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出海
这个故事我定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其实不该讲给我,也不该讲给任何别人。这得归功于一瓶陈年佳酿在那位讲故事人身上产生的奇妙的作用,引得他开了头;也得归功于随后那些天,我对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持怀疑态度。
等那位爱吃喝交际的东道主发现他已经给我讲了那么多,而我对他的故事仍然将信将疑时,他那种愚蠢的骄傲便接过这项发端于老酒的“任务”,借着酒兴,出示了一堆书面材料。那是些散发着霉味儿的手稿和英国殖民都枯燥无味的记录稿。这些材料为他颇为出色的叙述中许多至关重要的部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我不敢说这个故事就是真实的,因为我并没有目睹它所描绘的那些事情。但是在给你的叙述过程中,主要人物都用了假名儿,就足以说明,我自己也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留下的一个变成黄色、散发着霉味儿的日记、殖民部的几页记录稿,和那位爱宴饮作乐的东道主的叙述完全吻合。我讲给你的故事,就是通过这几个各不相同的渠道,煞费苦心地整理出来的。
如果你发现它并不可信,至少,你会像我一样,承认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异乎寻常的、有趣的故事。
从殖民部的记录稿和那位已故先生的日记中,我们看到,一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我们姑且称他为约翰·克莱顿,或者格雷斯托克勋爵,被派往英联邦非洲西海岸殖民地,对那里的情况作一次特殊的很有点棘手的调查。因为当时,另一个欧洲列强正在当地土著居民中为它的地方部队招募士兵,而这支部队只是用来对沿刚果河和阿鲁维密河居住的原始部落横征暴敛,搜刮橡胶和象牙。
英联邦的土著居民抱怨说,他们的许多年轻小伙子被花言巧语骗走之后,很少有人再能回到家里。
住在非洲的英国人就说得更玄了。他们说,那些可怜的黑人实际上已沦为奴隶。因为兵役期满后,白人军官利用他们的无知,骗他们说还要服务几年。
于是,殖民都在英联邦西非殖民地给约翰·克莱顿新安排了一个位置。但他的秘密使命则是就那个友好的欧洲列强的军官对英联邦黑人居民不公平待遇一事作一次全面的调查。不过,他究竟为什么被派往西非,跟这个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压根儿就没能作什么调查,事实上,他连目的地也没能到达。
克莱顿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最喜欢把自己和在百战百胜的战场上建立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不朽功勋联系在一起。他无论在思想上、道德上、还是体魄上都是一个强壮的、颇具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
他的个头比一般人的平均身高还要高。一双眼睛是灰颜色的,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由于多年军队生活的锻炼,举止显得十分健美。
政治上的抱负使得他寻求从军队调到殖民部的机会。因此,我们看到,他虽然还很年轻,但在为女王陛下服务期间便被委以重任。
接到这项任命之后,他既沾沾自喜又惊骇不已。这次提拔显然是对他辛勤而又聪颖的服务的报赏与褒奖,也是他通向更为显赫的晋升的一个台阶。可是另一方面,他和尊贵的阿丽丝·拉瑟福德姑娘结婚刚刚三个月,一想到要把这位年轻美丽的姑娘也带到酷热的非洲,带到危险与孤寂之中,他就踟躇不前了。
为了她,他本想拒绝这项任命,可是她不同意。她坚持认为应当接受这个位子,而且还坚持让他带着她一同前往。
对于这件事,两家的母亲、兄弟姐妹、七姑八姨、堂兄表妹都发表了各式各样的意见,但是各自都有哪些高论就无据可查了。
我们只知道,一八八八年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即格雷斯托克勋爵偕夫人阿丽丝从多佛港出发,踏上了非洲之行的征途。
一个月之后,他们到了弗里敦①。从那儿他们改乘一艘叫“福尔瓦达”的小型帆船。这艘船将一直把他们送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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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里敦(Freetour):塞拉里昂首都。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约翰——格雷斯托克勋爵和他的妻子阿丽丝,也没有听到他们半点消息。
他们在弗里敦港启航两个月之后,曾经有六艘军舰被派往南大西洋,寻觅他们和他们那艘帆船的踪迹。很快人们就在圣赫拉拿海岸发现了那艘船的残骸,从而使世人确信,“福瓦尔达”和船上所有的乘客都已遇难。于是对池们的寻找几乎没有开始,便中止了。
“福尔瓦达”提一艘载重量大约一百吨的三桅船。这种帆船在南大西洋沿海岸贸易的商船中经常可见。它们的船员都是由逃亡到海上的社会渣滓组成的——各个种族、各个国家没被绞死的杀人凶手和谋杀犯。
“福瓦尔达”也不例外。它的大、二、三副都是些皮肤黝黑的恶棍。他们恨船员,船员也恨他们。至于船长,虽然是个很有能力的水手,但对他手下的人却更是一个凶神。他只知道,或者只使用两样东西对付他们:系绳栓和左轮手枪,要么就是他收留的那群乌七八糟的家伙只认这两样东西。
因此,从打离开弗里敦的第二天,约翰·克莱顿和他年轻的妻子便在“福瓦尔达”的甲板上,目睹了一幕幕的活剧。那其中的情节,除了描写大海的故事书,他们决不相信生活中也会存在。
就在第二天早晨,那条命中注定要贯穿当时还没有出生的那个人一生的链条的第一个环节被锻造而成了。而他那奇特的一生,在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别的什么人能与之相匹敌。
有两个水手在刷洗“福瓦尔达”的甲板,大副在值班,船长走过来,跟约翰·克莱顿和阿丽丝夫人随便聊着天儿。
那两个水手正向后倒退着刷洗甲板,而这几个说话的人又止好背朝着他们。水手离他们越来越近,其中的一个已经退到船长身后,眨眼之间,就要从他身边过去了。倘若那样,也就永远不会有这个神奇的故事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船长回转身,想从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身边走开,结果正好绊在那个水手身上,在甲板上摔了个大马趴,不但碰翻了水桶,还被里面的脏水浸了个精湿。
那一刹,他那副样子很有点滑稽可笑。可也只是一刹。船长恼羞成怒,满脸通红,恶毒地咒骂着,爬起来,猛地一拳把那个水手打倒在甲板上。
那人不但瘦小,而且已经相当老了,因此这场暴行就越发不堪入目。另外那个水手可是既不瘦小,也不老迈。他虎背能腰,块头很大,黑胡子扎煞着,样子十分凶狠,一条公牛似的粗脖子,在肌肉结实的肩膀中间晃动着。
看见同伴被打倒,他蹲下身子,压低嗓门儿怒吼着,一纵身向船长扑过去,只一拳,便把他打得跪在地上。
船长的脸由红变白,这简直是对他的反叛。这种反叛在他凶残的生涯中,曾经遇到过,也镇压过。他没等站起身来,就从口袋里抽出一支手枪,朝矗立在眼前的这座血肉的“大山”开了枪。然而,尽管他动作迅速,约翰·克莱顿更是手疾眼快。他看见手枪在阳光下一闪,便把船长的胳膊向下打了一下,结果,那粒就要射进这位水手心脏的子弹,打在了小腿上。
克莱顿和船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这位勋爵说得明白,他憎恶对船员施加种种暴行,而且只要他和格雷斯托克大人作为这条船的乘客,还呆在船上,就不想再看到发生此类事情。
船长正要说出一番无理的话来,转念一想,算了,回转身,满脸怒气地向船尾大步走去。
他不想惹恼一位英国官员。因为女王强有力的手臂挥舞着一根他可资鉴赏并且深感畏惧的戒尺,那就是英格兰威震四方的海军。
两个船员从甲板上爬起,年岁大的帮助受伤的朋友站了起来。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在他的伙伴中人称布莱克·迈克尔。他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那条受伤的腿,觉得还能撑得住身体的重量,便转身对克莱顿说了几句颇为粗鲁的道谢的话。
这家伙尽管声调粗鲁,那番话显然还是出于一片诚意。不过他刚把话说完,便转身向前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去,用意很清楚——不想跟勋爵说什么话。
好几大他们没再见到船长,他在迫不得已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也只是没好气地嘟哝几句。
和这桩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一样,他们仍然在船长室用餐。船长小心谨慎,他打心眼里对他们感到敬畏,从不敢和他们同时用餐。
大、二、三副更是些粗俗不堪、没有文化的家伙,比那些受他们欺压的坏蛋船员也强不了多少。对于这位衣着漂亮的英国贵族和他的夫人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克莱顿夫妇几乎总是只有他们俩呆在一块儿。
其实对于他们,这是正中下怀的事情,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与这条小船上的生活就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他们没法接触这儿每天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很快发展到顶点,酿成一场血腥的悲剧。
这条船的整个气氛都朦朦胧胧地预示着一场灾难。在克莱顿夫妇看来,小船表面上和以前没有两样,但实际上,正有一股暗流把他们引向一条尚不知晓的危险的深渊。这一点他们都有感觉,只是相互间没有把事情挑明。
布莱克·迈克尔受伤的第二天,克莱顿走上甲板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软弱无力的船员被四个同伴抬下船舱。大副手里提着一根系绳栓,对这几个闷闷不乐的水手怒目而视。
克莱顿没有问什么——他不需要问。第二天,当一艘英国军舰的巨大轮廓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他几乎下定决心,准备和阿丽丝登上那艘军舰。因为他越来越害怕地意识到呆在这艘阴沉、迟缓、晦气十足的“福瓦尔达”上,只能是凶多吉少。
大约中午时分,他们离那艘英国军舰的距离已经近得连相互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了。可是,就在克莱顿决定让船长把他们送上军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个请求实在太可笑了。他有什么理由让女王陛下这艘军舰的指挥官把他送回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呢?
如果他对他们说,是因为有两个不肯服从的水手被头儿虐待的话,他们该怎样想呢?恐怕除了暗暗发笑外,只能把离开那艘船的原因归咎于怯懦。
就这样,约翰·克莱顿,即格雷斯托克勋爵没有提出改乘那艘英国军舰的要求。下午晚些时候,他眼巴巴地看着军舰的炮塔、桅杆在遥远的水平线那端渐渐消失了。而这之前不久他们听到的消息证实了他那种极大的恐惧并非没有道理。他诅咒自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前,被可恶的虚荣心所遏制,没能为年轻的妻子找到一个安全的所在,而那“安全”当时本来唾手可得,现在却永远失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克莱顿和他的妻子正站在船的一侧,眺望那艘巨大的军舰越来越小的轮廓,几天前破船长打倒在地的那个瘦小的老水手出现在他们面前。老头子正在擦船上的黄铜栏杆。他侧着身子悄悄地走过来,压低嗓门儿对克莱顿说:
“要严厉惩罚了,先生,就在这条船上。记住我的话,先生,要严厉惩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老朋友?”克莱顿问。
“怎么,你没看见正在发生的事儿吗?你没看见那个小畜生船长和他的助手们把船员们打得脑袋开花吗?”
“昨天,两个伙计头破血流,今天又有三个。布莱克·迈克尔已经恢复得跟先前一样了,他可不是吃这一套的孬种。不是。记住我的话,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船员们正策划一次反叛?”
“反叛!”老头大声说,“反叛!他们要谋杀,先生,记住我的话,先生。”
“什么时候?”
“快了,先生,快了。不过我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时候。我他妈的说得太多了。可那天,你真是好样的。我想,要是不告诉你,太不仗义了。不过,你一定要守口如瓶。要是听见枪声,就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呆着,千万别动。”
“就这些。一定守口如瓶,要不然,他们也会在你的肋骨间射一粒子颗。记住我的话,先生。”然后,老头继续擦着铜栏杆,离开了克莱顿夫妇站着的地方。
“这前景可真乐观!阿丽丝。”克莱顿说。
“你应当赶快告诉船长,约翰。也许这场灾难还可以避免。”
“我想应当这样。可是如果完全出于自私的动机,我简直必须是‘守口如瓶’。现在,他们不管干什么,都会因为我站在那个名叫布莱克·迈克尔的家伙一边而放过我们。可是如果他们发现我出卖了他们,就不会有我们的活路了,阿丽丝。”
“可是你只有一个责任,约翰,那就是保护法定的权益。如果你不警告船长,就等于你是他们的同伙,你亲手帮助他们策化了这个阴谋,并且跟他们一起付诸实施。”
“你不明白,亲爱的,”克莱顿回答道,“我想的只是你,保护你才是我第一位的职责。船长是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要冒着让自己的妻子经受难以想象的恐怖和危险去拯救他呢?何况,这也许完全是徒劳。今天的厄运是他自己的凶残和愚蠢造成的。亲爱的,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帮凶残的家伙一但控制了‘福瓦尔达’,会干出什么事儿。”
“责任总归是责任,约翰。再诡辩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如果我要对你逃避这个显而易见的责任负责,对于一位英国勋爵,我可是最不幸的妻子了。我已经意识到这必然降临的危险,但我要和你在一起,迎接将要发生的一切。”
“那么就按你说的办,阿丽丝。”他微笑着回答,“也许我们是自寻烦恼。我虽然不喜欢这条船上这副样子,可事态毕竟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位早该进历史博物馆的老水手说的话可能完全是他自己那颗苍老、邪恶的心里的愿望,而不是实情。”
“公海上的反叛一百年前也许是平常事儿,可是在一八八八年这样的太平盛世,发生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哦,船长回他的办公室去了。让我去警告他,简直是去干一件最让人讨厌的事儿。我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畜生说话的胃口。”
这样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朝升降口的方向走去。船长刚从那儿下去,不一会儿,他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进来!”粗暴无礼的船长蛮横地咆哮着。
克莱顿进来后,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什么事儿?”
“我来告诉你今天听到的一个情况。因为我觉得,尽管可能是多此一举,但你还是有备无患为好。总而言之,船员们正在准备反叛和凶杀。”
“撒谎!”船长喊叫着,“如果你再扰乱我这条船上的纪律,干涉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他妈的要承担一切后果!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英国勋爵,我是这条船的船长。从现在起,你少管我的事儿!”
船长气得暴跳如雷,脸涨成紫色,最后那几句话简直是可嗓子喊出来的。而且为了加重语气,一只硕大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另一只则在克莱顿眼前晃动。
格雷斯托克纹丝不动,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这个发了疯似的男人。
“贝林斯船长,”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说,“如果你能原谅我的直率,我得告诉你,你是一头地地道道的蠢驴。”
说完他转身离开船长,还像先前那样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这本来是他惯常的做法,可是对于贝林斯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这要比骂他个狗血淋头还要惹人恼火。
如果克莱顿安抚他几句,船长本来可能很容易就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后悔。可是现在,他的火暴脾气已经无可挽回地装进克莱顿丢给他的那个“模子”里了。这样一来,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同力合作的最后一个机会失掉了。
“哦,阿丽丝,”克莱顿回到妻子身边,“我本来就不该去费这番口舌。那个家伙根本就不领情,他像一条疯狗直朝我蹦高。”
“让他跟他这条该死的破船一块儿见鬼去吧!我才不管他呢!等我们平平安安离开这条船,我就只把精力花在寻求我们自个儿的幸福上。我想,眼下第一步要做的是回我们的房间,检查一下我的手枪。遗憾的是,我们把那几支长枪、弹药和别的东西捆在一起,放到下面的舱里了。”
他们发现住处已经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箱子和提包都被打开,里面的衣物在那间小小的斗室里到处乱扔着,甚至他们的床铺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显然,有人比我们还更急着查看我们的东西。”克莱顿说,“咱们清点一下,阿丽丝,看看都丢了些什么。”
他们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克莱顿那两支手枪,和为这两支枪留出的那点儿子弹,别的什么也没丢。
“最要紧的东西他们给拿走了。”克莱顿说,“他们希望得到枪,而且只希望得到枪,这可真是不祥的兆头。”
“我们怎么办呢?约翰。也许你是对的,我们最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保持中立。如果船长和大、二、三副能够制止这场反叛,我们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如果这些反叛的人胜利了,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我们并没有试图阻挠他们或者反抗他们这一点上了。”
“你说得很对,阿丽丝。我们就当个‘骑墙派’吧。”
他们开始整理那间小屋的时候,克莱顿和他的妻子同时发现,门缝下面露出一个纸角。克莱顿弯腰去拣,惊讶地看见那个纸角正向住里移动。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往里塞一张纸。
他无声无息而又动作敏捷地走到门口,正要去抓门把手,打开房门,妻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别,约翰。”她轻声说,“他们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还是不去看他们为好。别忘记,我们是‘骑墙派’。”
克莱顿笑了笑,放下他那只手,他们就那样站在那儿,眼巴巴地瞧着那张白色的纸片,直到它终于在门这边的地板上停止了移动。
克莱顿俯身拣起,那是一张挺脏的白纸,匆匆忙忙叠成一个不大整齐的正方形。他们打开,上面写着几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一望而知,写字的人并非长于此道。
这个字条警告克莱顿夫妇,不要报告丢枪的事,也不要把老水手告诉他们的事泄露给任何人。如有违反,格杀勿论。
“我想,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克莱顿苦笑着说,“现在只能耐心等待,听天由命了。”
02、荒岛安家
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第二天早晨,克莱顿出现在甲板上,按照平常的习惯,在早饭前散步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枪响,然后又响了第二枪、第三枪。
他最怕发生的事情在眼前出现了。面对那几个头儿的是“福瓦尔达”服饰杂乱的全体船员,站在最前面的是布莱克·迈克尔。
船长和他的助手射出第一排子弹,船员们立刻四散隐蔽。他们利用桅杆、操舱室和船舱后面的有利地形,向代表这条船上为人们所痛恨的“行政当局”的五个头儿还击。
有两个船员倒在船长的枪口之下,躺在交战双方中间。接着大副中弹,面朝下倒在甲板上。布莱克·迈克尔一声令下,反叛的人向剩下的那四个人冲了过去。船员们只搞到六只枪,大多数人只能用带钩的篙子、斧头、短柄小斧和撬棍武装。
船员们冲过来的时候,船长的手枪正好打光了子弹,二副的枪又卡了壳。因此,反叛的人向头儿们压过来的那一刹,只有两支枪在抵挡。面对船员愤怒的攻击,头儿们开始退却。
双方都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吵闹着、枪声和伤员的尖叫声、呻吟声混成一片。“福瓦尔达”的甲板简直变成了疯人院。
头儿们没退几步,船员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举起手里的斧子,对准船长那张脸,从脑门儿到下巴砍了一斧子。眨眼之间,另外那几个家伙也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满身棍棒和子弹留下的伤痕。
“福瓦尔达”的造反者干得干脆利索。这期间,约翰·克莱顿一直若无其事地靠升降口站着,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就好像冷眼旁观一场蟋蟀斗架。
最后一个头儿倒下之后,他想该回妻子那儿了。他怕船员们发现她一个人呆在下面。
克莱顿尽管表面上显得平静、冷漠,内心深处却是忧虑重重、忐忑不安。命运已经把他们无情地抛到了这群无知、凶残的反叛者手里,他为她的安全担心。
他回转身,正要沿着梯子向下走,惊讶地发现妻子正站在台阶上,而且几乎就在他身边。
“你在这儿呆了多长时间?阿丽丝。”
“从一开始就在这儿。”她回答道,“多可怕呀,约翰。啊,多可怕!落在这样一群人手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指望吃早饭。”他回答道,勇敢地微笑着,试图以此减轻她的恐惧。
“至少,”他补充道,“我要请他们给我们开早饭。跟我来,阿丽丝。一定要让他们认为,在我们的想象之中,除了以礼相待,他们决不会以任何别的方式对待我们。”
这时,那群人已经跑到被打死打伤的那几个头儿周围,正准备死的活的一起扔进大海,既不偏三向四,更没有丝毫同情之心。他们还以同样的无情和残忍,处理了自己人的尸首和正在挣扎的伙伴。
不一会儿,有个船员看见正向他们走过来的克莱顿夫妇,举起一把斧子冲了过去,大声喊道:“这儿还有两个喂鱼的!”
可是布莱克·迈克尔比他还麻利,那家伙没跑几步就背后挨了一枪倒在甲板上。
布莱克·迈克尔一声怒吼,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指着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大声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谁也不准动他们一根毫毛。听明白了没有?”
“现在我就是这条船的船长。我说的话就是必须执行的命令。”然后他转过脸对克莱顿说:“你们呆在自个儿的地方。谁也不会加害于你们的。”他用威胁的目光扫视着他的伙伴们。
克莱顿夫妇只顾听布莱克·迈克尔在那儿发号施令,没怎么注意船员们当时的表情,对这伙人各自的打算更是一无所知。
他们偶然听见这群叛匪中隐隐约约传出几声咒骂和吵闹。有两次,寂静中,还响起邪恶的枪声。可是布莱克·迈克尔确实是这帮杀人犯当之无愧的头领,他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对这条船上的头儿们杀戮之后的第五天,从了望台上看见了陆地的影子。究竟是一座小岛,还是大陆,布莱克·迈克尔也不清楚,但他通知克莱顿,如果了解的结果表明,这地方适合居住,就要把他和格雷斯托克夫人连行李一起送上岸去。
“你可以在这儿好好地呆上几个月,”他解释道,“这期间,我们可以找到有人居住的海岸,分散一些人员。那时,我想你们的政府也该知道二位的下落,并且很快派一艘军舰把你们接走。”
“加果让你们在文明开化的地方登陆,就很难不被盘问许多问题,而我们这伙人,谁也没本事出口成章作出令人信服的答复。”
克莱顿极力反对把他们扔在一个无名的海岸,任凭野兽、很可能还有许多野人虐待的不人道的行为。
可是他的话除了激怒布莱克·迈克尔外全然无用。于是只好闭上嘴巴,在不幸之中朝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约下午三点,他们驶近树木丛生的美丽的海岸,正对那个看起来像是被陆地围住的海港的进出口。
布莱克·迈克尔派了一条满载船员的小船去测量入口处海水的深度,以便确定“福瓦尔达”是否可以安全通过。
大约一小时以后,他们回来报告说,通道的水很深,一直通进那个小水坞。
天黑以前,三桅帆船便在水面如镜的港湾正中平平稳稳地抛了锚。
四周的陆地长满亚热带青葱的草木,十分美丽。远方的山野是从大海“脱颖而出”的山丘与台地,几乎到处覆盖着原始森林。
这里杳无人烟,可是这块土地显然很容易维持人们的生活。在“福瓦尔达”甲板上眺望的人们偶然看见的为数众多的飞禽和走兽的踪迹便足以证明这一点。此外还有一条银光闪闪的小溪流进港湾,保证这里有充足的淡水。
黑暗笼罩了大地,克莱顿和阿丽丝夫人仍然倚着栏杆站在甲板上,默默地凝视着他们将来的栖身之地。从那黑漆漆的、茂密的森林里传来走兽充满野性的嚎叫。那是狮子声音浑厚的吼叫,有时候还有一头豹子刺耳的尖啸。
妇人想到他们被留在这空寂而荒凉的海岸之后,将要度过的一个个夜晚,而那隐伏在黑暗中的恐怖随时都在等待他们,吓得要命,越发紧紧地偎依在丈夫怀里。
这天晚上晚些时候,布莱克·迈克尔跟他们呆了一会儿,告诉他们作好第二天早晨登陆的准备。他们试着劝说他把他们带到比较接近人类文明的更适合生存的海岸,这样便有希望落人朋友之手。可是不管是乞求还是威胁,或许以重金酬谢,都说服不了他。
“在这条船上,我是唯一一个不愿意看见你们死在眼前的人。但我自己也明白,为了保证我们自己的脑袋平安无事,让你们死本来是最理智的办法。可我布莱克·迈克尔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的命,我也要救你们的命,作为报答。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船员们不想再这样忍受下去了。如果不尽快送你们上岸,他们或许会改变主意,不让你们再这样自在逍遥了。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送到岸上,再给你们一套做饭用的炊具和搭帐篷用的旧帆。还有粮食,足可以维持到你们找到野果,打到野味。”
“你们有枪防身,一定可以在这儿很轻松自在地住下,直到有人来帮助你们。等我平安地隐藏起来之后,保证让英国政府知道你们在哪儿呆着。当然了,即使要我的命,我也没法儿告诉他们准确的地方,因为我们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过,他们总会找到你们的。”
他走了之后,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下船舱,两个人的心都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
克莱顿不相信布莱克·迈克尔真的会把他们的行踪告诉英国政府,他也不敢保证,第二天,跟那些帮他们抬东西的水手们一起上岸之后,就不会有谁加害于他们。
一旦离开布莱克·迈克尔目光所及的地方,谁都会把他们打死,而布莱克·迈克尔则因为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可以保持良心的安宁。
而且,即使他们逃脱眼前的灾难,就不会再面临更为严酷的危险吗?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希望活下去,因为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可是阿丽丝和那个很快就要在这混沌世界的艰险之中诞生的小生命会怎样呢?
他们的处境将极其严酷,而且孤立无援,想到这一点,克莱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仁慈的上帝还没有让他预见到,在那阴郁的、冷酷无情的森林深处,更为可怕的现实正等待着他们。
第二天一早,他们为数甚多的箱子包裹被搬上甲板,装进正在等着把这些东西运到岸上去的那几条小船。
他们带的东西种类宠杂,数量繁多,因为克莱顿夫妇预计要在西非的新家呆五到八年。因此。除了许多生活必需品外,还带了不少奢侈的用品。
布莱克·迈克尔拿定主意,凡是克莱顿夫妇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能留在船上。这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就很难说了。毫无疑问,倘若在一条可疑的船上,发现一位失踪的英国官员的东西,世界上任何一个有人类文明的港口,都会盘查一番的。
因此,他非常积极地贯彻他的意图,坚持让将克莱顿的左轮手枪从据为己有的水手的手中再还给他。
他们还在那几条小船里装上咸肉、饼干、一点儿土豆、豆子、火柴、炊具、一箱子工具和布莱克·迈克尔答应给他们的旧帆。
就好像他自个儿就害怕克莱顿担心的事情发生似的,布莱克·迈克尔陪他们上了岸,而且一直等那几条小船在储水桶里装满淡水,向停泊在港湾里的“福瓦尔达”推过去的时候,他才最后一个离开他们。
那几条小船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克莱顿和他的妻子默默地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这场“诀别”,一种对近在眼前的灾难的畏惧和绝望又在两个人的心窝里升起。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不太高的山梁上,另外几双眼睛也在山石间张望。那是几双长得很近、怀着恶意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闪烁。
当“福瓦尔达”驶进港湾狭窄的通道,消失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时,阿丽丝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张开双臂,搂住克莱顿的脖子,痛苦地呜咽起来。
她曾经勇敢地面对那场反叛造成的危险,也曾经怀着一种充满英雄气概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思索过未来可怕的境遇。可是现在一旦那种完全与世隔绝的恐惧真的降临到头上,她那超负荷的神经使一下了崩溃了,由此引起的反应也就随之而来。
他没有试图阻止她的眼泪。最好让她心中长久压抑的感情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过了好长时间,姑娘——其实她比个孩子大不了多少——才终于控制住自己。
“啊,约翰!”她半晌才哭着说,“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阿丽丝。”他极其平静地说,就好像正坐在家里那间舒适的起居室。“那就是劳动。只要劳动,就一定会得救。我们不能让自己沉湎于胡思乱想之中,因为那样下去,就只能发疯。”
“我们必须动手干活儿,而且耐心等待。我相信我们会得救的,很快就会。即使‘福瓦尔达’一旦失事,或者布莱克·迈克尔不守信用。”
“可是,约翰,如果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她抽泣着,“我相信,我们会熬过来的。可是……”
“是的,亲爱的,”他温柔地回答道,“我也一直在想这桩事。可是,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就如同我们必须面对将要出现的任何困难一样。不管环境多么险恶,都要勇敢地、充满信心地应付它。”
“千百万年以前,也许就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我们的祖先在远古一片混饨之中遇到的问题,现在我们也都必须面对了。我们将要在今天经历他们走过的胜利之路。”
“他们过去能做的事情,难道今天我们就做不到吗?不,我们可以做得更好。我们不是用千百万年人类创造的渊博的知识武装着吗?我们不是有科学给予我们的防身。自卫和维持生计的种种手段吗?而那个时候,他们对所有这些全然无知。阿丽丝,当年他们用石头和骨头制造的工具和武器完成的业绩,我们肯定能够完成!”
“啊,约翰,我真希望我是一个可以像你一样镇定的男人。可我只能是个女人,只能用我的心灵而不是理智去感受这个世界,而我看到的所有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太难以想象了,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只希望你是对的,约翰。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一个勇敢的原始女人,一个原始男人称职的伴侣。”
克莱顿第一个念头便是搭一个夜里睡觉的窝棚,防备被四处觅食的野兽伤害。
他打开那个装步枪和弹药的箱子,这样一来,干活儿的时候,如果遇到袭击,两个人便可以随时武装起来。然后,他们一起寻找度过第一个夜晚的地方。
离海滩一百码远有一小块平地,上面没长什么树木,他们最后决定就在那儿造一座长期居住的房子。可是眼下,他们都想,最好先在树上搭一个小平台,以防那些较大的野兽骚扰。须知现在是在它们的领地。
克莱顿选择了四棵树,可以搭一个八平方英尺的长方形平台。他从别的树上砍下些又长又粗的树枝,在距离地面大约十英尺的地方围成一个框架,用绳子把树枝牢牢地捆在树上。这条绳子还是布莱克·迈究尔从“福瓦尔达”的货舱里拿给他的。
在这个框架之上,克莱顿又密密地搭上些比较细的树枝,上面铺了一层象耳树肥大的叶子——他们周围这玩意儿有的是。树叶上面又铺上那个叠了好多层的大帆。
再往上六英尺,他又搭了一个和下面这个铺位相似的平台,只是分量轻了一点,权且充作“屋顶”。四周挂起剩下的那几块篷布,算是“墙壁”。
完成之后,他便有了一个很舒适的小巢。他把他们的毯子和一些比较轻的行李放了上去。
这时已近黄昏,他借着夕阳的余辉扎了一把粗糙的梯子。凭借它,阿丽丝可以爬上她的新居。
整个白天,他们周围的树林里,羽毛鲜亮的鸟儿兴奋地飞来飞去,吱吱乱叫的猴子跳来跳去。它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和迷恋,看着这两个新来的不速之客和他们那个奇妙的巢怎样一点点地筑了起来。
尽管克莱顿和他的妻子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但是一直没有看见大一点的动物。只有两次,看见他们的邻居——几只小猴子吱吱吱地尖叫着从附近的山岗上跑下来。它们不时回过头从瘦小的肩膀上害怕地望过去,十分明显地表明,那儿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而它们正是从那儿逃出来的。
薄暮时分,克莱顿做完了他的梯子。从附近的小溪汲来一大盆水,两个人便爬进这个比较完全的“空中楼阁”。
因为天儿热,克莱顿把四周的篷布撩起来,搭到屋顶上。他们就像土耳其人一样坐在毯子上。阿丽丝瞪大一双眼睛,望着渐渐变暗了的森林,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克莱顿的胳膊。
“约翰,”她轻声说,“你瞧,那是什么?是不是一个人?”
克莱顿转过脸,一双眼睛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映衬着苍莽的树海的山岗上,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直立着的身影。
有一会儿,它站在那儿就好像在倾听什么,然后慢慢回转身,消失在林莽的暗影之中。
“是什么,约翰?”
“我也说不上,阿丽丝。”他心情沉重地说,“太黑了,这么远看不清楚,也许只是正在升起的月亮投下的一个影子。”
“不,约翰。如果不是人,也是一个块头很大的与人相近的怪家伙。哦,我怕。”
他把她搂在怀里,对着她的耳朵说些给她以勇气的绵绵情话。
过了一会儿,他把篷布放下,结结实实地捆在树上。这样一来,除了面对海滩留下一个小口外,他们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了。
现在,小小的“空中楼阁”里一片漆黑,他们在毯子上躺了下来,希望睡一觉,暂时忘记这深重的痛苦。
克莱顿脸朝前面那个小口躺着,手边儿放着一支步枪和两支左轮手枪。
他们刚闭上眼睛,身后的丛林里就响起一只豹子吓人的吼叫。它越来越近,直到清清楚楚听见这个庞然大物径直走到“空中楼阁”下面。豹子用鼻子嗅着、用爪子抓挠着支撑他们那个“楼阁”的大树,一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向海滩对面走去。明亮的月光下,克莱顿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豹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只。
长夜漫漫,但他们只是打了几个吨。因为入夜以来,密林中响起的豺狼虎豹的啸声带着动物世界的神秘一直在空中回荡,使他们早已过分紧张的神经越发紧张不安。那刺耳的吼叫声和野兽庞大的身躯在他们那座“楼阁”下面悄悄挪动的声音,不知道把他们惊醒了多少次。
03、生与死
早晨虽然整个世界又充满新的活力,对于克莱顿夫妇却并无实际意义,尽管他们怀着强烈的慰藉迎接黎明的到来。
刚吃完十分简单的早饭——咸猪肉、咖啡和饼干,克莱顿就开始盖房于。因为他心里清楚,只有垒起四堵结实的高墙,把自己和林莽中的生活完全隔绝,夜晚才有希望安全,心理上也可能得到安宁。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尽管他要盖的只是一间小屋。他用直径六英寸的圆木造这间房子,圆木间的缝隙用粘土填平。这粘土是他在离地面几英尺下面发现的。
屋子一头,他用从海滩拣来的石头砌了一个壁炉,也是用泥巴抹缝垒成的。房子盖好之后,他又在墙壁外面抹了四英寸厚的黄泥。
他在窗口镶上横竖两排直径为一英寸的细树枝,编成结实的格栅,足可以抵挡一头力气很大的野兽。这样一来,他们有了良好的通风设备,既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不用害怕减少小屋的安全感。
“A”字形的屋顶上,密密地铺了一层细树枝,树枝上面又苫了丛林里那种很高的草和棕桐叶,最后又抹了一层黄泥。
小屋的门是用先前装东西的箱子的木板钉成的。他钉了一层又一层,而且每一层都和下面那层木头的纹理相互交叉,直到钉成一块三英寸厚的可以承受巨大压力的结实的木板。他们看着那块板子,都笑出了声。
这之后,克莱顿遇到了最大的困难,因为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做好的这扇厚实的门装到门框上。但是经过两天的工作,他终于用坚硬的木头成功地做成两个结实的转轴。有了这两个转轴,便可以把门安上而且开关都很方便。
屋顶一盖好,他们立刻搬了进去。然后粉刷墙壁,做些扫尾工作。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们用一摞箱子顶住门,这样便有了一个比较安全、也比较舒适的栖身之地。
做床、椅子、桌子和碗橱,相对而言就很容易了。因此,到第二个月月底,他们已经安顿得很好了。除了不断索绕在心头对野兽袭击的恐惧和难挨的寂寞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不快乐的事了。
到了夜晚,那些个头很大的野兽就在小屋四周嚎叫、咆哮。但是人们对经常重复的吵闹声也会习惯。很快,他们便不再在乎什么豺狼虎豹,可以一觉睡到天明了。
有三次,他们看见头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巨大的有点像人的身影,可是从未没有一次近到可以分辨出到底是人还是兽。
那些羽毛华丽的鸟儿和小猴子踉它们新结识的朋友渐渐地熟起来。因为以前从来没见过人,最初的恐惧烟消云散之后,它们便在森林、莽丛和荒原的野生动物那种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越来越接近他们。来这儿的第一个月,有几只小鸟就敢从克莱顿夫妇手里一口一口地啄食食物。
克莱顿想再盖几间房子。一天下午,他正在干活儿,一群奇形怪状的“小朋友”们尖叫着,穿过树林,从那座山岗上跑了下来。它们边跑边回头害怕地张望着,一直跑到克莱顿跟前才停下,吱吱喳喳地叫着,好像警告他危险就要来临。
不一会儿,小猴子害怕的那个东西就出现在眼前。原来正是他和妻子偶然看见过的那个人形的野兽。
它正半直立着身子,穿过密林走过来,不时把握成拳头的手背拄在地上。那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像人似的猿。走过来的时候,发出粗重、难听的嗷叫,有时候还像狗似的吠几声。
克莱顿离小屋还有一段距离,他是为他的“建筑工程”来砍一棵特别理想的树的。这几个月,白天他还没有看见过可能给他带来危险的动物,便渐渐放松了警惕,把步枪和手枪都留在了屋里。现在他看见这只巨猿踩倒灌木丛,径直向他走来;而且它来的方向正好切断地的逃路,克莱顿觉得一阵战栗顺着脊梁骨流遍全身。
他心里清楚,单凭一把斧头战胜这只凶恶的怪物,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阿丽丝。啊,天哪!他想,阿丽丝会怎么样呢?
但是还有一线希望跑回那间小屋。于是他回转身,一边向小屋拼命跑过去,一边叫喊着,让妻子赶快回屋关上那扇厚重的门,以防巨猿从那儿切断他的退路。
格雷斯托克夫人正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坐着,听见丈夫叫喊,猛一抬头,看见那只猿。它虽然又大又笨,但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扑过来,要把克莱顿打倒。
她压低嗓门儿叫了一声,跳起来向小屋冲去。进屋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瞥几乎吓得她灵魂出窍。她看见那个巨兽截住了丈夫,他已经走投无路,双手握着那把斧头,准备最后扑上去,砍那只狂怒的野兽。
“关上门,从里面闩住,阿丽丝!”克莱顿大声喊道,“我能用这把斧子结果了这个家伙!”
但他心里明白,他正面对着一场惨死。她也清楚。
巨猿简直像一头粗壮的公牛,大约有三百磅重。一双长得很近、令人作呕的眼睛在粗重的眉毛下闪着凶光。它在猎物面前停了一下,露出可怕的犬齿般交错的大牙。
从这头野兽的肩膀上面望过去,克莱顿看见这儿离那间小屋不过二十步远。这时,年轻的妻子端着一支步枪走出小屋,一股恐惧的浪潮猛地掠过心头。
她害怕武器,从来碰都不敢碰一下子。但是现在她像一头无所畏惧的母狮保护自己的儿女一样,向那只猿勇敢地冲了过来。
“回去,阿丽丝!”克莱顿喊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回去!”
但她根本个听,恰在此时,巨猿扑了过来,克莱顿无法再说什么。
他举起斧子,用尽平生的力气向那头猛兽扑去,可是那个力大无比的家伙伸出一双可怕的大手紧紧抓住斧子,从克莱顿手里夺过来,扔到一边。
它大叫一声,向这个手无寸铁的牺牲品猛扑过来。但是没等他那充满饥渴的锯齿獠牙咬到克莱顿的脖颈,随着一声刺耳的爆炸声,一粒子弹从两个肩膀中间射进巨猿的后背。这个野兽把克莱顿掀翻在地,转身向新的敌人冲过去。在它的前面站着吓坏了的阿丽丝,她想再向这个动物开枪,可是不知道怎样摆弄武器,子弹总是上不了膛,一点儿作用也不起。
克莱顿几乎同时一跃而起,冲过去从俯卧在地的妻子身上拉那只巨猿,压根儿没想,这可能全然无用。
可是没怎么使劲儿,或者干脆就没使劲儿,他居然成功了。那个庞然大物慢慢倒在眼前的草丛里——原来巨猿已死,子弹起作用了。
克莱顿匆匆查看了一下妻子,发现她没有受伤。估计这个凶残的野兽是在向阿丽丝扑过去的一刹那死的。
他轻轻扶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把她抱进小屋。过了整整两个小时,她才恢复知觉。
她一开始说的那几句话让克莱顿摸不着头脑。恢复知觉之后,阿丽丝很惊奇地注视着这间小屋里面的陈设,然后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说:
“啊,约翰,真的回家了,这太好了!我一直在做噩梦,亲爱的。我还以为我们不在伦敦,而是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那儿有许多野兽袭击我们。”
“好了,好了,阿丽丝,”他抚摸着她的脑门儿说,“再睡会儿吧,别为那些噩梦着急。”
这天夜里,一个小儿子在原始森林旁边的这间小屋里诞生了。其时,门前,一只豹子在长啸仙;山岗上,一头狮子雄浑的吼叫声在夜空回荡。
格雷斯托克夫人再也没能从那只巨猿袭击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尽管生孩子后她又活了一年,可她再也没出这间小屋,也没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在英格兰。
有时候,她问克莱顿夜里哪儿来的这些奇怪的叫声;还问他,仆人和朋友们都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她屋里的家具这样陌生、这样粗糙。尽管他不想隐瞒真情,她也还是没法儿理解他所做的那些解释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她又相当理智。拥有一个小儿子的快乐和幸福,以及丈夫对她忠贞的爱和关心,使得这一年对于她成了很幸福的一年,是她年轻的生命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克莱顿明白,如果她的神志完全清楚,就会因焦急和忧虑加倍地烦恼。因此,看见她这副样子,他虽然十分痛苦,但有时候也不由得有几分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免受了许多痛苦。
对于得救,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除非完全出于偶然。于是,他以不懈的热情,美化那间小屋。
他在地板上铺了狮子皮和豹子皮。靠墙一溜摆着橱柜和旧书架。他还自己制作了几个古怪的花瓶,里面插着热带地区生长的美丽的花儿。又用竹子和茅草编成帘子遮挡窗户。最艰苦的工作是他用极其简陋的工具,把木头加工成木条,将墙壁和天花板镶嵌一新,还在小屋铺上光滑的地板。
他常常惊奇自己的一双手居然可以适应如此陌生而又繁重的劳动。但他很高兴,因为这是为她和那个给他们带来欢乐和鼓舞的小生命而工作。尽管儿子的诞生给他增加了百倍的责任,也愈发显示出他们处境的险恶。
第二年,克莱顿又被那些巨猿袭击了几次。现在,它们似乎经常出没在这间小屋周围。不过,克莱顿总是随身携带着步枪和手枪,并不太惧怕这些野兽。
他又加固了窗户,还在门上安装了独一无二的木锁,这样,在打野味、采野果的时候——为了生存,经常需要出去——就用不着担心有野兽闯进小屋。
起初,他从小屋的窗口就可以打到不少野味。后来,那些动物也懂得了他的步枪会从这个奇怪的小屋爆发出吓人的、雷鸣般的响声。
空闲的时候,克莱顿就从搬进新家的藏书中选书阅读,还经常给妻子大声念。他的藏书中有许多幼儿读物——画册、识字课本、读本。因为他们先前就知道,他们的小孩儿在回到英格兰之前,就该长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
别的时间,克莱顿就记日记。他一直习惯于用法语记,在日记里,把他们奇特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下来。这个本子锁在一个小铁盒子里面。
一天夜里,阿丽丝夫人在她的小儿子出生一年之后,很平静地去世了。她死得那么安静,克莱顿过了好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妻子已经离开人世。
对于眼前处境的恐惧之感非常缓慢地袭上克莱顿的心头。甚至很难说清,他是否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巨大的痛苦和落到肩卜的可怕的责任。他得照顿孩子——那个小东西他还是个吃奶的婴儿!
他的最后一篇日记是在妻子死后第二天早晨记的。他用一种十巴巴的笔调详细叙述了那些悲惨的细节,越发增添了一种悲怆哀婉。因为它散发着一股由长期的痛苦与绝望而生的早已倦怠了的冷漠。甚至如此残酷的打击也几乎不能唤起新的痛苦。他写道:
“我的小儿子正在因为饥饿而啼哭。哦,阿丽丝,阿丽丝,我该怎么办?”
约翰·克莱顿写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那只手便注定要永远握着这支笔了。他胳膊伸直放在桌上,脑袋极其疲倦地枕在上面。这张桌子是为她做的,而她正一动不动地、浑身冰凉地躺在他旁边那张床上。
好久,除了那个小男婴引人哀怜的悲啼,没有别的声音打破正午林莽中死一样的寂静。
04、卡拉得子
离大海一英里远的台地上有一片树林。老猿柯察克正对他的“臣民”大发雷霆。
他的部落里那年幼的和腿脚比较灵活的成员都仓惶逃奔到大树比较高的枝权上,好躲开他的惩罚。他们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攀上刚刚能支撑住身体重量的树枝,也不愿意在老柯察克点起这种无法控制的怒火时,看他那副凶相。
别的雄猿也都四散逃奔,然而是在这个暴怒的畜生觉得非要张开他那张直喷白沫的大嘴一口咬断谁的脊梁骨时,才撒腿跑开的。
一只不走运的小雌猿一下子没抓隼,从一个很高的树杈上掉下来,正好落在柯察克的脚跟前。
他大叫一声扑到她身上,龇开尖利有力的牙齿,从她的肚子上撕下一块肉来,又用一根很粗的树枝恶狠狠地打她的头和肩膀,直到把她的脑袋瓜儿打得稀烂。
然后,他发现了卡拉。她刚带着她的婴儿觅食回来,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只强壮的雄猿正在大发脾气,直到突然听见同伴们尖叫着向她发出警告,才发疯似的向安全的地方跑去。
但柯察克已经紧紧追了上来,要不是她腾空跃起,从一棵树拼命跳到另外一棵树上,他就抓住了她的脚脖子。这可是猿极少采取的冒险行动,除非火烧眉毛,走投无路。
她成功地跳了过去,可是就在她抓住前面那棵树的树杈时,身子猛地一震,震落了拼命抓着她脖子的小猿。她眼巴巴地看着小东西翻滚着、旋转着,从三十英尺高的高空跌到地上。
卡拉痛舌地惊呼着,全然不顾柯察克对她的威胁。等她把血肉模糊的小东西抱到胸前时,他已经死了。
她坐在那儿抱着小猿的尸体低声呜咽着,柯察克不再打扰她了。小猿的死使得他那突然发作的雷霆大怒又在突然间成为过去。
柯察克是个十分魁梧的猿中之王,足有三百五十磅重。他的前额特别低,而且向后倾斜着。扁平的鼻子两边,那双充血的小眼睛离得很近。他的耳朵大而薄,比大部分的同类还要小一点。
极坏的脾气和无比的力气使他在这个小小的部落里取得了优越的地位。他是大约二十多年前出生在这儿的。
现在,他正处于全盛时期,在这片他可以到处漫游的密林军,再没有别的猿敢于和他争夺王位。其他比他个儿大的动物也不敢骚扰他。
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只有大象老坦特不怕他,也只有老坦特使他惧怕三分。当坦特胜利之后,这只巨猿便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匆匆逃上比较高的树枝连成的“第二平台”。
柯察克用铁腕和利齿统治的这个类人猿的部落共有六或八个“家庭”。每一个“家庭”由一个成年雄猿和他的几只母猿以及他们的孩儿组成,总共大约有六七十只猿。
卡拉是一个名叫塔布兰特——意思是“破鼻子”——的公猴的最年轻的伴侣。她摔死的那只小猿是她的头一个孩子。她才九岁或许十岁。
她虽然年轻,可是个儿大也有劲儿,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四肢长得匀称优美的猿。她脑门儿很圆,也很高,这就意味着她比她的大多数同类都要聪明,同样他也更具备表现母爱和母亲的悲伤的能力。
但她毕竟只是一只猿,一只从物种上看与猩猩同源的可怕的动物。她个头大,凶猛,但更聪明一些。这个种族兼有他们的“堂兄、表弟”大猩猩的力量,成了人类令人敬畏的祖先中最吓人的一支。
现在,部落的成员们看到柯察克已经消气,便都从树上下来,各自继续去干他们被打断了的事情。
小猿在树木和灌木丛中嬉戏,有些大猿俯伏在地面上覆盖着的那层松软的枯枝败叶上面,有的则在树枝和土块中寻找甲虫和爬虫——这也是他们的一部分食物。
还有些猿又到周围的树上去找野果、坚果、小鸟和鸟蛋。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柯察克把他们叫到一起,一声令下,大伙儿都跟着他向海滩走去。
他们出去远足,大部分时间都得在地上行走,因为这些地方没有树木。他们走大象开辟的道路。只有这些宠然大物才能穿过灌木丛、藤蔓和匍匐植物缠在一起组成的迷宫。这样来来回回地走,就开出一条条道路。他们走路的样子很笨,似乎是向前滚。紧握着的拳头关节朝下挂在地上,笨重的身体向前耸动。
可是碰到小树林,他们走起来就快多了。他们从一根树枝荡到另外一根树枝上,就像他们那些个头很小的“表兄弟”——猴子一样,动作十分敏捷。一路上,卡拉把她死去的婴儿紧紧抱在胸前。
刚过中午,他们便爬上一座俯瞰海滩的山岗。那下面便是柯察克此行的目的地——那座整洁的小房子。
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这个舒适的“巢穴里”住着一个奇怪的“白猿”,他手里那根小黑棍子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他们不少同类曾在那响声中丧生。凶狠的柯察克早就拿定主意,要把这个使伙伴们送死的玩意儿据为己有,并且到那个神秘的“洞穴”里考察一番。
他非常非常想试一试牙齿咬在这个让他又恨又怕的怪物的脖子上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因此,常常率领部下来这一带侦察,等待这个“白猿”放松警惕的时候。
最近一个时期,他们不敢袭击这间小屋,甚至连头也不敢露了。因为那根小黑棍一见他们,就怒吼起来,然后就有伙伴送死。
这一天,小屋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儿。从他们隐蔽的那道山梁望过去,可以看见小屋的大门大敞着。他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无声无息地穿过密林,向那间小屋摸了过去。
没有谁嗷叫,也没有谁因为愤怒而叫喊——那根小黑棍子已经教会他们保持肃静,以免把它“吵醒”了。
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柯察克已经鬼鬼祟祟地溜到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他后面是两只雄猿,然后是卡拉,她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她那个死婴。
他们看见,小屋里,那个奇怪的“白猿”正趴在一张桌子上,脑袋枕着两条胳膊,床上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什么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篷布。从一个生锈的摇篮里,传出一个婴儿充满哀怨的啼哭。
柯察克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蹲下来准备猛扑过去。约翰·充莱顿吓了一跳,猛然站起,面对面地望着他们。
他看到的情景一定把他吓得僵在那儿了。因为屋里站着三只公牛般健壮的巨猿,它们身后还拥挤着许多。到底有多少,他永远也搞不清了。他的手枪和步枪都挂在离他挺远的那堵墙上,柯察克已经向他扑了过来。
“猿王”放开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绵软的身子,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摇篮中那个婴儿身上。可是卡拉抢先一步,在他下手之前,她已经把那个孩子抢到手里,而且没等他上前拦截,就冲出屋门,爬上一棵大树,躲藏起来。
她抱起阿丽丝·克莱顿的婴儿时,把自己那个死婴扔到摇篮里。因为孩子的啼哭应和着她作为一个野兽的胸膛里奔涌着的万物皆有的母性的呼唤,而那个死去的幼猿却永远做不到这一点了。
在那棵粗壮的大树高高的树根上,她把尖叫着的婴儿搂在怀里。很快,在这个凶猛的母猿身上占主导地位的本能——母爱,就像他温柔、美丽的母亲身上那种本能一样,感应了这个小孩儿还没有完全形成的理解力,他不再啼哭了。
然后,饥饿填平了他们之间的鸿沟,一位英国勋爵和一位英国夫人的儿子,开始吮吸巨猿卡拉的奶头。
与此同时,小屋里那群猿正小心翼翼地查看这个奇怪的巢穴里的东西。
柯察克一旦因克莱顿已死而感到满足后,便注意起篷布下面躺着的那个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篷布一角,一看见下面躺着的是个女人,便把裹尸布猛地从她身上扯下,伸出一双毛乎乎的大手,掐住那根雪白的、一动不动的脖颈。
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冰凉的肌肤,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是一具僵尸,便从她身边走开,查看起屋里的东西,再没去骚扰阿丽丝夫人和约翰先生的尸体。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层墙上挂着的步枪。好几个月来,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这根奇怪的、能把猿打死、并且发出雷鸣般响声的棍子,可是现在近在飓尺,他却不敢莽莽撞撞地去拿。
他小心翼翼地向那玩意儿走过去,随时准备那家伙一旦开口怒吼,拔腿就跑。因为以前他听过它这样吼叫。他的同类因为无知和莽撞,在进攻那个神奇的“白猿”时,曾经受害不浅。
在这头野兽的。心灵深处,有一种东西告诉他,这根可以发出雷鸣般响声的棍子,只有在可以掌握它的什么人手里才是危险的。但他还是过了好几分钟才鼓起勇气去碰那支枪。
他在地板上来回走着,不时转过头,一刻也不想让眼睛离开他想得到的那个玩意儿。
“猿王”走过来,走过去,拄着长长的手臂,就像人拄拐杖一样,每迈一步,巨大的身躯就晃荡着向前耸动一下。它狺狺地叫着,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怒吼。密林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在那支步枪前面停下,慢慢地伸出一只大手,几乎摸到了闪闪发光的枪口。可是又缩回去,焦急地踱起步来。
就好像这只巨兽想用这种似乎是无所畏惧的表现,通过他那充满野性的叫喊,努力把勇气鼓到可以将步枪握在手里的地步。
他又一次停下来。这回成功地强迫那只不大情愿的手摸了摸那根冰凉的钢管,但立刻就缩回来,又焦躁不安地走了起来。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着,每试一次使增加几分信心,直到终于把那支步枪从挂钩上取下来,握在手里。
看到它并没有加害于自己,柯察克使开始仔细察看。他把这支枪从头摸到尾,还向黑洞洞的枪口里面张望。他摸着瞄准器、枪栓、枪托,最后摸到扳机。
这当儿,已经进来的猿挤作一团坐在门口,望着他们的头领。门外的猿也紧张地拥挤着,想看一眼屋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突然,柯察克的手指扣动扳机,小屋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门外门里的猿都拼命奔逃,你挤我压,乱作一团。
柯察克也同样吓了一跳。他吓成那副样子,以致忘了应该把爆发出这声可怕巨响的“元凶”扔掉,而是紧抓着它向门口蹿过去。
他破门而出的时间,步枪前面的瞄准器正好挂住那扇从里开的门,而且劲儿很大,门便在仓惶逃走的“猿王”身后紧紧关上了。
柯察克从小屋走出不远,停下脚步,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那支步枪,连忙扔到地上,就像扔掉一块烧红的铁。他再也不想得到它了,他那没有理性的神经实在受不了那声巨响。不过现在他已经相当自信,这根可怕的棍子如果自个儿呆在那儿是没有什么害处的。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这群猿才又回到小屋周围,继续它们的“考察”。这时候,他们才懊恼地发现那扇门已经关上,而且关得那么严实,他们连推都推不动。
原来,柯察克出去的时候,克莱顿在门上安装的那个十分灵巧的门闩从里面扣上了。而那些猿也没办法从安了格栅的窗户钻进去。
他们在小屋周围又转悠了一会儿,便开始返回密林深处和那块较高的台地。
卡拉没有立刻带着她收养的那个婴儿从树上下来。柯察克叫喊着,要她跟上队伍。她听出他的声音里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十分轻巧地从一根树枝下到另一根树枝,加入了那支回家的队伍。
猿们都想看着卡拉这个奇怪的婴儿,可是都被她龇出来的利齿、充满敌意的低声的啸叫,以及与这啸叫相伴的警告吓住了。
直到她确信他们决没有加害于这个孩子的意思,才允许他们走过去看一看,但是决不让他们碰他。
就好像她完全明白,她的这个婴儿十分柔弱、娇贵,生怕她的同胞们那粗糙的手伤害了这个小东西。
还有一件事儿使得这种旅行对于她格外艰难。想起她自己那只小猿的惨死,一外出,她便用一只手保护着把这个新得到的婴儿搂在怀里。
别的幼猿则是骑在母亲的背上,小胳膊紧紧地搂着眼前那毛乎乎的脖颈,两条腿夹在妈妈的路肢窝底下。
卡拉却不这样做。她把小格雷斯托克勋爵紧紧抱在胸前,让那两只漂亮的小手抓着覆盖在那里的长长的黑毛。她曾亲眼看见一个孩子从自己的脊背上摔下去,悲惨地死去,再也不敢拿这个孩子冒险了。
05、白猿
卡拉温柔地侍弄着她拣来的那个小孩儿,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不像别的母亲的小猿那样长力气、变灵活。她喂养的这个小家伙差不多一年之后,才学会自己走路,至于爬高上树,天哪,他可太笨了!
有时候,卡拉和老母猿们谈起寄托着她无限希望的这个小不点儿。可是谁也不明白一个孩子在学习照顾自己这方面怎么会这样迟钝、这样低能。唉,他甚至自个儿连食物都找不到,可是从打卡拉收留他,已经过去十二个月也多了。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小孩儿在落入卡拉之手之前,就已经过了十三个月,一定会觉得他不可救药了。因为他们自己部落里的小猿两三个月就比这个小怪人儿二十五个月以后的本事还大。
卡拉的丈夫塔布兰特非常恼火。要不是妻子悉心照料,早把那个孩子扔一边儿去了。
“他永远也长不成一只大猿!”他争论着,“你得永远带着他,保护他。他对我们部落能有什么好处?什么也不会有!只能是负担。”
“我们把他扔到草丛里,让他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睡觉去吧。你应当再生几个强壮的猿,等我们老了,也有个照应。”
“决不,‘破鼻子’!”卡拉回答道,“如果我必须抱他一辈子,那就抱他一辈子。”
于是,塔布兰特去找柯察克,请求他运用自己的权威,强迫卡拉放弃小泰山——这是他们给小格雷斯托克勋爵起的名字,意思是“白皮肤”。
可是,柯察克和卡拉说这事儿的时候,卡拉威胁说,如果他们不让她和孩子安安静静地呆着,她就要从部落里出走,而这是丛林居民不可侵犯的权利。假若部落里的伙伴对自己部落不满意,就可以行使这种权利。于是,他们不再打扰她了,因为卡拉是个体格匀称的很漂亮的年轻母猿,他们不想失掉她。
泰山年纪越大,进步越快。等到十岁已经是个相当出色的爬树能手了。在地上,他可以做许多奇妙的事情,本领远远超过他的小兄弟、小姐妹们。
他在许多地方都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经常对他异乎寻常的聪明、狡猾大惑不解。可是他的力气和个头却没他们大。因为长到十岁,巨猿已经完全成熟了,有的身高超过六英尺。而泰山还是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儿。
然而,他是一个怎样的小男孩儿啊!
刚进入童年,他就学母亲的样子,从一根树枝荡到另外一根树枝。年纪再大一点,每天都要花费好长时间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在树顶上,跳过来,蹦过去。
他可以从令人眩目的极高的树顶,一下子荡二十英尺远,不但能十分准确地抓住一根在旋风中狂舞的树枝,而且动作十分轻巧,决不会有太大的震动。
他还可以蹬着一棵棵树权,一口气从二十英尺高的树顶,飞快地下到地面,又能像一只松鼠轻松、敏捷地爬上热带丛林“树中之王”最高的枝头。
他虽然十岁,但比三十岁的普通人还有劲儿,远比最有经验的运动员灵活。他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增加。
生活在这群凶猛的猿中,他很是快活。因为除此而外,他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也不知道大千世界,除了他所熟悉的这片小小的森林和森林中的野兽外,还有别的天地。
快十岁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他和伙伴们有很大区别。他那小小的身子虽然由于风吹日晒变得黝黑,可是连一根毛也没有,于是,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自惭形秽”的感觉,似乎自己和低等动物蛇,或者别的爬虫同属一类。
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便从头到脚糊满了泥巴,可是泥巴一干就全掉了,而且身上涂满了泥巴非常不舒服。于是他很快拿定主意,宁愿“自惭形秽”,也不受这份洋罪。
在他的部落常去的那块高地,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泰山第一次在那清澈平静的湖面上,看见自己的脸。
那是旱季里一个大热天儿,他和一个小兄弟一起到湖边喝水。他们俯下身,平静的湖面上映出两张小脸。那是猿凶猛可怕的面孔和一个英国古老贵族世家后裔的尊容。
泰山大吃一惊。身上没有长毛就已经很糟糕了,怎么偏偏又生了这样一副面孔?他寻思别的猿对他一定是不屑一顾。
嘴巴就像一条细长的裂缝,“裂缝”里是细碎的白牙。和幸运的弟兄们那肥厚的大嘴唇、尖锐有力的猿牙相比,这该是一副多丑的面孔呀!
还有他那根鼻梁挺高的小鼻子,那么细,看起来就像没长起来似的。和他的同伴漂亮的又粗又大的鼻窟窿一比,他越发羞得满脸通红。可怜的小泰山心里想:瞧人家的鼻子多“大方”!占了整整半个脸,如果能长得这样英俊,那当然太差了!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那双眼睛。哦,这可又是致命的一击、那似乎是块褐色的斑点,中间是灰色的圆孔,周围是单调的白色。这可太可怕了!就连蛇的眼睛也不像他的这双眼睛这样丑陋。
他完全沉湎于对自己这副面孔的懊恼之中,没有听见有一个宠然大物正穿过密林,拨开草丛,偷偷摸摸地向他走来。他的同伴,那只小猿也没听见。因为他在喝水,嘴唇啜水的声音和因为心满意足而发出的咯咯咯的响声,盖过了这位“入侵者”走近的声音。
它——山宝,那只巨大的母狮子,在离他俩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蹲下来,甩着尾巴。它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爪子,无声无息地放下,然后再伸出另外一只。就这样步步紧逼,肚子几乎贴着地面,活象一只准备随时跳起来扑到猎物身上的大猫。
现在,它离这两个尚未察觉的小家伙连十英尺远也不到了。它小心翼翼地拱起两条腿,大块大块的肌肉在漂亮的皮毛下面蠕动。
它把身子压得那么低,就像贴在地面上一样,只有油光水滑的脊背在准备纵身跃起时,向上隆起着。
它的尾巴也不再来回摆动了,而是直直地、一动不动地拖在身后。
一刹间,它就这样僵在那儿,好像变成一块石头,然后猛地一发怒吼,纵身跃起。
母狮子山宝是一个聪明的猎手。任何一个稍差的狩猎者,都会认为在它纵身跃起的时候这样怒吼一声,实在是办了一件傻事。因为,如果它不这样大声尖叫,而是悄无声息地扑过去,岂不是更有把握捕获猎物?
可是山宝很清楚,密林里的动物,动作异常敏捷,听力也令人难以置信地敏锐。对于它们,一片草叶猛然间发出的牺嗦声所引起的警觉,无异于它大声的啸叫。而山宝更清楚,它是不可能完全悄无声息地扑过去的。
它那充满野性的咆哮不是一种警报,而是利用这种声音的效果在瞬息之间吓瘫可怜的猎物。这样,它便有充分的时间,把有力的爪子伸过去,抓住柔软的皮肉,在猎物萌生出逃跑的希望之前便把它们捕获。
就猿而言,山宝这个理论是完全正确的。一瞬间,那个小家伙蹲在那儿吓得浑身发抖。而这一瞬就足以使它陷入灭顶之灾了。
但是对于泰山——人的孩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密林深处充满危险的生活,使他学会危险时要有自信心;较高的智力又使他能够在心智上作出远比猿的肉体更快的反应。
母狮子山宝的吼叫刺激了小泰山,他的脑子和肌肉立刻同时作出反应。
他的前面是一潭深水,背后是逃不脱的死神——在利爪和獠牙下撕成碎片的惨死。
除了用来解渴,泰山一直讨厌水。因为水让他联想起冰冷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的骤雨。他害怕伴随暴雨而来的雷鸣、闪电和狂风。
而且猿妈妈曾经告诉他要离这潭深水远一点。再说,短短几个星期之前,他不是亲眼看见小尼塔从平静的湖面掉下去,再也没有回来吗?
但是,山宝的叫声还没打破丛林的寂静,他已经在这两种灾难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那头巨兽刚一跳出一半远,泰山便觉得刺骨的湖水没过了头顶。
他不会游泳,水却特别深。但他没有失掉一点点自信心,以及作为高级动物,人的标志——机智。
他飞快地拍打着一双手和两只脚,挣扎着想漂上来。也许完全是碰巧了,他那种打法,就是狗游泳时的“狗刨”,只几秒钟,他的鼻子就露出了水面。他发现,只要继续按这个节奏拍打下去,不但能浮在水面上,而且可以向前游去。
这种突然间掌握的新技能,使他又惊又喜,但眼下他没有时间多想这桩事情。
他沿湖游着,看见那头本来会置他于死地的凶残的野兽正蹲在小伙伴一动不动的尸体旁边。
狮子直盯盯地望着泰山,显然指望他回到岸上,但是小男孩儿毫无此意。
相反,他提高嗓门儿,对他的部落发出大家都知道的遭到不幸的呼喊,而且还警告那些试图来救他的伙伴,不要自投罗网,落入山宝的利爪。
立刻,远处传来声声应和。不一会儿,大约四五十只巨猿排着雄壮的队伍,从密林中攀援而来,跑到出事地点。
领头的是卡拉,因为她已经分辨出那是她最亲爱的孩子的呼唤。紧跟在他后面的是那只小猿的妈妈。她的孩子已经在山宝凶残的爪子下丧生。
尽管论打架母狮子不在猿之下,可是面对这群已经成年的愤怒的巨猿,它无心恋战,充满敌意地长啸一声,蓦地跳进一片灌木丛,消失了。
泰山游到岸边,十分敏捷地爬了上来。凉水给他的那种清新和快慰带着惊喜充满他那颗小小的心。从那以后,只要有可能,他每天都要跳进湖、河,或者大海里畅游一番,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有好长一段时间,卡拉不能习惯这种场面。因为尽管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们都能在水里游两下,可是并不喜欢钻到水里去,更不像小泰山这样喜欢在水里嬉戏。
这场与狮子邂逅的惊险,给泰山留下愉快的记忆。因为它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单调。平常,他们只能是沉闷地转来转去寻找食物,吃、睡。
他所在的这个部落大约在沿海岸二十五英里,向内陆深入五十英里的范围内活动。他们几乎总在这一带出没,有时候在一个地方能呆上几个月。可是因为他们在树林里穿行的速度很快,实际上,几天之内便会转遍整个“领地”。
这主要取决于食物是否充足,气候条件是否适应,以及周围是含有更危险的野兽在活动。当然,柯察克领着他们长途迁徙,经常仅仅因为他自个儿在一个地方呆腻了。
夜晚,他们在黑暗笼罩的旷野里睡觉,有时候用象耳树叶子盖脑袋,极少数的情况下也盖盖身子。如果夜里天儿凉,他们就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而这些年来,泰山一直在卡拉的怀抱里睡觉。
毫无疑问,这只凶猛的巨兽全身心地爱这个属于另一个物种的孩子。而泰山,也将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这只浑身是毛的巨兽。如果那位年轻漂亮的母亲还活着,这种种爱之情本来应该由她来领受。
不听话的时候,她也扇他耳光,这倒是真的。可她对他从来不狠,她更多给予他的是爱抚而不是责罚。
她的配偶塔布兰特一贯痛恨泰山,好几次差点儿结果了他小小的生命。
泰山则针锋相对不失时机地表现出他对养父的敌意。只要他在母亲的怀抱里,或者在大树的细树枝上获得一种安全感,就气他,朝他做鬼脸,或者骂出难听的话来。
发达的智力和狡黠使得他想出许多只有魔鬼才能谋划出来的诡计,加重了塔布兰特生活的负担。
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把长长的茅草拧在一起,打成绳子。他总用这些绳子去绊塔布兰特,或者企图把他吊在哪根树枝上。
经过长时间的玩耍和摸索,他学会了用绳子打结,也学会了系可以滑动的套索。他用这些绳呀、套呀,和小猿们在一起玩儿。小猴们也想学着泰山的样子打绳子,挽绳套,可是只有泰山一个人能熟练地干这种活计。
有一天,他们这样玩耍的时候,泰山把他的绳子朝一个正要跑开的小伙伴扔过去,绳子的另一头抓在他自己的手里。结果套索正好套在那只奔跑着的小猿脖子上,他吃惊地猛地停下脚步。
泰山想,啊,这倒是个挺好玩的游戏!他立刻试着又玩了一次。这以后,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掌握了用套索套东西的本领。
现在,塔布兰特的生活简直成了一场噩梦,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睡觉还是走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根套绳悄悄地套在他的脖子上,而且简直能把他勒死。
卡拉惩罚小泰山,塔布兰特发誓要报仇,老柯察克也注意到这个清况,又是警告,又是威胁,仍是全然无用。
泰山满不在乎,那根细而结实的套素还是经常在塔布兰特毫无防备的时候套在他的脖子上。
别的猿从塔布兰特的窘迫中分享到无限的乐趣。因为“破鼻子”是个不合群的老家伙,不管怎么说,谁也不喜欢他。
泰山聪明的小脑子里有许多种思维活动在萦绕盘桓,但是在这种种活动之中,最重要的是他具有非凡的理性的力量。
既然他能用茅草为他延长手臂,绊住伙伴们,为什么不可以也用它去抓母狮子山宝呢?
这个念头将要在他的意识或者潜意识中逐步趋于成熟,直到最后获得惊人的成功。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06、丛林大战
部落四处漫游的生活经常把他们带到那个礁石封锁的小港湾。港湾附近有一座门窗紧闭、寂然无声的小屋。对于泰山,这座小屋是一个永不枯竭的神秘与快乐的源泉。
他经常从挂着帘子的窗口向里瞧,或者爬到房顶上,从黑洞洞的烟囱里往下瞅,极力想看清楚那结实的墙壁里面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孩子才会有的想象力为他描绘出一幅幅美妙的图画。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些神奇的动物。无法破门而入,越发使他一千倍地想进去看个究竟。
他经常几小时几小时地在房顶和窗前转来转去,希望发现一个钻进去的办法。不过对于那扇门却一直没有注意,因为它显然跟那四堵墙同样结实。
险遇老山宝之后,他们又来到小屋附近。向小屋走过去的时候,泰山注意到,从远处看,那扇门好像是作为单独的一部分,安在那堵墙上的。于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一定是小屋的入口,这么长时间它竟躲过了他的眼睛。
就像平常造访这座小屋时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呆在那儿,因为猿对它都没有什么兴趣。在过去的十年,那个关于会发出雷鸣般响声的棍子的故事一直完整地流传下来,一种让猿感到恐惧和神秘的气氛一直笼罩着这座白人留卜的小屋。
从来没有谁能把泰山和这间小屋的关系告诉他。猿语词汇极其贫乏,他们只能说一点点在小屋看到的东西,没有什么词汇可以准确地描绘出那两个奇怪的人或者他们的财物是个什么样子。何况在泰山长到能够明白事理之前,这个话题早就被大伙儿遗忘了。
卡拉也只是隐隐约约对他说过,他的父亲是一只白猿。但他不知道,卡拉并非他的生母。
这天,他径直向那扇门走去,仔细观察了好几个小时,让门上的折叶、把手、门闩搞得手忙脚乱,最后,终于找到开门的秘诀。那扇门在他惊讶的注视下,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他好半天不敢冒险进去,直到眼睛习惯了小屋里昏暗的光线,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地板中间躺着一具骷髅,骨头上面已经连一点点皮肉的痕迹也没有了,只有发霉、腐烂的衣服碎片附着在上面。床上也躺着一具同样对怕的骷髅,但要小一点,旁边的摇篮里是第三具,一个小不点儿。
小泰山对许多年前,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日子里发生的可怕悲剧留下的这堆尸骨无动于衷。密林中的野蛮生活使他对已经死了和正在死亡的动物司空见惯;即使他知道他正面对着的是自己亲生父母的遗骨,也只能是无动于衷。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屋子里的摆设和别的东西。他仔细察看那些在海岸与丛林的潮气中,经受了时间的侵蚀而残存的东西:奇怪的工具、武器、书、纸、衣服。
他打开箱子、柜子——这对于他已经很容易做到。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些保存得比较好的东西。
在这些东西里,他找到一把尖尖的猪刀,而且一下子就被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指。他继续大胆试验,发现用这个新到手的玩意儿可以从桌、椅上削下木片。
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可是后来还是玩腻了,便继续对这间小屋“探索”。在一个装满书籍的柜子里,他翻出一本色彩鲜艳的画册——儿童用的看图识字。
“弓箭手”(Archer)开头是个A,
一只箭儿射过来。
“男孩儿”(Boy)开头是个B,
他是姓乔的小宝贝。
那上面的图画使他发生了极大的兴趣。那里面有许多和他面孔相同的“猿”。再往后翻,他还发现字母“M”下面是几只他每天都会看见的,在原始森林里跑来跑去的小猴子(Monkey)。可是这里面没有他的伙伴,整整一本书里,没有一幅画儿和柯察克、塔布兰特或是卡拉相似。
一开始,他想从书卜拿下那些小东西,可是很快就看出,那不是能取下来的真玩意儿。尽管他并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更不知道该怎样描绘它们。
至于船、火车、母牛、马,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印在那些彩色图画中间和下面的古怪的小字母却让人迷惑不解。他想那一定是些叫不出名堂来的小甲虫。因为这些“甲虫”有许多都长着腿,尽管他没能发现有哪一个长着眼睛和嘴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字母表,而此时他已经十岁多了。
自然,以前他从未见过印刷品,也没有和任何哪怕知道一丁点书面语言的活物说过话。更没见过有谁读什么书。如此说来,小男孩儿不懂得去猜那些奇怪的“甲虫”的含义也就不足为怪了。
快翻到这本书中间时,他发现了他的老对手——母狮子山宝,再往前还看见盘成一团的黑斯塔——蛇。
哦,这可太有趣了!他长了十岁还从来没有见过让他这样喜欢的东西。他太专心致志了,没有注意到天已黄昏。直到暮色笼罩了他那小小的身影,直到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这本可爱的书。
他把那本书放回到柜子里,关上柜门。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毁坏他的宝藏。他走出小屋,溶进浓浓的夜色,按照发现门锁秘密以前的样子,关上那扇厚重的门。但是离开小屋之前,他又看见了那把躺在地板上的猎刀,便把它拣起来,准备拿给小伙伴们看。
他刚向密林深处走出十几步远,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黢黢的灌木丛中站了起来。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弟兄,可是很快意识到,这是大猩猩波尔干尼。
离得这么近,已经没有逃走的机会了。小泰山知道他必须站起来,为生存而战斗。因为这些巨兽是他那个部落的死敌,碰到一块儿,相互间既不会宽恕,也不会求饶。
如果泰山是他那个部落里一只已经成年的壮实的巨猿,他会是这只大猩猩难以应付的对手。可他只是个英国小男孩儿。尽管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一个勇敢善战的最优秀的种族的鲜血,尽管十年来他一直和丛林中凶猛的野兽生活在一起,经受了严酷的锻炼,肌肉也十分发达,但还是没有希望能战胜这个凶残的对手。
他不像我们这样懂得害怕。他那颗小小的心之所以跳动加快,只是因为要经历一场凶险而感到高兴和振奋。如果有机会,他会逃走的。那仅仅因为判断的结果使他明白,他不是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不过现在,理智又向他表明,逃跑难以成功。他便勇敢地向大猩猩迎了过去,没有一丝惊谎,没有半点儿颤抖。
事实上,那个野兽还没扑过来,他就迎了上去。他紧握拳头猛击那个巨大的身躯,然而就向苍蝇攻击大象,全然无用。但是,他一只手里仍然握着从父亲小屋里找到的那把猎刀。当那头巨兽又咬又打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小男孩儿完全出于偶然,把刀尖刺向那个毛乎乎的胸口。猎刀刺得很深,大猩猩因为疼痛和愤怒尖叫起来。
小男孩却在一瞬间学会使用这个锋利的亮光闪闪的“玩具”了,因此,当这个张牙舞爪的野兽把他按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把刀不停地刺进大猩猩的胸膛,而且一直深及刀柄。
大猩猩按照从老祖宗那儿学来的办法搏斗。它张开大手,十分可怕地猛击,并且用有力的獠牙咬着男孩的脖颈和胸膛。
他们在地上翻滚着,展开一场恶斗。可是那只紧握锋利刀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臂,越米越没有力气了。然后,那个小小的身躯抽搐了一下,一动不动了。就这样,泰山——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躺在覆盖着枯枝败叶的丛林故乡的大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离海岸一英里远的丛林中,部落的成员听见了大猩猩发出挑战时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柯察克按照危险来临时的惯例,把他的“臣民”召集到一起,一方面是为了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对抗共同的敌人,因为这只大猩猩完全可能是一群里面的一个。另一方面为了清点一下,看看部落成员是否都在家。
很快查明,泰山丢了。塔布兰特坚决反对派出“援兵”。柯察克自个儿对这个古怪的小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感,便听信了塔布兰特的谗言,耸了耸肩,回转身走到那堆当床使的树叶跟前。
卡拉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事实上,还没搞清泰山是否在家,她就飞也似的穿过杂乱交错的树枝藤蔓,向出事地点跑去。大猩猩的叫喊声从那儿传来,清晰可闻。
夜幕已经降临,月亮刚刚升起,把朦胧的月光洒在森林稠密的树叶间,投下陌生的、千奇百怪的暗影。
星星点点的月光洒落在地上,但是只能使深邃莫测的林莽更加阴森幽暗。
就像一个巨大的幽灵,卡拉无声无息地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上。她一会儿沿着一根粗大的树枝敏捷地奔跑,一会儿踩着另一根树枝腾空跃起。她只是紧紧地抓着前面的树,飞快地向那个酿成惨剧的地方冲过去。密林中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这场恶战就发生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
大猩猩的吼叫声表明,它正和原始森林中另一个居民作殊死的搏斗。突然,吼叫声消失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密林。
卡拉有点儿迷惑不解,因为大猩猩波尔干尼最后的几声吼叫是临死前痛苦的挣扎。可是那吼声归于沉寂之后,再没有传来任何别的叫声。倘有声音的话,她或许能辨别出大猩猩的对手到底是哪种动物。
她知道,她的小泰山是不可能打死一只公牛一样雄壮的大猩猩的。当她向传来搏斗声的地方接近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最后,她慢慢地、十分谨慎地爬到离地面最近的树枝上,向泼洒着月光的林地焦急地张望着,希望看到那两位“斗士”的身影。
不一会儿,她便走到他们跟前。月光下,一块不大的空地上,躺着血肉模糊的小泰山。他的旁边是一个雄壮的一动不动的大猩猩,已经死了。
卡拉惊呼一声,向泰山扑过去,把这个可怜的、血迹斑斑的小孩抱到胸前,听他是否还活着。渐渐地,她听到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微弱跳动着的声音。
她怀着无限的柔情,穿过漆黑的森林把他带回部落。好多个白天,好多个夜晚,她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喂水,喂饭,赶跑爬在他那怕人的伤口上的苍蝇和昆虫。
这只可怜的母猿对于医药、外科手术当然一无所知。她只能给他舔舔伤日,保持干净,好让它自然而然尽快愈合。
起初,泰山什么也不想吃,他发高烧,说胡话,翻过来,滚过去,只能喝一点水。而这水都是卡拉用她唯一的取水工具——嘴,一口一口地从小溪里衔来喂给他的。对于完全是命运抛到卡拉手里的这个孤儿,即使人类的母亲,也不会比这个可怜的兽类表现出更崇高的无私与自我牺牲的精神。
高烧终于退了,小男孩儿的伤口开始愈合。他身上的伤虽然疼痛难忍,但一直紧闭嘴唇,一声不吭。
他胸口有一片伤,能看见肋骨,而且有三根肋条被大猩猩给打断了。一只胳膊差点儿被猩猩的獠牙咬断,脖子上还被撕下一大块肉,露出了颈静脉。这条血管没被利爪扯断可真是奇迹!
他怀着一种从抚养他的野兽那儿学来的淡泊与坚韧,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宁愿离开别的猿.一个人爬到草丛里,孤零零地躺着,也不愿意让他们看见自己那副可怜相。
他只愿意和卡拉单独呆在一起。不过,既然他已经开始痊愈,她每次出去找食物的时间就长了一些。因为这个充满献身精神的动物,在泰山生命垂危的日子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结果瘦得简直不成样子了。
07、知识之光
这个小受难者像死了一场,现在又能走动了。这以后,他恢复得很快,又过了一个月便像先前一样健壮,一样活蹦乱跳了。
恢复期间,和大猩猩搏斗的情景多次从他脑海里闪过。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回那把奇妙的猎刀。是这件武器使他在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情况下,战胜了那个林莽中让人胆战心惊的巨兽。
他还急切地想回到那间小屋,对那些神奇的东西继续探索。
于是,有一天清早,他独自去找那把猎刀。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他那位“已故敌手”留下的那堆已经被啄食得干干净净的尸骨。尸骨旁边,躺着那把被落叶埋了一半的刃子。潮湿的林地和大猩猩的干血已经使那把猎刀覆满了红绣。
亮光闪闪的猎刀变得锈渍斑斑,让他十分懊恼,但它毕竟是一件令人生畏的、可以用来战胜任何敢于来犯之敌的武器。他暗下决心,有了这把刀,老塔布兰特再胡搅蛮缠,他决不跑开。
又过了一会儿,他便到了那间小屋,没用多长时间,就打开门闩,走了进去。他首先想弄清楚门锁的奥妙。他把门敞开,仔细研究了一番,以便弄明白,它怎么就能把这扇门锁上,又通过什么方法,转一下就能打开。
他发现能从里面关好并且锁上那扇门。便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免得在他“调查研究”的时候,有什么野兽来打搅。
他开始有次序地搜寻这间小屋,但注意力很快就被书吸目准了。这些书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奇妙的作用,那些让人惊诧不已的谜一样的东西一下子把他吸引得什么东西都不想再看了。
这堆书里,有一本识字课本,一些儿童读物,许多画册,还有一本大字典。他把这些书都翻了一遍,最喜欢的是那些图画书,尽管那些没有图画整页都爬满了奇怪的“小甲虫”的书也激起他的好奇。心和深沉的思索。
他蹲在父亲建造的小屋里那张桌子上面,一双有力的。细长的小手捧着一本书。光滑、黝黑、一丝不挂的小小的身体稍向前倾,一缕缕黑发线条优美地披散在脑袋上,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亮光闪闪。“人猿泰山”——这位小原始人立刻在人们的眼前呈现出一幅充满了哀婉、但也充满了希望的图画——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原始人穿过洪荒世界的漫漫长夜,摸索着向知识之光走去。
他看这些书的时候,一张小脸儿显得神情紧张。因为他已经多多少少掌握了理解那些奇怪的“小甲虫”所代表的含义的秘诀。
他手捧一本打开了的识字课本,上面画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猿”。但是除了脸和手,都被一种奇怪的、带颜色的“皮毛”包裹着。他寻思,这“皮毛”一定就是所谓上衣和裤子了。图画下面是三个小甲虫:
BOY(男孩)
他发现,在这一页的课文里,这三个“甲虫”在同一段里就出现了许多次。
他还弄明白这样一个事实:“甲虫”,其实并不很多,可是他们重复出现了许多次。有时候单独出现,更经常地则是和别的“甲虫”组合成一个新的东西。
他慢慢地翻着书,仔细查看图画和课文,希望找到那个重复出现的“组合”b-o-y。不一会儿,就在一幅画儿的下面找着了。那幅画上画着一个“小猿”和一个奇怪的动物。它四条脚走路,活像豺,跟他的长相可一点也不一样。“甲虫”就在这幅画儿的下头。
A BOY AND A DOG
(一个男孩儿和一条狗)
于是他发现,这三只“甲虫”,总是跟着“小猴”出现。
就这样,他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进步着,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的这项工作极其艰巨。对于文字或书面语言不具备些许知识,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就要学习阅读,这让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这项工作,他并不是在一天、一周、一个月,或者一年内完成的。他是在掌握了那些“小甲虫”潜藏的种种“能力”之后,极其缓慢地学会阅读的。等到十五岁,他已经学会了那本“看图识字”。
至于什么冠词、连接词、副词、代词,他却一无所知。
大约十二岁的时候,他在一张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一直没有发现的抽屉。抽屉里有些铅笔。他拿出一支,划了几下,惊喜地发现桌面上出现了几根黑色的线条。
他用这个新发现的玩物非常起劲儿地涂抹着,不一会儿,桌面上就乱七八糟地留下一片圈圈点点和不规则的线条,连铅笔芯也磨秃了。他又拿出一支,不过这一次有了明确的目的。
他想照猫画虎,把书上“爬”的那些“小甲虫”重新画出来。
这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因为他抓笔活像握了把短剑,姿势不对,不但写起来很吃力,写出来的字也不好辨认。
但是他一有机会就来这间小屋,坚持了几个月之后,经过反复练习,终于找到了握笔的最佳姿势,并且可以写出任何一个“小甲虫”。
就这样,他开始了书写。
学习书写的过程还教会他另外一种本领——计算。尽管他不能像我们理解的那样数数,但对于数学,他还是有一种观念,而他计算的基础,主要依赖于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
翻过各种书籍之后,他便深信,通过对那些图画书孜孜不倦的求索,他已经认识了那些经常出现而又各不相同的“甲虫”的组合——词汇,并且可以十分轻松地把它们写下来。
他的教育步步深入,而最大的发现是那本带插图的大字典这本字典就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通过插图的媒介,即使在已经掌握了那些“甲虫”的意义之后,他还是从中学会了远比识字课本更丰富的东西。
他发现字典里的词汇都是按字母表的顺序排列的,便兴致勃勃地去查找那些他已经熟悉的词汇。这些词汇后面的解释和定义又使他获得了新的知识。
到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阅读简单的儿童用的初级课本,而且已经完全理解了那些“小甲虫”真实的、奇妙的含义。
他再也不为自己浑身无毛并且长了一副人的面孔而感到羞耻了。因为现在理性告诉他,他与他的那些充满野性。浑身是毛的伙伴们分属不同的物种。他是人,他们是猿,那些在树林里上蹿下跳的“小猿”是猴子。他也懂得了“老山宝”是只母狮子,“黑斯塔”是蛇,而“坦特”是大象。就这样他学会了读书。
从那以后他的进步大大加快。在那本大字典的帮助下,他发挥了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健全的头脑所具备的聪明才智,以远比普通人的推理更为敏捷的判断力去猜测那些不能真正理解的东西,而且居然十之有几能够猜对。
由于部落四处迁徙,他的学习经常中断。但是即使无法读书,他那才思敏捷的头脑也还是继续从早已出神入迷的爱好之中探索知识的奥秘。
一块块树皮,一片片平展展的很大的树叶,甚至一块光溜溜的泥土地都成了他的“练习本”。他用猎刀的刀尖在这些“练习本”上划来划去,复习正在学习的课程。
在凭着爱好逐步探索那座“图书馆”所蕴藏的奥秘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生活赋予他的更为严酷的使命。
他练习“绳技”,还玩那把锋利的猎刀,并且已经学会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把刀磨快。
自从泰山到这儿,部落发展得更大了。因为在柯察克的统领之下,他们能把别的部落从属于他们的地盘上赶跑。这样一来便有了足够的食物。至于那些掠夺成性的“左邻右舍”的侵犯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损失,或者干脆就没有损失。
因此,小公猿长大以后,觉得从自己的部落里找一个配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或从别的部落里抓一个母猿带回柯察克的领地,和和睦睦地在一起生活,要比自立体系,或者跟凶狠的柯察克争夺“王位”更自在逍遥。
不过有时候,也会跑出一个更为凶狠的家伙,企图作这后一种选择。可是还没有谁能从这个残暴的巨猿手里抢过“王位”。
泰山在部落里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大伙儿虽然把他看作部落中的一个成员,但又总觉得他与众不同。老一点的公猿要么对他嗤之以鼻,要么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他异常灵活、敏捷,再加上卡拉不顾一切的保护,他大概早就被赶走了。
塔布兰特始终是泰山最危险的敌人。然而也正是由于他的缘故,在小泰山大约十三岁那年,仇敌们对他的迫害突然停止,谁也不再招惹他了。除非哪只公猿突然发起疯来,胡作非为,乱打乱闹——森林里许多凶猛的雄性动物都有这种毛病——那时候,谁也没有安全可言。
泰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建立起自己的权威的。那一天,部落成员都集中在一个天然小“戏台”上。这种“戏台”一般是一块几座小山岗环抱着的洼地,那里没有原始森林里野葡萄藤和别的匍匐植物的缠绕。
那片空地几乎完全是圆形,四周都是参天大树,树下是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因此,只有从大树上面的枝干才能进入这个小场地。
因为这是一个平安之所在,部落成员便经常来这儿聚会。“戏台”中央有一面奇怪的泥鼓。这种泥鼓是猿为他们奇异的典礼垒成的。在密林深处,人们听到过泥鼓的响声,可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那种盛况。
许多旅行家见过巨猿垒的泥鼓,有的人甚至听见过这些林莽中的“大臣”举行那种野蛮、怪诞的狂欢时发出的喧闹声和敲打泥鼓的声音。可是恐怕只有泰山——格雷斯托克勋爵才亲自参加过这种疯狂的、热烈的、令人陶醉的盛典。
毫无疑问,现代教堂和国家的各种仪式、典礼都是由这种原始集会演变而来的。
在无法计算的、久远的过去,在突破史前文明最古老的“土围子”之前,我们凶猛的、浑身是毛的祖先,按照泥鼓的拍节,在他们的盛典的仪式上,快乐地舞蹈。热带地区的月光是那样皎洁,密密的森林是那样深邃。我们第一位长满粗毛的祖先从一个树杈荡到另一个树权,在他们第一个集会的地方,轻巧地跳下,落在松软的草地上。今天,月光依泪,丛林未改,而历史已经走过一条无法想象的长廊……
泰山长到十三岁,塔布兰特对他无情的迫害就整整伴随了他十三年。现在,他终于赢得了自身的解放。这一天,他们那个已经拥有一百多个成员的部落,轻手轻脚,鱼贯而行,穿过密林中那块较低的台地,无声无息地跳到“小戏台”上。
这种被叫作“达姆——达姆”的典礼,标志着部落生活中发生了重要的事件——战斗胜利,抓住一个俘虏,杀了一只丛林中巨大、凶恶的野兽,或者前任猿王“驾崩”。
今天则是因为杀了一只巨猿——另外一个部落的成员。柯察克的“臣民”都集中到这个“竞技场”,也就是“小戏台”之后,两只健壮如牛的猿便抬来那个已经被消灭的敌人。
他们把他放在泥鼓前面,然后在旁边蹲下,似乎充做警卫。别的成员都蜷缩在草丛里睡觉,直到月亮升起,向他们发出开始这场野蛮狂欢的信号。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这块小小的空地。只有羽毛华丽的鹦鹉间或发出几声不谐调的鸣叫,或是丛林中千万只小鸟掠过参天古树,啁啾、鸣啭。古树数不清的树枝上覆盖着芬辞,开满了淡紫、火红的鲜花。
暮色笼罩丛林,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在泥鼓四周围成一个大圈,母猿和小猴稀稀拉拉排成一行,蹲在圆圈外边。他们前头是已经长大的公猿。鼓前坐着三只老母猿,手里都拿着十五到十八英寸长的、长满节瘤的树枝。
当月亮升起,第一缕银辉照亮四周的树顶,她们开始慢慢地、轻轻地敲打那面声音洪亮的泥鼓。
“戏台”的“灯光”渐亮,母猿敲打泥鼓的节奏越来越快,使的劲儿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充满野性的、有节奏的呼喊便穿过茫茫林海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一直传到几英里之外。丛林中那些捕食猎物的猛兽都抬起头,竖起耳朵,倾听这种表示“达姆——达姆”狂欢节已经开始而发出的沉闷的叫声。
它们偶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或是雷鸣般地怒吼,应和猿凶猛的喧闹。可是谁也不敢走过去看个究竟,或者发动进攻。因为这么多猿集中在一起,丛林中的邻居们只能生出敬畏之情。
鼓声震耳欲聋,柯察克跳到那两个蹲着的公猿和鼓手中间的空地上。
他直挺挺地站着,脑袋往后一甩,望着冉冉升起的月亮,毛乎乎的大手敲着胸膛,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一声,网声,三声,那怕人的尖叫在这个难以言传的迅疾又难以想象的呆滞的世界里回荡,划破了正在涌动着的寂寥。
然后,柯察克蹲下来,远远地躲开泥鼓前那具死尸,鬼鬼祟祟地、蹑手蹑脚地绕着圆圈走。但是每逢走过那具死尸,他那双凶狠、邪恶、又小又红的眼睛便紧紧地盯着它。
这时,另外一只公猿也跳进“竞技场”,学着柯察克的样子发出可怕的叫声,叫完了便跟在猴王身后,鬼鬼祟祟地转起圈来。然后公猿接二连三地跳进去,顿时,丛林中响起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嗜血者饥渴的叫喊。
这是他们对大自然的挑战和掠夺。
等到所有成年的公猿都加入舞蹈者的圈子,对那具死尸的攻击便开始了。
柯察克从为了这场进攻放在手跟前的一堆大棒中抓起一根,发疯似的朝死猿冲过去,照躺在地上的尸体狠狠打了一棒,同时发出战斗开始的咆哮和嗷叫。棒子越打越快,鼓点也越来越急。“斗上”们冲到这个狩猎时捕获的牺牲品跟前,举起大头棒猛打一下,便加入到“死之舞”疯狂的旋转之中。
泰山是这群野蛮的、蹦蹦跳跳的舞蹈者中的一员。他那黝黑的、被汗水浸湿的、肌肉发达的身体,在明月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在那群粗野、蠢策、浑身是毛的野兽中间显得灵巧、健美。
在这场摹仿的狩猎中,没有一只猿比他更灵敏骄健,更勇猛凶狠,也没有一只猿比他在这场“死之舞”中跳得更高。
鼓声更大,节奏更快,舞蹈者显然被疯狂的旋律和野蛮的叫喊陶醉了。他们越跳越高,龇开满嘴獠牙,流着口水,嘴唇和胸口粘着唾沫。
这种古怪的舞蹈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后,柯察克打了一个手势,鼓声立刻停息,三个敲鼓的母猿急急忙忙穿过舞蹈者的行列,回到圆圈外面的“观众席”上。然后,公猿们朝已经被他们的棍棒打成肉泥的死尸一涌而上。
他们很少有机会吃到鲜肉。因此,这场野蛮的狂欢节最后一场“好戏”就是品尝刚杀死的那只猿。为了狼吞虎咽一番,现在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已故仇敌”的身上。
于是,锯齿獠牙咬住那具死尸,把肉大块大块地撕扯下来。越是身强力壮的猿抢到的肉越好。年老体弱的就只能站在那群你争我夺、吵吵嚷嚷的猿的身后,瞅机会挤进去抢一块掉在地上的“美味”,或是在大伙散尽之前拣一块肉骨头。
泰山比猿更想吃到鲜肉。作为一个食肉种族的后裔,他还从来没有饱饱吃过一次肉食。现在他那灵活的小身子钻来钻去,一直挤进那群相互争抢的巨猿中,希望抢到与他的力气不相称的大块肉。
他身边挂着生父留给他的那把猪刀。他还按照“宝书”里面的图画,自个儿给它配了个刀鞘。
他终于挤到已是一片狼籍的“筵席”前,用那把锋利的刀割下一块比他希望的还要大的肉。那是整整一条毛乎乎的前臂,从力大无比的柯察克的脚下伸了出来。这位猿王正忙于维护自己可以暴食暴饮的“王室特权”,没注意到这种对君主不敬的行为。
因此,小泰山把这个简直大得吓人的“奖品”紧紧抱在胸前,从争斗着的猿群中顺利地挤了出来。
在外边那群眼巴巴等着抢肉吃的猿中,有一位便是塔布兰特。他一开头就抢到一块相当好的肉。抢到手便退出来悄悄地吃完了。现在正想挤进去再抢夺一番。
泰山抱着那条毛乎乎的前臂从推推搡搡的猿群中挤出来的时候,正好被他看见。
塔布兰特的目光落在了这个一直惹他讨厌的小东西身上,他那双长得很近、血红的小猪眼睛立刻放射出仇恨的凶光,凶光中还包藏着对小男孩抱着的那条美味可口的前臂的贪婪。
泰山也一眼看见他的老对手,并且立刻明白,他在打他的主意。他十分敏捷地跳到雌猿和小猿中间,希望能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塔布兰特就跟在身后,根本没有躲藏的机会,只有赶快逃跑才是上策。
他向四周的树林飞快地跑去。纵身一跃,一只手抓住一根不太高的树枝,然后用牙齿衔着那条前臂,向高处飞快地爬去,身后紧紧跟着塔布兰特。
他越爬越高,一直爬上“森林之王”①最高处一根摇摇晃晃的树枝上。塔布兰特因为身体太重不敢再追。泰山坐在树枝上,对在他五十英尺以下那个口吐白沫、气得要命的畜生大加嘲弄,尽情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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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森林之王”:指栎树或橡树。
塔布兰特气疯了。
他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和怒吼,猛地从树上跳下来,落在母猿和小猿中间,张开血盆大口,朝小猿细细的脖颈疯咬,从母猿胸前背后撕下大块大块的肉。
借着皎洁的月光,泰山目睹了这个因为愤怒而吞食同类的“全过程”。他看见母猿和小猿四处逃奔,爬到树上,躲藏起来。紧接着,“竞技场”中间那些健壮如牛的巨猿也被他们这位发了疯的伙伴咬破了皮肉。他们拔腿就跑,眨眼之间便在黑黢黢的树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戏台”上除了塔布兰特只剩下一只没有来得及逃走的母猿。她飞也似的向泰山蹲在上面的那棵大树跑去,可怕的塔布兰特紧紧跟在身后。
原来是卡拉。泰山一见塔布兰特就要追上养母,便像天上掉下的一块石头,穿技过叶,向卡拉冲过去。
这时,卡拉已经跑到那株粗壮的大树下。泰山蹲在上面,等着看这一场“比赛”的结局。
卡拉飞身跃起,抓住一根不太高的树枝,几乎就在塔布兰特的头顶之上,差点儿被他追上。她本来可以平安无事,但是只听喀嚓一声,树枝折断。她跌下来砸在塔布兰特的脑袋上,塔布兰特应声倒在地上。
只一刹他们便翻身跃起,动作十分麻利。但泰山更敏捷。盛怒的雄猿看见,这个人类之子,已经站在他和卡拉中间,正对他怒目而视。
对于这个凶恶的畜生,这可是正中下怀的事情。他发出胜利的呼喊,向小格雷斯托克勋爵扑过去。不过他那满嘴的獠牙永远不会咬住泰山深棕色的皮肉。
一只筋肉结实的手已经抓住他那毛乎乎的喉咙,另一只手紧握一把锋利的猎刀,朝他宽阔的胸膛连刺了十几刀。这一切犹如闪电般迅疾,直到泰山觉得那个软绵绵的身体开始下沉才住了手。
塔布兰特倒在地卜,人猿泰山一只脚踩着这个与他终生为敌的坏蛋的脖子,高昂起充满活力的年轻的头颅,一双眼睛凝现着天上的满月,发出充满野性的、怕人的叫喊。
部落成员一个一个地从隐蔽之地跳了下来,在泰山和被他消灭的敌人四周围成一圈。等大伙儿都到齐了,泰山向他们转过脸来。
“我是泰山,”他大声说,“我是一个伟大的杀手。谁都要尊敬人猿泰山和他的母亲卡拉。你们谁都不会像泰山这样不可战胜。他的敌人应该明白这一点!”
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直盯盯地望着柯察克那双凶恶的红眼睛,敲打着结实的胸膛,又一次发出捍卫自己权利的刺耳的尖叫。
08、树顶上的猎人
“达姆——达姆”狂欢节过后的第二天早晨,部落穿过森林向海岸慢慢地移动。
塔布兰特的尸体就留在他倒下去的地方。因为柯察克的“臣民”不吃自己死去的伙伴。
他们从容不迫地前进着,边走边找食物。槟榔子、洋李子、野菠萝,以及诸如此类的野果,森林里面有的是。有时候还能找到些小的哺乳动物,鸟,蛋,爬虫,昆虫。碰到胡桃、栗子一类的坚果,他们就用有力的牙齿咬开吃。如果壳太硬,便用石头砸。
有一次老山宝正穿过他们那条小路。大伙儿都急急忙忙躲到比较高的树权上。因为如果它对他们众多的成员和锐利的牙齿表示尊敬的话,他们对它的凶残和强壮也报以同等的敬意。
老山宝扭动着威严、轻捷的身体不声不响地稳步穿过密密的丛林。泰山正好蹲在它上面一个不太高的树权上。他朝他的部落这位“世仇”身上扔了一个菠萝。巨兽停下来,回转头,凝视着蹲在上面肆意嘲弄它的小东西。
它愤怒地甩了一下尾巴,眯缝一双充满仇恨的。恼怒的眼睛,咧开大嘴,露出锐利的黄牙,发出可怕的咆哮,生着胡须的嘴巴现出一道道密集的皱纹。
它的两只耳朵向后耸动,直盯盯地望着人猿泰山的一双眼睛,发出凶狠、失利的叫声,向他挑战。
“猿孩儿”从那棵可以保证他平安无事的树杈上,发出他那个部落表示应战的同样可怕的叫声。
有一会儿,他们俩默默注视着对方,然后,那头像一只大猫似的巨兽,转身向树林里走去。茫茫丛林就像大海吞掉一块卵石一样,很快便淹没了它的踪影。
但是泰山心里却生出一个了不起的计划。既然能杀死凶恶的塔布兰特,他不就是一个伟大的斗士?现在他要追捕狡猾的老山宝,把它也杀掉。他要当一个伟大的猎手!
在他那小小的英国人的心灵里,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用衣裳遮挡住自己的裸体。因为通过那几本画册,他已经懂得,人都穿着衣服,而猴子、猿和别的活物都光屁股。
因此,衣服一定是伟大的标志,是人比所有其他动物高级的象征。除此而外,肯定不会再有非穿这种丑陋东西的原因。
许多年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想得到母狮子山宝,或者公狮子努玛,或者豹子席塔的皮,但那是为了遮挡光溜溜的身子,以便不再像那条蛇——丑陋的黑斯塔。可是现在,他很为自己光滑的身体而骄傲,因为这标志着他的血统来自一个伟大的种族。他的愿望常常相互矛盾,既想赤身露体,以此作为自己身世高贵、引以为荣的佐证,又想和人的习惯保持一致,穿上丑陋的、不舒服的衣服。这两种愿望此起彼伏,各不相让。
与山宝相遇之后,部落穿过森林继续缓慢地向前移动。泰山一心想着杀死仇敌的宏伟计划,好多天,很少想到别的事情。
可是这一天,一场突然发生的变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当时,天空突然间变得好像夜半一样昏暗,密林中的种种响声都停止了。树木一动不动地仁立着,在麻痹之中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来临。整个大自然都在等待,只是这个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
然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悲怆的呻吟。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大树一起弯下腰来,好像有一只法力无边的巨手把它们朝地下压。它们的腰弯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但除了风儿低沉的、让人感到敬畏的呼啸,仍旧万籁俱寂。
突然之间,森林巨人反戈一击,愤怒地弹回力量无比的树冠,发出震耳欲聋的抗议声。一道耀眼的闪电劈斩开天空中翻滚着的漆黑的乌云。雷声大作,向大自然发出可怕的挑战。暴风雨来了,密林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松散起来。
整个部落的成员都蜡缩在大树底下,在冷雨中颤抖。闪电在一片漆黑中奔驰、燃烧,映照出拼命摇动的树枝,鞭子似的随风抽打着,树干都被风吹弯了。
不时有一株参天古树被雷电击中,在周围的树木中炸裂成千万块“尸骨”,落下难以计数的枝枝,砸倒许许多多小树,使这片热带丛林越发混乱不堪。
粗壮的和细弱的树枝被凶猛的龙卷风撕扯下来,冲着疾风中拼命挣扎的草木横扫而过,把死亡和毁灭带给这个聚集着各种生命的世界里那些不幸的居民。
狂风暴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还没有停息的意思。部落里所有的成员仍然浑身颤抖,挤作一团。倾倒的树干和树枝不时带来危险。闪电眩目,焦雷震耳,他们好像完全瘫了似的,可怜巴巴地蹲在那儿,直到风暴终于过去。
暴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风停了,太阳出来了,大自然又露出迷人的微笑。
树叶和树枝滴着水珠,美丽的鲜花在重又明媚的阳光下炫耀着湿润润的花瓣。就像大自然早已忘记刚才的灾难一样,它的子孙也都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像那场昏黑与惊吓之前一样,大家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
可是对于泰山,心头却升起一缕可以解释衣服妙用的霞光。如果拿老山宝的皮做件外套,那该多么舒服!这个想法越发增加了他冒险的决心。
部落在海滩附近转悠了好几个月。泰山的小木屋就在那海滩上。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不过到森林里的时候,他总是随身带着他的绳子,而且手起绳落,疾如闪电,曾经用它套住许多小动物。
有一次,绳子套在熊——霍塔的短脖子上。它疯狂地挣扎,结果把泰山从坐等猎物的树杈上揪了下来。
力大无比的熊瞎子听见泰山掉在地上的声音,回转头,看见原来是这样一只可以手到擒拿的小猿,便低头弯腰,向大惊失色的小泰山猛扑过来。
泰山庆幸自己没有摔伤。他像猫一样轻捷,四肢着地;又像猴子一样灵活,飞身跃起,平平安安地爬上一个树杈,让霍塔扑了个空。
这件事使泰山懂得,他这件武器虽然有它的神奇妙用,但也并非无所不能。
他丢下一条长绳,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把他从树杈上拉下来的是山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因为毫无疑问,他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_
他花了好多天才又搓好了一条绳子,然后带着它有目的地去狩猎。他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隐藏在稠密的枝叶里,等待着。下面是一条通向溪水的、已经踩得清晰可见的小路。
有几只小动物从他下面走过。他不想在它们身上玩这种没有意义的把戏。他要找一只身强力壮的动物试一试他新计划的威力。
泰山寻找的猎物——母狮子山宝终于来了。它油光水滑,柔软而灵活的筋肉在闪闪发光的皮毛下颤动。
它那厚墩墩的爪子轻轻地踩在狭窄的小路上,悄然无声。高昂着头,总是保持高度的警惕。长尾巴缓缓地、呈波浪形,十分优雅地摆动着。
它离人猿泰山蹲在上面的那个树杈越来越近。泰山已经把长绳盘在手里,作好一切准备。
泰山坐在树权上,像一尊青铜铸成的塑像,一动不动。山宝从下面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然后,那根悄无声息的套索蓦地出现在它的头顶。
一瞬间,那条舒展开来的绳索,像一条大蛇悬垂在它的头顶之上。可是等它抬起头来想要弄清是从哪儿落下的这条“啾啾”直响的长绳时,套索正好套在它的脖子上。泰山赶快收绳,套索紧紧勒住了山宝皮毛光滑的咽喉。他自己则紧紧抱住那棵大树,以防再被揪扯下来。
就这样,山宝被捉拄了。
这只惊恐的野兽猛然跃起,向密林深处逃窜。可是泰山再也不想出于同样的原因,第二次丢掉他的绳子了。经验已经使他变得更加老练。母狮子还没有跳第二次,就觉得脖子上的套索勒得更紧了。它在空中打了一个滚,便背朝下重重地跃在地上。泰山已经把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到他坐着的那株大树的树干上。
计划实现得相当完美。可是等他在两根粗壮的树枝形成的夹角中撑着身体,紧拉绳子时,才发现要把这个拼命挣扎,又抓又咬,恼羞成怒,仰天长啸,钢筋铁骨般的庞然大物吊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山宝非常之重。它撑开四只爪子,站在地上,除了大象坦特,谁也休想让它挪动半步。
母狮子退回到小路上,从那儿看得见强加到它头上这种无礼与欺辱的罪魁。它愤怒地大吼一声,猛然跃起,向坐在树上的泰山扑去。可是等它那庞大的身躯够到那个树权,泰山早已溜之乎也。
他正轻轻巧巧蹲在离愤怒的俘虏足有二十英尺远的一个树杈上。有一刹,山宝似乎要跃过下面那根树枝。泰山对它大加嘲弄,还朝官那张没遮没拦的面孔扔树枝。
猛兽又跌在地上,泰山赶快去抓绳子。可是,山宝这时候已经发现套在它脖子上的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绳子。结果,没容泰山第二次拉紧活套,它已经用一双大爪子扯断了细索。
泰山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精心安排的计划一无所获。他只能坐在树枝上,朝下面那只大声咆哮的猛兽尖叫,做鬼脸,尽情羞辱。
山宝在那棵大树下面转了好几小时。有四次,它蹲下来,朝那个在它头顶上手舞足蹈的调皮鬼扑了过去。可是只能抓住一缕在树顶之上喃喃细语、虚无飘渺的清风。
泰山终于玩腻了这套把戏,他长啸一声表示告别和挑战,还摘下一枚熟透了的野果,朝仇敌那张愤怒咆哮的脸打了过去。然后在距离地面一百英尺的高空,穿枝过叶,在密林中飞也似的奔跑着,转眼之间回到了他的部落。
他把“历险记”的每一个细节都讲给了大伙儿。言谈话语之中充满自豪、骄傲,就连那几个最恨他的对手,也不能不感到几分畏惧。而卡拉因为高兴和骄傲,快活得手舞足蹈。
09、人与人
人猿泰山依照野蛮的、密林中的生活方式继续过他的日子,好几年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只是变得更壮实,更聪明了。他从书本上越来越多地了解到原始森林外面什么地方有一个奇妙的世界。
对于他,生活从来无所谓单调、乏味。在许多小溪和小湖里,总有皮沙——鱼可抓。而山宝和它那些堂兄表弟又让他们提心吊胆,给你在地上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增加了“风味儿”。
它们经常追赶他,他更经常追赶它们。尽管那凶残、锋利的爪子从来没能碰掉他一根毫毛,但确实也有那种“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
尽管母狮子山宝动作敏捷,努玛和席塔也可以风驰电掣般的奔跑,可是人猿泰山是闪电!
他和大象坦特交上了朋友。究竟是怎么交的,不得而知。反正密林里的居民都知道,有许多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人猿泰山和大象坦特在一起漫步。碰到畅通无阻的道路,泰山就爬上坦特宽阔的脊背,高高地骑在上面。
这些年,他在父亲的小屋里度过许多时光。父母的遗骨和那架幼猿的骷髅还躺在那儿,没有谁碰过它们。到十八岁,他已经可以熟练地阅读,并且几乎能够理解书架上所有那些内容各不相同的书籍。
他还学会写字,当然是印刷体,写得又快又清楚。他没能掌握手写体。因为在他的宝藏之中,虽然有几本习字帖,但是小屋里却没有多少英文手迹,因此,他觉得没必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练习另外一种书写方法。不过他能读懂,只是费点劲儿罢了。
就这样,长到十八岁,这位英国贵族小少爷虽然不会讲英语,但是已经能读会写他的母语了。除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别的人。因为他这个部落活动的范围很小,而且这个地区没有大江大河,内陆的土著居民很难顺流而下,涉足于这片丛林。
这里三面环山,一面靠水,是雄狮、花豹、毒蛇出没的好地方。那覆盖着枯枝败叶,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的曲径迷宫,还没有邀请人类社会勇敢的先驱者来打破它的寂静。
可是有一天,当人猿泰山坐在父亲的小屋里,专心研读一本奇妙的新书时,这片原始丛林古老而悠长的沉寂被永远打破了。
这片丛林东边,有一支奇怪的队伍,排成单行,爬上一座不太高的山包。
这是五十名黑人武土,他们用枪头拿温火烘干而变得十分坚硬的木头长矛、硬弓和毒箭武装着。背上背着椭圆形的盾,鼻子上戴着很大的环。满头卷曲的头发,上面插着一簇簇漂亮的羽毛。
他们额头上刺着三条平行的彩色花纹。胸脯上则是三个同心圆。他们的牙齿锉得很尖,肥厚的嘴唇使本来就凶狠的相貌越发显得野蛮。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好几百名妇女和儿童。妇女们头上顶着做饭用的锅,家庭用的器具和象牙。后边压阵的又是一百名武士,服饰打扮和前卫部队大致相同。
这支队伍摆布的阵势就说明,虽然眼前可能潜伏着不曾知晓的敌人,但来自背后的袭击,更让他们害怕。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他们刚从白人士兵手里逃脱。那些白人总是骚扰他们,逼着要橡胶和象牙。有一天,他们忍无可忍造了那些征服者的反,消灭了一个白人军官和他手下的土著部队的一支小分队。
许多天,他们大摆人肉筵席,尽情犒赏他们自己,可是后来一支更为强大的部队趁着夜色攻占了他们的村庄,为死去的同志报仇。
那天夜里,那些白人统辖的黑人士兵照样大肆宴饮了一番。结果这个曾经称雄一方的强大的部落只剩下为数甚少的武士和妇孺。他们只好撤到阴暗的丛林,虽然前途末卜,但那里总还有自由。
但是这些黑人的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对他们新开辟的这块土地上生存的居民则意味着惊慌与死亡。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这片无人知晓、无路可循的大森林里慢慢地走了三大,直到第四天早晨,才走到一条小河旁边、这儿的树木比他们经过的地方都要稀疏一些。
他们开始在这里建一个新的村庄,只花了一个月便清理出很大一片空地,而且盖起茅屋,围好栅栏,种下了大蕉。甘薯和玉米。就这样,他们在这个“新家”又开始了旧日的生活。这里没有白人,没有士兵,也没有那些凶残的没有心肝的工头们逼着要的橡胶和象牙。
几个月过去了,这些黑人还是没敢远离新村庄,到密林深处看看。有几个伙伴已经在老山宝的利爪下丧生。因为这片密林是凶恶的,嗜血成性的雄狮、花豹的出没之地,这些面皮如墨的武士不敢轻易离开栅门一步。
可是有一天,部落酋长木本加的儿子库隆加钻进这片稠密的森林向西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右手抓着长矛,左手握着椭圆形的盾,紧贴光滑、黝黑的身子。他的背上还挎着一张弓,箭袋挂在盾牌上,里面装着许多细长、笔直的箭。箭头上涂着厚厚一层柏油似的东西,这东西只要沾在身上就会致人于死命。
到了夜晚,库隆加已经离父亲的村落很远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向西走着,直到很晚,才爬到一棵大树的树权上,蜷缩着身子睡起觉来。
再往西三英里,柯察克的部落也在睡觉。
第二大清早,这群猿又开始了一天的活动。他们在丛林里东游西逛,寻找食物。泰山像平常一样,到小木屋继续学习。一路上,信手采集些食物,等走到海滩也就填饱了肚子。
猿群三三两两四处分散着,但他们从不远走,总是在能听得见危险信号的范围之内活动。
卡拉沿着一条大象踏出来的小路慢慢地向东走去,手忙脚乱地翻着枯枝败叶,寻找美味的甲虫和蘑菇,突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奇怪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
她眼前这条小路有整整五十码是笔直的。浓荫之下,她看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向前走着。
原来是库隆加。
卡拉没有细看,回转身沿着那条小路赶快就走。她没有跑,而是像她的同类一样,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情之前,宁肯暂避一时,也不逃走。
库隆加却紧紧跟了上来。这是到嘴的肉。今天,他可以大开杀成,饱餐一顿了。他穷追不舍,已经举起长矛准备扔出去。
小路拐了一个弯,可是拐弯之后前面又是一段笔直的路。因此,卡拉始终没能逃脱他的视野。这时,他那只紧握长矛的手使劲儿向后甩去,手臂上的肌肉在光滑的皮肤下而高高地隆起。然后手臂猛地一甩,长矛向卡拉飞去。
他可真是个不高明的猎手,长矛只擦伤了卡拉的肚子。
母猿因为愤怒和疼痛大叫一声,回转身向这个给他带来痛苦的家伙猛扑过去。立刻,树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咯咯的声音,伙伴们听见卡拉的尖叫,都荡着树枝匆匆忙忙向出事地点赶来。
卡拉扑过来的时候,库隆加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取下弓,搭上箭。眨眼间,弓如满月,一支毒箭直射这只巨猿的心窝。
卡拉惨叫一声,在大惊失色的部落成员面前,脸朝下倒在地上。
猿尖叫着,怒吼着一起向库隆加扑过去。可是那个小心谨慎的家伙已经像吓坏了的羚羊沿着小路飞也似的跑了。
他知道这些浑身是毛的“野人”的厉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可能拉大跟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在森林里紧跟着他追了好远,可是最后一个一个都放弃了这场追踪,又回到酿成这幕惨剧的地方。
以前,除了泰山,他们没有见过任何别人。现在,他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定有一种举止奇怪的动物,已经侵入他们的丛林。
泰山在小屋旁边的海滩上,隐隐约约听见了那场恶战,明白他的部落发生了严重的变故,急忙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等他跑到出事地点,发现部落成员都吱吱喳喳地围在已经惨死的卡拉身边。
泰山的悲伤和愤怒简直难以言喻。他一次又一次地仰天长啸,向他的仇敌发出可怕的挑战。他紧握拳头,敲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然后,扑到卡拉身上,呜咽着,一颗孤寂的心充满了令人哀怜的巨大的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给他以母爱和温情的是卡拉,现在却失掉了她。对于泰山,这是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的悲剧!
尽管卡拉是一只凶猛、丑陋的猿,但是对于泰山,她一直是善良、美好的象征!
他把一个普通英国男孩儿对自己的母亲应有的尊敬。敬仰和爱戴都毫不吝啬地献给了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过亲生的母亲。因此,那位漂亮可爱的阿丽丝夫人应该得到的一切,他都给予了卡拉。尽管这种奉献是默默无言的。
最初的痛苦爆发之后,泰山努力克制着自己,询问那些亲眼看见杀死卡拉的猿,并且弄懂了他们少得可怜的词汇所能表达的意思。
对于他,这已经足够了。他们告诉他,一个奇怪的、头上插着羽毛、身上却光溜溜没毛的黑猿,用一根细树枝射死了卡拉,然后像机灵的巴拉——鹿一样,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跑了。
泰山不再等待,他飞身跃上枝叶稠密的大树,穿过浩翰的林海追踪去了。他熟知大象踩出来的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也明白杀死卡拉的凶手只有沿着这些小路才能逃走。因此,他横穿密林,要在半道截住这个黑人武士。
他身边挂着先父那把猎刀,双肩盘着自己那根长绳。一个小时之后,便又看见了那条林间小路。他跳下来,细细查看路上的泥土。
在一条小河泥土松软的河岸上,他发现了一溜脚印。这种脚印在整个丛林里,只有他才能留下。不过这几个比他的大多了。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难道他是在追踪一个人——他的同类吗?
过了一会儿,泰山又发现两行方向相反的脚印。因此可见,他追踪的这个家伙已经沿着小路又返了回来,他察看比较新的那行时,有一个脚印外沿塌陷下一小块土。泰山断定,这是刚留下来的脚印,他追捕的对象一定刚从这儿过去。
泰山又一次攀上大树,在那条小路之上无声无息地、飞快地穿行。
他刚走了一英里远,就看见那个黑人武士站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纤巧的弓,已经搭上一支要命的毒箭。
空地对面站着霍塔——熊。它正低着脑袋,龇着獠牙,喷着白沫,准备进攻。
泰山惊讶地望着下面站着的这个奇怪的动物。他的体型和自己那么相像,可是那张脸和皮肤的颜色又跟自己完全不同。他的书里有过黑人的画像,可是那个死死板板印上去的小人儿和眼前这个身体健壮、充满活力、皮肤墨黑的活人有多大的区别啊!
这个人站在那儿拉弓射箭的时候,泰山觉得与其说他像书上印的黑人,不如说他更像“看图识字”里那个“弓箭手”。他想起那句儿歌:
弓箭手开头是个A
这可太妙了!这个发现把泰山高兴得差点儿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地。
这时,一场激战就要在他的下面开始了。那只肌肉发达的、黑色的手臂已经把弦上的箭拉向后面。霍塔也已经冲了过来,黑人放出毒箭。泰山看见那支箭像闪电一样射中熊鬃毛倒竖的脖颈。
那支箭刚刚离弦,库隆加便又搭上一支。可是霍塔已经猛扑过来,黑人纵身一跃,擦着熊的脑袋跳了过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射箭,正中霍塔的脊背。
库隆加爬上旁边一株大树。
霍塔转过身又一次向它的敌人发起猛冲。可是只跑出十来步远,便蹒跚着,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不一会儿便死了。
库隆加这才从树上爬下。他用身边挂着的那把刀从熊身上割下几大块肉,在小路中间生起一堆火,把肉烤熟饱餐了一顿。剩下的就扔在那儿不要了。
泰山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要杀死达个仇人的愿望像一团火在他的胸膛里猛烈地燃烧。但是想从这个黑人身上学到点什么的愿望更加强烈。他要跟着这个野蛮的家伙走一段,弄清楚地是从哪儿来的。然后等他放松警惕,把那张弓和要命的箭放到一旁时再结果他。
库隆加美餐之后,沿着那条路向左拐了个弯便消失了。泰山悄悄地从树上跳下来,用猎刀从霍塔身上割下许多条肉,不过他不烤着吃。
他以前见过火,不过那只是在阿拉——雷电劈倒大树的时候才见得着。可是现在,密林深处居然有人燃起金黄色的火焰,而且能让它把木头吞掉,只留下一堆灰烬,这真让泰山大吃一惊。还有,这个黑人居然把那么香的肉放在火上烤着吃,也让他大惑不解。他心里想,也许阿拉是弓箭手的朋友,他们俩是在一块儿吃肉呢!
不过,管他呢!泰山可不按他的那种蠢办法把这么好的肉糟蹋了。于是他狼吞虎咽吃了一大堆生肉,又把剩下的熊肉埋在小路旁边,准备返回部落时,再带回去。
然后,格雷斯托克勋爵在光溜溜的大脚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指,又踏上追踪木本加酋长的儿子库隆加的小路。而此刻,在遥远的伦敦,另外一个格雷斯托克勋爵——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勋爵的父亲的弟弟,因为排骨煮得不烂,又退给了夜总会的厨师。吃完美味佳肴之后,他在一个盛满香汤的银钵里蘸了蘸手指尖,用一块雪白的锦缎擦了擦。
泰山跟了库隆加整整一天,就像一个邪恶的精灵,在他头顶上方的树木间“翱翔”。
他看见他又射了两次箭,一次射一只鬣狗,另一次射一只猴子。两次,被射中的动物几乎都是立刻丧命。因为库隆加的毒药是刚制成的,毒性非常之大。
泰山慢慢地荡着树枝和库隆加保持适当的距离。这当儿,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个奇妙的制造死亡的方法。他知道,光凭箭射的那个小窟窿是不会马卜置丛林里的野兽于死地的。这些野兽相互斗架时,经常又撕又咬,伤得非常怕人,可是用不了多久便又恢复得跟先前一样。
因此,一定有某种神奇的东西和那些只要一擦伤就能致于死命的小木片做的箭头有关系。他一定要把这个奥秘弄清楚。
这天夜里,库隆加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睡觉,人猿泰山蹲在他上面很高的一根树枝上。
库隆加醒来之后,发现他的弓和箭都不见了,这个黑人武士又恼怒又害怕,不过更害怕一些。他在树底下找,又到树上找。但是既没有弓和箭的影子,又没有发现一点儿夜盗者的踪迹。
库隆加急坏了。他的长矛在进攻卡拉时已经丢掉,现在弓和箭也没了,除去一把刀,他已经再没有防身的武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回到木本加的村庄。
他估计这里离家已经不远,便沿着那条小路急急忙忙跑了起来。
泰山从离他只几码远的一簇密不透风的树叶下钻出来,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库隆加的弓和箭牢牢地绑在一棵参天大树高高的树顶之上。这棵树靠近地面的树干被锋利的刀削去一块树皮,一根树枝也被砍了一刀,在大约五十英尺的高空悬垂着。
这样,泰山便在林间小路做上了路标,并且标明了他藏东西的地方。
库隆加继续走他的路,泰山穷追不舍,几乎就在这个黑人头顶上穿行。他已经把绳子盘在右手里,就要开始这场杀戮了。
只是因为泰山急于弄明白这个黑人武士的目的地,才没有马上下手。很快他便如愿以偿。因为他们突然来到一大片空地前面,空地一头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窝棚。
泰山发现这片空地时,正好在库隆加的头顶上方。森林突然在这里煞住,前面二百码远直到那个新建的村庄都是已经耕种的土地。
泰山必须马上行动,要不然他的“猎物”就会逃之夭夭。不过,碰上紧急情况泰山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会他先拿主意,再采取行动。事实上,他甚至连想也不想,便甩下了套索。
因此,库隆加刚走出密林投下的树影,一根细绳便从那棵紧挨木本加土地的大树最低的一个树杈上蜿蜒而下,没等这位酋长的儿子走出五六步,套索便紧紧套住他的脖子。
人猿泰山赶快往回拽他的猎物,库隆加惊恐的叫声卡在喉咙里,永远没能喊出来。泰山一把一把地拉绳子,把那个拼命挣扎的黑人吊到半空中,然后,爬上一根粗壮的树枝,把这个还在猛烈摆动的牺牲品拉进绿叶隐蔽的树冠之中。
他把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在一根很粗的树枝上,爬下来对准库隆加的心窝刺了一刀,为卡拉报了仇。
泰山仔仔细细研究这个黑人,因为他还从未没见过人。他看中了库隆加那把带鞘的刀和那根腰带,便把它们据为己有。他喜欢那只铜脚锡,也取下来套在自己的腿上。
他很赞赏库隆加额头和胸脯刺的那些图案,十分惊奇,他居然把牙齿锉得那样尖。那个羽毛头饰他看了半晌,也归自己了。然后,他准备对库隆加下手。因为人猿泰山肚子饿了,而这里有的是肉——丛林里的道德观念允许他吞吃自己杀死的猎物。
我们该拿什么样的标准衡量他呢?这个人猿生了一副英国绅士的心肝、头脑和身体,却在野兽群里长大成人!
以塔布兰特为例,泰山恨他,他也恨泰山,在一场公平的搏斗中,他杀了他,可是他从来没动过一个念头要吃塔布兰特的肉。这也许因为,像我们憎恶同类相食一样,他也不吃自己部落的成员。
但是,库隆加为什么就不能吃呢?在泰山看来,他无异于熊——霍塔,或者鹿——巴拉。他难道不是丛林中难以计数的野物中的一个吗?为了不至于挨饿,他不也和别的动物一样相互捕杀吗?
可是突然,一种疑虑使他住手。他的那些书本不是告诉他,他是人吗?而这位弓箭手不也是人吗?
人能吃人吗?哦,他可不知道。但为什么这样犹豫?他又一次想对库隆加下手,却觉得一阵恶心。究意为什么,他连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不能吃这个黑人。就这样,世代遗传的本能战胜了他那未经驯化的心灵的官能,使他免于违反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法则,虽然他对这个法则的存在一无所知。
很快他就把库隆加的尸体放到地上,解开套索,又爬上了大树。
10、可怕的幽灵
泰山蹲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俯瞰那块新开辟的土地和村庄里那些茅草盖顶的棚屋。
他看见这片森林有一个地方和村庄相连,便向那儿攀援而去。一方面是被好奇心所驱使,想看一看这些和他同类的动物,另一方面想多知道点儿他们的生活方式,看一看他们在里面居住的那种奇怪的窝棚。
和丛林中凶猛的兽类一起度过的野蛮生活,只能使他相信,他们是他的敌人。但是形体上的相同又使他得出一个不无道理的结论:一旦被这些黑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同类发现,他们一定会对他表示欢迎。
人猿泰山不是个感伤主义者。他对人与人之间兄弟般的友爱一无所知。部落之外任何动物都是他的死敌,当然极个别的除外,大象坦特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他并不是怀着敌意和仇恨有意识地去看待这一切的,他只知道弱肉强食是这个野蛮世界的法则。原始丛林中的生活没有多少乐趣,最大的快活就是打猎和捕杀。因此,他并不反对别的动物也像他一样拥有这个愿望和实现这个愿望的权利,哪怕他自己就是他们捕杀的对象。
奇特的生活既没有让他学会愁眉不展,也没有把他变得嗜血成性。他喜欢杀戮,杀死什么动物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唇上总是露出快活的微笑。这标志着他的内心并不残酷。他杀生主要为了猎取食物。不过,作为人,他有时候也为了取乐而大开杀戒。这却是别的动物不曾去做的事情。因为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才会仅仅为了享受制造苦难和死亡的乐趣而进行毫无意义的、不负责任的屠杀。
当他为了报仇或者为了自卫的时候,也并非歇斯底里大发作。因为那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容不得半点轻浮和草率。
就这样,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木本加的村庄,作好准备,一旦被发现,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他以异乎平常的轻捷和狡黠前进着,因为库隆加已经使他懂得了毒箭的厉害——它很快就能叫人送死,而且百发百中。
最后,他攀到一株大树上。那株树不但枝叶稠密,上面还爬满了藤蔓。他蹲在村上方这个几乎是密不透风的隐蔽处,向下张望着,对眼前这奇怪的、从未见过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感到惊奇。
光屁股小孩儿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跑来跑去玩耍。妇女在石臼里捣晒干了的大蕉,有的则用已经磨好的面粉做糕饼。他看见农田里还有些妇女在锄地、拔草或者收割。
她们腰里都围着干草编成的古怪的围裙,许多人还戴着黄铜或者紫铜做的脚镯、臂环、手镯、不少女人还在黝黑的脖子上戴着金项丝编的项圈。有几个居然在鼻子上戴了个大环子作为装饰。
看着他们这副古怪的装束,人猿泰山越发惊叹不已。他还看见几个男人在树荫下打瞌睡。在这块林地的最上边儿,有时看得见几个全副武装的武士,他们显然是保卫村庄免受敌人意外攻击的哨兵。
他注意到只有妇女干活儿。没有一个男人在田里莳弄庄稼,或者在村儿里做家务劳动。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好在他下面干活儿的一个女人身上。
她前面有一口小锅,架在一堆火上,锅里煮着一种稠乎乎的发红的柏油似的东西,咕嘟咕嘟直冒泡。她的一边放着一堆木头箭,她把箭头浸在那种煮沸了的东西里蘸一下,然后拿出来放到另外那边立着的那个树枝做成的窄窄的架子上。
人猿泰山看得入了迷。原来弓箭手那一支支不起眼儿的箭之所以具有可怕的杀伤力,秘密在这儿!他还发现,那个女人干活儿时小心翼翼,生怕锅里的东西溅到手上。有一次,她的一个手指粘了一点那种毒液,她连忙把整个手都浸到一桶水里,然后用一把树叶赶快把那个小点儿擦掉。
泰山虽然对毒药一无所知,但是他的判断能力极强。他看出,箭之所以能把人射死,是因为箭头上蘸了这种可怕的东西,而不是因为箭本身。箭的作用只在于把这种致命的毒药“带”到它的牺牲品的身体里。
他真希望能多得到一些这种制造死亡的“小木片”。如果能让这女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到什么地方走一小会儿,他就能从树上跳下来,抓它一大把。
他正绞尽脑汁想吸引她注意力的办法,庄稼地对过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他连忙抬起双眼,看见一位黑人武士站在一棵大树下面,一个小时以前,他正是在这株树上杀死了杀害卡拉的凶手。
那个家伙边喊边在头顶挥动着手里的长矛,还不时指着躺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村庄立刻喧闹起来,全身披挂的男人从许多座茅屋里跑出来,穿过庄稼地,发疯似的朝那个大喊大叫的哨兵跑去,身后跟着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眨眼之间,村庄空无一人。
人猿泰山明白一定是他们发现了库隆加的尸体。不过此时此刻更让他感兴趣的是,黑人们已经倾巢出动,没有谁再阻止他去拿放在下面的毒箭。
他手脚麻利无声无息地从树上爬下来,走到那只熬毒药的锅前。有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向栅栏围起来的小村庄张望着。
村子里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座小屋敞开着的门上。泰山想,应该进去看看。于是,小心翼翼地向那间茅草苫顶的小屋摸了过去。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紧张地侧耳静听。里面没有动静,他急忙溜进去。眼前一片昏暗。
墙上挂着许多武器——长矛、奇形怪状的刀子、两个窄窄的盾牌。屋子正中有一口做饭的锅。最里面是一堆于草,上面铺着一块草席。这显然充作主人的床铺和床上用品。地上放着几块人的头骨。
人猿泰山把屋里每一样东西都摸了一遍,试了试矛的重量,还嗅了嗅。因为他“看”东西经常靠经过严格训练、嗅觉十分灵敏的鼻子。他很想拿一根这种一头很尖的长棍子,可是因为还要带箭,路上会很不方便,只好作罢。
他把墙上挂的东西取下来,在屋子中间堆成一堆,把那口饭锅倒扣在上面,锅上又搁了一个哪牙咧嘴的头颅骨,还给这个头骨戴上库隆加的头饰。
然后倒退几步,一边欣赏他的杰作,一边咧着嘴笑了起来。人猿泰山很爱开玩笑。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拉长声悲伤的哭叫,尖着嗓子大声的嚎啕。泰山吓了一跳,是不是在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他急忙向门口跑去,从村街一直望到那道栅栏门。
还不见那些土人的踪影,但是已经清清楚楚听见他们穿过庄稼地,向这边走过来的声音。他们离这儿一定很近了。
他像一道闪电夺门而出,奔到那堆箭旁,抱起一大捆,一脚踢翻那口熬药的锅,纵身一跃,消失在大树稠密的枝叶里。这时,土人走进村街尽头那道栅门。他转过头张望着,就像一只小鸟随时准备在捕捉到第一个危险信号时展翅高飞。
土人们排成纵队在街上走着。有四个人抬着库隆加的尸体。女人在他们身后鱼贯而行。他们悲伤地哭叫着,神情十分古怪。这群人一直走到库隆加的茅屋,原来正是泰山刚才恶作剧的那间小屋。
前面那五六个人刚进去,便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其余的人赶忙围拢过来,都站在那儿指手划脚,议论纷纷。然后,几个武士走过去,朝里面张望。
最后,一个老头钻进那间小屋。这个人胳膊和腿都戴着许多金属制成的装饰品,胸前还挂着一串已经干了的人手,那是他的“项链”。
这便是库隆加的父亲,酋长木本加。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木本加走了出来,那张丑陋的脸上是一副混和着愤怒和由于迷信而引起的恐惧的表情。他对周围的武士们说了几句什么,那些男人立刻分散开,要把栅门以内的每座茅屋,每个角落,仔仔细细搜索一遍。
刚开始搜索,就发现那口踢翻的锅和偷走的毒箭。别的倒什么也没有发现。不一会儿,这群完全吓傻了的土人便又聚集到酋长身边。
木本加无法解释这一桩桩奇怪的事情。在他自己的家门口发现儿子被捅了刀子、剥得赤条条但体温尚存的尸体已经就够神秘了——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的庄稼地边儿,发生在只要有响动,村子里的人就能听到的范围之内——现在,村子里和库隆加家里又出现了这样一些怪事睛,越发叫人害怕了。大伙儿心里都充满了惊愕和沮丧,智力不甚发达的头脑只能作出最让人可怕的、迷信的解释。
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压低嗓门儿谈论着,叽里骨碌直转的大眼珠子东张西望,不时闪现出惊恐的目光。
人猿泰山趴在那棵大树上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行为举止有许多他都不懂,因为他对迷信一无所知;对于恐惧、害怕这种情感上的变化,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泰山还没有吃东西。这儿离埋他的“美味佳肴”——老熊霍塔的地方还有好多英里。于是,他转身离开木本加的村庄,眨眼之间便消失在浩如烟海的林莽之中。
11、“猿王”泰山
他回到部落时,天还没黑。尽管挖出头一天埋的那只野熊之后,很吞虎咽了一番,又爬上树顶取下他藏在那儿的弓和箭,耽误了时间。
泰山从树枝上跳下来,全副武装站在柯察克的部落中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伙伴们讲了这次冒险带给他的荣耀,还把战利品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大伙儿看。
柯察克哼了哼鼻子转身就走。因为嫉妒部落里这个奇怪的家伙,他那邪恶的脑子转动着,要找借口把仇恨发泄到泰山身上。
第二天,当第一缕霞光从天边升起,泰山就开始练习拉弓射箭。起初,他一前也射不中,可是后来渐渐地掌握了要领。不到一个月,他就是个神箭手了。不过,反来复去的练习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箭。
部落继续在海滩附近寻找食物,因此,除了练习射箭,人猿泰山还能继续阅读那些经过父亲精心挑选的书籍。
这期间,这位年轻的英国勋爵发现了藏在小屋橱柜后面的那个金属盒子,钥匙插在锁上。他观察了一会儿又试了几次,就把盒子打开了。
他发现盒子里放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年轻人。还有一条金链子,上面吊着一个镶了钻石的十分贵重的小金盒。剩下的便是几封信和一个小本子。
泰山仔仔细细地察看这些东西。
他最喜欢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人的一双眼睛笑眯眯的,脸也显得爽朗、真诚。这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小金盒他也十分喜爱。他学那些戴着装饰品的黑人的样子,把金链子戴在脖子上。漂亮的钻石在他光滑、黝黑的皮肤上闪烁着奇妙的光彩。
那几封信他不大能看懂,因为他对手写体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因此,他把它们连同那张照片一起放回到盒子里,注意力又集中到那个本子上。
这个本子里写满了漂亮的手写体。可是虽然那些“小甲虫”都是他所熟悉的,它们的排列和组合跟以前见过的那些词汇完全不同。所以,其中的意思他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泰山早就学会了使用字典,可是让他十分遗憾和迷惑不解的是,紧要关头它却排不上用场。那本子里的字一个也查不到,于是只好又把它放回到铁盒子里。但是他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弄清楚其中的奥秘。
他自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本子是了解他的身世的一把钥匙,是他奇特的生活之谜的答案。这是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的日记,按照习惯,他是用法语记的。
泰山把盒子放回到橱柜里。不过从此,他把父亲那张微笑的脸永远记在。心里,而且下决心,一定要弄清楚黑皮小本子里那些奇怪的字所包藏的秘密。
眼下他有一桩更当紧的事情要办。他的箭快用光了,必须到黑人的村庄里走一遭,再弄一些。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发了。他走得很快,不到中午就赶到那片林中空地。他又藏到那株大树上,和上一次一样,看见女人们在地里和村街上干活儿,那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仍然在他下面。
他在树上躲了好几个小时,想瞅机会跳下去,抢走他专程来取的箭。可是这一回却没有发生能把全村居民都从家里叫出去的事情。天越来越晚,人猿泰山还蹲在树上,那个一点儿也没有察觉的女人也还守在锅旁。
不一会儿,田里干活儿的人都回来了。打猎的武士们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等所有的人都回到栅栏里面之后,他们便关上栅门,而且从里面挡好。
这时,村子里摆满了煮饭的锅。每一间茅屋前头都有一个女人守着一锅正煮着的炖肉。人们手里都拿着大蕉饼和番薯布丁。
突然,林中空地传来一阵招呼声。
泰山抬头张望。
原来是从北边回来一群迟归的猎手。他们连拉带扯,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动物。
走到村子跟前,栅门大开,把他们放了进去。等人们看清楚打回来的猎物之后,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那是一个人。
他虽然拼命挣扎,还是被拖到那条村街。妇女和儿童拿着棍棒、石头向他冲了过去。人猿泰山——这个丛林里长大的年轻、凶猛的野蛮人,很为他的同类这种残酷的暴行而惊讶。
丛林里,只有席塔——豹子才折磨它捕获的猎物。别的野兽的“道德观”都是让它的猎物速死。
泰山通过他的那些书,对人类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了解。
他跟在库隆加身后,在大森林里跋涉的时候,一心希望这个黑人能把他带到一座城市。那里有装了轮子的奇怪的房子,有一个房子还从房顶长出一株大树,喷吐着一团团黑烟。或者把他带到海洋,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建筑物”。他知道这些“建筑物”的名称各不相同。有的叫舰艇,有的叫轮船、汽船,或者小船。
可是库隆加把他带到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黑人居住的小村子里。这个村子隐蔽在他自个儿的丛林里,村子里的房子没有一间比他那间小木屋人。这情景,当时就让他十分失望。
他看到这些人比猿还邪恶,像山宝一样残酷。泰山不再尊敬他的同类了。
现在,他们已经把那个可怜的人儿绑在村子正中一根大柱子上,就在木本加那座茅屋前头。武士在柱子四周围成一圈,又跳又叫,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刀和锋利的长矛。
妇女们蹲在外面,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子,一边打鼓一边叫喊。这情景使泰山想起“达姆——达姆”狂欢节。因此,他心里很清楚等待这个猎物的将是什么。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要活吃他的肉。猿可不那样干。
那个可怜的俘虏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围着他跳舞的武士踏着疯狂的鼓点,不顾一切地、极其野蛮地跳着。圈子越缩越小,不一会儿,有人向这牺牲者刺了一枪,这是对另外那五十名武士发出的信号。
眼睛、耳朵、胳膊和腿,都已被长矛刺穿。那个可怜的在无限的痛苦中拼命扭动着的裸体,每一寸都成了残酷的“长枪手”刺杀的目标。
妇女和儿童快乐地尖叫着。
武士们舔着丑陋的嘴唇,等待筵席开始,互相比赛着野蛮和凶残,折磨那个还没有失去知觉的阶下之囚。
这时,人猿泰山看到他的机会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绑在柱子上的俘虏那副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相。暮色渐浓,天上连月亮也没有,只有这群狂欢喜旁边点起的一堆篝火,把明灭不定的光洒向这个焦躁不安的场面。
身轻如燕的泰山轻轻跳到村街这头松软的泥土之上。很快就把箭收拢到一起。这次他是“连锅端”。因为他带来好几根挺长、挺结实的藤蔓,把箭捆成一捆。
他毫不犹豫地把箭结结实实包裹起来,正要走开,一个想要恶作剧的念头又从心底升起。他向四周张望看,希望从哪儿受到启发,跟这群野蛮、古怪的家伙开个玩笑,让他们再一次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把箭放到大树底下,在那条街朦朦胧胧的屋影下匍匐前进,一直摸到他第一次对这个村子“造访”时进过的那座茅屋。
屋里一片漆黑,但他很快就摸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东西,然后没再耽搁,转身向门口走去。
可是刚迈出一步,他那双听觉十分敏锐的耳朵就听见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眨眼之间,一个女人的身影黑乎乎地堵住了茅屋的小门。
泰山无声无息地抽回身,紧贴墙壁,一只手摸索着,握住了父亲留给他的那把锋利的猎刀。女人很快就走到茅屋中间,停下脚步,伸出一双手摸索着寻找什么。她显然对这间茅屋的摆设很不熟悉。她摸摸索索,瞎找一气,离泰山紧贴着的那堵墙越来越近。
她已经离他那么近,泰山都感觉到了那个裸体的热气。紧握着的猎刀举了起来,女人却转身向另外一边摸过去。她“哦”了一声,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她立刻转身离开茅屋,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泰山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口煮东西的锅。
他紧跟在她的身后,向屋外走去,从门口的暗影里向外张望时,看见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匆匆忙忙从各自的小屋拿来锅和壶。她们在里面盛满水,放在柱子旁边生起的一堆堆簧火上。那个濒于死亡的俘虏被吊了起来,他受尽折磨,已经血肉模糊,一动不动了。
泰山看见周围没人,急忙向村街尽头那株大树跑去。他的那捆箭就在那儿搁着。像上次一样,他先踢翻那口锅,才纵身一跃,像一只猫,三下两下爬到“树中之王”比较低一点的枝叶中间。
然后泰山无声无息地爬上一个很高的树杈,透过稠密的枝叶,看下面的情景。
女人们正准备拿饭锅煮那个俘虏的肉吃。男人们则因为刚才疯狂的舞蹈,累得筋疲力竭,都站在那儿休息。一种相对的寂静笼罩着村庄。
泰山高高举起从茅屋里偷来的东西,施展出多年来投掷野果、椰子练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领,向那群野蛮的土人扔了过去。
那玩意儿在他们中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武士头上。那家伙应声倒地,然后那个玩意儿滚到女人中间,在已经半死的俘虏前头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惊慌地瞅着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然后惊呼一声,向他们的茅屋四散而逃。
那玩意儿原来是人的头颅骨,正立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们。这样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争情,越发增加了这群土人的迷信和恐惧。
就这样,人猿泰山扬长而去,土人们却陷入一片恐慌。这桩怪事儿越发表明,他们村庄周围的森林里潜伏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的力量。
等到发现锅被踢翻,箭又被偷走时,他们开始想,一定是因为把村子建在这一带丛林,又没有为赎罪供奉什么东西而得罪了某位天神。从那以后,他们每天都要在那株丢箭的大树下放上一些食物,以博得那位法力无边的神的欢心。
可是恐惧的种籽已经深深埋下,与此同时,人猿泰山也为自己和部落日后许多的磨难理下了祸根。只是他还不知道罢了。
这天夜里,他在离村庄不远的森林里露宿。第二天一早就慢慢地沿着回家的路走去,边走边找食物。可是只找到浆果、蚯蚓之类的东西。他饿得够呛,又跑到一根圆木下翻来翻去,搜寻可吃的东西。正找着,听到一阵牺牺嗦嗦的声音,猛一抬头,看见母狮子山宝,站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小路中间。
他看见山宝蹲在那儿,一双很大的黄眼睛闪烁着邪恶的光,直盯盯地望着他。红红的舌头舔着饥渴的嘴唇,肚子贴地,偷偷摸摸地向他接近。
泰山并没想逃跑。现在他已经不单单是用一根草绳武装了。他欢迎这场邂逅。事实上,这阵子他一直在找老山宝。
他赶快拈弓搭箭,在山宝扑过来的一刹,毒箭在半空中射中了它。与此同时,人猿泰山猛一闪身,没等这个庞然大物落地站稳,第二支毒箭又深深地射进山宝的肌肤之中。
那头巨兽大吼一声,回转身又猛扑过来。泰山放出第三支箭,正好射在它的一只眼上。不过这一次山宝离他太近,他已经来不及从这头猛扑过来的巨狮身下闪开。
人猿泰山被山宝巨大的身躯压在下面。他抽出猎刀,用尽平生力气刺了过去。他们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泰山渐渐意识到,压在他身上的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伤害人或者猿了。
他十分困难地从巨狮身下爬了出来,直起腰,看着地上的战利品,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他挺起胸膛,一只脚踩在这个力大无比的老对手的尸体上,漂亮的头颅往后一甩,发出巨猿在大获全胜时发出的可怕的呼喊,向大自然挑战。
森林回荡着野蛮的、欢呼胜利的凯旋之歌。栖息枝头的小鸟屏住了歌喉,比较大的野兽也都溜之乎也。丛林里谁也不想找这种身高体壮的类人猿的麻烦。
在伦敦,另外一个格雷斯托克勋爵在上议院对他的同僚们发表演说。没有一个人因他那软绵绵的声音而颤栗。
山宝的肉淡而无味,就是对人猿泰山,也有点难以下咽。但是饥不择食,不一会儿,泰山便把肚子吃得滚瓜溜圆。他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不过首先要把山宝的皮剥下来。他早就练出一手绝技,因此眨眼之间便剥下了那张特大的狮子皮。然后把它挂到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自己便蜷缩着身子,睡起觉来。很快便沉沉入睡,连梦也没做一个。
缺乏睡眠、筋疲力竭,再加上“肉足饭饱”,泰山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他从树上跳下来,径直去吃山宝的肉,结果懊恼地发现,森林里饥饿的动物,早把它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泰山在树林里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看见一只小鹿。没等那个小东西发现敌人已近在眼前,一支箭便射中它的脖子。
箭上的毒药那么快就发作,小鹿没跑十步远,便一头栽到灌木丛里死了。泰山又饱餐一顿,不过这次没有睡觉。
他急匆匆向前两天离开部落的地点走去,找到伙伴们之后,把母狮子山宝的皮十分骄傲地拿给他们看。
“瞧,”他喊道,“柯察克部落的猿们,瞧瞧伟大的杀手泰山做了什么!你们当中谁杀死过努玛的臣民?泰山是你们之中最伟大的。因为泰山不是猿,泰山是……”他说到这里停下话头。因为猿语中没有“人”这个词汇,而泰山也只能用英语写这个字,并不知道如何发音。
部落成员都围拢过来,边听他讲话,边看这张足以证明他英勇无畏的狮子皮。
只有柯察克被仇恨和愤怒折磨着,在后面独自徘徊。
突然什么东西从他那类人猿邪恶的小脑子里一闪而过,这只巨兽大喊一声,扑到猿群之中。
他张开舞爪,又抓又咬,没等那些手足无措的猿逃到森林里较高一层的树技之上,已经咬死咬伤十几个。
柯察克气得口吐白沫,发了疯似地高声尖叫,四处张望着,寻找他恨之入骨的泰山,终于看见小伙子正十分悠闲地坐在不太远的一根树枝上。
“下来,泰山,伟大的杀手!”柯察克咆哮着,“下来,尝一尝比你还伟大的杀手的利齿!难道所向无敌的斗士一见危险就往树上逃吗?”然后,柯察克骂出一连串他们那个部落最恶毒的话,向泰山挑战。
泰山一声不响跳到地上。所有的部落成员都屏住呼吸,从给他们以庇荫的高树枝上紧张地张望着。巨猿柯察克怒吼着,向似乎是“相形见绌”的小泰山猛扑过去。
柯察克虽然腿短,站起来却有七英尺高。他肌肉发达,膀大腰圆,短脖子后面隆起一个铁一样坚硬的肉疙瘩,几乎遮住了整个脑壳。因此,他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从一座巨大的“肉山”上长出来的一个小球。
他咧开肥大的嘴唇,咆哮着,露出满嘴大潦牙,一双凶恶的充血的小眼睛闪闪发光,折射出他的恼怒和疯狂。
泰山站在那儿等着。他虽然身强力壮,可是那隆起块块肌肉的六尺之躯,似乎还不足以应付眼前这场恶战。
刚才给伙伴们看山宝的皮时,他把弓和箭扔在那儿没收起来。因此,现在只有靠那把猪刀和智慧来抵消敌手可怕的力气了。
当敌人咆哮着冲过来的时候,格雷斯托克勋爵从刀鞘里抽出那把细长的刀,像迎面扑来的这只巨兽一样发出可怕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回答他的挑战,同时敏捷地跳跃着迎接他的攻击。他十分灵活,躲开那两条企图把他抱住的毛乎乎的胳膊,然后在两个身体撞到一起之前,人猿泰山抓住柯察克的两只手腕,一闪身,将刀捅进他的心脏下方。
他还没来得及把刀拔出来,那只张开两条可怕的胳膊,猛冲过来想掐死他的巨猿从泰山手里夺过猎刀。
柯察克张开大手,向“人猿”头顶猛拍过来。这一掌如果打中了,一定会把泰山半个脑壳砸扁了。
泰山猛低头,躲过这可怕的一掌,然后紧握铁拳,照柯察克心窝打了过去。
柯察克脚步踉跄,因为肚子上被扎了致命的一刀,几乎支撑不住了。但他还是拼命地挣扎着,坚持了一会儿,从泰山手里挣脱一条胳膊,和这位身体修长的敌手扭打起来。
他紧抱泰山,张开血盆大口,想咬断他的喉咙,可是年轻的勋爵没等残忍的獠牙咬住他光滑、黝黑的皮肤,便用铁钳般的大手紧紧卡住柯察克的脖颈。
他们就这样搏斗着,一个要用可怕的利齿咬死对方;一个用有力的手紧卡对方的气管,并且极力躲开那张咆哮着的血盆大口。
巨猿终因力大渐渐占了上风,满嘴獠牙,离泰山的喉咙只有一英寸远了。可是,这个庞然大物突然一阵痉挛,然后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柯察克死了。
人猿泰山拔出那把经常帮助他战胜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的猎刀,一只脚踩在被他消灭的敌人的脖子上,丛林里又一次响起这个征服者凶狠、野蛮的叫声。
就这样,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成了“猿王”。
12、人的理性
泰山部落里的一个成员对他的权威表示怀疑。这个家伙叫特冈兹,是塔布兰特的儿子。不过他那么害怕新主子的利刃和毒箭,只好忍气吞声,生闷气,发牢骚,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上表现出他的不服。但是泰山心里明白,他是等待时机,以求一逞。因此,他总是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好几个月过去了,这一小群猿的生活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泰山发达的智慧和他作为一个猎人无可比拟的能力使大伙儿得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富足的食物。因此,大多数的猿都为这种统治者的更替而高兴。
夜里,泰山领他们到黑人种的田里偷东西哈。因为头领聪明,他们只是“各取所需”。泰山从来不让他们像猴子或是大多数猿那样,吃不了的东西也要糟塌。
这样一来,黑人虽然因为这种无法杜绝的“小偷小摸”十分生气,但仍旧精心莳弄他们的土地,并不因此而失去信心。如果泰山允许他的部下肆意糟蹋他们的农田,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这期间,泰山又昼伏夜出,到村子里多次造访,不断补充箭的来源。很快,他就注意到,他进入栅栏的“林荫道”——那株大树下面,总放着一堆食物。没多久,不管黑人放下什么好吃的,他都照吃不误。
土人们看到献给神的东西过了一夜便不翼而飞,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因为为了赎罪,向某位天神或是某个魔鬼奉献贡品是一回事儿,那个幽灵真的进了村,而且吃了贡品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了。这种事儿闻所未闻。于是,各式各样的疑虑和恐惧又一次笼罩了他们本来就十分迷信的心灵。
这还不算。箭周期性地丢失,有个看不见的精灵在冥冥之中跟他们捣乱,越发使刚安排的生活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负担。最后木本加和他的几位“重臣”开始议论遗弃这个村庄,深入到丛林腹部寻找营建新的村庄。
没过多久,黑人武士们开始向南进发。他们在密林深处越走越远,一边打猎,一边寻找一块新的居留之地。
泰山的部落经常受到这些四处漫游的猎人的袭扰。死一样寂静的原始森林不时被一种新的、陌生的叫喊声打破。飞禽走兽再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人来了。
平日里,那些勇猛的动物虽然也在密林里出现,不过诸如野兔、小鹿之类的“邻居”只是在它们到来时才逃到附近什么地方暂避一时,一等灾难过去,又都“重归故里。”
人就不同了。人一来,许多猛兽出于本能完全离开这个地区,很少再回来。巨猿也是这样。他们逃避人就像人逃避瘟疫一样。
泰山的部落在海滩附近又徘徊游弋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他们的新头领非常不愿意永远离开小木屋的宝藏。可是有一天,部落里一位成员发现他们世世代代饮水的那条小河旁边来了许多黑人。他们在丛林里开垦荒地,还盖起了许多茅屋。猿再也不能在这里停留了。泰山只好带领他们向内陆走了很远,来到一个人迹未至的地方。
泰山每月一次荡着树枝“飞”回海滩,跟他的那些书呆上一整天,同时补充一下箭。要完成后面这项任务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一到夜晚,黑人总是把箭藏到谷仓和住人的茅屋里。
这样一来,泰山就得白大汪意观察,弄清楚藏箭的地方。
有两次,他夜里摸进茅屋,人们躺在席子上正熟睡,他就从武士身边偷箭。后来他意识到这个办法太危险了,便开始用那根长长的套索套单个儿出来打猎的人,把他们的武器和装饰品都据为己有,然后趁夜深人静,把他们的尸体从大树上送回到村子里。
这种种恶作剧又使人们陷入极大的恐惧。要不是泰山只是一个月“造访”一次,因而有足够的时间萌发出新的希望,他们很快就又该抛弃这个村庄了。
泰山的小屋坐落在遥远的海滩,黑人们还没有来过这里。可是他十分害怕在他跟随部落远离这一带的时候,他们会发现并且抢走他的财宝。因此,他在父亲这座小屋周围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跟部落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没过多久,这个小小的“群落”就因他的疏忽而受苦了。争抢、吵闹不时出现,而这一切只有猿王才能弹压、平息。
最后,几只老公猿出面向泰山奏明此事,那以后有一个月,他一直和部落呆在一起。
其实在类人猿中当“王”,要干的事情并不多,工作也不艰巨。
下午,也许扎卡会来向他告状,抱怨芒戈拐走了他的新娘。泰山就得把大伙儿都召集到面前,评判是非。如果那位妻子情愿跟她的新主子过,他就发布命令,不准追究。或者让芒戈把自己的女儿送一个给扎卡,作为交换。
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当事者都当作最后的裁决而接受,然后高高兴兴地去干自己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塔诺来了,一边尖叫,一边紧紧捂着鲜血直流的肚子。原来是她的丈夫冈图十分凶残地咬了她一口。冈图被传来,说塔诺太懒,不给他找胡桃和甲虫,也不给他搔后背。
泰山就“各打五十大板”,威胁冈图再敢虐待塔诺,就让他尝尝毒箭的滋味。至于塔诺,也得保证更好地尽妻子的职责。
这些矛盾虽然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纠纷,但是如果不及时解决,就会造成更大的内讧,甚至引起整个部落的解体。
泰山发现当猿王就意味着剥夺自己的自由之后,便开开始讨厌这个差事。他渴望回到那间小屋,渴望看见阳光亲切的大海。他喜欢坐在那间差得极好的小屋里所感觉到的舒爽和惬意,喜欢那众多的书所包含的永远无止境的奥秘和新奇。
随着年龄增长,泰山发现他和他的“臣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们的兴趣和他大相径庭。他们没法和他同步前进,也不能理解他作为一个人,灵敏的头脑中产生的奇异而美妙的梦幻。他们的词汇那么有限,泰山没法儿跟他们讨论他新弄明白的那些道理,也没法让他们明白震撼他灵魂的远大抱负。更不可能让他们一起涉足于书籍给他显示的充满渴望的广阔的思想领域。
在部落里他再不像从前那样还有几个朋友。小孩儿可以在许多奇怪、简单的生物中找到友谊。可是对于一个大人,必须有大致相近的知识与智力作为基础,才能愉快地交往。
如果卡拉还活着,泰山情愿牺牲一切,呆在她的身边。可是现在,她死了,童年时代的朋友也都长成些凶狠、粗暴的家伙。他便宁愿在那间安逸、孤寂的小屋里呆着,也不愿意担负起领导这群野兽的让人讨厌的责任。
而塔布兰特的儿子——特冈兹对他的仇恨和嫉妒又偏偏抵消了泰山放弃“王位”的决心和愿望。因为作为一个固执的英国青年,他不能在这样一个凶恶的敌人面前打退堂鼓。
他很清楚,只有选择特冈兹代替他称王才是上策。虽然有几个健壮如牛的公猿曾经对他的野蛮行为表示愤慨,可是结果都屈从了这个坏家伙的意志,因为他在体力上占了绝对优势。
泰山愿意不用刀不用箭就征服这个凶恶的畜生。进入壮年,泰山的力气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灵活,因此,他相信如果特冈兹不是长了巨猿那种吃人的獠牙从而使自己处于劣势,即使徒手搏斗他也一定能赢这个坏蛋。
可是有一天,命运的力量使得整个局势由不得泰山控制了。他的面前只有两种抉择,要么必须离开部落;要么留下来,不让自己作为一个野蛮人的名声受到半点玷污。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大伙儿分散在一片树林里,静静地吃东西。泰山趴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想用那双黝黑的、灵巧的手抓来条倏忽即逝的鱼。突然从东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部落成员立刻向传来这声尖叫的地方跑去。发现特冈兹正抓着一只老母猿的头发,举起硕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她。
泰山走过来,高举起一只手,让特冈兹住手。因为这只母猿不是他的。她属于一只可怜的老猿。那只老猿早已过了打架斗殴的年纪,因此,没法儿保护他的家庭。
特冈兹知道,殴打别的母猿是违犯部落规矩的。可是这个无恶不作的家伙,因为这只母猿的丈夫年老体弱,便要责罚她——她拒绝把自己逮的一只小兔让给他吃。
特冈兹看见泰山走过来的时候没有拿箭,就继续痛打这只可怜的母猿,故意当众冒犯这位他早已恨之入骨的“猿王”。
泰山没有重复那个表示警告的手势,而是向正在等待的特冈兹猛冲过去。
自从和猩猩大王波尔干尼以死相拼以来,泰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谁恶战过了。
而眼下,泰山的猎刀只不过刚刚能够抵消特冈兹闪闪发光的獠牙的威力罢了。这只巨猿的蛮劲儿,也几乎足以和泰山的灵活、敏捷打个平局。
总的来说,在这场搏斗中,巨猿特冈兹占着优势。如果会有个人品质影响最后结局的话,人猿泰山——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将像一头不为人知的野兽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赤道非洲。
可是,有一种东西使他远远超出丛林中的伙伴,表现出他与兽巨大的不同,那就是人的理智迸发出的火花。正是这种理智使泰山在特冈兹的铁掌和利齿下幸免一死。
他们打了不到十几秒钟,就都倒在地上翻滚起来,两个野蛮的巨兽又打又咬又撕,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
特冈兹的脑袋和胸脯被扎了十几刀,泰山也被撕得鲜血直流——一块很大的头皮被扯下来,挡住了一只眼睛。
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个英国小伙子还能扬着脖子,极力避开特冈兹满嘴可怕的僚牙。有一会儿,为了喘口气,他们打得不那么凶了,泰山趁机想出一个刻毒的计划。他要在敌手后背上做文章,先用牙齿和指甲纠缠住他,然后把刀捅到底,直到特冈兹的小命不复存在。
这个花招要得比预想的还要成功。因为那个愚蠢的畜生不知道泰山的企图,没有特别提防。
等到特冈兹意识到对手在他的牙齿和拳头难以发挥威力的后背捣鬼的时候,便在地上猛烈地翻滚起来。泰山只能紧紧抱住这个上下跳动,左右翻滚,扭来扭去的躯体,以免被他甩下去。他还没来得及给特冈兹一刀,手在地上猛地一撞,猎刀飞出老远,泰山一下子手无寸铁了。
他的胳膊从后面拧着特冈兹的胳膊,手和前臂压着他的脖子,摆出一副现代摔跤中的“半尼尔逊”①架势。对于压根儿就没有受过这方面训练的泰山,这完全是碰巧了做出来的。可是超乎常人的聪颖立刻使他看清了这个架势的价值。对于他,这简直是个生死攸关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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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尔逊”:摔跤时在对方后颈部及臂部加压力的一种架势。
他挣扎着腾出左手,摆出一个和右臂相似的架势,眨眼间,特冈兹粗壮的脖子就在一个“全尼尔逊”之下,吱吱咯咯响了起来。
现在,特冈兹再不能左冲右突了。泰山压在他的身上,两位斗士躺在地上完全不动了。渐渐地特冈兹圆溜溜的脑袋被压得越来越低,一直耷拉到胸前。
泰山心里很清楚后果会是怎样,眨眼间,这头巨猿的脖于就会被他压断。这时,人的理智又占了上风。这种理智的力量使特冈兹陷入困境,又使他死里逃生。
“如果我杀死他,”泰山心里想,“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不是只能使部落少了一个了不起的斗士?如果特冈兹死了,他也就不晓得我的厉害了。要是让他活着,对于所有的猿,他便永远是“泰山不可侮”的活见证。”
“Ka——goda?”泰山对着特冈兹的耳朵厉声问道。这是猿语,意思是:“你投降吗?”
特冈兹没有回答,泰山又使劲压了一下他的脖子,巨猿痛得大声尖叫起来。
“Ka——goda?”泰山又问了一次。
“Ka——goda!”特冈兹叫喊着。
“听着,”泰山把手臂往上抬了抬,但没有放开他的敌手。“我是猿王泰山,伟大的猎手,伟大的斗土。在整个丛林里没有谁比我更伟大。”
“你已经对我说过‘ka——goda’了。整个部落的成员都听见了。不要再和你的王或者你的同伴们争吵。否则下次我一定杀死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特冈兹回答。
“满意了吗?”
“满意了。”猿说。
泰山让他起来,不一会儿所有的猿都又回去各行其事。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好像他们的生息之地——这片原始森林的宁静不曾被谁破坏。
但是在猿的心底一种信念已经牢牢扎根,他们认为泰山是一个伟大的斗士,一个奇怪的动物,说他奇怪,是因为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的敌人,却偏偏不肯加害于他,让他继续活在世上。
这天下午,暮色笼罩丛林之前,整个部落的成员按照惯例聚集在一起。泰山已经用泉水洗过伤口,他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公猿叫到身边,说道:
“今天你们又一次看到,人猿泰山是你们之中最伟大的。”
“是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泰山伟大”。
“泰山,”他继续说,“不是猿。他跟他的子民们不一样。他的生活方式、处世哲学跟他们全然不同。因此,泰山要回到他的同类住的房子里去了,那座房子在那个无边无沿的大湖旁边。你们必须再选一个王来统治你们,泰山不再回来了。”
就这样,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向他已经确立的目标迈出了第一步——寻找像他一样的白人。
13、“天外”来客
第二天早晨,泰山因和特冈兹恶斗受伤,浑身疼痛,一瘸一拐。但他还是忍着痛,向西朝海岸走去。
他走得非常慢,夜里就在丛林里露宿,直到第二大早最大约九点多钟才到了那间小屋。
好几天他没怎么行动,只是在饥饿难忍的时候才出去采集一点野果和胡桃。
十天之后他便又十分健壮了,只是头上留下一道还没有完全愈合的可怕的伤疤。这条疤从左眼上方开始,穿过头顶,一直连到右耳。这是特冈兹扯下头皮留给他的“纪念”。
恢复期间,泰山想用一直放在小屋里的那张狮子皮给自己做件披风。可是要做的时候才发现那张皮干了以后像木板一样坚硬。因为对鞣制皮革一窍不通,他只好放弃这个心里珍藏多时的计划。
后来,他下决心要从木本加村庄里的黑人那儿偷几件衣服。因为人猿泰山已经拿定主意,尽一切可能将自己从低等动物的序列中区别出来。在他看来,人类最显著的标志莫过于装饰品与衣服。
为此,他收集了戴在胳膊和腿上的各式各样的装饰品。这些玩意儿都是从不幸落入他那根飞快而又无声无息的套索中的黑人武士身上弄来的。然后,他就按照他们的样子戴了起来。
他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上面吊着母亲——阿丽丝夫人那个镶满钻石的小金盒。背上斜挎一个拴在皮条上的箭袋,这是他从另外一个黑人身上弄来的“战利品”。
他腰里系一根自个儿用牛皮条编成的带子,上面挂着也是他自个儿做的刀鞘,刀鞘里面是父亲的那把猎刀。库隆加那把漂亮的弓斜挎在左肩。
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勋爵这身装束确实古怪,而且一副好斗的样子。他满头黑发技在肩上,为了不让前面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视线,便用猎刀割成短短的刘海,覆盖着漂亮的脑门儿。
他身材笔挺,完美无瑕,浑身发达的肌肉隆起着,就像最好的古罗马斗剑土,同时又具有希腊神话中天神柔和优美的曲线。一望而知,他是力量、柔韧、速度的结合。
人猿泰山是原始人、猎手、斗士的一个典型。
他那宽阔的肩膀上,漂亮的头颅总是镇定自若,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生命与智慧的光芒。在这片古老的丛林里,那已经成为过去的剽悍、好斗的人的始祖倘还存在,一定会把他奉若神明。
泰山自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情。他只是着急没有衣服能够向丛林里所有的居民表明自己是人而不是猿。而且他心里经常生出一种疑虑,生怕自己再变成一只猿。
因为,他脸上不是也开始长毛了吗?所有的猿脸上都有毛,而黑人除了极个别的外,脸都是光溜溜的。
不错,从画册上是看过嘴唇、脸颊、下巴都长毛的人。可泰山还是有点害怕。他几乎每天都要磨那把锋利的刀,到唇上刚生的胡子——铲除作为猿的象征。
就这样他学会了刮脸,虽然刮得不太干净而且很痛,但总还是起到修面的作用了。
和特冈兹血战之后,等到又觉得非常强壮了,泰山便在一天早晨,向木本加的村庄走去。他不像平常那样荡着树枝穿行,而是沿着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路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面对面碰见一位黑人武士。
这个黑人脸上那种惊恐的表情十分可笑。没等泰山取下弓,那家伙已经回转身沿着小路飞快地跑了,而且边跑边喊,好像前面还有别人。
泰山跳上树跟踪追击,不一会儿就看见那几个拼命逃奔的人。
他们一共是三个,排成单行在灌木丛中发疯似的奔跑。
泰山轻而易举地追上他们。他们却没看见泰山就在自己头顶之上无声无息地穿行,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蹲在前面一根不高的树枝上,那下面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泰山放过前面两个,等到第三个跑过米的时候,手臂轻扬,套索便不偏不倚套在了黑人的脖子上,然后猛地一揪,勒紧了绳套。
黑人痛苦地大叫一声。两个伙伴一转脸,看见他那拼命挣扎的身体像是中了邪魔,慢慢地向枝叶稠密的树顶升去。
他们害怕地尖叫着,回转身没命地奔跑起来。
泰山一声不响,手麻脚利地放下那个黑人,取下他的武器和装饰品。哦,最让他高兴的是,那家伙系着一条漂亮的鹿皮腰围。他马上解下来,围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他打扮得确实是个人的样子了。谁也不能怀疑他出身于高等动物了。他多么想回到部落里,在那一双双充满嫉妒的眼前,夸耀这种漂亮的“衣服”。
他肩上扛着那具尸体,慢慢地向围着栅栏的小村庄走上。因为他又需要箭了。
快到栅栏跟前时,他看见一伙激动不已的人,围着那两个逃回来的家伙。这两个人又吓又累,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这场可怕遭遇的细节。
他们说米兰多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突然尖叫一声向他们跑过来,嘴里喊道,有一个可怕的、一丝不挂的白人武士在追他。于是三个人一起向村里拼命奔跑。
米兰多又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惊叫,他们回转头,看见的情景非常可怕:米兰多向树上飞去,胳膊和腿在空中乱动,舌头从大张着的嘴巴里吐出来。只是他没再叫喊,周围也没看见有人或动物的影子。
村民们都显得惊慌失措。可是聪明的老木本加对这十故事却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这是他们为自己“临阵逃脱”编出来的鬼话。
“你们讲了一个了不起的故事。”他说,“你们不敢说实话,不敢承认狮子向米兰多扑过去的时候,你们扔下他不管,只顾自己逃命。你们这两个胆小鬼!”
木本加话音儿未落,就听见头顶的大树上发出一阵吱吱咯咯的响声。黑人们惊慌地抬起头,眼前的情景就连聪明的老木本加也为之颤栗。原来是米兰多的尸体旋转着,扭动着,四仰八叉从半空中落下来,砰地一声,跌在他的脚下。
黑人们一声惊呼,拔腿就跑,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周围丛林稠密的树影里才停下脚步。
泰山跑进村庄,拿了不少箭,还把黑人们为祈求天神息怒而供奉的祭品吃了个精光。
离开村庄之前,他把米兰多的尸体搬到栅门跟前,靠栅栏立了起来,还摆出一副躲在门柱子后面向通往丛林的那条小路窥视的姿势。
然后,泰山才一路打猎,回到海滩上的小屋。
那些完全被吓坏了的黑人鼓了老半天勇气,才从米兰多可怕的、龇牙咧嘴的尸体旁边走过,抖抖索索回到村庄。等到发现贡品和箭又丢了之后,大伙立刻明白他们是“吓得其所”。米兰多显然是看见丛林里面那个鬼精灵了。
现在,在他们看来这种解释就很合乎逻辑了:只有看见丛林里面这个可怕的幽灵的人才死。村儿里凡是见过他的人不都死了吗?因此,死在他手里的人一定都见过他,而且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只要供应他箭和食物,他就不会加害于他们,除非碰到他手心里。因此,木本加严令,除了祭奉食物外,再放一捆箭。从那以手,这个风俗一直流传下来。
今天,如果你有机会路过非洲偏远地区的小村庄,还会看见村外有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里放着一口小铁锅,锅里有些食物,旁边有个箭袋,袋子里装着做工粗糙的箭。
那片仁立着小木屋的海滩已经遥遥在望。这时,一幅奇怪的。异乎寻常的景象映入泰山的眼帘。
在那个陆地环抱的港湾军,一艘巨大的船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海滩上还有一条正往岸上拖的小船。
最让人惊奇的是,一群和他一样的白人正在海滩和他那间小屋之间来回走动着。
泰山看见这些人在许多地方都和画册里面画的那些人一样.他穿枝过叶向他们爬去,一直爬到离他们很近的一株树上。
他们一共十个人,都是些皮肤黝黑,满脸凶相的家伙。现在他们都集中到小船旁边,正怒气冲冲地大声说着什么,还不时比比划划,挥动着拳头。
不一会儿他们中间一个个头矮小、神情猥琐、胡子很黑的家伙——他那副长相让泰山不由得想起耗子——把手放在紧挨他站着的一个大块头的肩膀上。刚才那些人就是跟他大吵大闹、争论不休。
小个子男人朝海滩这边指了指,大块头被迫转过身,背朝另外那几个人,向指给他的方向张望着。就在他转身的当儿,那个满脸鄙俗的小个子从腰带上抽出一支左轮手枪,朝大块头背上放了一枪。
大块头两只手猛地举过头顶,膝盖在身子下面晃了一下.一声没吭,倒在海滩上死了。
泰山第一次听到枪声,心里十分惊奇。然而即使这种从未听到过的雷鸣般的响声也不会使他健全的神经受到震动而显出稍许的惊恐。
倒是这些陌生白人的行动使他十分不安,他皱着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他庆幸自己没有因一时冲动而跑过去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欢迎这几个白人。
他们显然和黑人没什么区别,不比猿更文明,也不比老山宝更善良。
有一会儿大家都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满脸下贱相的小个子男人,和躺在海滩上已经死了的“大块头”。
后来,有一个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着小个子的脊背。他们指手划脚地大谈起来,不再争吵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把小船推下水,然后都跳进去,向那艘大船划了过去。泰山看见大船的甲板上人影绰绰,晃来晃去。
等他们都爬上那条大船,泰山从一株大树上跳下来,向小屋爬过去。
他偷偷溜进小屋,发现屋子已经被他们翻了个遍。他的书、铅笔都扔在地板上,武器、盾牌和别的那些宝贝也都到处乱扔着。
看见小屋遭到洗劫,一股愤怒的浪潮涌上泰山的心头,脑门儿那条伤疤突然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黄褐色的皮肤上印出一条红线。
他急忙跑到橱柜跟前,在最下一层摸索着,直到取出那个小铁盒,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连忙打开铁盒,最要紧的宝物没有让人翻过。
那张满面笑容、体格强壮的年轻人的照片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小黑皮本都平平安安地放在里面。
哦,这又是什么?
他那听觉十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一个微弱、但不熟悉的声音。
泰山连忙跑到窗口,向港湾张望,看见一条小船正从那艘大船上吊下来,放到刚才那条小船旁边。不一会儿,他又看见许多人从大船上爬下来,跳进小船。看来他们要把大批人马送上岸来。
泰山又看了一会儿。这当儿,不少箱笼包裹装进小船,然后,从大船旁边划了过来。泰山抓起一张纸,用一根铅笔写下几行工整、有力的字,而且用的都是非常正确的印刷体。
他用一根尖木片把这张字条别到门上。然后,拿上他那个珍贵的铁盒,还有弓箭、长矛快步走出小屋,消失在丛林之中。
两条小船被拉上银光闪闪的海滩。一群不可思议的、杂七杂八的人爬上岸来。
他们一共二十个,有十五个是面目可憎、粗陋不堪的水手。
其余五个则属于另外一种类型。
一位是个老头,满头白发,戴副宽边眼镜。已显佝偻的背上披着一件不太合身但一尘不染的礼服大衣,头上戴一项亮闪闪的缎礼帽,越发使这身装束和非洲丛林木相协调。
他们这几个人里第二个上岸的是个高个子年轻人,穿一身白帆布衣服。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脑门儿挺高,说话办事总是大惊小怪,容易激动。
然后上岸的是一个块头很大的黑人妇女,她那身装束的颜色和所罗门①很有点相似之处。一双叽里骨碌直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先向丛林张望,然后又看看那伙骂骂咧咧的水手。他们正从船上搬那些箱子和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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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所罗门(solomn):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
这几个人里最后一个上岸的是一位大约十九岁的姑娘。她是让那个站在船头上的年轻小伙子抱上来的,所以连鞋底也没湿就“登陆”了。她报之以一个勇敢的、漂亮的微笑,但相互间没有说话。
这伙人默默地向小屋走去。很明显,不管他们各自想法如何,一切都已经在上岸之前就决定了。就这样,他们走到门口,水手们抬着箱子、包袱,那五个跟他们身份截然不同的人跟在后头。水手们放下行李什物,有一个人看见泰山别在那儿的那张纸条。
“喂,伙计们!”他喊道,“这是什么?一个小时前可没这张纸,要有我就不是人!”
大伙儿都围过来,伸长脖颈瞧着,可是因为没有谁识几个字,费了半天劲儿还是没弄明白那上面的意思。最后有位水手向那个戴礼帽穿礼服大衣的老头喊道:
“喂,教授,过来,看看他妈的这是一张什么告示!”
老头向水手们围着的那个地方慢慢走过去,别的那几个入也跟了过来。他正了正眼镜,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嘴里喃喃自语:“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嗨!老家伙,”先前叫他过来认字的那个水手喊道,“你以为我们是叫你来给你自个儿看这张球玩意儿的?过来,大声念!你这个老混蛋。”
老头停下脚步,回转身说道:“啊,是的,亲爱的先生。万分抱歉。我太自私了。是的,非常自私,这张纸可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面对那张纸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要不是那个水手十分粗暴地抓住他的衣领,又要转身走开。水手对着他的耳朵眼儿大声喊:
“大声念出来,你这个头号老傻瓜!”
“啊,是的,是的。”老教授轻声回答,又正了正眼镜大声念道:
这是杀过许多野兽和黑人的杀手泰山的屋
子。不要乱动泰山的东西,泰山在监视你们。
人猿泰山
“谁是这个鬼泰山?”先前嚷嚷的那个船员说。
“他显然讲英语。”年轻人说。
“可是‘人猿泰山’是什么意思呢?”姑娘大声问道。
“这我可说不上了,波特小姐。”年轻人回答道,“也许是从伦敦动物园跑回一只猿猴,把欧洲文化带到了非洲丛林。您说呢,波特教授?”他转身问了老头一句。
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又正了正眼镜。
“啊,是的,确实如此。是的,确实如此。这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教授说,“简直难以理解。除了已经说的话,我无法作出更多的解释。”教授慢慢把头向丛林的方向转了过去。
“可是,爸爸,”姑娘叫道,“你还什么也没说呢!”
“啧啧,孩子,啧啧,”波特教授用一种和蔼可亲、纵容娇惯的声调回答道,“别为这种深奥、难懂的问题伤脑筋了。”他又慢慢地朝另夕卜一个方向走去,一双眼睛瞅着脚底,两只手在长礼服平滑的“燕尾”下面反剪着。
“我看这个老傻瓜也不比我们懂多少。”那个长了一张耗子脸的水手恶狠狠地说。
“请你说话文明点儿,”年轻人大声说。他因为这个水手张口骂人,气得脸色煞白。“你杀了我们的船长和大、二、三副,抢了我们的财物,我们就在你的手心里捏着。可是对波特教授和波特小姐,你得放尊重点儿。要不然就是赤手空拳,我也能拧断你的脖子,不管你有枪还是没枪。”说着,向前紧逼几步。那个“耗子脸”虽然腰里别着两支手枪和一把怪吓人的刀,还是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年轻人叫喊着,“你永远不敢面对面地打死任何一个人。至于我,就是背朝着你,你也不敢!”他故意朝那个水手转过后背,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好象要试试水手的胆量。
水手偷偷伸出一只手抓住一支左轮手枪的枪托。他那双邪恶的眼睛望着扬长而去的年轻的英国人,闪烁着要报复的凶光。他的同伙都直盯盯地望着他,可他还犹豫着。在内心深处,他比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想象得还要怯懦。
这当儿,有一双眼睛正从附近一棵大树的枝叶间急切地望着这伙人的一举一动。泰山已经看到了他那张字条引起的惊慌。他虽然听不懂这些陌生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的手势和面部表情却使他明白了好多事情。
那个鼠头鼠脑的小个子船员残杀自己同胞的行为在泰山心里引起了强烈的不满。现在看见他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儿争吵,越发搅动了他的憎恶之情。
泰山以前从来没见识过火器的威力,尽管从书本上多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常识。可是看见“耗子脸”又握住手枪,他一下子想起今天亲眼看见的那可怕情景,而且立刻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像几个小时前那个大块头船员一样,被他杀死。
于是泰山在他的弓上搭上一支毒箭,瞄准了“耗子脸”。可是前面的枝叶太稠密,他立刻着出,射出去的箭会受到枝叶或者小树枝的阻挡向偏了方向。于是他从那株大树上投下一根长矛。
这时,克莱顿大约走出十几步远。“耗子脸”的左轮手枪已经抽出一半。别的船员都站在那儿紧张地望着就要发生在眼前的悲剧。
波特教授已经消失在丛林里,他的秘书兼助手——那位爱大惊小怪的塞谬尔·菲兰德也跟他一块儿去了。
那位黑女人艾丝米拉达正蹲在小屋旁边,忙忙乎乎地从那一堆箱笼包裹中清理小姐的东西。波特小姐和克莱顿一起走着,不知怎么转过脸瞥了那个水手一眼。
这时候,三件事几乎同时发生。“耗子脸”拔出手枪,瞄准了克莱顿的脊背,波特小姐惊叫一声,一支长矛犹如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穿透了“耗子脸”的右肩。
左轮手枪朝天空发出一声巨响,谁也没伤着,倒是那个水手因为疼痛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克莱顿回转身冲了过来。水手们都拔出手枪,惊恐地向密林深处张望。受伤的“耗子脸”尖叫着在地上打滚。
克莱顿趁人不备拣起那支掉在地上的左轮手枪,悄悄揣进怀里,然后和水干们一起迷惑不解地凝望着那片密林。
“这会是谁呢?”珍妮·波特轻声说道。年轻人转过脸,看见她正站在自己身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满脸惊疑的表情。
“我想,一定是那位人猿泰山在监视我们。”年轻人不无疑虑地说,“我只是纳闷,这支长矛究竟是冲谁来的。如果是冲斯纳帕斯,那么,这位人猿就是我们真正的朋友了。”
“唉,你父亲和菲兰德先生上哪儿去了?这片密林里藏着个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不管是谁,他有武器。哦,教授!菲兰德先生!”年轻的克莱顿喊了一声,可是没有人回答。
“怎么办呢,波特小姐?”年轻人眉头紧皱,满脸焦急,却又犹豫不决。
“我不能把你留给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又不能跟我一起到密林里冒险,可是必须有人去找你的父亲。他肯定人密林里瞎走一气,不管危险,不辨方向。而菲兰德先生比他还顽固。请原谅,我这话似乎太直率了。可是,我们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等找回你的父亲,一定要让他明白,他总这样心不在焉,只能把你和他置于危险的境地。”
“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姑娘答道,“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只要他把心思放在正经事儿上,哪怕只一会儿,我那可爱的老爸爸也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牺牲自己的一切。可是这个可怜的老头实在太固执了。除了把他绑在一棵树上,简直没有别的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我有办法了!”克莱顿突然大声说,“你会打枪吗?”
“会。怎么?”
“我有一支枪。有了这支枪,我去找你父亲和菲兰德先生的时候,你和艾丝米拉达呆在小屋里会相对安全一点儿。快行动吧。把那个女人叫回来,我得赶快走了。现在他们还不会走得太远。”
珍妮只好按他的建议去办。克莱顿看见门已关好,便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有几个水手正从受伤的同事身上拔长矛。克莱顿走过去,想跟他们借支手枪,去找教授。
“耗子脸”见自己没死,又镇定了几分。他把克莱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不让他的伙伴们借枪给这个年轻人。
自从杀了船长之后,斯纳帕斯一直以头儿自居。也许因为时间太短,他的同事们还没有谁来得及对他的权威产生疑问。
克莱顿耸了耸肩,拣起那支曾经穿透斯纳帕斯肩膀的长矛。于是,这位当今格雷斯托克勋爵的儿子,按照最原始的方式武装着,向茂密的丛林走去。
他大声呼唤着那个迷路人的名字。波特小姐和艾丝米拉达在海滩上那间小屋里听见那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最后被原始森林种种神秘的响声完全吞没。
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和他的助手塞谬尔·菲兰德争执半晌,终于踏上了和他们的“宿营地”方向完全相反的小路,在这座迷宫似的原始森林中完全迷路了,尽管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完全是凭运气,他们向非洲西海岸而不是向这块被黑暗笼罩的大陆对面的桑给巴尔岛①逶迤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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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给巴尔岛:坦桑尼亚一地区。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海滩,可是哪有“宿营地”的影子!菲兰德一口咬定,他们走到目的地的北面了。实际上,这儿距离“宿营地”偏南二百码。
这两位固执的“理论家”居然谁也没想到应当大喊几声,吸引朋友们的注意力。相反,他们从一个完全错误的前提出发,判断推理,还都自以为是。塞谬尔·菲兰德先生不顾阿尔奇米油斯·波特教授的反对,拉着老先生硬朝距离这里足有一千五百英里的开普敦的方向走去。
珍妮和艾丝米拉达平平安安进了小屋之后,黑女人首先想到的是从里面把门顶住。于是,她四处张望想找一样可以顶门的乐西。这个块头老大的女人刚朝小屋瞥了一眼,便惊叫着,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跑到女主人身边,把脸埋在她的肩头。
珍妮转过脸,一眼看见惹得艾丝米拉达这样惊叫的东西就躺在她们眼前的地板上——一具白森森的男人的骷髅,再细看,床上还躺着第二具骷髅。
“我们这是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呀!”这个心里充满恐惧的姑娘喃喃着。不过她虽然害怕,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
艾丝米拉达还在尖叫,紧抓住珍妮不放。过了一会儿,珍妮从她手里挣开,向摆在屋子那头的小摇篮走去。没等那个可怜的、凄凉的小骨架出现在眼前,她已经猜想到会看见什么了。
这几具寂然无声的骨架向世人表明这里曾发生过多么悲惨的事情。想到莫测的苦难可能就隐伏在这间倒霉的小屋,随时可能出现在她和她的朋友眼前,姑娘不由得颤抖起来。哦,这间充满了神秘,也许还充满了敌意的小屋!
她不耐烦地踩了几下娇小的脚,似乎为了抖落那令人沮丧的预感,然后快步走到艾丝米拉达跟前,求她不要嚎叫。
“别叫了,艾丝米拉达,别叫了!”她喊道,“你这样只能越发把事情搞糟。”
她停下话头,想到她所赖以保护的那三个人正在可怕的密林深处瞎走,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姑娘很快就发现,门里边有一根粗重的门闩。经过一番努力,两个女人终于插上了这根二十年没有人碰过的门闩。
然后,她们互相搂抱着,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待着。
14、密林遇险
克莱顿走进密林之后,船员们——“阿罗号”的反叛者——开始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一点大家的意见都一致,那就是赶快回到停泊在港湾里的“阿罗号”上。在那儿至少不致于受到长矛的攻击。因此,就在珍妮·波特和艾丝米拉达在小屋里为自己顶门“设防”的时候,这群胆小的亡命之徒便分乘那两条把他们送上岸的小船,匆匆忙忙向港湾驶去。
泰山这天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脑子里一直索绕盘桓着种种神奇瑰丽的色彩。但是对于他,最美妙的莫过于那个美丽的白人姑娘的面庞。
这林莽之中,至少有他的同类了,这一点他已深信不疑。那个年轻人和那两个老头,也正是他想象之中“自己人”的样子。
可是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也像他已经见到的另外那些人一样地凶残。大概仅仅因为没有武器才没能杀人。如果他们也武装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泰山看见年轻人拣起受了伤的斯纳帕斯掉在地上的手枪,藏到怀里,还看见他在那个姑娘进小屋时,把枪偷偷塞到她手里。
他不明白他看到的这一切背后包藏着什么样的动机。可是完全出于直觉,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和那两个老头。至于那个姑娘,他更怀着一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的渴望之情。他也喜欢那个块头很大的黑女人,因为她显然和姑娘有某种联系。
对那些水手,特别是斯纳帕斯,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仇恨。他从他们威胁的手势和脸上邪恶的表情看出他们是另外那几个人的敌人。他下定决心,要密切注意事态的发展。
泰山奇怪为什么那几个人钻进了密林,而且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人会在灌木丛里迷路。对于他,那曲径迷宫就像别人对家乡的条条大路一样一目了然。
看见水手们已经划着桨向大船驶去,姑娘和她的同伴也都平平安安躲进小屋,泰山决定踉在那位年轻人后面到密林里走一趟,弄清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荡着树枝向克莱顿消失的方向飞快穿行,不一会儿便隐隐约约听见这个英国人呼唤他的朋友的声音。
眨眼之间,泰山便追上了克莱顿。这个白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正靠着一棵树擦额头的汗水。“人猿”将自己隐藏在稠密的枝叶后面,热切地望着这个新结识的“同类”。
克莱顿不时大声呼喊,泰山终于明白,他是在找那个老头儿。
泰山正要飞身而去,亲自出马,寻找他们,忽然看见密林中隐隐约约闪过一道黄色的光,一只皮毛光滑的野兽正小心翼翼地向克莱顿接近。
原来是豹子席塔。泰山已经听见青草拂动的沙沙声,可是那个年轻人竟一点儿也没有察觉。泰山十分奇怪,他怎么会听不见这么大的响动呢?泰山也从来不曾想到席塔的动作会是这样“拖泥带水”。
这个听觉无法和泰山相比的白人压根儿就没有听见什么响动。这时席塔已经蹲下来,准备向他扑过去。突然一声猿向敌人发出挑战时的可怕的尖叫划破丛林死一样的寂静。席塔掉转头,钻进灌木丛,落荒而逃。
克莱顿吓得一下子站起来,浑身的血变得冰凉。他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可怕的啸叫声。他不是一个胆小鬼,可是如果有人感觉过冰凉的手指抓挠自己的心是什么滋味儿的话,威廉·塞西尔·克莱顿——英国勋爵格雷斯托克的长子,这一天在非洲丛林深处,可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一个庞然大物从身边的灌木丛猛然逃窜而去,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就在头顶响起,对克莱顿的勇气实在是一次最大的考验。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正是这声尖叫救了他的命;更不会想到,发出这声尖叫的竟是他自己的堂兄弟——真正的格雷斯托克勋爵。
天已黄昏,克莱顿又失望又害怕,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他不知道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在这茫茫夜色中继续寻找波特教授,还是该回到那间海滨小屋。在那儿,他至少可以保护处于“危机四伏”的珍妮。
他不想空着两手回到“宿营地”,更不想把珍妮一个人留在“阿罗号”那些叛匪的手。心儿里,留在丛林那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危险之中。
他又想,也许教授和菲兰德已经回“宿营地”了。是的,这倒十分可能。而且至少他应当在继续这场完全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寻找之前,先回去弄个明白。于是,他穿过枝叶稠密的灌林丛,跌跌绊绊地向他认为小屋座落的方向走去。
泰山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竟然朝密林深处木本加的村在走去。机灵的“人猿”立刻意识到他迷路了。
对于泰山这简直无法理解。他的判断力告诉他,谁也不会只拿一只长矛就冒险到那些凶狠的黑人的村庄。而且他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子,一眼就让人看出不大会用这件武器。他也不是沿着那两个老头儿走过的路走,他们俩早已穿过小路,离开这儿了。这一切,在泰山那双眼睛看来,真是一清二楚。
泰山茫然不知所措。如果不赶快把这个没人保护的年轻人领回到海滩,用不了多久,凶残的林莽就会轻而易举地把他吞灭。
是的,这密林中还有雄狮努玛。哦,此刻,它就在这个白人右边十几步远的地方偷偷摸摸地走着。
克莱顿已经听见那个宠然大物跟他呈平行线潜行时发出的声音。然后,暮色中蓦地响起那只野兽雷鸣般的吼叫声,年轻人停下脚步,举起长矛,直盯盯地望着传来这可怕叫声的灌木丛。那里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树影,夜色越来越浓了。
天哪!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儿,被野兽的獠牙撕得粉碎,巨大的爪子踩在胸口,你的脸都能感觉到他们热乎乎的呼吸。
一瞬间,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克莱顿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手里举着那支长才。过了一会儿,灌木丛响起牺牺嗦嗦的声音,那只野兽正从他身后偷偷摸摸窜过来,已经准备纵身猛扑了。直到这时,克莱顿才看见离他不到二十尺,有一只肌肉柔软灵活而又十分强壮巨大的雄狮。它的脑袋呈黄褐色,披散着黑色的鬃毛。
这只巨兽肚子贴地,非常缓慢地向前移动看。当它的目光和克莱顿相遇,它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收起两条后腿。
年轻人望着它,感到极度痛苦。他既不敢把长矛扔过去,又没有拔腿逃跑的力气。
这时,他听见头顶的大树上有什么在响动。寻思,一定又有了新的危险。但是他的目光不敢离开眼前那双闪着绿光的黄眼睛。突然,半空中响起宛若班卓琴弹拨的弦声,一支毒箭已经射到那头半蹲着的狮子黄色的皮上。
巨兽因为疼痛和愤怒猛地扑了过来。克莱顿跌跌绊绊,总算闪到一边,再回过头看这头狂怒的兽中之王时,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就在这头狮子回转头重新发起进攻的一瞬间,一个半裸的巨人从他头顶那棵大树上跳下来,不偏不倚正好骑在狮子身上。
然后,就像掠过一道闪电,一只肌肉像小山一样隆起的铁臂紧紧勒住了这头雄狮粗壮的脖子。眨眼之间,猛兽已经被提着后腿倒悬在空中。它咆哮着,抓挠着,“巨人”却显得自在轻松。那样子,就像克莱顿提着一只小狗。
在闪烁的星空下,在非洲丛林中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将永远深深烙在这个英国人的脑海里。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完美的形体与巨大的力量的化身。但是,他与这只巨兽的拼搏并不单靠力气。因为,他虽然身强力壮,肌肉发达,但是和雄狮努玛相比,还难以匹敌。是灵活的头脑和那把锋利的猎刀使他占了上风。
他的右臂勒着狮子的脖颈,左手持刀对准它那没遮没拦的左肩后部猛刺数刀。那头狂怒的野兽上下突奔,奋力挣扎,终于直立后腿,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无力地搏斗着。
如果这场战斗再持续几秒钟,那后果也许完全不同。可是一切结束得那样快,狮子还没有从惊恐中完全清醒,便一动不动地摔倒在地上。
然后,那个奇怪的身影从狮子的尸体上站起来,把充满野性的、漂亮的头颅望后一仰,发出刚才让克莱顿大惊失色的那种可怕的叫声。
克莱顿看见,在他的面前矗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赤身裸体,只裹着一块缠腰布,腿和胳膊上都戴着一些野蛮人喜欢的装饰品,但紧贴胸前光滑、黝黑的皮肤,闪动着一个镶嵌珍贵钻石的小金盒。
猎刀已经插进自制的刀鞘。那人正在拣弓和箭袋。那是他刚才从树上跳下来和狮子搏斗时掉在地上的。
克莱顿用英语和这个陌生人说话。感谢他奋不顾身搭救自己,赞美他表现出来的力量和灵巧。那个人只是直盯盯地望着他,轻轻耸了耸结实的肩膀,那意思是这种事情不值一提,也可能是对克莱顿说的语言一无所知。
把弓和箭袋挎到背上之后,这个野人——克莱顿这样认为——又拔出猎刀,十分敏捷地从狮子身上割下十几条肉。蹲在地上吃了起来,边吃边示意克莱顿也来一起受用。
他那洁白有力的牙齿嚼着渗血的生肉,吃得很香。克莱顿却不能跟这位奇怪的“东道主”一起分享没煮过的生肉。他只是直盯盯地望着他,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这人一定就是那位“人猿泰山”。这大早晨,他见过他别在小屋门上的字条。
如果这样,他一定会说英语。
克莱顿又试着跟这个“人猿”讲了几句话。可是他的回答是一种类似猴子“说话”的叽哩哇啦的声音,还混和着与别的野兽相似的啸叫。
不,这不可能是人猿泰山。显然,他对英语一窍不通。
泰山美餐之后,站起身,朝着克莱顿一直走着的这条路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了指,然后甩开大步,穿过丛林向这个方向走去。
克莱顿大惑不解,踟躇不前。他以为野人要把他带进这座“迷宫”深处。泰山见他没有跟上,又返回来,抓住他的上衣,拉着他朝前走。直到相信克莱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才放开手。
英国人却认为,他已经成了阶下之囚,再无别的选择,只好跟在“捕获者”身后走这条凶险的路。就这样,他们在丛林中慢慢地走着。这时漆黑的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森林。黑暗中潜行的野兽,爪子落在草木间,发出牺牺嗦嗦的声音,混合着树枝被折断的喀嚓声、兽类充满野性的嗷叫声,紧紧地包围着、压迫着克莱顿。
突然,克莱顿听见一声微弱的枪响,只有一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夜色越来越浓,在那座靠近海滨的小屋里,两个完全吓坏了的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坐在那条低矮的长凳上。
黑人妇女歇斯底里地边哭边抱怨那个倒霉的鬼日子,让她离开了亲爱的马里兰①。白人姑娘虽然没哭,外表上也很平静,一颗心却因为种种不祥的预感和恐惧刀绞似的难受。她现在已经不再考虑自己,她更为那三个在茫茫林悔的无底深渊中瞎走的男人焦急。那凶猛、可怕的丛林居民觅食时发出的尖叫、咆哮、狂吠和长啸,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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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里兰(Mary land):美国州名。
现在又传来一个巨大的身体蹭小屋墙壁的声音。她还听见那巨大的爪子在地上来回走动。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屏声敛息,就连森林的喧闹也变成喃喃细语。然后,她听得十分真切,外面那只野兽正在嗅那扇离她不到两尺的门。姑娘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越发紧紧地抱住黑人妇女。
“嘘!”她轻声说,“别出声,艾丝米拉达。”因为看起来正是这个女人的呜咽和呻吟引末了这只正在薄薄的墙壁外面来回走动的野兽。
门板上传未爪子抓挠的声音。野兽想破门而入。可是不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了。她听见它又绕小屋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走动的声音在窗口停下,姑娘那双惊恐的眼睛盯着那儿一动不动。
“天哪!”她喃喃着。月光下,花格窗上映出一个巨大的狮子头的剪影,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正凶狠地望着她。
“瞧,艾丝米拉达!”她悄悄地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们该怎么办?瞧!快!窗户!”
艾丝米拉达抖抖嗦嗦,越发紧紧抱住女主人。她朝月光照耀的小方窗框偷偷瞥了一眼,母狮子正好发出一声低沉、凶残的嗷叫。
这可怜的女人看到的情景,对于她本来就已经是超负荷的神经实在是无法承受了。
“哦,天哪!”她尖叫着,身子一歪,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似乎过了许久,巨兽那只前爪仍然搭在窗台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向屋里张望着。过了一会儿,它那双硕大的爪子抓住窗上的格栅,似乎要试一试它能经住多大力量。
姑娘吓得差点没喘上气来。所幸那个脑袋恰在此时从窗前消失。她听见狮子离开窗口,又走到门前,门板上立刻又响起那双利爪抓挠的声音。只是这次它使出更大的力气,发疯似的摇晃着那块厚重的木板,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去,抓住这两个没人保护的牺牲品。
如果珍妮姑娘知道这扇用许多层木板钉起来的门能经得住巨大的冲击,她也就用不着害怕母狮子从这儿进来了。
当年,约翰·克莱顿在钉这扇粗糙但结实的门板时,做梦也不曾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它会保护一个那时候还没有诞生的漂亮的美国姑娘免遭吃人巨兽的獠牙与利爪的残杀。
母狮子一会儿嗅嗅门板,一会儿抓抓门框,折腾了足足二十分钟。它因为被挡在门外,恼羞成怒,不时发出凶残、野蛮的嗷叫。最后它终于放弃了破门而入的企图,又回到窗口,先在窗下停了一会儿,然后纵身跃起,用尽全力朝已经被风雨剥蚀的格栅撞了过去。
姑娘听见木头格栅虽然被撞得吱吱咯咯直响,可还是经住了这种猛烈的冲撞,那个庞然大物又跌回到窗户下面的泥地上。
母狮子一次又一次重复它这套“战术”,吓呆了的波特小姐看见格栅上有几个地方终于被撞开。再细看时,狮子已经把脑袋和一只爪子伸进了小屋。
母狮子有力的脖颈和肩胛骨慢慢地把窗上的木栅挤开,富有弹性的身子也挤了进来。
姑娘神志恍懈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胸口,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凝望着离她只有十英尺远的那只咆哮的狮子。她的脚边躺着吓昏过去的黑女人。如果能把她喊醒,两个人齐心协力,也许能打退这只凶猛的嗜血成性的“入侵者”。
珍妮弯下腰,抓住黑女人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
“艾丝米拉达!艾丝米拉达!”她喊道,“帮帮忙,要不然我们就都完了!”
艾丝米拉达慢慢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只饥饿的母狮子垂涎欲滴的獠牙。
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得尖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在屋子里乱爬起来,边爬边扯开嗓门儿大喊:“哦,天哪!哦,天哪!”
艾丝米拉达足有二百八十磅重。因为极度恐惧,再加上极度肥胖,那副四肢着地东滚西爬的样子还真让人迷惑不解,捉摸不透。
有一会儿,母狮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口,紧张地望着满地乱窜的艾丝米拉达。她似乎在找橱柜,并且想把自己肥胖的身子挤进去。可是橱柜隔板之间的距离只有九到十英寸,她只把脑袋挤了进去,然后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她叫声凄惨、刺耳,丛林里的豺狼虎豹的叫声与之相比也都黯然失色。
艾丝米拉达昏过去之后,母狮子又开始从越来越松的格栅往屋里硬挤。
姑娘紧贴离窗口最远的那堵墙壁站着,脸色苍白,浑身僵直。恐惧的浪潮一阵紧似一阵向她袭来,她真想找个缝隙,逃条活命。突然,她那只紧贴胸口的手触到了克莱顿给他的那支手枪。
她赶快抽出枪,对准狮子的脑袋平举着,扣动了扳机。
伴着一道火光,爆发出一声巨响,那只野兽因为疼痛和愤怒也大吼一声。
珍妮·波特看见那个巨大的身影从窗口消失,她也昏了过去,手枪掉在身边。
可是狮子并没有被她打死,子弹只是伤着了它的腿,倒是那刺日的火光和雷鸣般的枪声让它吓了一跳,暂时停止了进攻。
过了一会儿,它便重返窗口,又十分凶猛地抓挠起窗上的栅木。不过现在效果已经不佳,那条受伤的腿使不上多少劲儿了。
狮子看见它的猎物——那两个女人,都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克服的阻力了,美餐就在眼前,只要从栅栏中间慢慢地爬进去,就可以享用一番了。
它慢慢地、一英寸一英寸地往里挤。不一会儿脑袋就钻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一条粗壮的前腿和肩胛骨也挤了进去。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那条受伤的腿,从挤得很紧的栅木中间慢慢伸过去。
用不了多久,两个肩膀就可以都钻进去了。那时,它那修长、柔软的身子,窄小的屁股便“畅通无阻”了。
恰在此时,珍妮·波特睁开了眼睛。
15、森林之神
克莱顿听见这声枪响之后越发陷入深深的恐惧和忧虑之中。他想,这枪也许是哪个水手放的。可是他给过珍妮一支枪,过度紧张的神经总让他觉得珍妮正面临极大的危险。也许此刻,她正竭尽全力保卫自己免受野人或者野兽的袭击。
这位奇怪的“捕获者”或称为他的向导,是怎样想的,克莱顿只能大致作一些推测。但是他听见枪声,行动受到了影响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加快了脚步。克莱顿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虽然想尽力赶上,但还是“望尘莫及”。
他生怕再次迷路、便大声喊那位早已走在前头的“野人”。不一会儿,欣喜地看到,那人从头顶的一根树枝上十分轻捷地跳到他的面前。
泰山细瞅着这个年轻人,好像拿不定主意该拿他怎么办。后来,他弯下腰,向克莱顿打着手势,让他搂住自己的脖子。等这个白人爬到他的脊背上,泰山一纵身,便跳进枝叶葱笼的树木之中。
这以后的几分钟,年轻的英国人永生难忘。他觉得他和泰山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不停晃动的枝叶间穿行而泰山却因为觉得太慢显得焦躁不安。
他背着克莱顿从一根极高的树枝腾空而起,划过一条弧线,稳稳当当落在另外一根树枝上。然后,就像走钢丝的演员一样,踩着相互交错的树枝,在漆黑的夜色中,足足走了一百码远。
起初,克莱顿觉得十分害怕。可是等恐惧消除之后,便十分赞赏,甚至有点嫉妒这位“森林之神”浑身结实的肌肉和他在林莽之中显示出的奇妙的本能或是知识。
这样漆黑的夜晚,他在密林中穿行,就像自己大白天在伦敦街头漫步一样自在轻松,平安无事。
有时候,头顶的枝叶不太稠密,明亮的月光便在克莱顿惊奇的眼前,照亮了他们正在上面穿行的这条奇妙的“路”。这时,望着下面仿佛无底的深渊,他紧张得连气也喘不上来。因为泰山要走一条最近的路,所以经常是在距离地面一百英尺的高空穿行。
克莱顿虽然觉得他们已经飞快如风,泰山却认为和他平常的速度相比是慢了一些。因为他不得不寻找能经得住两个人重量的粗树枝。
不一会儿,他们便回到海滩前面那块空地。泰山听觉敏锐的耳朵已经听见狮子奋力挣扎,破窗而入的声音。他飞身一跃,克莱顿觉得似乎是从一百英尺的高空落到地面,但是那样轻捷,竟没有一点震动。克莱顿从“人猿”身上下来,看见他像一只松鼠向小屋猛冲过去。
英国人也跟着他飞快地跑过云,刚好看见那只就要钻进小屋的巨兽卡在窗外的两条后腿。
珍妮睁开一双眼睛,意识到危及生命的灾难就在眼前那颗勇敢的、年轻的心已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惊讶地看见那头巨兽被什么力量慢慢地向窗外拉去,借着明亮的月光,她还看见两个男人的脑袋和肩膀。
克莱顿转过小屋的墙角,看见“人猿”正两只脚蹬着小屋的墙角。一双手抓着狮子的长尾巴,用尽全力从屋里往外揪那只野兽。
克莱顿赶快跑过去帮忙。“人猿”用一种专横的口气吱吱喳喳地对他说着什么。克莱顿虽然明白那是对他下的什么命令,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终于,那个庞然大物被他们俩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人猿”这种鲁莽但勇敢的行为使克莱顿肃然起敬。
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白人姑娘,他敢赤手空拳,抓住尾巴,从窗口往出拖这个张牙舞爪、嗜血成性的“兽中之王”,这岂不是一种最了不起的英雄主义?
对于克莱顿,就完全是两码事了,因为这个姑娘不但是他的同类、同胞,而且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
尽管他知道,这只母狮子会三口两口就把他和“人猿”吃掉,也还是一定要把它拉出来,使珍妮·波特免受其害。后来,他想起刚才在丛林里亲眼看见这个怪人和那只鬃毛墨黑的巨狮搏斗的情景,便增加了战胜眼前这头野兽的信心。
泰山还在向克莱顿发布他一点儿也听不懂的什么“命令”。
他是想告诉这个傻头傻脑的白人,用他的毒箭刺母狮子的脊背和肚子,还让他拔出挂在自己身后的那把锋利的猎刀向它的心脏捅。泰山不敢放开狮子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他知道,这个没多大力气的白人,自个儿拉这个庞然大物,连一秒钟也支持不了。
母狮子被慢慢地拉出窗口。最后两个肩膀也终于出来了。
这时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在克莱顿的眼前。原来泰山一直绞尽脑汁想办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赤手空拳对付这只狂怒的巨兽。突然,他想起和特冈兹进行的那场搏斗。因此,等狮子粗壮的肩膀离开窗户,全靠搭在窗台上的两只爪子支撑身体的时候,泰山突然放开猛兽。
接着,他像一道闪电,骑到母狮子的背上,一双铁臂按照那天和特冈兹血战获胜的办法在这头野兽身上摆出一个“全尼尔森”的架势。
母狮子大吼一声,身子完全翻转过来,被敌手压在下面。黑发巨人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用一双铁臂把它的脖子越勒越紧。
母狮子伸出爪于在空中抓烧着,在地上来回翻滚着,想把这个奇怪的对手从背手甩下去。但是那仿佛是两道铁箍似的手臂越勒越紧,它的脑袋在黄褐色的胸前越垂越低,
“人猿”紧勒母狮子的手臂使劲往高抬,狮子的挣扎越来越不起作用了。
克莱顿看见泰山两个肩膀发达的肌肉和胳膊上的二头肌在银色的月光下,绷得像一块块铁疙瘩。他坚持着,作着极大的努力,母狮子的颈椎骨喀嚓一声终于断成两截。
泰山立刻站起身来。克莱顿在这一天里,第二次听见巨猿在欢呼胜利时发出的野蛮的咆哮。然后,他听见珍妮极度痛苦的呼喊声。
“塞西尔——克莱顿先生!哦,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克莱顿赶快跑到小屋门口,大声喊着,告诉她已经平安无事,让她把门打开。她赶快尽力抬起那根粗重的门闩,打开门,把克莱顿一把拉了进来。
“这可怕的声青是从哪儿传来的?”她紧紧偎依着他,轻声问。
“这是从刚才救你性命的那个人胸膛里迸发而出的凯旋之歌,波特小姐。等一下,我去把他领来,你好谢谢他。”
这个已经吓坏了的姑娘不肯自己一个人留在屋里,便跟克莱顿一起走出小屋,走到那头死狮子躺着的窗口下面。
人猿泰山已经走了。
克莱顿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两个人便又回到小屋,这里毕竟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这声音太可怕了!”珍妮说,“我连想起来都会浑身发抖。我不相信,人的喉咙能发出这种可怕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可是这是真的,波特小姐。”克莱顿回答道,“也可以说,如果不是出自于人的喉咙,至少也是‘森林之神’的欢呼。”
接着,他把自己和这个怪人邂逅的事情讲了一遍。告诉她,这个野人怎样两次救了他的性命;告诉她,他多么有劲儿,多么灵活,多么勇敢。还说,他虽然皮肤黝黑,一张脸却很英俊。
“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最后说,“起初我以为他一定就是那位‘人猿泰山’,可他既不会说英语,也听不懂英语。这种推论就站不住脚了。”
“好了,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姑娘说道,“反正我们的性命他救的。愿上帝保佑他在这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里平平安安!”
“阿门!”克莱顿也非常动情地说。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还活着吗?”
克莱顿和珍妮回过头,看见艾丝米拉达坐在地板上,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一对年轻人的存在足可以证明她是否还活着。
现在,轮到珍妮·波特小姐对这一幕悲喜剧作出反应了。她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一边呜咽,一边歇斯底里地笑出了声。
16、“太奇怪了!”
小屋以南几英里,狭长的沙滩上,站着两个老头,正在喋喋不休地争论。
他们眼前是浩渺无际的大西洋。背后是非洲大陆,周围是原始森林那种穿不透的、浓浓的夜色。
野兽在咆哮、嚎叫,各种神秘、可怕的响声不绝于耳。为了找“宿营地”,他们已经逛游了好几英里,可方向总是不对。他们简直连一点“迷途知返”的希望也没有,就好像突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样的时候,他们的聪明才智都必须运用到解决眼下这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上,以便踏上重回营地的“老路”。
塞谬尔·菲兰德在发表高论。
“可是,亲爱的教授,”他说,“我仍然认为,要不是十五世纪斐迪南①和伊莎伯拉②在西班牙战胜摩尔人③,世界会比我们今天的样子进步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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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斐迪南(Ferdinand):亚拉冈王。亚拉冈是西班牙东北部之一地区,从前为一国。
②伊莎伯拉(Lsabella,1451—1504):斐迪南五世之妻,1474—1504为西班牙北部的王国Gas tile女王,1479—1504为Gastile及Leou女王。
③摩尔人(Moor):非洲西北部伊斯兰教民族。
“摩尔人是一个善于容忍、心胸开阔、崇尚自由的民族,他们有发达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正是他们这个类型的人使得我们今天在美洲和欧洲看到的现代文明成为可能。而西班牙……”
“啧啧,亲爱的菲兰德先生,”波特教授打断他的话,“我们信仰的宗教确确实实阻碍了你刚才所说的种种行业的发展。伊斯兰教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只能永远是科学进步的绊脚石。它标志着……”
“天哪,教授,”菲兰德先生突然打断波特先生的话头,他的目光正注视着丛林,“好像有什么东西向我们走了过来。”
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朝近视眼菲兰德先生指的方向张望着。
“啧啧,菲兰德先生,”他不无责备地说,“难道我必须经常提醒你集中精力吗?须知,只有精力集中,专心致志,在即兴提出某个问题时,才能灵感顿生,爆发出思想的火花。而对于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这种事情是常有的。现在我又发现你竟敢不顾礼仪,打断我的思路,奢谈什么猫科四足动物。我刚才止说,菲兰德先生……”
“天哪,教授!那可是一头狮子?”菲兰德先生惊叫道。他眯细一双视力很差的眼睛,紧张地瞅着黑漆漆的热带灌木丛中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是的,是的,菲兰德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在说话的时候使用俚语,那就随你的便,说什么lion①去吧。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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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lion:原意为上文菲兰德所说之“狮子”,此处是波特教授所指“俚语”中的某一个词汇。
“哎哟,天哪!教授,”菲兰德又打断他的话,“请允许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毫无疑问,即使我们先把您那个迷人的‘猫科食肉动物’的话题说完,再讨论世界性的灾难,那些十五世纪被征服的摩尔人现在也还得继续生活在灾难之中。”
这当儿,狮子已经无声无息地、不失尊严地走了过来。它站在那儿好奇地望着这两个离它只有十步远的老头。
月光如水,洒在海滩上。这个奇怪的组合——两个老头。一只狮子——在黄沙映衬之下,轮廓那么鲜明,对比那么强烈。
“太应该受到指责了,太不像话了。”波特教授大声说,声音里还有一丝愤怒,“菲尔德先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听说过允许这种动物在笼子外面自在逍遥地乱走。当然我一定要把这种对道德规范不能容忍的肆意践踏,报告给这附近的动物园管理人员。”
“非常正确,教授,”菲兰德先生说,“越快越好,马上就走!”
菲兰德先生抓住教授的胳膊,朝可能在他们和狮子中间拉开最大限度距离的方向拔腿就走。
没走多远,菲兰德先生回转头瞥了一眼,十分害怕地看见狮子正跟在他们身后。他紧紧抓住大声抗议的教授,走得更快了。
“哦刚才说过,菲兰德先生……”波特教授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菲兰德先生又朝身后飞快地瞥了一眼。狮子也加快了步子,和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不变的距离。
“它跟着我们呢!”菲兰德先生吓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撒腿就跑。
“啧啧,菲兰德无生,”教授责备道,“一个有身份的人这样张慌失措可是太有失体统了。朋友们要是在大街上看见我们这副轻薄相,该怎么想?哦,让我们的行为举止更得体一点吧!”
菲兰德先生又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
狮子步履轻松,一蹦一跳,离他们只剩下五步远了。
菲兰德先生放开教授的胳膊,发疯似的跑了起米,那速度会给任何一个田径代表队增添光彩。
“我说过,菲兰德先生……”波特教授尖叫着——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自己也“粗喉咙大嗓子”起来。他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一双凶残的黄眼睛和半张着的嘴。而且真正是近在咫尺!
月光下,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身着燕尾服,头戴缎礼帽,紧跟在塞谬尔·菲兰德先生身后跑了起来。
他们前面不远,丛林向一条狭窄的海岬延伸过去。他看见塞谬尔·菲兰德先生连蹦带跳,飞快地向那儿跑去,大概是希望在树林里找到一个避难的地方。就在那绰绰树影里,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饶有兴味地观看这场“比赛”。
原来是人猿泰山。他正咧着嘴嘻嘻嘻地笑着,看这场古怪的游戏——“猴子学样”。
他心里清楚,眼下,这两个人还不会遭到这头狮子的袭击。因为熟知森林里动物那套鬼把戏的泰山看出,雄狮努玛之所以让这两个本来可以一口吃掉的猎物在前头这样跳跳跳跳地跑,是因为它吃饱了肚子。
狮子可能就这样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到它的肚子饿了。但是,只要不惹恼它,它很快就会玩腻这套把戏,放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巢穴。
当然,也还有一种最大的危险,那就是如果他们俩谁不小心绊倒了,这个“黄皮魔鬼”就一定会扑过去咬死他。因为它经不住这种快乐的诱惑。
因此泰山赶快荡到一根比较低的树枝上,这根树枝跟那两位越来越近的逃命人正好在一条线上。塞谬尔·菲兰德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爬上树找一个安全的所在了。泰山一个“海底捞月”,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的树杈上。
等教授跑过来,他又弯腰把他提起来。困惑不解的雄狮努玛咆哮着跳起来,想抓住正在消失的猎物。
两个老头紧紧抱着粗壮的树枝喘着粗气。泰山背靠树干蹲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他们,觉得又好奇又好玩儿。
还是教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太痛心了,菲兰德先生,你在一个低等动物面前居然表现得这样没有男子汉气魄。由于你的胆小,害得我竭尽全力追你,好继续我们刚才的谈话。如我所说,菲兰德先生,那阵儿你打断了我的话,摩尔人……”
“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菲兰德先生插话说,声音显得冷冰冰的,“有时候,忍耐会变成罪过,而罪过又可以披上美丽的外衣,把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你谴责我胆小。你说你疯跑仅仅是为了追上我,而不是为了逃脱那只狮子的利爪。请你注意,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我可是个敢拼命的人。忍耐得太久,就是一条虫子也要动一动的!”
“啧啧!菲兰德先生,啧啧!”波特教授告诫道,“你太忘乎所以了。”
“我什么也没忘!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相信我,先生,我仅仅是因为尊重您在科学界崇高的地位和您满头的白发,才尽力约束自己。”
教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但是全都罩在浓浓的夜色里。过了一会儿他说:
“听我说,斯凯尼·菲兰德,”他一副挑战的样子,“如果你想打架,脱了外套到地上打。我会像六十年前在胖子伊文思的谷仓后头那条小胡同一样,打你个鼻青脸肿。”
“阿尔克!①”菲兰德先生惊讶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话听起来可真妙呀!当你通情达理的时候,阿尔奇,我崇敬你。可是这二十年来,你好像完全忘记什么叫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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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克:阿尔奇米迪斯的呢称。
教授颤巍巍地伸出一只瘦骨鳞峋的、苍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老朋友的肩膀。
“原谅我,斯凯尼。”他轻声说,“还不到二十年呢。只有上帝知道,自从他把我的另一个珍妮夺走之后,为了女儿,也为了你,我是怎样努力使自己通情达理啊!”
菲兰德也悄悄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握住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再没有别的话语比这个举动更能使两位老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了。
他们半晌没有说话。狮子在树下紧张地走来走去。泰山默默地蹲在靠近树干的稠密的枝叶里,就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
“当然是你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拉上树的。”教授终于说,“我要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可我没拉你呀,教授。”菲兰德先生说:“天哪!这阵子光顾了斗嘴,竟然忘了我自己也是被一种外界的力量拉上树的。这棵树上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跟我们呆在一起。”
“是吗?”波特教授突然喊道,“你能肯定吗?菲兰德先生?”
“绝对肯定,教授。”菲兰德先生回答道,“我想,我们该谢谢这个人。他也许就坐在您那儿呢,教授。”
“什么?这是什么话?啧啧!菲兰德先生,啧啧!”波特教授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向菲兰德先生这边挤过来。
恰在这时,人猿泰山觉得努玛在树下徘徊的时间够长的了,便仰面朝天发出类人猿向敌人警告或者挑战时发出的那种可怕的叫声。这声音在两个老头的耳边回荡。
两个朋友浑身颤抖,紧紧抱在一起,蜡缩在那棵不十分稳当的树枝上。他们看见狮子听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之后,停下脚步,然后向丛林飞快地跑去,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
“连狮子也吓得发抖。”菲兰德先生轻声说。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波特教授喃喃着,发疯似的抓往菲兰德先生,因为刚才突然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霉的是,菲兰德先生现在身体的重心也已经不稳,只要波特先生稍给他加一点力,这位忠心耿耿的秘书便会从树上倒栽下去。
他们俩在树枝上晃荡了几下,便紧紧抱在一起从树上跌了下来,同时发出几声全无学者风度的尖叫。
好长时间这两个人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他们都确信,只要发现自己皮开肉绽,骨头折断,再想有所动作就绝对不可能了。
后来,还是波特教授先试着动了动一条腿。他惊讶地发现,这条腿和以前一样的好使。他又抬起另外一条腿,伸了一下。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喃喃着。
“谢谢上帝,教授。”菲兰德先生压低嗓门儿热烈地说,“这么说,您还活着?”
“啧啧,菲兰德先生,啧啧。”波特教授说,“我还不十分清楚呢!”
波特教授十分焦急地扭动了几下右臂,太妙了!这条胳膊完好无缺。他又屏着呼吸,平躺在地下甩了几下左臂,也活动自如。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说。
“您这是给谁发信号呢,教授?”菲兰德兴高采烈地问。
波特教授对这个充满稚气的问题不屑一答。他从地上轻轻抬起头,前后活动了六七次。
“太妙了!”他说,“我的脖子还能动。”
菲兰德先生一直没有动窝。他也不敢作这种尝试。如果一个人的胳膊、腿、脊梁骨都摔断的话,他还怎么能动弹得了?
他的一只眼睛被绵软的沙土埋住了,另一只眼斜睨着还躺在地上的波特教授。
“多惨呀!”菲兰德先生感叹道,“脑震荡,外加全身性心理失常。这可真是太惨了!可怜我还这么年轻!”
波特教授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弓起腰,活像与一只狺狺吠叫的狗对峙的公猫。他坐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一遍。
“都在这儿呢,一件也没少,”他快活地喊道。“太奇怪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朝还躺在地上的塞谬尔·菲兰德先生轻蔑地瞥了一眼,说道:
“啧啧!菲兰德先生。这可不是躺在地上舒舒服服睡懒觉的时候。我们必须赶快起来干正事儿呢!”
菲兰德先生扒开沙土,睁开另外一只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波特教授,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试着往起爬,万分惊呀地发现,居然一举成功!
波特教授刻薄的不公正的讽刺,把他气得要命。他刚想报之以同样尖酸的挖苦,突然看见几步开外,有一个奇怪的身影,正直盯盯地看着他们。
波特教授用外套袖子仔仔细细擦了半晌那顶亮闪闪的缎子礼帽,刚戴到头上,看见菲兰德先生向他身后指着什么。他转过脸,看见一个巨人一动不动站在他的面前。那个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围了一块缠腰布,戴几件金属装饰品。
“晚上好,先生!”教授摘下帽子说道。
巨人没有答话,只是打手势让他们跟他走,同时在海滩上甩外大步,朝他们刚才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我想,我们还是跟他走为妙。”菲兰德先生说。
“啧啧,菲兰德先生,”教授回答道,“刚才你还跟我来了一场逻辑性极强的辩论,证明你的理论完全正确,硬说宿营地在正南。我当时虽然不同意,最后还是被你说服了。现在我坚信,必须向南走,才能找到我们的朋友。因此,我要继续朝南走。”
“可是,波特教授,这个人可能比我们俩都更熟悉这儿。他看起来就是这地方长大的。我们至少跟他走上一小段。”
“啧啧,菲兰德先生,”敬授又说,“我是个很难被人说服的人,可是一旦被人说服了,又决不改变主意。因此即使要在非洲大陆兜个大圈子才能到达目的地,我也过是要朝正南的方向走。”
泰山看见这两个怪人没跟他走,便又返了回来,打断了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争论。
他朝他们比比划划打手势,可两个老头还站在那儿争论不休。
泰山被他们这种无知和固执搞得不耐烦了。他一把抓住吓坏了的菲兰德先生的肩膀,没等这位可尊敬的先生弄清楚是要他死,还是留他一条活命,脖颈已经被泰山那根绳子结结实实地套住了。
“啧啧,菲兰德先生,”波特教授告诫道,“你屈从于这种侮辱,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可是他话音儿未落,脖子也被同一条绳子结结实实地绑上了。泰山拉着教授和他的秘书径自向北走去。
两个老头又累又失望,在死一样的寂静中似乎走了好长时间。实际上不一会儿,他们就爬上一道小山梁,小屋就在前面不到一百码的地方,两个老头看了十分高兴。
泰山在这儿放开他们,朝小屋指了指,便消失在旁边的丛林里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教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瞧,菲兰德先生,跟平常一样,我这个人总错不了!要不是你固执己见,我们用不着受这么多的屈辱,也不会差一点送了性命。以后需要聪明的劝告时,就要敢于允许自己听从更成熟、更有实践经验的。心灵的引导。”
这场历险记快乐的结局太让塞谬尔·菲兰德先生感到宽慰了,也顾不得教授的话多么尖酸刻薄,挽起他的胳膊便向小屋匆匆走去。
大团圆自然给这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带来极大的快乐和慰籍。直到黎明,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各自遭遇的凶险,推测他们在这片荒蛮的海岸上发现的这位奇怪的保护人的身份。
艾丝米拉达一口咬定这是上帝特意派天使来保护他们的。
克莱顿笑着说:“你要是看见他怎样狼吞虎咽,大吃生狮子肉,艾丝米拉达,你就会觉得,他可决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他的声音也没有半点来自天国的味道。”珍妮,波特说。想起杀了那头母狮子之后,“人猿”发出的可怕的叫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的行为举止和我想象中的神的使者的端庄也大相径庭。”波特教授说,“这位……哦,这位先生,怎么可以拴着两位受人尊敬、造诣甚高的学者的脖子,就像牵牛似的,拉着他们走过丛林!”
17、葬礼
天已大亮,从前天早晨起,他们几个谁也没吃一口东西,谁也没合一眼,直到现在才打起精神准备吃点东西。
“阿罗号”的叛匪们给这五个被他们放逐到原始丛林里的人留下一点肉干儿、罐头汤和蔬菜、饼干、面粉、茶,还有咖啡。他们早已饥肠辘辘,忙把这些东西拿来,胡乱填饱了肚子。
下一件事情是把这间小屋收拾得可以住人。大伙儿决定先把若干年前发生在这间小屋里的那幕悲剧留下的可怕的尸骨清理出去。
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对那几具骷髅颇感兴趣,很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他们说,那两具成人的骷髅一具是男性,一具是女性,而且都是白人。
至于那具极小的骨架,他们没怎么注意。从它躺在摇篮里面这样一个事实看,毫无疑问,是这一对不幸夫妇的婴儿。
收拾那具男人尸骨准备埋葬时,克莱顿发现一枚显然是这个男人临死时戴在手上的很重的戒指。因为有一根细细的手指骨还套在那个小金圈儿里。
克莱顿捡起戒指仔细察看着,突然惊讶地喊叫起来。原来那枚戒指上面刻着格雷斯托克家族的徽号。
与此同时,珍妮发现了橱柜里面的那些书。她打开一本,看见扉页上写着“约翰·克莱顿,伦敦”这样几个字。她又打开一个,急急忙忙察看着,发现书里只签着一个姓:格雷斯托克。
“啊,克莱顿先生,”她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书上签的是你的族人的名字。”
“还有这个,”克莱顿神情严肃地说,“这是格雷斯托克家族的戒指,自从我的叔父约翰·克莱顿——前格雷斯托克勋爵被认为在大海里失踪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它。”
“可是这些东西在这儿!在非洲原始丛林里!这一切你该怎么解释呢?”姑娘激动地叫喊着。
“只能有一种解释,波特小姐。”克莱顿说,“已故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并非葬身大海,他就死在这间小屋里,地板上这具惨不忍睹的骷髅便是他的遗骨!”
“那么,这位就一定是格雷斯托克夫人了。”珍妮指着床上那堆白骨,恭恭敬敬地说。
“美丽的阿丽丝夫人,”克莱顿说,“我经常听家父和家母讲起她的美貌和她那崇高的品德。可怜的女人。”他悲伤地喃喃着。
怀着一种深深的崇敬,他们把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的遗骨十分庄重地埋在这间非洲小屋旁边,在他们中间放着母猿卡拉的婴儿的遗骨。
菲兰德先生放那堆包在一块帆布里的细碎的婴儿的骨头时,仔细察看那个小小的头骨,然后把波特教授叫到身边,两个人压低嗓门儿又争论了几分钟: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波特教授说。
“天哪!”菲兰德先生说,“我们一定要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克莱顿先生。”
“啧啧,菲兰德先生。啧啧!”阿尔奇米迪斯·波特教授反对道,“让已经死亡的过去把过去的死亡埋葬吧。”
就这样,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这座奇异的坟墓重复着这句“悼词”。
四个同伴站在他的周围弯腰鞠躬,脱帽致敬。
人猿泰山在树上看着这庄严肃穆的葬礼。不过他的目光更多的时候却是在珍妮·波特漂亮的面庞和优美的身材上瞟来瞟去。
在他那质朴的、未曾开化的胸膛里,一种新的激情在涌动。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对这些人有这么大的兴趣?为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救这三个男人?可是他一点也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要从这个皮肉娇嫩的姑娘身边拉走那头狮子。
这几个男人肯定又蠢,又可笑,又胆小。甚至狮子努玛也比他们机灵。如果他们都是他的同类,他便怀疑自己过去那种因血统高尚而生的骄傲是否有道理。
可是这个姑娘,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他说不清为什么,只知道,她生来就是受保护的,而他就是为保护她而生的。
他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挖个大坑埋那些骨头。在他看来这毫无意义,谁也不会偷这种干骨头的。
如果骨头上还有肉,他就能理解了,因为这是他们防备鬣狗或者别的“丛林强盗”偷吃猎物的办法。
坟坑填好之后,这几位参加过葬礼的人向小屋走去。艾丝米拉达还在为那个就在今天之前她连听也不曾听说过、而且死了足足二十年的人痛哭流涕。后来,她偶然向港湾瞥了一眼,立刻止住了眼泪。
“瞧那些坏蛋!”她指着“阿罗号”尖声叫道,“他们太欺侮我们了。他们要从这个鬼岛溜走了!”
确实,“阿罗号”已经启锚,正慢慢穿过港湾的出入口,向大海驶去。
“他们答应给我们留些武器和弹药。”克莱顿说,“这些没有心肝的畜牲!”
“我敢肯定,这父是那个叫斯纳帕斯的家伙出的鬼主意。”珍妮说,“全是无赖,可他多少还有点比人性。如果他们没杀死他,他会把我们安顿好再走的。”
“真遗憾,他们没有在启航之前再来看我们一次。”波特教授说,“我曾经建议,请求他们把那些财宝留给我们。因为,要是那些东西丢了,我就全毁了。”
珍妮很伤心地望着父亲。
“没关系,亲爱的爸爸,”她说,“您求他们也没有用处。他们正是为了那些财宝才杀了他们的头儿,又把我们扔到这可怕的海滩。”
“啧啧,孩子,啧啧!”波特教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在实际生活中没有经验。”波特教授又回转身慢慢地向丛林走去,两只手在长礼服的“燕尾”之下反剪着,一双眼睛瞅着脚下那块土地。
女儿望着他惨然一笑,然后转过脸对菲兰德先生悄声说:“千万别让他再像昨天一样走丢了,您知道一全靠您了,要把他看得紧一点儿。”
“他变得越来越难控制了。”菲兰德先生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想他大概是去找动物园的管理员,向他们报告昨天夜里有头狮子在笼子外头逍遥呢!唉,珍妮小姐,你不知道,他多难对付!”
“不,我知道,菲兰德先生。我们俩虽然都爱他,只有您才能对付得了他。因为不管他对您说啥,他还是尊重您渊博的知识的,对您的判断也很相信。这可怜的人儿,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博学、什么是聪明。”
菲兰德先生的脸上是一副宽容而又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转身去追波特教授,心里想,对于波特小姐这种颇有点讽刺挖苦的恭维话,他究竟应当受宠若惊,还是应当忿忿不平?
泰山看见“阿罗号”高开海岸线的时候,那几个人脸上都现出惊恐的表情。再加卜船对他是个颇为奇妙的新鲜玩意儿,便决定赶到海湾入口处北侧一条突出的海岬,离得近一点儿看看这条船。如果可能,再弄清它的去向。
他荡着树枝在树林里飞快穿行,到达那条海岬的时候,船刚刚驶出港湾。因此,他把这座奇妙的、能在水上漂浮的“房子”看了个一清二楚。
甲板上大约有二十多个人,跑来跑去忙着拉船上的绳子。
风儿徐徐地吹。那条船驶过港湾时,升起的帆并不多。但是一出港口,所有的帆都升了起来,这样便可以尽可能灵巧地驶向大海。
这条船优美的动作把泰山看得简直入了迷。他真想跑到船上看一看。不一会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见北边遥远的海面上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他很纳闷,茫茫大诲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这时,“阿岁号”的了望台上一定也有人发现了这缕青烟。因为没过几分钟,泰山就看见,船上的帆往下落,而且掉转了船头,不一会儿,他就看出它要靠岸。
船头有个人不停地往大海里送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个铁玩意儿。泰山弄不清楚这是干什么。
船终于顶着风驶进海港,抛了锚,落了帆,甲板上一片混乱。
他们放下一条小船,船里放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小船下水之后,十二个水手划着桨,飞也似的向海岬驶来。泰山就蹲在那儿的一株树上。
小船渐渐驶近,泰山看见“耗子脸”站在船尾。
没走几分钟,小船便在海滩搁浅。船员们从船上跳下来,把大箱子抬出来放在沙滩上。他们在海岬的北面,因此,小屋里那些人一点儿也看不见这儿的情形。
船员们怒气冲冲地争吵了一会儿,“耗子脸”和几个伙伴爬上泰山隐藏着的那道徒岸,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
“这儿是个好地方。”“耗子脸”指了指泰山藏身的那株大树。
“哪儿都一个样。”他的一个伙伴说,“如果他们在船上发现这箱子财宝,就得充公。所以,必须赶快埋在这儿,日后,谁能逃脱绞刑架的惩罚,谁就可以再来这儿找回财宝,受用一番。”
“耗子脸”朝还在船上站着的那几个人喊了几声,他们才扛着铁锨、镐头慢吞吞地向岸上走了过来。
“快点儿干!你们这帮家伙。”斯纳帕斯——“耗子脸”大声呵斥着。
“别说了!”有一个人反驳道,“你又不是舰队司令官,你这个该死的矬子!”
“我是船长。我得让你们明白,你是船员。”斯纳帕斯尖叫着,骂出一大串难听的话来。
“当心点儿,小伙子们!”先前一直没说话的一个水手说,“我们自个儿打起来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说得对。”哪位对斯纳帕斯那种飞扬拔扈大为不满的水手说,“不过我们由着这个爱摆架子的家伙折腾,也吃不上好果子!”
“你们在这儿挖,”斯纳帕斯指着树下一个地方说,“你们挖的时候,彼得,你画一张标明这个位置的地图。这样,以后我们就能再找着它,你,汤姆,还有比尔,带两个弟兄把箱子抬上来。”
“你干啥?”先前那个水手问道,“光站在那儿监工?”
“快干!”斯纳帕斯恶狠狠地说,“你指望你们的船长也拿把铁锨挖土,是吗?”
水手们都忿忿不平地抬起头。谁都不喜欢斯纳帕斯自从杀了这伙叛匪真正的头儿金以后,他总摆出一副与大伙儿格格不入的臭架子,越发惹得大伙儿恨他。
“你是说,不想拿铁锨和大伙儿一块儿把活干完?你肩膀上的伤还不至于重到这个地步吧。”塔兰特——一直和他过不去的那个水手说。
“绝对不是!”斯纳帕斯回答道,手指紧张地握着左轮手枪的枪把。
“那么,是上帝不让你干活儿了?”塔兰特说,“你要是不想抡锨,就拿镐吧!”
说着,他抡起一把镐狠狠砸了过去,一下子刨塌了斯纳帕斯的脑门儿。
水手们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塔兰特这种冷酷的“幽默”造成的后果。后来一位水手打破了沉默。
“这个混蛋是罪有应得!”他说。
另外一个水手举起镐刨土,土很松,便扔下那把镐,拿起一把铁锨。别人也都动手挖了起来。谁也没再提起这场凶杀。不过干活儿的时候,大伙儿的心情比斯纳帕斯发号施令那阵好多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挖好一个足可以放那个箱子的坑。塔兰特建议应当挖得再大一点儿,把斯纳帕斯的尸体放在箱子上面。
“如果有什么人碰巧挖到这儿,可以迷惑他们一下。”他解释说。
大伙儿都觉得这个建议很妙,便把坑往长挖了挖,好盛那具尸体。然后又往下挖了一个坑,放那个箱子。箱子用船帆的篷布包着,放进坑里。放下去之后,箱顶距离墓穴还有一英尺,大伙儿便往里添土,直到和墓穴一样平;而且搞得“天衣无缝”。
两名水手把斯纳帕斯的尸体随随便便扔进坑里,扔下去之前,先取下他的枪和别的几件小玩意儿,这些东西部门了挖坑的人。
他们把坟坑添满土,上去踩了又踩,直到把它完完全全“夷为平地”。
然后把剩下的士四处扬洒开,又找来些干枯的树枝、灌木乱扔在“坟地”上,做得尽量自然,完全掩盖了这块土地曾经被人践踏的痕迹。
干完之后,船员们回到小船上,飞快地向“阿罗号”划去。
海风徐徐、水天相接之处那一缕青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显得浓重而潇洒。那一群叛乱的船员不失时机地升起所有的风帆,向西南逃奔而去。
泰山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难得一见,他们古怪的行为引起泰山深深的思索。
他想,人确实比丛林里的野兽还要愚蠢、凶狠。自己能生活在安逸恬静的大森林里,该是多么幸运!
泰山纳闷他们埋的那口箱子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不想要,干嘛不把它扔进大海?那不是更容易吗?
哦,他想,他们一定要这箱子东西。他们把它藏在这儿,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把它拿到手。
泰山从树上跳下来,开始在他们挖过的那块地上搜寻,想看看这些家伙有没有丢下他喜欢的东西。不一会儿,就从他们扔在坟上的一团灌木下面找到一把铁锨。
他提起那把铁锨,想学水手们的样儿挖几掀土,可是用起来那么别扭,还碰破了光脚丫。不过他还是一口气干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挖到那具尸体。他把它拖了出来,扔到一边。
他继续挖。一直挖出那口箱子,也拿出来,放到尸体旁边。然后填平墓穴下面那个小坑,把尸体扔进去,又填上上,盖上灌木和柏枝,这才又走到箱子跟前。
这只箱子四个水手抬着还累得汗流泱背。可是对于人猿泰山却轻得像一只空箱子。他在那把铁锨上拴了根绳子,斜挎到背上,然后提着箱子向密林深处走去。
带着这些“累赘”,他没法儿荡着树枝穿过密林,只能沿着小路走,因此花了好长时间。
他朝东稍稍偏北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到一堵密不透风的树木、藤蔓、匍匐植物交织而成的“高墙”。他只好在比较低的树枝上吃力地攀援。又过了十五分钟,便出现在猿举行“会议”共商大事,或者庆祝“达姆——达姆”狂欢节的那个“小戏台”上。
他在靠近林中空地中间,离泥鼓或者说祭坛不远的地方挖了起来。这比翻起刚填进坟坑的松土费劲多了。可是人猿泰山硬是坚持着挖了下去,直到挖出一个能把箱于严严实实藏起来的深坑。
既然不知道这口箱子里面装的东西的价值,他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干这桩事情呢?
人猿泰山有一个人的形体,也有一副人的头脑,而周围的环境和长期的训练又同时把他造就成一只猿。脑子告诉他,这口箱子里装着珍贵的东西,要不然那些水手不会把它藏起来。长期的训练又教他模仿那些新奇而少见的动作。现在对于人和对于猿都同样具备的好奇心促使他打开箱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可是那把沉重的锁子和结实的铁箍使他的狡黠和力气都难以奏效,虽然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也只得先把箱子埋了起来。
泰山一路走一路寻找食物,等回到那座小屋附近,天已经完全黑了。
小屋射出一缕灯光,原来是克莱顿找到一听二十年没有人动过的油。这还是布莱克·迈克尔当年留给克莱顿夫妇的。那几盏灯也仍然很好用,泰山惊讶地看见小屋里像白天一样明亮。
他以前一直纳闷这些灯到底有什么用处。通过阅读和看图画,他知道那是灯,可是一直不明白,它们怎么就能放射出奇妙的“阳光”?因为有些画儿把它们画得能照亮所有的东西。
他走近靠近屋门的那个小窗,看见小屋用树枝和帆的篷布临时隔成两个部分。
三个男人住在前面那个小间。两人老头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什么。年轻小伙儿脊背靠墙,坐在临时搭成的一只长凳上,正在全神贯注读一本属于泰山的书。
泰山对这几个男人没有特殊的兴趣,便去找另外两个窗户。姑娘在那儿,她的容貌多么漂亮!她那雪白的皮肤多么娇嫩!
她正在窗户下面泰山那张书桌前写什么东西。屋子尽里头的一堆干草上躺着那个黑人妇女,正呼呼大锤。
泰山在她写字的时候,盯着她整整看了一个小时,他多么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不敢。他相信,跟那个年轻的小伙儿一样,她听不懂他说的猿语。而且他生怕吓着了她。
她终于把写下的东西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床前。床上已经铺了几层松软的草,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
然后,她解开盘在头顶的柔软的金发。泰山蓦地觉得仿佛有一条微微闪光的瀑布飞泻而下。定睛细看,原来是满头的秀发飘洒而下,在灯光下闪烁着纯金般的光彩,映衬着她那张椭圆形的脸,闪动着波浪型的曲线。那秀发一直长及腰部。
泰山完全被这情景迷住了。她熄灭那盏灯,小屋立刻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泰山还在那儿张望。他趴在窗户下面等待着、谛听着,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后来,终于听见她已入睡的均匀的呼吸声。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格栅中间伸进去,直到两条胳膊都伸进小屋。他在桌子上慢慢地摸索,终于摸到了珍妮写的那几张纸。然后拿着那珍贵的东西,十分谨慎地抽出胳膊和手。
泰山把这几张纸折成一个小方块儿,塞进箭袋,像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丛林里。
18、珍妮被劫
第二天,泰山早早地醒来。新的一天他想到的第一样东西和昨天夜里入睡前最后想的一样东西都是藏在箭袋里面的那几张奇妙之纸。
他赶快掏出来,心里忐忑不安,希望能看懂这个美丽的姑娘头天晚上写的那些东西。
可是只瞥了一眼,他便感到万分失望。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中充满渴望。他热切的希望能够看懂,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中的金发仙女写下的东西。至于是不是写给他的,没有关系。反正它表达了她的思想感情,对于人猿泰山这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他被这些奇妙的、潦草的字难住了。这种字迹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真怪,它们和书里的印刷体以及他找到的那几封信难以辨认的手写体都不一样,而是一种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斜的字体。
就连那个黑皮本儿里的小“甲虫”也都是熟悉的老朋友,只不过因为排列次序不同,他才不懂得其中的含义。而这些“甲虫”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他盯着那几页纸足足看了二十分钟,突然那些“甲虫”似乎是从被扭曲了的“躯壳”里爬出来,又变得那样熟悉。啊,原来还是他的老朋友,只是写得太潦草了。
渐渐地,他一会儿认出一个字,过一会儿又认出一个。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啊,他能读懂,他一定要读懂!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便完全掌握了姑娘书法的规律。除了个别字不认识外,他已经可以很流畅地读下去了。
下面就是他读懂的那封信:
非洲西海岸,大约南纬十度(克莱顿先生这样说) 一九零九年二月三日
亲爱的海泽尔:
给你写这封你永远都不会读到的信一定很愚
蠢。可是我好像非得把从打坐上倒霉的“阿罗号”
离开欧洲以后经历过的凶险告诉什么人,心里才
痛快。
如果我们永远回不到文明社会——现在看起
来很有可能——这封信至少会把导致我们最后结
局(不管什么样的结局)的这些事情记录下来。
正如你所知道的,大家都认为我们是为了到
刚果做一次科学考察才出门旅行的。爸爸似乎抱
住一个奇怪的理论不放,认为有一种无法想象的
史前文化,其遗址埋在刚果河河谷的什么地方。
可是,等我们扬帆出海,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有一个老书呆子在巴尔的摩①开了一家古
书、古玩店。他在一本非常古老的西班牙手稿里
发现了一封一五五零年写的信。这封信说有一艘
西班牙大帆船,从西班牙驶往南美洲,船上有一笔
①巴尔的摩(Baltimore):美国城市。
巨大的财富,我想,大概都是西班牙古金币和古银
币。因为这件事听起来既荒诞不经,又充满了海
盗故事的色彩。后来这艘船发生了叛乱,船员们
经历了一场危险。
写信的人就是船员中的一个。收信人是他的
儿子。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艘西班牙商
船的船长了。
好多年过去了,老头已经变成一位可尊敬的
市民,住在西班牙一座偏僻的小城。可是爱财心
切,他还是冒险把得到这笔巨大财富的办法全告
诉了儿子。
写信的人说,那艘大帆船离开西班牙大约一
个星期,船上就发生了叛乱。叛匪杀死了船长,
大、二、三副,以及所有反对他们的人。可是他们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为剩下的这帮人谁也
不懂得在大海里驾驶船舶的技术。
他们只得任凭风儿摆布,在大海里漂了整整
一两个月。因为饥饿和坏血病,他们死的死,病的
病,后来漂到一座小岛。
大帆船被冲到海滩上面的时候,撞得稀烂。
可是那十位幸存者还是设法抢出一箱子财宝。
他们把这个箱子埋在小岛,在那儿住了整整
三年,一直希望有人能把他们救走。
这十个人接二连三地都病死了。最后只剩下
一个,就是这个写信的人。这几个人曾经用那艘
西班牙大帆船的残骸做了一条小船,可是因为不
知这座小岛的位置,一直不敢出海。
那九个人死了之后,荒岛上只剩下唯一的一
个幸存者。他再也无法忍受可怕的寂寞,宁愿拿
生命到海上冒险,也不愿在这座荒凉的孤岛上寂
寞而死。在难熬的孤寂之中又过了将近一年之
后,他终于坐着那条小船驶向茫茫大海。
很幸运,他一直朝北航行,不到一个星期便进
入西班牙商船从西印度到西班牙的航线,一艘向
西班牙开的船搭救了他。
他只跟他们讲了船在海上失事,除了少数几
个人外全部遇难。等到了一座小岛之后,别人慢
慢地也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至于反叛和
埋藏那箱财宅的事,他当然只字未提。
那条商船的船长对他说,从他们搭救他的位
置和过去一个星期的风向判断,他一定是从绿角
群岛①中的某一座小岛漂来的。这座群岛在非
洲的西海岸,大约北纬十六度到十七度。
那封信,详细描述了那座小岛和藏宝的地方,
还附了一张你不曾见过的最粗糙、最可笑的老式
地图。地图上画了些树木、岩石,还乱涂着些十字
交叉的记号,表明埋那箱子财富的准确地方。
爸爸给我讲了这次“考察”的目的之后,我的
心立刻凉了半载。因为我知道可怜的父亲总爱虚
无缥缈地幻想,我怕他这一次又被人捉弄。你知
道,为了弄到这封信和这张地图,他竟然花了一千
美元。
①绿角群岛(Cape verde Lslands):在非洲之西大西洋中,属葡。
更让我担心的是,他又和罗伯特·坎勒借了一
万美元,还立下了字据。
坎勒先生没有要求拿什么做抵押品。你知
道,亲爱的,如果爸爸还不了这笔钱,对我这将意
味着什么。啊,我多恨那个坎勒先生!
我们都尽量往好的一面去想。可是菲兰德先
生和克莱顿先生——他是在伦敦跟我们搭伙的,
只是为了冒险——都像我一样,疑虑重重。
好了,长话短说,我们居然找到了那个小岛和
那箱子财宝。那是一个很大的橡木箱子,外面有
好几道铁箍,包了好几层浸了油的帆布。跟三百
年前埋下去的时候一样完好无损。
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币,那么重,四个人抬也会
压弯了腰。
这箱子财宝似乎只能给跟它沾边儿的人带来
死亡和不幸。因为离开绿角群岛不到三天,我们
自己的船员也起来叛乱,杀了船上所有的头儿。
哦,那真是难以想象的、最可怕的经历!我简
直无法把那一切都写出来。
他们还想把我们也都杀了。可是这伙叛匪的
头儿金没让他们这样干。于是他们沿着海岸向南
航行,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发现一个很好的港湾,
便强迫我们在这儿登陆,最后干脆把我们扔在这
片荒凉的海滩上不管了。
今天,他们带着那箱财宝扬帆远航了。可是
克莱顿先生说,他们不会逃脱三百年前那艘西班
牙大帆船的叛匪们的恶运,因为这条船上唯一懂
航海的金在我们登陆的那天,也被一个家伙杀死
在海滩上。
我真希望你能认识克莱顿先生。有朝一日,
他会继承勋爵的封号和财产。此外,他自己就十
分富有。可是一想起他将成为一个英国勋爵,我
就十分难过。你知道,平常我是多么小瞧那些和
有爵位的外国人联姻的美国姑娘!唉,要是他只
是位普通的美国人多好。
可是,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可怜的人儿。除了
出身,他可以带给我们国家种种光荣。而我以为,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这都是可以得到的最高奖赏
了。
自从踏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我们经历了种种
可怕的事情。爸爸和菲兰德先生在密林里迷了
路,差点儿被一头狮子吃了。
克莱顿先生也迷了路,两次受到野兽的袭击。
艾丝米拉达和我被一头十分可怕的吃人的狮子堵
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哦,正如艾丝米拉达说的:
“怕死人了!”
可是最奇怪的是救我们的那个极其神秘的
人。我没有看见他,可是克莱顿先生、爸爸还有菲
兰德先生都见过他。他们说,他是个皮肤黝黑的
白人,简直是一个完美的神!他有大象的力气,猴
的灵敏,狮子的勇敢。
他不会说英语。做了什么勇敢之举之后,就
立刻十分神秘地消失,就好像一个幽灵。
我们还有一个奇怪的邻居,他能写一手好字,
还在这间小屋的门上给我们留了个条,意思是不
让我们损坏他的东西。署名是“人猿泰山”。
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尽管相信他就在附
近。因为有个水手准备从背后向克莱顿开抢的时
候,被密林里扔出的一支长矛刺穿了肩膀。
那些水手只给我们留下少得可怜的食物,而
我们只有一支手枪,三粒子弹,真不知道该怎样弄
到肉吃。尽管菲兰德先生说,光靠森林里随处可
见的野果和坚果就能活命。
现在我非常累了。我得到那张古怪的床上睡
觉了。克莱顿先生给我铺了些草。以后随着事态
反展,我会接下去给你写这封信的。
爱你的珍妮·波特
读完这封信,泰山坐在那儿思索了好长时间。这封信卫说到那么多新奇的事情,一下子搞得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把它们一件件地“消化”。
从这封信看,他们还不知道他就是人猿泰山。他要把这个事实告诉他们。
他在那棵树上用树叶和树枝搭了一个小棚子,可以挡风遮雨。他把从小屋带来的几样“宝物”藏在椰子里。“宝物”中有几支铅笔。
他拿出一支在珍妮的签名下写道:
我就是人猿泰山。
他以为这就足够了。过一会儿,他就把这封信再送回到那间小屋。
关于食物的问题,泰山想,他们不必发愁,他会保证供应。
第三天早晨,珍妮发现她前天夜里丢的那封信又搁到了原先的地方。珍妮大惑不解。可是等她看见她的签名下那一行印刷体时,一股凉气流遍全身。她把那封信,或者说只把有她签名的最后一页拿给克莱顿看。
“想想看,”她说,“也许我写信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家伙一直躲在那儿偷看。哦,我连想一想都会浑身发抖!”
“不过,他一定很友好。”克莱顿安慰道,“他还了你的信,也没有给你任何损害。而且,昨天夜里他在小屋门外放了一样足以证明他的友谊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刚才出去的时候看见门口放着一只野熊。”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泰山都要给他们送些野味,或者别的食物。有时候是一只小鹿,有时候是一只熊,一只豹子,有一回甚至送来一只狮子。有时候也会送来些奇怪的熟食,从木本加的村子里偷来的木薯饼。
泰山因为给这几个陌生人打野味吃,觉得生活充满了欢乐。在他看来,世界上再没有比为这个白人姑娘的幸福和安全而劳动更快乐的事情。
他真想有一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他们的“宿营地”,通过他们和他都熟悉的小甲虫谈话。
可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克服那种森林里长大的野兽所共有的羞怯和胆小。因此,一天天过去了,他还是没能满足自己的心愿。
住在小屋里的这几个人因为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胆子越来越大,到密林里找胡桃、野果时也越走越远了。
波特教授因为心事重重,几乎没有一天不到丛林里瞎转,没有一天不在死神的血盆大口之下徘徊。塞谬尔·菲兰德先生,从来谈不上健壮,现在越发瘦得不成样子。为了保护教授的安全,他处于一种无休止的焦躁与烦乱之中,作出了极大的努力。
一个月过去了。泰山终于下定决心白天里去造访“宿营地”。
那是一天下午,克莱顿又到港湾人口处那个海岬,向大海眺望,看有没有过往的船只。他在那儿准备了一大堆木头。一旦有轮船或者帆船在水天相接处出现,就立刻点燃,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波特教授沿海滩向“宿营地”南面溜达,菲兰德先生挽着他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他在成为什么野兽娱乐的对象之前,赶快转身回“家”。
珍妮和艾丝米拉达到森林里采野果去了。为了找果子,她们离小屋越来越远。
泰山在小屋门口默默地等待,一心想着那个美丽的白人姑娘。现在,他一天到晚只想着她。他不知道她是否怕他。而正是这种怀疑,使得他几次改变了访问他们的计划。
他很快就等得不耐烦了。他盼望她赶快回来,一睹芳容,大饱眼福,他希望能够挨近她,甚至抚摸她。这位人猿不知道有神,但是他对这位“仙女”的崇拜决不亚于任何凡人对神的崇拜。
为了消磨时间,他在等她的时候给她写了一封信。是否想把这封信给她,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但是,看到自己的思想用文字表达出来,他感到无限的快乐。因为在这封信里,他毕竟不是那样野蛮,那样愚昧了。他写道:
我是人猿泰山。我想念你。你是我的,我也
是你的。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在我的小屋里。
我会给你采来最鲜美的野果,打来最鲜嫩的鹿肉,
还有森林里最美的野味。我将为你打猎。我是丛
林里最伟大的斗士。我将为你而战斗。你叫珍
妮·波特。我是从你的信里知道的。当你看到这
封信,你会明白,这是写给你的。人猿泰山爱你。
写完这张纸条之后,他像个年轻的印度人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等待着。突然,他那听觉敏锐的耳朵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听出有一只巨猿正在树林里荡着比较低的树枝穿行。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暮地丛林里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人猿泰山把他第一次写的情书扔在地上,像一只豹子,飞也似的问森林里跑去。
克莱顿也听见了这声尖叫。不一会儿,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也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回来。快到小屋的时候,他们大声招呼着,互相焦急地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只朝屋里瞥一眼,便证实了最坏的预想。
珍妮和艾丝米拉达不在屋里。
克莱顿马上向密林跑去,后面跑着两个老头,大声喊着姑娘的名字。他们在森林里跌跌撞撞找了半个小时,后来,完全是碰巧了,克莱顿看见艾丝米拉达躺在地上。
他在她的身边停下,摸了摸她的脉搏,听了听她的心脏、她还活着。他使劲儿摇着她。
“艾丝米拉达!”他朝她的耳朵大声喊,“艾丝米拉达,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波特小姐在哪儿?出什么事了,艾丝米拉达?”
艾丝米拉达慢慢睁开双眼,看看克莱顿,又看看周围密密的丛林。
“啊,天啊!”她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我们该怎么办,克莱顿先生?”老教授问,“这让我们上哪儿去找她?上帝不会这样残酷,从我身边夺走心爱的女儿吧!”
“我们必须首先喊醒艾丝米拉达。”克莱顿回答道,“她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艾丝米拉达!”他一边大喊,一边抓着黑女人的两只肩膀,使劲儿摇晃着。
“啊,大啊!找真想死!”可怜的女人紧闭着一双眼睛说,“让找死吧,亲爱的主,不要让我再看见那张可怕的脸。”
“喂!喂!艾丝米拉达!”克莱顿大声喊着。
“主不在这儿,是克莱顿先生。睁开眼看看。”
艾丝米拉达睁开眼睛。
“啊,天哪!谢谢上帝。”她说。
“波特小姐上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儿?”克莱顿焦急地问。
“珍妮小姐不在这儿?”艾丝米拉达大声问。一骨碌爬起来,那股麻利劲儿和她的大块头很不相称。“啊,上帝!现在我想起来了!一定是那个家伙把她抓走了。”黑女人号啕大哭,诉说她心中的悲哀。
“什么家伙把他抓走了?”波特教授焦急地问。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人。”
“大猩猩,是吗,艾丝米拉达?”菲兰德先生问。这个可怕的想法一出口,三个男人不寒而栗,吓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想,是那个鬼东西。不过我猜,一定是一只公猩猩。啊,我可怜的宝贝,我的心肝儿!”艾丝米拉达又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克莱顿向四周张望着,希望找到一点大猩猩的踪迹,可是除了附近的青草似乎被人践踏过而显得杂乱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的森林知识少得可怜,连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丛林里寻找珍妮,直到夜幕降临,才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绝望地放弃这场徒劳无益的寻找。因为他们甚至连那个劫持珍妮的怪物是从哪个方向走的都不知道。
天黑了很久,他们才回到“宿营地”。这几个悲伤的、充满痛苦的人默默地坐在小屋里。
最后还是波特教授打破了沉默。他说话的腔调已经没有那种夸夸其谈抽象、不可知的理论时的迂腐之气了,而是斩钉截铁,有一股立刻付诸行动的英武劲儿。不过语气中仍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失望。克莱顿听了不禁生起一股悲凉之情。
“我现在就躺下来睡觉,”老头说,“明天一早,天一亮,我就尽可能多带点食物继续去找珍妮。不找到她,我决不回来。”
伙伴们没有马上答话,都沉湎于自己痛苦的思索中。谁都知道——老头自己也知道——最后这句话的含义,那就是:波特教授再也不会从丛林回到他们身边了。
后来,克莱顿站起来,把手轻轻放在波特教授苍老、弯曲的脊背上。
“我当然跟你一起去找。”他说。
“我知道你愿意……不,你希望眼找一起去,克莱顿先生。可是你一定不能去。珍妮现在已经不是凭人的力量就能解救的了。现在的问题是,决不能让我亲爱的小女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可怕的丛林里,没有一个朋友在他的身边。
“让同样的葡萄藤和树叶覆盖我们吧,让同样的冷雨抽打我们吧。当她母亲的在天之灵来寻找我们的时候,她会发现,就像我们活着的时候在一起一样,我们死后也在一起。
“是的,我一个人去找她。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
“我跟你一起去。”克莱顿不容置疑地说。
老头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位健壮、漂亮的威廉·塞西尔·克莱顿。也许他看到了埋藏在这个年轻人心底的爱——对他的女儿的钟爱。
以前,他太沉湎于自己那些“学术问题”的研究,很少注意到表明这两个年轻人互相吸引、日渐亲近的细枝末节,只言片语。直到现在,那些细心人早该注意到的细节,才一个接一个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就随你的便吧!”他说。
“你得把我也算上。”菲兰德先生说。
“不,亲爱的老朋友,”波特先生说,“我们不能都去找她。把可怜的艾丝米拉达一个人留在这儿未免太残酷了。再说我们三个人都在,效果不一定就比一个人好。
“严酷的森林里,被吞噬的生命已经够多的了。好了,我们都睡一会儿吧。”
19、密林深处救珍妮
从打泰山离开抚育他成长的部落,巨猿们相互之间的倾轧、争斗一直没一有断过。事实证明,特冈兹是个凶残的、反复无常的家伙。他特别喜欢在年老体弱的猿身上肆虐。渐渐地那些不堪忍受猿王欺凌的猿都带着自己的家庭成员,到更深的丛林里,找个平静、安宁的地方过活去了。
最后,那些留在部落里的成员被特冈兹的暴行逼得忍无可忍,有一个猿猛然想起泰山留给他们的“临别赠言”。
“加果你们的王很残酷,不要像其他部落的猿那样,凭自己的力量去和他斗。要两个,或者三个,甚至四个猿一起和他斗。这样干,便没有一个王再敢欺侮你们。因为四个猿总可以杀死任何一个比你们厉喜的王。”
那只猿想起泰山聪明的劝告之后,便又讲给他的几个伙伴。因此,这天特冈兹回到部落之后,发现一个“热烈欢迎”的场面正等待着他。
没有寒喧,也没有客套,特冈兹刚到家,五个毛乎乎的巨猿便向他扑了过去。
特冈兹在内心深处是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这一点,欺软怕硬的猿和欺软怕硬的人颇有点共同之处。他不敢恋战,更不想送死,而是设法从造反的“臣民”手里逃脱,飞也似的跑到密林深处的树枝上躲了起来。
他两次想再回部落,都被那几只猿扑上来揍了一顿,吓跑了。最后,他只好放弃回部落的念头,怀着满腔的仇恨和愤怒,掉转头,到森林里独自漂泊去了,
他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天,一心想找个弱小的动物,发泄心里的愤怒和怨恨。
这只可怕的、外形像人的野兽正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树上荡来荡去,突然遇到向个正在丛林里采集野果的女人。
他发现她们的时候,止好在她们的头顶之上。因此,珍妮·波特刚觉得有什么动静,一个巨大的、浑身是毛的东西已经跳到她的身边,一张可怕的脸和发出声声咆哮的血盆大口离她只剩下一英尺远了。
野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珍妮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眨眼间,特冈兹已经把她拖到脸前,龇开满嘴獠牙,要咬断她的喉咙。可是锐利的牙齿还没有碰到姑娘白晰的皮肤,巨猿心里又升起另外一个念头。
部落扣留了他的几个妻子,他必须找别的猿代替她们。这个浑身无毛的“白猿”就可以当他的第一个“新娘”。想到这里,他把珍妮拦腰抱起,扛到毛乎乎的宽肩膀上,纵身一跃。窜到树上,扬长而去。
艾丝米拉达也跟着珍妮惊叫一声,然后便犯了一遇危险就犯的老毛病——昏了过去。
珍妮并没有马上失去知觉。那张紧挨她的可怕的脸和那个畜牲呼出来的刺鼻的臭气,确实把她吓得目瞪口呆。可是她的头脑很清楚,还能想一想如何应付眼前危险的处境。
巨猿扛着她在森林里穿行的时候,珍妮感觉到速度非常之快。但她既没有叫喊,也没有挣扎。特冈兹的突然出现把她完全搞懵了,以为他正扛着她朝海滩的方向走。因此,她“养精蓄锐”,准备快到宿营地时再大喊大叫,吸引她急切盼望的救星们的注意力。
她万万没有想到,已经被这只巨猿扛着向密林深处越走越远。
克莱顿和两个老头听见珍妮的惨叫之后,跌跌撞撞穿过灌木丛,向出事地点跑来。人猿泰山则是顺着叫声,径直来到艾丝米拉达躺着的地方。不过,他的兴趣并不在她的身上,见她没有受伤,也就没再管她。
他仔细察看了一会儿脚下那片草地和头顶一棵棵大树。长期训练、周围的环境赋予他猿的机敏,再加上从父母身上遗传下来的聪慧使他很快就弄清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如亲眼目睹了一样。
然后他又纵身跳进摇动看的树木之中,循看人的肉眼难以辨认的蛛丝马迹,追踪而去。
类人猿抓着树枝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这些树枝靠近树梢留下的痕迹,大多数能让你看清追踪对象是否从这里经过,但很难看清它的去向。因为不管他是离开一棵树,还是攀上一棵树,树技承受的压力总是向下,朝树梢的方向,而靠近树干的地方,虽然经过的痕迹不明显,方向则能比较清楚地显示出来。
这根树枝上就有被那个“逃亡者”踩死的一条毛毛虫。泰山根据这点儿线索工刻就能猜出他的下一脚踩在哪儿。他又去找被踩死的幼虫,经常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湿点儿。
有时候会发现被手抓下来的一小块树皮。树皮翘起来的方向就是猎物逃跑的方向。有时候粗壮的树枝、树干被毛乎乎的身体擦过,在树皮上留下一缕毛。泰山就可以从这缕毛是从哪面挂上去的,来判断追踪是否正确。
他也不需要加快速度,以便跟上那只正在逃亡的野兽留下来的极难分辨的踪迹。
对于泰山,他所追寻的那只野兽在这条枝叶稠密的“小路”上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以在别的野兽留下来的难以计数的踪迹中变得“栩栩如生”。而最难逃脱泰山注意的是它留下来的气味。因为泰山正顶着风追,他那受过长期训练的鼻子像猪犬一样灵敏。
有的人认为,低等动物嗅觉器官发达是天生的。其实这种能力也是可以培养的。
人类的生存已经不大依赖于感觉器官的发达与完善。思维能力使他们免除了许多体力上的责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器官退化了。比如牵动头皮和耳朵的肌肉,就因为不用,几乎完全丧失了它先前的功能。
耳朵周围起头皮下面生长着肌肉,也布满了向大脑输送种种感觉的神经。仅仅因为不怎么用得着它们,才没有得到充分发展。
人猿泰山的情况就不同了。从刚刚出生不久,他的生存就完全依赖于敏锐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和味觉,而不大依靠本来发展就比较迟缓的思维能力。
在各种感觉器官中,泰山最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大概就是味觉。他以同样的兴趣,品尝新鲜的或者不新鲜的野果、兽肉。不过这一点似乎和更为文明的“美食家”相比儿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这样,泰山宛若一股清风,无声无息地跟在特冈兹和他的猎物后面。可是他已经接近他们的声音还是被那头正在逃跑的野兽听到了。特冈兹立刻加快了速度。
泰山又追了三英里才追上特冈兹。特冈兹看见跑也无用,便在一块林间空地跳了下来。这样便可以回转身,为保护他的猎物不被人抢走而搏斗。如果看到自己不是追踪者的对手,也可以放下抢到手的“白猿”,逃之夭夭。
泰山像一只豹子跳到仿佛是大自然特意为这场搏斗提供的竞技场的时候,特冈兹那只粗壮的胳膊还挟着珍妮。
特冈兹看见追地的是泰山之后,立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白猿”是泰山的妻子。囚为他们是同类——都是白皮肤。没长毛。他非常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对他早已恨之入骨的仇人加倍地报复。
对于珍妮,这位神一样的男人的突然出现,无异于一杯使她精神大振的烈酒。
通过克莱顿、她的父亲,以及菲兰德先生的描绘,她已经明白,他一定是那个救过他们的怪人.因此,他自然也是她的保护人和朋友。
特冈兹把她粗暴地推到一边,去迎战泰山。他浑身铁一样的肌肉,满嘴可怕的獠牙,和泰山形成强烈的对比。珍妮的心不由得一沉:他怎么能打败一个这样强大的对手?
他们像两头斗架的公牛冲到了一起,像两条狼,伺机咬断对方的喉咙。与猿的獠牙相匹敌的是人类创造的利刃。
苗条秀美的珍妮靠在一棵大树上,两只手紧紧按着急促起伏的胸脯,一双眼睛注视着原始森林中一只雄猿和一个原始人为争夺她——一个女人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目光中混和着惊恐、迷恋和赞美。
当这个男人肩背上的肌肉由于用力而像一块块生铁一样隆起的时候,当他筋键发达的前臂和小山一样的二头肌勒着巨猿的脖子,并且极力避开那锯齿僚牙的时候,那块几千年的岁月编织成的文明与文化的轻纱,从这位巴尔的摩姑娘视野模糊的眼前消失了。
泰山举起长长的猎刀对准特冈兹的心脏,连刺十几刀,那个巨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这时,珍妮仿佛是一个原始女人,张开双臂,向那个为她而战并且赢得了她的原始男人扑了过去。
泰山呢?
他把他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吻着她那充满渴望的、红润的唇。他毕竟是个无师自通的血肉之躯!
珍妮半闭着眼睛偎依在泰山怀里。一刹间,这位年轻姑娘似乎第一次明白了爱情的含义。
可是那块文明与文化的轻纱就像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一样,又突然遮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又还原为那个为现代文明所束缚的女人,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从泰山怀里挣脱,把脸理在一双纤纤细手里。
发现这位他以一种模糊不清的、抽象的方式恋爱着的姑娘,居然会服服贴贴地偎依在自己的怀里,泰山着实吃了一惊。现在她又突然变得如此冷淡,更让他大惑不解。
他又走到她的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她却像一只雌老虎,举起两只纤纤素手打他那宽阔的胸膛。
泰山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刚才他还想把珍妮赶快送回到她的亲人那儿去。现在,经历厂那朦胧、遥远而且好像不会再发生的一瞬之后,他打消了这个本意。与此同时,他的好意也已经成为不会再发生的事情了。
从那一刹,人猿泰山便一直觉得有一个温暖、绵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温馨、甜蜜的呼吸撩拨着他的面颊和双唇。于是,姑娘在他心中燃起一团新的生命之火。她那丰润的唇热烈地吻着他,在他的灵魂深处打下深深的印记——标志着一个新泰山已经诞生的印记!
他又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又被她冷淡地拒绝。于是,人猿泰山只好学着老祖宗的样儿办事了。
他抱起他的女人,向丛林深处走去。
第二天一早,海滩上小屋里的四个人被一声大炮的巨响凉醒。克莱顿第一个冲出小屋,看见港湾外面停着两艘已经抛了锚的大船。
一艘是“阿罗号”,另外一艘是法国小型巡洋舰。巡洋舰上站了许多人,都向海滩这边张望着。克莱顿和已经跑过来的另外几个伙伴都明白,这炮显然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放的。
两条船离海岸都很远,因此很难设想他们的望远镜一定就能看见纵横交错的海呷上站着的这几个人和他们手里挥动着的帽子。
艾丝米拉达解下她的红围裙,在头顶上拼命挥动。克莱顿生怕对方看不见这个信号,急忙向北边那条海岬跑去。他在那儿早就准备了一个发信号的柴堆。
克莱顿和那几位屏着呼吸在后面焦急等待的伙伴都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跑到那一大堆干树枝和灌木跟前。
当他冲出密林又看见那两条船的时候,万分惊恐地发现,“阿罗号”正在升帆,巡洋舰已经启航。
他赶快在十几处同时点着那堆柴,又急急忙忙爬上海哪最高的一块礁石,把衬衫绑在一根树枝上,在头顶拼命摇晃。
可是那两条船继续向大海驶去。就在克莱顿完会失望的时候,烟柱从森林上空笔直地升起,引起巡洋舰了望塔的注意。立刻,十几个望远镜都对准了海滩。
不一会儿,克莱顿看见两条船都掉转船头。“阿罗号”静静地停在海面上,巡洋舰冒着烟,向海岸慢慢驶来。
舰艇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放下一只小船,径直向海滩划了过来。
小船靠岸,走过来一位青年军官。
“我想,您就是克莱顿先生吧。”他说。
“谢谢上帝,你们总算来了!”克莱顿说,“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军官问道。
克莱顿把珍妮·波特被劫持和需要全副武装的士兵帮助寻找的事说了一遍。
“我的天!”军官很难过地惊叫道,“要是昨天,也许还不算太晚。今天恐怕就很难再找到这位可怜的小姐了。太可怕了,先生,太可怕了!”
巡洋舰上又放下几条小船。克莱顿把港湾的进出口指给那位青年军官之后,跳上船,掉转船头向那个山石封锁的小港湾驶去。刚放下来的几条小船也都络绎而来。
很快,所有的人都上了岸,见到了波特教授、菲兰德先生和独自饮泣的艾丝米拉达。
乘最后那条小船登陆的军官里,有一位是巡洋舰的舰长。他听了珍妮被劫持的事情之后,立刻慷慨陈词,号召士兵们自愿报告,协助波特教授和克莱顿去找珍妮。
这些勇敢的、富于同情心的法国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积极要求作为“探险队”的一员而留下来。
舰长选了二十个士兵、两名军官——迪阿诺特中尉和卡彭特中尉,又派了一条船到巡洋舰上取粮食、弹药和卡宾枪。除此而外,他们每人还都配备着手枪。
克莱顿问他们怎么正好在这附近抛锚放炮的时候,舰长达弗林说,一个月以前,他们看见“阿罗号”挂着许多张帆,向西南方向航行。巡洋舰发信号让他们把船开过来,可是他们不但不予理睬,反而升起所有的帆,飞快逃窜。
巡洋舰一直追到日落,因为天黑,只得胡乱放几炮,暂且作罢。可是第二天早晨却不见了它的踪影。他们沿海岸又来来回回巡逻了几个星期,渐渐地大伙儿把这桩事情忘到了脑后。可是前几天的一个早晨,了望哨突然报告说,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有一条船上下颠簸,看样子完全失去了控制。
巡洋舰驶近这条无主的弃船,惊讶地发现,正是几个星期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帆船。这条船前支索上的三角帆和后墙纵帆还都挂着。看样子,它曾经设法顶风而行。可是狂风把帆脚索都吹断了,帆也撕成了破布条。
在公海上,把自己的船员送上一条无主的船是一桩困难、同时也很危险的事情。因此,鉴于那条船的甲板上没有任何动静,巡洋舰决定先停在那儿,等风和浪小了以后再说。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地挥动着信号旗,向他们发出紧急求援的信号。
舰长立刻命令水兵乘一条小船去救援,而且成功地登上了“阿罗号”。
这些法国人上了这条船之后,看到的景象惨不忍睹。
前后晃荡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已经死了和快要死了的人。活的和死的混杂在一起。有两具尸体看起来像是被狼啃了似的血肉模糊。
巡洋舰的水兵很快就把船上的帆调整好,把这伙倒霉蛋儿里那几个还活着的家伙抬进船舱,放到他们的吊床上面。
死尸用油市包了起来,停放在甲板上,等同伴替他们“验明正身”之后,扔进大悔。
法国人登上“阿罗号”的时候,活着的船员都昏迷个醒。就连那个打信号旗的可怜人没等看到他发出的信号是否起了作用,也失去了知觉。
法国军官很快就弄明白了造成船上这副惨相的原因。他们去找水和白兰地给那些昏迷不醒的人喝时,发现别说饮料,就连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任何东西都没有。
他们立刻向巡洋舰发出信号,要水、药和粮食。风大浪急,但巡洋舰还是放下一条小船,冒着危险去援救“阿罗号”。
喂过“营养品”之后,有几个船员恢复了知觉,向法国人讲了他们的遭遇。前面那部分我们已经知道:“阿罗号”在杀死斯纳帕斯,并且把他的尸体放在那箱子财富上面掩埋之后,便启航了。
巡洋舰的追踪引起这伙叛匪极大的恐惧。因此,甩掉这条尾巴以后,他们又横渡大西洋,走了好几天。后来发现船上的水和粮食已经不多,才又掉转头向东航行。
因为船上没有人懂得航海,他们一直为船的位置争论不休。他们向东航行了三天也没看见陆地的影子,便又掉转头向北航行,以为一定是前几大的北风把他们吹到了非洲大陆的最南端。
他们向北偏东又航行了两天,碰上了连一丝风也没有的响晴天,整整耽搁了大约一个星期的航程。水喝光了。第二天,连吃的也没有了。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有一个船员发疯,跳了海。没多久,另一个家伙切开血管,喝自己的血。
他死了以后,人们把他扔进大海,尽管有人想把他的尸首留在船上。饥饿把他们从人变成了兽。
碰到巡洋舰的前两天,他们已经无力摆弄这条船了。同一天,死了三个人。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有一具尸体被谁割着吃了。
整整一天,船员们躺在甲板上,像捕食猎物的野兽一样,相互盯着。第三天早晨,另外那两具尸体上的肉也被一条一条地割光了。
这种食尸鬼的“宴饮”稍稍恢复了一下他们的体力。至于对水的需要当然也是最大的痛苦。就在这时,巡洋舰来了。
就这样,那几个恢复了体力的船员把他们可怕的经历都讲给了法国舰长。可是他们太无知了,没法儿告诉他到底把教授和他的随行人员扔在哪儿了。因此,巡洋舰只得沿着海岸线慢慢行驶,不时放几声炮,并且用望远镜搜索每一寸海滩。
他们到了夜晚就抛锚停航,这样便不至于放过海岸线任何一个目标。前一天晚上,正好来到他们要寻找的这片海滩。
其实那天下午,他们就放了好几响枪,可是海岸上的人没有听见。估计那时候他们正在丛林里忙着找珍妮·波特,她们自己在灌木丛里走动的声音淹没了远处传来的枪声。
等他们双方都讲完备自的“历险记”之后,巡洋舰的小船载着为这次探险准备的给养和武器回来了。
没过几分钟,这支由二十名水兵和两位军官组成的小部队便和波特教授、克莱顿一起,向人迹未至的丛林进发,开始了这场毫无希望的、不走运的探索。
20、人性的回复
当珍妮意识到,这个林中怪物把她从大猩猩的魔掌下救出来,又像抓俘虏一样把她抓走时,便拼命挣扎,想从他手里逃脱。可是在那两条铁臂的控制之下,她像一个才出生一天的婴儿,软弱无力,挣扎的结果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因此,过了一会儿,她就放弃了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眯细一双眼睛,看这个抱着她在盘根错节的灌木丛中如履平地的怪人。
她看到的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
一张典型的、具有阳刚之美的脸,不曾受放荡、凶残,以及其地堕落的感情与欲望的污染。因为尽管人猿泰山杀野兽也杀人,但他完全以猎人的方式进行这种杀戮,并不带感情色彩。除非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因仇恨而开杀戒。而且泰山的仇恨并非蓄谋已久,含有恶意。因为那样的仇恨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和残忍。
泰山杀戮经常面带微笑,而不是满脸怒容。向微笑是美的基础。
泰山向特冈兹扑过去的时候,姑娘特别注意到,他前额上有一道特别显眼的、红颜色的伤疤,从左眼一直延伸到头皮。可是现在,那条疤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细细的、隐约可见的白线。
因为她不再挣扎,泰山的两条胳膊便稍稍放松了一点。
有一次,他垂下目光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微笑。姑娘忙闭上眼,好像为了把这张漂亮的、可爱的脸“拒之门外”。
不一会儿,泰山便攀上大树。珍妮纳闷,她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她开始意识到,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躺在这个身强力壮的“野人”怀里,更能获得一种安全感。尽管只有上帝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泰山抱着她向那神秘的原始森林深处越走越远。
闭着一双眼睛,她开始预测未来。丰富的想象力变幻出那么多的恐惧。她不由得抬起眼帘,凝视那张离她的脸这样近的、高贵的面孔,驱散最后一片阴影。
不,他永远不会加害于她。他那英俊的面孔、坦率勇敢的眼睛洋溢着一种骑士的风度和气概。
他们走啊,走啊。在珍妮看来,眼前好像总是青葱草木筑成的铜墙铁壁。可是这位“森林之神”好像使了什么魔法,在他的面前,总是“柳暗花明”,一待他们过去,稠密的枝叶又都合拢起来。
几乎没有一根树枝碰到她的身上。可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都是缠结在一起的树枝和藤萝。
当泰山这样步伐稳健地在丛林里穿行的时候,心里产生了许多新奇的感觉。现在他遇到了一个从未遇到过的问题。通过直觉,而不是通过理智,他认识到应该以人的标准而不是猿的水平,来面对这个问题。
现在,他在树木的“中间地带”穿行。这是他常走的一条路。因为走得更加轻松,帮助他冷却了他新发现的爱情第一阵炽热与凶猛的冲动。
他暗自思索,如果不从特冈兹手里救出这个姑娘,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知道为什么那只巨猿没有杀死她。他开始比较自己救她的目的和特冈兹抢她的目的有什么不同。
丛林里的规矩是雄性可以以暴力寻求配偶。这倒是真的。可是难道泰山能以首的道德规范指导自己的行为吗?难道泰山不是人吗?而人怎样处理这种事情呢?他觉得迷惑不解。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想问问这个姑娘,可又觉得她其实已经回答了他。她不是挣扎着想从他的怀抱中逃走吗?她不是在极力表现她的憎恶吗?
现在他们来到了目的地。人猿泰山抱着珍妮十分轻捷地跳到“竞技场”的草坪上——也就是巨猿们议事和欢度“达姆——达姆”狂欢节的“小戏台”。
尽管池们已经走了许多英里,现在也才是下午三点钟左右。阳光透过葱笼的枝叶组成的迷宫,洒在“小戏台”上,显得十分柔和。
碧绿的草地看起来松软、清凉、诱人。丛林里种种神秘的响声似乎都变得辽远而空阔,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声,就像从遥远的海岸传来的涛声,时起时伏。
珍妮在草地上坐下,一种梦幻般的安逸与恬静悄悄地从她心头流过。她抬起头看着那个高踞于她之上的魁梧健壮的男人,又增加了几分奇怪的、似乎十分完美的安全感。
她这样眯细一双眼睛看他的时候,泰山跨过这块圆形的空地,向对向几株参天大树走去。他举止端庄,身材极其匀称,简直无隙可击。宽阔的肩膀上,线条优美的头颅泰然自若,充满自信。
一个多么完美的男人,在他宛若美神的外形之下,决不会有凶残与卑鄙。她想,自从上帝按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出第一个人,还从来没有这样一个美的化身涉足于这个世界。
泰山一纵身,跳到树上消失了。珍妮纳闷他上哪儿去了?难道他把她扔在这荒僻的丛林里就不管了?
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似乎每一片藤蔓、每一丛灌木都是可怕的巨兽的藏身之地,它们正准备用亮闪闪的利齿咬她那温馨的软玉。而每一点响动都是那些凶残狠毒的野兽偷偷爬过来的声音。
没有他,一切的一切竟是这样不同!
泰山走了才几分钟,这个吓坏了的姑娘却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她神经紧张地坐在那儿,等待正蹲在灌木丛里的什么野兽扑过来结束她的恐惧与不幸。
她甚至祈祷快让自己在那利齿之下失去知觉,从难捱的恐惧中得以解脱。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她大叫一声,跳起来回转身,准备迎接死神。
泰山站在面前,怀里抱着一堆熟透了的鲜美的野果。
珍妮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儿倒在地上。泰山扔下手里的野果,急忙抱住她。她没有晕过去,但是紧紧抓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浑身颤抖。
人猿泰山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安慰着她。就像小时候他被母狮子山宝,或者毒蛇黑斯塔吓着了,卡拉安慰他一样。
有一次,他把唇轻轻地贴在她的脑门儿上。她没有动,而是闭上一双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没法儿解释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想作这种努力。在这两条有力的臂膀里获得一种安全感,她就满足了,至于将来的事情,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刚才这几个小时的经验已经使她懂得,她可以像信任熟人中为数很少的那几个男人一样,信任这个林中怪人。
一切竟是如此奇妙。她突然朦朦胧胧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的爱情。她感到十分惊讶,不由得微笑起来。
微笑着,她轻轻推开泰山,脸上是一副探询的表情,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倚在巨猿的泥鼓边儿上坐了下来,指了指撒在地上的野果,因为她的肚子已经饿了。
泰山赶快把果子都拣起来,放到她的脚边,然后自己也挨着她在泥鼓上坐下,用刀子切开各种野果,为她准备午餐。
他们默默地吃着,不时偷看对方一眼。直到后来珍妮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泰山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希望你会说英语。”姑娘说。
泰山摇了摇头,一双笑眼漾起混和着渴望与悲哀的表情。
珍妮试着和他说法语,又说德语。后来竟为自己结结巴巴、错误百出的德语大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她用英语对他说,“你踉柏林的德国人一样,听不懂我这种蹩脚的德语。”
泰山对下一步怎么办,早已拿定了主意。他已经仔仔细细想过小屋里那些书上所描述的男人、女人的行为举止。他设想书上那些男人们如果处在现在的情形之下,会怎样对待珍妮,并且要求自己按照他们的样子行事。
他又站起来,跳到树上。不过走以前打手势告诉珍妮,他很快就回来。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那么好,珍妮一下子就理解了,他走了之后,也并不觉得害怕。
只是有一种孤独的感觉袭上心头,充满渴望的目光射向他消失的地方,等待他回来。像上次一样,她从背后那声轻微的响动听出他回来了。她转过脸,看见他抱着一大捆树枝,从草地那边走了过来。
然后他又钻进丛林,过了几分钟便抱回一大捆柔软④茅草和蕨。他又走了两趟,弄回许多柴草。
他把蕨和茅草铺到地上,做成一张松软、平整的“床”。然后在这张“床”几英尺之上,十字交叉搭了许多树枝,上面盖上很大的象耳树的叶子,又用树枝树叶将一头堵上,这样便搭成一个窝棚。
搭完窝棚,他们又紧挨着坐在泥鼓边儿上,试着用手势交谈。
泰山脖子上戴的那个十分精巧的、镶嵌着钻石的小金盒使珍妮惊叹不已。她朝它指了指,泰山取下来递给了她。
她看出这条项链出自相当高明的工匠之手,小金盒上的钻石放射着绚丽的光彩,排列得极其漂亮。但是钻石切削的方法说明这是过去时代的工艺品。
她还注意到小金盒可以打开。她按了一下藏在暗处的小钮,金盒啪地一声弹开,每一面有一幅刻在象牙上的袖珍小画像。
一幅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另一幅除了表情不一样外,长相和她身边坐着的这个男人十分相像。
她抬起头,看见泰山弯了腰,直盯盯地望着小金盒里的画像,满脸吃惊的表情。他从她手里拿过项链,仔细察看金盒里的画像,那样子清楚地表明,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两幅画像,也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小金盒还能打开。
珍妮大惑不解。她那丰富的想象力开始在心底描绘这样一件漂亮的装饰品怎么会落入非洲原始森林里的一个野人之手。
更神奇的是为什么小金盒里的袖珍画像完全可能是这位“森林之神”的兄长,或者更像父亲,而他连小金盒能够打开也不知道。
泰山仍然直盯盯地望着那两幅画像。过了一会儿他从肩上取下箭袋,把箭倒在地上,从最里面掏出一个用许多层柔软的树叶包着,又用一根长长的茅草系着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小包,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树叶,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
他指了指小金盆里那幅男人的袖珍画像,把照片递给珍妮,自己捧着小金盆放在照片旁边比较着。
这张照片越发使姑娘惊奇万分,因为他显然和袖珍画像上的男人是一个人。
她抬起头瞥了泰山一眼,看见他正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惊奇和迷惑。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问什么问题。
姑娘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画像,然后指了指他,像是说,她以为这是他的相片。泰山摇摇头,耸了耸宽厚的肩膀,从她手里拿回照片又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到箭袋最底层。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双眼睛瞅着草地。珍妮手里拿着那个小金盒,翻来覆去地看着,希望找到可以证明它先前主人的线索。
后来她突然想到,这个小金盒的主人一定是格雷斯托克勋爵,里面的画像是他和阿丽丝夫人。
这个野人不过是在那间小屋里偶然发现它罢了。她多傻,先前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格雷斯托克勋爵为什么和这位“森林之神”如此相似,她就很难想象了。当然,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几乎全裸的野人正是一位英国贵族。
泰山终于始起头,凝视着珍妮。她正仔细察看那个小金盒。他无法揣测小金盒里那两幅画像的含义,可是他能够理解他身边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姑娘脸上表现出的兴趣和欢喜。
她见他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以为要这条项链,便还给了他,他接过项链,两手撑开,戴在她的脖子上,微笑着看她因为这件意料之外的礼物而表现出的惊讶。
珍妮使劲儿摇着头,想把这条金链子从脖子上取下来。可是泰山不允许。她坚持要取的时候,便紧紧抓住她的一双手,不让她那样做。
珍妮不再坚持,轻声笑着,捧起小金盒吻了一下。
泰山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明确的含义,但是猜出这是她对这件礼物认可的表示。于是他站起来,捧起小金盒,像古时候的大臣一样,很严肃地弯下腰,在她吻过的地方也吻了一下。
天黑了,他们又吃了些野果。对于他们,这又是饭又是水。然后,泰山站起身来,把珍妮领到他搭的那个小窝棚跟前,打手势让她进去。
好几个小时以来,珍妮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恐惧掠过心头。泰山也看出她直往后退,好像要从他身边躲开。
和这个姑娘一起呆了半天,泰山已经和今天早晨迎着朝阳站起来的那个泰山全然不同了。
现在,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从人类遗传而来的禀性都比兽所给予他的训练,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他当然不可能在瞬息之间从一个野蛮人变成一个文明人。可是最终,人的本能占了上风。他首先想博得他所爱着的这个女人的欢心,希望在她的眼里表现得好一点。
于是,人猿泰山从刀鞘里抽出猎刀,先把刀柄递给她,然后打手势让她钻进窝棚。这是他所知道的能让珍妮觉得自己并无歹意的唯一的一件事情。
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那把长长的猎刀钻进窝棚,在松软的草堆上躺下。人猿泰山则横躺在外面,用身子挡住窝棚的出入口。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还这样躺着。
珍妮醒来之后,一下子没有想起头一天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对周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很觉惊讶——树叶盖顶的小窝棚,“床”上柔软的茅草,“门”口躺在她脚跟前那个不熟悉的保护人。
慢慢地,昨天的事一件一件从脑海里闪过,她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奇,翻腾起一般无限感激的浪潮。身陷如此险恶的环境之中,她竟没受到半点伤害。
她从窝棚爬出去找泰山。他不在。不过这一次她没觉得害怕,心里明白他很快就会回来。
窝棚前头那堆草上还留下他在那儿睡过的印迹。他就这样整夜躺在那儿守护着她。她知道,正是因为有他保护,她才能一直安安稳稳睡到天亮。
有他在身边,谁会感到害怕?她想,如果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呆在非洲丛林深处,一定没有安全可言。现在,她甚至连狮子、豹子都不怕了。
她抬起头,看见他那矫健的身影从旁边一棵树上十分轻捷地跳下。他看见她正望着自己,脸上又现出坦诚、明朗的微笑。昨天,正是这种微笑赢得了她的信任。
他向她走了过来,珍妮的。已不由得激烈地跳荡起来。别的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
他又采来了野果。他把果子放在窝棚外面,两个人又坐在一块儿吃了起来。
珍妮在心里捉摸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是想把她送回到海滩上那座小屋,还是要继续留她在这儿?突然间她意识到,无论在哪儿,对她都无关紧要。然而,这样大的事情,她真能不在乎吗?
她觉得,在这遥远的非洲丛林的“伊甸园”,和这个微笑着的“森林之神”坐在一起吃鲜美的野果是一种极大的愉快和幸福。
她无法理解这一切。理智告诉她,她本来应当心急如焚,怕得要命,而且因为前途未卜万分沮丧。可是相反,她的心在歌唱,她向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那张充满理解的脸微笑。
吃完早餐之后,泰山钻进窝棚取出他的猎刀。姑娘早把它忘到了脑后。她意识到这是因为那种时时提醒她用以防身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
泰山向“竞技场”边儿上的大树走过去,打手势让她跟在后面。他用一只铁臂搂住她的腰肢,飞身跃起,抓住一根树枝。
姑娘明白,他要把她送回到她的亲人那儿去了,不知怎地,心里升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情。
他们慢慢地荡着树枝,走了好几个小时。
人猿泰山并不着急。他想尽可能延长时间,极力体会那两条可爱的胳膊搂着他的脖颈旅行时巨大的甜蜜和快乐。因此,他绕过直通海滩的路,从南边迂回过去,送珍妮回那间小屋。
路上,他们停下几次,稍事休息。对于泰山这本来并不需要。中午,他们在小溪边又休息了一个小时,喝了泉水,吃了野果。
将近黄昏,他们才回到海滩。泰山在一棵大村旁边跳了下来,分开丛林里茂密的青草,向珍妮指着那间小屋。
她拉着他的手要带他一起回那座小屋,告诉父亲正是这个人把她从死亡,以及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恶运中救了出来,而且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可是那种兽类在人群居住的地方所固有的恐惧又一次掠过人猿泰山的心头。他倒退几步,摇了摇头。
姑娘走到他的身边,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不知怎地,一想到他要一个人再回到可怕的丛林,她的心里就升起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又摇了摇头。最后,他把她非常温柔地拉到身边,深情地吻着她。但他首先望着她的一双眼睛,等弄明白她是同意还是拒绝,才付诸行动。
姑娘犹豫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征求她的意见,使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紧贴他的脸,热烈地亲吻着,没有一点儿羞涩。
“我爱你……我爱你!”她喃喃着。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密集的枪声。泰山和珍妮都抬起头。
菲兰德先生和艾丝米拉达走出小屋。
从泰山和姑娘站着的那棵大树下面,看不见海湾里那两条抛锚的船。
泰山朝传来枪声的方向指了指,拍了拍胸口,又朝那儿指了一下。她明白他要走了。他的神情告诉她,他要去救他的同胞。
他又吻了吻她。
“回来看我,”她轻声说,“我等着你……永远!”
他走了。珍妮转过脸穿过那一片空地,向小屋走去。
菲兰德先生看见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没有认出是珍妮。因为天已黄昏,他又是个近视眼。
“快!艾丝米拉达!”他喊道,“赶快回屋躲起来。狮子来了!天哪!”
艾丝米拉达并不想证实他的话是否正确,他的语气就足以吓得她灵魂出窍。她连忙跑进小屋,没等“艾丝米拉达”五个字从老头儿嘴里都喊出来,便砰地一声关上门,而且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因此,这“天哪!”两个字是菲兰德先生发现仓惶之中,艾丝米拉达把他关在小屋门外,而喊出来的。
他发疯似地敲那扇沉重的门。
“艾丝米拉达!艾丝米拉达!”他尖叫着,“让我进去!我要被狮子吃掉了!”
艾丝米拉达以为这咯咯咯的敲门声是狮子追她,又习惯性地晕倒了。
菲兰德先生回过头,惊恐地瞥了一眼。
真可怕!那家伙离他已经很近了。他想爬上房顶,而且成功地抓住了茅草屋顶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他吊在半空中像一只吊在晒衣绳上的猫,不停地蹬着两条腿。不一会儿那房顶上的东西便被他揪扯下来,菲兰德先生仰面朝天跌在地上。
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刹,自然历史教科书中异常醒目的一条内容跃上心头。依照菲兰德先生经常发生错误的记忆,这一条的意思是:如果人装死,公狮子或者母狮子便“弃之不食”。
因此,菲兰德先生一落地便开始装死。他背朝下跌下去的时候,两条胳膊和两条腿自然直挺挺地朝上。现在既然已“死”,不敢再动,只要硬挺着,那样子确实叫人难忘。
珍妮一直惊讶地望着他那套滑稽的表演,现在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以从“死亡”中解放菲兰德先生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四周张望着,终于发现了珍妮。
“珍妮!”他大声喊着,“珍妮·波特!我的天哪!”
他立刻站起来,向她跑过去。他无法相信真是珍妮,无法相信她还活着。
“我的天哪!你是从哪儿回来的?你是上哪儿去了?你怎样……”
“哎哟,菲兰德先生。”姑娘打断他的话,“我一下子可回答不了这么多的问题。”
“是呀,是呀,”菲兰德先生说,“我的天!看见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可真是太高兴也太惊奇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来,快给我讲讲,你都碰到些什么事儿?”
21、迪阿诺特遇险
这支由水兵们组成的“探险队”在密密的丛林里艰难地跋涉,寻找珍妮·波特。他们越走越觉得此行将毫无结果。可是老头儿的忧伤和英国小伙子那双失望的眼睛,却无法使好心的迪阿诺特作出原路返回的决定。
他想,或许能找到她的尸体,或者遗骨。因为他确信她已经被什么动物吃了。从发现艾丝米拉达的地方开始,他便像撒网一样,让水兵们一字排开,向前搜索。他们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在藤蔓缠结的密林中艰难跋涉,走得很慢。到中午,才走出几英里。他们稍事休息,又走了不远,一位水兵发现一条清晰可见的小路。
这是一条大象踩出来的小路。迪阿诺特中尉和波特教授、克莱顿商量了一下,决定顺着这条小路搜寻。
小路穿过丛林,向东北方向婉蜒而去。“探险队”只能排一路纵队前进。
迪阿诺将中尉走在最前头,而且走得很快,因为这条小路上没有多少藤蔓和枝叶。他后面是波特教授。可是因为他跟不上年轻的中尉,两个人拉开足有一百码的距离。迪阿诺特正走着,突然,六七个黑人武士挡住他的去路。
迪阿诺特大喊一声,向水兵们报警。这时,黑人武士已经把他包围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掏枪就被绑起来,拖进密林。
他的喊声惊动了后面的士兵。七八个水兵从波特教授身边窜过去,沿着小路奔跑,去救他们的中尉。
他们并不知道中尉大声叫喊的原因。迪阿诺特只来得及警告他们前面有危险。他们刚冲过迪阿诺特被绑架的地方,一支长矛迎面飞来,刺中一位水兵,紧接着,一阵毒箭飞蝗似的射来。
士兵们举起枪,朝射来毒箭的灌木丛胡乱射击。
这时,后续部队也都赶了上来,大家一起向灌木丛里隐藏的敌人扫射。这正是人猿泰山和珍妮·波特听见的枪声。
卡彭特中尉在后面压阵,他跑到出事地点。听到前面埋伏着敌人的详细报告之后,命令士兵们跟在他后面,穿过密如蛛网的草木向前挺进。
眨眼之间,他们便和木本加的五十多名黑人武士展开短兵相接的战斗。密集的毒箭和子弹交织成一道火网。
丛林里展开一场残酷的肉搏战。奇形怪状的非洲大刀和法国步枪的枪托猛烈地撞击着。不一会儿,黑人们就向密林深处四散逃奔,留下法国人计算他们的损失。
二十个水兵死了四个,伤了十二个,迪阿诺特中尉失踪。天很快就黑了,他们连下午走过的那条大象开辟的小路也找不着了,这就使得他们的处境加倍地糟糕。
现在只能就地宿营,等待天亮。卡彭特中尉下令清理出一块空地,并且在宿营地四周堆了一圈灌木,作为屏障。
这件事天黑了好久才干完。他们在空地中间生起一堆火,借着火光堆好鹿砦。
等预防野兽和野人袭击的“工事”修筑好以后,卡彭特中尉在这个小小的宿营地四周布置了哨兵,剩下的人又饿又累,都躺在地上睡起觉来。
伤号的呻吟混和着被这儿的人声与火光吸引过来的野兽的嗷叫,吵得人难以人睡。水兵们虽然困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也只能稍稍打个吨。这一伙悲伤、饥饿的人们在漫漫长夜里躺着,祈祷着,盼望天亮。
那些捕获了迪阿诺特的黑人没有等着参加后来发生的战斗。他们拖着俘虏在丛林里走了一小会儿,便又沿着那条小路继续向前走走,没有管那场正在进行的血战。
他们拖着迪阿诺特急匆匆地走着,离那些正在打仗的人们越来越远,枪声、呐喊声也越来越小。又走了一会儿,迪阿诺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看见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对面是一座围了栅栏的村庄,村庄里面的棚屋都是茅草苫顶。
天已黄昏,可是放哨的人一眼就看见这三个人,而且没等他们走到门口,就认出其中一个是俘虏。
栅栏里一片欢呼。一大群妇女和儿童蜂涌而上,迎接这三个人。
于是,这位法国军官经历了人类在地球上可能见到的最可怕的场面——白人俘虏在非洲土人的村庄里受到的“礼遇”。
使土著居民这种魔鬼般的残酷与野蛮逐步升级的是狡猾的伪君子、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①的白人军官在他们和他们亲人身上施加的更为残酷的兽行。这些兽行他们至今记忆犹新,乃至刻骨铭心。正是由于那些白人的残暴,他们才逃离刚果。曾经盛极一时的部落只剩下可怜的老弱残兵。①利波德二世(LeopoldII1835—1909):比利时国王,1865—1909在位。
他们扑到迪阿诺特身上又掐又咬,用棍棒和石头打他,用利爪一样的手抓他。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个精光,无情地拳头、棍棒落在他赤裸的、颤动着的皮肉之上。迪阿诺特一声不吭,默默地祈祷着,只求速死。
但是他所祈祷的死亡姗姗来迟。不一会儿,武士们就把妇女和儿童从俘虏身旁撵开。为了制造比这更为“壮观”的场面,他们先留他一条活命。等第一股仇恨的浪潮退却之后,他们叫喊着,尽情地侮辱他,朝他脸上吐唾沫。
不一会儿,他们就拥到村庄正中,把迪阿诺特结结实实绑在那根很粗的柱子上面。从这根柱子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妇人们各自回家去取锅和水。别的人生起一堆堆的火。他们打算吃一部分,剩下的晒成肉干儿,以后享用。因为估计别的武士回来时,会带回更多的俘虏。
这一场人肉筵席因为等那些还在丛林里和白人打仗的武士而没有马上开始。直到很晚,人们都回到村庄,“死亡舞”才环绕着这位在劫难逃的军官开始。
迪阿诺特浑身疼痛,筋疲力竭,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他慢慢拾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这似乎是因为自己神经错乱而产生的幻觉,或者是过一会儿就会结束的、可怕的恶梦。
那凶恶的,涂着各种颜色的脸,那嘴唇肥厚的血盆大口,那挫得很尖的黄牙,叽里骨碌育转的邪恶的眼睛,油光闪闪的裸体,残忍的长矛……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在做梦。
那野蛮的、手舞足蹈、不停旋转的武士组成的人圈离他越来越近。一支长矛猛地刺中他的胳膊。一阵剧痛和顺着胳膊流下来的热乎乎的血又使他回到可怕的现实之中。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绝境。
一枪,又一枪。他闭着一双眼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是法兰西的一名战士,他要告诉这些人,一个军官和文明人应该怎样面对死亡。
人猿泰山不需要谁来解释,就明白远处的枪声意味着什么。珍妮·波特那深情的吻还热哄哄地留在唇上,他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荡着树枝穿过密林,向木本加的村庄飞驰而去。
他对那场遭遇战并不感兴趣。他知道,战斗很快就会结束。被打死的,他无法帮助;已经逃跑的,不需要他帮助。
他为之焦急的是那些既没被打死,又没能逃走的俘虏。他知道,他会在木本加村庄正中那根大柱子上找到他们。
泰山多次见过木本加的武士们带着俘虏从北面回来。然后,就看明灭不定的火光,总是围绕那根可怕的柱子,摆开同样的筵席。
他也知道,他们从来不会耽搁太长的时间才开刀宴饮。他估计,即使现在赶到,恐怕也只能是替死者报仇了。
他飞快地奔跑。夜色渐浓,热带地区美丽的月亮透过树顶波浪般起伏的树枝,照亮了那条让人头晕目眩的小径。
不一会儿,他看见远处他走的这条路的右侧,有一堆篝火在闪光。泰山对水兵已经登陆的事情一无所知,以为这一定是波特教授和克莱顿在遭到黑人袭击之前生的火。
泰山对自己的森林知识深信不疑,因此,并没有偏离他的“既定路线”。他在距离那堆火大约半英里远的地方,飞驰而过。其实那是法国人在他们的宿营地生起的篝火。
只几分钟,泰山便来到木本加的村庄。啊,还不算太晚!或者已经晚了?他一时还说不清楚。因为柱子上绑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黑人武士们正拿长矛戳他。
泰山知道他们的习惯。致命的一刀还没有刺向这个牺牲者。他甚至能十分明确地说出他们的舞蹈已经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不一会儿,木本加的利刃就会割下牺牲者的一只耳朵。这将标志着舞蹈的结束。然后,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一堆被切去肢体的、痛苦扭动着的血肉。
生命还没有完全消失,死亡将是上帝唯一的恩典。
那根柱子离最近的一棵树有四十英尺。泰山盘好他的绳子。蓦地在那些正在跳舞的黑人魔鬼般的喧闹之上,响起一声十分可怕的表示挑战的猿的吼叫。
舞蹈嘎然而止,黑人们呆立着,像一块块石头。
套绳在黑人头顶发出尖刻的啸声,但是簧火明灭不定,看不见它的踪迹。
迪阿诺特睁开一双眼睛,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块头很大的黑人就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扇了一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他一边挣扎,一边尖叫,左右翻滚着,很快便消失在浓密的树荫之下。
黑人们都像中了邪魔,惊恐地看着这让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眨眼之间,那个黑人又在树下出现,然后直挺挺地飞上半空,在浓密的枝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黑人们吓得拼命叫喊,发疯似的向村庄的栅门跑去。
只留下迪阿诺特。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听到刚才半空中响起的那声怪叫,还是吓得毛发倒竖。
当那个拼命扭动着的黑人凭借一种神秘的力量升上半空,隐没在大树稠密的枝叶中的时候,迪阿道特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一直升到头顶,就好像死神从黑色的坟墓里升起,用冷湿、滑腻的手指摸他的肌肤。
迪阿诺特望着那棵吞没了那个黑人的大树,听见枝叶间发出牺牺嗦嗦的响声。
树枝晃动着,就好像有一个人的身体正从树上落下来。紧接着,扑通一声,那个黑人四仰八叉跌在地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然后,树上跳下一个白人小伙子。
迪阿诺特看见这个四肢匀称优美的年轻巨人从树荫下走出,在明亮的火光映照之下,向他快步走来。
这又将意味着什么?他是谁?毫无疑问,他只能带来新的折磨和蹂躏。
迪阿诺特等待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向他还面走来的这个怪人。而这个人坦率、清澈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之下没有丝毫的躲闪和犹豫。
迪阿诺特稍稍镇静了一点,可是仍然不抱什么希望,尽管凭直觉,他感到这样一张面孔不会包藏一颗残酷的心。
人猿泰山什么也没说,割断法国人身上的绳子。迪阿诺特遍体鳞伤,失血过多,差点儿摔倒在地上。泰山连忙扶住他。
迪阿诺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了地面,有一种飞翔的感觉,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22、复仇
天已黎明,晨光中密林深处法国人小小的宿营地实在是一个悲惨、失望的所在。
一等看清周围的景物,卡彭特中尉便把水兵分成三人小组,四面八方去找那条小路。只十分钟,路便找到了,“探险队”匆匆忙忙向海滩走去。
他们艰难地跋涉着,速度很慢。因为得抬着六个死去的战友——夜里又死了两个。此外还有好几个伤员,他们即使慢慢地走,也需要有人搀扶。
卡彭特决定先回海滩请求援兵,然后找到那些黑人,救出迪阿诺特。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这群筋疲力竭的人才回到海滩前面的宿营地。因为一回来便知道了珍妮平安无事的喜讯,大伙儿暂且忘记了痛苦和忧伤。
当这支小小的部队走出丛林,波特教授和塞西尔·克莱顿便一眼看见珍妮站在小屋门口。
她快乐地喊了一声,跑过去迎接他们。她搂着父亲的脖子,泪流满面。自从被扔到可怕的、充满危险的海滩,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失声痛哭。
波特教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可是他那紧张的神经和衰退的活力已经难以承受这种感情的冲击了,终于把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埋在姑娘肩头,像个疲倦的孩子,悄悄地抽泣起来。
珍妮把他领进小屋。法国水兵们向海滩走去,几位战友正从那儿向他们走来。
克莱顿希望父女俩单独在一起呆一会儿,便到水兵们那儿,和几位军官谈话,直到他们的小船向巡洋舰划去——卡彭特中尉去报告他们这次冒险的不幸遭遇。
克莱顿向小屋慢慢走去,心里充满了欢乐,因为他爱的姑娘平安无事。
他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力量使她幸免于难。她能活着回来,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他走近小屋,看见珍妮姑娘走出房门,便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珍妮!”他喊道,“上帝对我们实在是太仁慈了。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了我们,万能的神明是用什么方法救你脱险的?”
他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光叫她的小名儿,不称呼她的姓。四十人个小时以前,倘若这种叫法出自克莱顿之口,珍妮心里一定会荡起一股充满快乐的柔情,现在却把她吓了一跳。
“克莱顿先生,”她一边伸出一只手,一边很从容地说,“首先谢谢你对我父亲这种充满了骑士气概的忠诚。他已经对我讲了,你是多么崇高,多么勇于自我牺牲。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才好。”
克莱顿注意到,珍妮对他亲密而又略显随便的问候还没有作出反应。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担忧的。他意识到,珍妮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现在不是向她表白爱情的时候。
“我已经得到报答了,”他说,“看到你和波特先生平平安安大团圆这就足够了。他那种默默的、毫不怨天尤人的悲伤使我万分痛苦。我简直无法想象还能忍受多久。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悲哀,波特小姐。除此而外,还有我白己的忧伤——我经历过的最大的忧伤。但他的痛苦是一种绝望,让人哀怜的绝望。它使我懂得,没有一种爱,甚至丈夫对妻子的爱,可以与父亲在女儿身上表现出来的自我牺牲精神和慈爱相比。”
姑娘低下了头。她想问他一个问题,可是一想到就在她坐在“森林之神”旁边快乐地笑着,吃着美昧的野果,脉脉含情地互送秋波时,他和父亲却在为她经受可怕的苦难,她又难于启齿,觉得简直是对他们的亵渎。
可是爱情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感情。鬼使神差,她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去救你们的那个林中怪人上哪儿去了?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我不明白,”克莱顿说,“你是指谁?”
“就是救过你们的那个人嘛!就是他把我从大猩猩的手里救出来的。”
“哦,”克莱顿惊讶地说,“是他救的你?要知道你还没跟我讲过你的‘历险记’呢!”
“你没见着这个怪人?”她焦急地问,“他听见丛林里那很遥远、很微弱的枪声之后,就离开我走了。那时,我们刚走到这片空地,他就飞也似的朝正进行战斗的那个地方跑了。我知道他是帮助你们去了。”
她的声调简直是一种乞求,神情也因为极力抑制心中的激动而显得十分紧张。这一切自然逃不脱克莱顿的眼睛。他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激动,这样急于知道那个怪物的下落。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情油然而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刹,他对救过自己性命的泰山,埋下了第一粒嫉妒与怀疑的种籽。
“我们压根儿就没看见他。”他平静地说,“他没跟我们一块儿。”过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跟自己部落的人在一起,就是袭击我们的那些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姑娘大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不!”她激动地大叫着——在他看来,未免太激动了。“这不可能!那些人是野人!”
克莱顿大惑不解。
“他也是这丛林里一个奇怪的野人,波特小姐。我们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欧洲各国的语言他既不会说,又听不懂。他的装饰品和武器与西非海岸的野人完全一样。”
克莱顿像放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
“方圆几百英里之内除了野人再没有别的人种可言,波特小姐。他一定是攻打我们的那个部落的成员,或者属于哪个野蛮的部落。他也许还是个吃人肉的野人。”
珍妮脸色苍白。
“我不信!”她轻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对克莱顿说:“他会回来,而且证明你是错误的。你不如我了解他。听我说,他是一个文明人。”
克莱顿是个大度的、颇有点骑土气概的人。可是珍妮姑娘不遗余力地维护这位林中怪人,使他醋意大发。一刹间,他忘记他们受过这位“半人半神”的怪物多少恩惠,嘴唇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也许你是对的,波特小姐,”他说,“可是,我认为,我们谁都不必为这个生吃腐肉的家伙着急。他完全可能是个半疯狂的无赖汉,说个定没等我们忘记他,他就把我们全忘到脑后了。他只不过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波特小姐。”
姑娘没有答话,但她觉得她的心在痛苦地抽搐。
她知道克莱顿说的只是他自己的看法。她第一次开始分析她新发现的这种爱情的基础,并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来看待自己恋爱的对象。
她慢慢地回转身,向小屋走去。她极力想象如果她和“森林之神”一起坐在客轮的交谊室里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她仿佛看见他用手抓东西吃,像野兽吃猎物一样撕扯着,在大腿上面擦着油腻腻的手。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她仿佛看见自己正把他——一个粗鲁的、没文化的乡巴佬介绍给她的朋友们。想到这里,珍妮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回到小屋,她坐在那张铺着蕨和茅草的床上,一只手按着急促起伏的胸膛,感觉到了那个男人送给他的小金盘硬硬的轮廓。
她把金盒掏出来放在掌心,一双迷离的泪眼端详了半晌,然后把它举到唇边热烈地吻着。一张美丽的脸理进柔软的蕨里,伤心地抽泣着。
“野兽?”她喃喃着,“那就让上帝把我也变成一只野兽吧。因为不管是人还是兽,我都是你的。”
这天,她没再见克莱顿。艾丝米拉达给她送来了晚饭。她让她转告爸爸,因为这场惊吓她很不舒服,需要休息。
第二天早晨,克莱顿和救援部队一起去找迪阿诺持中尉。这次一共去了二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十名军官,两名军医,还带了足够吃一星期的粮食。
他们还带着行李和吊床。这吊床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可以运送伤病员。
这是一支下定了决心的“愤怒之师”,一支援兵,更是一支讨伐队。因为这一次走的是熟路,用不着浪费时间东找西寻,刚过中午,部队就到了头一天进行那场小规模战斗的地方。
那条大象踩出来的道路从这儿直通木本加的村庄。大约下午两点,前头部队就已经到达那块林中空地的边缘地带。
指挥官卡彭特中尉立刻派一部分兵力穿过丛林,迂回于村庄对面。另外一支小分队把守栅门,他带其余的士兵仍然留在林中空地南端。
卡彭特的计划是,埋伏在北边的士兵最后进入位置。待一切就绪,立即发起冲锋。他们的枪声就是几支小分队从四面同时发起进攻的信号,争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村庄。
卡彭特中尉带着士兵们在稠密的树林里蹲了半个小时,等待发起冲锋的信号。他们觉得仿佛过了好长时间。黑人正在农田里干活儿,有的在栅门口出出进进。
终于传来一声步枪的脆响,埋伏在丛林西面和南面的水兵们同时猛烈开火。
地里干活的黑人扔下手里的工具发疯似的向栅门跑去,在弹雨中纷纷倒下。法国水兵跨过横躺竖卧的尸体在直向栅门冲去。
这场攻击疾如闪电,出其不意,没等村民顶住栅门,白人已经冲进村寨。村街上全副武装的人们又开始一场肉搏战,打得难解难分。
黑人在栅门以里的村街上坚守了一会儿。法国人的手枪、步枪、短剑把黑人们的长枪手和连弓还没来得及拉开的弓箭手打得纷纷倒下。
很快,战斗变成发疯似的溃退,然后又变成一场残忍的屠杀。法国水兵看见有几个黑人身上穿着迪阿诺特的制服,越发燃起复仇的火焰。
他们放过了儿童和妇女。等他们满头大汗,满身鲜血终于停止了这场屠杀,木本加的村子里实际上已经连一个敢于反抗的、活着的武土也没有了。
他们仔细搜查了每一座茅屋、每一个角落,可是连迪阿诺特的影子也没有找着。他们打着手势问俘虏,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有个水手因为曾经在刚果服务过,会说几句白人和沿海岸居住的更为落后的部落交流思想的话,这个部落的黑人正好也能听懂这种蹩脚的语言。可是问到迪阿诺特的下落,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而且,只要问到和迪阿诺特有关的事情,这些黑人就比比划划,叽叽喳喳,一副张慌失措的样子。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种恐惧便是这帮魔鬼似的坏蛋两天前杀死他们的同志,并且摆了人肉筵席的证据。
法国水兵终于完全失望了,只好准备在村子里宿营过夜。池们把俘虏集中到三个茅屋里,派“重兵”把守。还在栅门设了岗哨。村庄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入睡了。只有黑人妇女不时为失去亲人发出几声哀号。
第二天早晨,他们踏上归途。他们原打算放火烧掉这个村庄,可是看见那些痛哭流涕、痛苦呻吟的俘虏便打消了这个主意。这样他们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有道拦一栏野兽的珊门。
“探险队”沿着他们头一天走过的路慢慢地走着。十副担架使得他们放慢了行军速度。他们共有八个重伤员,还有两个死于非命。
克莱顿和卡彭特中尉在后面压阵。这位英国人出于对中尉悲伤的尊重,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迪阿诺特和卡彭特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克莱顿看见这位法国军官如此悲伤,心里想一定是因为迪阿诺特的牺牲毫无价值而引起的。迪阿诺特在落入那些野蛮人的手里之前,珍妮就已经得救。而且他完全是为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送命的,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姑娘死在异乡的。可是当他把这番话讲给卡彭特听的时候,中尉摇了摇头。
“不,先生,”他说,“迪阿诺特情愿这样死。我只是伤心没能替他去死,至少和他一起去死。我真希望你能更了解他,先生。他是一位真正的军官,也是一位真正有教养的男子汉。这个称号许多人都可以得到,但能够当之无愧的人却不多。
“他并非死得轻如鸿毛。他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美国姑娘而死,会使还活着的同志们更勇敢地面对死亡,不管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牺牲。”
克莱顿没有答话,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法国人升起一种新的敬佩之情,而且这种感情日后也没有稍许的减退。
回到海滩上那座小屋,天色已晚。走出丛林之前,他们放了一枪,告诉“宿营地”和船上的人,救援部队已经去得太晚了。他们事先约定,在离“宿营地”一两英里远的地方鸣枪报讯。放一枪,说明失败;放三枪,说明成功;放两枪则表示既没有找到迪阿诺特,也没有找到俘虏他的黑人。
等待他们回来的人听到枪声都心情沉重,神情严肃,见了面也没说什么。他们把死去的战友、受伤的水兵,轻轻放到船里,默默地向巡洋舰划去。
珍妮站在小屋门口。
“可怜的中尉呢?”她问,“你们没找到有关他的线索?”
“我们去得太晚了,波特小姐。”克莱顿很悲伤地回答道。
“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问道。
“没法儿告诉你,波特小姐。太可怕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折磨了他?”她轻声说。
“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在杀死他之前,都对他干了些什么。”他回答道。他满脸倦容,为可怜的迪阿诺特感到十分惋惜,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强调“之前”两个字。
“在杀死他之前!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他们难道……”
她突然想到克莱顿曾经对他说,那位“林中怪人”也许和这个部落有某种关系,心里一阵颤抖,简直无法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眼儿。
“是的,波特小姐。他们是……吃人肉的野人。”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因为他也突然想起那个“林中怪人”。两天前他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难以言状的嫉妒又一次掠过心头。
就像猿与深思熟虑、彬彬有礼毫无瓜葛一样,克莱顿也与凶残可恶决不沾边儿。可是他竟脱口而出:
“毫无疑问,你那位‘森林之神’离开你之后,便匆匆忙忙赴人肉筵席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一阵愧疚,尽管并不知道他是多么残酷地伤害了姑娘的心。他之所以感到惭愧,是因为自己毫无根据地诋毁了这位“森林之神”,而他曾经救了他们五条性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姑娘高昂着头。
“对于你的断言只能有一个合适的回答,克莱顿先生。”她冷冷地说,“可惜我不是个男人,否则就会把这个答案告诉你。”她回转身,快步走进小屋。
克莱顿是英国人,他还没推测出波特小姐这句话的意思,姑娘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他十分沮丧地说,“她是把我看成一个骗子。这个评价也不能说冤枉了我。”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克莱顿,小傻瓜,我知道你太累了,神经也太紧张了。可是让自己这样出洋相就太没有道理了。你最好睡觉吧。”
睡觉以前,他在船帆这边轻轻喊珍妮,想向她道歉。不过,这无异与跟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讲话。珍妮在那边理都不理。他只好写了一张字条,从帆布下面塞了过去。
珍妮看见那个小字条,仍然置之不理。她非常生气,感情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最后还是拣起那张字条读了起来。
亲爱的波特小姐:
我没有理由为我的行为辩解。唯一的借口就
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了——其实,这实在并非借口。
全当我没说过那些蠢话。我非常难过。在这
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告诉我,你
已经原谅了我。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
“他一定是那样想的,要不然不会那样说。”姑娘心里这样分析,“然而,这不可能是真的!啊,我知道,决不是真的!”
字条里有句话吓了她一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
一个星期以前,这句话会使她心里充满快乐。可是现在,却让她那样烦闷。
她真希望不曾与克莱顿相遇,但也为结识“森林之神”而感到阵阵忧伤。不,其实她是很高兴的。她手里还有另外一张字条,是人猿泰山写给她的“情书”。是她从丛林里回来的第二天,在小屋前面的草丛里发现的。
这个新出现的求爱者会是谁呢?如果他是可怕的丛林里另外一位野蛮的居民,为了得到她,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
“艾丝米拉达!醒一醒。”她喊道,“真让我心烦,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你还能睡得这样安稳、香甜。”
“天哪!”艾丝米拉达惊叫一声,坐了起来,“怎么了?来了只河马?在哪儿?珍妮小姐。”
“胡说,艾丝米拉达。什么也没有。快睡吧,你睡着了惹人心烦,醒来更糟!”
“是呀,亲爱的。可是你怎么了?宝贝儿。今儿晚上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
“啊,艾丝米拉达,今儿晚上我只是心情不好。”姑娘说,“别管我……好人儿。”
“是的,亲爱的。你也快睡吧。你神经太紧张了。菲兰德先生给我们讲什么来着?吃人的魔鬼。主啊,难怪我们都这样神经紧张。”
珍妮走过去,一边笑一边吻了吻这个忠心耿耿的女人,祝艾丝米拉达晚安。
23、情同手足
迪阿诺特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蕨和茅草铺成的松软的“床”上,头顶是一个用树枝搭成的“A”字形小窝棚。
脚那头是窝棚的出入口,从那看得见一片如茵的草地,再往前是稠密的参天古树筑成的“铜墙铁壁”。
他身体虚弱,浑身疼痛,等到完全清醒过来,越发觉得许多处伤口都钻心地痛。因为遭了毒打,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也都隐隐作痛。
甚至转一下脑袋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他只好闭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躺了好长时间。
他极力想把自己失去知觉以前所经历的这场凶险理出个头绪,希望推断出现在到底在哪儿。她不知道是和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又落到了敌人手里。
他终于想起木本加的村子里那可怕的情景,后来又想起那个奇怪的白人。想起他就是在他的怀抱里失去知觉的。
迪阿诺特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他看不见也听不出周围有一点点人类存在的迹象。
丛林里那种永无休止的嗡嗡声——那是千万片树叶发出的牺牺嗦嗦的响声,昆虫营营嗡嗡的叫声,跟小鸟的鸣啭,猴子的尖叫,混合成一种奇妙的、给人以慰藉的低沉的颤动。就好像他躺在离这个神秘世界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听见它那模模糊糊的回声。
渐渐地,他又安安静静地入睡了,直到下午才醒来。
他又一次体验到早晨醒来时那种奇怪的、迷惑不解的感觉。不过这一次,他很快就回想起刚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向窝棚出入口张望着,看见有个人正在草地上蹲着。
他那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脊背正对着他。不过看得出,皮肤是棕褐色的。迪阿诺特明白这是个白人,不由得舒了口气。
法国人轻轻地喊了一声。那个人转过脸,站起身,走到窝棚跟前。他那张脸非常英俊。迪阿诺特心里想,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面孔。
他弯腰钻进窝棚,爬到这位身负重伤的军官旁边,把一只凉凉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迪阿诺特跟他说法语,可他只是摇头。对于这位法国人,这可太糟了。
迪阿诺特试着讲英语,可这个人还是摇头。他又讲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结果都让人泄气。
迪阿诺特知道一点儿挪威语、俄语、希腊语,还结结巴巴能讲几句西非海岸黑人部落的土语。可是这个人对所有这些语言都一无所知。
看过迪阿诺特的伤口之后,他离开窝棚又不见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采回些野果,还用一个像葫芦似的东西提回些水。
迪阿诺特喝了水,吃了一点儿野果。他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发烧。他又试着跟这位奇怪的“看护”说话,结果还是难随人意。
突然,那个人急急忙忙钻出窝棚,不一会儿又钻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块树皮。最让人惊奇的是还有一支笔。
他蹲在迪阿诺将身边,在树皮光滑的那面写了起来,然后递给法国人。
迪阿诺特惊讶地看到,那是用清晰的英语印刷体写下的一行字:
我是人猿泰山。你是谁?你懂这种语言吗?
迪阿诺特抓过铅笔,刚想写字,又停了下来。他想,这个怪人既然能写英语,显然是个英国人了。
“是的,”迪阿诺特说,“我能读懂英语。我还能讲英语。我们可以谈话了。首先让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可是那人只是摇头,用手指着铅笔和树皮。
“天哪!”迪阿诺特大声说,“你既然是英国人,怎么不会讲英语呢?”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大概是个哑巴,也许又聋又哑。
于是迪阿诺特用英语在树皮上写了这样几句话:
我是保罗·迪阿诺特,法兰西海军中尉。谢谢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都
属于你。请问,你为什么能写英语,但不会讲英
语?
泰山的回答越发使迪阿诺特陷入迷茫之中:
我只会讲我们部落的语言——柯察克管辖的
巨猿部落。还会说一点点大象坦特的话。狮子努
玛和丛林里别的野兽的话我也听得懂。我还从来
没有和人讲过话,除了有一次靠打手势跟珍妮·波
特“说”过点什么。我是第一次和我的一个同类用
笔交谈。
迪阿诺特看了大惑不解。这桩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完全长大了的成年人,竟然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话。而更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却能读能写。
他又看了一遍泰山写下的那几行字:“除了有一次……跟珍妮·波特……”这不正是被一只大猩猩劫持到丛林里的那位美国姑娘吗?
迪阿诺特突然心头一亮:这么说,他就是那位“大猩猩”了?他抓起铅笔写道:
“珍妮·波特在哪儿?”
泰山答道:
“她已经回到住在人猿泰山那间小屋里的亲人们那儿了。”
“这么说,她没有死?她上哪儿去了?她出什么事儿了?”
“她没有死。特冈兹要抢她为妻。可是人猿泰山从特冈兹手里救了她,而且在他没有伤害她之前就杀了他。
“丛林里没有谁能打过人猿泰山,也没有谁能活着逃出他的手心。我就是人猿泰山——伟大的杀手。”
迪阿诺特写道:
“我真高兴,她平安无事。我写字很困难,让我休息一会儿。”
泰山又写道:
“是的,休息一会儿。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你的同胞那儿去。”
迪阿诺特在蕨草铺成的松软的“床铺”上躺了好多天。从第二大起,他就开始发烧。迪阿诺特想,一定是伤口感染了。他明白,他是非死不可了。
后来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而且奇怪自己为什么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叫来泰山,打手势说要写字。泰山拿来树皮和铅笔。迪阿诺特写道:
“你能去把我的战友领到这儿吗?我写一个条,你可以拿着去找他们。他们会跟你来的。”
泰山摇了摇头,拿起铅笔写道:
“第一天我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不敢离开这儿。巨猿们经常来这里。如果他们发现你一个人在这儿,而且身受重伤,就一定会杀死你的。”
迪阿诺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他当然不想死。但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因为体温越来越高。这天夜里,他失去了知觉。
整整三天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泰山守在他的身边,给他清洗伤口,用凉水擦头和手。
高烧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第四天,迪阿诺特的体温正常了。可是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儿,而且非常虚弱。得靠泰山扶起来,才能从葫芦里喝点水。
迪阿诺特发烧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是得了白人在非洲丛林里常得的一种疾病。得了这种病,要么死,要么就像迪阿诺特现在这样,突然退烧。
两天之后,迪阿诺特已经能在“小戏台”蹒跚着走路了。泰山有力的胳膊搀扶着他,免得他摔倒。
他们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泰山找到一块光溜溜的树皮,好用它“谈话”。
迪阿诺特先写:
“我该怎样报答你?”
泰山答道:
“教我讲人类的语言。”
迪阿诺特立刻开始教他说话。他先指一指某个熟悉的东西,然后用法语重复几次,讲出它的名称。他觉得教泰山讲法语最容易。因为他自个儿学得最好的当然还是法语。
对于泰山这当然无所谓。他分不清什么法语、英语。因此,当他指着写在树皮上面的“男人”这个词时,迪阿诺特就教他念homme。他还用同样的方法教他把“猿”念成法语的singe,把“树”念成arbre。
泰山如饥似渴地学习,只两天就会念不少法语单词,而且可以说些像“那是一棵树”“这是一株草”“我饿了”之类的简单的话。可是迪阿诺特发现在泰山已有的英语基础之上,很难教他掌握法语的句法结构。
这位法国人用英语写下些简短的课文,然后让泰山用法语来念。但是因为这样逐字逐句直译出来的法语文理不通,常常把泰山搞得自己也不知所云。
直到这时,迪阿诺特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可是让泰山把已经学会的东西全扔了再重新学,又谈何容易。特别是他们很快便到了可以互相谈话的地步,再纠正实在是太难了。因此,只好“将错就错”。
迪阿诺特退烧第三天,泰山就写条子问他,是不是已经恢复得可以让他背着回那座小屋。因为泰山跟迪阿诺特一样急着回去,他渴望再见到珍妮。
这几天,因为思念珍妮,他呆在这位法国人身边确实度日如年。但他还是发扬了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一直捱到这一天。可以说,这几天他所表现出的祟高品德,比他冒险从木本加的毒手之下救出这位法国军官的英雄行为还要光彩夺目。
迪阿诺特太愿意赶快踏上归途了。他写道:
“可是你无法一路上都背着我走过密密的丛林。”
泰山大笑起来。
“笑话。”他说。听到经常从泰山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口头禅”;迪阿诺特也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们出发了。迪阿诺特和克莱顿、珍妮一样,都为这位“人猿”神奇的力量和灵活而震惊。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便到了那片空地。泰山从最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一颗心激烈地跳荡着。希望马上见到珍妮。
可是小屋外面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尤其让迪阿诺特困惑不解的是,巡洋舰和“阿罗号”都已经不在港湾里了。
海滩上一片荒凉和寂寥。这种气氛在泰山和迪阿诺特向小屋走去的时候,突然笼罩了他们的心。
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没等推开那扇紧闭着的房门,便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泰山拉开门闩,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眼前出现的正是他们最怕看到的情景——小屋空无一人。
两个男人转过脸,相互凝视着。迪阿诺特明白,一定是战友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泰山一心只想着那个曾经爱他、吻他的女人,认为珍妮是在他服侍他的一位同胞时,从他身边溜走了。
一种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他真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到密林深处找他的部落,永远不再见到任何一个同类。他也不想再回这间小屋。他要把它,连同他在这里萌生的寻找同类,并且使自己成为他们当中一员的巨大希望永远埋葬。
至于这位法国人迪阿诺特又算得了什么!他可以像秦山那样去生活。泰山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他要从所有能让他想起珍妮的事物中走开!
就在泰山站在门槛儿旁边痛苦思索的时候,迪阿诺特走进小屋。他看见战友们在这里留下许多能够使生活聊以维持的东西。他认为巡洋舰上的许多东西:一套军用炉灶,一些炊具,一支步枪,许多弹药,罐头食品,毯子,两把椅子,一张帆布吊床,还有一些书和刊物,大多数是美国出版的。
“他们一定要回来。”迪阿诺特心里想。
他走到约翰·克莱顿许多年以前做的那张书桌跟前,看见上面放着留给人猿泰山的两封信。
一封出自男人道劲有力的手笔,没有封口。另一封则字迹娟秀,似女人所为,而且封了口。
“这儿有你的两封信,人猿泰山。”迪阿诺特边喊边向门口转过脸,可是已经没有了同伴的踪影。
迪阿诺特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还是没有看见泰山。他大声呼喊,没人回答。
“天哪!”迪阿诺特惊叫着,“他离开我走了。他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自己又回丛林里去了。”
他慢慢想起他们发现小屋空无一人时,泰山脸上那副表情。那是猎人在被他蛮横地打倒的鹿的眼睛里看到的神情。
迪阿诺特意识到泰山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可是这打击从何而来?他无法想象。
经历了疾病和忧伤的残酷折磨,迪阿语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现在向四周张望着,寂寞和恐惧又开始侵蚀他的神经。
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可怕的海滩上,永远听不见人的声音,看不见人的面孔,总是提心吊胆害怕野兽和更为可怕的野人的袭击——一句话,成了寂寥和失望吞噬的猎物,这实在太可怕了!
海滩东边,人猿泰山穿过丛林的“中间地带”,飞快地向他的部落奔去。他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他觉得简直从自己的身体里飞了出去。就像一只受惊的松鼠,发疯似的穿过森林,希望从自己的思想之中逃走。可是不管跑得多快,他还是逃不脱思想的网络。
他从一只动作舒缓而轻松的狮子身边掠过。这只母狮子跟他走的方向完全相反。泰山想,它一定是去小屋的。
要是山宝真去那儿,迪阿诺特该怎么办呢?还有大猩猩波尔干尼也可能去袭击他。公狮子努玛,或者凶残的席塔也都会成为他的对手。
泰山停止“飞翔”。
“你算什么呀?泰山!”他大声责问自己,“是猿还是人?”
“如果是猿,你就按猿的原则办事,只要心血来潮,就可以云游四方,把自己的同胞丢在丛林里,让他一个人去死。”
“如果是人,你就应该保护你的同胞,不应该因为被别人抛弃,就也抛弃别人。”
迪阿诺特关上门。他非常紧张。甚至勇敢的人——毫无疑问,迪阿诺特非常勇敢——有时候也会因孤寂而害怕。
他在一支步枪里压上子弹,放到可以随手拿到的地方,然后走到书桌旁边,拿起那封写给泰山的没有封口的信。
也许信里会提到他的战友们只是暂时离开海滩,因此看一看或许算不上违犯道德。这样想着,迪阿诺特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读了起来。
人猿泰山:
感谢您允许我们在您的屋子里小住。十分遗
憾,您没能赏光让我们一睹尊容,并且当面致谢。
我们没有损坏您的任何东西,还留给您许多
用具。它们可以帮助您在这座孤寂的小屋里生活
得更舒服、更安全。
如果您认识那位奇怪的白人,并且能和他谈
话,请代我们向他致以深切的谢意。他曾多次救
了我们的性命,并且给我们送来食物。
我们马上就要启航,再也不回来了。但我们
希望您和另外那位丛林朋友知道,我们将永远感
谢您为登上这片海滩的陌生人所做的一切。二位
如能给我们报答的机会,我们定将加倍回报。
非常尊敬您的
威廉·塞西尔·克莱顿
“再也不回来了!”迪阿诺特喃喃着,面朝下扑倒在那张吊床上。
一个小时以后,他突然站起来,紧张地谛听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进屋!
迪阿诺特抓过那支装了子弹的枪,平举起来。
暮色渐浓,小屋里面很暗。可是迪阿诺特看见门闩正被轻轻地拨开。
他吓得毛发倒竖。
门轻轻地打开了,从那条窄窄的门缝望出去,看见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外。
迪阿诺特瞄准那条门缝,扣动了板机。
24、财宝失踪
“探险队”尽最大努力援救迪阿诺特,一无所获。回来之后,达弗林舰长急着赶快离开此地。除了珍妮,大家都表示同意。
“不,”他执拗地说,“就是你们都离开这儿,我也坚决不走。因为丛林里还有我们两个朋友。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并且希望看到我们正等待着他们。
“达贾林舰长,这两人中,一个是您手下的军官,另一个是‘林中怪人’,我父亲带来的这几个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两天前,他在丛林边上匆匆忙忙离开我,去救我的父亲和克莱顿先生——当时以为他们俩在森林中遇险。他没有回来,是为了救迪阿诺特中尉,这一点您应当相信。
“如果他去得太晚,没救成中尉,现在早该回来了。在我看来,他至今未归只能证明是因为迪阿诺特中尉受伤耽搁了时间;要么就是不得不追到比水兵们攻打的那个村庄更远的什么地方。”
“可是迪阿诺特的军装和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在那个村子里找到的,波特小姐,”舰长争辩道,“而且一问到他的下落,土人们就显得惊慌失措。”
“是的,舰长。可是他们并没有承认他已经死了。至于他的衣服和别的东西在他们手里,那并不奇怪。比这些可怜的黑人更文明的人不也是不管是否要把俘虏杀掉,先把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得干干净净吗?就连我们美国南方那些当兵的不也是不论死活,把俘虏身上的东西劫掠一空吗?所以,我承认您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足为凭。”
“也许您说的那个‘林中怪人’自个儿就被那些黑人捉住杀了。”达弗林舰长说。
姑娘笑了起来。
“您不了解他。”她答道。想到她是在表白自己的思想,一种慰悦和骄傲流遍全身。
“我承认您说的这个‘超人’值得我们恭候。”舰长笑了起来,“我也确实很想见识见识他。”
“那就等等他吧,亲爱的舰长。”姑娘急切地说,“因为我希望这样。”
这位法国人如果能理解姑娘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一定会十分惊讶。
他们边谈边从海滨走到小屋。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面,几个人正坐在军用小马扎上聊天儿。
波特教授在那儿,还有菲兰德先生、克莱顿、卡彭特中尉,以及另外两名军官。艾丝米拉达在他们后面走过来走过去,不时斗胆发表点意见和“评论”,摆出一副只有资格老、并且放纵惯了的仆人才有的自由自在、满不在乎的架势。
军官们看见舰长走过来,都站起身向他行礼。克莱顿则把他坐着的那个小马扎递给珍妮。
“我们俩正说保罗的事儿呢。”舰长达弗林说,“波特小姐坚持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的死亡。我们倒也确实没有。另一方面,她认为你们那位无所不能的丛林朋友迟迟未归,说明迪阿诺特现在仍然离不开他的帮助;要么就是他还在一个更远的黑人的村子里当俘虏。”
“有人认为,”卡彭特大着胆子说,“这个林中怪人也许就是袭击我们的那个黑人部落中的一个成员。他是匆匆忙忙去帮助自己人去了。”
珍妮飞快地瞥了克莱顿一眼。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菲兰德先生反对道,“他自己有的是机会加害于我们,或是领他的人来攻打我们。可是,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他一直不遗余力地保护我们,还供给我们食物。”
“这话不假。”克莱顿插嘴说,“可是我们决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方圆几百英里,除了他还算唯一的一个人外,别人都是些吃人肉的野人。他完全按照他们的样子武装着,这说明他至少和他们保持着某种性质的联系。而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也许是成千上万的野人的事实就足以说明,他跟他们的关系只能是一种友好的往来。”
“如此说来,他不可能不和他们有联系。”舰长说,“也许他就是哪个部落的一个成员。”
“要不然,”另外一个军官说,“他怎么能够在丛林中生活这么久呢?他完全处于野蛮的森林居民的包围之中。人和兽在一起,居然掌握了森林里的各种知识,还能熟练地使用非洲人的武器。”
“先生们,你们是按照自己的模式来衡量他的。”珍妮说,“我敢担保,一个像诸位这样的普通白人——请原谅我不是特指您们中的哪位——或者说,一个具有超常体力与智慧的白人,决不会一个人赤身露体在热带丛林里活上一年。而这个人的体力和灵活不但超过了普通白人,而且远远超过了我们那些久经训练的运动健将和大力士。就像他们超过刚生下的婴儿一样。至于他搏斗时所表现的勇气和凶猛,决不在任何野兽之下。”
“他显然是赢得了一位无限忠诚的拥护者,波特小姐。”达弗林舰长笑着说,“我敢肯定,为了得到哪怕只有你一半忠诚,或者一半漂亮的姑娘的赞美,我们大家谁都会面对最可怕的死亡,去死一百次。”
姑娘说:“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亲眼看见他为了救我,怎样和那个浑身是毛的巨兽搏斗,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维护他了。
“如果你们亲眼看见他是怎样像一个斗牛士一样进攻灰熊,没有一丝的犹豫和恐惧,便向那个怪物猛扑过去,你们就会相信,他是一个非凡的超人。
“如果你们看见他那小山一样的肌肉怎样在黝黑的皮肤下隆起,如果你们看见他是怎样以回天之力避开那可怕的獠,你们就会承认他战无不胜。
“如果你们看见他是怎样以崇高的骑士精神对待一个陌生种族的陌生姑娘,你们就会象我一样,对他绝对信任。”
“你的‘抗讼’赢了,亲爱的辩护士,”舰长大声说,“‘法庭’宣布‘被告’无罪。巡洋舰将再等几天。他或许能及时赶回来,向你这位非凡的波西亚①道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亲爱的!”艾丝米拉达叫喊着,“现在明明有机会坐船逃走,你们干嘛还要呆在这个鬼地方?这儿可到处都是吃人肉的野兽!别这样,亲爱的。”
“啊!艾丝米拉达,你不害躁?”珍妮大声说,“难道这就①波西亚(Portia):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是你对那个曾经两次救你性命的人的报答?”
“哦,珍妮小姐,你的话不错。但是这个‘林中怪人’救我们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儿呆下去。他是为了让我们尽快离开这儿才救我们的。我想,要是看到我们本来有逃走的机会,却还傻头傻脑地呆在这儿,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再说,我连一夜也不想再在那个破屋子里睡觉了。一到天黑,就得听森林里传来的那种让人感到寂寞、凄凉的声音。”
“我一点儿都不责怪你,艾丝米拉达。”克莱顿说,“你说森林里野兽的嗷叫让人觉得‘寂寞、凄凉’,可真说到点儿上了。你不晓得,我一直想找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这种声音,可是我没找到。‘寂寞、凄凉’这可太恰如其分了。”
“你和艾丝米拉达最好到巡洋舰上去住吧。”珍妮不无嘲讽地说,“如果你不得不像我们这位‘林中怪人’一样,一辈子住在丛林里,真不知道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恐怕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莽汉,一个野人。”克莱顿懊恼地笑着说,“夜晚,丛林里的种种叫声确实叫人毛骨悚然。承认这一点,令我汗颜。可这是真的。我无法否认。”
“这我倒不知道,”卡彭特中尉说,“我从来没怎么想过害怕,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想弄清楚自己是个懦夫还是勇士。可是,可怜的迪阿诺特被劫持的那天夜里,当丛林里野兽的嗷叫声在我们周围此起彼伏的时候,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胆小鬼。那些大的走兽的咆哮和嗷叫自然让你害怕,可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走过来的声音。你突然觉得响动就在身边,可是侧耳静听的时候,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无法理解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走兽蹑手蹑脚地向你走来。你不清楚它到底离你有多远,或者响动消失之后它是否还会爬过来?反正这种声音,还有那些野兽的眼睛,吓得你魂不附体。
“天哪,黑暗中,我将永远看见那些眼睛——那些你看得见的,或者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眼睛。啊,那可真是最可怕的。”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珍妮说道:“可是他仍然在丛林里。”她用一种似乎是因为害怕而压低了的声音说,“今天夜里,那一双双邪恶的眼睛还将盯着他,盯着你的同志迪阿诺特中尉。先生们,难道你们就忍心连这种消极的援助——在这里再等他们几天——也不给,就一走了之吗?”
“啧啧,孩子!”波特先生说,“让弗林舰长不是已经同意留下了嘛!至于我嘛,我举双手赞成,举双手赞成。我从来都是满足你那种孩子气的怪念头嘛!”
“我们正好利用明天的时间去找那个箱子,教授。”菲兰德先生建议道。
“非常对,非常对,菲兰德先生。我几乎把这宝贝箱子忘了。”波特教授大声嚷嚷着,“也许达弗林舰长能借给我们几个人帮帮忙,再派一个被俘的船员指给我们那个藏箱子的地方。”
“没问题,亲爱的波特教授,我们随时听您的差遣。”舰长说。
于是决定,第二天卡彭特中尉带领十个水兵,由“阿罗号”一名叛匪做向导,去挖那箱子财宝,巡洋舰在小港湾再停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如果迪阿诺特和“林中怪人”还不回来,就说明中尉确已死亡,而那位“怪人”则是不愿意在他们滞留期间来这儿露面。然后,两艘船和所有人都离开海岸。
第二天,彼特教授没有和水兵们一起去找那个箱子。将近中午,找宝的人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波特教授赶快跑出去,一反平常那副心不在焉的常态,显得张慌失措。
“财宝在哪儿?”距回来的人还有一百英尺,他就大声问克莱顿。
克莱顿摇了摇头。
“没了。”他走到教授跟前才说。
“没了?这不可能!谁能把它拿走呢?”波特教授大声说。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教授。”克莱顿回答道,“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那个当向导的家伙骗了我们。可是发现被他们杀死的斯纳帕斯的尸体下面没有箱子时,他那副惊讶和恐惧的样子没法儿让你怀疑他是装出来的。我们继续挖下去,看出尸体下面确实理过东西。因为那下面还有一个坑,现在却填满了新土。”
“可是谁能拿走呢?”波特教授又说。
“当然会怀疑到巡洋舰水兵们的头上,”卡彭特中尉说,“但是,杰维尔斯少尉向我担保,巡洋舰上没有一个人请假上岸。也就是说,自从巡洋舰抛锚之后,除了有一位军官带队执行任务外,谁也没有上岸。我不知道诸位是不是怀疑我们的人,但我很高兴,现在已经没有可以怀疑他们的前提和根据。”他下结论似的说。
“我就是怀疑亲爱的克莱顿,或者菲兰德先生,也决不会怀疑到我们欠下这么多情的法国军人身上。”波特教授很严肃地回答道。
法国军官和水兵们都笑了。彼特教授的话显然从他们心上搬掉一块石头。
“实际上,箱子早就被人拿跑了,”克莱顿继续说,“那具尸体我们往起一抬便散了架。这说明,不管是谁盗了那箱子财宝,都是在这具尸体还没有腐烂之前干的。因为我们刚看见的时候,它可是完整无缺。”
珍妮这时候也走了过来,说道:“盗宝人不止一个,你们应该记得,四个人才能搬动那个箱子。”
“啊!”克莱顿喊了起来,“对呀!这事儿一定是几个黑人干的。也许有一个人在水手们藏箱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然后,立刻带来他的几个朋友,把箱子给偷走了。”
“任何猜测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波特教授悲伤地说,“箱子没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也看不见那里面的财宝了。”
只有珍妮明白,这个损失对于他的父亲意味着什么,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
六天之后,达弗林舰长宣布,第二天一早就启航。
要不是她自己已开始相信她那位森林里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珍妮一定会再次请求推迟启舰。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翻腾起种种怀疑和恐惧。特别是那些不带偏见的法国军官有理有据的分析开始动摇了她的决定和信念。
她决不相信他是个吃人肉的人。但是在她看来,他是被某个野蛮部落收养的成员,却非常可能。
她不承认他也会死。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完美的、充满活力的身体不再进发生命的火花——除非永恒与不灭不过是一杯黄土。
珍妮脑子里种下这种种“病根儿”,别的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接踵而来。
如果他属于某个野蛮人的部落,他就该有个野蛮人的妻子——也许足有一打——还会有一大堆混血儿。哦——姑娘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因此,当人家告诉她第二天巡洋舰就要启航的时候,她简直有几分高兴。
但她还是建议在小屋里留下些武器、弹药、食物以及别的可以使生活舒适一点的东西。表面上是留给那个不曾露面的人猿泰山和万一还活着的迪阿诺特。可是实际上,她是留给她的“森林之神”的——即使事实证明,他不过是个是留给她的“森林之神”的——即使事实证明,他不过是个泥足巨人。
最后,她给人猿泰山留下一封信,希望他能转交给她的“森林之神”。
她最后一个离开小屋。等别人向小船走去的时候,她又找借口返了回去。
她在那张陪伴他度过那么多个夜晚的床边跪下,为她的原始人祈祷。温润的唇吻着他送给她的小金盒,她喃喃着:
“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相信你。然而即使我不相信你,也仍然爱你。假如你为我回到这里,假如我们无路可走,我情愿和你一起到丛林里去——永远!”
25、生世之谜
枪声中迪阿诺特看见房门大开,一个男人的身影面朝下扑倒在小屋地板上。
慌乱中,法国人又举起枪瞄准了倒在地上的人。可是借着大敞的门射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出被他打倒的是个白人——人猿泰山!
迪阿诺特痛苦地大叫一声,向泰山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两只胳膊抱起他的脑袋,呼喊着他的名字。
泰山没有回答,迪阿诺特急忙把耳朵贴到他的胸口,惊喜地发现,心脏还在有力地搏动。
他把泰山小心翼翼地扶到那张吊床上,然后关好房门,并且从里面插好,点着一盏灯,仔细察看他的伤口。
子弹正好打在头顶上,伤口挺怕人,不过,看起来没伤着骨头。
迪阿诺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擦掉泰山脸上的血迹。
冷水很快就使泰山苏醒过来,不一会儿他就睁开双眼,用探询的目光惊讶地望着迪阿诺特。
迪阿诺特用布条给他包好伤口,看见泰山已经完全清醒,便站起来走到书桌旁边,写了一张字条,解释他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还说谢天谢地伤势不算严重。他把字条递给泰山。
泰山看完后,坐在床边,爽朗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他用法语说。因为还没有学会别的表达思想的词汇,只好用英语写道:
“擦破点皮算什么!你要是看了波尔干尼、柯察克,还有特冈兹被我杀死之前,把我伤成什么样子,现在简直该开怀大笑了。”
迪阿诺特把两封信交给他。
泰山读第一封的时候,满脸遗憾的表情。第二封,他翻来复去看了半晌,也没找到该从哪儿拆封,他以前还从来没见过封了口的信。迪阿诺特替他打开,又把信递给他。
泰山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下,铺开信纸,读了起来。
人猿泰山:
克莱顿先生已经对您允许我们住在您的小屋
的好意表示了感谢。临行之前,让我再次向您致
深切的谢意。
您一直没有露面儿跟我们交个朋友,实在是
一件憾事。我们非常希望能够与作为东道主的您
晤面,并且当面致谢。
还有一个人我愿意向他致谢,可是他没有回
来,尽管我不相信他已不在人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一位超凡脱俗的、了
不起的白人。胸前戴着一个镶着钻石的小金盒。
如果您认识他,可以说他的语言,请代我向他
致谢,并且告诉他,我整整等了他七天。
告诉他,只要他肯来,在美国我的家里,在巴
尔的摩市,他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贵客。
我在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面,从一堆树叶
里发现了您写给我的一张字条。我不知道您怎么
会爱上我,因为您甚至连话也没跟我说过一句。
如果您真的爱我,可就太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把我
的心献给了另外一个人。
不过请您相信,我将永远是您的朋友。
珍妮·波特
泰山直盯盯地望着地板,整整坐了一个小时。从这两封信看,他们显然不知道,他和人猿泰山其实是一个人。
“我已经把我的心献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把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
这么说,她根本就不爱他!她多会装模作样啊!把他引上希望的高峰,又扔进失望的深渊。
不过,也许她的亲吻只是友谊的表示——他对人类的习惯一无所知,无法搞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依照刚学会的礼节,向迪阿诺特道了晚安,然后在珍妮·波特睡过的那张铺了蕨草的床上躺了下来。
迪阿诺特熄了灯,在吊床上躺下。
整整一个星期,除了休息,他们几乎什么活儿也没干。迪阿诺特教泰山法语。到周末,两个人已经能相当自如地交谈了。
有一天晚上,上床睡觉之前,他们在小屋里坐着,泰山突然转过脸问迪阿诺特:
“美国在哪儿?”
迪阿诺待朝西北指了指。
“要在大海上走好几千英里。”他回答道,“问这干嘛?”
“我要去那儿。”
迪阿诺特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的朋友。”他说。
泰山站起身,走到一个橱柜跟前,取出一本经常翻阅的地理书。
他翻到一张世界地图,说道:
“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请给我解释解释。”
迪阿诺特告诉他,蓝颜色的部分代表地球上所有的水,别的颜色则代表大陆和海岛。泰山让他把他们现在呆着的地方指给他看。
迪阿诺特给他指了一下。
“现在您再给我指一下美国在哪儿。”泰山说。
迪阿诺特用一根手指指了指北美洲。泰山看了,微笑着把手掌放到那一页,“横跨”整个大西洋,连起了两块大陆。
“你看这还算远吗?”他说,“还没出我的手心。”
迪阿诺特一边笑一边心里琢磨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明白地图的含义。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非洲海岸上点了一个点儿。
“这个小点儿在地图上代表的地盘儿,”他说,“不知道比你的小屋在地球上占的面积要大多少倍。现在您该明白我们离美国有多远了吧?”
泰山思索了好长时间。
“有白人在非洲居住吗?”他问。
“有。”
“最近的住在哪儿?”
迪阿诺特在他们北面的海岸线上指了一下。
“这么近?”泰山惊喜地问。
“是的。”迪阿诺特说,“不过事实上并不很近。”
“他们有横渡大洋的大船吗?”
“有呀!”
“我们明天就去。”泰山郑重宣布。
迪阿诺特又笑着摇了摇头。
“太远了,没等我们走到那儿,就得累死、饿死了。”
“难道你愿意永远留在这儿?”泰山问。
“当然不愿意。”迪阿诺特回答说。
“那么,我们明天就出发。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了。是的,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了。”
“好吧,”迪阿诺特耸了耸肩膀,“这事儿我说不清楚了。不过,跟你一样,我宁愿死也不想在这儿再呆下去了。如果你想走,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样决定了,”泰山说,“我明天就出发到美国。”
“可你没有钱怎么去得了美国?”迪阿诺特问。
“什么叫钱?”泰山问道。
花了好长时间,他才弄明白个大概。
“怎样才能弄到钱?”他又问。
“靠干活儿挣呗。”
“太好了,那我就干活儿挣。”
“不,我的朋友,”迪阿诺特回答道,“你用不着为钱着急,也没有必要去干活儿挣钱。我有足够的钱够我们俩,甚至够二十个人去美国的。还有足够的钱够一个人过几辈子。一旦回到文明世界,你要什么有什么。””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除了卧具、干粮和炊具之外,每个人都挎了一支步枪,带了不少子弹。
那套炊具在泰山看来是最没用处的累赘,便随手扔了。
“可是你必须吃煮熟了的食物,我的朋友。”迪阿诺特劝说道,“文明人是不吃生肉的。”
“等到了文明社会,有的是吃熟食的时间。”泰山说,“我不喜欢煮熟了的东西,把肉的鲜味儿都给破坏了。”
他们向北走了整整一个月,有时候能找到许多食物,有时候却连着好几天挨饿。
他们没碰上当地的土人,也没有遇到野兽的袭击。这趟旅行平安无事,简直是个奇迹。
泰山提出许多问题,学得也非常之快。迪阿诺特教给他又明社会的种种习惯,甚至刀叉的用法。可是泰山经常十分厌恶地扔掉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伸出黝黑、粗壮的大手去抓食物,像野兽一样用臼齿撕扯着肉。
迪阿诺特便劝他说:
“我在极力教你做一个文明人,你可不能像野兽似的吃东西,泰山。天哪,有身份的人可不能这样,这太可怕了。”
泰山不无羞怯地咧开嘴笑着,拣起刀叉,可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些玩意儿。
路上他对迪阿诺特讲起他看见水手们埋那口大箱子的事,讲他怎样把它挖出来,藏到猿集合的“小戏台”。
“这一定是波特教授那口装财宝的箱子。”迪阿诺特说,
“真糟糕!不过……你对这事儿当然一无所知。”
泰山想起珍妮给朋友写的那封信——那封他们刚住进小屋时,他偷看的信,一下子明白了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和这些东西对于珍妮的命运意味着什么。
“明天我们就回去取它。”他又郑重其事地对迪阿诺特宣布。
“回去?”迪阿诺特惊叫道,“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走了三个星期。返回去就意味着再走三个星期。而且,你不是说那个箱子特别重,四个水手才抬得动吗?我们大概花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法儿把它抬到这儿。”
“可是,这事非办不可,我的朋友。”泰山坚持着,“你可以继续往文明世界走,我一个人返回去取宝物。我自己走可就快多了。”
“我想出个好主意,泰山。”迪阿诺特高兴地喊道,“我们还是一块儿往前走,等到了最近的一个村落,就租条船,从海路回去取那箱子财宝,这样搬运起来也容易。总而言之,我这个计划又安全,又快,还用不着我们俩分开。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好,”泰山说,“那箱子财宝我们多会儿去取也拿得着。我要是现在去取,一两个月后才追得上你。其实把你一个人丢在路上,我心里也不会安宁。迪阿诺特,有时候看见你显得那么软弱无能,我就奇怪为什么经历了如你所说的那么长久的年代,人类居然没有被消灭?你瞧,老山宝,单枪匹马就能吃掉一千个你这号的人。”
迪阿诺特哈哈大笑起来。
“等你看到我们强大的陆军、海军,繁华的城市,制造机器的大工厂,你就会为你的同类而骄傲了。你就会意识到,是思想而不是肌肉使人类比丛林里那些身强力壮的野兽伟大一万倍!
“只有手无寸铁的单个儿的人才不是任何一头野兽的对手。如果十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会把智慧和力量凝聚在一起,反对凶残的敌人。而野兽因为没有理性,永远不会团结起来和人作对。要不然,人猿泰山,你怎么能与野兽为伴活到今天?”
“你说得很对,迪阿诺特,”泰山回答道,“‘达姆—达姆’狂欢节那天,要是柯察克去帮帮塔布兰特,我的小命也就完了。可是柯察克永远不会想到利用这种机会,消灭自己的对手。就是我的母亲卡拉,也不会对某个问题事先作出思考。她只是在需要吃东西的时候,才去吃点什么。即使在食物非常难找的情况下,发现足够吃几顿的东西,她也不懂得把它储藏起来。
“我记得‘搬家’时,她见我总是额外拿着食物,就说我太傻。不过,路上找不到食物时,她还是高高兴兴分享我的东西。”
“这么说,你知道你的母亲,泰山?”迪阿诺特惊讶地问。
“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猿,块头比我还大,重量超过我的两倍。”
“你的父亲呢?”迪阿诺特问。
“不知道。卡拉告诉我,他是个白猿,和我一样,身上没有毛。现在我想,他一定是个白人。”
迪阿诺特用专注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他的同伴。
“泰山,”他终于说,“这位卡拉维对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如果有这种事儿——我自然持怀疑的态度——你的性格、气质或者其他方面肯定要从猿身上遗传来一些什么东西。可是你丝毫没有这种遗传的影子。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而且我得说,你的父母亲一定很有教养,还相当聪明。对于过去,你难道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泰山回答道。
“小屋里有没有什么文字材料,可以告诉我们一点先前主人的经历?”
“除了一个笔记本,小屋里的东西我都读过。现在想起来,这个本子里说的事儿一定是用英语之外别的语言记下来的。也许你能看懂。”
泰山从箭袋里掏出那个黑皮笔记本,递给迪阿诺特。
迪阿诺特看了一眼扉页,说道:
“这是约翰·克莱顿,也就是格雷斯托克勋爵的日记。他是一位英国贵族。日记是用法语写的。”
然后他就开始谈那本二十年前写下的日记。这本日记详细地记录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故事——约翰·克莱顿和他的妻子阿丽丝经历的凶险、艰难和痛苦。从离开英格兰一直记到克莱顿被柯察克打死前的一个小时。
迪阿诺特大声念着。那字里行间浸透了的悲伤和失望,不时让他觉得喉头发紧,哽咽着念不下去。
他不时瞥一眼泰山。这位“人猿”蹲在那儿,就像一尊雕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脚下的那片草地。
只有提到那个小孩儿的时候,日记的调子才不再那样忧伤、绝望。这种变化是他们上岸两个月以后渐渐发生的。
那以后的日记就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幸福的色彩,看起来却更让人伤感。
有一段几乎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今天,我们的小男孩儿满六个月了。我正在
写日记,阿丽丝抱着他坐在桌子旁边。他是个快
乐、健康、非常漂亮的孩子。
不知怎地,我好像突然间看见他长大成人了,
代替了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第二个约
翰·克莱顿。他将为格雷斯托克家族增光添彩。
写到这里,好像是为了证明我的预感,为了向
我作出某种保证,他那双胖乎乎的小手抢过我的
笔,把粘了墨水的手指按在这一页上,留下五个小
小的手指印。
页边的空白上,果然有四个模模糊糊的、极小的手指印,还有半个拇指的印子。
迪阿诺特读完日记以后,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半晌。
“啊,人猿泰山,你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迪阿诺特问,“难道这本日记还不能说明你的身世吗?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就是格雷斯托克勋爵!”
泰山摇了摇头。
“日记本里只提到一个小孩儿,”他回答道,“可他早已因为饥饿而死。他的骨架从我第一次走进小屋,直到波特教授把他和他的父母一起理在小屋旁边的海滩上,一直躺在那个摇篮里。
“当然,他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小孩儿。最近我还一直在想,也许那间小屋就是我的出生地,这下子越发糊涂了。现在看,也许卡拉说的是真话。”他很悲伤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迪阿诺特摇了摇头。泰山的结论无法使他信服。他下定决心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因为他已拿到了可以解开泰山生世之谜的唯一的一把钥匙。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俩突然来到一片林中空地。
这处有几座房屋,四周围着结实的栅栏。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到那道栅栏是一片精耕细作的良田,有些黑人正在田里干活儿。
泰山和迪阿诺特在丛林边儿上停下脚步。
泰山拈弓搭箭,迪阿诺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泰山?”他问道。
“要是让他们看见,一定会杀死我们的。”泰山回答道,“我宁愿先杀死他们。”
“可这些人也许是我们的朋友。”迪阿诺特说。
“他们是黑人。”泰山答道。
他又拉开了弓。
“你决不能这样干,泰山!”迪阿诺特大声说,“我们不能随便杀人。天哪,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看样子,我带你到了巴黎,得可怜那些冲撞了你的无赖。我的两只手得时时护着你的脖子,免得你上断头台。”
泰山放下手里的弓,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的丛林里就可以杀黑人,在这里却不行。假如公狮子努玛向我们扑过来,难道我还要对它说:‘早上好,努玛先生。努玛太太怎么样?’是吗?”
迪阿诺特回答道:“等到这些黑人向你扑过来再杀他们也不迟。记住,在他们自己的行为证明是你的敌人之前,不要以为谁都与你势不两立。”
“那么来吧,”泰山说,“让我们去迎接死亡吧。”他边说边径直向农田走去,高昂着头,热带的太阳照在他那光滑。黝黑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迪阿诺特跟在泰山身后,他穿着克莱顿留在小屋里的那套破衣服——法国巡洋舰的军官们给了他一套更体面的衣裳。
有个黑人抬起头,猛地看见泰山,尖叫着转身向栅栏跑去。
顿时,那伙园林工人四散逃奔,惊恐的叫声响成一片。可是没等有人跑到栅栏跟前,围栏里走出一个白人,手里提着一支枪,查问引起混乱的原因。
那个人看见迪阿诺特和泰山,立刻端起枪。泰山心里一冷,正要冲过去,迪阿诺特向那个平举着步枪的白人大声喝道:
“别开枪,我们是朋友!”
“那么,站住!”
“别动,泰山!”迪阿诺特喊道,“他以为我们是他的敌人。”
泰山收住正要冲上去的脚步,和迪阿诺特一起向门口站着的那个白人走去。
那个人十分惊讶地望着他们,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他用法语问道。
“白人。”迪阿诺特回答道,“我们因为迷失方向,在丛林里走了好长时间。”
那人放下手里的步枪,伸出一支手向他们走了过来。
“我是这儿的法国教区神父康斯坦丁。”他说,“见到你们非常高兴。”
“这位是泰山先生,康斯坦丁神父。”迪阿诺特指着人猿泰山说。神父向泰山伸出一只手。迪阿诺特又连忙补充道:“我是法国海军的保罗·迪阿诺特。”
康斯坦丁握住泰山学他的样子伸出来的手。泰山怀着一种渴望和热情,向身材魁梧、面庞英俊的神父瞥了一眼。
就这样,泰山走到了文明社会的第一个窗口。
他们在这儿呆了一个星期。人猿泰山观察力敏锐,又勤于思索,学会了不少人的生活方式。这当儿,黑人妇女给他和迪阿诺待每人做了一套白帆布衣服,这样他们可以体体面面继续他们的旅行了。
26、走向文明
他们又走了一个月,来到一条很宽的大河的河口。河岸上有几幢建筑物,泰山看见许多船,许多人,心里又充满了原先在丛林里养成的那种见了人就感到的恐惧。
渐渐地他习惯了文明社会那种奇怪的嘈杂声和古怪的生活方式。没过多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穿一身一尘不染的帆布衣服,总爱跟他们说说笑笑的漂亮的法国人,两个月之前,还赤身露体,在原始森林里荡着树枝向他的猎物猛扑,用生肉填饱他那野兽般的肚子。
一个月前,泰山吃饭时还轻蔑地将刀、叉扔到一边,现在却用得像训练有素的迪阿诺特一样潇洒、优雅。
尽管人猿泰山像个机灵的小学生,为了把他改造成一位有教养的文明人,法国人迪阿诺特还是作着不懈的努力,至少要在举止、言谈上让他处处得体。
“上帝在心灵深处把你造就成了一个文明人,我的朋友,”迪阿诺特曾经这样说,“所以表面上,我们也得让他的‘杰作’像个样子嘛!”
他们一到那个小海港,迪阿诺特就给法国政府拍了一个电报,说明他平安无事,并且要请三个月的假,政府批准了他的请求。
他还给银行拍了电报,要他们汇一笔款子,可是要等一个月才能拿到现金。泰山和迪阿诺特都为此怏怏不乐。因为他们没法儿马上租船回到泰山的丛林,取回那箱子财宝。
他们在这个海滨小镇逗留期间,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把泰山先生看作一个奇人。因为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在泰山看来简直微不足道的事情。
有一次,一个块头很大的黑人喝多了酒撒酒风,满镇子胡打胡闹,把人吓得胆战心惊。直到“灾星”把他领到正在旅馆走廊里懒洋洋坐着的法国“黑发巨人”面前,他才算清醒过来。
这个黑人手里挥舞着一把刀子,爬上旅馆宽大的台阶,径直向正围在一张桌子旁边喝艾酒的四个人扑了过去。
那四个人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黑人的目光落在泰山身上。
他大吼一声,向“人猿”猛扑上去。四五十个旅客躲在窗户和门后面,探出脑袋,似乎立刻就要目睹这位可怜的法国人被黑人残杀的场面。
泰山嘴角露出一丝搏斗的欢乐经常带给他的微笑,迎战这个黑巨人。
黑人举起刀扑上来的时候,泰山伸出肌肉发达的铁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扭,胳膊就断了。那只手像一只破手套,查拉在手腕上。
黑人又痛又吓,酒意顿消。泰山从容落座,那家伙痛得大叫着,发疯似的向土人居住的村庄路去。
还有一次,泰山和迪阿诺特跟几个白人一起吃饭,话题谈到狮子和捕捉狮子上。
他们对兽中之王是否勇敢发生了争执。有的人认为狮子也是地地道道的胆小鬼,另外几个人却说,夜晚当这位密林里的暴君在宿营地周围咆哮的时候,只有把上了膛的手枪握在手里,才能有点安全感。
迪阿诺特和泰山早已约定,对于他的过去守口如瓶。因此,除了这位法国军官知道他熟悉森林里的动物的秉性外,别人一概不知。
“泰山先生还没有发表意见呢。”一位旅客说,“一个像秦山先生这样勇敢的人,又在非洲住过一阵子,想必和狮子打过交道,对吧?”
“打过一点儿。”泰山冷冷地说,“刚好知道,诸位对狮子的判断都有几分道理。不过,人们也许因为只见过上星期胡打胡闹的那个黑人,就以为黑人都是那副样子;或者因为见过一个白人胆小鬼,就说白人都是懦夫。
“先生们,就像我们自己也是各不相同一样,低等动物也是五花八门。今天,我们可能碰上一头胆子小得出奇的狮子,见人就溜。明天我们可能碰上它的‘叔叔大爷’、‘堂兄表弟’,结果朋友们惊奇地说:‘他怎么进了丛林就一去不复返呢?’至于我嘛,一直认为狮子非常凶狠,所以从来不放松警惕。”
最初提起这个话题的人反唇相讥:“如果一个人看见猎物就腿软,打起猎来可就没什么乐趣了。”
迪阿诺特笑了起来,心里想:“泰山会害怕?真是!”
“我不大明白你说的腿软是什么意思。”泰山说,“跟狮子一样,恐惧在不同人的身上有不同的含义。但是对于我来说,狩猎唯一的快乐是,我知道就像我有足够的力量杀死猎物一样,它也有足够的力量伤害我。如果我挎着两只步枪,带上一名炮手,二三十个围猎的助手,去捕捉一只狮子,我就会觉得如探囊取物,打猎的乐趣会随着安全感的增加而减小到最低程度。”
“如此说来,泰山先生情愿一丝不挂,只带一把猎刀去杀兽中之王了?”另处一个人和蔼地,但又不无嘲讽地说。
“还要带一根绳子。”泰山补充道。
恰在此时,远处丛林里响起一声狮子的咆哮,好像在向人们挑战,看谁敢和它较量一番。
“瞧,大显神通的机会来了,泰山先生。”那几个人故意逗他。
“我还不饿。”泰山直截了当地说。
除了迪阿诺特,人们都大笑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泰山嘴里说的是兽的真理。
“你跟我们大家都一样,根本不敢一丝不挂,光拿一把刀子、一条绳子就去丛林里斗狮子。”那个逗他的人说,“是这样吧?”
“打赌吧,”另外一个人说,“如果你能按我们说好的条件:不穿衣服,只带一把刀子,一条绳子,就能从森林里扛回一只狮子,我出五千法郎。”
泰山瞥了迪阿诺特一眼,点了点头。
“一万!”迪阿诺特说。
“行!”那个人回答道。
泰山站了起来。
“我得把衣服脱在镇郊什么地方,这样,如果天亮了我才能回来,不至于光屁股从大街上走过。”
“你现在不走?”那个打赌的人惊叫道,“要等到晚上?”
“为什么不能?”泰山问道,“公狮子只有夜晚才出来,所以那时去更容易碰上它。”
“晚上别去,”另外一个人说,“我可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你的鲜血。你大白天儿去就够莽撞的了!”
“我现在就出发。”泰山答道,然后便回他的房间去拿猎刀和套绳。
人们跟他一起走到丛林旁边,他把衣服脱在一间小仓库里。
可是,他要往黑漆漆的灌木丛里走的时候,大伙儿都劝他就此罢休,打赌的人更是极力劝他放弃这次鲁莽的冒险。
“我承认你赢了,一万法郎归你。你要去,只能是送死。”
泰山大笑着,眨眼间就消失在密密的丛林中。
人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向旅馆慢慢走去。
泰山刚走进密林,便跳上树。他如鱼得水,感觉到一种极大的自由,又一次荡着树枝,在树木间穿行。
啊,这才是生活!他热爱这种生活。文明世界人稠地窄,充满限制,一切都被陈规陋习、条条框框禁锢着,哪能和这里的自由相比!甚至衣服都是个累赘,都惹他讨厌。
他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他忘却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囚徒!
从这里绕到海岸,再向南穿行,很容易就能回到那片丛林,和他那座小屋。
他突然闻见雄狮努玛的味道,因为他是顶风走的。不一会儿,他那双灵敏的耳朵就听见熟悉的、充满弹性的爪子落在地上的沙沙声,和那个皮毛光滑的巨大的身体从灌木丛中走过时发出的牺牺嗦嗦的响声。
泰山无声无息地向那头毫无戒备的巨兽接近,一直爬到枝叶间一小片月光溶溶的空隙。
然后,他手臂轻扬,套绳一下子就紧紧套住狮子黄褐色的脖颈。就像以前干过上百次那样,泰山把绳子在一根很粗的树枝上挽了个死结;在那头猛兽拼命挣扎着要从套索中挣脱的时候,泰山从树上跳下,又纵身一跃,骑到狮子宽阔的脊背上,照着它的心窝,一口气捅了十几刀。
然后;他脚踏努玛的尸体,扯开嗓门儿,发出吓人的叫喊,“唱”起他那个野蛮部落的凯歌。
一瞬间,泰山站在那里踟躇不前,充满了相互矛盾的感情——对迪阿诺特的忠诚和对自己那片丛林中自由的渴望。最后,是那个姑娘美丽的笑脸和她那温热的唇在他唇上留下的印记,打破了他对往日生活的迷恋。
“人猿”把努玛热乎乎的尸体扛到肩上,又纵身跃上参天大树。
那群人一言不发,在走廊里大约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们试图谈论别的话题,但是总不成功,心里都沉甸甸的,无法把谈话进行下去。
“天哪!”那个打赌的人终于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我要带上抢到丛林里把这个疯子找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另外一个人说。
“我也去!我也去!”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就像这个建议把他们从可怕的梦魇中唤醒似的、大伙儿都匆匆忙忙回各自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全副武装,向丛林进发了。
这时,丛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泰山的叫喊。这群去找他的人里有个英国人,听见这声可怕的吼叫,失声喊道:
“我的天,这是什么声音?”
“以前,我也听过一次这样的叫声。”一位比利斯人说,“那是在一片大猩猩出没的山野。脚夫告诉我,这是一种巨猿杀死猎物后,欢呼胜利的叫声。”
迪阿诺特想起克莱顿曾经和他说过,泰山宣布自己获胜时,就发出这种可怕的叫声,不由得暗暗发笑,尽管一想起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竟出自他的好朋友的喉咙,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恐惧。
当这一群人终于站在密林旁边,争论一个分配人马的最佳方案时,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不高的笑声吓了一跳。他们连忙转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躯向他们走了过未,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一只死狮子。
就连迪阿诺特也大吃一惊。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决不会这么快用如此简单的武器杀死一只狮子,也不可能扛着这样大的一只死尸穿过树叶交错、藤蔓纠缠的丛林,出现在大家眼前。
大伙儿都围住泰山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而他唯一的回答就是呵呵的笑,表示他的这手绝技不值一提。
对于泰山,这就好比人们因为屠夫杀死一头母牛,就赞美他是个英雄一样地滑稽。因为为了猎取食物,或者保护自己,他经常杀死狮子,这种事儿对于他实在是平淡无奇。可是在这伙习惯围猎的人看来,他确实是个英雄。
至于那一万法郎他当然赢了。迪阿诺将坚持让他把这笔钱一文不少地都拿过来。
对于泰山,这当然是一笔很重要的款子。他刚刚开始认识到这种小金属片、小纸头背后隐藏的力量。他发现人们要想坐车、吃饭、睡觉、穿衣服、喝酒、干活儿、娱乐,甚至想找个遮风挡雨,不让太阳晒的地方,也得掏出这玩意儿,塞到别人手里。
在泰山看来,没有钱显然只有一死。迪阿诺特曾经对他说过,不要为钱的事着急。因为他有两个人也花不了的钱。可是泰山已经懂得了许多道理。其中一条就是,人们看不起那些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的人。
猪狮插曲过后不久,迪阿诺特总算租到一条古老的帆船,准备沿海岸行驶,寻找泰山那个山岬封锁的港湾。
帆船启锚,驶向大海,对于他们俩,这真是一个快乐的早晨。
他们一路平安到达海滩。在小屋前面的港湾抛锚的第二天早晨,泰山又像先前那样“浑身披挂”,向丛林奔去,向猿经常聚集的“小戏台”奔去——财宝就藏在那儿。
第二天下午,他肩上扛着那个大箱子回来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小船驶出港口,开始了向北的航程。
三个星期以后,泰山和迪阿诺特已经是驶往里昂的一艘法国轮船上的乘客了。在里昂小住几天,迪阿诺特便把泰山带到巴黎。
泰山急着要去美国,迪阿诺特却一定要让他先和他一起去巴黎。至于为什么非要先去巴黎不可,他却秘而不宣。
到达巴黎之后,迪阿诺特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泰山去见他的一位老朋友——警察局一位高级官员。
迪阿诺特很巧妙地把话题一点一点地引到时下正流行的一种鉴别罪犯的方法上.那位警官便向颇感兴趣的泰山详细解释起来。
泰山对于指纹这门奇妙的学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他问道:“如果几年以后手上的那层老皮磨掉了,又长出一层新皮,手指上的线条也因此完全发生了变化,先前留下来的指纹还有什么意义呢?”
“指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除了因为受伤,环状的线条和涡形的纹路略有改变外,人刚生下来一直到死,指纹的变化只是大小不同,形状并没有差异。因此,如果一个人两只手的拇指和另外四个指头都留下指纹的话,他的身份就永远难以混淆。”
“这可太奇怪了,”迪阿诺特大声说道,“不知道我的指纹是个什么样子。”
“马上就可以看到。”警官回答。他按了一下铃,叫来助手,吩咐了几句。
那人走出屋,不一会儿又回来,把手里端着的一个硬木盒子放到警官桌上。
“现在,”警官说,“用不了一秒钟,你就能看见你的指纹。”
他从小盒子里抽出一块四方玻璃,一个吸墨水的小玻璃管,和一个胶皮滚子,还有几张雪白的硬纸片。
他在玻璃上面滴了一滴墨水,然后用胶皮滚子来回滚了几次,直到一层很薄的、均匀的蓝色留在玻璃上面。
“把你右手的四个手指放到玻璃上面,这样……,”他对迪阿诺特说,“还有拇指。好。现在再像刚才那样,把手指按到硬纸片上,这儿……再稍稍往右一点。我们必须给大拇指和左手的手指留下地方。好,对。来,再把左手伸过来。”
“来,泰山,看看你的指纹是什么样子。”迪阿诺特对泰山说。
泰山高高兴兴地照做一遍,这当儿问了警官许多问题。
“指纹能看出人的种族特征吗?”他问道,“比方说,光凭指纹,能看出这个人是黑人还是白人?”
“这可看不出来。”警官答道。
“能把猿的指纹和人的指纹区别开吗?”
“这当然可以。因为猿的指纹要比高级动物的指纹简单得多。”
“一个猿和一个人生下的混血儿的指纹能显示出父母双方的特征吗?”泰山继续问。
“可以,我想可以。”警官答道,“不过科学还没有发展到准确判断这种事情的地步。我自己也只对利用指纹鉴别人感兴趣。这一点是绝对准确的。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两个指纹相同的人。也没有两个相同的指纹,除非那是同一个手指在不同的时间留下的印记。”
“这种鉴别需要很长时间,费很大气力吗?”迪阿诺特问道。
“如果指纹清晰,一般来说用不了多长时间。”
迪阿诺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泰山惊讶地望着,他的本子怎么落到了迪阿诺特的手里?
不一会儿,迪阿诺特就翻到他要找的那页。上面有五个小手指印。
他把本子递给警官。
“你看这几个手指和我的一样,还是和泰山先生的一样,或者完全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指纹?”
警官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个倍数很高的放大镜,仔细察看这三种指纹,同时在一本便笺上做着各种记号。
泰山一下子明白了迪阿诺特带他见这位警官的用意。
关于他生命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小小的记号里面。
他坐在椅子里,神经十分紧张,身子不由得向前探过去。可是他突然松弛下来,微笑着靠在椅背上。
迪阿诺特惊讶地望着他。
“你忘了,按下这些手印的小孩早就死了。他的尸体在他父亲的小屋里整整躺了二十年。而且从我走进那间小屋,就一直看见那个骷髅在那儿躺着。”泰山说,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警官惊愕地抬起头。
“您继续鉴别吧,警长。”迪阿诺特说,“以后再给您讲这个故事——如果泰山先生同意的话。”
泰山点了点头。
“可是,你简直疯了,亲爱的迪阿诺特。”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那几个小手指早已埋在非洲西海岸了。”
“这我不管,泰山。”迪阿诺特回答道,“也许有这种可能。可是如果你不是约翰·克莱顿的儿子,你怎么能跑到那片被上帝遗弃的丛林里呢?你该知道,除了约翰·克莱顿。再没有别的白人在那儿留下足迹。”
“你忘了……还有卡拉。”泰山说。
“我压根儿就没去考虑她。”迪阿诺特回答道。
两位朋友走到落地长窗前面,边说话边俯瞰下面那条林荫大道。有一会儿,他们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看来鉴别指纹还需要一点时间。”迪阿诺特心里想,转过脸望着警官。
让他十分惊讶的是,他看见警官正靠在椅背上,一目十行地看那个小黑本里写的日记。
迪阿诺特咳嗽了一声。警官抬起头,捕捉到他的目光,举起一根手指,让他别出声儿。
迪阿诺特又向窗外望去,不一会儿,警官开口说话了。
“先生们。”他说。
泰山和迪阿诺特都向他转过脸来。
“这件事显然十分重要。为了准确无误,还得在不同范围内加以比较和鉴别。因此,请你们二位把这些东西都暂时留在这儿,几天之后,等我们的专家德斯库克先生回来之后再作定论。”
“我希望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迪阿诺特说,“泰山先生明天就启程到美国。”
“我向你们保证,两周之内,你就可以打电报告诉他结果。”警官回答道,“现在我还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有点儿像。不过……啊,最好还是留给德斯库克先生解决吧。”
“克莱顿也去了?”坎勒惊叫着,一副懊恼的样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很愿意去看看是否已经为你们安排妥当了。”
“珍妮觉得我们欠你的情已经太多了,坎勒先生。”波特教授说。
坎勒正要说什么,书房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珍妮推门走了进来。
“哦,请原谅!”她大声说,在门口停下脚步,“我以为就您自个儿在屋,爸爸。”
“是我嘛,珍妮!”坎勒说着站起身来,“你不来和家里人一起坐坐吗?我们正说你呢!”
“谢谢。”珍妮走进来,坐在坎勒为她放好的一把椅子上,“我只是想告诉爸爸,托比明天从学院回来收拾他的书。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爸爸,哪些书秋天以前您不用。您可千万别把整个图书室的书都搬到威斯康星去。上次到非洲,要不是我坚决反对,您不就差点儿把所有的书都搬上船了吗?”
“托比来了吗?”波特教授问。
“来了。我刚从他那儿过来。现在他正和艾丝米拉达在门廊后面大谈宗教信仰呢!”
“啧啧!我必须马上去见他一下!”教授说,“请原谅,孩子们,我马上就回来。”老头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坎勒等老头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之后,马上朝珍妮转过脸来。
“听我说,珍妮!”他开门见山地说,“这件事你还要拖多长时间?你没有拒绝跟我结婚,可你也不把这事儿说定。我明天就要领到结婚证书。这样,在你搬到威斯康星之前,我们就可以悄悄地把婚事办了。这种事儿我不喜欢大张旗鼓。我想你也一定不会喜欢。”
姑娘一下子变得浑身冰凉,但她还是勇敢地昂起头。
“你该明白,这也是你父亲的希望。”坎勒补充道。
“是的,我明白。”
她像耳语似的轻声说。
“你不觉得你是花钱买我吗?坎勒先生。”她终于冷冷地、平静地说,“拿几个臭钱来买我。当然是这样,罗伯特·坎勒。你在我的父亲轻率地作出决定,到非洲找宝的时候,就怀着这种目的借钱给他。而我们这次探险,要不是一些非常微妙和偶然的原因,本来会获得惊人的成功!
“那时候,你——坎勒先生就会惊叹不已。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这次冒险会获得成功。在这方面,你实在是个太精明的买卖人!你借给别人钱去挖莫名其妙的地下宝藏;有了特别的目标,特别的打算就可以放高利贷而不要保证人。哦!好一个好心肠的买卖人!
“你知道,没有保证人比有保证人还更容易要挟波特父女。你知道这是逼我跟你结婚的最好办法。因为你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外人看起来毫无逼婚之意。”
“你还从来没有提我们欠你的那笔钱。换一个人,我或许以为这是一种崇高、慷慨的行为。可是你太高深莫测了,罗伯特·坎勒先生。我对你的理解,比你想象的要深刻得多。”
“如果走投无路,我当然要嫁给你。不过,还是让我们相互之间彻底地了解一下吧。”
珍妮说这番话的时候,罗伯特·坎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等她说完,他站起身,强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说道:
“你让我大吃一惊,珍妮!我看,你是太骄傲了。你的话当然不错。我是花钱买你。这一点,我知道,你也明白。但是我以为你宁愿装模作样地把这桩事涂上一层别的色彩;以为你的自尊心和你们波特家的骄傲会阻止你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你是一个被出卖的女人。现在,亲爱的姑娘,随你的便吧。”他淡淡地加了一句,“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我只对这一点感兴趣。”
姑娘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书房。
珍妮和她的父亲,还有艾丝米拉达到威斯康星州的小农庄之前,没有同罗伯特·坎勒结婚。火车徐徐驶出站台。她冷冷地向罗伯特·坎勒告别。他大声喊,一两周之内,就赶到他们那儿去。
到了目的地,克莱顿和菲兰德先生开着克莱顿新买的一辆大型游览车来接他们。这辆车穿过北面稠密的森林,向小农庄飞驰而去。珍妮姑娘从打童年之后,一直没有再来过这里。
农场的住房建在一块高地上,离佃农的房子几百码远。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克莱顿和菲兰德先生把这几间房子彻底整修了一番。
克莱顿从一座挺远的城市雇来不少木匠、泥水匠、管道工、油漆工。因此,他们到达的时候,这幢原先四壁空空、破烂不堪的房子已经整修一新,变成一座舒适的二层小楼,屋子里还配备了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可能安装起来的种种现代化设施。
“啊,克莱顿先生,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珍妮惊讶地大声说。她粗略计算了一下,已经明白克莱顿为此花了个少钱,心不由得一沉。
“嘘——”克莱顿忙说,“别让你父亲猜出是怎么回事儿。只要你不告诉他,他永远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我和菲兰德先生刚来这儿时,这幢房子又脏又破,简直没法儿想象让他在这里安家,所以就花几个钱,翻修了一下。珍妮,在我想为你做的事情里,这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为了他,请你永远不要提起这件事。”
“可是你知道,我们还不起你这笔钱,”姑娘大声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置于这样一种可怕的、受人恩惠的境地呢?”
“别这样说,珍妮,”克莱顿悲伤地说,“如果来这儿住的只是你一个人,请相信,我不会这样干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做,只能有损于我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可是我不能让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住在那样一个破地方。难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只是为了他才翻修这座房子的?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些许的快乐?”
“我相信你,克莱顿先生,”姑娘说,“因为我知道,你的高尚和慷慨足以使你为他去做这些事情。啊,塞西尔,我真希望能报答你的慷慨……像你希望的那样。”
“为什么不能呢?珍妮。”
“因为我爱着另外一个人。”
“坎勒?”
“不是。”
“可是你要跟他结婚了。我离开巴尔的摩之前,他就跟我这样说。”
姑娘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我根本就不爱他。”她几乎是骄傲地说。
“是因为欠了他的钱,珍妮?”
她点了点头。
“那么,难道我就连坎勒也不如吗?我有的是钱,多的是!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他伤心地说。
“我不爱你,塞西尔,”她说,“可是我尊敬你。如果我必须蒙受耻辱,和一个男人做这样一笔交易,我宁肯选择那个已经对他嗤之以鼻的人。我讨厌那个没有得到我的爱情而将我买走的人,不管他是谁。你应该更幸福一些,”她下结论似的说,“独自一人去受用我的尊敬和友谊,而不是得到我,也得到我的轻蔑。”
他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一个星期以后,当罗伯特·坎勤开着那辆颇为豪华的小汽车,趾高气扬地来到这幢小楼前面的时候,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心里不由得升起杀机。
一个星期过去了。对干威斯康星小农庄里的每一个人这都是紧张、平淡,而又极其难熬的一个星期。
坎勒坚持珍妮马上跟他结婚。
因为讨厌他那可恨的、没完没了的纠缠,她终于屈服了。
最后说定,第二天,坎勒开车进城,领回证书,再接回一个主持婚礼的牧师。
这个计划一经宣布,克莱顿就打算离开威斯康星州。可是姑娘疲惫的、绝望的目光又使他打消了这个主意。他不能扔下她不管。
也许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极力安慰自己,内心深处却明白,只要有一个火星,他就会和坎勒血战一场,发泄出满腔的仇恨。
第二天一早,坎勒驱车进城。
农庄东面,看得见迷迷蒙蒙的青烟低低地笼罩着森林。那儿起火已经一个星期了,虽然离农庄不远,但是因为一直刮着西风,火势还没有蔓延到他们这里。
大约中午,珍妮出去散步。她不让克莱顿陪她去。她愿意独自走走,克莱顿只好尊重她的愿望。
那幢房子里,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重大的科学问题,艾丝米拉达在厨房里打瞌睡。克莱顿一夜未眠,眼皮子发沉,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东边,团团黑烟向天空升去,突然旋卷着,飞快地向西面飘来。
烟愈来愈近。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佃农们都进城去了,谁也没看见凶恶的火神已经近在眼前。
很快,大火烧到通往南面的道路,切断坎勒的归途。一阵风把森林之火带到北面,然后打了一个转,原地不动燃烧起来,就好像被一只神秘的大手使了“定身法”,定在这里。
突然,一辆黑轿车从东北方向的公路上歪歪斜斜地飞驰而来。
汽车在小楼门前猛地刹车,一个黑头发的大个子从车里钻出来,飞快地向门廊跑去,然后往直冲进起居室。克莱顿还躺在沙发上。黑发人好像吓了一跳,但立刻冲到他的身边,使劲儿摇晃着克莱顿的肩膀,大声喊:
“天哪!克莱顿,你们都疯了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大火快把你们包围了!波特小姐在哪儿?”
克来顿跳起来。他没认出这个人是谁,可是明白他说的话,一个箭步冲出走廊。
“斯各特!”他大喊一声;然后又冲回到屋子里,喊道:“珍妮,珍妮!你在哪儿?”
眨眼之间,艾丝米拉达、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都跑到这两个男人身边。
“珍妮小姐在哪儿?”克莱顿抓着艾丝米拉达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大声问。
“啊,天哪!克莱顿先生。她不是散步去了吗?”
“她还没回来?”没等艾丝米拉达回答,克莱顿便冲到院子里,别人也都跟着他跑了出来。
“她从哪条路走的?”黑头发的大个子对艾丝米拉达大声叫喊着。
“从那条路。”吓坏了的妇人哭喊着,向南面指了一下。咆哮着的火焰已经在那儿筑起一堵火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让他们都上那辆车,”陌生人对克莱顿喊道,“我开车过来时,看见那儿还有一辆车。把他们从北边那条路送出去。”
“把我的车留在这儿。如果找到波特小姐,我们还用得着它。如果找不到,也就没人需要它了。按我说的去做。”就在克莱顿还犹豫的时候,大伙儿看见这个动作十分敏捷的大个子飞也似的跑过楼房前面那块空地,从西北面钻进森林。大火还没蔓延到那儿。
他每向前跑一步,压在大伙儿肩头的那种巨大的责任感就卸掉一分。他们心照不宣,对这个陌生人的力量充满了信任,都觉得只要珍妮还有救,他就一定能把她救出来。
“他是谁?”波特教授问。
“我也不知道。”克莱顿回答,“他喊我的名字,还知道珍妮,一进屋就打听她的下落。他还叫得上艾丝米拉达的名字。”
“他身上有一种东西,我觉得非常眼熟,”菲兰德先生大声说,“可是,我的天!以前我可绝对没有见过他。”
“啧啧!”波特教授又大呼小叫起来,“太奇怪了!会是谁呢?为什么他一去找珍妮,我就觉得我的女儿有救了呢?”
“我也没法儿告诉您这是怎么回事儿,教授,”克莱顿很严肃地说,“可我知道,我跟您一样,也有这样一种奇怪的预感。”
“快上车吧!”他喊道,“我们必须赶快逃出去,要不然就困在这一片火海里出不去了!”听了他的话,大伙儿都匆匆忙忙向克莱顿那辆汽车跑去。
珍妮准备回家的时候,惊恐地发现,森林大火升起的黑烟已经离她很近。她不由得加快脚步,慌乱中发现,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便切断了她和农庄之间的小路。
她被迫钻进稠密的灌木丛,试图绕过大火,从西面回家。
没过多久,她就看出,这种努力显然徒劳无益。唯一的希望就是再退回到大路上,向南,朝小城的方向逃生。
她花了二十分钟才上了大路。就象先前大火切断地前进的路一样,这段时间已经足以切断她的退路了。
沿着这条路没跑几步,她就惊恐地站住。眼前又出现一堵火墙!大火已经向南伸出一条距离这场灾难的发源地足有半英里长的“手臂”,把细长的路紧紧搂在怀里。
珍妮明白,想从灌木丛里开路逃生还是全然无用。她试了一次,已经以失败告终。现在她意识到,南边和北边的大火很快就会汇合,连成一片火海。
姑娘在大路上十分镇定地跪下,祈求上帝给她力量,勇敢地面对这可怕的命运;祈求父亲和朋友们死里逃生。
突然,她听见森林里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珍妮!珍妮·波特!”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清晰而有力。
“我在这儿!”她大声喊道,“在这儿,大路上!”
然后,她看见大树的枝叶间,一个身影像松鼠一样飞快地窜了过来。
这时风向改变,刮来一团浓烟,把他们都罩在里面,那个向她“飞”过来的身影也完全隐没了。突然,她觉得有一只强壮的胳膊搂住她的腰肢,眨眼间,她已经腾空而起,只觉得热风扑面而来,不时有树枝擦身而过。
她睁开一双眼睛。
脚下是灌木丛和黄土地。
四周是大森林波浪般起伏的树叶。
那个巨人般的男子抱着她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珍妮觉得她又在重温非洲丛林里的那场旧梦。
啊!如果他跟那天抱着她飞也似的穿过枝叶纠缠、草木青葱的丛林的“森林之神”是同一个人,该有多好!不,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有劲儿,这样灵活,去做现在这个男人正做的事情?
她朝那张紧挨着她的脸偷偷瞥了一眼。啊!正是他!珍妮又惊又喜,一刹间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的‘森林之神’!”她喃喃着,“不,我一定是神志昏迷了。”
“不,我是你的‘森林之神’,珍妮·波特。你的野蛮的原始人从非洲丛林远道而来,与他的爱人——那个从他身边逃走的女人相认来了!”他几乎是凶狠地说。
“我不是从你身边逃走的。”她轻声说,“大伙儿等了你整整一个星期。最后我只得跟他们一起离开丛林。”
现在他们已经冲出火海,泰山带着珍妮又回到那片空地。
他们肩并肩向农庄走去。风又改变了方向,大火趁势杀了一个“回马枪”。再这样烧上一个小时,这场森林大火就该熄灭了。
“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我服侍迪阿诺特来着。他受了重伤。”
“啊!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儿!”她大声说。“他们说你跑到黑人那儿去了,说你是他们的人。”
“你不信他们的话,是吧?珍妮。”他大笑着。
“当然不信……啊,我该怎样称呼你?”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初次相识时你就该知道,我是人猿泰山。”他说。
“人猿泰山!”她惊叫道,“这么说,我离开小屋时答复的那封情书,是你写的?”
“是的。你以为会是谁写的呢?”
“不知道。但我决没有想到会是你写的。因为人猿泰山能写英文,你却对哪种语言都一窍不通。”
他又大笑起来。
“说来话长。我不会说话,可是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过,现在迪阿诺特把事情越发搞糟了。他没教我讲英语,却教会我说法语了。
“快走!”他又说,“上我的车。我们必须追上你的父亲。他们在前面,离我们不会太远。”
他们坐着汽车飞驰而去。他说:
“你在给人猿泰山写的那封信里提到你爱着另外一个人。这么说,这个人指的就是我?”
“是指你。”她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可是在巴尔的摩——哦,你让我找得好苦——人们告诉我,现在你也许结婚了。他们说,有个叫坎勒的人已经来和你举行婚礼来了。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爱他吗?”
“不爱!”
“你爱我吗?”
她把脸理在一双手里。
“我已经答应了别人。我没法儿回答你的问题,人猿泰山。”她哭着说。
“你已经回答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你根本就不爱的人?”
“我的父亲欠他的钱。”
泰山突然想起他以前读过的那封信。那时候,对这个罗伯特·坎勒和信中暗示的麻烦事儿他都无法理解。
他笑了。
“如果你的父亲没丢那箱子财宝,你就用不着非得跟这个叫坎勒的人结婚了吧?”
“我可以请求他解除婚约。”
“他要是拒绝呢?”
“那就不好办了。因为我答应过人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汽车开得飞快,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颠簸着。大火又在他们的右侧烧了起来。风向一变就会猛扑过来,连这条逃路也切断。
他们终于冲出危险区,泰山减低了车速。
“假如我去请求他呢?”泰山大着胆子问。
“他当然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姑娘说,“特别是一个自个儿想得到我的陌生人。”
“特冈兹当年不也一样。”泰山龇开牙笑了。
珍妮打了一个寒战,惊恐地抬起头,看着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巨人”。她明白,他指的是为了保护她而杀死的那只巨猿。
“这儿可不是非洲丛林,”她说,“你也不再是个野蛮人了。你是个文明人,而文明人不能残酷无情地杀人。”
“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野蛮人。”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珍妮,”泰山终于说,“如果你自由了,跟我结婚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耐心地等待着。
姑娘极力理清自己乱无头绪的思想。
对于坐在她身边的这怪人。她都了解些什么?他对于他自己又都知道些什么?他到底是谁?他的父母亲是谁?
啊,他这个名字就表现了他那神秘的出身和野蛮的生活。
他实际上没名没姓。和这样一个森林里的流浪汉生活在一起,她会幸福吗?他从小生活在非洲茫茫林海的树顶之上,和凶狠的类人猿一起打斗、嬉戏,从刚刚杀死的猎物还颤动着的肚子上撕扯着“食物”,用有力的牙齿大嚼生肉。在同伴们号叫着你争我抢的时候,他却捧着他那份“美味”溜之乎也。和这样一个人结为夫妻,能找到什么“共同语言”吗?
他能提高她的社会地位吗?她能忍受跟着他“一落千丈”吗?这样一种可怕的结合,双方能有幸福可言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你是怕我伤心?”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珍妮悲伤地说,“我连我自己的思想也理不清楚。”
“这么说,你不爱我?”他问道,声音显得很平静。
“别问找。没有我,你会更幸福。你永远不会适应人类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传统习俗;文明会使你不堪忍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怀念过去自由自在的生活。而那种生活,我也无法适应,就像你无法适应我的生活一样。”
“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很平静地说,“我不会强迫你的。因为我情愿看着你幸福,而不想只顾自己的幸福。现在我已经懂得,和一个……猿生活在一起,你是不会快活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别这样说,”她反对道,“你还不理解我的意思。”
她还没把话说完,一个急转弯便把他们带进一个小村庄。
克莱顿的车停在那儿,从农庄里逃出来的几个人都站在汽车四周。
27、并非皆大欢喜
看见珍妮,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快活地喊了起来。泰山把车停在克莱顿那辆汽车旁边,波特教授紧紧抱住女儿。
泰山默默地坐在汽车里,有一会儿谁也没有注意他。
还是克莱顿最先想起这位救命恩人,转过脸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们该怎样感谢你呀!”他惊喜地说,“你救了我们大家。在农庄,你喊着我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你叫什么,又总觉得有点儿面熟。就好像很久以前,在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跟您见过面儿。”
泰山微笑着,握住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
“您说得非常对,克莱顿先生。”他用法语说,“请原谅,我不能跟您说英语。不过我现在正在学习。您说的话我倒都能听懂,可是讲起来就困难了。”
“可您到底是谁?”克莱顿又问,这次他说的是法语。
“人猿泰山。”
克莱顿惊讶得连连倒退了几步。
“天哪!”他惊叫着,“这是真的?”
波特教授和菲兰德先生都挤过来,和克莱顿一起表示他们的谢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能在离他那荒蛮的故乡如此遥远的地方再次见到他们的丛林朋友,真是惊喜万分。
几个人一起走进一家十分简陋的小旅店。克莱顿很快就将诸事安排妥当,款待他们的朋友。
他们刚在那间闷热、窄小的休息室坐下,就听见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
菲兰德先生靠窗户坐着,看见那辆汽车开过来,停在另外那两辆汽车旁边。
“天哪!”菲兰德先生说,声音里掠过一丝懊恼,“是坎勒先生。我还希望……哦,我以为……不,他没让大火烧死,可真让我们高兴。”他结结巴巴说完了这番话。
“啧啧!菲兰德先生。”波特教授说,“啧啧!我一直告诫我的学生,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是这样吧,菲兰德先生。我自己呢,岂止三思,简直是三百思!然后就谨言缄口,保持沉默。”
“天哪!是的!”菲兰德先生只好表示同意,“可是那位像个牧师似的先生是谁呢?”
珍妮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
克莱顿坐在椅子里,显得焦躁不安。
波特教授紧张地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呵了一口气,擦也没擦就又架在鼻梁上。
那位简直是无处不在的艾丝米拉达咕咕哝哝说着什么。
只有泰山不为所动。
眨眼之间,罗伯特·坎勒破门而人。
“感谢上帝!”他大声说,“我一直作着最坏的思想准备,直到看到您的车,克莱顿,才放下心来。我在南边那条路上被大火截住,不得不再回到城里,绕到东面,才上了这条路。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到不了农庄了。”
谁也不想搭理他。泰山像狮子山宝盯着猪物一样,盯着罗伯特·坎勒。
珍妮瞥了他一眼,紧张地咳嗽着。
“坎勒先生,”她说,“这位是泰山先生,我们的一位老朋友。”
坎勒转过脸,向他伸出一只手。泰山按照迪阿诺特的指教,站起身,风度十足地向坎勒鞠了一躬,好像压根儿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坎勒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疏忽。”
“这位是尊敬的图斯力先生,珍妮。”坎勒转过脸,对站在他身后那位牧师模样的人说,“图斯力先生,这是波特小姐。”
图斯力先生鞠了一躬,微微笑着。
“我们马上就能举行婚礼了,珍妮。”坎勒说;“然后,你和我就可以乘午夜的火车回城里去。”
泰山立刻明白了这个计划的意思。他眯细一双眼睛看着珍妮,可是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姑娘犹豫着。屋子虽死一样地寂静,空气十分紧张。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珍妮,等待她的回答。
“不能再等几天吗?”她问道,“我神经紧张,心烦意乱,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坎勒感觉到了屋子里这些人对他的敌意,不觉勃然大怒。
“我们等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不想再等了!”他粗暴地说,“你答应过和我结婚。我不能再让你们耍弄了。我已经领来了结婚证书,请来了牧师。过来,图斯力先生!过来,珍妮!这儿还有足够的证婚人——比应该有的还要多。”他阴阳怪气地补充道,然后一把抓住珍妮的胳膊,要往正等着举行仪式的牧师跟前拉。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迈步,一只大手就像一只老虎钳,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他登时两脚离地,被泰山提了起来,就像一只被猫耍弄的老鼠。
珍妮害怕地望着泰山。
她又看见泰山前额上那条深红色的伤疤。这条疤在遥远的非洲丛林,在人猿泰山和巨猿特冈兹血战的时候,她曾见过。
她知道,泰山那颗充满野性的心里埋藏着杀机。她害怕地叫了一声,扑过去哀求人猿泰山。她当然是为泰山杀人的后果感到害怕,并不在乎坎勒的死活。她懂得,对于杀人犯,社会会给予怎样严厉的惩罚。
可是没等她扑过去,克莱顿已经先行一步,跳到泰山身边,想把坎勒从他的铁腕下拉出来。
泰山那条有力的胳膊只轻轻一甩,克莱顿便踉踉跄跄跌到小屋对过。这时,珍妮白皙的手紧紧抓住泰山的手腕,抬起头望着他的一双眼睛。
“看在我的份上,”她说。
掐在坎勒脖子上的那只手松了一点儿。
泰山低下头,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
“你想让他活下去?”他惊讶地问。
“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在你的手里,我的朋友。”她回答道,“我不想让你成个杀人犯。”
泰山放下那只掐在坎勒脖子上的手。
“你同意跟她解除婚约吗?”他问道,“这可是以你的生命为代价的。”
坎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点了点头。
“你能滚得远远的,再也不打扰她吗?”
坎勒又点了点头。他那张脸因为对近在眼前的死神充满恐惧而扭歪了。
泰山放开他。坎勒马上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那位吓呆了的牧师也跟在他身后逃之夭夭。
泰山向珍妮转过脸。
“我能跟你单独谈几句话吗?”他问道。
姑娘点了点头,向那扇通往小旅馆狭窄走廊的门走了过去。她走出去,在走廊里等着泰山,没听见后来屋子里的谈话。
“等一下!”泰山正要出去,波特教授大声喊道。
刚才事态的急骤变化把老教授看得目瞪口呆。
“在我们进一步探讨问题之前,先生,我希望你能对刚才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作出解释。先生,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女儿和坎勒先生的婚事?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先生,不管我们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而这种承诺必须信守不渝。”
“波特教授。”泰山回答道,“我之所以干涉,是因为你的女儿不爱坎勒先生,她不愿意跟他结婚。在我看来这就足够了。”
“你不明白你干了些什么!”波特教授说,“现在,毫无疑问,他拒绝和她结婚了。”
“他当然不敢了。”泰山加重语气说道。
“此外,”泰山补充道,“您不必为自尊心受到损害而着急,波特教授。因为您一到家就能把欠坎勒的钱全部还清。”
“啧啧!先生!”波特教授又大惊小怪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您的财宝已经找着了,”泰山说。
“什么……你说什么?”教授叫喊着,“你疯了,小伙子,这不可能!”
“是真的。那个箱子是我偷走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它的价值,也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我看见水手们把它理在那儿,就“猴子学样”把它挖了出来,又埋到另外一个地方。后来迪阿诺特告诉我那里面装的东西对您意味着什么,我才又返回丛林,把它挖出来。我本想把它一并带到美国,可是迪阿诺特认为最好不要随身携带这口引起那么多罪恶、苦难和悲伤的箱子。我听了他的劝告,给您带来了一份信用保证书。
“这就是,波特教授。”泰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目瞪口呆的教授,“一共是二十四万美金。这批财宝已经经过专家们仔细的鉴定和估价。因为怕您心里还有什么疑虑,迪阿诺特自己出钱先把它买了下来,暂且替您保管。如果您愿意,就先存在他的帐上。”
“我们已经受了您那么多的恩惠,先生,”波特教授用颤抖的声音说,“现在又给了我们这样巨大的帮助。您使我有了挽救自己名誉的办法。”
克莱顿刚才跟在坎勒身后出去一会儿,现在又走进休息室。
“请原谅,”他说,“我想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赶到城里,坐第一班火车离开林区。刚才有个当地人从北面骑马过来,报告说大火正在向这个方向慢慢移动。”
通报打断了谈话,大伙儿都赶快离开小旅店,钻进正等着他们的汽车。
克莱顿、珍妮、教授和艾丝米拉达坐克莱顿的车。泰山和菲兰德先生另坐一辆。
“天哪!”泰山的汽车紧跟在克莱顿后面启动之后,菲兰德先生惊叫着,“谁能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人,在非洲热带丛林稠密的枝叶间跳来跳去。现在你却开着一辆法国汽车带我沿着威斯康星州的公路奔驰。天哪!这可真是太神了!”
“是的,”泰山表示赞同。然后他稍稍停了一下,问道:“菲兰德先生,您还记得在非洲丛林旁边我那座小屋里发现和埋葬那三具骷髅的每一个细节吗?”
“当然记得,先生,而且记得非常清楚。”菲兰德先生回答道。
“那几具骷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菲兰德先生眯细一双眼睛凝望着泰山。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弄清这一点对我可是非同小可。”泰山说道,您的回答可以澄清一个疑团。不管结果如何,总比它还是个谜强。最近两个月,我对这几具骷髅作过种种设想。我希望您能尽最大努力解答我的问题:您们埋的那三具骷髅都是人的骨架吗?”
“不,”菲兰德先生说,“最小的那具,也就是摇篮里发现的那具,是类人猿的骨骼。”
“谢谢您。”泰山说。
前面那辆车上,珍妮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已经感觉到泰山要跟她单独谈话的目的之所在。她知道必须作好准备,对这个迫在思睫的问题给以答复。
他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甩掉的人。不知怎的,这个想法总使她们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不怕他吗?
她能去爱自己害怕的人吗?
她意识到,在那遥远的非洲丛林的幽深僻静之地,确曾有过一种符咒般的魔力附着在她的身上。而此时此刻,在平淡无奇的威斯康星州,那种魅力已经全然消失。
而眼下这位一尘不染的“法国青年”,对她心灵深处那个“原始女人”的吸引力,也绝对比不上那位勇敢刚毅的“森林之神”。
那么,她爱他吗?现在她真有点儿说不上了。
她从眼角斜睨了克莱顿一眼。这个男人和她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中长大。他有社会地位,有文化。而这正是她所接受的教育教给她的选择爱人的“基本要素”。
按照正常的逻辑,她的抉择难道不应该是这位年轻的英国贵族吗?她明白,他的爱正是像她这样受过教育的女人所渴望的。
她能爱克莱顿吗?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可以跟他相爱。珍妮不是一个天生工于心计的人。可是她受的教育。周围的环境,以及传统势力结合起来,使她在即使像爱情这样的问题上,也可以去理智地分析。
在遥远的非洲丛林,以及今天在威斯康星州的森林里,她被这位年轻的巨人搂着腰肢腾空面起的时候,那种爱的感觉在她看来只能归咎于她这方面人性暂时的回复;归咎于那个原始男人对她天性中那个原始女人心理上的呼唤和吸引。
她在心里分析,如果他再也不跟她有什么肉体的接触,她便永远不会感觉到他有什么吸引力。这么说,她压根儿就不曾爱过他、这一场感情纠葛不过是皮肉相触。春情激荡,变化出昙花一现的幻觉。
春情不会永远激荡。假如和他结婚,快乐也不会永远是他们联姻的标志。性爱的力量随着相互的熟悉,终将逐渐衰竭。
她又督了克莱顿一眼。他非常漂亮,而且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青年。有这样一个丈夫,她会非常骄傲。
然后,他开口说话了——这番话迟一分钟说出来,或者早——分钟说出来,都会使这三个人的生活发生天渊之别——可是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克莱顿捷足先登,占有了这个机会。
“现在你自由了,珍妮,”他说,“如果我对你说,为了使你幸福,我将不惜牺牲生命,你接受我的爱情吗?”
“接受。”她轻声说。
这天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泰山瞅机会和珍妮单独谈了一小会儿话。
“现在你自由了,珍妮。”他说,“我从一个原始人幽暗、蒙昧、遥远的洞穴里“脱颖而出”,跨越了几个时代,来这里找你。为了你,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文明人;为了你,我远渡重洋,横跨欧美;为了你,你把我改造成什么样子,我都心甘情愿。我会使你幸福,珍妮。我会适应你熟悉、并且热爱的生活。你跟我结婚吗?”
珍妮第一次意识到泰山的爱情有多深。他之所以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变成一个全新的文明人,只因为他心里对她满怀钟爱之情!她回转头,把脸埋在两只手里。
哦,她都干了些什么呀!因为害怕屈从于这位巨人的请求就破釜沉舟,断了后路;因为毫无根据地担心怕犯错误,便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她对他讲了所有这一切,一字一句地吐露了真情,并不想为自己开脱,也不想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道,“你已经承认你爱我,也知道我爱你。但是我并不懂得你受其制约的道德规范。我把作决定的权利留给你。因为你最清楚什么是你最大、也是最终的幸福。”
“我不能对他说这一切,泰山,”她说,“他也爱我,而且他是个好人。如果我再收回对克莱顿先生说过的话,无论与你还是与任何一个诚实的人,我都无颜相对。我必须信守诺言,而你必须帮助我承受这副重担的压力。尽管今晚之后,也许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
这时,别人也都走进候车室。泰山转过脸,向那扇小小的窗户望过去。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眼前只有一片碧绿的草地,四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和艳丽的花朵。头顶古木参大,绿荫如盖,千万片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笼罩整个世界的是赤道湛蓝的苍穹。
在那如茵的草坪中间,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一个小土堆上,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儿。他们吃着美味的野果,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微笑着。他们非常幸福,世界只有他们自己。
一位铁路警察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走进候车室,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泰山的先生。
“我就是泰山先生。”泰山说。
“这儿有您的一封电报。是从巴黎拍到巴尔的摩市,又从那儿转来的。”
泰山接过电报,拆开一看,原来是迪阿诺特拍来的。电文如下:
指纹证明你属于格雷斯托克家庭,谨致祝贺。
迪阿诺持
泰山刚看完,克莱顿走进候车室,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就是这个人拥有了泰山的爵位,继承了泰山的财产,而且要娶泰山倾心爱恋,并且也爱泰山的女人为妻。此时此刻,只要把他的身世吐露一二,就会让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失掉爵位、土地、城堡。而所有这一切,自然也将在珍妮·波特的生活中完全消失。
“我说,老朋友,”克莱顿大声说,“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地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呢!无论在非洲还是在这儿,你这双手好像就是为救我们而生的!”
“你能来这儿,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一定要进一步相互了解。你知道,我经常想起你来,还有你周围那奇妙的生活环境。”
“如果不算是多嘴的话,请问,你怎么就跑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我生在那儿。”泰山很平静地说,“我的母亲是个猿。有关我的生世,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我多少。至于父亲,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泰山系列丛书”第二部《返朴归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