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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作者:(韩)崔秀哲 朴明爱

简介:

无政府主义指的是什么?是隐喻挑战小说中的政府主义和中央集权制、这种隐喻在更高层次感到虚无是不可否认的。

这种挑战是崭新的,所针对的是小说本身。崔秀哲向往的不是表面的故事世界,而是小说的变革。很多作家都一直梦想

着变革小说,也曾在小说之外使用各种道具试图进行变革作业,但崔秀哲却使用了与众不同的方法。他并没有使用新的

道具或装置,而是在小说的内在世界里,一点点地暴露小说的缺点…………

崔秀哲,韩国当代作家、学者。1958的生于韩国江原道春川。先后就读于汉城大学韩国现代文学系和法国现代文学

系,获博士学位。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现执教于韩国韩神大学。主要著作包括小说集《空中楼阁》、《话头。语录。

化石》、《鲸鱼肚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一二,三,四)》、《冰炉》、《画壁画的男子》、《所有的酸

葡萄下都有狐狸》等,其中《冰炉》获韩国“尹东柱文学奖”、“李箱文学奖”。

第一卷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一、路灯、路边酒篷、鸽子、钥匙、立体声、昼火、天气、种子……

布满天空的大大小小破棉絮似的云块,像在做精巧的构图,一部分以东北方的一块云为中心纷涌而去,另一部分则朝西北方,像炸开的手榴弹碎片,呈现出各式不等形态,叫人看得心醉神迷。人类就头顶这片广袤无边、瞬息万变、充满紧迫感的云天——大自然的戏剧或叙事诗,过着自己的日子。

黄昏时分,在一个偏离市中心的冷僻角落,一群孩子正围着一柱刚亮的路灯。四周长着

差不多高的树木,下面是各种灌木、小乔木和几张长椅,堪称一座小花园。前方,中部地带的针叶树之间,不协调的四季树叶,在路灯下闪着依稀的光。

五、六个男女孩子手握什么东西,站在路灯底下,抬头望着金属柱顶上的玻璃球。那朦朦亮的圆球,随着夜色渐浓似乎缓缓飘向天空。孩子们凝视着那发光体,好像它是辆汽车正升空驶向月球。终于,有个孩子振臂一挥,把一颗小石头抛向发光体,却没打中,划了一个尖尖的抛物线,掉在了地上。以此为射击信号,所有的孩子都开始抛出手中的“子弹”,但大都落空了。他们咬牙瞪眼地寻视地面,找石块继续朝上扔。几声撞击灯柱的“叮铛”声之后,灯“噗”地灭了,右半球掉了下来。孩子们缩起脖子,愣了一下,但随即石块重又窜起,砸落了另一半。于是,孩子们顿脚振臂欢呼。之后,他们朝公园另一头的路灯蜂拥而去。

不高的山坡上,有座旧的二层楼房。旁边有条又窄又破的阶梯盘旋而上。水泥墙上,钉着一块方木板,上面写着:非公用阶梯,如有不测责任自负。在这阴暗、破旧、被杂草侵蚀的阶梯尽头,是条便道。过了便道,便是八车道的公路。六、七个路边酒篷,盖着破旧褪色的尼龙布,紧靠公园排列着。它们正准备营业,几个男子钳着着火的蜂窝煤走到外面,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几个娘儿们,用擦桌椅的手搔着头或伸进脖子抓痒。整座公园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恶臭,一种带馊味的类似阿摩尼亚的刺鼻味道。起因可从公园那头一字排开的路边酒篷得到答案。

每天夜里,醉汉有时还有女人,憋不住满满的尿水,跑出酒篷,越过隔离人行道与公园的矮铁栏,像四周的树木站得笔直,大声地撒尿。乍看来,他们跟他们倚傍的树干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树木矮些,经不起风吹,有些左右摇晃而已。偶尔,有些醉汉走近路灯或电光招牌前,边撒尿边抬头不满地瞅着令他们难堪的光源,像刚才孩子们所干的那样找石子砸它。结果,把裤子都尿湿了。有时,大家边尿尿边攀谈,一见如故,并肩回到酒篷,或者换个酒篷一起用餐。有时,他们没能跨过齐膝的铁栏杆,来了个嘴啃地。就这样,天天从傍晚到清晨,人们撒下的泪水、尿液和呕吐物,成了当地草木的超量肥料,弄得到处都是枯死的灌木。

车道上纷飞着几只鸽子。它们时而交叉,时而齐窜,在几乎撞车的瞬间直冲天空。它们似乎喜欢惊险的空中杂技,为自己能生存在这座被种种公害搞得萎靡不振的城市感到庆幸。它们自编自演着险象环生的新节目:时而紧贴飞车翱翔,时而在飞车之间穿梭。它们知道自身在生理上能应对突然的变化,所以任凭自己去迎接危险盲目的挑战。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得以在车道上穿行,在人们的裤腿之间,不顾自行车轮的威胁,啄食地上的食物求得生存。它们知道现在的人已今非昔比,他们用无关痛痒的冷嘲目光望着它们,甚至引不起孩子们的兴趣。他们的兴趣,只是不由分说地掐死它们。然而,它们的奋不顾身却使司机乘客吃惊不小。每每看到它们扑向前窗,他们会本能地缩进脖子,闭上双眼。他们并不理解鸟类视死如归的求生精神。长此以往,人们心中仅存的一点关心,就变成了敌意,最终枪杀它们或把掺毒药的谷物撒在每条马路上,而鸽子全然蒙在鼓里。好在至今尚未发生过一起由鸽子引发的交通事故,也不曾看到破喙折翅的鸽子躺在地上,或者觅食的猫儿徘徊在人行道和车道上。但这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因为进化到新一代的鸽子,说不定会在车底下穿行,或者冒死飞进这头窗口,而从那头窗口飞出去。

一辆巴士在停车场稍停片刻之后,又上路了。车上,司机把收音机开得忒响。窗外已暮色霭霭,但鸽子依旧像蝙蝠窜飞着。浑身涂着草绿色的大型垃圾车的背影,遮住了整个车前玻璃。翻斗盖虽有粗皮带固定着,但一颠簸,总有些杂拌儿从漏缝中抖落下来。接踵而至的巴士轮子便把它压得扁扁的,或弹出道外,把司机和乘客吓得抓紧把手或靠背。在他们眼里,凡是车皆丢三落四,全然不知随后的车辆压瘪它们。搬场大卡车的后门开了,橡皮绳松了,家具滑落下来,翻斗车沉重的轮子从上面毫不踌躇地碾过,像是开拓新路。一辆小车后面装载的涂料桶纷纷落地,把地面染得斑斓多彩,把尾随的各式车辆也涂得五颜六色,像一串玩具车鱼贯而驰。不仅如此,包括各种巴士、计程车、自备车在内的轿车、面包车上的乘客,不分男女老幼,也都从车后纷纷摔落地上。一辆摩托车灵活地穿行其间。后座上,身穿皮茄克、双手紧抱车手的年轻女子惊恐地摔到地上,年轻男子却全然不知或无暇顾及,照开不误,飞快离去。更有甚者,轿车司机连同方向盘都掉到了地上。于是,车道上尽是左冲右突的无人驾驶车,以及被当垃抛圾抛弃的人们。尾随而至的车辆也重复同样的场面。霎时,被车撞倒弹飞的人像断裂的模特架,头、手、臂、腿、脚、躯干、屁股、假发、皮鞋、破衣,在公路上堆得老高,狼籍一地。他们发出了跟警笛一样的惊叫声,几个头颅并排滚动,速度远胜过车轮。除非彻底封锁,否则街上仍旧车流滚滚。无人驾驶的车辆相互撞击,爆炸起火,烈火冲天,即使模特架的肢体缠绕车轮,夹在车辆之间,却也阻挡不了车流前行。

车内收音机里,配音演员的声音,闹得震天价响。蓦地,从车厢喇叭中传出一个青年男子的绝叫声:你怎么扔下老母走了呢?能这样吗?接着,缓缓传来一个老婆子异常别扭的哭声:英进啊……配音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少妇,戴着耳机,双肩低垂,手拿发皱的台本,紧锁双眉,涂得殷红的双唇紧凑话筒,发出嘶哑的声音。她的哭声搀杂着海鸥的叫声、船鸣声,还伴有许多男女急促而断断续续的语声。接着,通过喇叭里的几句解释,岁月荏苒或时光倒流。男女配音按导演的指挥像饮水器随意开关,不久车厢里满是不冷不热的温水,不论站

着的还是坐着的,都飘浮起来,水漫到鼻子底下,令人窒息。那水温叫人不快到了极点。其间,收音机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喜怒哀乐声。巴士到站,门打开了,乘客被水抛出了车外。

他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过道上阗无一人,只是从过道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轻微的水声。他刚想敲门,却发现门微微开着,便用两个手指轻轻推了一下,门缝就开大了。屋里没有一点动静。他悄悄地走进去。看来,主人已知他来,外出时有意没关上门。他便开着门来回走动着,走到安乐椅那里,却没有坐下,而是仔细察看起椅子后面的书橱来,里面摆着很多书籍。他沿着有无数大小笔记、纸张的大书桌,边走边随目念着上面的文字。

这时,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响起奇妙的“嘶嘶”声。他大吃一惊,止步打量起四周来。那声音分明来自近处,却怎么也寻觅不得,但他很快发现,在书桌与墙之间有一壶沸水。原来,主人为了他一到就能喝上茶水,已放上电壶,并已煮过一次,现在按自动装置,正再次加热。这是无庸置疑的。于是,他重又回到窗前。过了许久,主人仍没有回来。电壶的自动开关也反复了多次。每次开关,都让他一愣,随后安下心来。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化,跟电壶的冷热周期极为相似。沸水声和主人的久久不归,令他感到无聊、沉闷和不自在。他垂着头在屋里快步来回,忽又蓦然止步,呆呆地瞧起电话机来。不久,电壶安静下来。他不觉焦躁尽去,身心皆悠地打量着、抚摸着每一样东西,以至他觉得主人不归也无妨。然而,待电壶一开,他便重又回到先前的状态,所谓不适而从。最后,他为电壶所虏,成了从属于反复无误的电壶的自动装置。水一开他便上火,到头来谁是因谁为果,两者有何关系,也说不清了。但是,他既不能拔掉电壶插头,也不能泡茶喝,这些都为时已晚。因为他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不觉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壶,靠某种外来能源,按周期煮着心中之物。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不能动。他蓦地感到疑惑起来:完全无奈的被动心态,反叫他感到有些舒心,这是否正是自己暗中企求的结果?但还没等到下结论,他又变成了电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时而化为墙上的方钟,时而变回电壶。这样周而复始,电壶里的水逐渐蒸发,他心中的无形物也随之消失在空气里。即使主人回来与之相见,也变得无甚意义。该说、该听、该做和该确认的形体动作,也都不存在了。他先前抄着的手放在了膝上,垂眼呆坐,凝然不动。

他从裤兜里拿出了钥匙。他每次站在门前找钥匙,总感到一阵陡然的焦虑,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瞬间,则变得更急不可耐。现在,他正被人追逐着。他用尽全力拼命奔到五楼,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腿沉得仿佛有千斤重。下面传来追逐者响亮的脚步声,掌铁钉的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撞出难听的声音。要快!额上的汗水流进眼里,又疼又迷糊。他皱眉眨眼,急着从大把钥匙圈里寻找门钥匙。那家伙就要到了,刻不容缓。钥匙不断在汗津津的手里滑脱,他唇焦口燥,浑身萎缩,不时用恐慌的眼光瞧着楼下。

终于找到了。他刚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钥匙插入锁口,那家伙正好出现在下面楼道口,正抓住扶手快步而上并瞥了自己一眼;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顾扭头转动钥匙。那人“通通”地奔上楼来。通常总是在他被抓住的一刹那,门打开了,刚够他钻进屋里去。他连忙锁上门,背靠门站着直喘气。那人终于没逮着他,每每在门口让他溜之大吉。但那人岂肯罢休,守在门前等他的同伴开门。在他造访别人家摁铃之时,也是如此。总之,不论什么情况,那人抓不住他。他心里清楚对方也知道这一点。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追逐着。

然而,不知何故,这次却发生了意外。也许是用力过猛,钥匙断成两半。他往下一看,那人似已领会,嘴边露出会心的微笑,正缓步拾级而上。半把钥匙插在锁眼里,他拿着另一半茫然失措,垂下头去。他真想拳打脚踢大喊开门。他觉得追逐者会抢先进屋把门反锁。到那时,再折腾也没用了。他感到浑身无力。

后来的事就无关宏旨了。他到家前小商品街上,找了一家铁器店,借了把钳子。店主听了事情经过,徐徐摇头说,他将徒劳一场。但他依然故我,尽管也没抱多大希望。他回到家,用钳子咬紧露在锁眼外的钥匙,反复按顺时针方向旋转。但事有多磨,钳子怎么也捏不住,而且越捏越钝。他更加焦躁了,但没灰心。终于,“咔嗒”一声,门锁一下子打开了。他感到一阵虚脱。他抽出断头,慢慢转动门把。他把门推开一半,往里探进上身,察看着幽暗的室内。现在,那人一定躲在一隅,等他完全进屋之后把门关上。

车驶近坡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在平地行驶时,虽说不是风和日丽,但也不乏舒爽,但现在却浓雾当道,四周昏黑。高速巴士的大窗满是白色水汽。接着,开始听到急促的雨滴声。雨不大,像是四周的雾气液化而成,随风敲打着玻璃窗,划着不规则的细条落下窗去。车窗上的雨水,随着加速、减速或拐弯,加上风力的影响,呈之字状或垂直线,有时中途掉

落,有时呈对角线,显出精彩的曲线运动。这跟地震仪上的指针对地震作出敏锐反应一样。不断落下的细珠,不时聚合起来,划开白濛濛的车窗玻璃,准确地再现出车速的变化、晃动和风力。

高山天气千变万化。透过雾气雨水,可以俯看到狂风横扫丛林的全景。但一旦翻过山头,在陡落的下坡路上,天气就会趋缓。奇拔的山峰直逼云层,所以气候异常,雨雾交加。重力、惯性和加速度的交错,使玻璃窗上雨痕狼籍,加上窗外紊乱的景像,在观者心里画了一幅凄凉、纷乱和难解的抽象画。如果说这儿的天气是高耸入云的地形所致,那么我的心情又缘何如此支离破碎呢?车子正在盘旋而上。你想接近某物,心里要有所准备,准备去感受它带来的影响、不便和痛苦等等。天气早已安静下来。车子总算通过了雾雨激战的地带。不久,车窗上水汽尽去,而窗外的景致却因雨痕变得妙不可言。

我承认我精神上有病,但不知道在医学上它已达到什么程度。我不曾通过书本或交谈跟别人做过比较,也没有找过神经科大夫。我这是实话实说。那么,我何以这么说呢?因为我平时从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再俗不过的凡人;但有时候,我却意识到我的神经毛病已相当严重。换言之,我没把握。可你见过世上真有人能完全把握自己吗?当然,我跟一般人有相当的不同。试举例说明更好些。

如果有一天我被屈辱和羞耻感所虏,我会长时间地无法摆脱它们,尽管情况并不总是这样。一、两天是常事,有时则超过一个礼拜。每当此时,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令我感到屈辱和羞耻。到什么程度?凡是该屈辱的、貌似屈辱的、可能屈辱的、可以不屈辱的,以至不该屈辱的,都统统变成屈辱的了。想必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是说,理该屈辱的,我当然感到屈辱;对那些不太强烈的一般性屈辱,我也自然觉得屈辱;对那些某些人不以为辱、而一般人不以为然、全然不在乎的屈辱,我也同样感到屈辱。结果,连跟屈辱毫不相关的东西,也不得不感到屈辱。在大半情况下,我对人点头行礼、说话用敬体都感到极其困难,即便不得已而为之时,也会当场气急脸红,变得忍无可忍。每当此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已病入膏肓。但时间一过,我又回到了平时正常的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这种说法并不仅限于屈辱感,说到虚脱或幸福也一样。虚脱跟屈辱本一脉相通且不说,就拿幸福感来讲,我起先为值得幸福的事情感到过幸福,但经过几个情感回合之后,便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感到幸福了。于是,人们不仅觉得我无聊,而且怀疑我有精神病。当然,他们并不真的相信我有病,但听我这番表白之后,不仅是我,而且你们也该认准我有精神病了吧。

各位听众,请你们通过即将播放的鸟声,确认一下你们拥有的立体音响的分离度。先从左边播放布谷鸟的叫声,而后从右边播出口哨声。现在开始播放鸟儿齐鸣的立体声,请通过调频欣赏无比清晰的立体声响。

“每当这时,我便想到自己是个声道不清的立体音响。说白了,我有一半不正常。因为一般人通过右声道表现正常生活,而通过左声道的低音,有时低到听不见,来表现自己不正常的情形。然而,我却做不到。虽说本该如此,理所当然,但我却不能。当然,在一天的某一个时段,我会左右声道分开行动,其余时间则忽左忽右,左冲右突,完全分不清左右。”

“人不都那样吗?先不说立体声,人在生活过程中常因波长混淆不清而发出杂音,难得有声音清晰的时候。否则,这世界能这般喧嚣吵闹吗?”

“也许吧。不过,这一人生看法未免过于简单。要两头兼顾,必须用调频才好。还是言归正传吧。我近来觉得自己不分声道,自说自话。这肯定叫人感到可笑之至,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连台旧音响都不如。倘若是台调频收音机,倒可以修理或用拳头‘通通’敲几下呢。”

“换言之,你跟酒店的喇叭没什么不同。这儿的喇叭早已陈旧,经常出毛病,厨房里的因为太旧干脆取消了。我早知道这种情况。听,声音不行。我刚关上有线广播,开了调频。”

“但问题是,我这个音响不仅没法修,而且不能像这里的喇叭那样换部件,所以,我只能噪声不断。除非有人把我彻底砸烂,否则我无法止声。我身上没有电插头那样的东西,只有几个调谐装置。有时侯,你也来摸弄它们,弄得我更加糟糕。”

“你刚才反复说,自己的立体声分离度有问题。那么,它非分离不可吗?”

“真是天大的误解。我不是讲分离或区别本身。请想一想,我们有着彼此分开的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但是,看东西时,功能各异的左眼和右眼却合成了一个映象。听觉也如此。然而,我说的跟视听觉无关,只是把自己比喻成一个双声道的立体音响而已。”

“这不是人有两面性的另一种说法吗?”

“不仅如此,还有更深广的含义。我不是说,人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方面,而是认为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各有其正常和非正常的一面,两者产生立体声共震。人要过有制度的社会生活,就得费神配合好这两者。近来,这种配合叫我感到特别累。因而我对此想得特别严肃。不过,有一点很明确: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其实,我也是非常社会化、制度化的。

“我们这一席交谈,如你所言像是听有毛病的立体声收音机。你身旁的其他声道没配合好,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本身在摇晃,所以为了跟你配合好,我也得摇晃才行。但是,这纯粹是选择的问题,所以我也没法子。”

各位听众,通过现在播放的故事,确认一下各位拥有的理解力或思考力的立体声分离度。先从左声道播出普通的布谷鸟叫声,而后从右声道播放口哨声,最后通过立体声播出它们的合唱。请欣赏我的调频广播故事和清晰的立体声。

每天早晨,当他睁开眼寻思一天的日程安排时,眼前总会有无数的阶梯重叠或次第排列开来。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千真万确,只要他一睁开眼,就会栩栩如生地看到他上下楼梯——建筑物里的、街上的和车船等乘坐物中的阶梯。但这并不是说,他常疲于上下楼梯,回避或害怕它们,或者曾在阶梯上经历过什么非常事件。当然,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觉得它们只是些琐碎小事,不甚重要罢了。

有一次他上楼梯,走到一半,发现了一团黑布,咋看像是谁扔在那儿的袜子,但其形可疑,便用脚尖踢了踢,瞧了一会。由于外形不洁,他没有弯腰去捡便离开了,后来也就忘了。但第二天,他重上楼梯时发现它仍在那儿,这就怪了。据他所知,这儿每天清扫一次,而且上下者不少,可它过了一天竟还搁在那儿,只是被人踢下了几格楼梯而已。他不觉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一走了之。反复思量之余,他还是捡起了它。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一举动。他一边上楼,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把它解开,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一条女人的三角裤,镶着花边,橡皮带缩得紧紧的,一块地方似有风干的黏液,硬梆梆的。他立即把它扔到阶梯一角,随后上卫生间洗了手;然而,惊讶和腻味却依旧挥之不去。与此同时,他心中升腾起一种随时会喷发的类似性冲动的灼热感,令他岌岌可危。但这种冲动,并非一定是来自刚才看到的东西。每当他进出空荡荡的非常出口时,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仿佛再努力也到不了楼顶或者楼底下。刚才体验的冲动,也许正是那种无望的终点。但不管怎么说,在这终点置有女人的脏内衣,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感受着全身被碾碎的痛苦,赶紧奔上楼去。

又有一次,他深夜从酒店出来下阶梯,突然听到脚底下有东西被踏碎了,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吃了一惊,忙一看,原来是一盒酸奶。他没想到那小盒会发出如此大的响声,所以,尽管他明白事出有因,仍然愣了好一会儿。脚下的声响,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意中踩响了地雷,产生了自己粉身碎骨被抛向天空的错觉。他没法挪动脚步,因为他已不觉走进了危机四伏的雷区,直至脚下的地雷声再次响起,他才迈出了脚步。

几天后,在天已大亮的清晨,他拖着被酒和疲劳弄得困苦不堪的身子回到公寓。上楼时他双腿直哆嗦,只能勉强支撑着身子。在楼梯口,他踢到外卖用的碗筷,发出了很大声响,打破了沉寂。他心想着无处不在的地雷,尽力小心地挪动步子。终于,他来到了自家门前。和往常一样,他发现地上放着一盒大清早送来的牛奶,在朦胧晓色中泛着青光。他俯视着它,脑海中又闪过那个隐秘的念头。每当他撕开奶盒一角、俯身嘬上一口时,那模样总令他联想起女人的生殖器来。起初,他对自己的邪念感到吃惊,直摇头,并把牛奶倒在杯子里喝;但他最终认定:那想法很自然,跟邪念无关。所以此时此刻,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俯视那开了口的牛奶盒。但他必须避免作进一步的具体分析和联想,不然,就会没完没了。最后,不仅是纸盒本身的形状和构造,就连上面的奶渍也叫他感到脸红。因为羞愧和邪念、淫乱之间,仅有一张白纸般的微薄差异。他并不想回避邪念或淫乱,只是一盒牛奶就教他想入非非,确使他感到有些无聊。

然而,至少在那天清晨,他望着奶盒没联想到女人的生殖器,脑海中也没浮现其医学百科全书中的解剖图,而是形状特异、性能难测的地雷直冲眼帘,上面写有“成份未调整”、“两头开启”、“请摁”等字迹。一想到那是地雷,他就感到一种奇妙的逆反冲动:为什么它总藏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在他脚底或屁股下炸开,让他吓一跳呢?又为什么总是他一个人遭这份罪?他也可以让地雷也吓一跳嘛!他咽了口口水,屏息聚气,抬起穿着粗大皮鞋的脚,缓缓对着奶盒正上方,猛地一踩,奶盒顿时裂了个口子,窜出一道奶柱,弄湿了他的裤脚和膝头,同时奶盒也弹到楼梯下去了。这是他对地雷的出其不意的反击;地雷也不甘示弱,及时作了回击。他望着奶迹狼籍的绿色湿裤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无聊。他“通通”地跺起了双脚,腿肚上的奶珠纷纷抖落,裤子上流下乳白色线条,其结局跟无心踩雷没啥不同,就像用自己的右脚无端地踩自己的左脚一样。他感到狼狈得很。

 这便是他早晨阶梯上的所见所忆。由此可见,这些事多少都带些性的氛围。或者说,他醒来时,全身敏锐的性感,受到了下意识的刺激,脑中不觉出现了阶梯。但也未必。因为他每天清晨醒来一阵倦怠过后,沉入阶梯之念,接着就清晰地看见自己垂肩弓腰、吃力地登楼的情景,或者晃着双臂、身体前倾、低头无力地下楼的模样。

简言之,他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即使猜个大概也很困难。终于,这也自然成为早晨一

景,而且不久也就对它深信不疑了。

鬓脚怎么剪?短一点。露耳朵吗?不,稍稍盖点就可以了。那可不行,因为理发以耳为准,所以既盖耳又剪短就不行。那就让耳朵全露出来吧。你近来气色可好啦,就像,像那成熟的鹌鹑。成熟的鹌鹑有啥好看,偏拿它作比?鹌鹑就是鹌鹑。我就是这么看的。真是,一碗炸酱面打个饱嗝就没了。听着,理发员怎么这样不懂礼貌?炸酱面加洋葱,又贴得这么近,真叫我头疼,受不了。别吃洋葱,不然就刷牙。打嗝,真叫人……大叔一直不吃炸酱面吗?我不是那个意思。一个营业员不为顾客着想,还做什么生意?知道了,稍等,真是的。你这伙计今天是怎么啦?金先生,这个礼拜的星期天借一下以前那个摄像机,我妹妹结婚要用。你会拍吗?那有啥难的?只要扛上肩,眼贴镜头来回摇动,不就行了吗?不那么简单。什么意思?我以前不是拍过一回吗?我是说,结婚摄像一生就一回,要是拍砸了咋办?你哪儿疼?走路的样子挺怪的。昨晚跟老婆吵嘴,一气之下踢了椅子,把大脚趾给扭了,痛死我了,又不能对别人讲。拜托你了,你以后出嫁别折腾老公。我也不想那么做呀。你头发真柔软。所以我担心早脱发哩。头发软跟脱发有什么关系?你瞧那伙计刮脸的模样跟日式餐厅的厨师长一模一样。你说吧,哪儿不刮?我用这刮脸刀给你刮得好好的。好了。怎么样,满意吗?怎么已经好啦?大概我打了一个盹。这位大叔已经穿上短袖啰。

你见过大白天熊熊燃烧的大火吗?我不是问你白天到过火灾现场没有,而是焚烧东西的纯火!也许你嫌我无聊,其实我不是,虽然不能打保票。

那天是休息天。我参加一个婚宴喝了点酒回家,正好路过位于我们小区的小公园。我无意中抬头一看,只见公园入口两旁的路灯亮着,心中感到蹊跷。怎么说呢?那灯分明发着光,却不能向四周发散开去。所以,在我眼里,那光线显得阴郁、寂寥以至悲伤,以至觉得,它马上会“噗”地一声熄灭掉。我被那虚弱的灯光所吸引,愣了好一会,不禁挪步向公园走去,仿佛有什么在勾我的魂似的。不过,我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快或者狐疑不定。

我走过街灯下,拐过杂木林,走进了公园。但眼前的意外光景却叫我一愣,猛地停住了步伐。那儿没有一个人影,只见一块常见的幕布,一座简易舞台和几个帐篷。舞台四周是标牌,也许几天前市民们主办过什么活动,贴在帐篷前的大张纸上写有全国各地的名菜名肴,但已被雨水淋糊,变得破皱不堪,可见活动是在连日雨之前举行的,且至今未撤。想必这儿曾一度市声鼎沸、人群云集,而今却荒凉、凄清以至萧杀。瞧着那不见人影、光剩下杂乱装饰物的空空舞台,加上刚才所见的路灯叠印其上,你想象一下,棒不棒?在大白天,又破又脏的临时搭建物勉强罗列着,空无人烟;上面两只水银灯,像两只野兽的眼珠子,发出空洞的光芒。那陌生的世界给人以一种颠倒之感,加上,我有点醉了,所以我觉得似乎来到外地一个陌生的城市,缓步前行。那里昼夜不分,人物无别;间或有风,吹动了草木、碎布和我的头发。

我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心里想回家,但腿不听使唤,便在周边无所事事地走动起来。有只猫跳出废物箱,穿过空地,窜入对面的树丛里。显然,它是在觅食途中被我的脚步声吓跑的,不过我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它。一晃而过的猫影,其幻想性和非现实性胜过它的背景。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人们交谈的嗡嗡声,夹杂着“嗒嗒”的相击声。方才我没听见这声响,它来自我身后的帐篷那边。这次诱我前行的是声音而非光线。当时要是有人看见我,准以为我是个疯子。

我来到一个大帐篷前,看见靠砖墙的垃圾场前面,围着四、五个男人,地上烧着一堆旺火。在大白天,而且是大热天,目睹这熊熊火焰,我不禁大吃一惊。这要比刚才路灯给我的刺激强一百倍。我像被那无数的火舌摄了魂似的,愣愣地向那儿走去。直冲高空的细长火舌,一眨眼回到口腔内销声匿迹了,随后又化成形态各异的舌头,窜向四面八方。由于阳光太强,火光接近令人不快的阴沉而透明的粉红色,加上是大伏天,格外炎热难耐。我走近后,人们瞟了我一眼,但毫不在意,我心安理得地走到离火最近处停下了,脸格外发烫,尚存的酒气冲上了脸,可见热气之间有种亲和力。我这体内的酒气,其实也是热气。我受不了热气的内外夹攻,不得不退了几步。我周围扔着几瓶烧酒。我坐在就近小箱子上,用一双充血的眼睛望着火焰,蓦地意识到,我正在注视并真切体验着一个实实在在的幻想。

在我看来,他们大概是区政府的低级职员,整理完这垃圾成堆的地方后正在焚烧垃圾。男人们的脸都烤得通红,火焰吞噬着杂物,烧得更贪婪了。透过响亮的燃烧声,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声谈论:这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在这大热天,这简直疯了。我的内衣全湿了,要脱下烘干才行,真是的。难道你们想把这垃圾全送到焚烧场吗?别说废话,快干吧。我们四点以前得回办公室。别忘了今天是休息天。我们正在遭受年历和生辰八字上都没有的苦难。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有只猫,把它抓来烤着吃,怎么样?没几天就是二伏天了,别看是猫,味道不错,也是最佳补品。我很懂猫的滋味。我在前线工作时吃过好几只猫,那厨房周围有几十只野猫。不过你那慢性子抓得住猫吗?你只管抓,我来烧。

听罢,我自然想起方才看到的猫,想到这一夜行动物白天的目光,像白天开的路灯或火柴的火焰。人们很难相信,它那模糊、阴沉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会闪出蓝色的火光来。不过,此时此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今俨然存在、如此营生的我,就跟这大白天亮着的路灯、猫的眼睛和篝火并无二致。我并不想把周围的一切变成我自身的情境,然而,一旦沉溺于这种想法,便没完没了,满脑子无他,没法集中精神。眼前,火焰继续发出苍白的红光。我注视着我的手。身子因太阳的照射变得软绵绵的,仿佛到时会一下子变成一张透明薄膜,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一直被大石压着、不胜幼稚的杂念喷涌而出。我需要某种留住我的东西。否则,我会立即蒸发掉,或者自投火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脸虽烫却没转过去,像座石像一直坐在那儿。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小心”,一团火焰夹着“噼啪”声,猛地朝我飞来。这是有人往火里扔东西,使火焰反跳的缘故。我一惊,本能地用右臂挡住了。那火团掉落地上,我乘机跳起躲开了。有几个人朝我跑过来,我的手臂已被烫得红肿,听到后面几个人低声说,这是我不帮忙瞧热闹的报应。我的脸更红了。

稍后,一个上年纪的男子,推开别人走到我身边,把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粘土贴在我手臂上。我默默瞧着他的动作。他说道:这样会好受些,因为粘土吸热,痛感会马上减轻。大家都有错,就权当消灾吧。当然,我完全同意他的话。于是,我捂着手臂上的粘土离开了,走到拐弯处,扭头一看:火势已大减,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我离开公园,反复琢磨着那男子的话。究其实,那不是去邪,而是中邪,如果确有邪气和祛邪法的话。所以我刚才做白日梦、几乎失去自我之际,幸亏柴火的冲击才让我猛醒过来。这是否属无稽之谈?也许吧。但从那以后,我随时随地感到自己太虚弱、单薄、轻率和糊涂。这种感受至今还令我痛苦。现在,我无法摆脱我说话太随便的想法。那么,我的手势语言又如何呢?一句话,我的表情含糊不清,步履又很轻佻。外表尚且如此,何况心灵?这是明摆着的。也许心灵空虚自有透明的优点。那么,我是否在自虐呢?不!这只是对自己下的正确诊断。我承认,我稍稍抬高了自己的自尊心,也是出自对同伴的礼貌。不过,这不是礼貌问题。那么是什么?我还剩下什么?趁我像气球升上天花板之前,请你告诉我点什么。我是否太模糊、太单薄,不为人所见?不过,我不担心别人看不到我。那无所谓。问题在于这一堕落的过程。我受不了那一瞬间。不过,从某种角度看,忍受本身也算不得稀奇;只是必须忍耐,这一点叫人难以忍受。这样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就像玩莫比乌斯的带子。不过,且慢,不能割喉自杀。那真的不可能吗?那就且听下回分解。

你若无话可说,可以不答腔,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起刚才说的中邪的事儿。那是不是一种用我们的理论巧妙地缓冲自虐痛苦的心理装置呢?那是不是一种磨平棱角、分散注意力、助长虚伪、叫人迷失方向的小市民失败主义典型呢?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这些……?这才是我的思想和语言的出发点。如是说来,我还保留着什么?

久违了,对不起。快有一年不见了吧?因为季节又换了一轮。此间,我只写过两封信,我懒得写信。如大哥所言,那天回家开车到山岗,果然下雨了。我清楚地记得,从山顶眺望对面的山陵,墨绿色的峡谷伸向山脚,含雨气的山岚笼罩其上。不过,如你所料,雨很快就停止了。

在上封信里,我谈到了我的自卑感,觉得自己涉世太浅。对此,您有点惊讶,说我这样讲欠考虑,徒劳无益,要一笔勾销。但我反而觉得,您心里一定真心同意,而且说不定跟我一样痛苦。您认为我有关自卑的思考和行为的认同于我无益,于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随后观察我的反应。我不是在分析您,虽然我们都想极力了解对方,但说实话,我没有这样的时间,我现在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近来,我写信有定时的习惯。尤其给您写信,更要严守时间。但我决不认为,这种写信方式是对收信人的大不敬。因为若不如此,我首先就不会立刻动笔,会在心里搁很长时间;就算静心写,也得花好几天工夫才能写完。因此,倘想减轻一点自身的痛苦,写得又快又多,我就需要这种外在的约束力。不过,我想在此对严守时间作广义的解释。我给您写信定为一小时。过了一小时,不论信写到哪里,就得打住,但在一个小时内则不能中止。从写信本身来看,这可以说是得失相衡。我很清楚我做得有些过火,但我将继续这样做。我之所以执意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您会理解我,而且我涉世太浅。其实在这封信里,我想聊聊涉世的问题。上封信中,我曾对此一笔带过,所以您难以深入理解,尽管您大体上把握了我的语意。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加紧写。可是以前……不,不是。

也许您也如此,给您写信,我感到格外痛苦。我俩通信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具体内容。倘要做到彼此畅开胸怀,通过书信相拥而泣,我们未免太老多病了。因此,每当我给您写信时,我便透视我自己和周围人的本质,从而为生之疑惑与挫折所绊,不仅书信的内容变得阴郁,就连写信本身也变成苦事了。每当我读您的来信,得知您经受的煎熬,并不比我逊色,我的痛苦也便成为同等的快乐。所以,我不顾痛苦继续给您写信;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才得以保持书信的往来。

总之,我上次无端提出涉世问题,而后又嘎然而止,起因正是想决定结束这种痛苦。现在,我想跟您谈这个,并对此作全面的认真反思。

大约十年前,我经常打乒乓球。我喜欢摆姿势,跟对手不紧不慢地打长球。在这过程中,我球打得沉稳了,技巧也长进了。可奇怪的是,每当跟平时不常练球、姿势技巧都欠佳的人比赛时,我总是比预料的输得多。我安慰自己说:这是我打球太认真的结果。有一次,我又意外地输给一个朋友。当时,他告诉我说:你涉世太浅。这句话把我说得浑身透凉。但这确是事实。就拿写文章来说,我以为只要有合适的笔和好纸张,就能写出漂亮而稳当的字,这也是大家公认的事实。然而,间或纸笔不称心,那不管我怎么尽力,我写的字连自己都不信。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仅限于我,但我尤甚。由于实在相距甚远,有时连熟悉我。

但许多人不论何种场合字迹都一个样,这令我不胜惊讶之至。细想起来,这也是我涉世太浅的缘故。我没法矜持,跟外界泰然相对,反而首当其冲,受其支配。倘若我是一颗种子,会受到播种的地理环境的压抑,无从发挥自己的属性,充其量做些巧妙的妥协,最终成为杂种或突然变异的种苗,我是一种突然变异者也未必可知。

我差点忘了,一看表,早过了规定的三十分钟。这又是我涉世浅的证明。可现在为时已晚。我只能继续展示涉世浅者的面目。在这生活过程中,我想,即便是对我有利的风土,也会变得不利。这种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彻底打垮。我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索然乏味和冒冒失失,变得乏力,没有生气。也许您以为,我正在用涉世浅来对一切现实的困难,做着巧妙而徒劳的掩饰。当然,这也有可能。简言之,涉世浅是说我没把握、重心不稳。这也是事实。不过,这样理解下去,那么迄今为止我说过的所有话,便成了一个谨慎男子的自相矛盾的自我辩解。是否如此,全由您定夺了。根据您平时所见,对我做出结论吧。

言归正传。到现在为止,我只是从个人和日常的角度谈了谈涉世的问题。然而,这种角度自然超出了个人范畴,巧妙地深入到大家的内心深处。更合理地说,我在同环境的斗争中,常常输给环境。一般情况尚且如此,何况是包含超乎个体的地理气候学在内的广义社会学角度而言呢?我这种人岂不渺小?腐烂之后为风土所吸收,或者被活埋?我真害怕自己即刻化为乌有。念及这是我涉世浅的结果,我感到彻底绝望,感到自己已有一半陷入泥淖中了。

那么我自救的手段是什么?首先,我有可能被环境所同化或者干脆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但我决不能那么做。因为每每为环境所屈时,我真切地意识到与之斗争的必要性。那么,我最后的堡垒是什么?那不是让我成为风土的一部分,而是要通过我自身的意志,使我与环境协调一致,最终使之成为我的环境,从而全盘否定和颠覆环境本身。但展现在我眼前的条条道路,无不渺远漫长,而且在路途上,我会被觉悟的岩石绊倒,走上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以慎重为由尽力回避。我将涉及每一种令我驻足的环境。若有必要,我会割下我身躯的一部分,像手臂或脚什么的,埋葬在那里,然后继续前进。那样的话,也许可以让破土而出的幼苗,避免突然的变异。不过,这对我依然是一种奢望。

已超时多时了。尽管时间的限制无甚意义,但再拖拉的话,我就会为寄不寄这封信而苦恼了,故到此搁笔。

哼,那小子悠着呢。他那披着招摇过市的算是衣服吗?我知道这些家伙的脑瓜子里满是啥东西。几天前,我曾在草洞搭载过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当时大概是凌晨三点,我让一个去满村的女客坐上后座,刚要开车,一个家伙硬是打开前门上了车,并转身直视那女子。我扭头一看,她习以为常地、默默地望着车外。我只得开动了汽车。在去满村的路上,那家伙醉醺醺地朝后座胡言乱语,那女子则一言不答。我听下来,她原先跟他一起喝酒,后来她想回家,就离开了酒店,他便跟着上了车。我从后视镜中不时观察她,但看不出她是干什么的。如今的人们凭外表能看出个啥呢?真是好世道呀。见鬼,这儿堵车。每当人们一字排开,像一群蜉蝣一拥而上,嚷着要上哪儿哪儿时,我总会想到他们会不会无端地冲到我跟前,臭骂我一顿。偶而,撞上他们往里直视的目光,我会全身发毛,直到我开车上路……总之,我们不久到了满村车站附近,正打盹的男人猛醒过来,往兜里寻找什么,殊不知那女子早已付钱下车了。他也想下车,我叫他付钱,他说他俩是同伴不必付钱。我岂甘罢休,便冲他说别开玩笑了,照我看你们不认识,谈不上是同伴,那女子也不会认你。不付钱甭想下车。他还想争辩什么,但见那女子消失在巷子里,便递过钱下车了。这时,我又添了一句:“喂,少爷,你放她一马回家去吧。”他恼怒道:“你知道个啥?她真的是我爱人。”真是扯蛋。我回嘴说:年青人,干嘛为这等事浪费时光?别装模作样了,我很懂得你们这些人。他没回我的话,也无话可说,因为我把他看得很透。于是,他嘴里说着什么讨饭鬼啦,瘟神什么的,直奔那女子消失的巷子去了。正值我没客,便独自含笑呆在原地。因为我预感那小子准会空跑一趟。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他哭丧着脸又出现了。他发现了我的车,便上车嚷道,是我让他丢了那女子。我便奚落他说:你还死撑她是你爱人?但他说:他俩确实是爱人关系,原定今晚搞定,不料全给你砸了。一听此言,我倒心里一惊。可你知道她要去哪儿吗?他要回草洞,而且一路上忿忿不平。其实,他俩是否相识与我无关,但同为男子,我觉得他年纪青青的,其所作所为也未免太无聊可怜,所以给他吃点苦头罢了。但不管怎样,我得到了双倍的车钱,得利颇丰。然而等他下了车,另载客人行驶时,却听见乘客在嘀咕,回头一看,不禁呆住了,原来座位被刀割破了!不知那小子是啥时候弄的?幸好就割了一个座位。后来,我一见这类家伙就火冒三丈。世风日下呀。快到了,别睡着了。朝右拐吗?

不知打何时起,他随时随地有一种视自己为旅人的错觉或习惯。在一般出差途中,他会蓦地感到自己是旅客,人生地不熟,停留时间无多,继而深信这种错觉,并开始按旅行者行事。有时侯,他觉得自己刚来到一座未知的城市,比平时更频频地看表,检查手册里的日程表,走路也莫名其妙地左顾右盼。有时,他把兜里的家门钥匙当成了公交车终点站候车室里个人保险箱的钥匙。他得经常记住火车、高速巴士、船和飞机的始发或到达的时间,注意保管信用卡和现金。他也不忘随身携带存折和图章,以便万一收到通兑汇款时用。

他突然只身来到客地,自然孤苦零丁。不过,人际关系也就变得很轻松。他什么人都不认识,别人也不晓得他,彼此无法约定下一次的见面。他可以同女人保持多样的关系,这种关系中除了生疏不便之外,仍能感受到质与量两方面的巨大自由。但他始终忘不了对当地人来说,他是异乡人和异教徒,他时时感到回家的冲动。每当他路过巴士终点站、机场或码头附近时,就恨不得立刻坐上巴士、飞机或船归家;然而,他却一刻也不曾忘却,他已无家可归。他离开了故乡,而故乡也离开了他。尽管如此,他也得离开,非离开不可。即便他所抵之处是陌生地,他也须离开。惟有他没完没了地不断走向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才算回了家。体验离乡的切肤之痛,便是思乡的惟一途径。同时,他难以接受无处不在的宾馆旅社里,总有空房待宿的事实。那无数的小房间,就像数不胜数的又小又寻常的故乡,令他迷茫上当,忘了大的故乡。偶尔,他会在露天或候车室里打盹,梦见海和鲸鱼,而梦醒之后,他会来到广场,像只模样褴褛的老狐狸,瞧着远方的山峦。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完全丧失现实感。他只是殷切盼望自己有身处客地的念头,实际上他也心血来潮,为上路外出的冲动所虏。所以,在他家最显眼的地方,常常放着一只准备停当的旅行箱。他就这样常常徘徊在自己的欲望或冲动与现实之间,无所适从。特别是当他喝醉时,总觉得有人为了摧毁其身心,至少分裂他,而朝他跺脚大闹。他是一名患者。

直到他止步,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提着一个深褐色的包。他站在一座银行的台阶下环视着周围,感到头晕眼花。他背对建筑物,眼望大街,确认自己已到了市内最繁华的地段。他放下包,合上了双手。掌上全是汗。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放在掌中使劲擦着。行人在眼前熙来攘往,他决心跨前一步开口说话,但唇焦口燥。他想用口水润润嘴,但口腔像行将枯竭的喷泉,干巴巴的,津液已失去了自我调剂作用。他转身走到巷间,进了一家店铺,在那里买了一瓶可乐。他开了盖,不要店主递过来的吸管,右手捏着瓶颈回到原处。他举瓶喝了一口,又凉又甜的味儿,让舌尖发麻,直达喉头深处,口腔两边咸滋滋的。他反复回味,使劲播弄舌、齿、唇和喉,直到双眼发直。他认为自己在呐喊,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大。人们只有经过他身旁,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瞟了他一眼之后,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继续走他们的路。他竭力提高嗓门,但徒劳无益,无非张大嘴巴吸气吐气而已。不过,他确实在讲话:

“请停下来听我说,听我说吧。我不是传道师,也不是募捐者,更不是大众运动者。这世界上有的是大嗓门的人,但我的声音微弱。但小道通捷径,小声中蕴含着真实。”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走题,又感到唇焦口燥,便停了停,寻视四周有无其他人在叫喊,因为他讲的并不是原先想说的话。他喝了一口可乐,继续说道:

“请听我说,请别忘了我们的舌头是舌尖尝甜、舌尾尝苦酸。喝烧酒不就那样吗?舌尖与下喉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从中可以悟出人生的一个奥妙。”

他又打住了。他意识到,这话来自刚品尝的可乐味,并为自己幼稚夸张的说法感到吃惊。他感到脸红耳热,恨不得马上逃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受制于跟现实相悖的规则。他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如果有人自始至终听他讲话,那么那人可以看破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幸好他没有碰到那样的人。大家忙着赶路,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这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话扯成一片片分给了他们。他不时地鼓起下沉的勇气。两个小女孩站在车道树下,令他感到不安。她们注视着他,一面舔着什么东西。

“几天前,我到过一座外地城市。我因私事来到一块学校与住宅小区相邻的地方,沿着小巷上坡,一转弯,出现了一小块空地,看来那儿不久也要造住宅楼。吸引我视线的是,那里竟种满了蔬菜,长势良好。那条路直通坡对面的国民小学,所以来往行人肯定不少,但白菜、萝卜却长得那么好,叫人不胜惊奇。但随即我怀疑起我的眼睛来,因为田边的墙头上贴着一张上光道林纸,上面用涂料写着‘注意,本田地使用了大量农药’等字样。由此可见,保持这些农作物完好极为简单,只需存表败里,或把事实公诸于众即可。但在责怪张贴这张告示者之前,请大家换个角度想一想,这种情形在人际关系中何其多也。人们在社会中为了标榜、展示和保存自己,不也在自觉地使用农药,而且大剂量使用吗?惟有如此,别人才会怕他,不会贸然算计自己。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使用农药武装我们的里里外外。诚然,我们不得不按种种社会价值生活下去,可这价值已超出了让我们尊立的阶段,而彻底奴役着我们。那些价值并非为了共存,而是成了一种为利己的自尊而施的农药化肥。我们天天忙于喝更多的农药,上更多的化肥,因而受农药之害最多、变质败坏者便成了社会上最成功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喝的饮料是农药,身上洒的是农药吗?收起农药吧,别吹捧洒满农药的蔬菜——自己了!”

他又停住了,他全然不知自己现在为何要这么做。不觉间,围上几个人望着他,大都脸带好奇的笑容,晃动着身子。其中一、二个则表情严峻而真诚,有的还带着明显的犯愁思绪。就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心绪不佳。他想赶他们走,更想停止自己的表演,但只要他们在场,他就得完成自己的表演,继续讲下去:

“几天前,我用苍蝇拍打死了一个苍蝇,按原样压得扁扁的。第二天,我看到它已干瘪

,再仔细一瞧,头和躯体已全然破碎,但双翼却完好无损。我瞧了一会儿,觉得它不宜继续留在那儿,便用拍子推了一下尾部,它就掉了下去,而且是全尸。因为双翼是舒展着的,所以它像花瓣一样飘然而下。我一惊,忙缩头躲开,只伸出一只手。说它是一片花瓣,倒不如说它死而复生朝我飞来。当时我真地吓了一跳。我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不管何种理由,我实际上是一个妄想症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性变态,而后者在此并无讨论的必要。总之,我是一个受虐妄想症患者。刚才,我大谈农药也是我被害意识的产物,所以请大家不要在意。若有影响,请回家消毒就是。说实在的,我蔑视那些在琐碎之中找意思、赋逆境以真义、浑身挂满意义的人们。尽管如此,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想过随遇而安的生活,可我不能。因为当今这个世界已深深浸染了受虐意识,进而又把受害意识换作受害妄想而加以怜悯,并乐此不疲。”

有几张冷冰冰的脸贴近了他。他想看清它们背后的另外一张面孔,但时间已到。然而他不能就此简单地从梦中醒来,他得继续说下去,即使人们嘲笑自己,怒视自己,即使说得唇焦口燥、背痛腿软。如同在现实中他企盼梦想一样,眼下他正殷切希望这不是黄粱一梦。他怨恨自己脱离现实而站在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而最重要的是,他将朝哪个方向转身?他朝左徐徐转过身去。

从栏杆向下一望,下面停着一辆大巴士,离车顶约有两米远。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光抓着栏杆没动弹。可瞧,那家伙已经奔上台阶了。没辙,我一闭眼从栏杆往下一跳,落到车顶上,身子一个反弹。因我穿皮鞋有些滑,我好容易才站稳,然后朝后走到什么方向灯、车尾灯那儿,像抓住屋顶塑管似地滑到地面上,朝对面昏暗的小巷拼命奔去。我边跑边听,却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全无他人追逐的迹像。也许那些家伙没想到我有这一招,所以望而却步了。过了许久,我停下,双手按着双膝直喘气,我的左脚踝也抖动起来。

我真睏了,在山里我也竟然入睡。一觉醒来,四周已变得黑黢黢的。诚然,我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孩,东张西望之余,离队迷了路。我急急忙忙下山,约过了五分钟光景,见到了人影,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正当我在石阶拐弯时,看到岩隙深处有样可疑的东西,便转身望了望,那似是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著洋装、带领带的青年男子。他背靠岩石坐在地上,头耷拉在左肩,黑边眼镜滑到鼻尖上。我起初以为他醉酒睡着了——对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人,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我看到垂在腿边的手腕,不禁吓了一跳:手腕上结了厚厚一层血。再一看,上衣、衬衫、裤子都斑斑血迹。显然他割了腕动脉。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不得而知。但看来像是自杀。说实话,我当时真想一走了之,因为照一般想法,这是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但我走了几步之后,又不得不返了回来。

首先,我想确认他的死活。但我已不必把手背放在他鼻下了,因为我看到了他徐徐起伏的胸口。天色晦暗,但仍能看清他死人般苍白的脸。他手腕上结的血块,原来是饱浸血液的化妆纸一类的东西。大概他之前已有人见状,做了一番应急措施。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曾止过血。我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犹疑了一下,觉得急于搬动他属鲁莽之举,加上一拐弯便是卖酒菜的所谓山庄鳞次栉比,这就更不必要了。最要紧的是联系医院叫辆救护车。于是,我就不理解他干嘛要离居所这么近?或许有人扶他下山,到人们容易发现之地之后,便一走了之?总之,我决定暂时留他在原处。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庞:一张轮廓鲜明的脸。

这时,我看到他上衣胸前挂着一样东西,近前一看,原来是庆贺四月初八的标识。然而,佛祖降生之日已过多天,他干嘛还带着它在山中盘桓数日呢?多种疑问令我发晕。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了他胸前的标识,把它带到了山庄,心想这也许是一把揭秘的钥匙。我走进一家山庄亮处细看:一轮厚纸上,画着一尊披着绿色长衣、站在莲花上的小菩萨,画工粗劣。小菩萨脑后是一轮佛光射向四方,上面用汉字写着:天下唯我独尊。而两根细带子上写着佛祖诞辰字样。翻过来一看,那小块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一下,我给抄下来了。听着:天一亮同巢一枝的鸟各飞一方,我们的人生也如出一辙,缘何洒泪沾衣裳。又题《觉悟之声》:钟声一响,烦恼尽去,悟心填空,抛开欲望和固执,你我菩萨心。说得有点幼稚。

正当我在山庄楞楞地看那东西的时候,一名男侍者迎上前来,我便带着严峻神色告诉他:上面有个流血倒地的人。不料,他马上接口说:是吗?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回答,我无以可对。我磨磨蹭蹭地应道:那么……。正当我俩相互傻瞧着的时候,里边走出了女老板。我向她细说了情况,求她打电话给医院或派出所。那男侍者乘机溜之大吉。电话终于打通了,不久从下面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我告诉女老板大致位置之后,便抄旁道悄然离开,径直到了山脚下。由于到山庄是公路,我跟警车擦肩而过。当时,我眼前叠印着几个影像:第一是男青年昏迷的脸,第二是刚才那侍者嫌我给他找麻烦的表情,第三便是我自己——起先对侍者无以可对光傻站着,而后逃之夭夭。究其实,这三张脸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他们都一样没一点生活的余地,像塑膜或黄板纸那样光滑平坦,也像发泡塑料一样松软,虚弱无边。打那以后,我很难摆脱当日的记忆。后来,我突发奇想:像现在这样跟别人说说那件事,并把我抄在手册上的诗句念给大家听。所以我讲了这冗长的故事。这不是说我想干点什么,只是想说说而已。在这来去匆匆的人生中,常讲些这样的插曲,也算是一种寻回失落的余地吧。

“我的心绪能好吗?按我的脾气,我怎会弃之不顾呢?可又咋办?只能随他去了。但不论怎么说,心绪不佳是事实。我不禁感到肩头沉重,腿发僵。我心想,如此下去会闯祸的。因为我的车刹车不灵,又喜欢高速行驶。由于心绪难平,所以对速度的感受差,直到进了隧道,我才决心振作精神。平时我每进隧道,总免不了一种不祥之感。隧道两旁是人行道。当我尽力静心开车到中途时,看见右行道上走着一对青年男女,相互紧搂着腰,全不在意那喧闹、狭窄而黑黢黢的空间,悠闲地走着,就像夏夜里走田埂一样。突然,他们的背影叫我火

冒十丈,原本憋闷的心情,也像气球一样炸开了。当车开到他们身边时,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猛按起喇叭来。即刻,整个隧道里震天价响,要知道我车上的喇叭特厉害。从反光镜里,我看到那女子魂飞魄散,放开搂着对方的手臂朝里倒了。男方惊慌地扶起她,怒视着我的车。这时,你知道我怎么着?翘起嘴角暗笑。在那一瞬间,什么歉意呀、自责呀,全给置之脑后了。因为当时我非那样笑不可。

但是,当我再次瞧反光镜时,轮到我大吃一惊了。车出隧道的刹那间,我见到那对男女,不知怎么搞的,与刚才判若两人,全没了惊恐,照旧相拥而行。因为是一瞬间,所以我想是否看错了,或者是种幻觉;但我脑中一片浑沌,没法思考,因为我不知道刚才我见的两幅情景,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而我又不能倒车去确认。我心情复杂,背脊有点发凉。总之,我最终尝到了背叛自己的滋味。我的心绪、感觉和想象力浑然一体,对胡作非为的我举起了造反大旗。我失去了重心。就大而言,我的自我已悄然离我而去。首先,我作弄了行人还暗自蚩笑,其次是我眼中产生的幻觉也可以说明这一点。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虽然有点可笑,但我觉得还有点自信。我为自己找回失却一时的平衡、驱逐了先前的我而感到高兴,为自己复位而重归宁静。浑沌的心变得热乎乎的了。”

在路灯下,一个长满胡子的男人正在“啪啪”地打一个孩子。那瘦猴已经第五次用石块打碎了路灯,不论怎样劝告、打骂都无济于事,毒打屁股也不流一滴泪,紧锁双眉咬牙忍着。那男人是离路灯最近的酒篷的老板,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无法理解跟自己捣乱的儿子,因为砸了路灯多少会影响他的生意。然而,孩子已经反复干了五次,或许孩子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呢。

约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到外面解手,碰巧第一次目睹了儿子振臂砸灯的情景。儿子的脸上闪着青悠悠的荧光,正在专心致志地扔石块。儿子奇怪的举动令他大为震惊,默默走开了。孩子依旧忙着在脏地上找石头,热心地向空中抛去。父亲回到酒篷分装烧酒,听到了“卟”一声灯泡破裂的声音,但他没有出去,也没唤孩子回来。他手中的瓶口抖得更厉害了。不知从何时起,他觉察到儿子变得怪怪的,少言寡语,不怎么笑,也不认真吃饭。几天后,路灯第二次被砸。父亲看见儿子回到酒篷,十岁稍大的孩子满脸疲惫,凶巴巴地瞅着父亲。父亲原想视而不见,但突然意识到孩子正在深刻体验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从而觉得自己更是如此,便二话没说,把他带到后院热热闹闹地揍了一顿。可是,他很快就打碎了第三只灯泡,父亲再次打了他的屁股。当他第四次、第五次重复同一件事时,父亲担心电力公司发觉,便打得更狠了。前几次挨打,儿子都不善罢甘休,但这一次儿子却向父亲保证改过。所以孩子热切盼望装上新灯泡,却不能保证自己不故伎重演。但不论怎么说,灯泡装得越快越好,只有这样,父亲干活才方便得利。孩子心里虽然这样想,手指却仍在口袋里捏弄着石块。

每每写日记,我总感到困惑。一天还没过完,就要写成文字,究竟有何意义?那不是日程表或纪录体又算什么?过上几天,对事情反复思量之后,才能说和写嘛!可我却想把不到两小时前的事情搬上日记本。这不过是一种旨在记忆的原始行为。我是为了铭记不忘才写日记吗?那么铭记不忘又为什么呢?写自传倒也罢了,至少可以到耄耋之年靠回忆打发时光。我明白,我现在的意识爱跑极端,我的思考惯于在极端之间摇摆,我在放纵自己。依我看,人类反正要掉进自身招致的监狱或陷阱里去,故往返两极多少能扩大那监狱或陷阱的容量;或者投机地说,把玩两极也许能保持平衡;再不然,干脆以空心为圆心绕着圆周跑。总之,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想写未满二十四小时的事情。相反,我想借写日记的形式,反省前些天反复思量的事情,或构思属于未来的事物。为此,我尽力不去想我在写日记这一事实。因为日记虽是现在式,但本质上属于过去,我更希望使用肯定的完成时态。

随着生活的进展,我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讨厌什么?我所厌恶的究竟为何物?随着年齿渐长,人们一般会与世事妥协或做观潮派,以确保和维护人世间自己喜欢的部分;对年轻时所恶之事因熟习失去了反感,或者为了避免现实的困难,有意逐渐抛弃了它。也许眼下有不少人自信能驳倒我,那么干脆就这样说吧:人们以各自的方式逐步理解这世界,并具有从善弃恶的倾向。其实,对善的执着与对恶的追求都可能属于同一种行为,只是我从极端情绪化的一面来谈这个问题而已。

不过,为了赋予前提一点客观性而谈这罗嗦多余的前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正俨然写日记吗?对,我正在写日记。总之,抛开一切笨重的话题开始谈点轻松的吧。而且,除了坦率承认自己利己的立场之外,别无他法。

我在人生途中逐渐明白了我不喜欢什么。近来,凡我认定厌恶的东西都被编成目录,以供我细细体会我是如何逐个嫌恶它们的,同时认定哪些是不可接近或不可重复之事。当然,

这一决定不是非遵守不可,但是,每当我做与之相悖之事时,便可确认自己的厌恶程度。现在,我已编好第一部分。在我这年纪专列厌恶之事算不得正常,不过立刻放弃却也不能。有时,我甚至想,我是否在靠厌恶感跟这世界抗衡?而这一倾向,是否首先来自我病态的被害意识呢?

实际上,我也可以另作这样的说明:迄今为止,我未能按自己的喜恶、避嫌就轻地生活,并自以为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然而,那是一种错觉。一般地说,那也是为自己往后无所顾忌地干坏事所做的准备和自欺欺人。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我沉湎于这样的欲望:说自己的话,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常常过着违心的生活,有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虚度年华。终于,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开始探讨比较具体的实践方法。结果,我列出了一张有关我真心厌恶之事的一览表,从而更加厌恶我所厌恶的事,加强我所喜爱事物在我生活中的比重。换言之,我在实践心中一个隐秘的欲望。

但问题并非那么简单。诚然,清楚恨什么,也就清楚爱什么。但恨得有个界限,不然豆大的被害意识将败坏整个的爱。考虑到这一矛盾和忧虑,我的结论是:极力使爱憎两极分化,而且把这两极一同锁在我心里,任凭他们对我施加电刑。这样,我就可以在感受苦痛的同时,获得另一极的快乐,从而使我逐渐拥有兼顾两极的视野。但对此,我还没有一点信心,只是全身心地感受两极相撞发出电花而已。

由此可见,我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写日记,或者不如说讨厌它。但我承认写日记的必要性。那怎么办?首先,按各自情况对其必要性作些分析如何?我心里明白:一刀切是一种既可笑又危险的思考方式。

电车启动了,柱子一一闪过。那一根根柱子,像融化的饴糖粘在车体上,随后抵不过力量和速度,逐个脱落而去。他念道:今日幸运方位,月日(阴历月日)。若按幸运方向走或谋事,则事事顺利。按诸葛孔明的奇文遁甲法,将获得地球的运转带来的好运气。若一个月里三次朝幸运方位旅游,既能改变情绪,也能碰上好运气。坐车须100公里以上,步行则公里以上,并在那里呆10小时以上才能见效。东西南北方是0度范围,东北、东南、西北、西南方0度范围。今日的日辰是日(月),戊辰,阴历月日。不义之心是百事不成的征兆,切切留意。傲慢无礼为官灾,爱情有受挫之兆,过度贪婪会遭损受辱,须安分守己。贵人是戊生。虽有小利,但暴行堪忧。背信弃义会前功尽弃,故勿忘界限。变动是吉利的前兆,望循序渐进。吉方在北。此外,处世要避免积极,应随波逐流。当心有火灾和暴饮事故。家人有不测,勿东行。有收支不衡之虞。私事要谨慎,公事须果断。

他举目察看窗外。站名被人遮住了,看不见。他举手瞧了瞧手表。随后,重又埋头阅读起来。首都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很糟,污染严重。这一情况,在最近发表的论文《地下商家的通风状况之研究》中得到了披露。研究小组对首都二十四家地下商家所作的调查结果表明:通风和污染的指标,二氧化碳已超过建筑法规定的室内基准1000PPM,并大大超过众人常住所允许的浓度700PPM。灰尘超过了两倍,达1cm空气中0~0mg的污染度。一氧化碳达~9PPM,直逼限定基准10PPM。最近,地下商场猛增,顾客和常住人口急剧增加,但地下通风环境仍未得到改善。通风不良的主要原因是……

他眯起眼,朝先人导师所指的幸运方位望去。于是,电车抖动着身子驶向他所视的方向,接着像龙蛇般蜿蜒驶去。不久,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骑在龙蛇身上,想去哪儿就可以去那儿。他像牛仔竞技表演,身子弹上弹下,左右乱晃,但也摆脱不了没有通风设施的地下空间。他和电车在地下打转转,搅得尘雾弥漫,一片灰白。

他在步行途中遇到了那男子。他先眨了好一会眼,随后显出好容易想起的表情,抓起他的手直晃。那男子依旧穿着油腻腻的绿色工作服。他问那男子近况如何,他“嗤”地一笑,拿起手中的工具包给他看,另一只手撩起了上衣,里边依旧挂着一串串工具。甭说不便,就是重量也够沉的。他从中取出一个大十字螺丝刀,微笑着在空中装出拧螺丝的样子。看来他现在仍在拧呀拆什么的。他话不多,但有口才,一开口,便让对方百听不厌。他的话颇有超然的戏谑味,引人入胜。见男子缄口不语,光做着无言的动作,他就说:

“你还是一样勤劳,不见一点疲惫的神色呢。”

“现在,我边劳动边想很多事情,可算是我的一大能事。一般的活儿我驾轻就熟,全自动化,所以有时间沉思默想。”

“想什么呀,一旦失手咋办?”

“那跟看闲眼或放任截然不同。复杂的活儿,要有精确的手的动作,动作越细密,我心里就越烦,像发红的灯泡丝。人们不是边干活边哼歌吗?我却代之以思考,所想的都大同小异。从我拿出工具干活的瞬间起,思考就占据了我的心。我也就算到位了。我常觉得自己手持一个螺丝刀或扳钳,被孤零零地抛到一个零部件构筑的世界里。机器按原定的指令转动着,有时因故障或事故彼此磨擦、火星四溅;有时相撞、折断或者倒塌。一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就奔到那儿拆呀,拧呀,敲打什么的,没完没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虚幻,只

有我来回不断的奔忙才是真实的存在。在这气喘吁吁、东奔西走之中,我的活儿结束了,我的意识才缓过气来。”

“所以,我总看见您手持螺丝刀走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处是千疮百孔的机器部件,不是吗?”

“不完全是。总之,我走在路上一见到螺丝,就会松开或拧上。当然,见了钉子也钉上或拔掉。在我看来螺丝或其他零件,可以分成在其位或不在其位两种。在其位便是善者,不在其位则属非善之列。我没什么明确的客观标准,只是按手和意识的协调结果办事:不善者除之,善者坚固之。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因我而起的交通事故或安全事故还不少呢。这样看来,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盲目的恐怖分子。听说这词近来挺流行的,是吗?”

“这样看来,目前宇宙飞船空中分解事件,也是搞错几颗螺丝钉的缘故吧?”

“那倒不是。富国朝空中抛洒巨款,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别忘了,我不只是制造事故,也防患于未然。在我看来,肇事与防患没差别,但我没混淆不清。干脆叫我精神病患者,我倒没话可说。而所谓精神病患者就看怎么定,只要有人想给他扣帽子,那他也就自动背上了黑锅。这很机械而且有效。每当我看见别人眼中闪烁这类隐秘需求时,就会沉入不同往常的遐想:我四周发出金属巨响、眩人眼目的无数机器,一下子全变成了无数人群,且毫无例外都患上了各类精神疾病。一般可分为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感情障碍之忧郁症、躁病、人格障碍、全质性疾患、梅毒所致的疾病、精神生理性障碍、性障碍、酒精中毒精神障碍、肝病、神经衰弱等。不过,其中没有分类者和被分类者。他们身上都有一、两颗螺丝松了,或者拧得过紧。我就拿一把螺丝刀置身其中。当然,我也是个患者。我们周围是又高又宽的墙。风刮得很大,人们一律穿着直筒衣,有的嗤嗤地笑,有的大声呐喊,有的吃泥巴,有的对打。拿头撞墙、呜呜哭者有之,不断反复同一行为者有之,乜眼悄悄溜之者亦有之。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大叫着,又笑又哭。我手持螺丝刀追赶他们,他们就尖叫着逃跑。最终我抓住了他们,把螺丝刀贴在他们身上一个劲儿地拧,心狠手也狠。这时,不知谁抢过我手中的螺丝刀就跑,吓得我没命地追他。但我刚要逮住他,他就把螺丝刀扔给了另一个男子。他接过螺丝刀就往人群中跑,我得逮住他。他在奔跑途中,把螺丝刀悄悄丢到一个坐在地上发愣的男人膝头上。我有些放心了,因为那男子只顾瞧着前方,表情凄凉。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来到他跟前时,他却顽固地一笑,攥起螺丝刀,一跃而起,奔将起来。人们跟在我俩后面跑着。我咬紧牙关紧追,因为找不回螺丝刀就要出大事故。跑不动了,大家就拍手激励我们。不一会儿,围栏内全成了一群猴科动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也抓不住拿螺丝刀的人。当我被石头绊倒再站起来一看,他们也全都不跑了。他们都背着手,挤眉弄眼,大摆迷魂阵。螺丝刀看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到处找。我笑容可掬或满面愁容向他们一一打听。他们面带着困惑的表情说不知道。终于,我蹲在地上揪发大哭起来,直到我有活儿为止。”

“您说话突然用了一种专家的语调。换句话说,是专为自己的专家。不过,心也挺软的,您是手拿螺丝刀的专家,不赖。可是,您自己身上松开的螺丝谁来拧?又是谁松开你拧得过紧的螺丝呢?”

“看来,您还没完全理解我的话。我对自己拿螺丝刀干的活儿,不觉得有多大意义。就是说,我有顽症,平时也多病缠身。因此,每当身体安康时,我反而感到不安,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我常讲一种谬论:人得有一种疾病,才能过上人样的生活。人有没有肉体真实的痛苦,两者的生活可有相当的差异,当然,那不能是慢性病;然而即便是慢性病,要想理解自己和生活,有病比没病好。照此类推,我身上松开的螺丝跟拧得过紧的螺丝都该原样保留。当然,世上不少人不断松开或拧紧螺丝,勤奋地生活着。可我不行。螺丝松得我身子松松垮垮、四分五裂,或者紧得关节僵硬以至折断,对此我没办法,也不想有办法。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如果有谁强行松开或拧紧我身心的螺丝,那我将完全丧失自我。那样的话,我会真的在大白天手拿螺丝刀追逐人们,随心所欲地往他们身上乱拧乱拆,最终被关进牢里,也傻笑着拿螺丝刀朝自己身上拧,也就是说,我想拧就拧,而不管自身、别人或者什么东西。当然,我不是为了他们,或者改善他们。所以,我刚才说自己是个盲目的恐怖分子。”

“懂了,我大体上明白了你近来的所思所想。现在,请拿开螺丝刀,不然要戳着我了,是不是突然看见我身上有螺丝可拧呀?”

我每天洗脸格外小心,因为一不留心就会倒霉。每当我用双手捧水抹脸时,就像自闭症患者那样头脑空空,只顾长时间反复着上下抹的动作,而且用力在掌心。故一有疏忽,手指准会戳到鼻尖或鼻孔里,由于水或肥皂的润滑作用,也会戳在嘴里的硬腭上,痛得格外厉害而持久。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专心盲目地抹脸,而且天天如此,毫不马虎。但可以肯定,这不是因为我特别爱干净,我并不喜欢洗漱。我干嘛要扯这些?现在,我像是在向谁写报告或投稿。每当我送走一天、想当日之事时,貌似平常的一动一行,似乎都饱含着极为深刻的戏剧性;即便再琐碎的事,只要你事后冷静地认真反思,瞻前顾后,做一番三维的立体思考,就能看到惯常的紧张、冲突和令人惊讶的戏剧性。那么,现在,我大谈我的洗脸习惯,是否想揭示某种隐蔽的真实或事实呢?

直到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我并不认为生活中单独存在着另一种本质的真实,它比谁都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生活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倒不如说,我更接近乐观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我从寻常中寻思另一种不同的寻常,无非是想寻找维持我生活的最低乐趣罢了。在我看来,所谓寻常不过是一种颠三倒四,而忠实完成这一过程,便成了我生活中的惟一价值。这正符合我想过得原汁原味的意志。

那么,我刚才所言的洗脸之中,是否有寻常的另一层含义呢?且慢。因为凡事未必一目了然、明白如画,需要有一定的耐心拭目以待。这正是我反复讲写日记这一无常行为的理由。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上述的一切行为,其实就是要把自己置于寻常之中。

洗脸一事已说完,我正想着口腔受伤的事儿。除了脸上,我的口腔里也常有伤口。吃饭咬舌是常事。上下犬齿咬舌头,痛得我大叫,舌根发麻,心情变得沮丧。即便最无意识的咀嚼食物行为,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今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早餐有牛奶、蔬菜和面包切片。我把夹着蔬菜的面包片送进嘴时,烤得焦黄、坚硬的面包片顶到了软腭上。我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咬了一大口这所谓三明治的东西。一阵剧痛直抵牙根,吓得我忙吐出,伸手一摸,指头上沾着血。我感到惊慌失措,却也无可奈何。我手拿三明治惘然瞧着前方。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鳄鱼,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食物的情景,但那口中物巧妙地逃跑了,代之以一根长杆子竖在上下腭之间。垂直的木杆使鳄鱼合不上口。它为了吐出木杆挥尾捣脚,疼痛不止,诸如此类……也就是说,我的情况跟怎么也合不上大嘴的鳄鱼并无二致。我口中虽无木杆,但口腔两旁的疼痛如同那木杆叫我闭不上口。我嘴里流口水,却提不起下巴。如果我是条强壮的大鳄,那么,我也许能使劲折断木杆;但我却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垮了,尝到了唾液里的血腥味。

这事现在该如何倒过来看呢?或者它如何把我倒过来?我眼前蓦地闪过那翻鱼肚白的死鳄鱼。那么我怎么样才能像它那样断气,泛着鱼肚白飘浮在寻常之上呢?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一般都半死不活地沉在水底下挣扎。

早上的事暂告一个段落。那么下午到晚饭前发生过什么事?我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犹如走马灯、电影和流水,没一个场景是静止不动的。稍等,刚有一个记忆频道卡给住了。那是一桩琐事:四点左右,我有了件意外事,便跟人合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后面坐着一个年青女子。我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司机说了一句话;但我上车时忙于道谢,之后又只顾看前面,加上早下车,所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脸,直到下车转身之际,才意识到这一点。等我转身望去,车已跑了,只看到后窗里她的后脑勺。直到车子拐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醒过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纠葛,像海滩之水直捣我的心田,随后又“唰”地退回海中。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曾对我说过:尽管他整天开车,却常记不住乘客的脸。回想他的话,我才捉摸到我正体验的情感波澜。如果我刚才下车时,那女子扭头瞅我一眼的话,那么现在我也许忘了她的脸,只记得她的飘发。总之,我感到怅然若失。偶尔,我坐在车后可以看到司机通过反光镜瞥你一眼,不知何故,我现在似乎懂得了他们小心无趣的目光所含的意味。总之,我虽然与她共处了一段时光,却连几个小时,不,几分钟也未能记住她的脸。一种失落感占据了我的心,唯有她颇有个性的语声,在我耳际缭绕不去。我留心观察周围来往的行人,觉得他们的一张张脸,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当然,那些脸将会随着时光而流逝。但所谓忘却,原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先决条件,实属无奈。可至少于我而言,不知和忘却之间却有着质与量的巨大差别。忘却较之不知,具有不断求知的精神,是对付我们自身条件的一个方法。洪大的人流通过我的跟前,为了记住他们,我左顾右盼,忙得不亦乐乎。当然,这是我不可胜任之事,而对他们来说,我或许完全是个未知数。

此外,在我记忆深处,还留着几个场景:一天黄昏,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从哪里“嚯”地飞来一只小鸟,停在我身边的一棵街树上。我扭头一看,是一只小麻雀。望着它晃着脑袋抖擞身子的模样,我没来由地想:鸟儿之所以穿过行人飞上树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想法令我趣味盎然。如今想来,那未必。因为我打算比眼观麻雀更进一层,是想通过麻雀的行为反照自己。我同时特别意识到:观察麻雀这一琐事,通过有意无意的反思,可以获得惊人的逆向变化。所以,抬眼望那引起我注意、并为此摆弄身躯的鸟儿,叫我兴奋不已。也许,我有一种夸张癖令我感悟令我兴奋吧。然而,所谓夸张,却是向寻常造反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不大在乎那一点。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我长年牢记并引以为戒的,那就是:凡事不可公式化,固定化。

第二个场景,印像强烈至今还栩栩如生:一个男青年躺在一辆小型合乘车里,放下椅背直躺着,双腿交叉伸进前座间,睡得死沉死沉,两裤腿卷至膝头。我偶然站在车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内的这一光景。他歪着头,发出低低的鼾声。车里的烟灰缸中,留有燃到过滤嘴的烟灰。手指头因尼古丁呈深黄色。半开的嘴里露出黄牙。嶙峋的肋骨下面,肚皮有规则地起伏着。这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睛,并欠起了上半身,眨了几眼之后,又马上躺下,一只手按住了前额,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他揉着眼睛,剔掉眼

屎之后,蓦然坐起并回过头来。我本能地转移视线,立刻离开了。我边走边想,这个头发蓬乱、满脸困倦的家伙,正以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背影。不一会儿,从后面传来汽车多次启动的声响。耳闻汽车声,我眼前浮现出他那瘦削的前胸。

这件小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像,以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但我已经不能做更深入的思索了,而且也改变不了什么。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因此,我需要耐心等待。从中我再次确信写当天的日记,从诸方面看是何等无理。既然一样等,那么写下再等就大可不必了。

那么,把现在退回过去如何呢?为此,我现在得谈谈未来。由于我步入了未来,所以,现在和今天便相应地流逝而去。简言之,我脚踏现今,嘴衔未来。

总之,和往常一样,明日早晨我醒来,就有一种错觉:有人在说话。但等到我看清四周,人声就消失了。我翻了个身,压住被子,感受着一种隐秘的快感,躺了好一会儿。我看到头发夹进枕套扣里,就一一拔出,而后走到冰箱前,开门取出昨夜过滤的凉水,一口气喝了两杯。当然,我是关上冰箱喝的。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猥琐的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先后体验着众多杂感,但它们凌乱无序。然后回家在睡前写日记。我先回顾几天前或再之前的事儿。可因诸多理由,我又回到了现今。但是,现今变得变化多端,五彩缤纷,叫我无所适从。因此,我又从现今转向过去。但为了尽快理清过去,我又不觉跨入未来,并从未来透视现今,可是……

他会不时地突然怀疑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在整理自身材料的过程中,或把材料输入电脑时出了差错,俨然觉得自己不知打何时起开始过着别样的异己生活,这事他完全插不了手,而且全无知觉,像一个突发事件神使鬼差,而且已完全弄假成真。换言之,如今他已生活在一个不可捉摸的冒险世界里。既然他已不是他自己,那也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履行原属异己的义务。但言行举止中,仍免不了尴尬、别扭和不自然。这在上酒店喝酒喝到深夜时尤为突出。每当他醉酒时,都会突然问自己为何来此与人同饮?我是谁?跟这些人在聊什么?结果竟一无所获。于是,他要么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要么悄然离开回家或者上其他酒店。有一次,他正跟朋友们共饮,喝到一半,突然受不了坐在那儿的自己,就避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他就醉了,便独自默默走在夜路上,不知道自己是谁,陷入重重疑惑中。他觉得自己应该跟朋友们继续喝酒才是,但回去又太别扭,便蹒跚着招出租,边怀疑自己是否是自己。不管他如何环视周围,也看不到自身在哪里,既然他没上天入地,那分明站在那儿脚踏实地。因此,他需要探视的是自己的内心,而非四周。于是他屏住呼吸没动弹。

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片的场面,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恶魔正在支配着他的灵与肉。平时,他认定它是自己本身,只有在它打盹或游离身外时,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由于这事不常发生,所以他感到尴尬难堪。他一面被自身的疑惧弄得毛骨悚然,一面更频频向来往的车辆招手。必须在恶魔返回或者苏醒之前下手才行。他发现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便奔过去上了车。车疾速离去,但他并不安心,变得更焦躁不宁了。他感到肠胃不适、四肢僵硬发麻;他望着司机的背影,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后面的乘客,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恶魔即将返回或苏醒过来了,他的思绪益发混乱起来。他找不到自己继续坐车的理由,便不出一个街区就下了车。他贴近夜色冥冥的墙头,拉下裤裆的拉链方便时,他仍在困惑不解:自己为什么站着而不像女人那样蹲着解手?他看见高高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便学着里面的雏鸟,叽叽叫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一种借酒醉装疯卖傻的超常奇行。然而,不断怀疑自身,即不时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错觉,其实是跟自己盼做他人,或者既是自己的同时又是他人的欲求有密切关系。深究其性格,就可以得到充分的确认。一言以蔽之,他的性格极为复杂多端。但这不是说他个性强。而只是说,像忧伤或快活那类的心理倾向在他身上维持不了多久。他会简单容易地、不知不觉地卷入曲折起伏的感情旋涡之中。因而,周围有人说他有躁郁症,而心思单纯的人,则干脆说他性格反复无常。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思想并非完美而理所当然,并尽力铭记这一点。因而,他在内心深处总害怕自己停止不前,不可避免地沉沦、挣扎,最终为其伦理所俘虏。他需要不断的变动。他那不安分的性格,跟这种思考方式有很大关系。他只有在自身情感的脉络得以切换之时,才能确认自己还真正活着。

渐渐地,他拥有了更大的欲望。他一直关注自己内心的变动,当然这一关注不能原地踏步。他自然希望来个兜底翻。所以一有机会,他就尽情地、自发地怀疑自己,以至走到错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地步。并且,这种把自身植入他人之中以至威胁自身存在的做法,也是一种切换脉络的准备过程,只是他没有具体意识到罢了。对他而言,当前的每个瞬间本身都是完备无缺的。他不认为往后会存在更重要的事情。在从这意义上,他跟儿童没有两样。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当他恢复神志时,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意识到他刚通过一条黑黢黢的通道。他瞧了瞧自己:手上满是黑斑,衣服又脏又破,脸上沾着不知名的稠物,粘乎乎的。原来,他是用双手爬出来的。里面到处是荆棘和铁丝网,撕裂了他的衣服,划开了他的皮,长长的伤口上,滴滴干血就像血色铃兰花标本。他的皮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卟哧”作响,直往外溢水。他过的也许是下水道,怪不得身上有股浓重的潮气和不快的气味。他每走一步,就在路石上留有一个鲜明的湿脚印,随后变浅,皮鞋也渐渐发干了。但脸上粘乎乎的感觉,不断骚扰着他的神经。他摸了摸脸,专心思索着手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样东西。它模糊、无色无臭,像气体来去无踪。他感到焦急,但屏息耐心等待着,终于在某个瞬间抓住了一点头绪。

他在一个地下河川或下水道,不然便是被弃置的坑道中疾跑,后面跟着许多陌生人。地面溜滑,布满高低不平的岩石,石面石缝间淌着水。他不时地跌倒,掉进水里;他顾不上划破的肌肤,摸索着全力前行。时不时地,有一种又细又粘的东西直贴脸面。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也挥之不去,惟有飞虫不断碰脸的感觉还算分明。当他和跟随者到达亮处时,彼此关心地打量着。接着他们对他“嗤嗤”地笑了起来。他搞糊涂了:大家不都一样面目全非吗?他疑惑地察看自己,后来看到一个后到的男子看到他的脸也笑了,他这才明白自己脸上满是蛛网。他是开路先锋,把无处不在的蜘蛛网全黏在他脸上了,后来者自然无物可黏。蜘蛛网把他的脸和脖子弄得黑乎乎的,叫人联想起殡仪馆里的死人的脸。其他人的脸虽汗水淋漓、通红,却还算干净。他用手掌抹了抹下巴,苦笑了。

这便是全部。他搜索枯肠,却无更多的记忆。他感到腰、背和大腿来回抽痛。他是否遭到过某些人的集体殴打?看来他还没完全回过气来,呼吸伴有口哨似的声响。因此他尽量用嘴呼吸,嚥口水,有时还中断呼吸,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放弃了。他手心无力,指关节软绵绵的。不觉间,手臂上的瘀血像淡墨水扩展开来,手腕上出现了指甲痕,小块肌肤上有月牙印。他是否往死里掐过某人的脖子?对方曾拼死反抗,而且还可能是个女人。如果这一点属实,那么留在女人手指甲里的他的皮和血液,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他看见桌上有个沙漏,圆椎型玻璃体中的沙子可计十分钟时间,但现在是静止的。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把沙漏翻了个身,当时约流了两分钟的沙,就不再流了。他望着连绿荫、细沙都通不过的沙漏颈,觉得自己的颈子也被一双强劲的手掐住了,渐渐透不过气来。如果抖它几下,沙漏会重新计时,但很快也会停止漏沙。

他摸了摸口袋,如果找到从未见过的钥匙或者名片,就可以成为帮助他追忆的好凭证。然而,他的五个口袋全都空空如也,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没有,只有干泥块和草根。他大概滚过泥地,抓过泥巴,可就是记不起来。

他又重新瞧起了沙漏:它不走了。既然时间不走了,那他也什么都干不了了。他环视周围,看不到任何东西表示时光在走,连窗都关上了。太阳也罢,月亮也罢,星星也罢,全无踪影。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冷冷的白墙上。他无所事事地抚摸着墙,留下他毫无价值的指纹,而那堵墙并不存在。

这时,他猛地醒悟过来:他并非记不住什么,也不是回忆不起来,只是时间在停滞不前。就在这停滞的时光里,他的意识在孤独地蠕动着,但他哪儿也出不去。他像迷路的、失去方向感的老鼠,徒劳地徘徊着,探头探脑,寻找出路,却不断地撞到自己的内壁上。他蛛网满面、衣破体伤,却不能像那时间那样裹足不前。他想不断探看前行,但思想却在行动之墙前已经无力地坍倒了。

二、落日、眼镜、石菩萨、故乡、逃跑、地狱花

四周万籁无声。他格外地感到,停滞的光阴给予万物何等巨大的苦痛。他想自己变成时间,可他只是地上一颗坚硬的苹果籽而已,无法动弹。他手中的干泥和草根已揉成了粉末。不久,他也会变成这粉末状的骨灰,洒向山野和江海。

他感到直发晕,仿佛全身的水分全蒸发光了,感到昏沉沉的。他竭尽全力注视着沙漏,并聚合苹果籽里潜在的生命与时光,“嚯”地站起身,伸手牢牢抓住了沙漏,并举过头向远处掷去。沙漏撞在墙上消失了,留下一个大洞。他像刚放下冰块,感到浑身发热,像刚绽芽的种子,屏息凝望着那个大洞。

他要攻哪儿?又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他一直坐在舒软的褐色人造革长椅上,上身前倾,双手各放在两个膝头上互握着,凝视着前方,后颈因昂头有些僵直,半嵌在上衣领里。保持这样的坐姿,全身的紧张自然聚合在下身某处,即肛门的括约肌上,那儿正是他现在的重心或向心所在。他就这样坐着凝然不动,仿佛即刻迎战对方,采取了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积极态势。他的坐相仿佛在说:攻哪儿?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但对方毫无反应。他依旧紧收括约肌坐着,像在做防早泄操一动不动。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视前方的

双眼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装成紧张、矛盾、焦躁不安和烦心的样子,锁定在狂妄自大之中。他的双眼朝上张望,前额上露出三、四道深深的皱纹。宽大的双肩、前倾的上身表示他软硬兼备,可以窥见其突发猛进的气势。他舔舔嘴唇想开口,不料后颈发僵,脖子痛得厉害。但他顾不上这些刚想开口,却发现舌头发硬。他害怕单词像断珠蹦出口外,待到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便说道:

“你说你想说的,想叫多响就叫多响。但不要质问我,什么也别问,拜托了。你只管说,凡是我不必回话的,你尽管说。而且,什么都可按这种方式说。我烦得要疯了,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所以你得牢记我的话:不值一提的问题,只能作不值一提的回答。这和马桶反复抽水,却抽不干净粪渣是一样的感觉。总之,惯性的不死不活的无聊问答,我讨厌透了,还不如闭口不说好。你也知道,即使不开口,生活也未必比预想更困难。有时我甚至想:与其放心用言语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倒不如干脆避开言语,用心揣摸对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理解到什么程度更为好些。现在该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再说一遍,你要适可而止,不要越雷池一步。但必须记住,我不是硬要跟你绝交。这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不,已经不说了。”

说罢,他照原样坐着。颈椎痛得更厉害,强健的双肩和两个膝头也开始刺痛起来。渐渐地,疼痛弥漫全身,眼中开始出现一条条血丝,乍看来像燃烧着敌意,然而,不论是在他的头脑里还是心中,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就像一张白纸。尽管如此,他全身无意中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一旦发生情况,他就会变成一头犀牛直扑对方。其实,他面前并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屋里空荡荡的。但是,对方即自己。他自己作为对手正坐在他前面。从屋角传来煮水的声响。他作为对方正在屏息凝神静听,悄悄垂下充血的眼睛。

不觉间,窗外夜幕降临。时速一旦超过七十公里,巴士就嗡嗡直响,浑身颤抖。像时断时续的地震,或巨兽的垂死挣扎,令他头昏耳鸣,五脏六腑要全抖落出来。每到这时,他就木然地瞅着自己得了颤抖症的双手无奈地抖动。胖胖的导游小姐穿行于座间照料着乘客。她步履谨慎,却也不时撞在椅背上,勉强前行。他闻到低质量的化妆品及其体臭相混的热气扑鼻而来。这巴士实在太小、太闷了。

或许是因为远离高速公路,二车道的公路上挺清闲。偶尔,有辆车打着灯从对面急驶而过,几乎撞个正着的刹那间,划道锐利的切线,没入冥冥的后方。每遇到这种岌岌可危的瞬间,他总是吓一跳,让前额和鼻尖离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刚才留下的切线,变成了钢刀插在地面上。尽管两车擦肩而过,荒凉的车道上火花四溅,却毫无损伤,依然孤独地行驶在公路上。路旁,按一定间隔交叉出现着路标和各种指示牌,反射着车灯光。远望,清晰可见,可是开到跟前却是一团黄光,像幻影或幽灵,等于在看恐怖片。只有受到正面的照射,它才会露出真相,而灯光一去,便销声匿迹了。于是,巴士陷入更大的恐惧之中,乱打灯光,而幽灵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赫然出现。巴士摸索着道路,小心翼翼地拐弯,白白喘着气上了坡道。车体泄漏的光本身,就是恐惧,幽灵便以此耀眼的恐惧为食,藏在黑暗中生存。这时,一个在军人分队哨卡蜷缩着庞然之躯的幽灵,由于受到前灯的正面照射,突然现身,露出它青色的躯体,张开大口吼叫起来。停下、关灯、熄火,下车。但吼声随即消失了。于是汽车赶紧打足灯光、带着恐惧,开足马力向黑暗驶去。

如今,他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片的场景之中,是下一个惨死的牺牲者。如同无法抗拒命运一般,他按照剧中既定的情节办事,而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那陌生的漆黑的道路上下车。时间越长,他就越害怕。这种恐怖跟支配他的一种截然生疏的畏惧感,如出一辙。他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车内,并起身从搁板上取下箱子,跟着席间穿行的导游小姐缓缓挪开了步伐。

我最近才知道,我摇摆不定的坐姿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利。这此前真没想到。我不爱正襟危坐。首先,我的身体构造喜欢依靠点什么:从心理上讲,挺直腰板、竖起脖梗的坐姿,叫我受不了。因此,不论何时何地,我总坐不正,松松垮垮的,或者赖在椅子上盘腿而坐,或者手搁靠背斜躺着,要不然就一手撑膝、一手支着下巴。回想起来,不少人因此曾讥笑过我,可我愚蠢地没加理会。我怎么那样无所谓呢?有人说,我的坐姿极为老练。当时,我付之一笑,像个傻子不懂其中的真义。此外,人们还说我的坐姿极为舒服啦,富有个性啦,等等。我记得当时他们的表情都含有不寻常的一面。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本意,充其量以为他们对我抱有多余的敌意。那确是一种敌意,而问题在于它并非多余。他们见了我,尤其是我的坐相,觉得我骄傲、目中无人,所以他们这样说,希望我端正坐相。可是见我毫无反应,便各自用疑虑的目光瞅我,以至发展到不像话的地步。也许有人认为我格外单纯,还有点傻。总之,他们跟我坐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实际上跟我是否待人傲慢无关,只是先入为主暗中否定我而已。

我再说一遍,我直到前几天才愚蠢地认识到这一事实,而且是由于有人直言相告。当我与人相对而坐,还没交谈、形成某种关系之前,我就被打上傲慢的烙印。可见我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损失,该是何等巨大?我这样想着,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然,我不是指损害本身,而是指量的权衡得失。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简单和纯真,而且是一个只懂得拿自身的理论对待世界的不开窍的人。是不是对人间关系过于信赖,跟坐相毫无干系?而且,我连一个无视礼仪的人都谈不上……太卑劣了!我本来只是予人自由方便而已。

是的,我只想自由自在。我受不了我的背紧贴在椅背上。而且也没个角落,可以让我舒展双肩、跟对方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相对。记得我在军队操练时,尽管我努力做好立正姿势,但仍让逐个检查的军曹不满意。他猛击我双肩,把我“哐”地打倒在地。在军曹们看来,双肩不能像弓一样拉直,就算不得立正。可人们并非自认堂堂正正,才耸肩挺腰的;然而,我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漫不在乎地随意走路、坐着、躺着和奔跑。我这是否在为自己辩解呢?我没想用傲慢的坐姿来待人,相反,我只希望自己蜷缩着、躲着、藏着,而且变小,岂知这却招来了误解。我没希望别人当我是意气风发的斗士。现在也是,没有这个必要。

换句话说,我虽住在地上,却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全身肌肉放松,四肢伸缩自如,一会儿头朝下降落,一会儿又颠倒过来。不过,我今后不论何时何地再也不能往下跳了,就像脚脖上挂了个铁块。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不端正的坐相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这种醒悟使自己都吃惊不小。我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变化的幅度。那么,现在我就坦言相告吧:就在今天早晨,我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在一个难得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我一直看着一个男子,他是出席者中最年轻的。他的语调、动作、以至坐相都显出无礼。对他的注意以及由他引起的不快,无法让我集中精神关心讨论的内容,并且诱发了某种莫名的逆反心理。过了许久,我才突然从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叫人啼笑皆非:这不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容忍在别人身上折射出来的自己吗?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现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我能容纳自己什么呢?而且有那样的东西吗?我感到疑虑。

你近来显得特别累。这大大影响了你的意识和思考。首先你不想深入思考。虽说,你偶而沉思冥想什么,但马上醒悟过来,中止思考,回到原地,像只落水上岸的多毛动物,抖落了一地的水。这一变化极富有喜剧性。

你曾经说,我视意识为思考行为,并坚持认为理性或论理只能对生活带来限制和损害。然而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人们心中不免更指望理性和论理。因此,每当你论物处事时,不满足于观望或联想,而是加以积极推理推论。就你而言,这是一种不屈从于人世和生活的生存方式。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变了。意识即思考的等式告终了。换句话说,理性不过是意识的多种形态——幻觉、梦、错乱、迷惘、怅然等伴随不同时段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罢了。对此,你的认知极为明确。以为推崇理性或论理就能自动接近有意义的生活,不过是自掘坟墓的自负的想法。有了这新的感悟之后,你便致力于对此作出新的感悟。因而后来,你竭力让自己的思想有意停留在类推或推论之前,即联想阶段。想想以前你嘲笑那些局限于联想阶段的人为幼稚的思考者,你的思考方式变了,表明你摒弃了迄今为止的积极态度。虽有些勉强,但可以说你多少有些进步。那么,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让你转向的某一天的行迹吧。这是一次你并不讨厌的旅程。为你起见,我有话在先:这次旅行仅仅是为了回首往事,不扯类推或推理,而且也不允许。对此,你比谁都清楚。

那一天,你正走在中部某城市的近郊处,那儿离城外的公共体育场不远,所以算不得偏僻。当时,你心想自己不是旅行,而是来办事的。只是件小事,所以你其实也无事可做。当时,你就苦苦推理:我来此究竟是旅游呢,还是办公差?但你得不到你预期的结论。

你的右上方远处有座高山,山峦缓缓伸向山麓,直伸到你走着的四车道公路的人行道旁。流经市区的又宽又深的河水,流入离你几米远的公路底下的下水道。邻河的行人道坡地上,堆积着多种建材。十来个长二、三米,直径也足有二、三米的水泥管,想必埋入河中当下水道用。其中几个空空的圆柱形管子,紧靠干涸的堤坝斜面放着,只要一推,就会立刻滚入河心,叫人提心吊胆。就在那儿,孩子们在奔跑玩耍,进入管道,在弧形壁上像松鼠窜上窜下。望着他们疯玩,你不能不意识到早晚要出事很危险,心感焦虑。但你也知道,当场采取什么措施并非易事,因为你得把他们全部赶走才行。你继续走着,大概是行人不多的缘故,人行道的铺石缝里,青草长得又多又高。为了不践踏它们,你走得小心翼翼。看到有不少小草刚艰难地露出碎铺石就枯死,你莫名地感到手心发烫,直冒汗,后又干了,仿佛透过掌纹和指纹的毛细血孔返回了体内。然而,与往常不同,你光感受而没有思考。你举手摸下巴,发现手臂上沾着一只飞虫,尽管手臂在动,它却没飞。定睛一看,原来它困在并不长的体毛里挣扎着。你留心观察它的动作:这随处可见的蜉蝣呈深褐色,像其他小虫一样陷在几根纤毛中蠕动着。你睁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你是想看到你自己,却看不到,犹如看不到你的背一样。接着,小虫飞起,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于是你看不懂周围,解读不了世上万物了。你下车之后,当头的炎日更加灼人,感到全身滚烫,他前额上没有汗珠,整个天空却白热化了。你像在吸入四周一切场景似地不断张望着继续赶路。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思想和行动,心中充满的对万物存在的真切感受,你的每一个细胞被激活了,像四堵墙把你完全淹没了。这时,你透过你周围圆椎型墙壁,分明感觉到一种意外的联想。你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它。值此,你才意识到自己正窥视着自己的内心。换言之,外界在你心中展现。

你坐在溪边的一张平板床上。在这些平板床之间,许多黄毛狗在来回走动。在你的前方和旁边,桃花心木大桌周围,坐着几个人,他们的脸被面纱之类遮着,看不清。你双手搁在臀部坐着,与桌面成斜角,眼望着身旁流淌的溪水。溪水隐没在浓密的树荫里,偶尔漏射的阳光犹如矿物在闪光,照到水面和清澈的水底,随后倏地消失了。你望着水底的砂子和小卵石,会发现下游稍远处有东西在耀人眼目。原来是些纸牌。有的半埋沙中,有的插在石隙间,有的正面,有的反面,有的则折起。几缕清水流过其鲜明的色彩、线条和图形之上,泛起了透明的水泡。接着,你转过身正襟危坐。

你的联想到此结束,重新回到了现实。你在原地散步。一切照旧。你像一个匆匆结束旅行归来者,有些疲倦,却又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其实,不论何等可亲的东西,让它们各行其是,抛弃一切跟它们建立关系的企图,便是最积极、最宽大的态度。在你眼里,急得左绊右倒,只是在伤害自身。你只需观望和联想。从而你事先避免了你心中产生虚伪意识,也就未雨绸缪了。从而你感到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值此,你才弄清楚一直让你模糊不安的东西,并使之臻于完美。但仍有些地方抽象不具体。由此看来,你很爱夸张过激。从我追随你的思想、揣摸诸般情形来看,虽没看到你犯明显错误,但有些地方,不,处处都似乎操之过急。这使你不断地受累。是的。现在你像刚结束旅游感到疲劳,却也从中感到幸福。

真是怪事。我该如何理解这个坐我身旁的人呢?这字果真是他写好、贴在计程器上面的吗?那字迹虽乱,却别有一股妙韵,也可以说有喜剧性。“敬告乘客:抵目的地前,请勿与司机闲聊。”这段文字写得郑重其事,似乎下过一番苦心,尤其“抵目的地前”几个字颇令我注目。相形之下,他人长得未免太秀气圆滑,看不出一点神经质或寡言内向之处。打我们上车之后,是他一个人说了好些话,什么空调太冷,妇孺不宜坐前排啦;别担心开空调抽烟不好、空调会吸收烟味啦;我一天要抽三包烟,大伏天没法开窗啦;等等。也许他是个多嘴的人,但后来一直缄默不语,看来他仍分得清该说什么与不该说什么。

不,不对。他脸上笑盈盈的,正是他想唠嗑的前兆。每次开口前,他脸上总掠过那种表情。他已经忍多时了。多嘴多舌的人当真无纯真可言吗?他的侧脸看起来并不悦人。

“到终点站下车吗?上哪儿旅游呀?哦,是那儿,真叫人羡慕,那可是个好地方呀。我年轻时在那儿服役。起先在鹤谷里,一年后进了小羊河对面的二十二师。不知道部队还在不在那儿?当时,大暑天夜里,我们到河里洗澡;对面靠近市区,有妇女来洗澡。我们这些军人当时年轻,热血沸腾,能坐得住吗?就悄悄游到对面。我们怕自己的光头暴露目标,偷鸡不着蚀把米,就手巾包头混到她们中间一起洗。头包得天衣无缝,妇女们看不出来。我就去过一次。那是停战之后,五四年夏天。那真是个炎热的夏天。”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小羊河边不管白天黑夜,人声鼎沸,尽管当时有禁止通行这码子事儿。如今有了拦河坝,水位降低,水量不足,加上靠近城区的河水全被污染,别说游泳,就是划船也不来劲儿。小时候,有一次我在上游戏水还差点淹死。我的头就像套在小口鱼缸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那鱼缸像宇航员戴的帽子又大又圆,我就套在里面乱滚一气。

“那当然。那时候,汉城的青界川还可以钓鱼呢。那里到处是河鳗,我常在晚上跟朋友们上青界川钓鱼,用那个挂铃铛的钓杆,把钓竿抛到河里,不到喝杯烧酒的功夫,小铃铛就‘叮铃’地响了。我们抓起河鳗就煮汤喝。那儿怎么会有那么多鳗鱼呢?是因为汉城市民的洗衣水呀,洗澡水等各种水都往那儿流,鳗鱼就喝那水长大。可没过多久,它们就全没影啦。理所当然的,后来汉城就成了这模样。当时,青界川还冒泉水呢。那时的友人现在也都七十了……”

常言道,心直口快无坏蛋;比起年岁来,这个人还挺天真的。他刚才说军人头扎毛巾混入女人中洗澡,还红了脸。捉摸起来,也许他还真没干过那等事儿,没那勇气。就算他羡慕同伴们大胆,好奇得要死,可现在从他脸上还能找得出当年少年羞怯地眺望对岸的影子。现在,他坐在这机器堆里,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边开车边耍嘴皮子。其实,凡事皆如此。人们都错以为自己的人生与他人无关,至少生前的每个时刻都是永恒的。孩子忘了自己会长大成人,成人则不仅忘了孩子未来也是成人。而且孩子不知成人所忘,反之,成人也不知孩子所忘。其结果,双方都站在对立面,各自朝着死亡走去。孩子刚走出死亡,大人正走向死亡。死亡之距是一样的。只是以针孔为中心,一方是又细又光洁的线,另一方是又老又病的双峰骆驼而已。不过,这本算是差距吗?

由此看来,请勿与司机闲聊的话,决非是这个人所写。他是一个不讲话就难受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贴上那样的字条也未必可知。他一开口车子就不稳。也许他先前跟乘客聊天闯过大祸,想痛下决心要改,却不尽人意,所以才急忙采用了贴条的办法。

“到底给说中了。你们说对了。不过,这既是我干的,也不是我干的。因为,这是我老婆又哭又闹、差不多逼我写的。我早想扯了它。可我不能,我受不了老婆的折腾。我一向爱跟人聊天,结果差一点跟乘客们一起上西天。从那以后,我被家里人看死了,他们就拿这种办法叫我闭嘴。”

听罢,我也产生了危机感。几句答话惹他打开了话匣子。过往车辆和变换的信号灯,在

我眼里已显得不同寻常。说不定这老头贴上字条却唠个没完,叫乘客慌张,打心眼里感到乐;更有甚者,看到自己的背叛行径引发大伙儿不知所措,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而且,这种敬告不更诱发人去交谈吗?读它谁能若无其事?他究竟图啥呢?车又摇晃起来,大概他又想说什么。那好,我就奉陪到底,直到你累倒翻车为止,直到咱俩休克、垂死为止。

“出事故当天,那坐前座的中年男子跟我聊起了钓鱼。我酷爱钓鱼,自然洗耳恭听。他说,几天前经不住一个朋友的怂恿,他们几个人关上店门,坐朋友的车到了第一次去那儿,又是细雨濛濛,没选上地方,直到天色暗下来,还没钓上一条鱼。天一黑,巡警就来赶他们,他们大发牢骚。一名巡警悄悄上前说,他想帮他们,要带他们到鱼爱上钩的地方。他们给了他钱,躲在一个隐身处,等到其他人走光,便跟那巡警到了那儿。事情便由此而发。巡警说得那么动听,他们自然确信不疑,可他们在那儿钓到天亮,也没钓着一条鱼。天一直下着小雨。不觉间,有个东西不断在水面上疾游,他们起先以为是水蛇,心里感到惧怕,仔细一看,原来是水老鼠。你见过它吗?气得那朋友拿起身边的石头就扔。但那干巴巴的石块有些异样,而且特轻。他们不得已在那里煮泡面吃,熬了一个通宵。待到天亮他们迷迷糊糊环视四周时,你知道那什么地方吗?原来竟是个拉屎的地方。我听罢,大笑了一通。那儿没有厕所,所以游人就到这隐蔽处大小便。就在这样一个地方,金斗笠那样的巡警着实糊弄了一无所知的外乡人。以上就是当时他说的。我听了自然不能光坐着不答腔吧。加上,我整天干活儿,嘴皮子直痒痒,叫人受不了。其实熬过这一关就好了,可是那一天却特别……”

烦,你还不闭嘴?是皮相?那么核心是什么?好,让我剥你的皮瞧瞧。这次你为什么不跟上回一样,大喊大叫之余,抖着直挺挺倒下去呢?你喝了酒洗桑拿晕过去就说明问题了,不是吗?近来,看你对着瓶口喝酒,或者撅着屁股、可怜巴巴地蜷缩在椅上的模样,我就心知肚明了。我还有什么看不懂你?我只要看到你抽的烟,就可知道你昨晚跟谁一起喝酒,或在家洗脚上床了。不信?怀疑是你自由,但却是你的损失。事到如今,你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实说,我真不理解你。你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暧昧不清。我想说的才开始呐。我每每公开向你表示我的困惑不解,你就显得非常烦躁。你知道我这时的感受吗?不是叫你闭嘴吗?你要三缄其口。你在家养过狗吗?那你就知道当狗不吃你做的饭,你有多么内疚不安。和你一样,我并不要求你当场理解我。总而言之,每当我听尔言观尔行时,正如我过去看着不吃饭的狗,感到内疚。

你当然怒发冲冠,我无以可对,就像我频频发火一样无奈。对,我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我没有你那样自视甚高的综合统领世界的本领,也没有迎合你残缺面目的余地和气度。只要你希望,我就可以完全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当时的我加上你,便是一切。所以,我刚才还说得神经兮兮,而现在就这般垂头丧气。不过,我总觉得你在搞欺诈。就拿钱来比方,你认定在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增值这问题上,并无道德和非道德方式的本质区别,所以用这种方式搞诈骗。这就等于你对世上的一切太过敏,得了排他症。要言之,你不承认你的世界。其实,你在诸条件适宜之地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这正是你的道德伦理,而适合你的地方,对你原来就是非道德之处。那我俩怎能合为一体呢?对此,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一个中年男子跟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张又小又干净的白色椅子上。那是家又小又干净的涂满白漆的快餐店。他俩面前各放着一杯奶昔。他俩亲近而又相像,所以只须瞟一眼,准能看出他们是父女俩。但他俩却默默地垂眼相对而坐,说白了,心中泛起一种感慨或感动之涟漪。刚才,父亲带女儿去了眼镜店,因为几天前,女孩在那儿验光配了眼镜。父亲望着女儿第一次戴眼镜,心绪复杂;女儿戴眼镜面对父亲,也藏不住羞色和不自在。父亲同样戴了一副黑边眼镜,看来他视力极差,厚厚的镜片有一道道白圈,两只眼睛缩得很小。所以他望着女儿米色边的眼镜,心绪有些错杂。

终于,父亲开口了,说视力不准会导致流泪头疼,左右不协调会耳鸣;镜架压迫鼻梁会发疼,诱发鼻窦炎;戴眼镜也会有不良习惯,须事先留意等。他说得又轻又甚仔细。女儿低头听着,不断捏弄着桌下放膝上的右手指,时而用指尖在膝头上画图、写字,时而握拳又松开,时而在裤子上擦汗,而后又踌躇地举起,突然抓住一只眼镜脚放到桌上,手在微微颤抖,口里发出了一声轻叹。眼镜双脚叠合放在桌上,父亲伸手给镜面换了个方向,说这样镜片才压不着脚。他说压着脚架焦点就不正,就会耳鸣。女儿听着,从心里升起一种不愠不火却有待喷发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于她既不生疏、也不熟识。她感到自己要哭了,就急忙笨拙地拿起了眼镜。但眼眶里的泪水化成水汽,弄糊了镜片,什么也看不清。迷雾中的两眼又添了几颗泪珠。父亲瞅着她心里又茫然起来。他抓起孩子的手说:瞧,眼镜啥也藏不住,泪水成了水汽,透过雾镜看得清这世界吗?不是说戴眼镜就能看清原本看不清的东西。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这最重要的一点。女儿这才抬起头来,透过已变干净的镜片,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笑脸。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他和一伙人在雨中走着。他们穿着雨衣,却因水势过猛,不觉间两条大腿都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的水气使他阵阵发冷。为了保持体热,他使劲地走着,其他人也只顾望着脚尖并排走着。运动产生的体热,像塑料雨衣外面的氤氲,弥漫在皮肤表面,与寒气相混,变成了刺人的鸡皮疙瘩。他提的包很沉,加上长时间低头行走,他感到脖子酸痛

;但一抬头就灌水,所以他又不能。突然,一阵鸡皮疙瘩像无往不胜的战慄,横扫他的皮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猛击他的心脏,吓得他全身收缩,恐怖和战栗完全俘虏了他。这先后顺序的颠倒,使他发愣。他不顾雨道纵横,环视起四周来。他的身体继续瑟缩着。他必须尽快地脱离自身的情感之沼——那里的泥水正在掀起旋涡,那他才能摒除像水母那样贴在身上的恐惧感。但是眼前的世界却是如此可惧可畏以至可称奇,他无法抑制危机感。他的双眼缩得像两颗小冰珠,几乎从眼眶里掉下来。在他看来,他周围是些身披花花绿绿塑料皮衣的畸形怪物,在与他默默同行。

不久,他们来到通往寺庙的路口,站在售票处的屋檐下抖落雨水。正当他数钱准备买票时,那扇大窗“嚯”地打开了,两男一女忙把双手合在胸前,眼望着他身后。他转身一看,一辆黑色轿车溅起雨水,从他身旁一窜而过。他看见后座上一个僧侣的后脑勺,虽有雨水干扰,但那傲然僵直的青色光头,依然是一个亮点。

他转回身来。几个售票员竭力掩饰着愧色,关上了窗。一个男子从小洞口问他共几个人。他一边回答,一边不觉又哆嗦起来。想到刚才他们魂不附体的模样,他重又陷入恐怖之中。但他尽力镇定下来,接过票子离开了。他们沿着颇宽的溪水,走了好一阵才到了寺庙。他们放好行李,到大雄宝殿走动。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时有大颗雨珠掉在雨衣上,四处飞溅。他来到一座建于院中的九层石塔前。它单纯朴素,线条大胆简洁,许多破损之处,被石头和水泥勉强维持着。然而,让他注目的不是石塔,而是塔前打坐的菩萨石像。身披各种饰物的石头菩萨支起一条腿,朝着石塔合掌低头祷告。他边走边细心观望。石像背后多有破落之处。但脖子以上,细微的皱纹以至项链的条纹都清晰可见。胸开得很低,不仅刺激感官,且具挑逗性。他的目光下移,朝那光润柔软的模糊臀部看了许久。在他看来,古人对华丽、可爱和感官美的把握几乎浑然一体。他们或许认为这三者的根本及其在人们心中唤起的感应是一致的。换言之,这是一种正直的表现。然而,现代人望着石像却仅仅感受感官的刺激。

石像的后脑平平,戴小冠的头部颇长,从后脑通过两个长耳朵到后颈的部分也很宽。比起其他部分,石匠在此似乎有意不加修饰,所以显得平坦而光滑。正因为如此,后脑勺给予人格外高傲、笔直和端雅的印像。于是,他自然想起刚在售票处看到的车窗中僧侣的后脑勺。他再次感到一种痉孪像毒热症穿过心脏,刹时传遍了全身。他再次陷入恐怖之中,却仍不明白为什么。他脸色苍白,环视周围看到的全是恐怖。人们平平的后脑勺时时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想象他们回头看他的样子。终于,他弄不清看到是正面还是后脑勺。他的脖颈感到沉而僵直。他转身就跑,雨珠打在他脸上,顺颈而下,留下寒热的轨迹,流进胸中。他对种种感觉、情感和刺激处于不设防的状态,裸露无遗。不觉间,他已气喘吁吁了。

恐怖令他脸色苍白如纸,幻灭使其头发与浑身的汗毛直竖起来,脚底仿佛踩了碎瓷片,感到尖锐的刺痛。虚无使他的四肢关节格格作响,脖梗像被粗绳勒过,感到阵阵灼痛。这一切异常左右着他的心脏;不仅如此,他心中不曾预料的各色东西,像关在地牢中的恶魔突然复活,踩着他冒了出来。不一会儿,无聊的戏谑感就控制了他。他觉得世上一切无不可笑。他呻吟着,爬上了石与火、黑暗与极刑的陡坡。对自身的蔑视令他作呕,吐出喉头的痰;来自胸膛深处的痉孪摇撼他的全身,一阵酷冷使他的下巴直打战。

待到他清醒过来,他已站在四大天王之中了。他逐一望着身怀天神之威严与勇猛、帮助菩萨护法降魔的四大将军——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心里平静下来。望着他们夸张的五官,他开始嗤嗤地笑起来,然后继续大声笑着跨出门槛,蹒跚地走下了石头台阶。在他的心里,尘世的种种大杂烩,仍像红豆粥泛着又烫又浑浊的泡沫,沸腾着,散发出恶臭。

旅游使人,至少在旅行期间,常做冒冒失失的观照。我走了长时间的夜路,刚经过峡谷中灯光密集之地。旅人的忧愁、兴奋和平安一齐涌上心头,我体验到久违的感动。然而,我对感受这番体验的自己,却感到奇怪和疑惑。我不能不意识到,自己仅出于旅人的身份,从极其笨拙鲁莽的观照视角,陡然陷进了极其个人的情感之沼里。有个法国小说家,他曾是个飞行员,却用寓言性的文字登上了文坛。这是他从不固守一处而远眺世界的缘故。我久呆井底,所以新陈代谢放慢、脑血管萎缩、脑神经发疼,使人头脑涨痛,后脑沉甸甸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话取自我刚才看到的一则医药公司的广告。

现在我正在想“呐”这个结尾词,不,是语尾。我明知是语尾,却常错认为结尾词。这是因为它具有其独特的语感。“呐”可以表达出对日常琐屑的观照意味。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后面,如果加上这一语尾,那种口气就有了对我们生活的醒悟或洞察力之类的色彩。一般而言,人们爱对自己鸡毛蒜皮的私事赋予普遍共存的意义,从而获取难以置信的大实惠。对他们而言,人生不是美丽的,而是美着呐。我认为两者有很大的差异;想靠换个语气这等表皮外壳来改变什么,那本身就是妄想,甚至是自欺欺人。所以,我不相信“呐”字,担

心它会唤起我的虚伪意识,故加以抵制,至少尽可能加以回避。它该是诗人的用语。诗人的口和手,常让我想起章鱼那不分青红皂白、随心所欲的吸盘和触手。这么说似乎有招惹诗人之嫌,但这是误解,关于诗人,我暂且不予置评。

好,言归正传。现在,我想谈的是所谓“根”的问题。在这之前,我想先好好作个铺垫。把自己的根扎在某一具体事物上,是件慎重可畏、需要发挥自我意识的事情。我曾经跟朋友们长谈过关于生活中的故乡问题。当时,我们认为,在如此变换颠倒的世界上,我们受其驱使的心中的故乡观念,按套话讲,是无根或没扎下根的,或是莫名的乡愁吧。然而,我们得赶快改正我们的想法。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们的故乡意识并非无根或没扎下根,只是我们在不断地摸索和寻找真正的土壤,以便扎下根来。我们的乡愁并非无根成了一个徒劳的游物,而在伸出敏感的触手努力寻找扎根之地的行为过程之中。扎根土地的故乡意识,听来颇为悦耳。而且,当时我也莫名其妙地认为悦耳的便是真实。是的,我将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朝着悦耳的、赏心悦目的方向信步前行。仅此而已。我就这样离乡背井,走上了旅途。我的问题不是无根的故乡意识,而是扎下根制造故乡。

他有个习惯:睡觉不完全闭眼。当然,他不知道这是否属实,只是听别人说过而已。他们说,即使他熟睡之时,他的眼皮也不完全合拢,所以旁人可以看到他半个黑瞳和眼白。他们的一致印象是:他那睁了半只眼轻声打鼾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叫他们脊背发凉。他就像神话中的三眼怪物,睁着一只眼监视四周,眼角总是凝视着暗处。尽管大家异口同声,但他仍不肯轻易认定自己有这种不正常的怪习惯。首先,这不是他的错,除非照片之类未必可信的证据,则无从证实;其次,要是他整夜不闭眼,早上醒来眼睛肯定会痛,可他却从不。不过,说他张开四分之一的眼皮睡觉,他倒也无法否认。他就是睡前紧闭双眼,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了自己睁眼睡觉的事实。他是睁着眼睡,睡着觉看世界,望着世界睡觉的。睡也罢,醒也罢,他总是揪着世界的一角不放,而世界则不管他入睡还是醒着,总把一个大木桩夯进他的心中。

他望着一张扩大的女模特照片。虽然多少有些人为的东西,但她仍不失为有张漂亮的脸蛋。但她脸上的某个地方,有种不和谐音,一种明显的不匀称。为了明确找出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开始紧贴照片一一察看。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某一处。那是她的一双眼睛。与其他部分相比,它们大得不合比例,大得不自然。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面对相机存心把眼睁到极限,像两只一碰即炸的气球,两只白底黑纹的气球。它们必须坚持到闪光为止。现在,她在相片中仍睁大眼睛,像受惊的兔眼睁得滚圆。她是放大瞳孔看世界,她无法改变这一姿态。于是,不觉间她也真地害怕了,变得心惊肉跳,双眼开始发疼,很快充血发红;但她闭不上眼睛,就是有人把它从墙上拆下撕成碎片,也闭不上。他望着她被夸饰强调的双眼皮,眯着眼估算眼睛原来的大小。受到他的注目,她的眼睛开始缩小,回复到原来自然的模样;与此同时,周围的空白变成黑色。那儿是坟地、废墟,是破片残骸,所以是无。然而,她也只能在其中存在。他望着她,渐渐感到自己被吸入其中。他学她的样,睁大了双眼。

他站在林中。不过,那儿算不上是林子,一切都是黑乎乎的。没有一朵花,草、叶子和树,全烧成了灰,只有残留的树桩。他脸带悲伤的神情,踏着颤巍巍的步伐一味前行。他奋不顾身,排除万难。于是他很快从头到脚全抹上了黑。四处的草地和树桩仍飘着细烟,粗大树枝上的白色灰烬随风吹落,淡红色的火星发出依稀的光。他踩着灰堆走过,扬起的灰烬呛得他掩嘴而咳。他感到要哭了,但区区泪水只能使这片干涸的土地更加荒芜而已。其实,他也没法流泪。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这儿将全变成蕨菜地。听罢,他感到费解。仿佛对他做出解释,那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理解是不是?待林子烧光了,在原地最先长出的是茂盛的蕨菜,遍地是蕨菜。他仔细环视周围,看到远处树木间有东西在晃动,便朝它缓步走去。透过迷雾,他渐渐看清了几个形体:一个涂绿漆的双人秋千,一个相对而坐的双人座,可以坐着用双脚或臀部启动。它悬在半空中,却不见吊架。紧接着,他看见有人坐在秋千上,戴一顶旧鸭舌帽,穿旧西服西裤,一双白色运动鞋,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那种在上午的游乐场里常看到的爷爷一辈人。但也未必,因为他的帽子压得很低,脖子埋在衣领里,双臂绕过两边的铁杆,双手朝下握在一起,而手背藏在袖子里。秋千继续发出金属声,不停地摇动。老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死了似的。秋千在摇晃,而他却凝然不动。远远望去,他瘦骨如柴。

他凝视着老人的侧脸,向他一步步走去。他预感到随时可以发生什么事情。不言而喻,转身离开是上策,他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能。因为他明白,在这决定性时刻,他不能束手无策,听凭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能逃跑,但由于莫名的恐惧浑身紧张,双腿颤抖着,晃悠悠地围绕秋千上的老人走着。老人的正面、侧面和背影在他眼前打转。老人的正面和背影没有区别,背影和侧影一个样。这样看来,他既没迂回,也没绕着任何东西转,他只是心怀恐怖骨碌碌转动眼珠而已。他终于来到老人左边。他举起右手伸向老人肩上。他认为一碰老人的肩,老人会转过身来,那就一定会发生他所害怕的事情。但他不愿就此罢手。这时,又传来刚才听到的语声:我是怎么也关不住的旧衣橱。他愣了一下,觉得那正是老人的声音。他的手已搁在老人肩上,还使了一点劲。这点劲像电流,使老人像机器人一样开动起来;然而,老人却像耗尽电池的自动玩具,抽动着脖颈,肩头与脖子一起扭动,帽沿向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脸。他马上感到老人的右眼异常。他定睛一瞧,原来里面是条蛇。这条小蛇正盘在老人的头盖骨里,往右眼探头探脑挖食眼珠子,两只小眼发出冷光,不断飘动着开叉的又长又细的舌头。他大吃一惊,忙朝后一闪,但为时已晚。蛇认准他眼中的恐惧目光,从老人头骨中窜出,朝他的脸扑来。他尖叫了一声,随即眼前一片空白。原来老人的帽檐底下是脸庞般大小的空白,那空白像黑洞把他吸了进去,他无法抗拒这股强力。他的帽子、西服、运动鞋、铁杆铁板全哗啦啦掉了进去。与此同时,他也消逝了。

他来到了地铁车厢里。周围噪音大作。首先是铁块相撞、磨擦和裂开的刺耳的金属声,如潮汐在耳边往返起伏。不仅如此,在他身边,数不胜数的铁制的蝉、蝈蝈、蟋蟀、蚂蚱们拼命地嚷着,大声嚼着口香糖,翻着报纸,不断地转身跺脚。他受不了这可怕的骚扰,便朝机车相反的方向跑去,但随即为一种类似犯罪意识的情感所虏。他身在摩肩接踵的车厢里,心却飞向了其他空间,就像他搂着恋人,心里却思念着他人一样,使他感到不诚实,便赶紧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右边一个年轻女子挺直身子坐着,左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略向后靠在他的肩上。为了从中抽身,他朝右一挪,那年轻女子过敏地一缩,那打盹的中年男子便更大胆舒适地靠在他身上了。

不久,电车进站了,他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刚打开,他无意中发现,那中年男子一如既往,紧靠自己站着。面对他的目光,那男子毫无表情。他俩仿佛约好似的,一起到了外面,又一起并肩走着。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却都无所谓地掉过头去。不知不觉,他们成了同伴齐头并进,不紧不慢地上了台阶。撞上匆匆的行人,他们也一齐闪到墙边。他俩相视而笑,重又同步同速前行。接着,他俩到了收票机前。通道只有一个,两个人站住了,他朝那男子郑重其事地欠身,让他先走,对方反复谦让之后低头致谢,缓缓通过了银灰色检票机。他跟着掏出票走到收票机前,见那男子的身影走远,不免有些着急起来。但当他检票时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为什么,票面上褐色磁线不见了。他慌忙翻看票背面,也一个样。他抬头寻视那男子,见他正头都不回地消逝在人群之中。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男子正是他自己。现在,他留在那儿,像消失的磁线,丧失了一切记忆和机能,光留下了躯壳,随后,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野火扫过的森林。那男子在没入人流之前,曾朝他回眸一笑。他不理解那男子为何要弃他而去?即便那微笑是他在人间可见可忆的最后一笑,也于事无补。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车票插进了机口。如他所料,车票像只铁蝈蝈被钳子夹住一般,发出了骇人的金属叫声。听到这声响,他仿佛走进了离心器,他和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起来,特别是双眼像螺旋般钻入头盖骨中,痛得他直流泪,流得眼球缩小,终于像鱼眼凝固起来。

现在,他睡觉仍不完全闭上眼睛。眼皮合不上,所以露出眼白和半个黑瞳孔。他边睡边通过部分视角凝视着黑暗。他睁着眼睡觉,睡着觉注视世界,注视着世界睡他的觉。不管睡或醒,他经常把粗大的木桩打进心脏里。因而,对他而言,生活就是睡觉,睡觉便是生活。也许这一点不能不属于过去时态。那些自信活得自如,并错误地把过去时态看作自己专利的人们,我慎重企盼他们别再往他们随心所欲的世界观中添乱了。

在浴室里,一个干瘪的高个男人背靠墙站着哭。他的躯体只有我巴掌那般厚,皮肤像人造革滑溜溜的,又冷又潮——也只能如此,因为他总是哭。他的脸蛋长得非常奇妙有趣。像啥呢?对,像葵花,当然不结仔儿,因为那些洞眼里始终流着泪。不过,他不是第一次来澡堂就哭的。也许是韧带老化乏力、眼腺张弛失效所致吧。他没有脊椎骨,所以总是软绵绵地靠着墙,或挂在勾子之类的东西上。他不停地哭,那模样叫人看了又气又可怜,还叫人发火呢。有一次,我正在洗澡,他无缘无故跑到我这里来,把我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当然,当时他有点醉了。总之,那天我俩在澡堂里折腾了好一阵子。从此,他动辄就靠着墙哭。他使性,谁都劝不住,软硬不吃。可我干嘛说这些?一个高个瘦子在我家浴室倚墙哭的事,讲得这般热闹干什么?不过,如果我不这么说,我会受不了的。不论在何处,只要心绪忧郁或不平静,我总想到他。他始终关在浴室里,无力地靠着墙,或者像蛇盘在浴漕底上,始终如一。所以,我不能不讲他的故事。

我一旦生气或闷得慌就找他。那我就直说了吧。他叫淋浴器。我常开足冷热水,站在下面冲水,沉入遐想之中,尤其社会结构或政治、法律方面想得比较多。换个说法,如果我不在淋浴器下面冲水,我就思考不了这些问题。确实如此。我凡事尊重专家,认为多亏他们世界才成其为世界。不过世界真是奇妙。不论政治、法律,还是其他小制度方面的所谓专家,正因为相信自己是专家,所以才看不到常人眼里再明显不过的毛病。他们视对他们的忠告为旁观者的无知,陷入为制度本身服务的理论之中,忽视了这一制度所企望的最终目的,从而

永远失去了顺应潮流的机会。这是可畏的。我们似乎越是客观地懂得什么是人,就越容易陷入其构造之中。大自然并无陷阱,只有人类自己在到处挖陷阱。而对这种数不清的陷阱,我们的探视、掩埋或跨越,究竟有何意义?为了掩埋陷阱而挖别的陷阱,这等于跟陷阱共存,除非有推翻一切的并非战斗的战斗、加固现状的并非革命的革命。所以,干脆没有任何系统知识反倒有利。但有趣的是,人们拒不承认这些话正适合他们自己。其实,说这些话的我本身,在怀疑自己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为自己辩护。一句话,大家都是卑怯的。我说这话的感受,就像冲冷热水的澡。不过用这种方式排遣郁闷与愤懑,又是何等虚妄!大家都像酱缸台上的苍蝇,或菜柜里爬动的老鼠倾刻之间逃之夭夭,马上躲藏起来。我说的只是自我破产的诅咒,充其量是想遭人泼污水而已……。

然而,我现在就想冲到浴室,狠狠拽住它,从头到脚冲个痛快,我要让它的麻脸紧贴着我的脸尽情流泪,即使它捣乱,我也能忍受。我常在它底下呜呜恸哭,直至今日。

与你分别也快两个月了。对你的思念之情使我度日如月,却不觉也真有两个月了。你也许有所不知,岁月貌似时时停顿,但因我的感受不同,它如今一步就跨越几十年,几百年。总觉得长不大的你,不也长大了念我的文章了吗?你也许不理解我文章中的许多地方,人们原来就倾向于按自己所知的范围去理解这世界。然而,世界并非如此。我们必须习惯于不知为不知。如果人们对其所见添加各自的理论和意义,那会造成多大的迷乱和混沌?要懂得承认不知为不知才行。其实这与你懂不懂无关,它是俨然存在的客观事物。往后,不要轻信这类东西为好。这些文字若太艰涩,那就请你原谅。刚才,我在书店见到了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孩。他太像你了。我注视着他的脸和走路的姿态,蓦地产生了给你写信的冲动。这叫我有些吃惊。不过,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写这封信不仅仅由于这种冲动。

言归正传吧。对尚年幼的你说这些,我不免有些无聊。我至今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抱着你的温暖感觉,还有你时时烦人的发问。后来,我碰到了一个跟你现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青年,他不容置疑就是你。接着是与你同貌的壮年人、中年汉子、中老年绅士、两鬓苍白的爷爷,最后是满脸老年斑的老头儿。你呱呱堕地的记忆还犹新,而今却目睹你死去。所以,孩子,我现在就得告诉你:过去在我们眼前。是的,过去在我们眼前。那就是说,未来在我们后面。现在,我我用双臂紧紧拥抱你才似乎明白刚才为其所虏的冲动的含义。如今是婴儿的你、年幼的你、年轻的你、上岁数的你和老年的你,把我抱得紧紧的。在你的怀里,我感到平安。这一切,正是我记忆中的你,而最终也可能就是我。过去和未来,正在你面前匍伏。将来你每每记起我时,我们会陨倌昊蚶先酥聪嗷幔灰簿褪撬担颐鞘贾兆鲎畔嗉淖急浮C挥惺裁匆醪艿馗梢酝淌赡恪J堑模侨绱恕?/p>

我的话就要悄悄收场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冲动几近衰竭,只是我年老气短。生活自有这种时刻到来。将来,有人偶尔见到这些文字,匆匆一阅就弃之一旁说,这是一个临死的父亲对孩子们说的遗书啦,或是他对夭折的孩子的悼文啦,不然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对子虚乌有的想象中的儿子,诉说自己身心交瘁的杂文啦,不一而足。然而,正如我们在他们面前自由自在一样,这些文字对他们也无所约束。未来在后,过去在前,那些鸡零狗碎的内情有何相干?顾它干啥?

嘘,轻点,我现在在她里面呐。刚才,我像根针刺破皮肉,钻进了她身子里边。当然,你们的眼睛只能看到她,但我却通过她的眼睛看世界,以其心感知世界,以其皮肤触摸世界。我屏声息气注视着她。我是在屏自己的气,还是她的?那么我是男性还是女性?于是,我的神经触手伸向她的性器官。可我不知道揭示其部位的密码,尤其是严禁靠近追索性感的程序。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尚未得到她的任何允诺。但这种请求和允许是否原本就多余呢?因为,我可以不是我,而是他人。请想一想,我怎么会仅仅是我?岂有我只许是我的法规?我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他;她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我。如同我进入她之中,我也同样欢迎他或她进入我体内。理所当然,这跟他们是何许人无关。不过,请稍等片刻。很快,她的整个生理构造就会完全裸露在我眼前,那时我就完全不是我自己了。那时你们就会问:你成了她又如何?即刻作答有些难度。不过,那也无大碍,因为我可以借用她的话。这对我很重要:我可以获得另一种说法,况且借用她的声音。

 终于,她,不,是我开始走路、停步。从前面的男子身上传来仁丹的气味。我翕动着鼻翼。这也许是她的习惯。再温柔些。这种男人得隔离才行。你这家伙就是死也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你得承认:一切女性身上多少还留有男性至上的历史影响。不可一锤定音的事,各执其见,可见已受其影响。或许,女权运动家们是把她们跟阉割的男人一视同仁?这种想法,本质上也未能摆脱男性优越的窠臼。把那些人隔离之后又如何呢?在他们体内,无疑分泌着视男性至上为理所当然的精神荷尔蒙。得切去荷尔蒙腺,光去掉睾丸无济于事。那么,怎么

找分泌腺呢?我只得进入他们体内,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思考方式,先占领其灰色脑细胞再说。嘘,我已经一半进到他们体内了。我马上要屏住自己的气息,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用他们的心来感受世界,用他们的皮肤触摸世界。嘘,静点,每个瞬间都是决定性的。

他缓缓地打量着四周,感到渴不可耐。他低头望着脚尖。归根结蒂,长寿才是最有价值的事情。快乐、痛苦和欲望都是过眼烟云。总之,活下来才有机会。这是生活的最佳方法,跟我们祖宗的想法一脉相承。这就是先人的智慧。为什么我没觉察到当时真挚而深刻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被害意识之结果呢?这个国家的历史贯穿着被害意识,所以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都受到被害意识的局限,依旧举步不前。妈的,何谓是非曲直?不到万不得已,我会这样想这样说吗?那被害意识的怪物不能的吞食物是什么?在他面前我能怎么着?我能说的,只有谩骂;我能干的,只有拳击墙头或者脚踢电杆罢了。就算有人进了我体内,对这样的我也无可奈何。我打年青时起,别人看我就是破车的命。对他们正确的判断力和鉴别力,我只能咂嘴称奇。那当然罗,我是谁呀?如他们所见,我是辆破车。他猛地回过身,大踏步向前走去。有力的步伐扬起阵阵灰尘。他轻声哼起了流行歌曲。他渐行渐远,消失了。嘘,小声点,说不定他还会回来呢。

三、画框、终点、习惯、手册、信、拳击、审问、汤、色盲、关节……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壁。其实,屋里并非空无一物,只是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在他注视的对面墙上,画着某种假想的物体,令他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不知从哪儿吹来阵阵轻风拂面而过。墙上挂着一幅带框的画。他望着里面抽像化的风景,渐渐沉入其中的时光之中。

时光急驰如飞。玻璃上的灰尘与潮气相混,形成了斑斑点点:斑点逐渐扩大变深,终于

铺满了整个玻璃面。也许墙体遭到某种冲击,或者刮了一股强风,挂在铁钉上的镜框歪向一边。由于时光匆匆,画儿有些左右摇晃,像钟摆朝两边作匀速运动。墙头钉和镜框钩开始生锈。时间越过越快,画框开始变歪,玻璃呈对角龟裂。不久,玻璃开始成片地掉落,在水泥地上碎成小块,仅留下框角。与此同时,铁钩不断被氧化,像水中的腐肉,暗红色表皮上泛起了丑陋的泡泡。没玻璃的画框仍摇晃着。地上的破玻璃裂得更碎,框架歪得更厉害了,里边的画儿也开始扭曲起来。画面早已褪色,一角蓝海背景,像是海水全蒸发干了,光留下沙子的白光。中间的花鸟,像是被拔了毛,脱了皮,全无斑斓色彩,只剩下轮廓,正吃力地逃出画面来。景物一一离画而去。氧化在继续。终于,铁钉断了,画儿落地。渐渐地,木框烂了,解体了。吹到一边的画儿也没踪影了。留在墙上的铁钉,流下锈水,不久也干了,只剩下红色的锈渍和一个洞孔。地上,木框化为一撮尘土,被轻风冉冉扬起,玻璃变成粉末,回归石英和石灰岩分子,消失了。正值强风吹过,对面的墙体“轰”地倒坍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地。

一股疾风直冲屋里,吹跑了两块门板。紧接着,三面墙也不知去向了。至于地面,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坐在椅子上,悬在无限伸展的宇宙空间。他置身宇宙悠然自得,却也意识到自己正被急速吸往某处。他坐着的椅子,开始无力地咯吱作响。他屏心静气地等着。一眨眼的功夫,椅子解体了,他头朝下往无底洞坠落。他像片树叶飘摇,眼前一一闪过刚才目睹的一切,他也被一一注视捉摸着。而后他也同样解体了:先是耳鼻脱离,嘴唇干瘪,舌头和眼睛被连根拔起,四肢在乱舞,像事先设定似地开始拉长,最后一一断裂。不久,他什么也不剩了。与此同时,他重又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墙上仍挂着假想中的画框及画像,他目不转睛地瞧了它许久。而且,重又沉入其中的时光之中。但这次是时光快速倒流。他感到头昏眼花。首先是透明玻璃迸碎,变成石英、碳酸苏打和石灰岩,消逝在空气里。他捏了捏手指,没什么感觉,心中害怕丢了手指,把五指攒成拳头。铁钉回归地下,木框变成原来的树,根深叶茂,直冲云霄,不过仍暂留画中。不觉间,一切化为乌有,除了那张画还悬在墙前的半空中,而它刚才还在画框里。接着,画布从边角开始破裂,分解成缕缕纱线。在褴褛的画布上,颜料和亚麻仁油散发的短暂的追忆和刺鼻的气味消失了,谁也抓不住它们。看着这番情景,他似乎感到有人在狠揪他的脖颈往后拉,身子撞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反弹起来,或在水泥或柏油路面上不断磨擦。他扭头一看,墙、门和椅子全没了。由于他跟地面的不断磨损,他缩成小团悬在空中。这是一切化为虚无的前兆。他的脚挂在已倒塌的木槛上。他的椅子不知在哪儿呆了一阵子,现又擦过他身边远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线团,像刚才的画布那样,在条分缕折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一跃而起,但他只是沙漏中的一粒小沙。他感到一股旋风强有力地吸他的脚以至全身。他挣扎着,但他和周围的一切全崩溃了。接着,他的脖子伸进了一个类似葫芦口那样的东西里面——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可是,他的身子穿不过去。他再次使劲,可陷进葫芦口的脖子以下躯体已经不听他使唤了。他的脖子越使劲,葫芦口就变得越窄。终于,他的头落地,葫芦瓶消失了,门槛开裂,沙漏里的沙粒像疯子般尖叫着,泻在地上,而线团则在原地快速旋转。就在这令人昏眩的回转中,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像进了离心器,分装在各个试管里面,而试管却没底,经过一阵短暂的转动与昏眩之后,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现在,他又一次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现今,墙上已一无所有,时间犹如那静止不动的白墙,横在他眼前。他的视线穿不透它,相反被不断地反弹回来。

瞧这你吃剩的苹果籽。它们总是黑油油的,又坚硬无比。你摸摸,就像活甲虫。对,这籽是活的。在这之前,它有无限的过去,而往后有无限的未来,两者都蕴含其中。它里面有营养与生命。它活着,这是最重要的。它为何有这般坚硬的外壳?当然,是为了动物果腹或在暗地腐烂时,能够保存完整的营养和生命力。你可以想见掉地上的苹果腐烂之后,第二年在原地长出新芽的情景。若把全过程用快镜头浓缩在一小段时间里,那你就能生动地看到又黑又硬的苹果籽是如何抽芽冒尖的。但它如果不被理会而干瘪,或者挨冻受热,那么即使有硬壳,籽儿也已不再是籽儿了。它会首先失去光泽,这光泽便是生命,潜伏的时间,是籽儿本身。所以两者外表虽无二致,却存在本质的差别。也许,时间便是这样的东西。

列车到终点足有两个小时,我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为了告慰这难以遣散的时光,安抚我们不得不无聊地忍受这时光的折磨,我就讲个故事吧。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只是刚才在站内等火车时偶尔想到的一件事情。这事并非值得,但也未必不值得。因为这世界比我们预想的更富弹性、更柔韧、更含蓄。

刚才,当我坐在长椅上向四处张望时,突然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铁道对面的月台上。她穿着入时,还戴了一顶白帽。你们没看见吗?我倒瞧了她许久。她手拉一个年轻男子的手瞅着我。与她的衣装不调和的,是她脸上那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气色,所以,我的目光更离不开她了。我发现那青年男子面色非常尴尬,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犯难。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身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对照着他们俩,心中甚是好奇。这时,列车进站了,两个人便转身上了车。女孩进车厢前在台阶上转过头来,表情阴郁地扫视了一下站台。也许是那男子拽了她一把,她随即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接着,列车离开了站台,但我仍茫然地坐在原地,朝那空荡荡的前方看了许久。当时我思忖道:这莫须有的故事现在开场了。但我有话在先,它未必是无中生有,这样,我才能既在真正意义上开讲这个故事,又能真诚地结尾。最要紧的是结尾。

一天,一个年轻男子大清早就来到了车站。他须坐车到邻近城市上四天班,单程需两个多小时。和往常一样,那天他急步向候车室走去。其实时间尚早,但出于惯性他走得过急。他边走边看刚拿出的火车通勤证。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跟前。

他想闪到一旁,但那人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疑惑地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讲究的衣着、发型以及浓涂艳抹的脸蛋,散发着拥有防弹装备的野战军人的气概,但表情却异常严峻而忧郁。她显得有点踌躇,但最终还是毅然先开口道,她已经接连几天这时候来车站找人帮忙,今天正巧发现了他。她接着匆匆告诉他:她所托之事极其简单,就是把她带来的孩子送到既定的地方,即他的目的地即可。为此,她会给他令他满意的报酬。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牵着一个女孩。这个着装与她相似的孩子面无表情地仰望着他,一碰上他的目光,就赶紧贴近年青女人的裙边。

他正想开口,她就说她有特殊情况,望他不予追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到此等他的呢?说不定她已调查过他的身份,有意接近他也未必可知。于是,他感到不悦,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厚厚的信封伸到了他的眼下。眼看开车了,他心中不免一急,便下意识地收下信封,问道:那么,到了目的地怎么办?她一手拉着女孩,一手推他到检票处,意思就是说,以后的事勿用他操心。他心想自己不能随便接受她的委托,总得知道一点个中的缘由吧?然而,她的表情是那般急切、毫无余地,而且已经来不及打听了。他无奈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孩子的手。孩子的另一只手握着火车票。突然,孩子热切地向四周张望,即便被他拖着跑,也频频回顾着。但她并不为自己离开那年青女人而感到悲伤,似乎无所谓。然而,她俩长得很像。他推她上台阶、手里感到了孩子不情愿的僵硬感,于是,就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们一上车,火车就开了。但孩子仍贴着车窗阴郁地盯着外面。直到火车出站,孩子才死了心,一屁股坐在位置上,紧贴着靠背,悬空的两条腿,随着火车摇晃着。不觉间,孩子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刚才冷淡的无表情状态。感到尴尬和别扭的,倒是他自己。他曾多次想让她开口。但她就是不答理,而且始终没把他当回事。他也就很快死了心,但心里仍不安地冷眼注视着孩子的行动。

两小时后,火车准时到达目的地。他犹疑地抓住她的手,出了候车室,向四处张望着。刚进入车站广场,正如那女子所言,一个身着正装、剃短发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男子接过孩子,没一言半句转身就走;女孩也依旧无表情地头都不回被牵走了。他被那男子的气势所压到,连话都不敢搭,直至他俩的背影没入人流。他久久站在原地,干咽着口水。这事情过了很久,他仍无法摆脱当日的记忆。每当想起此事,他总免不了莫名的烦闷、焦虑以至嘴里发干,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向四处张望,认为那陌生男子正牵着那女孩在旅游,时不时地望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于是,他的心情就越发不是滋味了。

正当他已多少摆脱这番记忆之时,那女人带着那孩子,重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他坚决拒绝帮助她,除非他知道一切来龙去脉。然而,她花言巧语,加上真挚的表情,加上怕这种折腾误了火车,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次,那孩子依然不理他,不知疲倦地玩她的游戏。对此他依然束手无策,感到自己不过是列车的货厢,而那孩子上车占有了货厢。后来他们下车了。一个跟上次相似却分明属另类的人,正在候车室外面等着他们,而且跟上次一样,默默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去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当他朝轿车迈了几步,从司机席上走下一个汉子,向他做出了威胁的表情和姿态。但他这次不想就此罢休,便又朝轿车走近了几步。那司机模样的汉子见状,连忙转身上车开走了。他急步跟上,但得到的是满脸的汽车废气。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情况跟上回如出一辙,完全无视他的意志,这使他忍无可忍。

这两件事的记忆折磨着他。令他费解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孩子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行为,越发铭刻在他的脑海里。更有甚者,每当他看到报刊上无数的言情戏或新潮剧时,眼前就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孩子的脸。有时,看到登在烟盒上的迷路儿的照片时,她的脸也会叠印其上。他的心为莫名的重物所压,变得沉甸甸的,常常怅然若失,以至陷入妄想之中,认为自己为了一点小钱,就把孩子交到了黑道手里。于是,他期盼下次机会的到来。那时他得抱起孩子中途下车,让她从那女人一伙人手中获得自由。他满脑子诸如此类的念头,因

此他今天来到候车室,以焦急的目光寻视着周围。

以上便是我的并非实在的故事。它可以照此方式不断延续下去。不过,我得在此告个段落。但就在刚才虚构情节、叙述故事之时,我的心绪已变得纷繁错杂。怎么说呢?这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根据邂逅的女孩和青年男子的粗略印像编造的故事里,我也置身其中,而且暴露无遗。换言之,这个故事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思考方式、处世方式、心理倾向、物质主义的趣味以及我的轻薄和卑怯。所以,我边讲故事边感到心烦意乱,同时又觉得很高兴,因为不是别人,正是我揭示了我自己。总之,什么浓装艳抹的女人,什么穿正装的青年男子与黑色轿车,什么跟陌生人坐火车旅行的小女孩,全都是扯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呢?究其实,他们不过是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趣味的翻版。但所幸的是,通过他们,我再次看清了自己。

但问题不仅于此。当我搜索枯肠编故事时,我时时感到一种虚伪意识涌上心头。在连接、演绎事件与场景的过程中,不断有一种非我的、身外的、与我毫无相干的东西渗和进来。那正是虚伪意识。它被子虚乌有的所谓连结、开展与意义之幽灵所操纵。所以,我不得不肢解故事,即自觉中断故事的展开。这等于通过截肢的手段防止细菌的全身感染。这就难免有杀鸡取蛋之嫌。所以,我决定待虚伪意识得到清理之后,再继续讲故事,而后再一次中断。我就这样靠这种中断法获取前进与完美、哪怕从头再来、开讲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故事,也在所不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可避免或理应如此。载着我的时光不可能原封不动。我在不断地变化,那我的想象与思索又如何正常地连贯得起来?何况,想象与思索,从流程与展示的层面来说,本是时间性的存在。而且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不论主动与否,总得要努力改变自身,这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即我自身。所以,我必须立刻中断我的故事才对。从某一角度看,一段故事里真正意义上的时光之流是停滞的,而死水是注定要腐烂的。由此看来,我似乎在跟时光进行斗争,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但这只是我的失败,而非时光的胜利。它只是流逝而已,因而战胜它更加艰难。现在我倒是像时光,不断地唠叨铺叙。不过,正确的结尾也很重要,而现在正到了这种时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习惯。一不小心,他就会有各种习惯趁虚而入,就势筑巢,一般难以驱逐。他绷紧全身、口吐嘘嘘声、手舞木棒驱赶盘踞心头的蛇一般,对新近形成的习惯细细思忖起来。

不知打何时起,他开始想全面把握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人和事及其在当地得以存在的前后过程。比如说,他在餐厅吃饭,眼前就会生动地呈现出这种菜肴扎根当地的各个阶段。饭后,他进而思索那些料理今后的走向。就是一只熟鸡蛋,也陈前叙后,说个没完:说它是母鸡遇上雄鸡所生,孵成小鸡,小鸡长大成了母鸡或雄鸡;这样周而复始,往返无穷。土豆、洋葱等等也一样。若再推究鸡蛋、土豆或洋葱之类的种植及其必要条件,那就更没完没了了。至于它们下肚后的情形,也是一样。然而,他怎么也搞不清,它们在肚子里如何消化排泄,改变分子结构后跑到何处。他的想象与联想就到他分明知晓的阶段为止,其后则定为不明阶段。所以,他上餐馆爱瞅厨房里头,喜欢念菜谱,甚至还注意观察餐馆如何处理泔脚,并用力记住它们。

当然,他这种爱想象的习惯不仅止于食物。偶而手握栏杆、或抚摸人与动物的皮肤、或目睹自己的手指流血时,他的这种习惯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又比如说,他抚摸着小孩或年轻女子的皮肤,其想象会追溯到祖宗三代并展望后几代人,直到无可企及为止。在他的想象中,铁栏杆跟人类的皮肉无异,他对它们的来源不明及往后的无常虚幻感到无奈,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连他自己抚摸别人皮肤或铁栏杆,也摆脱不了虚无的罗网。如此看来,这已不是单纯的习惯问题。好在暂无细菌感染之嫌,姑且希望这种习惯或症侯不再恶化罢了。然而,事情并没到此为止,而是益发严重了:他不仅对自己,也对其他一切人的思想感情照搬他的习惯。每当此时,想到自己干着多么荒谬无益的事情,他就竭力把关心转向别处,但屡屡遭到失败。

当他对某人产生爱情时,他就会回顾过去,寻找爱情降临自己心田的理由,不断分析爱情的属性,细细思量往后爱情要经受的局面、趋向以及自己善变的个性。他并非有意这样去想,而是它们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情感所经历的折磨,即便别人向他表白爱情时,他也会对她的感情进行同样的解剖和否定。因此,对他本身和与他交往的别人而言,几乎不存在正常的感情维系,因为它们终归无常虚幻的结局。简言之,他信不过一切,也信不过如此这般的自己。

所以,他无法体验持久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就崇敬心或血缘之类特殊的情感形态而言,亦是如此。他在感受爱的同时,深感幻灭,进而感到绝望。憎恨与厌恶之情也不例外,为此,他变得身心交瘁,精疲力竭。这时候,在一切存在之中,他唯独可以确认的便是时光的流逝。一切随时间而去,故此逝者才是确凿无疑的本质的东西。他偶而翻阅史书,浏览名人大全,也许就是这种思想的结果。因为在那里面时光极为具体,表现得最为露骨。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从中发现的时光,不过是现实时光的剥制品。剥制品也会使他随波逐

流,挡不住他溺水而死。它不过是提早告诉他往后命运的一面镜子而已。

换句话说,他正展开四肢躺在时光粘乎乎的淤泥上,全然束手无策,浑身湿漉漉的。海潮不时涌来淹他,把他拖向大海。但他仍动弹不得。他惟一可以做的,便是捏住鼻子。他越是意识到时光的流失,就越变得虚弱无力,没法做。任何事除了他,在他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像他那样伸臂蹬腿躺在淤泥地里,神色茫然地望着天空。他记得他们,因为他曾在别处见过他们也这样躺着。

那是他去一家啤酒店时的事情。午市刚过,酒客稀少。他四面张望想叫酒喝,却不见一个服务员。然而,眼前分明坐着一、二顾客,桌前放着酒菜,可见还在营业。他与同伴只能等着。但等了大半天,也不见服务员的踪影。他无聊地坐着,突然感到尿急,便上洗手间,打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狭窄的洗手间里,烟雾腾腾。他不顾呛烟闯了进去,原来四名男服务员全在里面。这里除两个便池外,只有一个马桶间,他们就全挤在里边。一个穿着裤子坐在便器上,另一个斜靠在他肩上,其余两个并排倚在门板上。乍一看,以为他们在角力。他眼望着他们,突然联想起时光铺就的淤泥地上爬行的四只海蟹。他们似有所悟,便踏灭烟头,一个个慢腾腾地离开了。

他回到座位上,边喝酒边第一次痛感到,自己跟他们是一路货,也是躺在淤泥地上蠕动的海蟹。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也都一样满身污泥躺在他身旁。不管他怎样张望,满眼都是青褐色的淤泥地。他感到浑身乏力,仿佛掉到高楼顶的水泥地上,全身散了架,不听使唤了。至此,他才多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冲出过去,看透现实,迈向未来的旋涡之中。换言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脉络呀,关节之类,只是他一厢情愿。在他看来,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断裂着的,或者从来就是一个整体。然而,究其实,断裂也好,整体也罢,也都是大同小异。他俯身把脸埋进了淤泥地里。

事到如今,我也无奈。我忘了一切时光赋予我的权利和责任。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光景?有些人坐车或其他,双眼会愣愣地瞧着前方,嘴里使劲嚼着口香糖,无意识地拼命蠕动下巴,只管咀嚼。我便是这样一个人。我决定暂且消磨时光,任时光像沙子从我手指间不知不觉地流过。这是否可行,当时我没法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我的生活跟咬口香糖的无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两样。我就这样打发短暂的白天,待到夜色降临。不知何故,我的心情反倒平静如水了。白天,我机械地进食,有时像女人那样习惯地打扮,睡午觉,去看淫秽电影或武侠片,听没边的玩笑,反复着无聊的行为打发日子。

既然说开了,那就没必要说得这样文绉绉的。当时,我看电影听到如下的台词就吃吃地笑:你是谁?皮革裁剪师。你既然自己跑到我这里来,那你的生命便属于我的了。我的生命属于你?是的。不过,我可怜你。我想把你刚属于我的生命再卖给你,你想出多少钱?你说什么?诸如此类让我乐不可支。而下面这些偶而闻之的对话,也让我不能无动于衷。这是近来年轻人爱用的语法。你听听:吵架输即赢,所以为了赢就得输。对,为了输就得赢。那倒也是,就是说为了对方得赢他,否则就输给他。对方为了赢我,我得赢给他。换言之,为了对方,我得拼命叫他赢不了我。这才叫输即赢。说得有理。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对我的话认输了?是否装出输的样子,心里却认为赢了我?这能叫为了我吗?那么你是为了我输即赢,才如此攻击我不成?以上便是梗概。看来,他们以走入迷途、甘心落入陷阱为乐。不过,迄今为止,我也如此。如出一辙。尽管我用的是过去式,但有些地方我跟过去的我脱不了干系。

加上,当时我爱用烟火烫周围的一切东西。我先深抽几口烟,然后掸掉灰,摁在任何东西上静静地观看。不为什么,只是想那样而已。我冷眼瞅着它们闪着火星发焦,或者猛缩变黑。有的一下子穿个孔;有的起泡后破裂,流出水液;有的受热扭曲融化,死粘住烟火;有的自动脱皮;有的大吃一惊逃窜;有的“噗”一声熄火,扬起一缕轻烟;有的冷冷地反射着热;有的则不论怎样灸它,都巍然不动。有次,我为了烫一块铁,烧掉好几根烟。当然是集中烧一点,最后烫极了,有人摸准会烫伤不可。有趣不,烟火烧得铁烫了?说夸张点,如果继续加热,多投资几根烟,它准会发红。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有无科学根据跟我有什么关系?总之,我就干着这等事儿消遣。我朦胧地意识到,一无用处的时光,正操纵我尽干些蠢事儿;然而,我无法摆脱它们。我依然无所事事。我只能反复竹篮打水的无聊活儿,打发无聊的时光。到后来,连这种感觉都没了,因为我早已精疲力竭,我真地累了。

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不必再转弯抹角了。是的。当时,我曾期待过什么。因为不知道那为何物,所以可遇而不可求。有次放唱片,我一直怅然地看着它在转盘上怅然地旋转。所谓“一直”,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张唱片而已。总之,当时我瞧着黑色唱片悠悠地转,心中蓦地产生了拿它放膝上打碎的念头。同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希望自己精疲力竭,不单单无力,还得心力交瘁……可何谓心力交瘁?我却不甚了了。是跟喜怒哀乐无干的空洞?还是渴睡却无法入眠?总之,我们只有在生活中远离跟随我们、时时堵我们嘴以至压制我们的

无数有意义之行为,才能摆脱这一负担以至被害意识。人们一旦疲惫了,对待生活诸事自然会首先念及自身的衰败和低劣。脱离这些,大谈所谓意义之有无,岂不是异想天开?然而,那是否是我曾期待并仍在期盼的东西呢?不过,我若真的精疲力尽,就不会唠叨这些。那么为了尽快精疲力尽,我是否该这样继续胡扯下去,就如我们耗费精力去生活,就是为了走向死亡一样?

我们这样重逢有点玄,可见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有几分未绝。在此,我忍不住回想起你和我决心分手那一天的事情。当时,我们的关系不曾拥有共通的美德,我只是痴迷你的某一部分,而你也痴迷我的某一部分,如此而已。你记得你的回答吗?你承认我们并不相爱,只是彼此出于因袭的肉体的执迷而已,并且你正视着我的眼睛反问道:只要这种执迷彼此相合,就不该知足吗?当然,我承认这一点。我不相信爱情全然没有占有欲和痴迷,但是我受不了你当时的目光。不过,这不是说,我对你的想法感到幻灭;只是一看到你的目光,我对你的痴迷便消失了。

我认为你先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某种默契,因为我们的关系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用语言加以表达。有趣的是,当我失去了对你的痴迷,你也自然抛开了对我的痴迷。真不愧为是你,我差点为你自豪呢。虽然说来可笑,但我想这全是受你影响,心中不免有些凄凉。对,这一切纯属无聊。

现在言归正传。这是你的手册,收下吧。我告诉你它是如何到我手中的。几天前,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我问什么事,对方踌躇了一会儿,说有重要的物件要交给我。我问是什么,回答说是手册。于是,我告诉他它与我没一点关系,并挂了电话。不一会儿,他又来电话了,这次语调里带威胁的味儿。他说他偶然得到了这本手册,但不想还给本人,而是选取手册名录中的一位女士给我打了电话。如果不满足他一个小小的要求,他就丢了它,而在他看来,那手册相当重要。如果与你没任何关系,那就当他白说。而他的要求,无非是请他和他的朋友们喝杯茶。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即便我挂了,他也会给其他女人打电话,所以你不必担心你会永远失去手册。但我还是问了他约会的时间和场所,倒不是我自己想去,而是打电话给你让你赴会。随后,我一直打电话给你,直到下班。然而,没人接。无奈之下,当晚,我只好代你去了,请不要介意。你一定是喝醉了,用手册里的号码打电话,谈天说地之余,把手册忘在公用电话机上了。以前,你也有过几次。不然,我也不会遭这个罪,你也没理由一脸不高兴。

你别插嘴,我就请他和他的三位朋友喝了咖啡,然后把手册带回了家。关于他们的态度,我不说你也完全可以猜到,尽在预料之中。你会教训我说,说一切都可能发生,年青人可以借机聚会,喝杯茶聊聊天,干什么怨天尤人。我越是无奈,他们就越瞧不起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有何用?我有张他们给的名片。你该不是想拿过去的事找碴吧?只要你要,我就把它留给你,但你要向我保证不干蠢事。这些男子看来不坏,却完全不是可以沟通的对象。我记得其中一个男子说,不知打何时起,不论是他本人还是旁人看来,他更喜欢与自己完全不合的人,这让他的朋友们大为恼火。为此,我们大家还大笑了一场。他继续说,所谓不合,并不一定是否定的意思。他事事觉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自然寻找与己不合的人。这样的话,他即便与己不合,却最终可以找到跟自己相合的人。这话可能很幼稚、模棱两可,可我听来挺不错,因为我平时总怀疑自己与自己不合。当然,我是谁,而自己又是何人,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或语感,那时我与你交往,也许正是为了实现我内心异己的、因而也可能正是我自身性格之取向。而今我却觉得未必。这样看来,多亏他们我才有了这种认识。那次聚会并非没一点意思。你在听我说吗?怎么样,你要接下去说吗?其实,给我打电话的大有问题的那类人,在那种场合却有这番言论——我至今还不明白他的动机——而且神情严肃,说自己妈是个寡妇,所以自己……懂了没有?就说到这儿吧。我连自己都讨厌说下去了。前面说的也是不得已。

总之,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一旦失态或糟事一旦过去,他们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变得自由自在。他们甚至不想去理解别人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们的思维似乎紧跟时潮,以进步为名,勇往直前,不瞻前顾后、左右摇摆。我如是说,他们便答道:那就破罐子破摔吧。我心中一惊,谁要是跟他们交手,岂不倒霉?但他们却显得堂而皇之,充满了自信。我理解不了这一点。因此,我非常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些对自己的杀伤力充满自豪感的人们同坐一堂?所以,我想起身走了。你的手册里哪来那么多劳什子?插满了各种发票、名片、乱糟糟的纸条和简介片断,而且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正当我离席时,其中一个男子问我,手册主人真的喜欢吃花瓣吗?他们怎么知道你一喝醉就吃花的习惯?说你是色盲加性变态?我立刻明白这些全写在手册里,他们都读了。我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走在路上,我翻阅了手册,果然如此。你不是色盲,这我知道;那么,你真是一个性变态兼被害妄想症患者吗?

瞧你,何必撕手册?我知道,那手册里面没你任何重要的东西。这我明白。也许正是清楚这一点才去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亲手撕毁自己遗失的东西。我想亲眼看你这么做。现在你明白了吧。过去是我落入你的陷阱里,这次是你掉进我的罗网中了。当然,如你所言,所谓陷阱,只是自己认为陷入其中时才算是陷阱。在这意义上,我殷切希望你也这么想。怎么样,可否对我大度些,有点雅量?

现在,我正在给大哥写信,同时在走路。换句话说,我正在边走边构思给大哥的信。因此,我没有信纸和笔,而且也不需要。但这并不是说,我打算以后从我的大脑抽出记忆集成块,重现现在的书信内容。我只相信此时此刻,这些来自头脑或心灵深处的字字句句,正通过无线发报或电传形式,直接发给了大哥,因此,我想什么,那就成了信,同时也传给了大哥。而我也会迟早收到大哥用电传或无线通讯发给我的信。至于信是否是他所写或者是我所写,已无关宏旨,因为我决心画地为牢,把自己锁进此时此刻书信往来形成的圆圈之中。对此,大哥大概也已有所觉察。我不会在走路时中止写信,除非到了目的地或离道而去。不过,时间还算充裕的。

那么,先说什么呢?就从我眼前的景色说起如何?前方正走来两个金发洋人,我们擦肩而过。随即我看到了左边男子的胸牌,上面是白底黑字:末日圣徒,耶稣教会,爱德华·威尔逊。他意识到我的目光,羞怯地加快了步伐。可他的韩国姓名下面干嘛非要印上英文不可呢?但我是否多管闲事?眼望来往的男男女女,他们皆怕袒胸露腹、离经叛道。什么使然?我的外表,从发式到鞋子以至走路,其实也大同小异。服饰和举止竟限于如此区区几种观念形态,也真是罕见。无视变化和多样性,使我想造反。哪怕被人当成疯子、遭人唾弃也在所不惜。只有那样才能打破坚冰。好,现在稍息一下,让我脱下外套做裸体飞跑如何?解开一切纽扣和拉链,弄乱头发,只穿一只鞋蟹行如何?可我不能。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且慢,要是这样漫聊所见所思,那就没完没了,也抓不住中心,最终不知所云。现在我正站在横道线口。过了这道口,路面就宽多了,也凄清多了,构思写信就好些、容易些,尽管还得走着瞧。我还不曾想到,手中无笔、眼下无纸会如此叫我寸步难行。为了不为这渺茫混沌的状态所困,我得首先开口说话才行。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哑巴,张口却出不来声。

我有位前辈兼朋友,非常关心佛教和古籍。我常去见他,跟他交谈。有次,他教我道家的养生法,我现在也间或照办。比如,我不甚明了的“鼓吹弹雷”,即早上一起床就正坐,用拳头正面轻击三下头部,而且多咽几次口水。前几天,我们对酌,他说:九世纪末,有个叫云文的和尚曾这样说过(我极清楚地记得他的原话):世界是如此辽阔,和尚们何必一听到钟声,就穿上七星袈裟规规矩矩地上法堂呢?

想当初云文和尚看到大清早钟声一响,包括自身在内的全体和尚纷纷起床,睡眼惺松地披起袈裟,按惯性走向法堂,便有了这种感悟。为了把这一感悟告诉后辈,他抓住那些走得摇摇晃晃的和尚们的肩膀,用震撼人心的语声大声发问。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反省。我听罢,似乎透过扩音器里传来的音乐和人们的喧闹声,听到了一千年前一位老法师宏亮的声音,而且他在我心中打起了跏趺坐。他看到我愚蠢地疑惑不解地站在发呆,便继续柔声说着;而俗不可耐的我,只能以俗不可耐的方式听着:

“为什么众生远离他们行为之真谛,忘了它们以至违背它们机械地行动呢?为什么人们像行尸走肉,丝毫不见他们追求人生本质的努力,虚度年华,让生与死混为一体呢?”

我听罢,仿佛向他诉说一般,心中念叨着:

“法师所言如洪钟,令我振聋发聩。恕我胡言,我也曾深思:我为何早上起床后,习惯于刷牙,用肥皂洗手洗脸,然后坐在餐桌前打开报纸?这跟狗听到进食的铃声自动流涎水何异?恕我多言,一个现代科学家曾称之为条件反射。人生中这样的条件反射何其多呀!所以,我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生活中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其实是多么不合理。我们的生命自会存续下去,然而我们的生活,却超乎其上。如果生活真有其理所当然的部分,那么我们理应揭示这种想法或感觉的本质。然而,我却不胜虚弱、俗气而邪恶。虽然我心中常装着‘理所当然和非理所当然’的公案,然而每每区别两者时,我使用的却是‘理所当然’这把尺。”

说完,我一时无言地低头看着酒桌,先辈也默然垂下了目光。那我们俩是否也出于惯性定期相聚,出于条件反射举杯畅饮呢?长此以往,我们的生活或许真的理所当然地成了条件反射行为。一种困惑压抑着我们的心。所以,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

回想起来。那天我心中充满了真切的焦虑。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我的想法跟当时有了很多的不同。我想从根源上对待所有一切。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它能否脱离日常行为的每个个体单独存在于另一个层面上?况且,当今有种种意识在兴风作浪,这世界便在其中疯狂打转。在这种情况下,要寻觅所谓本质意义岂不荒唐?这等于一上路就迷失了方向。所以,我对任何东西都无法执着,当今时代更是如此。家里弥漫着种种有形无形的被污染意识,单开一两扇窗是无济于事的;而是要打开一切门户,必要的话,掀掉天花板,推倒墙体才行。这样,那腐朽的潮气才能得以减轻。为此,我得不断地跑动,从这儿跑到那儿,又从那儿跑到更远的地方。既然找不到安身之处,那我只能不停地跑。这正是近来我面对世界的思考方式。为了对抗狡猾的变色龙般掩盖充斥暴行的世界,我也得相机行事。当然,我也不能因此掉进世界的炫烂之中。所以,我想寻视一切本位,致力于唤醒它们的所谓求心志向。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接近未被污染、也无所谓免疫性之类的状态。不然,一不留神,一切都会弃我们而去。

然而,我这样的想法依然混乱之极,而且想法本身也正在变化之中。不过,我希望我的思考能反映出世界的构造。我并不急于成事。我有足够的勇气赤身裸体地迎战这千变万化的世界,即便我粉身碎骨……。真是,我怎么使用了修道者的口吻?我就这样,心中包含着太多的问题,结果,我也成了构成混沌世界的一部分,使我感到绝望,同时给予我希望,使我安心。我因绝望而得希望,而又因希望而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希望和绝望如同双胞胎扶我、教我、捅我、推我,从而让我保持清醒。

大哥也许早就知道,老实说,现在我走的这条路没有目的地。我只是信步走着。这封信不因我抵达目的地而告终。当我写完时所站立之地,才是我的目的地。但不管哪一种情况,对我暗中施加的压力是同等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大轿车。不知谁在车盖上故意用螺丝刀之类划了条一米长的伤痕;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典型的十多岁的不良少年,醉酒乘黑用刀锥之类糟蹋车盖,而是早晨车主,一个红脸的中年男子,发现自己的车被损,便破口大骂世人,口水四溅。我想方设法堵住他的嘴。沿街鳞次栉比的商店的通风机在嗡嗡作响,吐出又热又潮的带气味的风,直粘人们的皮肤。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响亮的重金属音乐,路上的年轻人按着节拍舞起四肢臀部。我心想:这儿正是我所适宜的风土。相形之下,云文禅师的风土反而显得贫瘠而萧索。不论精神或肉体,抬高自身的反省,而无视全部风土的沙漠化,则有维护专制体制之嫌。

现在,我正走在一座建筑物里的过道上。墙上插着半截水泥钉,却什么也没挂。我也不知道它干么要钉在那儿。所以,我也只能称自己为空钉子,或者叫走动的空钉子。然而,不管我被钉在哪儿,没有任何东西会悬挂在那儿,我也无法呆在一处。因为,这世界如同一把梳子,凑集一切,放进一个陷阱里。即使梳理会扬起灰尘,清扫会烟雾袅袅,这世界仍岿然不动,连眼都不眨,反而在尘雾中隐藏起来,利用人们视野迷糊之际,恣意妄为。我感觉到梳子在驱赶我,不断被推向一边。不久,我将面对一条大蟒蛇的血盆大口。在那儿,世界将用木棍或扫把之类,把我往那陷阱里赶。然而,即使我掉入无底陷阱,我也会抓住那赶我的木棍跳将出来,继续向前走。

不觉间,我的双腿、腰、背都变得麻木了,几乎到目的地了。老实说,在我写信期间,我涂没和删除的种种不期而至的杂感,数不胜数。我必须向大哥强调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在这即将到达书信目的地之际,如同劳累使我乏力、失却主心骨一般,我也感到了删除主心骨或核心的冲动。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这些即兴文字;而且只有这样,才能符合写信的初衷。大哥阅毕,它就像谍报用的录音带会自动焚烧。现在,我终于瘫倒在地上了。

是的,正在瞄准腹部。比赛刚开始,还没对打。他俩都属于攻击型,所以一旦打起来,都会赴汤蹈火。对,预料有场混战。左边的选手来了个长长的左钩拳。他姿势非常轻松,不断晃动着上身和双腿。右边的选手,一个和体重相当的硬钩拳,右手上击拳,是不是靠得太近了?左手又一拳,又中腰部。让得太多了,得反击呀!加强防御,做好面部掩护。左边的选手不够灵活,但有爆发力。身体的平衡也很要紧,近距离左钩拳加右钩拳,脸部打得很准。又一个直拳打在脸上。左右两拳,又是左右直拳,左边选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裁判把他俩拉开了。直拳、打得漂亮猛烈,棒极了。出手好快,先发制人。右边的选手边冲边打钩拳,不过,命中率不高。挺会躲的。双手开弓,看来力气已消耗了不少。左手连击两拳。右边选手面对用双钩拳进攻的左边选手,防御得很好。短钩拳、连拳,又是连拳、对钩拳,暂时分开,又直挺挺地交上火了。他伺机取得更大的收获。啊,一个短击,棒极了。猛击肋下、脸部,又是腹部。一边倒,压到拦绳边上了。不该退却。一阵猛攻,又是上击拳。奇袭似的攻击,但也得调节气力。从中场开始不该失掉场上的主动权。左边选手没停歇,真有韧劲!右边选手也不甘示弱,斗志昂扬,展开了肉搏战,成了名副其实的打斗机器。可惜没加上决定性的一拳。不过,这倒可能是件好事,因为打了就跑是一种好习惯。这时,左边的选手暴露了脸部,按下颌离合的不同,挨打的强度也不同。一旦停止攻击,就会发生这种情况,这很像海水的潮汐,就得那样经常伸出一条手臂。脸上一拳,肋下一拳,两个钩拳。一打就抱住对手是右边选手的战法。没打中叫人烦心。左边选手也是合抱战,因为一分开就能打上击拳,在决定性的瞬间打脸部,而后用连拳结束比赛。啊,像连珠炮猛打脸部。左边选手虽然反攻但被阻止,双方近而不战。又是朝脸部迅猛的两拳,这次是钩拳、直拳。右边选手抱住了对方的后脑勺。一阵乱打。一、二、三,肋下、腹部、脸。打得好。右边选手在苦战。这种时候,向前合抱要比退却有利。到底还是随机应变的强悍本色。这时候,左边选手无奈地向前。右边选手也是如此。右边选手一直采用一模一样的进攻打法,而主攻武器只有钩拳,但左边选手打法灵活,钩拳和直拳运用自如。

比赛暂时进入对峙状态。要当心长钩拳。考虑到体力,他不按对方的意图迎战,以守为攻,是防御性攻击。然后,等对方露出破绽,来个严惩不贷。这叫玩心机。不动大刀,而是插把匕首就跑。又想一鼓作气了。见到对方不能攻击受到了鼓舞。拳头在穿梭来回,虽是关键的一拳却打偏了。这儿也能听到挥拳声和钝浊的拳击声。那样傻站着就更挨打了。脸部真经打。从腹部到脸部,从脸到肚皮,轮番轰炸。笨拙的钩拳,已经没多少力了。眼下是精神力量的交锋。单方面的防御只会招来攻击。有只眼睛肿得很厉害。准备用最后的力量做最后

告捷的一击。眼皮流血了。真是名副其实的血战。不过,仍有暴发力。对,该那样打近战,不过需要扭抱。对,该那样边抱边走横步,使人联想起山猪跟小野牛干仗。流血很多,差不多要倒下来了,但仍退后撑着。腰肌非常柔软,经得住打击。啊,终于倒地了。倒了,倒地了,起身困难。太累、挨打太多。终于没站起来。比赛结束。回放最后一个场面,请注意,正是左钩拳重击之下,右直拳给了最后一击。起初,他用厉害的左手边抵御边积极进攻,使双方旗鼓相当,但终因气量、意志和体力方面的劣势,不得不……

9

“那么,从头再来。讲过的故事也不能落下,尽量用心叙述新的体会。我再说一遍,你要牢记,现在我只是你面前的纸和笔。你不必对我反感,把事情搞糟了。你现在的陈述,对你有决定意义,这一点我不想赘言。通过这次机会,你会明白你的一天于你是何等重要,时光并没有在你指间流失,需要你随时确认、不断回顾咀嚼。准备好了吗?开始吧。”

“好,这次陈述跟先前不同,不按时间顺序,而是以新起的段落为中心,不分巨细再说一遍:电车里,并不空,却也不挤。我双手各抓一个吊手,彻底放松双肩,让身体任车摇动。当时,我前面有四、五个老太太一字排坐着。她们全都老得可以,满脸皱纹和老人斑。有两个也许坐着也嫌累,把双脚搁在座位上,合手放在膝盖上。她们都装假牙,不断地说着日语。我不在意地瞅着她们。突然,我从她们那儿闻到了强烈的芥末味。虽说我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的嗅觉细胞作出了敏感反应。我差点打喷嚏,像吃冷面吞下了大块芥末,赶忙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透气。”

“真是怪事。老太太身上会发出那么厉害的芥末味?是不是催泪瓦斯啊。不然……”

“那倒不是。我扫视四周,不见有人捂鼻流泪的。不过要是真有催泪瓦斯而我又坚决否认,那么别人还以为我看到的不是皱巴巴的一眼看透的老太太们,而是一根根芥末棒。不过,我没下结论,请始终记住这一点。我只是面对你的审问,一一陈述生活中某一天的经历、感觉和思想罢了。况且,如果把芥末味当成催泪瓦斯的话,那还不遍地都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明白我干嘛联想起芥末来,大概是一种受害意识吧?这是可能的,但这并不重要。请继续听下去。一不做二不休“我这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对这部分含糊其辞了。”

“总之,我心绪不宁地转到了车厢连接处,抓住吊手站着。可是,一排坐的三名男子又让我吓了一跳。他们身着颜色略异的西装上衣、衬衫,戴着领带,两边的两个男子在看报,摊得大大的报纸遮住了他们的上半身,左边的两个人各把一只手置于股胯间,而右边的两个男子则把手放进身边人的大腿深处,若无其事地摸弄着,分不清那是谁的手。”

“也就是说产生了错觉。这完全可能。不过,这种下流场景,一定让你吃惊不小吧。”

“当然。不过,不是你说的下流,而是由于它完完全全的自然。不知为何,我感到全身轻快。也许是因为我窥视到了人们生活中产生错乱的可能性。不过,随后我的心情就变得烦闷错杂起来。不,是轻松和错杂兼而有之。”

“那又为什么?身躯因冲动感受到摆脱现实的自由。然而双脚脱离地面,反倒觉得更复杂烦闷,不得不回到原地:是这个原因吗?其实,这是极其合理、自然。我想听的不是这类东西,而是更具破坏力、直接暴露你内心的话,套话务必去掉。”

“你又错了。就算我罗列日常琐事,但如果我真用你所说的套话一以贯之,那你也不必一开始就审问我。对我的叙述而言,你是一个大障碍,一个决定性的刹车装置。由于你,我不得不说多余话,说些不论我如何小心也当作虚套的话、你所希望和诱导的话。总之,我在电车里感到焦虑不安。痛快地说,我一看到那番情景,在未意识到那是错误之前,已感到震惊,受到了出其不意的性刺激。我感到心头一热,感到轻快起来。然而,当我意识到这种刺激不仅没有引起情欲,反而不胜萎靡之时,我的心情难免错杂起来,焦虑还在其后。那时,我倒盼自己产生性兴奋。我是说,即便我产生了如你所说的错觉,那也完全是我无意识、无意志的联想,而且它本身也极性感、极官能性。因此,我理该本能地感受到性兴奋才是,即使转瞬即逝、不能持久。这里没有他人指使,而是我自己勾勒出这般光景,产生身临其境的错觉。这并不需要做精神分析。霎时,有关男子同性恋的一般道德观捏住了我的睾丸,我不仅没有春心大动,反掉进了自我道德意识的泥淖中,感到慌慌然,感到切切实实的困惑。一想起同性恋,我就不能不拿奇怪的目光看自己,而且对怪疑地瞅着自身的我自己感到奇怪。你见过照脸的镜子里有许多镜子没有?照我看来,见与未见之间,在思考方式方面有些轻微的差异。你或许没有这种经验,就是有也忘了。这话并没小看你,我正在正确地看待你,并从你那儿证实我的看法。瞧你嘴唇紧张的样子,是否想说什么?我喜欢看对方说话时的嘴唇。怎么说呢?光听对方说话,等于听收音机或打电话;而边听边观察说话人嘴唇的变化,就像看电视画面一样。我一直认为后者更具视听的立体效果。就光瞧瞧,也是件十分有趣的快事。可你在犹疑什么?是不是盼着我什么?”

“不是犹疑,而是默不作声。因为我对自己即将说的话深信不疑。你似乎在为同性恋辩护,但那是违背自然秩序的;即便是无政府主义者,你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能说违背自然是正确的吗?尽管不能一概而论。”

“你一锤定音的调门,是独善其身,所以没有暴力的语言。究竟何为自然秩序?在自然中,本无所谓必要和不必要、有意义或无意义。一切事物本身既是偶然也属必然。所谓自然秩序,是自然在各个时刻作为各色个体,朝着至善至美的方向不断变化的过程。所以,我们说自然秩序已是过时的概念,不能以某一时期的特有判断来加以衡量,也许该用更加开阔的心态和视角来看待才是。直言之,你说的自然秩序,只是一种维护体制的低位概念罢了。你自己也不知道正在为守护体制而挺身而出吗?我可不。我甚至因无法跟其他男性拥有超乎友情的感情而感到沮丧。有无肉体关系则另当别论。总而言之,即使我当不了同性恋者,也希望自己能按自己的意愿作出选择。我厌恶被囚禁在以自然秩序之美名其实为自身的安全所设下的体制禁区里。”

“我们假定螺丝有阴阳、雄雌之分,行吗?这能叫自然吗?那能有变化和发展吗?还扯上体制,太过分了!两个雄性在折腾,真是荒唐羞人。”

“好,放下螺丝,你靠边站。我就拿你打比方的螺丝来说几句。当然,螺钉得有螺栓和螺帽,即雌雄结合才行。可那只是它们有某种用途时才如此。否则雄螺丝只是雄螺丝,雌螺丝就是雌螺丝而已。那么,你认为人间男女的存在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当然不是,也不愿那么想。先有各个个体,而后才有关系。关系如同铁丝网圈住了个体,那网就是习惯和社会秩序。大多数人被套在这习惯的绞索上。我看到到处是挂满绞索的绞刑台。离开延续种族的爱与性交,男人作为男人、女人作为女人依然存在。要是有更多的人这么想,我相信将来暴力和压迫就会大大减少。怎么啦,我们的比喻离开原义、跑题了吗?是不是对话性质变了?”

“你想撤去笼罩在个体之上的关系网,让它们有自由而崭新的真正结合,对此,我感到费解。那么你对鸡奸有何看法?它也有肯定的一面不成?如果男人跟男人可以同床。那么人与鸡、羊、牛、马有何不可呢?你认为我说得离谱,可以不回答;不过,你可别忘了,你对我的质问有回答的道德义务,避而不答正表明你承认自己有错。”

“你说得不单离谱,简直是霸道理论。你拿我说的前提或条件直奔结论。要回答你的质问,得从头重新开始。我可以按你的意思办,可你的审问要持续到哪时?如你刚提到的,你该知道你的审问没有任何具体的约束力。你怎么不知道就受审一方而言,不管什么情况,都有被害意识和防御本能,而且我正在全力以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固执己见、看不到我正竭尽全力当一个真正的审判者?我俩审或被审只是靠几条规定。但比起审问,我们大都更熟悉和习惯于受审。所以,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审问者的权利让给你,怎么样?你有这样的用意?现在马上。”

“你可大大地误解我了。我可不想坐在审问者的位置上审问你,我只想作为被审者,向审问者进行反驳、抗辩和论争。我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我们彼此交换位置和立场是毫无意义的。”

“不过,你也得当一回审问者,那才能了解情况办事。”

“未必。挨打的人为了了解暴力不一定非打人不可。一切问题产生并归结于被害者的苦痛,包括加害者的立场、处境及其可笑的快感。”

不顾近二、三十年来社会的、文化的急剧变化,我们周围仍存在着植根于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其中有些受到老少两代人的肯定评价,有些则受到年青人的否定。因袭的陋习何其强大,有些传说从我们一出生开始就慢慢熏陶我们,让我们超越了善恶是非的判断。如果它们有幸跟现代的生活无甚冲突,那问题还不大;但有一部分却在我们的生活中持续不断地发出不协和音。

就拿我们的饮食来说吧。尽管生活结构的诸多要素及生活方式有了显著的变化,但我们多数人的一日三餐仍以吃米饭为主,并将持续一段时期。但问题在于,年青一代虽然完全接受了这种吃饭、吃菜和喝汤的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看好这种习惯。诚然,有些习惯已得到改良,但他们每天的主食仍离不开汤与米饭,他们也知道不吃米饭、泡菜,光吃牛奶、面包和肉难以忍受,但心中仍疑惑:我们为何不能拥有简易实用的饮食文化?为什么我们非得从小习惯于这种具有独特个性的饮食法不可呢?

何况,我们的饮食显然无视营养或热量,只指望数量,即填饱肚皮,且刺激性太强。换言之,年轻一代暗暗意识到,他们不是自发地享有我们有诸多问题的饮食文化,而是从小沉浸其中,无法摆脱。我也不例外。我至今还会边吃酱煲边思忖:在我国特别发达的汤和酱煲,是否跟我国缺乏肉类的地理条件有关?

然而,最近我认识到这种想法是错的。因为考察一个国家的文化,理所当然地应该从它自身的特性出发,而不能轻率地拿现代化的方便与否、有用与否来衡量,硬跟其它文化做比较。所以,我们的汤和酱煲,不能光考虑到它的简陋和不利的一面。换言之,我国的汤文化,不像西欧菜肴那样以肉类为主,具有立竿见影的性质;但它却完全炖出了肉类的营养,显得温和、包容和有效。这跟我们的民族性有关,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西欧肉类文化导致的肥胖症或成人病。

我所以大谈一得之见,就是因为我相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与此同时如同瓢适于井,我诚实地希望,自己适于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果不断缩小各种文化之间的问题,那不仅是不同文化圈的人际问题,而且同一文化圈的人际问题也能得到最终解决。由此,我想谈谈诸如我本人和他人的神经病、精神病、性变态、虚无主义等,在下结论前把握其心理根源。每当那时,我的脑海中会同时浮现肉块和肉汤。汤中有肉,而肉化为汤。

他是个色盲,确切地说是赤绿色盲;不过,任何人都不知道他是个色盲。其实,他能道出他所看到的一切颜色的名称,至少他可以明确区分黄色类颜色,有问题的是赤色、蓝色及其同类色;他可以通过经验,即明暗的细微差别和微弱的视力来感知它们,然而,大红大绿他却完全分不清。这两种颜色本无明暗的差异,他的感觉细胞也无能为力。与黄色截然不同,对他来说,这两种颜色一概是黑乎乎的。他没法知道别人如何区分它们。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两者的概念。不过,色盲对他的个人生活并没构成任何障碍;只有当他跟别人相处即社交时,他的色盲才会给他带来巨大的不便和痛苦。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他长在农村,可以接触到各类水果。他特别喜欢甜瓜。因为熟透的甜瓜在阳光下显得黄灿灿的。然而,每当秋天吃柿子时,他就遭殃了。大人们摘下柿子放在笸箩里,孩子们便围坐着拣熟的吃。由于他无法看色捉摸生熟,所以他得逐个手摸,挑最软的吃,欠熟的便置于盐水中留待以后享用。有一天,偶尔得知其奥秘的伙伴们便串通起来捉弄他,把笸箩里的发青的生柿子全用手捏得软绵绵的。他凭手感拿起柿子不经意地咬了一大口,结果满嘴苦涩,害得他直吐。从此,他变得小心翼翼了。但他的同伴们年年搞这种叫人生厌的把戏,所以他至今看到饭桌上的柿子,仍不敢贸然伸手去取,而要等别人挑给他,才敢放嘴里。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此外,还有许多因色盲引发的难堪琐事。举例说,他选择自己的物品,尤其是衣服,曾经历过而现在也经历着许多困难。他一定得小心,否则一切都会搞成黄色。这种偏向也表现在女人的衣服、提包和皮鞋的选择上。他无法理解一般人们对色彩斑斓的衣服的描述和感觉;然而,通过有意无意的有关色彩的教育,加上自己特别用心,所以他在概念上懂得了各种色彩对人们情绪上的影响。他不理解人对色彩的感受,但除了认同,别无他法。例如,他知道一般红色令人兴奋,紫色作为红蓝混合色,会使人镇定或者相反,忐忑不安。他与人交谈,尽力活用这些知识来表述自己的想法,听取对方的意见,完全没有尴尬或不安的神色;以致他对人们有关颜色影响食欲的议论,不再感到困惑不解。但是他的这些概念在实际生活中,却至今仍一再碰壁。每当此时,他就无法驱散满腔的空虚感。至少在颜色问题上,他只能让自己去单方面迎合社会。

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社会在某些场合还是不接受他,所以,他得挂上社会发给的标牌。他过横道线不看红绿灯颜色而是看上下哪盏灯亮着。咋看来一切很好解决,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因为区别上下灯亮不亮,只有在白天或亮处才有可能。如果是傍晚,在少人昏暗的街头或大马路的人行道前,他一般只能远远看到路对面的一团灯光,分不清上下。尽管街上并非他一个人,但他不知他人是否横穿马路,也就不能盲目跟随其后。这种时候,他一般用抬头瞧头顶上的信号灯来解决。问题是他拿不到驾驶证。他在夜里分不清丁字路口或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要是在白天,他可以凭对红绿灯方向箭头标识的记忆行事,但在晚上就行不通。事情到这般地步,他不能不感到色盲导致的受害意识。由于他分不清红绿色,社会要把他跟其他人区别对待,直至不久前他才懂得这是社会维持自身的一种方式。

记得上高中时,色盲曾是他航道上的暗礁。在做文理分科体检时,他的色盲又成了问题。对他而言,理工科并无选择余地。他事前曾做过认真的思考,比较倾向于理工科;但最终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文科。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恨文科,因为他认为他这样的人,朝哪个方向发展并不重要。但不管怎么说,自我选择跟制度规定的被动选择之间,有着无法忍受的差别。加上,在做色盲色弱检查时,一个在校职工充当的检查员,在大都正常的学生中间发现他异常,就像逗一头怪物,把查验本子放到他鼻下反复翻弄着。这些情景和检查员当时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他感到不悦。不管他如何不在意,他总是与众不同,身上带着一种标签或标记。他会随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已成身体一部分的标签,但也只能不加理会。

后来,随着他深入社会,他切实意识到:他所无法感知的红绿两色,体现着左和右理念的尖锐对立。他为这两种颜色在自己眼睛中皆为黑色感到矛盾、绝望和焦虑。如他不能正确理解人们赋予红绿色的含义一样,他也看不透两者表示的左右关系。他的目光不断被这两种无色的光滑表面阻挡,滑向两旁或朝下落去。在心理上,他偏左,但红色及其诸多的类似色频频使他陷入混乱,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塞进他的嘴里。他特别讨厌粉红色,这使他再次感到了色彩招来的受害意识。然而,即便他不是色盲,他也未必能正常地、清楚地看透红绿两色,说不定还会被耀眼的外表所迷惑,弄得他视而不见,感而不知,只发现一个空洞的符号而已。

 更有甚者,只要他的视线旁落,各色理念就会披着各种颜色、形态纷至沓来。在这旋涡中,即使没有色盲,人们的色彩感也无法得到充分发挥。各种色彩都抢着出风头,而且非常容易跟周围的其他颜色结合起来,制造突变,不断重叠在其他颜色之上,自封为本质和一切,以至他心想:与其当一个不识红绿的半色盲,倒不如做一个全色盲更好些。但若真那样,他就无法感知任何颜色,就会落入黑白论那样的简单思考的危险境地。因此,从这意义上说,他当个红绿色盲恰到好处。他可以摆脱强烈原色的炫烂,减少陷入色彩理论的危险,也可

避免一切靠明暗判断、结论单一的危害。

所以,他置身一个视角组合极佳的点描画似的世界,注视着它们并做出自己的结论。正如他看红绿灯注意上下灯光一样,他不为色彩本身所左右,不知色彩为何物,只求其名及其用途。换言之,他对色彩诱发的首次反应不感兴趣,而只关心人们赋予色彩以意义的过程。这样,他自己才能跟自身的色盲保持一致,才能面对有人戏弄他的色盲而不动声色,反而拿怪异的可疑目光瞅着对方。不论左右还是红绿,重要的不是选择哪一方,而是一旦选定或者不予选择,都能按既定方向,真诚地度过自身立场意义化的全过程。对他来说,盲点即起点。

某一天,大街上突然垃圾泛滥,阶梯、商店柜台、停放街边的汽车、花坛、喷水池和移动铺子上,乌七杂八的东西在腐烂,发出恶臭。甚至建筑物顶和窗框,也满是莫名的肮脏东西。汽车行驶在车道上,艰难地推开路上的垃圾,车轮弹起的污物,不时抛向从旁驶过的车窗和行人身上。但是,人们不惊慌,停下来,除去污物之后继续走路。塞满下水道的污物正在腐烂膨胀,掀翻了阴沟盖。涌出的褐色污物,像一条巨大的括胎虫,一股一股地缓缓爬行。建筑物也不例外。刺鼻呛人的莫名恶臭,堂而皇之地占领了全部房屋,腐蚀着墙、天花板和屋顶。旮旮旯旯、沟沟槽槽里的污物已经发干脱落,满地厚厚的污物层,也像久旱不雨的土地开始龟裂开来。

人们就在其中,或走或坐或靠在污物上,相互谈笑或低头不语。他们全身的皮肤一概翻转,脸和手指等各部分是一块块发红的物体,轮廓模糊。暴露的肌肉血迹斑斑,在进行日光浴。一切都颠倒了。红惨惨的天空中,蓝盈盈的太阳发出昏暗的绿光。路灯不堪自身的寂寞而自动爆裂,不知何时染成红、黄、褐色的草木叶子则纷纷抖落。人们患着精神病、酒精中毒、白痴、性变态、鸡奸、暴力狂等疾病,有人还兼患多种疾病。他们全然无视别人在场,各自或一同埋头干着他们最中意的事情。他们不需要导演和助阵演员,时而彼此相拥抚摸,时而大叫大喊地乱跑,或者走到一旁把脸埋进地洞里。

尽管如此,他们仍显得舒适自得,各自的身姿和表情协调而有韵味。尽管他们的外表病色历历,憔悴、破损、畏畏缩缩,而且皮肉上满是针眼、纹身、创伤和丑陋的伤疤,但身上流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几经磨难的皮肤更接近原生状态。他们突凸的双眼空虚无光,没有焦点、退化成淡褐色,然而,反映内心的目光仍显得坦然无忌,仿佛从未照射过强光,清澈而有生气。

周围仍是污物的海洋。他们自身也成了污物的一部分。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些污物并非他们制造,也非他们所有。最害怕污物的首先是制造者本身。各色污物、杂物和垃圾不停歇地一块一块地吞噬着大地。它们填没一切空隙,粘结地面而后皴裂开来,随即又被另一层污物所铺盖。这样周而复始,污物便成了地面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世界因此变得更夯实了。

你知否,那短小身躯的逆动?

它会自己成为头脑和开端

它会自己成为尾巴和结束

一个身躯是开端,也是绳索

那遒劲的头、尾、始和终绊着全身

头变成尾巴,后又变成头。

生下新的尾巴

开端变成结束,而结束又生出新的结束

折断的部分用接头

折叠的部分用关节

头脑尾巴用接头

开端结束用关节

生死在一处

有无成一体

所以,你知否,那短小身躯的逆动?

四、日常、追忆、牧羊、橡胶、逮捕、自尊心、本质、盯梢: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一天或短暂的日子

他一跨进门,就意识到我的存在了,但并非由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或某种气息。他小心地关上门,脱鞋上了板炕。四周悄无声息,但他仍以身体感知到我的存在。他进屋之后,也没有张望寻找我,可他仍清晰地记得有一面之交的我,记得我醉醺醺地哼着通俗歌曲、摆动全身的样儿。他像在走夜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尽管万籁俱寂,然而他见到我,就可听到他的声音和我身体发出的声音。我就怕这个。

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瞧着脚尖。地上有件我脱下的长袍,半展半遮地躺着,没有头和四肢,像弃之野地、风化已久的裸体,或者像一个灵魂出壳的虚物,徒劳地再现过去某一瞬间的情景。粗看起来,它使他联想起伏地恸哭流涕的女人背影,或干瘦乏力的年轻男子的疲惫身子。他的脚尖稍稍向前挪了一下。皮鞋尖像小兽鼻子伸进了长袍里面。细看起来,这无头尸用身体语言向他清晰地说出了最后的叙述,斩首示众的短小躯体摆成箭头样,指向与门成对角线的一隅。他朝那儿望了一会儿,又缓缓前行,重重地踏在我的长袍襟上。在他进屋之前,我已把长袍脱在那儿,光着身子奔进了那角落里。我明知他看见了我,感知着我的气息、体温和微微的颤抖,但我必须这样躲着。不过,我也可能一开始就不在那儿,是他的突然出现把我唤回那儿,像那衣裳撂在那儿了。

他到了对面墙跟前,沿着画有雨渍般花纹的白墙走着。他像条鲨鱼,拥有感知海上飘浮者体温的遥感细胞,优哉悠哉地游着,尖锐的背鳍刺破薄薄的外套背面,突兀而出。但他并不急于动手。他只是晃悠着柔软的身躯,在室内划着大圆圈打转。他很清楚:他根本无需着急,但他也不是在等什么。他只是像个行刑者,熟练地按部就班,稳妥行事,把犯人缓缓拉向自己。他早晚会将我包围,像只吐粘丝的蜘蛛,背着手默默走着,不断地绕圈子,然后用同心网将我逮住,让我像块破衣片挂在网上摇晃。

就在这种单调的圆舞中,他渐渐消逝了,屋里只留下无数的空圈圈。然而,即使他人去室空,毫无气息,我仍然肯定他在某处,知道他会随时像一条闻到血腥的鲨鱼贪婪地朝我冲来。他那由空气传播的冰凉的体温,几乎冻住了我的感觉细胞。透过柔和的轻风,我已充分预感到即将来到的突袭。到那时,并不存在的他,会突然出现在同样不存在的我背后,用尖利的牙齿咬啃我的肩膀。我根本无力抵抗,衣服瞬时被撕成碎片,一转眼功夫,我就被撕成无数小块抛向天空,随后轻扬着,缓缓撒落在地上。我的惨败和流血令他陶醉。他发狂地张开血盆大口,腾起在半空;我那成千的肉块在着地之前,用其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眼下屋里很冷,傍晚刚舀在碗里的水,不知不觉结了一层薄冰,用手指轻轻一压,它就悄然碎裂了。我的手指碰到冰水,猛弹回来。我刚才提笔想写些东西,但没用多久的圆珠笔渗水不畅;我把笔尖用力摁在笔记本的空白纸上,乱划线和圆,也无结果。徒劳一阵子以后,我才发觉笔芯里已没有了墨水。真是一个久违的体验。记得小时候,文具质量大不如今天,天一冷就会发生这类事情。

我打开笔头取出笔芯,不经意地按习惯拿到嘴边呵气,而且居然成功了。但我一搁笔,它就又冻住写不出字来。我苦笑着重新取出笔芯加温。我的处境变得可笑而紧迫。也就是说,只要我有东西写,就得不停地写下去。否则,墨水冻住没法写。这就好比我的屁股下面,吊着一只烧旺的火炉,我放慢脚步,那火炉就直烫我的双股。我不得不拼命奔跑,不到目的地,我就离不了那火炉,而且它一旦熄火,我将受到主人的严厉追究。所以,我顾不上腿和对前途未卜的恐惧,马不停蹄地一直向前。然而眼下我首先感到寒冷:手指僵硬,手腕酸痛,双肘发麻。刚才说的火炉那只是个比喻。现在,我就坐在不胜寒冷的屋里,拿座垫捂着双膝,用僵硬的手指捏着笔向谁诉说着什么。这时,我来到一个沉寂的旷野上,那儿不见一个人影。然而,令我咄咄称奇的是,我是自愿离群索居、孤零零来到这儿的,可心中仍有许多粒子或气泡不停地在怂恿我写下几个故事。

而且,那无数粒子或气泡个个都想说话,它们一刻不停地捅我、搅我,让我讲它们一个或几个故事。我竭力阻止它们运动,然而生性活泼的粒子心血来潮地冲击我隐秘的内壁,我心中满是兵败麦城的危机感。悲观地说,我能支撑多久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我想说的话尚无明确的故事形态。但我不顾这些,离开人间社会来此独居,不管可能与否不断地编造、删除和重组所谓的故事。这或许是一种被社会疏远的恐慌表现。如今,我只要一抬眼,就能隐约听到这矮小屋里所有东西都在对我窃窃私语。它们身处孤地,急切盼望通过我来讲某个故事。墙上的一个凹面会吸引我的目光,从天花板掉下的一块硬片会攫住我全身的感觉,而在风中悲鸣的玻璃窗也会让我久久凝神遐想。我爱它们的一切,而它们也爱我,向我传达它们才有的信息。

然而,这种感受与想法,不仅是一种错觉和纯理性,也是一种荒谬和妄想。要言之,在我看来,沉迷于意义情结的人们,企图把周围独立而复杂的事物关进某种人为的意义网中。这意义网便是故事,而人类又误以为凡构成人间生活的一切东西,毫无例外是故事性的。但坦白地说,暗中把世界故事化,正是一种歪曲我们生活的过程。就在故事化中,个体遭到损害,而讲故事便不可避免地介入固有的虚伪意识。

可是,我们究竟从何时起开始荒唐而执着地介入完美精确的意义化行为中的呢?为什么一种存在或事件非得配备相应的一个或多个意义把它们编入故事推进故事化呢?干脆举个例子说吧。假定你置身于众人之中,无意中朝一个偶然相视的人笑了笑。这一微笑,就很容易被误解成有意思的行为,因而还是与他们正面相望为好。总之,人们对你的无意行为,很容易为把握其中的含义而惮精竭虑,话还没出口,在他们的头脑中,就已经满是“为什么”、“所以”以至“不能那样”等词语了。这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我在当时体验到

一种被夸大的悲剧情境。造就这世界及世界造就的一切,都毫无例外地变成一个意义符号,这是否属妄想?因为那只有在被自为的人性支配的电脑程序里才有可能。我们能否让一切事物回归原处、各得其所呢?若有人问我的身份证号码,难道我就不能立刻毫不疑义地回答吗?

然而,倘若这确属可能而且某种意义上理该如此,那么现在我说这番话又有何用?我何苦坐在这儿编造这些故事呢?也许冻结的圆珠笔唤起了我的反思。所以,我为了不轻易陷入故事化,写下这些文字也未必可知。我通过写故事,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即故事比思想更危险。这二律背反令我感到幸福,因为我们的生活和故事常和二律背反有关。

现在,圆珠笔已经完全解冻了。不论是自为还是他为,不断运动的结果,使之完全摆脱了凝固状态,写起来鲜活流畅,手感也少了许多麻木。然而,正是这种时刻需要小心,因为笔会自作主张,手也会随心所欲。也许我该立刻住手,把笔扔在纸上,待圆珠笔再次冻结之前,再小心提笔按一定间隔一字字写下去,这更安全。

此时此刻,我只感到时光在不断地流逝。门外毫无声息,万籁俱寂。沙沙的写字声流失在沉寂中。然而,这儿分明有另一种声音拂过我耳际,只是我长年习惯于都市生活的噪音,听不到罢了。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回失去的声音。时光继续缓缓流逝,我的笔像时针或反应灵敏的指南针追随其后。后来,我下定决心停止写作。

我的日常,你到底是谁?是什么?我常把日常跟我的生活分开进行思考,但我暗中疑惑:你究竟实际存在吗?我有事去见一个人,正无心地走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里,因为他病了,请我上他家。他家我去过一次,但我不善于识路,所以在那一带找了好一阵子。当我东张西望时,蓦地发现路已从我视野中消失,前面是一溜很陡的水泥阶梯,像卷筒纸那样向下铺展开去。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双手还插在裤兜里,毫无思想准备。正是在这一瞬间,我的日常哟,我才清楚地看到了你破碎的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我再问你:我把你当作一个独立实体是否是一种错误?我一个趔趄,毫无防备地滚下楼去,胸口狠狠地撞在阶角上,断了肋骨,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我经受了长时间的剧烈疼痛,后被送往医院途中,我一直在想:见鬼!真是飞来横祸,往后麻烦事儿多得够我受的。胸口锐利的疼痛也没消除这一念头。我的日常哟,救救我吧,我已走投无路……绊脚的石块,刺舌的草叶,经一夜寒气令手心发麻的铁栏杆,无声无息开启的铁门。

经医院一般治疗后,我只身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动弹不得,不由得怒火中烧。是什么让我气得这般不知所措?我的日常哟,你究竟是谁?是什么?是何种存在?我为何要置身于你之中正视你,又想尽全力摆脱你,并为自己再次被迫离开你而感到愤懑不已呢?我是否可以把你简单地看作生活之路上铺的轨道?因而为粉碎规定的框架和固定的方向而烦心焦躁?而一旦事成,我是否会反而失去方向感,脚不着地,悬在半空晃荡呢……也许我犯了一个荒唐的谬误。现在,我把日常这一抽像概念当作第二人称加以具体把握,只是因为人类的语言中有此单词而已。眼下的问题是:自觉地摆脱它,还是被迫无奈地跑到日常之外?这才是真正关键所在。

我是因谁因何被揪到日常之外?我躺在医院里,一直苦苦思索着滚下楼梯前那一瞬间的事儿。虽说思索不断,可一旦回过神来,我却发现自己仍滞留在原处。真可谓一发千钧!如果当时我反应及时,就能保持平衡,不然就当场摔死。一想到这,我至今还战栗不已。一切不堪一击,我像一条鱼,在半满的浴槽中优哉悠哉、不谙世事地尽情玩耍,殊不知有人拔去排水口的橡胶塞子,让水立刻流尽,使我暴露在外挣扎不已。就是说,水对鱼而言,是本质存在;然而一旦有事也保护不了我,而且满不在乎。

所以,我现在离水而居。我举目四望:世界全变了。这也实属无奈。虽然我并没有看好这世界,但当务之急是我得马上回归日常。于是这种的渴望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正常感受周围的一切。我想到、看到和攫取的是些平时不曾念及的事实。就拿放在床头的半杯水来说吧,只要我随意地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看到无数细微粒子在缓缓沉淀杯底。我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磨损、破碎、徐徐飘落,就像是下雪。世界浑身都是各种蜡笔色调的粉末。不仅如此,对,不仅仅如此……

我现在正端详着你的模样。你离我不过四、五十厘米光景。我俩并排坐在椅子上。我呆望着你,心里怎么也不信我会离你这么远。你既没撵我,我也没存心疏远你。你正左手支着前额,低头看着咖啡杯旁的一块地方。看来,你会保持一段时间这种姿势。你并非在看什么东西。你失神而空洞的眼中映出光滑的桌面,我懂得它们的含义。你那不胜细腻而又千变万

化的目光,几乎完美地反映出你心中种种错杂的思绪。那种目光和连翩的浮想不断叫我退避三舍。我不会碍你手脚的,但这不全是为了你。正如你待我那样,我也不会走进你的心田,只在你身旁寻找自己的位置。反正这是迟早的事儿,然而也实属不易。因为你一旦着手做事,除了冷水,什么也不吃不喝。所以,今天你亲手泡咖啡喝显得特别不寻常。你今天的模样尤其叫人伤感。我完全屏住了呼吸,直到憋不住,我才透口气。舒展的喉头,使我感到无限的畅快。于是,我再次屏住了呼吸。你的右手肘紧紧按在桌面上。你非常讨厌把台布铺在饭桌或书桌上,这是我有自信说你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你的皮肤喜欢感触单纯而凉快的东西。看你刚才皱了几下眉,我肯定你犯了头痛病。

世界展现在你周围。我望着你,也望着这个世界。有你在其中的风景是一幅巨大的点描画,你是画中类似红色的一个鲜明亮点。我透过它怅然地瞅着你。是的,此时此刻我想念着离我不过四、五十厘米远的你。我清楚地听到你咽口水的声音。我就这样在身边想你,极力靠近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有这种念头。在我离开你的视野与你告别之时思念你,这只是由于怀念你的过去。但我不想停留在追忆之中,我想尽可能生动而真切地思念你。我走近那大幅画前,望着上面那不起眼的小点。不觉间,画中除了你那个点,所有的点和色彩都蒸发殆尽,或者沉入黑色带状的泥淖之中。我便从中忧伤地瞅着你、思念着你,而你却一无所知。不,也许你已经意识到我凝视的目光,感到心烦;可为了不让我伤心,就那样一直默默地低首静坐。我怀念你诸如此类的种种情态。我就爱这样的你,由于我不能立刻伸手握你的手或吸引你的目光,而更加想念你。

这时,你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许正在想念另外一个人。这种多余的疑惑,使我感到十分疲惫。接着,你推开杯子,站了起来。现在你的座位空着。

然而,你的幻影仍留在那里,并将徘徊一段时间。我不敢想我的目光会离开你的空座位。但我不能再想念你了,不能,因为你已不在我眼前。我不想只停留在对你的追忆中。轻率的追忆会破坏眼前的思念。就是我不告诉你这一切,你也能充分体会和理解。我就说到这里吧,因为我相信有朝一日,当我再次思念你时,将成为一个有力的开端。

上路了。蓝天下,高枝上鸟儿啁啾。和煦的阳光下,我像喝醉酒,艰难地抬头走着。我身后故乡渐渐远去,我的心在不断地缅怀过去。我现在所感、所思和所见的一切映象,其实都扎根于久远的过去。我一直没法摆脱它们,但我也不犯愁。这一虚脱的快感,曾多次占据过我的身心,所以往后跟它们在一起肯定不再孤单。我不回头,也不停步。我感到自由自在。身后的路渺渺远逝,前面大道伸向天边。我不回头,也不停步。

路上,我遇到一位旅行者。当我们相遇时,彼此都立刻停下了步伐,没有侧身而过。我看清了他的脸,他也回看了我一眼并同时笑了起来。他的脸显得快活、极为单纯而鲜明。突然,他羞怯起来,仔细一看,妈呀,他的半边脸是光溜溜的:没耳朵。我感到有些惊讶,但也没在意。我依然感到快乐而幸福。这是否在做梦已无关宏旨。我一直瞧着他,而他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们慢慢地认同一个事实,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路旁是长满细叶的大榉树;天上飘着或流过形态各异的云彩;高高的树枝上,鸟儿在歌唱;路一直伸向茫茫远方。我们又对看了一眼。瞬时,我们同时恍然大悟:我不可能不是他,他也是;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值此,他那平滑的耳朵部位开始长出一个浅红色的小耳朵,而我溃烂的脸中央开始升起圆圆的鼻尖。就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长出了耳朵和鼻子,眼睛睁开了,前额开阔了,双唇有了鲜明的血色。

我等于有了一个同伴,我们继续上路。天上烈日炎炎,日光是如此炙热强烈,仿佛可以随手用力拽合,把太阳拉到这一边似的。其实横竖一样热,我们愣愣地走着。遇到的第二棵榉树往干涸的地面上投下了大片浓荫。我们愉快地钻进树荫下,吐出了口中的热气。汗水缩回毛孔,留下了盐渍。我抹了抹肿胀的前额。

突然,我们听到近处传来一种持续不断的声响。我们像兔子那样竖耳倾听,环视周围,却没发现什么发声体。“呃呃呃”的声音,分明是有人在低声哭泣,确切地说,是一种哭得精疲力竭之声;或者说,是种似睡非睡的昏睡之境界。我们绕到合抱粗的榉树后面,看到一个孩子蜷缩着哭。由于他打碎了村里所有的路灯,被赶了出来,孤零零地坐在村口哭着。他因为害怕路灯朦胧吓人的光线,就拿石头砸了铝柱子上的灯泡。人是何等狭隘无知,他们毫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孩子的心!我扶起孩子,拍去身上的泥土,紧紧抱住他,想给他说点什么,便弯腰紧靠他的头,缓慢而平静地说:

 “我见到了著名童话《牧羊少年和狼》中的那个孩子。我了解到他多次撒谎说‘狼来了’,并不纯粹是出于淘气。其实,他也害怕极了。在那荒无人烟的旷野上一个人在放羊,随时随地担心狼的袭击。况且,当时没一条牧羊犬。他知道狼怕光,尽力安慰自己,但一切白费力气。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壮胆的好办法,即把想象的恐惧换成现实,就大叫大喊‘狼来了’。闻讯赶来的人们把他当成淘气鬼,其实,他不是淘气而是胆小。为了免得吓破胆,他干脆把胆弄破,叫大家吃了苦头。他大叫不止正是那莫大的恐惧。”

孩子一直抽泣着听我说话,不觉表情欢快地注视着我。

“粗心的人们并没看到少年的恐惧感,骂他捣蛋;可对那少年来说,坏的不是淘气,而是那恐惧感。但他没有反省或者消除害怕心理,反而把它扩大了。这正是一种无意识的利己主义。没人会骂他胆小,因为恐惧不是罪过。他得首先把这恐惧藏心里。他如实暴露自身的恐惧,结果让别人心急火燎。这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转嫁给他人一样。这种行为无疑是不道德的。这正是牧羊少年的故事所包含的问题核心所在。然而人们却忽略了这一点,直接运用比喻,模糊了中心,犯下了不大却致命的错误。这话你听来也许有些差强人意,因为你心中仍觉得害怕。你的目光不要随意流露恐惧,这样才能保持勇气。别忘了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怕极了,怕到后来忘了害怕。你也看到我的恐惧了吧。希望你牢记我这模样。记住别人的恐惧,也是一种消除恐惧的方法。恐惧总得驱除吧。”

我又多了一个少年同伴。我们又上路了。鸟声响亮、清脆而动听。脚下的路和周围的风景是陌生的。但我们相信我们并非第一次路过此地。不然我们的心情怎么会这般轻快而安适呢?肯定不是。但是,不论是过去或者未来,我们是否路经此地,这跟我们没一点关系。我们仨只管携手轻步前行。我们举目四顾,蓦地发现我们的身影变得斑驳狼藉,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天气分明晴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但我们的影子却胡乱地投向四方:或卷在树枝上,或躺在田径上,或投在积水坑里,或盖住了干瘪的蛙尸。它们或前或后,在我们身边嬉戏。看到暮霭沉沉,它们变得细长而糊了。时间突然加快了步伐,虚妄的一天蓦地接近了尾声。

忐忑不安,岌岌可危,以至险象环生。我眼睁睁地瞧着他身陷危急,心如火焚,四肢在发抖。我想冲过去帮他舒适地躺下来。然而,在这空间既无主体也无客体,同样不存在任何重心。我不知道我的手脚为何痉挛不止,心颤抖不已,无法平静下来,就像被来自地心的震波直冲半空的闪电刺穿了身躯。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持续不断的感受。我脑中的一个小肿瘤,骤然长大,像滚下山的雪球越滚越大。墙上到处是脏兮兮的雨渍。腐烂的墙体发出满屋子刺鼻的恶臭。那恶臭也在腐烂。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任自流,或者积极说服自己接受或者旁观,但均于事无补,因为主客体都不存在。这跟焚烧橡胶很相似。软绵绵的橡胶烧得又黑又硬。所谓不安就是如此。橡胶的分子结构变了,火中的橡胶有很强的重组分子结构的能力,变得越发坚硬,但到一定时候便会像松软的石头,碎成沙粒。这正是自我改编的分子结构常遇到的一种陷阱。时光因恐惧被剥制固定,天花板熏得发黑。这是一个纵横无际的不祥之渊。在被剥制的时光里,火焰时而冲天,时而低旋。然而,风烟皆无的一片死静,像一种尖锐的哨声似的沉寂,如铁钉深嵌在墙上,凝然不动了。深渊像张破年历,即使微风吹过也会乏力地飘摇着。不安而空虚。是谁,是什么在不安和空虚呢?是否不安才空虚,或者空虚才不安呢?不知何处换风机发出很响的“嗡嗡”声。蓦地,不知从谁的记忆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张脸,带着不安的表情,举目四望空无一物的周围。置于炉盖上的木块变黑了,“卟”地一声,吐出一缕淡淡的白烟。这气体一下子抹去了一切。不安,看来像不安,不安是千真万确的。

7

昏暗的小巷。巷底可以依稀看到旅店的招牌,呈长方形,有些斜,竖在电线杆旁的墙头上。阴沉的街灯勉强照在涂得厚厚的黑字体上。即使招牌跌落在地或灭了路灯,也不会有人感到意外。不过眼下还暂时竖在那儿。在微弱的照明下,黑黝黝的高树、屋顶和墙,像许多蜷缩的灰色大兽,随时准备抖落身子徐徐走动。不过,这暂时不会。倒是右后方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走过来。他们搅在一起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四、五名男子强拉着一名男子。灯光依然黯淡,听不清说话声。

“我的话听清楚喽。算你倒霉,在劫难逃。你想逃就逃,没人拦你。”

他们继续从右往左走去。其实,他们在原地踏步,只是后面的背景从左向右缓缓移动而已。他们走得非常别扭,但人们还是充分意识到他们正忙着向某处走去。虽没刻意追求,但这些可笑的举止似乎在强调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你也知道我们不会轻易饶了你,所以,你要乖乖地跟我们走。这对你有利。”

他们中的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喘着气大声嚷道。由于他们簇拥向前,难分前后左右,所以无法弄清谁在发话。或许他们有意虚张声势,不暴露自己。他们惟有脱离群体,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背景依然从左向右移动,灯光不觉亮些了;背景也从小巷渐变成热闹的街头,被他们强行的男人的模样也清楚多了。他拽着他的裤腰裤带,有时也作些顽强反抗,但对他们无懈可击的组织力束手无策。他无奈地走着,想停下来看一下四周,但他们又拉又拖,扳手臂,拳打脚踢。他继续走着向周围张望。后来,他们突然都凝固了,一丝不动;那被拽的男子逃到舞台前,开始了长长的旁白:

 “我在单独坐着喝咖啡,心情有点忧郁,心里杂念丛生,陷入一种无可言表的孤寂之中,内心的沉静折磨着我。忽然,这沉静抬头向四处张望,阴森的孤独黏在我身上,把我团团围住。这是刹那间的事情。我造就的孤寂背叛了我,不问青红皂白抓起我,跑向不知何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且可以肯定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摆布我,就像打扫咖啡杯碎片。我伤残吐血,他们也不会在乎,所以,我首先得自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辱骂殴打。话越说越长了……”

说到这儿,他后面几个一直凝固的人突然活了,懵懂地东张西望着。前头的人犹疑地伸手乱摸,发现他想继续说下去,便直冲过来,紧紧拽住他,还拿手帕似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旁白中断了,但背景照旧移动着。

“我们白等到现在了,我们怎么不知道抛弃自爱和自尊就能自动得到巨大的幸福呢?”

他绝望地挣扎着,好容易张眼察看了一下四周。他们正把他拖进一辆事先备好的汽车里。这时天已大亮,偶有行人从旁不在意地走过。他倾其全力挺起身子,用已获自由的嘴大喊救命,可是,没等他喊完,树桩般强劲的手堵住了他的嘴。行人们朝他瞧了一会儿,有的还上前,手扶镜架端详着,随后似乎有了某种结论便点头离去。他的脖子被掐、手臂被扳、双肋挨戳。经过一个阴暗的角落时,他们开始狠狠揍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用领带在他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并往上勒,像吊在绞刑架上。他用脚尖抵住地面,像沙袋般晃悠着。背景不再移动了,他被扔进一个时空皆无的空地上。他徒劳地挣扎着,似乎想让背景重新移动。他们拳脚相加,用膝头和胳膊肘打他,不断地发出钝响。在这时间凝固之地,他们的行为,不论打人或被打,都被处理得极其简洁,带着喜剧的夸张,因而更叫看客毛骨悚然,更具非人的意味。最后,他们扭成一团,反复着极其简单、无味的打斗动作。这时,低沉的乐声从下方升起,从背景上方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这声音的轻重缓急多少影响了他们的动作:

“瞧那亿万人类,他们充斥山野和旅社,醉醺醺地挤在独木桥上。猛兽知道自己凶残,所以固守自己的领地,离群索居;熙来攘往的蚂蚁,不顾人类践踏它们的巢穴,继续过着太平无事的日子。所以,请你们再次睁大眼睛,瞧瞧那数不胜数的人群吧。他们吃喝不止,占据油漆未干的房屋,站在自动电梯上揉着酸痛的腰背。这不是犯罪吗?我只能用犯罪二字加以形容。再想一想他们心中沸腾的思想,那些乱糟糟的、错综复杂、肆无忌惮、自生自灭的思想。那是何等的罪恶,那是地道的罪孽。种种罪孽正从人们脑中喷薄而出。他们头脑沉重,步履蹒跚,两眼充血,掌心发烫。他们的五脏六腑在折腾,舌头像吃了辣菜火辣辣的。所以……”

朗诵似断似续,没完没了。乐声已停多时了;朗诵的声音渐趋和缓,代替了背景音乐;朗诵听不清,但整体上还算悦耳。他们暂停施暴继续缓缓移动,仍拽着他的领带和裤带。他们加快了步伐,背景的移动也加快了。他们经过房屋建筑上了陡坡,进了灌木丛里。突然,他们的动作不约而同变得笨重无力,拖着拉着爬上山陵,水平构图的背景换成了垂直构图。舞台上的所有东西也随之突兀而起。他们忽左忽右地穿行。照明又暗了下来,那嘟哝不已的声音也没有了。当然,背景也早停止了移动。眼下,他们得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了。原本平面的背景,忽然变成立体的,不时地挡他们的道。他们东倒西歪地走着发出的悲鸣与呼叫逐渐扩大,很快充斥了舞台上空。随后一切就嘎然而止了。

凡事都有心想事成的可能,但仅仅是可能。总之,至少眼下,我可以给你们一切希望。不过,得有个条件,即刚才我的承诺仅限于跟我有关的事。我再说一遍,从现在起,我将实现你们对我的希求。这让我觉得我像个昭然若揭的骗子,或者一个笨透了的蹩脚魔术师。究其实,我和他们并没什么两样。当然,这样说不妥,不能这样说,不如重新说。不知为何,我每次讲这类话,都感到背痒、下身沉重,令人不快。当然,我知道欠妥,但我就那么说,别无其他理由。我的话像一块块光溜溜的鹅卵石,只能堆而不能叠。我感到羞愧内疚,不是滋味。不过,自我批评就此打住吧,因为毛病不仅仅在我的嘴上,也可能在我的头和心脏,甚至在下腹和臀部上。

世上有数不清的有关人的分类标签。首先,有这样那样数不清的主义,及其诸如此类的数不胜数的主义者。当然,还有代替固有名词的各式称呼、标签或分类名,例如性变态、闭锁恐怖症或幻想家等。我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们,我完全不在乎给我贴上那许多普通名词中的任何一张标签,并当真。随你意、任你选。说坦率点,我请求你们随意叫我为什么主义者、患者。这是拜托,是真心的盼望。实在不行,就叫我偏食主义者或动物过敏症患者,也没关系。我也会尽力做一个偏食主义者,眯起眼睛环视周围;也愿意当一个动物过敏症患者,对动物的毛和气味作出敏感反应,同时跟动物一样,哼着鼻子,竖起双耳。

我时刻在想:我的人生是否走错了道?我常常不理解甚至不能容忍我自己。我为什么在这儿而不在那儿?为什么以这儿的视角和理论,望着他处并加评判呢?但是问题不在评定他人,而在于那样做会完全暴露自己。所以,我一直想把自己来个兜底翻。所以你们叫我什么主义者、称呼或别名,根本就不必在乎这是否挖苦我,或者给我打上不可磨灭的烙印。我一旦被命名,就会全身心地当那类人。坦白地说,我不知道我的真面目,所以,我无法抵抗自己,而且也没那意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生活中的斗争,对我而言,抵抗和斗争并不是一回事。我面目不定,仅表示自己指望什么,而不是否定自身的空虚作为。我要从根本上跟威胁我的不定性、随意性的一切环境与倾向斗争到底。

然而实际上,不管我竭尽全力想当什么人,最终都不能如愿。我不回避这洞若观火的事实。我将屡战屡败,但我仍会东山再起,直至粉身碎骨。一步登天的欲望,使我身心迸裂,炸得像玻璃碎片,狼藉一地。这完全可能。我进而想:玻璃的自我炸裂会保护其他许多东西。玻璃的易碎性,稍碰即破的事实,对维护世上许多东西大有好处。易碎物的破碎状,由此而来的小心警惕,正是我的真面目。

我也曾这样想:我把自己淘空填入其他东西,让体内沸腾着其他各种类型的生活;而后我变成一个试管,进入圆心分离器。分离器快速旋转一段时间,让我心中的混沌无序有了新的安排、新的形态。我向往这一新形态。圆心分离器会告诉我,我该把重心放哪儿,全然不在乎旋转时的眩晕与昏暗,况且静观这世界,也让我感到莫大的眩晕与昏暗。静观时的昏晕兴许会在旋转中消逝。如果走运,我还能感受到兴奋昂扬的喜悦。

所以,我再次拜托大家,请你们用任何名称呼我,即便叫我弗兰肯斯泰因或唐·吉诃德也没关系;我也慎重地想到,当你们接受我的请求时,你们也许会敷衍了事,心不诚意不切,但不管你们动机如何,又如何称呼,我会审视你们命名的我自己,即使那是一时的玩笑。我一旦被命名,就会拥有另外一番模样。从这意义上,我也请求你们回顾一下你们迄今为止的自己,就如我反省自我一样。这有点贼喊捉贼的意味。我不在乎别人如何叫我,可你们要那样称呼我,是否想落入我的圈套?决不会。你们只是观望着我,一个圆心分离器中快速旋转的试管而已。如果你们对其结果抱有一定的好奇心,那我就很满意了。然而,不知何故,我置身其中的分离器却停不下来,最后把我的一切抛到了空中。我心想,我为什么被称作受害妄想者、恐高症患者、快乐主义者、劣种呢?我苦思冥想也白费,我继续在旋转。作为人类个体,一生下来就得完全承袭成人的知识,赋予那遗传以某种性格和最低助力,可我却无视人类想有所作为就得从头做起的真理,妄图一步登天,结果被离心力搅得毛发全脱,永无止境地旋转着。

这一眩晕使我多少有了一些清醒。在目前状况下,对此清醒,我只能作些无条理的生硬的描述。刚才,我信手收集了若干名称。有些人认为某些称呼是他们的专利,并深信如此;有些人则以为于己无关,采取了先验主义的立场。然而,我却不能。我既不能摆脱其中任何一种称呼,也无自信当之无愧,如同我既非快乐主义者,也非性变态一样。从我使用的意义上,这两者有天壤之别;但为心安理得起见,也没有区别的必要。总之,我把一切名称捏成一块又大又圆的面团,在那黏乎乎的面团里,人们毫无偏见地检定我的位置,同时不妨怀疑各自的称呼;到最后,那面团也非起个怪异的新名称不可。我虽然身在一统体中,但仍感到他们各自拥有的现实和非现实的帽盖与重量。简言之,我们为赢得某种称呼不遗余力,或者为了摔掉某种称呼而装聋作哑,但二者的理念却相差无几,都是束缚自己,强迫自己。因此所谓名称便成了我们脖子上的肿瘤。常言道:欲速则不达。不管你们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什么肿瘤贴在我身上,让我的脸上挂满了各式肿瘤,结果都不重要。

至此,拼命旋转的分离器渐渐慢了下来。但我所在的试管中,你将看不到按比重分类的称呼,一无所获。那我该从何寻觅自我呢?我在思索我的称呼,指引我走向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真正称呼。如今我向何处去?存在那样的大地和风土吗?如今我该怎么称呼自己呢?剪不断,理还乱。如果我说,世上一切幽灵般游荡的名称皆属于我,同时又不为我所有,那么人们的心里自有灵犀一点通。然而这种灵犀只是杯水车薪。我一如既往,痛感到自己的声音孱弱无力。羊鼻也会冒出微弱的鼻息声。我应该闭嘴了。沉默可以让我得到充分的休息。

9

“乘此机会,让我说点有关你的自尊。你以为你所谓的自尊心是正常的吗?(他咽了口口水,沉吟了一会儿)我看你是对一切世事都想自给自足,是个名副其实的自给自足者。打个比方说,一个山区农民为了弄点海货,带着土产品到了集市,心里却对自己不得已而为之感到愤懑不已。我承认这说得有点过分,(他双臂过胸,随后又垂下)因为这在现实中几乎没有。不过你以自尊为名,把自己囚在自我的个体框架之中,一碰到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吓一跳,到何时这才有个了呢?(提问之后,他若有所思,做出难以捉摸的表情。随后正色望着对方)”

“简单地说,你刚才谈到鸡毛蒜皮的事儿;据我的经验,越是伟大的精神,越不会对琐屑小事等闲视之。而且,大凡这种精神跟现实有着非常实际的关系。我没说我属于这类人,只是有这种处世志向而已。最近,世上充斥这样一种不正常的风气:人们随意给世事标上等级,完全蔑视低位之物,滥用其阶位暴力对付他人以至自身。他们认定自己在阶位金字塔中的地位之后,对上下及四周随机应变,作出神速反应,并自以为他们正在认真地生活着,深信他们正确地理解了世界及其走向。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精通修辞法。他们不能很好地表现我国语言中敬体体系所具有的现实特性。

“从他们的嘴里,因对象的不同,可以同时说出彻头彻尾的简体和至尊体。不仅是语体,体态、表情、语气以至外貌,全都用来有条不紊地表现自己的地位与序列。这算不得高尚。因此,他们最终堕落成一个自己树立的序列塔中偶然的附属品。更糟的是,他们常以为这极其正常。”

“(他一手摸着下巴和下唇,扬起脖颈,瞅了对方一会儿,又垂下了目光)平时,我以

为有话说才会说话。这次也不列外。您因自尊排不进一般阶位序列之中,所以你要另起炉灶不是?(他用右手开始在空中划圈圈)您认为完全破坏社会根基的序列,或者按自己的方式随意更换这一序列,是可行的吗?人类世界自有其必不可少的无从消灭的罪孽。它们即便被斩草除根,也将死灰复燃。(他说话时,上半身一会儿靠着座背,一会儿又离开,脖子上不时凸现出粗筋。)”

“您的想法不过是一种常识,一种失败主义的常识。是的,那也许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照旧。不过,从根本上捣毁序列体系的事业,也可以由组成社会的个体去完成。这时的个体不是个人主义的个体,而是代表人类的普遍个体。(他茫然瞅着对方,手指神经质地躁动)我知道,这话有多虚妄空洞;然而,对那些以自己的标准无视凡人琐物的狗屎堆而言,理想是不存在的。他们是狗屎,连同他们的看法全是狗屎。(他看到对方目光来回不定,便不再说下去,把上半身深埋在椅子里)”

“听说,你们这类人的忍耐力非同寻常,超乎绝伦。但今天的表现并非如此。按您所言,坐在这儿的我,难道不是一个可以反思的能动的主体兼个体吗?您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生我的气,这又为什么呀?”

“(仍舒服地坐着)懂得发火也很重要嘛。我此时的怒气并非指向您本身,而是对着您反省的可能性这一点上,虽然人们有意视而不见。”

“在我看来,您的忍耐与愤怒完全不能分开。两者都是极其生硬冰冷的东西。既然说尊重个体,那为何不言温暖与柔和呢?我们不是特别需要柔和吗?不仅为了销熔垂直固定的序列体系,而且为了避免在上面重建巴别塔之类的东西。况且,不管怎么说,人类的本性……”

“(两个手掌按在小几上)一般地说,人们面临某种局面,意识到自己有些游离于核心之外,就爱用一般的原则理论来乱套。刚才也这样。自古就提倡温和柔韧,理该如此,这也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其实,这些话说得太多太烂,只是人们用来隐蔽事件真相、从而掩盖自身立场的狡诈伎俩而已。”

“您用严谨的理论来掩饰你的说法。简言之,你认为获取柔和的过程决非柔和,可那样获得的柔和能柔和到哪儿去呢?当然,您会说我使用了惯用的反语法,不过,我看着你,就自然想起了磨破的鞋。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认为自己走错了人生之路?这正是自尊心在作怪。您似乎让您的人生与自尊决一雌雄。您知道吗?只有懂得失去的人,才会懂得热烈的爱。自尊容不得失去爱,因而决不放弃爱。就是这个意思。所以,热烈的爱是多么自私呀。不管你错与对,人生之路你只能走下去,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所以我别无他法,只能从我的视角看透这世界,如此而已……”

“(放在桌上的双手举过脸,看到留在那儿的汗津津的手印,便垂下了目光)妙!看来您总记着兵书上的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一直在混淆事情的是非主次,在浑水摸鱼,巧妙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对最低损失也作出了病态反应,竭力死守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您那儿不存在所谓的自尊。在您看来,世界已一分为二。一方是所谓所有者,他们多多益善,捍卫既得利益,或不愿被夺去所有物;另一方是所谓无产者,他们设法过日子,夺取所有者的东西,或跟他们一样富有。你们用这种简单的两分法思考问题,拿以一般化伪装起来的横冲直撞、变幻莫测的理论,来实现自己的欲求。这种人正是我们的最大敌人。您不妨这样考虑:为了您真爱的对象,与其让出自己的位置,不如坚守自己的自尊,最后倒可能是爱得更完美。我所爱的人,也许正希望我在她面前坚守自己的自尊,哪怕因此爱情受挫也在所不惜。(他用手擦桌上的手印,但手汗不断,便沮丧地擦个不停。)”

你向往本质、寻找本质吗?那首先得穷本溯源。而且对我来说,那必须在醉酒之前才行。你可不要把我说的当胡话,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说回到源头跟寻找本质一样难?那当然。难道不对吗?为了享有源头,我们得寻找本质的东西。你看这样如何?在目前情况下探明源头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来看看结局。对不起,我说得有些吓人。怎么办呢?我酒还没醒呢,不过头脑还算清醒。说到哪儿啦?对,在谈结局。哲学思考也罢,物理实验也罢,面壁坐禅也罢,随你的便,只要思考对头,那就会看出一些具体眉目来,到时就可以把根源和结果一网打尽。可是,你记住,人类手中没有把这两者永远串在一起的绳子,人类得不断反复这一行径,不,这一行为。所谓本质就包含在这种行为之中。

你以为我是醉后胡言吗?可是,你怎么会突然扯起本质来?是否突然觉得自己浪费时光,想变得更真挚?你是否在装疯卖傻,跟我这样的人聊这个?你要我把刚才的话说具体些吗?你是说我水中捞月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瞧不起我,因为我无所事事,为了寻找某种具体东西而因小失大?好,就听你的,让我们谈些摸得着、嚼得上的东西吧。

虽说,我自己也无法断言,但我想告诉你,通过相互交谈即可穷本溯源。也就是说,你要看着他的嘴巴就行。话不就是出自嘴吗?别笑。就是笑,也得面带深刻的表情。当你静观嘴唇的变化时,你会时时感到莫名的不洁或者相反。这时候,你心中会无限感慨:它们的变化是何等美丽呀!你可以把对方的话当作耳旁风,这才是重要的。你不妨进一步联想其舌头和喉头,而后就得看是谁又作何努力了。你就这样从眼下朝源头方向倒退,你会不觉间获得某种观照,并被吸引过去。所谓本质还能有什么?在此期间偶然碰上,便是本质。我想起一

位性格怪僻的哲学家曾说过:为同时代人所无视的痛苦,便是最本质的痛苦。这话有多层意思。但在这疯狂的世界上,如果把根源同结果割裂开来,那么,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在就等于是台风眼,而台风眼原本是个空洞。就是说,我们生活在空空如也的当今时刻,却在大谈根源和结局,论是道非。

下面的话,才是我想说的。你常想,是时间带动世界,时间是惟一的实体。我不想就此展开讨论。你觉得时光像把锋利的刀,在你的细皮嫩肉上,留下吓人的伤口。借用你喜欢的比喻来说,时光就像胡里胡涂的唐·吉诃德;而“滴答”作响的钟表,便是那匹驮着变化无常的主人横冲直撞的老马,或者是追随疯主子云游四方、气喘吁吁的桑丘·潘沙。你渴望在这时光的旋涡中来个急刹车。我知道你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超过一百公里行驶时,常渴望踩下刹车板。尤其从反光镜看到后面有车尾随,这种冲动就变得特别强烈。其实,你并不想干什么。于是,你不得不多次把车停在路旁呆着。所以,你近来莫名其妙地关注本质,也正是这种逆反心理的结果;但你也没有因此释然,可见没那必要,何况你也没有这种紧急需求。你别在反省之网里陷得太深,并非反省才能引导生活,生活也不因为一时的反省变得更加美好。诙谐地说,反省本身也可能存在根源和结局的问题。

现在回去吧,没什么可惜的。我将永远留在这个位置上。我已无话可说。最后拜托你:把身心诚实地交付给来自深处的变动。待到有一天,当你的过剩的反省平息下来时,再来找我,和我心平静气地交谈吧,我也会那样的。再见。

此刻一过,记忆中还会留下什么,将来能记得今天什么呢?就算将来有记忆,可记忆并非天长地久。所谓将来,是从现在到哪年哪月呢?至多一年、两年,也许不过一、两个月罢了。如果我醉意未消,那么记忆也许过不了一、两个钟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重要的是我现在拥有,不管它最终是否会烟消云散。是的,虽不知哪年哪月,但一时的刻骨铭心才是重要的。

然而,将来我能记得这满眼景像中的哪一样?是那以细绳高挂在天花板上颤巍巍的枝型吊灯,还是那位双腿搁在酒杯狼籍的大理石桌面上、身子深埋在扶手椅里的朋友呢?有朝一日,当我回首今日时,还能否清晰或依稀地重现他又醉又睏,半躺在椅子上的情景呢?在我看来,这只能出于偶然。周围的一切便由此展开了你争我夺,说角逐也不为过。但这只是表象,其实是我脑中的混乱在外界的反映。我在此喝酒已喝了足足五个小时了。杯中的威士忌弄湿了我的手指,留下一点凉意挥发了。我的日子也一天天挥发,留在我记忆里的,也不外乎是这点凉意。

不时有人来摇晃我的手臂或肩膀,有时摇得我一阵疼痛。我酒喝得越多情绪越糟,这是因为酒意镇不住我的欲望和执着。我心里明白这一点。大家竭力让我明白我有过多的欲望。我至今才懂得他们何以要这样做。换言之,我同时理解了我和他们的欲求。不过,有时看来,那也算不上是欲求。借用他人的话来说,把我眼下的经历经验跟将来对现时的回顾或记忆重合在一起,只是一种焦心的热望而已。我是说在目前。所以我变得急躁,再次蠢蠢欲动。

我的右肩像挨了打似地剧痛。在我看来,我的记忆力相当差。凡事只记得一个大概,往事容易被抽像化,稀释,经过时间的勾芡结成了一锅稀粥。记忆向人们提供土壤和风水。记忆是人生的一种设计程序,而记忆力欠佳者,则不得不一再从头开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没记忆反倒更自由些;但是,他得花更大力气、消耗更多的卡路里,并经受更大的混乱和新错误。所以,他想索性来个一锤定终身。虽说这不可能,但他不愿在时光长河中随波逐流。所以,他被钉在一处之后重新拔起,又被钉在另一处。这样周而复始。这样的人叫作自由人吗?此时此刻,我希望被钉死。我希望有谁或什么东西,让我头朝下,倒插在这坚硬的地面上,用锤子猛击我的脚底,使我深入地底下。我之所以扎根现实并展望未来的记忆,意在强调我无法融入当今现实,是一种进一步反省需求。然而,从我所使用的宏伟而徒劳的词语中,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种个人无望而浮夸的欲望而已。

在我眼里,那边我的一位朋友对我无力的微笑,像一件遥远的往事依稀可见。必须摆脱时光的理论。我不能再上他们——用时光伪装的家伙们的圈套了,尽管最后只留下空洞的仇恨。我的手蓦地从那渺远的过去伸将过来,向现今的我举起了酒杯。经过多次徒劳的手势,我才接过了那来自过去的酒杯。杯中的肉桂色液体将流向何处?大地坚硬如铁,滴水不漏;水在地上积存一时之后,被蒸发到弥漫潮气的天空中,何况是自有挥发力的酒精呢?来自过去迷途的亡灵在跳舞。那么,身在现实中的我就确定无疑的吗?我怎能这般自信?若果过去通向现在,那么这儿有没有未来呢?有的话在哪里?烛泪流满了烛台。如果我用将来式记叙这烛台的话,未来是否就在其中?如果未来不在此,或者我不曾见到,那么我必须记忆出一个未来来。这是势所难免的事。而势所难免跟未来的概念颇为谐合,我无可奈何地记忆未来。熄灭的蜡烛上,飘起一缕烟,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刺鼻味。

我们筋疲力尽地躺在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酒液从一个伏在桌面上的朋友身上的毛孔中流出,弄湿了一地。它渐渐流满桌面,跑到边角,望着下面估量高度,等到更多援军到来之后,就猛地纵身跳下。屋内只听到有规则的滴水声,静如一潭死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伪装、欺瞒和记忆了。在此,我该当何人何物呢?是当那挂在墙上的画中裸孩,还是泡在桌面酒水中挣扎的烧剩的半根火柴?抑或是化作杀气腾腾的目光,扫向对面醉意正浓的友人?若变成一只室内拖鞋又如何?当然,变成那女人高耸在低领之上的白嫩的肩膀也未尝不可,又有

谁会反对我成为脑中像蜂群嗡嗡作响的醉意。如果我变成我那友人——他正反抄邻人的手按倒桌面上——额前的一绺头发,又会怎么样呢?然而,我已无可记忆,也成不了任何东西。何况我该离席了。当我起身的一刹那,突如其来的眩晕,以其利齿猛咬我的颈背。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变成躲在身后的眩晕,带着被眩晕焚毁的肉体,像酒精气化飘然而逝呢?哪怕重新撞回人造大理石地面上,哪怕成为烧得滚烫的煎盘上的鸡蛋,而且被人永远遗忘,我也将在所不辞。

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意识到被盯了梢,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生活并没因此发生什么变化。当然,跟我们原先的相互默契相比,我们的行动多少有些不协调、散漫和山高水低。我们非常清楚:这是盯梢者所致。为了不留尾巴,我们的行为自然变得有些慌乱、古怪。不过,也没到丢人现眼的地步。我们依旧谈论着方便面的滋味,调门忽高忽低。我们之中的两个朋友一如既往,每天一大早便起床面壁打坐。按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正在用脑顶的百回血把气送至全身。然而,这些努力安抚自己、不让自己无端恐慌或浮躁的氛围,逐渐冷却了下来,因为我们之中有人相信:跟踪者已经抓住了我们的把柄,要揪我们,令我们感到沮丧不已。

当我们各自打发白天的时光,晚上与世隔离、聚集一堂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快活。我们无端闻到各自身上发出的甲酚或阿摩尼亚的气味,直捂鼻子,似乎盯梢者从冥冥中渐渐显出了自己的身影。但如同廉价推理小说,我们谁也没感知到他的存在,这自然引发了集体的神经过敏,有几个人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跟踪者幽灵般尾随我们、监视我们,叫我们感到毛骨悚然。有几个人坦言道:跟踪者像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机。他们也明白:他们得的正是遭人侦察的典型的被害意识症。但问题是他们对此束手无策,而且他们就是我们全体。我们对典型都神经过敏。所以,我们经常恍恍惚惚地听到铁蝈蝈、铁知了或铁蟋蟀的鸣叫声。当然,这是我们想象的监视器镜头移动时发出的声音。明知这是幻听也于事无补。不顾再三的失败,我们仍翻箱倒柜,寻找铁蝈蝈、铁知了和铁蟋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再唾沫四溅,拿不痛不痒的凡人世事打发夜晚的时光;那两个气贯百回血的朋友,也中止了每天清晨的修练;我们回家的时间也时早时晚,不再一致了。一句话,我们的与世隔绝的状况,陷入了决定性的危机之中。

尽管如此,跟踪者仍在暗中有效地监视着我们。晚上我们聚在一起,他也在门外通宵徘徊不去。盯梢的可能不止一个,很可能跟我们一样人数众多,而这又无法确定,所以大家不必是耶非耶地浪费睡觉的时间。有一天晚上,大家正在默默地吃晚饭,突然几乎同时意识到,我们都是一台台监视器,正在相互监视偷拍,所以先是相互睁大眼睛张望,而后放下碗筷离开了。虽说大家避免相互对视,却离不开那块小地方。临睡,我们不知道把脸搁在哪儿才是,真是羞死人了。后来,我们的神经过敏益发严重,会随时随地条件反射式地回头张望,以便确认有无盯梢或监视器,明知纯属子虚乌有,却仍然眯着双眼寻视着。我们虽然常备不懈,但监视器的镜头和跟踪者的眼睛仍随处可见,哪怕是在洗手间,它们也会透过光滑的白砖,用特写和变焦镜拍下我们的生殖器,使我们战栗不已。我们不仅被隔离,而且被监视着。怪不得有人自弃道:盯梢和我们相互的监督,把这儿变成了一座大监狱。其中,老人是无期囚犯,而早死的成人或夭折的少年则是有期徒刑者。大家听罢,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何况当时年龄各异的我们,正想着各自的存在理由及其对方的存在价值而变得心绪低劣。照那位朋友的说法,我们是自我调整刑量的囚犯,只要想溜,即可走人。我们拥有对自身的裁定权。然而长寿属于多欲,活得越久,他的罪恶就越深重。那老头犯了什么大罪迄今还关在此地呢?我们不分老幼青壮,不得不长时间对照自己,细细咀嚼个中三昧。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大家下班聚在一起,正忙着准备晚饭,突然从四面的门窗涌进一股股白色气体。大家惊慌地关紧门窗,拉上窗帘;但我们租赁的房屋过于陈旧,孔隙不少,屋里很快烟雾弥漫。富有刺激性的气体直冲我们的鼻子。我们都吓呆了。听说,在世界某地,不也发生过把人关起来,排放汽车废气,把人折磨死的事吗?念及此,我们全体狂乱起来,大叫着跳下楼梯,向外冲去。所有通道都被烟雾紧裹着,我们用手巾堵着嘴,边咳边摸索着楼梯。终于,监视器启动了攻击程序,或者说跟踪者蓦地原形毕露。我们心里很清楚这一天终将到来,那么为什么袖手旁观而终遭此劫呢?如今回想起来这想法很自然,可当时却是我们的错觉。因建筑物周围有些草地,管理员就撒了大量消毒剂。终于在一个无风的日子,消毒剂越过墙头,把屋子和通道灌得满满的。待到真相大白,我们感到虚脱,啼笑皆非,不禁对自己感到恼火:难道我们的被害意识竟到了这般地步了吗?我们禁不住摇头,有的还捶胸嗟叹。大家都真切地意识到,一种悲观之兆像那消毒剂,侵入了我们的肌体和五脏六腑之中。很快,这种可悲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从此,我们身上的甲酚气味更浓,心情更黯淡了。同时,监视器和跟踪者的眼睛也不懈怠,继续紧紧地掐住我们的脖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在他们假像或真实的攻击面前落荒而逃,暴露出我们极其虚弱的面目。我们最怕的,正是我们不堪一击这一点。总之,我们将越发变得恐慌,最终在莫须有的监视器或隐蔽的眼睛面前低头认输,或者再次陷入集体歇斯底里之中。

于是,我们终于决定解散,不再聚在一起。一旦作出决定,大家的心情也轻松多了。但老实说,这等于宣告投降,我们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因此,对我们的最终抉择,有人作了这样的自嘲:有人曾说,我们是自觉服刑的囚徒。那么,我们现在决定解散,就等于砸牢越狱。这话虽说得有些幼稚,但大家一时肃然,低下头或遥望天际。然而,先有我们相聚一处,而后才不觉间有了监视器,才有了四处张望的跟踪之眼。这多少是真实的。正由于我们聚在一起,才会有监狱;正由于我们想守护什么,才会陷入它的陷阱;正由于我们想主张什么,才会撞上暗礁。我们指望什么,什么就成了陷阱。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现今自毁牢狱,就是另一个自掘的陷阱。我们将全力解散,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最终相聚一起守卫自己,也为了伸张我们自己。

他开始盯梢纯属偶然。他没想到盯梢是件快事。黄昏时分,他干完一天的活儿,便留意一切映入他眼帘的东西,定下当天跟踪的对象。但严格地说,他也不随意选定。首先,他坚决反对自己这么想。按他的想法,不是他任意找人暗中尾随,而是有人需要他去悄悄跟踪。换言之,一到晚上,他便化成一滩水,流到洞穴或凹地里,在那儿静静地呆一阵子,随后重又悄悄回到原处。在一般情况下,他主要跟踪眼望脚尖走路的人、走路双肩晃得厉害的人和甩开双臂、不时撞行人的人。他们明明知道他在跟踪,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故意露出他们的缺点或破绽。于是,他更频繁地跟踪他们。他穿过阴影,拨开人群,通过橱窗的反光观察路对面,忙于拦车追赶,或躲在暗中屏息凝神,无端地看表、抽烟,无缘无故地向行人讨话说。

有一次,他跟踪过一个中年清道夫。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这位清道夫把地扫得尘土飞扬。这是他第一次盯梢。他隔着一定距离,默默跟随其后,待到清道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坐一个多小时市内巴士回到又矮又暗的家,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上,沉入尘土弥漫的梦乡后,他才浑身疲软地在凌晨时分回到家。从此,他便有了跟踪别人的习惯。

他跟踪过许多各式男女。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长着马脸的青年。他什么也没想,便跟随其后。那青年的脸看来与马无异,而且他的步伐也使他联想起马的动作来。马脸青年住在郊区二层住宅的楼上,想必是他的工作室兼卧室。他跟着青年进了楼内,站在门外昏暗的楼道上,把耳朵贴在人造板上倾听。屋里传来青年不断走动的声音,想来他正面带复杂而焦虑的表情,在屋内来回走着。他一直反复嘟哝一句话:把时间绷紧,像橡皮筋,这才是惟一活下去的办法。对,对。年轻人干枯的声音相当凄惨。他听了许久,才离开了那儿。他回到家累极了,却睡不着,走到居室,模仿那青年的嘟哝,徘徊在合塑地板上。值此,他对自己的盯梢行为产生了疑惑和畏惧心理,但已难以解脱,况且尚无打消它的念头。

他还曾跟踪过一个面带病色的年轻女子。跟踪多时之后,她进了一家综合医院。过了许久,她出来了,脖子上绕了厚厚一层绷带,坐上一辆等她的轿车。他赶紧跑上前,隔着车窗问她得了什么病?或许她喉痛回不了话,或者对这无端提问摸不着头脑,光睁大眼睛瞧着他。司机朝后张望,她用手势告诉他开车,于是,车子抛开他的手开走了。她大概做了扁桃腺切除手术。他的跟踪也就告一个段落。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所以等她走了以后,他仍有许多时间闲着。他全然记不得自己后来做了些什么,可见他已把日常生活全部献给了跟踪,或者说跟踪维系着他的日常,他只是别人生活的影子或轮廓。但是,他的跟踪并非总局限在个人猥琐的层面上。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看到路上一群人醉醺醺地站着,兴许为了尽兴,他们又拥进了就近一家酒店。他坐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桌前,细心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耳听他们的一言一语。一个男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捋起袖子,猛烈地晃动着双肩,大喊道:

“让无罪者举起石头砸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那好,我来砸,可我是个罪人!这是事实。不过,我还是要举起石头先砸,然后,你们再用石头砸我,砸我的罪过!但砸我的人得先做好被砸的思想准备。这在近来可称得上是一种真正的勇气,因为人不能以罪治罪。那些满口谬论、故意模糊事情真相者,本身就是罪人。我们不能受人迷惑而忘了他的罪孽。首先,用石头砸一切罪孽,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罪;这样,总有一天,我们只为了砸自身的罪,才拿起石头,才能消灭那些厚颜无耻的家伙——他们掩盖自己的罪恶,只顾举起石头砸别人——否则,他们将永远砸我们。耶稣就因为说了这种冒失话,结果也被砸。这是同一个道理。”

他听罢,迷迷糊糊的脑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为了听清他们的交谈,他的身子靠他们更近了。他们肯定会带他进入一个不曾预料的境界之中。他之所以跟踪他人,正是由于他常受到这种脱胎换骨的冲击之故。

“那么,什么叫生活?我们的生存又为了什么?我们的环境变得太紧迫了,而对这紧迫环境的情况分析,却只凭感觉来完成。你犯的正是这种谬误。绷得太紧,太紧了。”

这时,突然响起了音乐。他只得更专注了。他们的话像好不易通过蜘蛛网的苍蝇一般向他飞来。蓦地,他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苍蝇,为了穿过他们之间的细网,正在拼命挣扎。但基于往常多次跟踪的经验,他知道不会在那捕虫网中呆很久。不觉间,他已置身其中,像苍蝇振翅般开口说话了:

“总得讲理,对不对?简单明了的人,只知道经验主义和统计学的思考。不过,凡事讲理论的人,也不能完全摆脱那窠臼,因为理论不是土壤嘛。”

“去你那倒来倒去的哲学吧。”

“你见过没土壤的种子生根抽芽吗?那新苗是何等完美、自主,因而无比美丽啊!即便外表不佳,不也够可爱吗?”

不久,他离开座位,漫步来到外面。正当他经过一建筑物时,看到了自己映在龌龊的墙面上的黑影。他注视了片刻。他是一颗煮熟的失去光泽的死种子。他无意中陷入一种错觉:他在跟踪别人的同时,也在跟踪自己。他是一个过时的侦探,一个患病的细胞。他本身是一个因病残倍感痛苦的神经细胞,却想去感受外界或内心的痛苦。病体细胞感知的世界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被火灼痛的感觉细胞能感知冰块的寒冷吗?那么,完美无缺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觉间,他在墙上的黑影消失了,代之以狼籍的黑斑。

迄今为止,你究竟造就了什么?我知道你耻于启口。但我仍然知道你满肚子话要说。可你每每粗暴地打断我刚起头的故事,堵住我的嘴,让我非常难堪。因此,我必须对这半途而废带来的幻灭有所准备。你是伦理的,又是反抗的;你是拿伦理反抗,想拥有反抗的伦理。然而,你奈何不得世界,便对自己冷嘲热讽。你说是粉碎压迫,却只顾实现自己的欲望;你说把无数片段连成一片,最后却说,也有保留无数断片的可能。这又基于何种实利呢?趁这既非你的也非我的故事即将结束之际,我一定得告诉你:迄今为止,你曾让我有过许多失望;但让我感到如此失望,却是第一次。这是事实。

第一卷解读

解读朴明爱

福柯(MichelFoucault)MichelFoucault,TheHistoryofSexualityVolumeOne:TheWillToKnowledge,Penguin,London.(Firstpublished:197).把“论述”当作是人类中心性的思考行为。但是他不认为论述是具有巨大意义的行为,反而把关心的焦点放在有关当代与历史的不同和变化的论述上。在这个时代,早已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真理。所谓真理是流动的和变幻无常的。曾经被普遍接受的真理,当时代变了,往往就会悄然褪色。福柯在其早期著作里曾涉及过“狂气”,但后来就觉悟到,在十九世纪的西方社会里是很难找到“疯狂的话题”的。他就算明明知道究竟什么是“疯狂的话题”,却也不能在社会场合公开谈论。根据他的观点,持有特定体系而写作的人,要服从于看不见的规矩和有关那些规矩的“事件记录(archive)”,换句话说,看不见的权力和斗争以非常大的压力起着作用,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如果忽视那种“事件记录”,就会有受到诅咒的危险。

本卷的主人公“他”经常感到,自己说话就跟有故障的调频立体声收音机似的。在正常的环境里成长,且兼具理性和学问的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比喻呢?那就是因为,正如在福柯看来,理性的、经验性的、学问性的教育制度把人关在看不见的监狱或想法的“事件记录”里一样,主人公认为,自己被关在了现代社会里,包括围着自己的家庭的篱笆、各种各样的社会观念,等等。他不非但没有脱离“事件记录”的勇气,反而充满了一旦脱离这些就不能生存的恐惧感。

对《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能经过我的手与中国读者见面我倍感光荣。已经在中国出版过两部中篇和一部长篇的崔秀哲,是一个比谁都疯狂地投身写作的韩国当代有代表性的作家。他二十岁刚出头就开始写小说,如今已经到了中年,一直专心致志,笔耕不缀。他的作品世界好像是在致力于发现照亮一个所谓的“我”,其实是并借此要探究照亮“我”面对的“你”及其背后的社会构造,由此他深入探讨了经由个体体现出的社会矛盾、社会与纠葛,以及个人和社会的冲突。

这部作品的背景是八十年代后期韩国的现代都市汉城。当时,随着经济的急速发展和社会的急剧变化,年轻的一代也经历了意识构造的巨大变革。在这一点上,这部作品比其他作品表现得更为突出。这部作品看起来是在讲述个人的问题,实际上是在探讨社会性的问题。这种通过个体来照亮并透视一个社会的方法,不仅体现了作者的力量,而且体现了艺术的力量。

一般说来,第一次接触这部作品的读者都会认为它极具实验性。但根据我对这部作品的解剖和研究,作者的兴趣首先并不在于什么文学实验,而在于写出平凡生活中许多人的苦恼。一个人无论有多平凡,一生中都会经历许多事件和事故;从社会的立场看,这些凡人的事件和事故很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个体生命来说,其意义却往往不亚于历史的宏大叙事:一首非常重要的叙事诗。在一个个体眼里,一件很小的日常事件,很可能与广大无边的历史、与某一巨大的社会性事件等值。另一方面,在某一时代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可能是一首永不能忘怀的叙事诗或“大片”,但一旦时过境迁,却往往被后人淡忘,甚至变得什么都不是。在这样的视点上,生命个体所经历的痛苦跟社会全体的痛苦是息息相通的。

马路边上有鸽子在飞。这些鸽子是在公害肆虐的城市里勇敢地生存下来的鸟。人们往往只看外表就说鸽子不仅是美丽的鸟,而且也象征着和平,但实际上它们只是一种能在最肮脏的地方以最机智的方式生存的鸟而已。这里的鸽子也象征着人,通过鸽子的命运认知人类的命运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鸽子虽然或者被人用脚踢,或者翅膀被自行车的前轮撕破,但还是全力以赴地寻找食物;有些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往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撞,这也是作者所谓献出生命的飞翔的表现。无需深思熟虑也能猜到,这冒死也要飞翔的鸽子正象征着人类。城市里的很多人不也正在为了寻找食物而在冒死飞翔吗?鸽子埋头于食吃的行为,只要看到有谷物在路边上,那怕有毒,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吃,难道人类不也是这样吗?为了生存,许多事情人类不惜饮鸩止渴,明明知道是毒药,还是会去反复地做。历史地看,人类其实一直在做愚昧的飞翔。

那么什么是城市呢?城市就是人类为了生存所创造的巨大圆形空间。它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依靠科学创造出来的人为空间。当有了自行车、汽车和高楼大厦,许多人为了生计就涌进城市来生活。虽然城市里犯罪泛滥,空气被污染到连呼吸都困难的程度,但人们还是无可奈何地在其中讨生活。这跟鸽子的情况完全一样。不断有警告说,人类因为半自然的科学和急速膨胀的城市化,已经面临着灭亡的危险——这还不足以说明,人类在此之前所成就的,其实都是种种危险的马戏和危险的飞翔吗?

本卷的主人公“他”是一个非常周密聪慧的人。他虽然过着平凡的生活,但一刻也没有忘记自我检讨: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有意义的人生?但是城市无法理解这样一种自我反省的人,甚至没有工夫把他理解成一个正常人,只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那么疯子和正常人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对“他”来说,自己虽然活着,但这种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屈辱。因为他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而是像一只城市的鸽子,在被污染的环境里,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而活着。他虽然也曾在那种垃圾堆式的生活里得到过幸福,但回过头来又会反省自己:我真的幸福过吗?每当这时,甚至连“幸福”这个词都会显得怪怪的。周边的人都认为他是疯子,这意味着城市是在分不清到底谁是疯子、谁又是正常人的状态下发展并走向成熟。

每当睁开眼睛时,“他”就能看到阶梯。阶梯的属性是什么呢?如果你是处在上升的状态,那你上了一个还要接着再上;反之,如果是处在下降的状态,那你下了一个就还要接着再下。“他”并没有逃避阶梯,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爬城市阶梯的奴隶。这并不是在说他被成为名人的欲望所折磨,他为之苦恼的是:虽然是一些琐碎的事情,能否也让它们变得好一些?有没有其他的方法?有没有更有技巧的飞翔之途?如此等等。然而,在他的面前只有阶梯。

“我”这个人物看起来是被浸泡在风土里并被风土所屈服。然而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在此有必要涉及一下有关韩国的所谓“风土人情”。韩国是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也是一个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把集团和社会的团结理所当然地置于个人自由之上的社会国家。所以在韩国,个体作为社会成员怎样才能有技巧的生活历来比个性更重要;换句话说,如果某一个体的个性太突出,那么他只能被认为是疯子。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种观念已经被改变了许多;但在恰逢作者青春期的0年代里,个人的自由意志在大多情况下还是不能被接受的。正是在这样一种“风土人情”里,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之一“我”表现出了强烈的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欲望,这种欲望可以强烈到即便被砍掉胳膊和腿而变成残废,也在所不惜的程度。

“我”是一个以歪斜的姿势生活的人。他不想端庄地坐在椅子上,而宁愿经常以歪斜的姿势坐着,用歪斜的眼神看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愿意以端庄的姿势坐着,端庄地看世界。这几乎成了某种强制性的诅咒。问题的关键在于:歪斜地坐着、歪斜地看这个世界的“我”,或许总能比那些端庄地坐着、端庄地看世界的人更清楚地看到真实。作者非常深入地探讨了这一问题。在当时的韩国,总是会有人告诉你应该这么做,应该那么做;应该为国家做这些,应该为家庭做那些;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反之就是荒谬歪斜的,如此等等。在这样一种完全蔑视以至抹杀个人自由意志的风土人情里,成长的个体其实根本无从判断正确和谬误,以至没有那种工夫。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谈不上追求个体的道德标准,只能按照那种诅咒式的群体标准来生存。这部作品里的“我”或“他”一再以歪斜的姿势坐着分析,到底什么是歪斜的东西,虽然明知这么做要吃亏,却也拿自己没办法。

注意到本卷末尾所叙述的内容,就能看出作者一直在探讨的主旨,那就是:“我”虽然跟许多理念、许多人生活在一起,但真正的“我”究竟是谁?那个被关在国家的试管里、家庭的栅栏里,或所谓大韩民族的风土人情里的“我”,只是一种集团性的存在,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我”。“我”想以自己独特的想法,独特的名字,在跟风土人情没有任何关系的领域里表现出自由的意志,但那种环境并不存在。除非“我”把自己的自由意志刻在谁都不注意的岩石上,否则就很难摆脱风土人情、民族性、国家统治理念和家庭的日常樊篱,做一次完全的自由飞翔。事实上“我”也没有勇气去做这样的飞翔;就算有这样的愿望企图,也仍然会受在这个被腐蚀的社会性空间里生存下去的欲望的支配。

所以“我”所持有的思考前提有其陈腐的一面。他只能如此这般地在城市周围盘旋转悠。他的行为谈不上反伦理,无非是充分注意到了自身的欲望和自由意志;其伦理上的复杂性体现在:每当他表现自身的欲望和自由意志时,紧接着的就是后悔和反省。这既是一个正在分裂者的自画像,又是一个具有双重乃至多重性格的现代人的自画像;既体现了一个精神流浪汉在宗教阙失、理念混乱的状态下寻找安顿之所的旅程,又充满了他在这一旅程中感受到的矛盾冲突和发出的孤独悲鸣。

“他”喜欢在浴室里一边淋浴,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他是一个不在淋浴器下面被水淋着就不能整理自己的想法的人。他一边接受着冷热水的洗礼,一边想着专家们的见解。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规定人们应该怎么活的专家——政治的、法律的、各种小制度的。这些专家找不到普遍的真理,只固执自身的专业性,陷入只属于自己的理论。当他们的见解跟权力相吻合的时候,那种权利就具有效率。专家们认可的真理就是那种真理。

这里笔者想涉及一下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Nietzsche)所谓的“强力意志(willtopower)”。在尼采看来,人类最终除了赋予自身以意义外,什么也发现不了。因为人类具有这样一种倾向,即只有在和依靠政治的权威人士,或依靠指导阶级的杰出人物,或依靠指导性知识的意识形态所要求的“真实”一模一样的时候,才承认某一特定哲学或者特定理论。所以,在起着装饰作用的第一卷里,“他”在无视专家见解的层面上,就已经是一个否定绝对真理、颠覆政治权力的无政府主义者。但是,有谁会接受一个懦弱无力得如同城市里的鸽子那样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真理呢?

第二卷

一、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

她朝一边扭过头去,因为有样东西在那儿强烈地吸引着她。同时,她看到有东西分明向自己猛冲过来。她心头一震,马上联想到那是一个电影拍摄现场。随着一个变焦镜冲上前,无数手提相机从四面八方冲到她的鼻子底下。在这混乱的旋涡之中,她再次听到了刚才袭她而过的语声。但她依然听不清。那卖报汉子照旧吆喝着,大声说着今日要闻,穿行在人们中间。他一手夹着一叠报纸,一手挥舞着朝她走来。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他是否在数说她的事情?她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并深信确有其事。他不该对她大声嚷嚷,飞短流长。而且不知为什么,他似乎通晓她心中的所有秘密,洞察她每一个心理变化。她想捂住耳朵,却抬不起手来。卖报的男子渐渐走近她。她脸色煞白,睁大眼睛默默凝视着那身著绿衣的年青人走上前来,全然不顾其他人对她说话。该来的总会来的。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得快堵住他的嘴。她真不知自己的身子靠什么撑着,不知道双手把着什么,双脚是否踏在地上;但她仍站得笔直,两眼盯着前方,仿佛在注视朝她急驰而来的疯牛狂马。

终于,卖报男子来到了她跟前。他似乎知道她一直在盯着他看,他注视着她的脸,问她买不买报。但她怎么也不信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她的双耳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那男子在诋毁她的念头以外,她什么也没法想。她皱眉望着他,随后失去平衡,没等伸出双臂,就倒在地上了。在昏迷的刹那间,她闻到了报纸特有的墨油味。她觉得它像毒气使她窒息。周围的人围上来,吃惊地瞅着她。而等到她醒来,便是我在场之时了。

当然,她昏倒时我不在场。她是单身。那天晚上,我听到她的消息,就上医院看她。她含着悲凉的笑容,对我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经历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件。我上述长篇大论,正是以此为基础加工而成的。在我看来,她近来的性意识有些过旺,同时过于沉缅,因而显得有些莫名的焦虑不安。这种性意识不觉间变成了罪意识,使她备受冲击,最终导致休克也未必可知。所以,从现在起,我不再用她对我的诉说,而是通过我纯粹的想象,编出一个故事,来试图理解前面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紧贴她背后的中年男子。她依稀记得他从地铁入口就跟着她。在人潮涌动的地铁车厢,他把自己的前身牢牢地粘在她背后。她愈是朝旁挪,他就贴得愈紧。这让他更受刺激。她的躲避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妥善对策;如果她反应冒失,很可能反遭难堪或无情反击。她尽力蜷缩身子。为了唤起脑中的蜗牛、龟鳖、蟹钳等生物形象,她把视线固定在黑黢黢的车窗上。然而她那过度紧张、浑身僵硬的肌肤,依然鲜明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她感到心慌意乱,动弹不得。渐渐地,他贴的臀部和背部的面积更大了。她不得已朝后挪,他便稍退一步,但很快故态复萌,围攻她的身躯。

车厢内人虽多,但也没到非压挤她的程度。这时,她感到一种冲动,想扭头看清他的脸,但随即打消了这一念头。既然一时无奈之事,就没有必要冒这类险;况且若他的脸令她作呕,那又该咋办呢?这样贴身站着,他就像是她的熟人,其实素昧平生;如果她回头看他,她受到的羞辱自然就更大了。她全身警戒着。她本消瘦得无肌肉可言。她想到他会随时伸出粘乎乎的柔软触手,钻进她的肌肤,把她支解成碎片,不由感到万分惊恐。她一个劲儿地抖去贴在身上的蜗牛、龟鳖、田螺、蟹钳等物。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把长发朝右肩一抖,转过了身子。

但她面前一无所有。不知何时,他已下车离去。她这才记起从前几站起她背后感到有些空虚。那么,这段时间她的感受与情感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她茫然地寻视着周围,手脚依然沉重,留在背后的不悦感仍清晰不去。即使她一再抖落,它照旧顽固地留在背后,又潮又热的呼吸也依旧掠过她的脖子。她的身子重又蜷缩起来,想变成蟹钳或蜗牛样的东西,但这次僵硬的倒不是肌肤,而且她的五脏六腑。正在这时,一个不知从哪儿穿透过来的声响,直捣她的耳鼓。她转过身去,因为它强烈地吸引她,并看到它朝自己迅猛地冲了过来。随着一个变焦镜冲上前,突然无数手提相机从四面八方伸到了她的鼻子底下。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对这连自己都无从理解的事情自圆其说,是何等可笑。但严格地说,我并没无聊地东拼西凑,而是想尽力化解她心中类似罪孽感的疙瘩。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却说了上述故事。既然开了头,那么路就在你脚下了。

故事已经有了开端。不过,既然我已公开介入,那么从事情的前后顺序来看,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具体交代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至少,要营造一种气氛,让人隐约预感到这一点才好。当然,我可以省略这些,直接进入本文;这样做也无人非议,我知道其他许多故事都是这么做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我终于认定:若无其事地观望他人陷入混乱,于我看来是一种没心没肝的行为,所以我得正直地讲故事。但我不能因此把我脑中的生硬杂念一笔勾销,所以我要先讲一个让我决定讲这个故事的小插曲。或许这故事正来自它的体验。总之,我在叙述这一故事的过程中,会不时回顾这一奇闻逸事。它对我震动很大,使我至今无法摆脱。为了镇定自若,或者相反,为了唤起持续不断的震动,我开始并继续这个故事也未尝可知。在我看来,时时震动,比无所震动要有益得多。一个浑身披雪带霜的人,只要一动雪霜就会掉下来;如果我们不呆坐而是一跃而起,那么灰尘自会抖落下来。

我杞人自扰地说,这一插曲并非很重要。例如时间的概念,在这故事中就是次要的。我之所以无视时间在事件中的重要性,是旨在抽去事件的脊梁骨。这样做的理由,首先是因为这故事近距离涉及性问题,所以很容易被简单地处理成兴趣问题;而且抽去脊梁骨的各种逸事本身,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其实,我说的这番话也可能多余。换句话说,在这里时间既重要也不重要,我说的每句话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所以,归根结蒂,重要的是我跟谁说故事,而非故事本身。如果这些逸事脱离本故事,落到另外的空间,那么它们就可能烧

成炭灰或岩块,而摸弄炭灰或岩块,可能弄脏手也可能伤着谁。这可有话在先。因此,我得牢牢守住这故事的框架,时时加以反顾和整理。这篱笆会保护我,保护故事中的事件不受侵扰。要是我无意中把手伸到了篱笆外面,那么它就会霎时变成炭灰或岩块。但现在还不能下什么结论,一切还得走着瞧。

好,言归正传。我曾跟一个女人,一个早晚在我的故事中登场、或许已经亮相、也可能根本不露面的女人上过床。其实,我早把当年的一件琐事定作本故事的开场白。当时,我们使用了避孕套。那时候我们有意跑到郊外,找了家幽静的旅馆,一进房就翻云覆雨,随后沉入了梦乡。也许此时此刻正在看我故事的读者,对我如此没趣没味地省略性交部分感到大为不满。对此我暂且无可奉告,因为它在目前还不是主要的。但我必须声明,我并不属于反对公开谈性者之列。因为我认为,只要有必要,可以无事不谈,只是还没到时候。总之,那天晚上,虽说房间不怎么合我的意,但我对我们的做爱感到心满意足。待我干完那事,就从我那萎靡的阳具上轻易脱下滑溜溜的塑料套子,用手纸包好,扔在地板上。拂晓时分,我感到口渴,便起身拿水壶,却被眼前的意外光景愣住了,不禁“啊”地轻叫了一声。那女子听罢,也勉强睁开眼,支起上身朝我注视的方向望去,嘴里也吐出与我类似的一声惊叫。我们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半晌。

我们睡眼惺松,透过清晨苍白的光线,看到下面无数只绛红色小蚂蚁正成群结队地忙碌着。它们在手纸团中爬进爬出,围住避孕套忙活,口中衔着不明之物回到角落里去。和往常一样,它们列队整齐、一丝不苟地行动着。我和她瞧着这番情景,半张着嘴,仿佛来到艾丽斯的奇国异乡或者格列佛的蚂蚁小人国,一时哑然。它们不断忙碌劳作,公然偷取我的精液或精子。我感到脸在发烧。诚然,那精液为我昨夜所弃,但目睹这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掠夺,我的脊梁也忍不住一阵凉意。但静心一想,那精液已离我而去,不再跟我有任何关系,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我心感不快,并非有理。但看着蚂蚁的尖嘴就像在咬啮我的皮肉,我无法调理心中强烈而陌生的不满心态。我感到手心和脸在发烫,呼吸急促起来。这时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也潮热发粘,大概是我传给她的。当我无言地望着地板时,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扰乱蚂蚁的行列。她瞧着它们四处逃散,晕头转向,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嘟哝道:

“瞧瞧,蚂蚁真是没感觉。它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它们这样被压死有知觉吗?”

以上便是我开头认定须优先交代的事件始末。如今想来,我听了当时她关于蚂蚁的一番无意之论,心中思忖道:这正是一个孩子无意中提及的无意之至的自语。但奇怪的是,后来我怎么也记不起那些蚂蚁、避孕套和手纸团是如何处置的。她肯定不会不处置它们。虽说时隔已久是个原因,但那是件记忆鲜明的事情,竟然把后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乎有些不可信。无奈这却是事实。

现在,我准备开始讲真正意义上的故事。那么,我为何非把那件事放在开头不可呢?对此,我其实自己也不甚明了。况且,我在故事开场之时,特地聊到顺序问题而另起开端,其真正动机是什么?对此质疑,我先做这般简单的回答:念及往后的故事冗长难忍,我想先说点刺激性的东西,以便多少减轻它的腻味。但必须说明,刚才说的故事本身决非编造;而且有关蚂蚁及避孕套一事,在后面还会提及,为整篇故事营造一种暗示氛围。我会的,只是现在尚不必具体说明而已。趁结束这序幕之际,说几句多余的话:当我遭遇那事之初,我只是单纯地认为,蚂蚁叮避孕套,只是为了把我的精液当食粮。但如今回想起来,我却蓦然想到一个多少荒唐的念头:它们搬动的是粘在套子上的凝胶,而不是我的精液。蚂蚁真的把人的精液当食物吗?虽说未尝不可,但眼下还无从知晓。当然如果我勤快,就在讲这些话之时,立刻向昆虫学家请教,那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然而,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被看作天生的懒虫,也无所谓。因为随着故事的展开,蚂蚁吃精液与否,自会在故事中并靠这故事得到一个结论。为了不破坏故事框架,我务必这样做,而且也只能这样做。

不过,我在故事开头执意扯上蚂蚁和精液,自有我充分的理由。如前所述,我那天受到了长时间的震动,并从那冲击中,感知到性所具有的不寻常的一面。我们的性沉缅于巨大虚无感的同时,具有某种让人的内心荒漠化的性质。它平时深藏不露,但一到晚上,就爬出洞穴,为了觅食徘徊走动,时时露出夜行兽的模样,让我们伤怀,啃啮我们的心。生事那天,我分明可以把握那我所未知的东西,而且为此不惜如此长篇大论。就是讲故事的此时此刻,我的内心也已成了一片荒芜的冻土,难以恢复。我之所以久久说些离题话,正是为了回顾并增强我心中的信心。这可能意味着我缺乏自信,心中惴惴不安,但我不曾悲观陷入绝望。这多少让我感到安心。确实如此。

 我们坐的汽车,在渐暗的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着。颇清静的四车道公路中央,半米高的薄墙把路分成两半,与车辆轻快地同行。越过这隔离带,路对面不时有跟这边相仿的各式车辆擦身而过。车辆的前灯大开,头顶鬼火迅跑,猛地消逝在黑黝黝的空洞里,令人不寒而栗。而从路对面看这边,想必也一个样。车里坐着我、我的朋友和两名女子。我的朋友驾车,

其余的前后成双地坐着。我不想详细介绍我刚认识的朋友和两名女子。这是为了抽去本事件中的脊梁骨,从而使这一事件在我整篇故事中保持自己安稳的距离。那天我坐后排跟旁人闲聊,所以不知道前排在谈什么。但突然他不知为何怒吼一声,让我们大吃一惊。接着,他大声自说自话道:

“那好,你耍傲气,那我只得露一手,叫你消受消受。先瞅一下前后,好,开始!”

他猛踩油门,把方向盘朝左转去。车子一下子穿过中央隔离带冲到了对面的马路上。当然,并非车子越过了隔离带墙头,而是利用了隔离墙的一个空隙。现在我们的车正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着。中央线重被矮墙阻隔了。如他平时所言,他开始了他的游戏活动。他在踩油门的脚上蓄足了力气,计速器的指针朝右晃动着,他要尽可能高速行驶,直到隔离墙再出现空隙为止。周围的一切仿佛被黑暗的风一扫而光,全没了踪影。尽管没过几分钟,但掩映在昏暗中的灰色隔离墙似乎永无止境。这样的游戏,最好对面没车开来。既然他把我们拖入游戏,我们也只能奉陪。

接着,从稍陡的路面上驶来一辆前灯高耸的货车。它向一旁一歪,开始大鸣喇叭。这一来势汹汹、致人死地的危险物,发出一声绝呼之后,危如叠卵地一擦而过,随后消逝在黑暗中。我们的车只得紧贴右边,从隔离墙上擦过,发出尖厉的噪音,火星溅上窗面。这时,一辆轿车突然出现在前方一车道上。它慌忙转向一旁,使得二车道上行驶的两辆车又是刹车,又是猛打方向盘。游戏规则大多跟运气有关。游戏一旦开场,就既不能转向也不能停留片刻,只能无条件向前,直到隔离墙出现空档、让它回到原路上为止。究其实,完全不必急躁或者揪心,只须两手双脚蓄足力气,凝视前方即可,迎面而来的车辆总会慌慌张张地调整方向,千钧一发地从旁闪过。也许万无一失,但若有万一,那么一切便灰飞烟灭了,游戏原本如此。它是致命的、中间无可依托而后又无法重复的一次性把戏。

这时候,我们的车好容易发现了隔离墙的空隙,便赶紧把车头伸进缺口,顾不上右车身撞着墙头,通过了狭小的入口,正碰上几辆车从后驶来,来不及刹车,就撞到了我们的车尾上,砸了尾灯,冲向路边。几乎同时,我们的车也发生了同样的情景。但没有因此停下,我的朋友涨红着脸,充血的眼睛盯着前方,更有力地踩下了油门。游戏便到此结束。这便是游戏。而且,从此他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了。

虽说有些老套,但说实话,当我们的车逆向疯狂疾驶时,我脑中一直在想着性行为;夸大地说,我仿佛觉得是自己在做爱,达到了高潮。当时,一方面是玩命的愚蠢;另一方面,其反反复复、不胜淘气,猛地坠胄槲薜闹畎闱樽矗胄孕形荒R谎A钗揖鹊氖牵揖乖谡庵质焙虿庋哪钔贰?/p>

性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人非禽兽,人类生活中的性已不再是性本身。这是说它已被扭曲、性质用途已变质了。那么,我们每个人又是如何感受、接受、享受并回归已面目全非的性呢?现在,我在飞驰的车里,回顾着性的本质,感到喜忧参半。那么,我为什么要细细咀嚼性及其有关物呢?大概生活一旦被虚无所虏,那么具体行为会更执著于虚无吧。所以,我近来感到一种谈性的冲动,想对那清澈透明而又虚妄之至的东西做番议论,从而消除一些我心中对性的强迫观念和禁锢意识。消极地说,开始大谈“性”本身,或许就是进步。谁知道呢,也许通过性的频道可以更正直地看世界,或者可以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以上便是当时充斥我脑子中的大致想法即平面图,但迄今为止仍未形成任何确定的东西。当时我坐在疾驶的车中,一面全身心地认可我的处境,一面又感到恐惧,想立刻停下车来。那么,现在就让我的故事刹车停住,不必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横冲直撞。既然想打住,那就毫无犹豫的必要。

一天是多么不管用。有一天,我为一件区区小事消耗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才到了办公室。而且我一坐下来,就皱眉垂头地心想:一天太不管用了。单这个念头,就让我浑身感到乏力,情绪低落。我用迷茫的目光望着窗外,外面乌云低垂,暴雨在即。窗外的风景只是灰色玻璃框后面的一个狭窄空间,一个洞窟而已。所以我越看越模糊,越烦闷。我不觉感到愁肠百结,感伤凝滞的心绪再次想到了“性”。我特别喜欢这种潜思默想。这时候,我的思索一般是专一不二的。在这种状态下,我不东奔西走,所以心平如镜。

突然,我的目光落到了不太干净的窗玻璃上,一只带翅膀的昆虫正停在窗外。它是苍蝇的一种,属于虻类。它伏在玻璃窗外,所以我能看清它下身的每个地方。我猛然产生了一种类似看妇女裙下的错觉。它下腹中心的各细小部分,极富有性感。且不说那缓慢蠕动,光看完全暴露的隐蔽部分,就足以让你茫然沉入性氛围之中。说到底,这世界到处都弥漫着“性”。世上万物皆分阴阳两性,互不自由。这又跟铺天盖地的性的普遍性有关。在这意义上,一天也不管用了。我的思想不觉又回到了原地。这样,以这些日常琐事为代表的一天,就像面糊化开了,一块块脱落,最后掉地上,一片狼籍。这类虚无的念头,在我心中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磁场。如果我稍有脱离,它就随时把我拖回原地,不能动弹。我就这样坐在那几种固定想法的玻璃窗外,左右摇动着,在陌生的目光下,把下身暴露无遗。我在四面裸露的同时,也被四面包围着。想着想着,我的脸不觉贴近了虫子下身,鼓鼓的尾部蠕动得更欢了。

值此,我被外部的尖叫声一震,转身一看。原来是电话铃骤响。为了尽快制止这响声,我赶紧拿起了电话筒,把它夹在脸颊与肩之间;等我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见那飞虫似乎被铃声吓跑了,不见踪影,只在原位留下了浅褐色的粘液。我不吭声,等对方先开口。对方也似乎在等我说话,过了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喂”起来。我原本就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不出所料。

“你现在才接电话呀。我知道你还没上班,可你的同事们总敷衍说,你刚才还在,有事外出了。我明知道他们在骗我,可还是给你打了一个上午的电话。不上班外出,真好哇。这是你的本领,不是吗?你可不可以对我施展一下这种本领呢?”

耳闻她的话,我习惯地沉思道: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试图让我,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起身走动,是何等无为无果之举呢!然而,她却这样直接或间接地出现在我跟前,不知疲倦地扶我、刺激我、推动我,为我操心。我一声不吭,她也平心静气地等。她的沉默分明要求我作答,而不管是何种形式;然而,我却找不到回话。我们之间的缄默,就这样无边际地继续着。

这次,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们她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等等;然而,这样完全抽去各个事件的脊梁骨,那就很可能使故事本身倒台散架。故还是简要地说几句,权当故事的软骨处理吧。总而言之,我们定期约会已有三年了。然而,我们各自都感到奇妙的是:我和她已经多次决定分手,却反复相会,而且每次分手和相会都无比迫切。这反过来教我们安心,让我们分手,而分手之后遗憾丛生。这又使我们彼此吸引。久而久之,我们都有些疲惫了。也许我们都在向对方行使各自的爱情。关于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因为这些具体事实在本故事中毫无意义。在我的故事中,她既可以说是其他女子,也可以说不是。这也跟本故事的叙述无关。

那天我俩最终决定长途旅行。我一放下话筒,就突然感到饿了,这才想起打昨夜起没进过食,便起身拿起刚脱在椅背上的上衣,离开书桌,走到一览无余的大玻璃窗前,穿了起来。同时,望着映在玻璃上依稀的面影,抖擞了一下精神,却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回到了原处。一天是何等短暂啊!几乎同时,我心中又泛起一种无足轻重、无根无底的情欲。无奈我又见到了那虫子,产生了性的冲动。于是,和往常一样,一向生疏的内在欲望缓缓蠕动着,随后像有把锥子,从里向外开始刺我的身子。我张大双眼,让巨大的窗户尽入眼底;但不觉间,玻璃变得软绵绵的,融化了,变成又薄又透明的布裙,罩住了我的头与双肩,让我闷得透不过气来,直向后退去。

如前所述,我又感到了重新讲这个故事的欲望。所以,现在我以重述口气讲如下几点。往后,我会不时感受到回到原点重新起头的冲动,并服从于这个冲动。我再次坦言,我对将以何种方式演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故事,尚无任何打算,因而我想借此机会,即使迷糊无力,也打个腹稿,或者订一个故事进度表之类的东西。

首先,我特别注意到,性问题对我们生活的本质脉络的昭示,远比我们平时所想的要多而广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即便如此,这话说得太暧昧抽象,因此反而觉得不太真实。所以,我打算尽可能多地触及我们生活中与性有关的样态。在此过程中,我早晚会找到性的要点,从而获得理解生活的另一手段,并从有关性的法规层面上论长道短,那便是我无上希求了。恕我赘言,对我而言,凡是制度,皆是对我不信任的审问乃至搜查;但这话说得太大,以至我自己听来也太宽,有些虚妄空洞。

有了开场白,就正经地讲故事吧。在我偶而念及“性”事或者直接间接触及此事时,我脑海里便无一例外地记起一件往事。它是颇为不愉快的记忆,因而在脑子里嵌得更深,看不到消逝的迹象。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把这不快之事置于这故事的开端,使我感到有些踌躇不定,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无意对如今把爱和性神秘化,或者相反,用来刺激末稍神经的既存倾向持怀疑态度;但在某种意义上怀疑一下,也未必是件徒劳无益的。这样的话,我得取消刚说的“不快”二字。因为那件往事并非只是不快或作呕,乃是我们赤裸裸的存在形态。

那件无可挽回的往事,发生在多少年前哪一年,我已模糊不清了。总之,在从前的某一天,我曾只身在外乡兜游,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了一个相识的女子。我不打算对她做详细介绍。但须作起码的交代的话,那她和我是同村,曾帮哥哥经营过一家超市。

据她说,她是到那座南方城市办事的。不过,不论现在还是当时,我都肯定当时她准有了什么极坏的情况。跟以往相比,她变得有些呆,头发、衣服都很随便,也许正经历着内心的痛苦。所以见到我显得格外高兴,我也就傻傻地被她拖进一家酒店,早早喝起了酒。斟酌之间,她掩饰不住惨淡的表情,并羞愧地对我察言观色。她酒量不小,不易喝醉。她不时擦筷子、拿杯击桌,露出了性格上的破绽。与其说这是酒意所致,倒不如说来自不胜复杂的心态。尽管我多少知道她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什么忙。这不是辩解,她看起来是那么顽固,我自认无法亲近她。但心里仍愿意接纳她的一切。

自然而然,我们终于醉倒了,她醉得差不多了。我们离开了酒店,很自然地找了个住处。她走路、乘搀电梯都得我扶着。人们斜着眼瞅我们,但我不在乎。当我们相搀、好容易来到可以容纳我俩的空间时,她一进门就推开我的手,瘫倒在床上,把腿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了。服务员道了晚安关上了房门。我站在床头,呆呆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她只是偶尔发出痛苦的长叹,仿佛压不住体内的酒气似的。我走到窗边,坐在扶手椅上,把双脚搁在茶几上。且不说皮鞋和袜子,就是裤管也已经湿到膝头上了。我这才想起外面正在下雨,虽然不大

,但也够弄湿衣裳的。我们没打伞,甚至没有意识到在下雨。我叼根烟划着了火柴,指头感到火柴的热气,突然打了个寒噤。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衣服也湿透了,需要马上换衣服,不然,明早准会感冒。

我起身走到她床边。她似乎睡着了。衣服没我想得那么潮,不如让她就这样继续睡更好些。但我仍然站着看着她。我想要她。尽管我醉得头昏眼花,四肢不听使唤,但我的精神强烈地指望着她。这已经不是性欲。实际上,疲软的身子已经根本不能完成事前的拥抱、勃起等冲动导致的肌肉运动。但我仍然不能放过她。我俩还是第一次呆在一个房间里,这就行了。我弯下腰,把她翻过身来。她像受潮的麦垛滚到一边,一只手轻轻碰到了我的嘴。我吃了一惊,但她没醒,她的手只是由于翻身的惯性,碰到我的脸罢了。我像得了强迫症,开始不紧不慢、不动情感地剥去她身上的衣服。如我所料,她在睡梦中也在抗拒,嘟哝着什么。然而,不论是我还是她,一切行为只是在按惯例行事。是否是惯例在此也多此一举,因为我们走上舞台并非出自我们的本意。我马不停蹄地、多少有些粗鲁地剥去了她的衣服。

待到她开始裸露,我双手支着床,喘息着俯视她。她看来又沉入了梦乡。也许是醉意使然,她的皮肤红红的,但很光滑;乳胸不大,却很结实而柔软。我越发强烈地意识到,我拥抱不了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仅没醒过酒来,反而越发觉得身子发烫,像有一把火要把我烧成灰烬似的。我直起身子,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光以后,不知何故,我感到心绪好多了。我加紧去掉了她身上所剩无几的遮羞物。但是醉意再次冲上脸,使我双眼充血,引起阵阵头痛。我胡乱而困难地剥去了她的衣服。我以发颤的目光俯视着她,把双膝置于床上,向她移去。

这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恶臭直冲我的鼻子。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何物可以发出那样的气味。我把身子伏在她的裸体上。也许她感到了我的重压,说了几句含糊的话,双手想推开我的双肩。当然,我没有退却。自赤裸之后,我勉强维持着勃起。但这时我又闻到了那比起刚才来同样的恶臭。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体臭。我的全身即刻开始凝固起来。我狠狠地咬紧牙关,一手推开她的双臂,一手拨开了她的下身……刹时,我浑身变得酥软无力。我结束粗糙的动作,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床单中。她双目紧闭,躺得笔直,没任何反应。她表面平静,但内心一定错综复杂,并受着酒醉的折腾。

我离开了她微烫的身子。她在睡觉,还是装睡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恶臭仍隐隐不去。我犹豫地坐在她旁边,把刚才拨她下身的手移到疼痛的额头上,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它满是恶臭。为了防止呕吐,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了鼻和嘴。她的下身才是那恶臭的发源地。同时发现,跟她有过短暂接触的自己下身,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我全乱套了,什么也理解不了了。我陷入一种又瞎又聋又窒息的痛苦状态。我忙下床,去浴室时回头一看,只见她在床头桔红色的朦胧灯光下,叉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裸体全成了桔色,白色床单也泛着隐隐的桔红色。

我到浴室一开灯,桔色顿消,室内满是刺眼的白光。我感到眼花,勉强睁眼,瞅了瞅我的下身,那里沾满了白兮兮的东西,散发出颇厉害的气味来。我打开淋浴器,尚未加热的凉水浇了我一身。尽管我打着哆嗦,但没转动手把,不久,流出的热水开始融化冻得像铁板似的表皮,下身的恶臭也随之消失了。

我浑身无力地退后两步,把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就那样站着,心里想着她。上面的喷头仍在流着热水。她肯定遇到了一件难以对付的大事。所以,已经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瞎转悠了好几天,顾不得洗浴,也不在乎早已有之的寒症越发严重。我想着想着,缓缓坐到地上。她在酒意正浓时种种费解行为,便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喷头的水温暖着我的臀部。我不断摇头,以便使头脑清醒。她带着一头玉米堆似的浓发和未老先衰的身子,躺在一个异地客房的床上。那末,我是谁?但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我像得了强迫症,想她一定叉开双腿,焦急地等着我。我想即刻回到她的身边。我沉浸在一种难以表达的茫然之中。这跟自责与怜悯完全无关;如果非说不可,那也只能说我是陷入了一种爱情的迷茫之中。犹如她在床上那样,我在浴室里也动弹不得。我在一座陌生城市的旅社浴室内,死一般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热水像热血不断地喷射下来。

值此,我才算弄清楚自己讲故事的方式,我正在专讲我们生活中跟“性”有关的情况。不管怎样,聚焦某一事项而加以观察编辑,就有利于我们明确地捕捉我们不曾看到的生活结构。但我回首一看,便发现自己只是在讲“性”和“性”故事罢了。不仅如此,我还想把发生或可能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切跟“性”联系起来,或者取而代之。如果是这样,我就先入为主,把从“性”的视角看到的东西写出来,而不管是否过分。然而,除开我的故事,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从广义的性意义上,进行思考和说话。极有趣的是,这种联系大都不错;更有甚者,拿不同已往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要言之,对我们而言,不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性”构成了本质的、普遍的,至少相关的东西。所以,我想在此多少有些过分地通过“性”的单一频道,观察我们的现实,而不带徒然的不安和精神包袱;同时,不顾冒天下之大不讳,把毫不相干的事情跟“性”紧密联系起来考察,并希望在此过程中,我的故事或许能触及到爱情的美妙层面。

然而,这个故事的准绳是我自己,是我的立场的反映。所以,现在,让我诚实地从跟我

有关或我周围的琐事开始谈吧。不过,用个人方式聊“性”时,冒冒失失地涉及巨大事件,显然不合适,以至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正是“性”或“性”的东西所具有的重要特征之一。说得生硬一些,“性”每个个体最隐秘的神经组织,直至社会和历史的结构,换言之,从根部或种芽开始,经过粗干细枝直到形成宽大树叶,所以我的故事也将尽可能遵循这种顺序或过程。当然,我也不会忽略“性”的历史支配个人“性”事的过程。

对我来说,想到“性”,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不知何故是湿漉漉的头发。首先,我自己的头发湿透之时,与其说情绪好,不如说浑身受到隐约的刺激,目睹他人湿漉漉的头发也是如此。这种刺激如同一种寒意钻入身体,致使发根竖起。更坦率地说,最近我只要看到湿淋淋的发样,包括涂了摩丝的头发,就感到一种性的快感。我之所以全然不忌讳带着潮湿的头发入睡,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而且,早上起床照见镜子里自己满头蓬发如同黑焰,我也会感到自由的昂扬之感,以至到了目眩的地步。于是,我听凭自己被这种情绪支配一阵之后,去浴室接一大盆冷水,把头泡在其中,。这时脑子中鲜明地浮现出女人的长发或自己头上的水珠直落的情景。细小的发流在我手掌上柔和地波动,不断地沿着我的手下淌,稍粗的还可以慢慢握在手心中;一旦放开,那黑缎似的细流,就像钢丝那样弹开,离我而去,而我则渴望再次把它们握在手中。这种感受,不管我作何种抗辩予以否认,说白了,都难免有细枝末节之嫌。不过,既然故事已经开始,那我也只能继续照此方式摸索下去,尽力看清尘世的皱折与阴影。

此外,每当看到别人停在路边的车辆不熄火,我也会感到“性”及其周围神经的蠕动。车的颜色越接近元色,车型越轻捷,那蠕动的幅度就越大。对此我感到无奈。偶而看见车门开着,那我为了平息心欲,得在它周围走动好一阵子。尽管那诱惑强烈,但我之所以不曾被当作车贼至今无事,是因为这种开着门、车主不熄火的车子稀少。当然,这是一种说笑,因为不论怎样我从未对汽车有过下意识的占有或盗窃之心;恰好相反,每当我看见这类放任状态的车子,就会生动地联想到它被毁坏的情景;望着车窗里面,就会产生一种类似危机感的紧迫的性感。可见我的性感是常跟危机感或紧迫感相关的。不过,所谓“性”,原本就是基于这种紧迫认识,所以我一般尽可能不单单就其结果,而是在其过程中寻找自己的具体位置。但是,一切须不断从头开始的“性”,想在其过程中止步定位,那是何等虚妄呢?但意识到这一事实,反而让我感到更大的自由,可见我确是一个极富性感之人。我与其说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勿宁说是想销融在其中。

一言以蔽之,我想通过这个故事,回顾“性”的固有观念,并瞅瞅其又黑又潮的底子。借此机会,把我的一种想象力原则表述如下:对我而言,原地呆坐,等于被支配原地的固有观念所俘并融入其中。就是说,呆坐等于死去,即被一切既存的有形无形之物所困,成为一个又瞎又聋又哑又失去嗅觉的人。至少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因此,必须不断地运动。可是如何运动呢?反之,我也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那么,回归原处呆坐,固定下来,与以不变应万变有何差别呢?两者是否本就不可能区别?之所以无从区别,是由于二者的分界微妙地融入了主体的自我意识之中的缘故吗?不过,我忽略了一个当初该说清的事实,即我现在不是扮作某个具体的无政府主义者,放任自己讲这个故事,而是无意识地、自发地把自己完全交给某个抽象的无政府主义秉性,甚而成为此秉性本身而淡然置于故事之中。尽管故事由我起兴,但往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密切关系了。

从这意义上,我想讲个故事。它听来因人而异。我讲这故事的心情,如同一个极为自由轻松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无从认定它是色情电影的想象,还是实有其事,因而可能招来多方误解;加上,这故事与其说是通过一个实有其人的口讲述,还不如说是刚才所谓象征性秉性的投影。至于我不想讲一个非凡故事的顽固、理由或意味,恕我以后再说。

说简单点,有一次我偶然跟两个女人一同上了床。那天,我有点醉了,离开大伙儿独自回家。时间已过凌晨四点,我感到极度的疲惫,却莫名地渴望继续喝酒。那是正待开发的郊区某地。我最终耐不住诱惑的折磨,重新走进一家简陋的啤酒店。瞧那贴墙上的食谱,从茶水到解酒汤、猪血灌肠等饭菜,几乎无所不包。我走进空空的屋内,发出了响声。过了许久,屋角的拉门才打开,一个衣着松散、年过三十的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我叫了啤酒和下酒菜。她匆匆披上外衣,拖着拖鞋到厨房拿来了零售装的三瓶啤酒和下酒菜。当她放下杯盘回房时,我叫她坐在我身边。她疲惫地犹疑了一下,但随即拿了杯子,来到我身边,向我伸出了酒杯,嘴里嘟哝着自己有酒福,来个醉如泥吧。我心中可怜这光有酒福、没有男人福的丑女,默默地给她倒了一杯。她继续说着什么,一饮而尽。本已醉醺醺的我们很快就醉倒了,她叫我结账走人,我便给她酒钱外加住宿费说,我已无力找下塌的旅馆了,加上天亮,就让我在这儿随便闭一会儿眼吧。她醉醺醺地瞧了瞧钱,朝里屋看了几眼之后,霍地起身,叫我跟她去。我摇摇晃晃地进里一看,角落里有人正在酣睡,多亏那长发,我才知道是个女子。但我又累又醉,便不再想什么,脱了上衣,倒在另一头女主人马虎铺就的被褥上,随即沉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估计天已大亮,因后墙仅有一扇小窗,且有帘子遮着,所以屋里仍阴沉沉的像夜半。我搓着脖颈起来一看,两个女子打着鼾睡得正香。看罢,一阵头疼和寒气一齐袭来,我便稍稍拉过她们盖的薄被,重新躺下来。当我再次醒来,却见自己贴着躺在一旁的女子,并意识到她已醒了。我们一时无言地轻轻扭动着身子,顺着侧睡的样儿,彼此自然地相拥。我的手很快伸入她衣里,碰到她温暖的肉体。诚然,我窥见她小眼塌鼻,但满屋子柔和的青灰色暗光,模糊了地面、墙壁和天花板的轮廓。正当我们更积极地挪动身体之时,睡在

一隅的女人大声伸起了懒腰。我怀中的女人嗤嗤地笑了,正色低语道:大叔,只要你有能力,我们三个人一起睡,想不想呀?我一听,先一愣,但马上领悟到所谓能力不是指性,乃是指经济条件,便吃惊之余,光愣着未加拒绝。对方显得有些无趣,宛然一笑,便转身开始脱右边女人的衣服。年龄较小的她,先是大吃一惊,但随即开始低笑起来。不久,我们三个人都成了赤身裸体,都有些不自在,但都慢慢挪动起身子来。如我所料,她们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不过,我们都尽力而为,而且协调得比预想得好。

到此,我的故事该刹车了。我不知道这故事何处收尾才好。如果急着收尾,那便是:最后,我们终于圆满地完成了我们的事情。做爱完毕,她们忙于收拾,而我又睡了会儿。后来,我到屋外一看,天气晴朗得叫我惊异。我知道屋里发黑是遮光之故,但仍以为外面是阴天,不料完全想错了。当我迎着发烫耀眼的阳光走出酒馆,在强光的刺激下,我觉得刚才发生事情越发显得不真实。怎么,故事就这么完了?从展开到结尾不太潦草了吗?那么,究竟该怎么办?

既然你觉到可惜,那就说白了:当然,两个女人我都插入成功,而最后往一个女人射了精。我问自己:怎么样?虽有些匆忙还算可以吧。这样你该无话可说了吧。如果要细说那暗中成就的行为,那就没完没了了。话虽这么说,我也很想溜之大吉。可见,我身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作家,在叙述这原本挑剔的性故事时,仍摆脱不了一个凡夫俗子的道德经。那么,我是否害怕了?也许吧,不过,也不全是。

如前所言,我讲这个故事,旨在摆脱现今有关性的一切既成观念。但是,如同其中的具体背景或登场人物的关系不重要一样,有关性行为本身的描写也不是最重要的。赘言之,正如我为了维持这故事本身,隐去各事件的脊梁骨一样,我也越过了同她们做爱的场景。而且,为了我们寻回健全的性爱手段,露骨地描写性事,未必是一种好事。公开的总会再度被悄悄隐蔽或者消失黑暗中,尤其是因为不论好歹,那是属于人的肉体行为,所以更是如此。暴露自有其反作用力。那么,该咋办?我在目前无法作出明快的回答。我只是毫无保留地认为,为了解除否定和压制性的道德经,就得同时特别注意和关照那道德经。总而言之,为了继续讲我的故事,即便是暂时,也得完全更新有关性事的叙事方式。

来自窗外缤纷绚烂的闪光,把车内照得五颜六色、明灭相间、时刻变幻着,加上她面对窗口,我无从端详她的脸。然而,我可以料想她的嘴唇依然在流血。那种伤口难以简单的应急处理便可止血。双唇想必肿得显眼,但她不露声色直视着前方。我竭力不加注意的努力一再受挫,便伸手打开了车顶灯。可是,灯刚亮,她就伸手把它关了。这已经是多次了。我像个侦探不断地开灯,而她则为暗中的自由随即关灭它。司机的目光通过反光镜窥视着我。车子在一座灯光闪烁的大型建筑物前停下了。我先下车,把车门开得大大的,等她下车,但她没有下车。我弯腰瞅见她依旧脸朝里笔直地坐着。黝暗的车窗映出她模糊的面庞,一双眼睛像戳了两个大窟窿。

司机干脆转过身来,手臂放在座背上,轮番看我俩。我大声叫她下车,但她不为所动,照旧面对着车窗。我抽身把手臂放在车顶上,抹了抹脸,心想司机马上会气呼呼地介入,那她就没办法了。正想着,就传来失去耐心的男司机的嘀咕声。我有意多等了一会儿,又探身车里斩钉截铁叫她下来,但她仍毫无反应。司机比我更火了。她这才朝他略微转过脸问,可不可以丢下我离开这儿?但急躁傲气的司机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朝她大喊少说废话,快下车。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仍不离开。如果她刚才没咬破嘴唇的话,现在也该按老习惯,紧咬两排牙了。

我意识到她再次受到了巨大冲击。我又坐进车,用双手分别支着车门和车顶,欠身望着她。这事总得由她自己来决定。几辆车大声按着喇叭从旁驶过。她的脖子和耳根发红了。我见状忍不住一腔郁闷,刚想跟她说个明白,却见司机越过靠背,粗鲁地叫嚷起来。我终于气炸了,然而,攻击的对象却是无辜的司机。我朝他大喊闭嘴,说事已如此,我会补偿你损失的时间的。当然他也不买我的账,我便只能像她那样垂头,三缄其口了。司机越说越露骨、越具攻击性了。我默默把头转向了窗外,看到一个巡警正穿过车流向我们走来。司机也看到了他,边骂边开动了车子。我们在车中变得更忧郁了。车开得很快。我们依然不语,而司机仍骂个不停,而且无所不骂。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无力抵抗任我握着。

我的故事正朝着众口难调的方向发展。自从我学习靠寥寥几个人的手和脑写成的历史以来,跟实际的人世相比,我不能不对历史抱根本的怀疑态度。同样,我认为起承转合的故事只会种下偏隘之根,助长歪曲之风,充其量只能堕落成为一件玩物而已。我们把一切纳入起承转合的框框之中,如某人所言,感到心安理得,从而作茧自缚,成了捆绑自身思考的桎梏。但是,既然我已介入编故事行为之中,就不得不费神凑起起码的起承转合来。然而,这不是跟起承转合式的故事行为妥协,而是揭示它的丑陋,消除它的影响,并积极克服之。

那么,让我整理一下刚才那个没头没脑的故事吧。上出租车前不久,我们正在同床共枕。那是某个模特儿的房间。当然,我俩都赤身裸体。经过一番翻云覆雨之后,我们的身心皆陷入虚脱之中,所以彼此隔开一段距离,躺着瞅天花板。我们在生活中,有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再现小说或电影中常见的场面,当时也正是这样。当时我们的感觉或处境是那么俗套伤感,就像一个三流小说中的人物。我成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电影中的演员,听到了电影摄影机转动的声音,还有正副监督等人在身边跑来跑去。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片刻,我也不可能是我自己。如果现在我把手伸向她的胸口,那也只是因为导演叫我这么做而已。所以,我那空洞心灵的弱小波动,也已由不得自己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她站了起来,光着身子朝浴室走去。我无聊地瞅着她挺直的背、细腰和肥臀。于是,不顾心中孤苦欲绝,我对她一时平息的肉欲,又如同雨后蘑菇般从绿苔中缓缓抬起头来。我感到困惑极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摄制组已觉察到我身体的变化,又忙着开拍;小说的读者也手沾唾液开始翻起劣质纸张来。我等于干上了黄色电影或淫秽小说的行当,好在我早就搞不清淫秽与艺术之间的差异,所以倒也无甚大碍。问题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违心地成为蹩脚的三流演员,或写下几句陈词滥调,实在叫我受不了。为了中止思考,我翻身把头埋进了被单。

这时,她已洗完澡上了床,潮湿的身子贴在我背后,我仍沉思着没加理会。她岂知我的心情,调皮地用双手戳我的两肋。我有些厌烦地晃了一下身子,不想理她。其实,我完全知道她如此主动恰好证实了她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当然,她认为我在惹她,对我更加放肆起来。

结果将是:我俩在你推我拉嬉戏之中,只要有一方伸手紧紧拥抱对方,那么等在我们头上的摄影机就会重新启动。而我一旦插入她身中,那么我受肉体的生理需求的驱动,横冲直闯。刚才还盘旋在脑海中的复杂多端的思绪,将会分崩离析,而想方设法追求刺激与快感的冲动,将会猛烈地冲击空洞的头脑。我根本不在乎人们蜂拥而来,贴在我们身边抓镜头,把我们的四肢抬上移下了。我已坠入黑洞洞的欲海里拼命沉浮,而一旦离开那儿,便再次沉入思绪错杂的泥淖之中。

然而,她对我的思绪一无所知,用热吻刺激我,竭力把疏远的我拉到自己身边。可是,我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单里,嘀咕着让我安静点。她也许没听见我的话。总之,她不顾我的请求,不在乎地双手搂我的腰。刹时,我感到忍无可忍,更忍受不了自己。我压在她下面像只玻璃杯,一下子全碎了。我猛地翻过身压在她潮湿的身上,用双手抓住她的双肩,并受某种支配我的力量驱使,睁大怒目俯视她。回想起来,当时我像头喘气的走兽翕动着鼻孔,从嘴里、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如蒸气般直烫她的脸。我们的头靠得如此之近,完全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我的突发举动令她掩饰不住惊愕,态度急转直下,睁大双眼和嘴巴看着我。与我涨红的脸不一样,她的面孔变得像玻璃窗一般僵冷,我的热气喷到上面几乎要结水珠了;然而,她的呼吸和我一样又热又潮。值此,我才意识到我刚才针对自己而非她的行为,最终使她也死了心。现在不仅是我,连她也变得像碎铁块般坚硬。她已冷静下来,直面我的行为了。

然而,我却不知所措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脸越发变红走形了。她盯着看我,确认我突变之后,表情也变得索然虚妄,并闭上了眼睛。她起先以为我在闹着玩,心中抱着一丝希望;等她意识到连这份期待也已破碎时,心中便悲痛欲绝。我理解她的心情,然而我无法安慰她,让她镇静下来。她闭着眼扭动身子,企图离我而去;但是,我不能放她走,用手肘抵住地板,加大了双手的力度。

鉴于我身强力壮,她不再扭动,而用门牙和犬齿咬住了下唇。这是她每每遇到困惑之时的习惯动作,我只能凄然地瞧着她唇间的牙。我发现她在咬牙切齿,红唇渐渐发白。为了阻止她,我把手从她肩头移到了脸上,但我没法让她张口或者睁开眼睛。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牙咬得更紧,面孔也因痛苦一下子紧皱起来。我立即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但为时已晚,她的嘴唇“卟”地破裂了。当然,我没有听到这声音,但那感觉确是千真万确的。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并推开了我。她那张得大大的嘴里流着血。她一边擦血,一边后挪;当我转身取床头的手纸时,她乘机离开了床,奔向衣橱。她瞅着我茫然的目光,从包里拿出手帕塞进嘴里,随后用颤抖的手急忙穿起衣服来。我下床向她走去,但我无法劝阻她匆忙行事。

她大致穿好衣服,把头发往后一扎,推开我犹疑的手,开门走了。我这才醒悟过来,急忙穿起衣服,拖着皮鞋,扣着衬衣扣到过道一看,她正靠着墙等电梯。后来的事如前所述,她出了大门叫了辆出租车,而我硬挤上了车,就此展开了折磨人的哑剧。这便是故事梗概,但问题很明显,如她为何对我偶发举止作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咬碎嘴唇是否属于惯常行为等,但我对此已无可奉告。因为要完全结束我们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似乎还很遥远,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能结束。所以,这只能是全部故事。

不过,我往后不想再啰唣这些,所以再简单地加几句。我与她之间不易消除的进退维谷关系,正是她对我多余的任性行为采取自卫行动的根本理由。终于,那天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找一家医院接受了治疗,而后找住处过了夜。当晚只交谈了几句。早上,我醒来一看,她已离开了。恕我多言,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心有余悸。因为咬碎自己的嘴唇,就跟自己掐自己的脖子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我对她挂刮目相看,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我眼中变了,我在她看来也就自然变了。

现在,我想说说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咄咄怪事。其实,从故事全盘来看,从开始到展开,全都是奇谈怪论的结果。我亲口承认这一点,确有些特别。单凭我只能这样开始讲故事的事实本身,就可以充分表明我出手确是不易。为什么?因为我想谈我爱吃花的啼笑皆非的怪癖。这是名副其实的“吃”,因为我不管走到哪儿,只要看到花儿,就会摘下花瓣往嘴里送,嚼两下吞下肚去。

大家知道,不同的花儿各有不同的香味。啖花有其意识性很强的一面。一切无意志性的习惯和行为,都难免介入实现自我的部分。尤其是我这一习惯,不仅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势所必然。我很早就特别重视我的感官行为。我以为摸、听、看、尝、嗅等,并非止于单纯的感觉层面上,乃是我同外部世界的内在沟通。众所周知,感觉是人类给外部世界或者是让外部世界给自己打开一个窗口的惟一密码。所以我决不贬低它的价值,并进而在自身的生活中积极实现它们对外界的机能。

所以,我特别关心每个感觉器官味觉便是。其中之一。我想通过最大限度地活用味觉,进一步接触外部世界,补充其他感觉器官所不曾捕捉的东西,纠正满脑子偏见和既定观念。我想吃一切人类可吃的或者吃了无大碍以及不难吃的东西。一旦吃了它们,我就会获得过去不曾拥有的一种新视角和情绪来看待其他事物。举个浅显的例子说,我吃烤麻雀,心想着它们在树枝间悠然飞翔的娇小身影;我吃炸青蛙,脑中浮显出在水中优雅地游着或潜入水草中的蓝色水妖那妙不可言的样子。而后,我会回想那口中又脆又鲜的味儿,咂着嘴瞧着天上的麻雀和水中的蛙。稍夸张地说,我通过麻雀、青蛙、狗、蜻蜓、蜈蚣之类,感受到不曾知晓的新的通道或脉络。在这意义上,地球上几乎没有我不能吃的东西。剧毒之类倒不是不能吃,而是称为不吃类。为了完全摆脱偏见和消极怯懦的态度——因从未接触过它们而为其外表所吓倒——我始终做好了啃石头也在所不惜的思想准备。

有人反驳道:我吃麻雀,而且烤熟了吃,不仅不会让我会更接近麻雀这一存在,反而会导致另类偏见和歪曲的知识。这话甚妥;但若看得开阔些,却有些过火。因为我同麻雀打交道,尝其味并非是终极,它只是多种可能的方法之一罢了。我要是碰到活麻雀,会抚摸它、闻它、细心观察它、倾听它的叫声;换言之,只要有必要,我会随时动员一切手段对外部事物全力以赴。我的最大敌人是偏见、先入为主和怯懦。所以,我不小看味觉,认为它自有其开辟新大陆的功能。

闲言少述,言归正传。我既然认为通过味觉确认一切,那么花也就算不得例外了。不过,花儿引起我贪婪之舌的注意,也是挺晚的事。一个初夏之夜,我跟几个朋友坐在一家酒馆的大桌子前,突然注意到酒瓶杯盘后面的花瓶。极简单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支修长的绿枝,顶端有朵盛开的玫瑰。我注视着它,同时自然而然地伸手摘了几片花瓣,心想自己为何不尝尝花瓣。我把花瓣一片片送进嘴里,像吃蔬菜那样咀嚼之后,吞下肚去。吃过五片花瓣之后,我才发现朋友们惊诧的目光。他们肯定认为我醉了,而我也确实差不多了,只是没到神志昏迷的地步。我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红花瓣干涩的回味不错。我又采了几片送进口中,同时分给了身边的朋友们。他们惊讶、为难,有的干脆不理会,一丢了之。但我仍嚼着,并强要他们吃。几个人扭不过,看着我可笑的举动,不觉也起了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尝起花瓣来。结果,花儿很快只剩下花盘,连花蕊都吃完了。后来,连旁桌上的玫瑰也拿来享用了。从此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什么花都敢吃。

这里我想告白几句:故事跟事实略有不符。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已酩酊大醉,第二天自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过了几天听友人说:那天,我突然拿起玫瑰掰着吃,还强迫他们吃,他们才知道我已经醉了。我听毕大吃一惊,心里直想吐。叫我吃惊的倒不是吃花这一事实本身,而是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寒心的念头:我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吃花呢?以上便是我开始吃花的由来。不过,我编造这个我不曾记忆的故事,也没什么特别含义;我只是想用故事有鼻子、有眼地捕捉压根儿遗忘的时刻罢了。我从小说和电影里常看到人们在极度悲喜之余吃花的场面,可见我吃花与那些场景不同。我只是吃花,而不是想表演什么、揭示什么。

我们周围随处有花。我常常吃花。自那以后的不长时间内,我吃了不少花。有些人见状,说花毒甚厉,尤其花田农药用得多,劝我勿乱吃。他们说得也是。不仅种植的花草如此,即便旷野和农田四周的野花也是如此。但我不想就此罢休。我边吃边感到一种超越农药之虞的喜悦。特别是菊花下酒,直到第二天早上,虽经胃中的消化,打嗝仍满嘴菊花香味。不论香味优劣,这分明是一种陌生的经验,而这陌生于我意义重大。

除了可食用的刺槐、菊花、杜鹃、迎春等外,一般的花都没有什么味,且很苦;香气浓郁的花,就像喝香水、用化妆品,令人作呕;特别是色彩绚烂、模样夸张的进口洋花,其味更是糟糕透顶,就像吃撒了香水的白菜根。所以我喜欢吃色态皆淳、不争奇斗艳的花儿,两者的差别就像家乡牛肉跟进口的肥牛肉。然而,生活总不能遂人愿;吃或不吃,吃这或吃那,都得看当时的情形而定。实际上,我第一次吃花,也不是沉湎其中,乃是因对花儿我有权选择之故。吃与不吃,于我各占一半比例。

花的故事固然要紧,但现在得讲一个与此相关又相异的故事。我想到了同性恋,至于是女是男,这没有关系,不过比起女子同性恋,男人的同性恋被看作更肮脏可恶,更加忌讳,所以更适宜这类故事场合。那么我是否有点不分场合乱弹一气?不管怎么说,我步步为营却是事实。有时侯,我不觉迈了几大步,却也不曾提心吊胆。因为我即使步履轻盈、纵横自如,那也只是八九不离十。

临到开讲,我才又一次意识到我的故事又简单又明了。当我把又香又美的花朵不用鼻眼享用,却放到嘴里咀嚼时,我对自身迟早同花构成新的松散关系感到惊讶。尽管它被判定是非社会、非效率、非真实的,但正因为如此,它就提供了确保一种全新伦理的余地。如果扩大吃花的选择权,那么同性恋便可以越过社会规范的空白与之沟通,成了个人自然而然的选择问题。

大凡这类伴有深刻争论的问题,我有个格外相知的朋友相助。用寥寥数语说清这一烦难微妙的同性恋问题,并非易事。那就先聊一会儿别的吧。有一天,我跟他偶然相聚,谈起了我们男人间的同性恋话题。借着酒兴我们谈得相当激烈,以至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直截了当地说,无论是女人对女人,还是男人对男人,其精神或肉体的爱情关系,哪怕是得到默认,这社会都将会迈进一大步。你想象一下吧,特别是男人可以彼此相爱并被社会所接受,那不是混乱,而是明白无误的和解呢。”

“生活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上,社会却对彼此相爱有着严格的规定,甚而个人的隐秘意识也不能对它越雷池一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一开始就压制个人自发自由的规定,接着是否对我们的感性再作全面规定呢?”

“在我看来,人类历史被男人之间的血腥斗争所点缀的原因之一,就是制度上不断排除男人之间相爱的可能性。既然相爱是多余的障碍,那就只能仇视和杀戮。比起爱情来,友谊要逊色得多。一般地说,我们对相爱者宽大得多。男人相爱违背自然法则?那么,何为自然法则呢?超越维持生活所需的防御和攻击,仅仅出于私利而杀戮成性,这算是顺应自然法则吗?具有高度智慧的人类,需要一个以个体为中心的互爱互谅的新的自然秩序,唯有这种秩序才可以实现一切类型的爱情。”

“总之,人如果脱离了爱他人并为他人所爱的欲望,那会有什么价值?”

“女人之间的妒忌、男人之间的角逐是什么?想得单纯点,同性相爱不就等于扩大我们幸福的可能性吗?”

“我们应该承认,同性恋也许是隐藏在我们身上的属性。它自古就一直存在,尽管作为异类处置。那么说,精神病患者就不是人吗。”

“赋予人选择的自由,世界不见得马上混乱起来。因为人类的生理构造在此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我们既能运用这一自由,也可以完全由自己来合理解决其后果,没什么可以踌躇害怕的。但是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因为这得跟人类的整体文化开仗。虽说有些地方已有成功的先例……”

突然,我们中断了对话。不知为什么,我们越讲越感到心里不踏实。过了许久,我们才重新开口,但语调变得缓慢而无力。

“我们说是谈同性恋,但后来为了某种平衡,却得出了我们大家要当异性恋者的结论。”

“你爱我,我爱你,这可能吗?我们是想真正拥有这种可能还是想当一回浪漫主义者?不是用心性而是光凭头脑。”

“我们也许做不到;但这样思考下去,下一辈人就有可能,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兆头。但即使如此,现在谈完全自由的爱情和同性恋不过是拿我们的自由主义理念生搬硬套罢了。”

“就算我们刚才说的话千真万确,但把性自由的问题过分聚焦在同性恋上,模糊了的核心所在。”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话题。我吃剩的几片石竹花瓣落在桌面上。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软弱无力?为什么我们的思维、语言、感性以至行为不能一以贯之呢?我无以继言,表情呆滞,双肩低垂着。我把散落的石竹花瓣拢在一起,用手指尖点碎,嘴里感到一种莫名的苦涩。关于同性恋的话题,就这样不得不结束了。尽管我期待有更好的机会漫谈同性恋,但现在的我不同于故事中“我”,早就感到苦涩,难以启齿。那么内心有什么在可怕地压迫我,令我不得畅所欲言、苦涩不堪呢?为了探本穷源,我再讲个故事。

然而,我的故事早已停滞不前。我本以为故事初具规模,不料只是抓住了几条插话掩盖下漏网的小鲤鱼,白流了很多水。这使我感到沉重,但也无奈。不过我想,从头开始,或者与开始同步结束,毕竟是两回事。当然,这故事并没就此结束,但也总得告个段落才是。从这意义上,我想再讲一个也许操之过急的故事。

故事讲到现在,我暴露了多处疑点。所以,面对投向我的疑惑的目光,我会欣然告诉大家:我是一个性变态,而且自己也真地这么认为。但这一坦言,将会让那些想窥视性变态隐私的人们感到扫兴。我完全理解这一点,但别无选择。“我是个性变态”跟“我在说谎”一样,都有一种强加的语感。因为人作为无法完全摆脱性欲的生物,一般地谁能说自己不是性变态呢?由此看来,我完全是个性变态者,即使从日常的意义上来说,我也有被人称作性变态的勇气。

我的基本立场是:根本不存在所谓性变态,只有一种被称作性变态的分类,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然而,如果人们非要用他们爱用的称呼叫我性变态的话,那也可以。他们之所以这样看我,首先是因为我不承认他们认可的性变态。如果把几种性格倾向定为性变态的话,那么理所当然地人都有各自的性变态,而且对此也无奈。也许是我平时准备这类性故事的缘故,近来我一天里的许多时间,除了睡觉,身心两方面都跟“性”的物理精神之物相连。就是睡觉,因为有梦支配,也不能排除在外。从这意义上,我是个性变态。所以,我把一切归结为性欲论,最终沉湎于“性”,双眼迷茫,赤身裸体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总之,把我看作一个性强迫症患者,大体上是不错的。整天泡在性感之中,或者被“性”的影像所煎熬,在自认为正常或道德中庸者看来,不正是一种性变态吗?我比谁都清楚那些对这类咨问说“不”字的人。不过,他们的断然否定,并不是对我微妙质问的回答,而是他们固有的、缺乏反省精神的自我暴露。总之,在我周围遍布“性”的情况下,所见所闻自然刺激性感,使我始终处于性兴奋中。我想强调,正是这一点将使我继续写下去,并以上述几段文字告个段落。

二、反馈的目光

我在前面以相当露骨的口气聊到性轶事,现在准备照此开讲新的一章。但说到这份上,我感到甚为有趣的是,说广义的“性”和狭义的做爱之前,我为什么不先说说涵盖此二者绰绰有余的爱情呢?我为什么不谈爱情,却先想到“性”,并以此开始长篇大论呢?这是因为不论男女,一打照面,首先想到的都不是隐约的爱情,而是同床共枕的欲望。但稍明事理的人都明白,两者——同床共枕前得有爱情这把钥匙,或者同床先于爱情——各有其理。因为爱情原本跟同床属于同一属性。尽管如此,回顾我整个故事的方向,便觉得目前的情况有些

不自然。我是否该认为这是某种征兆呢?这一征兆之语,激起了我舒适迷惘的想象,使我畅所欲言了。

从前,有一次,我上朋友家喝酒喝到很晚,就在他书房里睡着了。早晨,我被大醉之后的典型症候弄醒,马马虎虎穿上衣服,来到居室习惯地打开了冰箱,但没见着水瓶。正当我关箱之际,却发现里面有个挺大的开启式牛奶盒。我犹豫起来,多种念头齐上脑际。我宿酒未醒,像台老式电脑,不能及时处理信息,光嗡嗡作响,终于认定自己没法合理判断,我耐不住极度的口渴却又不能喝自来水,便不顾我平时特别是当时明知肠胃消化不良、又未得到主人许可的情况,悄然伸手拿起牛奶盒,一饮而尽。

这样大致解渴之后,我打开前门,拿张报坐在居室地板上念了起来。这时,里屋门打开了,朋友揉着睡眼来到居室。瞧他天不亮醒来,分明为口渴所困。我们望着彼此略显浮肿的面孔“卟哧”笑了。稍后,他发现了桌上的牛奶盒,便敛住笑意,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感到难为情,念及自己也许铸下什么大错,心中忐忑不安。他终于开口问道:

“是你喝的?都喝了?也许不是吧?”

我手拿报纸愣愣地看着他。当他意识到我没有否认,他显得有点慌张无奈,大声嚷道:

“这怎么办?瞧,这是坏牛奶。放在冰箱里太久了,变坏了。是老婆洗脸做美容剩下的。被酒折腾一夜的空腹里,又灌下这种东西,太糟了。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老婆,到这里来看,我是怎么说的?不要把这种东西放在冰箱里。快出来烧茶。”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胸口感到凉嗖嗖的,但不是来自某种迫在眉睫的紧张,而是刚才喝牛奶时没合好嘴,一缕奶水经脖子流入胸中,沾湿了衬衫,听罢,脖圈更觉得湿漉漉了。同时,我感到自己成了一条咬住鱼饵的小鱼,被鱼钩刺穿嘴唇并抛到半空。我们经常像不谨慎的小鱼,看到蚯蚓在眼前晃动,就笑口大开。然而,在我们眼前伸手可及之处的所有招手之物,哪个不是陷阱呢?而哪个陷阱不把我们当做它的目标呢?总之,那天,我受不了好友两口子的缠磨,终于认定自己病了,格外关注肚皮的情况。但奇怪,我的身子并没什么异常。只有下午宿醉相伴的头疼与轻度腹泻而已,后来每想到这事,我当时的情形便来去无踪,惟有的火烧过的草地般黑糊糊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动。

简言之,我本想略去赘言谈谈性爱之事,并以自然的名义直抒房事,结果却成了一条不假思索吞食蚯蚓被钓上岸的鱼。我反省却已泼水难收,尽管尚有收拾残局的余地。正是这种最低限度的自信,使我继续讲故事。

虽说我渴望心平气和地讲一个深邃的爱情故事,但我再次意识到,我的话又趋于批判走极端。可见,我一想到爱与性,就几乎本能地想到戏剧性与直接性。这也许是我错看世界的一个原因,但我阻止不了自己的内心取向,而且也不想。弄直歪钉的结果往往是一折了事,现在我不过是一根乱谈性、爱与房事的细长的弯铁钉。

所以,除去故事的繁枝余叶拣主要的说吧所谓爱情,我首先认为是男女间跟由他们自身的意志无关的相互引力牵着鼻子走而已。这既适用于恋人,夫妻也不例外。现在,我就像活鱼一般,讲一小段亲身经历者可能听说的故事。

有一天,他俩来到乡下。虽说彼此都知道对方心情不佳,但远处的农舍和田地,清新的空气和沁心的风,脚下柔软的感触,由灌木、草地和不大的岩块造就的低矮丘陵等,还是令他们不觉心驰神迷,紧张已久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他们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舒展双肩,向明净的远方昂首前去。他们中首先恢复明朗心绪的是女方。她尽力忘却一直压抑她的心事,掂着脚尖,哼着歌走在前面。蓦地,她转过身,用刺人或者说漠然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之后,扭头就跑。

触到她冷冷的目光,他心里一惊,一阵寒意透过全身。他瞅着她远去的背影,漠然垂下了头。他已经好久不见她这般活泼了。但他明白,围绕他们的诸多情况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她越是那样,他对她掺杂怜悯的焦虑就更甚。她也明白他的这种心理,竭力宽解自己越发虚脱的心思,故作微笑,双腿使劲地向前奔去。

突然,他跟随她能向低矮丘岗的无意目光,发现了一块铁路标牌。同时,他听到了从南方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并看到黑黝黝的火车头,正沿着山脚缓缓驰来。然而,她仍沉缅于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绪,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继续向前奔去。他感到自己的手心猛蜷曲起来,接下去,他会全身受影响,呼吸急促,神经麻痹。他立刻攥起拳头,追着她喊“当心,停下”,可是渐近的火车声与汽笛声吞噬了他的喊声。她依然一无所知地朝着丘岗挥动双臂,难以置信地继续走着。他突然想到她是否地自杀,但据他所知,她不是那类人;倒是他更会。可见她此刻确实一无所知。

他尽其所能向她奔去。他喘着气奔跑着,近三、四年来他俩之间暧昧的、拖拖拉拉毫无进展的不快记忆,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大家随意相处的场合,唯独他俩很难接近……然而,正是这种反弹,使他们开始了秘密相会,随即同床共枕……频繁幽会,却不见解决问题的迹像。他转业到外省市,她没征得同意便追随而来。她那又小又暗的房间;他们各自在艰苦的工作中流逝的岁月……她不开灯、蜷缩一隅等他前去;没有热情、那一触即发的手榴弹玩的危险避孕的把戏。久而久之,彼此都感到筋疲力尽了。对她而言,盲目追随成了她惟一的生存方式;而他不断绝来往,是为自身未了的生活所能采取的最后行动……然而,他不能袖手旁观,随她自生自灭……隔两三天去找她,抱都不抱她,光请她吃烤肉、排骨汤,硬要她喝完最后一口汤,随后一言不发,满脸愁容相对而坐。她会一直呆坐到他离去,有时使性子上前攥襟而卧。撕破的衣裳;掉落的纽扣;指甲划破的带血迹的长长伤痕。她也曾有过几次可不理他、扬长而去的机会。但每次,她对他定期上门抱有一丝期待。一拖再拖,结果丢失了决定性的瞬间……后来当他偶然知道了这事,气极了,这蠢女人,……我不是说过吗,抛弃你等于杀了我……我哪知道呀,以为没了我,你会死去的……说对了,我会死的……我盼着你遇上别的男人,一有那种迹像,我就马上走开……对你来说,也许未来的生活胜过迄今为止的生活,但对我而言,过去的生活更可贵。所以,现在你别再固执,接受我的执着吧……如今,一切都晚了……这正是我想要说的。现在一切都晚了,所以,我才会这样……

此时此刻,她依然一无所知地弯腰直冲坡顶。火车正朝她的头上方无情地疾驰过来。也许司机发现了,拉了几声响亮的汽笛,但她仍固执地脚踏滑溜的草地,忙着上坡。他急忙伸手抓她的肩膀,但随即止住了。若随她上坡,她会卷进车头,命归西天。至少在法律上,他不是她的死因。如果说,她执着于已逝的过去,而他倾心于剩下的未来,那么任她去死,对双方都合情合理。正在他犹豫之际,她几乎脱离他的手指尖时;他用力抓住了她的颈子。他等于赤手空拳抓住了命运。由于他手执火箭,他的手在“卟卟”焚烧,露出白骨,在空中晃悠。但他决非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无奈。她受到意外的阻挠,大吃一惊,猛然回头一看,才发现火车鸣着汽笛已到眼前,便大叫一声,投入了他的怀抱。他搂着她,抬头直面火车掀起的气流和声响。一个男火车司机探出身来望着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也为她焦虑担忧。火车从视野中消逝很久之后,汽笛声仍像水涛和山崩在耳际回响。他扶她下了坡。他俩已好久没有如此亲密相拥了;然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疏远了。他怕刚才并非自发的救助行为引起她的误解、迷恋和错误判断,所以情绪低落;而女方看到突发事件之后,他依然工于心机冷漠相对,更生幻灭之感。值此,他们才意识到,认真具体地思考各自的死亡,即自杀的时刻已经到来。这种自杀是以对方之死为目的的自杀,或者通过自己的死亡获得对方自杀的结果。

到此,我想休息片刻。我为什么身缠爱情之网却直奔自杀与死亡的迷途不可呢?好不容易开场的故事第一站,干嘛非如此不可?我正陷入没头没尾的自杀与死亡之穴。或许听故事的我正暗暗打算杀死讲故事的我?爱情故事会变成这种自戕行为,我至今才略知一二。这也许是因为讲爱情的行为本身,不是爱之行为的缘故吧,说不定大侃爱情,反而走向爱的对立面。那么,是否该立刻中止讲这故事呢?

也就是说,我走进了死胡同,面对讲故事的我虎视眈眈,伺机把这个“我”杀死。我自然看穿另一个我的企图,做得无懈可击。由此看来,迄今为止,我一直盼自己露出缺点;可有趣的是,我越是用心周到,我的对策越是天衣无缝,我尚未能杀死自己。换言之,我感觉不到重新讲故事的单纯欲望,而是为杀死重新讲故事的自己的冲动所煎熬。那么,趁刚才一对男女论死论活之时,干脆把讲故事的我一起杀了,倒不失为一种可称道的讲故事方法。

因此如大家所愿,我死去了。我虽死,但持续的故事行为却把我的死亡给杀了。结果,我怀疑对自身已无法要求和期待任何东西。每当此时,我就把故事烧成灰烬,再从灰烬中找出一串新的故事来;也就是说,我就这样把自己拖出自身之外,拽入故事的空间之中。这也许真的会让我得到杀死自己的机会。时至今日,讲故事的虽然仍是我自己,但我已经违背了我自己不介入他人故事的初衷。

所以,我一边忙于收拾自己的尸体,一边打起精神,重新开口揭示故事的结尾。我只能说那对男女非死不可,于是,他俩便都一死了之。

我曾夸口说,要多方面论及性事之前的新型的人间之爱,但实际上,我依然准备不足。临到开口,回顾讲故事的自己,我可悲地发现满脑子鸡零狗碎的蠢得莫名其妙的片断。如果不把它们从头脑中扫荡出去,即不予忘却,那我也许永远讲不成其他任何故事。

这么说来,我首先要坦率而谦逊地承认,我心中有讲高尚而独特的故事的欲望和虚伪。当务之急是把我现在所思所想,那些雨后春笋似的难防众口,不管虚实,尽可能用自动化技术予以解决,也许更符合事情的前后顺序。

说到爱情,我尽力整理一连串没头绪的联想。首先浮出脑海的,是我读高中时一个猥琐的恋爱事件。我猜个中原因,是因为这一事件的登场人物——我,一个不知名的青少年依然活在我心中,在我眼前晃动。所以,尽管我有些羞愧,但仍以愉快的心情回到少年时代的我自己。

说来惭愧,我今年三十又三,但仍以为自己还年轻。在年龄上,我有幸正值人生的顶峰

。如果人生的方向无大偏差,我的青春尚可持续一段时间,对此,我自然有质朴的自信。但是,有一天,我偶然从电视里看到一个久违的女明星,便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的年轻感到一丝怀疑。那么这种琐屑经验,怎么会让我对自身的年轻感到不安呢?这正是我现在要讲的故事。

首先,考虑到方方面面,我不提人人皆知的女明星的名字,而代之以金如真的假名。我读高中时,她出演青少年电影的女主人公而人气大旺。我看过她演的三、四部片子,不论情节的开展或场景结构都松散陈旧,所以,我公开嘲笑过那些电影。有时,想它们算什么电影,厚颜无耻地想当所谓青少年文化的代言人,心中火冒三丈。尽管如此,我和我的朋友们无法全盘抹杀她的魅力:她穿着黑校服,露出白领子,梳两个辫子或短发的模样,清纯而富有活力。这多少缓解了我们疲于功课的心情,尤其是她跟我们同年这一点,令我们对她大加关注。

如今回想起来也令我吓一跳的是:当时我们刚迈出所谓青春期,一方面看清纯、伤感而单纯之至的青春小说、电影和诗歌,体验着无边的心跳,但另一方面,性方面已趋成熟的我们,已超越单纯的性,而走向了性爱,并为此作了不懈的努力。当然,这种走向应该说一半是观念上的,一半是一次性的皮肉行为。

举几个具体例子吧。一天,一个迟到的同学裤子上沾了白点,我戏弄他说,那准是自慰的痕迹。大家笑嘻嘻地瞅着他。他坚决否认:胡说,那只是喝牛奶喝漏的。但不管事实怎样,在疑惑目光的包围中,他慌忙的大喊,难脱辩解的色彩。而且,他的表情越认真,事情就变得越发复杂难解。于是,他不觉从耳垂红到脖根。结果,他不到中午就早退了。当时,对我们而言,所谓性生活,首先就是不管时间场所漫聊无边际的下流话,只要两个以上关系稍近的聚在一起,就公然大侃道听途说的性知识、性丑闻和淫秽事儿。有的太露骨以至达到解剖学的程度,所以没有具体知识的我们听了难以理解,特别是基于无知的性的神秘化及其夸大,使我们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搅得我们头昏眼花。不知不觉中,我们在夜间迷迷糊糊地遗精,并为此感到惶惶不安。但我们依然是关在学校高墙大院里的纯真青少年。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沉重的学业压迫下,在圣与俗、向往与幻灭之间岌岌可危的警戒线上走钢丝,勉强维持着平衡。但也有几个有意无意失去平衡和重心,走上一条内心彷徨之路,被我们当作变态,一再排斥,以被卖淫秽书的书店老板揶揄嘲笑。这一点,我在下面还会提起。

那么我又如何呢?关于当时我的性经验该说什么,又怎么说呢?我确实到了该说说自己的时候了。不过且慢,要进入正题,得先说说当年一个初夏的日子。在我就学的高级中学,一件小事让校内气氛有些波动。我度过高中时光的故乡,是个河湖秀丽的外地城市,所以被一个正走红的青少年电影摄制组看中,选作了下一部电影的外景地。

于是,我在前面提及的女演员金如真要来我家乡的消息便传开了。不仅如此,与她演对手戏的男主人公,选中了正在我校就读的一个高中生,所以她将多次到我校露面。许多情报,全是在电影公司来我校请求协助的过程中透露出来的。然而,我们无法理解,大小事开口闭口讲原则的校长怎么会接受这一请求。前几个月,他还嫌我们精神萎靡,下令我们全体剃了光头。

尽管如此,我听到朋友们心动的话语,也想亲眼看看她。虽然我担心她本人会叫我失望,但那无大碍,因为我并不十分喜欢她。而且我们从未高估过她的电影和演技。但她将来到我们身边这一事实,却仍然令我兴奋不已。

附带说一件事。在电影中,我校在全国棒球大赛上获胜归来,在市区开庆功会。尽管这是电影,但这故事让我们有了一种难言的沮丧。这也难怪,因为我校自建立棒球队以来,从未在全国比赛中取得过好成绩。所以,每每举行全国棒球大赛时,大家都不得不低眉顺眼,抬不起头来。但影片却是从庆祝棒球队凯旋而归的庆功会开始的。会上,金如真竟爱上了称霸全国棒球界的主将,不过却是单想思。最后,她终于从别人那里获得了真正的爱情。这便是电影的故事梗概。然而,对我们来说,电影内容原本不重要。我们非常明白,这类电影的情节总是荒诞不经的。

电影按预定计划开拍了,但奇怪的是,电影公司和校方约定:只在上课时间拍电影。上课时,我们感受到外头嗡嗡的语声和走动声,但一打下课铃,摄制组便没了踪影。他们的机灵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因此,我们中的几个人冒着挨骂的危险勇敢地探头窗外,却怎么也不过瘾。

开机第二天,下了第三节课,我班一个当学生会长(当时叫学生联队长,我痛恨这种军队用语)的同学,收到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是纸条还是信函很难断言,但内容足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它是导演文某写来的,内容大致如下:

学生会长:

我们目前拍戏需要十五名左右的配角,望给予协助。人员的选拔由会长全权处理,但尽可能是五官端正的学生。中午时分,由会长带领出校门为感。所需时间约两小时,这已得到校长的肯首,不必顾虑。拜托了。

就此搁笔。

导演文某

我们大家都兴奋得很。虽说只是我们几个人,但不论怎么说,总算可以近处看她,一同上镜表演了。那天第四节课自然没上好。我们不顾英语老师的叱责,一直在讲话;而蒙在鼓里的英语老师东张西望,最终放弃了整顿的努力。还没下课,我们就搞定了令人头疼的人选。多亏跟会长特亲,我也成了其中一员。虽是午饭时间,但我们想不到吃便当盒饭,先热闹了一番。有的同学向我祝贺,同时莫名其妙地托我仔细瞧瞧金如真的脖子左边;有的则递过纸来要我替他签个名。这般玩笑之后,我稍迟离开教室并解了个手,事情就此搞砸了。等我到了校门口,却不见一个人影,我惶惑不解地张望了一番,随后问门卫,刚才有没有看到过一群学生?回答是没见。我气晕了。那些所谓的哥儿们,怎么连几分钟都不能等呢?我又气又恨,涨红了脸又去了礼堂、操场和学校前面的街道等多处,一直到中午结束,我才灰心丧气地回到了教室。

但叫我大跌眼镜的是,不知何时,其余十四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在吃盒饭,大家都皱着眉。我马上从一个人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长话短说,原来我们收到的纸条,是一直与我班较劲的邻班同学搞的一场骗局。我们竟如此轻易地上这种傻当,足见我们当时的轻浮心态。

以上便是我和我的朋友们跟金如真有关的一段琐碎而陈旧的往事,一桩高中时代稚气未脱的事情。不过,其后遗症却持续了许久。我班的几个同学,找到了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上当受骗的策划原凶,狠揍了他一顿,弄得有段时间学校气氛很紧张。后来,事情的结局却出人意外,并完美体现在我们的毕业相册上。在介绍学校活动一栏的最前面,以“初次亮相电影的我校校长先生”为题,贴着他从棒球健将手中接过全国冠军旗的照片。

但我尚未谈到我自己。就我而论,事情却朝着极其真实或者说毫不相干的方向发展下去。这件不足挂齿的事情,不觉给我的性意识留下了出乎我意想的痕迹。从那以后,在想象与梦幻的双重状态中,我反复体验了几乎相同的内容。

当时,我到校门口已经迟到了,不知道其他人正去找用假信骗我们的原凶,怀着被背叛的心情愣了一会儿。随后,我决心不回教室,而是自己去找他们和摄制组。我环顾四周,心想着怎么找,并缓缓挪动了脚步。我在操场和墙外的大道寻视许久后,又沿校门与围墙走了好一阵,到了陈旧的礼堂跟前。它原是座木结构建筑,由于老掉牙,不久将被改建成图书馆,所以暂时关闭。我看到那巨大的旧门下方有条缝,便相信我找到了他们,不,找到了她。我忐忑不安地慢慢拉开了大门。我听到木头与铁石相磨的咯吱声,一种悠悠引力拉我前去。随着大门洞开,一股直射的耀眼阳光,照亮了荧光灯下显得阴沉沉的室内。同时照亮了散坐在树桩似的东西上面注视我的人还有摄影机、一捆台本和许多小道具。我没见到同学,只见陌生人的脸像火星般一一闪过。我没停步,迳直朝金如真走去,全身忽冷忽热,血管里像流动着电流。但还未走到她跟前,一个想是演棒球健将的男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把手放在我右肩上。我迎着他的目光,这时,他后面的金如真担心地说了什么。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她。

我的梦境每每到此便结束了,但在实际睡梦中却不止于此。我还感受到满是霉味的木柱子啦,黑乎乎的角落里的潮气啦,直冲鼻子的尘土味儿啦,等等非现实的东西,不知为什么,我总搂着一个想必是金如真的女性裸体,从而常常遗精。如今想来也奇怪,即使当时高度性兴奋之时,也无法具体感知其乳房等身体构造。尽管我对女性胴体并非一无所知,但一旦醒来,我所抚摸的胸脯象是驼背,她脖子下面是个圆厚的膨胀体,一个极其柔软的容器,而我经一通道被吸进其中。当时,我还是个处男。我感觉不到她的性器官、乳胸,五官也不分明,光搂着她一团肉身,沉入十指酥软的体验之中。这便是我少年岁月度过的几度黑夜。

不过,我想整理一下我的故事。我先回到故事开端。后来,金如真演了一段时间性爱电影,没演青春片。但最近突然出现在电视荧屏上,演一个欺负女主人公的有两个孩子的嫂子角色。几天前,我看到她久违的特写镜头,不顾别人的非议,把鼻子直凑到屏幕上,端详她的脸。目睹她细小的皱纹,我突然想起年少时光,不得不怀疑现今自身脆弱的青春。随后,在揪心的冲击中,我像背连续剧台词,以老人嘶哑声喃喃地说:如今,我过了遗精的岁月,生理上已死去;不觉间,我的青春已被剥制高挂。

刚才我说了一个多么伤感、纯朴以至幼稚的故事啊。从某一方面讲,我还冒了一个大风险。因为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我们的故事或小说里,如果全面插入高中时代,那它不知为何在整篇文脉中,显得萎缩,给人以缺乏真实的表面印像。原因究竟何在?也许跟何种方式说当年哪部分有关。也就是说,我单纯之至的想法,也许成了问题。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实际上,作为我们人生的一段经历,学校的院墙未免太高。墙外,一言以蔽之,为武侠书和浪漫小说的洗礼所窒息;墙内,我们为高压纪律所压抑的同时,完全处在那年龄段的极端消耗之中。所以,不论当年还是现今看来,年纪轻轻的我们,且不说正确认识世界,就连真诚的认同仪式都没沾上边。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问题,其本身就很难界定真诚、有价值和有意思。一句话,当时我们一切依旧。

总之,我不顾危难,把少年时的嫩肉放在烤架上了。是否烤得到位?没把握,但至少有一种滋味可谓强烈,那便是性生理不成熟的精液味。它跟夜里开花的花香类似。以上罗哩罗嗦地回顾了些陈年旧事,一些与伤感、性和爱情貌似相融,而一旦相合便莫名走调的故事。我心想:留于心者且留之,留不住者且走之。诚然,我并非满意当年的自己,但我直至此时此刻仍确信那时候的一切,混乱不定的一切,都具有不胜重要的意义。

所以,我已经借此机会坦率无忌、却也惘然地谈到了高中时期明净的纯真和变态的纯真之区别,或者说非正常的错位之纯真与纯真坦诚的变态诱惑间的关系。由此,我卸下重担,感到一身轻,感到或预感到可以讲下面的故事了。从此,我将尽可能除去对故事本身过度的自我意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然而,我还是回到原地。我以何种方式讲爱情故事,依然感到束手无策。我不想把自己置于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与个体的性之间岌岌可危的门槛上。说得再坦率和严密些,尚未跨过世间无数门槛的我,先通过介绍几个趣闻来谈谈爱情,是再理想不过了。

一天晚上,一个朋友告诉我:

“前几天,我难得做了次手淫;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干嘛非要告诉你不可。不过,如同大多数秘密一样,手淫仍使我感到特别压抑,所以我向你坦白,以求解脱。当然,我决非要通过这种忏悔形式,竭力说自己纯洁无瑕。实际上我手淫并非一日,而且我还年青,将来一段时间也对此抱着矛盾的心情。我从一本小说的主人公口里得知,他虽过三十,却仍旧断不了手淫。不过,不单是念那本小说时,即便是今天,我也不信他的话,不,不信作家的话。而且对他竭力掩饰自己沾沾自喜之情的话,感到可笑极了。因为手淫跟断不断无关,问题是能否忘了手淫本身。所以,近来,跟以往相比,我的手淫次数大大减少;偶尔有之,也不感到有罪或自责。说干脆点,对我而言,自慰有些不方便、不自然,但它仍不失为一种日常的性行为。现在有不少人视为理所当然。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近来,我的业务量猛增,平时几乎想不到性刺激之类的事情。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我上床时手无意中伸到那部位,蓦然想到阳具许久不曾勃起,便终于陷入了潜在欲望的罗网之中。我无奈地奇袭般地做了自慰,事后,瞅着撒在地板上的精液,突然感到一阵晕,一时简直不相信我干过那回事。我俯视着那白糊糊的东西,看到久违的不洁之光一闪而过,陷入了迄今一直力求避免的心绪之中。稍夸大地说,那是一种潜在的带惯性的道德悔恨,或者说是存在主义的内伤吧,总之是些荒唐的东西。

“于是,我心中激起伤感情绪和对它的抗拒反应。同时,我突然扪心自问:我在解决自身肉欲时,为什么绝对需要另一个肉体?当然,我找不到答案。而且,连起码的模糊概念都没有。说真的,我要解除锁在身中的生理欲求时,干嘛非得有他人相助不可呢?说具体点,我作为一个男人,在性方面为什么要有女人肉体相助?这样自己解决生理需求还要受这种莫名困惑的煎熬,世界上这种被无条件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儿,还真他妈的不少呢!

“当然,在大部分场合,通过与女人的性关系解决快感更强,这我并非不知道;尽管如此,如果说那是无可奈何的真实人性,或者说是生命状况,那么我们在那滚烫的刹那间领受的性欲,其实只是一种被遥控或无线通讯式的欲望而已。而且,我们的被控方向不也早就明确了吗?我们就像自动玩具,上足发条,朝着异性走去。

“当晚我就这样胡思乱想,连地板都没擦。我不禁意识到自身隐秘的性欲已从根本上解体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甚至忘了,以至失去了自慰的需要。但值得强调的是,如果失却性欲的话,那么我从哪儿可以找到我活在世上的感觉呢?可见这是个陷阱。我们的生是存于死亡之中的一小段日子,是插入我们生之中的一把匕首。”

听朋友真诚而痛苦得荒唐无稽的话,我作了如下简要回答:

“人类,且说男人,一般手淫之后,都悔恨不已,并对解决自身需求得无条件依赖某一对象这一必然而不言自明的事实,不能不表示怀疑。不过,有时侯,从某一方面来看,这悔恨和怀疑,也可能使我们走向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或缺的爱情。自慰行为本是种性行为,但同时不能不承认,它是一种既具备分享爱情之构造,同时不断提醒和呼唤爱情的行为;况且,积在体内的欲火一旦得到渲泄,那么就如祷告者通过祈祷达到某种目的,或者摆脱自身的欲求一般,即便是暂时的解决,不也是更高尚的解决办法吗?”

我们的对话没再进行下去。但我觉得我的故事可以从这儿开始。刚才,我在性方面填补了我们个人生活中的无数漏洞,并渴望用一种函盖人类整个欲望的方式来谈论爱情。换言之,作为个人性行为的自慰,适时无需作爱对象,而所谓正常性行为的做爱以及适时必须在场的做爱对象,我皆以一贯之,不断探索并完成讲爱情故事的方式方法。从这意义上,我想继续我的故事。

这时,一张青少年的脸,从一家专卖黄色书刊的书店里看到的,脸悄然浮现在我眼前。说实话,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会想起他的脸,是出我意外的。那是一个暮春的中午,我干完一件小事,走到大街上找地方吃午饭。但我并不怎么饿,因而不觉走了好几站公交车的路程。这时,我看到一个挤在卖衣铺之间的与众不同的小橱窗。乍一看,像一家外文书店,四处张贴的照片非常挑逗,同时有股颓废的气息。这正对我产生了催眠瓦斯般难以拒绝的力量。我犹豫地走近书店,眯起眼睛察看发白的橱窗,踌躇半晌之后,毅然推开门走了进去。

令我惊讶的是,里头比外面窄多了。门两边密密麻麻插满各种外国杂志,没走几步路,便是报纸糊的墙壁。一个老板模样的老汉,坐在朝橱窗的椅子上,正在账簿似的本子上抄着什么。他瞟了我一眼,垂下眼睛问我找什么,我一时不知回什么话,光害羞地浏览大都剩下封面的书籍。主人带着怀疑的神情瞟着我,继续往本子上写字,大家没说一句话。这时,一个高一模样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像我刚才那样,犹疑不定地缓步走来。他的头发又短又干,狭长下巴,特别是上身有些佝偻,双肩柔弱。他进了屋,就把小屋挤得满满的。

我闪到墙角,窥视着他俩的举动。

年青人走近老板,虽然经不住主人追究的神情,摸着后脑勺,弯腰对他低语什么。我竖耳倾听也听不清。他俩一阵窃窃私语之后,蓦地打住了,老板的调门变得挺神经质的,使我的好奇心顿时消失了。他说,我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不要含含糊糊的,说明白点行不行?那小子听罢,后脖都红了。他早想道破,但心中仍免不了一阵疑虑,终于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你都知道嘛?不要男人和女人搞的,是男人间或女人间干的。不过,我不要女人的,有没有专门男人搞的?”

“我刚才分明告诉你了,没那样的东西;而且我确实弄不清你要找的东西。”

年青人说清楚倒也罢了,但既说不明白,老板又盛气凌人,他就害怕了,用颤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张望一番之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久久地目送他羸弱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为止。待只剩下我俩,主人突然大骂起已走的年青人:神经病,乳臭未干,不好好念书,怎成了这般模样?我为了止住他没完没了的絮叨,便挪前了一步。他抬眼细细打量我之后,从柜台下面装满杂志的箱子里,拿出几本给了我。它们五花八门,从单纯的女人裸体照到色情电影中做爱的场景,不一而足。我从中选了些还算过得去的。这期间,主人仍摇着头,咬牙切齿地骂那小子,并不时做出要我赞同的表情和语气,想把我当作同路人。虽然没明说,但按他的逻辑,那小子公开寻找不正常的东西,是个性变态。尽管我们眼下正做类似的事,但那是极其正常的本能,所以那小子挨骂也是活该。我从他断断续续的骂语里听出他的意思,便无法压抑头脑和肠胃的空虚感,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小子的身影,不觉默默地站着,如刚才那小子无言以对。

也许,老板对我这种态度甚为满意,把我所选的杂志放进封套里,说是赠品,还外加了一本漫画书。随后,不管我听不听,又开始唠叨起来:

“现在我说,刚才我把你误解了,以为是来监视我的警察爪牙呢。几天前有过这样的事儿。傍晚,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进来,注视了我一会后,问我要一本《花花公子》。我第一眼就觉得他可疑,但究竟是顾客,总不能不理拒之门外吧,所以就拿出最新一期减价卖给了他。不料,第二天早晨,他拿着那本书同一名警察找上门来。他是附近教会的执事,说他所以这样做,是不能让这种糟蹋人们灵魂的书店放任自流。

“说这些书会糟蹋灵魂?这种灵魂早该自己跳进硫磺之火中去了。别看我这样,我一度还是笃信的基督徒呢。总之,人赃俱获,我被抓了进去,付了相当数额的罚金才出来。可我还能干什么新活呢?只能重操旧业,坐在这儿。我知道,总有一天,那男人还会派人上我这儿来,设圈套让我去坐牢。所以,甭提我现在多神经过敏啦。”

我听罢,夹起他递给我的封套就离开了书店。我站在路上愣了一会儿,随后像刚才那狭肩小子那样,东盼西顾的走了一段路,心绪复杂,心情像在看一出戏。出场人包括:一个被定性为性变态的少年、卖淫秽书籍的书店老板、教会执事和警察,当然还要加上我。这是荒唐可笑的喜剧,也是赶时髦的粗卑的讽刺剧,以至于是催人泪下的悲剧,还散发出荒谬的现代前卫剧的气味:教会执事成了书店老板,对抗变成警察的书店老板;我则成了那变态少年,拿起书刊就跑。小书店顿时变成一个广场,大家赤身裸体,露着性器官跑。我站在路中央,观看这出变幻无常的戏,时而虚脱地笑着,时而涨红了脸,时而紧锁双眉,最终我感动了。

照此想来,人们心怀各自的欲望,遮遮掩掩地活在这世上。既然人不能完全淹没在无数波澜壮阔的欲海之中,那么我们拿无处不在的漏洞怎么办?就是此时此刻,我、教会执事、少年和书店主人在何种漏洞中错了位?欲望,我怎能使用这错综复杂而富有攻击性的词语呢?谁有资格把他人或自己的性欲称之为欲望呢?欲望只是社会为维持自身所需而使用的制度用语而已,可究竟谁攻击谁?

这样思索之余,我有了一个结论,即我们常说的所谓欲望其实并不存在。我们一贯用欲望之类的话,对各种价值进行巧妙的分类,制造意义和价值,并困在这框框之中,约束自己并压迫他人。所以,我坚信:人们视欲望为人类情感或欲念的随意规定一旦消失,那么所有的人将变得更加自由平等。

在这世上,像幽灵般游荡的数不胜数的故事中,说有一半讲爱情和性并不为过。所以,即使我不讲爱情故事,在广大的乡间小巷里,不论公开还是隐蔽,不计其数的爱情故事也在满天飞。可见在这世上,简单再生产比不过爱情故事。无论是人物设定、故事的展开方式,还是对某事件的视角,都是老生常谈。多如牛毛的故事跟时空无关,模式千篇一律,或褒或贬,做出各自的贡献。

因此,关于爱情与性的故事,可以无限止地简单再生产,潜力巨大。所以,我怀疑自己也不觉投入到了这种简单再生产之中。说实在的,性行为是多么单调反复之举呀。此时,我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情绪低落、说话吃力了。我害怕我的故事本质上也像一次性性行为,一旦结束,汗水干了,事情也就蒸发掉了。这使我忍不住紧张起来。

但是首先,在性的故事里,单纯再生产并非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消耗精力。我们不

该忘记,在这些故事里,存在着故事本身的推动力或者说自行展开的惯性。正因为如此,以性为主题的故事才会被无限量地制造着。这一事实令我心安。如果我仰仗那推动力和惯性,贸然投入其中,我将一无所获,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那我该怎么办?诚然,那推动力确实存在,但决非自动产生。我应该牢记这一点,但我至今做不到。

细想来,我现在不光是讲一个单纯的故事,而是结合存在于我周围的众多故事同时展开。在这意义上,我不想消极地回避两者的矛盾冲突。既然我继续我的故事,那么我就可能跟其他故事展开积极而激烈的竞争以至角斗。换言之,我的故事是场战斗。正基于这种自我认识,我时刻记着我的想法和反对意见并与之抗争。

不过,我不想在此描绘这战斗场面,只想反复别人说过的故事。这将有利于我目前的工作变得泾渭分明,使我对自己的企划,少了份担忧,多了份期待。故先斩后奏,以后的事则视情况而定了。

换言之,我想讲的故事具备巷俚野史的基本形态。这种故事,只要我们留神,便随时随地都可以听到。其实,注意静观的话,古今内外的爱情故事就如松鼠踩轮,踏步不前;不过也呈现出暂短而多样的时代趋势。所以,我想结合我生活其中的时代走向,叙述一二个单纯得几乎原汁原味的故事。较宽松的大众媒体按漫画特征炮制的故事里,在爱情深不可测的洞穴之中,我有时会意外地受到意味深长的感动。说得重一点,在当前我们时代,漫画或三流小说的影响决不可低估,也没有必要回避它们,抱着多余的疑虑。这样,我已经不知不觉开始了我的故事。

我想借另一个毫不相干的朋友之口讲我的故事。有次,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有个朋友,他个性特强,自然顽固得很。不过,他也因此严于律已。他拿定主意说出口,一般不让步妥协,尽可能全力以赴。即使情况不如意,他也要硬撑到底。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所以看出他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所累。然而,若有谁为他着急,直言相告,他就格外过敏,反而怪对方、怨对方。他很早就对女人抱着一种信条,即决不跟黄花姑娘上床。理由是,他不想违反初衷,成为她们出尔反尔的性感伤喜剧中登场的首任男伴。当然,我并非完全不理解他的话,但每每听到这番话,就不觉想起成人漫画中的主人公,他们一面在这无视价值的现代社会里寻找新价值,一面又暗中策划刺激读者。那位朋友一讲起诸如此类的话,真的像一个衔根草的漫画主角一般,表情忧伤甚至有些悲壮。”

“这样,有一天——这是我后来听说的——他抱着近似爱恋的感情,跟一个相处一时的女子上了床。这让那女子颇感意外。在投入他怀抱之前,她多少有些自豪地暗示自己是处女。那倒也是,因为我见过她一面。她的言行举止,衣着神态,都很积极冲动。所以我很难相信,到她这年龄还没跟一个男人睡过觉。就拿我最后见到她的事来说吧,当时她滑倒在雪路上,雪水沾湿了她的套裙,她毫不在乎地对我说,她就像被瓷砖地上的精液滑了一跤,衣服上沾了精液。她公然那样说,大概是她的一种保护色。总之,他搂着赤条条的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随即记起自己说一不二的宣言,便对那女子,同时也对自己感到了幻灭。于是,他一跃而起,扬长而去。”

几个朋友听说了这件事,对他,一个正处于性亢奋状态的小伙子,竟因那样微不足道的念头抛下裸体女人甚表怀疑,以为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比纯情女子还要伤感。不过,深知他为人的我,却深信不疑,现在也一样。不过,说实话,我到现在仍对他的动机存一丝疑心。这动机并非出于他本意,也许他为了平时的心安理得自由自在,取此催眠之道吧?那也太不顾对方和常理了,太损人。

我还有另一个朋友的故事。故事,数不胜数的故事哟,只要我们决心开口,便可口若悬河的故事又何其多!当然,如我者也掺和其中,不免有些多余而且奇怪;但再一想,在世间多如牛毛的各式故事中,多我一则又何妨呢!我可以毫不踌躇地说,这个朋友跟刚才说的那一位,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所以,我称之为小子。当然,这并非蔑视他,而是为了说得随意些。是的,这小子,一句话,事事冲动,对女人更甚。他有许多女朋友,但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前几天,他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他前不久,认识了一个女子,脸和身材都不错。所以,就跟她上了几回床。她不像黄花闺女,但每次床上的功夫,却大胆得叫他瞠目结舌。在他看来,她大有可究之处。一句话,她做爱时大声呻吟,直扭身子。然而,只要他一旦射精停止不动,她就俨然换了个人,似乎早在等他完事一般,毫无留恋地起身披衣,或者上浴室冲洗。如果是别的女人,一个渴望满足自己欲望的女人,能那样吗?不过,他跟她同床三、四次之后,便有所悟了。简言之,她对性刺激并不愚钝,但也不是一碰她就欲火中烧,地动山摇,而是脑中先入为主,认定与男人共枕就该如此。自从那小子略知一二之后,便对与她的性生活感到反感。当然,处于他这种情况,谁都会如此。

这暂且不提。更大的问题是,那小子除了吃饭睡觉和穿衣外,跟她几乎聊不上话。过了一阵子,也就真的无话可说了。所以,每逢跟她坐车兜风,需要坐等的时候,那小子便看书打发无聊的时光。没过多久,每当他拿书的时候,她也从包里掏出书来热心地阅读。见此光景,那小子感动不已。此前,他为自己看书感到有些歉意,但她自觉配合,他还能怎样呢?他瞟了一眼她的书,封面和书页凌乱,书名生硬却也奇特,似曾多次听说过。可这有何干呢?在他眼里,她显得与众不同。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次他偶而光顾书店,在书架一角看到了

那本书,欣喜之余拿起一翻,心中大叫“我的妈呀”,因为那似乎不是在看书,而是在掀女人的裙子往里瞧呢。热血直冲他的脸:一句话,那是一本专讲性爱的三流小说。她平时读书的表情太投入,加上她床上的表现,令他大倒胃口。后来,他们在戏院排队买票,她又掏出那本书读起来。那小子由此知道了她的智商,心里明白她可读的书限于这范围之内;但不论怎么说,她阅读这种书时的天真模样,还是让他受不了。她起初给人的印像是,她远离什么性呀、做爱呀之类晦暗的东西,即有一种白痴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与其说刺激男人,不如说叫男人寒心。

尽管他事事爱冲动,但只要女方对自己不变心,他依然尽心尽力。这也许是他最可赞许的一点。他认识她已有些时候了,却仍旧常常送她到家门口。有一天,他不觉感到了一种异常的冲动。他们都不曾谈婚论嫁。也许交往时间还不长,他也不曾向他人透露过跟她的关系。他不知道是否正因为这一事实,使他送她到家附近冷僻处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要杀害她的冲动。这种冲动令他困惑,精神恍惚。

然而,这种念头并非是他自发的要求,而是来自她念的那本书。在小说的结尾部分,男主人公在野山上,在他们第一次相互完全占有对方的野山上,掐死了女主人公。如此荒唐之至的故事,她在他面前却念得有滋有味;而一旦把书放回包里、抬眼相望时的神情,又是那么纯真,好像没那码子事儿。望着她清澈的目光,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于是,他猛地想杀死她。这种欲望煎熬着他。

他一旦陷入这种欲望,即使杀人动机茫然不着边际,也时时感到有什么东西耸恿着他。她跟他交往过的其他女人不同,她像块海绵吸收和消化他的一切,包括双方的冲突和失衡,而且对他一无所求。每当这时,他反而感到自己昏昏然,一片空白。这也可视作杀她的一个理由。更有甚者,由于她对他的冲动毫不在乎,反而使他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无节制地爱她。

这样,对他而言,她的一切都成了杀死她的动机。况且,无人知晓他俩的关系。所以,即使杀了她,只要没有人在场,那么他就成不了嫌疑犯。这更强烈地鼓动他去杀人。既可杀,那杀也无妨。

在这样的某一天,喜欢散步的她请他送她回家。他有意绕到山半腰,在朦胧月色下,那杀人欲又不期而至。这时,她低头望着脚尖,用与平时迥然不同的语调说,她今天早上第一次跟父母谈了自己的男朋友,而且他们对她的话,比预想的要关注得多L眨辉儆腥魏文钔贰⑷魏吻樾鳎砭拖裣萁忱铮共怀鼍⒍K婧螅桶盐此斓纳被畈匦牡祝姹鹆恕?/p>

“我充分理解那小子的冲动,以及由此而来的行为;不过,那小子巧妙地掩饰利己心,也难掩盖不纯的动机哩。”

这样,我总算讲完了我从朋友那儿听来的两个人的故事。然而,诸如此类在我们大众头上气球一般飘扬的故事的主人公,究竟是何许人呢?他们来自何方又归于何处呢?一句话,这都是些谁的故事?不过,即使我就此打住,不再讲故事,大家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作比较。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我讲的故事实在微不足道。可什么叫微不足道呢?谁能评说定夺呢?就因为不能定夺,所以随心所欲讲那些犯忌的故事者,又是谁呢?况且,这些故事又是何等的大男子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呵!讲这样的故事,不就等于向妇女们施暴、拳脚相加吗?

然而,即便没权没资格,我们还得继续说话、叫嚷和讲故事。当然,我也不例外。我也知道,我的故事不过是凑热闹的市井杂谈的延续而已;因此,我怎能跟那些不计其数的故事竞争,即便竞争又有何意义、有何实利可言呢?所以,我重新回归我自己的故事,继续默默地讲我的故事。

现在,我的故事像踩过同仁的尸体一般,把那些故事抛置身后,把自身推向前台;并考虑用当今爱情故事最爱取的书信形式。也许没有比书信更适合做谈情说爱的载体了,所以,我干脆移位到最日常的,某种意义上也是最陈腐的情书上,捉摸着与本故事相关的根底。

然而,即使不添加其他细枝末节,表现爱情最合适、最有效的形式,也非书信莫属。对此表示异议的想必不多。首先,谈情说爱,不论说者还是听者,都得有随意调节时间、空间的充分自由。书信体可以确保有效执行这些条件,尤其是信中的语气和语感,不论对理所当然的受信人,还是偷阅者或偶然风闻者,都有强烈的触动,有时信中的光彩让他们眼花缭乱。信已写就,让我们窥视其内容吧。

我慢慢地念完你的来信之后,茫然瞅着贴邮票的信封。随后去了洗澡间,在洗面槽里放上水,把信封浸在其中。我知道,你总是基于某种理由,顽固地不用胶水贴邮票,而代之以口水。这唾沫,就像你在我身上干涸的精液一样。不久,信封在水中变软,但邮票依然没有失去它生动的色彩。这光彩照得我眼酸,让我不时把手伸进水中搅着。过了一会儿,邮票开始缓缓脱落下来。我停止搅动,静静地瞧着。你的口水想必也徐徐融在其中吧。我再次把手伸进水里搅动,直到邮票完全脱离才罢手。我无心地注视着飘动的邮票,如同大海风浪中的

一叶小舟。

我曾经跟你说过:跟某人相伴,就可能思念某人。可当时我还有所不知。近来重温此语猛然醒悟到,跟某人相处一处,也可能完全忘了那个人。昨天,我走在路上有了这种想法。于是,马上想到了你。刹那间,我感到全身发软。而且,这季节哪来的风,刮得如此之猛,让我瑟瑟发抖,只得跑将起来。然而,不管我如何活动手脚,我的躯体却一点都热不起来。外面一降温,体内就动员热能抵御,这原是抗寒的法则,但不知何故,我的身体毫无反应,光束手无策地站在寒风之中。寒风如冰直扑薄薄的衬衣。我蜷缩身子,扣紧衣领也无济于事。奇怪的是,不管怎么冷我也只知道咬紧牙关。我甚至不会换个方向走。说到底,我一开始就压根儿不想采取任何取暖之举。我惟一可做的,只是忍受。一句话,我只是个枯树桩,除了忍受别无他途。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你说的一句话:在这世上,感伤本身便是一种小型死亡。我不想上次那样否定它,刻意说长道短。是的,我完全接受这句话。如你所言,我正在死去,所以,请你帮助我。我的一切念头、感受与感情,正朝着鸡毛蒜皮和牛角尖疾驰而去。

尽管我正在给你写信,心中倒盼望这封信落入他人之手,被一个陌生人匆匆过目之后,一丢了之。我打算抛开对你的一切指望,拿浑噩的目光看你。我现在明白,我或许只有在书信的空间里,才会思念你;而且,我不像往常一样,轮流以思念与遗忘对待我们的相会,而是两者兼而有之。那样的话,就不会当我思念你时,你忘了我;而当你思念我时,我却把你忘了。极其偶然地让遗忘对遗忘,思念对思念交替而行,我们之间不曾有过的美妙关系就会不寻自来,让我们羞愧。当然,也可能像洗过的磁带只是点缀遗忘。

信暂引到这里,我问自己:写信人是女是男?是青年、中年还是上了年纪?然而,对此连我说故事的人,一开始也完全没想到,所以无可奉告。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即写信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女子和理所当然的年轻人。更切乎实际的说法是,是全体男女老少。这一想法,使我心安理得,把目光从信纸上移开。

然而,我中止偷看并不意味着信已结束。我不妨在中途把写信人和受信者召到一处,让他俩对话。让相隔的双方而对面,扩大书信空间,也许是一件趣事。他们是谁无关紧要,但最好是一男一女。而且若想故事多少具体点,就不可避免地要确定是谁。为此,我要公开找两个对话者,随后由我定夺!她容貌端正,年龄三十左右,性格开朗而复杂。而另一方年纪相仿,但长得有些粗,个性鲜明,脾气急躁,注意力不够集中。他俩从一年多以前开始了危险的暧昧关系,维持着大半是消耗性的幽会。双方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双方都感到困惑不解。因而开始对话之际,为使对话更自由些,我让他们避开一般语体,而活用敬体。

“我们之间没有出过任何事这,是否让您以复杂的心态看待我或你自己呢?那么恋人之间非得定期出现那种俗事不可吗?戏剧、小说,即虚构之中,让男女双方亲近或疏远的突发事件,如交通事故、食物中毒,性冲动或反复不已的邂逅,家庭不和、遗产,甚至交通管制、强奸和通奸等等,在我俩之间也完全可能发生?然而,不知是福是祸,那些事与我们无缘。所以,您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我们的相知相交,也不像您想的那样单调无味,是种习惯和惯性所致;我们之间的事和戏只积淀在我们心里暗中沸腾而已。而且,这种无形的沸腾,也许比现实中可见的更为激烈呢。”

“但是,所谓爱情,不该更重视过程本身吗?也就是说,从最初的相逢到舒软的床上的告别,不管您说长道短,思索不断,只要双方之间的爱出现问题,那剩下的也只是过程本身。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对方平时没有看到的、有时还可以目睹对方耀人眼目的变化,不是吗?”

“所以,您为看不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和夺目的变化感到不幸。认为这不幸决非自身错误所致。所以您现在想告诉我说,那跟情欲处于不同层面,是种人类固有的生理现象。”

“也许,我理解这些话,但很难完全同意。其实,大多数男人都以为自己的命运飘泊不定,同时认定自己有浪荡鬼的气质,尽管从不对外人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种心理上的余地,干脆说是种可靠保障。换言之,想从中获得安慰。怎么说呢?尽管我现在忍着,但只要我一举手,就可以打风流鬼一个巴掌,只是我不想那么做罢了。人们始终满足于内心的自我安慰并永久保持下去。这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情欲。女人这么说,但对男人不如说是种渴望。”

“听您这么说,我似乎觉得,大部分女子自认有骚气。如果借用您的理论,在我国现有条件下,那种想法是女人认知自身处境的同时驾驭自己性渴求的一种方法。大意如此,不错吧?”

“但是,在男人支配女人的法则下面,女人也反过来制定支配男人的法则,您不能否认这一古今内外简单明了的真理吧?”

“就谈到这儿。如果把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称作爱情,那我就忍无可忍了。以后,想起对你的爱情,那只剩下羞愧和耻辱。所以,我将以羞愧和耻辱之名记住这番爱情。”

他沉下脸,默默地听那女人激动的语声,而她看到他冷冷的无表情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的双眼像沾了石灰,哆嗦着站了起来。这时,他猛地大吼了一声。那女子一呆,睁大眼睛望着他。由于吼声过猛,她分不清那是叫她脱衣服,还是骂她的污言秽语。他照旧张大嘴喋喋不休,脸色变得像红种人,随后双眼充血,脖子上的静脉鼓得破了。那女子半张着嘴,光瞧着他不言语。霎时,她整个身子像布包似地蜷缩起来,一下子被自己的眼眸吸进去了。稍后,连她那眼眸也如同风烛般灭了。在原地,他也罢,她也罢,都不复存在了。

在他俩皆逝的废墟上,我该说什么故事呢?不过,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事实是明摆着的:我正躺在一个女人怀里,心中却不断地想着另一个恋人。就是说,我在讲故事途中,像点应急灯一般,得不断地在各个角落插上一个故事。说实话,我力图把故事说得流畅些,但还是弄得东一个西一个,给人强烈的各自为政的印象。我心里常七上八下,担心自己埋头故事里的各个事件之中,而忽略了全篇的脉络。

照此下去,我会时时把握不住我自身的一部分——故事之中的任何一个而到处晃悠。这教我困惑不已,但我并不因此悔恨,更不会有丝毫罪恶感。越是如此,我就越急切希望我的故事能结合其他各种叙述方式,进而干脆写些乱伦和轮奸。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只能如此。一言以蔽之,能搅则搅。现在,我命令自己:凡可以和稀泥的皆和之。我便从中参与乱伦,妒忌他人,尤其妒忌自身。于是,我编织一个一无可取、扭曲造作的故事,并从中放任自己处于一种浆糊般黏乎乎的状态。已经好一会儿了,他一直热心端详着报纸下端的一个售书广告。广告背景是书名和几句宣传文字,一个外国半裸女子,向空中高高抬起穿黑长丝袜的右腿;也可以说,她等于没穿这长统袜。总之,这张静止的照片,是某意大利电影的镜头,那女演员颇有人气如今放在书广告上,煽情刺激,叫人看了,不觉春心大动。他在上午会议或聚餐时不顾许多非议,接受了一个刚进出版社几个月的年青人的唐突建议,把这张照片用作广告,看来是太对了。当然,效果尚需等一些日子。这时,他看到坐在对面的洪真淑女士手拿电话筒,脸色绯红,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显得慌慌张张的。她手中的话筒仿佛是件不祥之物,跟耳朵拉开了距离;她乜着眼瞅着它,却没想到立刻放下它,可见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平时是说一不二的大胆女性,竟如此战战兢兢,虽不知道是什么事,却也算得上是件新鲜事儿。他刚才看的广告照片,正出自她手。

她听着话筒里一个年轻男子可畏而怪异的声音,全身蜷缩着打战,却不能马上挂电话。因为对方紧贴话筒的声音不胜急切,估计他正处于性兴奋状态。她对他的话感到战栗,但心灵深处却对他的刺激作出了敏锐的反应,暗中获得了某种信息,即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性密码,竟违背她本人突然跟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对上了,产生了巧妙的默契。

她想离开到外面办点事儿。刚起身,电话铃又响了,她便重新坐下,拿起电话筒叫了几声“喂、喂”之后,对方才断断续续说了起来。也许过于紧张,他的声音不胜木讷,意思是说,他刚从报纸上看到他们出版社登的广告,问此书是否在发售,上哪儿购买?她心想写得那么清楚还用得着问?虽然非常恼火,却也无奈地逐一回了话。她没想到自己策划的煽情照,竟有如此的意外效果,已有许多地方以多种方式对它表示了关注,以至她开始感到一丝不安。她说完,对方隔了一会儿,显然咽口水润润喉,随后开口道:“我说,那广告里的女人呀,太漂亮了!那腿呀,修长的样儿……可她是在脱长丝袜呢,还是在穿?我看好像是在脱……我看是那样的。不,不是的,我受不了。是吗?是穿吗?不错,一看就知道。她刚干完那事儿。那种女人,我一看就知道。”

她听罢一惊。打一开始,她就从他话里感到了一种异常气息。他眼下的精神状态,正分明朝一边倒。他继续说着,她却越听越害怕,激起的性感全消失了,只感到毛骨悚然。她忘了用手挡住话筒。

但她依然放不下话筒。她从贯穿全身的恐惧之中,意识到一种未知的、如同某种核子般的陌生存在。它像一种无法亲近的电流,支配着她的部分意识和精神。当初,她坚持拿那张照片当宣传画并无深意,结果却这样。这是下意识性感的暴露吗?她无法理清思绪。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情绪像块肥肉在江上漂荡,顺流而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不到恐惧和发麻的战栗了,然而,对方结结巴巴、气急败坏的声音却不知道收场。她静下心来,把他的呼吸声和语声全当不悦的不和谐音或耳边风,并对这陌生男人产生了一种茫然的恻隐之心。她呆呆地望着书桌一旁的广告照片:

她身穿黑色衬裙,臀部抵着凌乱的床头,朝空中抬起了修长的大腿,把长丝袜从脚尖穿到大腿部。近来,她坐在书桌前的时间大大增加了,所以感到自己的下半身有点不适。迄今为止,她干的活儿,只是收集、剪贴,再收集、再剪贴无数照片而已。她边穿丝袜边端详的结果,发现由于不断充血,小腿肚变得像鱼肚,皮肤变得毛糙,臀部也有些松松垮垮,手指也变得僵直了。她瞅了一会儿手指之后,胳膊肘抵着膝头,用双手掩住了脸。这时,电话铃响了,但她不予理睬,手托着头久久没有动弹。

他明知接电话的素昧平生的女人不再应答,却欲罢不能。他情绪激动,随口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他想到自己会在电话里对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厚颜地说些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他唾沫四溅,气喘吁吁,胡言乱语,并对她没当场摔电话筒深怀感激。那女人干嘛默默地持着话筒不言语呢?是否她对我的话没一点兴趣?总之,他怎么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要这么干?其实,他对买书没兴趣,只是偶然看到报端一个外国女人的性感照片,便开始寻找这本没读过的书,沉入性幻想。他乘自己还没在其中溺死之前,拿起电话筒,按照外国女人屁股底下的出版社电话号码,一个个地按下了号码键。当他听到对方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便意识到事情要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尽管多少出于一时冲动,但他被难言的、没来由的饥渴所虏,想真的拥有那本书。这首先得立刻找到这本刺激他性感的书。努力的结果,他得到了一个陌生的女性对话者。这就够了。此时此刻,唯此为大,此外一切与他无关。所以,他越是滔滔不绝,就越陷入语言的催眠之中,晕乎乎地卷入无边的快感旋涡里了。

这时,他听到“咔嗒”一声,随后是“嘟”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瘫在地上了。值此他才意识到,她于他是何等可贵的存在。她,一个接他电话、听他诉说的女子,要比那以虚拟占其视野、以幻影充塞其头脑的外国裸女,更有意义。他忙拿起话筒,再次揿下了电话号码。他想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为自己刚才的变态行为道歉。然而,电话铃响了好一阵,却未见她来接。他心想,她肯定误解了他再打电话的原因,并认为这理所当然:她以为他会继续讲淫荡污秽的话。这样她就像那广告里的女子,成了一个静物,不会再接电话了,他也只能就此罢手了。他红着脸,手握话筒瞥见那外国女人冷艳的微笑,正透过纸背朝他袭来。

他惊讶自己竟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他向亲友们坦白这种行为,他们没人信,可他刚才不就那样冲动了吗?正当他心烦意乱准备放下话筒时,另一头有人拿起了电话。他紧张得紧贴话筒,心想自己有没有勇气向她道歉;然而,却是男人的声音,而且语调带有揶揄的意味。他默默地放下了话筒。

她听到对方呼吸声大过语声,便毅然挂上了电话。她认定这会阻止他陷入不正常的性心理之中。但她刚想起身,不出她所料,电话铃又骤然响起,仿佛要恢复受伤的自尊心似的。她站着望了一会儿,随即转身离开了办公桌。

她不理会如同孩子饥哭的电话铃,向出口走去。他愣楞地瞅着洪真淑短裙下穿黑长丝袜的双腿转过门前桌之后,才回过神拿起响了三回的电话,随后,用略高的声调问是谁。他原先想掩饰强烈的好奇心,不料声音紧张,反倒给人恼火的印象,因此对方没应答,立即挂上了。他感到不快和遗憾,望着她消失在门口,不知如何收拾自己对她的欲念,放桌上的手心下,压着一张穿长丝袜女人照。

当然,我还将继续中断的电话故事,那么让混乱的故事变得更加零乱无序,便是我的目的和义务。我讲故事的精神,已在前面做了凌乱的表述:我原本就想颠三倒四,而且业已搅到家了。我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通过我的存在,把我的故事搅糊。说到这里,我再次提出一个陈腐的问题:我时不时的参与,是仅仅让听者感到厌烦呢,还是偶而——即使万分之一——也让他们感到泰然呢?

三、深沉的泪水

现在,我想闭一会儿嘴。回想我的故事,从整体结构上看,我如何理解爱情,似乎还模糊不清。但到底怎样把握爱情一词,我好像有些明瞭了。然而一切都过于暧昧,所以对自己非要用这种方式论及爱情又甚为不满。同时我意识到,要谈论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实际上有多么困难。从某种意义上,那也许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我继续围绕爱情徘徊不定,显得无所事事,但我的处境也不许我随意中止徘徊;也就是说,我尚有继续绕几个弯的空闲与体力。将来有一天,我会以更单纯的心继续讲爱情故事。我至少确信讲爱情故事的方式丰富多彩,不一而足。基于这种认识,我选择其中一种,尽力铺开舒展。也许我做不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它是让讲爱情故事的行为更接近爱情行为的惟一方法。

如今我坚信,我不曾拥有过的过去将构成我未来的重要部分。不仅是贮藏在记忆之库的一切往事,而且埋没在忘却之中的昔日,或以往的我本身,都是组成现今我的重要部分。然而,我却常常厌恶我的过去,想从过去中获得自由。但是,如同我不能从自身获得自由一般,我也无法从已成为我一部分的过去获得自由。过去犹如我恋人睡过的被褥,总是带着温暖的气息铺垫在我心里。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回顾并不漫长的往日时,蓦地映入他脑海里的关系亲密的女子,都让他受到耻辱或罪孽感的支配。因为每每跟她们分手时,根据主导权在谁手里,他抛弃对方或被对方抛弃,受到创伤或给人创伤,两者必居其一。在尚未走到婚姻的穷途之前,她们都让他经历其中一种情感,令他备受折磨;更为奇妙的是,一般情况下,这两种情感会轮番交替。换言之,每当他想起某人而感到徒劳的陈年耻辱时,一定会想起另一个令他不能不产生罪孽感的女子。一言以蔽之,对他而言,以往交好的女子,不是耻辱便是罪孽的对象。究其实,这种严格的两分法的追忆,并非限于他一个人,而为一切人所共有,是普遍的东西。因为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到达一定年龄,在不同场合不同方式相识的人当中,总会有人让你受辱或伤你自尊或唤起你罪孽意识。当然,其中也会有叫你惋惜和迷恋的人。但巧的是,不知何故,他却完全没有这类对象。经过认真而长久的思索,他断定自己没有惋惜和迷恋的对象,也就是说,异性只给他留下了创伤。当然,这种想法不可能普遍故他确实是个病人。没有惋惜和迷恋那该是何等的不幸,又是何等的荣幸呢?

跟其他人一样,他心中自有一个谱:在以往的恋人之中,他心中自有随时随地能邂逅者和永不想再见者。特别有趣的是,不管相逢时感受耻辱还是罪孽感,只要是他想见的就不胜企盼之至;而让他迷恋的,便不想再见她。

就这样一个人,一天偶然在一个不曾料到的场所,跟一个女人相遇了。最后见到她是在五年前。起先,他从她身旁无心擦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他俩的关系,一直在耻辱与罪孽感中巧妙地进行着,结果给他留下罪孽感,结束了为时不长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是结尾支配先前的一切。所以,他尚未清理对她的感情,因而她不属于他想再见到的对象。

然而,当我们心怀某种犹疑不悦之物时,会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相信有朝一日它会变成现实。因此,他一看到她,就认定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便自暴自弃地走到了她跟前。

天还没热,没有开空调。但室内人多拥挤,身上口内散发的热气,使空气变得湿热。墙上的一个换风机,为了抽去粘乎乎的空气,正单枪匹马地大声旋转着。他躲开手持餐盘左来右往的人,蓦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而她为了让他,闪到一边,并无意地抬头看了看他。霎时,她不再动弹,盛一纸杯咖啡的盘子差点掉了下来。他一把接过盘子,把她带到通风口下面的空位上。

他俩交谈了几句,但他的注意力没法集中,也无从把握自己的情感状态。他的双耳不知从何时起,正如墙头上的换风机,“嗡嗡”直响。那两个小通风口,不仅不能排出心头的闷热,反而灌进一股股热气,让他好生难受。他感到头晕、反胃,勉强忍着;这时,她的几句短语,混着灰尘与潮气吸进他脸两边的两个小通风口里。然而它们体积过大,一下子堵住了风口。于是除了“嗡嗡”声外,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然,从你的立场来看,你没有道德上的作孽感,但是你在我眼前厚颜无耻地勾引了我的朋友,所以说,你给她提供了堕落的机会。你能否认这一点吗?”

她的话一直挂在通风扇上,“嗡嗡”旋转着;加上换气不正常,他渐渐接近了窒息状态。不过,所谓男女关系,最终只能如此。男女起初以性为媒介想超越一切;然而,一旦建立了关系,那使他们合而为一的性,便马上开始腐烂,散发出恶臭来。不管责任在哪一方,那都是可恶的。但无论如何,眼下得打通通风口。因为对他而言,置身污烂之地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不能讲。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是他的耳朵、呼气说话的嘴,况且他无可嘉许。然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带着自然的粗卑表情说:

“如果说那是堕落,那是我堕落了。她因我而堕落,由于我提供了诱惑她自甘堕落的机会。是我诱导她干了那种事。那么,留给我的耻辱和罪孽感则由谁来负责呢?”

他因自己畅所欲言觉得自己的双耳突然通了。他看到她紧紧抿起嘴来。她想说什么要这样撮口?他正感到纳闷,随着一声“呸”,从她口中飞来一块白色黏液,正落在自己眼下的面颊上。他像挨了她一巴掌,惊愕之余,光眨巴着眼,不知如何是好。颊上的唾液,像蚯蚓蜗牛之类,徐徐蠕动往下掉去。

他觉得她吐口水就像一句不由分说的玩笑话。他不知如何接受这句笑话。如同她生硬难解的玩笑那样,她的口水虽沾了他一脸,却进不了皮肉里面。他没想到抹掉它,光感到这耻辱与罪孽相混的湿物有些凉意,也有点痒兮兮的。

接着,她羞愧地低下头去。他望着她的脸和后面的墙壁。她的唾液流到鼻翼沿上停住了,开始变干,这时,他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脑中一时的空白顿消,周围的一切被卷进了旋风里。他耳闻换风机的声音,任由自己卷入旋涡之中。

最近,我常沉入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随着人类认知水平的逐提高,世上不浸水的东西越发多了。且不说橡胶、铁、混凝土墙、路面的沥青,还有那女人戴的人造革手套以及被她大腿遮住一半的红塑料小椅等等,其原料都是人类取自自然加以合成的。它们不渗水、不沾水,而且品种越来越繁多。所以,总有一天,地球将变成一个由铁、橡胶、水泥、塑料和人

造革包裹的圆球。那样的话,天上的降水和地上冒出来的水,将找不到出口,只好东流西淌,慢慢蒸发消失。这样到了某一时刻,在地球这行星的表面上,只剩下夜间的水气缭绕片刻之后消失在大气之中。结果,地球上连沙漠都不复存在,成了一粒光溜溜的糖衣药丸。

当然我的浮想并未到此结束。照此放眼四周,我便看到无数不透水的东西和脸,当然,也包括我的脸。这些脸如同镜中物光滑透明。我无法让我们的脸沾上一滴水,甚至连一根汗毛都浸不了。这令我茫然,绝望压抑。久望这般脸,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橡胶和塑块,成了人头模型,随时会滚落下来,心里甚是害怕。

这样,如同水找不到出口,我们大家彼此身上也找不到入口。在这种情况下,我连句笑话都没法跟对方说,更甭提目光了。那么,所谓爱情之类的感情还能咋样?我暂且对男女间的爱情抱着一抹期望。

但是,像大家想的那样男女之间,能有更多的渗透吗?我表示悲观。她吐的口水并没渗入脸皮,只是在表皮抹了一会儿油似的,随后就消失了,光留下耻辱和罪意识。在此情景下,我奈何不得悲观情绪。稍想一下,唾沫有多少官能性?如同这唾沫,男女间的官能性,会不会是一种生活的缓冲物呢?然而,不知打何时起,我觉得官能性并不保护和维持男女间的关系,只是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支配性存在。我重复一遍,我被它所支配,我只剩下耻辱和罪意识的份儿。

从古代起,不,打人类之初到此时此刻,男女相会之时,不论是眼泪、唾沫还是汗水、精液和体液,都不断流淌着水分。但是,对我而言,那水分成了滚动的水珠,像塑膜上的雨水,聚在一处之后,徐徐地无谓地蒸发掉了。如果这是事实,那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动员一切尚未完全麻痹的感觉,变成一块蘸饱水分的海绵?我体内还有没有这么多水分?这种悲观是否来自个人情绪?如果扩大视野、从更普遍的视角看世界的话,情况会不会有所改观?但是,在手脚发麻的情况下,聚焦远方是何等困难、又是何等的无谋之举啊!

由此看来,我真正的故事还刚开始呢。我想继续聚焦男女关系。我先提出这种轻率的意图,然后想果断地以理论的飞跃和夸张实现之。要言之,我们一般容易认为,男女之情点缀着我们人类的历史;但不妨稍稍改变一下思路,把历史看作两性间不断的纠葛以至反目成仇的过程,也不为过。

当然,我现在只看到它的阴暗面。但不应忘记,我们一直被引入美化爱情的一面。所以我有意逆反,说些自以为是的忌讳话。在我看来,男女以其耻辱与罪意识以至迷恋为担保,相识相爱并以各种方式分手。究其实,结婚也是一种分手的方式。常言道:如同没有完美的生活一样,也没有完美的婚姻。既然两者都不能完美,那么也只能是相互矛盾以至角逐的延续而已。

我之所以固执己见,是为了抚慰我可怜的灵魂:它在相爱中为琐屑所伤,也拿琐屑伤害他人。如果把爱情看作斗争,那么心有耻辱与罪意识倒也合情理,这耻辱与罪意识来自现实胜过爱情。谈情与其念其完美,倒不如视反目与矛盾为伴,倒也许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幸福。实际上,对我而言,没有比我们的幸福更可贵的了。就是说,为了我和我们的幸福,我干什么都成。我想摒弃一切幻想和浪漫——它们是暗中被人许诺的——就像我们脱下内衣捉虱,将它们一一除去。我像古今内外的人们所做的那样,最终在我们的现实中,不脱离实际地实现幸福而已。

如此看来,那些为了交尾定期相聚、其余时间大多分居的老虎一类动物,该是多么贤明啊。人类过去和现在都做不到这一点,大概是他们没有猛虎那样的力量或智慧单独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缘故。所以,他们必须成群类聚,必须有高低贵贱之分,还必须具备所谓夫妇这一细胞单元。其实,男女相聚度日,并无其他什么理由。当然,我们不能不考虑种属延续问题,然君不见通过高效率的相会,老虎同样也能保存种属吗?

刚才,我随意把我们的生活简单化了。尽管在简单化与讲完全错误的故事之间并非没有区别,但我不能不承认,我的故事有被误解的可能。因为从发展的眼光来看,往后人类的生存不会再遭到自然界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可能瓦解社会本身;但至少男女不再认为有必要结婚或长久厮守在一起。到了现代,特别是在西欧,年轻人也好,上年纪的人也罢,他们都不愿结婚,而是选择轻便的一段同居生活。这已成为主流,但我对此不加以褒贬。是也罢,非也罢,我们将由此对男女关系做一番思考。

虽说人类的历史可以视如男女间矛盾冲突的历史,但也不能因此就说,男人和女人不结婚。换言之,随时准备分手,便是消除这种矛盾的有效方法。无需举太多的例子,只要提一下那由女人组成的阿玛则涅斯部族的存在就可以了。这里且不说它带给人类的某种前景,它本身就是对男女间尖锐而极端矛盾的否定。那么该干什么和怎么干?拿两性间的矛盾与反目把握世间诸事,无非是想寻找真正和解的新路子。那么,我站在哪边呢?

当然,我做不了明快的回答或结论。我只是满足于观察男女关系的两种情形。我先搬一段随时可闻的对话记载如下:

“生活在这样极端危险、不知何时完蛋的时代,如果我们今天不同床共枕,明天就会后悔莫及。”

“可是,危不在旦夕,世界依旧的话,你也会后悔的。这种事儿,你可做不得。”

“你趴在消极的城堡里。”

“你却掉在积极的陷阱里。”

要言之,我很鬼,经常注意男女关系中无形的主导权的争斗。众多男子一听到谈主导权,鼻孔里都不觉“哼”的一声,意思是说,女人免谈自身的权利和主张,跟过去一样过不就万事大吉吗?照他们看来,生理上男人是发性者,而女人是受性者;而且,女人的快乐直接由生产作保。所以女人的角色不在于跟男人的关系,乃在他处,即生育之中。

我不能说这说法错了,但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得多。不管有意无意都关注主导权的男女双方,一切都成了武器。在男女斗争中,女人经常活用其生理特性。这可拿母系社会作证。后来,人类具有了较复杂的社会性,不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更具机动性,这便是父系社会。然而,后来女人也没放弃运用这种生理武器。我可以断言:男女间的斗争,虽然不时转移战场,却从未有过完全战胜对方的结果。故此我想强调:唯有男女间夺取主导权的斗争剑拔弩张之时,双方才感到幸福;而一旦失去均衡、向一方倾斜、朝着扭曲的方向进展时,我们就无幸福可言。就是说,这种斗争过程,不是让我们精疲力竭,而是让一次性、终结性的爱情行为得到不断的延续。

如此看来,如同我起先希望的那样,所谓主导权并非是贬义词。当然,在其他动物雌雄之间并不存在这主导权的概念。所谓主导权的认识,也许只存在于智能发达的生物——人类之中,其实质是一种社会心理机制,是为了维持成双配对的社会细胞;所谓积极或消极,也不过是主导权辗转途中诸多条件之一。

不觉间,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从主导权的角度谈男女关系时,自然不能回避结婚和婚姻生活。记得我曾跟一个洋人谈起婚姻,他告诉我,他并不看重婚姻;我则说,我们仍具有社会的强制性。他马上莫名其妙地说,可见韩国过去有过一夫多妻制,说着嘴边泛起了微笑。

对此,我立刻作出了过敏反应。

“当然,那确是事实。但是。你们的嘲讽,使我不能不做有些夸张的推想。一句话,我觉得你们易结易离、好相处的生活是一种群婚制的变形。它通过西方文明和宗教的隧道,披上了现代化的新衣,显得非同一般。但从某种意义上,比起群婚制来,它借文明之名更具残忍的性质。自由离婚已成风潮和习惯,即使离婚使一方受到伤害,也都习以为常,或者自尊心太强不认为那是伤害。”

他听罢,那表情似乎在说你在扯什么蛋?并打哈哈说,他刚才开了一个玩笑。他也许真的认为我的话荒唐可笑,没有回答的必要。这完全可能。因为我徒劳地用现存理论去批驳他们早已体质化的坚固东西。但我常想起这无稽的想法,并不断审视西欧自由的性习惯,尽管这念头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然而,我也怀疑离婚率相对低的社会一定会保障多数人的幸福。在像我们这样的社会里,男女间的故事大半在某个瞬间,即结婚之时便乘着神话的翅膀消逝了。之后的空白,男女间一切物质与精神关系为失衡与无节制所占有,而且也只能如此。本该细心落实的东西,却以为原本存在而听之任之。

但是,理所当然,但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儿,没有自生自长的东西。尽管如此,多少人还在那里暗生错觉,以为经过婚礼,如同售后保修,就可以确保往后的生活。其实,这种错觉包含着深刻的危险。由于这种错觉,我们连自己都不知道两人的婚姻生活进了一条死胡同。每当面临危机,我们便关在这死胡同里颠簸,结果只能是自我分裂。如果对这分裂做番直接和极端夸张的描绘,我完全可以说:男人对妻子的巨大的爱,可以被置换成婚外不同的无足轻重的爱,他也可以身怀婚外巨大的爱经营家庭生活。当然,这对女性也一样适用。她可以拿对丈夫的巨大的爱,去换婚外不同的微不足道的爱,也可以心怀婚外相异的巨大爱情,来谋求家庭生活。如果这属实,那是何等彻底、何等寒心的悲剧呀!

于是,我自然想到,对西欧人来说,所谓离婚是彻底的个人主义和尊重对方两者兼有的结果。像他们那样,婚后生活保有随时离婚的可能性,倒也是一种充满幸福前景的生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结婚和离婚之间会不会产生自我分裂?那就不得而知了。就是说,我们除了实现一贯的婚姻生活与时不时地选择之外,除了相信自己没有被无望的生活所左右,而时时做能动的选择,并尽力使这种相信不沦为观念化或理想化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然而,我在论及主导权时,并没有同时抹杀自尊心。我倒想说两者并无多大关系。如前所述,对恋人们而言,认识到主导权问题,将有利于双方保持平衡。有道是:为所爱者的愚蠢的自尊。这是指为了对方可以做一切、甚至丢弃自己自尊的意思。相形之下,恋人间无视对方、只执着于自己的自尊心,是种自相矛盾之举。依我看,男女间诱发对立的性观念以至暴力时有发生,也出自于此。

但是,即使我这样说的时候,也并不心安理得。因为我们的境况非常微妙复杂。就是说,我们在主导权与自尊心之间揪心地走钢丝且不说,还得跟外界使我们异化的、无孔不入、虎视眈眈的伏兵进行战斗。正因为如此,所谓爱情,并非始终是一男一女两个当事人的问题。那些四面伏兵之中,有些喜欢采取说长道短的战法。意味深长的是,有时几句流言蜚语,就会从根本上断送一对男女间身心交融、情真意切的交往。有一次,我听到朋友们这样谈到另一个朋友:

“那家伙敏感得莫名其妙,真累人。可想而知,他的太太该是多么累,多么头疼呀!”

当时,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无数伏兵之中的一个正在我身边。说真的,我们周围有种怪异现像,即恋人们时时刻刻受到来自内外两方面双重异化的危险。一旦掉入这种陷阱,我们在爱情问题上首先要为复原自己而耗费大半精力,因而没法看清对方的全貌。如此反复的结果,恋人以至友人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一种游戏。这种游戏不仅苛刻,而且视情况可以恣意改变规则。只要反复无常的对方认定你违规,那么游戏或者关系也就告终。

所谓恋爱关系,是每个人应战疲惫社会生活的最后堡垒。正因为如此,它也成了压抑人的最强大的现实条件。索取安慰,就需要同等的付出。

8

有一天,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突然发现,自己对性比其他人更为敏感,比先前受到更多性欲的煎熬。不仅是女人裙摆的抖动让他联想到性,甚至看到一个穿得叫人提心吊胆的女人,他就像纯情男子娶了个荡妇一般,感到心烦意乱。他对自身不断关注这类事情虽说不上恶心,却也感到厌烦和恼火。

就这样到了某一天,他来到一座全漆成紫色的建筑物面前。为那不寻常的颜色所吸引,凝望了一会儿。值此,在这紫色的背景下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很凑巧,她的衣着也是紫色,膝下的连衫裙摆跟地面平行,眼睫毛高高卷起,鼻子像勾勒过突兀而起,双颊像蜡笔涂过,红艳艳的。她作为这幅静物画的色彩中心徐徐移动,正朝他款款走来,这进一步刺激了他刚由紫色建筑物引发的性欲。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到自身从小积蓄的所有性欲都在借此机会汩汩而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紫色建筑物的正面犹如荒野挡住视线时,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支撑僵硬身躯的右腿,才舒缓过来。

但他的脸依然发烫。令他浑身紧张不能自已的兴奋虽已过去,但低热的电流依旧在体内流动着。他环视了周围一眼:路边胡乱倒着直径有两巴掌左右的许多树。一旁法国梧桐勉强站立着,粗大的树枝剪得像简陋的十字架,光秃秃地裸露在风中。他慢慢走到一个树桩上坐了下来,回顾自己刚才失态的另一个自我,不禁摇起头来。

一个建筑物和一个女人,同时拥有绚烂奇妙的紫色。这不能被简单归结为偶然或寻常小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可他何以受到如此强烈的性冲动呢?这是否表明他的性意识已膨胀到奈何不得的程度。刚才那穿紫衣的女子经过他眼前时,表情过于冷漠,而且眼前过路人的表情也大都显得压抑,感觉不到丝毫的性感。他蜷缩着坐在那儿,望着紫色建筑物,时时想着自己为何这样敏感,以致性神经到了崩裂的地步。

后来,他翻阅充斥街头的彩色杂志,看着许多暗示性意识的广告,心里想:不论有意无意,人们的观念或思想正为性意识所困扰。换言之,世人只迷信性。这想法令他大受冲击。当然,他也是其中一个,但他不能不抵制这种现代文明——把整个世界涂成骚动的性色彩。比起多数人来,他充其量只是性意识膨胀,本质上乃是太单纯不以为然。换言之,他生活在把性当作可以立马下锅的冷冻食品贮藏起来的冰箱柜里。

于是,他对自己,一个有性人,扪心自问:首先,他是否跟其他人一样,对自身的性感到过敏?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性欲过强还是过弱?两者中哪个更幸福?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有必要三思。然而,正如我们已观察到的那样,有趣的是:由于境况不同,其结论也截然不同。例如,他看到或听到性犯罪的言论或消息,跟那些肇事者过度的情欲相比,他常暗暗感到自己还算正常。但他在某次聚会上感到强烈的性冲动时,望着他人平静的面孔,又为自身骚动的情欲愧不可当。要言之,他徘徊于应付性的两种不同方式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怎么也无法知道自己的性欲是强还是弱。他只是确信,两者都算不上幸福。即便到了年事已高、情欲全无以后,他也会依然往返于这两者之间,消耗着精力。也许在性欲强弱与否的问题上,两者都可能,也都不可能。那么,他的性欲不断折腾到何处才了?回到男女关系本身,还是辗转之余回归原处——自己本身?他已无法追问什么了。

有一天,他见到一个自称科学家和生理学家的朋友,谈起阳具和睾丸之间的距离问题。当然,交谈一开始,主导权就掌握在那位友人手里。

“简单地说,我们所有人的性生理构造表面上没什么两样,但正如每个人的长相不同一样,其实生理构造也各有偏差。这种偏差不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都比我们所想的差距要大,只是我们全困在各自的性感里,不甚了了而已。”

“当然,由于生理构造不同,所以生理反应也不尽相同。但你想过没有,过分强调这一点,就会犯荒唐的错误。比如说,由于承认性感或性欲的个人差异,就认为性暴力者是不知自己的性欲比常人过强所致,而禁欲的神职人员的性欲则相对弱小。”

“我也许说得有些夸张,但那完全是可能的。幸亏世界还没犯你所说的决定性错误。不过说到底,决定一个人当圣职人员还是性犯罪者仍是性欲的多寡在起作用。我不仅站在科学

的立场上,而且想通过性——时代的新科学,揭示新的面目。”

“我不那么想。我比你更科学。我以为阳具与睾丸之间的距离长短,决定各人的性欲质量,总之,我想千方百计换个说法。短距离者,他的精子——性欲的根源——向阳具直行;而长距离者,精子盘曲徐行才能到达阳具。尽管阳具与睾丸间的距离,长不到哪儿,也短不到哪儿去;而且谁直行谁徐进,还受到个人和社会因素的影响,但性欲的强弱确实与两者的差异有关。一句话,围绕性欲呀、性感呀谈是非曲直,是毫无意义的。人们的精神的、物质的一切东西都彻底潜入性之中。可见,即便在生理上,归根结蒂是人的大脑支配着性欲的增减。这一事实非常意味深长。我们由于睾丸的生理作用可以感受到性欲,但大脑则对这种生理作用却有相当的影响力。对女人也一样,尽管我用的是睾丸一词。女人自然没有睾丸,但该有相应的东西。好了,现在已经很清楚,关于我的性欲强弱问题之所以找不到答案,是因为阳具与睾丸之间存在矛盾。也就是说,睾丸是我们的精神,阳具是我们的肉体。”

现在,我让他们的对话到此结束。我所以斗胆做了这番烦人的长篇大论,是为了揭开迄今为止男人对性的基本的认识形态。我虽不敢说它具有普遍性,但我对性的态度是一种性观念,而性观念对男女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可如何具体影响,我没法说,也没那个能力。

无庸置疑,所谓爱情如同蜻蜓、苍蝇的复眼,只有无数个单眼合起来才能形成一个映象。那我如何以苍蝇的眼睛去看另一只苍蝇的眼睛呢?即使可以看到又如何形成一个映象呢?

然而,如同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性观念为何经常以至习惯故事化呢?我们经常渴望把自身的情况和立场故事化,而后加以透视。其结果是,我们决定和规范我们无法决定和规范的事情。这使故事的属性无法自由。所以,尽管现在我想尽力避开某种规范的调门,但仍自相矛盾,以自己有限的视角去造就一个凋零的意识形态。可是,能不管的且随它去吧,继续讲下去也未尝不可嘛。

其实,要说所谓讲故事的错,也并易事。不仅是专业小说家,包括爱讲故事的普通人在内,要想品评他们的功夫,可大致照如下尺度:差的叙述者讲性故事,姑息故事脱离自身的现实。换言之,他们会脱离生活现实,投入到自己制造的故事流中,而后安排一个像样的头尾。他们经常在叙事中遇到自己也无奈的瞬间,便作番偶然的夸饰和有意的歪曲,不知不觉出卖了自己,事后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但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最后成了习惯。

相比之下,好的叙事者在讲性时,不仅限于向对方传达什么,诱发其兴趣或自我满足,且把讲故事本身也视作一种性,以至实践存在主义的生活,简言之,实践自己的生活。

但我重复一遍,即便如此,事情也并非简单易决。

他在上班途中,在地铁里,再次看到了她的容貌。他拨开人群好不容易走到了她身边。和往常一样,她没化妆,戴副黑边眼镜,正埋头看报纸。他费力地挤到她旁边坐下,伸长脖子想看她关注的新闻是什么。

她瞟了他一眼。突然撕下半张报纸,头都不抬递到他面前。他猝不及防,接过报纸,愣愣地瞅着她的侧脸。但她仍无表情地埋头看报。他悄悄收起嘴边的笑意,也开始念起报来。尽管她的举动出乎意外,却也合乎她的性格,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小体字,心里认真思忖起来:现在该是他采取合乎他性格的举动的时候了。

以上,便是小说的一个部分。小说家为了描写一年青女子的唐突性格,安排了这样一个纯突发事件。这段文字自然受到许多嫌疑和批评。它多少虚构了一个跨越因袭的女人的故事,隐藏着作者个人对女性的表面理解。这种旨在让读者期待一个似乎有趣故事的露骨企图,乃是他跟商业主义共谋以至勾结的结果。

然而,我对自己说的话是否正确,也有一点怀疑。如果那小说家写的,只是一种故事空间所容许的自娱又如何呢?非得站在泥泞地上才算真正的生活吗?游戏,说它游离于生活,倒不如说它在跟生活维持平衡的同时,赋予我们对现实的重心。一句话,我在此再次目睹了爱情这一复杂的多面体。

当然,讲故事者犯错误,确实存在。既然说到小说家,那就让一个具体的小说家登场吧。一天,一个年青作家开始写一部揭示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的长篇小说。为了尽可能剖析自己的一切,便取名曰《裸身与肉声》。在写作过程中,他心想既然要暴露自己,那么用自己的裸体照作封底也不赖,这样可以保持形式与内容的一致。等到他的长篇小说大功告成,他决定付诸行动。经与出版社商议,选定了照相师,在一个春雨潇潇的日子,他拍了张裸照。

后来,由于多种原因,他还没得及看照片,就匆匆出国了。他在国外呆到第三个月,国内来信说,他的照片无端刊登在一家体育报上。但来信过简,无法知道详情。他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烦闷。几天后,他的亲友来信说:大有看头,燕雀岂知鸿鹄之志,不知何时出书云云。值此,他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开始担忧起来。绝望之余事事不上手,便连喝了几天酒。这时,他接到了报载的文章和照片。第二天早上,他妻子告诉他,她已经写信给亲友做了解释。等到他念完报纸,他再次受到不出所料的冲击。而得知妻子写了解释信,他就如塑料发

泡,或者手榴弹在手中爆炸一样,一下子散架了。现在,面对一件并非他惹的事儿,他干吗要解释、要收拾残局呢?过了几天,他好容易打起精神,往给他寄报纸、照片的同行写了一封信:朴兄的来信,其重要性远出乎我的意料。直截了当地说,我决心拍照的动机是,因为我作为小说家,理解世界的方式未免太执着于自己的视角,所以想把写小说的行为扩展到现实之中。故借此机会,把写作行为扩展到书上,并思考进一步开拓的可能性。所以,作为一种开拓方式,我把自己的裸照放在了封底上;也就是说,这是我为了摒弃一切小说家的虚伪意识而自行设计的苦肉计。说到底,也是对我写小说时常产生虚伪意识的一种警戒。尤其是此间,我跟致力于冲击我国社会保守规范的人们有了密切来往,常常看到周围人怀疑和忧虑的目光。每当此时,我便指出这种疑虑没有根据。但是,我始终觉得这种辩护远远不够,于是就下了这种决心。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我却不能不痛感到自己的过失:我的企图又是一种自我封闭,即我容忍并低估了拍裸照的轰动效应。由此看来,毫无疑问,我依然禁锢在自我理论中动弹不得。

我原想竭力做得慎重些。出国前只是拍了照,至于照片放不放封面,若放又如何解读等微妙问题姑且保留,而且把我的意思对摄影师和出版社做了充分说明。然而,不顾我们谨小慎微,诡谲的大众媒体乘虚而入,给我们招来了难以想象的啼笑皆非的倒霉事儿。

可是,在发火之前,我想具体回顾一下我犯的错误范围。要不是朴兄,我差点坠入五里雾中,白白遭受别人怪异的目光。当然,大部分人表示理解我并非出自本意的窘境,但我也收到一些人的信,他们认定刊登照片确系我的本意。覆水难收。总之,我完全放弃了刊登照片的打算。这样看来,我是屈服了。可是,我究竟向谁屈服却不可能有明确的答复。我感到羞愧难当;而且,这种羞愧把我完全打倒了。

可怜巴巴的信,就写到这儿。下面就报纸上的照片和报道,做番凌乱的说明:在一张黑白小照片中,有架打字机和一个坐在书桌前的男子。他除了那块遮羞布实在不能丢弃外,他全身赤条条的。这位小心翼翼的小说家表情正经,坐姿有些犹疑不定。

1990年4月15日。展示我的裸体:作家崔某新作《裸身与肉声》封面引起书迷关注。——青年作家崔某准备把自己的裸体作为今年出版新作《裸身与肉声》的封面。对此人们说,他是想以正面照向世界公开自己确系男性,还是想显示肉体美以自误——看情况还能引起色情的问题——作家未必如此低劣、不文明,但小说家公开自身裸体,确是史无前例,格外引人关注。

1990年4月22日。崔某新作封面裸身公开——山野春光明媚,街上处处是公演、展示等海报,正在热烈开展文艺活动。今天继续讲上周没说完的小说家崔某光身裸体的故事——先让我们瞧瞧崔某准备刊在年内出版的新作《裸身与肉声》封面上的裸体照吧——这就是上周说的裸照吗?比预想的裸得不够呀——作家崔某并非不文明低劣,而是打算让读者目睹其忠实于作品自身的面目。此属小说家之首——总之,引发色情是非的担心已被消除,令人宽慰——摄影师具某去年以崔氏为模特儿拍的几百张裸照中,这一张最富有情调——不过,事情大有蔓延之势。迄今为止,除了行为艺术家以外,尚无公开裸照的先例;所以以此为契机,文坛上以怪异行为闻名的文人会掀起裸照风吗?请看作家崔某新作《裸身与肉声》!

读罢上述报道,他首先对这日报文化部记者的用语和整体想法之出奇的轻松,感到有口难辩和无奈。他们单单因为他的书名用了“裸身”一词,就以为有了随心所欲滥用这一词语的权利。一句话,他们对小说没有起码的关心,打开始就根本无意去理解这部作品,甚而不知道这正是对作品的致命打击。他们的想象力跟报纸的销量捆在一起,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行,磨平了自己的鞋底。他们乱拍双翅,虚张声势!他无法理解这个。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当他再次拿起笔时,不禁笑意泛上嘴边。归根结蒂,由于那篇报道,他拍裸照成了一出绝妙的喜剧。他的过失不断扩张,横无际涯,淹没了一切相关者。一言以蔽之,他太天真了。世界围绕他的意图和他本人,就像左右手彼此相掐,两败俱伤。而且正是他本人,激起人们解读的欲望,怂恿那些记者写下了那样的报道。

所以,自然而然,他只有一事可做,即废弃照片。但是,不论怎么说,他最终连累了其他小说家,不论是诚实的或怪异的全体小说家,尽管一切并非出自本意。

讲这故事的我,正是小说家崔某。我没有任何理由使用第三人称记叙这一事件;同样,我如此执拗地、言之凿凿地披露这一事件,也没有什么大缘故;我只是不愿意走到故事的前台,也不愿完全退出而已。当然,我讲这些也并非为了追究责任,而是如前所言,向所有被我连累的诸位谢罪而已。如此看来,我的裸照是个插曲,成了本书的一个部分。换言之,这一事件不是走火的枪弹,而是哑弹。从某种意义上,哑弹要比走火幸运得多。

一个朋友见我为这个问题伤脑筋,便说:

“不必神经过敏。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没完没了。炒作新闻的人比谁都清楚。”

我听罢,有些激动地反驳道:

“你想过‘没完没了’的含义吗?你知道‘没完没了’带来的恶果有多大吗?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任由别的机制支配,不顾危险为所欲为;一旦出事,便溜之夭夭,不负其责。你不知道吗?”

随即,我又心绪错杂地思忖:从何时起,那些以大众为对象的文字,当然包括小说在内,开始如此正面瞄准大众的好奇心的呢?为什么它们对有关裸体的话和形体作出莫名的过敏反应?可见我对他们的刺激有多大!我今天才弄明白称作我们的所谓大众,要求性的圣坛要有接连不断的供品;而且,这些高喊为大众赤膊上阵的文字以至新闻工具,一句话,只是阳具贴睾丸,不,两者合而为一的畸形——现代文明的突然变异。

我的小说之所以采取非小说的随笔方式,也正是为了回避这种荒谬的突变形态。

回想起来,人类为穿衣所花的时间,跟后来他们为了脱衣所花的时间一样长。人们对他人裸体感到刺激,大致可以分成两种情况:其一,自然是裸体激起观者的占有欲;其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胴体,人沉入内秘的性感之中,并使他们审视自身的胴体。一般地说,人们习惯于看他人的兴奋状态胜过让他人看自己的兴奋状态。

既然我已经拍过裸照,而且露骨地大谈性,那么我这个小说家不也让别人兴奋不已吗?尽管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我周围的人,尤其是女人,虽有好奇和兴味,但大都以错杂的目光望着我。她们听我说话,就像电影演员的妻子目睹自己的男人跟女演员拍情意绵绵的戏一样。所以,听我讲故事的人里面,也有无名氏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一点上,小说家与电影演员之间多少有些相似。电影演员的妻子或情人目睹影片中自己男人的恋爱场景,觉得丈夫溶入其中,不免怀想:为什么他对自己不像电影里那样尽心尽意呢?为此,她感到焦急、怨恨和嫉妒。小说家的妻子和情人也是这样。她们读着类似的文字,觉得男人疲于写作,加上素材告罄,抓到篮里便是菜,便心怀疑惑与愤恨思忖:他为什么不像对待小说女主人公那样对我体察入微、关怀备至呢?此时的妒忌,正是故事本身的界限。但转念一想,小说家与电影演员之间的差异,也在这一点上暴露无遗。电影演员通过画面完全暴露自己,而小说家则通过全部文字投下不透明的影子。而这不透明,无庸置疑正是妒忌的对象。

所以,我心怀复杂心绪写下了如斯文字。我的感觉就像阳具被人捏在手里看色情电影一样。他或她通过手中的感觉,感知我对刺激场面的反应程度。一句话,我正受到心理压力,并意识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性压抑,进而导致性心理的退化。由此看来,小说家确是受害者。我如何能摆脱压抑变得自由呢?那些旁观我的压抑、或者受到压抑而又反过来压抑我的人们,何时才能自由呢?

但我暂且不能再说什么了。此时,我痛感自己不再有片刻的自由,而且相信以后也如此。从现在起,我所说的一切,将不再飞向外部世界,而是流向心底,让我感到沉甸甸的。假如野草可以哭泣的话,那泪水会流向何处?流向根深处!

四、阳具和睾丸之间

现在,讲了几个章回之后,我才蓦然意识到,我早已而且正沐浴在热烈的爱河之中。回顾故事的开端,不,回顾我迷迷糊糊开讲故事的时候,我其实一直感受着猛烈的爱情。我尚未完全把握这爱情的真面目,但我心中仍然深切感受到它的澎湃。正是性感让我如此这般继续我的故事。我为自己讲故事找到正当理由感到幸福之至。包围我、充满我心中的这盲目无谋的爱情,使得我向他人讲述这个故事。诚然,我的故事絮叨纷繁,但我热爱听我讲故事的所有听众,进而爱他们和我的性。与生俱来的性,已成了人类爱情的实际条件。坠入爱河的

我和借爱的力量讲故事的我,其实是同一个人。所以,此时此刻,我的故事和我的爱情是不可分割的。

那么,现在我重新回到了讲故事的队伍。现在我坚信,我或者我的故事跟世上一切性的东西是同质的;也就是说,打算叙述爱情之一切的我,爱着一切东西。因此,万一出现异质纰谬,那么我和我的爱情,就会像被踩破的昆虫生殖器,不复存在了;而一旦没有了热烈的爱情,我怎能讲有关性的复杂故事呢?所以,我从现在起,以比先前更为自发和平静的心情,重新讲一个忧郁的故事,一个爱情决裂的故事。然而,不论我以怎样忧伤的旋律讲这个故事,我又怎能无视它最终是我热恋之果呢?

他把脚尖伸进枕下,往空中一踢,随后用一只手接住,扔进了半开的衣柜里。而后,脚又伸进另一只枕头。他感觉到尚留在凌乱被褥里的暖意,便停下动作,注视着皱巴巴的被单。不顾清晨的乏力迟钝,他感到一阵昨夜做爱时也不曾有过的强烈性欲袭上身来。可见,所谓爱情容不得半点疏忽。当然,这决不是说,须以爱情之名为对方殚精竭虑。该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身在其中时洋溢爱情的无限自由;而身在其外时也受其自由之绳束缚的东西,是一种载着他不分东南西北自由流淌,随时让他感受迷惘而又可捉摸的感情之流。

正当他失神片刻、听凭那陌生的气韵在体内流动时,那气韵忽然变成了强烈的气流攫住了他全身。刹那间,他被爱情所袭,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男人。爱情就这样充溢在大气里包围着他,他得始终跟着那荡妇,等她或者关心她。诚然,他一直忠实于热恋情人的角色,但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感到疲惫。因此,她常无视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反倒使他感到一种自虐式的心安理得。然而,当然,每当他显得有些心安理得之时,那可恶的爱情便又会来到他的跟前,败坏他的心绪。

他感到浑身无力,不想干纯真男子的活儿,仿佛被屋里暖洋洋的空气驱赶,倒步进了浴室。被褥上的另一只枕头就一直搁在那儿。昨晚起胀痛的双眼未有好转。他紧贴镜子,翻开眼皮一看,有个白色小石粒赫然黏在充满血丝的眼球上。原来如此,说不定它还会发展成为肿瘤。

他清晨时分曾起身煮了茶水,放进冰箱,几小时过去了,当然已变得冰凉。随着时间的流逝,冰箱里的水总会变冷的。如果把温度计放入水中,到一定时间,温度计的刻度与手表面的刻度是可以换算的。水温降到一定程度不再下降时,时间会去哪儿呢?时间会在几个刻度之间,徒劳地没完没了地上下浮动。在此过程中,他的肿块会涨大,性欲会减退,皮肤会松弛,肌肉会变得乏力。时间会背叛他。遭到时间的遗弃,那只是时间问题。

他坐在餐桌前,把取自冰箱的茶水倒入玻璃杯里,开始呷起茶来。他喝着困在茶水里的或者像水上飘浮的不洁物似的早餐时光。这样喝掉时光,填饱空肚子之后,下午他上班请假去见分居许久的妻子,想处理剩下的最后几件事儿。

这时,他听到自己的小腿内侧发出了什么声音,于是低头看去。在餐桌下面的墙上,装着一个诱杀蟑螂的七、八厘米直径的圆筒,它有四个口让虫子进入。蟑螂一旦为香味吸引进去,待到它出来时已受到化学物的致命打击。当感受异常的蟑螂不得不踏上归途时,生命只剩下刚够回巢的时间了。那非同寻常的气味使之自觉地爬进了“结婚”之筒;等到他从另一头出来该如何回去呢?那圆筒妙就妙在人们看不到蟑螂的尸体。那也是销售的妙处。标榜不见其妙的物品,岂可对其效能说长道短呢?总之,前些深夜里,当他进了厨房亮灯时,发现从一个圆筒里慌慌张张地爬出了一个大蟑螂。他悠然地瞅着它直奔水槽旁的角落。突然,从它匆匆的步履中,他看到了自己像年迈的老象走向坟地的钝重步伐。大象预感死期来临,便会本能地寻找它们所有的墓地,因此,他眼望蟑螂的反应,自然联想起大象的习性。如今,周围邻人为了他们的安稳,希望正在闹离婚的他暂且消失才好。然而,他又能藏身何处呢?他刚这样想,那蟑螂垂死的阴湿的旮旯儿,一下子变成了象骨象牙狼籍的大洞穴。他真想紧跟那垂死的大蟑螂,不,变成那只蟑螂,去那象牙、头盖骨和肋骨鳞次栉比的大象洞穴。但顷刻间,它已消失在缝隙中了。这时,他就像一个疯狂盗猎象牙、不惜打伤大象逃之夭夭的偷猎者,或者像一个眼睁睁看着老鼠进了洞的猫儿,要不然就像吃了药出血不止、不知归途的蟑螂或大象一样,泄了气,转过身去。可他在何处停下沉重步伐,在尘土中躺奔波多日备感疲沓的身躯呢?

但这次却有些异常。原该有蟑螂的圆筒里,居然传来了“嗡嗡”声。当然,他知道蟑螂有翅膀,但无法理解在那么小的空间里如何展翅,但他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圆筒上方的入口处有一只昆虫,但不是蟑螂,而是一只蜜蜂,一只颇具战斗力的虫子。它已爬出筒口,振翅高飞起来。他惊讶地看着它伸直两条腿,似乎嫌屋里狭小,东飞西飞。垂死的蟑螂换了新颜,背弃又湿又脏的老家,成了一只自由的大有攻击力的蜜蜂了。它一旦完全摆脱那所谓结婚之筒,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非常之物,否则,它就只能在那小地方拼命挣扎,最后衰竭而

死。他依然目随蜜蜂,不,蟑螂站了起来,完全打开了窗子。蟑螂小心地拍动尚未熟练的双翅,缓缓飞到窗前,忽地展翅冲出,往建筑物上方飞去了。

他目送它升空,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值此,他才意识到刚才迷路的雌蟑螂正进入自己的身体。不论是谁,其身体里都有一条虫。当它暂且离去时,原来栖居的地方便留下一个又湿又黏的小洞,以便另类昆虫替而代之。

近来,一天的开端总给他这样的感觉:仿佛他把一双冻手突然放在炉子的热烟囱上。尤其是从凌晨到早上,他无端地感到手脚发麻,干什么都不上手。总之,一天的开始感觉不妙。不知何故,他在刮脸时望见浴室里的顶灯,就像是薄暮时分的日光。他无法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之所以不等头发干就离开浴室,也正基于这种异样的预感。路边的怪石专卖店的陈列台前,和往常一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店员正拿着手壶在浇石。这少年每天要干许多事情,但唯独这事他最费功夫。每当他路过,最关注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光溜溜或凹凸不平的湿石头,正泰然自若地瞅着他。每当此时,他的心就如风化的水泥,悻悻然。

从旁走过或在商店橱窗前走动的妇女,她们的眼睛、腿、胸脯、项链等,即使看不见正面,也会时时刺激他的要害部分——眼睛、心、下腹和掌心。他似乎随时受到她们的指压,而且那些要害处随着一次次的刺激,往纵深扩大,几乎覆盖全身。此时,他不能不意识到与女人相守的喜悦,深切盼望她们看到他,并同样感受指压要害处的快感,尽管彼此指压对方要害可能导致毙命。

路上,不时有人从轿车上上下下。他停下步伐,注视他们爬进爬出的模样。他们各自以青蛙或蛇般的可笑动作,把自己塞进方型小洞里。每当此时,他总白白担心他们屁股后面的长尾巴,会不会夹在门框上;而实际上,他们离去后,也确实留下了长短不一、曲直不一的尾巴在路面上打滚。直到他们吃力地下了车,才发现自己丢了尾巴,不知所措地朝车内外四处张望。不久,他弃扭动的尾巴于不顾,上了出租车。他望着车窗外行驶的车辆,大半司机夸张地晃动着脖颈、身子或手臂,仿佛断了尾巴却多长了几只手、眼睛和嘴巴似地动个不停、讲个不停。由此可见,驾驶有助于立体思考和多维感受。

他在预定地点见到了妻子,提早一同吃了午饭。他们刚要用餐,放钢琴的低台阶上,出现了两个穿米色洋装的男子,其中年长的从盒中取出长笛,而年轻的则坐到了钢琴前。随即,他们开始了巴洛克风格的两重奏。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钢琴代替了长笛的旋律,所以吹长笛的便不时地朝着跟前的顾客说什么,还夹杂着各式表情和肢体语言。看来他们彼此认识,吹笛者也偷着乐。他对此感到很恼火,然而在静得出奇的妻子面前,不敢姿意发牢骚。

牛排吃到一半,不觉音乐停了,钢琴也合上了。突然,他看到一只有翅膀、类似蚂蚁的小昆虫爬上盘来。他犹疑了一下,便用叉子上的肉块压住了它,拿起一看,虫子泡在沙司里蠕动着。他不在意地把肉和昆虫一同送进了嘴里,令他遗憾的是,虫子全没滋味,也没有被咀嚼的感觉。他望了望对面的妻子,她正瞧着盘子一心想着什么。她的叉子在牛排上面来回不定,像画画似的。他知道这是她由来已久的习惯,每每没胃口或想心事,便将手中的筷勺舞个不停。

他为了不倒胃口,便把视线移开了。不远处,一个店员正在收拾桌子,发现了座位上客人留下的一条手帕。他察看了一下入口,确认客人已经离去,便拿起了那条人造丝手帕。他看到店员手持色彩鲜艳的手帕,心想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便屏息注视起来。那小子环视一下四周之后,几乎本能地把手帕凑到鼻前哼哼地嗅将起来。他突然被感动了,因为换了他,也准会把鼻子埋在手帕里。嗅完,他悄然露出满足的表情,随后又环视了四周一眼,把手帕放进了兜里。当店员路过自己身旁时,他看到了那手帕尖儿。

后来,等咖啡时,他悠然张望着,妻子并不介意,只是无言地取出几张纸伸到他眼前,并放上一支圆珠笔。圆珠笔掉在玻璃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受惊的倒是妻子自己。她正了正坐姿。

但他并不留意她的动静;至于她放在面前的离婚协议书,他更是不在意。离婚是他提的。起先妻子慌乱了一阵子,后来却主动加快了手续进程,为的是挽回自己一点面子。他望着她的脸,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他突然想起这句简括复杂人生的话,心里不得不佩服古代东方人的睿智。离出入口不远,一个男子正在用餐,不时地搔着后脑勺。男子背对着他,所以男子手持刀叉活像手拿镀金刀枪的壮士默默地跳着剑舞。

这时,妻子用手轻轻敲了敲灰色圆珠笔和表格。他一惊,如果他还没用餐,他一定会像那男子手执刀叉,把圆珠笔放到盘子里当香肠切下来。他拿起圆珠笔,犹豫了片刻,把它扔到尚有一半食物的盘子里,左手用叉子牢牢地叉住前端,右手拿起刀子,开始从中间部分切割起来。他瞅着切成条糕似的一段,想起了婚前心中默默的期盼: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天天跟她作爱,犹如享用顿丰盛的菜肴。她瞅着他荒唐地埋头切圆珠笔,跟往常一样放起联珠炮来: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存心这么做?我真不明白,你这种惯常行为来自你浅薄的天性,还是你有意气我?都是因为你,我不到三十就得了严重的性冷漠,总感到要绝经了。怎么办?”

从某种意义上,她说得很对。自从跟她有了肉体关系之后,他的那份期盼已渐消逝了。况且,他本以为跟异性的共同生活,是中途相识又相离的反复过程。不料,其中既无退路也无前程可言。所以,他一直使出浑身解数,力图缩小自身的空间,却倒足了胃口,落得个切香肠切条糕的下场,还能奢望那美味佳宴吗?这一简单生硬的质疑包含了自己的幼稚、与妻子一样的利己主义、相互的彻底无知和为制度所纠合的不法关系中的互不关心等,弄得他涨破肚子直想吐。

几天前,他遇到一个朋友告诉他:有一天,他偶然在一家酒店认识了一个女人。当他跟她上旅馆过了一夜出来时,账台上说是赠品,送了他两张彩票,他便顺手放进了兜里。到了兑奖那天,他突然想起来去查对,其中一张竟中了百万大奖。说着,那位朋友面呈难色,说怎么花这笔钱才算正确?后来,他听到那位朋友说,他与一个朋友一天半就花完了那笔钱。他们相信自己做得对。那么,他是否也打算像他们那样把自己花个底朝天呢?古人云,七情六欲奈之何;那么“七去”之恶呢?酒囊饭袋又该放在什么位置上?在某种层面上,上述之言起着调解人类善恶的作用,这种认识是否过于深刻呢?倒立进食也能入肚肠,那么呕吐该是怎样的即兴冲动反应呢?……由此可见,结婚等制度也完全基于上述论理。

他俩面前放着咖啡,妻子已收起催促的目光,拿起了咖啡杯。她不久会成为离异女,而他则成为离婚男人,但他没法想自己会成什么。男人就这样给女人打上烙印,自己则扬长而去。许多男人就忌讳给女人打上这种烙印而不离婚,这也是事实。这等于自找陷阱往里跳。对男人而言,这是多么奇妙的悖论啊。他记得有一次,几个人围坐而饮,聊着含蓄的淫荡话。一个平时寡言少语的同事,拽住邻人的领子大叫道:

“什么?你不分闺女和妇人?那么寡妇呢?好,那说白了吧,我母亲是个年青寡妇,而且守寡之后才生的我。我不是遗腹子,听懂了吗?”

突然,他垂下了头,高嗓大腔变成了沮丧乏力的声调:

“过去当儿子时不知道,如今成了孩子爸,我才明白父母与子女同体的道理。所以,近几年来,我对寡妇之类的话题很敏感。可这类话该用的地方用不上,而不必用或者不能用的地方,却用个没完。所以我希望你们在我面前留点神,拜托了。”

正当大伙儿轻松地谈论女人话题时,杀出了个程咬金,无疑唤起了一个寡妇之子的被害意识和自尊;然而,他的话让大家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她就要当离婚女了。所谓离婚女,跟姑娘、妇人,还有寡妇之类的称呼,该如何协调呢?

空咖啡杯底里,古铜色的水渍在慢慢发干。从他们结婚约三年的某一天起,许多平时不以为然的东西,忽然以截然不同的面目横在他俩之间,比如荒唐可笑的便器。不知怎么的,他单方面承担了便器的清洗工作。于是,她对便器就漠不关心了。有一天,他俩由于拿便器打比方引发了一场争论,随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围绕日用日见的便器,竟做如此深刻的理论,他们觉得实在可笑之至。

他的妻子也许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所以仍小口小口地呷着变凉的咖啡。对面有通往洗手间的门,正巧有一个短发少年走出来。也许双腿不便,他的步伐显得有些奇怪,几乎是拖着穿行桌间。每看到这般年纪的少年这样走路,他总以为他们刚做了包皮割除手术。接着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做此手术的场景、当时的灼痛、绷带里肿胀的肉块、解手时针刺般的痛苦、解去绷带后摸上去如擦砂纸一般的感觉,甚至还想起他看过的电影镜头:在一个原始部落里,人们用锋利的石片给男孩行割礼。

大约两个月前,也就是说,他俩的关系尚未尖锐化之前,他们曾跟朋友夫妇饮酒到很晚。那天,他的朋友摇着头说,自己活到这般年纪,对女人还有无法了解的部分。此话一出,他妻子立刻接过话茬,干脆地说:“要理解女人心,只要理解其他男人的心理和生理即可,就这样简单。男人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还奢谈什么女人是不可解的存在啦、动物什么的。我是女人的代言人吗?不,不是。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我这么说倒是为男人辩解。因为我以为只要男人决心敞开心扉,要理解女人岂不是小菜一碟吗?尽管男人并不希望这样鼓动他们,为他们辩护。”

她的话让大家着实尴尬了一阵子。对丈夫的无心之语,妻子做出了片面的真诚反应,可见,她平素就已成竹在胸。他为了朋友,同时为了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开口道:“也许,情况正好相反。上了一定岁数,大半男人都以懂得女人而得意。但一遭到反击,他们便一下子回到起点上。有趣的是,他们越是诚心理解女人,就越是傲慢无礼,所以,当那份傲气扫地时,冲击自然就很大。这并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你刚才说男人想理解女人,只须理解其他男人即可,不必也不可能取其他角度。可是,有关性的问题,一个男人怎能正确地理解另一个男人呢?同样是男人,千差万别,怎能正确把握每个人的特点呢?况且,每个人的性特点就像烂泥一样不成形,真想抓时,像泥鳅那样一钻不见了。”

说完瞧了妻子一眼,见她正愤愤然瞅着他,恨他对自己的冷酷攻击。但箭已离弦,他也只能无往而不前了。他缓和了一点语气对朋友说:

“问句题外话,你割过包皮吗?什么时候?当然,做不做手术并不重要,但对我们相互了解却很重要。不然,我作为一个男人,要完全了解另一个男人的性,那是自相矛盾的。”

妻子听罢,脸色变僵硬了,他便不再说下去,然而已留下足够多的余味。平时他对妻子欲言又止的话还少吗?

当然,很多男子做了割包皮手术。但在比喻的意义上,割包皮手术并不局限于肉体,也适用于精神,而且要经历多次不同阶段。首先,男人跟女人不同的生理或性的变化,与阳具有很大关系。由于女人相伴男人的大脑与阳具同时受到直接影响,并经历性的变化过程。所以女人中有的可让男人一下子越过好几个阶段,有的让男人停滞不前,而有的则让男人倒退。大部分女人认为男人的性靠肉体,所以经历渐趋衰老的多次过程;然而实际上,所谓性不仅是肉体的,而且是非常精神的和心理的东西。男人的性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敏感地受到女人的一切影响,以致一再失控,弄得南辕北辙。

因此,可以果断地说,女人有必要关注自己的男人正处在什么样的性阶段?正在做何种包皮手术?自己对他起何作用?当然,我这么说,也许在性方面只考虑了男人的立场,并有强加于女人之嫌。然而,所谓性,原是男女相对而言的;仅此这一点,我就坚信弄清男女任何一方的情形,并不是徒劳无益的。

拿他来说,他在二十几岁割了包皮,后来经历三、四个阶段——当然,结婚也属于其中一个阶段——最近又有了临割包皮的感觉。他不能让自己的大脑和阳具再这样衰弱下去,免得让他一败涂地。前不久,他开始考虑实施新手术的可能性。他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首次开的刀,起因来自跟一个女人的偶然关系。这件事自然没跟妻子、也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它发生在戒严时期。那天,他庸俗愚蠢地跟一个刚认识两个月的女人在市中心呆到午夜,失掉了搭末班车的机会。他们也知道这样挺麻烦,但年轻怕事,不敢找地方投宿,直到十二点警报响起,行人开始奔跑之时,他俩才慌忙随着他人跑进了小巷。时间飞也似地流逝,不一会儿,空空如也的胡同里就只剩下他俩。他自然感到作为男人应保护女人,却无法可想,因为小巷里旅店早已爆满。这时,旮旯深处,仿佛专为他们安排,出现了一个老婆子向他们招手。他俩上前,她默默带他们进了一扇门。他们沿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了好一阵,脱了鞋拿在手里,进了一间小阁楼。直到付了房钱留在小屋时,他们才放心地喘了一口气,相互望了一眼。

天气不热,但他们浑身都是黏乎乎的汗水,然而连洗手的地方都没有。他俩羞涩地脱了衣服,躺到肮脏的被里打算睡觉,但手却摸索着对方紧搂在一起了。大家都是第一回,笨手笨脚极了。当他们彼此相助、好不容易结合之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嗦声和低语声。一个小孩忍着笑叫“叔叔”,而大人则严声叫他不要出声。他不难想象从一板之隔往这里窥视的情景。他虽然羞耻难当,却束手无策,只是继续业已开始的反复动作。不久完事了,四周完全沉入静溢之中。不眠之夜何其难熬,他又抱着她想再干一次,却屡试屡败。翌日清晨,他们像对夫妻(当时确有此番感受),默默地走出墙下小门,离开了小巷。后来,他也有过几次跟她同床共枕的机会,但不知何故,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她去了汉城,他们的关系也就此结束。过了几年,他收到了她一封长信,然而待到念完,却不得不连信封一起丢进火中烧了。

他从那潦草不清的信中得知,她已于一年前成婚。洞房花烛夜得知她不是处女时,正射精的丈夫突然抽出身子,搧她巴掌,并动手朝她脸上射精;直至今日,他仍时不时尤其是醉酒时重复同样的事情。她的丈夫怎知朝女人脸上射精,就是对女人的最大羞辱呢?

望着化为灰烬的信,他回想起跟这个最终蒙受丈夫羞辱的女人发生第一次性关系的往事。如果说,那是她丈夫不得已采取的行为,那么,其性已退化到了何等地步呢?人们在其褴褛的生活之名下,如果爱与性失去了经纬,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越发飘忽不定呢?所以自他念了那封信之后,他认定最值得他警戒的一件事,便是性的退化。这种性退化,在大半情况下,都会有意无意成为感知生活之爱的保证。单刀直入地说,这种情况成了他决心跟妻子离婚的一个理由。几年前,在经历了跟妻子大大小小的分歧之后,发现自己没完没了地退让,他妻子也一样。

大约半个月前,他告诉她自己决定离婚,并对其理由作了上述解释。当然,她认为这是他极端自私的表现,一种可恶的诡辩。当时,他对自尊受到致命打击而惊慌失措的妻子说:

“你说得对。在别人看来,我们没有离婚的理由;而且,像你刚才那样,横说竖说目前我们的处境,只会让你成为笑料,就像现在你嘲笑我一样,充其量成为同情的对象。但是,当初我们结婚真有必然原因吗?如果当时问这样的问题,那就是一个笑话。因为结婚是一般

自然之事嘛。相比之下,离婚倒是不自然而且不一般。然而,且不谈这些繁琐的解释。在这连莫名的盲目杀人都不以为然的世界上,与其说是盲目倒不如说是伤感的男女关系,为何要滞留在遥远的过去呢?死者无言,那么生者忍辱负重到什么时候呢?”

“所以,你要卸掉包袱,而离婚就是惟一选择,是吗?”

“这是你我之间我能为你做的最小的一件事。”

“你竭力办成这件最小的事,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只会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不是我想得到什么,而只是想尽力而为。”

“那么,就算婚姻不屑一顾,你难道也不想尽力而为吗?”

“可我们已走到头了呀。”

“你怎么知道这是开头还是结尾?”

“我只是遵从我尽力而为的意志与欲望。意志与欲望消失之日,便是告终之时。”

“你以为离婚是革命行动吗?”

“你这样说,才把离婚看作叛逆重罪呢。”

起初剑拔弩张的夫妻谈话,变得如此乏味扫地,他便知他们确实走到头了。钢琴和长笛的演奏者已离去,紧靠钢琴的台前的听众,闹哄哄地散去了。妻子接过表格放进包里,似乎准备离席。那是心理距离甚于时间距离的过去事了,他第一次见到他妻子,是在一个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来者二、三十名,男女比例适度,除了几个人外,大部分按性别而聚,喝着饮料和酒彼此交谈着,只是偶尔相互瞟一眼。他也跟几个熟人站在一隅,等着已近尾声的聚会结束。这时,一个依墙而立的朋友,突然眼睛一亮,低声咕哝道:“你瞧,那个女人别看她外表不怎么样,脱了衣服可大有看头呢。”

许多人转过脸,一齐朝她望去。在离他们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浑身裹得死紧死紧的女人,正在两个男人之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另一只手则来回摸着领子、纽扣和腰带。她的快活表情、不停的肢体表现和近于撒娇的羞怯情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靠这印象给予的勇气,他抓紧机会接近她,后来事情就按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不久她便成了他的妻子。其实,当时那位朋友说那么说,不过是男人之间常有的玩笑,所以他不曾留意,而那位朋友也早已忘了那件事。“你真的要和她结婚吗?论到别人结婚,确是件大喜事。然而轮到我做当事人,那就大不一样了。对不起,开玩笑。我嘛,还不想结婚。对我这种人而言,恋爱是我在世上可以做的惟一冒险。你想想,没有战争可打,也不需要担心天灾人祸发生,我们可以多少得意地说,我们不是揭不开锅,抱着辘辘饥肠满街转。所以,在这样的时代,我投身其中自觉冒险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上班每天就那点活,日常生活又何其平常。所以我只能跟女人开战,诱惑她们,俘获她们,同床共枕,同时又时时刻刻发烧发昏。过了一阵之后,我抱着一个女人却想着另一个女人,经过险象环生的时刻,最后分手。你也知道分手是最重要、最困难的战斗。为走人而战的时刻真熬人,但不管怎样一旦结束之后,回想起来那可甘美无比呢。当然,结了婚之后,也可以冒这个险。

然而,手脚被绑怎么冒险?总之,既然结婚了,就得多加小心才是。别的不说,女人就像古董老爷车,得花很多钱。你可别以为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扫兴。”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像你那样沉湎于性之中,忙着过充满性冒险的生活。否则,我可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为其所囚。没有自由岂能冒险?“

“这是你不了解我。这是大多数人常说的话。谁能不献出自己就可以参与冒险呢?我总是乐于准备着把自己的灵魂投入到与女人的战斗之中。我已经说过,我失去自由的煎熬是自找的,随后为了摆脱煎熬重获自由而挣扎。我总是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某一天,我束手待毙。总之,我本能地寻找冒险,感受一时的甘美。不知下面的话会不会让你进一步了解我:如果有人听了我的故事后,问我后来怎么样,我就准备回答他说,后来吗?很简单,跟女人上床,或者跟婊子上床。这不只是一种回答,而是我的实际生活。”

当他决心跟她结婚,从而切实意识到他们将由制度捆绑在一起时,当他通过反复相会对她的性心理多少有些把握时,他猛然想起当初见到她时那位朋友说的话:她脱了衣服大有玩头。这句话开始侵蚀起他的自尊来。因为这话巧妙地揭示了她对性的二律背反意识。换言之,她把夫妇的日常生活和各自的事情,把爱情和同床共枕无意识地分开考虑。她以为它们各有各的道理:所谓爱情也超越日常生活的层面,成了独立的存在;所谓性行为,也便成了平时不可目睹的阴暗空间里的隐密行为。要言之,不知她脑子里怎么想,但心里却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爱情是日常的行为,它可以包容一切,一切事情可以用爱的理论加以说明。所以,每每跟她在一起,他便意识到她表里不一,而且她也骗自己。

可是,他现在究竟在想干什么?是否想当面抓妻子的辫子,再次确认离婚的名分,以便巩固自己的决心呢?这一想法猛击他的后脑勺,使他感到愕然。他的妻子,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他的敌人。即便离婚,他也只是为了反观自己,以新的眼光看世界而已,而不是因跟自己合不来而打倒她。

这时,他突然想到,他们现在是否像过去那样只是吵吵架而已?眼看一切将盖棺定论之

际竟有此想法,他禁不住使惶恐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儿。那天,他回家很晚,妻子在大门口等他,并低声告诉他母亲来了。她说,妈不知为什么事跟爸吵了架,很晚才来,刚上床睡觉。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他边脱上衣边听完这番话,嘴边含着笑意,径直跑到母亲的房间,把被子往旁一推,大声唠叨道:

“跟爸吵架了?祝贺您。现在,您两老才算真正成了夫妻哩。满三十五年之后,你们夫妇俩才吵了一场真正的夫妻架,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不要摆一桌请爸爸来?”

趁一时酒兴,他开着玩笑说个不停。身穿媳妇睡衣的母亲欠起上身,啼笑皆非,最终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望着这情景,心中断定至此父母的生活跟自己的生活走上了同一条轨道。这种感受既有伤心的一面,也不乏沉重压抑的一面。如今,他的生活已紧紧跟随在老年父母之后了。

但是,他与妻子属于年轻一代,怎能追随或者模仿父母的爱情观和抒情性的表达呢?当初他提出离婚时,妻子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像是在审讯。之后,她便打了行李走人。当他剩下独自一人时,心里担心她会不会自杀。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他寻思着自己不在场的证明。然而,他没有合适的对策,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自己卑下或胆小怕事。他没盼妻子去死,只是做好准备应付一切可能而已。做好一切准备,不是为把自己投入到一切之中,而是为了从一切之中摆脱自己,这便是当今已婚青年一代的基本看法。

他心绪已定,这时妻子也眼望桌面开口了。她瞅着的地方,放着一盘冷却的牛肉拌沙司,可见自他们到这儿除点菜时开过口外,还不曾交谈过一句。是不是多年相伴心有灵犀无需开口?他的心绪格外错杂起来。一个醉酒的朋友听到他要离婚,揶揄他说:你有没有长眼睛?你即便有来世,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这朋友平时跟他的妻子相处不错。他听罢一时不悦,便答道:我不会有来世,别操这份心了。

“且不说爱情告罄的今天,就是过去我也很清楚,你让我有多为难。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看歪了。那么,我该如何看待你呢?这一点,我至今没个准儿。”

直到她说完,他才明白她用的是敬体。但这久违的语气并没引起他特别的兴趣。

她依然凝视着原来的地方。他知道她的胃口惊人。每当她心绪不佳、沮丧或紧张时,她可以几顿不沾食物,叫人看了于心不忍;但食欲与食物相当之时,她会全身心地埋头吃东西,几乎忘了自己是在用餐,压根心不在乎周周围有人。依她所剩的食物看,下面几顿饭肯定是几口水替代了。她嘟哝几句之后,又开口道:

“爱情告终之后,我在寂寞的废墟和无边的沉默中想过,我们可以潇洒地说声再见。我现在太累了。看来,我将永远作为一个枯燥无味的女人,留在你心里。我看过一部法国片,女人对要求分手的男人说,如果我是神,我将施于你怜悯与同情。我干嘛这么说?……起初听到你要分手,我觉得我迟了一步,所以我不仅没感到伤心,反而跟你针锋相对。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现在我想成为一个伤感者,不过,也许太伤心了,很难办到。”

三年前,他曾暂住国外,她打来了一个国际长途,最后说要电传一封信。他衔支烟站在放有电脑、传真机和复印机的小屋里等着。不一会儿,他收到了一张她眉开眼笑的正面照。想必复印过多次了,尽管她在笑,但白纸上的颜面显得苍白,线条过黑,所以有病色的阴影。这张以传真方式送来的照片令他感到出奇。他越看越沉重,直想在振动的大地上寻找支撑点。

她不断地变换坐姿,脸色如同那照片里一样没有血色,轮廓显得过黑,这副容貌将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望着她准备起身的模样,他想起了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喜剧中的唐璜:他在重逢已分手的妻子时,产生了近似情欲的迷恋。他心里思忖:自己是否也怀有像唐璜那样的一丝迷恋?或者,在将来重逢时会不会特别迷恋呢?值此,他才明白自己一直误解了唐璜。正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他视唐璜的这种欲望为过分与变态。其实,这不能单纯地解释为性欲。唐璜并非讨厌妻子,而是厌恶把他与妻子捆在一起的制度。一旦这种制度消除了,那么他重新爱上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见他是多么热爱人本身。他拥有很多爱人,并非有意放任某一恋人。与其被热恋的女人的幻影所俘,还不如果断地任她而去。此时的快活该是何等巨大、以至超越一切啊!

这种放任的理由,可以作为恋人间的余地和距离发挥作用,从而使他们摆脱因袭的制度,认真地去爱一个人。

然而,这说来容易,实际情况却复杂得多。像唐璜那样不顾他人单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实现完美的爱情,这可能吗?这能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吗?由此可见,爱情也有难易之分。也就是说,根据不同情况,爱情的难易度也不一样。所有恋爱者都有点艺术家情调。就拿艺术家来说吧。一个艺术家,年青时因尚未确立自己的世界或世人的不理解而彷徨流落。他嗜酒、神经质,生活穷困却无节制。这时候,有一个女人始终留在他身边爱他,这何其不易呀!他的一切长处以至他俩之间的爱情本身,时时受到环境的威胁,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不久他在社会上获得了成功,人气大旺,作品赚了大钱;这时,她作为他的女人爱他又何其容易呢!他的缺点以至他俩可疑的爱情都淹没在外在的享乐之中了。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就那艺术家本身,而非他身边的女人而言,爱情也有难易度。当自己物质和精神皆处困境时,去爱一个容忍他出尔反尔的脾气的女人,与她共处并不难;但是,当他名成功就面临无数诱惑时,要他继续去爱她,相形之下又何其难也!然而,每当危机临头,人们却对爱情的难易度问题视而不见,仿佛爱情本身有问题,掩盖了事情的核心所在。尤其是,以婚后理应持续的共同生活为名,爱情的难易度等问题被搁置一旁,以至被践踏实属常见。他忍无可忍的,正是这一点。

终于,他妻子起身了。他也随之而起,付了账,跟她走出了餐厅。他们无言地走到了出租车停车场。等前面的人上车之后,她有些着急地说:

“你主张摆脱婚姻的权利,但你是在尚未把离婚权提上议事日程的制度下,答应跟我结婚的。你说过,你乐意接受一切制度要求。请别忘了这一点。而今你却捶胸顿足地推翻这一切!在这制度下,许多人出于无奈凑合着过。这一事实,难道如你所言,只是制度而一无可取吗?往后你想自由,就别勺詈笠品氖虑椤U馐怯亚橹腋妗N揖驼庋恢痹诒颇悖圆黄稹!?/p>

然而,她完全没有歉意。她像断了发条的玩具,毫无节制地畅所欲言。这时,从十字路口驰来一辆出租车。她无力地走到车道上,再次对他唠叨着,而不管他听不听:

“离婚得忍受种种不便,我不能原谅你,因为你给我招来这些意外麻烦。当然,你也一样麻烦。你提出离婚,就得有面对各种情况的勇气,对此,我不能不表示敬意。你逃离婚姻固然可耻,但你甘冒骂名逃脱铁丝网的勇气可嘉。以后真的该再见见你才是。”

她站在半开的车门前说毕,上车关了门。司机转过头,满脸不高兴地朝她说了句什么。于是,她朝他举起右手向前挥了几下,随后,用手指按着前额,遮住了她那疲惫而汗津津的脸。很快,出租车毛手毛脚地离开了。

结果,他一句话都没能跟她说。然而,这是为她好。而且对他而言,现在的问题不是言,而是行。待到她的车消失在车流中,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面,看有没有长尾巴,但什么也没摸着。这时,他看到妻子透过后窗举起他截断的尾巴,凄凉地笑着。一时间,他禁不住走下车道来。

我猛然意识到,我的故事已经离我而去,跑得无踪无影。我愣眼看四周,见我的故事已跑得远远的,不时地回头催我赶上。有时候,它懒洋洋地嗔怪我跑得过快,把我搅得晕头转向。所以我的故事常常会跑到本书的结尾,而我为了协调迟缓的故事步伐而拖泥带水,结果又往往回到了故事的起点。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我与我的故事之间?它们是否具有同质性?这想法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步履蹒跚。我绝望而徒劳地落在后面了。

跟妻子分手后,他无聊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地打电话,不断地摁同一个电话号码,而对方始终无人接听。整个白天他都没接上话。

自他几个月前决心离婚之后,他开始专心于搞男女关系,而这种关系,他曾是无意识地加以节制的。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出于并非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与会女人。他有一个常来常往的朋友郑某,已经当了四年兼课讲师。那天,郑某在汉城近郊某大学上完课,在赶回汉城与朋友聚会的路上,跟同在一所大学兼课的她结伴而行。郑某说,都是单身吃顿饭吧,便把她给拖来了。她已经二十好几了,未婚,性格快活积极,几乎直来直去,所以同座的四名男子都始终感到舒坦、有趣以至有时感到困惑。他们五个人意外地情投意合,就换地方继续喝酒,直到很晚。当大家都感到疲惫之后,他便提议送与他相距不远的女士回家。他俩坐上朋友们招来的出租车,在他们的欢送下离开了酒店。

然而,到了她家附近,他俩又找了家尚未关门的酒铺,在那儿他们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大学毕业后曾先后在私营公司、出版社和学院等处上过班,后来重回大学,最近刚念完研究生,现在地方大学当兼课讲师。为数不多的课时费虽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但她始终不忘自己的谈吐举止得体。这正中他的下怀。

现在,他正是为了见她而在电话机前徘徊着。直到夜幕降临,他的电话才有了回应。他放下电话,坐上出租,直奔她家。她的双亲在外地,她一个人租房子住。到她屋前时,从屋里隐隐飘来饭菜的香味。他已在电话里告知她自己吃过晚饭,所以想必她一个人草草吃了。她把准备好的酒瓶与酒杯放在矮桌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先开口道:

“今天早上,你妻子给我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要跟我结婚。我嫌烦,不想啰嗦,所以回话说有这意思。于是,她告诉我,你之所以要跟我结婚,是因为我是一个一旦有事就比较容易离婚的女人,叫我头脑清醒点。这忠告令我感动。她说,前面的话是你亲口对她说的。”

妻子片面地认定,他所以要闹离婚,是由于她钻了他俩的空子。他想跟妻子说明事实并非如此,但占了道德优势的妻子,既不信也不想听。当然,他没有完全回避再婚的可能性。但从实际效果来看,一个新女子的出场,有助于妻子更清晰地看到了离婚的起因。与此同时,这女子简单明了的反应,令他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俩坐在置有大床、书桌、梳妆台和书架的屋里,小口小口喝着冰镇酒。她问他,他俩是否都有些过于严肃了?他一时无言以对,但不一会儿,又说与其说是严肃,毋宁说是有些累了。如她所言,他对眼下情况感到非常严重。起先,他只是跟她说话投机,合得来,所以想跟她交个好朋友而已。然而,他有家庭,而她对他的爱是一时冲动,没往前看。他这样提离婚之后,夜里直奔她家,她自然感到事态的严重和内心的窘困。他再也坐不住,缓缓起身,走到了书桌前。桌面一角上,贴着她男友的家、办公室和现场三个电话号码。他来她家已

经好几回了,但她仍没有去掉它。

他眼望桌面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她听罢,以虚脱的语调说道:

“说真的,你让我受窘确实有一手。虽说,我们交往的时间短,几乎没有能见度和可信度,但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对你的爱。我倒担心,只有我一方在认真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没有除去书桌上的字条。我已经告诉他我俩的关系了。但是,我决不会把我自己送进你生活的伤口之中。只有到你伤口全愈了,我才想进入你的心中。”

听罢,他感到了一种上前看她眼睛的深深的冲动。彼此紧靠对视,也许可以抚平他们不平坦关系撞击招致的红肿肉体。然而,他没法挪动身子。她垂眼望着地面,他可以看到她轻微皱起的眉间。

大多数男人在一般情况下不做深入思考。看到女人的欢颜,而且自己也有欢笑余地时,才有性的冲动。这是否属实他没有把握。但他意识到,他眼下望着她,心里直想拥抱她。他们的第一次同床共枕,确实令他感动不已。后来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都给他留下了新的印像。简而言之,他跟她可以达到性的完美和谐。令他惊讶的是,比起青年时光,如今三十四、五的他,对此有了更重要的认识。所以,他就更离不开她了。然而,待到他着手办离婚了,却不知如何,他们难得有笑容了。即使此时此刻,当他浑身充满对她的渴望之时,他也感觉到性感急转直下。这样下去,他将很难觅其踪影。为了防止到那种境地,他得继续挥动船桨,把他们的一切搅到水面上来才行。然而,他却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他望着她的手腕和脖子,想起了上次跟他上床的情景。于是,他就像一台冰冷的发动机冷不防启动一般,突然感到全身火星四溅。尽管现在的情况还不能让引擎启动,但他仍明确地感到,几天前的云雨交欢与眼下的性感正在交融,而且他明白,前几天的男欢女爱至今尚未结束。但他对此作了修正:不是男欢女爱没有结束,乃是从今天上午某时开始急切思念她起,他已经跟她重新坠入了爱河。现在他们相对而坐,唇焦口燥,欲火中烧,难道不就是男欢女爱的一部分吗?

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饭后约两个小时,有人直揿他家的门铃。尽管他想不出有什么人来,但过道上乱响的铃声使他感到有些不祥之兆,便带着一丝轻微的紧张感,把门打开了。出乎他意外,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一打开门就冲进来。当他用力抓着门把制止来客时,那男子才抬头望着他,显出莫名其妙的惊慌神色,往里瞟了一眼。显然他找错门了。仔细一看,年轻人拖着皮鞋,露出脚跟,做好了直冲里屋的准备。他光着脚,西装口袋里装着袜子,另一个口袋里露出红领带的一端。他红着脸竭力把光脚伸进皮鞋里,道了歉,赶紧转身沿过道朝电梯方向奔去。他望着那人的背影,“嗤嗤”地笑了起来。瞧那青年准备冲锋陷阵的模样,他联想到了一个一进门就手忙脚乱搂抱情人,颠鸾倒凤的热情青年,或者一个为了当场示爱在电梯里脱裤子的女人。由此看来,毫无疑问,那男子早已开始了性行为;虽然由于荒唐的失手受到了陌生人的阻挠,但一进电梯,性行为便周而复始了。

那么,一般地说,性行为的起点与终点在哪里呢?其起点是否在于爱的感情集中受孕、接着欲火中烧的瞬间?常人认为肉体的插入才是性行为的开端。其实,把爱抚阶段包括在内更合常理。那么,爱抚的概念又该做何界定?也许有实际的接触行为才算爱抚,对此许多人持有异议,那么包括爱抚在内的广义的性行为从何时、从何处开始呢?当然,这得看具体情况。这属于难以一语道破的愚问吧。尽管如此,相爱的人们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不重要吗?在我看来,这和分手前确认他们之间的性行为真正告终一样重要。

还在没想到离婚、但已口角不断之时的一天,他的妻子照例抱怨说,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在乎她。他便回答说,不在乎自有不在乎的道理,说到底,不在乎也可能继续下去,希望彼此暂搁不提。但是,她断然说“不!”,并唠唠给叨叨搅得他心绪大坏。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喊道:

“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足以保证你可以如此乐观,如此自鸣得意地对待我吗?你不知道,我们的担保只不过是结婚证上的几句话和户口本上的几个字吗?我们彼此都没有拥有对方的确凿可信的东西,所以该倍加谨慎才是。近来,我甚至听到你走近我的脚步都感到讨厌。你不明白吗?”

她听罢,睁大眼睛怒视着他,随后粗鲁地关上门去了客厅,接着传来她穿衣走出楼门的声音。这时,我脑中开始形成几个有决定意义的想法。由于他说话非常轻率,他与她的性行为已告结束。虽说,这在此时此刻只是一种暂定假设,但结果难免如此。从不久前开始,他们之间的性行为,只是在彼此心怀苦涩楼抱之时才开始,而一旦完事,性行为便完全告终。换言之,性交时间越来越短,而今这也失去了重复的可能性,等于失去了性行为本身。然而,如同生命体生死交替一样,他以为性行为也会复生,却不知从何开始,所以心里倍感忧郁。

大概是终日用脑过度的缘故,尽管他舒服地坐在她面前喝了几杯烈酒,前额的疼痛仍不见减轻。从几个小时前开始,头痛症就钻到了脑中心。他的头痛有些特别:一旦发生,就像一头讨厌的猴子坐在他头上,乱晃他的头。这种痛苦一般不易消失,特别是想用吃头痛药或冷水洗头来消除痛苦时,那猴子又长又尖的爪子,会更无情地抓他的头发,久久不去。

如同他体内潜伏的性欲时时窥视着发泄欲火的洞口一样,他的头疼也是一种热病。

其实,身上的异常均表现为发热。那怕是颗疹子,也是一块热团子。令人烦心感伤的一段回忆、一个念头,也会化成热流在体内回荡,何况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头痛病呢?

要寻觅头疼的根源,还得追溯到久远的过去。他对幼年时代的具体记忆,始于入小学前后。那时他就开始跟这来历不明的头疼病斗了。然而,对孩子来说,这种斗争过于吃力。每每头痛时,他只能用掌心摩挲前额。当时他以玩泥为主,所以前额上总是沾满尘土。家里看到他的病不寻常,多次请医生诊治;但他们认为这是他不断抚摸前额所致,所以不让他摸前额,并力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别处。所以,每当他从学校回来,就得涂上很多不明成分的黏乎乎的软膏,再用绑带裹上。他缠着绑带到处走,白色绑带脏得发黑,大半松垮垮的。不过,那时医生的话为时已晚,他更习惯头痛时用手摩额头,还涂口水。

待到父母知道软膏绑带无效,便带他去了城里某大医院。但诊断依旧,并给了他一瓶药水,叫他随时擦前额。其实,那不过是酒精,刚擦时有一阵凉快,但这种权宜之计治不了他的头疼或他的坏习惯。这本是洞若观火之事。然而,不管怎样,他仍起劲地涂医院那药。后来酒精擦完了,头疼没治好,倒添了个搔痒症。于是,他前额摩得更厉害了。如今任何人细观他的脸,都可以发现前额中间的皮肤比其他部位黑。有一天,他随母亲上医院,医生见毫无转机,想动用吓人的妖法。一个修女护士把他带到一边,给他看手术刀,做出怕人的表情说,他若继续用手摩额头,她将用它断了他的双手,吓得他从此怎么也不肯去医院。父母见他如此顽抗,就此作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他的头疼确实忒怪,跟一般人的偏头痛截然不同。因为他后来也得了偏头痛,以至两者并存。大体上,偏头痛服止疼药可减轻病情,但对头痛病却完全无效;唯有他酒意正浓,或者全身心投入某事,或者体力消耗过度时,他才能摆脱它。但时间一过,他条件反射,又习惯地想起头痛来,不觉间,那猴子的幽灵又在他头上乱蹬四肢了。自他戴眼镜以来,病势更加重了。镜架在鼻梁上触到前额的感觉,令他无法忍受。所以,他把眼镜放在兜里,需要时才拿出来戴。他曾一度借隐形眼镜来缓解过病情。然而,随之而来的一连串麻烦约束他。于是,他束手就擒,乖乖听从摆布了。所以,他无计可施,只能拿手摸弄前额了。

除非埋头做事,这痛苦一直追随着他。换言之,他必须经常返回痛苦自身上来,不时地意识到自身和自身的状态。因此,他因头疼变得过敏。反言之,头痛成了他衡量自身状态和工作专心度的一把尺子。这样,头痛病完全成了他的一种生理需要。他曾多次试图用意志战胜它,但每次都以痛苦的失败告终,感到浑身的力气冲到了眉宇之上,前额仿佛在燃烧,四肢的关节扭曲,其不爽难以言表。

由此看来,这种痛苦不时诱发他的躁郁症,导致他性格异常,是理所当然的。他拥有的几种强迫症也如出一辙。后来,当他长大跟女人上床时,这种症状也一成未变。性交时,他没一点头痛的感觉;但是,当射完精瘫在一边时,那头痛便又重新扼住了他的脖颈。所以说,头疼是他的穷途末路,却也是他逃亡藏匿之地。那么,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头痛病并喋喋不休呢?也许他现在到了可以客观看待性的时候了。当他回顾性对他的疯狂影响时,突然遭遇到街头的伏兵——头痛症的攻击,这决非偶然。

所以,如今他看到了性自身的狰狞面目,一块涂色的原生质在他眼前蠕动,脆弱得象薄冰似的一碰即碎的玻璃瓶子,在他体内颤危危地晃悠着。

小时候,别的孩子见他头痛无奈之状,觉得奇怪,便模仿他摩额的样子加以嘲弄。他成年后,便采用不易为人察觉的方式同头痛症进行斗争。所以,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内在痛苦及其严重程度。不久前的一天,他接受一个知情朋友的劝告,去了城郊偏僻处的一家药房。听说,那里的韩医精通医学,看准人的体质,通过运气治百病。他坐在一个格外舒坦的黑黝黝的房间里,闻着药草的芳香,向韩医细述了自己的症状。把完脉的医师说得很干脆,他体内有火气流动,一旦滞留便出现病情:到腹中便产生消化不良,到了头部便诱发头痛,反复头痛之余,便成了固疾。所以,先用韩药治火。但病情顽固,需长时间的治疗。听罢,他一时觉得此乃韩医贯常处方,但仍认为这位老韩医比较准确地把握了自己的状态,并得知他的性,不仅跟他的先天体质有关,而且同后天的“气”有着深切的关联。

所以,他走时自然拿了老人给他配的一个月的药。然而,如医师所言,一天三次缺一不可,连续吃几个月,而且还要禁酒,这于他几乎不可能的。起初一段时间他还打算照办,但因不可能立即见效,他很快放弃了根治头痛的打算。

她跟他相识不久,但作为大学文学讲师,对佛教和《周易》也很关注,所以知道他的诸般症侯,知道他遇上烦心事,态度就会出现某种异常。有一天,她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疑点。他则向她大致诉说了自己的苦痛,她一听,马上睁大眼说道:

“这么说,你是属火了?这可能吗?我是属水的呀。”

他听到她意味深长的话,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感动:他和她,是火和水。

可见,人间处处可以感受到对人类相爱的淳朴期盼。岂止是期盼,实际上人类及其相关的一切不都是一统体吗?

然而,令人焦虑的是,即使知道这一事实,人类仍不能脱离自身的界限。为了超越这一界限,需要制定多少规则,需要动员多少非人的方法去控制自然之物呢!太难了!还不如保持现状为好。于是,他伸手倒了一杯酒。

“现在想来,当时我该这样回你妻子的话:如果说你跟我结婚,是为了跟我可以随时离婚,那么当初你跟你妻子结婚,选她为配偶,也是因为她比其他女人更好离婚的缘故。不过,我没那么说。因为我从她的语调中感到她心情很坏。当然,也是为了你。你是不是头痛得很厉害了?这些日子来,我每次见到你,总操心你是否又犯病了。见你一直没多大动静,我很放心。但今天好像有点两样。我理解你的心情。”

几天前,他俩去了她常去一座寺庙。他们在汉城近郊的一处山坡下了车,上了好一会山路之后,到了通往庙区的台阶前。这时,他无意地把手掌贴在她的臀部上。她蓦然一惊,转身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在意地回望她。尽管周围人不多,但在入口和区内,有五六群穿旅游装的人群在走动。所以,她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并意识到了他人的目光,以致她的反应比预料的要迟缓些。这不冷不热的反应,教他感到失望。随后,他们到了大雄宝殿前。当她在左门前脱鞋时,他再次不动声色地偷摸了她的臀部。他的手心感到痒兮兮的。然而,这次她干脆头也不回,伸手推开他的手,整齐地脱下鞋,走进了殿堂。

她点了两支蜡烛,俯身磕头,随后起身合掌。他一直注视着她。如同刚才不理会他的手一样,她也不在意他的目光,多次往不同方向合掌磕头,周而复始,可见她从进庙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或心里。他见此也许心感委屈,便心血来潮摸了一下她的屁股。他这么做有点过分,但无非是为了阻止她庙中变得恍恍惚惚,不觉迷失了现实。同时,为了抚慰自己变得正经趋于忧郁的心绪,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身子,就像捞救命稻草一样。

他留意地望着她一再磕头,完了又到佛像前更换香火。他转身慢慢走下石阶,不久她跟了上来。他可以同时感受到她脸上的红潮与微喘的呼吸声,意识到她的健康。跟此起彼伏的木鱼声和念经的声音,不很协调。他不再摸她的臀部,而声带怒气低语道:

“我进庙,禁不住整整衣,心情变得严肃而且舒坦。但有时候不仅不舒坦,还叫我忍无可忍。细想来,这不难解释:菩萨既是为普渡众生而存在,那么它又干嘛要有这般大威严来压倒众生呢?这跟交通警察比行人更有权威相似。交通警察应为行人谋便利,怎么可以整治行人?为谋便利须加治理是种邪说,而这正是宗教的戒条和社会制度。在那戒条和制度的堂堂名份下,隐藏着黑影似的暴力。”

“不是的。从真正意义上说,菩萨在众生脚下,在众生的心里,而且可以说众生皆菩萨。”

“菩萨欣然处于众生脚下?真是像那么回事,说得很棒。看来,教堂和寺庙,尽教些假话呢。”

“这让我很惊讶。语言虽然不完整而虚弱,但一旦注入信心,就会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也许吧。我总忍不住想知道,你和其他许多现代人是否倾心佛教胜过佛教本身?我不是怀疑你的信仰,而是为你倾心山庙、时时忍不住进山顶礼膜拜而感到心烦。”

“你是在攻击我。在现实中,大多数人脚置信仰之坑里,心却沉浸在个人主义之中。人们时时进庙向菩萨磕头,我就是其中一个,你可以说那是他们在向自己磕头,侍奉自己;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为自己磕头还是为心中的菩萨磕头?我为此感到惊慌失措,你现在就是嘲笑这样的我不成?也许你是对的。当我们在床上颠鸾倒凤之时,我也想彻底无视菩萨的存在呢。说真的,这不是我虚伪,而是我的实际情况。乍看来有点像二律背反,实际上是合二为一……”

那天,她拖我到一间庙屋见一女僧。它位于佛堂边的山后,从那里看山下一目了然。那尼姑是那儿的主持。她平时从心底里拥戴这位尼姑,而且个人关系也很亲密。她坚持来这寺院,也是为了见这位主持。她脱鞋进了屋,就像刚才说的在佛像前一样,向站在门口迎接她的女僧磕了好几个头。而她,一个四十好几的女僧则站着合掌受礼。礼毕,她朝他使眼色,似乎问他干吗不像她那样行礼。但他摇了摇头,低头合掌,轮流看着她俩说,他尚未笃信佛教,容他以后深思之后,再来磕头行真礼。女僧听罢,含笑无语,只是用手示意他进堂去。

他们围着一张圆桌开始聊起话来。女僧坦率地讲了很久以前花巨资买下这座山寺的经过。她时时望着停车场方向,谈着驾车族的细枝末节,表示了自己的忧虑,同时向她倾注了自己的关爱。稍后,一个老婆婆拿来打糕水果,放在他们面前就走了。他刚想举手拿块苹果时,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是有妇之夫,师傅已经猜到了吧。”

他听罢,止住手,无以可对,只感到一片茫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带他到此会不会有什么深意呢?然而,她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她意识到自己的话让他心情复杂,想缓解一下尴尬气氛,便替含笑瞅着他的女僧答道:

“他外表看来文静,其实这样的人最容易丢人现眼。师傅一眼就看穿了。”

她抢先一步,公开为难他。女僧似乎要安慰他似的,注视她的脸说:

“男人原本多少是那样的。”

然而,这话让他的心情更复杂了。他坐在公开他为有妇之夫的她和多少有些费解地接过话茬的女僧之间,就像是大家各自坐在深深的圆桶里,在演一场前卫喜剧。令他惊讶的是,他这样一想,就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了。后来,他们的话题不断更换,而他的目光则时时往山下投去。环山公路在丛林中忽隐忽现,天上有群鸟在飞翔。他瞧着飞鸟的背和头部,让他感到格外奇有趣;而且透过鸟儿各式飞姿,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看到了她光身睡觉的样子,还看到她起床后赤身裸体在佛像前磕头的情景。目睹飞鸟缩头叩首及其敏捷的身躯,他受到性感的刺激。在膨胀的性感中,他刚才的烦心一扫而空,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近。

不久,他俩离开寺舍,沿小径到了正在修膳的山神阁。他平时就认为山神阁不论从宗教还是哲学的角度,皆模糊了佛教的原来面目,所以不以为然。但这次他发现,它和许多山神阁一样,所处的地势,令他联想起女人的子宫。于是,他重新打量起周边来。值此,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沉入这儿的性氛围中,进而意识到自绝于部分自然的僧侣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同自然联系在一起。从这一瞬间起,他以迥然不同的目光看待一切。不仅是对她,也对自身的许多疑问也随之渐渐消去。

那天,女僧力挽他们留下来吃晚饭,他们好不易告辞下了山。他们为马上回城还是原地吃了饭再回家犹豫了一阵,然而,来自田园的晚风拂面而过,无比凉爽。于是,他们沿老路走了一会儿,看到一排亭阁模样的餐厅,便走了进去。他们叫了烤沙参、炒山菜和豆腐,开始喝起了米酒。秋天已近,野外的夜色骤深。自知来日无多的飞虫,早就离开树丛,簇拥在门前的荧光灯上,不断发出“吱吱”声,仿佛什么东西突然被烧焦了似的。

上下两根荧光管排列在一个六面体的长箱子里。荧光从里到外照得挺亮。灯箱的前后两面遮有通电的铁丝网。那些飞虫趋光而来,一触电网,全身或部分就烧焦,一些掉到地上,一些则干脆粘在网上,像干草屑在风中飘动,还有些走运的或者说倒霉的则穿过铁丝网,在里面乱扑腾,最后触电而死,掉在塑料底面上,堆得老高。他们傍着这灯箱喝酒交谈,不时被飞虫触电而死的声音吓一跳,浑身起鸡皮疙瘩。每当此时,他俩便停止吃食交谈对视而笑。

她见墙上的挂钟时间已晚,便起身离开,换了件睡衣回来,跟先前一样,重新坐在他身边抚弄着酒杯。她身着跟男睡衣无异的睡衣,上身略蜷缩着,这模样不容易产生性感。但是,一旦两情相悦,彼此抚摸,她便完全换了个人,同时也让他变了个样。尤其是在做爱方面,她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的主动。

他发生性关系后不久的某一天,当他光身走出浴室时,眼前一闪,原来她也裸身等在浴室前,按下了“拍立得”相机的快门。他吓了一跳,甚尴尬。见他愣眼望着她,她大笑道:这相机是为了跟学生拍合照向朋友借的。看你平时干裸体活挺大胆的,其实也不怎么样。他这才缓过神来,躺到床上等照片显出影来。看着照片上的裸体徐徐显现,他感到自己像远离文明的澳洲土著人第一次看照片,以为自己的灵魂被夺走。照片里的脸部表情尚自然,但身躯却犹豫不定,仿佛该遮的没遮,该洗的没洗似的。他略斜着不上照的瘦削身子正跨出门,湿漉漉的光脚直伸到镜头跟前。如同镜头常开的玩笑那样,脚显得又大又变形,乍看来像是鸭掌或乌龟腿,趾间似生鱼鳍状的异物,让他产生一种冰冷滑腻的感觉。正当他尴尬之际,坐在床沿上的她夺过照片,端详了一会儿,便揣着相机上了床。于是,她腰部的肉堆到了臀部上。她猛地蜷缩着身子,一如既往地带着调皮的微笑,说道:

“一句话,这是有个放荡怪戾情人的男人样儿。”

说完又拿起了相机,靠着墙对准没防备的他,连拍了好几张坐床上的照片,还要他拍她的裸体照,见他坚决不允才作罢。只要她高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拍自己,但他却不能拍她的裸体。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局限性。过了多日,当他俩把此间拍的五、六张照片放床上观赏时,他想起了一帧欧洲现代摄影展中的作品:在一张普通书面大小的照片上,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裸身坐在地上,双手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把头置于手上正视着你。他那略勃起的阳具,像根动物的舌头,从双股间拖到了地面上。作品的标题为《被强奸的男人》。照片中的他,就像这个被强奸的男人。他望着自己的照片,仿佛真的被人强暴了似的,心里充满了虚脱和空空如也的感觉。照片经常利用客观的陷阱,极度混淆人们的视听。他望着照片里的自己,刹那间产生了一种幻觉:正躺在自己身下性交的女人变了一张脸,或者另一张脸跟她叠印在一起。

为了消除昏眩的幻影,他点了一支烟,瞅着天花板对她说:

“你不认为这也是一种暴力吗?”

她迅速回应道:

“暴力?一方有些积极主动,就算暴力吗?”

“与其说你积极主动,倒不如说是突发性的。突发过度就是暴力。”

“你是说我对你施暴了?这样的话,男人加在女人身上的性暴力,真可谓又大又多了。这你想过没有?她们遭受的暴力是如此之多、如此频繁,以至于一般的暴力还不当一回事儿呢;而且我拍这些照是爱你,与你共度时光,你不懂吗?”

“当然,我十分理解。那么说,强奸是否也可视作单恋的极端形态呢?至于说到男人的暴力,在这世界上,一方对另一方永远施暴也不多见。所谓暴力是相互的、双重的。所以,男人的暴力随时会受到报复。我至少希望你做如是想。这说法,也许是男性滥用的暴力论中最典型的一种。”

他说罢,在头边的烟灰缸里掐了烟。她仍漠然地望着照片,没有回答。他伸手拢起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温柔地搂她到身旁躺下。如果随她去,她可能冲动地把它们撕成碎片,或者揉成一团。稍后,他悄悄地伸手把照片翻转过来。这些照片使他想起了从前妻子的传真照片。而且从今往后,凡是看到任何照片和印制画,他都无法摆脱妻子苍白脸庞的联想。

也许那些拍立得照片,至今仍留在她的某个抽屉里,但他决不想再看到它们。他边喝酒边喝了不少水,满壶的水见了底。当他再次斟酒时,她拿起空水壶出去了。稍后,她带回来满壶发黑的大麦茶。

“近来,你喝水喝得特别多。想消除内火固然好,可光喝水要乏力的。刚才,我烧大麦茶,没想到煮成这个样。虽然有点苦,但喝了不碍事。别怪我说你,现在可不可以变得单纯一些呢?你开口闭口说世事复杂难料,但像你那样光看复杂,就会困在其中,不能自拔。有时候,我看你就成了复杂亡灵的俘虏呢。你这样纠缠不清,会作茧自缚的。”

他听罢,久久无话,因为他满口茶水。一旦开口,他的话就会像灰烬中冉冉升起的不祥白烟,散发到空中,再飘落到手中的茶杯里。他品着大麦茶的苦味,“咕噜”一声,喝了下去。

“就算你把我看成迷信人事复杂的可怜怪物,我也不能不说。今天白天,我坐在妻子面前,心中不时地想着你;同样,现在我坐在你面前,脑子里却满足妻子及其相关的各种念头。当然,事到如今,我并不想挽回过去,或者对你变心。但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过去的经历,而且感到对不起你。我不在乎你的言行与感受,这样不时地突然沉湎于自己的冥想,实际上就等于对你施暴。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我不害怕。我就像一只蜗牛,叶子上留着一道黏液徐徐前行,但我决不半途而废。”

“你真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复杂难解之人。你知道吗?你咬着自己的尾巴拼命打转呢。男人不全是这样啊!我可没见过像你这样支离破碎、拖泥带水的人。”

说罢,她突然仰面大笑起来。每当她想告诉对方自己在开玩笑时就这样夸张地笑,但他却不能接受。她的笑声纷纷落在黑乎乎的茶水上。他从那晃悠的水面上,看到了往事的影像四处反射。画面好容易稳定下来,便看到妻子坐在化妆台前望着他说:

“真是,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想入非非的男人。”

可他想不起妻子为何跟他这么说。在他寻思之际,妻子仍紧贴他耳朵反复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想入非非的男人。她的话骚扰他,他把桌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以便集中注意力。她在化妆准备出门,而他似乎站在门口。他说了句什么,她通过镜子望着他答道:

“你那么容易忘了她,可见你真是个见异思迁人。”

妻子的话令他有些不快。但为了避免难得的出行变成一场精神战,他断然地说:

“我高兴自己见异思迁。这可以叫人同时过上多种生活。就是说,我是那样一种鱼,它们不能在清水和单一的环境中存活。我只能在曲折多变、满布罅隙的地方,才能保持自己的平安。在那里,我容易隐藏自己,也容易发现他人或在自身中藏匿他人。”

“瞧你那样彻头彻尾对待自己,就觉得你体内乱七八糟的东西熬成一锅粥了。但你却巧妙地支撑自己。真的,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想入非非的男人。”

她说着,露出皓齿笑了。她的笑使他全身泄气,仿佛受了一场侮辱。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并喃喃自语:

“婚姻生活让我无处可藏、无处可逃了。在婚姻生活中,一切抽屉被肆意打开,彼此却毫无歉意。更有甚者,在这种环境中,不洁者活在清水中,把水弄脏了,却骂向往清水的人想入非非。所以,我的妻啊,我就这样催眠似地告诉自己:我早晚要跟你离婚。我已下定决心,立刻跟你离婚,并且现在就跟离婚没啥两样。”

于是,他跟妻子离了婚。但是为了公平起见,眼下这个以妻子相似的方式向他挑衅的女人,他该如何对待才好呢?当他寻思着与现状惊人偶合的往事时,她继续快活地向他说着什么,他不和理会,没认真听她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无暇回话或反驳她。但他这次也无法隐瞒自己的隐秘思想,就把刚才的记忆和想法告诉了她,但她依旧嘻皮笑脸地快人快语道:

“那是谁说的?我只是说支离破碎、拖泥带水,没说过想入非非。你肯定知道两者的不同,还说什么要维持公平?我不理解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无言以对。长时间的沉默。她打开了收音机,开始找调频,随即轮流传出人声、音乐和杂音。由于她背手转旋钮,不容易找到所需的频率。她正要停止调谐时,传出了一个耳熟的配音演员的声音,虽然只有几秒钟,但他还是辨别出那是谁的声音。他的声音曾柔和清澈

,不仅在广播连续剧里,而且在电视的外语配音里都担当过主角。如今,他上了年纪,声音变粗了。他觉得听众听腻了他的声音,便有一段时间没露面,但最近又开始在不同的作品里担任配角,而且变换声音,甚至在同一作品里为两三个登场不多的角色配音。当然,广播和电视制作者们以为大家不知道,但他几乎每次都能认出他来。听到这老配音演员在卖弄自己的变性术,他不禁有点上火,并沉入莫名的忧愁之中。

现在,她干脆翻过身来,看着数字板转动旋钮。那配音演员的声音很快消失了。像那到处插一手、随意配音的演员,他对自身有了危机感。他欠起上半身,感到血涌上太阳穴,心突突直跳。

他离开了她家,心里感到寂寞。他在铁门前跟她道别。她在不长的时间里知道了他包括第一次包皮手术在内的一切,而他还从没对他人说起过那件事。可见她有让人向她倾吐一切的魅力。有一次,她问他:

“听说,比起女人,男人更愿意为初恋而死。这是真的吗?”

“有些事儿谁先说谁倒霉,所谓初恋云云正是一个例子。所以,我不想谈这些东西。我担心我的话会暗暗伤了你。因为我一说,你就会不服输,跟着谈你的经验。我受不了你这德性。我以后将时时刻刻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他想避而不谈,她却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他们便开始讲起了各自经历的故事。倾诉这些因受伤而铭刻在心的故事表明:他们对尚未完全占为己有的对方,一样心安理得。他当时的心绪是愉快还是犯难?自那以后过了几个月,而今我还能离她多远?对她能放多少心?今后我们又将走向何方?

真诚爱你与抛弃你、置你于死地,属于我的同一欲望,这你可知道?你以为持刀刺我只是一种单纯的剧痛,或伴随钢刀钻进肉体的冰冷感觉?我接受你爱我的同时,容你把我缓缓杀死;而我再次无以复加地爱你时,也任你慢慢死去。现在,离死尚远之际,我把精心剥下的头皮献给你。当初开场的滑稽故事,也这样可笑地进行下去。

街上夜色已浓,但汽车依旧在车道上紧紧尾随着。它们无一例外地亮起前灯,把铁丝网似的灯光打在前车后面。车灯使袅袅夜雾或水汽变得更加晃眼。若细心观察,它们仿佛在深沉的寒夜里气喘吁吁。这种印像是如此强烈,以至不能不联想到发情野兽的长舌和持久的交尾。同时,这些捆在光网里表情悲哀、步履蹒跚的汽车,也使人联想起垂着双肩、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遥远的险途上、去市场待售的男女老少奴隶。

“像非洲和澳洲的原始土著人一样,如果捆住他关久了,他也会死的。”

他走在与车辆同一方向或相向的路上,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就坐在其中一辆车上,全身散了架无力驾驶,坐在被牵引车拖着的车头上,徒劳地左右旋转着方向盘。

“从前,每当我见让我忧伤的女人归来,心里就象有匹马昂首嘶鸣着朝她驰去。每当此时,我便操起心刀一刀砍了它的脖子,免得让它带我去她那儿。可那有什么用?因为我心中又饲养起另一匹新马来。这样,不久前我已明白,所谓性欲,归根结底,全在于自己。我现在才懂得了这个道理。当然,我不是在谈经论道,但我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匹马,不时地嘶鸣着向前驰去。仅此而已。我已经不再往后看了。”

这样看来,从人们上班的大白天到细雨蒙蒙、润物细无声的夜晚,他张着满布血丝的眼睛四处晃悠,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因为他像一只失控的突变怪物,或者尝过人肉甜头的老而无力的猛兽,同时感受到性的虚无与欲望。那头猛兽很清楚:所有的人一分钟都离不开这世界与自己的性氛围,所以,谁也摆脱不了冲着他们要害而来的尖牙利爪。

“现在,我只想习惯于失去。我已经说过,热恋带来的幸福与苦痛,是那些不愿拥有丧失巨痛经验者的感情游戏。实际上,在一切都在渐渐丧失的情况下,那不能不是一种假像。”

如今,他已经成了一头自己单独猎食、单独睡觉的野兽。离婚等于他给自己打了一针过量的兴奋和解毒的药剂,因此他头脑清醒,摆脱了所谓惯性的影响;但是也因此会长期失眠,变得神经过敏,胃里装满中和的化学物质,徘徊在黑夜的小巷里。

今天的晨报海外栏刊登了一张17岁美国少年的照片,他专挑无力反抗的老女人实施强奸和抢劫。下面是另一条新闻:一个40余岁的女子,曾以前夫至少在半年内不再结婚为条件予以离婚,但他却违约了,于是,她向前夫提出了诉讼。

“我早就知道,凡是别人可以干,或者我跟他人一起干的活儿,我几乎都做不好。我不是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好情人、好学生、好丈夫和好爸爸。那么,哪有我可以做好的事儿呢?把我同其他人隔离开吗?这倒可以试试。”

每到傍晚,夜色尚未笼罩、华灯初上之际,商品化的性便开始处处发出光来。那光色是原色,华丽而背影却阴沉无比。在这夜半时分,无数男女依然在那色与影的双重掩映之下,令人提心吊胆地重复着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这一切都来自孤独,并且为了孤独而存续着。人们一到夜里,是多么容易频频坠入病态的孤寂之中啊。这种病态的孤寂,使人类的生殖器病入膏肓。在他看来,无处不在的招牌灯光,就像是人们病态的生殖器。他的一个泌尿科医生朋友,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凡是与生殖器相关的种种疾病,潜伏性都非常强,根深蒂固,而且与神经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它们经常而且容易侵入人的精神领域。当然,具有从一个症状转到另一个症状的性质……有一次,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来找我,看他阳具上破了的水泡。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什么病;为了不让他受惊,我说是性病的一种。他听了,一跳三丈高,说这点症状也能叫性病?我好容易让他镇静下来,要他作几项简单的检查。他红着脸坚持说,不必检查,吃药涂膏就行了。我生气却无奈,忍着火告诉他,我作为医生要对病人负责,尤其是这类病不可掉以轻心。但他固执己见,说检查又不是买保险,为了消除你的不安,大可不必检查这类不足挂齿的病状。于是,我问他,难道你的病不是我医生负责,倒是由病人你来负责不成?他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花那冤枉钱还不如上旅馆跟她再睡一觉呢。他的话如雷贯耳,在我脑际回响至今不去。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想:泌尿科医生需要的不仅是医学知识。他们不应该只坐在桌前等他们,看着他们病情复发恶化。然而,我又不是精神病医生,还能做什么呢?所有的专科医生在此都进退维谷,因为性病的治疗确实是很微妙的因果问题。”

路上,汽车依旧头尾相接。尖厉的喇叭声,像做爱时生殖器即将破裂时的快感叫喊。他的朋友最后说:“我们身上有生有死有神秘,它们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事叫人兴奋,也令人可怕而可恶。”

这时,忘却一时的头疼,又像蛇头在他的脑中直竖起来。对他而言,无时无处不在的头痛,经常是他通奸的前兆。他抱着头踯躅着,成了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的奸夫。他没走人行道,而是走到了车道上。当他快到横道线时,一辆汽车大鸣着喇叭在他面前紧急刹车。刹那间,他举臂遮着光,攥紧拳头,对车采取了防御对抗并举的姿态,就跟螳螂挡车一模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螳螂勇敢,而是它别无办法。

“好吧,我向你坦白。早在一年前我就想跟妻子离婚。之后,我一直折磨她,让她无路可走。对,对,这我认了。我掘了个本无所谓关系破裂的陷阱,加紧机会让她生疑和相互猜疑,巧妙地把她赶进陷阱。如你所愿,我已经全掏给你了。我在你面前已无地自容,也无可奉告了不是?”

这时,他依稀感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用一种渴求、哀怨的目光瞅着他。不论他们步履匆匆赶时间,还是闭眼旁视,至少当时在他眼里,都醉醺醺的,双腿踉跄勉强支撑着上身,甩开双臂走来。他知道这些酒鬼渴望用力拥抱某个人。所以,当其中一个走过来时,他不仅没让路躲开,反而径直向前用力抱住了他。同时,他感受到了对方双臂和胸脯的强力拥抱。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向前走去。结果却打圈圈回到了原地。有时候他们拉住行人,凑近满是酒气的鼻子问他俩谁的鼻子更红?有时候他们相互扶起快倒地的对方,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这样到了路边,醉鬼咯咯笑着向他低语道:别瞧我这样,撒尿还不用手呢,除非要我用尿画画。

突然,他感到一阵冷,心里发慌。酒鬼大概走不动了,双手从他的胸口摸到屁股、大腿和小腿肚,终于倒下了。他想扶他起来。可酒鬼执意推开他的手。他望着酒鬼瘫坐在地上,这回轮到他嗤笑着呢喃道:我现在才明白,你像女人一样坐在地上尿尿,当然用不上手啰。

近拂晓时他回到了家。屋里被褥凌乱地摊在地上,不见枕头。被褥里似乎还留着隔夜的体温,像是依稀的追忆。他见状便想到自己的一天也如此支离破碎、零乱而阴沉。他躺在被褥上,感到腰酸背痛,不禁呻吟似地喃喃说:踩脚的石头,路上踩脚的石头何其多啊!活在世上又何其怪啊!太怪了,所以不踏实,所以夜不成寐。他的心思就像老人失去光泽的白发,禁不住鼻息似的轻风,变得紊乱,四处飘散。

随着夜深人静,他久未进食的胃部起了痉挛。尽管如此,他的无数杂念,还是像穿过防虫网的苍蝇,发出嗡嗡的振翅声,朝他脑际飞将过来。简言之,他要勇敢地从自身的日常生活中抽去脊梁骨,从脖根抽起,让他的四肢像破衣烂裤,挂在生活之墙上。这样,他才能摆脱压制他的日常生活,摆脱点点滴滴沉积在日常生活底部腐蚀他的性沉淀,获得自由。然而,他的每一天都要醉醺醺地走着所谓性的独木桥,在这种情势下,他能自由吗?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得走在独木桥上才行呀。

“但是,究竟何为爱情?爱在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无人可以回答这困难而简易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精神生理各异的人们毫无戒心地相信自己非常懂得爱情。这种自以为是从何而来呢?这种自以为是反过来也在欺骗他人,让他们更远离爱情的实体。这该是何等深刻的事呢!”

想到这里,他翻了一个身,然后把苍白的半边脸露在月光底下,很快沉入了梦乡。

“这样说来,我正在生病。但病愈之后,我就会有免疫力,我的血清就成了疫苗。”

我的故事真正接近了尾声。与此同时,我努力放宽被扭曲的爱情束缚之企图,也以惨败告终。我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往后,我在其他地方会旧话重提,但现在我通过我病痛的神经细胞,正在感知另类的痛苦。我以内心的痛苦作保,接受另一种痛苦。但是,我急切地想知晓爱情的价格,并接受爱情的甘苦。

当一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有时会产生一种想不断重复其中一段的强烈欲望,并反复强调其必要性。当然,有时候,这种重复纯粹是出于故事巧妙的构思,但我斗胆说,我的故事还是要回到睾丸和阳具之间。此时此刻,我用手摸着它们,我从两者中间摸到根底,感受到了坚硬的肌肉。来自这一部位的欲望,常常令我束手无策,从而使我愤懑不平。与此同时,我可以随时确认它位于我身上,让我安心,也让我的爱情安心。我感受着那块肌肉的二律背反的坚硬,嘟哝道:啊,我果然坠入了火热的爱河中了。我过去对某一女人的巨大爱情,除了我俩热情地做爱之外无法表现,甚至无法记忆。我一度把这种联想视作自己的贪欲而恨自己,然而,如今我对她的这种追忆方式,已不再有一点罪意识。因为它植根于我的睾丸与阳具间的坚硬肌肉里,即爱情最隐秘因而也最安全知地因此得以永存。我把这最后的部分冠以“阳具和睾丸之间”,正是我对自身这一部分的最大尊重与敬意。

实际上,这类故事,即鼓吹性主题的故事,总伴随着评论家的评论。他们总是文雅地背着手,观看与关照兼顾,在忧虑与理解之间做出巧妙的平衡。人世原本如此,所以有如此这般的故事这我理解但大凡这类乱糟糟的故事反倒会助长乱糟糟的倾向。这便是他们一贯的论调。然而,他们的话,他们的口气和姿态表明,即便这类故事有罪恶之外的意义,他们也会践踏了事。而他们的存在,并不妨碍读者的头脑中满是各类头埋污泥、屁股朝天的爱情故事。在这意义上,让我发挥点无谋的勇气说,若有目光远大的人们读罢此类故事而放不下心,那不妨请你们呆在原地吧。因为讲性故事的人不论采取何种方式,都只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虽小,却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得更朴素些:爱情虽然有点乱,但毕竟是属于男女双方当事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讲者与听众之间的问题,那该有多么好呢!在我们四周,在我心里,到处是多虑的老人,动着皱巴巴的双唇。在那些老掉牙的老人们口中,我们的生活该是何等褴褛?若褴褛能使生活变得美好也就罢了。然而,那种随风飘忽的褴褛,不仅没裸露生活的肉体,反而套住了生活,能不让人窒息吗?

归根结底,近年来人们的面目有了太多的变化。我们已经跟过去的我们有了很大距离,但我们装聋作哑,过着安稳习惯的生活。就是说,在爱与性得到空前制度化管理的现代生活中,我们对乖戾的性与性的乖戾多么严重侵犯了人性,却全然不知。我们把盲目相信并捍卫古典的人类观,作为人生的大半意义。然而,就拿我自己来说,我身上的欲望是何等根深蒂固、曲折隐晦,由此导致的突变几乎让我窒息而死!但就像生下残疾儿的父母一样,除了热爱这突变儿我别无选择。

性归根结底属于我们自己,从而也完全属于日常行为。有人忠告说,别把美好的爱情、美好的光景变成日常之物,因为那美好一旦落到日常的层面,就会丧失其价值。但是,我想奉劝各位,不管美、丑、乐、悲,尽可能让一切种类的性和爱情故事成为日常之物,这样,我们才可能一方面疏远自身的性和爱情,至少避免随时的挫折,另一方面多多少少以幸福之情回顾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样的话,我们以爱情之名进行的消耗战就没了理由。而大谈这类故事的理由,也就随之销声匿迹了。

“这样说来,你把人类的爱情、价值等一切东西,全拖入日常的习惯层面去了。”

“习惯与日常不一样。我只是把爱情看作原有的即日常的东西。实际上,所谓爱情不就是日常之物吗?”

“也许吧。我是把爱情看作类似恐怖的东西。按你说,当然恐怖也属于日常之物;但说白了,产生恐怖感不正是因为它超出日常的缘故吗?”

“那当然。那样想的结果,你永远也不能摆脱恐怖感招致的不安。只有让脱离日常的恐怖回归日常的轨道,我们才能把握恐怖心或恐怖感。所以,我一直想以淳朴之心说,所谓爱情就是爱情,不多也不少。”

“你大概不能区别性的日常化和日常的性强迫症这二者的不同吧。”

“我想通过一个热爱一切性的男子之口,讲一个性和爱情可以解释一切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可以懂得性即爱的道理。在大谈日常故事的过程中,我突然明白了爱情。谈爱情的过程,最终又重新回到了日常的层面。其结果,我可以缘于爱情不断地聊有关日常的故事,而且明白日常中的爱何其伟大。同时,我也明白,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性有时候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

至此,我告诉自己,单独成篇微不足道的危机心理,使我产生了把上述许多片断汇成长篇的构想。这些故事写成四部曲也意犹未竟,但正如中国历史所证明的那样,捆在一起也便毁在一起,我能无视这一点吗?

但准确地说,我不只是把许多片断妥善地编在一起,必要时我也会有意中断故事。也许我有些自视甚高,我想通过这种方法警戒自己不要贸贸然洋洋自得,同时避免听众沉入表面的好奇心。我要不时体验中断故事之时的死亡和重生,想同时兼顾生与死。但是,我这种态度,有人已在前面提出,是一种出尔反尔,且过于片面,因而也是一种暴力行为。

“你干吗犹疑不定,不赶紧结尾呢?难道你不知道听众惟一希望的就是早日结束故事吗?即便他们说,太有趣了,不愿意结束故事,你也不能信以为真,照单全收。不过,你现在是不是拿故事的结尾耍花招呢?似了非了的样子,是要让听众再次认识到你是本故事的主人,让你以外的所有人切实感受到束手无策、被动无奈?”

“你通过提这样的问题,走进了我的故事,坐在我的飞毯上。我欢迎你。为了故事的结尾,你跟我一样煞费苦心。在这结束故事走向之际,我们都感受到虚妄的紧迫感。”

“怎么,已经结尾了?这离合集散、支离破碎的故事有过开端吗?”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所谓现代文化的一个映象,便是不再重视具体的情节。现代的色情文化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而言,特别用心于情节的巧妙组合,只是时间精力的无益消耗与浪费。当今时代,多种专门及一般信息如洪水泛滥,充斥人们的头脑。人们只能处于被动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欠考虑的情节会直接招来更多的危机。因此,需要好故事的人,就不妨各自按自己的方式联结这些零散片断,编造自己的故事。”

“那么说,如你刚才所言,起先你也暗暗希望,在小说反映时代的名义下,本故事具有色情或武侠书的结构;但如果现今真成了色情文化时代的话,那么你非得用这种方式添砖加瓦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希望,我的故事能成为嵌在这时代映象中的一个小炸弹。特别是在男女相爱的情况下,一方对另一方的孤独格外敏感,有时还得把自己的部分身心扎根其中,与对方的孤独共生同存。所以,我敢说,为了接近色情的病态孤独,我抓起了已磨得薄而又薄的色情之绳。就是说,我想走进核心,看到我的孤独本质。尤其是现在,我是如此孤苦,以致倾听自己的故事。我凭这个故事与我自己的残缺不全,再次向你,向听完我的故事仍未能减轻一丝孤苦的人,强暴地说:啊,我果然坠入热烈的爱河之中了!

“其实,在前面冗长的叙述中,我搁置了许多片断和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以后再绰绰有余地谈论它们,这就需要我取消故事的所有体制性的考虑,若无其事地重新构思一个男人的一天。就是说,推翻我们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从而揭示“性”如何深刻地重构着我们的每一天。然而,我究竟是谁呢?这我暂且还不能说。不过,我将在别处,具体地说,到四部曲的最后一本,对我这个叙述者将作一番真挚具体的考察。

如此看来,我只能重复前面说过的话来结束我的故事:我已坠入热恋之中,而且我对爱情拥有先验的利剑。那么,我这种自以为是到底来自何方呢?每个人的生理构造各有不同,而爱情又非单独所为,我为什么总认为我懂得爱情的本质、不断地推敲欺骗自己呢?

那么,如今分明围绕我的热烈的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呢?是结束冗长故事之前满足于自我欺骗的兴奋吗?但是,爱情自发地来自一切,又渗入到一切之中。往后,我会抛弃自认为懂得爱情的自满自得,而又决不怀疑爱情的存在。我想在尾声重复说过的话而且感到无限的舒坦。我为自己还有话可以仅复而感到充实。其实,日常生活何其多,而所有的反复又是何其性感!所以,我引用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故事:我在这故事中得了病,但治愈后,我将会得到免疫力,我的血清会成为疫苗。

此时此刻,我看到寥寥几个人坚持听完我的故事,拍拍屁股起身离开,扬起一股灰尘。透过那濛濛灰尘,我看到了最后的几个场景: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彻底意识到性欲回归自己。我的故事成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值一提,而我也已不在其中。

第二卷解读

如果在一部作品中,作者所有的创作意图都能全息地传达给读者,那将是一件好事;但往往是事与愿违。通常情况下,当一部作品被读完之后,读者所成就的意义和作者的本意之间可以存在相当大的距离,甚至跟作者的本意毫不相干。

这里涉及到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姆萨特Wimsatt,WilliamK&MonroeCBeardsley(1954):TheVerbalIcon:StudiesintheMeaningofPoetry.Lexington,KY:UniversityofKentuckyPress。(W.K.Wimsatt)和比尔兹利(MonroeC.Beardsley)MonroeC.Beardsley,AestheticsfromClassicalGreecetothePresent:AShortHistory(AlabamaUP,1966)使用过的“意图谬误(intentionalfallacy)”和“影响谬误”(affectivefallacy)这两个概念。所谓“意图谬误”是指,作品的意义和作者的本意是可以有区别的。很多作者不仅在自己的作品结束之前犹豫于说明作品的意义,而且在作品结束后也不知道完整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虽然作者努力赋予作品以特殊的意义,但是读者却完全没有发现那种意义,这时作者的意图就变得跟自己的作品毫不相干,就出现了“意图谬误”。与此相反,所谓“影响谬误”是指想通过读者的反应来确定文艺作品的价值时会产生的误会。因为读者读完一部作品后受感动的方面和程度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单纯地依据人们的反应来评价作品,很容易产生极端的印象主义,或者极端的相对主义。KarlBeckson,ArthurGanz,LiteraryTerms(Farrar,StrausandGiroux,1975).M·H·Abrams,AGlossaryofLiteraryTerms(Holt,Rinehart&Winston,Inc.,1971).

D·W·okkema&ElrudKunneIbsch,TheoriesofLiteratureintheTwentiethCentury(London;C.Hurst&Company,1977).

在第二卷里作者主要探讨和性有关的问题。用传统的方法来谈性,应该是讲一些有关男女见面后如何相爱,再一起睡觉,或者是分手的故事,但作者对这些并无特殊的兴趣。他干脆用蚂蚁来表征人类的性爱。蚂蚁代表什么呢?它们为了食物到处转游,从不嫌弃肮脏的东西;而在往阴暗的地方搬运食物的过程中,它们又常常过分耽溺于搬运的行动本身,而忘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这一事实。总而言之,蚂蚁是一种因为“吃的命题”而丧失了所有自由意志的存在。

把蚂蚁的象征义引申一下,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见面后相爱的行为,最终也只是一种生存的行为而已,所以往这种行为中注入尊严感有点让人觉得怪怪的。主人公“我”和一个女人一起住进旅店,很自然地做爱,然后又都马上睡着了。凌晨时分“我”偶然起来,发现自己昨晚扔掉的避孕套周围聚集着许多蚂蚁。蚂蚁是因为发现了食物才聚集起来的,这使“我”不由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避孕套,自己的精子或许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从而产生了一种被偷的感觉。然而更重要的是过了几年以后“我”所感觉到的东西,那就是,当时蚂蚁冒着生命危险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不是他的精液,而是沾在避孕套顶端的那种类似嗻喱的东西。对“我”来说,男女如何相爱、怎样交流感情并不重要,即便一见面就做爱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当时看到的东西。这个“我”是个看到牛奶盒子也能想到女性阴部的人物,所以虽然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规定为是一个性变态;然而,到本卷结束时作者却全部推翻了自己的叙述行为。他似乎想据此表明,在这个地球上并不存在超出能感觉到和能联想到的性欲之外的所谓变态性欲。也许性欲本身就是变态的?也许人类超出保存种族需要的所有性行为本身都具有变态的属性?关键是周围的人怎么看待“我”的行为,说“我”是一个性变态,只不过是周围人的看法而已,并不代表其本身。

作者试图通过“我”和“他”来认知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消费的。众所周知,人类社会经历了农业革命之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持续的是农耕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类互相依赖并互相信任。之后到来的是产业革命带来的工业社会,在工业社会里,农耕时代被普遍认可的价值观日见式微,取而代之的核心价值观是:在工厂或单位里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取钞票。继工业社会之后到来的社会叫做信息社会、商业社会或消费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所谓价值的首要体现就在于有没有购物所需要的钱?有多少?而高消费社会的特点就是,你所购的东西一旦变旧就得扔掉,然后再去买新的。在这样的价值观支配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崇高的精神,不但一般的人类行为和感情,连爱情和性也都可以成为消费品,发展到现在,甚至连人类所约定的时间观念也成了随便使用后就扔掉的消费手段。

“我”在时间面前非常忧郁,却不知道为什么忧郁。人类曾经对诸如为什么伤感,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去爱,又为什么存在这样的问题作出过自己的回答,那么,现在是不是到了必须重新做出回答的时候了呢?因为感情和爱情也变成了消费品,所以即便面对自己真心相爱的人也能直觉到,要不了多久,这种爱就会被消费掉而归于消失。就算不能直觉,也能通过条件反射认知到这一点。这怎么能不让人忧郁?这是一种不但先于告别,而且先于相识的忧郁。相识不如干脆没见过面,因为如果没见过面,就不用担心被消费,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扔掉。日子是用来被消费的,时间是被用来消费的,爱情也是被用来消费的,所以人在消费社会里过的是蚂蚁一样的生活。生活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要想让个性少受一点创伤,就得学会把一切都像机器一样用旧了就扔掉,然后对扔掉的行为不做任何反省,再全力以赴地去购买新的。但如果想扔掉的对象是人,尤其是异性,情况就要复杂一点,就有可能也被看作一种性变态。所以问题不仅仅局限于其他人的看法。就“我”而言,他身上还残留着不少农耕社会的价值观,同时也不缺少商业社会的价值观;他的忧郁在于:虽然肉体享受着高度消费,精神却不能溶入完全的消费形态。

“我”认知事物的态度跟别人也有所不同。比如说同是观赏一朵花,别人通常只是望一望,但“我”却必须尝一尝。一般人欣赏花时会有和外部世界结为一体的感觉,但“我”却觉得这样站在外部欣赏不可能知道它的本质,所以要去吃,为了企及本质而去吃。“我”不但吃花,也“吃”书,还“吃”爱情和所有的人类感情。“吃”是一种最强烈的人类行为,也是最具动物性的行为,可见“我”在认识他人和世界的问题上信奉的是原始的动物性,并不需要精致的欣赏。他甚至是通过“吃”自己,即解剖自己,来寻求与他人之间的相互沟通

。当然前提是那个对象不能给他带来伤害,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因为他的生存最终得扎根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

其实作者一直在把“我”往性变态里驱赶。只有把“我”规定成性变态,才会觉得他像个正常人。这和说“我”是一个疯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位作者甚至说过“我是一个性变态”这样的话,而他真想跟读者说的是什么呢?是自由,是自由的人类意志。所有被规定好的命题都会破坏个体的自由意志。生活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遵奉“必须要有这种想法”、“必须这么过日子”、“必须吃这种东西”、“必须以这种方式欣赏”之类的训诫行事,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受到诅咒,因为它们全都不需要人类的自由意志。被关在爱情里,连做爱也被纳入一个固定的公式,这种变态行为和“疯子”的说法一样,也是历史创造出来的一种标准,而不是原生或本质的东西。作者通过“我”所要寻找的,正是作为人类本质的自由意志。

爱情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感官情的娱乐技能。那种技能也许是错觉,也许是感情的体面,但是男女只要见面就会有互相吸引的渠道。当那种吸引变得足够强烈的时候就会产生恋情,反之或许就会吵架分手。然而本卷的焦点并不在于“我”跟那个女人是怎么开始相爱的,而是在于“我”到底是不是爱她。不管是表现为做爱的形式,还是高尚的感情的形式,只要男女见面以后产生精神上的,或者是肉体上的渴望,那就是爱情行为。但是能从这种爱情行为中得到自由的并不多。问题出在“我”的日常性视觉上。“我”想脱离日常,却无法挣脱离日常的框架。如果知道连爱情都是消费品,那就不要去买避孕套,也不要去做爱。日常的“我”不仅从做爱中得不到自由,在阶梯上也得不到自由,在“他们”怎样看自己的层面上同样得不到自由。一直梦想着在精神世界里得到自由的“我”,最终只是在等待死亡的瞬间。或许只有死才能实现他一直渴望得到的自由,但看起来即便在这一点上他也很难指望获得成功。就像许多现代人的自画像一样,他的肉体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精神早已死去。“我”对所谓人类自由意志的实践看来也只能达到手淫的程度,换句话说,不是用做爱,而是用手淫来解决欲望。这也许比“我”跟一个对象经历感情的马戏更是能让“我”感到存在价值的一面盾牌。在爱情也没有,感情也缺失的情况下,不可能存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人类就是在这种空间里,在那个垃圾桶里生活和呼吸。作者对感情死亡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如果说“我”爱“你”是幼稚的表现,那么,这一瞬间的“我”可以被看作死去的“我”和“你”。感情成为消费品就会产生交换的欲望,参加团体的做爱,跟一对一的做爱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被一个女人拥抱着的时候却想着别的女人,这只是一种极端的表现而已。在这么表现着的同时,“我”又被用别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欲望折磨着。这是因为他还有自由意志,还是人的缘故。只要作为人存在就会追求自由,相比之下,情人、知识、真理、话柄,甚至生命本身都不重要。人类的自由意志在所有的地方呼吸。但是这太不像话了!“我”在哪一个瞬间是自由的?人类是在追求自由,然而这恰好反证了他并非生来自由。

作者在本卷中试图企及思考人类的自由。在他看来,那些能摆脱爱情、道德和社会地位的羁绊,具有强烈的自由意志的人,只要他活着,就会追求绝对的自由。但是笔者想问,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摆脱掉那些束缚人类的爱情、道德、社会地位和普遍的观念,就能达成作者意图的完全自由吗?根据本卷主人公的独白,形成这个社会的所有存在,都束缚着作为话题的“绝对的自由”,那么,所谓“自由”最终是不是只是一种人类创造出来的话语,并且跟其它的话语一样,是某种如同社会共有物的观念呢?作者看起来是在通过主人公来追求完全的自由,事实上却被关在作为社会共有物的语言囚笼里,与他所意图的大相迳庭。如果根据作品给读者带来了多少影响力来判断其价值,那么,本卷或许就不能说是一部好作品。它不是致力于引发读者情绪上的感动,而是指望他们拥有强大的忍耐力。作者把价值和意义上没有绝对标准作为前提,从一开始就和大众趣味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不难想象,这样即便对少数研究者也发挥不了多大的影响力。但是,在当代韩国小说中,有勇气面对“普遍的价值”而独树一帜的作品少如凤毛麟角。就此而言,这部作品与对读者的影响力毫不相干,具有充分的研究价值。

第三卷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一、怪物们

临冬清晨的街头无比荒凉。朴性稿望着像剥了皮一样没有任何生机和情感的、荒漠地挺在那里的周边风景,沉痛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空荡荡。别说是什么想法,连寒碜的一句修饰语都挂不到嘴边上,只能轮流咬着干燥无比的上下嘴唇。

排列在狭窄的单行道两边的酒馆中,还有几家亮着灯,不过被已经开始来临的黎明光亮所冲淡,倒显得比熄了灯的陈列窗和黑乎乎的墙壁还要昏暗、阴冷。偶尔在那模糊的房间里面有人影像幻觉一样晃动几下,走出门时才突然现出实际的样子,一边用糊涂的眼神环顾周围,一边匆忙地挪动脚步。他们中看起来像同行的一帮人,似乎已在酒店里打过了招呼,一上路便头也不回地各自消失在汽车里或漆黑的巷口中。

“我是真的无法把这个时代当成现今时代。对我而言,现在我所生活的时代,是遥远的过去的某一点。我无法码放、更无法叠合自己不得以所处的此刻和一般叫做‘现代’或‘现在’的这个时期。我根本无法认为这二者是相同的。说来就像被关进监狱里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活之后,或是被流放到非常遥远的异国他乡,好不容易回来的地方居然不是现在,而是遥远过去的某一刻一样。不过尽管如此,这儿分明是我生长的祖国,而我视野中的那些人分明和我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么说来,也许我是处于未来而非过去,或者是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的时间迷途中的某一点上?历史并不只是在前进着不是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种想法?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自从那种陌生而可怕的想法占据我脑海的一瞬间起,我就只能像一个迷路的怪物一样,在这生疏的时间带中流浪了。”

一看就是彻夜喝了酒的年轻小伙子,用他那半闭着的红眼珠子盯着他走过来,粗鲁地拧着身体与他擦肩而过。当那个小伙子走过一段路,消失在路尽头朦胧的灯光中时,朴性稿从他的背影中再一次看到左右摇晃的模糊的幻影。就在那一瞬间,那个男子只留下犹如射出体外后不过几秒便会死掉的精子般无力地最后一闪,就完全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举起一只手揉眼睛的同时,低头望着另一只手,因为需要具体地确认什么东西。果然,他的手也只是幻影而已。手指骨的轮廓模糊不清,其周边的肌肉犹如清水般溶浸在强酸性的晨雾之中。他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也是一样。在那一瞬间,无力地垂下两只手的他打了个寒颤,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个轻微的惊吓使自己受到内伤,一边缓缓地挪动身子,影子仿佛在滑行一样,再次开始往前溜走。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停住步伐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通往地下酒店的阶梯入口。它张大着嘴,用那只使劲提着眼皮的眼睛艰难地仰视着他。入口一边不知是谁吐出的脏物滩了一地,正往阶梯下面流淌着,可是他却无法立刻从那尚未在胃里消化完便裸露到空气中开始腐败的食物痕迹中挪开视线。事实上他都没感觉到恶心。他只是看着那幅情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件事来。他的朋友中一人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时分,他找到安置朋友遗体的某医院太平间。

那天在医院门口下车时,已经接近上午8点,但可能是睡意犹存,也可能是尚未完全摆脱朋友的死亡所带给他的冲击,他感到眼皮沉重,两腿发软,以至于两脚胡乱地在地上迈着步。终于走到近来开始更频繁出入的太平间的入口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于是扶着墙缓慢地往前挪动脚步。突然,他看到水泥地上粘着不知为何物的红色痕迹,而那上面像印章一样印着无数个皮鞋印。盯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而当他从那呕吐痕迹中移开视线的一瞬间,此时已经在棺材中变得冰冷的朋友的尸体,突然变成了分明的现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为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接受朋友的死亡,对已死去的朋友感到无法抵挡的深深愧疚。

不过与那时相反,现在的他,在酒店阶梯口低头望着挡住他步伐的那滩污物,却没有任何感受。但是,一步一步迈着阶梯,他却莫名其妙地陷入像踏进放着某人尸体的殡仪所之感。室内悬浮的隐隐的香水味和酒与咖啡的味道混在一起,像是在为死者烧着香,到处散坐着的人们的脸,因沉浸在悲伤与疲劳中而显得阴郁。那些穿着素服短裙坐在桌子旁边的女人们,以似乎要跌倒般的姿态和虚妄的表情聚在一块儿。她们哭累了的眼睛周围,黑一块紫一块的,两个脸颊苍白,血色褪尽。他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角落里放着的尸体。尸体把脸贴在桌子上趴着,两只胳臂长长地伸向前方。

那具活着的尸体叫张号角。他刚刚用醉醺醺地声音给他打过电话,而现在已耐不住酒劲,跟断气儿了一样倒在了那儿。他坐在一动不动的张号角的对面,如焚香一样拿起一根烟,点着了叼在嘴里,然后拉拉椅子挨近他,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脑勺;接着用两只胳膊抱住他的头,贴着自己的额头。还非常年轻的趴着的那个身体是冰凉的。那天,太平间入口旁散落着的空酒瓶之间,朋友们横七竖八地坐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看来,尽管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的话,不过比别人死得早的人,好像都有着某种共同点。我们以为谁都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日子,然后死去,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过着相同的日子。其中先走的人尽管外人看不出什么,但是,比别人要过得更致密、激烈,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之火,所以余生就快速地被消耗掉了。就是这样。所以说嘛,耻辱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或许是说这样的话为了悼念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是这样……。不,只是因为那些短暂的生命结束了,所以回顾时才感觉其密度显得高呢。尽管无法确认,但十有八九如此。这个家伙岁数也不小了,还那副德行,歪七扭八的样子什么时候才会还原呢?现在已经太迟了。”

 抽完烟以后,他把后背转向张号角,一边弯着膝盖,一边把正在苏醒的他那垂着的身体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几乎是扛着他的上半身缓慢地走出那个地方。无数尸体散在他的周边。他的额头和鼻子上挂着汗珠,喘着粗气爬上台阶。即将要迈出门外的一瞬间,他再次感到自己浑身变薄了,薄如美浓纸,透明如玻璃,逐渐地只留下扰乱视野的朦胧的轮廓。他想加快步伐,但无济于事。他脸上挂着的一颗汗珠顺着下巴掉了下来,闪着光芒在空气中蒸发掉了。片刻之后,朴性稿与张号角那模糊的影子就无力地蠕动着消失在晨雾中了。

张号角走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上、路两旁是服装店和餐厅,橱窗绚烂夺目。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拐到旁边,开始爬多少有些陡的上坡路。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歪着脑袋,几乎成直角地拐弯。他转过不怎么长的两个巷口,再走四五米,路已经变得更加狭窄而陡峭,瓦房或洋房几乎从视野中消失,尽是些破败的、如同被废弃了的木板房,不时挡住前进的路,只在旁边腾出狭窄的通道。他逐渐地感到呼吸困难,喉头发紧,但仍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弯弯曲曲的路连几米之外的视野都挡住了,因此,如果是头一次找到这儿来的人,十有八九会在那迷宫般的通道中失去方向。他走着,不时会碰上从这边或那边低矮的破墙缝中吵吵闹闹窜出来的一帮居民区里的孩子们,又目睹他们消失在对面或后面的巷口中。虽然天气已逐渐变冷,孩子们却仍穿着又薄又破的衣服,因贪玩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和手,被灰尘弄得又黑又脏。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个像蚂蚁洞似的小巷,至少现在仍然是无与伦比的娱乐场所。

又走过几间临时搭起,却又似乎无人居住的木板房,从敞开的窗户和门周边扔出来的塑料瓶和报纸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这以后,张号角才走到视野宽阔的地方。这么看来,他不走那条新铺的大马路,却总是走刚才那狭窄而陡峭的上坡路,又是一种故意遗忘。小巷的尽头有块宽阔的空地,那儿大约在三周前就成了工地,地上有个相当大的深坑。从工地往遥远的上方,就是说,顺着周围半弧状的上坡路看上去,以低矮而光秃秃的野山为背景,有几座似乎已有了年头的破旧的市营公寓,仿佛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快要挺不住,所以只好把背部以下的部分靠在那扁扁的背景上,半弯着腰俯视着下面。工地附近,从楼里与山上流下来的水,形成了水沟,旁边背靠着水沟有一座不算小的板房,板房烟囱与水沟之间形成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尽管是白天,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帮看来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地上抽烟,或者光着脚板玩泥。

他们以前曾为让自己的存在多少能被墙壁和烟囱所遮掩而用心,但是,现在却想公然地显露出自己。张号角曾听说过,他们的每句话几乎都带着谩骂,主要谈论跟他们同龄的女演员或喜剧演员。他正要从他们身上转开视线,突然从那边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他们一边骂,一边慢腾腾地起身。可能是走错路的货车或小汽车从烟囱后出现,迫使他们让出路来。果然,一辆小型货车从破墙缝中伸出脑袋的场面出现在张号角的视野中。汽车神经质地继续鸣着喇叭,但少年们却不愿意轻易地给它让路。年长的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从车窗探出脑袋开始破口大骂。少年们一边贴到路两旁,一边往车轮上吐着唾沫,有的还踢上两脚,这才慢腾腾挪到车后面,转过烟囱走他们的路。

看着他们那副样子,火冒三丈的司机干脆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但也不过是气得无可奈何,马上又跳上车离开了那个地方。

张号角很清楚,刚刚因爬坡而加快的呼吸到这时已经平稳了,可自己为什么还在原地磨蹭。事实上,刚才在工地上看到热闹而繁忙着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纷杂的思绪中。不过一个月前,在那个地方经历过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浮现脑海,他被那份思绪牢牢抓住而丝毫不能挣脱。

傍晚的黑幕在毫无觉察之际已大踏步地降落到周围。那天他也正好走完那条窄巷,在这里调整呼吸。那个时候,现在他所站着的地方只不过是施工预留地,尚未展开任何作业。当他站在那里,遥望那些公寓建筑物时,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也在环顾四周。披着风衣的那个中年男子的穿着,一看就很高贵;而那个孩子的装扮也毫不逊色,似乎受过细致而多少有些奢侈的打理。那个男子好像是孩子的爸爸,舒展双肩,到处指点着什么已经有一会儿了;小孩则静静地听着,用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来回答着。妙的是,外表看来他们亲密无间,但仔细一瞧,小孩却怯生生地哭丧着脸,顺着爸爸指的方向移动着视线。张号角对这种别扭的情形顿生好奇心,不知不觉便去倾听那个男人说的话,其语气充满了爸爸的权威感,既斩钉截铁又足够和蔼。

“你看那些又寒酸又肮脏的孩子们,难道你也想跟他们一样吗?那些孩子们住着的破旧不堪的房子又怎样?如果换了你连一天都呆不下去就会跑出来的。可见,你没在那种地方像那些孩子们一样生活,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不过,那些孩子穿着那么肮脏的衣服,过那么穷苦的日子,是他们的责任吗?你认为自己能过比他们好的日子是为什么?因为你长得好看吗?当然不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是遇到了既无能又懒惰的父母,所以只能过那样的生活。而你很幸运地遇上了努力学习和工作的父母,所以才能如此舒服而安逸。因此,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学习,并且偷懒的话,等我和你妈妈老了离开你身边以后,你和你的孩子们也会沦落到这种肮脏而悲惨的境地。我的话你听懂了吗?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吧?别只知道点头,说说看。没错,最近你根本就不想学习。我真的是很担心你的将来,担心得我无法忍受。好,你再睁大眼睛,把这个地方和那些肮脏的孩子们的样子装在你的脑子里,然后,每当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把那份记忆拿出来想想,并决心不变成那样无能和懒惰的人。这样想怎么样?你长大了要养活他们所有人,要有这样的野心。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话呀。”

 张号角向那个男子边说边指的地方放眼望去:似乎转眼间就会塌下来的板房和破旧不堪的公寓,狭窄的小巷,仿佛是那些事物的自然副产品一样的孩子们,疲惫不堪、正在发火或已喝醉了的大人们,到处都是垃圾的空地和野山,如此等等。所有这些,就像发挥完自己作用的舞台上的小道具一样,被黑暗和寂静压迫着,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虽说到处都亮着灯。可在那男子和小孩的眼中,那份灯光无疑也是被黑暗所压迫而显出穷困潦倒的人生的另一面。张号角观察了一下那小孩的表情,当然,不可能看到小孩的表情。但是单从大概的轮

廓中就能猜到他的脸正因为恐惧而发青发白。在那一瞬间,张号角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推开那个男子,在孩子面前蹲下,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两个胳膊,然后,结结巴巴而又速度很快地说:先好好听我说。他想说,一切并非是那样的。他们之所以过得穷苦,并非是因为他们无能或是懒惰,而是因为资本与社会结构相矛盾。虽然不清楚他的爸爸是否也在其中。但总之,是因为少数富人不放弃他们的贪婪才变成这样,所以那些人不是应该嫌弃或者踩在脚下的对象,更不是敌人。当然,在这世界上存在着竞争,但那仅仅是为了生存的条件而已;反过来,创造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社会,是为了我们人生的条件。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过于突然的情绪激动使他产生有了想说话的冲动,但是他能猜到,自己抓着孩子要讲那些话的行为,不仅是在第三者眼中,即便是对自己而言也是莫名其妙的,甚至是滑稽的。不仅如此,他端详着的孩子的脸,刹那间被漆黑的夜幕笼罩,而且孩子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的感觉,也通过他的两个胳膊,几乎不差毫厘地传递到自己身上。但是他不能放开小孩,在那个地方他可以说服和调解,而且必须要说服、调解的人只有那个孩子。就在这时,可能是胳膊被他抓痛了,孩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扭动着身体;与此同时,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的孩子的爸爸,也扑向他并用力推开了他的肩膀。他怕自己倒下的力量伤及孩子,即刻松了手,而后他仰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后脑勺撞到石头还是树根之类坚硬的东西上,才停了下来。头痛欲裂中,他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如果孩子是受到惊吓之余哭出声来了,那么他无意中居然成了那个男子想展现给自己孩子的典型例子。

他怕癫痫病发作,于是,只好躺在那里等待后脑勺剧烈的疼痛消失。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犯着时代错误的怪物。但是,他并不企图忘记那份疼痛,或企图从疼痛中逃跑,而是要把那扭曲全身的疼痛,原原本本地纳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因为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后的和最善的事情。

那天他抱着流血的脑袋,忍着剧烈的疼痛,在医院和警署又折腾了一番后才回到家里。最后才知道,原来陪那个小孩的男子拥有那一带几乎所有的土地,这个事实使张号角更加无法摆脱那份凄楚。那个男子领着作为自己继承人的儿子,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封建时代的贵族一般,巡视着那些地方,而后面对偶然碰见的出身卑微的人,亲自向儿子传授如何树立作为贵族的威严。尽管如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仍有一件事无法理解,那就是自己为什么想单方面地全身心去容纳后脑勺的疼痛,而且怎么又会成为可能。若单比拳脚,比那个男子年轻的他,肯定更有优势。这么看来,当时他已充分意识到,自己伸向孩子的说服与调解之手过于突然,甚至有着攻击的味道,因此,最终把孩子给吓哭了。

当张号角迷茫地望着在工地一侧堆积如山的钢筋,陷入这样的思绪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腿。开始他以为是小猫或是小狗,但吓了一跳的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各抱着自己的一只脚,以羞怯的表情仰望着他。他放松脸上的表情,眉开眼笑地一把抱起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的手里握着红色的糖果,融化了的糖果把小脸和小手染得红红的。孩子们比上回抱时重了不少,尽管面孔很熟,但他只知道她们住在那些楼房中的某一栋里,其他的则一无所知了。他用两个胳膊环抱着两个孩子,让她们的身体向前半倾着,顺着那条环绕工地的路,像罗锅一样弓着背开始爬坡。带你们到哪儿去呢,小公主们?你们应该很清楚我并不住在这里,也并非到这里来办什么事情。我现在打算把你们带到某个地方,就是说要拐骗你们。是带到既担心又想念放在家里的你们的父母那里吗?不,不是。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们,你们这么乖,肯定会好好等着的。我是拐骗犯,所以现在就和我一起去那开天辟地的地方吧。当然,当然是这样。”

朴性稿与张号角从傍晚就开始在酒馆里面对面坐着。眼看就要到40岁的朴性稿看着快30的张号角,时而觉得他像自己的同龄人,时而又觉得他比自己小很多。他自己也弄不清,这矛盾的感觉来自何方。换句话说,张号角有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而有时又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总之,张号角以不小的年龄从军队复员以后,在大学同学为骨干领导的社会

问题协议会临时上班,因此,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时间。同样,朴性稿在几年前开始,以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评论家的名义,在大学讲课或是给报纸杂志投稿为主业,但至今尚没有固定工作。与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不同,他们可以在自己方便的时间没有负担地相互联系,这也正是他们能常常见娴脑蛑弧?/p>

朴性稿递给张号角的酒杯很快就回来了。张号角用双手往朴性稿的酒杯里倒了酒。从开始喝酒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可是他们丝毫没有放慢举杯的速度。在他们旁边坐着一位因业务关系很久以前就熟知朴性稿的女人。她和张号角是初次见面,年龄与之相仿。在喝酒的过程中,朴性稿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了,始终给足有十岁之差的那位女人以过多的关心,说了很多似乎很周到地照顾她心事的话。现在,他轮流看着她与张号角,微笑着说道:“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走得再近一些。既然是大家在一起过日子,疏忽对方或疏忽自己与对方的关系,或假装疏忽,那本身就有可能是心理上的杀人行为。到最后才说什么不清楚对方的存在或疏忽他了等等,可不能弥补这种罪行。反正先碰碰看,破碎、受伤都是以后的事情。”

张号角正想着要转移他的关心,这时不由自主地抓住他刚才的话,突然说道:“可是无心能是罪过吗?当然,就像你所说的,这个世界上因对对方无心而引起的过失是太多了。不过,将无心的情况下形成的越轨行为断定为暴力和违法,又是多么无心的做法呢?其实,我们有时却因为无心而不知不觉中变得幸福。当然,这和那种情况是否真的能叫做幸福,是否真的能感到幸福是两回事……”

纵容张号角对自己使用“你”这一称呼的人,就是朴性稿自己。他认为,只要彼此能接受,而且感到方便,叫什么都无关紧要。尽管如此,每回听到张号角称自己“你”,还是免不了心中一阵惊愕。不过,现在已不可能重新谈论这个问题,只能彼此熟悉那份称谓而已。这时,一直托着下巴,静静地听他们两人对话的她,仿佛刚刚从自己的梦中醒来一样,以有些无心的语调悄然插话道:

“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吧。人的幸福不就像那个月亮吗?有时候缺得根本看不见,有时又会再次圆满而照亮一切,然后又不知不觉地重新变缺、变暗。尽管有那样大的外形变化,实际上却丝毫没有改变。那变化的只不过是反射的光而已。对人而言,幸福无非就像那个月亮,我正努力这样想:就算现在我是不幸的,那也无非就是我有些看不见,或暂时看不见造就我整个人生的幸福而已。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成就这么一种信任也很困难。所以,总而言之,幸福这个东西,是否和无心有心无关呢?”

女人一说完,朴性稿就夸张地点着头,一边喃喃自语:没错,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看得见也并不是全部。因为,人生并非是平面的。可能是被这句话所刺激,女人以既然开始就索性一吐为快的带着醉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在现在这样喝酒的场合里,与两位不同,作为女性的我,有件事情让我特别难以忍受和痛苦不堪。现在这儿的气氛还可以这样勉强维持着,但过了子夜,等到凌晨的时候,各个酒桌就会被弄得乱七八糟,而那种混乱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发生,不,应该说上演得更为淋漓尽致。人们醉得越厉害,卫生间里越不堪入目。坐便器里不用说,连洗脸池里都是随手扔的烟头。磁砖墙壁上,甚至镜子上,到处都粘着唾沫。不过,仅仅这些还可以忍受;对只喝啤酒的我来说,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是,当我感到尿意,为了方便而进卫生间时,看到坐便器上及其周围满是男人们的尿迹。男人们没喝醉时几乎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可是,一旦脑袋因醉意而晕晕忽忽的时候,就来不及把坐便器上的马桶圈抬起来便撒尿;就算是抬起来了,也不留意着办事而把坐便器和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我们女人为了坐在上面,只好用卫生纸之类的东西擦干那些尿渍。这时,我总会陷入不可言喻的复杂心情之中。在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情绪从坐在坐便器上开始,直到洗完手走到外面为止,没有丝毫消失的意思。这么看来,所有人对其他人而言,就像一轮月亮一样,有看得见的部分和看不见的部分。现在我所说的,就是两位所看不见的,或者说被叫做女人的我所遮住的阴暗的部分。我是不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用这些话来扫两位的雅兴呢?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快快忘掉吧。说实在的,人活着那副德行不就是拉完擦,再拉完再擦吗?尽管谁擦掉谁的或许会成为一个问题。”

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朴性稿始终以似乎受到感动的表情,望着她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张号角对朴性稿那样的反应和态度,从心里感到反感。本来他以给两个人敬酒、倒酒等方式,好几次试图唤起他们注意到是三个人一起在桌上喝酒这一事实。但是他们毫不在乎他的努力,却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每回都打破了张号角的企图。无法不往心里去的张号角,来不及隐藏不悦的神情,当他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嘴边时,正在说什么的朴性稿,突然暴笑着说道:

 “没错,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有必要训练办完事之后绝不往坐便器里面瞟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勇敢。所谓勇气不过如此嘛。”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举起手,指着张号角,用提高了一节,并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硬梆梆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你正嫉妒着什么呢?到底是妒忌我,还是妒忌她呢?究竟是哪一边,请明确一下态度。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

“妒忌”这个词比想象得要强烈,使张号角感到受了惊吓。尽管是在做恶作剧,但听完那句话后一想,说不定自己对那位整个占据了朴性稿的女人真的怀有妒忌心。看着他愣愣地一言不发,朴性稿仍然笑着,撇开受惊的他,起身走向卫生间。

在卫生间方便完,朴性稿突然感觉醉意弥漫到了头顶,于是去洗脸池边清洗手和脸。忽然,他想到刚才她所说过的话,于是转身看了看坐便器。坐便器周围已经肮脏不堪,但在白炽灯光下,坐便器的纯白色依然耀眼。那一瞬间,他感到那矛盾的强烈白色,有力地拽着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有一种想把脑袋扎进那里面的冲动。是因为尽管有几处沾着斑斑污渍,看起来却那么纯洁,还是因为最肮脏的东西,所以才有可能最干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是不管怎样,他没有想抵抗吸引自己的那个诱惑,反而能清楚地感知到内心种种恶俗的东西所强烈显现出的排斥感。越是那样,他越以有力的步伐缓缓走向那里。不管怎样,趁现在这个机会,哪怕用这种方式,也要翻开自己瞧瞧。

朴性稿在卫生间里与醉酒的自己展开这样的斗争时,张号角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他感到朴性稿方便所用的时间过长,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但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轻轻地转动手柄的同时推开了门,就在那一瞬间,他从门缝里看到朴性稿用两只手扶着坐便器,似乎正要把头塞进那里面的情景。但他并没有感到惊愕,相反,他沉着而平静地把门重新关上,回到了座位上,然后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用低而干的声音,对正在仰视着他的女人说道:

“朴先生不会回来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我把他塞进坐便器里去了。”

她以被吓得愣愣的表情一跃而起:他把朴性稿的脑袋强行塞进坐便器,把他溺死了!他的手上沾着水,还挂着几缕发丝。为了让那女人重新坐下,张号角用杀人的手,抓着她的肩膀往下摁她。但是她顽强地抵抗他的手,闪到一边。那么现在该轮到她了。他打算举起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

但就在那之前,他被桌子绊住大腿而摔倒在地。脑袋被摔到长椅一隅的他,满嘴都是犹如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的泡沫。

“是,我是张号角。这么晚打电话,打扰您,非常抱歉。”

“不要紧。可是刚分手不过几个小时,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啊?”

“刚才你说要像战士一样活着。我想请教一下,有关那样的人生态度的几个问题。即使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但从其激烈程度和战略性来看,能说是战斗化的人生可谓有的是;可是我的耳边只有巨大的枪炮声和刺鼻的火药味,弄得我根本无法清醒;况且种种敌人在我眼前到处乱蹦,而我却连动弹手指的劲儿都没有……”

“那真是过分夸张的比喻。可就算如此,请教又从何谈起?我能教你什么呢?把人生看作战场,不已经很充分了吗?或许你对战斗化,或稍稍夸张一点,对作为战士来生活这一点持有什么误会,要不然哪有什么请教啊什么的?况且,正如以前在智异山等地展开游击队扫荡作战一样,最近外面对那些所谓战斗化的人们正展开搜索作业,难道你不知道吗?”

“扫荡啊搜索啊,那些陌生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我不太清楚;你非得要嘴上衔着游击队这个词,我也不太能接受得了。”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不是跟那些没什么区别吗?”

“当然。如果是比喻的话,我也明白在当今世上,像一名战士一样生活和那些游击队在山上过寒冬一样艰难。”

“到那个程度就够了,充分得都要溢出来了。况且,你不是有毫不犹豫地称呼所有人为‘你’的勇气吗。”

“好。但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为了让自己变得战斗化,我首先把你当作我的偶像吧。”

“偶像?莫名其妙!那又是什么怪话?”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朴性稿感到不知是不安,还是不快的一种的情绪。因为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偶像”之类话语的人,不但对自己引发的某些问题非常之迟钝,说不定还会置之不理或置若罔闻。他几乎确信这一点。如果对于自己的判断或理论没有盲目偶像化倾向或者是苗头的话,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把别人当作偶像呢?他似乎多少能触摸到,这位叫张号角的仍然有些陌生的男人的内心。这位陷入精神性不安,并为此而彷徨不已的青年,因某一次情绪化的冲动,正鲁莽地决定把别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于是,他对那个人单方面地宣布自己的立场和想法,而后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自己选择的偶像身后,并努力模仿关于他的一切;进一步还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获得他的宠爱。在这一过程中,甚至不排除他会做出某种破格的奇行。如果有一天,他的偶像对于他某些过分的行为表示反感,则他自己会对那位偶像说出如下的话,

——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我把您当成我的偶像,尽一切力量忠诚于您,努力学习有关于您的所有东西,可是您为什么不但对我不宽容,还要如此冷淡和疏忽呢?

那一瞬间,仿佛在短暂的沉默中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一样,张号角用比刚才还要低沉的声音说道:

“也许是你误会了什么。就算不是非要战斗化地生存下去,但如你所说,这个人生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战场。因此,我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战士,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面前,并还能抵抗于你。所以我想把你当成偶像,因为不能说你不是我的敌人。而且你所说的战士的真正含义也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是否那样想,纯粹是你自己的事情。这么看来,你已经是一名战士了。但我不喜欢带着编神话苗头的话语,因为它会紊乱战斗的方向性。‘偶像’这个词就是典型,而那些话语又是我的敌人。我的想法不过如此。”

“有意识地想,从我们的人生中排除神话,这种态度是否终究会让这世界变得过于荒漠呢?况且,战斗啊,战争啊之类,并不是可以从非人性化的神话中获得的。难道没有神话的世界能存在吗?”

“不知是否如此。反正我觉得与其站在压迫人的石塔中间,还不如披一身荒漠的风沙。这才是我的战争。关于神话消失后的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如果我的这种想法成为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那么你就用石头砸,再越过我。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的腿脚。”

“也许吧。不过以现在的立场来看,很明确的一个事实就是,你还不是我的敌人。不,或许没有什么是明确的。也许我们面前只有可以在任何一瞬间重新开始的大大小小的战斗。那么就这样,我的话就到此为止了。不,是结束我们的战争。以后再联络。”

电话那边传来啪嗒放下话筒的声音,而朴性稿仍然把耳朵贴着话机,愣在那里。紧接着,话筒中传来土蜂飞舞似的噪音,通过那个噪音,他仿佛看到了站在那边的张号角的样子。在六七平米左右、连灯都没开的阴暗而狭窄的小屋里,张号角的眼前放着作为与外界的惟一通路的电话机,坐在地上抽着烟。黑暗中他的双眼闪着奇妙的光芒。每当他把烟雾吸入肺中时,闪耀的烟火就使他的眼睛变成三只,然后很快又变回两只,即刻又重新变成三只。终于,其中一只完全消失了光芒而死去。从那死掉的眼睛喷出的微绿色气体,散发着恶臭盈满整个屋子,把剩下的两只眼睛也杀掉了。那么看来,死掉的并不仅仅是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上环绕着犹如小指粗的钢筋一样的电话线,舌头都挂到了下巴底下,但是他并没有死。他作为受绞刑的老战士尚未断气,于是,不时扭动着两只脚。

朴性稿在街头报摊上买了一张体育报,边走边读。报纸的演艺栏,仍然以《真相》为题,特别报道最近发生过的某一个事件。前些日子引起过轩然大波的那个事件的主人公是某一喜剧演员(GAG-MAN),所谓的女喜剧演员(GAG-WOMAN)。借用报纸上的话来说,她最近几个月在电视喜剧节目和夜舞台节目都具有旋风般的人气。她的特征是脸长得不错,体型却不像女人,在运动方面是万能型,特别擅长跆拳道和合气道,且具有相当水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传言那位女演员不仅是体形,实际性别就是男人。这传言丝毫没有淡化的迹像,反而越传越厉害。于是,报社不得不出面搞清真伪。原来那位女演员真的是一位男性。当这一事实被曝光时,人们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一边又忍不住惊异万分。因为不管是民营还是国营,作为大众媒体应该以正直和符合伦理为行业道德,广播局却一再背叛和愚弄了观众。根据最后的澄清,广播局一开始也不清楚事实真相;后来她,不,他的人气慢慢开始上升时,才有几位演员与导演看出破绽。但是其收局之策并非简单,加上观众的反映实在是太好,于是在内部保密着左拖右拖,结果最后把那一盆水完全给弄翻了。因此,他上演的所有广告都被终止播出,警察署还要对他和导演以及几名相关人员追究法律责任,并要对其处理方式慎重检讨。不过,他的为人可真与自己所搞出的乱子相符,比起外貌来,显得十分有胆量。在一次记者采访中,他对着麦克风说出一番似乎是模仿某人、却又非常一针见血的话来:

“事实上我谁都没骗,我骗的只有我自己。人们无非就是从我身上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某一荒唐的模样而已。可见骗子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正在成为骗子。”

那张报纸把作为女人的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演节目的照片,和作为英俊男人的名片照并排登在一起,并在报导的最后引用了某一专家的话作为结尾:

“这么看来,他异想天开地从女人摇身一变,成为男人,虽非本意,却不愧为喜剧演员,最后再次决定性地逗乐了我们才离开。还有,为了解释这个事件而汗颜的广播局,也希望我们大笑一场后尽快忘掉此事。当然,对这场他与广播局共同引发的风波,我们可以一笑而过,但我们不可能完全忘掉。他和广播局已经开始显示出一副彼此守护义气、紧紧贴在一起的印象。说不定他还会受广播局的鼓舞而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呢。但是,尽管我们会依然收看广播电视,并按他们的意愿又哭又笑,却决不会忘记这一事件所带给我们的冲击。从事广播事业的人们不应该忘记我们始终记着它的事实。”

由于总受迎面走过来的人妨碍,朴性稿闪到路边上站着看完了那篇报道,又把报纸折叠起来,插进上衣兜里继续往前走。尽管路是逐渐宽了,但是行人也随着多了起来。在他刚刚转过银行大厦一角时,眼前出现了意外场景。那里的路边上,平常总有一位年近五十的盲人戴着墨镜边弹吉他边乞讨,可现在他却一只手举着吉他乱晃,嘴里还在大喊大叫。那是一连串朴性稿闻所未闻、也根本听不太明白的谩骂与方言。再往下,重复的哭骂变成了怒吼:“全都杀杀杀、狗崽子!先放一把火,然后我也咬舌头或用石头砸脑袋,你们中有几个也得跟

我一起死!”然后他开始用脚踹包括扩音器在内的所有周围的东西,而一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就仿佛真的要抓一样,张着胳膊冲过去。他的额角挂着一缕鲜血到处乱蹦,人们惊叫着闪开,嘴角却挂着似乎在玩捉迷藏游戏一样的轻微笑意。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大白天突如其来的喜剧场面。

看着这副情景,朴性稿突然想到,最近这位盲人一直没有唱歌,只是一动不动坐在马路边上。尽管如此,他却没怎么注意那位盲人,因为无法洞悉他藏在墨镜后面的表情。如今看来,就像他自己喊的那样,近来这位盲人也感到了忍无可忍。凉风飕飕地吹过来,一阵寒意袭上腰背,就在那一瞬间,那位盲人不由自主地受某种强烈劲头所驱使,抱着从他前面大踏步走过的某个男子的一只脚,倒在了地上。被吓了一跳的行人,先是想要用手拨开他,但马上又神经质地抬起另一只脚踢向他的脑袋。像不太熟的西瓜或南瓜,他的头当然被踢裂了一个口子,随之他便淌着血滚在地上;而那个行人则以唾弃般的锐利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愤愤地离开。

盲人暂时晕了过去,等到再苏醒过来,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认为随着自己的头破血流,一直战战兢兢地维持着的一切,也被打破了。于是,他一把抓住吉他的脖子愤然而起。但是,他既看不到前方,又什么都抓不到,他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使劲吼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谁在听无关紧要,反正他是在向着所有人破口大骂,或是只对自己瓢泼那些谩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既然这样,就算所有的人都充耳不闻,他自己也会乐意倾听。不,如果按照那位喜剧演员的理解方式,无论何时,人无非就是在骂自己而已。

片刻之后,朴性稿离开筋疲力尽地坐在马路上的盲人,慌慌张张地想沿没有信号灯的人行横道线穿过大马路。就在这时,一辆快速行驶过来的汽车与他擦肩而过。司机把脑袋探出敞开的车窗,以快速的语调骂了句“你找死啊!”,然后再次提速,而仍然以高分贝留在那儿的辱骂的余音,使他变得浑浑噩噩。但是,在他昏昏沉沉的头脑一隅中,分明感到某种东西逐渐清晰地明亮起来。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谁,都会为了排解自己心中的郁闷而隐身无名,然后胡乱挑选其他匿名的不特定的对象,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既然听的人不是特定的对象,而是属于某一大类以至在场的所有人,因此,就可以毫无负担随心所欲地痛骂一顿。若听众中有谁想要抗议,那就权当均匀分配给众人,以这样稀释掉的方式逃脱。再说,从抗议的立场来看,别人都沉默着,唯独自己站出来,无疑是把那些谩骂所附带的嫌疑,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因此,只能尽可能地忍耐。冲着行人大骂的出租车司机和商店摊位的主人如此;酒桌上胡乱骂人的酒鬼如此;动不动就说国民的意识水准如何如何的行政人员如此;诽谤演艺人员,并以同样的伦理把反保守派一棒出卖的那无数轻薄的嘴,也是如此。所有这些都一样。他们并不清楚,谩骂在离开嘴的那一瞬间就已泯灭掉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跳出嘴巴,粘着粘着就突然会堵住自己的嘴,整个儿好比是平躺着往上吐唾沫,与骂自己没什么两样。这么看来,漂浮在空中的所有话语似乎都是谩骂。不过这是我思想方式的弱点,在某个地方,只要有何感想,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与其相似的情况。尽管如此,现在传到我耳朵里的所有声音,毫无例外地都像是挖苦和引发是非的脏话和辱骂,甚至连汽车鸣喇叭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像冲着我破口大骂。我该如何处置以这样的方式敞开着的耳朵呢?走路的行人私下里究竟怎么得罪那些司机了呢?当然,那帮家伙们肯定会说,他们的辱骂与个人毫不相关,但那些话不是辱骂又是什么呢?

朴性稿加快了脚步。无数辱骂粘附在唾沫与痰中,脱离了人们的口腔,分散成微小的粒子漂浮在空中,随意粘在某人的鼻黏膜上,偶尔聚在一起形成大气球那么大的漂浮物,幽灵般阔步在人们之间,于是,他被辱骂挡住前进的路而不得不停下脚步。每当此时,他也只好从嘴里吐出同样大小的辱骂。他一边这样做,一边想淡忘关于辱骂的思绪,但是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们却以仿佛看一个疯子或怪物一样的眼神,停住步伐凝望着他独自低声嘟囔着,而此刻,他们怪异的眼神无疑是辱骂本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到处胡乱碰撞着,并以更大的声音重复那些辱骂。那些辱骂撞上沿途的行人和物体,即刻反弹回来,让他感到如同被狗咬了那样的疼痛。

天空上乌云密布,似乎眼看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或许是顾虑使行人的表情或多或少地阴暗起来,带着莫名的警戒色彩互相瞟来瞟去。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朴性稿感到有些难为情。要找到张号角似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本以为那里会很冷清,不料却到处是人,不仅占满人行道,甚至站到了车道上,扰乱了交通秩序不说,还影响了人行的通畅。汽车鸣着喇叭从人群中穿过,而人们却不轻易让道,自顾站着,从前面的肩膀后面长长地伸着脖子,似乎在争着观看什么。他看到车道一边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看来是发生了一起足以引起人们注意的事故或事件。他想,说不定张号角是故意把他约到这儿来的,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先给他瞧瞧这个场景。

 如果是这样,他就没有必要费劲去找张号角。因为很可能他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何况他自己也丝毫没有掺和到人群中,给那份混乱助一臂之力的欲望。

路对面的建筑物里也有很多人从窗口伸出脑袋俯视着下面,其中有一位老人的面孔格外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眼球。也许那位老人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他抬头仰望着那位老人。老人像掉了魂一样,呆呆地盯着地上的某一点。突然,他有一种自己已通过那位老人的脸,目

睹了某一未知的刑事案件的感受。那张歪曲而布满皱纹的老脸,似乎足以引发活生生非比寻常的恐怖感觉。这种既吓人,又荒唐的想法攫住了他抬着的脖颈。

片刻之后,一副担架被抬进了救护车,周边人们的夹缝中,便衣警察和几个人混成一团上车的样子一晃而过,之后围观的人各自走开,于是道路也逐渐通畅了。随即,他就看到脸上有些泛红的张号角,从那边向自己走来。他一走到坐在长椅上的朴性稿前面,就仿佛要倒出忍到现在的满肚子话似的,用因有些激动而变得不流畅的语调开口说道:

“看看,大白天在马路上发生了杀人案件!一个老男人用刀捅了一个他侄辈的小伙子。被举报后还坐在一旁拿着酒瓶喝酒。尽管还不清楚事发原因,但一看就有警匪片的味道吧?这样站在杀人现场,可以感觉受惊吓的心脏砰砰乱跳。不过一琢磨就没什么可惊愕的,也用不着如此兴奋。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凶器。不必说你拿着的雨伞,连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小石子、几滴雨水,以至你的一根头发,都可以随着用法不同而成为凶器;甚至我的太阳穴的一条毛细血管破裂,都会使我兴奋到极点而成为扑向你的致命武器。不是吗?何止如此,在我们生活着的这个琐碎的世界上,某一瞬间想杀掉或是被认为应该杀掉的人是多么的多呀!刚才顶着我肩膀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如果我对他怀有杀意的话,难道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吗?到现在还不离开这里、磨蹭着环顾四周的那些人,突然可恶得都想杀掉,难道对我是全然不可能的吗?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周围是不是始终存在着凶器和被杀的对象?可是,如果我们从这无数的凶器中随机选择一种,又意外地杀死那无数所憎恨的对象中的某一人,又会怎么样呢?当然,在我手里受害的人死去,而杀人行为形成的那一瞬间,作为凶杀者的我的人生也就失去自由,就此结束了。因此,我们与其总是怕某人会杀害我们而战战兢兢,不如常常以‘我自己会不会冲动地、意外地杀害其他什么人’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懈地警告自己。因为如果我们稍微一松心而杀害了某人,我们自己也会同时死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担心谁会突然杀害自己而使自己的人生就此终结。所以在目前,由于我们彼此每一天都在颤颤巍巍地走钢丝,生活与耍杂技已没什么区别,这简直是焦虑之极腿弯儿都要发软的一件事情。”

他的话大致要结束的时候,朴性稿从长椅上站起身,转过他的肩膀开始一起走路,等他说完以后,才慢慢地开口道:

“是啊,我也经常有类似的想法。特别是,我从小就容易因摔倒、被碰撞而动不动就受伤。尽管我努力地小心翼翼,但事情总是会一眨眼功夫就发生在眼前。所以我的身体几乎始终是伤痕累累。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茫然地想,我的身体不按我的意志移动。直到现在仍然会这样想——不,应该说,走过这些岁月之后,这种想法反而更加强烈了。我认为人一开始并不存在意志这个东西,就是说,只存在引发问题的每一瞬间我自己和周边现实之间微妙的妥协,而人们只是想给这种妥协冠以‘意志’这样的称谓。我相信是这样。不过对人类而言特别悲哀的是,当这种妥协或是意志引发争端时,一般会犯所谓的罪行;而这种罪行的尽头,绝对会存在监狱这个事实。人类是不是因为创建了监狱,而使一切自由意识不得不在那里宣告终结呢?更何况这个时代犹如你说的一样,是凶器与犯罪的时代。因此,那所谓的意志之墙变得越来越薄,一碰即塌。可见监狱离我们实在是太近了。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自己反而使这个世界正在变成监狱呢。”

“或许人类是怕自己不知在什么瞬间会引发争端,所以才以罪行的名义把其他引发争端的人关进监狱,来实现对自己的无意志化压迫,并顺便享受心理上的排泄效果呢。”

“很有可能是这样。再说,人为了限制自己对他人的攻击性欲望,就是说想杀别人的欲望,往往会利用制度的力量剥夺他人的自由,并随时可能杀掉他们。那明摆着是替代杀人。”

“那么尽管是琐碎的事情,但每当发生什么时,一边努力地掩饰着好奇心,一边照样聚集起来的那么多人,也可以认为是期望着别人替自己引发自己无法引发的某种破坏性事件,并为了目睹和确认那一情形而踮着脚尖,使出浑身解数呢。总之,人类似乎是很喜欢观望什么的动物,这会不会是我们的脑海中总沸腾着对犯罪的想象力的缘故呢?”

“并不一定是犯罪事件。有一次逛百货商店的时候,不知是谁从电梯上摔下来了。在那一瞬间,有尖叫声,还有沉重的摔落声,于是很多人为了看个究竟而聚集起来。当然,临近的卖场瞬间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就像一团线一旦弄乱了就很难把它重新解开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当时我退到一个角落望着眼前的乱局,想起了曾经在哪里读到过的某个故事:飞过英国近海的属于鸭科的某种季鸟,在成群结队迁徙的过程中若听到猎人的枪声,则已经飞到前面的鸟也会感到好奇而往回飞。因此,伤亡更加惨重,几乎濒临灭绝。所以人类会取笑它。可是,人比之于那些鸟又有多大区别呢?人是因为始终觉得自己有不安全感,所以才以好奇的眼神偷看别人呢,还是在生理构造上就无法不被好奇心这恶魔所俘虏?这么说,我们所相信着的自己究竟又是什么呢?能否自信地说,越过围墙打探别人家院子或是居室,时而哭丧着脸,时而嬉皮笑脸的并非是我们的人生呢?打探别人家的当儿,孰不知自己的家园都荒废掉了。我是不是过于跳跃化了?”

我的小说有着不可逆的运气,将以连载的形式继续进行下去。介于短篇和长篇之间的连载形式有高效率和互动性的一面,却也免不了有缺点和局限性。关于这一点,在小说各个部分的积聚过程中,随时会有新的话题形成。如果称这样的小说为非小说,将从何说起呢?套用最近流行的词,在作为小说的对象当中,是否存在小说无法侵入的圣地?如果继续固执己见地讲述理论色彩浓厚的故事,喜欢小说里某些情节的读者,最终恐怕也会忍无可忍地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将载有这部小说的刊物抛到九霄云外。我并不介意自己的小说被扔掉,问题

是如果因此将连累到众多的其他作者,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作为同行,我也许拥有对那些人不用感到愧疚的最小限度的权利,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权利,反而会让我陷进更大的负疚感里。这可怎么办?

所以,正如读者们所估计到的一样,我会按我的方式,尽量避免过激地触碰他们的神经。这是我的真心。但我也非常清楚,一片真心并不能保证另外的一片真心或者对真心的理解。对于我来说,唯有慎重再慎重,当这种慎重形成一定的空间时,读者们才可以真正地理解或是能批判我的真心。但我并不会因此来请求读者们不要扔掉这本书,相反,有必要的话,我倒想劝他们这么做。因为,尽管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喜欢扔书,但我也时常这么做。我喜欢读能让我产生疑问的文字。疑问所带来的痛苦,常常是在我觉得与我现有的观念背道而驰时产生的。某篇文字因多种原因与我发生冲突时,我将移开视线,欣然地把书扔掉到近处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强迫压制内心的矛盾而继续试着读下去,只会让我产生倦怠感,或是在中途失去精力而放弃阅读,或是眼睛在看字,但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因此我确保这本书在没有破损的情况下被欣然地扔掉。此时这本书被扔掉的地方和我的距离,与我从这本书中所感觉到的疑问成反比。然后我采取最舒适的姿势而一阵子不去理它。然后,再过一阵子,我会悄悄地靠近它,重新捡起来继续读下去。这是我读书的方式之一。

听我这么说,读者们可能会觉得我在暗中具有另一种傲慢,即我会自负地认为,即便读者们扔掉了我的小说,也总有一天会重新捡拾起来。如果读者们真这么想的话,那绝对是个误会。事实上我的做法本身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因为扔掉书后,也许压根就不会再看一眼,或是当初就把它扔进了火堆。当然,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说什么样的话,读者们都会按自己的意愿扔或是不扔,留给我的只有淡淡地去接受。就像我对别人所做的那样,读者们也可以扔掉我的小说,对他们来说,我的小说在那一瞬间将完全结束。

还有一点也需要坦白,就是我现在能如此公然地作为一个小说家在明处写小说的原因,除了前面所表明的以外,另有某种动机。稍微绕个弯子讲故事的话,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有一个理想的读者,他对我的小说和有关我的一切都讳莫如深,同时对我的人生和我的小说又有着很深的理解。但这个理想的读者并非是现实存在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才可能是完美的。不过他也并非是完全虚幻的存在。从具体地认识小说、阅读小说到开始写小说,不知不觉中理想的读者已占据了我的内心。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经验的积累,通过各种契机,这个人物拥有了实际的具体的外官。面对评点我小说的批评家们,面对读完了我的小说后开玩笑的友人或前辈们,面对我的亲人们,面对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们,面对很多来电话的陌生的读者们、邀请我接受采访的报社杂志社的记者们时,令我印象深刻的因素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我内心里过滤,然后被这人物吸收,使他拥有了现实的容貌,能用两条腿直立起来。此时我从人们那里获得的这些因素是如此的丰富多彩美妙绝伦,人物外貌的小小部分,一个表情或一个姿势,就是一句话或一个短语,从另一方面说,就成了一种精神能量。

如此看来,我写小说的过程无非就是和这个人物的谈话过程。有时某人对我的影响很大,此时写小说,那个理想人物就会以某人的外形出现。每当这时我都会绞尽脑汁想摆脱他。但这种情形极少,在大部分情况下,那个理想的人物采取既抽象,又普遍的姿态。首先他是女性化的。因为他不是现实中的人,所以无法定义为男性或是女性;但如果坚持要分清的话,我宁可认为他更接近女性。不过我不想把这个人物称为“她”。因为我一直想让这个人物有更加自由的空间——当然是东洋人的模样。但身体上却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坦白地说,在我内心深处他是美丽的,但我不想把他定义为美丽。由此看来,我是不自由的。

用老一套的说法说,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他就像幽灵似地游荡在我的周围。因为他拥有惊人的变身术,所以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当我走神的时候,他会变成书桌上的烟灰缸、烟、修正液或笔架上的任何一件东西。只要我的手一碰到它们,他就会惊恐地脱离物体,一溜烟飞向空中。这样一来,为了找到那个东西,好半天我都会东张西望。但我丝毫没有为之不耐烦的感觉,相反我会从我的小说中走出来,悠闲自在地探索周围。这时我能恢复一点几埋在小说中的我和写小说的我之间的均衡感觉。

朴性稿说完后,两个人默默无言地低头看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朴性稿无力地垂着两个胳膊,像上好的弦正在松弛一样,单调地挪动着脚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的张号角,意识到走在旁边的朴性稿郁闷的步伐。于是,拉紧下巴埋到怀里,一边用脚尖胡乱踢着什么,一边走路。突然,他对刚刚踢开一块扁石头的自己的脚感到奇异万分。那一瞬间,他站住了,因为在他眼睛里,自己那只好端端的脚,正在莫名其妙地变成可怕的凶器,变成了边缘尖锐且有刃的铁钩模样的东西。惊愕万分的张号角环顾着四周,生怕被别人看到而尽量不让裤腿乱飘

,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幸亏连朴性稿都没在意。他想用那样的脚步走得快一些,但很快就开始大腿酸疼,气喘吁吁。这时突然从两侧肩膀灌进来一股力量,两只胳膊即刻凝固成硬直而坑坑洼洼的角木;而后,转眼间变样的两只胳膊和腿脚,被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强硬的力量所左右,俨然一副大战前的斗犬或斗牛的样子,气焰升腾,咯吱咯吱乱舞。于是,转眼间一半变成武器的他,为了躲避从面前走过来的人挑逗自己或是出其它什么问题,不得不让身体左右闪避,或是悄悄后退。

他害怕进入视野中的所有的人们。因此,此时作为凶器的并非是武装成凶器的他,而是他们。他们似乎非要剥夺他的自由一样,接二连三地涌到他的面前。他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胳搏和腿脚,甚至为了自己弄断自己的四肢而努力地穿行于他们中间,可是终于无法再招架下去。浑身满是铁钩和角木的他,几乎瘫倒在朴性稿的身上。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回头看自己的朴性稿的脸上,两只细长的眼睛像火焰一样燃烧着,顶起上嘴唇的锋利的两侧犬齿之间,乌黑的瞳孔深不可测,像大张着的嘴。他像断了脖颈的山羊一样,抬起自己的胳膊和腿脚交给了他。

连休前的星期六下午,周围的风景一点点变得喧嚣而杂乱。该是时候了。果然,有比平时更多的电话打进张号角那里,于是自然成就了一场约会。他需要在几个朋友会面的场合中露一下脸。傍晚时分,他走进与朋友们约好的茶座。狭窄的地下室里已经有无数的人在拥挤着。他找一个角落坐了一会儿,看到朋友们进来,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边让他们转身往外走,一边说还是到外面去吧。这时在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泼辣的声音:“喝完免费茶就走人,那哪行啊!”,仿佛脊椎中间脱位似的感觉传遍全身,张号角心中在平白无故地萌生出负罪感的同时,隐隐然冒出火气。但他努力忍着,低头爬上阶梯。

与此类似的状况在晚饭时分再次发生过。他和朋友们进了一家餐馆,却不知该吃什么,争论了好半天,最后意识到以这样的方式很难达成一致,于是改去一家附近的韩食店。可到那里找好座位,翻了一下菜单,净是些又辣又咸的食物,也没办法决定吃什么。于是,又打算再找一家。他们刚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旁准备记菜单的四十左右的胖女人,就一边不满地唠叨着,一边用夸张的手法把桌子上的木筷和茶杯重重地扫进托盘里。他们被胖女人粗鲁的话语和行为所震住,几乎像被赶出去一样走矫磐狻R残矸构莘矫嫣朐谥苣┝葜剩闯鼍】赡芨叩南鄱睿谑遣幌в忻挥谢赝房停豆堑厮F⑵?/p>

也是巧在了一起,那晚不快的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为了和朋友们在某一家酒馆会合,他们哥仨急急忙忙找了一家饭馆,就着米酒凑合吃完晚饭后,马上往约定的场所赶。他们中认得那个酒馆的只有张号角,因此,只好由他来带路。可是本来就是路盲的他一到密集着酒馆的那条小巷里,便认错了门,走进了另一家酒馆。他们一进去,像老板娘似的女人就把他们领到宽敞的座位上,亲自拿来消毒湿巾分发给他们,并问要不要点菜。张号角一边用消毒纸巾仔细地擦手,一边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感到难为情的他只得对那个女人说明情况,并连声道歉,然后悄悄地把用脏了的纸巾推向桌子一边,半直着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半站着,以似乎挡住他的姿势,不悦地说道:“就这么走可怎么行啊?刚开张就这样,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啊?又不是挖土的人卖酒,再忙也该付纸巾的钱吧!不是我们做得过分,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嘛。”

听到这种极其世故而又显露出生意人本质的话,张号角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就算是同样世故地回答她“你以为我们是铲些土作为酒钱倒出来吗”,也不见得能消气。可那也不能一声不吭,因为那条湿巾就绑在那里喝酒吧?他回头看朋友们,他们居然以“看你如何处置这尴尬的场面”的表情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把眼神转向旁边。他一时不知所措,低头看了一眼湿纸巾,而后终于用拇指与食指捏住那有些变黑的一角,抬到眼睛那么高的地方问那个女人:“好,那这块纸巾到底值多少钱?”他一说完,所有人的眼神就一起转向那如同不知原形的怪物一样吊在半空中的纸巾。那女人也愣愣地盯着默不作声。此时张号角接着说道:“不是问你这条纸巾是多少钱吗?知道价格我们才能结算费用走人啊!”他一说完,站在一旁的朋友们便哄堂大笑起来,笑声中不知是谁说,一块纸巾多算点给一千块钱吧。就在这时,正与他们一起笑着的张号角,看到酒馆老板娘的表情,嘎然停住了笑。她涨红着脸,用冷酷的眼神瞪着他,而他也面无表情地迎着她冷冷的视线。一会儿,张号角把纸巾扔在桌上,边说“会再来的”边起了身。将要走出门时他回头瞟了一眼,老板娘仍然以那样的姿势茫然坐在那儿,盯着前方。或许她正经由这小小的冲击反省自己何时起为了赚钱而如此匆忙。当然,也许她并不是在反省,而是思忖着如何安慰自己受伤的自尊心。说不定他们一从视野中消失,她就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为了拿洒在门口的盐而奔向厨房。想到这里,张号角突然感到一种苦涩的悔恨涌上心头,说不出的沉闷。刚才他以极其轻薄而无聊的方式展开事件,并自得其乐地嘻嘻哈哈了一番,然而却依然没有卸掉丝毫的人生负荷,相反,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的自责感更深地浸透到了内心里。

当张号角在朴性稿屋里与他面对面坐着,不厌其烦地讲述那长长的故事时,朴性稿把手放在桌子上,用两个手指轻轻描出张号角的话使自己联想到的东西的轮廓。用手指画轻易就能成形,可是要想把它们再用笔描到纸上,却怎么也不行。手指在光滑的白色桌面上翻来覆去,画出的轮廓奇形怪状,既像植物,又像动物。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终于手指画的主人公从鼻子中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瘫在了那里,这时张号角也结束了他那冗长的故事。他一直在期待着朴性稿作出反应,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直到他难以忍受那别扭的沉默而起身走向

窗边,朴性稿才以敷衍的语气说:

“并不是旁敲侧击地说你,养小孩可以观察到他逐渐长大而学会一个个人间世故和禁忌的过程,但观察本身是件痛苦的事情。另一方面,通过观察又可以感到成长的可爱、让人欣慰。事实上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悬挂在我们的头顶和周边的密密麻麻的禁忌之网,在不断地让我们受挫的同时,又让我们从中感觉到自我。你的故事只是被完全围困在禁忌之网中,认清是何物将自己围困而己。”

“乍一听到这些话有些让我糊涂。我想说的或想听的并非是这些,只是在刚才为止我们的对话脉络中……”

“在我看来,那天你所经历的只不过是各自自我立场的相互碰撞而已,所谓各自的立场就是指对大人而言复杂多端的禁忌。因此,极端地说,谁都不能借口社会化,或是制度化的善行,给任何人定罪。那不过是一堆臭狗屎。不过你不会是想说,包括那个老板娘在内,世上所有的人都像那块脏兮兮的湿纸巾吧?”

“当然不是那样,因为那终究还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谁是湿纸巾的话,那也就是我自己,而且是一次性的。不过现在你弄得我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尽管起初让我说话的是你自己。”

“没错。那么,总之一句话,你是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也许吧。可是如何能那么轻易地下定论呢?”

“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一起玩儿得好好的,突然有一方说不想再玩儿了,或者要回家,另一方自然会因自尊心受损而冒火,可是又不能缠着不让他走。”

“可那是一起玩儿的时候,当然很可能会那样。”

“不过说句玩笑话,不能因为‘一起玩儿’就得一辈子陪他玩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提出那种要求。不管是在偶然碰到一起玩耍的孩子们之间,还是命中注定相遇相爱的男女之间,道理是一样的。世上哪有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要形影不离的道理?只不过是我们自发地相随而已。”

张号角一边听着朴性稿的话,一边站在那里,将桌子一侧的书一本本拿过来堆在自己面前,这时他停住手看着朴性稿说道:

“这并不是单纯的娱乐或爱情问题吧?就拿现在你和我同处一个空间来说,也有一个主导权的问题。对我而言,活在世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与主导权问题有关,因此,我透彻地了解到,不管是什么人,特别对主导权的方向敏感的那一类人,他们出于本能地会为任何事情规定大势,对远离大势或是被置之门外的人都毫无余地地以冷漠的态度对待,而对那些离大势只有一步之遥的人们,则采取巧妙的价值保留态度。因为尽管现在处于弱势,但是未来会怎样还是未知数。对他们而言,主导权的争斗就是人生。这一类人或者是实际握有当前主导权的集团,或者为了获得主导权而正在努力的集团,或者是二者的混合。当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而只是作为局外人持观望态度的那一类别中,同样也可能存在这种人。如此看来,在某种意义上主导权这个词语本身过于非伦理化,因此,把它挂在嘴边上也可以是极其非伦理化的行为。”

朴性稿把水壶里的水倒进空咖啡杯里,等杯底的咖啡痕迹一融化,便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水比想象的要烫一些。

“没错。不过现在你是想说真实偏向于主导权这一老掉牙的话题吗?我们的对话是怎么转到这儿的?看来现在的主导权掌握在你手中啊。到底什么东西让你把那些非伦理化的词语挂在嘴边,并最终使你不得不发动虚无的自我意识来结束它?或许弄清这一点才是最重要最伦理化的行为。”

“难道你还不懂吗?主导权这句话公然被议论,是因为那里的风气虚弱,存在一些已成为痼疾的问题。还有,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正怀疑你。我一直在旁关注着你,确认你身上频频隐现的类似领袖气质的东西。”

“领袖气质……哦,我无意辩解,我只不过是在处理事情时尊重了集体的效率并稍稍强化了它而已……况且,我对人类拥有资质的平等性持有信赖态度,特别是在阅读有关伟大历史人物的故事时……”

“那就是领袖气质的本质吧。承认人人平等,但其中却俨然存在着主导权。是否该这样说呢,尊重个人的立场,但也决不能忽视比之更宏大的立场。你所说的气质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是张号角没有回答他,反而拉过椅子坐到朴性稿的桌子对面。他身边高高码放着的书塔令人感到紧张。他沉默地望着朴性稿,嘴角露出似隐似现的微笑,举起手把手掌贴在书堆最下面,慢慢施加力量。书塔前后摇晃了一下,便倒向了前方,撞在桌面上四处迸散。桌子上的茶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水壶也流着水弹到地上。有几本书落在朴性稿的膝盖上,但他却纹丝不动地只凝视了它们一会儿,而后抬眼看着张号角。

他认为张号角会涨红了脸大吼“干嘛老用这些提问来弄脏我的嘴!”或是用手指随便捏起一本书,以挖苦的语气问“这些书全部加起来能值多少钱?”但意想不到的是,肇事者张号角的表情反而深深地凝固着,同时不安地左右摇晃着。朴性稿望着他半低着的怪怪的脸,心里产生了一种预感:总有一天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他眼前的张号角突然张开嘴巴大喊大叫,涨红着脸,紧接着一手举着火把似的东西,走

近一座新建的高楼,点燃了写着“庆祝竣工”一类字句的条幅。挂在建筑物四周的条幅瞬间被包围在火焰中。从大楼门口处跑出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扑向他,围着他滥施拳脚。他被打断了两根手指,脸肿得高高的,还被他们拖着走。水泥地上滴下他的血,片刻之后他的样子从朴性稿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朴性稿直到张号角走出警察署正门又过了马路,都没有暴露自己。他知道张号角为了打电话会去有公用电话的马路对面。几天未见,他的样子似乎有了整体性的变化。他像一个大白天从洞穴中跑到外面的野生动物,用有些弱视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知所措。当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朴性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别扭地笑了一下。张号角一愣,随即放弃了打电话,毫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片刻后没入了一个巷口。也许心中已经决定了要去的地方,他的脚步毫不犹豫。朴性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马路没多久,出现了气派而密集的住宅区,路口到处都有小小的店铺从高墙之间探出狭小的入口。他们走过被严重污染、流着黑水的水沟上搭着的小桥。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张号角,停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小酒楼紧挨着水沟的路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朴性稿,随即拉开玻璃推拉门钻到了里面。

朴性稿走近一看,张号角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环顾着巴掌大的空间。左侧墙角上只有三张桌子挨在一起,好不容易维持着平衡。右侧用来烹调的操作台上放着一把大大的菜刀和一个粘着食物渣的菜板,旁边放着一台相对室内空间而言过大的冰箱,半掩着通向后门的狭窄的过道。朴性稿轻轻一拉门旁生了锈的铁椅子,马上就有比想象要大得多的刺耳的噪音从地面传来,随即桌底下窜出一只大灰猫,绕过他的脚冲出门外。

这才听到动静的主人拉开从入口对面不过三四步之遥的门伸出头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看到张号角就那样屁股贴着炕坐着,嘴角浮出微笑。可是因为皱纹又深又多,哪张脸尽管是笑着的,看起来却像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张号角微微点头致意后,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老婆婆收回那毫无弹性可言的脸皮上好不容易浮现出的微笑,用那瞬间皱回去的表情,一边把一只脚抬出门槛,一边说道:

“干嘛还站着?快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张号角拉着长长的话尾,有些不高兴地用别扭的方言答道。朴性稿能听出张号角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舒服的情绪,艰难地说了句玩笑话。桌子好赖还有三张,他却夸张地说不好找可坐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座儿脏啊?”

老婆婆似乎挺认真地接续着她的话。张号角只好以泄气的表情嘟囔道:“这是哪儿的话?玩笑话也接不好,看来老奶奶真的是老了。”老婆婆随即用毫不相干的话回应了一句。张号角按老婆婆刚刚回应的话,一屁股坐到门前的那把椅子上。

他们点了猪血醒酒汤和简单的小菜、一大酒盅饭酒,然后开始慢慢地边吃边喝。朴性稿一坐下来就请老婆婆拿来一块生豆腐给张号角,但张号角连碰都不碰,任其搁在那里。老婆婆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号角随便敷衍了几句,感到心乱如麻、烦躁不已。看着他那副样子,朴性稿也感到郁闷;瞟着那块豆腐,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心的失误。他连干了几大盅酒,直到了酒精松弛了他的神经,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以唤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张号角的注意力,使之重新回到饭桌上:

“听到你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以为你是作为纵火犯被逮捕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毁坏了条幅和海报。不管怎样,这事情这样结束也就万幸了,现在也没必要再说来说去。不过,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行为和你的作风根本不相符的想法。不要听不进我的话,在我看来那实在是过于琐碎而消耗性的战争。”

张号角一声不吭,朴性稿默默地吃着东西。朴性稿能看得出他的内心根本不接受自己的话,不过也说不定他正想洗耳恭听。想到这里有些不高兴。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和生硬,但既然开了口,就干脆让嘴里含着的词语和饭粒一起蹦到外面吧。张开嘴唇的那一瞬间,比话语先蹦出来的米饭粒跳进他和张号角的大酒盅里,旋转着浮出酒的表面。

“把你连累到那档子事上,可见贫穷真的是一种政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号角就抢着说道,

“那么说政治是肮脏的,所以世界上最肮脏的猪是吝啬的富豪。”

听到这句话,朴性稿感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于是暂时保持沉默。张号角刚才跟他说的话,用的并非是恭敬的语气;不过他并不感到不愉快,只是有些惊讶。于是他想暂且抛开语气什么的,哪怕是用玩笑话也应该把张号角多少过激的情绪波动给平复一下。因此,他以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的微笑,咧着嘴把张号角的话拿过来玩味:

“如果这句话没错,那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头猪就是傲慢的乞丐了?”

朴性稿看到自己的话还没结束之前的某一瞬间,张号角的眼睛里有一道小小的波纹闪耀着光芒。无疑那句话比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刺激了他。果然,因白天喝酒而脸涨得又红又难看的张号角,嚼着满嘴的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嚷嚷起来:

“刚才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古怪的胡言乱语?啊,没错,我找到了,原来最丑陋和最庸俗的猪就在这里!非道德的伪善者,用自己的话来弄脏自己、却全然没有觉察到的可怜的猪!我找到了肮脏的猪。叫出声来听听,让我听听哪怕是哼哼的声音。”

朴性稿无法认为他醉了,但是张号角仍在不停地叫唤着诸如此类的废话。忍无可忍的朴性稿从座上一跃而起,环顾四周,发现了某个白色而有棱角的物体,就冲动地抓紧了它。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刚才点的生豆腐,张号角一直没有动过筷子。朴性稿来不及反应,不知不觉中五个手指用力一抓,于是豆腐从指缝中流溢出来,其中一部分就像排泄物一样掉在了地板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手掌感受着,突然心中一愣,被某种不快感或是不洁感所包围,仿佛掉进潮湿的猪圈里,而且这种感觉让他即刻陷入自己真的变身为肮脏的猪的可怕的错觉中。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庆幸他并非是真正的猪,然而那种不快感依然清晰地从手掌一直传到胸口。是猪在舔着他的手掌,他为了甩掉猪的舌头,好几次把右手举到头顶上啪啪地拍打。豆腐甩到了四面八方,手指头又麻又痛,但是他仍在使劲不停地抖动着胳膊。

张号角见状,不禁摸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朴性稿住了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张号角,而张号角仍在任性地狂笑,不肯轻易停住。原封不动地用耳朵接纳着那刺耳的笑声,朴性稿突然感到浑身开始发烫:张号角的笑声从某一瞬间起变成了火焰瓶,飕飕地向他飞过来,似乎还夹杂着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口号声。从张号角大张着的嘴里不断飞出来的盛着油的火焰瓶或与他擦肩而过,或掉落在他身旁,玻璃碎片和火星溅到了他身上。但是他却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根本就没有办法躲闪。于是他干脆闭着眼睛等待着火焰瓶正面砸向他的脑袋。

朴性稿拧着身子边往后看边向前走,不时因为脚绊脚而摇晃个不停,所幸并没有摔倒在地。张号角默默地跟在后面。在他们常常光顾的酒馆里,他偶然地遇到了朴性稿。朴性稿醉得非常厉害,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朴性稿一个人回家,可朴性稿坚持拒绝和他同行,但是他不管,一起上车、下车,一起走路。于是朴性稿火冒三丈,为了赶走他而大喊大叫。现在,张号角为了不让朴性稿发现自己,只能远远地尾随他。他打算等朴性稿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后自己再回家。进入更加狭窄的路口,他更难把握住身体的平衡,只能紧靠在墙上,边往前擦着自己的身体,边挪动杂乱的步伐。左侧肩膀和胳膊随时撞到或刮到坑坑洼洼的墙上,摩擦和撕破塑料布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朵。如果就这样走下去,过不了多久,他的衣服恐怕就要磨坏了。但是张号角对此丝毫不在乎,他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搓着墙,执着地走向小巷的尽头。他边走边大挥着一只胳膊,含含糊糊地大声嘟囔着:

“你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种,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忘了根本,干脆就不知道根本是什么的废物,想保护自己就等于把自己关进保护装置中。理念性地主张什么,就等于掉进那个陷阱之中,你们根本就不懂这些。就那副德行,都是些什么东西?连根都没有的卑贱的东西,连简单的一次方程都不会解的东西,胆敢对我说那种话。”

朴性稿好不容易才听清他的话,对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根本”啊,“根”啊等似乎与出身有关的词语感到疑惑。张号角把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小市民和排他性的倾向,在喝醉时胡乱暴露出来了。他不断确认着窝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不到出口、却又不断膨胀的一直以来自己极力否认的那复杂而隐秘的自我意识。张号角醉得与朴性稿差不多,思绪也同样紊乱。在完全理解朴性稿这件事上,仍然有着种种障碍。从后面看,摇摇晃晃走着的朴性稿低垂着脑袋,他光光的脖子和身子的棱线平平地形成了一条直线。

突然,朴性稿的身体被墙弹开。说不定裹着肩膀的衣服被撕开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也被墙刮破了。他正要迈到路中间时,哪家扎啤店立在门口的牌匾却挡在了他面前。结果,张号角都来不及阻止,他就抱着那个障碍物摔倒在地上。张号角匆忙跑过去一看,还好,他似乎没怎么受伤,正一边扶着牌匾,一边左右摇着头。灯箱广告里的灯已经灭掉,好在夜已深,静悄悄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店里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了扶他起来,张号角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一瞬间朴性稿像一只惊弓之鸟,一只手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采取了防御的姿势,同时缩了缩身子。看到他那副样子,张号角也惊诧不已:当然,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抓他胳膊的是张号角,但是对陌生的存在本能地做出的反应,为什么非得是防御的姿势呢?不过,朴性稿在醉意朦胧中仍然艰难地认出了他,这才放松身体,屁股贴着倒在路上的灯箱广告蹲在那儿,然后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你居然一直跟我到这儿,真不可思议。这么看来,尽管现在是格外地有那种感觉,平常看着你的时候也常常感到惊诧,你不像你那岁数的人,会经常脸红。每回看到你那种样子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不过,另一方面,你又不像你那岁数的人,变得实在厚颜无耻,以至我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旁边看着你蜕变的反应,整个过程让我都感到眩晕。当然,以你自己的立场,那是为了采取符合当时状况的最合适的态度吧?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年轻的你的东西又会是些什么呢?”

张号角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无法断定他已经清醒过来还是仍在醉醺醺地胡说八道。他久久地盯着朴性稿的眼睛,可是朴性稿耷拉着眼皮让他无法找到焦点。他被那恍惚的眼神迷惑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正要看看他左侧的肩膀时,朴性稿甩开他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再次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他只好任由朴性稿,再次跟在后面。他们之间玄妙的同行关系穿过短暂的中断,继续延伸向前方。走到坡路口时,张号角看到朴性稿还算正常地爬上了陡峭的阶梯,于是认为对他可以不必再担心,便停住了脚步。

他远远看着朴性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正要转身回返时,突然想起还有一些需要立刻对朴性稿说的话,于是又昂着头,急匆匆地跟着跑上阶梯,伸手抓住眼看就要拐过漆黑路口的朴性稿的肩膀。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的右下巴上,他被那份冲击和突如其来的疼痛所迫,不得不托着下巴往后退,可是没退几步便被墙壁挡着了后背。当他找回平衡抬起头时,紧握双拳狠狠盯着他的朴性稿正扑向他,用力抓住他的脖领子,用头顶住他的下巴。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努力不抵抗,只是挺在那里。眼角闪着泪光的朴性稿在他的脖领上加了好一会儿劲,随即累得松开了手,然后一边大喘着气,一边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两个人就以那样的姿势互相倚靠着站了许久。

张号角看到朴性稿湿润的两眼周围在黑暗中反射着亮泽一样朦胧的光。你有没有用拳头砸过砖头?砖被击碎和没被击碎,哪种情况你的手更疼?你知道相比被击碎,砖没被击碎你的手反而更疼的事实吗?要劈开砖的力量没来得及全加到砖头上,反而留在了你的拳头里,回过来击向你自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吗?击向砖头的那一瞬间,只要精神稍不注意,或心里哪怕有手指头大小的恐惧,结果就会是那样,你明白这一点吗?现在你所经历着的痛苦很有可能也是相同的,你明白吗?你现在卤莽地把自己投放到世上,被从那里反弹回来的两倍或者三倍的力量所伤害,为此而痛苦而感到绝望,你能承认这一点吗?你会裹着自己受伤的拳头,换脚来踢那些砖头吗?你或许还意识不到,那又是多么怯懦的做法!又或许,会以“这世上还有没有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的方式陷入空虚中,会是这样吗?

他们乘坐的汽车穿过二次线国道,正顺着田间的一次线水泥路进入清静的乡村景观中。山也矮,房顶也矮,周围全是平面化的,因此汽车跑了半天,窗外的风景都没有什么改变。

“是,没错,我是俗物。就算我自己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俗物。在你的眼里,我或许是个比谁都要俗的俗物吧?可是,某一个人说别人是俗物时,那俗物的概念能成为对彼此都正当而正确的指称吗?说白了,人本来只能是俗物。厚颜无耻地说别人是俗物或自己说自己是俗物,那个时侯的俗物与一般意义上的俗物是截然不同的。因为俗物的根性双重重叠而不在乎其他东西,它自己形成里和外。”

“太难了。非要把简单的事情解释得那么复杂,似乎只有这样才感觉更加正确和清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因为自己是俗物吧?制造又密集又细微的无数皱纹,然后想把自己夹进它们中的某一个缝隙里,那些话语中就有着这种意图。当然,立体的空间里可隐藏的地方更多。对你来说,这个世界过于复杂而美妙,但是你周围的人们又过于单纯而明了,你在内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你的这些话中还掺杂着某种即使被我否定也无所谓的傲慢。看来你对我已形成了固定的判断,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个话题呢?”

“你需要明白这个事实:你到处说自己是俗物,你在以这样的方式辩解自己的俗物性。我知道自己是俗物,但是这个世上哪有不是俗物的人呢?既然如此,诚实的告白我是不是就少一点俗物性呢?但是以那么单薄的辩解,俗物又怎能摆脱掉那俗物的壳呢?公然告白自己为俗物的人终究也是出于另一个层面的俗物根性。说不定那种做法会留下更严重的俗物的烙印,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半夜下得不是时候的残雪一块一块地留在田垄两侧的草丛中,明明被太阳照射着,却依然没被融化掉。看来草丛间那凹进去的小小空间能玄妙地保持着原来的温度。若那里面放进温的,那会一直保持是温的;若那里面放进凉的,则会一直保持是凉的。朴性稿从窗外收回视线,转向临座的张号角说道,

“那么,难道你以为暂时把自己诱避到这种地方来,就能从俗物根性中脱离出来吗?我们来这个地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是对‘我在这样的地方,所以这一段时间别来找我’这种意思的逆向性的表现吗?”

但是张号角不理睬他的那些话,只顾凝视着前方。那种沉默持续了很久。静寂中朴性稿开始后悔随便跟他一起出来。静寂开始拷问朴性稿。首先他被张号角扒光了衣服,这种静寂很快紧接着又往他的身上轮流倒着冷水和热水。他的身体因烫伤而变成火红色,随即又冻得发青。皮肤因冻伤而发痒,因烫伤而不可言喻地刺痛。张号角从下面伸出手抓住他的阳具,像抻皮筋一样抻着。他尽管没被捆绑,却不能做任何抵抗。从两腿间伸出来的角木使下身发麻,让他感到似乎就要凝固成一座石膏像,肚子和脑子都变得空荡荡。除此之外,还有种种

他根本就不知晓的拷问,在他眼前仿佛用碧光闪闪的刀刃割肌肤一样,按部就班地依次进行着。在这一过程中,终于忍耐到极点的他,不得不开口道:

“是的,我承认因为我这类人的存在,最先是像你这样的人们、随即是这个世界将会毁灭掉这一事实。与其说是承认,不如说是我自己有着那样的预感。因此,可以说是我是人魔的杀伤性武器,而你是我的安全阀。你是我的安全阀”。

张号角回头看着他,彼此对视了良久,然后彼此一点一点地在对方眼前都变成了连在梦里都没见过的怪物。他们一边晒着从车窗洒进来的温暖的阳光,一边重复着不知何时会终结的蜕变。

二、向着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朴性稿在车站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坐上从汉城开往外地的高速巴士。这是一次期待了很久的旅程,但奇怪的是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哪怕是情绪上的细微变化都感觉不到。他按照车票上的座号坐到窗边的座位,把椅背往后放到最大。自从巴士开动后一直淡漠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一会儿,他就像陷入莫名的沉思一样暂时进入了梦乡,等到他醒来的时候,高速路周边已是夜幕沉沉,随着车快速移动而犹如被风荡漾的波纹一样缓缓摇曳着。

他不觉又重新进入了梦乡。过一会儿睁开眼睛往外望去,车窗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车窗玻璃白天的时候只能透视外面的风景,到天黑再也不能展现外面风光时,便摇身一变,成为折射车内景观的镜子。但它自己对此似乎心甘情愿,至多是无可奈何,只要窗外一出现灯光,便一无例外地敞开自己,再次回到似有似无而虚弱无比的本来面目。它就这样随时在玻璃窗和镜子间来回跳蹿,偶尔会同时兼具有这两者。

朴性稿凝望着那既不是玻璃又不是镜子,却完美地分隔着外面的黑暗与他的车窗,突然有了一种怪异的想法:白天干净而透明的玻璃,每到夜晚就变成了不透明以至漆黑的怪物。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仍然挪动上半身,让两只眼睛更加贴近车窗玻璃。这么一来,他眼前不知是车窗里还是车窗外的漠漠视野里,有什么东西一堆一堆地蹲在一起,或不时缓缓挪动着身子,到处走来走去。这些东西无以为名,只能称之为怪物。但是,仔细观看着这副情景的他并没有受到惊吓或感到突然。

说来这世界上的怪物何止于此呢。连星星都被遮住的漆黑的夜空下,海面翻腾着沥青色的光。一阵风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急匆匆地划着螺旋吹过。在有些怪异的气氛中,终于从海的深处开始有一只不知其真面目的怪兽,流着掺有海水的口涎,缓缓浮出水面。在那样的场景中,那个怪兽的登场能不能说是一个自然而和谐的景观?不仅如此,人们一天要好几次在浴室的镜子里照自己的脸,每回都看到自己蹲在里面的样子方才安心。某一天,那镜子也会像这车窗一样改变自己吗?在大家都沉睡着的时间,从镜子中渗出与人们长得一模一样的透明幻影,布满漆黑的屋子和走廊的角角落落。细细琢磨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类对这个世界,所知的仍然是屈指可数,那又何必对擦过各自想象边缘的怪物们的存在大惊小怪呢?

朴性稿预感到目的地将近,于是提起上半身坐直了。外面仍然是漆黑的夜晚,他看着那些从黑暗中透出来的无数大大小小的怪物顺着车体爬上来掩盖车窗的样子,重新闭上了眼睛。刻薄一点说,白天过于世俗化;一到白天就看不到的不知原形的怪物们,非要说出来不可的话,其实就是习惯团、意识形态团等等,它们隐藏在人们晕眩的眼睛中,凶神恶煞地到处乱蹦。我们究竟有什么理由认为白天才是最适合于我们的时间呢?就因为些许的舒适吗?但那仅仅是从不过数世纪前再也不惧怕其他禽兽时才开始滋长的我们的傲慢而已。实际上,一到白天我们就成了为其他怪物们的奴隶,充其量也就是模仿着那些怪物们打发时间而已。在事先就已铺好的草盖上,我们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自由。

那么就让我们关注深夜发生的个人之间的事情吧。当然,夜里也会有所谓的习惯啊、理念啊之类的东西,像野狗一样横行霸道着,不过我们还是宁可在夜里,不是吗?在那种黑暗中,首先占据我们的应该是对生命的恐惧感,因此使人变得无限谦恭;而那个时候,我们内面的人性本源,即自然本性也会占据我们。与其相信通过光就能用眼睛看得到,不如因为什么都确认不了,所以始终有必要重新展开斗争,这才不愧为朴素的人吧?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就让我们用全然不一样的方式进行提问吧。对于真正想获得自由的我们而言,白昼中黑夜的位置在哪里?另一方面,黑夜中白昼的位置究竟又在哪里呢?普照我们的生命,又给我们的生命垂降夜幕的白天和黑夜各自又是什么呢?或许黑夜是白昼的影子,白昼是黑夜的镜子?还有,光是否有把人定义为黑夜的影子的属性呢?

巴士还没到达终点站,朴性稿便在市郊下了车。那个地方对他而言并非是很生疏的地方,但他还是辨不清方向。他因不能准点到达而使劲安抚了一阵焦虑的心情,然后顺着路走了一会儿,随即下到车道上,站在那儿环顾四周,确认某一条街通向市中心后,向着仿佛为了团体获胜而赛跑似的出租车挥了挥手。与汉城一样,这个地方大都市也是很难拦到出租车的。他向着那些在自己面前随停随走的出租车大声喊着目的地。突然,他对自己正做着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刹那间不知不觉停住了动作,垂下两只手迎面吹着凉风呆立在那里。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法轻易摆脱陌生的感觉。街头的黑暗变得越来越浓,杀气腾腾的灯光到处闪耀,仿佛在尖叫。在这样的混乱中,他为了拦车而左蹦右跳地瞎喊着。单单这一点,能不说是疯疯癫癫的行为吗?

在那一瞬间,在手指尖发麻、头脑一片空白的茫然状态中,他被一小片思绪——不知是记忆还是联想、或许只是单纯的想象而已——抓住了脖颈。他又清楚地听到了从自己内心深处抛出来的某个声音,而每回他都能对此做出正确的回答:

“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还是记忆犹新,越想忘掉就越难以忘掉。那次,训练所的门一在身后关上,所有的人都在察言观色,把‘如何才能少吃苦,能更舒服地结束那里的生活’这样的想法,用表情、身体语言和行动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但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也只能不一样,因此我决心不管想出什么办法,也要在转业之前,在那个训练所结束我的军队生活。只有那样才和其他家伙不一样。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体魄强壮的我从一开始能做的事情就是装疯卖傻。古往今来,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选择装疯手段的朋友为数不少,而我

也在这样的情形下,以好端端的精神状态加入了那个行列。不管别人有没有看破我的意图,只要有好的结果,他们会不会耻笑对我而言当然是无所谓的事情。”

“不,也不完全是那样。从迄今你给身边人的印象,或者是从你在那个别人都忙于察言观色的荒漠无比的地方,居然自发地装疯卖傻这一事实来推测,你的内在中分明还存在着与别人截然不同的非正常的一面。从高中时代起就是如此:你根本无法忍受学校的规章制度。你到底过得有多艰难,在旁边关注着你的我比谁都清楚,或许比作为当事人的你自己还要清楚。动不动就和朋友打架,因此鼻青脸肿是经常有的事。你应该没有忘记老师和同学都把你当成废物的往事吧?再回顾一下,当时困厄着你的无穷无尽的穷困。你不但没有一早上学去看轮流传递的报纸,反而为了偷炼炭而常常迟到。当然,我并非因此而断定你一开始就是疯子;我的意思是,与其主张自己疯还是没疯,还不如往‘疯还是没疯的区别实际上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这个方向推进你的话和想法。”

“那是什么无聊的废话?连你也在让我分不清我自己到底疯了还是没疯,听明白了吗?本来我最近脑子里就一片混乱。不过,不管实际上如何,也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我也要讲完我起头的话。我在那里开始了装疯卖傻的生活,但是,如果行事稍一卤莽,就会被别人看破我的谋算,从而使我偏离我的目标。所以要特别地处心积虑。我冥思苦想了半天,最终打算这样作战,就是尽可能做出与其他人截然相反的行为。同伴们嫌弃或想躲避的事情,我就积极地去做;而对他们争先恐后要去做的事情,则表现出不冷不热的反应。当然,我的战略获得了短期效果,不仅是训练所的同伴们,就连教官和助教们都开始关注我。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脸上泛着微笑看着我乐,但没过多久,他们脸上的笑意就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啼笑皆非和无可奈何的神情,紧接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躲避我,当然这正是我所期望的结果。”

“不过,那真的是你的战略吗?说不定你在训练所里感到非常恐惧。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遵守那里的纪律。你别无选择,只能那样。”“我不想听你说,我想赶紧结束我的话。总而言之,在训练期限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没有被留置在部队,而是接到了等待期命令,后来终于让我去医务队的几名军医那里接受精神鉴定。他们问我有没有觉得自己疯了,我当然抗辩我没有。而后,在为了做出最终决定而受审时,他们中的一人突然问我,回家以后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要上后山折胡枝子树。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莫名其妙的回答。就那一句回答结束了一切。当然,也是他们各种各样的调查和分析发挥作用的结果吧,但至少当时的我是那么想的。就因为那一句话,我从那个地方和往后三年要承受的英语课堂中解脱出来了,最终还是我对抗训练所里所有的人而打了一场精彩的欺骗性胜仗。我获得了成功。可是当我真正走出训练所正门的时候,突然有种不可言喻的情绪变化。说胡枝子的那一段话在我心里不断地对我坚持说我是疯子,不管我如何努力想终止那种想法也无济于事。我不假思索地吐出的一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我的心中摇晃着我。这样一来,说不定军医官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一想法也越来越浓重,结果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说句实话,自那以后好长时间内,包括现在,我依然弄不清自己是什么状态。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脑海中不时会塞满挂着小花苞的胡枝子,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在心里疯狂地扑向它们,徒手乱折一气以后,才会慢慢回过神来。”

“就算不认同也认真听一听我的话。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你都没有疯。你仅仅是你自己而已。再进一步说,以前你并没有以装疯卖傻来骗过训练所的军官们,而他们也并非是真认为你疯了才下了那种判定;他们分明清楚地知道你是故意在装疯卖傻。你虽然没有疯,但过军队生活时要捣乱的意图很充分,他们是因为在这一看法上达成了一致,所以让你趁早滚蛋,那就是他们的战略。意思是说,为了维护他们的秩序,干脆把使他们头痛的分子赶到社会上去。况且精神鉴定结果会始终留在你的档案里,因此你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么说来彼此都没什么损失,所以再重复一次:你既不是自己疯的,也不是被他们弄疯的。有一个很清楚的事实,就是你本能地厌恶一切纪律啊、秩序啊、一成不变的制度啊之类的东西。因那份厌恶感过于强烈,你偶尔会引发让自己也吓一跳的事情。是的,没错,那可以是一种力量,但不是破坏性的和否定性的力量,而是肯定性的、下一步会是更为积极的那种力量。只有那样的力量才构成你自己的战略才能,哪怕是破坏性地打翻和粉碎他们的战略。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刚刚我用了‘破坏性’这个词,但是说穿了,破坏性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什么是破坏什么又是正当行为呢?”

按照朴性稿一上车就跟司机确认的来说,到约定地点需要耗费40分钟左右的时间。为了事先准备好届时与姜圭真的面谈,他打开包取出前几天姜圭真写给自己的一封信。然后把上身倾向昏暗的车内灯,重新读那些用WordProcessor编写的整齐的句子。无可否认,他对即将来临的与姜圭真的见面感到有些紧张。年近四十的姜圭真在地方经营着出版社,而且是不

时发表诗的诗人。

朴性稿仁兄,您好。前几天寄出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信已经收到了,期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出自本意地非常淡漠而暧昧模糊地持续到现在,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每回想到朴兄都不免有些心中烦闷,因此那封信尽管有些意外,却仍然让我惊喜万分。事实上,朴兄和我促膝而谈有关PyotrA.KropotkinPA.克鲁泡特全:俄国无政府主义者(1842~1921)。和Proudhon普鲁东:19世纪法国的社会主义者。的故事无疑是一件极其深刻的事情。唯一从内心里感到犹豫的是,以我自己对无政府主义的浅显见解、捉襟见肘的短见,若要去托举朴兄的无政府主义,那真是力不从心啊。但是我相信在几乎没有人研究无政府主义的背景下,我们的相遇至少对我们两个人而言,应该是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朴兄也知道,这里有一位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人物夏老师,最近也偶尔召开一两次无政府主义者大会。还有无政府主义会刊《自由联合》一直都在发行。回头看,庆南、安义、真州,以及大邱,从1925年左右开始就有秘密组织。有大邱的真友联盟、河宗禅的故乡、安义的无政府主义研究会、诗人李敬顺20世纪韩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创办的无政府集团等等。当然那些组织很快就被当时的公安当局所瓦解,但是他们通过研究、座谈,几乎触及到了无政府主义的本质。除此之外,中国和日本也曾有过韩国人发起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但是中国的朝鲜无政府主义团体被申采浩、李会英倾斜为民族主义,日本的朝鲜无政府主义集团被朴烈等倾斜到阶级主义。我认为这一切与其说是他们不清楚无政府主义的根本理念,不如说是当时的现实使得他们无法停留在无政府主义固有的世界里。朴烈诀别了黑涛会,并组织黑友会而转变成几乎要向裕仁投掷炸弹的民族主义者。另一方面,金华山的无政府主义艺术论的背后,也有柳致真、李敬顺、柳致环、洪原、李香等人的参与。可见很早以前文坛上就曾出现过无政府主义的理念与思考。

我收到朴兄的信之后,现在正谋划和几位老无政府主义者接触。朋友中一人念过朝鲜独立史专业,他有那方面的门路。说句实话,如今把他们重新拉到我们这里的希望几乎是渺茫的,但是我会尽力而为。我一般都腾出星期六和星期日。以我之短见,您星期六到这里,星期日去安义方面或是去拜访夏老师为好。姜圭真敬呈。

朴性稿把信放进信封里,左手拿着,用右手打开包。突然他停住了:信封的一个角上染着的红斑再次强烈地吸引了他的视线。那个斑痕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收到这封信的那天晚上,他因为醉酒引发了某一小小事件,差点没有来得及打开就丢失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将永远失去拜访姜圭真的机会。仅仅把是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因自己的小小失误而发生的事情,他都仿佛在跟谁长篇大论地告白那个事件一样,感到脸红心跳,但他不能因此就停止不知不觉间开了头的告白。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都过了半夜12点,可以说是大家都已入睡的深夜时分。那天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终于进了自己的家门时候,在外面几乎被冻僵了的他突然被热气笼罩,一瞬间感到那被压着的胃气重新顶上了脑门。正从醉意中苏醒他,犹如重新掉进好不容易才快要爬出来的坑里一样,再次陷入醉意中。

他摇晃着身体,似乎要一步越过那狭窄的客厅,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无缘无故地瞪大眼睛低头看了半天厨房餐桌上放着的东西。片刻之后,他才认出来是些白天送到他家的邮件。随即两封怪厚的褐色信封和两张会报映入他的眼帘,那一瞬间,他感到被醉意催生的愤怒直冲头顶。当时的感觉就像自己的头发突然变得只有一、二厘米长。他不知不觉中陷入激昂的兴奋状态,几乎是发作般地一把抓住它们,一口气跑到杂物间,打开门就把那些东西统统扔进了通向地下的垃圾投入口中,确认它们掉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方才转身离开。就要迈入门槛的时候,他和挡在跟前的妻子对撞了眼神,她正以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他拍打手上的脏东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几个月前他开始没完没了地收到诸如民主主义啊,右翼啊,左翼啊,或者是反共理念的教育现况、未来的前景等等政府领域的广告册子与安内文,都是政府属下的各个研究机关不厌其烦地寄过来的。而这次通过醉意中的单纯化思考行为,他仅以信封的样子和地址写得差不多为理由,就轻率地以为那些邮件也是同一类型的小册子,于是没再多想便统统处理掉了。但是从妻子的表情中他可以猜到,他随便扔掉的东西与他想的不一样,分明是其他种类的物品。果不其然,正以复杂而玄妙的眼神望着他的妻子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最近脾气怎么变得那么急躁,都不给我说话的时间?你知道自己刚才扔掉的是什么吗?那是你从几天前就一直翘首以待的邮件!”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自己立刻就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了,随即陷入难为情与焦急的心情,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冲向楼梯,跑到紧贴在公寓后面的垃圾间。幸亏垃圾间的门是开着的,尽管里面堆满了垃圾,但可能是冬天的缘故,味道并不是很刺鼻。他毫不犹豫地跳到足有15米高的水泥台上,弓着上身躲开垃圾堆,果断地把身体送进里面。他点燃一次性打火机左右环顾,里面到处都乱七八糟,偶尔会踩到滑溜溜的东西。但还没有脏到找不见刚刚丢掉的东西的程度。为了避免烫着手指,他让打火机忽燃忽灭,以垃圾通道为中心开始寻找。

但是不知怎么搞的,那些褐色的邮件没有立刻进入他的视野,只有徒然照亮黑暗后很快被灭掉的打火机不时烧疼他的手指。搞不清原因的他只好猫着腰,一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黑暗的角落。一边自责家里竟然连一个手电筒都没有准备。在他不知所措的当儿,潮湿的寒气慢慢浸上来,几乎要把没穿大衣就下楼的他冻僵。但是不能就这样放弃,到了明天早晨肯定会有更多的垃圾填塞进来,那时再寻找邮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终他还是决定换个方式。为了避免手指尖烫着,也为了把周围照得更亮一点,他拣起一堆踩在脚下的报纸,卷好后点着了,然后举着报纸火炬,比刚才更加仔细地察看每一角落,并用手拨弄着塑料袋和报纸。尽管如此,一段时间过后他仍然一无所获,他只好以同样的方式一再点燃报纸火炬,潮湿的报纸冒出不少烟。幸亏那些烟把垃圾通道当作烟囱直上了天空,所以没有发生被呛着而咳嗽的情况。但是他简直是没办法理解,从上面垂直下坠的东西,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决定放弃了。搞不懂原因的他一边走一边摇头,在走到外面之前再次环顾了一下脏兮兮的墙和地面。那一刻,他看到垃圾间内侧墙壁上有个三十厘米左右不算小的空间,而烟也正在被吸进那个地方。他又点燃了一卷报纸火炬,走近前去把头伸进凹进去的空间里,结果发现那上面还有一个垃圾通道张着黑压压的大嘴,直通到公寓顶上。实际上从他家的投入口倒下来的垃圾都会经过那里,只是他没有想到一个垃圾间会有两个通道。果然,他要寻找的那些邮件都堆在最上面。他胡乱拣起它们转过身,在那一瞬间他惊愕地看到,熊熊火焰已封住了垃圾间入口。先前他点燃的报纸卷烧到一定程度便被随手扔了,没想到那些东西没有熄灭,反而聚在一起变成了大火。他好不容易镇定住情绪,慢慢走向入口。好在这时火势开始变小,终于他踩着地板上的火星走到了外面。

离开垃圾间之前,他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看了看邮件上写着的发信人地址。就像他的妻子所说,那些是他订阅的杂志、朋友说好要寄给他的书、同窗会报等等。最后一个就是姜圭真的信。信封的一角似乎沾着泡菜渣之类的脏东西,已经被浸红了。他不再迟疑,立即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点燃没烧完的报纸,蹲在那里开始读。读完后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同时想到万一看不到那封信会该如何,禁不住一阵寒意袭身而来。

但是那天的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上楼的途中他遇到了妻子,她说这么长时间都等不到他回来,担心是否出了什么情况,正打算下楼找他。他一凑近,她就捂着鼻子说他身上有股浓烈的烟味。等他回到屋里,不知为什么满屋都是和自己身上的一样的味道。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式地跑到杂物间一瞧,果不其然,那里正有一缕烟从缝里飘上来。他和妻子急急忙忙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他,应该不难想到烟雾会通过垃圾投入口飘进室内这件事情,但是要公寓里的其他居民们接受三更半夜发生的这件事就不那么简单了。和他预想的一样,没过多久,公寓各层的玄关门就被砰砰地打开,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涌到走廊,在不知缘由的状况下为了平息心中的不安开始唧唧喳喳。他让妻子先上床,然后关掉屋里所有的灯,走进漆黑的浴室洗了洗手、脸和脚。从远处传来保安员们的脚步声和口哨声,随即,公寓的走廊变得更为混乱。此时不知是谁摁响了门铃,他打开客厅的灯,慢慢地走向玄关处。那时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姜圭真的信件。

朴性稿把信重新塞进包里,下了车,按照司机的告知过了马路。挡在面前的三座大建筑物,中间那座就是报社。他向着正门走去,到阶梯前却停住了脚步。大门前垂着铁棍和铁链做的卷帘门,显然因为已经有些晚,不可能进到里面去了。这么说咖啡屋或许并不在报社里面?他有些慌张地环顾着周围,不过马上就知道了自己不用再慌张:建筑物一角的拐弯处大亮着灯,不用看牌匾,透过硕大的玻璃窗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在桌前喝着茶的为数不多的人们。为了寻找茶座的入口,他一边转着看周围一边观察室内。姜圭真独自坐在中央的位置,正在吸烟。他顺着玻璃窗绕过去,眼前姜圭真的坐姿从背影到侧影,再到半个正面,慢慢旋转着。朴性稿眼看姜圭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感觉自己并非出自本意地在偷看他,轻微的犯罪意识犹如幻觉一样浮现于脑海。但是还没等到他移开视线,被简单压了膜的出入门已挡在了前方。

他一进里面,姜圭真就以非常高兴的身姿和表情迎接了他,对此朴性稿不能不表示谢意。一起点了咖啡静静地喝完,姜圭真提出肚子饿了,应该先去吃点东西。朴性稿点头表示同意。姜圭真边走边说先要打个电话,他从里兜取出带记事本的钱包,从中不知是什么东西飘落到朴性稿的脚边。他比姜圭真先弯腰捡起了那个东西,是居民身份证。递给姜圭真之前朴性稿瞟了一眼证件上的照片,不禁吓了一跳:照片上的人使劲缩着肩膀,表情扭曲,瞪着眼睛反过来盯着看照片的人,那种样子,很难让人第一眼认出那就是姜圭真。

朴性稿一边递过身份证,一边不由自主地开了句玩笑:“照片一点都不像姜兄啊,特别是眼神。是不是在街上拍的快照啊?照相机后面还有别人的眼睛时,看镜头的眼神不可能是这样哟。”

姜圭真边说谢谢边接过身份证。他的眼睛像照片上一样闪着光,用无心的语调回答道:

“监禁在身份证里的表情能不那样吗?仔细看看,关在这用红图章、黑墨水,以及黑乎乎的指纹建成的监狱里,能笑或毫无表情的人不会很多的。”

说完,姜圭真向站在那里的朴性稿温和地笑了笑。朴性稿也一起笑着,挪动脚步走向入口处。

姜圭真要带朴性稿去的地方是离报社不太远的海鲜专卖店。在那里他们点了生拌鱿鱼和鱼丸子汤,酒水点了白酒。他们坐的是靠墙的位置,姜圭真面向出入口,他对面的朴性稿面对着食物操作台。食物很快就上桌了,正要拿起筷子的朴性稿突然被某个东西所吸引,抬头望了望前方。食物操作台那边有一个典型的厨师长装扮的男子,以百无聊赖的姿势站在那儿,正观察着手上切生海鲜的刀。

正出神的朴性稿被突然开口的姜圭真吓了一跳,这才从厨师长身上收回了眼神。姜圭真接续着是他们从茶座出来走到海鲜坊的路上所说到的话题。他似乎一直在细细琢磨自己说过的话,于是有了那种应该接下去说点什么的想法。

“说句实话,我并不是到如今还想拿过去的无政府主义如何比较眼前的状况,我只想把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所展现的轰轰烈烈的人生,作为我自己真正的现实来容纳,并热烈地去拥抱那个现实。”

“在这一点上我当然也是同样的。不过至少从我的立场来讲,如今我并不认为无政府主义的根本理念本身是重要的,也不认为我们应该维护无政府主义理念的纯粹性。但这种态度并非意味着被动地去接受某种理念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质,而是意味着自发地去适应每一瞬间的环境;并不是要脱离根本,而是要从外部、或者是从现场走向根本。就是说,并非从理念出发拥抱现实,应该说是在现实中走向理念吧?因此我不想把无政府主义(Anarchism)这个充分规定着什么的词挂在嘴边,但坚持使用更加概括化也更柔韧化的概念,尽管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有点消极的态度。”

“其实,听到朴兄要下来后,就与这里的几位无政府主义老人联络过,但是河生现在正出席在海外举行的无政府主义大会,其余的人们印象中似乎在回避碰面。”

“能充分理解。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老革命家,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是埋没在记忆中的存在。我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

“最近有一次,听说河生主持的无政府主义者大会在这里召开,于是去看了看,结果全是老人。会议本身也是被几个人艰难地引导着,极其形式化。以那样的状态似乎什么都干不成,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尽管还有些茫然,而且时代也不同,但是为了无政府主义,我认为还是需要新的组合形态。不知朴兄对组合的必要性有何高见?”

“问题是,随着我们的经济现实好转,目前中产阶级以下的人们也会逐渐变成所谓的Petits。这是目前所预期的趋势。那么顺应那样的一种经济进化,相比强调单纯的相互辅助精神,能谋求健康意义上的、相互牵制的、完全重新改编的组合,对我们而言应该更有说服力吧?我是否是仍然处于过分资本主义化的窠臼之中呢?不过,与其说我是资本主义化,不如说是现实主义化。况且在我们所处的后工业社会中,煽动不成熟的道德价值,很有可能被人们误认为是一种慈善,可是煽动和慈善这两者不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们想要克服的吗?”

说完话,朴性稿避开姜圭真的眼光,抬头望了望前方。厨师长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用那把切生海鲜的刀削着手指甲,与其说老远都能看见,不如说都能感觉到手指甲从他手上削到地上的样子。姜圭真毫不在乎他转移视线,接着说道:

“这么说,接纳改良资本主义的朴兄,如今是想从政治层面,而不是经济层面来把握组合。”

“可以这么说。一方面,我自己也对组合抱有肯定的想法。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正目睹着肉眼看不到的结构性矛盾被可视的暴力变得具体化的过程,我们不是共同经历着这样的不幸吗?不过,冒着自我嘲讽和失败主义嫌疑的风险来说,过于频繁地进行反体制性的攻击,在如此强大的权力面前,不仅其结果不容乐观,而且会引发关在里面的人的危机感,并把他们推向绝境,迫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展开激烈的防御战。因此,为了现实利益,为了他们和我们两边,打开水闸诱导他们,偶尔吸收、偶尔解体,这才可以说是现代无政府主义化的战略吧。“

“这么说来,完全彻底地敞开也是件可能的事情。或许我的想法多少有些跳跃:当那些遭遇共同不幸的人们有所意识,大喊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的一瞬间,他们都将会变成无政府主义者。”

“没错,前提是继续敞开。当然,敞开并不一定是可行的,但不管怎样,可以把包含着各自的矛盾、而又跃过那个矛盾的所有一切都说成是无政府主义。我也会非常愿意那样做的。”

现在,厨房长男子似乎已削完两只手的指甲。朴性稿好奇地注视着那个男子下一步会做什么。可是那个男子全然不顾他的期待,仍然拨弄着手,这会儿开始整理手指甲根部的角质。朴性稿低着头用拿烟的那只手捋了一下头发,于是他的几缕头发出“咝咝”声响,被烟火薰焦了。朴性稿吓了一跳,一下子抬起脑袋,看到这副情景的姜圭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感到姜圭真的笑脸似乎在这样问他:“不过,你相信现代的秘密决斗会使人变得强大吗?也许吧,可是不管怎样,至少现在的我想被什么东西涉猎。但是,实际上我们对那些东西却知道呢?而‘涉猎’这个词在多么地非无政府主义的同时,又是多么滚烫的无政府主义啊。”

朴性稿一边递过身份证,一边不由自主地开了句玩笑:“照片一点都不像姜兄啊,特别是眼神。是不是在街上拍的快照啊?照相机后面还有别人的眼睛时,看镜头的眼神不可能是这样哟。”

姜圭真边说谢谢边接过身份证。他的眼睛像照片上一样闪着光,用无心的语调回答道:

“监禁在身份证里的表情能不那样吗?仔细看看,关在这用红图章、黑墨水,以及黑乎乎的指纹建成的监狱里,能笑或毫无表情的人不会很多的。”

说完,姜圭真向站在那里的朴性稿温和地笑了笑。朴性稿也一起笑着,挪动脚步走向入口处。

姜圭真要带朴性稿去的地方是离报社不太远的海鲜专卖店。在那里他们点了生拌鱿鱼和鱼丸子汤,酒水点了白酒。他们坐的是靠墙的位置,姜圭真面向出入口,他对面的朴性稿面对着食物操作台。食物很快就上桌了,正要拿起筷子的朴性稿突然被某个东西所吸引,抬头望了望前方。食物操作台那边有一个典型的厨师长装扮的男子,以百无聊赖的姿势站在那儿,正观察着手上切生海鲜的刀。

正出神的朴性稿被突然开口的姜圭真吓了一跳,这才从厨师长身上收回了眼神。姜圭真接续着是他们从茶座出来走到海鲜坊的路上所说到的话题。他似乎一直在细细琢磨自己说过的话,于是有了那种应该接下去说点什么的想法。

“说句实话,我并不是到如今还想拿过去的无政府主义如何比较眼前的状况,我只想把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所展现的轰轰烈烈的人生,作为我自己真正的现实来容纳,并热烈地去拥抱那个现实。”

“在这一点上我当然也是同样的。不过至少从我的立场来讲,如今我并不认为无政府主义的根本理念本身是重要的,也不认为我们应该维护无政府主义理念的纯粹性。但这种态度并非意味着被动地去接受某种理念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质,而是意味着自发地去适应每一瞬间的环境;并不是要脱离根本,而是要从外部、或者是从现场走向根本。就是说,并非从理念出发拥抱现实,应该说是在现实中走向理念吧?因此我不想把无政府主义(Anarchism)这个充分规定着什么的词挂在嘴边,但坚持使用更加概括化也更柔韧化的概念,尽管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有点消极的态度。”

“其实,听到朴兄要下来后,就与这里的几位无政府主义老人联络过,但是河生现在正出席在海外举行的无政府主义大会,其余的人们印象中似乎在回避碰面。”

“能充分理解。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老革命家,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是埋没在记忆中的存在。我也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话题。”

“最近有一次,听说河生主持的无政府主义者大会在这里召开,于是去看了看,结果全是老人。会议本身也是被几个人艰难地引导着,极其形式化。以那样的状态似乎什么都干不成,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尽管还有些茫然,而且时代也不同,但是为了无政府主义,我认为还是需要新的组合形态。不知朴兄对组合的必要性有何高见?”

“问题是,随着我们的经济现实好转,目前中产阶级以下的人们也会逐渐变成所谓的Petits。这是目前所预期的趋势。那么顺应那样的一种经济进化,相比强调单纯的相互辅助精神,能谋求健康意义上的、相互牵制的、完全重新改编的组合,对我们而言应该更有说服力吧?我是否是仍然处于过分资本主义化的窠臼之中呢?不过,与其说我是资本主义化,不如说是现实主义化。况且在我们所处的后工业社会中,煽动不成熟的道德价值,很有可能被人们误认为是一种慈善,可是煽动和慈善这两者不都是无政府主义者们想要克服的吗?”

说完话,朴性稿避开姜圭真的眼光,抬头望了望前方。厨师长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用那把切生海鲜的刀削着手指甲,与其说老远都能看见,不如说都能感觉到手指甲从他手上削到地上的样子。姜圭真毫不在乎他转移视线,接着说道:

“这么说,接纳改良资本主义的朴兄,如今是想从政治层面,而不是经济层面来把握组合。”

“可以这么说。一方面,我自己也对组合抱有肯定的想法。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正目睹着肉眼看不到的结构性矛盾被可视的暴力变得具体化的过程,我们不是共同经历着这样的不幸吗?不过,冒着自我嘲讽和失败主义嫌疑的风险来说,过于频繁地进行反体制性的攻击,在如此强大的权力面前,不仅其结果不容乐观,而且会引发关在里面的人的危机感,并把他们推向绝境,迫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展开激烈的防御战。因此,为了现实利益,为了他们和我们两边,打开水闸诱导他们,偶尔吸收、偶尔解体,这才可以说是现代无政府主义化的战略吧。“

“这么说来,完全彻底地敞开也是件可能的事情。或许我的想法多少有些跳跃:当那些遭遇共同不幸的人们有所意识,大喊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的一瞬间,他们都将会变成无政府主义者。”

“没错,前提是继续敞开。当然,敞开并不一定是可行的,但不管怎样,可以把包含着各自的矛盾、而又跃过那个矛盾的所有一切都说成是无政府主义。我也会非常愿意那样做的。”

现在,厨房长男子似乎已削完两只手的指甲。朴性稿好奇地注视着那个男子下一步会做什么。可是那个男子全然不顾他的期待,仍然拨弄着手,这会儿开始整理手指甲根部的角质。朴性稿低着头用拿烟的那只手捋了一下头发,于是他的几缕头发出“咝咝”声响,被烟火薰焦了。朴性稿吓了一跳,一下子抬起脑袋,看到这副情景的姜圭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感到姜圭真的笑脸似乎在这样问他:“不过,你相信现代的秘密决斗会使人变得强大吗?也许吧,可是不管怎样,至少现在的我想被什么东西涉猎。但是,实际上我们对那些东西却知道呢?而‘涉猎’这个词在多么地非无政府主义的同时,又是多么滚烫的无政府主义啊。”

“我对姜兄的话深有同感,但也要注意,不要把对部分人的反感扩大为整体的矛盾。纵观历史,不管是多么短暂,不是也有民众的攻击性成为最重要的价值的时候吗?人性和价值在此之后会同时经历恢复与改变的过程。”

“前几天看到一部苏联电影,是关于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对俄罗斯人民所犯下的屠杀罪行的,那部电影的意图很清楚,是想唤起对帝国主义的仇恨而成就共产主义事业。至少我认

为是那样。但是那样的意图无非就是为了战略的战略,或某种战术而已。从最终他们所犯下的同样的罪行中不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吗?或许我的比喻有些过分,但我认为,什么样的革命都不能违背人性或引发对人类的幻灭。那种态度与极端的偏见没什么两样,而所有的偏见里面,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模式,都存在非道德化的因素,这不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吗?当然,如果说我的这种想法同样是偏见,我也无话可说。”

“关于这一点,可能运动圈的很多人也都意识到了吧。可是,如果继续从改良主义的视角来说,姜兄会不会认为反体制性的各种偏见聚在一起,也可以有一个均衡的方向性呢?”

“我也希望是如此。但说句实话,‘那种幸福的均衡状态对我们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悲观的想法总是走在前面。还有,如果不断重复那种想法,甚至会有‘我是不是对均衡感有些愚钝呢’这样的感受。你或许可以指责说,像我这样的俗物、利己主义者,居然还贪图属于斗士的那一份。”

“如此随时在里外翻来覆去,就是姜兄的界限以及弱点。”

“但问题是,现在的我瘫坐在这里连起都起不来。”

汽车越是远离市中心,路就变得越萧条,周边的景色也明显变得冷清。终于停车的地方是远远能看到河的山坡,那里居然有一家与周边荒凉死气沉沉的景致极不协调的、备有停车场的可爱的啤酒屋。朴性稿趁姜圭真停车的当儿,走到山坡的尽头俯瞰下方。通过浓雾中点点滴滴亮着的灯光,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远方的河和临近的山野。他绝对是头一次来这里,却非常熟悉眼前的景观,以致感到有些困惑。

他想起刚刚与姜圭真的对话中,不经意说过“五分待发组”的事情。不过仔细想来,那句话绝对不是不经意流出来的。夸张一点说,自打去军队服役之后,他从来没忘记过五分待发组的存在。现在这样想着的一瞬间,说不定前方的某个师团正有一个小分队作为五分待发组整装待发地躺在床上。仅仅因为这个原因离开军队回归社会的他,回来之后也不时想起那些等待着无线电中传来的命令、睡浅觉的小队员。当然他们并非只盯着他,但不管怎样,他是他们不分昼夜用锐利的眼神盯着的一员。只要他在自己的人生中稍一踩空,他们便会立即出现在眼前,扑向他。

事实上,他不只是因为单纯地知道有一种叫做“五分待发组”的东西在,才无时无刻地受其折磨。他在壬辰江以南的所谓败锁地域做军人服务时,有过好几次五分待发组的体验。经历过军队生活的人都知道,如果成为五分待发组的话,所有的队员为了对付突发事件,二十四个小时都不许脱下军靴,连弹药带也不能松开。个人对讲机放在身边,在内务班里等待,只要一有命令,就乘坐军车,在五分钟内投入作战地域。就算没有发生任何突发事件,从上级传来的命令一天也总会有一次。只有这样始终处于待发状态,才不会有任何懈怠。有时他们会深更半夜出动到临近的野山,经过值班军士的检查之后再下山。回首当年,他只能想起脱掉军靴舒舒服服躺着睡觉的小队长和耐不住无聊但又不能睡着的小队员,叮叮当当地晃着像铁链一样缠在身上的装备,在内务班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有一次,作为派遣及实习的一环,他被临时配置到壬辰江下岸警备队,在处于编号100到500中间位置的第300号地域值勤。某一天,他结束夜间警戒值勤,从上午撤岗一直睡到下午,醒来一看,内务班空空如也。他随便披上衣服,揉着因缺觉而有点浮肿的双眼走到外面。营房前面有一个说不上是练兵场的小院子,包括小队长在内的所有队员全都聚在那里,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激烈地踢着足球。他长长地伸着懒腰环顾四方。顺着壬辰江,巧妙地隐蔽着好几个哨位,哨位后面是营房,营房后面是因晚秋而变得荒凉的田野。只要穿过那十多米宽的农田,便是国道与民家。部队和村庄之间可以说没有任何隐蔽物。

他望着农田的那一侧,突然感到嘴里一阵发干,那个时候,他从连一瞬闲暇都没有的时间锯齿中暂时得以挣脱:只要下定决心跨过去几步,便可以马上毫无制约地离开部队。他突然感到焦虑,于是不时环顾四周。青色江水那一侧的河岸清晰可见,上面是干黄的高山。他很快就下了决心。他假装绕到营房后面上厕所,而后跨过散落着白菜叶的田间走向国道,一转眼工夫他就进入了老百姓生活着的地方。他稍稍犹豫地回头望了一下部队的营房,如果没有勇气面对风波的话他就应该回去,但他一瞬间就终止了这一想法,顺着国道走了一会儿,然后避开排着队驶过来的军车,拐入民房之间。

他漫无目的地到处游逛,尽情享受久违了的自由。他在小铺买了两瓶便宜的国产酒放在兜里。不时向毫无动静的院子里探一探头,偶尔见到军人时,就躲起来顺着小溪走几步,然后坐在田垄上发呆,消磨时间。后来他再次鼓足勇气走回国道,乘上去市区的巴士。和他预想的一样,没多久前面便出现了密集的饭馆、茶座等。他在那里下了车进小书店买了几本书,又进茶座喝了杯茶,还打了台球,然而始终难以平息那份不安感,于是再次乘上巴士回到部队驻地附近。毫无人烟的野山上夜幕正在降临,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变得更加小心。

他谨慎地环顾着四周走向出来时经过的厕所。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身着军装的人突然从四面八方窜出来。可能是事先在手里端着枪,说不定子弹也登了膛。他连手都没举,像丢了魂一样呆立在那里。终于有一个佩着少尉军衔的家伙,带着有些泄气的表情问了问他的官衔姓名,然后拿过无线话机,用虚脱的语调说道:“我就知道会这样。白折腾了一次,害得我们多做了一次实况训练。”他们是以掩护组和攻击组组成的五分待发组,从那里的居民获得举报,说有一个可疑的军人在村庄里转悠,一遇到其他军人便躲到巷中,于是紧急出动。

朴性稿听着少尉对着无线话机以谈论一只小鸡的语气做报告的声音,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事态有多严重。少尉让他进营房等待下一个命令,然后他苍白着脸慢慢挪动脚步,但他仍没忘记进内务班之前扔掉那两瓶酒。夜幕笼罩下的江水逐渐失去了青光,不远处伸长着脖子无聊地俯瞰江水的歪七扭八的野山,也似乎披了绳席一样,缩成又粗又黑的轮廓,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

尽管没有命令,但他一进入内务班便披挂整齐。转眼间部队的值勤态势转换为A级警戒,大部分队员到哨位站岗,留下来的几个也背靠着观察台,紧闭着嘴用扭曲的表情望着他。也许是下达了特殊的命令,包括小队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现出什么反应。他突然想起,几天前在射击场示范“无依托前进”姿势的一个中尉曾引起误发事件而导致身亡,部队里的气氛因此变得紧张,人们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他默默地整好军装,因心怀愧疚而涨红着脸坐在床边上。可是,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却仍然没有任何对他的处置。有些等不及了的他首先进入小队长室道了歉,然后说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但是小队长只是简短地回答说,他不是自己的手下,因此自己也没有权力做任何处罚决定。

事态从他走出小队长室开始有了快速的进展。有一个副分队长挡住了他的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拽进前任副队长室,从里面把门反锁住,松开他的弹药带粗鲁地扔在地上,然后大声喊道:

“像你们这样的家伙,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管他是什么阶级,在这里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本想退役之前给军队生活画一个完美的句号,全给像你这样毫无军人气概的派遣兵破坏了,真让我忍无可忍!”

俯瞰着河水的朴性稿肩上,落下了姜圭真的手。他觉得这种表示亲密的方式有些别扭,像是一种负担,但仍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和往常一样,这次他有意识地中断了那天走进前任副队长室以后的回忆。细细想来,政治对人的一生的大大小小的影响,与自己所经历的部队体制非常相似,有些方面几乎是一模一样。支配型体制用对无数五分待发组的灵活运用来支撑着自己,而五分待发组即使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是一个强力的事实,具有制止人们脱离到体制以外的机能。实际上不管是以怎样的理由,五分待发组把定期出动作为自身的规则。每回脑海里浮现出与五分待发组相关的记忆时,他就会得出那样的结论;而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一边从肺腑深处吐出滚烫的叹息,一边切断涌向脑海的种种繁乱的头绪。

坐在椅子上的朴性稿改变了好几次姿势。椅子过于松软,因此有一种屁股陷进里面的感觉。但是不管怎么调整,他都找不到舒服的感觉,最终干脆也学姜圭真的样子,让自己陷进椅子里:

“人们有时会经历海市蜃楼现象,我认为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无政府主义或统一这类问题。同样都是看海市蜃楼,但接受其奇观的基本想法却可以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认为那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无非就是虚幻而已;另一种认为那既然是海市蜃楼,是通过光的异常折射而把物体的影像呈现到别的地方,那么反过来讲,在某一个地方肯定存在着那个实物,所以只要寻找它就可以了。此时对他们而言,关键只在于正确的方向感以及诚实的努力。”

“可是你看我这种情况怎么办?最近有些时候,我明明是静坐在地上,可是我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往一个方向倾斜。不仅如此,看着看着我忍不住站起走动,连我的动作也是倾斜的。与此相比,看着海市蜃楼的虚像并假设实际存在的情况,应该可以说是幸福的吧?明明是眼睛在盯着的东西,却在眼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倾斜,相比起来更令人束手无策。”

“那也是海市蜃楼的一种。如果说什么东西看起来似乎有些倾斜,那表明你至少还记得那个事物不倾斜时是什么样子吧?那么只需要不忘记某事物有时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显现在我们面前,或是我们的眼睛有时会把好端端放着的东西看成是倾斜的这一事实,努力使自己正确地走向前方就可以了。”

“可是情况并不那么简单。自以为是在正确地前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的情况数不胜数。我现在是就我们的切入点本身来讲,对海市蜃楼现象发表这样那样的见解不难,可是鉴定我们观看它的位置,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陷入沙发里,只能挥动两只手的朴性稿,片刻之后终于感觉到自己被那个坐位粘住而动弹不得了。

快到午夜时,室内的坐位接二连三地开始空下来;不知不觉间过了零点后,酒馆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朴性稿真没想到,当局单方面决定的公共和娱乐场所的营业时间不能超过午夜12点的、简直是强制性的举措,居然能如此彻底地被施行。也许姜圭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来这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但是,看来位于冷清郊外的酒馆也不能例外。正如他们所担心的,室内各处的灯即刻被一一熄灭,两个服务员把那阴暗当作隐秘而结实的背景,走近他们说就要打烊了。姜圭真点点头,打发走服务员,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以充满疲倦和醉意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是的,没错。每一天只是为了消耗而存在,我们无非就是永远被关在消耗性的每一天里的一种存在而已。”

这句话使人联想到佛家的禅语。那一瞬间,朴性稿明白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在这个对人的管理体制发挥着庞大力量的世界上,以独立的个体形式俨然存在着的“我”究竟在哪里呢?“我”真的是实际存在着吗?我们是否还有资格说,大家并非是像幻影一样,无可

奈何地活过充满诅咒与贫穷的人生?服务员再次找到他们,为了说一句“营业时间到此结束,欢迎下次再来”这样简单的话,他们居然每回都两个人一起行动。或许他们认为这样才能更强烈地向顾客们传达自己的心意,但是朴性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过分地往怀疑他们的方向倾斜了。

当他们举起最后一杯酒时,刚刚离开的服务员又返回来站在桌子旁等着他们。朴性稿无法抬头看他们,他怕自己轻率地抬起头时,所看到的表情同姜圭真、同自己的表情,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种没有预期的恐惧感携着醉意,一下子跳进他的心中;而在那样的恐惧中,他会看到一副曾经见过、但仍然非常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空荡荡的白色面孔上出现。

大约两年前的某一天,他正和妻子一起吃早饭,不知是谁在玄关按了门铃。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胖得腮帮子都要爆炸的男人。他有些疑惑地没有马上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个男子突然伸出手里拿着的小包裹,似乎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样用机械而飞速的语气说道:

“这是日本侨胞寄给老师的东西。鉴于最近时局的原因,我们邮局为了以防万一没有事先获得您的允许就开了封。日本本来就是怪异的地方嘛。幸亏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所以就送到您家来了。不过,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问题。不如拿着这个东西去派出所申报一下,这样各方面都会更安全一些。”

朴性稿糊里糊涂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扫了一眼,已经被开了封的痕迹明显地留在那里。明黄色的信封有好几处被撕裂,上面到处贴着黄颜色的胶带。那封信里装的东西,依手感似乎是布料之类,而那吃力地包裹着它的、被肆意损坏的信封本身,无疑是一个被胁迫的标志。在邮件的传送过程中参与进来的某一第三者的粗糙的指印原封不动地、有意地保存在信封上。看到那副样子,他停止了一个劲咀嚼的动作。那一瞬间,他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玻璃瓶,而那个玻璃瓶中是燃烧的愤怒,在左冲右突地喷射着自身的热量。

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有点过分,但是他很清楚,是邮政检查当局使他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感到愤怒。既然如此,被撕裂的信封里究竟装有什么是无所谓的问题。那个包裹无非就是他正被什么力量压迫着的象征,或是那一事实的不能移动的证据而已。当某种邪恶的东西巧妙地隐藏着的时候,想找出它粉碎它的自由意志之类尚有成为关键的余地;但是,一旦那个东西毫无顾忌地显露出自己的时候,面对它的个人意志根本就没有可插足的缝隙,剩下的唯有愤怒而已。

那个胖男人显然丝毫也没有考虑过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片刻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朴性稿在那个男子说到去派出所申报时插话道:

“我不会申报这个物品,倒是有申告随便拆开国民邮件的邮政当局的打算。所以记着这些,就此告辞吧。”

听完他的话,那个男子说:“在法律上讲也……”但是看到朴性稿就要关门,便以不悦地神情盯了他一眼,转身下了楼梯。他望着那个男子肥胖的背影,对那份钝重和顽强感到一阵茫然的无奈。他拿着包裹关上门回到饭桌上,意识到妻子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便喃喃自语道:

“体制从粘在自己身上寄生的群体那里受到鼓舞,为证明其自身的正当性而不遗余力。问题是那帮人根本没弄清楚自己都在做着些什么勾当,误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体制的主人。人们往往极其厌恶被看得见的什么东西所从属;但当被那些看不见的,诸如金钱、意识形态等等所从属的时候,他们却会巧妙地安抚自己,使自己变形直至适合生存在那种状况中。这与把自我催眠的冲动当家常便饭没什么两样。当然,这不是当场就能怎样的事情,不过至少要清楚这样的事实——只有这样世界才会被改变——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东西会自动地正当化,变得理所当然,因此要不断怀疑,挑选出那些可疑的。这么一个邮件到我手里居然这么难,而荒唐之极的香港影片却能以一次数十部为规模理直气壮地冲进来肆意弄风造势,那阵风使人们在精神上变得萎靡之余失去自己。”

寄给他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件T恤衫和一封信。他长时间地注视妻子打开的T恤衫前后印着的图案:大韩民国的地图、紧握着的一双手,以及“向着相逢的广场”,“为了统一”等等字样,然后从开了口的信封中取出信,以澎湃的心情读下去:

赠送一件青年学生在国土纵断巡礼大行进中要穿的T恤衫。

引起整个民族、所有同胞关注的南北学生会谈时刻将近。由以南的青年学生发起,以北的青年学生积极呼应的此次板门店会谈,是为了解除民族分裂之痛苦的祖国青年学生的充满爱国赤诚之心的民族大事,同时又是必须要成就的绝对正当的一件事情。

生活在日本的侨胞学生,作为同一民族的青年学生当然也不能懈怠。我们始终为了实现这光荣的伟业而努力着,成立了包括113所大学的侨胞学生和朝鲜大学学生在内的“为了实现南北学生会谈的在日侨胞学生联合促进委员会”。我们决议汇集我们的力量与智慧,制作南北学友在国土纵断巡礼大行进中要穿的T恤衫送给他们。

这件衣服里浸润的,是尽管身在异国他乡、但要与祖国的学友一起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在

日侨胞学生们的热忱志向。

一分为二的祖国土地被一条行进路线所连接。南北学友在板门店相互拥抱的那一天,作为渴望统一的热忱之象征,希望一定要穿上这件衣服。

为了实现南北学生会谈的在日侨胞学生联合推进委员会

1998年7月,日本,东京

是既简略又铿锵有力的文字,但是为了急于表现意志的鲜明性而显出些许粗糙感。况且尽管他每次都试图理顺,但意思不通的地方还是有几处,词语之间的空格也被忽略。不仅如此,把“T偕茨”写成日本式的“T夏茨”,也不免让他心里感到一阵凉意。当然这些和他们实际上已做到的相比较,都不过是极其琐碎的点点滴滴;不过既然用文字来表明所思所想,却疏忽了韩语的文法,终不免让人感到他们对于即将要成就的事情,相比严正的认识,更多的是抽象的热忱。对细微事项的疏忽——或许是杞人忧天——说不定会成为他们的陷阱。

他不知该如何接受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老一辈的自己也收到了这件物品的事实。不过他暗自下决心,不再想那些相关的问题。他再次抖开T恤衫,白色的布料和蓝色的图案与字都很和谐。但是他仍然嘟囔着抱怨道:“为什么非得是白色?有时候也可以用更强烈的色彩嘛,哪怕是像那些无聊透顶的香港影片的血色呢。”

他把T恤衫放在膝盖上,脑海里不知不觉中浮现出给他送来邮件的那个男人的脸。他之所以想起他,可能是因为那件T恤衫的白色谙柿痢D歉瞿腥丝隙ㄒ泊蚩⒖垂羌⺄恤衫,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想法,只会随心所欲地破口大骂。朴性稿随即闭上眼睛,他怕再想下去就会永远忘不掉那个男子的面孔。不过他又马上睁开了双眼,然后一边想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一边从椅子上起身。T恤衫在他的腿上停留了片刻,随后顺着大腿像树挂或昆虫的残留物一样哧溜滑下来了。

走出酒馆时姜圭真明显神情疲倦。朴性稿半开玩笑地说,不能驯服于政府的这种处置,所以应该像个无政府主义者一样,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再喝一杯。但是姜圭真只是笑笑,朴性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一会儿,他们的车开到了市内一家旅馆门前,姜圭真似乎已经预定好了,先爬上楼梯从服务台取了房间的钥匙递给他。朴性稿从他手中接过后说要送他离开,姜圭真稍一犹豫后便也点头同意,二人一起下了楼。姜圭真一直在酒后驾驶,多亏道上汽车并不很多,因此朴性稿倒还能放下心来。

送完姜圭真回到客房,朴性稿随便冲了个澡,脖子上挂着毛巾在房里踱来踱去。精神和肠胃、嗓子都感到极度疲劳,但身体却不觉得很疲惫,所以为了早点入睡似乎应该再活动活动身体,多少放松一下;否则以这种状态躺在陌生的床上,恐怕会被失眠折腾一个晚上。说不定连失眠也会变得陌生,令他束手无策。

他在房间里一直踱到腿发麻才上床,但仍然无法轻易入睡;好不容易入睡了,却又很快再次醒来,一看表才过了二三十分钟而已。他原来就有在陌生地方睡不着的毛病,但是像今天这么严重还是最近以来的第一次。到凌晨四点左右时他终于还是起来坐到被子上。在他看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极其不自然,在那里翻来覆去的自己也同样不自然。虽然也想过试试再喝一点,但是照他目前脑袋发晕、肚子发空的状态来看,几杯啤酒之类根本不能解决问题,除非干脆喝一杯加了毒品的酒把自己放倒。可是这么晚了,到哪里找毒品呢?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迷迷糊糊地问能不能叫小姐?电话中女人的声音丝毫没有要掩饰睡意的意思,似乎嘴歪了一样反问道:“都这个时间了,哪有人愿意来啊!”他只好默默地放下电话站起身来,然后脸也没洗,穿上衣服走到外面。外面还真像个典型大陆性气候的地方,清晨的空气中涌动着凛冽的寒风。

一会儿工夫,他就走到两个中年女子跺着脚站着的地方。抬头一看是市区巴士终点站。即使坐上出租车也没什么好去处,于是他就随着她们跳上了刚好到站的巴士。似乎是辆刚从车库开出来的车,里面也是一样地冷。意想不到的是座位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有些两三个一丛聚在一起站着,还有几个可能身体还僵着,站在空座旁边凝视着窗外。车窗上还没起雾,迎着晨光那一面的玻璃,在冰冻的大气中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纹丝不动地望着乘客们的样子,突然联想到莫名其妙的画面,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一瞬间一阵寒意透过脊梁传遍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颤栗着。

他的两只眼睛因恶寒而缩成一团,透过眼睛能看到寒冬的窗外正下着夏天的梅雨。巴士正在雨中疾驰着。不知是不是天花板漏了,有雨水渗进了车厢里面。可是怎么看上面也没有雨水可以渗进来的地方。终于到处都开始滴答滴答,人们每回被雨滴打中都会尖叫一声,一边拍打着头发和肩膀一边的四处。一滴雨钻进了他的脖颈里,然后马上渗进他的衣服里,像冰一样凉的感觉无情地躲避着他的皮肤。他全身的皮肤整个起了鸡皮疙瘩,好像马上将要绷开或被撕裂一样。咧着嘴巴,紧闭双眼嘴巴,鼻尖扭曲着,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比到达高速巴士始发站时距头班车还早,从出租车下来时,外面正轻飘着雪花。他走进候车厅买了一张去汉城的巴士票,然后缩在塑胶椅子上,像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耳边广播说汽车已到,他仍然没有摆脱被雨水淋湿的感觉。然而像零下十七度的河水一样冰冻着的时间,只是一点一滴地、非常缓慢地在融化着。

写给姜兄。也许姜兄挂怀把我一个人留在旅店,所以自己也没睡好觉,一大早就回到我

的住地了吧?而后得知我清晨连包也没顾得上拿就出去了的事情,想着或许我留了纸条,于是再次环顾了房间。然后终于知道我没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心的一隅里感到一阵空虚。但是尽可能快一点把那份空虚之感清除掉吧。尽管我使姜兄感到了空虚,但这并不说明我自己疏忽了姜兄昨天一整天给予我的关怀。现在我想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事实上今天凌晨我本打算写一封书信之类的东西,但我根本没有办法写出来。我即将要写的是为我们所谈的话题做一个结论,哪怕是暂定性的。但是以我当时落魄的心情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这么看来,在某种意义上现在我所写的这封信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句号。不过,现在我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勇气把这封信寄给姜兄。就算因为这封信到不了姜兄手中,于是姜兄始终无法清除与我相关的空虚感,使得我们之间留下什么误会之类,我也想以那样的方式掀开我们对话的一角。不过至少在这一瞬间我想郑重地与姜兄道个别。

再见。

三、正是引刻,以及此处

为了在一侧墙的正中钉一个钉子,张号角耳朵上别着一支半长的铅笔,长时间地用卷尺量长度、算距离,上下椅子,终于得以在白墙上点下一个黑点。他把椅子推向旁边,后退几步,盯了一会儿那个点。它有着仿佛小蚂蚁一样的身形,在他继续凝望着的当儿挤出视线的缝隙,开始细微地蠕动。眼看它要消失在墙里面,他拿着台子上的锤子与钉子走到墙前,把钉子准确地放在那小小的蚂蚁身上开始用锤子砸。片刻之后,他就把大大的水泥钉几乎全部钉进墙里了。他从椅子上下来,后退到比刚刚稍微再远一点的位置,以稍微颤动的目光望着

这次与刚才不一样顽强地与墙粘着在一起的,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圆而光滑的表面。

正要拿起椅子转身的一瞬间,他停止了胳膊与腰部的动作,然后一本正经地趋近死死盯着那个钉着钉子的地方。刚才他用铅笔在墙上表示的那小点现在去了哪儿呢?他在那个点上用锤子钉入了钉子,弄出被铁灌满的一个窟窿,但是他没办法认为那个点已完全消失。那么那个点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还有,刚才从他手掌上的汗意,在钢与钢的碰撞中结结实实感受到的那种肌肉组织的紧张,包括些许的兴奋等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它们也溶进那个点里一起消失了吗?还是成了为锐利的钉子尖的一部分呢?进一步想,他自己在那一瞬间,充其量也不过是宽大的水泥墙上似有似无的、用铅笔标出的一个小点而已,那么他的现在与这里又会去往哪里呢?不用想什么未来,每一瞬间的他去往哪里了呢?在如此空然地像密密麻麻的齿轮一样转动的世界上,他应该立足何处,在哪一块土地上垂下他的影子呢?能否哪怕是极其短暂地因自己的影子而感到某种清凉呢?

在毫无商量余地地萦绕于脑海的恐怖思绪的旋涡之中,他无力地垂下了手。锤子在击中他左膝盖的同时,脱离了手心的把握,划着半圆,沉甸甸地掉在了地上。他被那瞬间而集中的疼痛所纠缠所唤醒,毫不容易才从茫然中摆脱出来,多少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以疼痛的膝盖活在当下,全身的支点偏向左膝凝固在那里。

凝固的瞬间也停止了它的步伐。他忘记了是什么原因让他以不甚乐意的心情坐上了朋友的车,打量着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车窗玻璃一角粘着的辣椒沫。锤子敲在膝盖上的疼痛就像钉子或锤子在薄而宽的铁板上留下的尖细回音和颤动一样,仍然控制着他浑身的神经系统。他坐在窗边,在驶向目的地的过程中,一直努力不再把头转向起初偶然发现的那块血红的辣椒面上。但是与他有意识的努力相反,无论何时只要他一转头,那块辣椒沫就在几乎要贴着他下巴的位置上。他拼命努力不去注意那块辣椒沫,但随着车身的颠簸身体的摇晃,连注意力也摇晃起来,以至他忍不住不断地转头去注视它。

来回转头的过程重复了一段时间,那个点的引力也随之越来越强大,在那单纯的动作中,他感到自己整个的存在一点一点地被吸进了那块红点中。他终于忍无可忍,用力转过身,开始用指甲刮玻璃上的红点。但是他的手指甲在玻璃上突然滑落,那个点纹丝不动,他没想到那个点其实粘在车窗玻璃的外面。确认这一事实的刹那间,他因感到无地自容而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他无法漠视它的存在,却又对它束手无策。

他拿起锤子揉着膝盖,舒展了一下身体。但在那拐着弯、拖着长长的尾巴逐渐消失的疼痛中,他感觉在那颗眼前乱晃的红点变得更加触目。终于他还是被卷了进去,凝固成刚刚消失在锤头与钉子尖上的墙上的那一点。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他把自己钉在了墙上。就这样,他被自己的手捆绑住了,紧接着另一枚钉子瞄准了他萎缩的身体。在空中挥舞着的锤头的圆断面,在他眼前无限扩大后挥向他。那一瞬间,虽然钉子穿过他的身体再把他钉进墙壁里,但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也许是痛苦与钉子一起被钉进了他的身体里。如今吞噬掉那份痛苦的他,可以抬起与那钉子一样的眼神望向对面的墙壁了。

片刻之后,膝盖的疼痛完全消失了,他感到自己从此刻起可以用更为娴熟的姿势更加自信地挥着锤子到处钉钉子。不,从现在起,他更应该尽自己所能给周围的一切钉进钉子。在束手无策地散在他身边的那无数痛苦之点上,在无可奈何地放置在那儿的无数疼痛的核心上,让自己变成笔直而结实的小钉子“”砸进去,就这样清除掉那些个点,那些个核心,仅在墙壁上留一个窟窿。那才是他能让自己站住的、可以获得哪怕只能容下自己影子位置的唯一方法。就是说,不能不深切地感受到存在的空洞感,不用那份空洞感推翻空洞的生活,去克服存在的界限。果真能在现实中做到这一点,那么从此之后,他是否可以站在某个地方将不再成为任何问题,而他那微不足道的影子将更加微不足道。

他盯了半天墙上的钉子,终于还是放弃在那里挂一个画框的想法。片刻之后他正了正身体,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披在肩上,而后习惯性地在将要出门之际用两手拉紧大衣腰带,使劲绑在一起。随着腰带的收紧,下腹和腰部感到了压迫感,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上了那种有腰带的衣服。他尤其喜欢带着头巾一样的帽子、脖领周围有绳子的运动服。他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下面,使劲缩着脖子,推开又低又窄的门走到门外。

张号角碰见久违的高中同学的那天晚上,恰巧在某宾馆有辞旧晚会兼同窗年会。

走出饭馆时他们理所当然地拽住他,而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去那样的场所,于是没犹豫多久,便跟在了他们身后。至于他对同窗会之类不感兴趣,非要说的话就是,对他而言,近百人带着同样的尾符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聚会,而后又互相对照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尾符定好上下顺序,回想和谈论几乎已被遗忘的母校啊、故乡啊之类的话题,轻率且徒然地沸腾血液,这并不是什么舒心的事情。而他之所以没有多少犹豫地接受了他们邀约的原因是,与其抵抗他们醉意下的固执,不如干脆到久违的同窗会场里,一边感受某种氛围一边消磨时间。

不愧为最近以来在多个方面展示对外形象的高中同窗会,会场设在一家宾馆的宴会厅,主席台下面,和预期的一样摆着无数桌酒席,不计其数的人们围席而坐。好在已经告一段落,待者们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碗碟,一边传递着饮料,看上去还不算过于乱七八糟。

当他们拎着放在入口处的折叠椅、挤进比他们年轻好多、因此也毫无印象的三四名学弟的酒桌旁坐下来时,看起来像主持人的男人走上了舞台。由于总上电视,他看起来有些面熟。他告诉大家晚餐到此结束,下一个节目是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余兴以及幸运券抽奖活动,所有消化不良的人都可以上台。由于他的嘴离麦克风太近,而且几乎是喊着说话,所以不但回音大、而且满厅都是刺耳的噪音。张号角环顾四周,舞台旁边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极其花哨的笔法书写着会程安排,周围贴得满满的尽是汉字的文页:会计年度结算报告、年度支出预算、功劳牌、感谢牌、体育大会、最多参与奖授予等等。

主持人以突然变得富有活力的声音和身姿轮番把人们叫上舞台,厅内马上盈满欢歌笑语,混乱中酒席间的往来变得频繁。张号角的后辈们悄悄走开了,来了一帮面熟的同届朋友。他们笑容满面地互相握手,即使因为长时间没有见而忘掉了名字也不尴尬,或是不好意思,而是以更加温和自然的表情互相对望着。就在这时,张号角发现隔着两个人的座位上坐着甘泰圭。也许他原来坐在别的地方,趁张号角和朋友们打招呼之际,和往常一样悄悄地把自己夹进那个位置里。

他所知道的甘泰圭或是他对他的印象是一个不断转换、持续变化的过程。但是比较具体的东西并不是很多。所谓印象,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一些皮毛而已。总之在高中毕业前后,他对小事情也往往表现得过于热衷,甚至琐碎的分歧也会激发他隐藏着敌意的目光,酒喝到一定程度便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而且常常是号啕大哭。这些独断的行为很容易给人留下自闭的印象。几年后他投身所谓的运动圈,对自己要求非常之严格,甚至过于有规律,而且比以前更加行动化。但是尽管他有着随时改变自己的意愿,却因为对现实的夸大的情绪反映总是与自尊心相互重叠在一起,所以不断处于矛盾状态之中。之后的一两年他在监狱中度过,出狱后的他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成了慎重而热烈的辩论家。

期间,张号角曾经与他在酒桌上和办公室里有过三四次邂逅。他始终以其热切而真挚地演讲着什么的样子留在张号角的脑海中,因此对他没有多少了解的张号角只好妙称他为辩论家。现在,在如此久违的、如此热闹而繁杂的场合里,他向前倾斜上身,以深刻的表情对旁边的朋友们说着什么。那几位朋友要么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要么嘴角挂着微笑不时地应付他两句他什么。尽管如此,甘泰圭始终非常自然地使用着其一贯的真挚而能有效地说服对方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张号角看着他,感到一种恐惧感传遍全身,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了答案:甘泰圭不断变换着表情和身体,认真地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传递给对方。看着他那副样子,张号角联想到面对那些审问自己的家伙们时,为了让他们理解自己、进一步为了说服他们而切切地、甚至有些凄楚地努力着的情景。或许几年前的某一天,甘泰圭真的在某一密室里,为了努力地澄清自己,而不得不对那些为了听到他们想听到的答案而不惜动员一切手段的家伙们像那样说过话,而自那以后,他就不得不继续那样说话。在他说话的时候,从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强烈地带来听觉上的干扰,不仅如此,听众不冷不热的反应也像空洞的回音一样返回原处,让他没办法不感到泄气。终于他住了口,放松了身体的姿势。

包括张号角在内,所有的人对在舞台上上演着的事情都表现得漠不关心。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把眼神固定在麦克风上,偶尔扔出几句短语。这时甘泰圭背对着舞台坐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直注视着他的张号角真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在这个场合一直坐到现在。前一段时间听说他为了运营自己所属社会团体的出版社,一直在东奔西跑地募集资金,说不定这次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而参加了这次同窗会。

这时,一位同窗结束了他的演唱,另一名中年男子跳上舞台,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风,咋咋呼呼地企图唤起人们的注意力。他先以对不起来晚了开头,用流畅而快速的语调说起有关同窗们发展的话题。在那话语的洪水中偶尔还毫无头绪地掺杂着自我炫耀,让人无法猜测其居心何在。听着他那不时加进歌词忽而又转过身去、带着些许煽动性的讲演,会场开始有点骚动。这时坐在张号角身边的一位朋友一边换着姿势一边说道:

“其实他已经醉了。可这人再怎么醉也很能说,而且能让别人看不出来。这人平常说话可不是这副德性,现在连模样都变了,还摇啊晃的呢。也许明天早上他就会为此后悔。不过最近他经常这么出风头,看来所谓的政治家是造就出来的。”

但是谁也没有回应他的话,舞台上转眼间再次响起了三重唱的歌声。从那个时候起,张号角和他的朋友们对舞台完全失去了兴趣,纷纷热衷于只属于他们的话题。他们不可能不受从麦克风流出来的声音的影响,于是自然而然地可着劲连喊带叫地说话,于是和不断升高的声音一样,话题的内容也在不知不觉间朝着过分和极端的方向前进。他们纵横社会各个领域,熟练地把新闻层次的故事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同时附带着统计数字或是其它相关事件的提示,乍一听相当有说服力。

张号角听着他们的话,觉得根本不存在自己可以插进去的余地以至缝隙,估计甘泰圭也会有与他相似的感受。一时间对话的方向拐入与他们年龄相比并无过早之感的成人病,关于血栓的真相和产生血栓的原因、以及血栓可能引起的病症等等,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突然有一朋友引出最近正在受裁判的一个美女泰乐·李斯特的话题,于是所有的关心一下子集中到那里。特别是前几天说会拍摄以她为原型的电影之后,外貌与她相似的几个新演员为了争夺女主角而展开竞争,几家周刊甚至以裸身泰乐·李斯特为题刊登其中数人的裸体照。关于把由她所引发的事件踢进遗忘中的那种哭笑不得的现象,他们首先异口同声地表示不可思议,感慨万分;另一方面,又无可奈何于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那张煽情的照片。这时张号角几乎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可以插入到他们话题中的缝隙。

“扩大自己作为绝对命令者的极限,为此需要把所有的存在当成自己的手足来利用,而那个泰乐·李斯特首先被那边的政府驯化为那种存在,现在只不过又被这边的政府重新驯化而已。就是说,她被自己所属民族的两个政府驯化为纯真、单纯而又危险的走狗。这样看来,现在她的处境与原来没什么两样。果不其然,有一段时间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生命的她,现在已经被积极地利用于拥护这一侧政府的事情上,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她自己也在尽力配合呢。是否可以说,在这一侧和那一侧之间,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均衡与和谐呢?”

因为从张号角嘴里冒出来的话使他们甚感意外,朋友们一时都带着疑惑的神情转动着眼珠子,随后自然而然转向甘泰圭。这样一来,甘泰圭尽管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也只好以不能不说的神情缓缓开口道:

“奇妙的创想。有趣的表现。但是说出这句话与把水倒进浴室里光滑的瓷砖上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话无法渗进叫做现实的地面里,只能涌向排水孔,流进下水道。它们与现实本身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沟通的路径,只能无限地消耗自己,使人陷入自谐性的快感之中。我在这里听到的无非就是这些。”

他刚说完,不知是谁像开玩笑似的自言自语道:

“那个家伙的话始终都像一把锥子,可是现在这个社会谁会需要一把锥子?弄不好只有扎破手指,要不就是扎破包裹。”

但仅凭这句话根本无法消除桌子上尴尬的气氛,结果他们的视线和注意力就像被突如其来的石头攻势吓破了胆的鸟群一样,升入半空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张号角当然意识到了甘泰圭刚才的那些话是正面冲着自己来的,但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快,反而心中腾起一种茫然的无奈。他不知甘泰圭独处的时候会如何行动,但在他的眼睛里,甘泰圭正斜靠在门外的墙上或是门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如果他走进屋里,与自己和谐地处于一个空间,那该是一件多么带劲的事情啊!如果甘泰圭进不来,他也没什么出不去的理由,而且只要他愿意,始终保持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样过了半晌,张号角可以预测到甘泰圭即将和往常一样站起身消失掉,但至少这一次不能让他像悄悄进来一样悄悄离开,于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甘泰圭似乎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消失时机,等人们的注意力终于又聚到舞台上时,才悄然无声地从椅子上起身离开。张号角盯了会他走向出入口的背影,随即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但因为他走得太慢,因此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等张号角出电梯时,甘泰圭已经过了玄关,就要走出大堂。张号角连忙加快脚步。这么说来,甘泰圭在刚刚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不管是为出版社的资金困扰还是其他理由,总之是重新坐到了曾拷问过自己的家伙的面前。他一边承受变得更加巧妙的拷问,一边还要想方设法说服他们。但是这一次,他终究还是没有成功,只好在他们暂时放松警惕时从他们手中逃脱出来,匆匆忙忙地消失掉。当然,张号角也夹在拷问他的家伙们中间。

几天后张号角按照预约好的时间拜访了甘泰圭的家。两个人一边吃甘泰圭的妹妹做的晚饭,一边喝着白酒。因为有几天前久违后的相逢,他们彼此都没有了负担,他欣然邀请张号角到自己家中做客就可以说是一个证据。可能是好久没有这样尽情吃过饭了,张号角不太想喝酒,吃完后便早早地退出饭桌。甘泰圭把饭桌抬进厨房,一会儿又拿着一盘苹果和小刀走

了进来。张号角注视了半晌他削苹果的样子,可能是没有意识到张号角的眼神,当苹果削到一半时,甘泰圭突然停住手,把刀放在手掌上开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它。背靠着墙,立着一边膝盖坐在地上的张号角,看到甘泰圭那无心的举动,更感无聊和不以为然,便开始环顾四周。就在那时,他看到地上掉着电视遥控器,便伸手拿起来按了按开关钮。

一瞬间从音箱里突然暴出夸张的笑声,紧接着喜剧演员们嘻嘻哈哈地从各个角落伸出头来。张号角立刻换了台。刚好那个频道在播放前几天就频频报道的特别节目,看起来清一色的西装革履,但事实上却极其多样的政治家们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上。看着某一老政治家那微笑着的脸部特写,张号角从内心深处感到疑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那样的表情?也只能有那样的表情!紧接着,一个看起来颇深沉的年轻议员把脸伸到镜头前,张号角又想,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那般狡猾、甚至是老狯的表情?然后又出现一个憨憨的、单看长相绝对是顾问官的中年男子的面孔,肚子里揣着要进军所谓政治舞台的世俗野心的家伙,怎会摆出那般单纯的表情和姿态?如此看来,所有人都毫不例外地像真正的政治人,而那般单纯且理所当然的表情,毫无缘由地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一旦觉得什么事情不可思议,他的兴趣或关心之类就会消失掉。

台换了又换,最终张号角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频道。画面上还是重播的喜剧节目。尽管他已看过那个节目,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不如看那些自认为是喜剧化的人们的面孔。他像拿着一块巧克力一样握着遥控器,无心地摇晃着手把视线固定到前方。离他的眼睛约有两米距离的电视画面中正播放着以政治讽刺为主题的喜剧。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无聊的故事,终于在将要结束的时候,和他上回看过的一样,整个画面上突然充满像凉了的比萨饼一样的喜剧演员的特写面孔,而后渐渐远去的他突然举起手正视着镜头,用荒唐的又大又夸张且悲壮的声音,以及威胁和劝阻的口吻喊叫着什么。

在那一瞬间,张号角居然不可思议地被那个喜剧演员的手势和吼叫吓了一跳,差一点没叫出声来,还支起了上身。不过他很快就静下心来,再次坐回地上。可是他的视野里仍然是漆黑一片,像被完整的黑幕包围着,只能丢了魂一样凝视着前方。而另一方面,他又对始终无法平息惊吓与慌张的自己感到惊恐不已。那个喜剧演员用手指着的对象,刚刚之前通过新闻画面也看到过,明若观火地是那些最近不断在报纸上出现的的部分伪政者。他们所做的事情与自己即便是在心理上也没有丝毫关系;尽管如此,自己却被那个换了他们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喜剧演员的手指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所受的惊吓,甚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自己会被那荒诞的喜剧演员莫名其妙地吓得魂飞魄散呢?或许是因为他和他们同处于不存在同一政治伦理意识的时代而有一种负罪感?那么这种负罪感应该与集体意识有关,可是凭什么是我替他们感到连他们自己都感受不到的负罪感呢?

然而,当那份莫名其妙的心境稍稍缓解以后,他马上就明白了这一突发状况的缘由。一把宽刃刀在空中到处飞舞,刚好飞过某个人头顶时,如果那个人往上看,只能看到一条直线;如果那把刀在他的头顶上往下落的话,那么并不是瞄准了他,并不是为了杀他而飞向他,只不过如是而已。当一枚圆筒状的炮弹从飞机上投掷下来时,设想地面上刚好站着一个人往空中看去,此时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边猛烈下落的炸弹如果是一个圆断面,即是一个完整的圆形的话,那么它瞄准的就是他的头顶;但是哪怕它呈现为微微的椭圆形,那么至少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脑袋会被直接命中。当然炮弹与刀是不一样的,即使在附近爆炸也会危及生命。

那么子弹又如何呢?只要它在你脑门前一戳,那么你已经死定了。什么样的奇迹都无法挤进如此狭窄的瞬间缝隙里。指着你的某个人的指尖也一样。如果那长长的手指指向你,且你的眼里只能看到上面藏着指甲的圆圆的肉块儿,那么你已经受到它致命的打击。你已无法摆脱它。突然塞到张号角眼前的某一喜剧演员的手指像刀刃一样,像炮弹一样,瞬时飞向他又穿过了他。

政治家们始终站在那根手指背后。正因为如此,用手指指点会成为某种致命的行为。如果他们以手背示人,那么他们早就完了,因此他们拼命地先举起手指指着他人,而自己则蜷缩着躲在自己的手指后面。那些模仿政治家挥舞着手指的喜剧演员们则又躲在政治家背后,双重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他们就这样给别人制造负罪感,据此筑造他们感到舒服的空间。

张号角因深深地陶醉于这样的想法而涨红了脸,就在这时,他听到甘泰圭叫自己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被切得很有型的,同时又令人感到锋利的苹果插在叉子上伸到了自己眼前。

坐在疾驰的车上,用皮肤感受那种速度感的时候,因某种不可避免的事情而坐飞机暂时到达另一座远方城市的机场的时候,还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的时候,或者干脆说得更直接一点,凝视着瀑布或河水流下来的时候,张号角不得不以接近痛苦的心境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立足的这个世界正像一股强大的水流,时刻不停地汹涌而过。当他

静静地站在那里想些什么的时候,或倒退几步,想放松自己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因为他所属的世界处于人生的激流当中,而这激流实在是太快太强,所以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就这样束手无策地一再被推着,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说到底就是被推的过程本身。

事实上,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毫无例外地需要时间。就是说,对他而言,哪怕是一件非常不足挂齿的事情,要下决断时总是需要犹豫和可以熟悉那份犹豫的余暇。不过,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连一次都没有允许过他拥有这种余暇。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类集体的普遍人生模式,一句话就是速度。人世间就处于那种速度、激流的中央。尽管如此,装载着人们飘下去的人生,或作为那份流动本身的人生,在经过那么多的倾泄、大角度的拐弯、又窄又深的战壕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流着流着便渗进了地下。关于这一点,谁都无法猜测得到。于是赶不上、以至根本无法忍受那种速度的他,经历着无数次的碰撞、破碎,感觉着眩晕往下坠,偶尔被说不定在某一瞬间一下子被蒸发掉的危机感所折磨,就这样像水面上漂着的油滴一样,被人生装载着漂向未知的前方。

当然,张号角也曾经企图把那种速度变成自己的,或把自己装载到那个速度上,或是使那个速度贯通自己的身体。大约是十年之前的某一天吧,那天过汉江没多久他便下了车,顺着上坡路走到住宅楼差不多消失的地方,在哪儿能见得着野山。越过野山的第一道棱线抬头望去,有一座以不算低的平平的悬崖为背景的小小庵子。那天他在庵子的房间里与十五个人一起跪着,聆听一位前辈低声训诫所谓要使自己意识化的必要性。时间一长,他首先无法忍受腿脚发麻,而在年纪大不自己多少的几个人面前就那样跪着,只能动动脚趾这一事实也让他时时感到耻辱。他感到后悔。在他看来,那个地方根本就是像一开始就会冲浪的人们、懂得把时代的激流与流动本身作为一种物质铺在地板上的人们才应该来的地方。尽管和几个朋友的交情使他来到这个地方,但别说是任何种类的确信,就连对自己的未来应该怎样的确信这样最起码的自我意识,他也从来不曾拥有过。

于是他只好忍受着耳边诸如“他们所志向的对象在革命的过程中,时而受手段而不是目的的困扰”,“那是在犯把自己与革命的主体以及所志向的对象分开想的错误”这样事先已经预定好的提问与回答。他以反感的心情等待时间快点流过,腿脚的痛苦也愈发加剧,这种排斥反应让他胸口发闷。可是时间比什么时候过得都慢,最终他仿佛要失禁了一样,脸上流露出虚无缥缈的表情。他不断联想到武侠剧的某些场面,感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就像穿着眩目而怪异的甲衣的几个世纪以前的武士,对培养毅力的必要性深信不疑,对他们来说,腿脚发麻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结果在某一瞬间,真的像武侠电影的一个场面一样,推拉门被轻轻地拉开,一个又黑又瘦,下巴扁扁的微笑着的面孔被塞进来。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忍受,便一跃而起。那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举动,于是紧接着他就开始后悔。不过幸运的是他用不着后悔了,因为跟着他后面,其他人也都起了身,秩序井然地穿过敞开的门走出门外。他一边随着前面的人走,一边因自己所联想的场面对其他人感到过意不去。尽管如此,他真的无法理解主办那次活动的人为何要把气氛弄得那般具有强制性,几乎是洗脑式的,因为那正是在沿袭他们所反对的人所喜欢的论理方式。在这个层面上,也许可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错误。

他与人们一起离开庵子下了山,走进一家颤巍巍地贴在小小房子之间的酒馆。当然,在那里不用再跪下去,但是对话仍然向着原先那个方向,更加深入且更加露骨地陷入同一主题,这不免让人感到在用自己虚弱的手指甲,乱刮着结结实实的现实之外皮。不过他并无自己也插进那场对话里的意愿,那些相当理论性的话令他感到生涩且生硬,可又不是能够轻易走开的场合,于是他只好始终夹在他们中间,又一次像飘浮在水面上的油滴一样左右摇摆着。

但是从一开始就具有教育与训练意图的那场对话的火星,理所当然地要溅到他那里,而他每回都要被吓一跳,并几乎是反射性地开口说出自己都无法确信的话:

“说句实话,我现在感觉自己仿佛被卷进了旋涡之中,睁不开眼睛,连气都喘不过来。有的人对自己将要所处的状况,即刻会得到决定性的认识;但有些人只有受到那份状况所施加的决定性的冲击之后,才会有所认识和醒悟。前者的情况是直接与状况相撞,在某些方面是与时间本身斗争;但是对属于后者的人而言,在自我里消化掉外部状况的余暇才是本质性的东西。当然,我不幸地属于后者。对我而言,犹豫、磨蹭是必需的。”

“那是害怕把自己投入到时代旋涡中的家伙们的巧妙借口。因为犹豫终究还是犹豫。他们一到岔路口便会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会选择老路。”

“但是在岔路口不犹豫的人真的明白那是岔路吗?犹豫不决,那才能认为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实现岔路本身吧?况且岔路这个东西只要一走过,其重要性便已失去时效。是否应该最大限度地延长处在这一位置上的瞬间?”

“岔路是为了分开,为了选择而存在。怎么不明白不应该在它面前犹豫不决?它是应该用自己的身体去突破的对象。”

“那只不过是我们的视角、我们的立场而已。即使我们突破了那条分岔,路也不见得会消失或者会有什么改变。既然如此,既然会继续无数次地重复面对那条岔路,那是否应该干脆在它面前改造我们自身呢?”

“现在你终于显露出本色了。我很清楚,你这种思维方式的基本机制是要澄清那看起来复杂实际上却极其稀薄的基本结构。大概可以这么说,在这个时代现实所施加的压迫和因此带给我们的痛苦是庞大的,但时代本身并不是停滞不前的。因为时代的压力很大,于是认为作为继续变化流逝的对象的那个时代意识是绝对可靠的,进而认为自己的全力抵抗是愚蠢的行为。所以,应该更加本质地去反省处于时代中的自己。但是,就算以那样的方式游离时代与个人,去反省自己,自己又能改变到哪里去呢?因此最终还是顺着老走的那条路走下去。”

听着越来越激昂的前辈的话,张号角突然意识到坐在周围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其中几位干脆带着“从哪儿滚来的这么个东西”的神情。从意识到他们的面孔向着自己开始,他再也说不了一句话。当他默默地把酒杯举到嘴边时,以为他将会说出什么话而翘首以待的人们也转过头来举起酒杯。这时坐在他身边的甘泰圭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这些家伙们能做的事情,无非就是为自己可怜的灵魂每天在虚空中划几次圣弧而已。在这一意义上,我也想一天为他们划几次圣弧,心甘情愿地。”

那天张号角是因为这句话才意识到甘泰圭这个人物的存在。虽然和他有着高中同窗的关系,但平时一直都没有机会培育可说得上的交情;而当他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却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正因为如此,所以明知这些话也是冲着自己来的,却依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反感,反而为他对自己说出哪怕是那样的话而感到舒心。但,与此同时,张号角无可奈何于在那样的场合形成的愧疚感,于是频频干杯,直至酩酊大醉。

第二天从醉意中醒来,他有意识地努力忘掉他们的存在;但事实上,根本不用怎么努力,自然而然也就忘了。因为,再也没有出现过和他们一起聚会的机会。当然,自那以后,直到在同窗会上再次遇见为止,除了擦肩而过外,张号角也不曾再与甘泰圭单独见面。可是从那天起,张号角不时意识到当时坐在那儿的所有人事实上要比自己所想象的真挚得多,他反而怀疑是否只有自己不够真挚。一开始他认为他们的言谈举止深刻得有些夸张,而那种态度与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谐;但是回想起来,这种感觉很可能是完全没有依据的。这使他一想到便禁不住无地自容。

从此以后,他常常在那种无地自容的意绪中扪心自问,对其他年轻人或许过分重要的现实性问题,他是否是以不很切实的视角去看待的?他把执迷不悟于具体而表面的东西或想改造那些的行为,统统归为消耗性的行为,并一开始就只想把沉淀其里的更加本质的构造弄清楚,是否是这样呢?可是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轨道中早早地脱离出来的他,现在究竟站在哪里呢?他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在坚持只走老路吗?总走老路的人们也有各自的理论,那么现在他所采取的立场是否也不过是如此呢?

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能感知到缠绕着自己的激流的力量。他像别人一样站在河中央,河底全是由长满青苔而滑溜溜的圆咕隆咚的石头组成,但是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把身体交给激流,或是把脚塞进石头缝里与激流对抗,只有没完没了地吃力地保持着均衡,随时被轻轻的水流冲击、摇晃,在顺水飘流的过程中碰到暗礁上。暗礁到处都是,它们即是人们各自拥有的无数的自我论理的砖头;而他,也是一个丑陋的暗礁。

每当深切感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暗礁时,他便决心干脆彻底浪费自己的青春,并企图把那份决心付诸于行动。他对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做的游手好闲的自己始终感到无止境的不安,但在回顾过去的岁月时,又被“人生说不定存在于完美的无为当中”这样的想法抓住脖颈。这样怎么可能不浪费青春呢?不过,尽管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对人生极其现实的东西持有悲观的观念,但又非常清楚自己不会一味地浪费生命这个事实,就是说,他站在虚无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的最后一条警戒线上。他还始终铭记着,在那条警戒线上面,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行动与话语形成的激流,而并非另外存在什么激流。他的这些想法,也是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次遇到甘泰圭时,使他轻松地感到亲和力的证据。当然,甘泰圭本身也已经和往日的他大不一样了。

那以后的某一天,张号角一连弄碎了三个玻璃杯。可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并没有把玻璃杯从桌子上往地下摔,或不知不觉间施加了什么强大的冲击,前两次它们只不过是在铺有柔软台布的桌子上被碰倒了而已,然而却不可思议地“啪”一声碎掉了。第三次是在把报纸铺在炕上喝白酒的时候,白酒瓶被他的袖口挂住而倒下的同时碰了一下玻璃杯,那个玻璃杯便轻易地碎了。他实在是感到纳闷,以至都忘了收拾碎玻璃渣,看着默默地坐在对面的甘泰圭,一边抚摩着胡茬扎手的下巴,一边说道:

他说完这番话,张号角再没说什么。期待他以任何方式给予回应的甘泰圭也明白,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便开始清理那些散落的玻璃碎片。张号角注视着他的样子和动作,陷入错综复杂的情绪之中。在他的眼里,自己和甘泰圭的存在可以各自影射为一个空玻璃杯,而那个玻璃杯似乎随时都会因拂过的清风产生裂痕或破碎;不仅如此,只要大气的湿度有所上升,就会变软,而后像蜡烛一样融化到地板上粘成一团。他小心翼翼地举起似乎眼看就会破碎成无数小小的雪花晶体一样的胳膊,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额头。当然,他的手

掌和额头不会有任何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穿过手指深深地扎入额头之中。

张号角站在有自己房间的房子门口犹豫了半天。屈指一算,这房子已经空了有两个月了。他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大门前,从上方眺望院子和带推拉门的玄关,可一点动静都没有。从里屋往右拐,走过烟囱就能看见一个小门,那儿就是他的房间,他就是它临时的主人。不过,在他空着房子的这段时间里,房东把房间另租给了别人,而后把他的东西扔到仓库之类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推开大门进到里面,走过院子的时候,他有一种早晨上班下午早早地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的感觉。房门口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个小小的锁头,它为了支撑住自己的小身体,只好歪歪地、惊险万分地吊在那里。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他翻了翻兜,拿出埋在最底部的钥匙。把钥匙凑近锁头的时候,他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陌生而不快的感觉,看来幸亏没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出门久了突然回家时,肯定会陷入更加无聊而别扭的气氛中。但是他很快收回自己的想法。他想起有一次,一位因和老父亲有关的家事而苦恼的朋友在酒桌上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没有父母呢。当时他勃然大怒。“还不如没有”,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现在,连这狭窄的一间全租房都无法招架不快的感觉。他首先应该向那个朋友道歉。

他摸黑走进屋,好不容易才开了灯。当他拿起放在被子柜旁边的包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滚到了角落里,弯腰拣起来一看,原来是没有糖衣的白色药片。那片药好像长期以来一直在角落里滚来滚去,外面全是小小的孔。事实上他搬到这儿来以后,处处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药片和包药片的纸壳。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想,据说这个房间的前一个主人得了不治之症,经过长时间煎熬之后,前些日子和家人一起回了老家。张号角自搬进这个房间后就没有清理过家具或地板,因此随时能看到那些药。或许这个房间的前主人曾作为最后挣扎,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试验场所来使用。人的身体对那些药的投入究竟会表现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这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一直感到好奇的问题。或许那个患者在病急乱投医之余,也会时不时对此感到好奇吧?他所看到的都是些大块头、无色彩的药。

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经历那份甚至是痛苦的陌生感:每次回到空了很久的房间时,总有仿佛回到自己的坟墓之感。如果往后他能奇迹般地获得现在根本无法预测的机会,能站到自己的坟墓前,那他肯定会有和现在一样的感觉,即自己身体里面的所有东西全部翻开,显露出生的色彩和气味。那种不寒而栗的反应,那种感觉,与自己被其他人认为已经死亡,被迫接受这一怎么也无法相信的事实时将会体验到的激烈的情绪波动不会有什么两样。因此他每次踏进空了一个白天的房间时,总是要迎面相遇已经死亡并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的自己,于是他更频繁地空着房间。实际上他一开始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何时,出入门对面的墙壁上,总能看到一张到处泛黄的旧大韩民国全图被摁钉固定在黄渍斑斑的壁纸上。他站着望了一会儿地图。朝鲜半岛就像大陆的睾丸一样,从叫做大陆的身体伸出来,像要害一样挂在那里。在张号角眼里从不例外都是那种感觉。要害重要无比,但同时又脆弱无比;而其周边的肉块儿与其说是在保护那个要害,不如说是在孤立它,放大对自身弱点的自我意识。这个国家之所以不顾其悠久的历史,无论是对外、对内或是自身,都一以贯之地被自重之乱的问题抓住脖颈,也可以由此见出一斑吧。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看着地图上的韩国,一会儿说像兔子,一会儿说像老虎,可实际上从没有人管那是兔子还是老虎,张号角倒是常常联想到装在袋子里悬在半空中的动物。在袋子里面不是老虎的兔子近乎狂暴地拼命挣扎着,可不是兔子的老虎却不能用它锐利的指甲撕开袋子,始终被关在里面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挣扎。而他也像爬进那个袋子、或回到自己黑漆漆的洞穴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但在那里他是否能抚摸抱在怀里的兔子,或被老虎抓到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老虎的趾甲呢?他说不好,因为自己也无法忍受不知是被谁绑住入口的那个袋子里的郁闷。

他走出房间,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处用大大的铝盆接满水回到房间,然后打开书包的拉锁,拿出皱得不像样的塑料兜,那里面装有干海带。他随手抓了一把放进铝盆,随着海带沉到水里,水往外溢出来了,但他毫不在乎。他背靠着墙点上一颗烟,等着海带被泡开。烟雾像海里漂着的海带一样飘到空中,他看着烟头,时而用手指捻一捻过滤嘴。

抽完两支烟后,他拉过铝盆拿出海带,勉强甩完水后放进另一个空碗里,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吃海带。又腥又甜的、缠在舌头上的海带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对他而言,海带始终是神秘的存在。被捞起来晾干,闪着盐的晶光的海带再次进入水中后,即使它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也依然能打开吸水的小孔,使僵硬的部分变得柔软,回到原来的样子。当然,他并非是不能从科学的角度接纳那种现象,只是每回吃海带时,总禁不住产生神奇的想法。主体意识消失之后,身体还没有遗忘原来的记忆程序而自动重复的现象可以统称为自发性吧?那么

这种自发性表明了什么呢?每当陷入这样的沉思时,他总是能拐入美妙而舒适的心理状态中。也许在可变而多事的主体意识的磁场中还能自由自在的东西,才可以称得上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自发性吧。

舌头感受到的海带的柔软与鼻腔中逆流而上的腥味,使张号角几乎同时体会着恶心与甜美,但他还是不停地把海带塞满嘴里。突然,他的脑海变得空空荡荡而,海带那莫名其妙的弹性所带来的恶心的感觉刹那间填满了那个空间。他随即把嘴凑到铝盆上方开始干呕,夹在指缝中的细细的海带像雏妓一样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起初的时候做这种事真的是生不如死,但是现在让我更无法忍受的是我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此事的想法。我厌恶我的这种弹性。”

当张号角晚饭时分来到甘泰圭的办公室时,理所当然地是一人,而在下班后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一隅中独自坐着的,理所当然地是甘泰圭。张号角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这样他们才成了两个人。而当甘泰圭以空虚而不可思议的表情对另一个男人开始唠唠叨叨地发表评论时,尽管令人感到不太真实,但总而言之,包括那陌生的存在,他们暂时成了三个人。

从前一段时间开始,甘泰圭成为一家综合季刊的编辑。那家刊物曾一直是在野团体的所谓机关刊物,而最近转换体制开始刊发有关社会问题的论文、通讯和采访,还增加了文艺栏目。面貌一新的该刊很快出现在书店的陈列架上,结果有天一个年轻男子打来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后突然介绍自己是小说家志望生,而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打电话来的用意:

“是这样的:我这次头一回写了一部像样的小说,因此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您能过目的话我会非常感谢。您方便和我面谈吗?”

然而甘泰圭只能拒绝那个男子的请求。自从创刊号发行以来,很多人都打电话来表示想在这个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和他面谈,如果一一听从他们的请求的话,那就不如干脆开一个文学咨询所,全权办理那些事情了。况且对刊登在那本杂志上的作品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成熟的文学技巧或有无对文学的系统认识,而是贴近人生、并诚实地再现人生的现场性。当然这些作者都很真诚,但有些非专业的一般作者许多方面都不够成熟,因此提问或要求比什么人都多。

甘泰圭大致表明了他的立场后告诉对方,如果有疑问可以写信或再通电话,稿件可以邮寄给他,看完后会给他一个详细的回复。但对方根本就置之不理,说他现在手头的这部小说好得空前绝后,因此一刻都不能耽误。如果出版方面再犹豫,将会后悔莫及。甘泰圭无法接纳他天花乱坠的自我吹嘘,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些话之后便挂断了电话。没想到电话机马上又响起来,不用说还是那个男子。就这样两天内数次你来我往之后,最终还是甘泰圭认输。

几天之后,他在自己办公室附近的一个茶座里与那个男子见了面。进茶座时甘泰圭努力压着那份不快感,心想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努力说服自己读一下原稿。窗户边定好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头发蓬松,戴着黑边眼镜的男子,看上去至多二十来岁。当甘泰圭走到这位外表上看有些柔弱,但内在性格似乎格外固执、自称小说家志望生的男子面前时,他居然都不打算站起来打招呼,坐在那里只抬起眼睛看着他,也许他是想“既然大家都同样从事文学,那又何必那么拘泥形式,借那广阔的文学之名,这样做也不要紧吧?”看到他那副样子,甘泰圭感到心中仅存的一线期待也破灭了,但事到如今又不能转身离开,便只好坐下来。他同样简单地接过对面那冒昧的男人的简单招呼后,便问能否先看稿件。当志望生从挎在肩上的小包中拿出没几页的稿纸递给他的时候,甘泰圭失望之余简直惊愕万分。那些十六开稿纸色彩斑驳,有粉红色的、绿色,还有黄颜色的,上面难以辨认的草字缠成一团。他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注视他的眼睛,可是更加荒唐的是,几乎是挑战性地盯着他的对方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真挚。他没有办法,只好低下头,发动忍耐心开始读原稿,然后不得不很快放弃。拿在手里的既不是小说也不是随笔,但也不能归类于日记,只能说是一堆文字垃圾。吃力地泛读之下,内容也是暧昧而模棱两可之极,根本无法连接上下文。一定要说出梗概的话就是:某天一个喝醉的男人深夜趴在空荡荡的茶座桌子上,而后跟过来叫醒他的女服务员争执起来。在那个过程中,突然搂抱了她,然后似乎彼此莫明其妙地爱上了并互相大倒生活的苦水。但是那个故事实在是又抽象又生涩,根本没有头绪,于是他只有把眼神无意义地耷拉在那些草草的字迹上。一眨眼工夫几乎就读到了头。他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剩下最后几行时再次抬头望着对方,这一次志望生才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支支吾吾道:

“虽然现在水平有些不够,但很快就会写出比萨特或卡缪更出色的作品,我发誓。所以希望您把我带在身边多多给予指教,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现在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写作的地方。前些日子表弟从农村跑到这儿来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连书都没有办法好好读。但是我有信心,只是时间和空间都不太富裕而已。所以哪怕仅仅是晚上能让我住在像办公室那样的地方……”

甘泰圭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任何话来。他能意识到把自己当成说话对象没完没了地唠叨的那个男人得了病,但他无法确信他仅仅得了文学病。因为对那位男子而言,文学很可能只是一个祸根而已。他好半晌才从那份思绪,一边想着已经很狭窄的办公室,一边用快速的语调说:“在文学这个世界里不管是作品还是生活,首先要有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部分,哪怕只是一丁点。只有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对那个叫做文学的东西下了赌注。你能坦然面对现在这样行动着的自己吗?”但是文学青年志望生不但听不进他的话,反而在他每次停顿时,都只重复“请相信我”。他意识到根本无法沟通,于是最终这样问道:

“你作品的倾向也不太符合我们杂志的要求,为什么非要缠着我请求这些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志望生磨蹭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有一天他在街上盲目地乱走时,看到文学杂志社的牌匾,进办公室一看,挂在墙上的大黑板上写着甘泰圭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于是记在小本子上,出来后便打了电话给他。甘泰圭这才恍然大悟,那个男子仅仅以知道那个电话号码为理由便那般执拗地给自己打电话。办公室黑板上之所以写着他的名字,可能是为了知道某一作者的联络方式或商量稿件事宜。但是他已没有了可以更为惊讶的余力。他深深叹着息问对方,期间有没有读过他所管辖的杂志?这回志望生丝毫没有脸红的迹象说到,尽管至今还没有,但那并不重要,以后会认真拜读,希望他能相信自己。甘泰圭实在忍无可忍,一边说着很抱歉无法接纳他的请求,一边起身付完茶水费便走出那个地方。此后没过几天,他又接到那个男子的电话,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自己这次真的写出了一部非常出色的小说。非常泄气且非常郁闷的甘泰圭只能回答说自己并不是能帮他的适当人选,请他再找一个不管从现实上还是性格上都要比自己更合适的人,而后便放下了电话。电话铃马上又再次响起。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拿起电话,那个男子这样喊道:

“喂,你这个狗杂种,你算老几,竟瞧不起我!不就是坐在办公室耍耍笔杆子吗,凭什么那么傲慢!你现在做的事情算什么?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懂得多少?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些话吗?再过几年像你这样的连我脚跟都跟不上!听明白了吗?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

他每句话都说得有点吃力,却又说得没完没了。但是甘泰圭竟然想不到放下电话,就那样承受着他话语的洪水。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对他的深深怜悯。

“不过说不准我现在也得了文学病,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这个世界是多么轻易而简单地使人患上精神重病啊!可是说着这话的我,是否可以认为没有患强迫自己有这种想法的不知真面目的精神疾病呢?”

他说完这个故事良久,张号角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说完这个故事,他们仍然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由此形成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而某种疾病正纠缠着其中一点。这一个点的倾斜将导致其他两个点也失去精神上的均衡,于是三个点不得不陷入同样的境遇。

突然,伴着巨响门被打开,一个张号角曾打过照面的男子以稍微紊乱的步伐走进来。他很快发现了甘、张二人,于是走到他们坐着的角落,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放在甘泰圭跟前,一屁股坐到那上面,然后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随手扔到旁边的桌子上。张号角这才想起来,他是甘泰圭的朋友,最近还发表过几篇小说,是该杂志社的总编。希望自己能被称为小说家的他,可能是想在下班后没有人办公室里独自工作,所以才吃完晚饭到这里来的。他似乎喝了点酒,一边揉着泛着酒韵的脸,一边问他们有没有吃晚饭;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没好气地说道:

“可笑的家伙们!说出来、写出来,有多少理论性?他妈的,以为那就是真实的现实的和自己本身。都没付出过正儿八经的、系统的努力,还摆出一副‘已经以自身的方式绞尽脑汁了,所以其他人也要接纳自己的诚实和真诚’这样的姿态。以为一旦那些东西印刷出来,就等于自己的想法获得了所有人认可。时局就这样。我都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虽然现在水平有些不够,但很快就会写出比萨特或卡缪更出色的作品,我发誓。所以希望您把我带在身边多多给予指教,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现在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写作的地方。前些日子表弟从农村跑到这儿来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连书都没有办法好好读。但是我有信心,只是时间和空间都不太富裕而已。所以哪怕仅仅是晚上能让我住在像办公室那样的地方……”

甘泰圭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任何话来。他能意识到把自己当成说话对象没完没了地唠叨的那个男人得了病,但他无法确信他仅仅得了文学病。因为对那位男子而言,文学很可能只是一个祸根而已。他好半晌才从那份思绪,一边想着已经很狭窄的办公室,一边用快速的语调说:“在文学这个世界里不管是作品还是生活,首先要有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部分,哪怕只是一丁点。只有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对那个叫做文学的东西下了赌注。你能坦然面对现在这样行动着的自己吗?”但是文学青年志望生不但听不进他的话,反而在他每次停顿时,都只重复“请相信我”。他意识到根本无法沟通,于是最终这样问道:

“你作品的倾向也不太符合我们杂志的要求,为什么非要缠着我请求这些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志望生磨蹭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有一天他在街上盲目地乱走时,看到文学杂志社的牌匾,进办公室一看,挂在墙上的大黑板上写着甘泰圭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于是记在小本子上,出来后便打了电话给他。甘泰圭这才恍然大悟,那个男子仅仅以知道那个电话号码为理由便那般执拗地给自己打电话。办公室黑板上之所以写着他的名字,可能是为了知道某一作者的联络方式或商量稿件事宜。但是他已没有了可以更为惊讶的余力。他深深叹着息问对方,期间有没有读过他所管辖的杂志?这回志望生丝毫没有脸红的迹象说到,尽管至今还没有,但那并不重要,以后会认真拜读,希望他能相信自己。甘泰圭实在忍无可忍,一边说着很抱歉无法接纳他的请求,一边起身付完茶水费便走出那个地方。此后没过几天,他又接到那个男子的电话,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自己这次真的写出了一部非常出色的小说。非常泄气且非常郁闷的甘泰圭只能回答说自己并不是能帮他的适当人选,请他再找一个不管从现实上还是性格上都要比自己更合适的人,而后便放下了电话。电话铃马上又再次响起。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拿起电话,那个男子这样喊道:

“喂,你这个狗杂种,你算老几,竟瞧不起我!不就是坐在办公室耍耍笔杆子吗,凭什么那么傲慢!你现在做的事情算什么?你对这个世界究竟懂得多少?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些话吗?再过几年像你这样的连我脚跟都跟不上!听明白了吗?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家伙……”。

他每句话都说得有点吃力,却又说得没完没了。但是甘泰圭竟然想不到放下电话,就那样承受着他话语的洪水。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对他的深深怜悯。

“不过说不准我现在也得了文学病,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这个世界是多么轻易而简单地使人患上精神重病啊!可是说着这话的我,是否可以认为没有患强迫自己有这种想法的不知真面目的精神疾病呢?”

他说完这个故事良久,张号角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说完这个故事,他们仍然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由此形成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而某种疾病正纠缠着其中一点。这一个点的倾斜将导致其他两个点也失去精神上的均衡,于是三个点不得不陷入同样的境遇。

突然,伴着巨响门被打开,一个张号角曾打过照面的男子以稍微紊乱的步伐走进来。他很快发现了甘、张二人,于是走到他们坐着的角落,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放在甘泰圭跟前,一屁股坐到那上面,然后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随手扔到旁边的桌子上。张号角这才想起来,他是甘泰圭的朋友,最近还发表过几篇小说,是该杂志社的总编。希望自己能被称为小说家的他,可能是想在下班后没有人办公室里独自工作,所以才吃完晚饭到这里来的。他似乎喝了点酒,一边揉着泛着酒韵的脸,一边问他们有没有吃晚饭;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没好气地说道:

“可笑的家伙们!说出来、写出来,有多少理论性?他妈的,以为那就是真实的现实的和自己本身。都没付出过正儿八经的、系统的努力,还摆出一副‘已经以自身的方式绞尽脑汁了,所以其他人也要接纳自己的诚实和真诚’这样的姿态。以为一旦那些东西印刷出来,就等于自己的想法获得了所有人认可。时局就这样。我都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因此当什么东西突然扑向他的时候,哪怕瞬间性的,他想拥有的感情当然是与恐惧截然不同。他反而希望那些平时想都没想过的陌生存在,趁自己感觉不到的时候靠近自己,在某种近乎无意识的期待中,急剧地或是殷切地挤进来,尽管是以幻影的形式;他还渴望在那个时候,自己可以毫不动摇地问他们是谁,或很自然地默认他们待在全然没有想到的瞬间或场合里,或是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与它们擦肩而过,或是干脆留在那个地方,共享那份时间和空间。

所以他想把“对每件事情都要镇定,不要惧怕”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而细细想来,遇见甘泰圭后真心把他当成朋友,也是在对他人解除武装的不断努力中才成为可能。所有人都拥有在自己身体里形成的、结石般坚硬的自我伦理的石头,在以个人主义的砖头荒唐地越砌越高的自尊心的墙壁横阻在他们中间的情况下,为了避免相互碰撞而里外破碎,也只有这个办法。

有一天,张号角出了家门,顺着下坡路走到超市买了一块香皂。结算完他把那块又硬又圆的香皂放在兜里,无心地一边用手摸着一边走路。忽然他想知道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叫什么名称,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兜里透过薄纸传递着的那种柔软和光滑有刚好能用手容纳的质感,所有这些都能非常清晰且具体地用指尖感觉到。尽管如此,他却一步也脱离不了那种感觉——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前进。于是他只有更用力地抓着那块香皂。其实,只要他稍微再注意一点手的感触,或干脆把它拿出来看看包装纸上印着的字句,就不会再为想那个名称而费什么劲;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反而以没有惊愕与恐惧的心情,完全接纳抛弃名字用身体扑向他的那叫做香皂的陌生存在。

事实上,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已意识到自己身上常常出现的这种怪异症状。他在浴室、小摊、餐厅,或是与场所和时间无关的情况下,时时会想不起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使用的某一物品的名称,于是把它拿在手里发呆。这种事之所以令人啼笑皆非,还因为除非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否则当场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通过那段时间的经验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偶尔陷入这种忘却症状时,会一边被它紧紧抓住后脖颈拖着走,一边又为了反过来忘记那个事实而挣扎。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人这种存在也不知一开始是怎么设计的,无法轻易靠近想靠近的东西,却会在瞬间的疏忽中被一下子拖到不情愿的地方。因此,他随时、无止境地不管记没记住,都会陷入忘却状态,甚至即使没有发生那种情况,也会战战兢兢地被那份焦虑所包围。当然,他对自己的忘却或是健忘症状并不存有惊愕或敬畏之心,可这种症状常常给他带来很大麻烦,因此从心底里时刻警戒着。

不过,如果说那种症状可以简称为健忘症的话,那么他的症状只不过是从最近开始才范围变宽,程度变深。事实上,很久以前他就有这方面的倾向。回顾以往,他对诸如记人名这种事,要比别人经历更大的困难。特别是几个人在一起谈论与政治或经济相关的话题时,看到别人不加思索地说出一堆政治家或经济家的名字,他简直是打心眼里感到惊叹。对他而言,那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认为自己和别人一样关注报纸,新闻,但真想说出与话题有关的人物名字时,除了几个谁都知道的名字以外,就是死活想不起来。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有意识地把那些人物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以便闲时背一背,可是理所当然地,那种做法只能收到暂时性的效果,因此那个方法很快也被放弃了。

但是他仍然无法轻易拔出脑袋。既然已经与地狱相碰撞,不如俯视它,把那些细致的纹理尽数收在眼底。如果现在他忽略出乎预料的深刻性,只把它单纯地看成肚皮来看待,或者把刚刚施于他冲击的感受与思绪当成琐碎的小事而漫不经心地放过,那至少对他而言,这与假装无心、明知脚下就是深渊却转过眼神并无什么区别。因此他像俯视无法估测其深度的深渊一样,像在近处目睹地狱的情形一样,久久俯视着自己的下腹部。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他的呼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急促,但他仍期待着再看到什么。他已经掉进了自身的地狱中央。在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他不得不感到绝望。这时他的下腹部突然开始上下蠕动,挡住了他的视野。那是肚皮本身失去了耐性,因呼吸困难与肌肉的紧张而感到痛苦。下腹部的蠕动越来越厉害,他想再坚持一会儿,但终于被涨得高高的下腹部所迫,因再也无法停留而抬起头来,脸上已被汗水浸透。

他气喘吁吁地环顾周围,看到一半笑着一半疑惑着的同事们正望着自己。其中某人跟他搭了句什么话,但是他还没听清楚便起身走到窗户边。外面已经大黑了。他移开视线,凝望着黑暗与灯光组成的单色风景,又转向不远处一座窄窄的五层建筑物。最顶层一间宽敞的屋里大亮着灯,没有窗帘或百叶窗之类的东西,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室内有五六个与其说年轻,不如说稚嫩的女孩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前,各自在认真地制做着什么。这一场面使张号角心中闪过同情之类的感情,只觉无比美丽,同时又感到从下腹部开始一直到胸脯中央,掠过一阵凉意。这时她们中一人站起来,可能说了一句工作到此,去吃饭吧之类的话,别的少女们也纷纷起身离座,拿出各自的饭盒之类,聚到中间的座儿,叽叽喳喳地开始吃饭。片刻后其中一人走出房间拿来一纸杯饮料,几个人分着喝。

张号角一直到她们吃完饭,坐到桌子前重新开始工作为止,没有从那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移开半寸视线。当她们全部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他才感到一股食欲如同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抚摸着自己的下腹部,于是转身离开。

张号角与甘泰圭约好在某一小小的中餐馆见面。白天一直明媚而闷热的天气,到傍晚时分突然开始下起暴雨。难得一见的暴雨雨线非常粗,没带雨伞的人们尖叫着,为了避雨而到处跑。在马路边摆摊的或是没打开遮雨篷营业的店铺里,吓了一跳的人们慌慌张张地为了收拾东西而奔忙。稍稍迟到的张号角比之勉强避了雨的甘泰圭,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许多,嘴唇也冻得发紫。为了暖身,他们点了酒精度数比较高的白酒,然后各斟一杯,一饮而尽。

“明明高的就是高的,低的就是低的,可许多人就是看不出,真是奇怪!因为自己站在其他高处望着某处,所以意识不到那个地方实际上也是高的。同样的道理,因为自己坐在凹处看其他低的地方,所以意识不到那里的低。这里存在着疯子与正常人,富人与穷人的函数关系,不过,此刻坐在这里喝酒的我们是属于山峰、山脊、山摆、八部棱线、山沟、山谷中的哪一个呢?”

前些日子开始,他们常把约会场所安排在那个中餐馆。之所以选择那里有如下几条理由:首先,在那里可以喝到和其他中餐馆一样的几种烈酒,而张号角在那里喝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名字与中餐馆的名字非常相似。其次也更重要的是,那里的经营者是很久以前以大学生身份蹲过监狱的、已经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甘泰圭的前辈。不说别的,单凭偏偏经营中餐馆这件事,就可以充分猜得到那位前辈是个颇怪癖的人。当饥饿的晚辈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时,他常常会做双倍的量,免费提供十多碗,且动不动就挤进他们之中,一边痛饮一边激烈地讨论到深夜。专攻中文的他还很不容易地请来一位年轻华侨,任命他为厨房长,并与他用蹩脚的中文对话。关于他喜欢说中文的理由,他半开玩笑地说,只有这样才能使客人感觉到这里是正宗的中餐馆,况且他还打算在老迈之前的什么时候逛遍中国大陆的角角落落。不过,更有趣的是,尽管能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抽空学习,但由于本来词汇量就不够,因此只要稍稍忙一点,他便再也顾不上说中文,改用韩文连喊带骂地冲着厨房嚷嚷,而此时那华侨青年也会用韩语回敬几句。当他以这副样子显露真面目时,正在用餐的部分知情者便会嘻嘻哈哈爆出笑声,另一些人则因不知缘由而感到纳闷,浮现出被蒙了一把的神情。

“如果与即使对方冒着打破脑袋受伤的风险用力撞来,也能巧妙地吸收那份冲击的人相斗,该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有一口气突破它的意志,还要探索所有足以一击而破的可能的方法。比如,能不能像钉子一样直透其里呢?现在对我们而言,分帮结派不是问题,与制度本身的斗争才是关键。该放弃那种方向性模糊的敌对感和徒然燃烧的消耗性行为了吧?”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坏的制度可以憎恨,而运用那些制度的人不能顺带着憎恨。但是,理所当然地是由人来拟订制度,脱离了人,怎么和制度本身斗争呢?现在你是不是打算传播什么爱的福音之类?”

“在这种斗争里有可能会存在爱的福音,而且如果有必要,总得有谁去担当吧?我们不能指望宗教,从多个方面说,宗教都不足以担当。”

总而言之,自从张号角因甘泰圭而知道那个地方开始,他就喜欢上那里的一切。其实,那里做出来的东西质量也不太高,要相信那是专家的手艺也有些难度,但这一点并没有让他觉得讨厌,反而更加心安理得。

可是那天,张号角与甘泰圭把腌萝卜当下酒菜,都已经喝了好几杯,也不但没看见主人,连华侨青年也没见着。可能是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吧,再加上外面下着雨,因此屋里只有他俩。半晌后甘泰圭抬头问厨房帮手,主人去哪儿了?对方回说半个月前那华侨青年就已辞职不干了;从几天前开始,连主人也不知什么原因总放下饭馆的事情出门在外。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脸上禁不住浮现出担心的表情。果然从打开的厨房门能看见完全陌生的面孔不时闪过。

甘秦圭听说了这一情况心情开始变得不安,以至垂下了眼睛。张号角看了看他,而后把视线转移到并排挂在他头顶一侧的三幅画上。是眼熟的东洋画,因长久暴露在灰尘和光照中,早已褪了色,看起来皱巴巴的。那些画从主人开始接手这家餐厅时就在那里,很多人都对继续挂那些画表示异议,但是主人不仅毫不在乎,反而表现出更痴迷于它们的样子。三张画中左右两张是在哪儿都能见得着的神仙图。不过仔细一端详,就能发现两幅画的背景风光与其他神仙图不一样,既不那么秀丽也不那么幽深,而且画上十多位人物的举动和表情笔触祥和,反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和不安。大部分情况下,那类画呈现出静态的非现实化的氛围;然而这些却是动态的,而且不够写实。因此主人面对那些表示异议的人们,斩钉截铁地说那些画中表现的世界毫无疑问是地狱的情景,以此拒绝更多的猜测。挂在那两幅画中间的是长着大耳朵的关云长神将。接着主人的话来说,垂着漆黑的胡须、手执青龙偃月刀的他,应该是守地狱的门神或是阎罗王的左膀右臂,是监视整个地狱的将军。但是他对这位将军没说过只言片语。或许是因为他的两只眼睛望着两侧的地狱图,你推我挡而勉强形成均衡状态的缘故吧。

“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想法、行为和话语,就是说我整个儿的存在,一头始终是扎在地狱里。曾经跟你说过,应该是从有一天我低头看自己的下腹部,清晰地感觉到地狱的存在开始,我就一头扎进了地狱里。从那时起我一刻也无法忘记,我自己的一只脚或是看不见的尾巴之类,始终贴着地狱那潮湿而不冷不热的泥土上。我不得不在现实中看到地狱。”

“那么你是否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也沉浸在地狱里,因此随时隐藏到地狱里,或是用沾满泥土的脚和尾巴给别人的人生也涂上地狱之漆呢?”

“不是那样的。我把我自己和人世间看成地狱,然而是快乐的地狱。展现在我眼前的这快乐地狱里,我们所经历的痛苦的实体赤裸裸地显露出其真面目,并与我们共存。因为是掀开了原本隐藏着的痛苦之幕,所以是地狱;但是因为我们可以与那份痛苦肌肤相连,所以是快乐的地狱。我想尽可能积极地活过这个地狱人生,却常被人们误认为是生错了时代甚至是精神病患者。”

“你告白自己自发性地关押在地狱里,那么这次我应该用告白的语气说什么呢?对了,我的内部始终共存着好几种矛盾的感情。比如感伤与破坏性的欲望之类。当我因为悔恨或悲伤而鼻子发酸的时候,会有一种想用拳头砸玻璃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打架的时候感到无限难过,同时又有吃饱了的感觉;与此相反,在有气无力的时候反而心情舒畅,同时有肚子饿了的感觉。”

“是的,我现在似乎能懂得你了。你因为这种自相矛盾的感情而成为比谁都踊跃的斗士,不但无限自私,而且会为微不足道的事情轻易哭泣。一句话,你是一个爱哭的懦夫。”

“你这么说不免有些夸大其辞。你这个人的秉性始终是相比必然更志向偶然;相比必需,更志向剩余。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吧?可是这样下去你作为个体的存在也会有变为偶然、变成剩余的危险。你清楚这一点吗?”

“我并不认为那是危险。假如现在的我最终只能变成那样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没错,现在我才似乎明白我们的分歧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把人世间当成是快乐的地狱;与此相反,对你而言,这个世界是沉重而忧郁的庆典。这一点在我们各自的身上固定为某种判断的框架,不就是它使我们这样分开吗?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意识到,那些往往使我们分开的东西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随时与我们实际存在的人生条件有机地、偶而还巧妙地勾结在一起,控制我们的幻觉而已呢?快乐的地狱究竟是什么,忧郁的庆典又是什么呢?现在你能诚服这句话吗?要不先别考虑诚服与否,你能完整地接纳我的这些话吗?”

“看来你是想把我也牵扯进你现在的想法中,徒然夸张痛苦的姿态。你是想让自己相信,自己越过我靠近了时代的核心。”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时代的核心就像手榴弹,只要它一炸开,几米半径以内以至属于那个时代的所有存在都无法躲闪那些弹片。就算那个手榴弹没有爆炸,他们也不得不抱着那份危险性生活,因此一时间也无法解脱。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有的人是站着的,有的人是坐着的,而有的人是躺着的。在那样的处境中,靠近中心还是远离中心能成为本质性的问题吗?是否会有比它更重要的问题呢?”

“在你看来那些差异不是很重要是吗?当然,并非是站着的人小看坐着的人和躺着的人,或是躺着的人冷眼旁观站着的人。尽管如此,怎么可以忽视站着、坐着和躺着之间存在的重大差异呢?没有这种差异,你的地狱又怎能完整呢?”

“当然,我的地狱既不完整也不完美,我只不过是从现在起想把我所目睹的地狱当成我人生的圆心或球心。把人生从叫作地狱的深渊提上来扩散到所有方向。如果必要的话,即刻把人生塞进那个叫作地狱的窟隆中,我都可以在所不辞。”

夜越来越深,厨房里的人也都回家了。室内空荡荡的,但是两个人为了等主人归来,一直坐在角落里继续喝着酒。不过,为了不喝醉,他们很节制,只是时而用嘴唇抿一点点。虽然没有互相说出来,但是他们相信,就算是再晚,主人也一定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会拖着因什么事情而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子、面孔憔悴地出现在他们喜欢的那两幅地狱画面前。然后坐到他们旁边一声不吭地、长时间地、愣愣地望着那些画。

“我们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头挨着头的讨论,是否可以创造一个所谓的宣言呢?那么它的内容将会是什么样的呢?什么人都可以对我们发布宣言,并希望我们自己铭记在心,比之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干脆像憎恨敌人一样憎恨彼此呢?是不是那么做才能彼此守护、同时守护自己呢?”

“现在我把你放在眼前,默想你的死亡。刚才听你话的瞬间,我看到了你活着的死亡。于是我闭着眼睛看着你的尸体,愉快而舒心地沉浸在对你的冥想之中。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活着的我的尸体。希望那时你也和我一样沉浸在对我的死亡的冥想之中,就像我现在为你做的那样。或许那就是你真正期望着的。反正我已经像尸体一样倒插在我的地狱里了。”

他们已经看了好几次表,这时交换了一下“是不是就到这里”的眼神。甘泰圭想到主人或许喝醉回来后直接倒在里屋睡着了的可能性,于是打开厨房旁边的门,大概地看了一下里面。尽管气温已回升了不少,但尚未完全脱离换季时期。他担心屋里会不会太凉。正当此时,大门伴着“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主人终于沉着发青的脸往里走来。当发现愣愣地站在那儿的两个人时,他的双眼发出高兴与喜悦的光芒。

但是他可能是太疲劳了,连那似隐似现的目光也难以维持,很快他耷拉着肩膀又往里走了几步,而后轻轻转向侧面,向着墙壁上挂着的画,右手两指贴着太阳穴轻轻敬了个礼,这才满脸笑容地向他们伸出手,热烈地、紧紧地握。

几幅画在透过窗户刮进来的寒风中轻轻摇曳着,但是他们就那样纹丝不动地站了良久。

四、深深的抽屉

星期一中午时分,甘泰圭走进一家宾馆的自助餐厅。可能是时间有些早,整齐而鳞次栉比地摆放着桌椅的室内,除了忙忙碌碌的男女服务员以外看不到任何人。他走到出入口旁的窗户边,想俯瞰一望无际的、稠密地干涸在一起的汉城市区。但是抢先映入眼帘里的却是满天的烟雾。应该洒满明媚而温暖的阳光的都市上午的大气,因布满无数的灰尘粒子而变得雾蒙蒙的。望着这副光景他有一种仿佛在泥、水被搅成一团的小溪里扑腾一样的感觉。

当他像离开灰堆一样转过头来时,看到室内中央有一只大乌龟,尾巴冲着他坐在宽敞的大理石台子上。与龟头相反的方向,即冲着他的方向,有一只老鹰犹如马上就要踏到龟背上一样,正瞪大眼睛,高仰脑袋舒展着翅膀。这两只动物都无与伦比地透明。它们之所以比被烟雾浸透的汉城市大气层还要透明,是因为都是用冰做成的。在室内自动温度调节器的调节下,它们坚固地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不过它们肯定也在以我们觉察不到的速度慢慢融化着。但是就算它们不得不融化,看着它们的人们或它们自己也没有必要因此而焦虑。因为只有在冰完全融化成水的时候,它们才能释然身体,就像自身融化的水变成水蒸气一样用力振翅飞向天空,或是沉入自身融化的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

把甘泰圭约到那里的《当事人》报社政治部长,直到室内的座位半满了才出现。他们平时在酒桌上遇到过,因此多少有些熟悉。他表示先轻松愉快地用完餐,然后再讨论工作上的事情。甘泰圭当然无法放松心情,比吃菜更勤快地频频举起酒杯。他不知道这位在报社的部长为何以这种方式招待自己,只要杯子里一空,对方立刻就又给满上了。部长打电话邀请他的时候,他也问了好几次有什么事情,可对方的回答总是见了面再说。

终于酒足饭饱,头和肚子一起变得沉甸甸的。部长又让端来两杯咖啡,这才点起一根烟说道:

“好歹我是在报社里写东西、做编辑的人,而甘兄也是做杂志的人;既然这样,我想以彼此理解的立场来开这个头。我想拜托甘兄的不是别的,就是前些日子生命处于危机状态,而后好不容易又重新回生,从而引起人们关注的所谓最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事情。就是想请甘兄引见一下,做一次对那位先生的专访。如果由我们来做不方便的话,能否请甘兄先过目一下我们的提问纸,然后再和那位面谈,或是单纯地记录他自己想说的话?甘兄也知道,据传闻前任政权曾与那位交涉过入阁问题,但遭到他的拒绝,结果此事成为祸根,不久便遭监禁。我认为不管算是澄清事件真相,还是恢复自己名誉,不管是以证词形式还是别的什么形式,在过世之前,就当时的真实情况留下一些话,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我们,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当然,如果他本人有这个意愿的话,在他去世之后以遗稿或遗言的形式发表也是可以的。”

甘泰圭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因为想起了不知什么时候在报纸上看到的对最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道。当时没怎么注意看,不过也许写那篇文章的就是这位部长。部长一边把抽到了一半的烟扔进烟灰缸,一边再次开口道:

“事实上这期间我们也企图与那位先生接触过,但不知是因为人老了只剩下固执,还是原来就那么顽固,记者们找到他,他却连见都不见。有一次我也亲自去找过,但也同样吃了闭门羹。

随着部长的的话,甘泰圭脑海中浮现出所谓最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病容。平时甘泰圭一直以‘先生’称呼他。先生与他是同乡,曾在他上过的高中暂时就过职,后来他们因并非偶然的缘份而有了时时见面的机会。自那以后,甘泰圭就定期去拜访先生。不过,他好长时间都搞不清楚,先生具体有怎样的思想,知道人们称他为无政府主义者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真无法理解。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说呢,无非就是政治考古学的对象而已嘛,媒体为何如此关心呢?况且他离去世也不远了,从多个方面可以说是到了最后关头,倒也是,就是因为到了最后关头,所以才让世人更劳神也不一定。”

“不过平时我们也没忽视过他的存在啊?您也是知道的,有一段时间他还当过我们报社的咨询委员……”

“那不过是很久以前短暂发生过的情况而已,也许这不是他愿意听的话,不过在当今这种媒体无孔不入的世道里,被冷落和疏忽与遗忘也没什么区别吧?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必要重新去打捞呢……”

“又想以那样的方式驳倒我吗?不管甘兄想做的是什么,以现在这样的思维方式在这个世上什么也成就不了。我看着都着急才这么说。你过于执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听着我的话别不高兴,趁这个机会帮我们,也顺便改善一下体质。”

听到最后那句话,甘泰圭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因为“改善体质”是从前些日子开始一直放在他脑海里盘旋的一个短语。眼见自己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的话,现在被别人过于轻松且浮浅地使用着,甘泰国圭忍不住有一股被袭击了的心情。在那份混乱中,他深切地感受到体质改善真的是要经历二重、三重的艰难这一事实,单靠思考根本不可能解决。随即他自问该如何做,并惊诧地发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对这句话的情绪化的反感。

“听起来好像只要自己下定决心改善体质,就会像翻手掌一样,所有一切成为可能或不可能,而且是在这种几乎不存在转换人生形式的可能性的社会里。

“并不一定如此,体质改善也并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我的意思并不是让甘兄迎合社会,而是说应该更积极地看待这个社会。有谁知道,如果这件事做得足够圆满的话,我们会不会联手成就更大的事情呢?况且最近报社内部要适应时代潮流变化的呼声也很高,也要改善体质,所以我们切实地需要像甘兄这样拥有在野气质的人才。我怎么老跑题呢?”

“要适应变化的时代这句话也听起来担别扭。报纸常把对舆论的冲击效果当成主要目标,现在继续用传统的方式不怎么如意,所以要寻找别的出路。在我听来像是这样。但是至少我对冲击效果这类东西不怎么感兴趣。”

“喂,甘兄,别总是咬着不放那些我们可以跃过去的部分嘛。”

他们的谈话以这样的方式又继续了一阵子,终于部长放弃了从甘泰圭那里听到确切答复的努力,留下再慎重考虑一下的话和名片先行起身离开。也许部长存有这样的念想,即离最后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去世毕竟尚有一段时间。他结完账离开后,甘泰圭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递过来的名片。那张名片就像不知真面目的幻影一样在眼前朦胧地晃动。本身就是一种余韵,“再慎重考虑一下”的留言也以延伸这种余韵为目的,其中隐约透露出可以把他迎入报社的意向,像是要在他的脑海中挖出一个余韵的陷井。显然,部长对留下余韵这件事情有着卓越的才能,而那种余韵正是在谨小慎微的人们身上,以及即使在琐碎的东西里也喜欢留下阴谋与秘密的痕迹的阴险的人们身上,常常能看到的特征。在甘泰圭看来,他们正是据守着完美的自我伦理的墙壁,通过叫作余韵的巧妙的缓冲地带,与现实相妥协着生存。

他拿起那块如同又白又方的尾巴在他眼前晃动的余韵,撕成两半儿。可在那一瞬间被撕破的却是拇指与食指上的皮肤。那张纸片正如从里往外散发着的阴险的气味一样,外表也有着绝不被撕破的性质。它巧妙地摆脱压迫自己的外部力量,并瞬时采取了逆向攻击。他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流着血的手指,握着揉皱的名片站起身来。无法判断是纸还是塑料的那张名片即使被揉皱了以后,也在他手心里拼命蠕动着以舒展身体,并留下硬硬的支票的质感,不断地诱惑他,巧妙地刺激着他夸大的情绪反应。

室内播放着沉浸着淡淡哀愁的歌曲。他默默跟随着耳熟能详的旋律,突然想起唱那首歌的男歌手。这位歌手自己作曲并演唱以来一直致力于创作传统情调的歌谣;但最近突然转型,就是说,他进行了一次惊人的体质改善,突然成了半体制化的歌曲运动旗手,编唱着听起来极具冲击性的歌曲。仔细琢磨一下,可以说那个歌手真的是非常幸运,因为他获得了一个可以完全否定过去自己的机会,而在甘泰圭看来,能以推翻自己的方式投入自身的价值,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据说那位歌手最近公然表示,对自己以往创作的歌曲感到无地自容,这么说,一直非常内向的他最近变得如此活跃,也是通过推翻自己的而获得力量的缘故吧。

甘泰圭一边感到嘴里一阵苦涩,一边出了宾馆大门,走进浓浓的烟雾中。与擦肩而过的车辆逆向而行,他的思绪自然地从那个歌手过度到病榻上的先生。据说他年轻时曾以大学生身份参与无政府主义运动,并带头反对日本恐怖;光复后则致力反独裁斗争。独裁政权一方面努力使他与社会隔绝,同时又施行提议他入阁的战术。但是先生很清楚,答应入阁或出马就等于自我隔离,只有坚持独立的批判立场才是在社会中寻找自己位置的唯一方式。

甘泰圭沉浸在对先生的思绪中一直到十字路口,他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的脑海中,那个歌手与先生的形象竟然重叠在一起。先生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同样也是依靠逆向性的、不断的体质改善。如此看来,体质改善不仅因改变而必要,同时也为不改变所必需。片刻之后,他欣然泯灭掉内心的欲望之火,卸下很多想做和要做的事情,决心迟早去拜访一下先生。这时他的脑海中已经不存在报社部长的任何记忆了。

甘泰圭与久违的张号角一起吃完午饭,信步走在街上,偶然经过一个再现杀人事件的地方。越过几乎睹住一侧街道的闹闹哄哄的人们的肩膀,他们看到一个戴手铐的年青男子,正与着制服的警察们混在一起,整个儿犹如在拍电影。不难看出,那是警察方面正在对前几天在那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做现场鉴定。

鉴定工作被警察和包括看热闹者在内的一些人愤怒的吼叫与催促声推过来,又被看似律师的男子与嫌疑人家属的人们反过来吼叫的声音推过去,吃力地、缓慢地进行着。再看看这场闹剧的主人公,那充满灵气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他杀人之后身上依然带着犯罪凶器。他磨磨蹭蹭地透过每一个间隙观察人们的视线,终于用拿在手里的刀对准了扮演死者的警官的胸口。人们似乎是看戏看到了高潮部分一样,禁不住发出呻吟声,然后对那些演得真实而兴致勃勃的演员们报以一阵掌声。在那一瞬间,被“捅”了一刀的警察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倒在地上,就这样嫌疑人犯了杀人罪,而被害者也断了气。令人紧张万分的戏演完了,观众们的兴奋慢慢平息下来。主人公那丢了魂似的表情和无力的身影,与大白天在马路上抢劫杀人的戏剧本身,似乎有点不合协的味道。

留下来的全是警察与法律的事情。马路中间横躺着被锋利的凶器夺去生命的年青男子的尸体。经过长时间的搜查之后,警察们终于确认了几个嫌疑者的身份,拿着他们藏着的或推论为是他们的凶器,开始了与尸体上伤口形状和深度相对照的作业,其结果是再次回到演戏的场面。

用已经存在的伤口与刀相互对照!想到这一事实的那一瞬间,甘泰圭不寒而粟。他的脑

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把锋利的刀像插进刀鞘一样插入流着血、敞开着的伤口中的情景。

这并非是在重现杀人事件,这本身已经是另一次杀人行为。就那样刀始终陷在伤口之中,而刀就等于是伤口和伤疤。

以前甘泰圭也在身上带着一把可以折叠的小刀。偶然得到那把小刀以后,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扔掉它,于是在实际生活中常常使用,结果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了随身物品之一。

像刀这种所谓的凶器,在人类社会中似乎始终会导致与它给人的印象相符合的结果。有一天他因琐碎的事情被搜身时,那把刀跑了出来,被某一执法者拿到手里,于是他不得不在那个场合充分坦白所有可能的嫌疑事实。可是他的说明却向着与其解绳不如切断的方向前进,当然对方不打算去理解他。在那种狼狈中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怎样,刀在别人眼里都是潜在的凶器;对他们而言,那个凶器必须与不管是伤口还是伤疤吻合,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安心,才能进一步在他们之间占有一席之地,不管是以否定的还是肯定的方式。

那天,当他说不清道不明,再也无法分辨时,警察官打算逮捕他,但不知什么原因又仿佛发慈悲一样,只没收了刀,就把他给放了。对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他疑惑万分,转过身时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个警察官。他看到他身上悬挂着的手枪和警棍之类的武器,似乎正在发出叮铃铛朗的声音威吓着他。那么这些武器究竟又会与什么相吻合呢?随即他明白了:那些东西不管在哪里,始终瞄准着他的头顶与心脏中央——他身上的每一个致命处。

当甘泰圭茫然地望着演员们整理周边准备出发时,张号角一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边开了口,而他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截断了甘泰圭的思绪。

“我刚才最后一次看了一下那个年青男子的脸。过不了多久,这张脸就会伴随着人面兽心之类的话通过报道公开给人们。而现在我的心情反而是想对人面兽心这句老套的话破口大骂。因为感觉这句常被我们无所顾忌地使用的话里,萦绕着可以冻死人的寒气,于是随时都能听见那寒冷的风声。这句话那锋利的刀刃、人们使用那句话时那冷酷的心端或冰冷的笔尖,是不是那种冷酷一再使刀制造了伤口呢?”

“我也如此想过:挥舞着的刀面对着人们,心要比刀尖更冷更寒。想想那些不计其数的杀人与督杀照片吧,人类的历史无非就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绞刑与枪决场面的电影而已。怎么可以说那不是伸到人类精神下巴底下的刀呢?数不清的刑事剧与推理剧是否也是一种证据呢?”

当一部分演员们开车离开,一部分演员坐车离开,观众也纷纷离去之后,他们还在那儿伫立了许久。

“不仅如此。我们有时候看别人的幸福就像看奇形怪状的静物一样。那时别人的幸福,或干脆幸福概念本身,就成为刀逆向地刺向我们。被称为凶器的种种物件之所以一直存在,是否也因为‘我比别人不幸’的想法,即作为幸福的反作用的痛苦所引起的呢?”

“但是如果那样想的话,爱情、友情、相互尊重等等,是否都终究是在发挥与对方身上的伤口相吻合的刀的作用呢?你和我相爱是否就是往对方的伤口中插入彼此的刀,而且是无数次重复插入的行为呢?我们有时候是否必须受那些刀的锋利,那些刀的尖锐呢?”

“人生中哪有像刀与伤口那样,想重合到一起却重合不了,或是没有相互关联的东西呢?反过来,又哪有想分开时却分不了的东西呢?犹如形成我们人生的所有东西一样,我们人生本身也是如此。”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他们预感到无论自己的语气怎么淡漠,再谈下去——至少在一段时内——就会彼此成为刺向对方的锋利的刀,或只是在彼此身上寻找伤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他们的话题,结果不得不像是从自己身体里拽出心脏一样痛苦地拿出刀。于是张号角拿出和自己身上的伤口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突然伸到甘泰圭面前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在不知杀人是一种罪行的人们面前,你自己或许也可以杀人?”

当他结束短短的提问赶忙转头时,看到朋友的脸上泛出某种悲伤的表情。甘泰圭任凭他在自己脸上瞟来瞟去,松开一直紧紧压迫着下腹部的大衣带,用力拽一拽扎起来,而后答道:

“坦白地说,我很久以前就希望有人死,不断有人死,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就算是为了我而死也罢。因为他自己不可能会选择死亡,哪怕是以发生意外事故的方式。我一直对此不满,为什么我的愿望一次都无法实现呢?当然,希望我死的人们中也有真死掉的人;但情况往往是,当我对他们的反感被别的什么抵消掉,或是被自然遗忘的时候,大部分人却因病而死去。所以不能说一次都没有满足我的期望。而在那种希望别人去死的过程中我经常意识到,随着我对杀人失去负罪感,那个家伙就真的死掉了。不仅是对我而言死掉了,而且是在这个宇宙中寂灭,仅仅因为我,因为我侥幸的期望而寂灭。实际上,只要没有负罪感,我可以什么都干。那是我经常浮现在脑海中我的,或我们的人生的一个基本命题。”

然而,甘泰圭这么说着的时候,张号角从他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杀意或仇恨的表情,反而看到一个里面空荡荡的圆圈。看着那个圆圈他喃喃说道:

“是的。这么说你总有一天也会杀掉我,就像那被杀的是你自己一样吧?”

不眠之夜。朴性稿在想象,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在想象。尽管这样那样承受过的精神折磨已经不少了,但从前他一直与失眠症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那叫做失眠症的黑洞中央。每每晚间坐在地板或椅子上,倦意席卷而来,为了不放过可以入睡的机会,便赶快就寝。但那更像是为了入睡的简单预备行为,却被从睡眠中推出很远,似乎他的意识顽强地拒绝后背或肚皮与地板贴在一起。半夜为了入睡而勉强躺着的时候,常常有一阵风从脑子里穿堂而过的感觉,不可言喻地清醒,只好甚至要自问是否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现在,他正用那种清醒的头脑在想象。

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冲击事件,令他应接不暇,可假如某一天突然不再发生该怎么办呢?假如某一天所有为政者突然无一例外地发布良心宣言,经济人不约而同地为了公共财产与慈善事业,以及工人福利争做贡献,那该怎么办呢?如果真是那样,这个人世间该成为多么快乐的地狱呵?所有的一切天翻地覆,世界翻露出内里的血肉,异化的现实不断被推进极毒的自足空间,完美的自由与平等引领下的古典而朴素的人道主义世间,什么都不用恐惧,以混沌甚至混乱的自然形态存在着的新宇宙,在那里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方式,信赖着自己生活下去呢?还有,在那快乐的地狱中,一颗清醒的头脑能想象些什么呢?

朴性稿的意识像一个畸形儿一样趴在他的头脑中,展开着奇妙的想象世界,躺在那里邀请睡眠。在那里他像流血一样睡觉。他的血没有凝固成皮肤上的痂,而是通过小小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流出来。终于,当他身体里面的血一滴不剩,血管干瘪枯萎的时候,他犹如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停止了想象。

有一天,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的甘泰圭忽然拽过自己的备忘录在一角写道:

“说不清是谁的缩简的人生片断浮现于脑海。说不清是谁的他,有一天突然回顾了一下对家庭社会的爱,结果连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不管他如何翻腾自己的内心,也只有对爱情的记忆痕迹,牵强而朦胧地留在松软的心底。他非常惊讶,尽管晚了一步,他还是很庆幸,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但是,他无法为找回那份爱情做哪怕一件事情,更何况他无法甩掉围绕着他的日常性的厚度。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干脆决心不再想什么爱情之类。但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于是他终究还是与自己的做法巧妙地妥协,决定把自己感受着的感情本身当作爱情的全部、幸福的全部,又为以那样的心去爱别人,以那样的方式不断感到幸福而努力。

“结果是某一天,他好歹填满自己的生命便撒手西去。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并感到幸福。但是以稍微不一样的视角来看,他无非是把自己创造的幸福与爱情的光环装饰在周边,努力想慰藉自己而已。

他们站在山脊上望着陡峭山坡上包括松树在内的杂木林。在倾斜的地面上长出来的那些树,不顾地面的倾斜度,傲慢地直立着。再往下是农田,密密麻麻地长着玉米。那些软弱的杆,同样也是尽管被狂怒的海风摇晃着,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地球中心,犹如长枪一样插在那里。不仅是那些,站在那里的人们也一样长长地垂着一条腿,使身体保持着直线状态,而那副样子毫无疑问是学了松树和玉米杆的样子。

山坡的尽头处,越过一个小丘,远远地展开着像起褶的蓝色羊毛毯一样的大海。由大大小小的岩石组成的那个小丘像防波堤一样横挡着深深的海水。远远地看过去,大海也以格外深的蓝色环抱绕着海岸线。据一位渔夫说,近海里长着很多海草,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浮溶在水面上,使海水的颜色变得那么深。既然水里有很多海草,小鱼一定也不会少,那么浅海处应该是丰饶的渔场吧。天气虽然很晴朗,但风并不小,滚滚的波涛随时撞到沙滩和岩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波涛一旦到达陆地,便像羞怯的姑娘遮掩身体一样,往沙滩与岩石上拽着带泡沫状蕾丝边的水色裙,再匆忙回到大海里。

离开汉城一起踏上旅程的朴性稿、张号角、姜圭真与甘泰圭,吃完早饭便出门饱览了一番附近的山景,现在正走向海边。这次旅行最初是由张号角提议的,又由朴性稿与张号角居中牵线搭桥,碰了几次面,虽然四个人之间并非都存在亲密的友情,但最终还是都欣然赞成了那个提议。

这时,和其他人稍成角度地站着的姜圭真,望着大海说道:

“看着长年被风与波浪所风化侵蚀的那些岩石,想到如果人类也不死亡,一直活下来,也那般被水与风削着的话,将会如何呢?在我看来,波涛和岩石似乎是以彼此不断提问、回答的方式存在着。平时眺望大海会陷入沉默之中,但是现在,我反而有一种想和人们聊天的冲动,难道也是出于那个原因吗?”

姜圭真说完,回头着看他们。从前些日子开始对他不使用敬语的朴性稿接过了他的话——

“可是我仍然无法那样。从前无论何时何地,事事都要反问、都要深刻而意义化地前进,否则就战战兢兢的我,最近在厌恶感的驱使下也在改变自己,反而开始执迷于琐碎的和琐碎中存在着的微小的意义;相反,对那些看起来庞大的东西里面隐藏的庞大的虚伪意识,则

下决心要展开斗争。”

“你的话里意外地冒出很多战略化和战斗化的语词,但是奇怪的是,这些话乍一听起来似乎又不带任何展望。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使我有了想把自己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欲望,或是产生没法不成为那样的感觉,我也无法用一句话来断言;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为何一定要不一样,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为,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是寻找最为伦理化的立场的不同努力,在这一点上它们是相交的”。

甘泰圭稍稍落在后面,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下小丘的过程中,停住脚步再次望了一眼大海。少年时他曾一整天坐在海边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想着是否能始终怀抱着大海般的激情活下去。但是,再次回忆那小小胸怀难以容纳的想法,他陡然感到心慌意乱,而那份心慌意乱又使他想起病榻上的先生。与他们一起踏上旅程前,甘泰圭一直为拜访先生的事情承受着心理上的矛盾。听那位部长的话,先生的健康说不定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应该在不太迟之前去看看他老人家才是吧?事实上,他之所以赞同把旅行的方向定为南面海边的原因之一,就是想一边旅行一边仔细想想,一旦心意已定,就一个人去拜访离那儿不远的先生的家。

当他快步追上时,朴性稿与姜圭真依然在聊着什么。甘泰圭为了缓和心中的紊乱而集中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样反而能整理心乱如麻的思绪。

“你的想法总是让我有粗俗的人为了踏上时代前沿而努力的感觉。当然各个时代的前沿与粗俗原来就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不过,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导致事态的轮廓变得模糊呢?”

“轮廓这个东西有时候确实应该模糊一点吧?只有那样,轮廓本身才要求清除模糊,最终变得更加清晰。况且,整体的轮廓并不是可以自明的。轮廓不仅把每一个视角与处境造就成不同的姿态,而且就存在于其中”。

“如果采取轮廓啊核心啊之类的模糊不清的立场,会不会犯争先恐后地对历史表示宽容,对自己也过于宽容的过失呢?”

“犯那种过于宽容过失的反而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常常抛弃整个现实,单单执迷于自己的现实。同样,对现实感到沮丧的人往往采取观鸟似的立场。这句话听起来可能不舒服,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争的事实?吃里扒外的那种正确性,究竟能保障什么呢?彼此面对面说的话应该始终具有前途或展望之类的东西吧?既然在其话语里已经反映了自己的立场,那么凭借正确性而不在乎展望之类,总有一天会受挫折。”

“一定要那么说的话,我的展望可以说是可视化日常的幻灭与失败。而且在那种意义上,我的语言与行动——借助最近常被使用的一句话——就是现实失败和受挫的过程本身。”

“可是在展望作用于我们之前,即使我们先失败而倒下,现实也并不能因此直立起来。不过,我们能不能离开这一切,成为像婴儿一样蠕动的生命呢?婴儿的蠕动就是展望本身,那里失败啊挫折啊之类不会有立足之地。”

甘泰圭没有夹进他们对话里的欲望,于是默默地走下了小丘。过后,当他们为了吃午饭围着浦口小饭馆门前的简易桌子坐下来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一对年轻男女隆隆驶了过来,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浓装艳抹的女人拿着小小的旅行包轻轻放到地上,向男子挥挥手后消失在路边的茶座中。沿着海边散落着的小村庄里,茶座与酒馆的小姐们会随时交替,这挪来挪去的过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当她们的面孔卖得差不多时,就离开某处到别的地方。似乎负责运送小姐的年青男子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手里拿着摘下来的头盔走进饭馆里面。

快到浦口尽头、离村庄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施工到半截被扔下的水泥建筑寒酸而凄凉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原本想做小商店或临时岗哨,但后来半途而废的样子,但是墙壁和天花板已成形,还安装了有玻璃窗的大门。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就那么扔着的。平平的屋顶上胡乱挂着洗完的衣服,周边还有简单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住着人,或许住着一家人。

饭馆的女主人拿着盛着辣汤的小锅过来,放在桌子上的菜碟中间,这时,那座水泥建筑的门被打开,两个小孩边喊着什么边跑了出来。孩子们的穿着虽然褴褛,但是看起来活泼而富有生机,踩着沙子奔跑的姿态看起来也蛮有劲儿。看到那副情景的女主人微微皱着眉头,用混合着可怜和不耐烦的表情喃喃自语着什么。据她的话,有一天晚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年龄相仿的三个孩子出现在浦口,说打算第二天早晨乘去前海岛屿的船,所以请求里长允许他们在那座什么都没有铺的水泥建筑里住一晚上。可是他们一连住了好几天,环游临近浦口与岛屿的船来回好多次了也没有乘,就窝在那里根本不打算离开。女主人以埋怨的口吻说,不知他们靠吃什么生活,活人的嘴里难道挂蜘蛛网不成?说完便走回饭馆里面。

当其他人不经意地拿起筷子时,张号角起身喃喃自语道:

“可是活着的松树上不常常挂满蜘蛛网吗?况且担心消化不良或闹肚子的生活才有多长时间啊?”

猜到他心情的甘泰圭也跟着起身,一起向着那座水泥建筑走去。张号角敲了敲门,里面

传来女人询问的声音。他低着头从半开着的门往里一看,铺着报纸、塑料、毛毯等的墙角躺着一个40岁左右的干瘦干瘦的男人,看到他们便支起上半身。他的旁边躺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妻子的女人,把锅放在窗台下的汽油炉上在煮着什么,十平米左右的室内充满了掺着香味的水蒸汽。甘泰圭一进屋,起身坐在那儿的男子便开始叨唠不得要领的话,大多是些遁辞。他的话不太好懂,大意是说,说好要来这里接他们到前海岛屿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雪上加霜的是,自己现在又肚子疼、腹泻,加上发烧,所以无法动弹,虽然买药吃了也不管用。

片刻后,他们扶着那男子出来准备送他去看病。张号角把他交给甘泰圭,自己向一辆刚好停在浦口的出租车走去。车里没有人,但司机倒没那么难找,无非是在醒酒汤店喝汤。当他和喝完最后一口汤的司机一起走出屋外时,眼前出现了刚刚见到过的年青男子,一边把屁股放在摩托车上,一边对自己与甘泰圭怒目而视。在那个男子看来,他们无非是托福好命可以轻闲地旅行,多管什么闲事?

张号角把患者扶到后座躺下,自己坐到他的头跟前,甘泰圭则坐到前面。当他们开始向最近的医院进发时,摩托车伴着巨响追过来,便很快超越他们消失在路尽头了。

张号角看着在树与树之间像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的大海。这里海中的岛屿不多,除了近处有一个大的岛屿外,视野里全是因蓝色的海水与阳光撞击而沸腾的地平线。但随着地平线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眼前逐渐浮现出隐含着无数故事的无数岛屿。不知不觉间他转换了陆地与大海的位置,坐在地平线上遥望着大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人生的多岛海。地平线上有数不清的由人形成的岛屿,这些随着地平线浮沉着的岛上,时而爆发出幸福的欢呼,时而传出吞咽痛苦的呻吟。现在他所置身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人生的多岛海所形成的地平线。

此时甘泰圭已下定决心去看望先生,但不是因为想接受部长的提案,只是因为这个旅程的尽头躺着先生而已;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忽视部长的提案,因为以现在来讲,把对他的提案的所有判断延缓到最后一刻才是最慎重的态度。汽车顺着摇曳的地平线滑行着,甘泰圭与张号角各自在心中回味着刚刚发生在朴性稿与姜圭真之间的有关展望的辩论。

从后面拽头发的力量轻松地使姜圭真仰翻在地。紧接着是军靴前头、后跟与靴底可着劲儿“砰砰”踢他身体的声音。每回他都像癫病发作一样翻滚着身体,摇晃着四肢,对痛感敏锐地做出反应。但是尽管身体就那样掉进地狱,他的精神却把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扔到一边,反而像轻飘飘地升向空中一样,进入了更加明净的状态中。

真是不可思议。他在不算宽的路上出乎意料地碰上了跑着步大声喊着难以听清楚的口号的示威队伍,还没来得及定下心来,便糊里糊涂地混进了他们之中,又被冲过来的镇暴队推来推去。当被突然向四面八方散去的人们推倒在地、手脚被乱踩的时候,甚至当防暴警察手里的警棍像暴雨一样砸在后背、肩膀上的时候,他只是被动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挨着,至多,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一样扑腾几下而已。终于在某一瞬间,他因无法忍受而反射性地显露出抵抗的意志。接下来,被更加激烈的暴力所包围的时候,他才感受到在棍棒和拳打脚踢中自己所处的窘态。在你推我搡的进退两难中,那一瞬间的轮廓一直僵直地凝固着。

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身体,植入疼痛方才回去的他们的拳脚和棍棒,感觉中比什么都坚硬;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坚硬,有时甚至会有虚弱之感。正是这些使疼痛先行,而后在他身上留下钢铁的感觉。从某一瞬间起,那种钢铁的感觉再不能让他感到疼痛。停留在那钝浊的感觉中,他突然意识到那结实的感觉在精神的明镜中被转换成了一句具有不寻常意义的话,但他只是用身体来感知那句话,或诉诸听觉,却没有办法对那句呜呜叫的话做出回答或哪怕是点头示意。当他枉然拥有明镜的精神的焦虑与束手无策的状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时,那个声音又单方面地提高了音量,再加快速度,加深音色,锐利地乱打在他的身上,最后,那句话或是那个声音干脆把他的身体当成了钟摆。

当持续的殴打终于使他的身体完全垮下来的时候,他们放开了他。当然他没有因此获得自由,而是先与其他人一起被整列在路边,然后被装上一辆正在待命的警车。又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坐在警察局铁桌子前的椅子上接受审问。与审问者的对话没进行多久,他便明白了自己是精神病患者,审问者是精神科医生,而他现在是被监禁到了精神病院。医生问他的问题没有什么复杂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想鉴定他的政治精神状态,从而获得适合于他的住院期限和病房的种类。因此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摇摇晃晃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条理。与他相比,医生对医学是这个世界最科学、最合理的视角这一事实坚信不疑,并想把这一观点通过看不见的注射器注入到他的大脑中。注射器的刺痛感让他吃了一惊,每回医生低头在诊断书上写着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伸长脖子瞟一瞟写在白纸上黑线之间的字句。

疯颠颠的话。不想刚才被殴打时听到的那些话,这时被慢慢卸到了桌子上: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起初在自己不清楚的事实面前通常会保持松软的状态。但是当与那或未知的、或陌生的、或别扭的东西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逐渐形成关系的时候,我们便会在这一过程中分别确定自己的桥头堡,而后便试图用那桥头堡的视角判断一切,在其中慢慢抛开那份松软而逐渐变硬,直到非常坚硬。而后又用其坚硬砸掉原来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方以这样的方式一点一点退到后面的话,另一方则无限制地推进去。我不得不在其中发现人类精神的不洁之处,或是单方面不可逆关系的不纯正。从松软到变硬的过程越短,消耗的时间越少,则其暴力性便越大,而且会施以无可奈何的痛感,甚至还有一下子便形成这种变化的情况。现在我所承受的暴力可以成为其代表性的例子,但与此同时,绝不能忘记人的松软随时会慢慢变硬的事实。”

当他以通篇非敬语的方式结束这段话时,他能意识到医生已判定自己完全是一个疯子。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位堪称前辈的所谓运动圈评论者,有一次耐不过情绪上的荒漠,用充分自嘲的口气对人们说过的话:

“不过难道不会有我自己闯出的谬误和啼笑皆非的过失吗?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从多重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并决心不再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后悔,自那以后,是否有过因手里拿着的那把判断之刀过于锋利而把一切都交给刀刃,胡切一气的情况呢?立场的迫切感使我变得坚硬,我是不是又因那份坚硬而在不知不觉间给别人,甚至给自己也带来伤口呢?往往执迷于人生抽象结构的人们更容易犯这类错误,干脆用身体贴紧挨着人生的人们是否离那种过失更远呢?”

当时姜圭真无话可说,但现在的他与当初不一样,似乎能对那位前辈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与此相反,只想以松软与柔韧的方式消极地判断世界,是否已经超越了明哲保身的、懦弱的层次呢?能指望以那份松软吞噬一切的阴险和贪婪吗?所以,最终是否应该不懈努力地拥有坚硬的松软与松软的坚硬呢?”

坐在他对面的医生终于结束了诊断书的书写,改开处方。当他再次瞟着医生写的内容并随口说了几句什么时,医生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大发雷霆:

“你想说的要旨到底是什么?!”

姜圭真脸上浮现出白痴一样的微笑,用刚刚连比带划地谈论过松软与坚硬的那张嘴回答道:

“要旨是什么是吗?若是牙缝里塞了什么东西,要旨是牙签还会是问题吗?在别说没有可用牙齿嚼的,连嘴里的牙齿都要拔走的时局里,唱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旨歌啊?”

早晨起来时朴性稿感到身上不知是哪里起了不寻常的变化。这“哪里”分明是有偏角的地方。特别是从前几天开始,后脖颈和肩膀上肆虐的神经痛更加严重了。

但是他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部位出了怎样的故障。为了缓冲心中的不安,他转了转脖颈,结果锐利的疼痛令他失声尖叫起来。他吃力地稳住脖子想要再次开口时,突然意识到不祥预感的真相:嘴无法关严。更准确地说是上下嘴唇吻合不到一起!所幸面部没有痛感,但这一事实让他更加感到不安,他慌忙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嘴一看就明显地往右歪斜。他把嘴唇聚到一起试着吹了声口哨,结果倾斜的嘴唇在一侧形成了长长的缝隙,吹出来的只是无力的风声。他大感意外而茫然不知所措,但又能做什么呢?片刻之后,他倒了杯水想喝下去静一静心,结果,水还没到达食道便顺着裂开着的嘴缝流了出来,弄湿了上衣前襟。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凉意,深切地感觉到往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将要体验的不便。

前几天,朴性稿在和同事们喝酒时曾与一个晚辈朋友展开激烈的辩论。

当时他已喝醉了,而同样喝醉了的晚辈没事找事地抓住他的话柄后,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便用兴奋的语气开始和他吵了起来。两个人为了把自己的主张强制性地灌输到对方的脑子里而大声吼叫,甚至暴露出难看的表情和过份的动作。那位晚辈平时不见得倔强,那天可能是喝多了,显得格外不迁就。面对晚辈这样的态度,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于是被激发起非赢不可的战斗意志并沉浸其中。好一段时间他们丝毫不顾及周边的情况,甚至连自己也忘到了九宵云外,只热衷于已越过辩论的争论,以至最终都远离了最初的话题,光针对彼此的态度本身展开冲突。

“人们有时哪怕是有意识地也要让自己用不同的视角去看世界,但是你好像根本不具备。如此说话的朴前辈,您的口吻也太过于高压化了吧。说话的风格能赤裸裸地显露出所思所想,您不会连这一事实也不认可吗?啧啧,这么看来这位朋友不是不能用不一样的视角来看,而是根本就不打算这样看。那么您不会不清楚,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前辈自己吧?不要只是躺着吐唾沫,要有不一样的视角是不错,但也得是正确的视角吧?”

朴性稿正要再次回应对方的攻击性提问,坐在他身旁的朋友抓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先停一停看看周围,大家都被你们两个人的嗓门吓着了,都看着这儿呢。”

他惊讶地环顾四周。果然,一张张与其说是没有表情,不如说是努力不显露出感情的脸,正从别的桌子上转向这边。他被无数条视线一下子抓获而动弹不了,刹那间感到喘不过气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当他被过份压迫自己的羞愧弄得不知所措时,与他争论的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他人的视线,但是他仍然没有抛开对自己思绪的执迷,压低了声音还想争论下去

。但是朴性稿已经听不见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他被自己想来都有些过分的庞大的愧疚感所俘获,几乎到了窒息的程度。

说话的时候,有些人会仅仅因为自己正在说的那些话而不知不觉中变得夸张,而有些人却在为那句话是否应该被自己说出口而小心翼翼。不仅如此,有些人在说话之前总要狠狠地、或程度不一地吸口气,而有些人则一刻不停老说,似乎在说话的过程中根本用不着吸呼。那么,刚才朴性稿自己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呼哧着肺,打算用几句话来实现自己的意志呢?

那天过后,他每天晚上都要做正与谁激烈争论的恶梦。他曾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卷进根本用不着的争吵之中,因此那些梦是可置疑的恶梦。结果有一天他的嘴突然歪了,不知是否与那几天他所经历的心理上的折磨有医学上的关联?那歪斜的嘴一时似乎没有回到原位的迹像。可是他又不能回避喝酒的场合,不能不用那暂时成了残疾的嘴说点什么。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天。最终他不得不去看韩医,以肯定自己是患者,从而接受休息的必要性。

眼睛、鼻子和嘴在小脸上紧凑在一起的韩医师,轻松地诊断说他的病是由于平时着了凉,加上神经性过劳与严重的神经痛并发的缘故。不出所料,韩医生要求他整整一个月去医院做针灸,一天吃三回药。他接受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治疗。韩医师每次都在他的人中、嘴唇周边与太阳穴等地方扎很多针,伴随着没完没了地叨唠。他每次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并感知着那些针随着自己压抑的呼吸上下微微颤动,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样子。有一天医师从他的脸上拔出那些针,一边用棉花擦着针眼上的血滴,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压低声音边喃喃说道:哪儿都一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会明白那里的状况,因此他对韩医师们之间的腐败也了如指掌。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些事情公开给普通老百姓,如果先生您是写作的,那都是些有用的素材,等等。

这时医生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他的疯言疯语,举起拳头用力砸着桌子,神经质地吼叫着。姜圭真被他凶巴巴的气势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暗自决定不再说疯

朴性稿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出自己偶尔也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最终还是默默微笑着起身,而后问了问一周来包括药费的治疗金额。医师浮现出无趣的表情,抬起眼神想了片刻,便垂下头微微点着对站在一边的护士说了具体数字。他始终做那样的动作,似乎已成了习惯,其中巧妙地包含着自己是正直的人,会不管以什么方式对您给予照顾,所以不会收太多钱的暗示。他也对医师浮现出谢谢关照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同样是充分习惯化了的。他在收费窗口把线付给护士,和往常一样没有拿到任何票据便走出门外。自那以后他只在家里休息吃药,一个多月后他的嘴才理所当然地回复到原位。

后来他曾再次遇到那个晚辈。对方用疑惑的表情望着一副病容的他,他则淡淡地说道:

“我和你说话,有时会有唐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感觉。因为现在已没有多少热火朝天地聊那些话题打发时间的人们。当时我不仅为了分辨我们之中谁是唐吉诃德谁是风车而想与你展开辩论,甚至真的会有那种疑惑:

“那时我自然会紧张万分。因为我有以这样的方式在靠近核心的感觉。就像嘴歪了而省悟到说话的痛苦一样,因你的话而恨你的我,现在又爱上你了。”

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姜圭真的身边。尽管她不是以此为生,但反正是卖身的女人,因此也可以叫妓女。可是什么叫妓女?谁可以接过那句话去称呼另外一个人呢?妓女这个词过于物质化。和这个深夜里所有其他人一样安祥地呼吸着、睡着的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被称为妓女呢?仅仅因为她收了钱吗?如果因此说资本主义本身就有卖春的属性,是否过于牵强呢?如果不牵强,那么干脆应该说我们大家都是妓女吧?

在炎热的夏季里,种种艺术门类,包括电影或戏剧、音乐和美术、小说甚至是诗,都被那份暑气所追赶、所动员。尽管有些牵强,但人间艺术如果可以被比喻成灵魂的蝴蝶的话,那么夏日炎炎时的蝴蝶虽然是蝴蝶,却沦为不能做梦的蝴蝶,而人们会乐于把那种蝴蝶比喻为妓女——反正妓女是所有不洁的东西的比喻对象。但是真的存在被称为卖春妇的那一类人吗?那是否是人类以人类的名义向人类脸上吐唾沫呢?

现在她在从窗户中透进来的朦胧的灯光里显露出脸的轮廓,居然睡得如此香甜。可是什么使她居然睡得如此香甜?怎么可以乱用这样的口吻呢?那么如此说来的姜圭真本身,是不是比谁都把她当成妓女呢?

姜圭真望着她在薄明中朦朦胧胧的脸,一边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边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位老喜剧演员。那位老演员一直模仿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转变的有名的政治家,结果突然遇到在政治急变期中登场的独裁者。那个独裁者利用因突如其来的社会变化而政局出现混乱的机会,动员暴力掌握了政权。在短暂的混乱时期,那个老演员似乎已经预感到那个独裁者会随之现身一样,演绎了在截然不同的状况中暴露出独裁者属性的所谓政治讽刺一人剧。但是他的讽刺剧采用的是相当露骨的语言,不堪用广播媒体公开给一般人,因此他的演出以少数

人为对象。他本来就有出色的歌技,偶而也在剧场式的夜总会出演节目,这时开始不仅唱歌,还顺带出演讽刺剧。这些剧通过人们的嘴和耳朵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扬名全国。同时也有传言说他一直在为某一在野人士提供巨额的政治资金,总有一天会转而投身政治活动。

他通常以一个走到人生尽头的,或最终被剥夺政治权利的末年独裁者的姿态出现在舞台。他总是牵着一条小狗,时而对那只狗说些什么根本不通的话,时而踢那只小狗的肚子,时而趴在它前面哀求着什么。然后常常加这么一句话:因为受到一些人们盲目推崇而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独裁者,与因满足了所有欲求而变得没教养的小孩、或小狗崽子没什么两样!除此之外。有一次他还装扮成浓装艳抹的女子,以像电视上那种夸大宣传商品质量的可疑方式,宣传演绎一个独裁者的政治与人生观。他在那出剧的结尾处用力甩掉假发,这样喃喃自语着结束表演:政治代言人真的是发挥拉出政治粪便的肛门作用的存在。每天都要接别人的粪便。这是多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行为,简直是在杀身成仁啊!

姜圭真一次经过汉城时曾有机会与朋友们一起看过一场他的戏。看完后他觉得,在那一时期演这种剧的老演员的勇气,在让人感到虚伪的同时,似乎又摆脱不了存在商业目的的感觉,不过透过他还是能深切地感受到世界真的变了很多。当时他有一种想法,就是无法获得国民信赖的政府的政治工作,与妓女在电视上公开宣传自己没什么两样。可是当这种想法浮现脑海时,又莫名其妙地因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对那些被叫做妓女的女人感到过意不去。那种过意不去随即变成了愧疚感,于是他收回了这一比喻。结果有点不可思议:失去比喻对象的政府空虚地升上天空分解掉了。

老演员演绎独裁者时,为了逗乐观众而稍显有失分寸;常常说一些令人们同时感到荒唐和错综复杂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独裁者谁都能做啊?做得了才做。”

当然那句话是独裁者在用荒唐的理由替自己辩护,老演员显然是有意要通过这句话引起观众们的奚落。但是其中有越来越暗淡的政治现实的恐怖的磷片,尖锐地闪着光,而坐在那里的观众中没有谁看破这一点。可是碰巧说完那句话以后,那个剧场就没有任何解释地被砍掉了,人们当然也无法再看到那个老演员的面孔。与此同时,如同泥泞小道一样的政局,因动员力量的一方单方面地践踏而终究被扔到坚硬而压迫性的柏油路上。好一段时间过后,老演员才偶而以配角身份出现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中。但是人们能明白,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面孔,他的面孔已经死了;同时人们又深深意识到一个事实:被抢走面孔的是他们大家。他们并非是在看被抢走面孔的谁,而是忘却面孔的自己在望着变灰变死的其他人的面孔。

处于不得不卖身境况中的女人们常常被掠夺自己的面孔。所有人都拥有着时时刻刻变化着的面孔。

在像性行为这样特别的行为瞬间,人们当然会呈现完全不一样的,甚至是崭新的面孔。可是适应拿钱上床,有时毫无表情地躺在那里、有时虚伪地呈兴奋状的的男女们,已经忘却了自己最隐密而真诚的脸。那么他们入睡时的脸应该接近原来的脸吧?望着那样的脸,居然有一种“不错嘛,还轻打着呼噜”“睡得可真香啊”之类的想法是多么不像话啊。不仅如此,人所拥有的浅显的价值观念会双重、三重地拷问人,甚至会置人于死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妓女们,她们因为物质价值与道德价值而同时蒙受内伤与外伤。

最终我们以妓女的名义抢走她们的面孔,甚至会置她们于精神上的死亡,那么我们又将会以什么样的名义剥夺我们自己的面孔,并主动地走进精神死亡中呢?那种名义在我们周围真是数不胜数。

姜圭真起身久久地望着仍然沉睡着的她的脸。

业中,却意想不到地发现资料非常贫乏,可提供证词或写文章的人并不多。刚好前几天身边的人们说到,前些日子某大学教授曾以一篇关于无政府主义的论文获得学位,现在他正为了在上办公室之前去他家拜访忙碌着。那位教授想必拥有很多那方面的资料,因此甘泰圭想和他见面,咨询有关编辑的方向设定,并商讨与发表相关的具体问题。当然,如果拜访成功的话,也不是没有动员他执笔的意向。前一天他们在电话里讨论了一下见面场所,最终一致认为,相比热闹的办公室或繁杂的酒馆,教授住宅的书房应该更为理想。

到了教授家,一位少年刚好在院子里,看上去像是教授儿子。少年领他进到客厅旁边的房间,他刚要从打开的门进屋,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坐在方桌前的教授身边围着四名年轻男女,甘泰圭根本没想到这么早的时间就会有客人来访问他。教授看到他,便起身把他拉到屋里握了握手,而后一边问候一边请他入坐。但是甘泰圭直到教授入座后还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因为轻微的慌张仍没有完全消失。

教授抬头看着他,一边比划一边叫他快坐,而坐着的人又紧凑了一下椅子,以便给他腾出更宽敞的地方。这么一来他无意中跪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这一举动,教授在一瞬间浮现出疑惑的表情,那些似乎是他学生的人们也各自用稍带疑惑的神情望着他。甘泰圭因这未曾预料的反应再次陷入迷糊中,半晌之后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姿势令他们感到纳闷,于是更感到慌张。他年岁也不小了,怎么一进屋便在并不比他年老多少的教授面前下跪呢?一意识到那个事实,他突然感到脸红脖子粗。其实他跪坐是为了拿出牛仔裤前兜里的烟盒与打火机,因此还没来得及把屁股放在脚后跟上,便用手掏着前兜;可在别人看来他是在跪着,那个事实已经无法挽回了。

想到这里,尽管是无意识的,但他还是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伤自尊。略感吃惊的教授说舒服地坐吧,这句话在把他推向进退两难的境地的同时,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更大的伤害。他绝对不是下跪,他早已发誓再不在别人面前下跪。因此尽管教授年龄长他十来岁,但下跪真的不应该是他的所作所为。他难以控制尴尬的情绪,便加快了手的动作;可是他越着急,烟盒越是躲到裤兜的一隅,一再地逃开他手指。当他好不容易拿出来时,却又被不管怎么样都要找回一点支离破碎的自尊心的动机所驱使,鲁莽地、不由自主地把烟盒和打火机几乎像扔一样掉在了桌子上。比预料的要大得多的声音吓了甘泰圭一跳,羞愧之余,不得不再一次咀嚼苦涩的狼狈感。

教授默默地盯了半晌扔在那儿的烟盒与打火机,直到甘泰圭坐下才回过神来一样抬头环顾了一下周围,而后对先来的那些人说,今天就这样吧,下次不如边喝酒边谈。人们顺从地起身,教授为了送他们走出房间后,甘泰圭心境紊乱地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再次沉浸在对病榻上的先生的思念中。

在与张号角等人的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让他们先回汉城,自己一个人去了先生的家。当他跟在师母身后走进房间时,碰巧,先生面前也是围着五六位访客。先生抬高了枕头半坐半躺地斜靠着,认出是他,便做出叫他快过来的手势。他穿过人群给先生行了礼,而后请先生继续,便退到床尾处坐下。可是片刻之后一看,盘着腿坐着的只有他,比他大很多的访客毫无例外地都跪坐在那里。他感到有几个人瞟着他,同时心里感到些许的矛盾,但是他丝毫不想改变姿势。

这时,先生接着前面的话,仿佛下结论一样说道:

“仅仅以这个理由,谁能反驳军事力量的竞争就是战争本身这个事实呢?因此在当今时代,不管是大规模战争还是局部战争,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被数字化了而感到庆幸。人类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最大的赌博,一次失误就足以导致赌博本身的完全终结。每次都把拥有的一切用来下赌注的赌鬼一时赢了钱,能说那些钱都是那个赌鬼的吗?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说完以后,屋里一阵沉默。后来不知是谁又重新接上了话题,随后便超越时空游离开去。其中有些人对先生青年时代的英雄故事表示夸张的关心,又有些人为先生在有生之年执笔自传类书出版的计划,真实而具体地张罗着什么,尽管没怎么诱发出先生的反应。当那些话结束之际,先生这样回答道:

“或许那些也有意义吧。但是我既不是政治家又不是斗士,更不是理论家,能有什么话可说?如果我是轰轰烈烈走过人生的肉体派女演员的话,也许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写一本漂亮的自传。”

老人家布满皱纹的嘴里蹦出不像是老人会说的词句时,人们笑出声来,甘泰圭看到提出自传话题的人自己也摸着额头咧嘴笑着。

过了一会儿,当那些人散去之后,他挪到先生跟前坐下。他又想了想要不要跪坐在那儿,但是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很清楚先生从20岁开始就对本国的敬语体系之类不满,那个体系与习惯性的伦理意识相结合,经常会引起负面作用,从而压迫个人的自由,妨碍年轻人显现个性与能力。这一直是先生的观点,因此他对不能从打心底里予以尊重的人经常故意说出违背一般语法的话,为此所遭遇的苦难也可想而知。与此相反,不管年轻多少,只要有值得尊敬的地方,他就心甘情愿地使用敬语,因此成为人们笑柄的情况也为数不少。说话尚且如此,向他人低头和跪膝而坐等等仪礼上的行为,就更不用说了。

甘泰圭之所以在先生面前盘膝而坐也是有充分原委的。借先生爱用的表现手法来讲,他在自己尊重的先生面前,始终预备好以跪膝而坐表述自己的敬意。真正的师徒之间要彼此心存敬意,但不一定要跪膝而坐;与其那样感到不便与别扭,不如彼此都舒服地坐着。这就是集严厉与和蔼于一身的先生的想法。他有以后在谁面前都不下跪的想法也是自听到先生这番话开始的。

久违的两个人互相问候之后,甘泰圭微笑着说道:

“说一句冒昧的玩笑话也不要紧吧?以前是先生几乎不在家,所以难得在家一见;而现在先生这样躺着,随时都可以见到您,我倒是感到很方便啊。”

听完他的话先生微笑了一下,而后长长叹息道:

“如今我也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存有凄凉感了,心存希望地活着的年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似乎能明白早早地沉浸在某种生活方式或理念中的人们,不愿挣脱出来,就那么过一辈子的理由。他们比我先尝到了这种凄凉。我之所以没有勇气写自传,可能也是缘于这种心情吧。”而后先生又说道:

“现在我心里的余韵,比什么都强烈的余韵,是做饭的香味。清晨在满是卵石的河边或闷热的山沟丛莽中,傍晚时分在窝棚狭窄的厨房里,当挂上大锅、点上小树枝,那便是浓郁的香味飘升的时候……终于摆脱被赶来赶去的生活,好歹能吃饭的时候,我一次都没忘记那种香味;可是自从上回倒下以后,那饭香的记忆也变得恍恍惚惚,有时甚至要努力一整天,才能唤想起朦胧的记忆,但是稍一不留神便即刻消失掉。我最近更感头脑混沌手脚不灵了。”

先生停下来稍作歇息时甘泰圭插言道,“理念上比谁都自由的人在日常中会比谁都全面,与此相反的情况也是可能的。初中毕业升入高中后不久,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拜访初中三年的恩师。那位恩师为了小小的事情也会挥舞棍棒,简直像打狗一样撵我们,即使那样,因他是班主任,因此好歹有些情义。他对我们实在是过于恐怖和厉害,至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可是我们访问他家时,恩师的表现却与在学校时截然不同。当时他上小学的两个儿子屋里屋外到处乱跑,弄得我们都缓不过神来。那两个家伙甚至爬上喝着茶的恩师肩膀上拽他的头发。让人感到太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恩师平时为一件琐碎的事情会对我们发脾气、毫不留情地施以拳脚,甚至用棍棒殴打我们,现在却只是一味哈哈笑着,浮现出一副‘这样的儿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的表情,让我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些许狼狈的感觉。当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只好中途冲出那个家,过后连自己也难以相信。尽管如此,当时我感到的确实是恶心。每回想起,我都会对好歹被从那个学校放出来了的事实有一种多余的放心感。”

先生消瘦而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悔恨的表情,接口说道:

“当然最近的教育与其说是为了学习尊重他人的方法,不如说是学习如何为有效地防御自己和攻击他人。”

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我们立足于通过教育所学的自由主义思考方式,有着把所有人当成一种砂粒式的个别存在的倾向,因此有,‘社会是否需要可以盛那些沙粒的容器’这种矛盾的想法。因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容器对盛在里面的东西而言,只能作用于整体。”

最后先生对他说了这样的嘱咐之言: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注意不让自己情绪上过于郁闷或消沉。反反复复的纷杂思绪不仅掌握人的心情,还会掌握人的理性。时代的暗淡在大部分情况下会对判断的标准带来深刻的影响,从而使人们更加黯然。可是那样下去,连人们个性与喜好也会被戴上臂章,而那个臂章会随即成为自缚之绳,不仅失去自发性,而且做不了任何创造性和生产性的事情。因此虽然不能过于乐观,但也不能过于悲观。我能对你说的也就这些了。”

聆听完这席话,他出了先生家的门。去汉城的路上他想不管老师愿不愿意,应该哪怕是断片式地记录下他说过的话,但那不会是部长所希望的形式。他之所以想设计有关无政府主义的特辑,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送完学生回来的教授手里拿着咖啡杯和放着烟灰缸的茶盘。甘泰圭默默地打开包,一边把里面的东西拿到桌子上,一边在脑海里整理教授写的论文内容。教授虽然写到无政府主义所志向的价值过于多样化,因此在现实中往往以失败告终,但是甘泰圭反而想问,是否因为那价值多样性与由此导致的失败,才使无政府主义横跨在人类几乎所有精神行为的那一侧呢?

他们在院子里敞开一侧的塑料篷里围坐着喝酒。环顾四周,全是农田、山坡和野山,农田周围有很多粗粗细细的刺槐树,格外引人注目。迎来母亲七十寿辰的姜圭真在照应宴席,端着盘子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朴性稿晚到了一会,甘泰圭与张号角不顾其他人的挽留,合席到平时摆放耕耘机的塑料篷里喝酒。据说为了这一天,姜圭真的母亲很久以前就亲自酿下了特制的农酒。果然不愧为拒绝都市生活、坚持要在乡村生活的老人家的手艺,很是美味可口。

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根本没有放下的机会。大家围成圆圈,尽管预感到过不多久就都会喝醉,但都不但不担心,反而为那份预感而心情澎湃。透过塑料布射过来的阳光虽然足够热,但是从到处裂开的缝隙刮进来的风却凉嗖嗖的。进到肚子里的酒尽管度数很高,但仍然温和地被身体吸收,把他们的双颊染得绯红。寒风拂过脸颊,他们的脸又青又红,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是不顾寒冷的天气,热衷于玩耍的天真的孩子们。

朴性稿尽量想让醉意晚点到达,频频拿起筷子夹菜。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晚上独自一人喝酒的习惯;相比喝酒,那个习惯本身更让他上瘾。理所当然地,独自一人喝酒相比几个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地喝,对胃壁的损伤更严重,宿醉的程度也更加厉害。但更为深刻的是,一个人自斟自饮的时候,无法伸向外面的思绪的触角还会枉然地啃咬着他的自我意识。

一次他独自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拿出纸笔给一个朋友写了封信,第二天早晨看都没看就投进了邮箱。他在信里这样写道:

“虚无主义那轻如鸿毛的重量犹如千万斤一样压迫着我。我走过的这不长不短的岁月历程中,对我而言,最直接、最现实而具体的是到处漫延着的虚无感。前些日子在某一本杂志里读到,说是呐呐呢蜂(Ammophilainfesa)的幼虫是吃着其他幼虫的身体成长的,可是本能地以绝对不会夺去其生命的方式。我身体里的虚无主义就像那个呐呐呢蜂的幼虫一样,说不定一方面巧妙地让我保持活着的状态,另一方面又吃着我的肉呢。因为我至今无数次被啃咬过,但依然没有达到死亡。可是,让我无法到达死亡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还健在的老母亲和我的家人吗?应该不是吧。那么,或许真的是虚无主义才是让我活下去的动力。这么看来,人生是多么坎坷而寒酸啊。不过,也就因为是这样,人生才有那么多真挚的美丽。可是那种美丽并不属于我。我的这些话应该以独白结束,可是独白难道是一个人的事吗?在大部分情况下,独白是给正常人的精神下毒,带来害与恶。然而事实上,我的话大部分都只不过是独白。夜已深的现在,我就这样吸毒一样独自一人在独白。”

当晚他又喝上了高度酒。在倒酒的一瞬间,朴性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给朋友写那样的信,与用那样的字句对那位朋友发布一份绝交宣言没什么两样。根本不给朋友说话的机会,犹如喷毒一样单方面吐出去的话,能不说是绝交宣言吗?

幸亏那封信的当事人姜圭真没有给他回信,而是把他和张号角、甘泰圭一起叫到这个场合。母亲的七十大寿在他们之间不过是借口而已,因此他被朋友温暖的关怀所感动,无法拒绝递给自己的酒杯。况且在这样的场合里不管是旁边的人,还是擦身而过的人,谁递过来一杯酒都好:为没人看一眼你,再瞟一眼你而感到好;为就这样喝醉倒下入睡,明天想不起今天而感到好;为即使第二天再没醒来,连自己也记不住那个结束、那份死亡,而那个结束至少对当事者而言不是结束而感到好;为不管喝酒的理由是什么,第二天感受到的头痛和腹痛却完全一样而感到好;为人生的虚无感是否会接受那份痛苦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互不相识的几个人一起把酒临风,却又闭口不言的慎重性而感到好;为上了年纪的某一时刻开始,一想到好酒眼前就像浮现出可口的食物,再次感受到嘴里沉积的口水而感到好;为由于酒精度数、空腹与否、酒量大小等物质条件的不同而导致人在生理上的绝定性差异,突然意识到这个新奇事实而感到好;为平时与酒有关的、各自被细分到几乎是晦涩的程度的所有东西,片刻之后以酒的名义崩溃掉而感到不可言喻地好。

浅浅地想时感觉酒是攻击性的,但又是极其自害而自虐性的。酒仿佛会给人们能抵抗现实的力量,但,只要那个瞬间一过,连原来存在着的最小限度的力量也会泯灭掉,然而有些人正因为那个力量的泯灭而得救。他们因无法忘记自己被牵着缰绳拽向深渊,而始终被对人生汽化的忧虑抓着脖颈,那时酒会消解他们忧虑的核心。酒把人生的汽化性压缩到每一瞬间,并一目了然地展现给人们,使他们得以扩散自己。简单地说,酒,因此好。

朴性稿在从乡村驶向汉城的市郊巴士快到终点时才从睡梦中醒来。把一块凉了的葱油饼夹进嘴里以后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片刻之后,他恍恍惚惚地记起姜圭真曾挽留醉意朦胧的自己,劝他就在那儿睡觉。当时,他明明是和张号角、甘泰圭一起出了门,但后来是在哪儿和他们分开,却根本想不起来了。回头看看自己,嘴唇干燥、脑子里乱轰轰地歪斜在座位上,衣服上有农酒与食物的斑斑污渍,下车时明明拿着的包也不知去向。

他吃力地支撑着身体穿过候车厅,坐出租车回到家。而后把一杯清水放在旁边,坐在书桌前,振作起犹如开盖的啤酒瓶一样的精神,开始给姜圭真写信。

“爱喝酒的我现在一边想着酒瓶这个物体,一边给你写这封信。事实上可以说,所有人都在身体与精神的某处带着一种像盖子一样的东西。假如可以这么说,那么人可以进一步比喻为玻璃瓶,那个盖子就是瓶盖。对人来说,那个盖子就像灵魂与肉体的盖子。因此绝不能被打开。有那个瓶盖天生就没关严的人,也有盖得过于严实的人。根据情况,那个瓶盖要不被轻微冲击一下就会松动,要不在一般的冲击下纹丝不动,这两种情况都会威胁那个人的存在本身。盖子的开闭程度经常左右着人的健康程度,甚至瓶盖一下子被拔掉或不知不觉间弹出去,把原本被严严实实地封着的那个人的一切,连自己都来不及控制地像污水一样倒出来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当然盖子可以重新盖上,却已为时过晚。

“自从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盖子的存在以后,我就经常屏着或调整着呼吸注视那个盖子。但是只要我一不留神,悬浮在我内部的所有破坏性、冲动型的力量便会哐当当左右冲突着聚到那个盖子的底部,为了冲出外面而挣扎。每当那时,我便捂着盖子用力往下摁,为了不让它飞掉而拼命努力。可是理所当然地,我不可能一直那样摁着。

“今天晚上,下了巴士回家的路上,当我再一次捂着我自己的盖子与自己战斗时,突然

产生了干脆让那个盖子完全敞开的欲望。当时我不经意地环顾周围,发现有什么正紧紧包围着我在空中悬浮游荡,模模糊糊弄不清其真面目;它因找不到可以渗透的地方而忽左忽右,最终缓慢地汇聚到我的瓶盖上面。原来是我的内在越来越像外在,或者说它们里应外合地一起冲垮了它们之间的界限,而那一瞬间我终于可以打开那个盖子了。它比我想象的更轻松地被拧开掉到地上。事情既然到了这个程度,我也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了。是的,我现在是被拔掉了盖子的存在。也许那个盖子又会生出来再次堵住我,但我会再次心甘情愿地拔出那个盖子。因此每当我内在中的泡沫滚滚翻涌时,我将会如何折磨以你为首的身边人呢?如果上回的信给了你绝交宣言的印象,那么现在我想紧接着那封信恳切地对你说的话就是这些。”

在分离这一侧与那一侧世界的墙壁上,寻找着的人眼里总是能看得到窟窿。在一定的距离上,那只是根本无法猜测到后面世界的一个圆圆穿过去的窟窿而已;但是当你凑近,把眼睛紧挨着那个窟窿时,就成了可以一目了然那边世界的窗口。按照人们的心境,甚至可以说是迈向另外一个世界的敞开的入口。

无论何时何地,人们发现有窟隆时总想把眼睛凑近去看看。当然,那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已。好奇心这个东西,只有在本身不会连累到那边的对象,或那一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才能持续。如果一瞥之下彼此之间哪怕琐碎地产生了视觉上的缠绕,那边怀疑这边,则好奇心就会冰凉地冻在那里,或瞬间沸腾蒸发,变得无影无踪。因此很多人,不,大部分人,除了特殊的情况以外,只对生疏的窟窿感兴趣。当透过那个窟窿哪怕是以错误的方式偷窥到那边的世界后,往往就再也不会有更多的关心,甚至完全失去兴趣。

朴性稿边胡乱翻着书,边陷入自身的思绪之中。过一会儿他把书推到桌子一侧,点着一根烟,开始整理思绪:

无政府主义在围绕着我们的墙壁上到处留下了窟窿,但是那些窟窿并不是可以被不经意的视线随便发现的。

在现今时代,在很多情况下,它是一个窟窿的同时又自我排斥作为一个窟窿,以至想成为一个世界。那是因为其表面散发着灼热而强烈的光,而大多数的人们对强烈的光因有痛苦的记忆故敬而远之。作为我们人生的空隙,并且是重要的空隙,它就这样被闲置着。无政府主义通过那个窟窿犹如预言一样,不断对我们窃窃私语幸福的福音,不过,这种窃窃私语经常会作为擦身而过的不吉利的谶语,而使人们的耳边掠过一阵凉意。

张号角几乎是反射性地接过不知是谁的手递给他的一张印刷品,并在眼前展开。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像刚刚地意识到一样,浮现出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入睡,家里、单位,餐厅和酒馆,甚至在路上,印有各种信息的的纸张在眼前乱舞的情景。报纸和杂志就不必说了,像各自的立场一样多的政治声明书、各种活动介绍、商品广告和甩卖广告、耸恿人们利用私债的高利贷主名片、新开张或酒费打折的夜总会的宣传品……,不计其数的文字和图片的纸团纸片儿。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干脆把它们——尽管有些勉强——统称为印刷品或小册子。不知从何时起,“印刷品”这个词语历史性地有了一种不纯的感觉,就因为这一点,他把这个时代命名为“印刷品的时代。”

在张号角眼里,因数量过多又过于露骨,反而只能说是真相不明的种种印刷品,在当今时代是信息社会的名份下,塞满天下所有缝隙之余还溢到外面兴风作浪,散布各种流言蜚语与不真实的传闻,把无论是街道建筑、还是住房,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疯狂覆盖掉。在他看来,人类社会所有精神性和文化性的存在,都与那大风一起沦为了印刷品。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拒绝穿着褴褛的少男少女或中年妇女,在街头或室内踌躇地走过来,单方面递上的那些印刷品,一个不拉地接过来才离开。那些东西必须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尽可能快地消耗掉,才不会堆在某一角落像垃圾一样腐烂发臭,而且只有那样,那些小孩和妇女才能更早地拍拍手回家,擦擦脚入睡。这么看来,印刷品尽管是在剥削廉价劳动力,但在这个不轻易给孩子或女人劳动机会的冷酷的社会里,却也以某种方式让他们挣点零线,这就是印刷品所具有的最少限度的美德。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他的衣兜与包里总是装满了杂七杂八的印刷品。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对地铁长椅上堆着的,或上下通道里被满是皱纹的手拿着的,或被塞在门缝与车窗里的那些印刷品视而不见。他还随时拿出那些东西认真阅读。

许多印刷品提供了这个时代正发生世界性变化的证据。比如其中的一张写到了最近东欧某国被赶下台的独裁者及其同僚,他们被剥夺了财产与名誉,在软禁的状态中等待司法处理。同时被软禁的还有他们的前任。在他们的猎场别墅中发现了大量奢侈品,估计是贪污国民的税金所得,预计将会进行追踪调查;两名党的地方领导人因无法承受要求他们辞退的改革派同僚的压力而自杀;保加利亚的吉夫克夫在国家统制下的舆论中,一直作为人民和时代的儿子而被偶像化,现在却成为谩骂与轻蔑的对象,索菲亚市民主张应该把他递交法庭。

另外一张印刷品的左上角贴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非洲一个落后国家的飞机场里林立着最新型的进口战斗机,前面是最近靠发动政变上台的新总统,一身戎装挺着肩站立着。张号角看着那张照片,脑海中诸如移植的政治文化,或是移植的暴力文化等话语,像黑白电影下端的字幕一样缓缓移过。

又一张印刷品中说道,尽管不是全部,但最近很多青少年当在现实中面临什么伤脑筋的

问题时,首先去的地方是电子游戏厅之类。他们会一边玩着游戏机一边思考如何应付或处理那件事情。用冲击性的语言来讲,他们害怕直面有些问题,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因此哪怕是面临一件小事情时,也需要借用某种刺激性的装置。一边玩游戏一边想解决有时足够复杂的问题,必然很难协调好大脑,眼睛和手的关系,结果当然也不会稳妥。

关于孩子们热衷于电子游戏这件事情,当然不能说它是西欧的影响,因为电脑游戏已经是全世界都已普及了的一种娱乐方式。但是从结果上看,非洲的独裁者拿着高性能电子兵器,试图像穿梭于电子游戏程序一样左右政权的行为,和一边玩着电子游戏一边想解决问题的少年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被赶走的东欧独裁者们在其中又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呢?

还有一张印刷品与前述那些截然不同。那张广告上,一幅圣画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版面:一手拿着拐杖,另一只臂弯中抱着小羊的姿态神圣的牧者,长长的金发垂肩,又白又长的衣襟及地,在他周围是闲情逸致地吃着草的羊群、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原野、茂盛的树木以及摇曳那无数绿叶的清风;还有远远的群山、从山谷发源穿过原野流着的溪水、横跨在溪流上的小桥、高耸着的教堂的尖塔、被阳光照射而闪着金色光芒的云彩、被祥瑞的云彩所笼罩的天空。下面刻着黑、明双体的广告语:圣画屏风销售公告,三十万元以上才能买得到的圣画屏风,以不到市场裱画价的制作原价、分期付款的方式提供,系特别供应价格。最高档,双面裱背面收录23首诗(石泉书),使用高级珍珠绸缎。尺寸如何,联系电话多少。落款为圣画普及中央会宣教事业部,经营品种……

读到一半的张号角再次注意端详那幅圣画,瞬间突然有一种想躲到那幅屏风后面的欲望。在那个和平而虔诚的画面背后,做什么事似乎都能得到容许。这一念头自己想来都有些可笑,但那绝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圣画的错;如果说有谁错了的话,就是那张印刷品的错。

再后来,张号角开始为收集各种印刷品而到处游逛。一天走着走着走进了一家临街的画廊,在那里意外地看到一本第三世界现代作家的写真集。其素材与技法都非常多样。他以好久都没有过的舒坦心情一张一张看着这一照片。这时他发现一位三十岁出头模样的年青女子,站在角落里挂着的一张小照片前面,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他凑近去一看,那是一张有关非洲某一难民营中正在死去的孩子们的照片。她在那张照片前攥着拳头打着寒颤,简直说得上是在咬牙切齿。看着这一情景,张号角无头无尾地在脑海里浮现出625战争时,狂撤到鸭绿江畔才意识到没有退路的士兵们。她分明是因某种理由而陷入了那张照片,却又因重新回到日常中的退路被切断而焦急。这时他看到自己的眼前有两张印刷品,其中一张挂在墙上,而另一张悬在半空中;一张是她在盯着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盯着那张照片不寒而栗的她自己的照片。后者在一瞬间被点燃,那把火随即又点燃了其他印刷品。热烈地用身体呈现反应的她自己成了一团火,正在挤进那无数印刷品着了火的封皮中。而在那一瞬间,身上携带着种种印刷品的他也一下子被火化了。

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读到当代最后一位无政府主义者过世的报道时,甘泰圭真实地听到并看到大炮轰鸣着在近处发射。为什么出现在自己幻觉中的偏偏是这样的情景?他思考了许久。那绝不单纯地是一位风靡自己所属时代的人物的讣音。在他脑海中,那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与发热的炮弹升向天空的景象有更深长的意味。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爆炸声消失、炮弹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通过那荒凉的几行字偶然得知先生过世的消息时,甘泰圭全身心感受到炮弹发射后对大炮炮身的反冲力。犹如炮弹被发射一样已成故人的先生,在自己未曾料到的时间和场所迎接了死亡;而在那一瞬间,犹如炮身受到强大的反冲力往后退一样,活着的人也受到他的死亡带来的冲击,一时没能脱离出来而扑腾着。故去的先生借那反冲力获得了可以远走高飞的动力,留下来的人则替故人痛苦地承受那变得越来越大的反冲力,气喘吁吁地挺着走过余生。

甘泰圭仍然以全身心去感受着那份反冲力,并再一次仔细地读了一遍那篇报道。寥寥数语的报道简略地记述了故人的经历与他之所以被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缘由。这么看来报纸上的那个位置是专门传递讣音的地方。甘泰圭从报纸上挪开视线望着天空时,耳边再次响起大炮的声音,而在那一瞬间,他再次受到炮身的反冲力而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片刻之后,在耳边震耳欲聋的炮声余韵中,他意识到那样后退着的自己正是一门火炮。他把先生放飞到死亡的空间,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内,他将无法轻易地重新填满那空空的炮身。

连最后的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都消失了的现在,留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如果说还有什么留下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否定。不必说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连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人们的位置也被全然否定。

有一次先生这样问过他——

“你虽然不是一个专注的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但常把无政府主义者这个词挂在嘴边。那么无政府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不一样吗?如果不一样,那么到底怎么不一样呢?”

“先生您也清楚,我当然不是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严格地说也不是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我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那是因为尽管见识短浅,但我热爱我所知道的无政府主义的基本精神。当然,仅以那种浅显的热爱,宣称自己为某种理念主义者是件勉强的事情;但是我活在与先生不同的时代,为了甩掉理念的负荷,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为了嘲笑所有理念,斗胆把具有种种哲学与历史意义的无政府主义这个词挂在嘴边,从而使完美的政治概念变得一般化,把它们拽到日常的层次上。在这样的意义上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与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不相同,而我是以自称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日常主义。”

“正是如此。对我而言,叫做‘日常’的概念非常重要。我经常目睹身边的人消失、废墟上只留下神话的情景。当然,我自己也偶而犯那种过失。我的一位朋友出了本书,成了小说家;看到那本书时我的第一个感受就是,‘嗬,看这家伙!’因为我所认识的这位朋友与平时我对小说家的印象不相符,就是说,我倾向于小说家这一概念所隐含的神话氛围。平时一起打闹的那个朋友成了小说家的事实让我感到脑子里一片混乱,随之浮现脑海的是‘就你,又能写出什么’这样的想法。因为我所认为的小说家不应该像他那样。过了一阵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小说家也是人,不过是日常人,而小说就是出自于日常;我却暗自往那儿挂上神话的圈套,阻止其他日常人靠近。那时我又意识到另一个事实:人通过神话巧妙地实现自己的欲望。我把小说家从日常中分离开来,同样也是为了守护我对于小说家的个人欲望。如果那位朋友成了有名的小说家,或许我会从那时起便不再把他当作朋友,而当作小说家来看待。虽然我不想把他当成小说家,但是别人都这么认可,所以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情。既然这样,我为了不打碎我自己的小说家神话,有可能会把他推进那个神话中。现在我要警戒的就是这一点,先生的情况也是一样。拜访您的很多人看到先生日常的样子感到失望,或试图以夸张和神秘化极其日常的事情来抬举先生。人们通过对先生感到失望反过来确认自己的优越感,或是用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抬举先生,显示自己发现那一点的洞察力;就是说通过贬低自己来守护自己的神话,或是抬举别人来显露自己的神话。这里出现了我对日常的矛盾语法。如果不想犯刚刚说给您听的那种过失,是否应该把神话日常化,同时把日常神话化呢?同样的道理,理念的日常化与日常的理念化,政治的日常化与日常的政治化,这些都应该是可能的吧?这样,我可以使对某种欲求或理念的执著变得沉静。不过很侥幸地,因为日常这个东西的饥饿程度与食欲一样粗犷,所以我的企图多少获得了些实际效果;就是说,日常经常像强烈的圆心分离器一样启动,然后在那里与载有个人贪念的理念混在一起消失掉。”

甘泰圭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时,一直看着他的先生在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这种情景让他想到自己就像一个在大人面前显摆本事的小孩;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这一想法而感到自尊心受挫什么的。首先,他绝对没有因任何事情而在先生面前自尊心受伤害的理由;其次甘泰圭很清楚先生把自己当成是显本事的小孩。那样的先生过世了,为了像一根螺丝一样拧进时代与现实中而全身痉挛着走过一生的先生去世了。当然死亡不是结论,但是对于留在世上追忆他的人们而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流逝的只是那死亡的瞬间。甘泰圭曾经目睹过先生训斥自己长子的场面,那时先生的声音就像年轻时他所熟练的跆拳道品势动作时喊出的干涩的气合声。回忆起那个声音的一刹那,甘泰圭突然控制不住流下来的泪水。

他一边哽咽着,一边说出先生自己的话。那些话有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先生的遗言,有可能是先生的话,也有可能是甘泰圭自己的话。而且,那句话与哽咽声、气合声一起同时被载在和蔼无比的声音里:

“尽管我现在确切是因致命的疾病而死去,但至少是与我亲近的你,要把最近我所说的那些事项放在心里,为了更多地理解我而努力,不要怀疑我的死亡是一个事故。事实上,我这样到达死亡无疑也感受到了许多我事先未曾预料到的事情。

“追溯往日,我其实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活着。当也得到那被普遍叫做生命的东西的一瞬间,我反而是被谁所欺骗,而喝下了被称作人生的、可以推断为是剧毒品的药。我并不是出生而是死亡了,因此我为了把周围的一切拉到身边而竭尽全力。我在每一瞬间逼近我的死亡关头,无法不执迷于将有谁会在我身边。当然,濒临死亡时遮掩虚无主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的,我正在那份虚无感中挣扎。最近我经常想眼泪是灵魂的污垢,或是不纯洁的东西,要不然如何解释濒临死亡、灵魂即将泯灭的那一瞬间,眼泪如此频频地出现在眼角这一现象呢?

“因此我想至少对我可怜的眼泪做一个最小限度的补偿,于是我经常主动陷入昏迷状态或梦游中,而且还感到不够,于是呈现狂态,虐待自己,试图要像幽灵一样出没于逐渐淡忘着我的其他人的意识中。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到出生前的活着的状态中。

“因种种理由,作为现代人的我们,仍然,不,反而更不自然地活在死亡之中。有一次我爬上村庄后面的小山,望着低矮的棱线想了想关于死亡的问题。尽管清楚地感知着死亡的临近,但我全然无法亲近于它,因为那将看不到世界有什么不一样。科学、宗教与神秘术仍然停留在那里装模作样。后来我停住思考再次挪动脚步。

“啊,我什么也没有留下!期间我希望遭遇突发事件而死亡,只有那样,我才不会拥有自我清醒的时间;但与此同时,我又被万一我真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该怎么办的恐惧所折磨。因为如果真是那样,我将没有时间把曾经属于我的一切,如记事本、信函、日记本、票据等等,交到别人手里。说不定是那种二律背反延长了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我确切是遭遇了事故之死。我没有处理掉任何一件曾经属于我的东西。如果说我在临死之前清除了什么,那么它是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的东西,我自己也终究会成为始初就没存在过的东西。是的,我绝对是连一瞬间都未曾存在过,哪怕是在您的眼泪与记忆中。”

像蝴蝶的幼虫或松虎蠕动着爬行一样,现在他们各自在头部与脚尖注入力量耸动着身体往前走。他们把身体当作一个整体,像同时拧各个部分一样吃力地挪动着,动一点就往前移动一点点。看起来那个动作似乎艰难甚至痛苦。但是对他们而言,只有那个动作或是行动本身。他们整个儿存在于那个动作或是行动之中,并心甘情愿地存在于其中。

之后在每一瞬间他们成为一体。他们彼此咬着对方的腿和脖颈,抱成一团形成一个括胎虫的躯干,一个履链,彼此踩压着边转动边滑下来,边滑下来边转动,就那样他们完全融为一体。

有一个被叫做真的像是又宽又深的抽屉那样的男子,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这么叫他。那么实际上他这个抽屉究竟有多宽多深呢?比如把在客人面前始终保持清洁的指甲视为美德的酒馆女服务员,为了敲打字机键盘而始终要剪短手指甲的小说家,因总是用牙齿啃咬手指甲而无法长出新指甲的女高中生,因为总接触布料而食指与中指的指甲格外容易磨掉的女工,手指甲随时会劈开断掉而淤血结血块的体力劳动者,所有这类人进入抽屉混在一起,就能拓展出一种崭新的关系。抽屉的用处就那般无限。他还经常想不仅作为抽屉,而且像放在枕边的夜饮水那样,对更多的人发挥作用。抽屉的开关是斩钉截铁终止式的,因此他更愿意成为每天晚上都放在枕头边上的一杯水,而无论会不会被人们喝掉。

不过谁也不知道那个男子其实并非只身一人,而是由四个人缠绕在一起形成的。实际,他担当的是把四个残疾人,即盲人、聋者哑巴、瘸子合而为一的任务。他们彼此吻合在一起,用自己的残疾来覆盖对方的残疾,心甘情愿地用对方的残疾代替着自己的残疾。在这个意义上,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是不老练的无政府主义者。对他而言,无政府主义最终意味着尊重每个人与自己本身,在这一基础上探索个人之间真正的建设性的关系,意味着与想事先左右这种关系的所有力量展开自发性的斗争。

但是他并不是高尚人格的所有者。他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宁肯始终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活着。这句话可以听成是对待世界的方式上的巧妙的自我合理化,甚至可以是回避难题的策略,就看你怎么听。不过,在人的一生中,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总是要不断进行自我合理化;还不如积极和自发地筹谋自我合理化,在现实中图谋自身。人们对他那种一看就自我矛盾的人格感到焦急,然而,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能感知的感情中,还有比焦急更人性更温暖的吗?

况且他并非是以所谓正常而健康的视角来看待世界,他是以有缺陷的神经捕捉和感知一切。作为盲人的他用那瞎了的眼睛看,作为聋者的他用那聋了的耳朵听,作为哑巴的他用被堵住的嘴发声,作为瘸子的他用那一瘸一拐的脚在这个世界的地面上奔跑。他用黑暗的眼睛看黑暗的世界,用听不见的耳朵听几乎没有一个角落是正确的声音,用不能说话的嘴一刻不停地对咬着石头的人们说话,用无法奔跑的脚在被紧紧捆绑着的其他脚之间奔跑。

如此看来,他分明是某种社会遗传突变。但是,就因为是突变,所以他能通过自病自衰的、充满痛苦的神经细胞,感受到外部或内部的痛苦,意识着自己受伤的事实。不管怎么痛苦,他也绝不肯停止感觉行为。

作为一个宽容而深沉的人,如果受到来自他人的压迫或攻击,他会一直等到对方主动收回,不管是对方意识到压迫缘于误会或错觉,还是自己不去在乎那种压迫,还是自己累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始终会加上这样一句话:

“就像一直在说的那样,不知道自己会失去某种东西——我对你的爱。人们会轻易地付出轰轰烈烈的爱,而那种轰轰烈烈的爱,对自己本身而言也十有八九是虚假的。与此相反,

即便不断被剥夺也能爱某个人的人,离真实的感情是多么近啊。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你的爱,和我想杀掉你的一时冲动,之间没有任何间距和差异。就像想杀了我的我自己的欲望和另一方面希望能活下来的恳切的欲望之间,没有丝毫的差别一样。

“我只厌恶一条,那就是所有把现实单纯化的行为和智能化的操作。我们在对准前后的过程中往往会通过把现实单纯化来欺骗自己,我厌恶那样的我们自己。现在我又和以往一样,陷入了那种厌恶感中。就像曾经说过的,用拳头往下砸砖头的时候,只有那个砖头被砸坏才能减轻拳头的疼痛,因为拳头施加于砖头的力量被分散了。但是相反,如果拳头没有击破砖头的话,那个力量就会从砖头弹回来击碎拳头。男人大都会清楚这一事实。

“与此相同,我厌恶谁或什么意味着,在那一瞬间至少站在我的立场上,是我内在的敌对情绪脱离了我而扑向对方。可是我们既不是拳头,又不是砖头,究竟谁能击碎谁,拆散谁?我们是否更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继厌恶之后扑向我们的那种自我怀疑?”

不过人们几乎看不见、遇不见他。那么他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很久以前开始就空着的房间,进屋时让人感到凉意而使人紧缩肩膀的房间。那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的空椅子,留在那张椅子上的暖意,他存在于那把椅子上的暖意之中。当人们不经意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通过臀部感受有一股暖意传递过来时,他们发现了他。

姜圭真、甘泰圭、张号角和朴性稿,围着面前正冒着热气的杂烩汤坐在一起。食材丰富的杂烩汤又咸又辣,生姜味格外浓重。主人之所以放了那么多盐、生姜和辣椒面,是要避免或许会有的腥味之类。尽管盛在走了样的平锅里,但热乎乎的汤喝在嘴里,味道还真是不错。

姜圭真一边把勺伸进汤里一边问: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他刚舀走一勺汤,甘泰圭的勺子就过来了。他一边捞汤底的干货,一边接着他的话再问: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从充满世界的种种意识形态中喷发出来的不洁的湿气溶化着盐晶,这会使生姜的味道逆向地腐烂吗?那么应该放点溶化的盐,也放点捣好的生姜,再摇一摇,使味道变得完全新鲜和不一样吧?盐和生姜不会轻易腐烂,就像盐即使溶化也不会变质,还会留下来不让其他的东西变质;就像生姜自己不轻易腐烂,同时也不让其他东西腐烂一样。因自己的特性而无法自己死亡的存在就在我们的内部,那是一种无条件的条件。

杂烩汤很快就露底了。他们把剩下的白酒斟满各自的酒杯一饮而尽。张号角边放下杯子边喃喃说道: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朴性稿拿起酒瓶,确认已经空了之后接过张号角的话: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甘泰圭给他们递过牙签,他们彼此对笑着剔牙,沉浸在如同与偶然遇见的小孩的黑眼珠对视那样的的心情中。片刻之后,他们以悠闲散步的语调彼此重复着问着这样的问题:

“盐溶化了会怎么样?”

“生姜腐烂了会怎么样呢?”

第三卷解读

进入二十世纪,社会文化批评愈趋多样化,其中特别突出的包括把辩证唯物主义美学深化为西欧问题意识的卢卡契(G.Lukacs)和明确社会构造和小说构造彼此对应关系的戈德曼(L.Goldman)的理论。卢卡契是在其历史和哲学思想的基础上展开批评的,这里主要涉及他对生成和进步的希望和对退步的恐惧等观念。对他来说,进步意味着能动的思考接近整体性的范畴,而退步意味着实际上不可分割的的这两个因素被割离。戈德曼的发生学结构主义理论可以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中找到母胎,并由于受到卢卡契小说理论的刺激而自成一家。Georg

Lukacs,TheTheoryoftheNovel,trans.AnnaBo-stock(M·I·T.PressEdition,1971),pp,90-155.戈德曼承袭了马克思以经济为基础的意识形态构筑理论,同时主张构成意识形态基础的的包括经济、政治和社会的诸多要素。在戈德曼看来,小说的形式无论有多么丰富,都是为了适应市场而诞生的;把个人主义的诸多形态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展开转换到文化层面上,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里小说的形式。

如此彷徨的个体意识表明,虽然我们占据着“现在”这一立足点,但些许深入的观察就会使这个“现在”的意义变得模糊难辨。当你认为自己周围的价值观很陌生,包围你的家族很陌生,连生活在其间的社会组织也变得很陌生之日,也就是别人认为你是一个疯子或者是异常人之时。这时你会觉得你是去了一个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呆了三十年,刚刚回到了现在这个空间。本卷中的主人公们就经常有这样的念头。当陷入周边所有的事物都变得陌生的周期时,他们就喝酒,喝完酒就骂这个世界——不,是骂自己。他们采取的是当一个人堕入空虚感时所能采取的最简单的方法,即,发出存在的呐喊。他们如同那个著名的喜剧演员一样,笑着骂这个世界。虽然这样骂并不痛快,但骂总比压抑和郁闷要好。城市如此庞大,而一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明明是生活在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国家里,却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为了摆脱这种陌生的气氛,朴性稿和张号角只能喝酒和呐喊。听着他们的声音,读者会深思我们所占有的“现在”的含义。

但不能仅仅用虚无主义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作品。因为跟虚无主义的眼光相比,主人公们要活下去的意志太顽强。大白天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是一位老人杀害了他的侄子。如果是在别人的笔下,或许会深究其因果关系:老人为什么杀害侄子?他杀了侄子以后又做了些什么,如此等等。但是这部作品并没有把焦点放在作为个案的杀人上。老人为什么行凶并不那么重要,因为细察周围,主人公发现所有的现象都是凶器,所有的人都在杀人。在竞争愈演愈烈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在都市中,虽然看不到,但许多人确实是在一边正在杀害和攻击其他人,一边生活。为了达到占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目的,他们不仅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语言暴力,还会诉诸剥削其经济能力,破坏其作为人的尊严等方式,虐待和扼杀他人。在传统社会里,也许可以通过神来解决类似的问题。那时人们还保留着最起码的信仰和道德标准;虽然神不会出现在眼前,但人们能依靠神的价值观。然而在现代社会中,神在庞大的人类文明面前也举起了双手;而人们明知自己会下地狱,还是不能放弃对无穷欲望的追逐。主人公为一头猪感到惊愕,仔细一看,一直在胡闹的那些人原来都是猪,一群寡廉鲜耻、只会说妄语的猪,它们在小店里一边吞吃豆腐,一边冷却心里的热气。

现代人虽然已经与神的价值观离得很远,却一直在寻找神的存在;不幸的是,人类并非只靠神的价值观而活着,同时也在不断追求着动物性的存在。罕有一心追求精神世界的人,是这个现代社会的自画像,也表明现代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猪的属性,包括那些传播宗教的人士在内。发现这一问题的主人公一边吃豆腐,一边问自己应该怎么活下去?生活在现代社会,比什么都痛苦的就是,被速度的战争所折磨;换句话说,如果人能像人那样,安详地坐着想问题,这个世界将大为改观。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在你还不知所措的时候,所谓信息的浪潮已将你裹胁而去。在人类所创造的科学反过来支配着人类的现在,差不多所有的“我”都只能依靠传媒存在,报纸、广播、电视、网站……,到处都充斥着垃圾一样的资讯新闻。然而,明明知道它们是垃圾却还要接受,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到周围人的指责,才能活得像一个现代人。特别是在像韩国这样缺乏多样性的社会里,如果大家都像猪的话,你就不妨像猪一样活着,没有必要太在意人类的本来形象。但是这部作品里的猪根本进不了全体的猪圈子里,因为它们有太多的想法。

19世纪以前占主导地位的一种观点认为,人类是一种有思想的动物。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不禁要问:如果说人类是有思想的存在,那么通过其思想所展开的现代图像又是什么?是比以前更激烈的竞争和战争!这么说,人类不是认真思想的动物,也没有必要去认真思想,只需按照猪的属性生活。然而作者还是不断地思考并紧紧把握着诸如主体、人类、人类文明等问题。人类的想法就像玻璃一样,在被扔掉之前,还算是一件不错的生活用具;但是一旦被丢扔出去,就会变成一堆谁都不理、毫无再利使用价值的碎片。人在变成玻璃碎片之前,可

以像宝石一样在家里生活,根本不去想极端的问题。有权力的人想不到周围的事物都消失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权力的人为了寻找权力干脆什么都不去想。活着意味着直到死到临头还在折磨自己且虐待他人。人类已经到了没有必要再想什么问题的程度。但是如果人类不思想,那就连变成猪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人类的极限、人类的苦恼和人类的命运。

现代人不得不像手榴弹一样活着,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全靠耐心的安全阀保护;一旦爆炸,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周围的所有人都会受到伤害。人类把这种东西抱在怀里,所以这个地球村就是一个武器库。朴性稿与张号角,包括作者的最大苦恼就是,由于知道不能爆炸,所以连一瞬间的自由也没有,事实上人类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谁宣告自己自由了,谁就会受到疯子的待遇或变成玻璃碎片,这是一种宿命。人类因为是直立动物,所以能看到天空,但又因为没有翅膀,所以终究飞不出猪圈。“我”或者“你”总是在追求永恒和自由,所以脑子会变成玻璃碎片,会被拔掉手榴弹安全阀的欲望折磨。但是,关于自由和永恒的追求,并非始于现代人;对人类来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或许就是自由和永恒。但是作者偏偏想得到这个,所以主人公的头被炸开。

若参考戈德曼的观点读这部小说,就会看到一幅轮廓分明的画。本卷主人公之一张号角认为,人类是经常被什么东西统治的存在——过去是宗教和习俗,现在则是自身的无意识。不仅张号角,朴性稿、甘泰圭也都持有相似的见解。这些人物所象征的,当然是生活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大众。事实上,今天连看不见的潜意识都被一种更大的力量锁住了,那就是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和更多样化的大众媒体,它们对现代人具有比过去的宗教和习惯观念更强大和更具破坏性的支配力。

戈德曼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进而认为,人力和财富应该得到均衡,生产应该以消费者的需要为尺度,只有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人类自身的价值受到肯定,同时也实现了其使用价值。但是生活在高度发达的机械文明时代的现代人,仅仅是使用价值的人格化存在,他的人间价值仅仅体现在赚了多少具有“交换价值”的货币上。在面包厂工作的人和在服装厂里工作的人,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产品,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能获得多少报酬,用那些报酬能购买多少物品。戈德曼认为,现代经济生活不仅是一种物质上的堕落,而且正在消灭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人与人之间除了能生产多少有效的物质外,再没有其他关系,所以这种关系也是堕落的。因为文学是受社会影响而生产的社会现象之一,所以不仅是张号角,而且朴性稿、甘泰圭和姜圭真也都存在着巨大的心理纠葛,从而预示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所有现代人的苦闷。这部作品锐利地挖掘了文学和社会制度的关系、文学和物质文明之间的力学关系,真称得上是一部力作。

第四卷 赤身与肉声

无可置疑我是一名小说家。这不是说我这人天生是个小说家,而是说此时此刻我是。此时此刻我正式认定这些文字出自一位小说家之手,有了这一认定才有这些文字。这些文字可能与固有的小说有许多不同,但不管怎样,它的的确确是小说。首先因为写这篇小说的我是一名小说家,而且我坚信作为小说家的我正在写小说。

事实上,把写小说的行为本身作为对象的小说在我们周边已经屡见不鲜了。因此这样的

写作形式在某些方面可能会有老调重弹的感觉;但是我甘愿冒着这样的风险,在反省的边缘再一次选择了这种形式。其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全都无足轻重。天气渐渐热起来,我就借此机会阐述其中之一吧。无可否认,写小说时的这种意识或自我意识一直伴随着我写小说的历程,寸步不离。每当我陷入自己编织的象模象样的故事中而忘了自己在写小说时,就会感到内心深处的虚伪意识在不由自主地萌动,因此我不能忍受不把这样的自我意识在小说里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但这次,我想在此基础上往前跨一步,结果就写成了这种模样的小说。

说到此,最起码有一个事实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我不是把小说家写小说的行为本身作为小说对象,只是要去掉一些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或不言自明的固有的小说式的装置,换句话说,就是先肯定了我是在写小说这一点之后才开始写这部小说。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否认写作过程中在我的脑海、眼睛和手尖上时时袭来的怀疑与恐惧。近来,在接近事物本质的名义下,被推翻的行为不能带来任何实际性的利益,而沉溺于推翻本身无关紧要的快感里的情景不胜枚举。问题是,处在这样的境遇中,我的写作是不是也只停留在这种水平上?对此我实在是无法下定论。每当思及这个问题时我就会感到一种冲动:从打字机里把抽掉纸,或是切断电动打字机的电源。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写作。

有一点需要说明:我是用电动打字机写这篇东西的。我的打字机上的问号键有点毛病,这常让我不顺眼,以至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涉及到打字机的文字恐怕在下文里随处可见。比如说,此时我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敲打着键盘,每当文字印在纸上时,打字机的震动就使整个书桌也发出轻微的响声(我能感到这种响声)。通过这种响声,我能感觉到打字机所拥用的某种生命力。之前为了抽烟而放到打字机旁的烟灰缸,也因打字机的震动而发出“咯咯哒哒”的响声。刚开始这种声音在我听起来是如此悦耳,因为它让我有把打字机的生命力扩散到烟灰缸的感觉;但是没能坚持多久,我就把烟灰缸放到旁边的词典上了。概而言之,是因为这种响声听起来像噪音,让我心烦意乱。但与其说是如此,不如说是因为我想从容面对打字机的单纯回路。我不得不坦白,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从属于打字机的。这种坦白,说它坦率或正直,还不如说它有些凄惨,甚至我在选择一些词时,也会无意识地顺手打出其它的词。具体地说,因在打重音字时要经过同时使用两只手的繁琐程序,这时我就会不经意间打出另外的词。我跟打字机之间一直都是这样决斗似的势不两立。如上所述,我始终无法从打字机里得到自由,正因为如此,我无法不去涉及到有关打字机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继续写下去。记得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讲过,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为什么开始写小说,而是为什么要继续写小说。似乎这种说法跟我们的人生境遇之间有一脉相通之处。这就是说,对于出生只能给予说明或分析,却不能赋予任何意义;只有持续的生存才能重新唤起出生的意义。类似的演说之于我人生的含义多少有点亵渎的感觉,尽管如此,把它说出来还是让我变得更心安理得。对此我实在是无可奈何。

在这个意义上,我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会继续写下去。也许是我经常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会弄得云里雾里。正如唱歌的人走了调或是忘记了歌词,会试图再唱一遍并请求再次伴奏一样,当我说不清楚话时,也想重写并请求读者重新听一遍我的故事。我把写小说比喻成随着伴奏演唱,可能会惹得几位读者发笑。在我喜欢的表达方式当中,有为修饰结尾而准备的一句话——“听了这句话无人不捧腹大笑”。其实我也想经常说一些让人们听了以后拍案叫绝的话,只是我力不从心。之前听了我的话而笑出来的人没几个,但至少有一两个人是苦笑了的,而且那种苦笑的模样和声音能生动地传到我的耳畔,并非只是一种错觉。到目前为止,我对那种感觉只能故作不闻,由此我感觉到了极大的喜悦。写小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直被孤立无援地关在自己小说的封闭的空间里,所以我渴望有意识地以某种形式打破这一空间。果真如此,我会感到无比的自由和轻松。但想要达到这一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这种形式的想法或语气已经是我的最后一层堡垒。我只能从还有该走的路这一理由中得到安慰。

如果你是一个有心的读者——请原谅这种语气中夹带的些许傲慢——就能估计到,直到现在我都是在为源源不断的胡言乱语构造着一个框架或是做必要的铺垫。也许我是想对那些已经感觉到枯燥,却耐着性子继续读这篇文字的读者们说,马上就会有你们所期待的,或让你们心安的故事情节或事件登场,所以请大家再忍耐一会儿。如此看来,我目前还是非常低调的,刚才所流露出的傲慢,哪怕是一点点,也会因此而有所减弱吧。我经常喜欢像这样自吹自擂。当然,希望读者们仅仅把它当作耳旁风。

刚才我为了抹掉打错的字而忧郁了一会儿,然后醒悟到在这一瞬间里我再次短暂地失去了均衡感,只顾讲我和所谓的理想读者之间的秘密恋情,结果不知不觉中让故事变得有点非现实,还带着神秘色彩。现在我要赶快整理一下故事,找回我自己的语气。但事实上,空想的、非现实的、古怪的、幻想的倾向占据我内心的程度并不比别人少。我知道我的结构有过重的理论色彩;而在内心里,我非常想写一部幻想小说或空想小说,只是自己还不能接受或认同罢了。

如此看来,我的小说所具有的理论性,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为了保护自我的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盔甲而已;我却躲在理论这可笑的墙壁后面,把翻腾在我内心的非现实的向往,倾诉给只属于我的理想的读者,他会把我理论性的一面,连同非现实的一面,默默无言地拥抱入怀。但是读者们在读这些文字时,大可不必因为我沉浸在和他的二人世界里而感到难过或产生疏远感。因为我曾明确地说过,你们都是理想人物的一部分。也许我正在写一部非常巧妙的小说,但是,怎样区别纯真与巧妙、正直与非正直呢?随着小说的推进,我会不断反省这些问题。

我已经无数次地想给飘荡在我身边的这位理想人物起个名字。他的名字应该与但丁笔下的贝娅特里奇属于不同的层次,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恐怕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能将这个人物称为代词的“他”。他会以这种形式或是借用其他登场人物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这部小说里。久而久之,他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前面已经说到写作这部小说有诸多动机,其中重要的之一可以说现在就开始呈现了。也就是说,我将阐述写这类小说的决定性契机。前不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一个人。从那时开始,我们经常见面并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我的小说。他会小心翼翼地表达他对我的小说的一些想法,而我也总是慎重地倾听他的意见。因为我们的态度都很诚恳,所以我有好几次感到惊讶:我们为什么刚刚见面,而且还是基于一个偶然的机缘?

前不久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最近我对读一些编造故事情节的小说感到厌烦,还不如读那种通过作者自己或是借用人物之口,把对某种状况的自我观察、描写和分析,以随想或独白的形式不断叨叨的小说更使人快乐。在后一种类型的小说中,已经讲过的故事会被再次提及,并会以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被重新讲述,而且情节总在原地踏步或是打转儿。在这样的小说里,固有的小说装置被减到最少,读者只要根据这些文字随波逐流就可以。在这种情况下,情节需要前进、还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强迫性观点被缩小到极点,所以读起来心里非常舒服。”

作为这种形式小说的例子,当时我们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谈论了一番。我个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也被这部小说前半部分的形式所深深打动过,所以我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后来他又加了几句话。他觉得在我的小说里也能窥见这种倾向,只是没有正式的表露而已。我只是边听他讲,边低垂眼帘默默地点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理解他说的话,只是因为我的想法跟他完全相反的缘故。

后来每当我想到他的时候,就会回味他的话。尽管多少有点唐突,我最终还是写了这部小说。上面所引用的他的每一句话,或许都会成为将要写成的这部小说的本质特征,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无法确定的事情。

或许有些读者会觉得,给我忠言促使我写这篇小说的人,其实和我之前提及的理想读者是同一个人。并不完全是这样。不如说以那天的谈话为契机,那位忠言者构成了我的理想读者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接近事实。而且这位忠言者可能是一个实际存在但也可能不是。不妨请读者们跟我一起想象,如果那位忠言者实际存在的话,恐怕会因为担心将来自己的身份被具体地暴露出来而感觉到轻微的颤抖和兴奋。能做此想象是我和读者们的权利。但我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至于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单数还是复数;或者可能既是男的也是女的,既是单数也是复数;或者如果他实际存在,可能不是感到颤抖或是兴奋,而是感到不愉快,由于无法确定,所以都是他的权利。但如果他实际上并不存在,我是就此停止,还是继续,这都完全取决于作为小说家的我。

希望大家明白,我连这些话都扯得这么长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迷惑或者玩弄读者们。虽然我在小说里触犯了几乎所有的禁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异想天开地想打破圣地;虽然就解除了登场人物或发话者身上的小说的基本装置而言,作为小说家的我只能赤身裸体地奔跑,但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出现在这里的人物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或者我和他们之间展开的行动和对话是实际存在的。这是维系这些文字作为小说存在的唯一绳索,我不忍心切断这最后一根绳索。换句话说,这根绳索好比是装在塑料瓶里的液化气体,据此我从中倒出来的那么多的话和它们所包含的思想才不致于在空气中被分解,以便我可以继续讲述下去。

有些读者可能会怀疑,我在留下这根绳索的虚伪意识的名义下,会蔓延出新的虚伪意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达成某种协议是他们反驳和参与这部小说的理所当然的方式。此前我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这样的协议,而且想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展开我正直而诚实或巧妙的完全犯罪。这种犯罪就是我的写作方式。真正的完全犯罪,不能单纯地局限在证明不在现场的的层次上,而是当犯罪铸成时,犯罪本身也要升华,这时留下的只有变化或变形而已。尽管这样并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我至少在小说里有所体现的完美的民主法治的假定下,从几种单纯的心态中得到了想得到的自由。这并不是说我傲慢地要让读者们拿出物证来,只不过是想以后每当物证出现时能予以正当的处置而已。但由于什么都不能确信,我反而被自己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了。请允许我暂时打住,喘口气。

但我很快又想开始说话——坦白地讲,我对这样写小说感到疲惫不堪,甚至痛苦万分,但我至少有稿费之类的物质上的补偿。而站在那些没有任何补偿的纯粹读者的立场上,读这样的文字是一件多么枯燥乏味的事情啊!大部分读者的确会有这样的感觉。因此我再一次奉劝他们,尽快地把这本书,不,是这些文字扔掉。因为我自己也怀疑,这些文字有没有被当作祭品的意义?我并不是装腔作势或为了做秀才说这番话,在这一瞬间我是真心的。但连这一点我也不能说是可以确信的。

我随便地做了个深呼吸。这次想更长时间地停止写作,但不知为什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马上开始重新在键盘上搬动我的手指。我就像神话或传说中的某个受到天谴而不断奔跑的人物似的,在不断地说,不,是在不断地打字。也许我认为现在小说进行得挺顺利,所以打着小算盘,想趁此机会将这停滞不前的小说保鲜。其实也没有必要刻意这么做。其实我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截稿日期,被时间赶得很紧。这样的时候往往要更加小心。先别提其中夹杂着的虚伪意识,我每写下一行都会马上后悔,但是我现在不能休息,因为突然有千头万绪充斥着我的大脑,如果不赶快捕捉它们的话,可能就会永远地消失掉。我有一种习惯,那就是,如果以后要写的内容先浮现在脑海里的话,我会把它记录在打字机旁边的记事本上。但不知为什么现在连这个习惯也被破坏了。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就跟从别人背后开枪的卑鄙枪手的行为差不多吧。我也不太了解自己,一向都不了解自己。我到底如何了解不是别人的自己呢?恐怕我对自己连别人了解的一半程度都达不到。这样一来,通俗地讲,对于我来说自己就是别人。

现在的我是正在说话,还是在写小说呢?如果都不是的话,我是在打字?不管在干什么,我不想把这三种行为混为一谈。这并非是为了获得小说的协调感,更不是任何其它的理由,只是习惯性的手法而已。什么时候我才能摆脱这种惯性的写作手法呢?暂且不谈这些,可说真的,我到底是在说话,在写作,还是在打字呢?我正紧闭双唇,甚至连根烟都没有叼。那么我是以说话的方式写着小说,然后移到打字机上吗?或者是为了打字而把一些说过的话转换成文字的形式?到底哪一个在先呢?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先后的概念?虽然不敢确定,但也不至于如此一锅粥。既然这样,我就应该询求心理学专业知识方面的帮助,但我现在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份闲心。我现在是又急又忙。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刚刚说了一堆与涌进我脑海里的想法毫不相干的话。我立刻回过神,想重新回到那些想法,整理一下思绪,但不知哪个瞬间,它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我有点虚脱。但是既然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掉,当初就不属于我。这样的想法不是误记,而是自我抛弃的结果。

我暂时停止了打字,把纸往上抽出来一点,重新看了看我写的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得太快,我发现到处都有遗漏的语词。假如我面对读者用这种方式说话,从我嘴里溅出来的口水会打湿坐在我面前那人的脸。仅仅因为这种想法,我徒然地感到惭愧。当然这种感觉并非完全是徒然的。也许读者们在读前面的文字时,已经感觉到了我说话的快速。且不去管写文章的速度超过了想的速度是不是一种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行为,总而言之我很惭愧。我把纸放回去,在空白的地方补上了漏掉的词。刚才我是克制着想抽烟的欲望,然后像说话似地点动手指。由此可以看出我是多急促的忙碌过。看来这回我真的要更长时间的休息一下了。

利用休息的时间我到洗手间用肥皂洗了手,索性把脸也给洗了。就像小说家和大部分写作的人一样,我在开始写作之前,也总是先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写到现在我已经洗过很多次的手,那是因为正赶上雨季的关系。没打几个字,手心里就渗出好多汗,而且手掌和手指都变得粘呼呼的。湿度超过了60度,摁到键盘上的手指很滑,那种不爽的感觉使我不由得烦躁起来。虽然开着电风扇却没有任何帮助,几小时前冲的澡早已失效。打字机和日光台灯都开始发热,后者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嗡嗡”,尖锐的噪声越来越大。我不为自己,但为了打字机和日光台灯也要暂时停下打字。窗外下着绵绵不绝的细雨,雨天一般适合写作,但这种绵绵不绝的细雨却不然。因为湿度逐渐变高,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变得油光光的,油光光的一切给人一种在哭泣的感觉。如果有人在旁边哭泣,怎么能专心写作呢?

大约十五分钟前,我关掉打字机和日光台灯的电源,然后走到客厅,通过做倒立、伸懒腰和仰卧起坐来舒展筋骨。如果不做这些运动直接躺下,浑身就会酸软,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但我现在只是把所有长时间坐在桌子前写作的人们所经历过的痛苦,集中在我个人身上说出来而已,并不是我特意说得严重。结束了简单的运动之后,我的全身已被汗水浸透,进浴室没有擦肥皂,只是用水冲了冲汗,就又重新回到了桌前。没有擦肥皂的原因是因为还不知道需要冲几次凉。只穿着内衣坐在椅子上的我,身上还有很多水分;当那些水分被电风扇的风蒸发掉时,我身上的热气也随之发散到空中,所以感觉格外地爽快。

现在我似乎可以理直气壮地写小说了。刚才全身感到烦躁不安的时候,我在心里想过,怎么才能保证主宰这种烦躁不安的情绪,不使之无意中反映和浸透到小说里呢?所以我对读者们从内心里感到很惭愧。如果我情绪上的变化使读者们陷入迷乱状态的话,那是明明白白的罪恶,甚至是以文化的名义施加的野蛮的拷问。既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我至少在感觉上也得努力保持最佳状态。现在我变得豁然开朗。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天也渐渐晴朗起来了。

我写作时感到窗外景致的变化特别有趣:先是下着雨或者是晴天;之后又是夜幕降临变成了晚上,又有蚊子飞过来;还有别人家的灯亮了,接着路灯也亮了,星星也在闪烁,又被云遮住了,汽车噪音不断,诸如此类。当然这期间我也涮牙、洗脸、吃饭、抽烟,还在很晚的时候喝杯烈酒,然后睡觉。但有时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敲打着键盘,突然往窗外望去,会感到自己的写作行为似乎与时间的流逝、自然的运动、天体的运行刚好吻合,于是一时心情澎湃。把这种夸张的感情称为虚伪意识的产物过于平凡了,我无法处理好这种感情,因为首先无法对此做出分类或分析。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更珍惜它们。另一方面,我无意中看到印在纸上的字时,它们看起来就像时间的残骸、尸体、躯壳,所以让我觉得吃惊。如果它们真的存在的话,我是在狂妄地与天体逆道而行。果真如此吗?在此我想回避任何结论。刚才我想说这不是逃避,而是保留;但在下一个时间里我自己也无法辨认逃避和保留的区别,所以我决定放弃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说出了那句话。我现在并不是在巧妙地写小说,而是在惊慌失措。

我的小说进入了迷途,而想要辨识这个迷途只会越陷越深。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转一下故事的方向。读者们也许会以更快的速度读下去。首先是因为我说话的速度变快了,其次是因为我的话变得简短了,再加上内容也变得更加通俗易懂。当然,我无权要求读者们读得快或慢,因为这是读者的权利;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表达一下愿望:我还是希望读者能以始终如一的速度读下去。我并不认为现在这个部分是小说的下坡路;即使是下坡路,也不能依赖身体从斜坡获得的加速度,而是要随时控制闸门,这样才能保持适当的速度。至于枯燥难懂的部分,也就是说,走上坡路时,则应利用启动加速器等方法来加以保持。

我在本章开笔之初就考虑这一部分应该有个标题,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我刚写完前面几页时,委托我写小说的文艺季刊杂志社的记者——他是一位诗人——给我打过电话,问我稿子的进展情况,还说以后不会再打过来催稿了。最后他问到我本卷的标题。我本来就因为延误了交稿时间而觉得很抱歉,他这么一问,更让我有点惊惶失措。我想他可能是为了节约排版时间才问我这个问题,踌躇了一下,然后才像行为不端者那样,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道:“我在一般情况下都是先写完,然后再确定标题。”到现在我也还不理解,当时自己为何会有羞耻感。但更加确切地说,我一般不是在小说结束后确定标题,而是在小说接近尾声时确定。可是这次已经到了尾声部分,标题却仍然毫无头绪。我有点忐忑不安。因为只有有了标题,小说才能顺利地结束。

有的读者可能会想到,作为作家有什么必要讲自己酝酿标题的故事呢?其实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必要呢?但我马上又想到,在小说里果然能断定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吗?如此看来,必要与不必要之间的二分法是无关本质和不太重要的。也许在一些读者看来,我正在固有观念的小说和非小说之间表演着惊险的杂技;而另一些读者则果决判断,我在小说里已经无话可说,所以在把小说本身作为话题的美名下,干脆逃离了小说。他们的想法是对还是错无关紧要,小说原本就词深意广,在这里面读者是自由的。

真正重要的是我现在看不到一寸之外这一事实。由于一寸远的地方都看不清,所以我找不到头绪。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福分,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并不是在小说与非小说之间巧妙地找平衡。无需太多顾虑,我不是走在平衡木上,而是在平地上奔跑,感觉无比自由。尽管这里也会存在一些压抑,但是这种压抑与先前我写小说时那种被蹂躏的压迫感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如果读者们无法理解或无法接受我所说的话和我的小说,我希望他们能退几步想一下:即使在韩国文坛里多一部这样的小说又能怎样?还能离谱到什么程度?再傲慢一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和不可接受的。这篇文字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再强调一次:首先写这篇文字的我是位小说家,而作为小说家的我坚信不移自己是在写小说。但这种形式的语法只能用在这部小说里。在这一瞬间我看到自己的声音逐渐变大,口水也溅得更远,形象足够丑陋。

此时烟灰缸里有一支烟带着火苗在自己燃烧。这是说话和写作时常常发生的情况,特别是在打字的时候。烟的存在从各个角度妨碍着小说的进展。首先,在还没有戒烟的情况下,不抽烟是无法忍受的。如果一边把烟叼在嘴里一边打字眼睛会受不了,而且烟灰会掉在键盘上;如果把烟放在烟灰缸里,又会要么因碰到缸底而很快灭掉,要么就很快烧完。有时因打字机的震动,烟会从烟灰缸里掉下来,然后在书桌上滚来滚去,那小小的火星刹那间会在纸和桌布上烧出洞来。

我像被那些荒诞不堪的联想在脑袋上打了一棒,关上冰箱的门,转过身来。我背靠着电冰箱,通过敞开的房门,眼睛里流水般涌进了桌面上打字机的形态。从它的形态上我能确认格里特的存在,同时也想到它是多么的美丽;但是对我来说,这二者都难以忍受。

说点题外话。我自己也已经意识到,我在这部小说里或许过多地使用了“但是”、“不过”、“所以”、“不管怎样”、“因此”等副词。不仅如此,除了特殊的情况外,我基本上不省略主语。根据我在中学作文课上所学到的知识,能把这样的副词和主语非常自然地省略掉的文章才是最优秀的文章。这是所谓“文章”者的基本素质。但果真如此吗?省略掉这些的文章才是真正的我们自己的文章,否则就是翻译型的吗?不管是纵向的,还是横向的,这都不是简单的问题。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我是努力地想遵守这个准则的;以后写其他小说时,我或许还会继续履行这种努力;但至少在这部小说里我不想这样做。在这部小说里,我想让副词或接续词成为润滑剂或分泌物,以与我思想的露骨流淌相协调,而且让主语即主体抬起头来站稳。但在这一过程中,我并没有忘记以“过犹不及”来自我告诫。这也许是我属于常常过于谨慎的现实的一个证据吧。

再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倚在冰箱上望了打字机许久,然后换了件衣服走出家门。下楼梯时我再一次想到了本能性的问题。把有关服务广播和电冰箱的故事插入到这部小说里来,一旦它们在小说里占有一席之地,就会各自形成非常本能的空间。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秋天下午的天气仍有一些盛夏的余韵,所以没走几步我就感到额头上开始出汗了。我一边沿着车道走下去,一边努力腾空大脑,决定不管是小说,还是其他什么,都不去想。

关于那以后的事情,如果再在这部小说里叨叨的话,我觉得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这部小说的现实空间将局限在以我的打字机为中心、半径5毫米的范围内。即使可能穿插进其他的场所,那也是由这个空间触发的。

但事实上,从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因此在这部小说里,那两天将是一个空白。如果时间的流逝在这部小说里不是以这种形式,而是以日记的形式标示出来的话,读者们可能会感觉到心理上更舒适一些。但是对这个问题没有必要想得那么深刻。如果说作为小说家的我有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希望读者们时刻都能意识到,在这部小说里时间以其自己的形式流淌和中断。

不管怎样,刚才我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这期间写的原稿,然后剪短了指甲,重新坐在打字机前开动手指。不知别人是如何做的,但我在打字之前一向都要先检查指甲——指甲必须足够短,否则的话,当指甲尖碰到键盘时,冲击的力量会通过指甲传到其根部。当然这种冲击的力量微不足道,但积累下来,会引发指甲周围肌肉的疼痛。不仅如此,我心里还隐藏着一个秘密:我喜欢享受键盘碰到手指末端的指纹部分上端时那种瞬间的感觉,但哪怕是长一点点的指甲,都会妨碍这种快乐的感觉。令我吃惊的是,每一次对键盘的触击,都会让我感觉到很多东西。

有一次我用打字机给住在江陵的一位前辈写了一封信。兹将此信的后半部分摘要如下:“……海岸线,大海?我正敲打着‘大海’的键,你能想得到吗?在手指的指纹部分涌起了蓝色的、冰凉的、而且有点咸涩的浪花。然后这种感觉马上涌上我的大脑,然后我的双眼里充满了温热的食盐水,以至键盘看起来都模糊不清。但是不管我的意志如何,那些感觉中有点辣乎乎的手指,仍继续按照它们的节奏随意地敲打着。明珠、注文津、鱿鱼(Arrowsquid)、大关岭、头老峰、最后是鲸鱼,鲸鱼的肚子……我变成了一头鲸鱼,或者是骑着鲸鱼,进了鲸鱼的肚子里面。”

写到这儿,不知为何觉得很对不住那位前辈。我寄给他的那封信是属于他呢,还是仍属于我?如果是前者是对的,那我对前辈就太失礼了,尽管他会很宽容地原谅我。但也许可以说是属于我们共同的。总之,我写完这封信后,一时被打字机强烈地吸引住:上面的45个键,不单单是一些数字或字母的人造矿物质的存在,不单单是一种被动的机械装置的一部分。每当我的手指碰到键盘上的辅音键时,它们就伸出它们独特的舌头,又硬又软、又凉又暖的舌头来舔我的手指。还有那些元音键,热乎乎的,用各自不同的细嫩的肌肤接受我的抚摸。这些做为伏笔,实在是太透明的伏笔。但事实就是这样。这是多么富有本能性呀!这种本能的感觉在我的内心里激发出许多接踵而至的联想。

说句玩笑话,在写小说的时候,我格外频繁地去洗手间。这是不是本能性在不知不觉中,略显荒唐地刺激了我尿道的缘故呢?现在我又想使用一些有关动植物的比喻,尽管没有它们我也已表达得足够充分。如果要用那些比喻,我会描写野生动物们轻快的动作、它们嘴里淌出来的带泡沫的涎水、长长地垂下的舌头等;如果是植物,我会强调从松树或橡胶树里渗出来的、结成疙瘩的粘液的本能性。不过我再一次强调,没有它们小说也已足够充分。如果让这些比喻都挤进来,那现在的小说空间就成了Sodom和Comorrah。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

但还是再说一些附带的情况。以前我曾考察过“舌头”这个词并做过一些记录,以至从打字机里发现了无数个“舌头”。现在我想把那些记录用在这里。也许这样会使记录的内容与键盘之间达成一种奇妙的协调或者是象征性的关系。如果说,有时候我觉得打字机本身就是我的舌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既夸张、又幼稚的表现呢?不管怎样,现在我就想把这类非常幼稚的隐喻罗列出来。把刚才说过的记录跟第三人称的主人公相关联而组合在一起,就可以这么写:“舌头在他的嘴里总有一种生硬的悚然。尽管他的舌头生涩而僵硬,但是她的舌头却是雷鸣加闪电。她的舌头因为是雌雄同体,所以既可以开花,又可以结果。在空荡荡的嘴里她的舌头会在做什么呢?她问他,你知道舌头有又长又强的舌根吗?她的舌头散发着腥味。他有没有看过她的舌头呢?她的舌头是不是像卷起沙子的浪涛?那么他的舌头是不是被浪涛卷走的沙子呢?当你哭泣的时候,舌头会往哪里躲避呢?……”

就说到这个程度吧,否则越说越脸红,越觉得像是在往深渊里陷。但是关于打字机的本能性的话题还将继续下去。如果你一边敲打键盘,一边侧耳倾听,就会听到在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和铅字打在纸上的声音里,还夹杂很多其它的声音。如果你只关心声音,就只能听到打击乐的声音;但当指尖的触觉与因此触发的联想作用融合在一起时候,你可以在每一个瞬间都听到从打字机发出的你所想听到的几乎全部的声音:海浪声、电话铃声、服务广播声、倾盆大雨声……虽然这种情景并不常有,但也并不罕见。而每当这时,我都会像某首美国爵士乐的歌名一样,因“我找到了旋律”的感觉而全身颤抖,还会产生要把小说所要塑造的外部事物,自然地插入到打印机里的冲动。那和电话铃声、冰箱、服务广播等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本能的漩涡而已。

这时我甚至会产生不想画句号的冲动。在按句号键的刹那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刀,切断了贯通全篇的旋律。当然,最后我还是说服自己去画句号,但让我诧异的是,会由此而产生新的旋律。尽管如此,每当我的手靠近句号键时,都控制不住不安感,有时甚至顿号、感叹号、问号键也会这样折磨我。但实际上我以这种不安和痛苦为快乐,换句话说我是在紧绷的状态下享受快乐的。

然而,正在谈论那种快乐,即谈论小说写作本能状态的我,现在根本不在那种状态里。我正在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这真是一个巧妙的悖谬。恐怕我是太累了。那么我应该立刻离开书桌,好好地休息一下。我的休息在这部小说里相当于句号或是顿号,所以我虽然是在休息,同时却也在用我的身体来构成小说的一部分。但我不能马上那么做,而是继续着没有旋律、没有指尖热乎乎的感觉,也没有任何联想的段落。那是因为,我必须想一想,到底是什么使我的写作陷入如此的困境,又是什么使我如此筋疲力尽?现在我正一边写,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我一边在房间里徘徊,一边认真地想了一通前因后果,这才醒悟到自己到底卷进了怎样的三角关系。但它与通俗的三角关系有所不同,后者采取的是三者都你追我赶,然后形成一个圆的格局;而这里所说的三角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罪恶的三角关系。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它们三个,或者哪怕是其中两个互相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三个顶点中,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打字机,剩下的是以电话机或是电冰箱为代表的外部现实。从结果上看,我必须暂时忽视和搁置这种三角关系,才能清楚地睁开眼睛。三者的融合不是必然的,恰恰相反,它们为了恨不得当场摆脱对方而拼命挣扎。

首先我想说明一下,我和电话铃声之间形不成刚才所说的打字机和我之间的那种本能的协调性。就这样三者之间的平衡就被破坏了,其后遗症像楔子似地扎进了我的写作里。从那种失衡里产生了现在的不正当的三角关系,换句话说,是各自的残废的本能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三角形。现在我正被它们疏远。看来我还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时候不如干脆采取通俗意义上的三角关系的处理方式,那就是,或者是把矛盾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加速崩溃的速度,或者是隐蔽起来,拖延矛盾。但在做出选择之前,我已结束了这个章节,画上句号,接着起身走出这个房间。

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又接着写这部小说,所以前面的段落和现在的段落之间大概有十二个小时的空白。因为没有任何改变或改进,我感到有点虚脱。在人类的历史上,矛盾和纠葛的尖锐的角,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平;但在这部小说中,时间好像起不了任何效力。是因为空间性的原因吗?不管小说本身怎样,说矛盾和纠葛不受时间的侵蚀而衰退,是不是等于在说,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它都纵容激烈的挑战,或者是给以保障呢?在这个意义上,我把十二个小时前袭击过我的进退两难放置一段时间,是足够巧妙的。这样做,至少在这部小说里,并不是某种逃避或迂回。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成立,但以前讨论过的问题都会留下来,我也决不会忘记那些问题。上面的话也许不太必要,所以权当参考,或者作为一种闲谈。这段文字正确地花了我十八分钟。

刚才我打开打字机拿出机轮,用水认真地清洗了一遍。因为我使用的不是炭丝带打字机,而是撞击式打印机,所以用了一段时间以后,轮子上就会粘满墨水,而轮子旋转的速度也会放慢。我把洗净的轮子晾干后放进打字机里,开始打这篇文字。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心情很舒畅,尽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原来被堵住的地方仍然不通,甚至问号键的毛病还是如旧。

我现在有点饿。写作时我尽量维持空腹,同时也尽量避免激烈的移动。那应该——怎么说呢?应该是为了表示对精神活动的关怀。换言之,是为了要记住一些什么。或者相反,为了忘掉什么。每当这时,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佛教徒们所用的佛珠。单纯而世俗的我认为,僧徒们是为了同时忘掉和记住什么而转动佛珠的。在某种意义上,我的打字机键盘也是一串散开的佛珠。但是现在的我,就像一个根本不懂得佛教的深层含义,只会玩弄佛珠的天真的孩子。

现在故事的发展正在脱离主题,因此需要纠正方向。我个人认为,在吃饱的情况下是不会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本能性的。就将要继续展开的这卷小说来说,第一章和本章只不过是在执行、确保相对于整部小说的空腹状态。还有,《赤身与肉声》的标题也是一方面与本能性有关,另一方面就是赤裸裸的表现。总之我想尽量创造一切有利的条件,然后向写作的最赤裸裸的本能性的状态奔去。那些喜欢猜测,并且对自己的判断力很自负的读者也许会想,别看你这样频繁地提及什么本能性的问题,其实也就这样敲敲边鼓,然后结束这部小说。当然也许会是这样,但至少目前的意图并非如此。因为定了“城”的标题,然后在城周围转几圈就结束的写作方式是已有前例的陈腐的东西,我绝不会去继承这样的写作手法。

但这与形而上学式的、某种程度上是装腔作势的赋予意义没有关系。首先,我以吃饱的状态坐到书桌前会感到很难过。这或许适合大部分人,但我的感觉尤甚,因为我总摆脱不了有人在背后拉我的意绪,明知道背后没人,还是觉得立刻就会连人带椅子往后倒下去。这种危机感会害得我不停地往后看,最终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之所以难以忍受吃饱,还多多少少与对肥胖症的恐惧有关。“肥胖这个词在我心中会引发错综复杂的情绪,所以想回避做为一个话题;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还是再讲几句吧。我正在为不想忘记某些东西,又不想失去某些东西写这部小说,但是我确信,肥胖会让那些东西的一部分被忘掉或失去。也就是说,我会失去讲述一些关于人世间的事情的权利。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讲给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经常爱说一些严厉的话,她冷嘲热讽道:“现在你是这么说,可真到了你肥胖时,你就会用另一种方式讲故事并谋求另一种正当性,然后又利用

这个故事写其他小说。”这完全是可能的。但是以我目前的想法,在那种情况下我会承认自己所忘记或失去了什么东西,然后不是用合理化的形式,而是用遗忘与丧失的告白形式来写小说。

有些读者或许会认为,我在利用一些身边琐事来勾连小说,并为此感到不满。假如是这样,那是一种误会。事实上,我只有在捕捉平凡而琐碎的事情的另一面时,才能发现本质的痕迹或结构。我热衷于琐碎事物的原因,其实是对本质的渴望。我觉得没有经过这一过程而直接接近本质,我的话只会发出意识形态的模糊而混乱的嗡嗡杂音。在这一点上,小说体裁所具有的优势,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因此那些不满和批评,应该施加在我讲述那些事情的方式上。事实上我现在正把那些理所当然的话,说成似乎是一种自我创意。但是,不管我是否明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我对读者怀有怎样抱歉的心情,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上面说过的话都不能删除。这并非是我在表现另一种傲慢,而是出于我想把它挤进这小说某处的可笑的贪心。也许我对读者过于细心周到。当然,我也知道,单方面的亲切和关心往往是误会的温床。

回想一下我才发现,刚刚说我的写作将停留在琐碎的事情上,然后马上就谈到本质性的问题,这一做法似乎犯了逆说性的错误。不过又能怎么办呢?因为这也是破坏圣地的一个过程!按一般规定,在小说里是不能这么写的,因为会违背小说的美感。但是我鲁莽地跨过了这条线,同时又保留了一种余地。这是我的一贯做法,那就是:等到小说完成时,再重新斟酌一下所有的句子。如果到那时还觉得特别碍眼,那我会在成书之前会把它们删掉。问题是,如果决定保留这些句子,再想加上的句子可怎么办?到时是不是会删除这些句子呢?如此说来,我似乎正在巧妙地表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删除这些句子。

我现在正在给自己套上无形的审阅网。矛和盾,一个接一个地飞来插在我的四周。刚才我不由自主地吐了几句骂人的话,但我不会把这些脏话写进小说里,因为我觉得它们会跟整体构思不协调。不,并非如此。老实说,如果我把那些骂人话写出来,它会首先针对读者,然后再原封不动地指向我。不对,这也不是诚实的表现。其实刚才我想过,以后将通过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之口,把那些骂人的话顺便说出来;还要不断说下去,没完没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希望读者们能为我捧腹大笑。如果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太傲慢,给一个苦笑也可以。因为不管是哪一种笑,都会成为这个段落醒目的句号。这不只是开玩笑,而是非常深刻的问题。因为没有笑过的读者,会一直停留在这个段落上;对现在含笑的读者,小说会敞开下一个段落。如果是本能地笑出来,那就更好。即便是淫荡的笑,也没什么不好。淫荡是本能的……现在这个段落终于结束了。反正我自己算是抓紧时间了。还有一件事情要坦白:我是压根就没有笑出来。

但是这部小说还没有结束。已经过了凌晨四点,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张开双臂伸懒腰时全身骨节都发出了声音。但我要说的话还很多。有些读者可能会有疑惑:我常挂在嘴边的“本能性”一词,是不是跟琐碎的事情相反的既抽象,又宏观的话呢?这也是不确定的。如果你们能这么想,我将不胜感激。看一看我们的周围,最近关于本能性的话题尤为甚嚣尘上。因此这里所谈的,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说到此,我想到了好几次都是因为我把通俗易懂的话说乱了,导致了莫名其妙的误会。其中之一与读者相关,是接受一位女新闻记者采访的事情。我们在咖啡厅里见面时,有个摄影记者来过一会儿。之后我们聊了一些极其平凡的话题,然后就分手了。但几天后看报纸时我发现,其内容比我想象的还要丰富,而且在我的黑白照下面用黑体字印着:“主张作家天生就是泄露天机的命,崔某先生”,让我大吃一惊。我愣在那里,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真的亲口跟那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吗?但完全没有那种记忆。在某部小说里我曾把“泄露天机”一词与文学关联在一起,但这与作家毫不相干。当然我并没有在这里追究她的意思。也许在我的作品里发现的那些汉字,给了她很深刻的印象,而她认为这是我说过的话,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用黑体字又重复了一遍。也许她是从其他书评中引用过来的,也许真是从我的嘴里无意中漏出来的,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这小小的暴力行为并非出于她的本意。

我希望读者们没有看到这篇报道,但无法指望这种侥幸。几天后我能感觉到,看了这篇报道的几位读者用奇怪的眼色看着我。他们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一种夸大妄想症。这使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但我要明确地指出,我的处境连天机的灰尘都碰不到,我所知道的甚至是人世间最琐碎的部分。所谓“天机”对我来说,永远是不可思议的。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读了那篇报道后认为我是奇怪的那些人奇怪。

同样,对于“本能性”的话题我也会看到那种奇怪的眼色。但以后我不会再做任何说明或辩解。这不仅因为我已经讲得很清楚,在后面小说的进行中,我还会有充分的机会传达,我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本能性的”。

这个段落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在此我想引用一下去年这时,我在某家杂志的“创作日记”栏里刊载过的一段文字。读者们通过这段文字,或许可以诊一下我所说的“本能性”的

脉。事先说明一下,这篇文字里讲述的是写作的自足性和孕育其中的悲剧性,而且并非是这两种状况融合在一起时才是最富有本能性的。该段文字如下:

“我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是在每次买新钢笔时都会经历的:先为了买钢笔而走进商店,然后挑一支喜欢的钢笔,把它捏在手里试一试写字的样子,然后接过女店员递过来的墨水瓶,打开钢笔帽灌满墨水,用备用的麻布擦净笔头,再拉过放在柜台上的纸,看一会儿上面别人画的各种线条,终于下决心在纸的一角写下:‘好使吗?’三个字。

“在写下那三个字的刹那间,我会体会到某种富丽堂皇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来自我写字的行为、我所写出的字的样子、那些字的效果,与我最初的想法完美结合的过程。我为了确认钢笔是否真的好使而写下‘好使吗’。而根据写这三个字时的感觉,我可以当场确认,这支钢笔到底好不好使。随着这三个字的完成,‘好使吗’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但在现实中那种幸福的瞬间是很少的。除了上述的情况外,我在写其他任何类型的文章时都无法给自己提‘好使吗’这样的问题,最多也就是停下手里的活,随时问‘写得好吗’而已。但是‘写得好吗’与‘好写吗’有着本质的区别。‘好写吗’不是封闭的,它不过是一种自我循环的切入口而已。

“我想再次强调,‘写得好吗’与‘好写吗’大不一样。由此产生我的写作的悲剧性。这悲剧性会在我的内部形成一个心理空间,而且我写作等于是被关进了这一空间中。这个空间是我写作的子宫。”

我想就此结束第二章。这种全体里的小小结束,每次都让我联想到死亡。《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Shahrazd)是为了延缓死亡而中断了故事,而我在这样的中断里,能体验到死亡的极为本质的一面。我的人生是经历着怎样的故事,然后被腰斩呢?

看来我正着手写《赤身与肉声》的第三章。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分为几个部分的小说将要接近尾声时,我取之作为标题的“赤身”与“肉声”可能均已接近完成,但它们的模样或形态,真的是无可质疑的吗?肯定并非如此。很明确的一点就是,从属于整体的这部分文字,根本就不是瞄准或是属于“赤身”的某个部位,比如右胳膊或是左大腿等等。同样,这第三章文字也不是瞄准或属于“肉声”的某个音域,比如“咪”、“发”、“嗦”等等。这些都是很明白的事实。

尽管如此,我的感受仍然足够复杂。长话短说,我想公开地反省一下我写这一章的方式。在我构思和展开这一章期间,我的想象力在连我自己都没来得及领悟的时候,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渗透于“赤身”和“肉声”的表层印象里了。但是让我打住吧,把小说的开端写得难懂而枯燥乏味,是我这个小说家的特点,又是一个存在的问题。反省不要光说概念,最好付诸实践。

众所周知,这部小说要在刊物上连载的。从小说的立场看,这种依据时间而被切割成若干片断的做法,其利益和损失是共存的,其形式则一直令我觉得有趣。我可以在写一部小说的过程中,了解到人们对这部小说的评判包括不同的看法,而我的写作从来都不会忽视这些评判。有时我会主动地诱导人们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不过我也很愿意读者倾听我的如下告白:

“我正把写小说本身作为素材或主题来写小说。而且严格地说,现在我和你们聊我的这部小说,也是在以一种辐射状延伸的方式延伸这部小说。立足作者的立场,这一章并不是单纯的关于一个作家对‘赤身’或者‘肉声’的拼图游戏。不如说是在一个有打字机和读者视线的具体环境里,小说家赤裸裸地用‘肉声’与它们交流的抽象画。因此,作为读者,如果你与我对坐在这个小说空间里而保持沉默的话,就说明你被我,或者说被我的意图给迷住了,你在强求我把完全是隐私的、令人羞愧的、没什么意义的、只属于我自己的裸体暴露出来。如果是这样,我会产生危机感。至少是从写这种形式的小说的角度上看,当我感觉到读者们是一面没有生命的冷冷的镜子时,我会被是不是需要不仅把隐藏在衣服里的隐秘部分,而且把身体里面的器官也用解剖学的方式都拿出来的不安感所抓住。现在我似乎有了小小的领悟,并想根据这种领悟,对前文用过的一些表现手法做一些修改。我并不是想露出作者的裸体,也不是想把读者们脱得一丝不挂。我正想象着小说的裸体。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程度,不仅是我,而且你们也得先脱光。这里没什么变化。你和我把听起来像鸟叫的声音用我们的‘肉声’来发出,这个事实也没什么变化。但是对‘果然怎样’这一点,我到现在没有任何的概念。以暂定的自慰形式说,就算是用这样的方式,与一开始写小说相比,也有几个问题得到了更清晰的表现。我现在又想做约定,但是我决定把刚才的欲望用很重的石头来压住。因为我在前面的章节里已做过很多约定。老实说,读者们可能也早已看透,我能不能遵守这些约定,还是个未知数。但不管怎么说,被时间支配和左右的某一行为的继续,是不是象征着一种类型的约定呢?这种约定不是以回避问题的方式约定,而是以提问题的形式来约定。”

我用上述的方式说话,当然没有必要做刻意的说明。我曾对这番话做过比实际情况更精美的修改,并吸取了一些新的理论观点。总之,听了我的这番话后,有几位读者表示出各自的遗憾。根据他们的观点,我的小说不顾我想扩大空间的意志,并没有冲出自我的观念性世界,相反还是被关在里面。现在我对他们的遗憾做一个认真的解释。这并不是我想借此机会对他们展开反驳或自我狡辩,既然我正在写小说是一个很明确的事实,所以我只是想,与其把我的想法平面地罗列出来,不如通过跟读者之间的对话方式,即动员小说的装置,做些微

的调整和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讲,采取直接对话的方式,是不是更自然些呢?

“尽可能说得简单些。事实上,你之所以觉得遗憾,是因为有什么批评性的阅读关怀,外在于我的猜测。我只能粗俗地把我刚才的感觉,用语言传达出来而已。事实上,以写作本身作为对象的小说已经数不胜数,但我觉得其中大部分是与写小说无关的其他什么现实事件或冒险。当两种状况互相协调时会形成新的空间或新的状况。

我两次都使用了双引号,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括起来了。这么一说,又让我摆脱不了脸红的感觉。在讲故事所允许的前提下,这些话对那几位读者来说,应该是能够认可的。现在的我就像熟悉水战的人总是先把对方引到水里,然后再进行战斗似的,把我们之间的对话,搬到我的小说空间里,然后按照我的理论,按照我感到舒服的方式去裁剪它。这种方式,用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实在是过于肤浅,因为我不等对方来理解我的故事,就开始在自吹自擂。好在到了这个地步,我的舌头还没有变得僵硬。当然,我将要说的这些话,前提是需要读者们敞开心扉,即,我想在第三章中着重致力于小说与读者之间的沟通。我已全面意识到,用这样的方式接近读者,可以敞开小说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并不是唯一的、绝对的方式,只不过在写小说的我,选择了这种方式而已。

我想,不管怎样,对于《赤身与肉声》来说,这种方式肯定是必要的,或许只用一次也就足够。顺便补充一句,有些人早就拿我的这部小说跟我以前出版过的小说做了比较,然后作出好与坏、叫人担心等等判断,但是由我听起来,说得武断一些,那些判断更多流露出的是他们独断的视觉痕迹。在我看来,应该首先把焦点放在作者变化多端的轨迹上,而所有的价值评价应该着眼于其中的结构性的形成。当然,对他们来说,不管是怎样的情况,都有说出自己看法的充分自由,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想说的和该做的孰先孰后。有太多的实例表明,这种区分会从根本上影响我们的判断。我这样说或许会被认为是想当然,但希望大家能理解,这并不是单纯的辩解,或者是借用辩解的语气施行攻击;换句话说,我是想通过这样巧妙的解说,把我的这部《赤身与肉声》向我以前所写过的和以后将要写的小说完全敞开。在我曾经写过和以后将要写的小说里,这部小说将不会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这意味着我的小说归根结底会向读者们敞开自己,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读者们。

总之,我对小说能以这种形式获得进展,感到兴奋。换句话说,一边是小说的进展被阻碍,一边又因被阻碍而前进,有一种被颠覆过的感觉。也许可以说,是一边割自己的肉吃,一边发胖的情形。有一位读过我小说的读者,装作无心的样子给我提过一个问题。他说,我过分地意识到了读者的存在。也许他的用意是,我过分地看读者的眼色行事。这句话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因为我不能说,过分地意识到读者,或者是过分地观察他的眼色,就能表明作者已经是这部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编故事的人对故事中的人物给予全身心的关注,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只是要补充一句:读者不应该像两面镜子一样,同时占有一部小说的内外两层空间。

正因为这样,我在那位读者的面前既感到无限的理直气壮,又因能以这种方式继续写小说而怀有钻进老鼠洞似的羞愧之心。每当我感到羞愧时,我真想向他道歉;但是我知道,并不是道歉就能万事大吉了。所以我正暗中摸索,我想摸索所有能让这部小说保持敞开状态的可能性。到目前为止,我还在刻意回避称读者为“你”或“你们”,其原因,是为了保持当我看到一个新萌芽时,能马上站在那一边的心理弹力。

最后再补充一点。某天,在酒桌上,我的一位朋友曾说过这样的话:“正在你说挖掘和摆脱虚伪意识的瞬间,又产生了新的虚伪意识,那又该怎么办呢?”他的质疑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也正是我对自己的提问。如果把我当时的回答和现在的想法综合起来,可以得到能填补空白的如下几行字:“人生在世,如果说以前只要对虚伪意识保持敏锐的认识并进行几次有效的挑战,就能突破虚伪意识的话,那现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应该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形态。虚伪意识在被否定的地方不断地重复,而这部小说,不,是小说的这一章也在不

间断地继续。永远的敌人可能就是永远的伴侣,反之也一样。这跟出生与死亡这一我们人生的根本条件相一致。只是我拒绝接受这种条件是当然的和自明的,这拒绝本身也是人生的根本条件之一。”

在此我应该承认,这一章比前面的两章更为复杂和陌生,但我现在觉得轻松了许多。因为在这期间,我时常为是绕道而行,还是正面突破而苦恼,而现在我觉得虽然是在挣扎着,但已经摆脱了水下的暗礁,以后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来继续写作的航行,同样,读者们也可以用更轻松的心态开辟阅读的航行,就像所有的积食都被消化掉了的那种感觉。但这绝对不是说,从现在起我就坐上了一块叙述冒险或事件的飞毯,可以自由自在地展开意识,不,最起码在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那种可能性。作为一种替代,我会继续把写作行为的本身,像解剖有机体似地翻来覆去。这样下去的话,虽然我不知道,但总有一天那些各自隐藏的秘密,稍微夸张一点说,会像全景画似地展现在眼前。我把我所执著追求的这些称为写作本身的叙述性。

如果允许我再一次表白内心感受的话,我会说我现在痛苦不堪。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的那种自由感,决定把小说美学名义下的框架或制约视为次要条件时的那种爽快的虚脱感,在小说的进展中,随着各种各样的现实状况而被削弱,甚至是开始压迫着我。不过偶尔也能感觉得到瞬间的轻松。比如说,在使用“这”、“那”、“他”等代词的时候,我不像以前一样受外部的束缚,而是寄托于我说话的自然流逝里。现在我已经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正享受着什么样的自由,而且享受到了什么程度的地步。但这也不像是需要焦虑和担心的事情,因为这部小说会献给追求和揭露,那才是自由的真面目。

总而言之,我现在正处在这部小说的紧要关头。回想一下,当初本章开始在文学杂志上连载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把开头部分写成《连载小说·第三回》,而是写成《连载小说·》,以此暗示出连载小说特点的原因,也是早已预感到,会随时面临诸如怎样连接这样的关口。比如说,这部小说是否将会编成由几个节形成的“条虫”的形状?但是,我也许在演自己掉进自己所做的陷阱里的戏剧。因为所谓的“关节”,并不只是发挥连接或是使移动变得圆滑的作用,它有时也会以单纯的关节的身份变硬,尽管这样会确保各部分有更多的独立性。

在这个意义上,我把故事断开来,打个结,然后越过下一个关节。前面曾多次说过,这一章的出发点,具体地讲就是打字机。那就再回到我们的出发点。但事实上,我想写这部小说的时间是去年写完“创作日记”形式的小说之后,尽管那只是一个短篇。后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这种形式的反省再推进一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在那篇日记形式的小说里,我曾叙述过我和打字机、或与我的现实、或与我的小说之间的关系;而且我想说明,有关打字机的话题与这篇小说的内容有相当大的关联。不,刚刚我又改变了想法。我选择了首先把那些文字原封不爻谡饫铮缓蠹蛹妇涓窖缘姆绞剑?/p>

“近来,我写作中的一个重要现实就是打字机。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如果偶尔收到约稿信或委托书,我会首先站在离书桌远一点的地方,打量一会儿打字机。这时我能感觉到我和打字机之间存在一种美妙的纠葛。直截了当地说,在这期间打字机像是一种以透明的膜吸纳我的想法,然后再构成新的现实的一种装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有色玻璃,纵容我通过它和它的存在面对现实。

“几天前我具体确认了这一抽象感觉。那天,我无意中经过放着打字机的桌子跟前,因右脚踩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而失去了平衡。情急之下,我向桌子伸出了手,而我的手刚好按上了电动打字机的键盘。凑巧当时打字机开着,而且还夹着一张纸。在我的按上键盘的瞬间,打字机发出了熟悉的打字声,同时传来了刺耳的吱——声。我像触电般地跳起来,慌忙把手移开。我镇定了一会儿慌乱的心,从打字机里取出纸。纸的一角印着韩文字母“?7”,这就是说,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依次摁了“?7”韩文字母,意指无关。键。

“当时我能清晰地领悟到,我和打字机之间存着一种默契——一种默默的契约。这种默契也许很早以前就达成了,只是最近才变得突出。由此我意识到,作为小说家,我最大、最重要的现实,也许就是打字机。当现实的意识薄弱时,小说里就会充斥不正直的想象力所散发出的不洁的气味。我的打字机在一段时间里,一直窥视着我的现实意识不断动摇和变得虚弱的情景。接着我开始考虑以打印机作为我的第一个现实或以打字本身为对象的小说,以克服横亘在打字机或打字行为与具体现实之间的不透明性。这部小说与我在《话头·记录·化石》等小说里,把写小说之前的状态,或做准备的笔记行为作为小说的对象,以表现小说和我的相互接近一脉相通。当然,这部小说的主体并不会这样单一。

“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努力推进有关打字机的小说的构想。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一部中篇。也许到那时,我才能堂堂正正地面对打字机……”

就像我所预期的一样,大约在写下这些文字一年之后,我开始写这部小说。但也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在这一想法被推进到一定程度之后,尽管重读时做了一些修改,但我不得不承认,仍然存在着误会和责难的余地。不顾一切地把那些文字搬到这里来的理由是——应该

怎么说呢——希望让我现在的立场变得更明确一点。如上所述,现在我对打字机也许就是现实本身这一想法时时刻刻感到怀疑。不管怎样,我把打字机当成是这部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之一。那么打字机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我为何对它如此执着呢?

每当我念及于此,就不可避免地陷进彼此矛盾的思想漩涡里。在那个漩涡的底部会生动地浮现出不知什么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个搞笑剧的画面。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站在舞台中央,他夸张地扭动着嘴唇和腮帮子,一边装做嚼口香糖,一边开始表演单人哑剧。过了一会儿,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就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把嘴里的口香糖拿了出来,然后偷偷地弹出去。当然那坨口香糖是看不到的,但在剧中却仍然粘在他手指上,他却毫不知情地把那只手放进了裤兜里。等他重新把手拿出来时才发现,口香糖粘在裤兜与手之间,被拉得很长。他想动员左手拿掉口香糖,可这时口香糖却又通过另一只手,把裤子和衬衫粘在一起了。他急忙去动员嘴和脚。但这时口香糖已经像蜘蛛网似的,把他的脸和全身都层层缠绕了。结果他只能扑腾着身体做垂死的挣扎……

虽然有点勉强,但我明知道打字机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工具而已,却无法从这物质的和直接的条件中轻易获得自由。不,或许我从内心深处就拒绝从打字机得到自由。也许我在暗地里相信,正视它,就是把在我内心翻腾的虚伪意识暂时清除掉的方法。在此我又感到一种无休止地倒出有关本能性问题的欲望。但就现在而言,或许已没有任何意义。不如这么说:我正钻进写小说本身,慢慢地沉浸在其中,最后干脆就埋没在其中。情势如此,不管用什么办法,得先摆脱这个状态再说——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读者们。

事实上,我现在变得非常紧张。在写这一章的每一个瞬间,都比其它任何时候紧张,并且是异样的紧张。穿着袜子的双脚渗出了汗,而两只手却干巴巴的。坦白地讲,刚才我莫名其妙地插进搞笑剧场面的原因也是想从那种紧张感里摆脱出来的挣扎,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读者们可能也感觉到,这第三章显得特别生硬。再回想一下,就像前面谈到的,在这期间被认为是只属于我的自由的空间,也许就是要束缚我的空间。如果这是事实,我只能抽身跳到另一个空间或另外的时光隧道里。有一阵子我也试过离开打字机,但我却离不开稿纸。就算离开了,也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对此我束手无策。离开这个空间,我或许能写出与目前多多少少有所不同的故事。

几个月前我接到过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客套了几句后,马上就说读过刊载在文学季刊上的我的“创作日记”,有关打字机的章节特别有趣。我糊里糊涂地答了句什么。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读过这篇小说似的,把内容叽哩呱拉地乱讲了一遍。我耐着性子听了一阵,他又换了一种语气——虽然我记不清楚,但大概是这么回事:“您用了多长时间的电动打字机呢?……是吗,原来如此。那么您肯定也知道电动打字机比之手动有多方便。这样的话,您也应该明白,文件处理器要比电动打字机更方便,效率也更高。我如此冒昧地给您打电话,就是为了向您推荐合适的文件处理器。我这里有各个公司的各种机型,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直接登门拜访,然后从操作方法开始……”

听到这里,我觉得内心的一个角落渗出了惨淡。那种惨淡的根源非常复杂。当然,他圆滑的推销策略足以让我感到虚脱,但不仅仅是这些;我在瞬间还感到,今后可能会把这个电话事件写进我某部小说里的恐惧。有读者可能会对我的这些话感到诧异。但我绝不是在诡辩或反驳。换句话说,我丝毫没有过把我周围的人所暴露出的弱点,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里的念头。可是给我打来电话的那位小伙子,却不自觉地掉进了小说家铺好的“捕虫网”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无可奈何。不管他是否有意,我都被把他那软弱的生命的一部分作为标本收藏在这部小说里的诱惑所折磨。正在写这种形式小说的我,非常厌恶那种诱惑我的状况。每当这时,我对写小说本身、对别人的弱点和漏洞,就会不由自主地格外敏感。这些都很难忍受,因为那种敏感的神经也同时指向我。但牺牲别人,还不如牺牲我自己,要做到这一点,也许只能钻进自己的内心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那天的事情如此详细地抄了过来。但这并不表明我屈服于用这些事件来填满纸张的欲望。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自己变成了画家,然后把他们变成一个赤裸裸的模特摆在面前的罪恶感;但至少在《赤身与肉声》里,情况还是有所不同。在这个空间里,反而是我自己在努力变得赤裸裸的,而且经常对那样的姿态到底有多少真实心存疑虑。只有心存疑虑,才能不管是以痛苦的方式还是幸福的方式,坚持要成为他们的裸体,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的裸体也变成了他们的裸体。我相信,就这样暴露出我和他们的裸体状况,连同其前后的脉络,这部小说的裸体也将最终自然形成,而且能用感官来确认。

总之,我跟那位文件处理器推销员说,先把使用指南送过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之后他果然送来了使用指南,且不顾我无礼的反应,每当我快忘掉此事时,就再打来电话,到现在还在怂恿我买他的现代化器械。估计他读到这部小说的可能性很小,但万一读到了,希望他能马上给我打电话过来。当然不是为了购买文件处理器,而是为了谈论这部小说。如果能聊一聊有关相互裸体的章节,哪怕是通过电话聊一聊,我们会对彼此有更深的了解。到那时,这些章节是可能会以裸体来发出“肉声”的。当然,即使没有他的电话,这部小说也会被

无数条迷途支撑着,所以不至于出现什么困境。暂且不管这些,当我一边回想着那个小伙子的话,一边看着我的打字机时,不知不觉中嘴角挤出了苦笑。这么说,这台电动打字机已经是被淘汰的旧器械了?在那个苦笑的背后,我变得神情茫然。

现在我开始想回避关于打字机、文件处理器及其推销员的故事。这些不会赋予小说更多的意义,也无从提供更多的叙说,甚至在整篇的脉络中很难为其定位。在一切都会被沉淀的泥潭里,像这样的几个趣闻也想要轻轻地浮出水面吗?所以我希望在我的手还没有完全碰到键盘的情况下,随着读者们眼神的移动,随着读者们的一呼一吸,它们一边左右摆动,一边漂浮。将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会以这种方式卖关子。刚才我真感到了加一句“是的,当然要卖关子”的轻微冲动,换句话说,我差一点就使用了口语。是呀,在这部小说里,我口语到底用到了什么程度呢?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确定性的想法。我应该随着小说的进展,在脑子里反复地想。我在想,等到以后我更自由时候,我是不是能轻而易举地超越口语和书面用语的界线呢?

这一点就讲到这儿,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前几天跟朋友们一起共进晚餐时,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我的小说的情景。当时我问一位自称是读过我之前小说的朋友,从中有没有看到一些小说家自己所主张的本能性?他带着微笑回答说,完全不是这样。我一边笑得更夸张,一边再问:那么有没有发现包括小说家、读者或是小说本身在内的任何一个赤裸裸的身体?听完我的这句话后,他干脆笑出了声,然后婉转地说,至少能肯定想脱掉衣服这一点。然后我们就一起笑了起来。我边笑边说:

“那好,可能是因为我把裸体、本能性等说得太抽象了,所以读者们无从获得真实感。但我既然不是幻想画家或理论家,而只是一个小说家,就有必要把裸体形象化和具体化。要不这样能怎样?等到后年这部小说以单行本出版时,在书的封面上刊登一张小说家的裸体照吗?”

朋友们先是对我的这句话半信半疑,接着把它当成是纯粹的玩笑,都放声大笑了。但这决不是玩笑。事实上,如果我有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说家的余地,正由于我有把抽象的东西形象化的兴趣。在这一点上,特别是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每写下一页,我都非常在意这些文字以后被辑成一本书时,所处的位置和姿态。既然脑子里有“书”的概念,那就绝对不能忽视书的封面和其它物质条件。不,不单是不能忽视,而且还要予以极大的重视。如此看来,刚才我说的话还算是真诚的,尽管我并没有下决心一定要那么做。

总而言之,不管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我们都在纷纷议论关于用男人的裸体作封面的问题。有人说,应该用一个脱光衣服的男人坐在打字机前的照片,有人说那个男人应该是小说家的我,甚至还有人说,在裸体照上挡着下半身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要把全身都暴露出来,或者干脆再登场一个裸女,这样更能突出本能性,等等。

但我们随即又想到,那些怀着性的好奇而打开这本书的普通读者们,最终会产生受骗感,而比这更重要的是审查方面。这时一位没说过多少话的朋友开了口。下面我照搬他的话。事先说明一下,我删掉了其中的几个固有名词,因为这些词本身没有太大的重要性,因为,我有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外,在小说中尽可能避免使用外来语的怪癖。当然固有名词和外来语是要有所区分的,但我无法摆脱他们共有的语感给行文的流畅或氛围带来的不便感。当然凡事总有例外,所以我保留了“nude——裸体”这个词。如果把这个词代之以“赤身”或“脱光的身体”,肯定会造成上下文语感的极大混乱。现在就让我们听一下他的话吧——

“在70年代中期的西德,一支五人组乐队出了一本唱片册,唱片册上登了一个少女的裸体(nude)照片。这张照片立即在欧洲引起了轰动,因此他们也开始有人气了。后来他们又在第十一个专辑里,登了一张相互拥抱着的恋人照片。照片上袒胸露乳的裸体女人用胳膊搂着穿皮夹克男人的脖子,腿缠绕着男人的腰,而男人正在女人的大腿上刺着这个乐队的标志——蝎子。美国的唱片公司因为觉得这张照片过于淫秽,而且有可能会涉及女性虐待的问题,而拒绝进口这张唱片,结果这个专辑在美国是以穿着皮夹克的五人组照发行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是这样的突发事件却创下了可观的销售量,造成了巨大影响。”

引完朋友这段不算长的话,我不得不因为保留了几个外来语而感到非常内疚。抄录时我发现,“nude”本可作“裸体”,“album”本可作“唱片”;也想过重录一遍,但因前一个词在语感上有明显的不同,后一个词含义又有所区别,所以只能保留,顺便也保留了我的不便感。我引用的是朋友的话,而他使用的材料征引自他买来的有关那个乐队的介绍,因此这应该是我们大家一起觉得不便的事情。

这里一定要指明一点:这段时间我在用双引号框起来的直接引语部分里几乎没有使用口语的后缀。也许读者们会感到别扭,其实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我来说,哪怕是在这一章节里,尽管也使用了直接对话方式,但是我想露骨的表示出,这些其实都是经过我的嘴说出来的。像模像样的编造出现在讲述的瞬间行为里,是不是也搀杂着一些虚伪意识的疑惧而令人感到不便呢?

我早已感觉到小说的行进迷失了方向,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当初摸索的主道上来。那个朋友说完后,我们一边会意地笑着,一边继续谈论。

也许朋友们和我一样心里都在想:这分明是欺诈,文学上的欺诈。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辩解说,自己是正直的人,不是诈骗犯。也许这一部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欺诈。这是完全可能的。但这与现在的故事完全是两码事,也就是说,为了提高销售量而在封面上刊登裸体照,就现实性而言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我此时具有那种小说外以至文学外的意图,那么这部小说将无法继续下去。我能执著地继续写下去,写如此难写、如此难懂的小说的原因就是:我托了自控能力的福。但为了满足好奇心强的读者,我在这里坦白,我并不完全确认自己的这种想法,只是在这个瞬间如此认为。现在我是不是为了有效地说服读者而有所让步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至少不会说,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如果大家认为我的小说的美德之一,就是这种形式上的周密性,那我也无话可说。

前面曾经暗示过,我是瞄准了小说的写作和阅读空间,以及置身二者之间的书的存在,以二者互相协调时构成的本能为焦点来开展我的小说的。因此我认为,小说成书时在封面上刊登小说家——不管是我本人,还是其他人——裸体照的想法,是我为了达成上述协调感而探索的众多方向之一,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一想法。当然,随着小说的进一步展开,我会变得更加慎重。换句话说,我现在是手里举着一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火炬,一边四处奔跑,一边找出口。

回想起来,当初我开始对书感兴趣时,就有过想把整个书屋全都据为己有的欲望。我不是说我需要一个大书店,而是说我只想在一个装满书籍的小小空间里,随意浏览各种类型的书,然后又随手扔掉。比起精读我更喜欢乱读,甚至相较于读书行为,我更加喜爱和热衷于书作为物质的存在,即书的样子,纸张、铅字的样子,包括气味、封面、插图等等。也许是这样的兴趣最终促使我写这样的小说;换句话说,我现在是把如果我小时候果真拥有过这样的一间小书屋,那么可能在里面干什么,在这部小说里做象征性的回味。我想把当时的梦以理论的方式重新编织一遍。但是,梦怎么能被理论重新构成呢?那么,是不是就像白血球会包住细菌似的,梦也会保护我可怜的理论呢?如果按我刚刚突然闪过的念头,以书店主人的孩子或某个晚上有条件一个人在书房里单独玩耍的孩子为主人公写一篇童话,那将会怎样呢?如果真写童话,也许可以流畅得如同这部小说。现在我只想到其中的几个部分,就心跳不已。那个少年把所有的书都占为己有,对它们发号施令,但在某一瞬间,却被书中的内容卷进去而动弹不得。

我再一次感觉到,就像临终似的,我的小说也到了最后关头。但幸运的是,这只是一次有限的死亡体验而已。是有限的人生和有限的死亡编织着这部小说。虽然附加了有限的证据,但我不能乖乖地接受死亡。在这部只有有限生命的小说里,现在有谁摘掉了氧气罩。我真的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脉搏也渐渐弱了下去。

我已经很疲劳了。不过,感觉到生命已被耗尽而浮现出死亡意象的时候,也可以从中得到能量。我在想我完成这部小说之后会做的事。首先,我会休息几个小时,但醒来后又会马上想到出版社十万火急的处境。我会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去家门口由两个年轻小姐经营的那家文具店,那里有一台性能不太好的复印机。她们会一边亲切地打招呼,一边接下我的原稿用A4纸复印。尽管我已经在那里复印了十多部小说原稿,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我是一位小说家。她们对平日经常在此出入的我,似乎产生了一点好奇。两个人都不算太漂亮,但我认为她们是漂亮的。有人对此提出过不同意见,但我还是觉得她们是漂亮的。首先因为她们的表情很灿烂,带点玩笑说,她们具有某种既美丽,又不美丽的紧张感;而看着她们紧张,我感到很快乐。

刚刚我又回到了这部小说的时间里。因为说到两位年轻小姐的故事,突然产生了对她们的抱歉感。这种抱歉感与我刚才对文件处理器推销员的感觉很相似,换句话说,我并没有经过她们的允许,却在这里扯起了有关她们的故事。如果我主张我的著作权,那么她们也应该有类似的权利,至少是在这种类型的小说里。但是,这样的话,我又能写些什么呢?就像在其它小说里一样,在这里也要发挥想象力来塑造几个虚拟的人物吗?不能这么做。

这些都是由我自己来承担并处理的问题。虽然在这部小说里需要一些实际的人物,但我不能随便盗用他人的人生。这个问题值得我深思之。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电视台记者随便抓住一个人,强行对他进行人物采访时,就会觉得新闻工具对个人施行了暴力,而且还把这样的轶事写进我的小说里。不管怎么说,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因为,原稿里有文具店小姐的故事,我还要拿去让她们复印。但除了这些尴尬的想法以外,此时我觉得很幸福。因为刚刚从复印机里出来的纸张的柔滑和温暖的感觉生动地传到了我的触觉神经,那种温暖,让我产生仿佛在触摸有体温的动物皮肤的错觉。长时间坐在椅子上而突然下地所特有的那种脚底的僵硬,得到了一些补偿。

再写两个段落,这一章就结束了。尽管每次都一样,但写这章时的难题似乎特别多。首先是我个人的时间不宽裕,再加上四处的应酬也太多。有几次是因为这部小说,没去参加应酬,因此对那些邀请者感到很抱歉。但我现在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写作的时候,我经常被一种遗憾或悔恨感抓住:这篇小说,如果不是今天而是在明天或昨天完成,或不是现在,而是在几分钟前或后完成的话,会以怎样的方式和内容来展开?如果真是这样,情形肯定大大不同。每次有过这种想法之后,我都会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人生不能重新来过的痛苦。另一方

面,如果我变成一个读者来读这些文字,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还是什么都不能确定?也正因为如此,我会更执著于正在写这部小说的每个瞬间。

最后我必须承认这一章为了在几个暗礁之间危险地穿越而给读者带来了诸多不便这一事实。后面我会尽可能为小说提供更现实一点的平台。本段落将成为这卷小说的一条明确分界。

我的书桌是用褐色木材做的,桌面上铺着5毫米厚的玻璃,所以每次与什么硬东西碰撞时,会直接发出干燥的、冷冷清清的声音。无奈我只能小心轻放,连钢笔都不能随便扔,因为我对那种声音过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了一件比这更值得关注的事情,那就是玻璃上的倒影。通过透明的玻璃,能看到桌面的颜色和纹理,上面倒映着各种东西的反光。

当打开日光台灯时,玻璃下面也会映现出一模一样的长条发光体。笔架、烟灰缸和书本也会把轮廓有点模糊的对称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根却扎在水下的浮游植物。被打字机遮住了半边脸的我也在其中。当我暂时停止敲键盘,用挟着烟的手按住前额低头时,那里毫无疑问地就会浮现出我的嘴、鼻子和眼睛,带着阴沉沉的表情。水面像玻璃一样平静,我的上嘴唇和鼻孔显得格外突出。我一边往里卷着嘴唇,一边收缩着鼻孔。看不到眉毛以上和下巴。我感到我的半张脸和打字机、笔架等一起浮在水面上,但水上了冻,凝结在里面的影像也都结成了冰。我马上又感到眼睛发冷,就移开了视线。

我的眼神停在放着一张白纸的打字机上。那张纸也在为怎样把我的脸印在上面而绞尽脑汁。但它表面原本就不够平滑,只能把从我脸上反射的光,任意地向空气中抛撒。但我知道,那张纸感到了手指被烧灼似的焦虑,那种焦虑原封不动地传到我的身上。为了安抚纸,我开始忙碌地敲打键盘。那张纸终于到了头,往后挂下去,等着我把它从打字机上取走。望着它那放纵的姿态,我常常会被凄凉的心情攫住。它会让我想到浴后放完水的浴缸的底部,头发和短毛、凝结在一起的污垢泡沫、残留的浑浊的水,如此等等,都让我的视线不禁发软。看着这些,我绝对不能有已经干净了不少的想法,因为它们只能表明我以前的和以后的肮脏而已。取下打完字的纸以后,我会搓一搓脸,然后给空打字机换一张纸。接着,说不清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安慰空空如也的纸,就怀着格外焦虑的心情,开始继续打字。

当然,并非总是如此。不管怎样,我已经开始了《赤身与肉声》的第四章。其实今天早上我就已经打算开始,但直到深夜,我还是一边在书桌旁徘徊,一边望着映在玻璃桌面上自己的脸。就这样挨到了子夜时分,我才为不仅不能睡,也不能做其他事情的想法所逼迫,坐到桌子面前。

现在我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极光。根据电视上的说明,所谓极光就是带电离子被地磁吸引到阳极,然后与构成高层大气的原子碰撞而发出的光;也就是说,太阳发射出的某种粒子,围着保护地球的大气层发生无数的撞击而产生的那种彩光。如果是这样,我不得不承认,极光的模样在美丽之前,首先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因为极光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地球周围的大气层,就没有地球上的生命。对我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的象征。我正坐在打字机前,感觉半径5毫米范围内,所有东西与我直径10毫米的半球表面不断碰撞的情形。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半球的存在究竟是在保护我,还是把我关进了自我封闭的空间里?我是不是如同被极光的绚丽夺目颠倒了神魂似的,执著于自己被保护或守护的安全感里呢?如此看来,极光和我的处境之间形成了多重的反差。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陷进了莫大的自我矛盾和自欺欺人之中,并为此感到全身发冷。我对自己说,不一定都是那样!以此来安慰心中的不安。但,仅仅是这种怀疑本身也足以让我的手也为之惶恐不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的这部小说不是正演绎着一个非常大的时代悲剧吗?我的两只手像被关进迷宫里的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一定要逃出去!但我却找不到出口的门闩。

刚才我停止了打字,以平静一下心情。事实上我真的是太激动了。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了,但只要看到一些尖尖的物体,钢笔、铅笔或剪刀什么的时候,仍会感到郁闷。难道我想要用它们捅破什么吗?但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期间反复质问自己呢?或者这是一些截然不同的质问?

我把打字机往旁边推了推,然后拿起放在桌边的一本季刊杂志。我习惯于用左手托着书,用右手翻书。当右手停止的时候,书刚好被翻到中间部分,这时我看到了夹在书页里面的一根牙签。我用小指指尖把它抠出来拿到眼前。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书页里的。由此看来,看书看到该停下的时候,随便拿周围的什么东西夹进去也是我的习惯。我放弃了一边看书,一边要找出点什么东西的念头,仔细地端详着牙签。它干巴巴的,因两端有细微的分裂而显得迟钝。可能是某一天我吃完饭以后,边叼着牙签看书边打嗝,然后顺手把它放进书页里,就把书给合上了。我留意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拿到嘴边。起初我试着用它轻轻地抠了抠门牙和虎牙之间,然后又改变主意,刺了刺牙床。阵阵刺激传到牙根周围,那种刺激转眼间就到达了遥远的尽头,唤起了使人发晕的快感。那是一种在转眼即逝中仍继续延展的微妙的根的快感,往旁边,往牙床里伸展下去。我往手指上多使了一点力,以加强牙签刺激牙床的强度——为了维持那种快感需要更强的刺激。最终在一个瞬间牙签滑了下来,被牙缝折断了,快感也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火辣辣的剧痛折磨着牙床。最后的结局过于简短,我立刻回过神茫然地望着周围。

事实上我的本意与牙签无关。刚才之所以就此展开长篇大论,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总之,我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先前的自问,但回答仍然不脱陈腐和老套。那是因为,我所处的半径5毫米的半球,并不只是自给的空间,同时也是立足点,也可以是出发点。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现实,每一个人可能就是一个世界,所以可以用是不是个别里存在现实本身的构造这样的发问予以简单概括。

如果是这样,那不管我暗地里希望这部小说能达成什么新意,骨子里的思维方式却没有任何新意。这一点让我痛苦不堪,而且可能让一些读者不断产生怀疑。换句话说,如果上述的话是实情,那就好比我从某个点出发,画着直线和曲线交织的凹凸不平的图形,最后又回到了出发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这也许是我轻率地想写出细腻的文字这一弱点导致的,因为过分追求细腻会脱离首尾一贯性的标准而无法前进,只是在原地打着转。借用一下前面牙签故事的比喻,所谓的细腻就是:每迈一步需要更多的细腻,结果被自己的重量给压得动弹不得或散架;而且就是那种脆弱的细腻,会急速地使行文变得更脆弱。用读者们爱说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实芯。

但是那所谓的——现在我正被把“但是”这类副词所象征的攻击或反驳的语气尽可能给去掉的欲望所折磨——“实芯”究竟是什么?它的存在是不可动摇的吗?原来的那一点和所谓“从那一点出发而回到原位的点”,是不是同一个点呢?如果不尽相同,而是各具有颜色和轮廓,那么它就没有在原地踏步。如果非要在这里弄清实芯的存在,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扩散在周游行动里的东西。所以我不打算着急,因为我内心里还有这种东西。真正意义上的新意也许是在这一章的开展中被揭示的期待感。但是,如果这种期待不很充足,那该怎么办?为日后同样的探索者计,我至少应该做一点壮烈的牺牲,但是否连这也是不可能的呢?总而言之,现在我无法知道。

刚刚我感觉到这个章节带有推理小说的风格。这样一来,我似乎无意中想把事件的真相藏起来,然后为了继续维持读者们的兴趣,而巧妙地展开故事。但是,一部成功的推理小说,难道不应该是连作者本身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吗?另一方面我又醒悟到,这一章节的语气会带来强烈的争议这一事实。这明明是因为插入了不少没有必要的疑问句的关系,但我现在只能一边给自己提问,一边征求读者们的意见。

如果读者们能毫无保留地接纳这一点并予以谅解,我就别无他求了。实际上我并不是想展开争论,而是希望读者们成为我的,不,是这部小说的证人。如果往下一切顺利,我也许能远离单纯反省的范围。再强调一次,我希望至少从现在开始,这个小说能摆脱自闭的反省怪圈,真诚地希望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回到出发点,这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我也不会陷进完全的虚脱感。

现在我有点迷迷糊糊。起初想说的那个故事,前一页就已变得混乱不堪。我似乎想继续关于周围的话题,但这故事好像有点离题。

大约一个月前,我很偶然地获得了一个坐郊外线慢车的机会。很久没有乘这样的车了,我坐在暖哄哄的车箱里,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和周围人们的面孔,沉浸在无限感慨之中。车箱的座位不是双人并排式的,而是像地铁车箱那样,两边排列着。我背靠着装满冬天的原野山丘的车窗,用两边的肩膀分享着陌生人的体温。我可以看到对面的男女老少;越过他们的头部,是展现在窗户外面的风景。

过去的回忆在我的眼前形成了几个具体的场景。那些场景一边把现实形态重叠在它的上面,一边模糊了我的视线,终于打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感受颤板,让一些热乎乎的东西直涌上来。这次我彻底放弃了自我,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心情的变幻与流淌。起初我为不能回到丢失的时间而感到惋惜。但慢慢地,我开始想其他的事情。当时我坐在慢车上,曾为了尝试写别人写的所谓小说而用心地观察周边的一切,换句话说,我曾试图以列车旅行为题材,把车箱内的风景和状况作为小说的一部分。回忆着这一切,我突然感到一种悔恨的情感像雾一样,向内心深处弥漫开去。形成我的大部分东西遗失在过去了。从我现在写作的立场来看,我尤其遗忘了以前的写作。当时我的小说处处充满了感想和偏见,这一点甚至深刻地影响到了叙述和故事的展开,一句话,实在是太幼稚了。然而现在的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现在被称为所谓作者的我,为了具备细腻或意味深长等美德,正在挂满了现实和语言的文学绳索上,巧妙地行走着。如此说来,现在我的写作跟从前相比,并不是变好了,而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一定是这样的。现在我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在写下这句话的瞬间也同样遵循着这一规范:我的写作到底是踩在什么东西之上呢?真成了作家以后,我在写作方式上得到的更多不是能写的东西,而是写不了的东西。

我沉陷于这种过于极端的想法,深切地感受到一起坐在车箱内的人们和周边所有琐碎的事物带给我的温暖,同时不得不感觉到某种失落。也许我是想从那种偶然也以某种形式捕捉到我的有关写作应具备的美德的理论里得到一点安慰?每当我的文字付印时,我都充满对错别字的恐惧;然后真的发现了错别字时,我肉身上的相应的部位好像也在发青,让我很不放心:难道我真的能坦荡地说,我对自己的小说没有任何哪怕是虚假的信仰吗?当然人们会告诉我,文学的语言本身就是现实和存在,而且我也承认,我乐于接受这种观点。但是现在的

情况有所不同。总而言之,现在我要么更彻底地往一边倒下去,要么洗干净我内心的浊物,重新出发。但是那只是一个想法或一句话而已,说到底办不到。只要文学是以一种制度存在,是不是就完全不可能呢?

那次在慢车里,还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个念头。当时还觉得是突发奇想,但回想起来却叫人啼笑皆非:暂时搁置我那令人厌恶的自我反省的视角,就用我过去练习写作时采取过的方式,不管怎样生硬和幼稚,只管原封不动地描写周围的情况。如果是这样,或许能冲破内心的惯性,形成一种新的秩序。我立刻把这个想法诉诸行动,在脑海里对周围的东西展开素描,可如以下的文字:

“上了列车后环顾一下周围,发现了一个空位子。我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下来,把围巾解开塞进了大衣兜里。来自座位底下的热烘烘的暖气,让我从脚底一直暖到全身。身体变暖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也许这正是对我盲目地踏上旅途的一个最初的补偿。我这才可以仔细地观察坐在我对面的人——有一位男子一边把肩膀缩成一团,一边搓着手。车箱内已经够暖和,他却一直做着同样的动作,看来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我发觉我看他的眼神里不知不觉中带上了怜悯,所以马上把视线移开了。所有的人千篇一律都是僵硬的表情,这也可以说是韩国人普遍的表情;但微妙的是,当他们见到熟人的时候,就会绽开灿烂的笑容,而一旦分开后就会立刻恢复到这种表情。这样一来,就需要更正一下刚才说过的话:僵硬的表情是韩国人独处时的普遍表情。也许他们正看着的我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我试着放松自己的表情,但怎么也做不到。一个女人一直在抓颈部周围,这也许只是她的一个习惯而已,但我很想走过去帮她挠痒痒。如果这样,我和她可能会像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互相给对方抓虱子的猴子一样,马上变得很亲密……”

我不能再照抄下去了。其实在列车上我也是想到了这个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做出了苦笑。但现在我非常痛苦,因为我更分明地意识到当时感到苦涩的理由。也许不用我赘言,读者们也能猜得出,但我还是决定要说出来。以现在的我来判断,我当时是想像过去一样,写一个幼稚的小说;然而我发现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那种幼稚并不是幼稚的本身,而是被巧妙地伪装、歪曲和加工过了的幼稚。现在的我已不能变回从前的我,那将成为我的一个陷阱。再说一遍:我原以为自己会比以前有所改进,但事实上我是从这个陷阱跳出来,又跳进了另外一个陷阱。

让我痛苦的原因还有一条。说实话,当我开始写这一章时,似乎知道故事会怎样开展下去;但真正写出来时,却分明地意识到来不及理解的事情。我写这一段文字,是否在诱导读者们这样想:“这个小说家要写幼稚的小说,可真是妙;那么,让我们来听一听,看到底有多有趣?”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说没那么有趣,但我在暗地里想,至少可以用这种方法引起读者的兴趣与好奇心。读过我这段告白以后,有些读者或许会认为,我的想法出自于无视读者的心理,但这与事实不符。我不是无视读者们,而是无视我自己。因为,用这种方式引起读者们的兴趣,会让我失去自己,同时连最后的自信也失去了。

我在写刚刚那个段落时,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相互矛盾的无数欲望引起的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试图计算出幼稚和自然之间的某种比例,因此行文也变得惊慌失措,最终暴露出自愧之心。这种自愧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直到我的手指终于变得麻痹,像被打上了石膏。夸张一点也可以说,像得了麻疯病似地在一截一截地烂掉,其结果我必须停止一阵子手的活动。我在自己里面挖过的陷阱,到底吞掉了多少我呢?如果这个陷阱俨然存在,而且在此我得不到任何自由也是事实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消失在里面呢?我是真的做不到呢,还是不想这么做?

暂时转换一下话题。每当我说停止了手里的活,或感到手被麻痹的时候,读者们可能都会产生疑虑,更何况我在这部小说里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说。他们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这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我也无法确认。当然,这些也许只不过是习惯性的表现而已。我认为,分辨这些言语的真伪并不是关键。虽然我不知道读者会怎么理解我这句话。但是我曾说过,我一直是把读者们当作是我的证人,因此我相信当读者们读到那些话时,会把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或行动,当作是与我之间约定好的记号形式。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约定,因而是一种暴力行为。话虽这么说,但读者们最终也无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把它当做是暴力行为。当然,我也没有必要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我又在这里自吹自擂,所以我能充分理解,读者们会认为我又在耍傲慢。先别提我推测得对与错,如果我不去接近这些推测和预感,恐怕就无法写下去。或许有些读者想反问,由你来吹,让我们来呼应不可以吗?当然可以,但是我不认为二者有多大的分别。如果继续借用这个比喻,即我在自吹自擂的同时,又拿着这些话题,希望由读者来敲响它们,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说到底,由谁来敲响它们与问题无关,也可能其震动是我和读者之间产生的共鸣。我之所以希望读者们能成为我的证人,非常理想地说,应该是我希望缩短与读者之间的距

离,最终取消那个距离。单从我的角度,我恳切地希望,对这样的故事眼睛和心都已感到疲劳的读者们能跳过这一段。这同样不是我在无视读者,而只是缺少自信的表现而已。我是倾注了全部诚意的,至少没有选择那种缺少诚意的谦虚,所以有时候会被盖上傲慢的烙印。但我宁愿选择引起这样的误会,也没有承认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误会的勇气。

如果我继续这样说下去,只会产生逆反效应。而且刚才我一边在说恳切希望感到厌倦的读者能跳过这一段落,但另一边却阴险地想利用这样的方式,抓住读者们的关心。对此我自己也无法确认什么。我正在越来越深地陷进我自己的陷阱里。但我没有绝望,因为我只相信一点,就是读者们一定会把我从中救出来。其实有一句话,我很早就想明确地说出来。这句话我想用引号括起来,“其实我真的不觉得自己一个人在罗嗦,而且也不像是自己一个人。我在写作时还从未体验过这样的舒适感。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也就是这样的吧。”所以,往最坏处想,即便我彻底地陷进陷阱里,也相信我在迷途中仍然可以与读者们面对面,喋喋不休地讲完全不同的故事。现在必须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对列车里状况的小说式的描写,并非只具有否定的一面。追根究底,我是想借那个环境,尝试把在我内心里沸腾的各种倾向,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当我的触须伸展开来,碰到某个对象摸索它的时候,我就把它视为小说对象,经过充分的反刍以后,让它在某部小说里占有一席之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哪天我还会写出让人们联想起色情小说的段落。因为在我内心里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倾向,只是现在我的触须还没有触及到那一方面而已。不能说将来一定发生这样的事,但至少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再说,那个小说式的扫描在这一章节里所具有的意义也不止是这些,它谋求对这部小说本身的全面性再做一番检查。我在想,自己一边说是要写关于写小说的小说,一边又试图像刚才那样写幼稚的小说,是不是在犯混淆意图和结果的错误?我是不是又热衷于已经从我这里消失,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东西?而且又陷进热衷本身之中,一边挣扎,一边自娱自乐呢?

对此我现在说不上什么。如果要随便说的话,就是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只能继续向前走。换一个角度想,我现在采取的分析性的反省方式,也许与这部小说所指望的方向并不协调。这也许相当于用木块或石头弄坏什么而不留下痕迹的行为。其实,还不如说是某种错乱的状态或干脆就是错乱本身更为恰切。或许有些读者对我感到遗憾的正是这一部分,而我将继续往那个方向伸展我的触须。但是回过头来看,能达到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愈行愈困难,但是不能轻言放弃。

总之,如果现在我还有勉强能做的事情的话,那只能是:每当我写小说时,都会抓住我意识中的无意识防御机制,通过人为的方法予以清除,哪怕只是去除掉一点。因此,尽管听起来也有点荒唐可笑,但不久前我确实开始考虑,应该在喝酒的状态中写小说。读者们可能会认为我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也不一定非要这么想。我一直都在选择一些比较精细的工作方法,所以现在有必要尝试诸如喝酒后写作等非正常的企图,而这次并不是因为企图本身,而是着眼于结果,仅此一点就值得考虑一下。再加上我是海量,而且也不打算喝很多的酒,也不会是一个人喝酒,至少是跟两三位我的小说读者一起喝。如果真想这样做的话,事前应该对所有琐碎的事项做周密的安排。最起码要使之成为一种能正确地启动小说的机制,这样才不会发生把喝完酒后写出来的小说,在第二天早上又撕掉这样的事情。

但怎样估定它的界线呢?不管写出了什么类型的小说,最终不是以废弃来处理,就是要重新修改。既然如此,为了写作而喝酒之前,应该彻底地做好准备工作,事先为在小说中迷失自己的行踪做好对策。但也不能事先构想好写什么样的内容,以什么形式来写,否则写小说之前喝酒,就没有任何意义。虽然达不到自动写作的程度,但我至少要完全沉浸在一定程度上的酒意里,处在那种状态中。为了能做到这些,就像写小说之前要对细节的构成进行慎重而认真的摸索与构思一样,喝酒之前,也必须对喝酒的状况本身做慎重而细心的构思。比如说,首先研究一下物质条件,起码要选好酒家,然后确定要喝哪一种酒,喝多少,还要估计一下喝完酒后回到打字机前的时间,到时候是步行还是要利用交通工具,如果是坐车,要坐什么样的车,血液中要保持多少浓度的酒精等等,都要进行周密的策划。

但我究竟是为了写什么而想到喝酒?具体意图是什么?它果真有恰当的一面吗?像每次都回到原点这样的事情,是一个完全不可取的习惯。我现在正处在那个完全虚无飘渺的原点、空荡荡的原点上,按捺不住失落的心情。也许我无法通过自己的小说来改变现实,甚至连自己小说的现实也改变不了,所以反过来想改变一下写作的自己。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喝醉,然后渺茫地期待自己的小说能有一个新的方向。这样一来,我把自己当成了所谓写小说的临床实验对象。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无法预测其结果,却已把自己置身于盲目而危险的

实验里。总之,我用这种方式也要继续进行下去,绝不能停止,事实上也不可能停止。我停止在永不停息的进行和不断更新的摸索中,一心想克服自己小说的脆弱性。但有一点我不会忘记:必须对摸索行为本身和摸索的过程一直保持怀疑。或许我正在剥洋葱的皮,但现在我不想确定任何东西。当我完全不做任何确定时,读者也不会对我和这部小说做任何确定。但要说明一点:我无意拿这句话,表明我在引导读者,这里重要的是我和读者之间的互相沟通。

沿着这一方向继续我的故事。现在我对坐在打字机前的自己的存在,感觉好像越来越淡漠了。从几个月前开始写这部小说到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渐渐地忘记瞬间的自己。换句话说,我在慢慢地蒸发。我这样说,也许与我陷进了茫然的情绪有关系,但也并非完全如此。我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自己的感受,只能勉强解释一点,那就是,我虽然是坐在这里写小说,但是为了能同时存在于小说内外,才导致……

总之,我在写小说时常常经验——眼下这个瞬间就正在经验——我的身体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消失在虚空中的错觉。现在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自己了。在这一点上,我跟幽灵或幻觉没什么两样,似乎马上就会发出“嘭”的一声,然后消失在空气中,什么也不留下。我一边在写这部小说,一边却觉得写这部小说的自己很尴尬,但我不能放弃抓住我的最后一根线。如果写小说的自己,像脱了线的气球一样飞向空中,那么留在地面上的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拼命地给抓住线的手施加力量。也许在这部小说的展开中,我只能对一个事实予以频频确认,那就是,我自己就是写小说的我的陷阱和敌人。或许反过来也同样成立。在这部小说里,我无法主宰自己。我总是想把自己隐藏在第三人称的背后,想通过虽不是我、但事实上又是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把自己隐蔽和掩蔽起来。但我至少还要坚持一下,能挺多久就挺多久。现在我能意识到,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实际的、具体的死亡。如果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完成之前我就死掉,那会怎样呢?尽管这是无稽之谈,我却无法摆脱这种想法:如果我真的死掉了,是否应该由别的什么人来继续完成这部小说呢?

刚刚解开我内心里的最后一根绳索。被淤泥淹到颈部的我,现在终于把头也埋进了湿漉漉的淤泥。或许我已在空中被分解了,因为我无法抑制自己写下如下文字的冲动:

“这部小说的作者已经死了。他是因为喝醉酒后脱了一只鞋,拿在手上走路时不小心从结冰的地下道台阶上滚到下面,摔断了脖子而当场死亡的。又或者是他在某幢高楼的第十三层乘电梯时,由于电梯出了故障,停在了下一层,而门打开时他出脚踩了个空,掉下来摔死了——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他是死了。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因为他刚才还谈到了自己的实际死亡;而且他从几天前开始,只要有机会就拜托我,说等他死了以后,就让我替他完成这部小说。其实由谁来完成这部小说都无所谓,因为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这个人。从现在开始我变成了亡灵,飘荡在这里。我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小说。我想要说的话,不比那个小说家少。或许他是因为想说的话太多,才选择了死亡。现在我有一种奇妙的冲动,想通过民兵训练时用的那种扩音器,向空荡荡的街头震耳欲聋地高喊:写这部小说的小说家已经死了!小说家已经死了!再说一遍,小说家已经死了!能听清我的话吗?这样大声呼喊后,再把同样的内容移到这里,就会变成小说的事实。这对我来说非常有趣。似乎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一直到死之前他都不肯把小说家的位置让给我。但现在名副其实地轮到了我。写小说的必要条件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除此之外还被要求什么,或者是自己要求别人什么,那就好比把尖锐的钢笔深深地含在嘴里一样……”

但是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只能带来微不足道的效果。这次我也仍然无法有所根本性的变化,只是通过伪装和变换的无常行为,把自己挂住而已。当然,用这种方法,我至少在努力改变自己,只不过这种努力仍然被封闭在自己的轨道里公转。与其这样,还不如假设我真的死了,或者发生了交通事故而长时间躺在医院里。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会拜托别人继续把这部小说写下去。这里说的“人”,可以是我的朋友,也可以是小说家或诗人;实在不行的话,找个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可以;是女性也没关系;或者是刚才列出的所有那些人一起轮流写这部小说。如果真是这样,那至少对我会是一件大事。也就是说,不管我是死了躺在坟墓里,还是躺在医院,停止了脉搏跳动或心跳衰弱,只要接触到写成的小说,就会重新唤起我的生命。先前我曾想在双引号里,用别人的面具来盖住自己的脸,但这次没那个必要,因为那个“别人”在小说的第一人称里,已经和我结为一体;而之前存在的“我”,在新的小说里也可以跟“他”水乳交融。我能在这部小说的框架里,就像对待自己似的与他见面,而且通过他发现自己。这时他就成了小说家,而我可以成为小说里的人物。反之,如果我仍以小说家的身份留下,他就成了小说里的人物。这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家和角色之间的关系呢?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最终会带来什么变化呢?当然对此我尚没有任何预感;而且我也不信我一直在说的,虽然它们一点也不无聊。有一点请能予以理解,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说出这些话。我时时感到无法主宰重新开始生活的欲望,这也许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种想法像拖在我身后的长长的尾巴,一直让我不便和尴尬。我很想切断这条拽着我的过去和过去的我的尾巴,但我做不到把过去完全埋在遗忘的沼泽里。最多也就是勉强把过去烧成灰,然后在灰烬中重新开始。但不管怎么说,这时的我已经与变成灰的过去断绝。每当写小说

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这种断绝感,它让我无限舒服。也许我是为了重新开始人生而写小说?但这并不是说,我只喜欢分离或新的相逢。比如说,可以从过去连续下来的相逢里创造出暂时的和潜在的离别,然后把那种离别变成新的相逢。我想在这部小说里把作者换成另一个人,其原因无非是想由此策划出分离和新的相逢而已。甚至想在喝醉酒后写小说,与之也可以说一脉相承。我的这种心理倾向,会在这部小说下面的进行当中具体成形,也许还是维持这部小说得以继续进行的重要的和必要的条件之一。说到这里,读者们会察觉到这部小说里充满了异说。这些异说既是意图性的,同时又不是。这句话本身也是一个异说,而这部《赤身与肉声》与其他小说相比,正是以异说的方式存在的。

现在可以看出,这第四章等于是绕了几个大弯。于此我能感到一种冲动,就是很想回顾一下这几天写作的时候,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琐碎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不能立刻去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之前我一直在讲有关过去和断绝的缘故。现在这种冲动战胜了我。就在刚才,我感到每当我写小说的时候,在写小说的我和现实的我之间,就会产生一种断绝的感觉。就因为这种断绝感,我觉得写小说就像开始新的人生一样,所以我说过非常快乐。

接着我想说一说刚刚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的想法。几天前,我在写这一章节的前某个段落时,突然爆出了巨大的声响,把整个建筑都震动了。我被吓了一跳,所以停止了干活,抬起了头:好像是在大楼的什么地方正用电动钻孔机在墙壁上钻洞。说实话,其实我无法确定其噪音和震动的根源,到现在也还是不能确定,只是当时和现在都一直这么认为而已。不管怎样,那些难对付的不速之客袭击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有一阵子我完全彻底地被它干扰了。它一边把我和打字机、书桌、烟灰缸一起晃个不停,一边就像钻孔机的钻尖似的,钻进了听觉的所有缝隙和角落。尽管我也曾提及过影响这部小说的几次响声,但这次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稍感茫然的我马上回过神来,继续写被顿在脑子里的句子。从我的打字机上发出的声音和震动对抗着正吸收着我周围所有东西的那个噪音和震动,把它们给抵消了。是我写作的行为本身击退了外部的妨碍,因此我有一种全身的肌肉被绷紧的感觉。但兴奋的瞬间没有维持多久,从我大脑里流出来的词句,就断流了;与此同时,我手指的运动和打字机的转动也停止了。我像置身在真空里,而且我的大脑里也像是一片真空。现在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声音和噪音、震动和颤动,对我来说都非常具有象征性。好像是为了把这种想法抖出脑子一样,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我应该摆脱那种老套的和习惯性的想法。我曾经写过一部关于象征问题的小说,但现在我想说别的故事。从它们的立场上看,那些噪音震动并没有象征什么,而是以它们自身来存在的;而立足我的立场,虽不一定是象征,但我强烈地具有想给予它们某种位置的倾向。事实上,我并不急于从某些事物和事件中找出某种象征,而首先想为它们找一个能安顿下来的恰当位置。但是象征和位置之间到底怎么区别呢?说实话,我自己是抓不住头绪。我是不是因为已经区分好了二者,而有了安全感呢?如果这一点适用于这部小说的话,我相信,那就是我在写小说时触及到的所有既琐碎,又平常的事情,只要按照某种顺序展开来,就会具有与写小说相关的某种象征性意义。小说里的细节跟作品的构造互相联系,显示出象征性的某种意义是理所当然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文学或艺术才得以存在。但现在我是不是能自信地说,我并没有借助于某种惯性,没有把一些重要责任推卸给它?毕竟,这是在写小说的过程中经常萦回在我脑子里的问题。

我现在正在对整部小说做中间检查,然而却分明越来越深地陷进迷途里。不,更准确地说,我是自己建造了一个迷宫,深陷其中不得自出。现在我的感情状态也是一个迷宫,所以我觉得非常茫然。只有虽然是暂时的,但毕竟已快到了结尾这一事实,能让我得到一点安慰。在写小说的这几天,指甲也不知不觉中长了很多。但我不能把它们剪掉,因此我每次敲打键盘的时候,疼痛都会传到指甲根部。这种疼痛在那一瞬间对我来说是唯一的现实,而我也将其视为我独一份儿的享受。如果连这个都回避的话,我还能在哪里找到我的存在呢?疼痛确认了我的存在,这已经是一个异说;我更竖起手指,倍加用力地敲打着键盘。现在我正蹲在椅子上,时不时地用手掌搓膝盖或擦汗。但是这些话都毫无意义。难道因为是手掌而不是血的关系吗?就算它是血,也同样毫无意义。也许是我爱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毫无意义在这部小说里形成了一个真空,而我只有在真空里才是最痛苦同时也是最快乐的。

如此看来,我现在无法正视读者,那么何时我才能正视读者呢?而且到现在我还不能称读者为“你们”,那么何时我才能称读者为“你们”呢?在某种意义上,我仿佛是一个斜眼者;而比先天性斜眼更可悲的是,我用正常的双眼也不能正眼看对方。我一边利用这种比喻,一边对那些先天性斜眼者感到抱歉。如此说来,每使用一个词,我都应该对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存在感到抱歉。记得小时候曾经抓到过一只甲虫,当时我把它的腿一个一个截下来,再把它翻过来,观察它旋转的样子。我偶尔忆及这件事,想到了一个比喻:二十岁出头的我,

像六条腿都健全的甲虫一样可以飞来飞去;三十岁出头的我,像被截去了两条腿的甲虫一样,如果被谁翻了身,还可以艰难地再翻过来;到了四十岁出头,我又被截去了两条腿,那时如果我被翻了身,就正不过来了,但至少还有两条可以挣扎的腿;而到了五十岁以后,腿一条都没有剩下,所以只能用身体贴着地挣扎。我想起这个比喻后,就觉得很对不起以前被我弄死的那几只甲虫。因为这个比喻实在是太幼稚太肤浅,所以更要说一声对不起。就因为这个,我差一点儿没有把这个比喻用在这部小说里,但终于还是巧妙地插进来了。那么,我该怎样对那些甲虫谢罪呢?

总而言之,进一步说,我因为正在写这部小说,所以应该对读者们感到内疚。刚才我所说的这句话中,有太多的产生误会的余地。有些读者可能会认为,我是把读者们比喻成甲壳虫了。但这只是由于我故事讲得不够熟练而导致的一个误会而已。如果读者们认为我是在故意诱发这种误会,那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我只能再次申明:如果在小说里播下了很多误会的种子,那只是出于我的想象力的浅薄和故事方式上的不熟练。难道我在逃避责任吗?也许是这样,但也并不一定是如此。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被过分正确地指出的某种东西而已。如果因为小说家掌握着故事主导权的原因,读者就不肯原谅他们的过失,那么这可能是读者的损失。比如说,读者们会读错,那么小说家也能写错。如果小说家为了防止读者们读错而努力,那么读者也应该读正确小说家写错的部分。既然这部小说是为了让读者看才写的,它就不应该在我这里结束。再强调一下:现在我不是在逃避责任,而是在为确保我和读者能在其中见面的空间而努力,但是这一空间并不是根据单方面的希望就能得到的。故事继续这样讲下去的话,我也许会说出一些相互信赖、友爱之类的话,但毫无疑问,那只能再一次暴露出我的不熟练。比这个更成为问题的是诚实,而诚实是一次性地彻底回到我本身的问题。但这里似乎没有必要说得更多。

现在我才清楚地醒悟到。我之所以不能正视读者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小说,而且赋予它各种各样的嫌疑。我害怕看到读者眼睛里对我的小说起疑心的模样。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具备能更加自然地、没有任何误会地、直接以第二人称称呼读者的所有条件。但对我来讲,还要再等待。因为刚才我的醒悟也只不过是暂时的。我大胆地预测一下,很可能直到这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能称呼读者为“你”或“你们”。以我们正常的习俗,盯着看对方的眼睛是失礼的;然而当人们坠入爱河时,会不会因为不知不觉地盯着所爱者的某一方面而变成一个斜视眼呢?这里,我想用不平衡的视线,多看一会儿读者。并非是正常人就比斜眼看得更多、更正确。

看似快要结束,却一直继续着的这一章,现在才到了明确的结尾。我看到放在书桌上一个角落里的玻璃瓶是空的,这表明我在五六个小时内喝了二升水。我在写小说的时候,特别是在半夜,一直在喝水,然后不断跑洗手间。对这种现象,我不知道生理学会怎样解释?总而言之,我不断地喝水,却还是总感到嘴巴干燥。但至少现在不适合对这种现象赋予任何意义,因为我将来还要不断地喝水。既然行为要持续下去,是不是就没必要追问其意义呢?这句话需要长时间的思考。

或许要到暮春时分,我才会开始写这部小说的下一章。虽然并无拖延感,但哪怕是到那个时候,我也要冬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能消耗体内的能量。我尽量不去想这部小说。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叫醒我,也许我永远都不会醒来,就像某种变温动物似的。

尤其是写这种类型的小说时,如果事先没有充分地休息就投入到工作中去,会怎样呢?为了定期完成这部小说的各个片断,我每月都会有几天在武力的威严里过日子。以我个人的想法,某个团体——举个极端的例子,比如像军队这样的社会组织——为了严格遵守纪律,首先要做好个人装备。虽然经验微薄者如我,也知道法度或纪律必须通过外部的统治而实行,但那些又是异说,都是以个人的装备为必要条件的。毫无疑问,所谓的个人装备就是:为了实行紧凑的日程所做的个人准备,适用于物质、肉体、精神等各个方面。当然根据情况的不同,它也可能被忽视;但尽管是迫不得已,如果持续发生,就不该允许个人有自己的时间状态,否则不能发挥其组织的任何特性。

我一直对军队社会持特别的否定性见解,为什么突然使用个人装备等军事术语来开始这一章呢?我是否在为这一章具有两个可能的方向而感到担忧?

“真搞不明白,今天已经碎了好几个杯子。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今天不吉利吧。再有几个小时就到明天了,不过还是得小心啊。”

他刚说完,没怎么注意听他话的甘泰圭,突然一本正经地接口道:

“不是日辰的原因,据说是有玻璃易碎的那种日子。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因为湿

度与气温的影响而产生了那种现象。在这样的日子里,哪怕是结实的矿物质分子结构也会变得松散,所以在这样的日子剪指甲会感到比其他日子里利索。怎么说呢?在天气干燥的日子剪指甲时,被剪的手指甲有一种往指甲根方向的、不愉快的震动,还会啪地弹出去;但如果在这潮湿而阴沉的天气里剪指甲时,则会有像肿瘤或肌肉被切掉一样的感觉。”

对张号角来说,甘泰圭的这番话真是闻听未闻,他不由更加感到纳闷,愣愣地盯着奇形怪状的玻璃碴恐怖地装饰着地面的样子。那么在这一瞬间,空气、水、玻璃和手指甲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又如何协调呢?但是转眼间,他又可以用清澈的表情和眼神对望着甘泰圭了。当然,在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中,无法混合到一起的物质或存在能有什么呢?尽管为此有时候需要很长时间,但不管是火与水,还是水和油,总有一天会缠绕在一起。

张号角看了一眼正盯着天花板装模做样的甘泰圭,突然清楚地感觉到,地上的玻璃碴等矿物质和像手指甲那样的坚硬的有机物,正暗暗地产生着肉眼看不见的某种气流,悬浮在那狭窄的房间里。就像甘泰圭的话一样,这气流也会影响到看起来那般结实的玻璃等物质的分子结构,哪怕是轻微地使那密密麻麻而紧凑的结构变得松散,轻微地冲击便能挤入那个缝隙里,破坏那个物体的形态,这想法让张号角多少感到某种冲击。在他看来,甘泰圭与自己一样,也在思考着玻璃在某种状态的大气中要比别的时候更容易破碎这类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受到那份猜测的鼓舞,张号角缓缓地用有些嗑嗑巴巴的语调,像独白一样说道:

“你的话让我不得不思考很多问题。用敏感的神经细胞也好不容易才能感知到的那种周边性因素,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瓦解内在非常充盈以至这般透明的玻璃。这么说,可以把具有会破碎的属性称为玻璃的物质弱点,而具有可以在一瞬间推向极端的那种强有力的影响力和相当的渗透力的某种东西,会随时变换着自己弥漫在大气之中。假如这是事实的话,那么就算科学上并非如此,但是以心情来讲,在只能说是不明真相的那种力量面前,人类的肉体,包括心脏头脑是多么脆弱啊。是否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以外的力量所摇晃,暴露出弱点,使被害意识程度加深,甚至有时会被驱使攻击。时而像玻璃一样,让自己变得更容易破碎;时而又像打破玻璃的物质一样,为了打破其他什么东西而焦急万分……”

“你的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想说,生活在现代的人本身都是些污染物质污染体。”

“不是想那样说,而是我已经那样说了。无须借助学者们的话,我们在日常中使用的语言都摆脱不了污染的问题。我们的所有行动和思维,从开始产生到变化的过程,究竟有多少想暗暗控制我们的痕迹?有些人说那就是人生本身,但是把它当成灰尘或细菌之类来称呼,又有谁能断言那是错误的说法呢?”

“你居然那么说,有点让我感到意外。你似乎相信理想的人生实体在其他地方另外存在着。你的这种心理显得非常悲观。稍微夸张一点说,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说,迄今的人类历史从未给过我们什么保障。”

“没错。就此而言我确实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与此同时,正因为如此,我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历史的发展。对迄今的人类历史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在我们这一代即将成为可能。我完全接纳这种可能性。”

首先,我不管各自属性的差异,想把焦点放在广义的社会、团体与个人三者之间存在的同质性上;还想再进一步,正式反省一下个人性倾向较为浓重的本章节与其他章节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我不是正面解决这种类型的主题,而是用推延到以后的方式来暂时搪塞。我总不能一直回避和擦肩而过。

然后我也许想指出,事实上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基本上是在没有休息的情

况下就开始本章的写作这一事实。但仔细想一想,我现在还不能说这样的话。因为我得时刻谨记,在小说的这一部分中,“我”一方面是写《赤身与肉声》的现实中的小说家,另一方面又是其中的人物。保持小说家与人物之间的紧张关系,是我要遵守的重要规范之一。刚刚我想到了一个比喻:某部小说写到了一位可以穿行墙壁的有特异功能的男子,一直很自由地穿行墙壁的他,最终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而永远被关在墙壁里了。我在正写着小说的小说家和小说中的小说家这两重角色之间穿行时,会不会也被关在一张纸那么厚的墙壁里呢?或许我已经被关进去了?当然,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按下不表,可是我为什么总是想依赖于比喻呢?这倒是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像大部分人一样,我也认为比喻并不只限于实际存在的物体之外,也许它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文学从本质上讲就是人生比喻。但如果不断使用比喻,只画出数个同心圆,就应该警惕非生产性。不过,既然我认为是有关系的,我就不会忌讳或者回避使用比喻。

把故事转到更具体的段落。事实上,我本想放弃在季刊上刊登《赤身与肉声》的第五章。曾向一位朋友委婉地提起过这一想法,当时他只是微笑,而我也没有多说什么。现在我想把当时想说的话,通过对话形式予以更分明的叙述。说它是对话形式,不如说它是对话体或对话语气更为恰当。因为在这部小说里,对话只用到半截是常有的事,现在也是那种情况。总之,我更喜欢对话语气。换句话说,书面语体过于直线和分析性,而且它本身太坚固;与之相反,口语体在某种程度上是婉转的和富于暗示性的,其本身是薄而透明的,还有一定的弹性;特别是,如果好好利用词尾的弹性,还可能获得意外的现场感和现实性。但现在我不想把精力放在词尾的变化上。虽然整部小说都带有强烈的书面语风格,但我同时也尽量采用了口语体的因素。当时我跟那位朋友所说的话,可能就是如下的内容。我另起一段,并使用双引号:

“因为多种原因,我想暂停《赤身与肉声》的写作。如果是这样,杂志的编者后记里可能会登出‘《赤身与肉声·5》,因为个人的原因停止刊出,希望谅解并予以评论’的报导。但追根究底,我感到把写不下去的原因归之我个人的说法既不确切,也与实际不合;应该归结于我和我的小说跟社会或者时代相互连接的关系。总而言之,我无法摆脱我的这部小说在时机上非常不确切的感觉。小说从几个世纪以来的文学实践中得到力量,它在理念和形式上的探索,到现代已经勾画出了各种各样的进化轨迹。具有丰富的形式和理念的小说互相混合在一起,以每个作者的个性为土壤,协调地发挥着其特性。虽然在文学上那些构成要素之间多少有点关系紧张,但总的说来,是可以调解或能够达成协调的。然而它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状况却完全不是这样。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我们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所以各种文学形态之间的紧张或谐调随时会变得残废或破碎。一方面是大声疾呼,要实现文学的社会实践功能,另一方面则主张,首先要认可各自的丰富多彩和个性化的属性,然后再发挥他们各自的特质,这样才能实现小说参与社会变革的志向。前者因为意识到实践的攻击性而一再提高嗓门,而后者因为着眼于个人和社会所谓的本质结构,会更多使用自我反省的语气。我当然属于后者之列。由此看来,我正在写着属于形而上系列——当然,我也曾经多次说到,这部小说应该与形而上学有所区别——的小说,而在本章开头之所以说到个人装备,也是源于这样的脉络。小说即使被视为表达理念的手段,写小说的人却不得不碰到写小说本身的问题。不管写什么类型的小说,果真存在写作中无需提防可能产生的虚伪意识的人吗?大部分试图进行形式探索的小说,以我个人的看法,都与排除那种虚伪意识有关。当然,我并不完全相信形而上学会让这些成为可能,只是这样的可能性,不管是通过什么方法也应该继续试探下去。在这一意义上,我有时也希望能读到高呼社会实践的形而上的小说。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一定会去写这样的小说。在此需要指出,幸亏我不只是《赤身与肉声》的作者。我希望自己每次都能以我面前的条件为基础。这段类似独白的对话尽管还没有结束,但考虑到呼吸和视觉的原因,想就此另起一行。

“以前也曾说过,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要开始写小说,或者是为什么要写小说,而是为什么要继续写小说的问题。我的小说是不需要典型的,我通过无限重复也许不够典型的东西来换气。如果说文学能维持着多样性,那么在我这里得不到青睐的典型,会在其它的小说里被充分发挥。那么至少是从我的立场上看,它们与我们小说能形成互补的关系。也许有些人会提出反驳说,我所谓的多样性,削弱了集中性和尖锐性;以结果观之,会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参与维护现有的统治体系。当然也存在这种可能性。基于我的处境,我无法对此

做出强烈的反驳。但——也许读者们已经猜到了我会用这个副词——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至少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简单。多样性与自然性很接近,距意图性却非常遥远。我们各自都是向这个世界很自然地说话,然后参与到这个世界中来。当然我们实际所处的状况无可比拟地暗淡和迫切。但是在与这种状况进行战斗的过程中,当文学成为关键时,光靠意图性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现在这个社会制度所拥有的构造上的复杂性,或者是对抵抗势力的防御机制的周密性,已经达到了极点,所以对压迫和暴力的体制的斗争,不是跟某个个人或某个阶层的斗争,而是与其构造本身的斗争。现在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前后方之分,必须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对所有具有统治体制气息的东西——它也会在文学之中存在——不管它是什么,都坚决予以抵制和纠正,必要时还要推翻它。为此要维护多样的精神上的自然和自由,而且应该在这样的过程中获得对历史的认识:不仅是面向社会,而且敞开自己内部。非反省性的历史认识、完全以尖锐和激烈为表现的历史认识,有时也透露出与统治体系理论相似的一面;而且有时被它利用,甚至被它吸取的情况也比比皆是。

“当然光靠多样性也同样是不够的。为了充分发挥多样性的力量,还需要有击中要害的攻击性。我现在是在说关于前方和后方的均衡感问题。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以这样的眼光来一边看世界,一边写作品的。但是仔细想一想,在统治的一方依靠统治体系的行使权,公然放纵物理性的暴力和压迫的现实条件下,一边谈论着均衡感,一边给自己的作品赋予意义,还想以此得到安心,这样的举动也确实有点可笑。这好比是在玩跷跷板,一方轻盈地漂浮在空中,而另一方由于太重,所以陷进了泥洼里。当脚底连泥都沾不上时,大声喊均衡是没什么意义的。换一种比喻方式说,就像是把别人都推向前线,我却以扰乱作战的名义留在后方,主张没有什么所谓的前后方,应该动员所有力量去战斗。每当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正在写小说的我就会被自己真面目的危机感所折磨。

“一句话,我们所处的时代状况,不仅是我,而且更多的人,也都沉溺在无可奈何的被害意识里,而且时不时吃惊地觉得是不是自己犯了时代错误。写这部小说时,我就时常陷进无底的虚脱感里:现在我在干什么?是不是徒劳地夸耀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健谈呢?而且一方面无法确保现实的平台,另一方面又受着文学主义的指责,更何况连我自己也时常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写这部小说呢?当然有一个让我继续写下去的确凿的理由:我决定把和写小说有关的一切都作为小说的对象。就是从最现实的问题开始,把看起来似乎跟现实无关的东西也作为小说对象,以此来实现一个心愿:写一部尽量摆脱了虚伪意识的所谓正直的小说,并以此为基础来不断地变换。我连粘在铅笔芯上的唾液量也不放过,打字机经常在小说里现身,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

“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把自己正当化,对我来说,写这样一部小说的现实负荷都显得太大。也许这一类型的小说,应该写成短篇或中篇,或者只能塞进砖墙。可是我已经在写第五章了。就像近来推理小说的普遍趋势,发生一次杀人事件不能充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所以就写连环杀人案;又像在夜总会的舞台上,出台一个脱衣女郎无法满足酒客,所以往往同时出来几个女郎,依次脱衣一样,我也觉得写得太少不过瘾,所以要继续亮出我的裸体,发出肉声。

“一边歇一会儿,一边回头看的时候,我为自己的被害意识竟然也达到了这个程度而感到吃惊。我想把这些比喻都抛开,然后用一次性结束和多次反复之间存在质的差异这一想当然的念头来安慰自己。但我消沉的意志就像烛泪,或者像化掉了的糖稀一样,下沉到我心情的底部粘住,一动也不动。现在的我应该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幼虫一样,从一点点地扭动身体开始重新做起,然后动一动胳膊和腿,接着翻过身来爬一爬,再过一会儿,就像刚学会走路似的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否则正在写这部小说的我,可能就在这个瞬间,并且就在这段文字里莫明其妙地粉身碎骨。

“总之,因为这种状况的缘故,我认为自己的自觉意识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插着几把剑的桶里。所以这次我对如何继续写这部小说做了谨慎的、深刻的思考。但是,就像刚才构思对话体时所说过的,我必须首先采取某种方式,对因个人原因而停止连载进行弥补。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种对策,其中之一是,先求得杂志社方面的谅解,只写标题,然后空出下面的内容;或者模仿近来很多人都使用过的方法,画一个空箱子;要不然就用大号字印上标题,然后用照片、漫画或报纸碎片来填满几张空白页。但是,这些想法只是在我的脑子里停留了一会儿就消失了。这些想法相对于我的小说不仅显得过于幼稚而简单,而且就算办到了也不能在任何意义上解决问题。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干脆选择中断连载的做法。但是,那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决定的事情。因为所谓的中断,意味着总有一天还会重新开始;可是如果我放下了这部小说,那么很可能就永远也不再重新开始。现在我把这部《赤身与肉声》看作是以后我将要写的其他小说的垫脚石,并且是处于中间位置的最平坦的一块;如果这块垫脚石只剩下半块,我也会想尽办法踩过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已经走过了那个地方,我的垫脚石却成了终身残废,并且就以这样的方式被凝固。在这个意义上,我也不能轻言放弃。

“结果,我通过回顾发动我写作的内在和外在的状况来弥补这第五章的位置。现在我正这么写下去。但是等到写第六、第七章时,我能写什么呢?本章开始时对此曾有过充分的意识,但是不能继续忽视这部小说的原意了。这样一来,我就必须有所保留。最初我是想简短地结束这一章的,因为觉得这一次乱七八糟的因素纵横交错纠缠在一起,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但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写了近五十页稿纸。因为稿纸量增加而自觉成了负担,这还是头一回。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了。”

刚刚关了双引号,出了一场汗,但仍然沉浸在对话体里,只觉更加舒服。可是所谓舒服的真面目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以对话为缘由,我把话说得怪无辜的,然后就沉浸在某种安心感里,自以为这么一来,与读者发生冲突的余地就被最小化了吗?肯定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通过对话的形式,充分地再现一下我思考的开始、进行、发展,有时是退化的过程。那么为什么现在我还不另起一行呢?难道在这个段落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事实上,我每次都能痛感到自己不能果断地换行这一事实,因为我害怕有什么被漏掉了。从微观上看,本章不能写得简短;从宏观上看,写这类小说的本身,往往是因为某种疑心在起作用。这么说吧,我是不是在编一张过分密实的网呢?连鱼秧都捉完了,再往下会不会一不小心,把所谓的想象力或是写作力量的种子也给榨干呢?现在,我好像是干脆连鱼卵都不容放过了。

难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吗?不,现在还不是这样。这并不是说还有多少要说的话,像现在这样,一边撑着,一边说点什么,才是更正确的表现。前面我曾说过,下次我将在喝酒后写小说,但我现在还不能那么做。首先,这一章本身面临着一个危机,但是从下一章开始,我可能会回到这部小说的原初状况。这么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在为写作这一章的自己进行辩解吗?也有这种可能性。在这之前,我自认为我正就小说的各个方面做中间检查,重新检讨,树立更为正确的态度。为了这一章,我首先应该相信这一点:至少在这部小说里是信任领先了判断。还有一条:不能停止说话,要继续写下去。现在这部小说刻画出了黑暗时代的状况,还将继续这样刻画下去。没有必要给自己打上犯了时代错误的烙印,应该通过对自己可能是时代错误者的痛苦的自我意识,以及紧张而又没完没了的矛盾来面对时代。这部小说将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

在我的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坚持下来的信念。每当我写一篇小说,我都会想:我是在代替某个人或代表某个人写这部小说。回首自己并不太长的人生,发现我有过很多可以不写小说也能生存的方式,而且现在仍然如此。此外,虽然我很想写小说,但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决定性的障碍。由此我认为,文学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我从来没有把它当成是非常有价值的东西紧抓不放。所以我对写小说的自己经常感到无常。当我正写小说,或是边想小说、边走路时,如果有人在背后叫我,在我回头的同时我能感到,在那一瞬间回头的我,当场就会头晕得像烟雾在消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打字时,我把手放下来,然后将身子向后倾时,有可能不小心身体往一边倒下去,而摔伤胳膊,或者是腿。幸运的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更琐碎一点说,如果我割伤了任何一个手指,在那个伤口恢复之前我是无法写作的。虽然这些都是暂时性的,但从当时正在写的小说的立场来看,又是相当致命的。还有,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而导致我无法继续写那部小说,我所要写的小说也不会就这样永远被搁置下去。虽然会有些不同,但总有一天会被某个人写成一部作品。在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只是还没有得到我所得到的那些契机,但只要他们真的开始写小说,肯定能写得比我更加优秀。那些契机一直离他们很近,我经常记着这一点,并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总之,我并没有执著于写小说这档子事儿,换句话说,只是在正直地守护着属于我人生的那一份。我写这部《赤身与肉声》也是基于类似的考虑,即,我现在絮絮叨叨的与其是关于我这个小说家和我写作方面的话题,还不如说是通过我,把任何一个可能的、潜在的小说家和他们关于写小说的故事体现出来。好像读者们对这一点有所误会。现在我陷入了暂时的沉思,心里有人在问,那不是一样吗?其实我什么都不能确信,所以,不,然后我在写小说。我把现实中有意义的东西一边无限的反复,一边生产出来。让它们既能翻过来,又能倒过去,还能再重新复活过来。那些被翻过来的瞬间,也就是我形成异说的瞬间。我能看见,因为异说的瞬间出现提供了真实的便利。我觉得这个世界和人生之所以如此衰败,是因为人们不相信异说的存在。一种异说需要被另一种异说调整并使其平衡,但至少其中不存在唯我主义意义上的我。

现在我感觉到心跳在加速。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在任何小说里讲过如此强有力的话。我能全身心地感觉到,我所讲的这些话,会受到有些读者的指责。他们会指责我在代表那些对这个世界的原有价值持虚无主义立场的人,即虚无主义者发言;而一个虚无主义者,无论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都有充分的理由成为挖苦的对象。我不能否认说自己不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不是虚无主义者的视线,至少应该是晶莹剔透的吧?为了世界的变革而在一线上劳动的人们,是不是至少应该对某些事情具有分明的虚无意识呢?也许能在虚无感之上堂堂升起的,才有真正的和持续的价值?当然我并不是在说,虚无感是为了实现某种东西的前提。如果我现在扰乱了他们激烈的攻击性,我想就在这里向他们表示道歉。但是真的会这样吗?我不想说不会那样,我想说那样做是不对的。这难道是太保守的发言吗?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能以现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完全结束为理由来安慰自己。被称为异说的这条鱼是不是生活在一片等待与虚无的水里呢?

我刚刚想到,我的行文又开始采取辩解或说服的语调。不过我马上纠正了这个想法。是我暂时想错了。因为我忽视了自己正在对话这件事。就像是读者们使这部小说存在一样,我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向着那个不存在的对象的。正因为它不在这里,所以我一直想唤起它的存在。但它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我想继续呼唤它,想把它引进我的话里来,让他说话。仅此而已。

故事走上了歧路,而且走得太远了。既然如此,在它找到自己的路之前,就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吧。我早就想写像一棵树一样的小说,从一粒种子落到地上开始,然后这颗种子就扎根在小说自身内部的土壤里,茁壮地成长。小说托了那棵树的福,不仅得到了大地,还向天空升起。事前没有任何构思,小说就像那棵树一样自生自长。当然,那棵叫做小说的树,从现实得受到阳光和水。这颗树向着对自己最合适的方向,生出最合适的粗细不一的枝干,从那些枝干上萌出新芽,然后又生成新的树枝。另一方面,小说的形式就像树根似的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然后显出生命自身的构造。每一个新芽都会重复着最初的种子的生活。对现实的变化无常,树是以树来对应的,结果是小说结束了,但是树在继续长大。现实当中的树木会死,但是那棵叫做小说的树却因为小说的结束而永远活了下来,继续蔓延树根和树枝。

因为连续做比喻,所以觉得最后的部分有点别扭。它似乎暗示我想要写超越时代、具有永恒品质的小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把价值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是时代性的错误。我只是认为,就像前面说过的,不仅开头是小说的一部分,而且结尾也是小说的一部分而已,又因为开头与结尾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存在的,所以开始可能就是开始,但是结尾却可能不是结尾。但还是让比喻停留在比喻的层面上吧,这才是让比喻成为现实的方法。

现在我想重新回到自己的思路。我不是一个被叫做“我”的小说家,而是一个“作为小说家的我”。所以每当我写小说的时候,都无比珍惜那些让我能写出小说,并继续写小说的所有事物,还有周围的所有人们。如果其中任何一方有所偏离,我可能就写不,至少是写不出那一瞬间所孕育的小说。假如干脆写不了也就算了,但是,既然是在写,我当然会爱他们。而正因为爱他们,所以我守护着我的人生。但是现在我的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我担心的是,我讲了太多毫不相干的故事,也许读者会觉得小说毫无进展,而我却为找不到脉络而惊惶失措。看来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我不太自信。我把打字机往后推了推,然后趴在桌子上。

结束了上一节后我就睡着了,当时大概是凌晨四点钟。现在,也就是第二天早晨,我重新读过上面几个段落继续写这一章。我想结束这一章以后,就像昨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凌晨一样,把打字机往后一推,然后趴在书桌上就睡。我的写作会越过一段时间的中断,继续连贯下去,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是不知所措。昨天我也许想说这样的话:我是通过我所爱的人,还有那些支撑我做小说家的人们,一起以文学方式参与这个世界的;以后他们参与的范围也许会继续扩大,也有可能会缩小,但不管怎样,我与他们一起守护着我和他们人生的一部分,再怎么性急,也不会让什么意图居于首位,把我和他们赶到一边。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作为一个时代的小说家,要充实地度过个人、社会、历史层次上的人生。但是现在我这么说,从内心里只能对我自己感到惶惑而已,没有任何确信的语气,连发音都不正确。不过,在这个处处充满着确信和强词夺理高嗓门的世界上,没有必要放大我的声音,也不应该那么做。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程度,就让我把自己作为这部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暂时放在一边,谈论一下现实中作为小说家的我。在一般情况下,我被划归为热衷形式实验的作家,而且现在也正在写着这样的小说。也许这种认识会定型;但是,这样说我,如同对我的攻击,使我心情复杂。单刀直入地讲,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并不存在什么实验小说。如果着眼于“实验”一词富有弹性的一面,或许可以在特指的意义上把不存在实验小说这一事实,加以实验性地接受。具体应该怎么说呢?对我来说,除了完全否定,解体等方法,没有什么其他实验的余地。至少是在我这里,我不想把像那种被完全解体的新文体叫做小说。首先,前面已经简单地提起过,经历过几个世纪的文学实践,到现代为止,小说在理念和形式上的探索,已经勾勒出了多种多样的进化轨迹。现在基于各种理念和形式的小说融合在一起,以每个作者的个性为土壤,协调地发挥着其特性。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也相信,人生所有的精神基础,只不过是一些意识形态而已;但矛盾的是,我们必须选择其中的几个,然后以它们为价值准绳而生活。我们很清楚这一矛盾,同时也清楚,我们所拥有的形式上的技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这种矛盾。就像选择某些意识形态一样,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也选择形式;我甚至常常会想,那些形式也只是一种意识形态而已。

仔细分析一下,现在报纸和杂志上经常提及的那些新颖、陌生和实验性的形式和奇特的方法,至少在三十年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世界范围内的小说里。随后,现代舞蹈或绘画也开始动用那些奇特的方法,并形成了一定的框架。在这样的背景下,说我的某部作品是实验性的,确切吗?现在我所说的,只是与内容分离的形态或形式,很可能犯了二分法的错误。但是合并这种二分法是异说,因此我被挤在这一异说的缝隙里。当然,我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是无视外国文学的,这样的立场如果不失去最起码的自身周密性,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在一篇短文中,我曾说过,不要给我的小说加上什么实验的、先锋的标记,但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想法有所不同。至少当时我没有完全否定我的小说具有实验性这一事实,只是认为那些标记会限制形式的力量,反过来会削弱实验性而已。但现在的我非常谦虚,实验也结束了。如果其形式是新颖的,那么对我来说就是新的。这样想可以摆脱一点所谓影响的焦虑,以便更好地发挥小说的形式所具有的能动性。我对形式的实验表示懊悔并非意味我不再重视形式,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小说形式里。如果没有形式上的独特感,我可能就写不下去。但那不一定就是实验性的。当一部小说不再被称为是实验性的时候,它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它的位置。

但是我对小说形式的力量也保留着一定程度的限制。对我来说,认为新的文体能冲击统治意识形态,为社会变革做出贡献的想法,是过分乐观了。我在接受某个杂志社记者的采访时曾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我对此表示怀疑。在我看来,文学的形式要比其它的艺术体裁更保守。如果新东西在小说里是可能的话,那是因为,同一社会里已经孕育着达成那种认识的可能性的缘故。虽然在小说里表现得微不足道,但是能不能认为,诗或者其它艺术体式,已经接受了几十年来在他国文学的所有领域内业已表现得非常充分的新颖性,并将其普遍化了呢?当然不能忽视所谓国语自身的特殊性。因为内心已经具备了那种想法,近期我几乎没有写进行全面形式实验的小说。我当然认为,试图以新文体颠覆统治意识形态的作者们的努力有充分的意义和价值,也许他们能取得比我现在想象的还要大的成果;只是对此我不能抱完全的信任态度。我同样能充分理解对这些作者施行攻击的另一些作者的立场;但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不熟练的中庸论者,而是说近来我关心的是另一些问题。

我也相信新文体的力量,但是我想通过小说不断地唤起语言自身的挫折。我的小说以对话为中心,拒绝全面性的想象,以此抵制全能视角的虚伪意识。我的语言在行进中重复受挫,并以此体现现实的挫折,进一步是以颠覆语言参与社会的变革。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一种极端的异说。所以对我而言,实验已经结束。我又把实验结束的绝望状况,在接受层面上予以实验性的再现。我会采取所有类型的小说形式和理念,同时也怀疑所有的一切。我使自己不断受挫,这样我也许能通过虚弱的自己,体现所有意识形态的虚弱性和随意性。但到目前为止,对所有这一切我都有所保留。就像前面说过的,因为我正处在行动之中,所以方向性和实践性至为重要,却不需要过早的判断。这个问题就说这些吧。

也许,我现在所说的想法,跟刚才谈论过的作者们的情况处在同一轨道上,只因为立场稍有差别,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但这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把我的立场明确地表达给读者,而不是想和谁做比较。回首望去,我感到非常羞愧,因为我在不能确信的情况下,说了太多的话。我可以推知这些话里有包括跳跃和夸张等无数理论上的错误。如果真是这样,我真诚地希望读者能指出来。我会虚心接受,并把做出相应修改作为我最大的快乐。事实上,我一直在修正我说过的话,这表明我还有某种自我改良的余地。话大概只能说到这里了,尽管心情仍然错综复杂。

其实,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章都称不上是小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想说这是一部小说的意思。从一开始我就预料到,这部小说里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章节;接着我想,对像茧子一样被裹在小说里的这一部分,应该持有一颗博大宽容的心;但是我无意,也不能强求读者。

现在我怀着经历重大关头的心情。按目前的计划,这一章正处于《赤身与肉声》的中央。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让这部小说呈现出新的局面。原本想写得短一些,尽快结束的这一卷,不知不觉中已经写满了将近一百张稿纸;不过,这并不只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就这样写到了第五章,我好像在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深呼吸。每次我都用一个框架来限制它的长度,但又在这一框架内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为此而惮精竭虑。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我无需千篇一律地保证每卷一百二三十左右的页数。这是因为,此前所有已有、固有的,换句话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绝对不会以想当然的方式来接受这一章的话语姿态。因此,我不得不让一些段落尽可能的简短,而又在另一些段落中做充分的展开。当然,执着于长度或分量的变化,使之完全成为某种意图性的行动也不行;但在小说本就充满意图的情况下,怎么区分哪里是意图性的,哪里不是意图性的呢?这不是我所能判断的。对我来说,只能随时随地把自己翻来覆去,真挚地、深刻地接近那些问题,并使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这部小说结束,此外没什么道理。关于那些过程自身的意义,已经在前面仔细地回忆过。

这样一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穿过墙壁,而回到了小说中的人物。当然,我并不是从一面穿到另一面,或者是回到了另一面,但是总之,现在我可以再一次确认,那道墙壁已经不复存在。这一章马上就要结束,过几个月在炎热的夏天里,我会开始写下一章。到了那时候,我也许会试一试在喝醉的状态下写作,也许不会;而且那一章可能非常短,或者是比较短。我会一边大汗淋漓,一边几乎是光着身子,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或者是坐在其它什么地方,像穿着红舞鞋跳舞似的写下去。在一篇创作札记里我曾经这样写道:

“近来经常为执著于写小说而懊悔。因为每当我开始写新的小说时,都会被我或许正穿着童话里的红舞鞋这一错综复杂的疑问抓住。如果对要写什么感到不知所措是从外部让我痛苦的话,那么为什么要写的质问所引起的困惑就是内部的。就是那些里外的敌人,让我想起我的小说的存在。当然,把我写作的状况比喻成既然穿上了红舞鞋,就一直要跳到死的少女的状况,从各方面讲都可能有点勉强,但是,我确实感到,写作时对某些章节,或者是某些语词的统治力在动摇,而正是在我自以为拥有对它们的信任时,就会出现红舞鞋的形象。每

当此时,我甚至会怀疑,我的小说本质上是不是红舞鞋的化身?到了这种地步,关于红舞鞋的奇闻,就不再是因为无法脱掉鞋而无法停止跳舞的悲剧性的宿命,而是对因为不能摆脱跳舞的少女正穿着红舞鞋的意识了,换句话说,因被惯性的力量所支配而感到晕头转向的眩晕症引发了我的痛苦。”

我写这篇札记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写什么连载小说的事情。尽管如此,写作过程中每当我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墙壁时,就能看到那里浮现出红舞鞋的形象。从那时到现在,两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写这部连载形式的小说。我已经穿上了红舞鞋。我正在违背写作完全是自由的、自然的这一基本的自我信条。但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不可能分成几个地方发表这部小说。现在我不得不遵循某种异说的理论,把因为我正在写连载小说,所以我可能是穿上了红舞鞋的自我意识,更加积极、具体地搬到现实中来。也许这是对写作的自由感和自然感的另一个层次和另一个角度的接近,也许这种状况是自己推翻了自己,而无法达到异说的顶点。这是不是有点像为了试验捕鼠器的性能,就把自己的手放进去做实验呢?如果认为把手放进去是最好的方法,那就要做好接受痛苦的心理准备,然后果断地去尝试。

刚才我的语气恐怕又显出傲慢了。平时我总认为,和因为谦虚而缺少诚意相比,出于诚心诚意的傲慢或挑剔更为可取。在这部小说里我也这么想,并非只有谦虚才是美德。在某种程度上,为了读者,我也要变得傲慢或放纵。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不仅是这部小说的作者,还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如果我只表现出谦虚的姿势,那么作为小说家的自我,就会过分萎缩作为主人公的自我。就此而言,我想把小说写得更周密些的想法,也不是正面的想法。因为,周密会限制人物的自由。诚然,从小说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心里盘算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一想法。

全面回顾一下本章的写作,我对打字时指尖被强烈反弹的感觉记忆犹新。只要按了键盘,手指就马上弹上来。这种现象看起来像是手指依照惯性在动,但也可以说,是打字机在推我的手指。这使我无法摆脱打字机在拒绝我的手的感觉,所以心里既别扭又歉疚。现在这个瞬间也一样。我的心情也不太愉快。但是我不想再深究这种陌生的感觉了,因为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要与打字机打交道。也许某一天我能更准确地对我手指的感觉做出判断。

这次我超过了将近半个月的截稿日期。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把原稿拿到邮电局,用特快专递寄到杂志社。现在我打算闭一会儿眼睛。这部小说已经写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季节转了一圈,而我在哪里呢?

回顾一下前面几章的内容,觉得有必要再次慎重考虑几个断语,有些意图需要更加清晰化,还要增加几个头绪等等。即便因此要多浪费些纸张,也要补上那些空白。但是,马上就展开这方面的作业,只会把因为不熟练而产生的不足之处再次生硬地暴露出来而已;况且,这部小说从一开始就没有追求形象的完美,或者是向那样的方向发展。我现在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读者们的宽容、默许和谅解,一边多少有些厚颜无耻地佯装不知,另一边远远地绕过这些问题,然后开始讲稍微不一样的故事。

可能有一些出乎意料,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要写关于我的习惯和爱好的故事。事实上我之所以想到要谈论习惯与爱好,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受别人的委托写过有关这方面的若干文章,之后也断断续续地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并且我期待着,当这部小说因受到障碍而挣扎不前的时候,重新选择某个主题,是不是多少能实现一点所谓轻松写作的想法,尽管事实上我对此一点把握都没有。反正我现在的心情非常轻松,那感觉就好比作为说话的对象,陪伴着一个从未走过那条路的朋友,一起走在我已经走过多次因而非常熟悉的路上。

首先,我要声明,我希望不想所谓的习惯或者爱好也能生活。因为那些东西会在我的心里唤起不便的感觉。对我而言,“习惯”一词就算是根据社会统一观念归为好的类型,也带有否定的语感。如果这样的说法大体成立,那么可以说大部分的人们尽管会被生活欺骗,但至少在意识上也不想习惯性地生活,而希望在每一瞬间都努力追问当时的状况及其本质意义。问题是我并非限于追问,还要荒唐地执着,其最终结果是陷入被害意识之中。我有对每件事情都要进行分析的趋向;换句话说,就是在其延长线上,拒绝习惯性的东西。我喜欢把我习惯性的、老一套的东西,分析性地找出来,然后通过重新分析来使之解体。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容易被拒绝和解体的。我们称之为习惯的东西是在我们力量所能及的范围以外。在某种意义上,每一个瞬间我们都在与叫做习惯的实体进行斗争。

更何况,习惯最初产生的根本动机,早已被排除或者隐匿不见,只用它的皮贴在我的身上,在连我也不知道的情况下,阴险地变成了我的皮肤组织。然后就那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了一种惯性的、基本的东西,使反省行为变得无力,换句话说,使能抖掉习惯的意志本身变得虚弱。如果这里的习惯是所谓的恶习,它所带来的不便与损失,会让某个人警醒并起而克服之,而好习惯通常会得到称赞与奖赏。但是对我而言,连那样的好习惯也不想拥有。我希望在这一生当中,尽可能地拥有最大限度的多样性,时时刻刻得以更新。为了达成这一

目标,应该首先得到自由,然而,习惯却必然会妨碍自由。当然,我们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相连的,因而前一瞬间影响后一瞬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因此而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点,稍有不慎,前一瞬间就会统治后一瞬间。严格地说,我们生活的某些部分是被前一个瞬间吞噬掉的;说得再夸张一点,我们将被那一瞬间永远埋没掉。就此而言,养成习惯就是停留在过去,所以习惯本身就是死亡。但,是不是可以认为,习惯也有其自身的发展呢?现实地说,人类到底怎么才能从习惯中得到自由呢?明确一下,现在我所说的是关于固执的习惯,因此,每当我自己意识到某种习惯,或者是别人指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时,我都会感到吃惊。换句话说,在那一个瞬间我会感觉到,明明是我心里的东西,比如说,寂寞而残忍的动物性,却悄悄地爬出了我的身体之外。但是,我也知道,有一种明明是想扔掉,却怎么也扔不掉的习惯。那种无奈与束手无策又是我们人生的根本状况,所以我们也只能赤手空拳跟它们展开战斗。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战斗中就存在着自由。仔细分析一下,不管是努力克服刚刚养成的习惯,还是针对不容易扔掉的习惯而展开战斗,二者之间几乎没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现在,为了促成故事的质变,我要开始进入关于爱好的话题。我想假设,真正意义上的爱好与习惯并非相似,而完全是对照性的。爱好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持续的积极的反省行为,还可以谋求自身的变化,因此它不应该掉到习惯,尤其是固执性习惯的层次。对此理所当然地不能失去警戒心。所以,当我开始热衷于某种兴趣活动时,为了不被那种习惯陷进去,为了不被卷入它的机制中,我会努力使自己向其他的快乐敞开身心;而且,我的兴趣大都是普遍性的,并且停留在日常的层次上。也许,那些在某种兴趣上被认可为专家、或自称是专家的人,会认为像我这样的态度不过是一个还没有具备忍耐资质的懒惰的初学者的自我狡辩而已。在他们看来,在门前徘徊与深入其里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别。虽然刚才我使用了“认为”一词,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是误会了,或者是弄错了。显然,他们那样看并没有错。连我自己也经常能感觉到那种差异;我想说的是,深入到某种东西的内部,可以看到在外面往往看不到的东西,而且经常是不可避免必须面对的东西。对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并非是一件他所渴望的、令人愉快的事情。

情况就是这样。事实上我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谈论的响当当的习惯或者兴趣。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就我为什么会涉及兴趣和习惯的话题,而且还要继续写下去的理由做一个说明。那就是,我想说的不是习惯和爱好,而是我自身的趣味。我的趣味可以说是扔掉习惯和创造兴趣,这跟我的写作有着密切的关系。说得简明一点,我爱驱使触发我写作的某种东西。此时的那个某种东西,当然是指多样的、复合性的、有着好几条声带的存在总体;而我之所以要写,是出于对某种东西的茫然的爱情。当陷入了爱的情感之中,而且某种东西正向小说形态发展的时候,我不想事前做确切的构思。对我而言特别重要的是,在每一个瞬间里那些无定型的东西获得形态的过程本身。当几页笔记变成小说时,有许多选择的余地;一旦选好了,它就会向最可望的方向前进,而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启发自己。正因为如此,选择的瞬,不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始终具有价值的有效性。所以我在拒绝习惯性、排斥其自身机制的前提下,通常会把选择的余地一直保留到最后一瞬,然后彻底地、完整地利用他们。现在我感觉到我所使用的语言再一次变得晦涩,对此我也无可奈何。看来在价值层面上,我首选的不是既容易,又温和的阅读方法,而是能被正确阅读的方法。现在我正在重新确认这一点。总之,最终我的宗旨就是:写作时扔掉习惯并创造兴趣,拜托给写作瞬间能动的想象力。这样坚持下去,说不定就能发现一条实现所谓正直的想象力的道路——这既茫然、又无辜的“说不定”。

写作时,我总是怀疑,是不是在黑暗里到处都埋伏着各种类型的陷阱。既然如此,不仅不能写过于单纯的文字,而且也不能过于狡猾;不能过于谦恭,也不能过于阴险。这不仅是为了写作者本身,同样也是为了读者。如果把作者和读者暂定为恋人关系,那么在所爱的人面前,他当然不能显得狡猾或阴险,留下一个纯真和谦虚的印象也未必是一种美德。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对方,也要主张自尊心,而且这才是正确的爱情方法。如此看来——尽管这是在重复说过的话——最终还是需要正直。就是为了那个正直,我一边在我的内部消化驱使我写作的动机,一边又让想要写作的我,在写作的那一瞬间与其溶为一体。所以,我把所有的恶劣条件都如实地告白给读者,同时最大限度地利用所有的有利条件。这样,在那些点燃我的数不清的东西面前,我的心和我的小说才会完全敞开,而且我能一边扔掉习惯培养爱好,一边停留在有一点随心所欲的、自足的写作空间里。自足?我又一次输给了使用这个词的欲望。但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状态?那只是我无意识欲望的对象而已。况且,为什么所谓自足的话语,其声音如此的不自足呢?或许,那只是对某种欲望——哪怕是一次也好——能瞬间性地燃烧自己的希翼?或者是正相反?

这里我要再次给故事打一个结。因为我认为,与其如此观念性地讨论习惯和爱好,不如采取某种日常性的、具体的方式。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喝酒或是酒宴的场景。这可能是因为最近我生活的相当部分都奉献给了喝酒,而我对酒宴的所有方面都深具爱意的缘故吧。通常都说,台球打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以看到球滚动的样子;围棋下到了一定水平,也能看到一盘棋;但是,酒宴不管重复多少次,都全然没有看得见的和能勾住眼神的东西。第二天从醉意中醒过来,留在脑子里的只是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片段而已。所以,酒宴每一次都

是重新开始。把那些在非酒宴状态下所做过的分析和理论全都扔掉,然后坐下来喝酒,那一瞬间的我,那种状况下的我,就是我在言及的、重新开始的我。因此我是在扔掉习惯,选择破例,创造每一次的爱好。酒宴直到次日早上起床后,被头痛和懊悔捉住时才结束。再没什么执着的东西,也没有必要执着,因为有了这个结束,才能有下一个开始。创造出来的兴趣重复几次,就会变成习惯;我会取消那些被重复造就的习惯,然后重新创造爱好。在某种意义上,写作的,或酒宴的这种状况,会令人联想到不断反复的生与死的现象。因为断绝,所以最终还是连接的。对人类来说,必要的是,一直到死为止,在脑子里努力记住对死亡的意识。这样或许能在异说的意义上克服死亡。在死亡面前,要习惯自我麻醉,爱好让我陷入忘却之中。不过,只要生命在继续,就不能脱离爱好,所以最后除了重复打破后再建、又打破后再建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但遗憾的是,打破的行为和建造的作业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而且它们两个又非常熟识。正是这一点使我们的方向感变得模糊。

那好,我已经实在是无力再支撑下去了,所以应该就此向读者告白。大概翻过这本书的读者都会知道,这一章的文字写得非常短。其实,到准备开写《赤身与肉声》第六章时,我已切实地醒悟到,这部小说要求我进行全面性的体制改善。换句话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状态一走到头,即抵达死亡。刚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一种自由和奔放的生机之类的东西;但随着页码的增加,我或小说本身的气氛也一再变得停顿和沉闷,而且无法控制小说向着与最初意图不一样的方向发展的感觉。这样当然是不可以的。假如真的决定性地变成那样的话,这部小说将失去最起码的意义。因此,只要有可能,我连一瞬间都不想放过自己。我一边发挥能动性折腾自己,一边挣扎着更新自己。但是非常对不起读者,因为这次我是在尚未准备好的状态下走进了这部小说。原来我抱有这样的期待:一旦进入小说,在写作的现在时中,在写作的瞬间所闪烁的那些无数颗气泡里,说不定能抓住某种技能的衣角?但是我还没有成功。因此,为了避免再一次犯累赘的毛病,我想就此结束这一章。然后要反省一段时间,如果经过反省仍得不到好结果的话,这部小说就只好以这个样子死于非命。

回想一下:在这一期间我并没有对这部小说做什么确切的阐明,或者是形成什么替代的习惯,或者以约定的语气悄悄地暗示以后要怎么做的计划和构思。突然,某种疑心强烈地抬起头来。这也说不定。实际上这部小说只不过是现实的外壳而已。关于应该在体制改革以后,以实现体制改革为内容来写这部小说的质问也是充分可能的。站在提出这种质问的人的立场上看这部小说,我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它就像一具吊在横梁上的骷髅,被风吹得东摆西荡。不过,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这次的问题也并非那么简单,我也没有办法。

从动笔写这部小说开始,我经常想起“蒸鬼鱼”。按照曾经流行过的巧答题的说话方式,我要回答,我的小说就是“蒸鬼鱼”。据我所知,“鬼鱼”长期以来一直受歧视,被认为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不久前其食用价值才开始被认可,并受到人们的关注。而在此之前,渔夫们若看到鱼网中有鬼鱼,会带着倒霉的表情把它拿出来随便扔掉的。我习惯于一边写小说一边反省,但是,其中大部分不能直接放进这个叫做小说的网里,只能悄悄地放在创作日记或札记里。可是现在,我却把那些东西汇集起来写这部小说。打个比方的话,我就像某位阿婆把那些扔在海滩上的“鬼鱼”拣回来,然后想尽方法把它吃掉。不过,正如我多次说过的,比喻只是比喻而已。所以,我现在一边莫名其妙地翻腾着“鬼鱼”,一边想说,我并不属于这方面的开拓者,也不指望。不久后这样的小说会像现今的“蒸鬼鱼”一样,人气兴旺,我只是想自己小心翼翼地诊断一下。既然那些被随便扔在泥滩上的“鬼鱼”也有自己的某价种值,那么我这种随想式、诺言式的小说是否也有存在的理由呢?好,现在我真的要结束这一章了。暂时停手前我想再次跟读者许下诺言,那就是这部小说的体制改革。

开始新的一章总是令人感到快乐、自由和特别舒服的。最近我分明意识到,对我来说《赤身与肉声》是一个快乐的空间。这里容许几乎是所有的东西,我可以说所有我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每一章在没有特定对象的同时又拥有小说本身这一非常明确的对象)。到目前为止,写小说还从未成为一件痛苦的事;同样,如果写作本身不能让我领略到充分的快乐,

我绝对不会写这种非正常类型的小说。这一点或许同样适用于读者。因为对那些可以从一般的小说里得到充分乐趣的人来说,这部小说肯定是毫无意义的。

现在我又重新坐到了书桌前。摆放在我面前的家什,又一次成为我的镜子。我有一种习惯或者是爱好,就是把自己定期面对的东西,都当成是一面镜子。它们会把我变化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向我显示。不过,真实的镜子只会照出我渐渐衰老的面容,而类似桌子、打字机和书这样的镜子向我呈现的,却往往是同一副面孔,甚至是更年轻的面孔,而让我吃惊。这种镜子不一定只是物体的,我所反复接触的所有人对我来说也都在履行镜子的功能。他们会把我转换成一种变化无穷的样子反射给我。虽然他们自己日渐衰老,却艰难地反射出我更加年轻的影像。突然我想这么说:也许他们是为了成为时时刻刻变化无常的我的镜子而变老了。反过来,我又是其他某个人的镜子。贪心一点说的话,我甚至想成为我见过的所有人和哪怕只能见一次面的人的镜子。这样就算老得再快也没有关系。我会根据自己要反射的人的情况来改变作为镜子的自己。现在我要仔细看放在眼前的那面叫做打字机的镜子。但是,好像还没有调整好焦距,所以我的样子模糊不清。

为了找准焦距,现在我把在这期间为了写这一章而准备的那些笔记本满满地堆在打字机旁,然后整理一下思路。我想根据我先拿起哪本,或者是翻开哪一本哪一页,来决定我思路的方向,以及我在本章中会采取的态度模式。过去我有时会因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而感到茫然,但现在大致翻一翻就可以找到很多。我现在是沉浸在所谓幸福的苦恼里,另一方面却又感到犹豫不决。那是因为,当事先准备的内容过于充分时,那种饱满感会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以致错过许多机会。

有趣的是,某一瞬间浮现出某种灵感,对我的写作而言,也许是长处,但也可以作为短处起到负作用。就是说,当我意外地突发奇想时,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是哪里来的意外收入”的感觉;相反,当不管多么努力,但仍什么也得不到时,又会陷入“这又是什么不幸”的疑惑之中。所以一般情况下,我的写作都会倾向于幸福或不幸,二者必居其一。当写作前准备的笔记本足够多的时候,我会感到心里很充实;但是一旦开始跟着预定的思路走,又会从心里不痛快。反过来,在准备不足的状态下开始写作时,我会感到不安,甚至是感到焦虑;但是,在渐渐找到感觉之后,就可以感到某种开创性的快乐。

刚刚我不知不觉中止了写作。也许是感到不一定非以这种形式继续下去,而在作出新的选择之前,应该先做一番全面回顾,并整理一下思维的缘故,所以我在上面空了一行。

那一个空行既是陷阱,又是空白。我想象读者会在那里感到诧异:为什么要空出一行呢?然后带着些许好奇心跳过那一行。这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还有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弗罗斯特的诗是广为人知的《雪夜林边小驻》。如果忽略它的排行,只按段落把全文抄过来,就是如下的内容:我也应该知道这片树林的主人是谁,但他的家却在村庄里,所以看不到为了欣赏林中雪景而暂时停在这里的我。/我的小马会感到奇怪。因为我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停留在连农舍也没有的一片树林和冰湖之间。/小马的铃声叮叮铛铛地响,是否有什么错误?此外只有轻风和像棉絮一样的雪花落地声。/树林是又美丽,又暗,又深。但是我有约在身,所以在睡觉前还要去几个村落。

可能有些读者已经看出我要说的话了。既然已经卖了关子,那就让我若无其事地再说几句。当我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走路时,当我因为突然有什么需要观察,或者暂时想什么事情而停住脚步的时候,那个孩子会因为不知道我为什么停止脚步而一时伏在我的怀里悄悄等待,但很快又会感到烦躁而乱动不已,催我走,快快走动。这跟马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停留在积雪的树林里而晃动铃铛是一样的反应。但是现在,我看到暂时停止写作的我,想象着摇头晃脑的读者,并不想把他们比喻成马或孩子,否则就跟一些恶意的笑话没什么两样。我所谓的马和孩子指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正写得流畅,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停住,茫然地等待着能给我带来新契机的下一个瞬间。那个等待的时间并非痛苦的煎熬,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可以。没有必要胡乱晃动身体,或是用力拉车,事实上也不能那么做。如果这么一折腾以后跑了题,那我也会跟它一起消失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说会突然再一次中止,也不想知道,因为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这么看来,我的读者,干脆就是些不知真相的跟踪者。他们的跟踪手法本来就很出色,以致我经常忘记他们在跟踪我。有时偶尔想起他们的存在而回头看一下,却全然看不出他们跟踪的迹象。不过,不管实际上怎么样,在任何时候我都很在乎他们。他们比我更有能动性。当我的小说突然停在那里,而且短时间内不打算再前进时,他们不会一边感到诧异,一边等待我的动向,而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留在那里,自己很快离去。因此,跟马和孩子一样的是我,而且我的小说与读者处于同一等级。我被夹在我的小说与读者之间的缝隙里,就像对小说的进展凝神屏气一样,从被读者跟踪的事实中感到快乐。他们有时是一群敏捷的警察,我绝对不能摆脱他们的跟踪。他们从四面八方突然涌出来,让我方寸大乱。

上面说过,我并不想开恶意的玩笑,但是,那种玩笑也并不是开不了的。比如,下面的这些话就能成为一个恼人的玩笑。这种矛盾的产业结构造成了巨大的不均衡。在生产与流通过程中,跟直接的生产者相比,是那些相当于中间商的所谓第二、第三生产者们获得了更大的利益。不仅如此,作为后生他们在道德上也比前者占有更优越的位置,甚至想把前者置于他们的统治之下。开玩笑地说,这种处境多多少少也能搬过来用于文化的制度化。比如说,如果诗人或小说家是直接生产者的话,那么评论家就相当于二次生产者,仔细分析一下,在

这里后者比前者在某些方面说话的声音更大,而且更有重量和权威性。

不过,重申一遍,这些话不过是个玩笑式的、幼稚的比喻而已。我只希望包括评论家在内的读者,在这紧要关头里能会心地笑一下。我完全没有借此讽刺评论家的意思。但这并不代表我对我的读者们没有遗憾。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我而言,在任何情况下评论家都不是讽刺的对象。我只把他们当作我的写作过程中需要正面相待的对象。再说,我不相信从一个比喻可以一次性地获得真实的意义。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是一个小说家。有时我甚至感到写作只是单纯的再生产,但是,或许只有这样继续写下去,我才能勉强地找到意义。也是顺着这条思路,最近我不顾对自己写作的无法摆脱的怀疑,反而写得更多。正这么说着,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狂想症患者。难道可以把最近讲了很多关于自己和周边故事的我,跟一个狂想症患者联系起来吗?但是,这次是比喻本身就显得过激和生硬,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

变换一下说法,可能会更明确一点。我觉得自己最近成了一个通过把生活变换成故事来谋生的怪物,一个把刚刚还在贪婪吞食的东西到处乱吐的怪物,一个吃又吃不了,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来的无比可怜的怪物。

再回到之前的那句玩笑,我为什么特意说这是玩笑呢?说实在的,我仅仅是想通过瞬间写下的那句话,让我和读者可以会心一笑而已。刚才所说的话应该是最正直的,动机也非常单纯,然而其结果或是传播的效果却并非必定单纯。既然如此,那就再多说几件事吧。

我自认为对所有的权威都有近乎被害意识那样敏感的排斥反应。当然,所有的制度里都会或明或暗地渗透着权威性的气氛,还散发着那种气味。因此,往往在别人还没有感觉到那种气味和危机,或是声称某件事在生活中屡见不鲜,跟权威不权威没有关系的情况下,我就已经敏感地做出了反应。每当这时,我就不得不用我的方式来应对那些刺激我的东西。一方面令我饶有兴趣,但另一方面又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只要你不放弃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的权利,你就必须明白,这个社会的权威压迫着每个人;而为了不被大的权威压迫,就必须不断地向琐碎的权威屈服。这里又一次暴露了我的异说:如果想要获得大的自由,就得放弃无数小的自由。对抗小权威、守护小自由会带来极大的反作用和不便感,假如连这些也要去抵抗的话,人是会粉身碎骨的。社会不能容忍具有那种倾向的人,所以要经常让他说对不起、抱歉等等。

刚才我感到了想骂一句“卑鄙”的冲动。但事实上这样说并不卑鄙,它只不过需要有一个明了的认识对象而已。我想读到这里很多人都会从内心里感到忧虑,甚至要骂一声“该死”,因为我,或是我的小说未免太随便了。我是对这部小说持怀疑态度的,我想让他们确信抓住了自己的正确判断并为此而高兴,哪怕是一个瞬间也好。随便写有什么不可以呢?就算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有那种想法的人也无所谓,我也没必要感到侥幸。我之所以涉及随便的话题,是因为我发现在这部小说成形的过程中,其内部也慢慢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权威的骨架。是我正在写的小说,以某种制度性的、权威性的体制在压迫我。这才是真正该死的东西。

我曾经翻译过兰波写给贝蕾兰妮的信,有兰波大骂自己的句子。这个短句直译出来,就是:像我这样的家伙只配吃狗屎!这句带感叹号的骂人话,在信中被重复使用了二十次左右。我看着那个句子,为不知该怎么翻译而苦恼了许久。试了好多次,但每次都不满意。最终我译成——虽然还是不太满意——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从那以后,那句骂人话常常会突然就在我的耳边回荡,而直到现在我似乎才明白那句骂人话的真正含义,那就是:在所有的方面都否定权威!拥有在某种程度上彻底实现自身的勇气,却也在自身内部发现了正在悄悄成形的固定体制,这是不是他陷入不可言喻的自我厌恶之中的原因呢?我差一点在兰波的名字前,加上一个“反抗”的修饰语。实际上有很多人都这么做;但是我又认为,把那种表现强加于兰波,才是他最厌恶的事情。假如我这么做了而他还活着,他也许会这么说我:像你这样的家伙,只配吃狗屎!

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当我的想象力和感性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时,突然在那些触角上浮现出了一些不愿意再想的事情。希望用棍子猛击,然后任其沉入忘川里的记忆,会突然被缠绕在一起浮现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有在近处听到用指甲或刀尖刮玻璃窗时所发出声音的痛苦感觉。那个玻璃窗相当于我的心脏,刀尖相当于我自己的指甲,所以我不仅会全身起鸡皮疙瘩,而且还打寒颤。写小说时,我往往会处在比平时更能把自己客观化的心态中,在那种心态下把过去的不愉快的事情完整地接受下来,更能让我受到伤害。所以,为了减少那种痛苦,我写作时总是尽可能不去唤起整个世界或人生,而仅仅执著于我要写的小说内容本身。我既不会让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在心里迂回激荡,也不会装做不知道,只用一些奇怪的故事来装模作样。总之,我是一个相当单刀直入的人。

确实,我一再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单刀直入的人。我很了解这一点。但是,换个角度看,那又意味着我是一个急躁甚至鲁莽的人,也就是说,我在通过小说看这个世界的问题上缺少自信。我正在写的这部《赤身与肉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抓住一个在我眼前晃荡的真实就马上飞奔的产物。就常识而言,特别是小说家,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单刀直入的人。可是,作为小说家我显然是一个例外。有人似乎认为,我的这种倾向起于我过于贪心,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应该说,不是因为我贪心,而是因为我时不时地为这样写小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

有意义而感到不安。

怀着这样的不安感,我又没头没脑地写开了。在写小说时,我会无意识地把写作行为与其他几种状况作对比,或者联系起来思考,其中之一就是跳舞。以慢慢,快快等语言来表现的交际舞的速度和节奏感,跟在写小说的瞬间所感觉到的节奏和速度感,很多地方意外地互相接近。在那种速度感里,被描写对象的性格显示为占统治地位。我有时候是以快而敏捷的动作,有时是以慢而优雅的动作,跟着对方的节奏,把对方旋转起来或者是我自己也旋转。在这个过程中,我会一再感受到我与对象之间茫然的本能性的协调。我之所以能与小说中的对象融为一体就是因为那种节奏感。在写作的时候,我并不只是跳交际舞,我也会在跳跃着的描写与描写之间,气喘吁吁地跳迪斯科;而当我觉得小说在构造上必须破格时,又会毫不犹豫地跳起霹雳舞。我甚至不会拒绝投身到代表权威性的行为艺术的某个场面。

与写小说有关联的另外一种状况是驾驶。当然,牵强附会一点,我们的生活可以跟写小说的状况以任何方式重叠在一起。在我来看,对那些互相关联的形象逐一做出诊断并非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只要可能,我会鼓足勇气继续做下去。在我们的日常或非日常性的所有人生形态中,检讨某种机制、某些在构造上相似的部分,就算是一个单纯的反复,但回头看去,每次也都崭新的,都会给我的小说带来冲击。在这个意义上,我在写作中经常会有正在驾驶的感觉。换档提速与刚刚说过的跳舞的状况约略相似。不过,无法忽视随着行驶里程数的增加,自己也会有轻飘飘的感觉。不仅如此,换车道或左右转弯时需先开转向灯、驾驶时要随时注意左右前后,有时需要防护驾驶等等,都与写作中可能碰到的,或者在写作过程中不断要意识到的状况有关。我在写作时特别留意开转向灯这一环节。转向灯的闪烁跟小说里的伏笔互相关联。特别是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很重视各个章节之间的联系。比如,我从不节制副词的使用。对我来说,那些副词起着跟转向灯一样的作用。除了为了吓唬跟在后面的人而故意突然转弯外,我只有在开转向灯的情况下才左转或右转。

虽然联系其他状况能更明了地突显写作自身的属性,但是写作跟跳舞或者驾驶当然不一样。一再重复类似的比喻,就有把写作行为抽象化的危险。所以,我想暂时讲一些因为太普遍而觉得没必要谈论的事情。比如,当写作中遇到思维停滞不前的情况,我会在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的同时做其他的种种事情。我要么唱歌、吹口哨和剪指甲,要么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有时还会离开椅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会偷看别人做事,甚至说几句无聊话。我这么说的同时也在想象,读者们一边读,一边可能采取的姿势和行动,还有其周边的状况等等,据此我可以确保我和读者之间具体的、现实性的联系,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慰一下被关在写作这一封闭空间里的孤独感。此时我和我的读者成了同一块磁铁的两极。此时我徘徊在文字筑成的迷宫里,疲惫虚脱,结果还是回不到自己身边,而是浮现在这部小说所象征的另一个现实世界里。

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我一直名词复数称呼的读者们是不是真的是复数?如果是,那两个以上的数量到底有多少?这又有一点玩笑感,那就让我严密一点:是不是根据这部小说所能预测的读者的数量,我说话的方式也应该有相应改变?我可以用跟一个人面对面接近的方式,把身体倾向打字机,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话,以至耳语;也可以像是环顾着三,四个人,以讨论的语气淡淡地说;同样可以——尽管现实的可能性非常小——像是在成千上万人聚集的地方,通过扩音机大声嚷嚷地说。所以我认为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不同的语气,至少在重新开始的时候,从好几种方式中选择一种。在这部小说的世界里,能够诊断一下写作和阅读的现实性的关联,会给我某种意外的舒适感,还可以借此增强自信心。因此,我才敢于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某个人在自身的现实性经过的终点,正通过文学写一个有关他自身自由的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已经不仅仅是关于他个人可以借此增强自由的故事,还可能是关于所有人自由的故事。那是不是现实行为的属性呢?”

我一边在说这些一看就是理所当然的话,一边稍稍平复了一点如同拔河比赛中担心对方突然放手的不安感。当然,那个所谓的对方就是读者。但是,可能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如果有人反驳说,实际上读者与我之间的绳子根本就没有绷紧,从来没有绷紧过,未来也不会被绷紧,那我将无言以对。也许是我一个人抓住地上被拖着的绳子,然后怀着对面偶尔会出现一个人的期待,把世界的绳子拽了一下而已。尽管如此,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我确信,如果我确实创造了一个现实性的跳板,然后站在那上面的话,那么,跳板的那一边自然会有读者的现实性重量。因此,我唯一的问题就是,最大限度地捕捉这部小说的现实性。

但是,这里所谓的现实性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吗?还是让我暂时绕道而行吧。虽然是片断,但我这一期间有过几次与这部小说的读者反应接触的机会。我知道,往往是那些没有攻读过文学专业、对体系化的知识感到惋惜的人们,对这部小说表现出些许的兴趣;而与此相反,专业文学人士却异口同声地说,这样的小说自己也完全能写得出来。对于那些专业文学人士而言,未知世界的故事更有吸引力。当然,我完全能接受他们的立场,因为我也常常对自己缺乏那种现实经验而感到懊悔。可是又如何呢?包括我在内

,那些往往受到高度评价的极其现实的经验,文学圈以外的人也能经历的。专业文学人士们不惜赞赏说,他们每天活着的故事本身,就是宝贵的体验。

在这个意义上,我再一次问自己:究竟什么是现实性?它是不是写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所能各自接触到的现实的呢?那么,作为小说家的我,应该怎样区分对文学本身而言的反省式的认识和作为自然人从实际人生中所获得的洞察力?二者是不是同样都具有现实性的呢?也许我的这种想法犯了什么错误,所幸的是,我也就想到了这个程度。我希望这一想法能拓宽一点思路,但或许只有到这部小说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才能真正整理我的思维。

但是,如果甩开千头万绪,只谈现实性的话,那么对我而言,大众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即更接近小说的根源。如果说大众小说是拥有光滑而湿润的皮毛动物,那么所谓的纯文学小说就像是经过了加工的动物标本。因此,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写非大众小说,我有一种制造纪念品似的感觉。读者的多少不是问题。当人们发出“小说”这两个音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种小说。我对我的小说与人们所说的那个“小说”之间存在的隔阂感到非常别扭,简直成了一种负担,因此尽可能努力地去接近那个“小说”。当然,这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那些大众小说,我只是想读一读而已;如果硬要自己也那么写,那只会是一场苦难。这并不是要表现什么高尚的精神主义,也不是没有想写的想法,而是说,至少是现在,我还没有适应那种写作方法。

有一次,在几个男女聚在一起喝酒的场合里,一位朋友突然给那些女士们介绍说,我是一个小说家,还嘱咐她们说话要小心。那些女士们以半信半疑的表情看着我问,是不是真的?按她们的话来说,我长得根本就不像个小说家。顺便插一句,我经常听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长得根本不像个小说家。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反问,那要长得怎样才像一个小说家?但从来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这么说或心里这么想:“从某种角度上看,我是为了打破我们内心的固定观念而写小说,所以我的长相如果打破了人们头脑中小说家长相的固定观念的话,那么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闲谈之中还给自己的话加上引号,有一种结构上的均衡被动摇的感觉,但是那种摇晃中的均衡感让我感到愉快,片刻之后也就过去了。

总之,为了不煽动那些女士的关心,我就说那个朋友在瞎说。但是,最终我还是被那个醉醺醺的朋友判为小说家并烙上火印。其它所谓真正的小说家们也都是如此。我非常不愿意被那些全然不认识我的人称作小说家的理由之一是,听完介绍以后,他们奇怪的表情和充满着好奇心的目光会让我困惑;况且,由于大都不认识我,对他们而言,我无疑是个无名的新派小说家(当然,事实也是如此)。那天的情况也不例外。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过分发挥了自我意识,反正她们都是眯着眼睛看我。在那个时刻,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小说”一词意想不到地带着充分性感的响声。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对很多人来说,大众小说才是小说,因为那些小说一半以上的内容和性与爱情有关。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说实话,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不小心自尊心就会尝到伤害,也是我不喜欢被别人介绍为小说家的缘由之一。但是,细细琢磨,又觉得自尊心容易受伤害的态度不太自然。我曾经公然说过,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也要写一写大众小说,因此对无意中把小说当作流行概念来使用的某个陌生人的发言感到不快,显然是不妥当的。我应该稳当地接纳她的话。况且,那是一句我已经听过无数次、而且谁都可以说的话。事实上,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能否让自己成为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我真的想不到,原来认为自己走过的是不平常的人生,也就是说,像小说一样的人生,认为自己也曾经历过只有小说里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人,居然会有如此之多!他们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这一事实,也足以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他们中的有些人分明相信,如果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一定会起到唤醒那些因被堵得水泄不通而腐烂的心灵的作用。因此,每当那时候,我都会长久地沉浸在如何去衡量小说或故事在人的一生中所具有的价值这一想法中,结果是每次都无法找到结论,然后在从那个思绪中逃离的同时,又进入另一种想法:这样下去,我会不会真去写接近这个话题的小说?在现今社会中,故事会不会是所有人强化自己存在的有力手段?是不是一个由自由而和谐的故事组成的社会,才是最完美而理想的社会呢?在那样的社会里,故事也许会变得非常简单或者干脆消失,因为所有人的欲望都会在生活自身里面得到满足。

可是,尽管数十次这样想过,还是对她的话反感,这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啊!不管怎样,就像之前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一样,这次我也因无法控制心情而变得不快。因为这么说等于把我心里我作为小说家的自身脉络一刀剪断。我无论如何也甩不掉我正在写小说,在写小说,却被谁用力打了后脑勺的感觉。总之一句话,我陷入了作为小说家的自我感觉一下子被摧垮了的危机感里。也可以说,那种感觉就像小说与“小说”之间存在着的隔阂一样,把说那句话的人与我之间存在的距离,突然转移到了我的心里。

沉默片刻后,我瞥了一眼她那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脸,就问她:“人生虽然短暂,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经历的人生像小说那样曲折,是吗?”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要不要详细描述一下她那打着圈儿,流到耳根的头发的样子。但是,如果描述她那张并不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会不会让我突然冒出还没来得及想好的话呢?鉴于这种顾虑,我把这种想法揉成一团废纸扔掉了。她抬头望了一会儿前方,然后转过脸看着我说道:“不一定都是那样,但确实有不少可以写成小说的内容。”就在那一瞬间,她表现出了想换一换充满自己内心的混浊空气的愿望,我想了一会儿灰尘弥漫的一隅里,有一台换气机正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旋转的场面,然后对她说了一句自己完全没有想过的话。

“那你首先把衣服脱光了吧。”

我自己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让我换成告白的语气继续说:我读过一本连我们国家都不敢进口的某一著名外国性爱电影的幕后故事。导演正在物色合适的女演员,见到女主人公的同时就让她脱掉所有的衣服,而那个女演员一言不发地脱光了衣服,结果,就是那一句话,给了她成为世界性大明星的契机。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这句话,而又原封不动地模仿了那位导演而已。回想起来,当我近乎唐突地说那个要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女人时,有一种仿佛在看着那位敢在摄像机前表演任何性爱场面的年轻无名女演员的眩晕的错觉。我是突然联想到那个瞬间才吐出那句话来的。是她驱使我说了那句话。但是一说完,我就想到我自己的联想低俗而轻薄,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清除那苦涩的感觉。

听到我的话,她并没有什么慌张和吓一跳的表情,而是突然笑出声来,问我,是不是想写色情小说。她一边这么说,一边顽皮地侧过身,做出一副煽情的姿势。我的眼前全是那位裸体法国女星不断旋转的身影,她的样子,对我反而是一种冲击。或许她认为,我说那句话出于充分的想象力,而且实际上也是极其自然的;再说,她好像也认为,小说家理所当然是随口能说出那种话的人,所谓小说本身不就是那样的吗?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我再次沉浸在冥思苦想中而变得茫然了。对她来说,小说代表什么?跟她相比,我所写、所读、所表现的小说又是什么?在我忘记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的这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们也都沉默下来了。显然他们也都是把小说作为心思,在一股热浪翻腾的气氛中,进入了对这些年经历过的往事、尤其是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决定性作用的几个事件的回忆之中。望着他们这副表情,我至少能确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他们而言,小说就是人生本身。可是我却认为小说有着跟人生截然不同的情形。当然,有时面对那些认为小说与人生不一样,是一种抽象和虚构的人时,我也会开玩笑地说,小说属于现实,是以现实为依据,并且最终是为了现实而存在的。

无需分析,我所说的话是前后矛盾的。然而现在,我想对这一矛盾再做一番异说。这么看来,我把自己交给异说成了一个套路了,其实并非如此。小说既不是现实的,也不是抽象的,它只是小说自己而已。而且,从小说与现实相互关联的角度上看,也是有着充分的双重性的,因此,二者才会以矛盾的方式相互碰撞、相互遇见、又相互分离。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观察小说与现实相遇的情景。一般我们只愿意通过自己固定的视角来看其复杂微妙的部分,而且在很多情况下,我连那样的事实都没有意识到。这也许与写作的人和阅读的人怎么看待小说的价值有着紧密的关系。此时,写的人比读的人反而更分明地拥有对小说的不同价值观,并形成更多的分支。现实与小说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无疑就来自那样的事实。但是,关于此问题的更多的讨论,还是交给文学研究家吧。

此时,本章小说拖着疲惫不堪的我,想拐到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从现在起,我想谈一谈容易被人们认为是小说和现实临界点的拟似现实性。那种虚假的现实性会迷惑读者,并毫不犹豫地抓住作者的脚脖子。虽然这是普遍发生的事情,但是,当好几个人坐在一起,而且其中夹着一位小说家时,他们中肯定会有一人说出这样的话:

“喂,可别胡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现在我们旁边坐着比那个更可怕的小说家呢。”

当然,包括小说家在内,所有在座的人都不会怀疑他只是在开个玩笑而已。于是,所有的人都会浮现出夸张的微笑或干脆笑出声来,而小说家,由于担心别人可能会感到不便,会对那句话尽量做出特别否定的反应。然而通常情况下这一话题不会就此结束,或许有人紧接着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姑且认为他是接住了前面那句话:

“没错,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实。当然,从小说家的立场上看,做出否定反应是肯定的;但如果我们没心没肺地相信他的话,可就要吃大亏了。我认识一个虽说关系不是很好,但也是个写小说的朋友。一次在酒桌上,我随便说了一些有关某个寡妇的话,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发表的小说中就原封不动地写了那个故事。看着那个小说,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万一当时说出的是我的私事,那还得了吗?本来我所说的就是一些胜过三流小说的内容。不过,说起来那位小说家朋友是属于为人单纯的那一类,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听完他的话,小说家也许会这么说:

“在我面前不用担心这个。就算我写的是从周围人那里听来的,写进小说后也会面目全非,连他本人都没办法看得出来。”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么做其实更为恶劣。那不是以偷得无影无痕为理由表明自己的清白吗?如果是诚实的人,或许还可以原谅吧。再说,难道不存在日常性的人生著作权一类的东西吗?”

“倒也是。不过您是在过着自己开拓的独立的人生吗?反过来说,如果您是按照从一本书中学到的那样走过人生的话,您是否能认可对您而言的那本书的著作权?您是否能认可小说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我们更加紧密地接触,并相互包容着活下去的一种方法而已?还有,我想问一句,您是真的不喜欢自己说过的话在小说里出现吗?或许您说那话的时候,正想着要实现自己的某种愿望呢?在这种状况下嫌弃小说家,是不是比老虎还要怕柿子韩国民间典故。呢?”

把想说的一些话整理成对话形式,就是一场辩论。在这一过程中我似乎说了些过于直接的话。过于直接,通常会显得幼稚。小说也一样。人们常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把现实中的片断和小说中的片断直接联系到一起,即我先前说过的小说中的拟似现实性。可笑的是,如果他们与那个小说家有什么个人情分,则拟似的程度会变得更加严重。人们同时拥有在故事中裸露和隐藏自己的隐秘欲求。因此——虽然是句多余的话——那种拟似现实性反而会妨碍对世界与小说的构造性视觉;而我之所以就此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理所当然的话,是因为那个拟似现实性最终会在现实性上控制小说家。

现在我可以和盘托出我的本意了:为了使我的小说有独特的个性,同时也为了不给面对作品的人带来视觉性的混乱,在写作时我会尽可能彻底地分离我周边的现实。使一些从日常生活中借来的东西,在小说里变得焕然一新,是其方法之一。当然,这种方法适用于任何小说家,我只是想表明在这一前提下仍然存在的一点差异。我写小说时会随时对每一个细节进行自我检查。这也是我前面说到的“控制”的本义。为了不让小说家集体蒙受诸如“现实的间谍”、或“暴露者”的不白之冤,我可谓是处心积虑。不管是好是坏,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人们感到那是自己的故事。我绝不愿意因为小说中的几个句子,就引起我周边人的误会。因此,我在做自我检查的同时控制自己。

说来那叫理所当然,小说家在小说中,在与实际存在的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上,至少应该使用匿名。问题在于事实上这并非易事。坦白地说,在我写这七个章节的过程中,已经有两次违反了我不涉及实际人物的原则。况且,这部小说多少带着“私小说”的风格,因此,想彻底遵守那个禁忌,真的是很不容易。既然如此。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就不是如何坚守那份禁忌,而是不断照亮那份禁忌,再检讨它所拥有的意义。结论性的看法大致如此。然而,和往常一样,我怀疑自己是否对所谈论的问题再一次做了妥协,所以心里感到很不快。

但是,与其说这一瞬间让我难过的是那种心理上的不悦,不如说是从别的脉络中偷偷地渗透出来、装满我大脑的错综复杂的忧虑。再怎么说,小说与现实都有着复杂而立体的关系,我现在是否忽略其本身的内在理论,过分执著于它作为社会性存在的假象了呢?还有,以这样的方式给小说的自由戴上枷锁,那不远的将来,我会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只留下特有的典型人物,始终只动员他们,形成某种拥挤、偏狭的局面呢?法西斯们只需要对他们有用的典型或典型化的人,那么,在只存在典型人物的小说世界里,小说家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一个法西斯呢?我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为了消灭文学中的典型人物而写小说的吗?那么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必要找来枷锁套在自己的脚上,用异说来重新安慰自己呢?可是,现在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呢?我是否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说的话的含义?在连那样的自信心都没有的状态下,几乎是自动蹦出来的这些话,又与我自己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如此看来,这部小说还没有完全结束的事实,才是我惟一的希望。可是,像导火线一样穿在里面的痛苦又该如何处置呢?不管怎么说,并不是只有拔掉导火线才算是能人吧?

在开始写这一章之前,最近写得太多的想法,像一种自责感一样紧逼着我。我这个小说家拖累自己还不够,有时为了写作甚至还窥探别人的生活。我是不是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手段,背水一战以拯救自己那像自杀性恐怖分子一样的处境呢?这样的比喻一直在我的心里像气泡一样漂浮着,不能不说有一点荒唐。它就像一条无法洞悉下一个动作的小鱼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扑腾着,翻腾着,随心所欲地到处乱窜。一定要附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在小说与生活相互关联这一点上,我正在尽我所能钻进其深处;另一方面,在小说终究会与作者内心相吻合这一点上,我又把自己放在我的背后,能退多远就退多远。例如,最近作为小说家的我的触角,被饥饿的欲望牵着鼻子,在地底下摸索着寻找养分与水分,或因撞到坚硬庞大的岩石而在原处无所事事地彷徨,或被欲望所左右,抓住树枝或墙壁等伸向空中,裸露在强烈的阳光下并迅速干瘪在那里。在这种情况绝对有必要正视自己。

不过,我现在是试图重新反省呢,还是真的已经在进行反省?话又说回来,这种反省到底能给我多少帮助呢?对作家而言,至少对我自己而言,反省是必须被体质化的,就是说,至少在概念上有可能是进化速度非常快的那种。我冒着找不到退路的危险,陷进如此快的速度中而疯狂地奔跑。这无疑是沉迷于反省本身。天下哪有比这更为恶毒的虚伪意识呢?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把反省行为当作了一种爱好?

对此我也是无可奈何。为了从对自己的疑虑中挣脱出来,我只有回到写作行为所具体站立的那个出发点上。我已经说过,我开始写小说是为了什么,这并不是重要的问题;我认为更为重要的应该是为何现在还在继续写?不过说句实话,当我问自己,是什么东西让我如此精心地构思、写作,并同时获得舒心与艰难的时候,我也会同近乎自动地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开始写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你写作?等等。

而且,在不断重复的那些疑问中,不知何时,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回想起来,我常常在看完一个故事、小说或电影的时候,对再后来的故事,即对后续有着浓厚的兴趣。比如,主人公去世以后,活下来的年轻爱人将会如何生活(如果没有疯掉、死亡或堕落下去,而是一段时间后,遇到别的男人并与之相爱、结婚生子,过着甜蜜的生活,那么她在电影中对主人公的深爱岂不是虚伪的)?再比如,小说的结局是越过危机终于完婚,但是,爱的火花犹存的他们,在成为夫妇之后,将会走过怎样的人生(相互间的激情终于归于平静,从此爱的火种开始冒烟,终使两个人离婚,则小说中海誓山盟的爱情或婚姻,实际上不就成了一时的冲动吗?当然,没有谁规定不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小说中大篇幅描写的爱情不就成了虚伪和欺骗吗)?又比如,一个以和好妥协为结局的故事暂时结束了,但是,那份和解的心情日后会不会有所转变呢?诸如此类的疑惑和好奇心令我每读完一本书后,就为了想象以后可能发生的故事而繁忙地转动大脑。同时,自然而然地,我也会为了不仅知道故事的后续,还有隐含在那个故事里的某种东西而努力启动想象力,就是说,我对所有据说是映照着人生百态的小说或故事的满像那么回事的结尾——不管那是幸福的结尾,还是悲剧性的结尾——从内心里就持有怀疑的态度。或许那个时候,就是我作为创造故事的人,即作为小说家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吧?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通过被称作“我”的这个窗口,开始洞察这些人的存在,同时因为自己过于世故、虚伪,而陷入了对人的深深的不信任中吧?因此,对人生故事我采取悲观而苛刻的视角。但是,这样的视角事实上无非就是被放大了的我对我自己的内在印象而已。

既然故事说到了这儿,不妨讲一下更为实际和细微的部分。根据我不怎么好的记忆,那应该是中学二年级冬天的事情。当时,我和朋友们下课后为了观看学校组织的电影,都拥到了剧场。那部电影叫《鲁滨逊历险记》,是从令人能联想到《鲁滨逊漂流记》的鲁滨逊一家在航海途中遇难而漂流到一个无人岛开始的。幸亏鲁滨逊夫妇有两个快要长大成人的儿子,在那里四个人齐心协力开始过着崭新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前海出现海盗,被他们追杀的一帮人幸遇鲁滨逊一家相救(往下有些记不起来了)。海盗们为了占据那个岛屿而开始进行攻击,但最终被准备周密的鲁滨逊一家击退。以上是那个电影的主干。对我而言,概括某部电影、话剧或小说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作者绞尽脑汁编出来的曲折故事,被我抓住其两端用力一拽,转眼间就变成了光滑的线条。在那一瞬间,可以感到某种施虐的攻击性快感。不希望别人对我的小说所采取的行为,现在我是施加到了自己的小说中。这个世界上究竟能有几部小说在被缩略成几句话之后,仍能作为一部优秀作品而流芳百世呢?但是,如果再次把矛头对准自己的心情,是否可以说写故事的人就是把隐藏在世上的某种东西故意弄得错综复杂,然后从中获取利益的人呢?也许这句话对错参半。

总之一句话,那部电影的风格极其浪漫。不过,尽管被大致的故事梗概所遮掩,它仍然没能脱出如同药房里的甘草那样的老套,那就是不可或缺的爱情故事。蒙鲁滨逊一家相救的那些人中有一位美丽的少女,鲁宾逊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她。一开始,她处在沉默寡言而正直的哥哥与快活、交际型的弟弟之间,感到非常矛盾;但是,现实的所有危机都消失之后,她选择了哥哥,并决定与鲁滨逊夫妇一起留在岛上。因失去爱情而伤心万分的弟弟则和别的人一起乘船离开了小岛,回到故国。船消失在地平线上,电影也结束了。我和朋友们一边回味着像乐园般美丽的海岛,一边走出了剧场的大门。在回家的路上,一位朋友以还没完全从无限浪漫的电影余韵中走出来的语调自言自语道:“我刚才真担心她会选择傲慢、虚荣的弟弟。”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之前就像解不开的谜底一样盘踞在我心中的、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的那无名的东西是什么。因此,我马上就像回答那个朋友似的,以同样自言自语的语调说道:“难道一切就会那样结束吗?英俊的弟弟在英国结束学业后成为精明的绅士,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个海岛看看的;而哥哥无非就是在那里种种地、放放羊而已。短时间内女主人公会被大自然所迷惑,但是,从小就在名门望族长大的她,将会经历怎样的心理挣扎,这一切不是很明了吗?就算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前提也是那个女子必须一直忍耐下去。但是忍耐、顺从与自发的爱情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问题就在于此。这么一看,那部电影处处都散发着浓厚的欺骗味道。大海、荒岛、海盗、婚姻,似乎所有的部分都被巧妙地计算好了,不是吗?”

上述话语出自中学二年级学生之口是不是过于分析化或者是唐突了?总之,文理上有些夸张而显得别扭是事实。不过,读者们应该充分估计到,并不是说我当时就那么说话,只是现在想尽可能正确地再现出当时我所说的大概意思,于是就变成了如上述的描述。

再回到原来的故事。听完我的话以后,我的朋友们居然都异口同声地赞成我的观点,而我被未曾料到的朋友们的绝对认可所鼓舞,更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我还没走到家,但在我的想象中——尽管很夸张——有了好地位的弟弟,已经穿着讲究地陪着美丽的未婚妻来到了那个海岛。看到突然出现的船只,过去的女主人公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可穿的衣服;一旦意识到所有的衣服都已破旧不堪,便马上愁眉苦脸。他的丈夫以复杂的心情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在此之后,我的想象世界变得乱七八糟。当时年幼的我通过阅读而一知半解的种种感受,如嫉妒、后悔、憧憬、欲望、乱伦、无奈、焦虑、憎恨等等,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一起,使那座几乎没有什么人烟的岛屿瞬间被卷进了地狱的火焰和乱伦关系的旋涡之中。

这里需要停顿一下,因为我担心读着这些文字的读者,会认为小时候的我相当早熟。其实并非如此。客观地说,那时的我倾向于平凡。我当时之所以会联想到爱情、嫉妒、乱伦等等,是因为到处听说或在书里看过。那些感情很容易征服人们,使他们动弹不得,并被带进幻灭之中。当时我所理解的程度不过是些皮毛,并不是用心体会到的,而只是单纯地用头脑把握的外在的概念或灵感而已。

总之,从那一天起,我就不断徘徊在如同在我眼前翻白的鱼一样有着不洁结局的小说或故事的里里外外,随时重复着那里面的生活情形而聊以度日。如此看来,不管是以乐观的眼光还是悲观的眼光,当时的我都有一种暗自把人生看作一成不变的总体的倾向,即认为最终的东西会赋予之前的东西以新的价值,甚至会揭露其本质。因此,后来的东西如果背叛了前面的东西,那么前面的东西也会沦为虚假。一旦如此,刚刚还认为是真实的故事,就立刻变成了一个谎言。毫无疑问,那种倾向至今还残留在我的身上。目前我正在写的小说中的时间是有限的,因此,为了消除时间性而导入了新的价值倾向。我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排除了时间性的空间状况。

不过,我并不总是恋恋不舍于某个故事结局以后的想象里。在某些方面,我的思维可以说有了完全的转变。拿结局幸福的小说来说,就算小说延长线上的人生变得不幸的可能性居多,现在我也不会反推为小说中的幸福也是虚伪的,连那个故事本身也是不诚实的,而是想那个小说中的幸福,至少在小说的空间里可以说是瞬间性的永恒,或破灭之前的瞬间性的完美。换句话说,故事的结局并不是人生的结局,它有着无限的可能性。这一点具有更大的意义。尽管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但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在已勾画好的框架中得以把握呢?又是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对于人类庞大的生命而言,每个人的死亡与其说是结束,不如说是向着新局面的变化。

从混沌与云山雾罩中解脱

我不得不醒悟到,自己最重视的是每件事情变化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又心存疑虑:我是不是在犯信奉相对主义为最最客观的错误?到目前为止,我已自我追踪了以什么为契机开始动念写小说的故事,大致结束故事之际,我再次意识到,开始写小说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转折性的变化,并不得不再次确认,我随时谈及的、如一个命题般的事实的合理性,即:重要的是为什么我还在继续写小说。

所有的小说都会有结局。那么,不愿意太执着于小说结局的我这个小说家正写着的这部小说的所谓大团圆,又将会是怎样的呢?那个结局以后的故事又会如何呢?我是否应该在这部小说结束之前,事先对这个问题做好准备呢?是否只有这样做才能脱离小说结局的老套,以及由此而来的虚弱与虚伪性呢?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在小说的各个部分结束的时候,尝试着做所谓的收尾。我之所以在这个始发点上一再提起有关结局的话题,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已意识到,这部小说行将结束,时间已所剩无几。尽管如此,我不能牵强地发动有关收尾的自我意识。现在让我觉得相对妥当的做法是,假装不知终点将至,任凭这部小说以这种方式疾驰,犹如汽车无意识地驶向悬崖一样,到尽头摔下去,再撞到岩石上爆炸,然后在水面上冒几次便沉没到海水中。挣脱结尾的不洁感的方法是不是就是这些?

为此具体该怎么做呢?但是,具体的我什么也做不了,顶多通过某种比喻手法努力弥补实际行动的缺席。所以,从现在起我在每一瞬间都让后一句话推开前一句话,或者让它咕咚咕咚吞下去,然后只存在作为每一个瞬间的现在。就好比刚说完一句什么话以后,立刻用自己的手堵住嘴巴,让话停下来,然后再张开嘴巴啃掉自己的胳膊,接着说话。就这样边让下一句除掉前一句边走下去。这样,当我身体的最后一块也被我自己吞掉之后,这部小说也就告终。如果万幸这部作品大获成功,那时它的结尾就不是单纯的结束,而是一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巨大的嘴,把那个结尾和自己吞掉。这是多么荒谬而又多么理想的想法啊?

但是,不能因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非把前面罗列过的所有事情都咕咚咕咚吞掉不能开始,就不能用某种方法暗地里重新组织整个结构,或为了推翻而突然进行撒网等工作。这一点一定要明确一下。确切地说,在这部小说里诸如紧凑之类并非是什么美德,因此有好几次,当有人谈及我小说的紧凑性时,我窘迫得一下子脸红脖子粗。完成写作之后,想再读原稿时的感觉,就像在洗手间办完事后,还没来得及冲掉就瞥一眼马桶里的东西时一样。为了使小说的结构更加紧凑而作的努力越多,那种苦涩感就越浓厚。既然这样,我就不得不甩掉

对紧凑感的贪心,自己一边毁掉退路,一边前进。因此,我现在要背弃迄今我与读者之间立过的所有约定,然后再重新开始对这部小说而言既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的新的约定。虽然很迷茫,但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做了。但是,不想做的究竟又是什么呢?关于这一点,至少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就像刚才说的一样,我正在把自己的脑袋往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的口中塞进去。也许满脑袋都沾满了辣椒面。

当感到小说的语调多少有一点变得沉闷时,我常常就像被向心力所吸引一样,回到起着出发点作用的备忘录中去。我不经意地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某一张纸,就在此刻,有时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起来像是几天前记下来的想法,记录人分明也是我,却无法读出所以然来。字迹的笔划实在是过于潦草,几乎无法辨认。这种损失比什么都让我泄气,其情形就像是我回头看来路,但不管怎么东张西望,也看不到任何人一样。大致用直线与曲线拼起来,编一个试试,但仍然无济于事,无法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此时,我不仅仅是无法读明白那张备忘录,而且全然无法唤醒记下这些文字时都想了些什么的记忆,结果,那几个作为唯一能唤起记忆线索的几个字,无比虚弱地被我握在手中。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备忘录正被某种捉摸不定的向心力吸引着。

记得有一次走路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想要记下来的东西,可是当时我身上没有纸和笔,也无法跟其他人借。我一边翻了翻衣兜,一边环顾着四周,最终还是放弃了记录。可又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淡忘那些想要记下来的东西,最终再怎么想唤起那个记忆都是徒劳。况且,当时的我非常强烈地想记住,或不想失去那些奇妙的想法。于是,我用力踢了一下路边的垃圾桶,就是说,为了防止大脑失忆,给自己施加了冲击疗法。

之后我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时,忽然觉得右脚尖有点痛,这才想起疼痛来自于几个小时之前,是为了不想忘记某些想法而采取的行动所致。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用那种方式留下记录的应急措施确实收到了实际效果,急性子的我一下陷入了美滋滋心情中。但是——或许现在大部分读者能猜得到我即将要说什么——紧接着我想回忆那个奇妙的想法时,却仿佛看到了像白色隔膜一样的东西。我开始感到不安,小心翼翼地聚集起精神,果然什么都忘记了。脚的疼痛依然很清晰,但仅此而已。我踢垃圾桶时到底想了些什么,究竟是为了记住什么想法才采取了那种行动,对此记忆却是一片漆黑。这真的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就这样,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想法而一再飞跃的我,每次面对备忘录时,都会同时想到人生、写作,以及有关忘却的问题。之后我会紧接着想,小说家是在不断与忘却进行斗争中存在的。所谓好的小说家,为了让小说的空间容纳更大的现实,是否应该不是作为小说家,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作为自己自身写作?这也是一句异说型的话;但是,忘却是小说的开始,也是小说的终结吗?在小说中作为小说家的存在和作为非小说家的自我本身,究竟是谁?又会是什么?我刚刚写下的这种描述算得上是一句话吗?能成为一句话吗?

反正,就是为了这个,我忘却了自己;同时,为了唤起成就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各种复合性存在,从一开始写这部小说起,我就让那些理想的读者或朋友的声音不时地、周期性地加入到里面来。这些声音肯定唤起了我的活力。可是突然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又是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絮叨着从我而起、至我而终的故事。一切在让我感到孤单的同时,又唤起了我的平面恐惧感,并承受来自忘却的威胁的折磨。我始终希望,我的小说空间是立体的,我相信自己在那个立体的空间里可以呼吸。因此,对我而言,有平面的地方就是我无法呼吸的地方,那个空间就是死亡与忘却的空间。但是,我很清楚,由于自己对立体空间的偏执,现在我已迷失了方向,陷进了混沌与云山雾罩中。

所以,为了勉强从混沌与云山雾罩中解脱出来,需要稍微改变一下故事的方向。人们常说,作者承受着来自作为编故事之人的痛苦,这不仅是欲使现实改头换面的匠人的痛苦,同时也是创造新宇宙的创造者的痛苦。读读我刚刚写下的东西,其双重痛苦如出一辙地被放大而变得有些夸张。被人称为作家的我,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一事实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是想无缘无故地夸大痛苦,也没有犯使人对写作产生幻想的错误,而只是为了讲讲与那些痛苦截然不同的,或占据其内面的一种小小痛苦。对我来说,跟上述的两种痛苦比起来,反而是这种痛苦更让我感到困扰。如果我小说中的某些部分使得哪怕仅仅是一位读者——不管写完后他是否会读到——联系到自己而感到心里难受,那么我将不得不放弃那部分内容。比如,我刚刚写到的某一句被读者朴某看到,那他肯定会翻来覆去地琢磨,那可怎么办?还有,在这个段落里,读者金某会对我当时的本意产生误会,所以又成了问题。那么这一部分呢?读者李某会认为我盗用了他的话而到处乱说,所以很有可能会引起纠纷;况且他不是一直在嚷嚷,文坛上也有特别的出路吗?不过,想来那句话也不全错,等等。因此,若现在确切地说出其要点,那就是:使我抛弃写作的某位读者,同样也是成就这部小说、成就我的因素之一,也就是说,我也不会忘记时时介入我小说的一个个清晰的声音。

但是,难道我现在又开始对自己的小说进行自我检查了吗?我可没有把诸如自我检查之类当作什么问题,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次意识到自己作为小说家这一事实,同时提醒自己对现实不能有丝毫的傲慢。一个傲慢的小说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可是,所有的有机体与有机体集团中都存在着内部敌人,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家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作为内部敌人之一的傲慢牺牲掉。毋庸置疑,无论多么迟钝和寒酸,小说家手里都各自握着一把解剖刀,而手握刀把的傲慢行为跟自杀行为是没什么区别的。

下面我想说得更确切些。现在对写这部小说的我来说,唯一的同行者不是别人,就是不让我写任何句子的某位读者。他在不让我写某些东西的同时,又让我写其他的某些东西。与其说他是理想的读者,不如说他是理想的敌人。或许,只有当我能真正拥抱他的时候,我才能更立体地引领我的小说。说到这里,我感到那个隐藏着的敌人更加清楚地呈现在视野中,但并不是说就有某种具体的影像出现在我模糊的眼前,而是跟往常一样,是还需要再等待的事实。这反而让我感到安慰。

因此,对事实上在妨碍甚至在歪曲我小说的推进的那位读者,我投入了自己整个的胸怀。为了消除掉我对他萎缩的爱或傲慢,我不得不对前面讲述过的故事稍加修整。这么说吧:某个人叫我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时,我曾让她先脱光所有的衣服;但是现在,我想把那句话转变成:“作为小说家的我先脱光所有的衣服;假如您愿意把您的故事讲给我听,那就请您也脱光衣服吧。”然后,或许再换个语调压低声音加上这么一句:“何况,您已经是活生生的数万篇小说了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尤其希望自己的小说无时不刻都呈现为某种统治性的状况。不是某个事件继续进行下去,或者是每一个字在形成一种状况,而是小说刚刚起头,具体的故事还没有展开之前,整个气氛和状况就已经决定下来了。以后的进展在与其状况的吻合中,或许以适用于其状况为前提被赋予意义和色彩,并得以继续前进。至少我在为了达到那样的目标而努力着。

说得正式一点,我是如何把握现在主导着这部小说的气氛或状况的呢?每次有这样的疑问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几天前看见过的一只蚊子。跟其他公寓一样,我现在住的这座公寓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蚊子。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适应了公寓环境的那些又小又黑的蚊子,也会从平日藏身的浴室的某个角落突然现身,不得不让我以惊讶的眼神注视它们。有一天我正敲打着键盘写作,为了集中一再分散的思维而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原位,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只小小的蚊子坐在我的右手背上。随着气温的降低,应该会气力减弱,失去警戒心的蚊子,居然这般大胆地暴露身体并公然地扑向人!那个家伙翘着看起来像细线又像铁丝的有弹力的后腿,微微抬着尾巴,一动不动。那种姿势简直敏捷而明快得很。它的脑袋当然紧挨着我的皮肤,说不定已经把针扎进了我的肉里,虽然肉眼看不到。

是的,目前这篇文章的统治性状况正处在不知原由的迫切和深刻中,结果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陷入越来越深的无可奈何。可是,现在又使我产生挫折感的是,这种状况不限于我的小说,对正在写小说的我也具有同样强悍的支配力。现在的我不可思议地被有着与小说本身一样负荷的那份迫切与深刻压抑着,因此,写作对我而言,至少是在这一瞬间成了一种苦役。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填补我与小说之间的偏离感,无法摆脱是我在无理地拽着停在那里的小说的想法。然而,出于多种原因,现在我无法中断写作。不管怎样,我不能因此而让同时折磨小说和我的这种状况传到小说之外去,连带着读者也受压迫,因此,首先应该使我自己摆脱那郁闷而沉重的负荷。因为在有的时候,在某些方面,我和读者们的心理状态能通过皮肤的摩擦而形成交感。

在近十年的写作生涯里,我经常经历那种深刻与迫切感的欺骗和背叛。意思是说,有些时候,我会身处与自己判若两人的深刻状态中构思小说,或在深刻的心理状态中写下去。我时常会陷进自己正把某种奇思妙想写成小说的感觉中。只是再次阅读那个部分时,才知道不过是美好的错觉,是没有改观的自己让见解澎湃在小说的角角落落,而几乎达到了危险水位而已,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把写作行为看得过于深刻所致。因此,我始终警惕任何深刻或迫切感觉的征服。当然,也不能因此而变得过于轻薄,但是我努力使自己尽可能保持几乎让自己感到郁闷的淡漠状态。

现在,为了削减其深刻的程度而改变气氛,我要对读者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告白。我刚才大声地唱过歌,又拿着指甲刀进入浴室剪指甲,然后坐在书桌前用电动剃须刀刮短短的胡子,随手翻翻时事评论杂志等等,然后忽然想起某人问过我的一句话:

“写小说的最大优势,简单地说是什么呢?”

我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写小说时几乎可以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当然,这句话也带着浓厚的玩笑成分,但是回想起来,似乎能从略带生硬的宗教气味的这句话中,引发出很多思绪。正像刚刚说过的一样,我确实能在写小说的同时及间歇的时间里做很多琐碎的事情。我有时都搞不清楚,在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中,是写小说为主呢,还是那些琐碎的事情为主?是写小说的间歇里做其他事呢,还是用写作来填补做各种琐碎事情的间隙?我几乎无法令自己满意地回答这些问题;而进一步的问题是:是否正因为不能断定任何一方,我扩大了写小说的优势的幅度?这是什么意思呢?把一边写小说一边可以做其他所有事情这句话翻过来讲,就是做别的任何事情的时候,同样也可以写小说。把写小说这个行为扩大到小说构思这个概念,则刚刚翻过来讲的话所具有的意义幅度可以无限扩张。

以此为线索,我可以摊开解释或辩明,为什么最近我的写作量大增这一话题。可以这么说,最近的我不管是在做什么事,连同所做的事本身,都在为写更多的小说而努力,并且是前所未有的努力。当然,这种现象并不单单局限在写小说这件事上。简单而粗略地说,对并非为人生本身的诸多行为,包括从人生的结构中引出某种东西,再按各自的原理重新组合的所有艺术性或文化性的东西而言,意味着将所谓创造性行为与日常行为完全相提并论成为可能。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小说、文学,不得不与为了人生的劳动或日常行为相游离,艺术并不是人生本身。但事实上,我的意图与此截然相反。我无意分离小说与现实,而只是认可它们之间存在必然的、最小限度的间隙,并以此给稍不留神就会像断了线的气球一样飞向天空的我的小说写作,挂上现实的秤砣,赋予它均衡的重心。这是我对待小说、并实现小说的方法论之一。

到此为止,这部小说又到了可以草草告一段落之际。与其说我是在回顾写到至今的这部小说,不如说是一览整体之后,忽然有一种所有字句都碎片化,甚至还可以说是粉末化了的感受。这或许是出于尽管一直警惕着,但还是不停地意识到下一章将要结束这部小说,使得自己难免拘谨的缘故吧。我真想不到写到了最后还被种种迷恋与惋惜压迫着,还要承受由此产生的贪心的折磨。最近我想看书时,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右手臂在抖动;想起小说时,手指也会产生在动的感觉。在人多或狭窄的地方,如果右臂受到了压迫,读书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手上拿着东西或戴着手套的时候,构思小说的行为也会变得困难。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毫无其他选择,只好展开行动消除那些对我自由的限制。这么一来,不知何时起我的身上又出现了相反的状况,就是说,右臂的轻松、手指的自由度变得非常重要,有时甚至我为最本质的东西,以致我常因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妨碍它们而战战兢兢。在这里,我不得不再一次习惯性地做个反省。我是不是在谈论写作的自由度时,把手臂或手的舒适度作为问题的核心了呢?假如是这样,那简直就是掉进了为自由而自由的陷阱,自己封闭了问题的回路。在小说结束之前尚有余地针对那些问题进行思考,这一点令我倍感安慰;但似乎已经写到尽头的我,该如何为本章做一个暂时性的结尾呢?

至此,我才想把《赤身与肉声》在我最近构思的作品整体构图中将要占据的位置,确切地表达出来。总之,当这部小说作为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从其体制上也可以充分把握得到,它是这一期间我以“无政府主义者”之名写过、并且现在还在写着的一系列中篇小说中的最后一篇。我一定要说这话的原因,无非是想在结束叫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的四部曲的压卷之际,自我澄清一下我自身的或我特有的无政府主义,与这部叫做《赤身与肉声》的小说有着怎样的关联。尽管在某些方面那是我思考方式的基本趋向,但是,不可能始终如此。我相信,从定型中来的自由与无定型本身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

和以往一样,这回还是从局限在我自己的极其私人的问题开始讲吧。干脆回到故事的开头问问自己:最近我常挂在嘴边的所谓“无政府主义”或“无政府主义者”,这些语词具体有着怎样的含义?再次澄清一下:虽然故事已经讲到了这里,但我仍然没有要赋予它们超出我们通常使用的一般性含义的意图。尽管带着历史性的浓重痕迹,但对我而言,无论何时何地,所谓无政府主义者的话语始终闪耀着新的光芒,可以说它们同时具有向内坍缩的否定和虚无性的含义和往外扩张的肯定而发展性的含义。当然,对无政府主义这一概念而言,因为它是激进性的否定,所以终究能获得肯定的领域。反过来,由于它在本质上是肯定性的,所以会以可疑的否定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这并不是说它具有两面性,而是说其自身既是二,又是一。现在有些相关的言论令人莫名其妙,应该从刚才所说的那种视角去看待它。

不过,理所当然的,我小说中的“无政府主义”并没有留在那种单纯的含义中。不,说得更严谨一点,应该是我急切地希望并不是如此。在我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直致力赋予这个词以好几个方向的多义性,其中之一是要明确地意识“我是、无政府主义是、对某种东西的无政府主义”。因此,我并不是以小看我们人生的价值形态或意识形态为前提,耻笑他们而谈论无政府主义的。说得冒失点,我是为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对付成为人类自由之绊脚石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制度性力量——如果有必要,就与之展开斗争——作为我自身意

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者”,来实施我的文学行为而已。

在我所确定的方向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我现在做的是文学。因此,我的“无政府主义”首先是文学性的无政府主义。文学性无政府主义成为我的无政府主义的脚踏板和出发点,二者差多是一回事。对于写小说的我而言,文学包含了个人、社会等所有的现象。因此,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会被并非文学本身的背景和各种价值、现象所迷惑,而无法靠近真正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或许这确保了我可以逆向性地怀疑无政府主义的所有基准,令其不致于成为另一种意识形态堡垒。

这两种方向性,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是相互冲突的。但我并不惧怕矛盾。矛盾其实是我们人生的条件。因此,不能为了躲避矛盾而犯下使自身或历史成为矛盾的决定性错误,更不能怠慢那些相互矛盾的事物有着怎样的关联,以及那种关联将会如何变化和发展等等问题。

不过,在此处这样说话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我的无政府主义具体会在怎样的脉络中,以怎样的姿态落定尘埃。那个事实让我感到不安,同时也让我心中踏实。回头去看,这一期间其很多小说家都回避正面探讨、简直可以说是擦肩而过的若干问题,包括完全无历史性且虚无主义,甚至会蒙受败北主义嫌疑的问题,即无政府主义问题,我都企图以自己的方式接近它。我认为,在这个公然形成制度性压迫的社会里,无政府主义者清净的声音不管以何种方式,都要马上流露出来,溶入志向自由的流动之中。不过,实际上我也非常清楚,不清净、也不鲜明的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无非是怀着能实现最终自由的纯粹而真正的无政府主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开始而已。

身处各种混乱之中,还要说出如此肯定的话,我知道自己会让许多感到非常可笑。他们会想:看你最后怎么收拾!我承认不太清楚以后怎么收拾;但是,对我而言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我现在只不过是以回头看的方式,来看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概念而已。作为小说家的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且也希望以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身份来写作。为了肯定地表示我的想法,我想在这里再加上一句,“反过来怀疑怀疑的视线,或原封不动地接受怀疑的视线”。

那么,这样的无政府主义与叫做《赤身与肉声》的小说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呢?我非常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我眼下只能以关于写作的写作、根源的瞬间、会聚在一起的小说之间的关节或纠结,以及用裸体感知的新的感受、用“肉声”搭话的新的经验等等来回答。就是说,我想在这部小说里以我的方式全力以赴地去实现所谓的无政府主义写作。不妨再极端地引出异说意义上一个观点,那就是:我想通过这部小说阐明的并不是这样,而是正说着的这些。

我还怀有这样的想法:对于写作的人而言,向写作本身的问题接近,冷不防一想,好像不是与世界的沟通,反而是掉进了自身封闭性的内心世界里。可是在我看来却并不是如此。相反,现在的种种写作不顾所使用的语言的差异,形成了形式上的共感性,所以最切实地钻进写作的问题里,暴露出自己所处时代与空间问题的,恰恰在本质上具有能克服文明之间界限的可能性。这或许是多余的话,但必须要说明的是,谈论文学的普遍性并非像有些人误会的那样,是指我们向着西方文学前进,而是指超越已经展露出全面目的西方的想象力,向着这个时代普遍的中心、普遍的共感性前进。那是我们立足我们的视角和方向,以指向普遍性的一种方法。普遍性终究也是从每个个体开始,经每个个体的视角所合成、修整、补充后,形成一体而获得某种展望的。此时,那种理想化的普遍性与调节和控制个人的集团意识形态是截然相反的。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区分集团意识形态和普遍性的。

这里再让这个故事的脉络转个弯。我打算让《赤身与肉声》就这样以相对独立于前面三卷小说的状态存在。这是属于注重小说与小说间的关节与个别独立性的我的想象力小说;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能从已经被大概做成的那些很大的团块,那些经过认真的揉搓后,再相互粘贴在一起的繁琐而漫长的事务中得到自由。这是因为,虽然是暂时性的,但我还是负责这部小说的人。

我的这种关于自己小说的界定性发言,从批评的角度看,无疑是一种使自己的写作失去意义而变得落魄的行为。但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当然,我的观点无可无不可;不过,极其矛盾而又非常有趣的事实是:无论那些批评的观点是为了支持、突出我的立场,还是为了对我进行攻击,总之,都是我的小说所乐于引用的。

不管怎样,谈到这个程度,或许多少能表明我对无政府主义的立场了吧?进一步说,从个人的角度谈自己的文学,多少是在为保持对韩国文化的宏观视角而努力吧?思考片刻后,不,用不着思考,我马上得出了还有很多不足之处的结论。但是,我不能从头至尾都乘着一条叫做文学的又小又破旧的船,更不能鲁莽地出海,否则,说不定会因为不必要的贪心而迷失归程呢。

就这样结束这一段落时,我想明确表明,至今我在《赤与肉声》中一直小心翼翼地区别使用“这些文字”与“这部小说”。用不着长篇大论,前者是指组成小说的每一个当下的部分,后者则是在整体范围内唤起这部小说。我敢说,这表明我始终深切地关注着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联,并表明我处处留意着写这部小说。不过,想到这部小说的整体究竟刻画出了怎样的轮廓时,我的心情又变得错综复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现在真的该结束这部小说了。我忽然感到了不想用“结束”,而是想用“完蛋”一词的冲动。不过,这种冲动只是在说话的瞬间多次重复的经验,反复的行为以其自身唤起我的怀疑和反省。那么,现在应该首先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与结束尚未有任何关系似的,继续紧张地讲这个故事。应该说读者们比我本人更能清楚地意识到结束已经不远这一事实。我希望读者们不时地翻翻此书,以确认到结束为止还剩下几页,并以此来慰籍这个漫长而无聊的故事。

我曾经说过,在这部小说里,我一再与想坐上飞毯的欲望展开斗争。最终我也没有那么做。乘坐飞毯意味着出去旅行,而旅行可能有生命力与性的意味。因此,说不定这期间一直坐在小说里和书桌前的我,是在浪费我身上尚存的年轻的可能性。这部小说一旦这样结束之后,就不会再对往日的我做出任何具体的证言。因此,或许往后忽然转过身看的时候,这部小说会像一个皮厚又光滑的鸡蛋一样,轻巧地坐在我的手掌上。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惋惜之情。

回头去看,在写这部小说的大约两年内,作为普通人和小说家,我身上都发生了许多具体变化。我首先想到,并且要向读者报告的是,大概从六个月前开始,我不再用电动打字机,而是改用了个人电脑。但我不想再罗嗦什么写这部小说所需的用具。打字机与电脑之间存在着非常大的技术性差异;不过,我跟电动打字机打交道的过程中所获得过的认识上的东西,电脑是给不了的。它俩与写作间的关系,从结构上看有不少相似之处。当然,电脑能大幅度缩短工作时间,增加工作量,这一点虽然并非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但是,我并没有因为用电脑而受到任何自我意识的刺激。我甚至感到,从我的内心里向各个方向伸展着的某种东西正在萎缩。例如,有一天,不知是谁告诉我说,烟雾对电脑有害。从那以后,我不得不抑制自己写作时想抽烟的欲望。比这更成问题的是,使用电脑的时候,总是甩不掉我不仅是作家,而且是机器的某种不快感。人们忠告我说,一旦熟练到运用自如的时候,就能摆脱那种感觉;可是,按现在的状况来看,我更多地被自己身体的某些部分已经成了机器装置的零件,或是我光溜溜的身体上装载着电子零件这种非常夸张的感觉所纠缠。不过在现今时代,不也有人真的把人工器械装入自己的体内了吗?而后过一段时间便忘却了这一事实,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泰然自若地活着。

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在说我个人对电脑的见解,但是,我觉得电脑不仅对我,暗中对我们的写作所带来的影响也很深刻。因为现在还没得出什么结论,所以无法很有条理地予以说明;但是,最近我一再想到,电脑所具有的便捷性,其组合与解体的几乎是自发性的瞬间发力与自由感,是否与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写作方式在形式和构造上有更多的关联呢?不过,关于这一点,就我的立场我还不能予以更准确的表达。

作为补偿,我打算说一说曾经作为这部小说主人公的非人格存在,即我的打字机,与我之间最后一次发生的关系。事实上,至少是在写小说的时候,打字机现在已被电脑所替代,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废物。不过,前几天为了结束这部小说,我终于在某一摄影师面前,以裸体摆出一个姿势照了相,那次打字机再一次发挥了重要作用。不管赋予怎样的意义,几乎脱掉所有衣服照相,真的算得上是一件苦差事。而且,因为发生了意外事件,我不得不一再经历在摄影机前脱光的那种侮辱或是困扰。每当那时候,那沉甸甸的打字机就被我或是其他人搬到那位摄影师的工作室。那两天中的一天,我甚至从白天到深夜一直拿着那个打字机,从这个酒店搬到那个酒店。

回头来想,关于照不照相这个问题,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我认为有时需要通过某种事件创造一个这样的空间,即我消极地赋予意义的空间。有时候,要摆脱我的手,完全脱离我的意志,另外确立一个自己存在的空间。在这一想法的延长线上我决定拍我的裸体写真,再也不做任何反省或赋予任何意义,只是去接受它。我打算用自己的身体画出我思绪的延长线。但是,因为太理所当然就显得太老套。如果我的这一行为在波澜万丈、迂回曲折的意义之海上失败、触礁的话,那当然全是我的责任;可是不可思议地,那份出于平常心的思绪却让我感到无限慰藉。也许到现在我才终于有了为我的小说冒一些危机和风险、做某些更具体而实际的事情的想法。

对于我的决定,既是我的发行人、自己也是小说家和诗人的她,也表现出满意的表情。看着她的表情,我对自己的判断更加感到满意。我就是在那种气氛中通过她正式认识了一位摄影师。几天之后,就像刚才说过的,在一次摄影因小小的失误而化为泡影的次日早上,我再次去那个工作室。那天一早就下起了雨,傲然占据院子一侧的木莲树上,有一朵毛绒绒的小花苞从门缝里露出了白色的头角。

我折好了滴水的伞,上了通向工作室的二楼,而后在那里与满怀歉意迎接我的人们打了招呼。简单地照了几张快照后,按照事先定好的,我默默地、毫不磨蹭地一件一件脱掉了衣服。室内的空气虽然因潮湿而沉甸甸地下沉,但是感觉不到寒意。那里完全听不到雨声。跟上次一样,一侧已经用黑色帷幕围成一堵墙。我坐到幕前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容貌与态度让人感到轻松的摄影师开始拍摄。我好像一个已经熟悉了拍照的模特似的,开始这样、那样地摆出姿势。尽管如此,我仍然对沉默中按部就班进行着的一切感到非常陌生和别扭。说不定当时我朦胧地感到了卖淫的氛围,但并不是不愉快或尴尬的那种。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动作与什么很相似,而且在很难熟练的感觉的边缘上不断打转转。那时我一边望着摄影机的镜头,一边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我说出自己要拍裸体写真的时候,人们望着我的不同表情。有些跟我亲近的人们听完我的话之后,甚至用惊愕的表情看着我。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眼神又一个一个地浮现在镜头的那边,正确地对准了焦距之后开始盯着我。

此时我望着为了调节焦距和光线而认真挪动机器的摄影师,陷进了有关几个事情的思绪中。其实写作的行为跟摄影师看着人物对焦距的过程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在很多方面,摄影师的眼睛如同小说家的眼睛一样。那么,现在已所剩无几的我的故事的焦点应该对准哪里呢?虽然没有什么能力,但是使出浑身解数把焦点放在快乐上?或者是放在这些方面或那些方面的了不起上?如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就干脆让我的故事壮烈牺牲?可壮烈牺牲了又能怎么样?类似的思绪接二连三地涌现,一边从我头脑中冲出来,一边被吸进相机空空如也的瞳孔中。我甚至临时地想到,会不会发生我的想法被那个相机拍出来的事情?然后,在相机镜头冰冷的审问结束之后,我再一次静静地穿上了衣服,跟摄影师与他的学生们道别,与一位刚好到那里来找我的小说家一起踏入了雨中。

我与那位久违的小说家在一家茶室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论有关文学杂志、稿费、出版社、书籍出版以及销售等问题。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真挚地聊了很多话题。第二天我暂时告别了韩国,现在我是在欧洲的某一个国家写这篇文字。尽管这些应当是在写小说时告知读者的事情,但我相信,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问题。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而且,当这些文字汇入一本书时,我会在韩国。但是读者们永远失去了可以看到那些照片的机会:由于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的疏忽,那张照片事前就被人们公开了,成了笑料,由此被剥夺了它本可拥有的新鲜感,于是我决定把它废弃。

我现在只想结束这部小说。但是,仔细分析一下,为了让这部小说以书的形态脱手,我还需要做很多工作,因而在这时结束是不可能的事。尽管校对也是大事,但是,写献词、亲手赠送,还有发邮件等等,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令人不快,繁琐之极。我对现实的事情不像别人那么细致,曾经因为献词的问题而引起误会,还因为写错献词而作废了几本书。不仅如此,给别人递上自己写的书时,那种心理上的不舒服以至自愧的心理也会给我雪上加霜,因此,我无法熟悉这种事情,每重复一次就折磨我一次。

但是,关于这一章的写作,事前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划。现在我不得不一边意识到结尾而协调各种构思,一边把这期间没来得及说的故事一个一个地准备好。我是不是应该在更晚之前,赶快把它们捡起来,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它们悄悄地丢掉呢?我能抓住的是什么东西,已经离开我的手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按照什么时候曾经在这部小说中约定过的那样,现在我把自己交给酒意。直到最近,我才再一次确切地意识到,在喝酒的状态中成就这部小说的某一部分的约定,并不是单方面的出于自我,又无聊地回到自我的事情。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确认几位读者真的是把我的那几句话当成了一种约定。这么说,约定分明是成立了,而我必须遵守诺言。我现在就有点喝醉了。

刚才我花了一小时左右喝了些12度左右的酒,确切地说应该是喝了750cc葡萄酒。我们在喝完酒的一段时间里是要与酒共存的,而且要与我们喝下的酒共享所有的东西。但是,这只是暂时的,最终酒还是会被身体吸收,要不就流到体外。所有这些都是我赋予酒的优点。喝过酒的我现在感到浑身无力,眼神扑朔迷离,手指的动作变得迟钝,还不时有想要做长篇大论的欲望。但是,仅仅因为喝酒的理由就把酒意原封不动地搬到写作中来,又显得过分肆无忌惮了。我本想通过喝酒的行为,解除写作中的武装而变得更加轻松自如;但是,真正进入了这种情境后才发现,我未曾想到的东西一个一个地跳出来,就像心怀叵测的小矮人一样,总纠缠着我。现在我真是把喝酒的状态写进这篇文章中来了,想诉诸所谓单方面感情投入的暴力。

最近我每天晚上写完后,或者是干脆就没有想写的念头时,几乎都在习惯性地喝酒。喝酒的时候,我就像我国的大部分酒鬼一样,会无缘无故地陷入凄凉的心情之中。以深夜喝酒那种像是受苦刑一样的心情,偶尔突然想到我这部小说的时候,便在心里嘟囔着这样的话:为了暴露裸体和发出“肉声”,所以我在写《赤体与肉声》的小说。但是,何时才能以真挚观察后清晰的精神,来脱掉我的裸体并收拾自己的“肉声”呢?在某种意义上,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裸体和“肉声”呢。

我一喝酒就能感到自己的思维过度集中于某个事情上。现在我也因了这份酒意,只专注于这部小说本身。

或许现在我醉了。我突然问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削铅笔了呢?我喜欢看到以端正的样子整齐地躺在桌子上,已经削好、长短不一的铅笔。随手拿起书桌上的诗集翻翻,但是看不到诗句,只见到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分行的文字。茫然地望着它们,我感到自己心中沉积着不知缘由的悲伤。诗的那种端雅而变换无穷的姿态平时就让我忧伤,而我现在是陷入了醉意的欣赏之中,把自己平时对待诗的思考方式如此夸张地表现出来。难道是因为刚才我想到的,只能看到无数的字,却看不到铅笔的缘故吗?

当然不是。我一直都在主张小说化的东西,而不是诗化的东西;可是,在此次无政府主义的系列作品中,我希望至少它的体制是诗化的。平时我会随时问自己让人疑惑的问题:为什么小说的题目要诗化?可是现在我希望我的这些系列作品中,大大小小的标题都有着诗化的响声。

虽然每次都要确认,但是,酒意这次确实让我的写作变成了醉鬼过独木桥。我无法前进,只有俯视着万丈深渊的桥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伫立在原地。现在的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空白处,无聊地拽过桌子上的东西,随便翻翻,磨蹭着打发时间,然后用充满孤独感的声音对每一件东西说:“请各位到这里来,再走近一点。”

这么看来,对我而言白纸的痛苦并不很大。我相信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填补空白,行为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即便是在这种写不了几行字,让时间随意流逝的状况中,我也认为自己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着符合现在状况的一种沉默的写作。因此现在的我虽然是无为的,但反而因为这么一点醉意多少有些倦怠,为小说即将结束而感到焦虑。

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之后,首先为了延长眼下这个现在,还为了唤醒随着醉意逐渐消退而只剩下困倦、即将死去的现在,我怀着一种给自己念咒语的心情,再加几句话。这么说来,从现在开始我想说的话,其实是不说也无妨的。这可能就是那些不应该说、也没必要说的话的另外一个姿态。在这个意义上,我偏要说些无可无不可的话。我想回到前几天不得不再次脱光衣服拍照的事件中。如果是女人的话,就那样让别人拍自己裸露的身体,或许会不自觉地有一种刺激性感带的体会;但是,作为男人的我,说句心里话,无法摆脱自己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在惨不忍睹地萎缩那种感觉。我艰辛地抑制着想扯掉仿佛粘在我的下身处、且不断缩紧的一块衣角的冲动,坐在椅子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那时,我想到了我的写作在现实中所占据的空间。如果说我为了我的写作而不得不经历这种过于辛辣的现实,使我感到非常艰难的话,那么,现在缩成一小团的我的生殖器,是否可以说象征着我的写作在现实中所占据的空间呢。万一真的如此,那么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在赤裸裸地显示出,我的写作行为在具体面对现实的时候,就象我的生殖器一样萎缩呢?不过并不一定去那么想。我曾经说过,这次也是因为阴茎与睾丸之间的距离太近的缘故,而且写作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也像阴茎与睾丸之间的距离一样很近。它俩无法分开;但是,当二者之间的距离过近的时候,也会互相坚持自己的立场,而让彼此受到伤害和承受压力。

就说到这里。因为到现在为止,首先是为了我,还为了读者,我已充分展现了也许只有在喝醉的状态下才能讲出来的故事。

我现在再次思考我的写作是深刻的,还是非深刻的问题,并因此而环顾四周。就像前面说过的,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期间我重复犯了同样的错误。就是说,我在构思一些能写成小说的东西时,可以深刻到切实而迫切的地步。然而,当我真坐下来写的时候,那种心情却变得象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在我的手中无力地垂下来。有时候读不久前以深刻的心情写下来的文字,却感到那个创意本身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每当这个时候,我所承受的不仅仅是失望,还有被自己欺骗了的感觉。连我自己都从内心里不认可是深刻的东西,我却像蒙在鼓里,任由自己沉浸在那是非常深刻的错觉里。我曾一再从那种迷茫中苏醒过来,现在我对所有事物,特别是在我心中成形的东西,几乎是自动地保持着本质上的怀疑。我常常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主观艺术家抛出怀疑的眼神,其结果是使自己的心频频倾向于历史性或社会现实主义那一边。

而且,每当那个时候,我就想在我至今所写的全部小说后面都加上诸如“可是”、“但是”、“不过”、“尽管如此”等各种各样的“逆接副词”,或干脆让它们连接在一起,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或干脆重新开始。但是,一再地陷入这种思绪,会在不知不觉中执迷于要正确改进自己的众口难辩、杂乱无章的思绪,以及荒唐的欲望与论理中。说不定那一瞬间,我会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人们常用轻蔑的口吻提到的所谓的“造书者”(Bookmaker)。然而,岂有此理的是,如果说无论是谁,其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在各自的职业岗位上诚

实地工作的话,那么,“造书者”的存在对我而言,难道不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职业吗?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而且也绝不会脱离与前面的连贯关系。

如此看来,对我而言,某种东西与另一个东西之间的关联本身是极其重要的。对我而言,一个片断,其自身存在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它在上下文中怎样迂回曲折地发挥作用,或下面将会与什么样的部分产生关联等等,这些问题相对全文的意义与价值,才是本质性的问题。

现在我可以自信地说出——对大部分作者来说,不是想不到,而是没有力量说出——让人产生这种感慨的愿望了,譬如“我一直在写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想法或能写出这样一句话吗?”对我来讲,这个愿望就是:想获得大字号的“逆接副词”。换句话说,现在我盼望能通过诸如“可是”这样的词,来否定我所写的一整本书的话语。这种“可是”的否定,可以使我从前面所做事情的负荷中获得自由,让我甩掉那个负荷,或是让我轻松地背着它,向着自己愿意的方向前进。我曾说过,对我而言“为何继续写小说”这个质问非常重要,就此而言,没有必要突然说,它的底部也铺着那种“逆接副词”。相比较而言,以“还有”所连接的故事是死气沉沉的故事。因此,只要可能的话,我甚至希望自己能找到可以用来否定迄今为止整个人类文化的那种话语,并暗自发誓,要努力确保制造那种可能性的脉络。不仅是我内心的所有东西,还有形成我们所有文化的东西,都是为了被否定而坚守着自己岗位的,而且也理应如此。说不定,我是为了现在我所说的话,或为了达到这种境界而写了这部小说。还可以再加上一句:前后逆转的关系尽管是为了更新后半部分的某种特征而被赋予的,但同时也可以为其前半部分提供逆说性的丰富。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我作品中的错别字怀有巨大的恐惧——无论是被收入选本中的,还是单独出版的。望着那些错误的铅字,我就有了这种想法和意识:那是自己在粗心大意之余暴露出了虚弱的字迹。说不定我会因为那个字被人发现我思绪的一隅,甚至是应该继续往前走的思绪本身。这是由外部的原因、错误的结果所造成的恐惧感。但是,自从赋予“逆接”的能动关系以特殊的意义之后,我就从那种恐惧与被害意识中解脱出来了。例如,“话头”被转换成“花头”时,“话头”要通过“花头”的多少折腾之后才能回到“话头”;或者一旦起身,便踏上了不归之路。由此我摆脱了焦虑或急于下定论的惯性。于是我想,或许将来我也能通过写作收敛自己干涉别人命运的冒昧行为,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身的改变上。另一方面,我认为关于体制的批判是能看到和听到他,就像弦乐器的弦一样,那转接关系只有在拥有纤细的声响时才是可能的。当然,它不限于弦乐器的弦而已,有时候甚至可以有像鲸鱼筋一样的牛劲。

既然故事再次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那就顺势说下去吧。前面我曾提到过写这种类型的小说时所承受的内外几重压迫的艰难的时代状况。正因为裸露在那种物理性和精神性的压迫下写作,所以,在写作的瞬间留下来的只有关于写作的被害意识及情节而已。当然,那种状况不管是在政治上还是在个体上都没有丝毫的改变,然而,现在我却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接受那种被害意识及情节了。现在我不再单纯地认为,自己是因为在这种逆境中从事写作而感到痛苦,或认为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人属于“不幸的一代”,等等。当然,在这么想的过程中,或许也有一些人直接跳进了时代的激烈战场中。我首先认为,是因为托自己处在受压迫的状况之福,才能尽早脱离封闭在文学自身的回路中转圈的误区,获得了一种大社会化的认识。我面对社会问题是在有这种想法之后的事情。对我来说,我的这种处境反而有某种警醒作用,进一步可以使我获得文学与社会间的某种理念性的反省。不过,把完全私人而封闭性的状况作品化,也可以是实现文学本身的一种方式。现在我并非是要否认这一点,而只是想说,我的兴趣已不再是那个方向。然而,现在我所持的,是不是以文学之名划分派别,把世上的所有东西都看得过于简单的过分机能性的观点呢?不过,针对现在的状况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确实是阴险地隐藏着机能结构性的体制。

总之,在经过了那种反省之后,我想要在自我的世界观中实践文学。我的志向之一,是把写作行为本身以具体的或抽象的,有时是默认的方式纳入现实的状态中予以阐明,并围绕着那种写作展开批评与解析层次上的东西。在那样的作业中,举个例子,作者是以干净的面孔写作还是以乱蓬蓬的面孔写作,都足以成为一个问题。简单一句话,我只是想阐明一下那个部分的社会化脉络,抑或与此相反,社会性浸透到里面的过程。当我不由自主地认真钻研这些问题时,我的小说会与政治、经济、道德等,与所有这一切形成多角度的对应。但是,不顾多少有些夸张的言辞,我能充分地预料到,我的这种文学方式将会被少数读者事先准备好的天线和亮着的几个触角所捕捉,同时也担心还没有把这一点写进去。一句话,所谓的政治、经济、道德等等,也都是些无常的东西。但是,把这些装入某种框架中的我的写作却找不到着陆点,只能在空中空转,这样转着转着,设若在某一个瞬间倒下去的话,这部小说岂不是更加无常,更没有意义吗?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厚颜无耻地希望我的小说一定要在这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对我而言,就算是无法克服那种无常与无意义,但至少能分明而具体地确认可以跟它们展开激烈斗争的战场。我最担心的就是连那个战场都没给我准备的状况。

不过,让我在顾虑重重中仍不停地写作的更切近的原因,却是前面说到的那个转接,或逆说的理念。是的,现在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我为什么那么执迷于写作,似乎也是到了现在才茫然地意识到了其理由。硬币的两面、现实与幻想、男性与女性都是逆接的;还有我小说中的现实,脑袋和腿脚倒过来连在一起成为逆接,而现实又再次以那种方式靠近我。那种状况本身有些不正常,所以极端本能化;而关于那个场面的具体的想象,又在本能地刺激我。现在我被倒提着,所以感到了排泄的快感。现实与我各自把脑袋扎进彼此的

排泄口里,而在那不时来临的高潮瞬间里,我呻吟着咏出所有逆接的副词。每个逆接文章副词都被倒提在空中,即刻被其他逆接的副词所否ā?/p>

“可是”现在我要控制我的兴奋。如果继续这么奔驰的话,那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说不定即刻就会与莫名其妙的什么事物逆接到一起。在这样的过程中,万一我的遗传因子与其他某个事物的遗传因子混合到一起,那将如何是好?从我的立场上看,那是一种不幸还是幸运?但是无论如何,所有这些绝对不是我所期望的状况。因此我把手放在胸前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整理好松散的裤子拉锁,再次开始讲故事。

逆接副词在前后相连的地方会形成一片废墟。那片废墟对我而言无疑是一个绝对的自由空间。我会在逆接副词所形成的狭窄又宽敞的空间里,继续思考关于我为什么写像《赤身与肉声》这样的小说的问题,并为了在这部小说中找到潜藏着的答案而继续努力,而后仍然通过逆接关系的方式,过渡到下一次我要写什么样的小说这个问题上。如果能得到具体的答案,那它肯定会在下一部小说中留下它的痕迹。现在我正以这种方式逃亡。

现在我把我的小说降到笔记的层次上。说句实话,这是因为我时间所剩不多的缘故。同时我还想从现在起,把被我比喻成绦虫或蚯蚓的写作放生,让它们活生生地扭动起来。那种扭动看起来似乎与钟表秒针的颤动有些相似,因此,我把如下像是单细胞动物一样的片断扔出去,然后让它自由地想爬到哪儿就爬到哪儿。现在我要称我的读者为“您”——这本书中还是第一次——我要提醒您不管它是钻进您的脑髓里,还是在您的手掌中放肆地留下粘粘的体液,然后被手掌碾碎,这些都与我毫不相干。

所有的好故事一来到外面的世界,就会让那个世界一起扭动起来,然后回到自己的洞穴中去。

有趣的是,尽管学者们对这部小说的怀疑与冷笑显然会比称赞多,但说不定只有他们才能按照各自的方式接受这部小说。总之,我是一直诚恳地追随着山鲁佐德的古典的指引,一心一意地写了这部小说。对这一事实的信赖让我多少感到欣慰。

在我看来,在出现语言暴力之前,已经有了可以说是文法暴力这种东西。例如比较级与最高级等语法上严格的规定性。

这部小说的证人是,不断钻进这叫做《赤身与肉声》的广播里的混声与杂音。在我面前放一张白纸是为了更清楚地把握住它们。若除了它们之外,我的小说还有别的证人的话,那或许是我左侧那盏在工作过程中一直开着的台灯,以及不断下降的我的左眼视力。现在我站在电子秤上已经根本看不清挂在脚趾上的刻度。因为两边视力差距过大而引起的头痛,让我的头脑越发沉重。秤上的刻度在颤动,无疑是因为大脑中的重量不稳定。

我有密室恐惧症,但我的文章随时指望着废墟。这两个片断是互相逆接的关系,还是顺接的关系呢?我躲开密室经过废墟去哪里呢?逆接与顺接到底是怎样连接的呢?

这部小说的命题可以简单概括为“所有人都在写东西,而小说家也在写小说。”难道这是所有虚构故事的命题吗?

如果这里还有我可以使用比喻手法的余地,就让我比喻一下吧。当我面对其他国家的文学时,偶尔会产生观看时装表演的心情。我开始写新东西时有时也会产生这种心情,这时我写过的东西会在我的脑海中展开时装表演。时装表演对我而言,是某种事实的赤裸裸的全景画,同时也是对未知的可能性的细致而小心翼翼的打击行为。在那个时候,我会因几件事情而被剥夺自由,又会因几件事情而感到无限舒服。如果一定要把那个东西讲出来,那就是:对相似之处的排斥感与有意组合相似之处的行为是一脉相通的。这两种倾向始终在我的内心里相互交叉。

或许这部小说是我对文学所持有的心理过敏的破坏性结果。可是我却以法布尔的《昆虫记》所持有的相似的战略视角来观察自己的过敏症状。难道这样就可以治疗过敏吗?在我的战略已于事先全部透露给对方的情况下,我难道还要反过来看感到过敏的自己不成?但是有一个非常分明的事实是:每当我想到小说家的耐心这个问题时,我都会反复联想到小时候读过的法布尔的《昆虫记》。

直到几天前,我还毫不怀疑在电影中看到的或在小说和传记中读到的那些内容。某一画家突然有个灵感,于是随便拿起一纸张画草图,或某一作曲家把闪过脑海的灵感记在白衬衫的袖子上。多么真挚的创造性热情!因此,虽然情况有所不同,但我也开始不顾时间和场所,以不疏忽做笔记的行为尊重每一个瞬间里浮现的现场性与现实性(不管那是观念性的还是实际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脑海中那些画草图、谱曲、做笔记的模样上面,重叠着出现了酒鬼正因憋不住而焦急万分地到处找地方小便的狼狈样子,甚至是小狗在地毯上为找到能拉屎的地方而坐立不安的场面。我实在是无法主宰像现在这样偶尔是戏剧性地,偶尔是悲剧性地想隐藏或打翻所有东西的我的联想。这也许是来自于所谓无政府主义的想象力,是这种想象力的一个可能的归属点。同时,理所当然地,又是放在那种想象力面前的需要慎重对待的障碍。因此,我在以温和的面孔放下自己的同时,还要以冰凉的手警戒自己。

我常常做这样一种作业:把一些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放在一起,然后推理它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我正把写作中的心灵感应与地雷(Boobytrap)这两个概念放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想。没想多久我就得到了一个结论:我想通过文字唤起对象在我面前呈现自己的存在方式。对我而言,心灵感应与地雷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地雷不断刺激着为谋生写小说的物质化的我,而心灵感应则是始终紧张地活在世上写小说的我的意识。

如果一部小说能同时成为作者和读者的完美的自画像,那将是小说的结束,还是它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几乎直到此刻,我才确切地认识到这部小说的界限。我一直认为类推与联想是有所区别的,认为类推是指可以钻到本质里的力量,而联想则是徘徊其周边的影子。但是现在我意识到那是错误的。现在对我而言,类推与联想至少在这种文体里始终是同时形成的精神行为,可以说只有二者一起启动才能挖掘或剥开什么东西。但是,我一直把类推当作是主调音,而把那无数的联想当作是单纯的装饰音。所以,小说的流动才如此这般像是在雾里彷徨。可是,该如何纠正这一过错呢?

所以这部小说在未形成结尾时就已经结束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尚未完成。因为,联想和它所引发的比喻没有具备该有的分量,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无法形成整体的均衡。因此就像桌子倾斜的时候,上面的东西会滑落到地上一样,这部小说向结尾处飞奔。但是,如果说这部小说尚未完成,那这部小说的重心是存在于小说中,还是越过终点以后的某个地方呢?在那里联想应该比类推发挥更大的力量,并据此形成整体构图。

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无法主宰危机状况,也看不到哪怕是事后可以解决的希望。那么他不得不对那个危机状况本身的迫切感变得迟钝。这意思是说,那种对自己所处状况的严重性迟钝的人,与在裤子里拉了一泡屎,然后还带着它,推着自行车在附近一直玩到傍晚才若无其事地回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感受或接受某个事件或状况的。对有的人来说像是老鹰啄心一样的感觉,对其他人而言也许什么都不是。我的小说可以说就是与那种多面性的危机状况迎头碰撞的。

不知怎的,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写故事的人,陷入了别人所制造的无数故事的洪水之中。那些故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都与现实有着关联。尽管如此,编故事的人努力让自己的故事与现实在更多部分产生重叠,并非是在确保现实的分量和更加切实的现实性,而只不过是为了故事本身而驱使自己的想象力而已。况且还有围绕着他们的无数现代与过去的那些经典。相比之下我反而对极其现实的或实际存在的人物描写感到更不成熟。我对哪一种现实性的东西都无法原原本本地接受,可是我又不能痛痛快快地吐出心中所想的,结果一再地想让自己停滞在位于我内心中央的创造瞬间里。我是想以那种方式暗自使故事的洪水逆流而上。若无法使之逆流而上的话,就会与我的意志无关地顺着水流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在那个过程中,我渴望在我的指尖上形成的每一个字,在那一个瞬间里,迸发出自己内心的现实性而形成小说,同时一点一滴地形成这个世界。因此,我不太欢迎自己的小说被拍成电影或是话剧,因为我觉得,像骨髓一样存在于我的写作中的现实性,会被抛到外面去,或无可奈何地被歪曲。既然是在搞文学,所以我倾向于文学的现实性,而那种现实性并非是可以通过话剧或电影来重现的。因此,我通过迄今我的小说从未被提议过编成话剧,或拍成电影、电视连续剧这一事实,来自己掂量我的真实性。这表明,我在暗地里抵抗正统治着当今社会的资讯传播工具和大众媒体的过分世俗的体制。当然,前些日子连我那种隐蔽的一丁点儿的自负也被打破了,这使我不能以单纯的对抗,而是以深入虎穴的心情聚精会神地环顾四周。

我同样不能认可那种根据现有媒体把电影改编成话剧形式的所谓对抗性、反省性的文学。那样太轻易。另一方面,用演出者走上舞台,与小道具和演员们一起完成演戏的过程本身来比喻这部小说,对我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心情舒畅的事。不管怎样,在这部小说即将结束之际我对自己确认:我写的是一篇小说,完全没有话剧化和电视连续剧化的可能与诱惑。当然,这只是对自己而言。我希望任何人都无法把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或话剧。当然,这种自我赋予意义的行为也是荒唐的虚伪意识的产物;而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只不过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确认一下,对我的小说和我自己而言最小限度的意义和最微不足道的价值而已。

就这样我把我所有的备忘录都消耗掉了。现在我这里连一张多余的都没有。它们全部已经沦为无用的、脏兮兮的废纸,被我揉成一团后扔掉。备忘录上记录的内容已经进入我的小说。当它们找到自己的位置时,我静静地望着那些字句像白鹤一样安详而平静的姿态,但有时也以无奈的心情,感受那像金龟子一样嗡嗡的不协和音。现在繁琐的搬运工作已全部结束,现在我书桌右侧最上面的抽屉已经变成了废纸篓。我把在我手中像薄冰一样被轻易揉皱的纸张扔进了那个抽屉中。事实上,我一边说着种种莫名其妙的话,一边又翘首以待这一瞬间的到来。现在我已站在我小说中进退两难的巷口里,而被囚禁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了,连笔记都没有的我,现在似乎发现了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进退两难的巷口向所有方向敞开着大门,只是我自己必须有所变化。现在我要做的不是往贫瘠的土地里硬塞进自己的根,而是可以把那些根收回自己的内心了。平时我的神经即便受到微小的刺激也会紧张以至萎缩,而现在我已经可以保持一份平安的心态。现在我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给潜在变化的可能性。不仅如此,我还可以胡乱挥动着我的手,让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在小说的结尾处壮烈牺牲。进一步说,还可以让自己悲剧性或戏剧性地氧化。我甚至还可以就这样用两只胳膊两条腿把我的身体卷成一团,像皮球一样弹到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