了不起,而现在日本人却战胜了那些了不起的洋人,你才那么兴奋的吧。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讨厌。"
三千子满脸通红,的确是被截到了痛处。
不知为何,至今在三千子的家里也还残留着崇拜洋人的风气。
看见克子和那些金发少女们在跳台上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三千子羡慕不已,觉得克子真是伟大。
"要是我也能像克子那样用英语对话就好了。"
"哪里的话,这算不了什么的。只不过和她们说了一些无聊的话来彼此逗乐罢了。"克子笑了。突然间她两眼闪烁着光芒,说道,"三千子,你觉得怎么样?来轻井泽看了以后。"
"什么怎么样?"
"将外国女孩与日本女孩进行比较以后……日本女孩是多么漂亮、健康。勇敢啊!三千子不那么认为吗?"
三千子被强烈地打动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那么想呐。"
"该是吧。所以呀,我们应该成为世界的明灯。日本的少女们完全可以更加自尊自信。"
三千子快活地扬起了头。
……克子也的确有她优秀的地方。
游泳池里,100米自由泳的比赛已经结束了。获胜的日本少女正在安慰着输掉了的西洋少女,挽着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混凝土的岸边。
在场外观战的人全都一齐鼓起了掌来。
从游泳池回到别墅里,看见洋子的回信正等着她。
三千子小姐:
如今这边真是酷暑难当。好一阵子都没有下雨了,所以,就连青草也变成了烧焦后的那种颜色,的确是一个严酷的夏天。
不过。我精神着呐,甚至比往年更结实更健康。关于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幸。请三千子也不要挂记在心。
我希望你尽可能愉快地渡过与克子在一起的每一天,留下美好的回忆。听说那边夜里气温很低,千万别着了原。我想早日见到你那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健康脸庞。
为了保卫自己小小的家园,我一定要百折不挠地战斗下去。
另外,前些天你寄来的高原玉米真是好吃。每天早晨,我都把浅间山的葡萄酱夹在面包里吃。据说那里的葡萄是深紫色的,小粒小粒的,可爱无比。
洋子
尽管洋子采用了明朗快活的笔调,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但字里行间却分明渗透着她与巨大困难拼命搏斗的坚强和对三千子深厚的友谊。
想办法央求伯母,让自己去见一次姐姐吧!
想到这儿,三千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今天已是8月20号,避暑地的鼎盛时期即将结束,剩下的便只有辉映在落叶松上的夕阳和它的凄凉了……
为了像克子那样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怯场,结识异国的少女朋友,从去游泳池后的第二天起,三千子就拜克子为师,拼命地练习英语会话了。
按照克子老师的说法,擅长语言的人不一定就能流畅的会话。会话自有会话独特的规律,首先必须得习惯于那种规律。
其次是不要向洋人认输。不要过分在意发音的优劣,要不怕出丑。
即使对方说的话不能全部弄懂,但也可以懂多少就回答多少。纵然是只言片语,也要尽可能地进行会话。
要多和外国小孩说话。小孩的吐词清晰,便于自己听和自己说。
"总之,熟能生巧。有时候,那些英国文学的学者在会话上还敌不过那些洋人馆里的保姆呐。婴儿一个字都不认识,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说话吗?就是那种感觉。语法固然重要,但会话嘛,得像小孩子说话那样随意才行。"
克子的家是海港上的一个贸易商,或许是因为生意的缘故吧,与洋人之间的交往特别频繁,从孩提时代起就能流利地用英语对话。当然在这一点上,也应归功于克子那种泼辣好胜的性格。
三千子与克子正好相反,尽管记忆力很好,但却生性腼腆,即使是自己知道的英语句子也很难上口,令克子老师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午觉醒来后,穿上一件棉织品的连衣裙,像只蝴蝶似的骑着自行车奔向北幸之谷,倒是蛮不错的,可一旦看到克子躺在灌木丛中的栗树枝上的吊床里,悠哉游哉地晃荡着,装腔作势地说,"我们开始对话吧",三千子便顿时感到锐气大挫。
而这正是她们俩合演的一出快乐戏剧……
"呀,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首先,得谢谢你的书。"
什么书呀?——三千子一时慌了神,回答道:
"不用谢,也祝你健康!"
克子马上皱紧了眉头,回复到日语说道:
"不对不对,那样的话,会话就戛然而止了。对于你好之类的寒暄语,你只需说一句谢谢便可以了,然后就该给我谈起书的事情了。会话嘛,就是要忽而把接力棒交给别人,忽而又再接过来……"
被克子这么一教训,三千子更是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道:
"那本书有趣吗?"
"是的。对于那故事中的少女所遭遇的命运,我想了又想,以致于夜不成寐……仿佛她脚下的海浪也在不停地摇荡着我一样
"不行,你说得太难了。"
"那就回到幼儿园去吧。"克子用手撕扯着榆树的树叶,笑着说道,"你多大了?"
"13岁零4个月。"
"你的老家在哪儿?"
"美国的洛杉矾。"
"哎呀,很远呐。你喜欢日本吗?"
"很喜欢,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
克子兴奋地摇晃着吊床说道:
"三千子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不过,不能光是在会话的时候,而要一直都这样才好。"
正在这时,女仆送来了冰凉的麦茶和饼干。一只老松鸦带领着五六只小松鸦从头上的绿色树枝上飞了过去。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周围只能听见树叶与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
"再练习一下吧!"
"好的。"
"不会下暴雨,也不会起雾吧。"
"下雨才好呐。道路两侧的绿色都已经灰扑扑、脏兮兮的了。不过,每下过一场雨,就越是接近秋天了。
"我喜欢下雨的日子。"三千子对自己这样的回答也吃了一惊。
第一次和洋子在一起,不就是在那个下起了骤雨的午后吗?打那以后,自己比过去更偏爱下雨的日子了……
一想到这儿,三千子的心中陡地涌起了一阵悲哀,声音也一下子哽塞了。
不知情的克子瞅了瞅手表,说道:
"哎呀,已经晚了。从1点半开始,要举行轻井泽儿童学校的音乐会呐。去看看吧。是外国小孩的汇报演出会,还可以练习一下会话"
两个人又并肩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网球场旁边的联合教堂里,坐满了各个国家的小孩,其中还有黑人小孩,让人不得不怀疑:轻井泽怎么会有这么多外国小孩呢?
独唱。合唱、钢琴演奏……演出者大都是和三千子一般大的少女。
"瞧,洋人的小孩也怯场呐。声音那么小,我们这儿都听不见。"三千子嘀咕道。她喜欢上了那个站在祭坛中央,一本正经地唱着歌的少女。
接下来是民俗舞蹈。长棒的棒尖上飘舞着鲜红的布带,想必是象征着火炬吧。在那一群人中间,还夹杂着杂三四个日本少女在一起翩翩起舞。
最后,少男少女们整齐地排列在祭坛上,开始演唱《萤火虫之光》。
儿童夏令营的活动到今天就结束了。那分别的歌声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当然,歌词是用英语演唱的。三千子也不由自主地小声哼了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热泪盈眶,潸然而下。
快乐夏天的分别之歌——对于三千子而言,也是与克子的分别之歌吧,也说不定是与洋子的分别之歌吧。
正因为是众多遥远国度的少男少女们聚集一堂的合唱,所以,那歌声更是显得哀婉动人。
从窗户外已刮来了秋日的瑟瑟凉风……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七章 新居
但愿这身下的病床能飞快地启动、奔跑,一下子飘落到洋子姐姐的家中……突然睁眼醒来的三千子,一边仰望着用圆木建成的开花板,一边这样幻想着。
在就要离开轻井泽回家之际,或许是玩过了头吧,三千子开始发高烧了。
伯母遵照医生的嘱咐,强迫她用梅干下稀粥。真是讨厌——
"肯定是为了唤醒我的心灵,洋子姐姐的悲哀从老远的地方飞到了这儿。在我健康时,成天稀里糊涂的,甚至忘却了恬静的真实。洋子姐姐不喜欢表白,所以,要是我不生病的话,就不可能发现她那深厚的情意。肯定是她在对我说:三千子呀,你要在病床上好好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呐。"
她把生病发烧看作是对自己的惩戒,顽强地与克子的诱惑厮杀搏斗。三千子那纤弱的心灵……
但另一方面,越是见到克子,就越是被克子所吸引,一旦远离克子那种坚毅果敢的美,三千子就会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茫然若失。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种进退维谷的寂寞使三千子感到不可理喻。
三千子将发烫的脸颊紧贴在冰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听见伯母在枕边对克子说着话:
"昨天晚上烧到了39.3度,没有睡好。"
"真的?"
"或许是在梦中吧,有两三次听见她清楚地呼唤着什么'洋子,等等我。'小孩子的梦,也真是有趣呐。到底她梦见自己在哪儿玩呢?"
克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梦被称之为心灵深处的镜子。难道能进入三千子梦中的,仍旧只有洋子一个人吗?
即使在梦中也占据了三千子心灵的洋子。
如今在现实世界中三千子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那么,又怎么能再把她交还给洋子呢?即使是在睡梦的世界里……
想着想着,克子的整个身体都变得热乎乎的了。
"伯母,没关系的。从今天起,我就呆在三千子身边,帮你看守她的梦。"
"看守她的梦?"三千子的伯母笑了。
这是一个说话多么乖巧而别致的姑娘啊!伯母不由得感慨万分,但却对克子内心的强烈嫉妒一无所知……
"哎呀,我说克子,……你怎么看守梦呢?难道能够把梦捉住以后绑上绳子吗?"
"不,我要用魔法来驱赶它。"克子那好胜的眼神在炯炯发光。
伯母的笑声惊醒了三千子。
"还说要看守我的梦……"
三千子感到一阵畏惧,悄悄动弹了一下用毛毯裹着的身体,望了望外面的庭院。
长得老高老高的桃色胡枝子就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耷拉着头颅,将小小的花儿撒落在地面上。
"哟,你已经醒过来了呀。"克子第一个发现她醒了,说道,"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呐。怎么样了?"
"烧好像已经退了。"伯母静静地用手抚摸着三千子的额头。
就像是要紧紧攀住那只手似的,三千子说道:
"好静啊,一个人躺着好害怕。"
"瞧,你马上就说出了心里话。是不是已经想回到母亲身边去了?"然后,伯母又对克子说道,"那就拜托你看守她的梦了。我这就去沏点茶来。"
只剩下她们俩以后,克子提高了嗓音,讲起了学校里老师们的诨名各自的来历,逗得三千子咯咯直笑。她还说,那些洋人小孩在哭的时候好像用的也是英语呐。总之,她想尽办法来巧妙地安慰着三千子。
"昨天晚上,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到了下学期,我们俩啊,就把两朵成对的紫罗兰花各拿一朵,放在自己胸前的荷包里一直珍藏起来,怎么样?"
三千子面带难色地说道:
"作为胸前的装饰吗?"
"不是,是作为友情和爱的象征……"
三千子又想起了克子在上个春天写给自己的信:
我最喜欢紫罗兰花,胜过其它的一切花儿……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罗兰"吗?
你又会回赠我什么样的花呢?
当时,三千子最终也没有寄情于任何花儿来回答克子,可是,此刻克子却离自己这么近,比洋子姐姐还近,而且,此刻自己正被拥抱在克子的翅膀里……
克子就像是要拂去三千子内心的困惑似的,说道:
"而且,还不能是人工做的假花,而是要那种深紫色的、散发着芳香的、活生生的鲜花呐。"
"但不是很快就会枯萎吗?"
"所以,每天都要换一朵鲜花。由我去向元町[注]的花店订货。无论哪一个季节,都要一直有紫罗兰花佩戴。"
"真的?"
"你不觉得罗曼蒂克吗?"
说来也不无道理,但为了不让两个人的"象征物"凋零枯萎,每天都更换一朵鲜花,这也未免太……更何况那些枯萎了的花朵又该怎么处置呢?
为了炫耀自己的"友爱",而每天扔弃花朵的残骸,总觉得这与友爱的象征不相协调,甚至于太过残酷。三千子觉得这并不像克子所说的那么美妙。
"这么一来,整个学校都会引起轰动的。"
这倒是与克子的性格同出一辙的一种华而不实的想法。
而且克子也知道,这一切就会像一根恶作剧的鞭子一样,把洋子抽打得遍体鳞伤。
"即使不那么做,伙伴还是归伙伴,朋友还是归朋友呗。"
"那是说。三千子不愿意啦?"
"……倒也不是那样,不过……"
"三千子对我说的话一点也不赞同呐。真是冷酷无情。"
"不过……真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的。"克子用多少有点严峻的表情不客气地说道。
"我明白,你是在顾虑八木的事吧。"
就像是一个被撵到了悬崖峭壁上的人一样,出于逆反心理,三千子的内心竟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俨然要还击对方似的,与克子对望着。
在这种对峙中率先低下头的依旧是三千子。
她的眼前倏地闪过了学校里那昏暗走廊的一角,不由得一阵悲哀。总是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洋子姐姐……
"早点开学就好了。"
"是啊。那么从胸前的荷包里就会总是散发出紫罗兰的芳香了……"克子就像是在夸耀胜利似的说道,"我最喜欢学年中的第二学期了。要知道,又要举行运动会,又要郊游。"
那些无一不是引人注目的克子最为拿手的好戏。
"不过,这儿的秋天也蛮不错的。眼看着夏日的热闹如同电灯一盏盏地熄灭一般消失而去,还有一幢幢别墅相继关闭,无论谁都会成为一个诗人的。"
"我真想秋天再来看一看。"
"唔,那就再来吧。我会约你一起来的。洋人们会一直在这儿居住到临近冬季的时节。在落叶纷飞的道路上漫步而行时,而看见烟雾从凋敝的树林中袅袅升起。一想到某个人正住在那里,不免会涌起春恋之情,在我家的别墅里,每当刮风的夜晚,树叶飘落在屋顶上,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下着冰雹一般。圣诞节时,旅店早已关门歇业了,于是洋人们聚集到疗养院和德国人的公寓里,在大雪天里尽情狂欢。"
这时,伯母给克子送来了茶点。
"难为克子了,还让你看守梦什么的。"
"真讨厌。伯母说话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好了好了,三千子。这儿有件好东西呐。瞧,你母亲寄来的信。"
三千子高兴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从伯母那儿得知了你的详情,所以我并不担心。不过,我们这儿已经是秋风萧瑟了。炎热消退后,日子也变得好过了,所以,两三天之内我就去接你。
接下来母亲还写了好些话,但三千子却早已经心不在焉了。两、三天之内母亲就会来这里接自己,马上又能回到洋子所在的海港了——惟独只有这个消息在三千子的内心中掀起了令人晕眩的漩涡……
在宁静祥和的牧场中央的山丘南面,有一幢不大的住宅。
房屋的样式就像山中的小舍一般不加修饰,板壁也是用染色剂涂抹的。
以古老的米槠树为背景,红瓦盖成的屋顶显得明快而活泼。
洋子从出生前便已建成的那栋位于山坡上的豪宅中搬到了这山丘上的小屋。这小屋中的每一个房间和每一个角隅都是那么明亮,没有一星半点的阴翳,让身在其中的洋子感到一阵眩目,就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夜晚的国度一样,反而静不下心来。
这是一个没有多余家什的清爽住居。
快乐而健康的新生活将在这里开始孕育。一想到未来的岁月,这小小的房舍就俨然化作了搭载着洋子的希望之船。
说来,这房间的感觉在某些地方真地与船舱相似呐……
"不过,三千子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要是她能够明白,我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不幸就好了……"
相反她会为我高兴吧,为我失去了那位于山坡上的,总是紧闭着铁门,被古老的树林遮蔽得快要窒息的阴暗之家而高兴吧。我要把这一次的失去当作是一次勇敢而纯洁的放飞……
请看吧,这新居的每一个角落都明亮得光彩照人。还有那没有阴影的山丘。
无论是多么袖珍的魔鬼,都不可能在我身边找到藏身之地,所以,我将像天国花园中的花朵一般茁壮成长,美丽动人,芬芳无比。
洋子反复阅读着从学校的圣皮埃尔嬷嬷那儿寄来的信,不由得浮想联翻。
写给我喜欢的牧场上的姑娘:
常春藤把你家那扇紧闭的大门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遍地的常春藤中,惟有刮不着风却又朝阳的那部分开始染上了色彩。
每当去山手公园散步,从你家前面信步通过时,我的心中就会有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不过,那是一种为宽阔庭院中的树木和花朵也失去了主人而产生的凄凉感,我并不是为那个家不再属于你而悲哀,因为你是一棵成长的嫩树,你应该生活在一片没有被耕耘过的崭新土地上。那个家只是你张开翅膀开始放飞的旧巢,所以不要为它的失去而怜惜。
我祈盼着你按照上帝的旨意,恢复你原来的样子,懂得为人们劳作的尊贵。
另外,你前几天的那篇法语作文写得确实精彩,所以我给你打了个满分。
圣·皮埃尔
这巨大、温柔而又暖人的路标……
洋子展开嬷嬷的信,把它用图钉固定在刚刚粉刷过的新墙上。
当然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封精彩绝伦的信,更何况它是用只有洋子才能读懂的法语写成的,所以更是令她高兴。
无论遭遇到多么悲伤的事情,只要钻到嬷嬷那宽大裙子的褶壁中放声大哭,眼泪就会更然而上。啊,那宽大,丰饶而又神秘的裙裾……
嬷嬷总是对洋子寄与特别的理解和同情,让洋子很难把她看作是一个外国人。
对于一个家道中落的少女而言,学校里的嬷嬷能如此安慰和鼓励自己,会带给人多么大的力量啊。
"小姐,请出来一下。"传来了女仆的叫声。
"什么事?"
"你瞧!那晚霞多美啊,就像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刚发生了一场火灾似的……"
"喂,阿姨,搬到这里以后,你倒是变得越来越风雅了。"
"因为闲情所致呗。"
尽管并不那么清闲,但在洋子面前,她总是竭力藏匿起内心的悲哀和重重的心事。
自从拾掇这个家以来,女仆所付出的辛劳,聪明的洋子比谁都清楚,但还是故意装着没有察觉的样子。两个人都缄口不语,只说一些快乐的话题。
默默地彼此安慰,彼此温暖。这宁静而久远的爱,尽管渺小而寒碜,但却照亮了这牧场上的新居……
两个人并肩站在米储树的旁边,面向被夕阳的余辉染红了的天空默默地朝拜,就像是在对着上帝朝拜一样。
"再见,太阳。保佑我吧。明天清晨再见。保佑我,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
父亲今夜也要很晚才回家。
他每天都忙于业务交接和处理债务。
除了这个女仆,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只有她们俩列席的悄无声息的晚餐……
吃饭的时候最让洋子黯然神伤。因为过于冷清,过于凄凉。
如果是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用餐,无论多么寒碜的饭菜也不会如此凄寂吧。这不,甚至好像还能听到针头掉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如果沉默不语,那么,那种寂寥就会象丝线一般发出又长又细的疼痛。真想说点什么有趣的话题来开怀一笑。
可一旦抱着这种心情来寻觅话题,反倒无话可说了。
这时,走廊上的电话铃声响了。
就像是在危难中得救了一般,女仆连忙放下筷子,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跑了过去。
"小姐,是一个名叫大河原的人打来的。
"嗨——"
洋子用宏亮得连自己也吃了一惊的声音回答道,并一个箭步奔向电话。
"喂,喂,是三千子吗?"
"姐姐。"
"三千子,三千子。"洋子高兴得整个声音都在颤抖。
"姐姐,我是乘坐今天3点钟的高原列车回来的,现在刚刚到家。"
"真的吗?"刚说完这一句,下面的话语便哽塞在了她的喉头。半晌以后,她才说道,"你一直都好吗?"
"是的,比起这些,我更担心姐姐呐。……要知道,
三千子本想率先道出自己的怨尤,对洋子那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客气而冷淡的信件的怨尤。姐姐完全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就像是在说,那些事告诉小孩子也是白搭。
可谁知仅仅是听到洋子的声音,那些怨尤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要知道什么?"
"我不说了……已经没事了……"三千子松了口气,又开始撒起娇来了。
"在那边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吧?克子呢?"
"她对我倒是挺好,不过……"三千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莫非姐姐以为,你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还能玩得快乐吗?——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密感使她想反过来抱怨姐姐。
"明天早晨见面之后再……"
"喂,请等等。三千子,你可要早点起床哟。你是一个贪睡的懒虫。"
"不对,姐姐才是个懒虫呐……"
"怎么会呢?要知道我是和牛一同起床的哟。"
"那就比赛一下吧。"
"好的,一定哟。可别输掉哟。"
"姐姐,晚安。"
"三千子晚安。"
洋子刚才那夕暮时分的忧愁此刻已荡然无存了,陡然间变得神清气爽了。
她情不自禁地一个人唱起歌来:
让我躺在绿色的牧场上
把我引向恬静的水滨
啊,那声音
来自神灵,来自神灵
谷间的百合,暗夜的牧人
正轻声低语着——
神灵知道我
一个急不可待的清晨。恍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或许我已发生了变化,因为克子的魔法。"
那如同被人施加了魔法似的爱情,还有那如同奇怪的咒术一般的力量,只要我一站到洋子姐姐的面前,就一定会消亡得无影无踪吧。
于是,我又能够变回到原来的三千子了……
某个清晨在圣保罗天主教堂前对牧师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牧师,我是一个坏孩子。我差一点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会变成一个更糟糕的孩子。"
当时,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抓住牧师那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那种绝望的悲伤姐姐是无从知道的;
姐姐,洋子姐姐,请赐与三千子力量。
请让我变回到原来的三千子。
内心被不安、懊悔和喜悦的混合物死死纠缠着,三千子穿过了牧场的大门。
洋子正在米储树下读着书。
她已经为多次走到山丘下去眺望三千子将要通过的道路,但由于过分的不安,索性拿着书包跑了出来。
此刻,她那疲惫的面孔上,还有凹陷得更深了的眼角上浮现出了笑容。她喊道:
"三千子!"
是和往常一样的声音。她还和往常一样把手搭在了三千子的肩膀上。
就像堤坝决了口子似的,三千子什么都想说,却又对说什么都感到厌倦了。
更何况要是对克子的事情进行辩解的话,自己就会更显得厚颜无耻。
啊,姐姐。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像你这么漂亮的美人。我仍然是属于你的。
如果把克子比作地上的花儿,那么,洋子就是天上的花儿。
"这阵子,我对一切都抱着一种崭新的心情。在我从前所拥有过的东西中,没有什么是值得我惋惜留恋的。"洋子一边说道,一边在心中像是祈祷似地嗫嚅道,"不过,三千子,惟有你是我绝不愿放弃的宝物……要是连你也和我从前拥有过的东西一起离我而去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但这无声的语气,三千子也能听到吗?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克子的事情。
"姐姐,我会骑自行车了响。"
"真的?我好想瞧瞧你骑车的那副模样。"
"说起克子嘛……"三千子欲言又止,一张脸涨得通红。
但对克子的事故意噤口不语,不是更加不妥吗?
"是克子教会我的,她呀,倒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还骑马呐。即使在轻井泽,好像也是一个深受众人好评的姑娘。"
"想必是那样吧。又漂亮,又时髦,还很乖巧。"
"不过有点喜欢恶作剧。"
"哎呀,那样说她可不好,她陪你玩了那么多天,你却……"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嘛。"
三千子一边回忆起自己和克子呆在一起的那些如同挥舞着刀刃彼此厮杀似的日子,一边说道:
"我想和每个人都友好相处,可克子却不是这样的。"
"说起来也是。就算是和每个人都友好相处,可也得依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呀……"
洋子的话使三千子大吃了一惊。
就连温顺宽厚、谨小慎微的洋子姐姐,怎么也和克子一样一副苛刻尖酸的语气……
或许都怪我吧。
"姐姐讨厌克子?"
洋子一脸尴尬的表情,笑着说道:
"我也想和她成为朋友,可她不愿意呐。"
三千子曾目睹过洋子多次在学校里遭到克子的敌视却一声不吭地忍耐着的情景。
尽管如此,洋子却从不怨天尤人。在三千子看来,洋子那宽广的胸怀就如同牧师那双硕大的鞋子一样,是上市慈悲的栖息之地。
"或许开学以后,我也不得不和克子一起玩呐。"三千子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孩子气的担心。
"无论什么,只要按照三千子自己所想的去做就行了。上帝让我们每个人都各行其道。"
洋子的回答似乎有点含糊暧昧,又似乎过于直率诚恳,以致于三千子终于没能把"紫罗兰的约定"说出口来。
要是洋子姐姐更加任性和更加苛刻地责骂我就好了……
要是她能够用力摁住我,拚命地把我拽向某个地方,直到我晕头转向就好了……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一些不满和遗憾,或许是因为克子那逞强好胜的性格已经传染给了自己的缘故吧。
洋子指着自己那干净爽吉的房间里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法语信说道:
"瞧这个,是嬷嬷写给我的。"
尽管三千子看不懂,但她的记忆里马上浮现出了圣·皮埃尔嬷嬷那像苹果一般光润透亮的脸颊,还有她那被金色汗毛环绕着的,如同柔软的毛线一般的眉毛。
"下学期开始,我要在课外学习法语呐。"
"哎哟,那不是就没有时间陪我玩了吗?"三千子不满地咕哝道。
"要知道,我已决定不上专修科了。"洋子凄楚地说道。
从她的话语中三千子也隐约察觉到了洋子如今所背负的生活重担,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不久还会发生更多的事情呐,三千子。不过,无论我怎样忙于学习,都决不会忘记三千子的。"
洋子用燃烧着希望的眼神凝视着三千子那惴惴不安的眼睛。
"三千子,你又长高了。这也得归功于你夏天玩了个痛快吧。"
"看你说的。"
"我们来比高矮吧!"
她们走到了庭院里,对于两个要好的朋友来说,这也是快乐游戏的一种……
"来找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门廊的柱子一点也不好玩,而那道与牧场交界的栅栏又容易混淆弄错,再说崭新的墙壁又不免显得过于缺乏智慧——那么,在哪儿刻上两个人身高的记号呢?
"姐姐,找棵树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主意。刚才怎么没想到呢?……那就找一棵米槠树吧!"
她们飞快地跑了起来,朝着大门边的一棵古老的米槠树。那棵树耸立在那儿,迎候着初次造访洋子新居的来客。
她们俩在褐色的坚硬树枝上刻上了记号,先是洋子,然后是三千子。
两个人用小刀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就像她们的身高将伴随着年轮一起成长一样,这棵树本身也将一直枝繁叶茂地生长下去吧。
但愿两个年轻人不会输给这棵古老的树木……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八章 浮云
运动场上一尘不染,就像一件刚刚洗濯一新的衬衣一般,使学生们也不由得精神抖擞了,新学期——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学校里曾经习空见惯的一切现在却让人感到又新鲜又亲切。的确,假期在少女们的心中饰演了一种值得尊敬的老师的角色。
尽管彼此都想倾诉新学期伊始的勉励之语和友情的喜悦,但却又羞于启齿,以致于说出口的竟然是这样一些话。
"哟,你长胖了呐。"
"或许吧,腿好像也长粗了,正难过得要死呐。"
有四五个人站在雪松的树荫下,躲避着依旧强烈的日照,贪婪地欣赏着久违的海湾。她们正议论着此刻进入港口的是哪个国家的船只,放学后是不是一起绕到防波堤上去瞧瞧。港口基督教会女于学校的少女们所特有的种种思绪正充塞着她们的心胸……
"喂,你见到五年级的八木了吗?就是A班的八木哟。"
"还没呐。今天还没有找到机会。"
"我呀,刚才在教室前面差一点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当时我一瞧,发现她比以前瘦了许多。所以,看起来更像玛丽亚了
"哎呀,那也是没有用的,即使你现在对她大加赞美……她和三千子早就……"
"真讨厌,我又不是那种意思。"
一旦大家聚集在一起,首先成为议论对象之一的,无疑有众人观注的洋子。
但刚刚谈到洋子,大家又立即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些趣闻轶事,乐得个开怀大笑。这倒的确很符合一年级学生的性格。
"我呀,听人说,如果用红糖洗脸的话,晒黑的脸就会变得漂亮起来。所以,这阵子我正悄悄地尝试呐。"
"哎呀,是真的吗?红糖可好吃啦。"
"据说用柠檬也行,只是洗完以后脸上会火辣辣地发疼,弄不好反而会长出一些小疙瘩。"
"那多吓人啊。你也真够辛苦的。"
"哪里呀,要知道我家的姐姐还说了,为了变漂亮,再怎么费事也心甘情愿。她每天都化好复杂的妆呐。"
"化好复杂的妆?"有人对此大感兴趣。
可旁边一个人却岔开话题道:
"我呀,用一整天来做英文的书法练习,把手腕都写得又酸又疼了。"
"比起书法练习,更让人头疼的是日记呐。尽管老师叫我们把当天的生活真实地记录下来,可要是把家里的事什么都暴露出来,我可做不到。就算是光把自己的事全都写出来,也担心会影响到操行的评分呐。"
"不会有那种事的,日记是另当别论的。我想:日记具有操行评分的治外法权呐,因为它就跟在上帝面前进行忏悔一个样
"不过,毕竟还是存在着羞于提笔的事吧?"
"我呀,倒没什么羞于提笔的事情,可要是三千子那样的人,恐怕就无法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了吧。"有人别有用心地说道。
"哎呀,三千子她怎么啦?"
"瞧,她就那副德性呗!"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偎依着站在校舍门口的两个人正好是四年级的克子和一年级的三千子。
俨然就像是100年前结交的好朋友一样,克子亲昵地拥着三千子的肩膀……
三千子就像一只小蝴蝶停留在一朵大丽花上歇息着翅膀似的
"哎,这可是一大新闻。要知道大河原不是和八木好的吗?"
"是呀。"
"八木她知道吗?"
"真让人难以置信。居然脚踏两只船……"
"肯定是在假期中发生的变故。看来,稍微和对方离开一阵子也会出问题呐。"
"那倒是的,那些姐妹们。"
"啊,太好了。幸好我没有那些事儿,倒能够一个人无所牵挂地玩呐。"
"无论发生了什么,大河原那么做都要不得呀。"
"不觉得对不住八木吗?怪不得八木那么憔悴。"
"大伙儿故意从她们旁边走过去吧。"
"甭管她了,那种人。"
"瞧,克子故意炫耀给大家看呐。要是我们走过去瞧她,她反而会更得意的,所以我们干脆扭头不理睬她们吧。"
尽管也有人反对,但最终还是决定:四五个人一起从她们面前走过去。
大家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面孔,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三千子的变心似的……
克子也不甘示弱,用冷冷的目光回望着大家,故意提高嗓门说道。
"喂,尽管微不足道,但还是请收下我的礼物吧。它正好和我自己的那个配成一对。"
说着,她把一个写有英文字母的白色盒子交给了三千子。然后端详着三千子的脸说道:
"那么回头见,一定哟。"
就像是又一次叮咛对方一样,她拍了拍三千子瘦小的肩膀,拐过走廊去了。
目送着克子那夸耀胜利似地昂首挺胸的背影,被怔怔地留在原地的三千子这才霍然发现,自己正处在睽睽众目之下。
她避开那些刺人的目光,独自倚靠在校舍的墙壁上。
一会儿聚合在一起,一会儿各奔东西,朝着海面上移动迁徙的白色云朵。还有盛开在坡道下面的那一片纤细的波斯菊。
总觉得大家都在满怀恶意地瞅着自己。
克子那纠缠不休的友情未免过于矫揉造作,使人难以相信其中的真实性,以致于三千子不得不怀疑:那不过是克子为了打败洋子折磨洋子而使出的伎俩罢了。
所以,每当受到克子亲昵的对待之后,三千子总是郁郁寡欢,神情沮丧。
她突然想看看那种晴朗无云的天空。
但天空被一层薄薄的乌云遮住了,陡然间阴了下来。她低下仰着的头一看,在中间只隔着一个庭院的对面校舍二楼的玻璃窗户上,映出了洋子一动也不动的脸庞……
三千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而且,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啊,洋子姐姐刚才肯定看见了克子和我在一起的情景……"
在每个教室的黑板上都由班长公布新学期的课程表。
星期一 修身 几何 国语 唱歌 译读 英语 法语
星期二 代数 地理 家政 译读 英语 作文与会话
星期三 国语 图画 体操 译读 英语 法语
在五年级A班,洋子正左手拿着班主任交给她的课程表,用右手抄录到黑板上。
好几次她都把字写错了。
刚才克子和三千子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以致于自己写下的文字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大家一边抄写着黑板上的课程表,一边叽叽喳喳地嚷嚷着。可那些声音在洋子听来,就恍若梦境一般遥远。
"啊,这样抄写课程表也是最后一次了。离毕业还不到半年多的时间了。"
"是啊,人们都说毕业的那一年过得特别快,看来此话不假。"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往后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静不下心来。"
"我倒是期待着修学旅行呐。"
学校的五年生活结束后,有十几个人将晋升专修科,而剩下的人大都会回到家里专心地从事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种种修业。
好像还有不少人将作为职业妇女活跃于社会舞台上。但不知为什么,学生们都不愿主动地坦诉自己那份渴望工作的心情。
洋子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家里的境况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绝不颓丧和哭泣,而要做好准备,随时都能好好工作。
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但只要是自己拥有的一份工作,它就会带给人无穷的力量吧。
"绝不能因为三千子和克子的那点小事就灰心丧气。
洋子在内心中责备着自己,终于抄完了课程表。这时,副班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叫着洋子:
"喂,八木,据说莱特小姐生病了。"
"嗯,前不久我也听说了。"洋子站在讲台上,回过头望着大家。
"我们班去探望一下她不好吗?"
"好啊。"
"那么,现在就定下来吧。"
与洋子不同,副班长具有一种办事麻利果断的才能。
因为她生性豪爽,颇有男孩子的气概,所以常常在同学之间发生纠葛时扮演从中斡旋调停的角色,颇受众人的信任。与其说是声望很高,不如说是没有一个敌人更为准确。
洋子看着副班长,平静地说道:
"好吧,关于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请你到讲台上来调查一下民意,看大家是否赞同。"
说着,她走下了讲台。
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副班长,这也是洋子谦恭的美德。
"好的,那我就接受这个任务了。"
副班长爽快地答应了。她代替洋子站到了讲台上。
她向大家通报了莱特小姐住院的事情,建议大伙儿一起送给莱特小姐一钵鲜花。
莱特小姐是教英语语法的老师。她是一位独自在这个山冈上居住了20年之久的英国人。
当然没有人反对去探望她,但关于赠送什么花才好,大家七嘴八舌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因为是送到老师病床上的花儿,所以才让每一个人都那么兴奋吧。兴奋得就像是大伙儿的心灵全都被维系在了一个支点上。
这是一个大家都渴望着彼此安慰、彼此敞开心扉的群情激奋的宝贵时刻……
突然,一个学科成绩不好,但却因携带的学习用品非常奢侈和时髦而引人注目的少女,发出疯狂的声音叫唤着洋子:
"八木,八木——"
"什么事?"
"虽说与大家讨论的话题无关,但却是有关你的重大事件哟。"她说着,一边环视着同学们的表情,"那个四年级的克子,对你的大河原也太过分了。你可要挺住呀。"
"哎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旁边的人似乎比洋子更加吃惊。
"就是刚才呗。那真够气人的。"
对于比她们低一个年级,却在她们这些五年级的学姐面前肆无忌惮的克子,大家都朦朦胧胧地抱着一种强烈的反感。
更何况此刻恰恰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激动时刻,所以,大伙儿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闹腾开了。
洋子反倒腼腆地说道:
"没什么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因为你老是那么高尚,所以才遭到了克子的侵犯。"
"是的,与其把大河原交给克子那样的人,还不如让我来接管……八木,你说可以吗?"
"真的,绝对要保护三千子,这也关系到我们五年级学生是不是有志气的问题。"
"不过,是几时变成那个样子的呢?克子的动作可真快啊。"
大家把中心人物洋子撂在一边,开起了克子的声讨会。
正好这时四年级的学生从走廊上走过。于是有人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有事拜托你们,请等一下。"
"唔。
四年级的人被五年级学姐的气势所压倒了,只好乖乖地站在了那里。
五年级的那个少女马上回到大家身边,扯下一张小小的纸片,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拿给洋子她们看道:
"怎么样?"
上面仅仅只写着一行字:
"践踏花园者是谁?五年级有志之士"
"哎,这可为难了,我看……还是别闹了吧。"洋子一本正经地劝阻道。
"没关系,没关系。这儿的落款又不是写的八木的名字,而是五年级有志之土。这有什么不妥呢?"
说着她撂下洋子,一边快活地笑着,一边跑到走廊上把纸片交给了四年级的那个学生。
目送着四年级的学生悻悻地离去,竟然有人拍起手来。
在同学们的喧闹声中,洋子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似乎对大家的关心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凄楚。
她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只是埋着头。
三千子在校舍后院的树荫下等着洋子出来。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机会与洋子碰头,所以没能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自从洋子搬到牧场上的新居之后,她回家的线路也与以前不同了,所以,再绕到那红色宅邸的庭园里汇合,也不合时宜了。
三千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出校门的人流,惟恐任何一个人从眼皮底下漏掉。她的心中充满了不安,担心洋子姐姐已经率先回去了。
是不是再到教室前面去看一看呢?三千子一边寻思着,一边绕到草坪那边。这时,正好一群五年级学生从二楼上走了下来。
三千子的心停然一跳,刚想逃到树荫下藏起来,却已经被她们看见了,所以她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羞得鲜红。
"如果是找八木的话,她还在教室呐。"有人善意地搭讪道。
三千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看见三千子站在这里,五年级的学生们就理所当然地认定她是在等八木,这一点令三千子深感欣慰。
"姐姐还在呐。"
她急不可待地穿上套鞋,飞也似地跑进了建筑物中。在昏暗的拐角处,正好与某个人差一点撞了个满怀,原来那就是洋子。
"哎呀,是三千子!"
"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
"对不起,因为事先没有约定,我想你肯定早已回去了,所以就顺便办了点事。"
"不过……"
"不过什么?你怎么啦?"
"不和姐姐见一面就回去,我总不甘心。"
"对不起,是我不好。"
一直憋在三千子心中的悲哀一下子冲破了闸门。她不禁啜泣了起来。
一种无缘无故地想要撒娇的心情……
"哎,怎么啦?有人欺负你了吗?"
三千子像是在跟谁斗气似地摇着头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那么说了'
洋子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
"行了,行了,我真地没当一回事。不光是我,还有别的人也喜欢三千子,这让我很高兴呐。因为我觉得很自豪。"
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洋子姐姐才采用了如此巧妙的说法吧。一想到这儿,三千子更是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三千子就像是一个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幼儿一样,越是安慰她,她就越是泪如泉涌。
"因为我了解三千子的心情。我怎么会生三千子的气呢?……
别挂在心上了,已经没事了。喂,我们去盥洗间吧。"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向盥洗间走去。
不见学生踪影的校舍安静得令人不寒而栗。这时,从某一间教室里传来了清澄的钢琴声。
"啊,肯定是嬷嬷在弹奏。那支曲子……
或许是想起了这个夏天嬷嬷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吧……那封打一开头就写着"写给我喜欢的牧场上的姑娘"的信件带给了洋子多大的安慰和鼓励啊!想到这里,洋子那乌黑的眼睛便宛如星辰一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她又用那双眼睛对着三千子微笑道:
"喂,要是三千子哭了的话,太阳公公也会吓一跳的,对不?"
三千子掩住自己的脸,一下子跑进盥洗间洗了个脸。
当她从镜子上看到了笑逐颜开的自己以后,才放心地回到了走廊上。
不知不觉之间,来了个五年级的学生,正站在洋子旁边嘟哝着什么:
"我到处找你呐。刚才去大门口看了看,发现你的姓名卡还没有还回去,估计你肯定还没有回家,于是就找来了。"
"是吗,谢谢你了。"
然后洋子用道歉的口吻对三千子说道:
"听说圣·皮埃尔嬷嬷在叫我呐。我想多半是关于学法语的事儿。真是抱歉,今天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我这就送你到山坡下面。"
三千子好不容易笑逐颜开的脸上又陡然间罩上了乌云。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洋子跑到五年级的入口处去换鞋。
三千子也无精打采地往那边走去。这时,克子和两、三个朋友一起从接待室旁边狭窄的入口处又说又笑地走了过来:
"哟,三千子还在呀!你是在等我吗?……那就一起回去吧。"
克子自作多情地认定:三千子是在等她。
"我吗?还有点事呐。你就先走吧。"
正当三千子支支吾吾地敷衍克子时,洋子的身影出现在面目U。
倏然间克子绷紧了面孔,眼睛里燃烧起嫉妒的火焰。
"八木,我已拜读了你刚才写的信……你可要好好地用铁丝网来围住你的花园,免得被人践踏哟。"她一边用挖苦的口吻说道,一边和她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洋子的脸就像湖面一般宁静安详,一句话也没有对克子说,只是凝神看着自己的三千子说道:
"那么,刚才的事儿你都明白了吧。我这就去嬷嬷的房间了。三千子现在已经有伴了。那就和她们一起走吧。"
洋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那没有任何不安,也没有任何愤怒的背影……
三千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只要有人轻轻动弹她一下,她就会"哇"地哭嚎起来似的。
"喂,走吧。"
对于克子那像是在炫耀胜利似的声音,三千子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瞅了瞅克子的脸,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就独自一人飞快地逃离了那儿。
惟有脚尖踢打着小砂石的声音像是在传达着三千子那痛切的心声……
一个秋高气爽的晴朗日子。每个班级都在为运动会大做准备。
运动会的到来,那些平常在教室里夹着尾巴做人的学生一下子红起来了,变得引人注目了。相反,那些学业和操行的优等生却受到了众人的冷落。
"啊,太好了,你能够加入白队。"
"今年白队的形势一派大好。无论是二年级还是四年级,白队都是好手如林。"
"啊,真幸运,克子也是白队呐。"
200米选手经子穿着一身运动装。运动衫上还特意用彩色丝线绣上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此刻,她正假装内行地向同学们介绍着接力赛跑的选手阵容。
"红队也有相当棒的选手。就说大河原吧,尽管个子不高,但却很有爆发力呐。"
"没关系,因为她缺乏耐力。"
"不过,接力赛可是短距离呀。她起跑技术好,反应又敏捷,不想法牵制她就会……"
听见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经子冷笑道:
"才用不着担心她呐。要知道三千子这阵子消沉得很,似乎根本无心在赛跑之类的活动中争赢夺胜。"
"不过都是些个人的感伤情绪在作祟罢了。一旦参加到全校的比赛中,没准反而会萌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呐。必须得提防着她。
"这时,响起了集合的哨于声。
小鹿一般的腿从四面八方的树下、凳子上飞奔了过来。她们身上散发着止痛膏药的气味,还用老式的碘酒把双脚涂抹得红黄红黄的……
"那么,再练习一次舞蹈体操吧。注意,要做出美丽的波浪曲线。"
说着,二阶堂出身的年轻体操老师径自走进了运动场旁边的室内体操场,弹奏起了钢琴。
微风徐徐的校园里,一年级学生的黑发在阳光下锃亮锃亮的,她们伸出的双腿和着音乐的节奏时起时伏,洋溢着年轻生命的勃勃朝气,甚至让人联想到大海的波浪。
一年级的舞蹈体操练习结束后,轮到五年级B班的学生出场练习了。只见她们的手上挥舞着漂亮的纸花……
"啊,这次是五年级了。我真想看一看。据说她们的花之舞棒极了。"
来到供水点喝水时,还有人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
刚刚揩干脸上的汗水,又要重新换上衣服,总之,体操练习的前后总是让人有点手忙脚乱。
当三千子知道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因为自己一个人而彼此对立之后,每天早晨上学时总是心情沉重,即使是与洋子见面,也老是伴随着一种苦涩的表情。
尽管如此,克子为了招人耳目却一直对她纠缠不休,还每天都写信给她,使三千子根本找不到间隙来,寻求心灵的平静。
"没关系,没关系……三千子的心我最明白了。"
尽管洋子姐姐百般安慰她,可不知为何,这一阵子却从不写给她那种打着蝴蝶结的信。
即使在走廊上摩肩而过,洋子姐姐也只是用她那凄楚的眼神对着她笑。她总是在打开书本用功学习。
而且,除了正式科目之外,她还在嬷嬷的房间里学习法语,所以回家也总是推迟到傍晚时分。
一切的一切都让三千子心烦意乱……
"看来,姐姐就要把我忘掉了……"
当三千子她们换好上衣和鞋子进入走廊时,只见两三个五年级学生手拿着有些皱巴巴的花儿,急匆匆地从二楼上下来了。
三千子的心儿咚咚直跳,不知道洋子是否也在其中。这时,一个同学问她道:
"大河原,五年级的八木是白队还是红队?"
"我不知道呐。"
"哎呀,为什么?"那个同学满脸诧异地望着三千子。
那神情就像是在说:即然称之为姐妹,那么,从对方的鞋码,到对方饭盒里的东西,乃至对方星期天的行踪,都理应了如指掌。可是,对于这一阵子的三千子来说,被人毫不客气地问到有关洋子的事情,是她最为难堪和窘迫的时刻。
对于同学的那些问题,哪怕是只说一声"不知道,"也足以让三千子无限凄凉……
"说起洋子姐姐的事嘛,我可是头号专家"——她多么想能够如此这般地摆出行家的架势要耍威风啊……
"八木也分在红队呐。"一个同学告诉三千子道。
"啊,太好了。"三千子不由得用双手抱住了胸口。
"不过,据说她一项比赛也不参加。她是红十字小组的。"
"哎呀,大山可真是消息灵通呀。"
"要知道大山在五年级有一个姐姐呐。"
被其他的两、三个同学这么一嘲弄,那个名叫大山的姑娘连忙辩解道:
"哪里有啊。你们胡说八道,真坏。"
说着,她弓着高大的身体,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如果八木是红十字小组的话,那我到时候就赶快叫身体不舒服,好让她来护理我……三千子,这可以吗?
"反正我都要绊倒的,所以呀,不管愿意不愿意,八木都得给我上药呐。"
这一次大家都把矛头瞄准三千子戏弄起她来了。
但在她们那半开玩笑的口吻中分明也有一半的真情流露……
三千子红着脸,在心中自言自语道:班上的伙伴们也如此倾慕于我的姐姐,真让我高兴无比。所以,姐姐也肯定因为我受到高年级同学的喜欢而由衷地高兴吧。
因为她真地不介意克子的事情,所以,才能够做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而我却一个人胡思乱想,心胸是多么狭窄啊!
这时,只见一个当勤杂工的胖阿姨趿着草屐走了过来。
"哎呀,又要响钟了。"
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今天无论等多久,都一定要和姐姐一起回家。
秋日里白昼变得短起来了。只见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漂亮的云朵。
港湾的海面上也辉映着云朵的色彩、太阳的色彩,俨然像是在呼唤着冬天的到来……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九章 红十字
莱特小姐终于去了天国——那是在一个晨雾化作了宁静秋雨的日子……
她在日本没有一个亲属。弥留之际,她回忆着学校的一切,还有学生们的一切,在嬷嬷们的祈祷声中结束了她纯粹的一生。
遵照她生前的遗愿,她膝下的少女学生们在学校的礼堂前为她举行了校葬仪式。她的墓地选在了外侨居住区的山丘上……
大理石的墓碑上肯定会镌刻下这样的碑文:她曾经多么热爱异国的少女们……
而且,她的坟莹将从山丘上永远地鸟瞰着前方的港湾。她的祖国——英国的船只正在繁忙的港湾上进进出出,穿梭不止。
在悲恸的气氛中,运动会将于莱特小姐葬礼后的三、四天开幕。
"三千子,我们加油吧。莱特小姐也是红队的成员哟……也为了她,我们一定要战胜对方。"
这一阵子,班上已径渭分明地分成了红白两派,就连做游戏时也按红白进行分组,以致于白队的经子等人就像是蓦然间远离了红队的三千子她们……
"是啊,想倒是想取胜,不过,光是在赛跑中取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千子巴不得吐露自己的心声。
但经子她们做出一副只要赛跑取胜便万事大吉的样子,心中燃烧着敌视的火焰,动辄就与红队的人反目成仇,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竟然对这样一些问题进行思考,是不是三千子在刻意仿效洋子姐姐,因而显得有点狂妄自大呢?但是……
"刚才我到食堂去预订面包时,经子她们白队占领了黑板前面的地盘,根本不让我走近黑板。结果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钟声,害得我到最后也没有来得及往黑板上写下我预订的东西。"大山选手对三千子说道,"真是讨厌,那帮人。"
三千子不由得祈盼着运动会早点结束。
"还有更叫人生气的呐。在四年级B班,说是对五年级A班的参赛选手一律不准鼓掌加油。据说她们早就合计好了。"
"胡说,那种事肯定是胡说的。"三千子的脸色发青,一本正经地摇着头说道。
"真是太过分了。"
克子的恶作剧未免太过蛮横。这一切都源于她那种试图控制别人的权力欲和争强好胜的秉性。一想到这儿,三千子不免有些害怕。
那种人也值得信赖和爱慕吗?
三千子甚至没听见上课的铃声。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大家都纷纷从她身边走过,进入了教室。
当然,一听到上课铃声撒腿就跑的大都是低年级学生。四。五年级的学生们不管是在运动场上多么远的地方,都会装出不慌不忙的老练样子慢慢向教室走来。尽管她们身上的校服已经穿得相当破旧了,但毕竟是高年级的学生,所以,那怕只是新换了水兵服上的白线,或者重新折叠了裙子上的褶子,也依旧显得仪表整洁,风采不减。
一走进教室,三千子便马上打开了桌子的抽屉。这是不知何时养成的癖好。她期待着里面会有洋子姐姐的来信……
这时,三千子旁边的那个女孩子突然惊慌失措地说道:
"哎呀,我忘了带地理书来。"
"那就和我一起看吧。今天老师要展示标本给我们看,没书也不要紧的。"
三千子的脸上浮现出安慰朋友的神情,正想把自己的书从抽屉里拿出来,却发现它不知去向了。而且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哎呀,这下可糟了。我的也……"
入学以后,这种事还从不曾发生过,所以,三千子真是方寸大乱。
"那就把我的书借给你们吧。我和同桌的人合看一本,没关系的。"大山从后面的座位上递来了一本教科书。
三千子终于松了口气,翻开了笔记本。
老师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那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正好她叫到了三千子:
"大河原,请把上次学过的地方读一下。"
这下,她们俩忘了带教科书的事一下子败露了。
老师一副忿忿然的表情,用眼睛扫视着教室说道:
"忘记了带教科书,就跟武士忘记了带刀是一码事。是不应该大模大样地坐在教室里的。这首先是对老师的一种冒犯……这阵子上课时大家都心不在焉的。虽然就要举行运动会了,但如果为了准备工作而荒废学业的话,那不就变成了职业选手了吗?那就叫本末倒置。总之,忘了带书的人都给我站着。"
平常她倒不是一个喜欢叱责学生的老师,或许是她今天心情不好吧。
和三千子同桌的那个女孩子与三千子对望着站了起来,还有后面的大山也一起站了起来。三千子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说道:
"老师,大山她并没有忘记带书来。是因为我们俩都忘了带来,大山就把自己的书借给了我们,所以她才没有了书的。"
"哼,好了。"老师脸上的表情多少和蔼了一些,"好吧,三个人都坐下吧。从今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
三千子思忖到:或许就像老师所批评的那样,自己因为运动会而心神不定,所以才忘记了带书来的吧。
刚才三千子还以为自己已经超越了在运动会上与人一争高下的狭隘心理,可现在……
白队的经子她们刚才不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被罚站的大山和三千子吗?
想到这里,三千子也开始渴望着红队取胜了,以致于整个身体都变得热乎乎的。
少女们把这个秋季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运动会上。
这是一个仿佛宝石也会从天而降的美好晴天。
程序按预定的计划顺利进行着。终于到了四年级学生的购物赛跑了。因为是一个近似于滑稽余兴的比赛,所以很受欢迎。
在离起跑线50米的地方放着很多信封。再往前50米的地方则放着很多便条。信封里指定了选手各自购物的范围,比如蔬菜店、鱼铺、肉店、木炭铺子、面包店等,按照信封里的内容,比如说抓到"蔬菜店"这个信封的人,就要在放便条的地方找出写有"白萝卜、红萝卜"等等的便条,因此浪费时间。即使跑得再快,但倘若不善于购物,同样也不能取胜。
观众席上的人们目睹着选手们手忙脚乱地寻找信封和便条的模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快点……鱼铺的人已经开始跑了哟。不要慌!"
他们"哈哈哈"地捧腹大笑着。尽管如此,谁也没有忘记——红队的人为红队鼓掌加油,白队的人为白队拍手鼓劲。
信封与便条吻合了的选手如释重负地又抬腿跑了起来,这一次在50米的前方陈列着出售的商品。木炭铺子是一个装着木炭的筐子,鱼铺是一幅画着加级鱼和三文鱼的图画。而面包店则是一个外面写着"面粉",其实里面装着沙粒的口袋。
整个赛程是200米,但途中有上述三个关口,所以在旁边看起来真是妙趣横生。
直到50米的信封处时还一直跑在头里的人,到了100米的关口处,没想到在寻找蔬菜店的过程中已经落到了最后头,可到了150米的地方,又奋力冲到了第3名,谁知在最后50米的赛跑中又落到了第4名,——如此这般变化多端,难以预料,让观众直到最后都兴趣盎然。
"瞧那个蔬菜店选手的样子,其实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抱着红萝卜和菜叶子跑呀。真是可笑。"
"木炭铺子的那个送手倒是格外潇洒呐。因为她只要提着筐子跑就可以了。"
即使在这样的赛事中,学生们也对选手姿势的优劣特别关注。即使获得了第1名,但如果跑的姿势不美观,也照样得不到好评。
在观众席上,平常很难莅临学校的父亲们和很少晒过太阳的母亲们,都一边目不转睛地追踪着自己孩子的身影,一边争相表扬别人的孩子。
此刻从起跑线上出发的是B班。克子也加盟在其中的第3组里。
终点旁的帐篷上飘扬着红十字的旗帜。
其中有三个负责卫生的嬷嬷、校医、护士和五年级红十字小组的5名学生。洋子的手臂上也戴着红十字的标志,并在一旁观看着赛场上的热闹景象。
洋子忽而护理那些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的学生,把她们送回到教室里,忽而帮着把那个在获得冠军锦旗的同时突发了脑贫血的学生放在担架上。她勇敢地工作着,在秋天的日照下早已是汗流院背……
突然有人在耳边嘀咕道:
"现在的这一组里还有克子呐。"
"是吗?"
洋子不经意地应答了一声。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来到了帐篷外面。
克子果然跑得飞快,率先打开了第一个信封,接着又敏捷地选好了购买的商品。剩下的便只是拿着商品径直跑向终点。
看着她那优美的奔跑姿势,连洋子也不禁为之心动,甚至忘记了平时的宿怨,巴不得克子取胜。
当然,即使洋子不那么想,克子也肯定是第1名,只见她头一个冲到了150米的地方。
但在她的身后有两个人紧追不舍。啊,她们三个人几乎是在并肩而跑。
就在此刻,克子被面包店的口袋绊了一跤,扑倒在地面上。接着又有一个人,再有一个人一齐绊倒了。她们人压人地撂着倒在了克子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分明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在整个运动会上漫延开来了……
其间从后面跟上来的几个人抱着物品跑向了终点。但倒在地上的克子却没有动弹。
"去看看吧。"
红十字小组的洋子她们一片愕然,面面相觑。她们一个个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走近一看,后面摔倒的那两个人已经掸掉身上的尘土走开了。惟有被压在最下面的克子一个人没能爬起来。
洋子抱住克子的肩膀问道:
"怎么了?快抓住我!"
她看了看克子埋着的脸。
"哎呀,出血了!"
护士也过来帮忙了。克子被立刻用担架抬走了。
接下来的一组比赛又开始了。工作人员把沾有血迹的面粉袋又重新放好。
复原的措施采取得相当迅速,所以,观众席上的人们谁都没有察觉到,马上又兴致勃勃地观赏起了下面的比赛。
但在红十字帐篷的里面……
护士忙着给克子揩干净鼻血,又对她额头上的伤口进行消毒,校医对护士耳语道:
"或许是伤着了肋骨,因为她的胸部受到了冲击。"
校医继续诊察着克子的病情。
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有个人飞快地向医务室跑去了。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克子被人们从帐篷的后门用担架运往校舍里面。嬷嬷和洋子也紧随其后……
搭在运动场上的红十字帐篷里转眼之间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不由得使人们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在今天这个好不容易盼来的晴朗日子里,万万不能让来宾们担惊受怕,所以,校医迅速采取了应急措施,吩咐克子静静休息,然后他又回到了帐篷里。嬷嬷决定由大家轮流看护克子,先让洋子一个人留下,说完便离开了医务室。
此刻,只剩下了受伤的克子和红十字小组的洋子两个人……
这是一个不加修饰的灰色房间。运动场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时传了过来,让人更觉得寂寞难捱。
外面洒满了美丽的阳光,可室内却是阴冷的秋天。
从破旧墙壁的缝隙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蹦出蟋蟀之类的东西
洋子又回想起了刚才那一瞬间里所发生的恶梦般的变故。
"怎么样,还疼吗?你就再躺一会儿吧。"洋子温柔地说道。
克子却没有搭理。她的额头上缠着绷带,胸口上敷着冰块。她熠熠闪光的黝黑面孔此刻显得非常苍白。
她那长着逞强的轮廓,常常散发出艳丽芳香的嘴唇,也早已干渴得如同一张沙沙作响的纸片。
"不用担心的。喂,把眼睛闭上吧。稍稍睡一会儿,就会有精神了。不要把眼睛睁开。"
但克子却睁大了呆滞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伤得这么厉害,还这么逞强。或许克子还在敌视我吧。或许她对自己被我看护感到非常懊恼吧。"洋子思忖着,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风吹打在附近的树干上,那声音就像是秋末冬初的阵雨。一些树叶轻轻地叩打着窗户,飘落在了地上。
"闭上眼睛哟。"
这一次克子神情悒郁地闭上了双眼,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或许是因为发烧吧,只见柔和的血色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脸颊上,和平常的克子判若两人……
虽然美丽,但却柔弱。
嬷嬷和班主任走了进来。
"或许她家里也有人来了吧。八木,你去家长席上看看。如果她家有人在的话,就把他带来。
洋子跑了出去,来到一年级的营地里寻找三千子。
三千子刚好结束了比赛,正把夹克衫搭在肩上,一边揉着脚,一边休息。
"哎,姐姐,真是憋气,只得了个第2名。当时我正寻思着点怎么巧妙地摔一跤,好让姐姐来护理我呐,没想到枪声响了,害得我起跑时吃了大亏。可一旦跑了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把姐姐的事也忘在了脑后,结果既没有能够摔倒,又只得了个第2名,三千子我真是窝囊。"三千子又撒起了娇来,"哎,姐姐,你的手真凉呀。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事?"
"嗯。其实呀,克子在刚才的购物赛跑中受了伤呐。如果她家里人在这儿的话,我想把他带到病房去,所以你帮我找一找吧……三千子,你在轻井泽见过克子家的人吧?"
三千子也从洋子的神情中发现事情非同寻常,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想,如果三千子能够呆在克子的身边,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洋子那暖融融的同情心和细致入微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三千子的心灵。
"她伤得严重吗?"
"倒也不。但是,如果因受伤而引起胸膜炎的话,那就糟糕了……因为伤着了胸口部分,所以叫人有点担心。"
两个人就像是被不安的情绪穷追不舍似地在观众席上焦急地四处寻找。
就在找人的过程中,心底也不时会掠过一丝可怕的担忧:克子该不会突然病情恶化,在那凄凉的房间里悄悄死掉吧。
"找到了,找到了。在裁缝室前面的那个地方。是她母亲呐。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三千子拨开人墙,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洋子呆呆地伫立在沸腾的人声中,就像是要倾听自己一个人内心的呢喃似的……
迄今为止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把三千子当作自己一个人的妹妹来加以呵护的快乐,那种独占欲所带来的隐秘的快乐。还有所谓战胜了克子的那种内心的骄傲。
洋子正反省着这一切。
即使洋子本人无意与克子为敌,但失败带给对方的懊恼,渴望获胜的心情,难道不会把克子的内心变得倔强,甚至于刁钻吗?
从这个春天开始,动不动就和洋子抬杠顶撞的克子……想到这儿,洋子觉得自己也有种种不是,如今更是后悔不迭。
"姐姐!"
三千子带着克子的母亲过来了。
运动会已接近了尾声,无数只红色的汽球就像是在水中游泳一般缓缓升上了高高的天际。
"……是三千子?三千子也来了吗?"克子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等克子再稍事休息以后,就用汽车把她送往医院——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于是,老师们走出了病房。旁边只剩下了克子的母亲和洋子……
嬷嬷的仆人送来了插在花瓶里的菊花和一条轻便的围毯。
"三千子在吗?"克子又在轻声地问母亲。
刚才三千子到教室里拿上衣和饭盒去了。此刻洋子也起身挂电话去了,不在房间里。
"三千子刚才还在这儿,现在有点事出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的吧。另外还有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她是一位非常优雅的姑娘,很是为你担心,到处找我,还把三千子也带到了这儿来。另外,她还向嬷嬷要了花来送给你。那时候刚好妈妈离开运动场去喝了点茶,也不知道克子受伤的事,真是给她们添了很多麻烦呐。"
"是吗?"
克子又闭上了双眼。可她的眼角却渗出了几滴泪珠。
"身体一不舒服,心情反倒变得澄净了。我甚至认为,受伤并不是坏事,对吧,妈妈……"
正当克子想平心静气地向母亲倾吐自己的感受时,洋子和护士一起来接她了。
"喂,车已经来了。"
克子被她们抱着送进了汽车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洋子那拥着自己腰部的白皙而修长的双手。
"你也陪她一起去吧!"
洋子在三千子耳边轻声说道,悄悄地一用劲就把三千子推入了汽车里。
然后洋子在大门口与教室之间来回奔跑着,把克子的东西全部搬了过来。
"多多保重哟!"
汽车启动了。她还放心不下地站在那儿。
到了医院后,克子马上被送往X光室去照片。她回过头微笑着说道:
"三千子,这次你能帮我看守我的梦吗?"
或许只是为了宽慰三千子而说的吧,但却让三千子吃了一惊。
——在轻井泽,克子一直守候在发烧的三千子枕边,甚至对三千子的梦也顿生嫉妒。她那狂烈的爱……三千子似乎觉得,克子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
详细诊断的结果是,不排除右肺受伤从而导致胸膜炎的危险性。额头上的伤口也缝了两针。
从傍晚开始,克子发起了高烧。她那白色绷带下的脸庞明显地消瘦了……
"三千子在吗?"
高烧把克子折磨得迷迷糊糊的。但她却不时地呼唤着三千子的名字,所以三千子没能丢下她自个儿回家去。
尽管如此,幼小的三千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是孤零零地呆坐在椅子上,看着克子那失去了光泽的面孔。看着看着,她自己也差一点哭了起来……
晚饭前,克子的母亲回到了医院里。
第二天早晨,当三千子一大早去探望克子时,她已显得格外的精神。
"这是送给你的偶人和花。"
"哎呀,太谢谢了,快给我看看。"
克子从三千子的手中接过了小小的花篮。
"啊,真可爱,是干花吗?"
"是的。我希望直到克子痊愈为止,这花都不会凋谢,所以才……"
"不,不光是到我痊愈为止,而且是永不凋谢。"克子点着头,清纯地微笑着,"我对好多事情都进行了反省……对不起,三千子。"
听了这话,三千子有些惊慌失措,脸上也羞赧得泛起了红晕。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吗?三千子,我想你也知道吧。因为我曾经我行我素,意气用事。"
三千子琢磨着,或许是因为伤病克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所致吧,但克子的声音里又分明索绕着一种与往常不同的久远回声。
"我呀,要是看见洋子像我这样受了伤的话,肯定会幸灾乐祸的吧。可洋子却耐心地看护着我,还马上叫来了三千子……换了我,或许会故意瞒着三千子的……"
"别说那种话了。你还在生病呐。"
三千子伸出手想捂住克子的嘴巴。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听到别人吐露过于真实的心声。
克子对洋子的心情终于消融解冻了,这使三千子高兴万分,但继续听克子说下去,又使她不胜羞怯和尴尬。
三千子因难为情而不知所措。
要强的克子此时却试图彻底袒露自己的缺点。
所谓的要强,也意味着在鞭答自己时的坚强,或许这才可以称之为真正的要强吧。
三千子不由得对克子刮目相看:
"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我要向洋子道歉。我自己也知道,过去干了很多对不起洋子的事情。谁知她能不能原谅我。"
"哎,她肯定会很高兴的。要是讨厌克子的话,姐姐昨天怎么会那样……"
三千子一下子切断了话头。在克子面前叫洋子为"姐姐",或许克子会不高兴吧?但已经叫顺了口,所以情不自禁地就说了出来……
"这有什么不好呢?因为她是三千子的姐姐呗。连我也想叫她姐姐呐。如果洋子允许我这么叫的话……"克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美丽的光芒,"洋子和三千子之间的事,我明明全都知道,但却……"
"我去把姐姐叫来。"
三千子再也不能保持平静了,蹦跳着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因运动会的善后工作,三年级以上的班级照常上课,而一二年级却在家休息。
三千子在医院前的车站乘上了电车。当她抵达学校时,已经大体整理停当,昨天那些装饰用的小旗子,各种各样的金银丝带、纸花绢带、模仿教堂大钟的形状而制作的花绣球等等,全都整整齐齐地捆在了一起,等着像往年一样赠送给附近的孤儿院。
三千子从旁边走过,前去寻找洋子。这时,五年级的学生们正在用抹布兢兢业业地擦拭楼梯。
嬷嬷抱着一束刚刚剪下的鲜花,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三千子客气地向五年级学生问道:
"请问八木在哪儿?"
"哎哟,是三千子呀!克子她怎么样了?还好吧?"
问话的人也是昨天红十字小组的成员。
"嗯,今天早晨已经相当精神了,不过,可能还得休学一阵子。"
"哎,真是飞来的横祸啊……八木她可能在二楼的教室里。"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在前头去叫洋子了。
胸前系着一条围腰的洋子有些惊讶地走了出来。三千子默默地把洋子叫到了没有人的走廊上。
"姐姐,告诉你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消息。"
"什么呀?"
"克子说,她想向姐姐道歉呐。"
"真的?!"
洋子就像是吃了一惊似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睛,呆呆地伫立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颤抖了起来。
"说是很感激你昨天的照顾……说她自己过去一直太任性,担心姐姐不会原谅她。还说想见你……所以,我才来接你去的。"
"三千子,太好了,谢谢你。"
洋子只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便眨巴着眼睛低下了头。
此刻,占据三千子心房的是一种超越了高兴的兴奋和激动,甚至还带着某种悲哀。
两个人默默不语地任凭滚烫的思绪尽情地燃烧自己。那思绪是那么炽烈,就像是要把她们俩溶化成一个更大的结晶体一样
在三千子第一次收到洋子来信的这条走廊上,两个人又牵起了手来……
运动会之前,少女们那充满隔膜的小小心灵,为一片花瓣而相互争斗、彼此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在经历了长达几个月的悒郁时光之后,今天终于又迎来了焕然一新的晴朗日子。
"清洁已经做完了。"有人在叫喊道。
卸下围腰的学生们快乐地来到了校园里。
□ 作者:川端康成
第十章 启航的春天
她们俩在山手公园里款款漫步。周围的树木早已干枯凋零——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在不久前还一直是绿叶成荫的小径上。因为树叶已经凋落,所以可以透过树枝的间隙眺望到遥远的街景。
真切地感受到太阳的温暖,也是冬日的一大乐趣。这是一个离正月的假期已经不远了的下午。
"三千子,我还从没有像这一阵子这么心旷神。冶过……而且圣诞节也已经迫在眉睫了……"
"是呀,我也是。……不过,圣诞节一过就是正月了。而正月一过,姐姐就要跨出校门了。别的人,谁离开都不要紧,可就是姐姐不能……不知道能不能撒开一张魔法的大网,把姐姐一个人拦在里面。三千子我一定要严严实实地关上那道银色的大门。"
"还说那种傻话呐。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生活的。……不过,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地生活,心与心就能一辈子沟通……"
"可是我呀,光依靠所谓的心灵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抽象东西,会感到虚无缥缈的。"
"什么?难道心灵不重要吗?"
"重要是重要,可我还是更想呆在姐姐的身边呐。"
"那是因为三千子不知道有个信仰的世界。"
洋子用学校的嬷嬷一般温柔而深邃的眼神凝视着三千子。她并不是用语言来向三千子讲解信仰是什么。她似乎坚信:只要凝望着自己的眼睛,三千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懂得其中的真谛。过了一会儿,洋子不经意地说道:
"圣诞节送给克子什么礼物好呢?你想想吧。"
"你问我?"三千子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说道,"我呀,对姐姐的任何主意都一律赞同,但惟独圣诞节的礼物,我要自作主张,保密到圣诞节那一天。"
"好吧。"洋子微笑着说道。
三千子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口吻说道:
"姐姐能和克子友好相处,都是因为姐姐的伟大呐。当然还得归功于克子的坚强。而且……"
三千子刚要继续说下去,又像是害臊了似的缄口不语了。
"怎么啦?而且什么?"洋子催问道。
"说起来会让人觉得我自鸣得意,所以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无论三千子多么自鸣得意,我都不会觉得过分的。因为三千子是一个可以自鸣得意的人呗。"
"哎呀,这就更让我为难了。……其实,引起姐姐和克子关系恶化的导火索是三千子,对不?我可以这么想吗?"
洋子笑着点了点头。
"成为好朋友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所以,我呀,想送给克子和姐姐每人一个特别棒的礼物。我正在冥思苦想呐,不过,这可是个秘密哟。"
"是啊,你会送什么给我呢?那我就耐心地等待到圣诞节的早晨吧。如果是这样的等待,一百个、一千个我都愿意呐。"
走下那个坡道,就离洋子以前的旧居不远了,甚至能从街道上望见它的屋顶。
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谁也没有说出口来。
尽管洋子搬到牧场上的新家之后,过着开朗快活的日子,但从前那栋庞大的宅邸依旧引发了洋子那积郁已久的悲哀……
"克子也渐渐变得快活起来了,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等假日到了,再去探望她一次吧。"
"嗯,圣诞节我想约姐姐一起去。"
"行啊,不过,圣诞节我另有计划。我的圣诞节礼物一定会让三千子大吃一惊的。不过,你会很高兴的。如果我还是从前那个豪宅中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送给三千子那么好的礼物的。在那件礼物里包含着我这一阵子所思考的希望呐。——等着那一天吧。"
洋子的口吻过于严肃认真,使三千子不由得浮想联翩:那礼物究竟会是什么呢?
似乎不会是一件普通的礼物。
该不会是发带、巧克力、或者偶人吧。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圣诞节那天,三千子在阳光中擦着鞋子。
刚才收到了洋子姐姐寄来的快件。此刻,三千子咀嚼着信中的文句,想独自静静地思考一会儿。擦鞋子倒是次要的,她不过是想在冬日的阳光里暖和暖和身体,并一边思考姐姐的事情……
调皮捣蛋的昌三哥哥寒假里也回家来了,所以三千子呆在房间里是无法静心思考的,没准还会引来他们惊奇的目光和尖刻的嘲讽。
三千子一边装着擦鞋子的样子,一边在心中默默地背诵着信中的话:
三千子,我由衷地向你致以圣诞节的祝福。
请与我一道去接受我送给你的礼物。
请在今天晚上6点以前来圣安德烈教堂。
附言——关于服装,请穿学校的校服来。这一点我要特别拜托你。
整个上午三千子都惴惴不安的,一心等待着暮色的降临。
圣安德烈教堂。
在那儿等待着自己的姐姐的礼物。
为庆祝圣诞节的聚会而特意买来的裙子、发带、灯笼,都没有派上用场,三千子只是按照洋子信上的嘱咐,穿上了学校的校服,但在穿鞋子时她选择了闪闪发光的新鞋子。妈妈不可思议地来回打量着三千子的校服和新鞋子,问道:
"就穿平时的衣服去呀?你不是接受了八木的邀请吗?"
"是的,是接受了她的邀请,但她特意叮嘱我要穿校服去。想必有什么原因吧?"
"是吗?倒是很别出心裁呐。你那么想穿上新衣服,现在却这副装束出去,看来你很听八木的话呐。"
"妈妈,要知道八木姐姐是一个经常都能想出好点子的人呐。肯定有什么好事情。"
三千子带上礼物出发了。尽管是一件费尽心思才找到的礼物,可现在想来,恐怕怎么也比不上洋子姐姐那神秘莫测的礼物了。
圣安德烈教堂是一个离洋子家不算太远的古老教堂。神父是一个年迈的法国人。教堂里还有一家附属的托儿所。
但三千子对于这一切却一无所知。只是以前在去牧场的路上洋子曾告诉过她:"那儿就是圣安德烈教堂。"
正因为如此,在抵达教堂以前,三千子脑海里浮现出教堂一派华美的圣诞节的热烈景象。
从道路往里走有一片空地。能看见空地的中央闪烁着教堂的灯光。
大门口高悬着一对带有十字架的大灯笼。
穿过大门,只见两侧排列着蔷薇花的花坛,但花儿大都已经凋零,只剩下了冬日的枯枝,其中的一节枝头上还残留着在霜雪的摧残下未能绽放的芭蕾。
三千子凭借着从牧师馆里流泻出来的微光,一边眺望着庭园的景色,一边跨入了教堂的门口。
周围出乎意料地岑寂。尽管是圣诞节的黄昏,却笼罩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
那儿只有一盏灰暗的灯光,既没有传达室的人出来,也看不到灿烂辉煌的热闹场面。
只是从某间屋子里传来了风琴的演奏声……
三千子茫然地站在入口处。姐姐在哪里呢?
不久,风琴的声音停住了,传来了人们的说话声。
这时,一群孩子跑了出来。三千子惊讶地望着那些孩子们。他们身上褴楼的衣衫和灰暗的表情不禁让她瞠目结舌。
更让她吃惊的是尾随在孩子们身后,似乎对贫穷早已麻木不仁、衣着邋遢的一群母亲模样的人。
"哎呀,难道这就是圣诞节?!这和我想象中的圣诞节不是有天壤之别吗?"
三千子不知为何竟涨红了面孔,有些张皇失措,想从那里拔腿逃走却又无法逃走。
"是三千子吧?喂,快进来吧。"
洋子一边招呼三千子,一边走了出来。
还能看见和那一群母子一起走进集会会堂的神父们的身影。
三千子用探询的眼神望着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以致于一下子语塞了。
"三千子,让你吃了一惊,真是对不起。这儿是一个渊源悠久的古老教堂哟。刚才的那些人是这儿的托儿所里的孩子。今年的圣诞庆祝晚会就是以他们为中心来进行的,所以,主日学校的学生们也来一起庆祝呐。尽管我无法照顾这些孩子们,但我帮助主日学校的小学生们进行了对话节目的练习。——要问为什么吗?说来是这样的:我在学习法语的时候问了问嬷嬷,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情。嬷嬷说,那你就去教堂帮帮忙吧,于是把我介绍给了神父。"
"真的?!"
三千子被深深地感动阵了,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洋子的高尚和美丽。
所谓工作,并不仅仅意味着成为一个职业妇女。有效地发挥自己天生的禀赋,这就是真正的工作。即使没有报酬,但只要能够有益于他人,就要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并由此而感受到幸福。或许洋子正是把这样一种情操深深地根植于自己的心中了吧。
"喂,所谓圣诞节,并不是说就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四处逛荡,或是收到一大堆礼物,而是要与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和祝福……也就是要懂得与贫穷的人同甘共苦的快乐吧。难道这不是真正的圣诞节吗?"
洋子倚靠在夕阳下冰凉的墙壁上,用天国少女似的澄静声音说道。见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思忖到:一直以为姐姐作为富家子女,是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可现在才发现,姐姐那追求真诚的心灵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尽现在了她的这一切言行之中。
三千子的心中顿时涌动起一种深深的寂寞,仿佛只有姐姐一个人升上了云端之上的世界,而自己却被留在了地上……
但是,分明有一种虔诚的情感已经痛切地渗入了自己的心中
是的,那便是姐姐的礼物。姐姐正从高处呼唤着我。
赠送给自己如此美妙礼物的洋子,能成为自己的姐姐,对于三千子来说,是何等荣幸啊!刚才自己还一直揣测着会是什么样的礼物,孩子气十足地乐得个半死,现在想来不禁让人汗颜,因为自己还一直盼望着会收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有形礼物呐。
"姐姐,我懂了,你送给我的礼物是……"
那就是一双崭新的心灵之眼。
外面冬天的寒风在叩打着干枯的树木,发出一阵低沉的响声,就仿佛从那灰暗的天空中真的有一个身着大红衣裳的圣诞老人乘坐着星星们拉着的雪橇,飞身降临在孩子们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如此神秘的夜晚。
"(口当)——""(口当)——"清脆的钟声四处回响着,预示着圣诞节的余兴节目从此开始。
"快去看看吧!"
"都有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大部分都是教徒。不过,圣安德烈教堂的圣诞礼拜在5点半就已经结束了,所以也有些人做完礼拜后就回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是教徒,但属于托儿所孩子的家人们也来了。据说今年的余兴活动是为贫穷的人而举行的,所以,大家都身着朴素的衣装,而绝不会故意炫耀自己的华丽装束。"
三千子这才恍然大悟,洋子为什么叮嘱自己要穿校服来,同时她也懂得了圣诞节除了美丽的舞蹈和热闹的游戏所带来的快乐之外所具有的真正含义。
托儿所的圣诞节。一个三千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圣诞节。
在会堂的入口处,悬垂着一个用花朵装饰起来的十字架,还有一幅巨大的蜡烛画在轻轻地晃动着。
室内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暖炉,到处都点着煤油炉——围坐在火光旁边的人们脸上露出了一种急不可待的表情。
孩子们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不时翻卷起舞台帷幕的下据,不顾保姆的训斥,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洋子和三千子坐在后面的椅子上,而旁边则整齐地坐着主日学校的学生们。
钟声又一次敲响了。于是帷幕终于揭开了。观众席上的彩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惟有中央装扮着圣诞树的彩灯宛若星星一般发出红黄蓝绿的多彩光芒。
一个背着婴儿的妇女对一个小女孩低声说道:
"往那边瞧吧!树上的花灯开了呐。"
舞台上是漆黑的背景。无数银箔纸剪成的星星散落在那一片背景上。
不久神父出来了,用清晰的日语简单地致辞道:
"承蒙大家聚集一堂,本人不胜高兴。愿你们愉快地享受这祝福之夜。下面开始余兴节目。"
他那带着刺绣的漂亮袈裟和充满了慈悲的温和面孔……
三千子想起了夏天的高原上那个穿着一双大鞋子的天主教牧师,还有在克子那狂烈的情感面前摇摆不定的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以及,这两个自己所拥有的截然不同的心境。真想飞到或许早已是大雪纷飞的情浓,告诉大鞋子牧师自己终于迎来的平和心境……
舞台的程序表上写着:
一、伊甸园(对话:A班)
不久,铃声响起,远处传来了钢琴声,舞台上一道蓝光从上方照射下来。
中央是一棵结满了果实的苹果树。——渐渐地灯光更亮了。
幕后传来了孩子们的歌声:
花儿,花儿,睁开眼睛,
鸟儿已在啭鸣,黎明业已降临。
孩子们一边唱着一边走到了舞台上。变成了花儿的孩子,变成了小鸟儿的孩子,还有变成了果实的孩子。
"我们是上帝的鸟儿。我们吟唱上帝的慈爱之歌。"
"我们是上帝的树木。我们结出上帝的恩宠之果。"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低声说:
"这歌是我教给他们的。"
每一个小孩都快乐地扭动着他们小小的身体,就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样。
一直响彻着作为背景音乐的歌声,从而营造出一种伊甸园似的氛围。
不久,亚当和夏娃登场了。他们没能抵抗住邪恶之蛇的诱惑,终于偷食了上帝的禁果。这时,上帝出现了,带着悲哀的神情凝望着他们。
亚当和夏娃无比羞愧,匍匐在地面上。
"啊,是你们自愿品尝的苦果。那就离开伊甸园,加倍地痛苦好了。而且要靠你们自己去走向幸福!"
不知不觉地灯光变暗了,花儿和鸟儿,树上的果实,以及舞台都全部消失了,只见帷幕降了下来。
托儿所的孩子们有些困惑不解地望着舞台。其中的一个孩子对自己的母亲说道:
"我懂了,我懂了,因为他们偷了人家的东西,所以遭到了卜帝的斥责。"
洋子说道:
"三千子,据说刚才对母亲说话的那个孩子今年都9岁了,但身子骨很弱,连腰都直不起来。可是他母亲又在外面工作,所以只能在这儿的托儿所里受人照顾。"
"是吗?"三千子不由得踮起脚尖,寻着声音望去。
接下来是主日学校的老师站在舞台的幕布外面说道:
"今天有些特别尊贵的客人莅临。他们今夜的突然光临,大家事先并不知道,就连老师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将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那么,他们是谁呢?就是在慈善医院疗养的孩子们。他们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那么,下面就请大家静静地欣赏他们演唱的歌曲吧。"
观众席上的人们一齐抬起头来,急切地等待着帷幕的打开。
他们从舞台上看到了一幅多么令人心酸而又叫人怜爱的场景啊!
站在舞台上的,有脚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孩子,有手脚枯瘦。面色苍白的孩子,还有绷带遮住了眼睛的孩子。而且,全都只有五六岁、七八岁的光景。五个小孩并排站在舞台上,乍一看不禁令人涌起揪心的疼痛感。
他们行礼以后,开始唱了起来:
……在我们酣睡的夜晚
也守护着我们的金色星辰
啊,闪闪发光的金色星辰
……在黑古隆冬的夜晚
也保护着广阔的天空
指引我们道路的金色星辰
听着听着,三千子感到眼睛一阵发热。
往旁边一看,洋子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孩子们那纯朴的歌曲,可爱的稚嫩的嗓音,仿佛在向全世界的孩子们倾诉心曲似的。
观众席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之中。
不幸的孩子们所唱出的歌声,是否也飘到了天上的星星那儿?
三千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握住洋子的手说道:
"姐姐,谢谢你送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圣诞节。"
"三千子,你该懂了吧?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美好事物存在……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幸福……"
三千子诚恳地点点头说道:
"现在我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姐姐了。"
"讨厌,你让我耐着性子等到了今天,却……"
"别笑话我,因为这礼物过于孩子气了。"三千子揩干了濡湿的睫毛,把一个白色的小盒子交给了洋子。
"谢谢,我可以在这里打开吗?"
洋子欣喜地打开了盒子,是一个带着一把小银锁的银色纪念盒,还有巧克力做的圣诞屋。
"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这个纪念盒肯定会成为我的守护神。真是谢谢你了。"
三千子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第三学期业已接近尾声,学校里,到处都沉浸在一片噪动不安的忙乱气氛中,就像是轮船启航前的港湾……
把人送走和被人送走这两种情感,搅乱了少女们的心。
在校园的角落里,好几对姐妹都恋恋不舍地厮守在一起,来度过这最后的有限日子,这所剩无几的时光。
不久前克子出院了,但还没有来上课。
因此洋子和三千子得以毫无牵挂地每天守候在一起。但洋子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并不认为克子没有在场就可以趁机伤害她,以致于她对三千子的态度也有所保留。
或许是克子也深谙洋子的心境,故意没来上学的吧……
毕业生们连说话的口吻也装出已经长大成人的架势,彼此畅谈着自己的种种梦想。
正午刚过,从港湾的海面上挟带着春光一起吹来的微风,温柔地抚触着人们的肌肤。
"啊,还有一周了。这阵子连老师们也都不再发怒了。"
"不仅如此,还安慰我们,说她常常厉声斥责同学们是因为觉得大伙儿可爱。"
"那个教礼仪的老师变化最大。"
"要知道没有比她更爱挑剔的人了。不过,一想到今后再没有人这么训斥自己,又不免有些凄凉。"
"真是讨厌呐。从今以后,母亲们的眼神会越来越严厉,社会上的指责也会越来越复杂和苛刻。"
"不久还要嫁人呐,不是还会一辈子被对方训斥吗?"
"你说得太离谱了,你给我记住,有你好受的!"
她们互相追逐着,忽而你打我我打你,忽而你数落我我嘲弄你,闹得个不亦乐乎。或许是因为走出校门就如同启航驶往遥远的异国他乡吧,所以更是加深了这个年纪的少女们心中的感伤。
"据说A班有一半的人都要继续升专修科。另外,希望就职的人也不少呐。至于我们B班嘛,似乎野心家并不是那么多。可能是太多的人都希望就读新娘学校吧。"
"尽管那么说,关于山田已经有了结婚对象的事,其实是造谣呐。"
"对,是造谣,造谣。"山田面红耳赤地溜走了。
她跑到了校园的角落里,恰好遇上了洋子。只见伺奉嬷嬷的那个修女头戴着白色的帽子,手提一个大包紧跟在洋子后面。
"八木,你在干什么?"
"有点事……"
说着,洋子带着修女走进了勤杂工的房间。
山田百思不得其解,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钟声敲响了。
只要观察一下这一阵子的老师们,就会发现:或许是出于想把剩下的教材内容全部作个了断的考虑,她们对学生们心神不定的模样总是视而不见,履行着作为教师的最后义务。尽管不乏这样的老师,也还有另一些老师对学生们心不在焉的态度大为不满,厉声喝斥道:
"有人以为只要学校一毕业,就万事大吉了。——其实那只是一种荒谬而浅薄的想法。你们还只是一只雏鹰呐。一切都还有待于将来。你们该怎样有效地利用从老师那儿掌握的知识呢?——我理解你们毕业之际的兴奋心情,因为老师也曾无数次体会过相同的心情。但只顾着兴奋,心猿意马、以为已经考完了,功课怎么着都行……那你们的将来未免太可怜了。必须把考试视为一生都要不断接受的东西。好吧,今天就进行一次小小的考试。"
教室里一下子沸腾了。当大家都已高枕无忧时,这个"考试老师"的突然出现,使学生们目瞪口呆。
"哼,将来要是在同窗会或校友会的主持下。为这个'考试老师'举行退休庆贺会或是荣升庆祝会,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有些学生忿忿然地思忖道。
"反正行也好不行也好,已经对成绩单上的分数没有影响了,就随他去吧。临别时搞点恶作剧,也是老师的惯用伎俩呗。"另一些人随遇而安地说道。
但讲台上的"考试老师"却对学生们心里的想法不屑一顾,只是心满意足地观察着学生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或许这就是这位老师每年都绝不疏漏的恶作剧吧。
"那么,下面我写考题了。时间为40分钟。"
一、关于佛教在日本的传播
二、法国革命的间接原因和直接原因。
三、《土佐日记》[注]、《源氏物语》[注]《徒然草》[注]《弓张月》[注]以及《仲夏夜之梦》、《浮士德》、《战争与和平》等作品的作者名字。
"老师,光是写法国革命那一道题就得花40分钟呐。"
即使有人噘着嘴巴大发牢骚,也无济于事。"考试老师"一出完题目,就从教室里拂袖而去了。
教室里响起了钢笔划动纸张的沙沙响声。这时有人小声地叫喊道:
"八木,八木,快告诉我。"
洋子微笑着,蓦地萌生了一种感觉:如此这般地并排着桌子,为考试而大伤脑筋,彼此帮助,也仅限于今天了……她不由得为女性之间那浅薄而善变的友情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但是,惟有我和三千子将永久地保有那份女性之间的友情。在离别之际,这种决心就如同泉水般涌向心田……
"洋子姐姐,快给我一张照片吧。"刚才三千子还催促过她。
"照片明天就冲洗出来。到时候我会给你一张最好最好的。——瞧,我们俩最近照的照片,我已经好好地放在这里面了。"
洋子从脖子上取下银锁,交给了三千子。这是圣诞之夜三千子赠送给她的纪念盒。
打开纪念盒一看,里面镶嵌着她们俩脸贴着脸嫣然微笑的照片……
"在以后的漫长一生中,这是安慰我灵魂的良药呐。"
"喂,姐姐,我要你保证,从今以后,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要给我写信哟。"
"即使不是星期六,只要想写;什么时候都可以写。"
"不,星期六的晚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想着三千子哟。而其他的日子,姐姐就忘掉三千子拼命地工作吧。"
"怎么,那种事你都替我想好了?我要永远都不失去三千子的心……曾几何时,在那红色宅邸的庭园里我拼命地寻找三千子,当时的那种寂寞是无法表述的。"
"即使我在躲着的时候,也是无限悲哀呐。我真担心姐姐会找不到我,而我会就那样永久地消失在某个角落里……"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快乐。"
洋子和三千子静静地信步而行,推心置腹地交谈着,就像是要把过去日子里的每一件往事都铭刻在心里似的。洋子突然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克子还要在这里呆一年呐。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三千子惊讶地望着洋子,最后点了点头。
"克子很要强,所以,我要事先拜托三千子。如果你不好好地待她,她又会意气用事的,你明白吗?"
三千子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唱起了离别之歌:
永远与上帝同在
坚守他指引的道
啊,上帝,求您
赐给我莫大的力量
直到重逢之日
直到重逢之日
上帝,请保佑我
我将永不离开您
"一唱那首歌,大伙儿就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小时候唱着《萤火虫之光》这首歌依依惜别时的感伤,如今更是深深地渗透了我的心。"
"姐姐,我要代表整个一年级读送别辞呐。"
三千子的心中燃烧着离别之日的激昂情绪,无数次重复着在盛大的欢送会上献给姐姐们的离别话语。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也将代表毕业生宣读答谢辞。我们加油吧,我要怀着向三千子起誓的心情来宣读答谢辞。我甚至害怕自己在读到中途时便抽噎起来……"
"我也是……"
大地的草木萌芽,大海和天空开始放亮。两人久久地眺望着远方。喜悦和悲伤使她们宛如春天的蓓蕾一样含苞待放。
倘若那一天来临了,那么,她们俩的心语就会像花朵一样竞相绽放吧,而芬芳的气息将把整个学校团团包围吧。
□ 作者:川端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