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作者:泰戈尔
第一章
谁都不怀疑哈梅西是准能够通过法科考试的。执掌各大学的学术女神,一向都不断从她金色的莲座上,对他撒下无数的花瓣,赐给他各种奖章,并使他屡次获得奖学金。
大家以为,考试完毕后,哈梅西一定要马上回家了,但他却似乎并不十分急于收拾他的行囊。他父亲曾写信给他,吩咐他立刻回去。他回信说,等到考试的结果一公布,他马上就动身。
安那达先生的儿子卓健拉是哈梅西的同学,和他住在紧隔壁。安那达先生是梵社①的社员,他的女儿汉娜丽妮最近在准备参加初级文科考试。哈梅西常常到他们家里做客。每到吃午茶的时候,他差不多总在座,但很显然,他所感兴趣的并不仅仅是茶,因为不是吃茶的时候他也常常在他们家。
汉娜丽妮常常在洗完澡之后,跑到屋顶的阳台上去闲步,一边晾干她的头发,一边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哈梅西和她一样,也常常拿着书独自坐在他的房顶阳台上的梯棚边读着。这里的确是一个可以安心读书的好地方义”(可命名或可表示的事物,或与名词相对应的事物);既,但这里使他分心的事也很不少,这是谁都可以很容易猜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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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梵社(Brahmo Samai)亦“最高精神信徒协会”,系于1828年由罗姆·摩罕·罗易(Ram—Mohan—Roy,1772—1836)首创,在加尔各答成立的一个宗教团体。其主要宗旨为改革印度的宗教思想与社会生活,当时印度较有自由思想的人多参加了这一团体,对于印度的思想解放运动曾发生极大的作用。
直到现在两方面都还没有提到婚姻问题。安那达先生所以没提起这件事是有一个原因的;他有一位年轻的朋友到英国学法律去了,老头儿的心里老在想着那个年轻人很可以做他的女婿。
有一天午后,在吃午茶的茶桌边,大家谈论得非常热烈。年轻的阿克谢在考试方面虽然不很行,但他的茶瘾和对于其它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却也并不亚于某些在学业上更有成就的青年;因此他也常常是汉娜丽妮茶会上的客人。今天,在谈讲中他发挥议论说,男人的才智好比一把大刀,即使没有很锋利的刀刃,它的重量也可以使它成为一种极有力的武器,但女人的机智却至多不过是一把细小的铅笔刀——不管你把它磨得多快,也决作不了什么大用……
听到阿克谢的这种荒唐论调,汉娜丽妮倒预备默然忍受;但是,他的哥哥卓健德拉也同样提出了一些菲薄女人才智的议论,这却使得哈梅西不能忍耐了,他一变适间默然沉思的态度,开始滔滔不绝地赞颂女性的各种美德。
哈梅西一边热烈地为女性进行辩护,一边又喝完了两大杯茶,这时忽有一个仆人送来一封他父亲写给他的信。他把信拆开匆匆看了一眼,虽然这时辩论正非常激烈,他也不得不甘认失败,匆忙地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后因大家一至向他抗议,他只好向他们解释说,他父亲刚从老家到这里来了。
“你请哈梅西老先生进来坐一会儿吧,”汉娜丽妮对卓健德拉说,“我们也可以请老先生吃杯茶呀。”
“别麻烦啦,”哈梅西匆忙地拦住说,“还是我马上去见他吧。”
阿克谢这时却不禁心中暗喜。“老先生也许决不肯在这里叨扰什么哩,”他说,暗示着安那达先生是梵社社员,而哈梅西的父亲却是正统的印度教教徒。
哈梅西的父亲布拉加·莫罕先生一见到他儿子,第一句话就是,“你必须同我一道赶明天的早车回去。”
哈梅西抓抓头皮。“有什么事那么急吗?”他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布拉加·莫罕说。
哈梅西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父亲,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匆忙,但布拉加·莫罕却不觉得有必要满足他儿子的好奇心。
晚上,哈梅西的父亲出去拜访他的加尔各答的朋友们去了,哈梅西坐下来预备给他父亲写一封信;他按照一般对有身份的父亲写信的格式,写下了“父亲大人高贵的莲座下”。但写完这一句后他的笔似乎怎么也不肯听使唤了,尽管他一再对自己说,他同汉娜丽妮已经以一种未经明言的誓约彼此以身相许,如果现在再把这个未经公开的婚约对他父亲隐瞒下去,那是非常不对的,也仍属徒然。他用不同的格式又写了好几张信稿,但结果仍一张一张全被撕毁了。
晚饭后,布拉加·莫罕安静地睡去。但哈梅西却像午夜游魂一样,爬到阳台上去,烦恼地来回走着,不住地瞪着两眼望着邻家的房子。九点钟的时候,阿克谢才迟迟离去;九点半,他们的大门关上了;十点的时候,安那达先生的客厅里的灯也已经灭掉;到十点半,全院的人都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哈梅西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加尔各答。布拉加·莫罕先生是非常小心的,他决不会让他有误车的机会。
第二章
哈梅西到家以后,才知道他父亲已经替他选定了一位新娘子,并已定好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布拉加·莫罕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阵潦倒的日子,他后来的发迹多亏了他幼年时期的一位朋友,一位名叫伊向的辩护士的帮助。伊向去世很早,他死后别人才发现,除了一堆债务,他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样一来,他的寡妻和他的孩子——一个女孩——就立刻陷入了贫困不堪的境地。这女儿现在已经成年,她便是布拉加·莫罕为哈梅西聘定的新妇。关怀哈梅西的一些朋友们曾经反对过这件亲事,他们说,据传闻那姑娘长得很不漂亮。但对这种意见,布拉加·莫罕始终只有一个回答。“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总回答说。“你可以从外表的美来评论一朵花或一只蝴蝶,但你不能这样来评论一个人。如果这女孩子将来能和她母亲一样作一个贤良的妻子,那哈梅西就应该认为自己是非常幸运了。”
听到大家在闲谈中提到他的为期不远的婚事,哈梅西感心情非常沉重,他于是成天信步到处游荡,希望能想出一个逃避的办法,但结果却似乎任何可行的办法都没有。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对他父亲说:“爸爸,我实在不能和这个女孩子结婚,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有过誓约了。”
布拉加·莫罕:“有这种事!你们正式举行过订婚仪式吗?”
哈梅西:“没有,那当然还说不上,不过——”
布拉加·莫罕:“你已经同那女孩子家里的人说过吗?一切都已经谈定了吗?”
哈梅西:“我并没有正式和她谈过这个问题,不过——”
布拉加·莫罕:“哦,你并没有谈过?那么,既然这以前你一直没开过口,现在你当然更可以保持沉默。”
停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终于拿出了他的最后一个武器。
“如果我现在去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结婚,那我实在太对不起她了。”
“如果你拒绝和我为我选定的这个女孩子结婚,”布拉加·莫罕回答说,“那你将是作下了一件更对不起人的事。”
哈梅西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心里想,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等着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来阻止这次婚礼。
据算命先生说,错过了这次选定的吉期,以后在整整一年中就再挑不出一个吉祥的日子,因此哈梅西心里盘算着,只要能躲过这个命定终身的日子,这事就可以再缓限一年了。
新娘子住得很远,从他家去只有水路可通。而即使走最近的路,尽可能穿行连接大河道的一些小河,也有三四天的路程。布拉加·莫罕为意外的耽搁打出了很宽裕的时间,在吉期前整整一个礼拜,他挑了一个黄道吉日,便带着全班人马出发了。一路一帆风顺,不到三天,他们就到达了喜马加塔,那就是说,离开婚礼的正期还有四天日子。老头儿所以希望尽早到达,还另有一个理由:新娘子的母亲生活过得很苦,他早就希望她能够离开自己的家,搬到他们的村子里去住;那样他就可以多照顾她一些,让她能再过几年舒服日子,也算报答了他那已死去的年轻时候的朋友。过去因为两家还没有正式结亲,他心中虽有那种意思,在老太太的面前总觉不便启齿。现在,眼看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他终于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并且立刻得到了她的同意。她家本就只有这么个女儿,现在要她到她那已无亲娘的女婿身边去担当母亲的职务,她当然是乐意的。最后她更斩钉截铁地说:“谁爱议论就让他去议论吧,我本应该和我的女儿女婿住在一块儿。”
因此布拉加·莫罕便利用婚礼前的几天日子,为老太太收拾好一切,以便把她的一点家私搬到她的新居去。他原打算要她同婚礼队一道回去的,唯恐在路上没有照顾,他来的时候还特别带来了他家的一些女眷。
婚礼按期举行了,但哈梅西拒绝正确地念诵神圣的誓词。到了行“吉瞻礼”(新郎新娘第一次彼此相见的一种仪式)的时候,他竟闭上了眼睛。他整天是一脸沮丧的神色,大家说笑戏谑着闹新房的时候,他始终默不一语,通夜,他背向新娘睡着,清晨,他更是尽可能早地跑出了新房。
一切婚礼仪式结束以后,婚礼队起程向回走了。所有的女眷坐一条船,年纪较大的男人坐一条船,新郎和一些年轻的男客人坐在另一条船里;最后的一条船上则载着在举行婚礼时奏乐的乐队,他们时时吹奏一些小曲和任意挑选的一些乐曲的片段,供大家消遣。
那一天天气热不可当,晴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一片浓密的紫雾。河岸边的树木全现出一种离奇的惨淡的色调,树上的叶子更无一丝动摇之意。船夫们满身汗如雨下。在太阳落山以前,开船的人便向布拉加·莫罕说:“我们得在这里把船弯下了,先生;再过去好些路都没有可以弯船的地方。”
但布拉加·莫罕却希望尽快地结束这个行程。
“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停船,”他说,“这天儿上半夜会有月亮的。我们赶到巴鲁哈达去休息吧。我决不会亏待你们的。”
船夫们只好再划着船前进。河的一边是在热空气中闪着微光的沙滩,另一边则是陡峻的坎坷不平的河岸。月亮透过紫雾升起来了,它闪射着一种暗红色的微光,样子颇像醉汉的一只眼睛。天空仍然明净无云,但忽然间,没有任可预警,传来一阵有如雷鸣的低沉的轰隆声,打破了天地间的沉寂。船上的人向后一望,只看到一股挟带着一片黑魆魆的尘沙和无数残枝败叶、树皮草根的旋风,好像被一把巨大的扫帚掀起来的一般,向他们压过来了。
立刻是一片疯狂的喊叫声:“不要慌!不要慌!快划呀!
快划呀!啊,天哪!救命啊!”
此后的情形便没有人知道了。
一股大旋风,像人们所习见的一样,在它狭窄的毁灭的道路上向前滚去,滚过了那些船只,把挡住它道上的一切,摧毁无遗。片刻之间,这个不幸的小船队便完全失去存在了。
第三章
暮霭消散了,银色的月光遍洒在广阔的沙滩上,好像让它穿上了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的丧服。河面没有一条船只,甚至看不见一丝微波;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受尽苦难的病患者的一种无尽无休的安宁。
哈梅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沙滩的边缘上。最初,他竟没有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等到那不幸的遭遇像一个恶梦似地在他的脑中重现的时候,他便一跳脚站了起来。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要弄清楚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现在究竟怎样了。他向四面望去,什么地方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放开脚步沿水边走了一阵,也仍一无所见。这一片雪白的沙滩,像躺在大人手臂中的孩子,静躺在大巴达马河——恒河的一支流——的两个小支流之间。哈梅西走完了小岛的这一边,正打算开始搜寻小岛的另一边的时候,却忽然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好像有一件红色的衣服,他加快脚步走近前去,竟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穿着新娘子的红装,好像已经死去的样子躺在沙地上。
哈梅西曾学过一套办法,可以叫这个显然是溺死的人复活。为使她恢复呼吸,他坚持不懈地一下又一下用力先把女孩的双臂向她的头的方向推去,然后又把它们扳回来压到她身子的两边,这样,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终于缓过气来,微微睁开了眼睛。
但哈梅西这时却真是疲惫已极,好一会,他连想要问她几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同时那女孩子也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她的眼睛刚要睁开,一下又气力不支似地阖上了。不过哈梅西仔细观察了一阵之后是“生命”“劳动”“人”等概念成了最流行的概念。通过对,知道她现在呼吸已没有什么困难。他于是就静坐在苍茫的月色下,长时间呆呆地望着她。
他们俩第一次真正见面竟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这片躺在水陆之间的荒无人烟的土地,恰像是介于生和死之间。
谁说撒西娜不漂亮呢?月亮的皎洁的光辉遍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复顶的苍穹是那样辽阔无边,但这大自然的一切壮丽的景色,在哈梅西看来,只不过是用来衬托一个入睡的小姑娘的娇小面孔的花饰。
其它的一切已全被遗忘了。“我很高兴,”哈梅西心里想,“在那嘈杂喧闹的婚礼进行中,我一直也没有看她一眼。要不然,我决不可能有机会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她了。我现在救活了她的性命压缩激震波锥面的照片,并推得锥角和超声速倍数的关系,,这比在举行婚礼仪式时念几句别人编就的誓词更为有效地使她从此属我所有了。念诵一段誓词只不过是为别的人承认我和她的关系,而我像现在这样得到她,她却等于是仁慈的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特别珍贵的礼物!”
慢慢那姑娘完全恢复了知觉,坐了起来,她把胡乱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理了一理,把面纱拉起来蒙住了头。
“你知不知道船上其他的人现在怎样了?”哈梅西问。
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你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我去找一找他们。”哈梅西接着说。那姑娘仍没有回答,但她身体的瑟缩却比语言更明晰地表示出了她心里的意思:“不要离开我!”
哈梅西完全了解她这种无言的恳求。他站起身来向四面望去,在闪着微光的荒凉的沙滩上,哪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叫着每一个朋友的名字,尽力提高嗓子喊叫着,但始终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叫喊无效,哈梅西只得又坐了下来。这时,那女孩子正双手捧着脸竭力想忍住哭泣,但她的胸部却止不住在那里起伏波动。他本能地感到现在空洞的安慰之辞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便紧偎着她,温存地抚摸着她低垂的头和后颈。她再也不能止住自己的眼泪了,心深处的悲哀立刻变成了有声无言的低诉,倾泻出来。哈梅西的眼中也流出了同情的热泪。
当他们哭了个痛快的时候,月亮已经落了下去,在黑暗中望去,那一片荒凉的土地,有如一种险恶的梦境,沉入阴暗中的白色的沙滩更显得鬼影幢幢。海面的水波映着微弱的星光,时而一闪一闪,那样子直像一条巨蛇身上的黝黑光滑的鳞甲。
哈梅西把小姑娘因恐怖而发冷的娇小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并把她向自己的身边拉过来。她丝毫没有抗拒,她现在只盼望有人和她相守在一起,恐惧已使她失去其它一切本能了。在无边的黑暗中,哈梅西的包藏着一颗温暖的心的胸怀,便正是她所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现在已不是害羞的时候,她立刻舒适地安然依偎在他的怀中了。
晨星消失了,在一片灰暗的河滩上,东方的天空渐透出一线白光,不久更变成一片红色。哈梅西倒在沙土上睡着了,躺在他身旁的年轻的新娘子,也把头依在他的胳膊上沉沉睡去。直到晨曦轻抚着他们的眼皮的时候,他们俩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刚睁开眼,他们都只有惊愕地向四面望去,但很快他们就记起了自己坐船遇难的事,记起了这里离开自己的家还很远。
第四章
没有很久,点点渔船的白色轻帆在河面上出现了。哈梅西叫过来一只渔船,在渔夫们的帮助下终于雇到一条可以送他们回家去的划子。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把情况告诉了警察局,请他们代为寻找他的不幸的同伴们的下落。
当这只小船到达村子边的码头的时候,哈梅西知道警察局已找到他父亲、岳母和另外几个本家的尸体;有几个船夫可能已幸免于难,但所有其他的人却完全不知道下落了。
哈梅西的祖母原是留在家里的。她大声号哭着迎接她的孙儿和新娘子的来临,此外,所有那些同去参加婚礼的人的家里这时也全是一片哭声。没有人吹一声喇叭,也听不见一声惯常用来迎接新娘子的欢呼。没有人设宴邀请她;事实上,人们是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哈梅西决定丧事一完便同他的妻子离开家乡,但在走之前,他却不能不把父亲家事料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本家一些因这次灾难变成孤寡的太太们,都请求他让她们去进一次香,这件事也须得他来作一番安排。
他在料理这些悲惨事件的时候,偶有闲暇,当然也不能完全无意于房帷私情。新娘子并不像传闻所说,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实在说,村子里的妇女们还直嘲笑她,说她已超过了习俗中的结婚年龄——但一接触到爱情问题,这位年轻的学士只苦于过去所念过的书本竟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冷静的理智坚决认为,他现在既不可能也根本不应该留意这类事情,然而奇怪的是,尽管他的学识在这方面对他毫无帮助,他仍感到那小姑娘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那学问渊博的头脑竟也无法抗拒那种诱惑。
在他的想象中,她已变成了他未来的贤内助。终日在他迷惘的眼睛前面展现的,是关于她的各种幻景——她作为他的年轻的新妇,作为他所十分敬爱的妻子,以及作为他的孩子们的慈母时的情景。画家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景色,诗人把他所想象的最完美的格调供奉在自己的心中,并对它们献出无限的热忱,现在哈梅西则把这个小姑娘在他的想象世界中供奉起来,认为她代表着他的真正的欢乐,她是给他家带来幸福和繁荣的神灵。
第五章
料理父亲的事务和给老太太们安置好进香的事一共花了哈梅西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邻居中现在有些人已开始和那年轻的新娘子比较接近了一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把她和哈梅西连接在一起的情感和锁链,原来虽是松软无力的,现在却也慢慢地扣紧了。
这一对青年夫妇常喜欢在屋顶上铺上一点草垫子,在空旷的天幕下,共同度过黄昏的时刻。哈梅西现在也常和她调笑;他有时会悄悄地从那女孩子的后面走过来,双手蒙着她的眼睛,把她的头拉到自己的怀中来。有时,她晚上没有吃饭就躺下睡着了,他为招她笑骂几句,会故意大叫一声把她惊醒。有一天晚上,他顽皮地抓着她的卷曲的头发,晃摇着说:
“撒西娜,我真不喜欢你今天梳的这个式样。”
那女孩子却立刻坐直了身子问道,“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老叫我撒西娜?”哈梅西惊奇地两眼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改换我的名字也决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她接着说。“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认人们在历史发展中的能动作用和创造作用,人们在认识和,我的遭遇就非常不幸,将来我一生也决不会有幸运的日子。”
哈梅西的心惊恐地急跳了几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骤然间,他已经极明确地感觉到,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你为什么说你一生都非常不幸?”他问道。
“我出生以前,父亲就死去了,在我还不满六个月的时候,我妈妈也死了。我一直在我舅父家里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后来,我忽然听说《春秋释例》、《春秋长历》等。成一家之言。其中《集解》是,你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村子里,对我发生了好感。两天之后,我们就结了婚,以后的事情,你自己是完全知道的!”
哈梅西茫然无措地仰身倒在枕头上了。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但它似乎完全失去了光彩。他不敢再问她任何问题,只是想把刚才所听到的情形看成是一个梦,一个幻境,尽量从脑子里抛开。一股温和的南风轻轻地吹过来,像刚从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一声叹息,月光下,一只不寐的杜鹃正唱着它的单调无味的歌曲。从停泊在近处码头上的木船边,传来船夫们的歌声。那女孩子发现哈梅西好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轻轻推了他一下问道,“要睡了吗?”
“没有,”哈梅西说,但此外他也没有再讲什么。不久,她也就安静地睡去。这时哈梅西却坐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她。在她的前额上,他实在看不出命运之神暗记下的悲惨的痕迹。如此可爱的面容,为何竟可能掩盖着那么可怕的一种命运!
第六章
哈梅西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子并不是他的妻子,但要弄清楚她究竟是谁的妻子,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有一次,他故意问她,“你在婚礼中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怎么想?”
“我没有看你,”她回答说:“我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
哈梅西:“你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吗?”
那女孩:“我只是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才听到说起你;我的舅母是那样急于把我送出门,她根本就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梅西:“嗯,可我听说你是识字的;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写你自己的名字。”他递给她一张纸片和一支铅笔。
“敢情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哩!”她赌气地叫着说。
“碰巧儿,我的名字还很容易写,”说着,她大大地写下了“斯瑞马蒂·卡玛娜·德贝”几个字。
哈梅西:“现在你再写一写你舅父的名字。”
卡玛娜写下“斯瑞久克塔·塔瑞尼·卡润·卡杜瑞亚。”
“我什么地方写错了吗?”她问。
“没有错,”哈梅西说,“现在你把你们村子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她写下“都巴拍克尔”。
哈梅西用这种办法慢慢知道了一些这女孩子过去的生活情况,但仅仅有了这些材料,他离他所要达到的主要目的,还仍然是和从前一样遥远。
哈梅西开始反复寻思,此后他究竟应该怎么办。她的丈夫很可能已经淹死了。即使能够调查出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如果把卡玛娜送去,他们是否一定会收留她,实在是一件很可怀疑的事,而要是把她再送回到她舅父家去,那对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么多日子来她一直充当另外一个人的妻子,并和他住在一起,社会上的人会对她抱着怎样一种看法呢?她在哪里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她丈夫还活着,他会愿意或敢于再要她吗?总之,不管哈梅西采取什么办法来处置她,结果都会等于是把她抛进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海。任她去漂泊。他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把她交托给任何其他的人;同时,他更不能真和她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哈梅西虽然曾把她看作自己未来的终身伴侣,拿用爱情调制出来的颜色,在自己的想象中,给她画出了一幅鲜艳夺目的形象,现在他却不得不匆忙地把这一幅可爱的画像给涂抹掉了!
他实在不能再在本村里呆下去了,如果跑到人烟稠密的加尔各答去,那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了。他于是把卡玛娜带到加尔各答去,在离他从前住的那条街相当远的地方租下了几间房。
新的经历使卡玛娜感到非常兴奋。在到达加尔各答的那一天,他们刚一搬进新住处去,她就在窗前的小座上安坐下来。窗外络绎不绝的行人,无止境地挑动着她的好奇心,使它似乎永远也不会得到满足。他们雇下一个单身女仆对加尔各答街上的情况当然早已司空见惯,看到那女孩子那么感到惊奇的样子,她觉得她简直是发疯了。
“你到底在那儿瞅个什么劲儿?你还去不去洗澡呀?天已经不早了!”她忿忿地叫喊着说。
因为不可能找到一个愿住在他们家的仆人,他们现在找到的这个女人,只是白天在这里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我现在当然不能再和卡玛娜睡在一起了,”哈梅西想着,“但在这样一个生地方,夜晚叫这孩子一个人怎么过呢?”
晚饭后女仆走了。哈梅西指给卡玛娜睡觉的地方,对她说,“你现在就去睡吧。我呆一会儿看完了书再来。”
他打开一本书,装出阅读的样子。卡玛娜因为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第一夜就这样混过来了。第二天晚上,哈梅西仍准备照样让卡玛娜自己单独去睡。这一天天气非常热。哈梅西在卧室外边的阳台上铺了一条被,决定就这样睡一夜。他长时间躺在那里胡思乱想,手里摇着一把扇子,但到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独自躺在那里;有人正轻轻地给他扇着。他这时还没有完全清醒,顺手把女孩子拉到自己的身旁,含含糊糊地说,“快睡吧,撒西娜,不要给我扇了。”因为在黑暗中卡玛娜感到很害怕,她于是就钻到哈梅西的怀中,安静地睡去。
哈梅西清早醒来,真不禁骇然。卡玛娜还睡得很熟,她的右胳膊正搂着他的脖子。认定他已经属于自己所有,她露出一种极动人的安详的神态,把头枕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他呆呆地望着这个熟睡的姑娘,眼睛里不禁充满了眼泪。这个对他满怀信心的孩子正轻挽着他的脖子,他如何能残暴地把她的手臂拉开呢?他现在记起来,她是在昨天半夜的时候轻轻溜到他的身边来给他扇扇子的。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拉开她的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站了起来。
在经过长久不安的思索之后,他想到如果能把卡玛娜送进一个可以寄宿的女子学校去,那到是暂时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于是他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卡玛娜,你愿不愿意念念书?”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已比语言更清楚地说明了她的意思:“你这话怎么讲?”
哈梅西于是长篇大论地告诉她受教育有多少好处,书本中有多少乐趣……但他实在满可以不必费这一番唇舌,因为卡玛娜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好吧,你教我。”
“你得进学校去学习。”哈梅西说。
“进学校!”卡玛娜不禁大声叫着说,“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大姑娘,进学校!”
卡玛娜这种毅然以成年人自居的神气使哈梅西不禁微笑了。他告诉她说,“比你大得多的女孩子还上学哩。”
卡玛娜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有一天她和哈梅西坐着车到学校里去。那学校规模很大,里面似乎已有无数的女孩子,有比卡玛娜大的,也有比她小的。
哈梅西把她交托给女校长,请她照顾,然后就准备离开,但这时卡玛娜却也走过来好像要陪他一道走的样子。
“你要上哪里去?”他说,“你必须留在这里。”
“那你不留在这里吗?”卡玛娜问道,声音颤抖着。
“我不能留在这里,”哈梅西说。
“那我也不能留在这里,”卡玛娜说,紧抓着他的一只手。
“让我和你一道走。”
“不要胡说了,卡玛娜,”哈梅西说着,挣脱了她的手。
他的责骂使卡玛娜不禁楞住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整个脸完全揪成了一团。哈梅西满怀着痛苦急急走开,但尽管他走得那么匆忙,那可爱的、孤苦的小女孩脸上的恐惧表情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上。
第七章
哈梅西现在打算正式开业,在加尔各答阿里波法庭做律师,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工作兴致。他没有足够的决心专心一意去从事律师工作,也没有决心去排除摆在一个初出茅芦的律师前面的种种障碍。现在,每天毫无目的地在呼拉桥上或大学广场一带散步成了他的一个固定的习惯。而后来正当他计划着想到西北部去跑一趟的时候,他却忽然收到了安那达先生的一封信。老先生在信上写道:
在报纸上看到你已经通过了法科考试,但很不幸我
一直都没有直接从你那里听到任何消息。已经很长一段时期我们既没有见到你的信,也没有听到别人谈起你了。
为免老朋友们挂念,希望你告诉我们你的近况,并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到加尔各答来。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一下,安那达先生原来想挑作女婿的那个青年,早已开始营律师业,并从英格兰回印度来了,但他却已和另一位有钱的小姐订了婚。
哈梅西心中颇为怀疑,在经过那么一些事情之后,他究竟应不应该再以旧日的关系恢复他和汉娜丽妮的友情。在目前,无论怎样,他是决不能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向外人宣布的,因为那样无疑就会使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遭到社会的鄙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决定要和汉娜丽妮重叙旧情,他就一定得把这件事完全说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如果迟迟不回安那达先生的信,那总未免太失礼了;因此他回信说:
请原惊我没有来拜望您;但一直来实在因为总有些我自己也无法摆脱的事,使我不能分身。
但他并没有写明他的新住址。
在他把这一封信发掉后的第二天,他戴上了传统式样的律师帽,第一次到阿里波法院去出庭。
有一天,当他正从法院出来,走了几步预备雇一辆马车回家的时候,他却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喊叫着说:“爹,那不是哈梅西先生!”“停住,车夫,停住,”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说,接着就有一辆马车在哈梅西站立的地方停下来。安那达先生和他的女儿这时正是从阿里波动物园野餐回来,因此他们无意中在这里相遇了。
哈梅西一看到坐在马车中的汉娜丽妮——看到她的恬静美丽的脸,看到他极熟悉的、独具风格的服装和头发式样,她的花式朴实的脚镯和她手腕上的碎面的金镯子——他立刻感到胸怀中感情激荡,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啊,可不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叫喊着。“想不到这样在街上碰见了你,真是幸遇!你现在已不肯给我们写信了,就是写信,连地址也不肯给一个。你现在到哪里去?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也没什么,我刚刚从法院回来,”哈梅西说。
“那么同我们一道走,上我们家去喝茶。”
哈梅西这时真是一肚子的心事,但眼下的情况已不容许他作任何考虑了。他在马车里坐下来,竭力向汉娜丽妮问长问短,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你考试及格后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信儿呢?”她避开他的问题反问他说。
哈梅西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因此他只说,“我在报上看到你也及格了。”
汉娜丽妮不禁大笑起来。“啊,真不错,你算没有完全忘掉我们,那总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住在达依拍拉,”哈梅西说。
“嘿,你在卡鱼托那的老住处现在还照样可以住啊,”安那达老先生说。
汉娜丽妮瞪着眼望着哈梅西,迫不及待地要听他怎么回答。哈梅西也立刻注意到她的眼神,明显地感到了她的责难之意。
“是呀,我是决定还到那里去住的!”他含糊地说。哈梅西明白,汉娜丽妮现在正是在对他加以审判,她心里已认为他改换住址的事是一件重大的罪行。这个思想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一句辩护的言词。幸好,这种反复的盘问终于暂时停止了,汉娜丽妮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转过脸去注视着车窗外面的街道。
难堪的沉默使哈梅西终于感到不能忍受了,他于是自动解释说:
“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奇都亚附近,为了便于和他来往,我所以在达依拍拉住下了。”
这话也并不完全是撒谎,但这解释听来实在叫人觉得可笑亦复可怜;好像卡鲁托那离开奇都亚不知有多远,他要是住在那里就不可能和他那远房亲戚偶而彼此拜会一次了!
汉娜丽妮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可怜的哈梅西只得又刮肚搜肠找几句话来说。他搭讪着问道,“卓健近来有信吗?”
但回答他的却是安那达先生。“他参加法科考试没有及格,现在为要换换空气,他跑到北边去了。”
他们走下马车后,哈梅西重新见到了他所极熟悉的那些房舍和房间里的家具,不禁心怀怅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离奇地交织着欣慰与悔恨的感情;他一句话没说便坐下了。
“我想,大概因为你家里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家乡里呆了这么多日子?”安那达先生忽然问道。
“我父亲死了——”哈梅西开始回答说。
“有这种事!天哪!天哪!是怎么死的?”
“他从巴达马坐船回来,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阵风暴,船被风浪打翻,他就被淹死了。”
好像忽来一阵大风,吹散了密集的乌云,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样,这个不幸遭遇的宣布立刻消除了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误解。
汉娜丽妮又禁愧悔交集地想道:“我太对不起哈梅西先生了,父亲的死使他感到的悲哀和因他死去而引起的许多烦恼,当然已使他的心失去了安宁。他现在也许还正满心悲伤。而我们却认为他太不起人,竟没有想到问他,是否他家里发生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或有什么急待解决的困难,”她立刻对这个失去父亲的青年感到无限同情。
哈梅西的食欲很坏,但汉娜丽妮却一定逼着要他多吃一些。
“你的健康情况似乎很不好,”她说,“你必须好好注意你的身体。”接着她转身对安那达先生说,“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们这里吃晚饭。”
“当然,”老头说。
正在这个时候,阿克谢来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再没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现使他不禁微微一惊,且有一种颇不痛快的感觉。但他终于强打起精神,愉快的欢呼说:“咦,怎么的?哈梅西先生,你来啦!你知道,我一直说你恐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全给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谢却更接着说:“那一次,我看到你父亲硬逼着把你赶走的那个样子,我心里想,在他强迫你讨下老婆以前,准是决不肯让你自由行动的了。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能够逃脱那一场灾难呢?”
汉娜丽妮的愠怒的眼神使阿克谢闭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亲去世了,阿克谢,”安那达先生说。
唯恐别人看到自己忽然变成苍白的脸色,哈梅西立刻低下头去。汉娜丽妮痛恨阿克谢不该刺痛他的心,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还从没有让你看到我的新相册子,哈梅西先生,”她说着,便去拿来一个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开始和他谈论那些相片。她借机会低声对哈梅西说:“我想你是单独一个人住在那边新居里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说,“就我一个人。”
“那,你一定得尽快搬回到我们隔壁你以前住的这地方来。”
“好,下礼拜一,不管怎样,我一定搬回来。”
“你知道,为想要得到一个学士学位,有时候我极希望你能帮助我解决一些哲学课中的问题,”她机警地解释说。
哈梅西看到这极有利的形势,当然心中颇高兴。
第八章
没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从前的住处来了。笼罩在他和汉娜丽妮的关系上的误解的乌云,现在已消散无遗。他现在几乎已像是这家子的一个儿子,随时参加他们家庭里的纵情的谈笑,遇有任何宴会的时候,他也总在场。
长时间专心一志的学习,已使汉娜丽妮的身体显得非常瘦弱,她纤细的腰肢使人几乎担心会被一阵狂风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们因为怕招她不高兴,也总不大敢轻易和她谈话。
现在,几天的时光已使她的外表和举止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在她的双颊上,一种娇艳的红晕代替了旧日苍白的颜色,现在她每讲一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过去曾有一个时候,她认为过分讲究服饰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恶。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却从不肯告诉人,因为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参与她的心事。
哈梅西这个人过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样严肃古板的。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似乎永远压在他的心灵和肉体上。天上的星星虽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但天文家的观察台和他的全部仪器却必须牢固地装设在固定的基础上。就这样,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变万化,哈梅西却仍一直埋身在他的书本和书本上的哲学理论中。但现在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泼气质代替了他从前的那种阴暗的神情。他虽然仍不善于对别人的俏皮话随口加以反击,但他已可以报以一阵表示自己胸襟开阔的大笑。现在《道经》列后。历代注疏本甚多。,如果他的头发还仍是和发油无缘,他的穿着至少已不像过去那样显得寒伧了。无论在思想或举止方面,他都似乎比过去显得更活泼、更灵敏了。
第九章
诗人们所想象的最适合年轻的情人们活动的环境,一切扮演爱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尔各答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和醉花的树丛,曼陀比的枝叶架起的天幕和长着棕色脖子的杜鹃鸟的歌声在这里只是人们心中所常怀念的东西罢了;然而,神秘的爱情却并没有因此就狼狈地逃出这干枯的、毫无情趣的现代城市。爱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躲避着装有铁甲的电车,逃避着捆着红头巾的警察的注意,本来么,谁又能老跟踪在他后面呢?
尽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鲁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对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盐店,但他和汉娜丽妮的爱情却仍然发展得非常顺利,这房子似乎也并不亚于一所什么充满浪漫气息的园亭,他们相会的地方永远是安那达先生的那张破旧的、铺着满是茶迹的台布的茶桌边,而并不是在荷花湖衅,但这也并不使哈梅西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古代传说中常讲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爱抚情人的驯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着汉娜丽妮的心爱的小猫时所表现的热情则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当那小猫儿刚一醒过来,拱拱腰,然后举起脚爪来洗脸的时候,这位正在热恋中的青年真会认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动物。
有一个时候,汉娜丽妮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学过一阵针线,后来,因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试上,就放下了缝纫工作。哈梅西总认为缝纫是一件不值得重视、也没有学习必要的工作。他和汉娜丽妮只是在文学上有共同兴趣,碰到针线问题,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来为什么对针线这样有兴趣?”他有时会不高兴地问她。“只有那些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会弄那个。”汉娜丽妮听到这话的时候,总只不过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针。
有一次阿克谢讥讽地说:“世界上一切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厌恶。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和诗人,但只是对有用的东西表示厌恶又有什么道理哩”
这话使得哈梅西颇为愤怒,他准备立刻和他进行一场争辩。
但汉娜丽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难道不管别人说一句什么,你都必得回嘴吗?世界上无用的空谈已经够多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数数针脚,然后又仔细地把她的针在一方丝织品上扎来扎去。
有一天早晨,哈梅西走进他的书房,发现桌上有一本蒙着绸面的日记簿,绸面上绣着花。一个角落里绣着一个“哈”字,另一个角落里用金线绣出的一朵莲花。哈梅西很快就明白赠给他这个礼物的人是谁,也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会送他这样一件礼物,他的心不禁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对于女红的轻视心理,刹那间已完全消失,他并且准备站起来作一个女红的坚强的维护者。当他把这本日记簿紧抱在胸前的时候,就是阿克谢这时在他眼前,他也会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了。
他打开那本子,拿一张纸摊在上面写道:
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我一定会送给你我的诗集,但我不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答礼的东西。施惠于人的力量我是没有了,但我却总有受惠的能力。这个意外飞来的礼物对我有如何重大的意义,只有无所不知的上天和我自己知道。这礼物本身是一件可以看见的、有形体的东西,但我的感激却是无形的,这只能靠我的语言来传达。永对你怀着感激之情的哈梅西上。
汉娜丽妮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但她和哈梅西从来也没有当面再谈起过这件事。
雨季开始了。雨主要是对农村施惠,对于城市里的人,它却不一定是一件使人见了高兴的东西。城市里的人都集中全力来防止潮气,为了这个目的各家都关紧窗子,修补好了屋顶;走路的人张起了雨伞,电车也挂起了遮雨的帘子,尽管如此,很快所有的人仍然全弄得满身是潮湿和泥浆。但河流、山林、树木和田野却好像欢迎朋友似的对如注的急雨发出欢呼之声;只有当雨在大自然中降落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的真正的雄伟气势,在那里天和地同声欢呼着,迎接雨云的来临,到处是一片欢欣。
年轻的情人们是和山一样坚强的。长久不息的急雨加重了安那达先生消化不良的病症,但它却丝毫不能减低哈梅西和汉娜丽妮的兴致。雨常常使得哈梅西没法上法院去。几天之后,雨下得更大了,汉娜丽妮更常常极不安地对哈梅西说,“哈梅西先生,天气这样坏,你怎么能回家去呢?”
“那太不成问题了,”哈梅西会硬着头皮回答说,“我总有办法回去的。”
“把身上淋湿了,弄着了凉有什么好呢?”汉娜丽妮会劝阻他说,“你最好就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哈梅西从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娇,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从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那么容易着凉的人,但在雨天,他却总以惊人的温驯听从了汉娜丽妮的吩咐,他感觉到,如果他一定要冒着雨走过那么几码的道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去,那简直是一种有罪的无理行为。天色最坏的时候,汉娜丽妮更会把哈梅西邀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和他在一起吃一点烩饭作为早点,或吃一顿菜肴丰盛的晚饭。他的肺部的毛病使人感到的忧虑显然并没有涉及他的消化器官。
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他们的浓情蜜意的日子。将来的结果怎样,是哈梅西从来也没有想到的问题;但安那达先生却无时不在想着这件事,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都随时拿这个问题作为有趣的谈话资料。哈梅西的处世才能和他的书本上的学识是很不相称的,加上他这时的激动的感情,他对人世间许多事情的看法更显得是朦胧一片了。安那达先生常常若有所期地注视着他的脸,但他始终不能从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第十章
阿克谢的嗓音其实很平常,但他和着小提琴一唱起来,除了极爱挑剔的批评家,谁也免不了叫几声好。安那达先生是并不怎么喜欢音乐的,但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他还有一种自卫的办法,当他感觉到喜爱音乐的人应该听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会使出他那个自卫的办法来。
比如说有人要阿克谢再唱一个歌,安那达先生就会插嘴说:
“你们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可怜的孩子能唱上几句,你们为什么就要这样无尽无休地逼着他唱呢?”
阿克谢这时却会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没关系,安那达先生,您用不着发愁。不过究竟是听的人难受还是唱的人难受,那还是一个问题。”
那时,那第一个要他唱的人会说,“你且先给我们唱一个之后,我们再来决定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吧。”
有一天下午,天气非常阴沉。直到傍晚的时候,雨还不住地下着。阿克谢因为大雨没法回家,汉娜丽妮提议请他唱几个歌,自己就立刻坐在一张小风琴(那是我们在孟加拉常见的一种小型的风琴)前面弹奏起来。
阿克谢调好了小提琴的琴弦之后,就开始吟唱一支印度的民谣: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
怎求得夜风儿为我暗把消息传?
听歌的人对这歌词并不熟悉,但听不懂歌里的词句实际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人在感情极为活动的时候,仅仅一点暗示就可以发生很大的力量。这个歌的总的情调是很明白的——蒙蒙红雨轻轻地飘着,远处传来孔雀的叫声,一个多情的青年正苦苦地思念他的情人。
阿克谢本来想借这个民谣来传述他的无法明言的心事,但结果只是替另外两个在场的人表达了他们心中的感情。那两颗心已发生了共鸣,完全沉浸在这优美旋律的声浪中了。现在一切都似乎变得那样高贵而纯洁,整个世界似乎已飘浮在一片玫瑰色的云雾中。这情景简直像一切曾使人的心脏迅速跳动的热情已全部集中在这两个情人的身上,在他们的心中燃起了无限的欢乐和哀怨,无限的相思和离愁。
雨不停地下着,阿克谢也就不停地唱下去。汉娜丽妮只要说一声,“别停住,阿克谢先生,再给我们唱一个,”他就会,丝毫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又开始唱着另一个歌谣。有时那歌的旋律确像一团一团为闪亮的电光划破的阴暗的浓云,但就在这里面也暗藏着一颗怀着无限相思的心。
那天夜晚,阿克谢很晚才回去。哈梅西告别的时候,他好像通过一层由未尽的歌声布散的密雾,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汉娜丽妮也以一种迷惘的眼神回看着他,因为那优美的旋律也同样在她的心中引起了无限惆怅。
雨只是暂时停了一会,哈梅西到家以后,大雨又来了。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同样的,汉娜丽妮也在黑暗中默坐了很久,倾听着外边淅沥不停的梦境一般的雨声。那两句歌!
相思恼人夜漫漫,梦魂难安!
怎求得夜风儿为我暗把消息传?
也始终在她的心中萦绕。
第二在早晨,哈梅西心里想道:
“啊呀!我要是能唱歌多好。如果要我拿我别方面的成就来换取这种技术,我也会非常愿意,”但他知道,不管他受到什么样的训练,他也是决不可能变成一个歌唱家的。不过他至光总可以学着弹奏某一种乐器吧。他记得有一次在安那达先生家里,他曾经偷偷拿起提琴的弓子来在琴弦上拉过一下,但那一下实在已经够了!音乐之神对他发出的严厉的责骂已使他完全相信,如果他被判定终身去和提琴打交道,那对他真是一种不能再残酷的刑罚。因此,他不得不压低自己的野心,只买了一张小风琴。他把这乐器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以后,就关上门开始小心翼翼地学着弹奏。很快他就发现,弹风琴究竟比拉小提琴容易多了。
第二天他到安那达先生家去的时候,汉娜丽妮一见到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昨天我们听到你的房间里有人在弹小风琴!”
哈梅西原以为,关上房门,就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秘密了,但偏有人耳朵那么尖,听见了从门缝里传出来的琴声。哈梅西只得微红着脸承认了他想学风琴的事。
“那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一个人苦练是没有用的,”汉娜丽妮说。“你何不到这里来练,那多好,对这个我也略为懂一些,我还可以帮你一些忙。”
“我的手是那么笨,”哈梅西说,“那会使你看着难受的。”
“就算你的手很不灵,”汉娜丽妮说,“我总可以尽量把我所知道的全教给你。”
没有好久,哈梅西的话就得到了证实,很显然他说他的手很笨,实在并没有什么过谦的地方。虽然有这么一个女教师来帮助他,也仍然很难让他的脑子对什么是音乐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你们总看到过一个不会水的人掉在水池子里的时候,两手两脚乱蹬乱打的样子吧,哈梅西在风琴上折腾的情形差不多就是那样,只不过他脚下的水才只漫过他的膝盖头就是了。他根本弄不清哪一个指头应该按哪一个键盘。每一节音乐总要弹错几个调子,但他可完全不在意。和音和噪音在他听来都完全一样,他在一种超然的境界中破坏了一切音乐的规律。如果汉娜丽妮喊叫着说:“你这是弹的什么,全都错了!”他就会匆忙地停下来力求改正,但结果也不过只是由一些新的错误来代替旧的错误而已。而且我们这位态度严肃,坚持不懈的哈梅西是决不肯轻易放下手的。一个压路机缓慢地向前开行着,可以完全不注意在他的铁滚下面被压碎的东西,哈梅西就这样坚决地同时又漫不经心地在他那倒楣的小风琴的键盘上滚来滚去。
汉娜丽妮看到他那样乱弹不禁大笑,他自己也开心地笑着。他的突出的犯错误的能耐只使汉娜丽妮感到非常好玩。爱情可以使一个人从错误、胡闹和无能中发现乐趣。母亲教孩子走路的时候,会因为看到他的错乱的步法笑逐颜开,哈梅西极端缺乏音乐才能的情况,也是使汉娜丽妮感到极为开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有时说:“好吧,就让你这样笑破肚皮吧,但你开始学习弹风琴的时候,难道就没犯过错误吗?”
“当然也犯错误,”汉娜丽妮说,“但说句老实话,哈梅西先生,我那错误可实在没法和你犯的错误相比!”
什么也不能使哈梅西服输,他听完这话只是大笑几声,立刻又开始从头弹起。安那达先生,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是不懂音乐的。但有时他也会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立起耳朵听一阵子,然后评论说,“不管你们怎么说,哈梅西现在已经称得上一个专家了。”
汉娜丽妮:“噪音专家。”
安那达先生:“不,不,不,他已经比最初弹的时候进步得很多了。你可以相信只要他坚持下去,不要很久他就会变成一个很不错的琴师。学这个就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经常不断的练习。只要你学会了音符,其余就不算什么了。
这样一段理论是没法反驳的。老头的话就是法律,他家其他的人只能够恭顺地、一声不响地听着。
第十一章
孟加拉的普耶节差不多等于英美人的圣诞节。足足有十来天的时间,一切工作都得停止下来,各家外出的人这时也一定要设法团聚在一起。
差不多每年秋天,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总要利用放假期间火车票价比较便宜的这个机会,跑到加巴尔波尔去换换空气。安那达先生的妹夫在那里政府机关里工作,他们一去就住在他家,安那达先生认为每年这样出去跑一趟,对他的消化不良病是大有好处的。
现在正是九月初旬,离开普耶节已不多几天了,安那达先生整天忙于为这一次旅行作准备。汉娜丽妮不在的时候,风琴的学习就得停止一个时期,所以哈梅西这时候就尽量利用所剩不多的一点时间加紧练习。有一天,在他和汉娜丽妮谈话的时候,她说:“哈梅西先生,我想出去换换空气对你也是很有益的。你能够离开加尔各答哪怕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对你也会有很大的好处。爹,你觉得怎么样?”
安那达先生认为她这个建议很对。哈梅西新近遭到丧父的不幸,换换空气可以减轻一些他的悲伤的心情。
“当然好,”他说,“出去跑几天换换空气,实在是一件最好不过的事。你知道,哈梅西,我早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你到北边去或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只有头几天对人大有好处。的确,在开始的七八天里,一个人会感到胃口特别好,吃东西也吃得特别香,但过了那几天之后,一切又恢复常态了,过去感到压在胸中的郁闷依然回来,烦心的事又重新发生,不论你吃什么东西——”
汉娜丽妮:“哈梅西先生,你曾经见过拿巴达河吗?”
哈梅西:“没有,我从没有到那边去过。”
汉娜丽妮:“你真应该到那边去观光一番。你说不是吗,爹?”
安那达先生:“呐,你听我说,哈梅西为什么不可以同我们一道去呢?他也可以换换空气,同时还可以去看看大理石山。”
这个具有两重效用的药方已被认为是使哈梅西恢复身心健康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了,他自己当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
那一天,他好像完全生活在云雾中。为使自己的激动的心情略为安静一些,他关起门来弹奏风琴,但这时他那飘飘然的心已完全顾不到什么叫正确的拍子了,他的指头只是疯狂地在键盘上跳来跳去,奏出一阵一阵和音和噪音相伴的声调。起先,他因为看到即将要和汉娜丽妮分别,感到无比的悲伤。现在,在他只感到满怀是关不住的欢乐的时候,他却把费尽心血学来的一点音乐上的知识全抛到脑后了。
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弹奏,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叫着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住手吧,哈梅西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哈梅西一时感到很难为情,红着脸打开了门。阿克谢一边跨进门来一边说:“哈梅西先生,你这样任性地偷干这种罪恶勾当,不怕有人会把你拉到你自己的法庭上去吗?”
哈梅西大笑着说:“我甘愿服罪。”
“我有一件事情,如果你不在意的话,要想和你谈谈,哈梅西先生,”阿克谢接着说。
哈梅西一时摸不清他要谈的是什么事,只好一声不响地静等他开口。
阿克谢:“到今天,你应该已经明白,汉娜丽妮的幸福决不是我能够完全不关心的一件事。”
哈梅西对他的话未加可否,只等待着听他的下文。
阿克谢:“我既然是安那达先生的一个朋友,我有权利问问,你对于汉娜丽妮究竟打什么主意。”
哈梅西对他所讲的话和他那声调都极感厌恶,但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尖刻地回敬他几句。他安详地回答说:“你看到什么事情,使你觉得我对她存着什么坏心吗?”
阿克谢:“你听我说,你出身印度教家庭,你父亲从前是一个印度教徒。就因为恐怕你和一个梵社家庭结亲,他才把你弄回家去,让你到家乡去结婚——这我是知道的。”——阿克谢当然知道,因为把这种情况暗示给安那达老先生的就是他。哈梅西一时间简直不敢抬头看阿克谢一眼。
“难道你认为,”阿克谢接着说,“因为你父亲忽然死去了,你于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至于他的愿望——”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哈梅西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如果有别的什么问题,有别的什么你有权给我一些忠告的问题,你可以对我提出你的意见,我也会愿意听下去,但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却是与你全不相干的事。”
“很好,”阿克谢说,“我们且不谈这个;但我现在要问你——你是不是决定和汉娜丽妮结婚,你现在的处境是否允许你这样做?”
尽管哈梅西的性子非常平和,阿克谢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终于使他无法忍受了。
“你听我说,阿克谢先生,”他说,“你也许是安那达先生的朋友,但你和我的关系可还没有亲密到容许你这样对我讲话的程度。最好别再同我谈这些了。”
阿克谢:“如果我不同你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会完全不存在,你就可以不问后果照样无限制地听凭自己的意愿去享受生活,那当然再没有什么可说了;但社会并不是一个任你这种从不考虑后果的人纵情追欢取乐的猎场。你可能有你的极高超的动机,可以把别人对你的议论全不放在意下;但你也应该了解,像你这样拿汉娜丽妮这样一个女孩子由着自己的性子随便耍着玩,那可能有人会要和你算帐的。有人会要你对这件事好好说说你的意思,如果你的意图是要使你所尊敬的人遭到社会的鄙视,那你现在所采取的办法真是最好不过了。”
哈梅西:“你对我的忠告,我很感谢。我一定赶快决定我所应采取的步骤,并且永远照着我的决定做下去。对这个,你用不着发愁。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阿克谢:“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几句话,哈梅西先生。知道你到底已经打算要作出决定,并且准备坚持你自己的决心,对我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倒是早该下定决心了。但不管怎样吧,我也没有意思要再和你谈这个问题了。原谅我打断了你的音乐练习。请继续弹奏吧;我决不再打扰你了,”阿克谢说完就匆忙地离去。
但哈梅西这时却实在再没兴趣去弄音乐了,管他噪音也罢,和音也罢。
他两手交抱着后颈,在床上躺下来,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滑过去,忽然,时钟敲了五下,他立刻匆忙地站起来。只有天知道,他究竟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但现在他的最迫切的任务是赶到邻家去喝两杯茶,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
“你不舒服吗,哈梅西先生?”汉娜丽妮一见到他就叫喊着说。
“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哈梅西回答说。
“你准是消化不太好,”安那达先生插嘴说,“胆汁太多。
你把我吃的那丸药吃一粒看——”
汉娜丽妮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哎呀,爹,你的每一个朋友,你都要他们吃你的那丸药,但我从没看见谁吃了它有过什么好处。”
安那达:“不论怎么说,也没谁吃了有过什么坏处呀。根据我的经验,任何一种丸药也没这个对我更有效了。”
汉娜丽妮:“你每换一种新丸药的时候,开头几天总认为它是天下最好的万灵药。”
安那达:“你们这些人总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好吧,你们只问问阿克谢,他吃了我这药到底有好处没有。”
汉娜丽妮没有再接着谈下去,就恐怕她父亲要把阿克谢叫来做证。但这证人却正在这个时候自愿出庭了,他一见到安那达先生,第一句话就是:
“我得求您把您那丸药再给我一粒;那药对我真太有用了。我今天感到身体异乎寻常地舒服。”
安那达先生带着胜利的神气对他的女儿望了一眼。
第十二章
安那达的好客之心使他不能让阿克谢一吃下丸药就立刻离去,同时,阿克谢也并没有急于要走的意思。他一直鄙夷地拿眼角看着哈梅西。哈梅西虽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但阿克谢的那种鄙夷的神气,他总能觉察到的,这使他颇感不安。
汉娜丽妮好久来一心只在想着到加巴尔波尔去的一次旅行,出发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她早决定等哈梅西再一次到她们家来的时候,和他商量如可度过假期的计划。他们要商订出一个书单来,然后挑出那些书带去好在空闲的时候阅读。因此他们说好,哈梅西这一天必须早点来,因为如果他来得太晚,到了吃茶的时候,阿克谢和别的什么不速之客可能跑来打扰他们,使他们不便于促膝谈心了。
但事实上哈梅西今天却来得比平常更晚,而且好像是满腹心事似的。汉娜丽妮因此感到非常扫兴。瞅到一个机会,她低声对他说,“你今天来得非常晚,是不是?”
哈梅西的心里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是的,我想我是来晚了,”他略停了一会儿回答说。
而汉娜丽妮却老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刚过中午她就梳好头,换好了衣服,眼睛望着钟,坐在那里等着。
她一直安慰自己说,哈梅西的表可能慢了,他一定马上就会来了。后来,她发现情况好像并不是那样,她于是就拿起针线活在窗边上坐下来,尽量压抑着烦乱的心情。而最使她难堪的是,哈梅西最后来到的时候,却带着那样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神情,根本没有意思对她解释他晚到的原因,他曾经答应早来的事,似乎已完全被遗忘了。
今天的午茶对汉娜丽妮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最后午茶终于吃完了,她于是竭力要想打破哈梅西的沉闷的心境。在墙边的一张桌子上原放着一堆书,她把这些书拿起来,做出要把它们拿出屋子去的样子。她这种动作立刻使哈梅西从沉思状态中惊醒过来了,他立刻跑到她的身边去。“你要把它们拿到哪里去?”他问道。“我们不是说今天要挑出我们准备带走的书吗?”
汉娜丽妮嘴唇抖动着,竭力忍住了浸满眼眶的眼泪。
“没有关系,”她声音颤抖着说,“这会儿已没法挑了。”她匆忙地跑上楼去,全把这些书丢在她的卧房里的地板上。
她这样走开,只是更增加了哈梅西心中的郁闷。
“你今天精神似乎不很好,哈梅西先生,”阿克谢在心里暗笑着说。
哈梅西咕噜了一句,谁也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安那达先生对阿克谢提到哈梅西的健康的几句话却听得很仔细。
“我刚才一看到他的时候,不就这样说吗?”他说。
“像哈梅西先生这样的人,”阿克谢挖苦说,“都认为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是一种极鄙俗的事。他们是成天生活在精神世界中,如果他们有消化不良的病,他们会认为去检查一下病源就有失身分。”
安那达先生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健壮的肠胃对于一个哲学家,是如可同对其他的人一样重要。哈梅西坐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这种难堪的折磨。
“我建议你,哈梅西先生,”阿克谢最后说,“吃一粒安那达先生的丸药,早一点上床去睡觉。”
“我有几句话要和安那达先生谈谈,”哈梅西回答说,“我正在等着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机会。”
阿克谢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见鬼,你满可以早这么对我说。哈梅西先生老是要把一件东西压在屁股底下坐上几小时,然后等到时间已经太晚的时候才摸出来往别人头上砸去。”说完,他就向主人告别走了。
哈梅西两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开始说:
“安那达先生,承您允许我常在您家里走动,而且您一向从不拿我当外人看待,我真感到自己是非常的幸运;我没法说出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这又算什么呢,”安那达先生回答说。“你是我们卓健的朋友,我们拿你当卓健的一个弟兄看待原是很自然的事。”
哈梅西现在好比一个跳舞的人,已经站起来准备跳了,但下一步该怎么动步,他却还完全没谱儿。
为了替他扫清障碍,安那达先生接着又说;“事实上,应该说是我们很幸运,哈梅西,我们很难得有你这样一个青年常在这里走动,像我们自己家的孩子一样。”
但这种话也仍不能引导哈梅西说下去。
“你知道,”安那达先生又接着说,“人们闲言闲语的时候,常常谈到你和汉娜丽妮的事。他们说,一个女孩子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就应该很注意挑选交往的朋友。我却对他们说,‘我对哈梅西绝对信任;像他那样的人是决不会对我们负心的。’”
哈梅西:“安那达先生,我的情况您是完全知道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作汉娜丽妮的丈夫,那么——”
安那达:“不用再说了。事实上,我早已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你一直还在为父亲的死悲伤,我也就没有对你提起你们的婚事。现在,孩子,可再没有理由拖延下去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很多,我们总应该尽快止住那些闲话。你说不对吗?”
哈梅西:“我心里和您想的完全一样。但自然这件事首先得听听您女儿的意见。”
安那达:“那一定;但我想她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不管怎样,我们明天早上再谈一谈,那时就可以作最后决定了。”
哈梅西:“我恐怕已经呆得太晚,耽误您睡觉了。我现在最好走吧。”
安那达:“等一等。你说怎么样,我想,在我们到加巴尔波尔去以前,先把婚礼举行了也好。”
哈梅西:“到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安那达:“是的,仅仅只有十天,你们在礼拜天结婚;那我们就还可以有两三天的时间准备旅行的事。你明白,哈梅西,并不是我故意要催逼你,实是因为我不得不想到我的健康。”
哈梅西完全同意了。他吞下了一粒安那达先生的丸药才告辞离去。
第十三章
卡玛娜的学校在节日前几天就要放假,但哈梅西已和学校的女校长商量好,让她在假期中仍留在学校里。
在他和安那达先生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很早就起来到外面去散步,并且特别挑选了加尔各答最大的一个空旷地区——梅登广场附近的一些行人稀少的道路。他决定在结婚以前便把关于卡玛娜的事全向汉娜丽妮讲清楚。然后,他便将向卡玛娜解释明白,她实际是处在什么样一个地位。这样就可以免除一切误解了。卡玛娜可以和汉娜丽妮作一个很好的朋友,那她也就一定会很愿意和他们两夫妻在一起过日子,但那时如果他们和亲戚朋友们住在一起,也许有人会讲闲话,所以他决定搬到海沙瑞巴去,到那里去做律师。
散步回来后,哈梅西便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去,在楼梯边他碰见了汉娜丽妮。在一般情况下,这种会见当是他们亲切地交谈的好机会,但这时汉娜丽妮却不禁脸一红——一线微笑像一丝淡淡的曙光掠过她的脸——就低下头匆忙地走开了。
哈梅西回到他自己的住处,开始在小风琴上胡乱弹奏着汉娜丽妮教给他的一个调子——但他自然总不能老弹着这一套弹上一天啦,所以他弹了一会之后,就打开了一本诗集;可是他感觉到那集子里并没有一首诗所表现的情感能够达到他的爱情已达到的高度。
这天早晨,汉娜丽妮也和他一样极为兴奋。日中以前家里的事便都已做完,她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下来做些针线。她的宁静的面容闪着无限幸福的光彩,她已找到生活归宿的这一意念,似乎渗透了她全身的血脉。
还没到吃茶的时候,哈梅西就丢下他的诗集和小风琴,匆忙地跑过安那达先生这边来。平常汉娜丽妮总是很快就走出来的,但今天下午他却看到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楼上的起坐间里也是空的。汉娜丽妮躲在房里没有出来。安那达先生仍照平常的时刻走出来在茶桌边坐下了,哈梅西这时就一个劲儿拿眼睛瞟着门口。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但进来的却是阿克谢。他非常亲热地和哈梅西打招呼。“阿,哈梅西先生,我刚到你住的地方去找过你。”听到这话,哈梅西立刻显出有些不安的样子。
阿克谢大笑着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哈梅西先生;我去找你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我的朋友听到你的好消息,当然应该来向你道贺;那就是我去拜访你的目的。”
这话使安那达先生忽然想起汉娜丽妮还没有出来。他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答,于是就自己上楼去找她。“这是怎么着,汉娜?”他叫喊着说。“还在这里做你的针线?茶已经预备好,哈梅西和阿克谢都已经来了。”
“请你把我的茶拿到这儿来吧,爹,”汉娜丽妮微红着脸说,“我真是必须要把这点活赶完。”
“这真是你的老脾气,汉娜。一时的心性儿要干一件事,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为要准备考试,你就一天到晚埋在书本里。现在一心一意地要做针线,什么其他的事你都不管了。不行,我决不能让你这样。来吧,你必须同我下楼去喝茶,”说完,他简直是硬拖着他的女儿,把她拉下楼来了。但一进屋子,她就直冲着茶盘跑去,低着头好像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倒茶,没法抬起头来和任何一个客人打招呼了。
“你这是怎么啦,汉娜?”安那达先生叫着说。“你干嘛给我放糖?你知道我从来不要糖的。”
阿克谢开始吃吃地笑着说:“今天她禁不住要表示出无限的慷慨。她要让任何人都分尝到她的甜蜜!”
阿克谢这样拿汉娜丽妮开心,哈梅西简直感到不能忍耐,他当时心里想,在他们一结婚之后,他们一定要把阿克谢的名字从他们的朋友的名单上勾去……
两三天后,这些人又这样围着茶桌坐着的时候,阿克谢却说:“哈梅西先生,你最好换一个名字吧。”阿克谢竭力表示自己很幽默的这种神情,只使得哈梅西对他更为厌恶。
“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他问。
“你来看,”阿克谢说,打开一张报纸。“一个名叫哈梅西的学生请另外一个学生替他考试,成绩还考得不错,但最后这件事却被揭穿了。”
汉娜丽妮知道哈梅西从来不善于和人顶嘴,所以每当阿克谢对他攻击的时候,她总自动出来替他来一个反攻。现在正需要她出面的时候了。压制住心中的愤怒,她玩笑地说,“要那么说,所有的监牢里怕不知坐着多少阿克谢哩。”
“你们听听!”阿克谢大声说,“我好意给你们一个警告,你倒认为我不对;我不妨把这个故事全告诉你们吧。你们知道我的小妹沙拉,不是在上女高中吗?她昨天晚上回来说,‘你可知道,你们那位哈梅西先生的太太在我们学校里念书。’我就说,‘傻孩子!你以为我们那位哈梅西先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叫哈梅西的人吗,不管他是谁吧。’沙拉说,‘他对他的太太真无礼了。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回家过节去,但他却打算要让他的太太还留在学校里。多可怜,她眼睛都快哭瞎了。’我心里想,‘这可太不好了;别的人也很可能会有和沙拉一样的糊涂思想呀。’”
安那达先生禁不住大笑起来。“阿克谢,你真是疯了!因为有一个叫哈梅西的人把他的太太留在学校里,让她整天哭泣,我们的哈梅西就应该改名字吗?”但这时哈梅西的脸却忽然变得铁青,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怎么啦,哈梅西先生?”阿克谢喊叫着说。“你到哪儿去?你真生我的气了吗?你当然知道我并没有真怀疑你,”说着,他跟在哈梅西后面赶了出去。
“这是在闹些什么名堂?”安那达先生大叫着说。他没有想到这时汉娜丽妮却哭了起来。“这是怎么说,汉娜?你哭些什么?”“阿克谢先生真太不像话了,爹!”她哭着说,“他为什么这样在我们家侮辱我们的客人?”
“阿克谢不过是开玩笑,为什么要拿他的话当真呢?”
“这种玩笑,我真听不下去,”汉娜丽妮跑上楼去了。
自从哈梅西回到加尔各答以后,他为要得到卡玛娜的丈夫的消息,差不多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跑到。经过一番极大的努力,他终于弄清楚了都拍克尔在什么地方,并且已经写了一封信给卡玛娜的舅父塔瑞尼·卡润。
在上面所讲的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哈梅西才得到回信。塔瑞尼·卡润回信说,自从那次不幸的事件发生后,他一直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外甥女婿纳里纳克夏半个字的消息。纳里纳克夏过去是在润波耳行医。塔瑞尼·步润也曾到那里去打听过,但谁也不很清楚他的情况,纳里纳克夏的老家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
现在哈梅西已肯定地相信,卡玛娜的丈夫不可能还活着了。
他同时还收到许多别的信。有些和他熟悉的人,听说他马上要结婚了,写信来向他道贺。他们有的要他请吃酒,有的玩笑地责骂他不该一直对他们瞒着。他正一封封看着的时候,安那达先生的一个仆人也给他送了一封信来。一看到封套上的笔迹,他的心不禁卜通地一跳。那是汉娜丽妮写给他的。“在听到阿克谢的那些话以后,”哈梅西心里想,“她不可能不对我发生怀疑,现在她写这封信来,一定是为了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他拆开了那封信。信很短。“阿克谢先生昨天对你真是太无礼了,”她写道。“你今天早晨为什么不过来?我一直在等着你。阿克谢先生讲的那些话,你理它干什么呢?你知道他那些胡说八道我从来听都不要听的。今天下午你一定得早点过来。我也不准备做针线活。”从这短短的几行字里,哈梅西体会到汉娜丽妮的温柔多情的心所感到的痛苦,他禁不住要流泪了。从昨天晚上以后,她就一直热切地希望能设法安抚他的被刺伤的心,昨天一夜和今天早晨,这件事都一直使她非常不安,而现在她实在再忍受不住了,于是借这封短信表明了她的情怀。这一切他是完全理解的。
从昨天晚上以后,他一直感觉到,他实有必要把他目前的处境立刻对汉娜丽妮解说清楚,但想起昨天发生的那件事,他又感到非常为难。因为那样一来,他不仅显得像是一个被人捉获的罪犯,事后竭力想洗刷自己的罪名,而且还会使阿克谢感到好像得到了胜利。这实在太丢人,他连想都不愿意想。
他仔细思量,觉得阿克谢一定认为卡玛娜的丈夫是另外一个叫哈梅西的人,要不然他早会把他的新发现在满街上大喊大叫,决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只是这样遮遮掩掩地暗示几句。想到这些以后,哈梅西又决定不立即去寻求解决的办法,暂且把这个难题推延一个时期再说。
在这个时候,邮差又给他送来一封信。哈梅西打开一看,知道是那个女学校的校长写来的。她在信里告诉他说,卡玛娜感到要在学校里度过假期是一件没法忍受的事,因此学校当局不能负责看顾她。学校星期六放假,哈梅西必须在那一天准备接她回家。
他准备在星期天结婚,而卡玛娜却要在星期六回来!
“哈梅西先生,我一定得求你原谅!”在这个情况甚为紧急的时候,阿克谢却闯了进来。“如果我早想到你会对我随便说的一句玩笑话,那样愤怒,我也决不敢随便开口了。只有在玩笑里含有一些真话的时候才有人会感到气愤,而我所讲的全是毫无根据的呀,所以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那样生气哩。安那达先生一见我就骂,汉娜丽妮连理都不理我了。我今天早晨去看他们,她一见我就走了出去。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生我的气呢?”
“我现在没有办法同你谈这些。我只得请你原谅;我有许多事情要办。”
“啊!得准备婚礼!也许是乐队的人要先支一点钱吧,你不愿意和我这么浪费你的时间。好吧,我不再打扰你了,再见。”
阿克谢一走,哈梅西就匆忙地赶到安那达先生那边去。汉娜丽妮预计他会来得很早,早就在起坐间里等待着。她把她的针线活包在一块头巾里放在桌上,身边放着一张小风琴。毫无疑问,她也希望听到平常的音乐,但她却更希望听到另一种只能靠心灵体会的乐曲。
哈梅西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汉娜丽妮的唇边立刻闪现了一丝微笑,但因为哈梅西一进来只问了一声,“你父亲在哪儿?”那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在他自己的房里。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一会儿就会下来吃茶的。”
哈梅西:“我必须立刻见到他:我有一件很紧急的事。”
汉娜丽妮:“那好吧;你到他房里去找他吧。”
哈梅西走了出去。
紧急的事,敢情是!任何其他的事都得先搁在一边!甚至爱情都先得在门外等着!晴朗的秋天看到自己的欢乐之库的金色的门掩上了,似乎也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汉娜丽妮把她的座位从小风琴边挪开,坐到桌边去做她的针钱,但当她这样一针一针地扎着的时候,一根看不见的针却慢慢扎进她的心里去。哈梅西的重要的事似乎一时还办不完;爱情在哀号了。
第十四章
哈梅西走进安那达先生的房间,看到这家主人正拿一张报纸遮着脸,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哈梅西咳嗽了一声,他立刻惊醒过来,摊开报纸让他的客人看,正在本市流行的霍乱症已经使很多人丧掉了性命。
但哈梅西却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要请求您把婚礼延迟几天,”他说,“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办。”
这个惊人的消息使得安那达先生把加尔各答许多人死于霍乱的事立刻丢在九霄云外了。他瞪着眼望着哈梅西。
“你这是什么话,哈梅西?请帖都已经全发出去了。”
“您可以今天写出信去,告诉他们婚礼延迟到下星期天举行。”
“你简直叫我没法跟你说了,哈梅西!你知道,这不像在法庭上审案子,你可以申请延期,然后,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再开庭。你说的那件重要事究竟是什么呢?”
哈梅西:“那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我必须立刻去办。”
安那达先生像一株被风暴吹折的大树,软瘫在椅子上了。安那达:“我们不能延期。你想得真好,这主意真太妙了!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你得自己去向我们邀请的那些客人作解释。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能说,这事儿我全不知道。新郎对他自己的事情心里自然有数;他自会告诉你,他认为什么时候结婚合适。”
哈梅西只是低着头,两眼望着他。“这件事你已经和汉娜丽妮谈过吗?”安那达先生接着说。
哈梅西:“没有,她现在还完全不知道。”
安那达:“你必须马上告诉她。这是你的婚礼,同时也是她的婚礼。”
哈梅西:“我觉得我应当先和您谈一下。”
“汉娜!汉娜!”安那达称生叫喊着。汉娜丽妮走了进来。
“你叫我吗,爹?”
安那达:“哈梅西说他有一件紧急的事;他现在没有功夫结婚。”汉娜丽妮的脸立刻变了颜色,她转过头来望着哈梅西。
一个当场被捉获的杀人犯也不会显出比她更沮丧的神情。
他没有预料到,他竟会把这个消息这样开门见山地告诉汉娜丽妮,他自己的感情也使他很明白,这样草率地来宣布这个消息,当是一件如何使她震惊的事。但离弦的箭是决不会再飞回来的,哈梅西知道这支箭已深深地刺进了汉娜丽妮的心。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遮掩这个可怕的真实了,事情是没法改变的——婚礼必须延期,哈梅西有紧急的事要办,但他又不愿说出究竟是什么事。他又能用什么话来掩饰呢?“呐,这是你自己的事,”安那达先生转身对汉娜丽妮说。
“现在该怎么办,你们两人去决定吧。”
“我完全莫名其妙,爹。”汉娜丽妮抬头望了他一眼,那眼神真仿佛像是从将落的太阳中射出照在乌云上的一线淡淡的余晖。接着她就走出房间去了。
安那达先生拿起报纸来,假装着阅读的样子,但他实际是在仔细思想这件事。哈梅西静坐了一两分钟,就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走进宽敞的起坐间去的时候,看到汉娜丽妮站在窗口,默然凝望着外边的街道。在每一条大街和每一个小胡同里都有无数的人像泛滥的河水一样流过去,即将来临的节日使得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喜悦的光辉。
哈梅西不敢立刻走到她的身边去,他停留在门口,两眼注视着她的静立不动的身影。敞开的窗子上,铺满了秋日的温和的阳光,那嵌在由这面窗子做成的镜框中的身影,就成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幅画像。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她的面颊的柔和的线条,她的梳得很精巧的发辫,她的为细发所遮掩的后颈以及在头发下面闪着光的金颈链,从她的左肩斜垂下去呈现出优美的波纹的衣服——都在他的难堪的头脑中产生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慢慢走近她。她完全不理睬她的情人,却只是更痴呆地凝望着街头的景象。他声音颤抖着打破沉寂说,“我必须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汉娜丽妮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的悲痛的心情,于是转过头来望着他。
“不要不信任我!”他大声说。“对我说你永远也不会对我失去信心。上天作证,我决不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的。”他这样毫不拘礼地对汉娜丽妮讲话,这还是第一次。
他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两眼中充满了眼泪。
汉娜丽妮怜惜地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刹那间她的心完全软了,两行清泪流下了她的面颊。这一对情人的就这样彼此相向着立在窗户后面的角落里,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虽然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讲,一种柔和的幸福的感情充满了他们两人的心,这种感情所带来的欢乐,使他们感觉到自己已置身天堂了。
哈梅西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寂,“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出要把婚礼延迟一个星期吗?”他问。汉娜丽妮摇摇头。她并不希望知道。
“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一定把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哈梅西说。一听他提到他们的婚姻,那姑娘的脸颊又不禁微红了。
那天正午刚过不久,当汉娜丽妮准备好一切等待哈梅西来看她的时候,她曾经满心欢乐地想象着,他们将如何高兴地谈笑,如何亲切地讨论关于他们将来的一切——把他们未来的幸福的日子轻轻勾画成一幅鲜明的图画。她决没有想到,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却会在这里重订山盟海誓,相对啜泣,彼此不交一语。她更不能想象到,这一切所带来的却又是心境的无比安宁和彼此的绝对信任。
“你必须立刻去见我父亲,”汉娜丽妮说,“他一定烦恼极了。”
哈梅西高兴地走了出去,这时即使有一把世界上最可怕的利剑向他刺来,他也准备袒开他的胸膛去承受。
第十五章
哈梅西走进房里去的时候,安那达先生极不安地抬起头来。
“如果您把客人的名单给我,”哈梅西说,“我今天一定把改期的事写信通知所有的客人。”
“那你们是决定要延期了?”
“是的,没有别的办法。”
“呐,孩子,你听我说,”安那达先生说,“告诉你,这事我从今以后决不再过问了。一切事你们自己去安排吧;我不能叫人拿我当笑料谈。你们既然要把婚姻大事当儿戏,我这么大年岁的人不能和你们伙在一起闹着玩。客人名单在这儿,你拿去吧。我已经花了很大一笔钱,这钱大部分都会浪费掉。
我没有那么多钱这样浪费。”
哈梅西表示他决定承担一切花销并筹办婚礼中必需的一切。
他正预备站起来走的时候,安那达先生又接着说,“哈梅西,你有没有决定结婚以后到什么地方去做律师?我想你不准备在加尔各答吧?”
“是的,我想到北边去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安那达先生:“北边?这主意很不错。耶塔瓦很不坏。那地方的气候,很适合肠胃不好的人。我在那里呆过一个月,发现我的饭量比在家里增加了一倍。你知道,孩子,她是我的独生女儿,不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怎么也不会心安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叫你挑选一个气候较好的地方的原因。”
哈梅西既有罪于他,安那达先生就利用这个机会迫使他答应他这颇有点苛刻的要求。比哈梅西现在的心情,如果安那达先生提出的不是耶塔瓦,而是契拉·庞基山或加罗山区或任何其他终年在云雾中的山林地区,他也会立刻同意的。
“很好,”他说,“我一定去参加耶塔瓦的律师公会,”因为要去写信通知客人改变婚期的事,他告辞出来。
他刚一走,阿克谢就来了,安那达先生把哈梅西要推延婚礼一个星期的事告诉了他。
阿克谢:“真的吗?怎么可以这样!原定的日子就在后天呀。”
安那达:“他当然不应该那样。一般人都不会干这种事的。
但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阿克谢装出一副异常严肃的样子坐在那里,脑子里却急急在盘算着。最后他开口说:“在您认为您已经给汉娜丽妮找到一个好丈夫的时候,他是否还可能有些什么短处,您就全不过问了。一个人既然要把自己的女儿交托给另外一个人,就应该把他的一切情况完全弄得清清楚楚。即使他是天神下凡,我们也不能不对他加些小心。”
安那达:“如果对哈梅西这样的孩子都加以怀疑,那世界上也就再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阿克谢:“他说明了为什么要延期的理由吗?”
“没有,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安那达先生抓抓头皮说。
“我问他的时候,他只说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阿克谢转过脸去暗暗冷笑。“我想他对您的女儿总说明了理由的吧?”
安那达:“我想他对她说过。”
阿克谢:“现在喊她来问问清楚不也很好吗?”
“好的,”安那达先生喊叫汉娜丽妮。她一走进来看见阿克谢在这里,就站到她父亲背后去不让阿克谢能看到她的脸。
“哈梅西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延迟婚期?”安那达先生问道。
“没有,”汉娜丽妮摇摇头说。
安那达先生:“你没有问他吗?”
汉娜丽妮:“我没有。”
安那达先生:“这才真是怪事!你们俩倒真是天生的一对!他跑到你面前对你说,‘我现在还没有工夫结婚,’而你就回答说,‘那好吧,咱们过天再结婚吧,’到此你们也就不再朝下谈了。”
这时阿克谢已站在汉娜丽妮的身旁了。“说实在的,”他说,“要是一个人对自己做的某一件事表示不愿说出理由来,别人也就很难再追问下去。如果那是可以告诉人的事,哈梅西自己早就会告诉你们了。”
汉娜丽妮气得脸都红了。“关于这件事,我不要听任何第三者的意见,就我个人说,我对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说着,她匆忙地走了出去。
阿克谢觉得十分难堪,但他却勉强笑了一笑。“今天的世界作兴这样——好意去帮助一个朋友,你所得到的报酬,却是一顿臭骂。这进一步说明,真正的友情是如何难得的东西。我所以说出我对哈梅西的怀疑,是因为我认为这是一个朋友应尽的职责,不管你们会如何因此不喜欢我、责骂我。我看着您可能有遭到任何不幸的危险,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安宁。这时我自己的一个缺点,我不能不承认。但不管怎么样,卓健德拉明天就要回来了,如果他听到那些情形后,对他妹妹的事不感到忧虑,那我从此决不再多一句嘴了。”
安那达先生完全明白,要向阿克谢探问哈梅西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真正原因,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但一个人为了探寻奥秘,说不定会引出一阵风暴,而狂风暴雨全是这位老先生天性所反对的。
他对他的客人试探着说,“你太爱怀疑人了,阿克谢!你既没有任何证据,为什么要——”
阿克谢的自制能力本来是极强的,但因为一再受到斥责,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您听啊,安那达先生,”他忿忿地说,“您总以为我说任何话都带着不良的动机!您的意思似乎是说,我对您的未来的女婿怀着仇恨,我是在怀疑一个平白无辜的人。我没有什么聪明,不会教小姐们哲学。我也不能胡吹说我能和她们谈论什么诗歌;我只是一个极平凡的人。然而,我却是始终如一地对您和您家里的人怀着热爱和尊敬。虽然我在别的方面比不过哈梅西先生,但有一件事总使我感到很骄傲,那就是我从没有对您隐瞒过任何事。我不怕在您的面前露出穷相,我可以伸手向您讨一个铜子儿,但我决不能到您家来偷点什么东西。到明天您就会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第十六章
到夜晚的时候,所有的信都发出去了。哈梅西躺到床上去休息,但他却始终不能入睡。两条思路同时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一条清晰,一条模糊,恰像即将汇合的恒河和朱木拿河一样。这两条河流的汇合搅扰得他无法得到安宁。他在床上翻来复去折腾了一阵,最后忽然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向外面凝望着。胡同里,一边的房子全是黑洞洞的,另一边却在如水的月光下露出了鲜明的轮廓。哈梅西站在那里默然沉思着。他的浑然的心灵,抛开了现实环境中的各种纠葛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斗争和无法捉摸的变迁,现在似乎已飞到另一个遥远的、辽阔无边的世界中去了,在那里一切都是永恒的、安静的、永无变化的。
在一种幻境中,他看到生与死、劳与逸、始与终,配合着一种非人间所有的音乐的旋律,永远不停地从幕后安静的无极中挤到有限的人生舞台上来,而在那既没有光亮也没有黑暗的无极中,他看到作为爱情化身的一男一女出现在现世界的星光之下了。
哈梅西慢慢地爬到屋顶的阳台上去。他把眼睛转向安那达先生的屋子。四处没有一点声音来打破这夜的宁静。那屋子的墙壁上、屋檐下、门窗的缝隙中以及铺砌得很粗陋的屋顶上,到处是由月光和暗景交织成的一片花纹。这一切多么神妙!就在这间简陋的房子中,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的中心,却住着一个降格以一个女学生身分出现的天人。
在这个都市中挤满了无数像哈梅西这样的人——律师、大学毕业生、外国人、本国人。为什么别人所不能得到的神恩,偏会落在他的头上?为什么正好是他,而不是任何别的人,能和这个女孩子并立在充满温和的秋天阳光的窗前,能在一种幻境中看到天地万物在一片神秘的、汪洋无边的欢乐之海上浮动?这真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改变了他的心灵,改变了他周围的世界!
直到夜深时分,他还一直在屋顶的阳台上来回走动。将落的月亮已经躲到对面的屋子后面去,黑暗已淹没大地,但天空却还闪耀着月亮在亲切地向世界告别时撒下的余晖。
夜寒使哈梅西的疲倦的身子抖了几下,一种恐惧忽然向他袭击过来,占据了他的心。明天,他还必须到生活的猎场上去进行战斗。苍天的光滑的脸面上,没有留下一丝烦恼的痕迹,月光的宁静没有受到任何骚乱活动的搅扰;夜是那样悄然无声的沉寂,整个宇宙,尽管布满了无数永远在行进中的星星,却也仍然能得到永恒的安宁;只有人的喧嚷的斗争是永无底止的。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远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一场以少击多的斗争。
这里一边是无极世界的永恒的安宁,一边却是人世的永恒的斗争!两者如何竟可能同时存在的呢?个人的困难已够使哈梅西时刻不安了,但他现在却更深思着想解决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在化育万物的无极的永恒的宁静中,他已经看到了爱的形象。现在他更看到了这和动乱不安的世界、和人的实际生活相关的爱情。究竟何者是真实的形象,何者是幻境呢?
第十七章
第二天,卓健德拉坐着早车从北边赶回来了。那一天是星期六,星期天便将是汉娜丽妮举行婚礼的日子,可是当他走近家门口的时候,他竟看不出任何他原来预想的办喜事的景象。阳台上没有用蝶布达树叶结扎的灯彩。总之,他们家门口没有任何地方和左右隔壁简陋破旧的房舍有什么不同。
他极不安地想到他一定要听到有谁暴病的消息了,但他匆忙地跑进屋里后,却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样子,给他预备的饭已经摆好,安那达先生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正坐在桌边阅读报纸。
“汉娜很好吗?”卓健德拉一走进门就大声问道。
安那达先生:“她很好。”
卓健德拉:“婚礼怎么样?”
安那达先生:“已改在下一个星期天举行。”
卓健德拉:“为什么改期?”
安那达先生:“你最好去问你的朋友去。哈梅西只是告诉我们他有要紧的事,所以不可能在这个星期天举行婚礼。”
卓健德拉心里深怪他父亲不该那样软弱。“我一不在家,爹,你们会把什么事都弄成个乱七八糟,”他说。“他会有什么重要事?他的事全可以由他自己作主。他没有什么很近的亲戚朋友。如果真因为什么业务上的问题出了乱子,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把那事情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为什么就这样听他胡闹?”
“他现在也并没有逃跑掉啊!你最好自己去问他吧。”卓健德拉赶着喝下一杯茶就跑了出去。“等一等,卓健,”安那达先生对着他的后影喊叫着,“你干嘛这么急?你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吃,”但卓健德拉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他一冲进隔壁的屋子就咚咚跑上楼去,一边喊着,“哈梅西!哈梅西!”但他找遍了卧室、起坐间、阳台和楼下的房间,也没有找到哈梅西的影子。上上下下找了半天之后,他却看到了哈梅西的佣人;问他主人哪里去了,他只是回答说,“一早就出门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佣人告诉他,哈梅西走的时候还带有出门的衣服,曾对他说,他可能要在四五天之后才能回来。但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卓健德拉在桌边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脸上显出颇为烦恼的样子。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吗?”安那达先生问。
“还能有什么结果?”他儿子忿然回答说。“这个人马上要和你的女儿结婚了,而你对他的行动却全不在意;幸而他还只是住在隔壁哩!”
“可他昨天晚上还在这里呢!”安那达先生说。
“你不知道他要出门到什么地方去,”卓健德拉嚷嚷说,“他的佣人也不知道他这到底上哪里去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鬼花招。这情况简直叫人无法忍耐,爹,你为什么简直好像满不在乎?”
看到他这样没完没了地唠叨,安那达先生不得不设法应付这个局面了。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他问道,看到当时的那种情况,他不得不摆出一副极严肃的样子。
先一天晚上,哈梅西的确很容易就和安那达先生把事情安排好了,这个不明世事的青年人根本就没想到还会有此一变。他以为,他告诉了他们自己有重要的事情,那就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他所以就这样出去办他立刻要办的事,也是因为他相信,他对他们所作的解释应该已使他完全有自由任意行动了。
卓健德拉:“汉娜丽妮哪里去了?”
安那达先生:“她今天早晨很早就吃完茶上楼去了。”
“可怜的孩子!”卓健德拉大声叫着说。“我想她因为哈梅西的这种反常举动一定感到丢人透了,这大概就是她所以不愿意见我的原因,”说完他便走上楼去安慰他的满心羞愧和痛苦的妹妹。汉娜丽妮这时一个人躲在宽敞的起坐间里。一听到卓健德拉的脚步声,她就急忙拿起一本书装着阅读的样子。
他进来的时候,她已把书摊好,很高兴地对她招呼说:
“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精神似乎不很好。”
“我怎么能好呢?”卓健德拉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大声说。“一切事情我都知道了,汉娜。但不管怎样,你也用不着发愁;这都是因为我没有在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自有办法来好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汉娜,我倒要问问,哈梅西对你也没有说明理由吗?”
汉娜丽妮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困难。阿克谢和卓健德拉的这种怀疑态度使她很生气,她因此很不愿意对卓健德拉承认,哈梅西没有对他说明他所以要延迟婚期的理由。但另一方面,她又决不愿胡乱撒谎。
“他本来准备告诉我,但我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她回答说。
“完全是一种虚骄,”卓健德拉心里想,“这正是她的性格!”接着他大声说,“得啦吧,你也不用害怕;我今天就一定得让他说明理由。”
“可我并没有害怕什么呀,”汉娜丽妮说,随便翻着摊在她膝头上的书,“还有,我可不愿意你逼着追问他。”
“还是那种虚骄的感情在作祟!”卓健德拉想道。“得了,”他说,“这个你不必担心,”说着,他站起身来好像要走的样子。
汉娜丽妮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听着,我决不许你去对他提这件事。不管你们这些人怎么想,我对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这话,卓健德拉又觉得似乎不完全像是出自一种虚骄的感情了。这时他对他妹妹的爱和同情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微笑着想道:“这些念书的小姐们对于世界上的事是一无所知的;书本上的知识,她们是知道不少;但一遇到某种可疑的事情,那就简直是和初生婴儿一样糊涂!”接着卓健德拉感到她的单纯的信任更显出了她的对方的欺诈。他于是对哈梅西深为怨恨,更加觉得必须强迫他说出他的“理由”来。他又一次站起来打算走,但汉娜丽妮很快就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答应我,关于这件事,你决不对哈梅西提一个字,”她说。
“且看吧。”卓健德拉回答说。
“没有什么‘且看’的,你必须先答应我再走。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什么事需要你担心的,只求你帮我这一点忙吧。”
汉娜丽妮的这种一再坚持的态度,使卓健德拉相信哈梅西一定对她作过一大篇解释。但这并不一定说明,他对她所作的解释是真实的;胡乱编一套话来骗她,当然不是一件什么很困难的事,因此他说:“你听我说,汉娜,这并不是什么对谁不信任的问题;对于一个马上要结婚的姑娘,她的那些保护人是有责任的。他也许对你作过某种解释,你现在不愿意说出来,但仅仅那样还不够,他还必须对我们作一番解释。说实在话,汉娜,现在我们比你更应该听到他的解释。到你们已经结婚之后,那我们也就再没有权利管你们的事了,”卓健德拉说着就匆匆地走了。
情人们希望用来遮掩他们的恋爱道路的帷幕,现在是被扯得一丝无存了!哈梅西和汉娜丽妮原痴想他们现在的关系将随着时间的增长越变越亲密,直到它为他们两人另外创造出一个世界来,但不料这种关系现在却变成一些毫无同情心的局外人攻击的目标。
这种风暴的袭击完全扰乱了汉娜丽妮的宁静的心,她甚至连任何亲戚朋友都不愿见了。卓健德拉走了以后,她便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孤独地度过了那一天。
卓健德拉一走出来,就遇见了阿克谢。阿克谢一见面就对他说:“好啊,卓健,你已经回来了!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你是怎么个看法?”
卓健德拉:“对这件事,我已经想得很多了;我没有意思再去谈论它,毫无意义地去胡猜乱想。现在已不是围坐在茶桌边细细捉摸别人的心理问题的时候。”
阿克谢:“我对细捉细摸之不感兴趣,你知道,是和我对心理学或哲学和诗歌差不多的。我是一个只讲行动的人——
我来要和你谈的也就是这个。”
“很好,我也认为需要行动,”急躁的卓健德拉回答说。
“你能告诉我哈梅西上什么地方去了吗?”
“我能。”
“哪里?”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阿克谢说。“今天下午三点钟,我可以让你和他见面。”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健德拉大声叫着说,“你们这些人全都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出去度几天假期,刚一转身,一个个似乎都变得可怕地神秘起来。得啦,阿克谢,别再对我耍那一套了!快讲出来吧,伙计!”
阿克谢:“听你这样讲,我很高兴。我就是因为不肯对人隐瞒事情,反惹了许多麻烦。你的妹妹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你的父亲一见我就骂,说我过于多疑,哈梅西先生见到我的时候也决不会是因为高兴直跳起来。现在就只剩下你了,可我很害怕你。你不是一个惯于细致地分析问题的人。你的脾气是什么事说干就干。从体质上说,我就是一个微弱可怜的人,我没法和你对抗!”
卓健德拉:“你听我说,阿克谢,我实在不喜欢听这一套拐弯抹角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要说。为什么不说出来,偏故意这样吞吞吐吐的?快把真情告诉我,快说吧!”
阿克谢:“好吧,让我来从头把这件事讲给你听;这里面有许多事对你都还是新闻哩。”
第十八章
哈梅西在达依拉租下的房子的期限还没有满,但他一直也没有想到把它转租给别人。在过去几个月里,在他的生活中,经济来源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何况,不管怎样,在卡玛娜离开学校的时候,她总得有一个地方住下。他那天清早就跑到他的这个住处来,把房子打扫了一下,补充了一点必需的褥子和盖被,又买来一些东西充实了那早已空着的食品柜。
在这些准备工作已全做完以后,还得几个小时,卡玛娜才会来到。哈梅西躺在一条木凳上冥想着他将来的生活,借以消磨时光。他从没到过耶塔瓦,但西北部的自然景象各个地方都非常近似,所以,他并不难于在自己的心目中为他未来的家描出一幅轮廓清晰的图画来——城郊附近的一所平房,前面是一条两旁栽有树木的宽阔的大道;大路那边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到处是水井和看守快成熟的庄稼的农人在上面守望雀鸟和野盖的高台;耐心的牛整天忙着从水井里把水绞起来灌溉田地,水车上的轮子永远不停地发出悲惨的叫声;有时一辆马车从大道上驶过,掀起一片尘土,马身上的铃铛搅破了灼热的旷野中的沉寂。但想到汉娜丽妮可能要孤独地在那所平房里,在那所为防止暑热侵袭而将门窗紧闭的平房里,度过许多无聊的午后的时刻,痛苦地思念着自己的家乡,他立刻感到非常不安起来,只除非步玛娜能够经常在他妻子身边,他才能够把她放在那样可怕的一个环境里去。
哈梅西已决定在他结婚以前,他决不对卡玛娜讲任何话。在他们结婚以后,汉娜丽妮一定能找个机会来给她讲,那时因为她已对卡玛娜非常关心,她将以无限的柔情慢慢地对她说明她目前的真实处境——她将尽可能毫无痛苦地为她打开命运之神套在她身上的错综复杂的罗网。这样一来,卡玛娜既已离开自己的家很远,同时和自己的亲人都已断绝关系,她一定会毫无痛苦、毫不勉强地安然在他们的那个小家庭里生活下去。
到了正午时候,胡同里已是一片宁静。工人们都已经上工去了,闲着没事的人都准备睡午觉去。即将来临的冬日的寒气似乎已经杀减了暑热的威严,眼看就要来到的节日使得整个空气中都充满了一种欢欣的气息。但这些并不足以扰乱哈梅西的心,他仍然在那里描绘他自己的幸福的远景在一国的胜利以及党和国家等方面的学说。论述了马克思主,毫不吝惜地在上面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
他的梦终于被一阵车轮的隆隆声打断了;一辆大篷车开到他的门口停了下来。哈梅西知道这是学校送卡玛娜回来的校车,他的心立刻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应该怎样去接待卡玛娜呢?他们两人有什么共同的谈话资料呢?她对他的态度又会怎样呢?这些都是使他非常不安的问题,他简直不敢想。他的两个佣人是早就在楼下等待着的。现在他们拖着卡玛娜的一口大箱子先走上来,把箱子放在阳台上。卡玛娜跟在他们在一面,但她一走到门口就停住了。
“快进来呀,卡玛娜,”哈梅西说。卡玛娜虽一时颇为踌躇,最后也终于走进屋子里来了。哈梅西原计划让她在学校里度过假日,他这种对她显然不关心的态度已使她流过不知多少眼泪了,有这件事耿耿于怀,再加上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分离,她对他不禁有一种疏远的感觉。因此卡玛娜进屋以后,始终也不肯抬头看哈梅西一眼,而只是一直瞪着眼望着门外。
看到卡玛娜的面容,他真感到非常吃惊;他简直觉得她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生人了。在几个月的时候里,她已有了惊人的改变。她像一棵幼小的植物,很快就完全成长起来。现在这个农村姑娘的滚圆的四肢上已失去了原有的健康的色泽。她的脸已没有了青少年的那种丰满,眉目已变得更加清秀气禀中国古典哲学命题。指人生来对气的禀受。战国时,而且更明显地表示出了她性格上的特点。她的面颊上原有的光彩已被一种憔悴的神色所代替,她的步履和举止都表现出了一种优闲大方的气派。
她进来以后,略偏着头站立在一面敞开着的窗子前面,让秋日午后的清光在她的脸上闪耀。她头上没有戴帽子,用红缎带扎着的发辫垂在她的背上,一件番红花色的美里诺呢的长袍紧裹着她的尚未充分发育的身体。
哈梅西默然对她注视着。
卡玛娜的美对他原只剩下几个月前的一点淡淡的记忆了,现在加上这些新增的特色,他在无限惊异之余,感到自己无力能抗拒她的那种美的诱惑了。
“坐下吧,卡玛娜,”他吩咐她说。卡玛娜一句话没有讲就坐下了。
“学校里怎么样?”他接着说。
“很好,”她冷冷地回答说。
哈梅西极力思索着,正想找点儿什么话来说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他说,“你一定很久没吃东西了吧。这里已经给你预备好饭了。要不要我叫他们给你送到这里来?”
“不用了,谢谢你,”卡玛娜说。“我动身之前已经吃过东西。”
“你什么东西都不要吃吗?”哈梅西问道,“如果你不愿吃甜食,这里有水果——苹果、石榴、番荔枝全都有。”
但卡玛娜只是摇摇头。
哈梅西又一次注视着这女孩子的脸。她那时正把头微低着在看她的英语读本土的图片。一张美丽的脸正好像是风水先生手中的手杖,它能使四周潜伏着的美立刻都显露出来。柔和的阳光一刹那间似乎变成了一种有知觉的生物;秋天也似乎显出了特别鲜明的形象。像太阳约束着一切行星一样,这个女孩子使得天空、大气、光线和她身边的一切都围绕着她活动,而她自己却颟顸地、沉默着坐在那里,看着一本教科书上的图片。
哈梅西匆忙地跑出去拿一满盘苹果、梨和石榴。
“你似乎是什么都不要吃了,卡玛娜,”他说,“但我却饿得很,我实在不能再等侍了。”卡玛娜微笑了一笑,这个意想不到的微笑的光辉立刻冲散了漂浮在他们俩中间的迷雾。哈梅西拿起一把小刀就开始来削苹果,但他的手干任何事都是缺乏灵巧的。他因为急于想吃而表现的匆忙和他切开水果时那种笨拙的姿态,使卡玛娜实在觉得看不上眼,她禁不住噗噗地笑了。
听到她纵情的欢笑,哈梅西心里颇感高兴。“我想你是笑我切不来苹果,”他说。“好吧,你且让我看看你倒是切得怎么好法。”
“要是有一把水果刀,我一定能切,”卡玛娜说。“这么个小刀子,我可切不来。”
“我想你是以为我们这儿没有水果刀吧,”哈梅西说,一边喊进一个仆人来问他有没有。“哦,有的,先生,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把厨房里需要用的一切东西都搬来了,”他回答说。
哈梅西立刻吩咐他,“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拿来。”
水果刀拿来以后,卡玛娜就脱掉鞋坐下,打开刀,很快把那个苹果削好;接着又开始把它切成小片。哈梅西在她的前面坐着,从一只盘子里拈起一片一片的苹果往嘴里送。“你自己也该吃一点啦,”他说。
“不,谢谢你,”卡玛娜说。
“那我也不吃了。”
卡玛娜抬头望着他。“得啦,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可是你决不许说假话,你不是在骗我吧?”哈梅西说。
“不,我决不是说假话,”卡玛娜回答说,使劲地摇摇头。
哈梅西听她这样说,心里已感到很满意,他于是又从盘里拿起一片苹果来放进嘴里去。
但就在这时,他偶一抬头,马上就呆住了。他看到卓健德拉和阿克谢正面向着他站在门外。
阿克谢首先开口了,“请原谅,哈梅西先生。我们原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里。卓健,我们很不应该先不通知一声就这样跑进来了。走吧,我们先到楼下去等一会儿。”
卡玛娜一惊之下,刀子已经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去,她立刻站起身来了。那两个人已挡住出口的去路。卓健德拉略为旁边移动了一下,让开了一条路;但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卡玛娜的脸,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卡玛娜终于慌忙地逃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第十九章
“哈梅西,那女孩子是谁?”卓健德拉问道。
“我的一个亲戚!”哈梅西回答说。
“什么亲戚?”卓健德拉又问,“她不像是你家的长辈,我想你们俩的关系总不是彼此的感情中产生出来的吧。所有你的亲戚,你都和我谈起过,但我从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么一个亲戚。”
“别那么说,卓健,”阿克谢插嘴说。“是的,有些事情,一个人就是对自己的朋友并从物质生活条件、经济制度来解释政治、思想和理论的产,也要保守秘密的。”
“可是,哈梅西,”卓健德拉说,“这真是一个重要的秘密吗?”
哈梅西的脸立刻红了。“是的,这是一个秘密,”他说。
“我不太愿意和你讨论这个女孩子的事。”
“但不幸得很,”卓健德拉回答说,“我恰好只希望和你谈论关于她的事。如果你没有和汉娜丽妮订婚,那我既没有必要调查你的家谱,你也可以任意去保守你的秘密。”
“我现在只能这样对你说,”哈梅西说,“世界上决没有任何人和我的关系使得我不能够完全无愧于心地去和汉娜丽妮结婚。”
卓健德拉:“从你的观点看,也许是那样,但是从汉娜丽妮的家人的观点来看,很可能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只要问你一句话——你究竟同她有没有亲戚关系,你为什么要把她藏在这么个地方?”
哈梅西:“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那这秘密就依然是完全泄漏了。求你相信我的话,暂时别再问什么理由,不成吗?”
卓健德拉:“这女孩子的名字是不是叫卡玛娜?”
哈梅西:“是的。”
卓健德拉:“你有没有对人说她是你太太?”
哈梅西:“我对人说过。”
卓健德拉:“那么,你还能希望我相信你的话吗?你曾经对许多人说她是你的太太,而你现在却对我们说她不是。在教人说老实话方面,你可真算不得一个好榜样。”
阿克谢:“那你是说,在大学里作演讲的时候,我们不便拿他讲的这些话当作诚实的例证加以引用罢啦。但不管怎么说,我亲爱的卓健,在实际生活中,由于环境迥然不同,对不同的人讲完全不同的两套话,也许是有必要的。这两套话中就很可能有一套是真实的。所以也许哈梅西先生刚才对你所讲的的确是真话。”
哈梅西:“关于这件事,我不准备对你们再讲什么。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们,我如果和汉娜丽妮结婚,决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绝和你们讨论关于卡玛娜的事。不管你们对我的行为如何怀疑,我要那样做总是不对的。如果这事只关系到我个人的幸福和名誉,那我一定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们。但现在我如果那么做就会危害到别一个人的前途,我因此不得不拒绝你们的要求。”
卓健德拉:“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对汉娜丽妮说过吗?”
哈梅西:“没有,在我们结婚之后我一定会告诉她。如果她愿意的话,现在要我对她讲也行。”
卓健德拉:“那么,我现在可以问卡玛娜几个问题吗?”
哈梅西:“那可绝对不行!如果你认定我犯罪了,你可以判我任何你认为合适的罪名。卡玛娜是完全无辜的,我不能让她到这里来受你审讯。”
卓健德拉:“现在已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讯问任何人。全部事实我已经都明白了。你所讲的话已足够证明一切。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你要再敢走进我家门口一步,就别怪我对你太不客气!”
哈梅西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了,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讲。卓健德拉却又接着说了:“我还有几句话告诉你。你决不许给汉娜丽妮写信或和她有任何来往——不管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如果你给她写一封信,我就要把你现在想要保守的秘密全部向大家公开,证据我是全有的。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你和汉娜丽妮的婚约为什么解除了,我可以回答说,因为我不同意你们的婚姻,我不预备说出真正的原因来。但如果你不当心一些,整个这件事就立刻会被嚷嚷得什么人都知道!你也许很奇怪。我为什么竟会这样宽容你这种丧尽良心的作为。不要以为我对你还有任何同情,我所以这样轻轻地放过你,只是因为这件事关系着我的妹妹汉娜丽妮。我对你最后的一个句话是,你在谈话中和行动中,永远不要表示你和汉娜丽妮曾经有过朋友关系。我现在也没有意思要你对我保证,那是没有用的;在看到你的欺骗行为之后,我也决不会再希望听你说出一句诚实话来。但如果你还存有一分羞耻心或被人揭发的恐惧,那我想你也不会有意或无意漠视我的这种警告的。”
阿克谢:“得啦,卓健,得啦!你一点都不为哈梅西先生难过吗?你看你讲了半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呀!我们最好走吧。别在意,哈梅西先生,我们现在走了。”
卓健德拉和阿克谢走了出去,留下哈梅西一个人痴呆地站在那里。当他的因惊愕而痴呆的神思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跑出去好好散散步,到旷野中去仔细思考一下目前的情况;但他立刻又想到他不能让卡玛娜一个人呆在这样一个生疏的地方。
他走到隔壁房间里去,看到那女孩子坐在窗前,一手拉开一面百叶窗,正在观望着大街上的景象。一听到哈梅西的脚步声,她就把窗子关上,转过头来,哈梅西在地板上蹲坐下来。
“这两个人是谁?”卡玛娜问,“他们今天早晨到我们学校里去过。”
“到你们学校里去过,真的吗?”哈梅西大声叫着说。
“真的,”卡玛娜说。“他们刚才在和你谈些什么?”
“他们问我,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卡玛娜从来也没有一个机会坐在自己的婆婆面前,听她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妻子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应该表示羞怯。但尽管如此,她自己的本能仍使她一听到哈梅西的话就不禁脸红了。
“我告诉他们,”他接着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卡玛娜认为这种玩笑实在有点近于无聊。她转过脸去生气地大声说,“别胡说了!”
哈梅西心里盘算着,他这时究竟能不能够把整个真实的情况告诉卡玛娜哩。
但就在这时,她却突然站起身来叫喊着说,“你瞧,一只老鸦把你的水果叼走了!”她匆忙地跑到外面屋子里去,赶走了那只乌鸦,把水果盘端进来。“你还吃吗?”她问道,一边把水果盘放在他的面前。
哈梅西现在已完全没有口味了,但她对他所表示的这一点关怀之心,也使他不禁感动。“你不吃一点吗?卡玛娜?”他问。
“你先吃,”她回答说,完全遵守着作妻子的规矩,必须等丈夫吃完以后,自己才吃。这原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因为哈梅西神经很紧张,看到这天真的女孩子如此完全不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竭力控制住自己,开始吃着东西。吃完了以后,他说,“我们今天夜晚,卡玛娜,必须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去。”
一听这话,卡玛娜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我不愿意到那边去,”她说。
哈梅西:“你愿意呆在学校里吗?”
卡玛娜:“不,千万别再送我回学校去;那里那些女孩子们老要问我关于你的许多问题,弄得我难为情死了。”
哈梅西:“你对她们讲了些什么?”
卡玛娜:“我什么也没对她们讲。她们常问我你为什么要让我留在学校里过假期。我……”卡玛娜没法再说下去了。一回想起这件事,她受伤的心就又开始发痛。
哈梅西:“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
卡玛娜实在觉得不能忍耐,她拿眼角看了他一下。“别胡说了!”她又一次这样叫着说。
“天啊,我该怎么办呢?”哈梅西心里盘算着。藏在他心中的话像躲在他的肠胃中的一条虫子,现在正想咬开一条路钻出来,这过程是痛苦的。许多烦恼的问题已弄得他神思迷乱了。这是卓健德拉已经对汉娜丽妮讲了些什么呢?汉娜丽妮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事的真实情况对她解释清楚?他如何能忍受长期和汉娜丽妮分离的痛苦?但因为他已完全心烦意乱,他根本想不出任何答案来。
他现在所肯定知道的就是,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他的在加尔各答的朋友和敌人们百谈不厌的话题。他自己告诉过人,卡玛娜是自己的妻子,这种错误的作法当然使那早已流行的谣言更增加了惑人的力量。他一天也不能和她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神气,卡玛娜当然会注意到,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安呢?”她问。“如果你一定要回到家乡去住,我也愿意跟你去。”这女孩子会这样甘心放弃自己的愿望来服从他的意旨,只使哈梅西更感到一阵心痛。他又一次思索着他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步骤。因此他又沉入深思状态中去,只是瞪着眼望着卡玛娜,却并没有回答她刚才说的话。卡玛娜感觉到她必须严肃地来对待目前的情况了。“我说,你所以烦恼,决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留在学校里过假期的缘故吧?”她问道。“求你告诉我实话!”
“告诉你实话,”哈梅西回答说,“我只是为我自己的事烦恼,并不是因为你什么。”
哈梅西以最大的努力使自己脱出了他的那些混乱思想的羁绊,开始专意去和卡玛娜谈话。“现在我问你,卡玛娜,”他轻快地说,“告诉我这些天来你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
卡玛娜立刻以极大的兴趣来卖弄她的学问了。她意在使哈梅西感到惊愕地告诉他,她现在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哈梅西立刻表示对于这个问题甚为怀疑,并问她那怎么可能,卡玛娜却圆睁着两眼说:“嗨,我们书本上这么说的,那课书我们已经全学完了。”
“真有这种事!”哈梅西假装着吃惊的样子。“书上这么讲的,是吗?那本书有多大?”
这问题可使卡玛娜颇为生气了。“那本书不很大,可是那是正式印好的书,而且,上面还画得有图!”这显然是一种无容争辩的明证,哈梅西只得认输了。
卡玛娜在详细地讲完了她所学到的那一点东西之后,接着就开始讲述女同学们和教师们的一些事情以及学校里的一般生活情况。哈梅西又已堕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中,但他也偶尔哼哼两声表示他在听着,有时,他模糊地听到一句话的尾巴,也随便提出一两个简单的问题。但最后,卡玛娜却终于忽然大声叫着说:“你根本没有心思听我讲话,”她生气地站了起来。
“呐,呐,卡玛娜,”哈梅西急急地说,“不要生气,我今天不知怎么总不对劲儿。”
“你不舒服么?什么地方不好受?”卡玛娜问道,又向他转过身来。
“也不真是怎么不舒服,说不上有什么真病,有时候觉得好像有点不舒服似的,你再讲下去吧。”
“你愿不愿意看看我的地理课本上的图画?”卡玛娜问,一心想拿她新学来的一点知识来供他消遣。
哈梅西装出很热心的样子要她赶快去拿。
卡玛那立刻拿出她的书,把它打开放在他的面前。“你现在看到的这两个球体,”她开始讲述说,“实际上就是一个。你知道,一个人没法同时看到一个圆东西的两面。”
哈梅西装出对这个问题深思的样子。“平面的东西也是一样,”他说。
“所以,东西两半球在这个图片上就只好分成两个来源,”
卡玛娜接着说,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假日中的第一个黄昏。
第二十章
安那达先生虔诚地祷告着,希望卓健德拉带回一个好消息,使一切误会能够立刻消除。卓健德拉和阿克谢走进屋子来的时候,他立刻神经紧张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你听哪,爹,”他的儿子开口说,“我简直没法相信你竟会让哈梅西胡闹到这种地步。如果我早能预见到现在所发生的这一切,我当时根本就不会介绍你认识他。”
安那达先生:“你自己一直老对我说,如果汉娜丽妮能够和哈梅西结婚,你一定会多么高兴。你要是阻止这件事,那我——?”
卓健德拉:“自然我从来也没想到要阻止这件事,可是——”
安那达先生:“我看不出这里还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们只能或者让这件事发展下去,或者立刻阻止它,决没有什么中间道路呀。”
卓健德拉:“可是,让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阿克谢这时却带笑地插嘴说,“有些事情是自己向前发展的,用不着别人去推动它。它会像一个球一样越鼓越大,慢慢接近到要爆炸的程度。但不管怎样,‘碰翻牛奶怀,痛哭也无益,’我们现在最好还是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你们究竟见到了哈梅西没有?”安那达先生着急地问。
卓健德拉:“还怕没有。我们看到他舒舒服服地呆在他自己的家里,并且还和他的太太见面了。”
安那达先生真完全给惊呆了。“和他的太太见面了?”他莫名其妙地重复着他儿子的话。
卓健德拉:“是的,哈梅西的太太。”
安那达先生:“我真不明白,哪个哈梅西的太太?”
卓健德拉:“我们的那位哈梅西!他上次回家,就是去结婚的。”
安那达先生:“我以为他父亲一死,那件事就算结束了呀。”
卓健德拉:“他在他父亲死之前就已经结了婚。”
安那达先生坐在那里,摸摸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既然那样,他就不能和我们汉娜结婚!”他略停了一会儿之后说。
卓健德拉:“所以我们要说——”
安那达先生:“不管我怎么说,事实总是事实,为这个婚礼,一切都差不多完全准备好了。我们已经写信告诉所有的人,这个星期天不能举行,改定在下个星期天。难道我们现在又写信去告诉人说根本不举行了?”
“我们用不着再拖延下去,只需有一个小小的改变,我们的一切安排在任何方面仍可以完全照旧,”卓健德拉说。
“你能怎么改变?”安那达先生惊奇地问。
卓健德拉:“当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我们必须另找一个新郎来代替哈梅西,然后,在下一个星期天,完全按照计划举行婚礼。要不然,我们以后真没法抬起头来见人了,”说到这里,卓健德拉抬头看了阿克谢一眼。
阿克谢这时却显出一副极谦虚的样子,两眼望着地上。
安那达先生:“你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另找到一个新郎呢?”
卓健德拉:“那个你用不着担心。”
安那达先生:“但你必须得到汉娜的同意才行啦。”
卓健德拉:“在她听到哈梅西的那些事情以后,她当然会同意的。”
安那达先生:“好吧,你认为怎么最好就怎么办吧,但无论怎样,这终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哈梅西很有钱,他头脑聪明,又受过很好的教育。就在昨天,我们还说定,在他们结婚之后,要他到耶塔瓦去做律师,瞧瞧这一夜之间,事情有多大的变化!”
卓健德拉:“得啦,爹,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情伤脑筋。如果哈梅西愿意,让他到耶塔瓦当他的律师去吧。我最好立刻把汉娜叫来。时间已经不能再耽误了。”
他走了出去。一两分钟之后,他又同汉娜丽妮一道走进来。阿克谢躲在一个角落里,借书架遮掩着自己。
“坐下来,汉娜,”卓健德拉说,“我们有几句话和你谈谈。”
汉娜一句话没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准备静听他们审问。
“你有没有注意到,哈梅西的行为有甚么可疑的地方?”卓健德拉开始说,他想尽量和缓地把那个消息慢慢告诉她。
汉娜丽妮只摇了摇头。
“他要把婚礼延迟一个星期,他这样作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竟不能告诉我们?”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的,”汉娜丽妮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他说得完全对,他确有他的理由,但这不更使人感到可疑吗?”
汉娜丽妮摇摇头,表示她并不那样想。
卓健德拉看到自己家里的人竟会如此盲目地信任哈梅西,心里非常生气。他不预备再吞吞吐吐谈下去了,因此,单刀直入地对她说:“你还记得,那一次哈梅西同他父亲一道回家去的事吧?从他走后,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们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当然我们不能不认为他的态度是有些奇怪的。同时你也知道,从前他住在我们隔壁,每天准要到我们家走两趟,而他后来又回到加尔各答来的时候,他却在离我们好些哩以外的地方住下,从来也不肯上我们家来一次。在那种情况下,你和爹竟还照样信任他,还和过去一样邀请他搬回老地方来住。要是我在家,这种事情就决不可能发生。”
但汉娜丽妮仍然一句话也不讲。
卓健德拉:“你们有没有谁曾想到要打听打听他那种反常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有没有对他的行为有过一丝一毫奇怪的感觉!你们对他的信任也实在未免太过火了一点。”
但汉娜丽妮仍然沉默着。
卓健德拉:“真好啊。我现在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你生就的天性就根本不知道怀疑任何人。我现在只希望你相信我要告诉你的话。我亲自到那个女子学校去过丁,已弄清楚哈梅西的太太是在那里寄宿的一个学生,他曾经和学校商量好,让她在过假期的时候也留在学校里,但两三天以前,他忽然收到女校长的一封信,告诉他,她不能让卡玛娜——也就是哈梅西的太太——留在学校里过假期。这对他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吧,学校今天已经放假了,一辆校车已把卡玛娜送到他们在达依拍拉租下的住宅去。我到那里的时候,正看到卡玛娜拿一把刀子在削苹果,把它切成一片一片的,哈梅西却坐在她前面的地板上从她手中把一片一片的苹果接过来往嘴里放。我要哈梅西把这件事对我解释解释,但他说他决不能同我们谈这个问题。如果他有丝毫的意思否认卡玛娜是他的太太,我们也还可以权且相信他的话没法消除我们对他的怀疑,但他实际是既不肯承认也不肯否认。在看到这种情况之后,你还能够继续对他表示信任吗?”
卓健德拉瞪着眼看着妹妹的脸,等待回答。那时她的脸色已变得可怕的苍白,使尽全身的力气,用两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不一会工夫,头向前一栽,她就昏倒在地上了。
安那达先生这时真感到痛苦万分。他把他女儿的头扶起来搂在自己的胸前,一边大声叫喊着,“这是怎么啦,亲爱的,这是怎么啦?你不要相信他们讲的话!他们完全是在那里瞎胡说。”
卓健德拉把他父亲推到一边去,立刻把汉娜丽妮扶到沙发上坐下。他拿过一罐清水来,把水洒在她的脸上,阿克谢则拿着一把扇子使劲地对她扇着。
汉娜丽妮很快就睁开眼睛,惊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她忽然转向她父亲喊叫着说,“爹,爹,求你叫阿克谢先生走开吧。”
阿克谢立刻放下扇子,走到外面过道里去。
安那达先生紧偎着汉娜丽妮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和后颈。他这时只能连声叹息地喊叫着,“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胸部一起一伏地抽搐起来。她伏身在她父亲的膝盖上,希望借此抑压住她心中的无法控制的悲哀。
“不要难过,亲爱的,不要难过,”安那达先生语不成声地说。“我对于哈梅西知道得很清楚,他决不会欺骗咱们的。
卓健一定是弄错了。”
卓健德拉现在实在没法再忍耐下去了。“不要再拿这些空虚的希望欺骗她了,爹,”他叫喊着说。“如果你现在怕刺伤她的感情,那结果对她只会更坏。现在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对这件事好好地想想吧。”
汉娜丽妮从她父亲的膝盖上抬起头来,坐起身看着卓健德拉的脸。“我老实告诉你,在我听到他自己亲口对我讲说这些事以前,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的,”说着她就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安那达先生大叫一声,立刻赶过去扶住她,才使她没摔倒下去。
汉娜丽妮扶着他的一只胳膊,让他搀着走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去。
“请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爹,我也许能睡一觉,”她说着便在床上躺了下来。
“要不要我叫你的老褓母来给你扇一扇?”她的父亲问。
“不用了,谢谢你,我愿意一个人呆一会儿。”
安那达先生于是退到她隔壁的一间房子里去。他回想起了汉娜的母亲,她在这女孩子才只三岁的时候便死去了,他更记起了她活着的时候的那种热忱、耐性和她那永远不衰的兴致。这些年来,他一直担任着母亲的和职务在照看这个女儿,现在她已经长大了,长得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而因为为她的前途忧虑,他的心已早都碎了。这时,他的思想打破了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墙壁,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站在那个被痛苦折磨着的女孩子的面前,对她讲着话。“亲爱的,我祈求上天消除你的生活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愿你从此后一生都能过得非常幸福。我祈求上天,让我在和你的妈妈见面以前,能够看到你过得幸福美满的日子,能够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好好地安家立业!”想到这里,他不禁拉起他的外衣边来擦着自己的潮润的眼睛。
卓健德拉是一向极看不起女人的智力的,这一天发生的事只使他更坚信他的想法正确。女人对这样明显的证据都可以不相信,你还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碰到和个人幸福有关的问题的时候,一个女人甚至会连二加二等于四都加以否认。要是理智告诉她黑的是黑的,而爱情告诉她黑的是白的,那可怜的理智就会立刻完全被否定。至于为什么尽管有那么多这样的女人,而世界上的事却还照样能进行,卓健德拉就完全没法理解了!
他向阿克谢招了招手。
阿克谢侧着身子走进屋子里来。“所有的话你都听到了。
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卓健德拉问道。
“你为什么把我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老兄?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这些天来,我一直都没肯多一句嘴。现在竟把我弄得也搅在里面,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卓健德拉:“得啦,你有什么事要抱怨,以后再说吧。现在,我真没法想象,除了说服哈梅西,让他把一切事亲口对汉娜丽妮讲个清楚明白,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克谢;“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希望一个人——?”
卓健德拉;“如果我们能够使他写一封信,明白地告诉她那些事情,那就更好了。这件事必得你去办,但你得立刻着手去进行。”
阿克谢:“我总尽量去办吧。”
第二十一章
哈梅西在那天夜晚九点钟的时候带着卡玛娜坐车赶到西耳达车站去。他告诉司机特别从卡鱼托那那边的几条胡同绕行过去,在车子走过某一幢房子的时候,他急切地把头伸出窗子去看了一眼。他看到那里他所熟悉的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
哈梅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竟把正打着瞌睡的卡玛娜惊醒了,她立刻问他怎么回事。“没有什么,”哈梅西回答说,一边坐正了身子,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以前,他就这样坐着连一动也没有动。卡玛娜躺在另一个角落里,很快又睡着了。哈梅西这时不禁对她的存在感到一种厌恶。
他们及时赶到车站,并很快就在哈梅西预订下来的一间二等车房间里安顿下来。哈梅西把下铺给卡玛娜铺好,把灯弄暗一些,然后关上窗子说,“现在早过了你该睡觉的时候了,你最好赶快睡吧。”
“我先坐在这里看看好不好?等车开了我再睡。”在哈梅西表示同意之后,卡玛娜就扯下面纱遮住脸,靠近窗户坐在床边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哈梅西这时也坐在中间的一个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向外望着。火车已开始开动了叶水心即“叶适”。,这时他却看到一个新来的乘客匆忙地从月台上跑过来,他那样子,他似乎觉得颇有些熟悉。
不一会儿,卡玛娜忽然咯咯地大笑起来。哈梅西把头伸出去一望,看到刚来的那个人挣扎着要爬上已经开动的火车,却被站上的一个管理员给阻挡住了。最后他终于爬上了车,但那个管理员却把他的围巾抓在手上。当这个晚来的人把身子探出车窗外面去接围巾的时候,哈梅西认出了他就是——阿克谢。
卡玛娜这时却还因为刚看到的那个热闹场面在那里吃吃地笑个不住。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车子也已经开动了,你最好赶快睡吧,”哈梅西说。
那女孩子顺从地在床上躺下了,但直到她入睡以前,她还禁不住时而咯咯地笑几声。
至于哈梅西,他实在看不出那件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知道阿克谢在乡间并没有家;他家的人好几代来都一直住在加尔各答。那么,他究竟为什么那样奋不顾身地一定要追上这一列火车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专门跟踪他和卡玛娜来了。
想到阿克谢可能会跑到他的本村去到处打听,哈梅西真感到不舒服极了;这样一来,他的为人行事无疑将变成那里许多人争辩议论的话题,整个这件事一定会被说得非常不堪。
他完全可以想象,在他那个村子里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在像加尔各答那样一个城市里,一个人总有办法,像鱼在水里一样,找一个极深的别人无法发现的地方躲起来,但一个农村中的小地方只不过像一片浅滩,一丝微风就可以吹起一片巨浪。这件事,他真是越想越觉得害怕。
火车在巴拉克波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哈梅西把头伸出去望了一望,但他没有看见阿克谢下车。在莱哈蒂车站,上车下车的客人都很多,但那里面也没有阿克谢。到了波古拉。哈梅西又探头向外面看,但结果只是又一次感到失望而已。看样子,阿克谢大概不可能在沿途任何其他的车站下车了。
哈梅西虽然很疲倦,但他一直到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清早,火车到达了哥兰多终点站——坐船到东孟加拉去的客人都得在这里下车——哈梅西下车时却看到阿克谢,头和脸都用围巾包着,手里拿着一个手提包,匆忙地向着停在江边的轮船走去。开往哈梅西的村子去的船还要几个钟头以后才开,但趸船边却另停着一只船,机器已经发动,正一阵一阵地拉着汽笛。“这条船开到什么地方去?”哈梅西问道。
“向西边去,”是他所得到的回答。
“最远的什么地方?”
“如果河里的水没有问题,我们将一直开到贝拿勒斯。”
哈梅西立刻在船上找了一个船位让卡玛娜呆下来,然后他又匆忙地赶到岸上去买一些准备路上吃的大米和蚕豆、牛奶和香蕉之类的东西。这时,阿克谢已比谁都更快地爬到另一条轮船上去,找到一个可以俯看岸边全部来往人群的地方呆了下来。预备上这条船的其他客人,因为知道船一时还不会开行,都还没有意思急急向船上跑;他们都呆在河岸上,洗洗东西或洗洗澡来消磨开船前的这一段时间,有些甚至在河岸上支起锅来煮东西吃。
阿克谢以为哈梅西一定把卡玛娜带到附近饭店里吃早饭去了,而他自己对于哥兰多的道路完全不熟悉,因此他觉得还是呆在船上比较稳妥。最后船上的汽笛响了,但仍然连哈梅西的影子都看不见。旅客们开始走过木板搭成的活动跳板接连不断地爬上船来。汽笛越响越急,晚来的旅客都急忙赶着向船上跑,但不管在新来的旅客或已上船的客人中都仍然找不到哈梅西的踪影。
所有的人都上船了,跳板已被拆掉,船长已发出了启碇的命令,而这时阿克谢却大声叫道,“我要下船!”船上的工作人员谁也没有理他,幸好这时那船离河岸还很近,他终于一跳,跳上了岸。
在河岸上他也仍然找不到哈梅西的影子,到加尔各答去的早车刚刚开出去,阿克谢最后相信,在他挣扎着要上车的时候哈梅西一定看到了他,而他认为他跟到这里来心中一定不怀好意,因此就放弃了回到本乡去的念头,又搭早车折回到加尔各答去了。要在像加尔各答那样大的一个城市里去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第二十二章
阿克谢极无聊地在哥兰多闲泡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搭上了开往加尔各答的邮车。第二天清早一下车以后,他首先就跑到达依拍拉哈梅西的住房那边去,但他只看到紧闭的大门已上了锁,打听了一下,别人都告诉他,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接着他又跑到卡鲁托那来,而这边的房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因此他就立刻赶到隔壁,也就是安那达先生的家里去,一进门他就对卓健德拉说,“溜掉啦!我没有能够盯住他。”
“这话怎么讲?”卓健德拉惊奇地问。
阿克谢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卓健德拉听到说哈梅西就因为看到了阿克谢于是就同卡玛娜立刻逃走掉了,他原来对哈梅西的怀疑,现在更变成毫无怀疑余地的事实了。
“但不管怎样,”他说,“虽然我们已有了这样一个证据,这还是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现在不仅是汉娜丽妮,连爹也和她一样满口胡说些什么,除非听到他亲口把他的那些事讲出来,他就决不能对哈梅西表示不信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如果哈梅西今天跑来说,‘我现在还不能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们,’我肯定爹还会毫不怀疑地允许他和汉娜丽妮结婚的。遇上这样一些人,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哩!爹不忍心看到汉娜丽妮因为任何事情感到痛苦。如果她现在跑去对他哭着说,即使哈梅西已经有了一个太太,她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想他也会同意的。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们必须得叫哈梅西把他自己的事全部招认出来,而且要越快越好。我们现在决不能放弃希望。我本可以自己来进行这件事,但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我很可能只会和哈梅西动起武来打一架了事!得啦,我想你也该先洗一洗,吃点茶去了。”
阿克谢沐浴了一番之后,就坐下来喝茶,脑子里还不停地在思量着这件事。但忽然安那达先生,引着她的女儿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想。汉娜丽妮一看到阿克谢,就立刻转身退出去了。
“汉娜真是太不像话了!”卓健德拉极生气地大叫着说。
“爹,你实在不应该再鼓励她这种无礼的举动了。你应当强迫她留下,”说完,他就喊叫着,“汉娜!汉娜!”但汉娜丽妮已经走上楼去了。
阿克谢这时却插嘴说:“我真认为你这只是在给我的事增加困难,卓健。结果你从此别再对她提到我,我想情况会更好得多。一切让时间来慢慢替我们安排。如果你现在这样威吓她,结果只会造成一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阿克谢吃完茶,就告辞走了。这个年轻人的耐性真是没有底止的。他看到风向对他不利,就知道瞎忙也是白塔,唯一的办法是坐下来等待。他的性子更是异乎寻常的平和。遭人侮辱的时候,他既不会显出怒容,也不会愤然掉头走开。他的得天独厚的脸皮使得他对别人的任何责骂和冷淡都能够完全无动于衷。他的朋友们即使以最不客气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仍然能面不改色。
阿克谢刚刚一走,安那达先生就把汉娜丽妮叫下来吃茶。她的面颊已经失去了旧日的色泽,两眼也都深陷下去。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她始终没有抬头,因为她实在不愿看到卓健德拉的脸色。她知道,他对于哈梅西和她自己都非常怨恨,而且已对他们两人作下了毫不留情的论断,因此她总极力避开他的眼睛。
爱情虽然一直支持着汉娜丽妮对哈梅西的信心,它却并不能把理智的呼声完全压抑下去。两天以前,在她愤然离开卓健德拉的时候,她曾对他强调她对哈梅西的信心,但在她彻夜不眠的那些孤独的时刻中,她的信心已慢慢在减弱了。
说实在话,对于哈梅西的那种离奇的行为,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来。她竭力想不让怀疑冲进她的坚强信念的堡垒,但怀疑却始终不停地对着这堡垒的门进行攻击。她像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守卫着她对哈梅西的信任,现在看到它受到这种可怕的极不利的证明的攻击,她只能更把它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但是天哪!她是否能够永远有足够的力量来担任这一艰巨的工作呢?
安那达先生这天夜晚又睡在汉娜丽妮卧房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他知道她是如何辗转反侧地度过了那一夜。好几次他走进她的房间里去,都发现她还仍然醒着。当他不安地问她话的时候,她总回答说,“你为什么还不睡呢,爹?我已经觉得困极了,刚才我就已经要睡着了。”
早晨,她一清早起来就跑到屋顶的阳台上去散步。哈梅西的住房上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太阳慢慢爬上了附近屋顶的东边的山墙,但这新的一天对于汉娜丽妮似乎是那样的干枯无聊,毫无情趣,甚至令人厌烦;她不禁在阳台上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双手捧着脸流出了伤心的眼泪。这一天她的爱人是决不可能来看她了。甚至在这节日的黄昏她都不能对他的来临抱着希望;过去她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近在她的身边,就在隔壁的屋子里,而现在,这种空虚的安慰也完全被剥夺掉了。
她的父亲叫喊着“汉娜!汉娜!”这声音使她忽然惊醒过来。她匆忙地擦去了悲伤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回答说,“我在这儿,爹。”
“我今天早晨起来得太晚了,”安那达先生说着,爬到阳台上来,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背。
女儿的事在他心中引起的忧虑使得他一夜都没有能够好好地休息,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朦胧睡去。不久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又把他惊醒了,于是在匆忙地洗过脸之后,他就立刻去寻找他的女儿。他先到她房间里去看,房间里是空的,想到她现在竟仍是这样追求孤寂的生活,他又感到了一种新的痛苦。
“下去喝茶吧,亲爱的,”他说。
汉娜丽妮实在不愿意和卓健德拉面对面地坐在一张茶桌上,但她知道,她在日常生活中有任何反常的表现都会使她的父亲感到痛苦,还有,她亲自给她父亲倒茶差不多早已成了一定之规,现在她也不愿意随便放过这个对他略表敬意的机会。
他们走近客厅门口的时候,听到卓健德拉和谁在屋子里讲话,她心里不禁忽然一动,想到很可能是哈梅西来了,但抬头一看——阿克谢!这真使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转头就跑了出去。后来,她父亲又把她拉了回来,她于是就只得始终紧贴着他的椅子站着,集中全部注意力给他弄茶。
她这种作法使卓健德拉非常生气。汉娜竟会因为哈梅西的那种绝情绝义的行为如此感到悲伤,这似乎真是一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而更使他感到厌恶的,是他感觉到安那达先生也在和她一样悲伤,她因此也就更利用他对她的感情作为她的一面挡箭牌,挡住一切人。“我们全部是些罪犯!”他想道。“由于对她的爱,我们不得不尽我们的一分责任,为她的真正的幸福作一番努力,而结果我们不但得不到半个字的感激之辞,她心里却反把我们都看成是些专门陷害她的恶徒。爹对目前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事情既闹到这个地步,他只应该大刀阔斧地来设法加以解决,不应该一味只想着安慰她。为怕使她感到痛苦,他就这样竭力对她隐瞒住那丑恶的真实情况。”
“爹,你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吗?”他大声说。
“不知道,怎么样?”安那达先生急切地问。
“前天晚上,哈梅西带着他的太太,坐上开往哥兰多的邮车预备回到家乡去。但因为看到阿克谢也上了列车,他于是改变计划,又折回到加尔各答来了。”
汉娜丽妮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她正向茶碗里倒着的茶立刻撒了一桌子。她匆忙地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卓健德拉从眼角望了她一眼。“我真不明白他逃跑的动机是什么,他的一切情况,阿克谢早已就完全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他过去所作所为不是已够下流了吗,但那似乎还不够,现在竟还要像一个贼似的这么东藏西躲!在我看,这真是一种狗彘不如的行为。我不知道汉娜对这件事如何想法,但我认为他的逃跑已能充分地证明他自知有罪。”
汉娜丽妮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谢谢你,我不需要你这些证据,”她对她的哥哥说,“你要判他什么罪,判你的吧,但我不能对他下什么判语。”
卓健德拉:“一个准备和你结婚的人,难道和我们都完全没有关系吗?”
汉娜丽妮:“我并没有提到结婚的事。婚约要不要解除可以完全听你的意思,但你没有必要尽量设法动摇我的决心。”
一阵痛苦的啜泣使她已没法再说下去;安那达先生站起来,把她的泪痕狼藉的脸抱在自己的怀里。
“走,亲爱的,我们上楼去,”他此外什么也没有讲。
第二十三章
哈梅西和卡玛娜乘坐的那条轮船,准时离开了哥兰多。因为头等和二等舱中根本再没有其他的乘客,哈梅西就另外占据了一个舱房把他们的东西全放在里面。
一清早,卡玛娜吃了一点牛奶之后,就向着舱房的小门坐下来,欣赏着门外随时变换的河上的景色。
“你知道我们现在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卡玛娜?”哈梅西问道。
“家乡去,”卡玛娜说。
哈梅西:“你既不愿意到那边去,我们就不去了。”
卡玛娜:“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就改变了你的主意吗?”
哈梅西:“是的,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卡玛娜嘟着嘴说。“我随便说一句话,你没有必要拿它当真。你太容易生气了。”
哈梅西笑了一笑。“我一点也没有生气,我自己不愿意回到家乡去了。”
“那我们现在是要到哪里去呢?”卡玛娜急急地问。
哈梅西:“到西部去。”
卡玛娜一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西部”这两个字,在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的心中,会立刻唤起一些多么奇妙的思想和景象!——神圣的庙宇,令人精神焕发的新鲜空气,新的地区,新的景象,古代帝王留下的巍峨的遗迹,壮严宏伟的神庙,一直到各种古老的寓言以及英雄时代的各种传说!
“我们现在要到哪些地方去呢?”卡玛娜问道,满心是关不住的喜悦。
“我还没有完全决定。我们要经过孟格尔、柏特纳、第纳波尔、巴克撒、加希波尔和贝拿勒斯等等地方,我们将在这里面挑一个地方下船。”这些地名有些卡玛娜是很熟悉的,有些她就从来没听说过,但听到他那样滔滔地说出那一串地名的时候,她脑子里立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那该多么有趣啊!”她拍着手说。
“有趣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哈梅西说,“目前,我们可先得想一想怎么弄点东西吃吃才好。我想你不会愿意跑到水手们的厨房里去吃饭吧!”
“天哪!我可真不愿意!”卡玛娜紧皱着眉头大声叫着说。
哈梅西:“那我们怎么办呢?”
卡玛娜:“我自己来做饭。”
哈梅西:“你会做饭吗?”
卡玛娜不禁大笑了:“我真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个什么人了?我敢情饭都不会做吗?你也许真把我看成是一个小傻瓜吧!怎么着,我在舅父家的时候,全家人的饭都是我做。”
哈梅西只得连声道歉:“对,我实在不该问你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最好赶紧来准备做饭吧,你说好不好?”说着,他立刻跑出去弄来了一个铁饭炉,而且还不止这个。船上有一个卡亚沙种姓或者说寻事级的孩子(这个种姓在孟加拉是仅低于婆罗门种姓的),他的名字叫乌梅希,现在哈梅西就和他说好每天给他一点工钱并替他担任到贝拿勒斯去的路费,把他雇来到厨房里给卡玛娜帮忙。
“我们今天饭吃什么东西呢,卡玛娜?”他接着问道。
“你上船的时候就只买了一点大米和一点蚕豆,你还能希望吃什么呢?我们今天就吃豆饭吧。”
因为卡玛娜说起,哈梅西就跑去找船上的人买来了一些香料。“现在你拿这个来,你说我能拿它有什么办法呢?”看到他对厨房里的事如此一无所知,她禁不住要笑了。“没有舂筒,我怎么把它弄碎!你可真算傻到头了!”
哈梅西听她责骂了几句,只得一言不发地赶快去寻找她所要的那种工具。他没有办法找到恰好合她需要的东西,但他终于从水手们那里借来一个铁锤和一个石钵。这些东西卡玛娜是从来没有用过的,但现在她也只好象来对付。哈梅西提议另找一个人来帮助砸那些香料,但她完全不考虑他的建议,立刻自己动手来舂。蹩蹩扭扭地和那不服手的工具较劲儿,倒使她感到无限乐趣,香料从石钵里跳出来散得满地都是,却只引得她一阵阵笑声不止;哈梅西越看越有趣,于是也插进手来和她一起砸。
舂香料的这个节目结束以后,卡玛娜立刻掳起裙子来,在舱房的一个角落里隔出一块地方专为做饭之用。他们从加尔各答曾带来一个装糖果用的大瓦罐,现在正好拿它来作一个烧锅。把东西放在锅里煮上以后,卡玛娜建议哈梅西立刻去洗一个澡,等他洗完澡回来,她的早饭就该做好了。他听从她的意思去洗了个澡回来,果然看到饭已经熟了。现在的问题是,拿什么东西来盛饭吃呢?
哈梅西吞吞吐吐地说,他也许可以去找船上的那些穆斯林水手借一个盘子来;虽然他言语之间曾经向她明白表示,他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违反过印度教的清规,但卡玛娜却仍觉得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已作过的事,是没法挽回的了,”她回答说,“但以后你决不能再这样做。这种事我可真不能容忍,”她象起烧锅上的那个瓦盖来,把它擦得非常干净以后,放在他的面前。“你今天只好用这个了;等有办法的时候,我们再去找个更好的盘子。”
哈梅西弄来一点水,洗干净了一方船板,就坐下来吃饭,因为自己顺从她的意思遵守了本教的教规,心里倒很感高兴。
他刚刚吃下一两口,就大声叫着说,“啊呀,你这饭可真是做得太棒了!”
“别跟我耍贫嘴了!”卡玛娜一时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反驳说。
“真不是开玩笑,呆一会儿你自己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他很快吃完了那一盘饭,还要再添一些。这一次卡玛娜给他盛得更多。
“你这是干吗?”他大声叫着说,“剩下的还够你吃吗?”
“哦,没有问题的!锅里还多着哩。”她看到哈梅西如此欣赏她做出的饭,心里高兴极了。
“你呆一会儿用什么东西吃?”他接着问她。
“当然还用这个盖子,”她安详地回答说,完全相信她既是他的妻子,自然就可以用他用过的盘子。
“啊不,你可不能那样,”哈梅西惊慌地说。
“为什么不能?”卡玛娜惊奇地问。
“那可绝对不行。”
“当然行,我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乌梅希,你用什么东西吃?”
“下面舱里有一个卖糖果的,我去找他弄一点沙勒叶子来当盘子用好了,”乌梅希说。
“如果你一定要用那个盖子,”哈梅西接着说,“先给我拿去把它好好地洗干净之后你再用。”
“完全是没有必要,你这真是自找麻烦!”是她对他那种无事找事的行为所作的评论。
几分钟之后,她又忽然大叫着说,“你从来都没有给我买一点槟榔,到你要嚼的时候,我一时也没法弄到。”
“底下舱里有人卖槟榔,”哈梅西说。因此他们这种算不得奢侈的要求很快也就得到了满足。但这时哈梅西的思想却变得混乱极了。“她总认为我们是夫妻,我有什么办法从她的脑子里改变这个思想呢?”他心里暗自盘算着。
因为卡玛娜在她舅父家的全部生活就是整天不停地做饭、看孩子、做家务,现在她并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帮助或教导,就预备立刻担任起主妇的责任来。她在进行各种工作时所表现的利落、熟练和愉快都使哈梅西为之倾倒,但就在这种时候,他也仍被一些烦恼的问题搅得心神不宁:他们两人将来究竟维持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和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对他都同样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他现在和她终日在一起生活,究竟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呢?如果现在有汉娜丽妮和他们在一起,一切也就非常简单了!但那却是决不可能的事,而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打破眼前的这个困难局面。最后他想,这决不能再这样对她隐瞒下去了;他必须让卡玛娜完全明了这件事的真实情况。
第二十四章
那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轮船忽然搁浅了。船上的人用尽一切努力也没法使它脱开那沙洲,直到黄昏的时候,船还一直搁在那里。一片宽阔的满布着水禽脚印的沙滩从水边一直延伸到那为防止河水泛滥而建筑的极高的堤岸边去。
在天黑以前,三三两两来到河边打水的村姑都以惊奇的眼光望着那条轮船,她们中比较羞怯的都戴着面纱,另一些态度比较大方的,却把脸完全露在外面。
一群顽皮的孩子在高岸上跳着、叫着,他们讥笑这个一向鼻子朝天,骄傲地从他们身边轰隆轰隆游过的大水怪,今天也竟落到这个地步了。
太阳在沙滩的后面落了下去。哈梅西站在栏杆边,凝望着河那边闪耀着落日余晖的西方的天空,这时卡玛娜却走出了她那临时隔出的小厨房;她停留在舱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想借此引起哈梅西的注意。看到他并没理会胞”之译名,论述生命的进化;以体用解释物质与精神,认,她又把她的一串钥匙拿出来在门上轻轻碰着。但直到最后她止不住使劲碰了几下,他才转过头来。他看见她以后,就踱过甲板走向她身边来。
“这就是你叫唤我的办法,是吗?”他说。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真奇怪,如果名字不是取下让人叫唤的,那你说我的爹妈偏给我取个名字干嘛?如果你有什么事找我,你为什么不好叫喊一声,‘哈梅西先生!’”
但这又被她看成是一种没有意思的玩笑话。一个信奉印度教的妻子如何可以喊丈夫的名字哩。卡玛娜脸上的颜色一时变得简直可以和血红的落日媲美了。“我真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她掉过脸去大声回答说。“呐,你的晚饭已经预备好了;你今天早饭既没吃好,最好现在就去吃吧。”
河上的晚风早已使哈梅西胃口大开,但因为看到目前一切都极不方便,唯恐卡玛娜过于费事,所以他并没有对她讲起这些事。而现在她没有等他提醒就已经给他把晚饭预备好,这使他除了喜悦之外,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不错,这种感情中的一种成分是想到自己腹中的饥饿立刻可以止住了;但这之外,另一个更使他感到愉快的思想是:这里有一个人随时在关心着他,有一个人为了他的舒服和安适不惜竭尽一切努力。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他不能熟视无睹,但另一方面他却又不能完全漠视另一个使他极感苦恼的真实情况,那就是,他现在所享受到的;这种关怀,虽然他对它极为珍视,实际是建筑在一种欺骗行为上。因此他走进舱房的时候不禁叹了一口气,脸色也忽然阴沉下来。
他的表情并没有能逃过卡玛娜的眼睛。“你好像并不想吃饭,”她颇感惊奇地说。“我以为你一定很饿了。如果是我违反你的意志,硬把你拖进来吃饭,那未免太对不起了。”
哈梅西立刻装出一副极高兴的样子。“拖我进来的不是你,而是我的饥饿的肚子。如果你以后再像那样使劲把你的钥匙摇得丁零丁零响来召唤我,你将会看到我像一只饿鹰似的一翅扑到桌边来。”
“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呀,”他向四面望望又接着说,“我肚子虽是真饿了,但我想这些东西我可没法消化,”他指着床铺和舱房里的家具说,“我一向可不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卡玛娜不禁大笑起来,笑过了一阵之后,她说,“真可笑,你一下也不能等了吗?刚才你在外面痴痴地瞪着眼看落日的时候,我看你好像完全没有要吃要喝的意思哩。倒好像我一喊你进来,你的肚子就忽然饿起来了。得啦,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给你把晚饭拿来。”
“你可最好快一点,如果在你还没有拿来以前,我把床上的铺盖给吃掉了,那你就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了。”
这笑话虽然只是无味的重复,对卡玛娜却仍似乎非常新鲜,她又捧腹大笑了。当她走过去拿菜饭的时候,整个舱房里还回荡着她的清脆的笑声。但哈梅西强装出来的喜悦,在她一掉过头去的时候,立刻就变成了烦闷的苦恼。
卡玛娜很快就端来一个盘子,盘子盖着几片沙勒树叶。她把它放在床上,扯起自己的衣服去擦地板。
“你这是干什么?”哈梅西叫着说。
“没有关系,我反正马上要换衣服了,”说着,她揭开盘子上的叶子,送上来一盘精美的煎饼和一些青菜。
“我的天哪!”哈梅西叫喊着,“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煎饼呢?”
卡玛娜不愿让他一下全知道了这里边的秘密。“你且猜猜看,”她做出一副极神秘的样子回答说。
哈梅西一面吃着,一面对于煎饼的来源乱作了许多毫不相干的猜测,弄得卡玛娜颇为生气。最后他更说到,一定是“得到神灯的亚兰丁——‘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家伙——派一个精灵从什么洞天福地把这些热腾腾的煎饼给我们搬运来了,”这一来,她可实在忍耐不住了;她痛苦地转过脸去说,如果他一味这样胡说八道,她将永远也不告诉他了。
“我承认猜不着,”哈梅西请求说,“求你告诉我吧。我真没法想象,在这个大河中间,你怎么能弄到一盘煎饼来的,但无论怎么说,这饼的味道可真是太好了,”接着他就用实际的行动来证明,他的强烈的食欲如何已压倒了他的求知的热忱。
事实是这样的:在轮船搁浅的时候,卡玛娜就派遣乌梅西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买来一些东西,以充实她的空了的伙食柜。她上学的时候,哈梅西给她的零用钱还剩下有几个卢比,她就拿它买了一些面粉和一点清油。
“你自己愿意吃些什么呢?”她问乌梅希。
“告诉你,妈妈,我在村子里一家牛奶房前面看到有很好的奶酪。我们舱房里不是有很多香蕉吗,如果我能够买来一分钱的米面,我就可以做出一块极好的布丁来吃。”
卡玛娜对于这个孩子喜欢吃甜食的嗜好是很能同情的。
“你身边还有钱吗,乌梅希?”她问。
“一个子儿也没有,妈妈。”
这可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因为卡玛娜非常不愿意直接去向哈梅西要钱。她想了一想之后说:“算了吧,如果你今天没法做布丁吃,这里还有煎饼,你吃点那个也行了。现在来帮我揉面吧。”
“奶酪能不能买呢,妈妈?”
“你听我说,乌梅希,呆一会儿等先生吃饭的时候,你告诉他需要一点钱买东西。”
哈梅西吃饭刚吃到一半的时候,乌梅希就跑过来站在他身边,不知如何是好地搔着头皮。后来哈梅西偶然抬头望望他,他就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上市场买东西的钱,妈妈——”
哈梅西好他立刻惊醒过来似地想到了,一个人要吃东西就不能不付钱。想到了他并没有一个可以为他们变来一切东西的亚兰丁的神灯。
“哦,卡玛娜,你哪里有钱哩?”
卡玛娜默然承认了自己事先没有向他要钱的错误,晚饭后哈梅西交给她一个装有现款的小匣子,并且对她说,“你最好暂时把你自己的钱和贵重的东西也都放在这里面。”
他明白,目前的情况已使他不得不把一切关于起居饮食的繁杂事务全都堆在卡玛娜的头上了,他于是索性又跑到栏杆边去,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即将进入黑暗的西方的天空。
乌梅希终于用米面、奶酪和香蕉做成了一块布丁,痛痛快快地大吃了一顿,在他吃的时候,卡玛娜站在他身边询问了许多关于他过去生活的情况。
在一个由继母当家的家庭里,他已变成了一个多余的孩子,于是他从家里逃跑出来预备到贝拿勒斯去,因为他母亲娘家的人现在还住在那边。
“如果你愿意要我老跟着你,那我永远也不会愿意再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最后告诉她说。
他这样天真地叫她“妈妈”,不禁触动了这女孩子内心深处的母性的本能。
“好吧,乌梅希,你就同我们一道去吧。”她表示赞同地说。
第二十五章
沿河丛生的小树,看起来好像是镶在黄昏时的天空所穿的红袍上的黑色花边。在越聚越浓的暮色中,整天在外面觅食的鸭子现在正成群结队地回到沙滩上去,准备到那里的一些冷清的水池里去度过黑夜的时光。乌鸦也停止了鸣叫,飞回到自己的窠巢里去了。所有的船只全都靠了岸,只有一条大船头向着上游在河心静静地停着,好像是那静止的暗绿色的水面上的一个黑色的污点。
哈梅西搬一把藤椅到船头上去,在那新月的暗淡的光线中坐了下来。西方的天边,黑夜的暗影已吞食了最后的一线晚霞的金光,在那使人迷醉的月光下,坚实的土地似乎已深成了一片烟雾。哈梅西在心里低唤着,“汉娜,汉娜,”这个可爱的名字萦回在他的心中,使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的感觉,仅仅叫唤一下这个名字,他的眼前便立刻出现了他已失去的情人的那一双眼睛,这因为充满无比的柔情而变得湿润的眼睛正流露出无限的悲哀,通过一片迷雾在向他凝望着。他不禁浑身抖了几下,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过去两年的生活现在又一段一段地在他眼前重现了。他想起了第一次和汉娜丽妮见面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天对他以后的生活竟会有如此重大的意义!卓健德拉忽然有一天把他带到他的家里去,因为自己一向非常羞怯,看到汉娜丽妮坐在茶桌上招待他,他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后来羞涩的阶段渐渐过去了,他便开始感到自己十分盼望能常和她亲近。随着他们的友谊的增长,他对抒情诗的喜爱也越来越增强了,同时在汉娜丽妮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一切他所读过的爱情诗所描写的主题。这时他又开始骄傲地私下庆幸自己已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他可怜他的那些同学们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才去研究爱情诗,而爱情对他却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现实。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才认识到在那些日子里,他实际还只不过是站在爱情的门外。而直到卡玛娜的忽然出现使得生命对他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直到自己置身在这两股相反的洪流中激起的巨浪中的时候,他对汉娜丽妮的爱才真正成形无限见“有限与无限”。,真正变成有生命的东西。
想到这里,哈梅西低下头去,用两手捧住了自己的脸。摆在他的面前的,将永远只有为不能得到满足的相思所折磨的生活,自己将变得像一只陷身罗网中永远在挣扎着希望获得自由的小鸟!如果他现在能下定决心作一番努力,难道他竟不能撕破那罗网吗?
在这种决心的鼓舞下,他忽然坚毅地抬起头来,但一抬头他却看到卡玛娜,两只胳膊扶在另一把藤椅的椅背上,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动作使她吃了一惊。“你刚才一定已经睡着,叫我把你吵醒了!”她说着,满心惭愧地预备走开,好让他再去睡觉,但他却叫住了她。“没有什么,卡玛娜,我并没有睡着。你来这里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到说讲故事,卡玛娜立刻感到万分高兴,她把另一把椅子拖到他的椅子边就欣然坐了下来。哈梅西已决心把全部事实的真相告诉她了,但他感觉到如果不让她事先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他的话可能会对她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打击明)方面的一些理论。汉译《胜宗十句义论》列举了十“句,因此他请她坐下来,听他讲一个故事。
“从前,”他开始说,“有一个拉其普特部落民族,他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卡玛娜问道,“是很久很久以前吗?”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你还没有生哩!”
卡玛娜:“当然你已经生下!瞧你不是满脸胡子吗!好了,讲下去吧。”
哈梅西:“这些拉其普特人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谁要结婚的时候,他并不亲自到新娘家去,却只派人送去他的宝剑。新娘和那把宝剑举行一次结婚仪式,然后就被送到那个拉其普特人的家里去,就样他们就算正式结婚了。”
卡玛娜:“啊,天哪!这种结婚的方式够多奇怪!”
哈梅西:“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方式,但那也没有办法。这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你明白,这些拉其普特人认为亲自跑到新娘家去结婚,是一种降低身分的事。这个故事里讲的就是那个部落民族里的一个皇帝。有一天,他——”
卡玛娜:“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是什么地方的皇帝哩。”
哈梅西:“他是马杜拉的皇帝;有一天,他——”
“你必得先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卡玛娜说,她坚持要他把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的,决不许有任何含糊其辞的地方。如果哈梅西早知道这一点,他一定会等准备得更好一些之后再来给她讲了。他现在已看出,尽管她是那样急于要听到那个故事,可是她决不能让他省略掉任何一点细节。
“他的名字叫阮依特·辛,”他犹豫了一下说。
“阮依特·辛,马杜拉的皇帝,”卡娜娜记诵着,“现在讲下去吧。”
哈梅西:“有一天,这皇帝听到一个到处流浪的卖唱的人说,他们本族中的另一个皇帝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公主。”
卡玛娜:“他又是哪一国的皇帝呢?”
哈梅西:“我们假定他是康基费兰的皇帝吧。”
卡玛娜:“为什么要我们假定?他并不是真康基费兰的皇帝吗?”
哈梅西:“他当然真是!你还要知道他的名字吗?他的名字叫亚马尔·辛。”
卡玛娜:“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哩——那个非常漂亮的公主。”
哈梅西:“哦,真对不起,我把这都忘了。她的名字是——
她的名字是——哦,是了,她的名字叫章德娜——”
卡玛娜:“你的记性真叫坏得特别。你不是连我的名字都会忘记了吗?”
哈梅西:“嗯,当那个俄得的皇帝听到那个卖唱的人说——”
卡玛娜:“怎么又来了一个俄得的皇帝?你说他是马杜拉的皇帝呀!”
哈梅西:“哦,你当然不能肯定说他只是一个国家的皇帝!
他是俄得的皇帝,同时也是马杜拉的皇帝。”
卡玛娜:“这两个国家一定是邻国吧?”
哈梅西:“这两个国家紧挨着。”
他就这样讲下去,注意倾听着的卡玛娜还发现了其他一些矛盾的地方,但他也总能够设法把那前后不相符的地方敷衍过去,慢慢讲到了下面的这一段故事:
“马杜拉的皇帝阮依特·辛派遣了一位大臣到康基费兰的皇帝那里去,向他的公主求婚。康基费兰的皇帝亚马尔·辛立刻同意了这一件婚事。
“于是阮依特·辛的弟弟英直拉依特·辛,带领着一支军队,高举着旗帜,打着鼓吹着号前往亚马尔·辛的王国里去求亲。到那里以后,就在那边的皇家公园驻扎下来。为庆祝这一桩幸福的婚事,整个康基费兰的首都立刻现出了一番欢欣鼓舞的气象。
“御用星相学家在推算了一番之后,挑定了举行婚礼的吉日和吉时。他们所挑的日子是晦日后的第十二天,时间是午夜后两小时。那天夜晚各个人家都张灯结彩,为庆祝公主章德娜的婚礼,整个城市到处都燃着灯火,照得一片通明。
“但直到现在,公主还不知道她将视为终身依靠的那个丈夫究竟是谁。因为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大智人巴拉曼兰达·斯瓦米曾对她的父亲说,‘公主出生时的星象对她甚为不利,将来到她结婚的时候,陛下千万不要让她知道那个将要和她结婚的人的名字叫什么。’”
“吉辰到时,公主和那宝剑一起行过婚礼中的一切仪式。英直拉依特·辛按照一般习俗代新郎给公主送了许多礼物,他自己也向他未来的嫂嫂行过了礼。英直拉依特是像拉克希曼忠于罗摩一样忠于他的哥哥的,他从没有抬头对那个羞怯的用面纱蒙着高贵的脸望过一眼,他所看到的只是她那一双戴着丁当的脚镯、涂着虫漆的娇小的玉足。
“在举行婚礼后的第二天,英直拉依特让公主坐上了一乘张着天幕饰着珠宝的肩舆预备回到他的本国去。康基费兰的皇帝,因为不能忘怀女儿出生时星辰不利的事,临别向他的女儿祝福时还满怀着恐惧。皇后在和她的女儿接吻的时候,眼睛里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那时各个庙宇中,更有成千上万的僧人在诵经念佛,为公主禳除灾星。
“康基费兰离马杜拉是非常远的——差不多有一个月的路程。第二天晚上,当这一群拉其普特人在费夏河边安下帐篷,准备在那里过夜的时候,近处的树林中忽然露出了一片火光。英直拉依特立刻派遣一个士兵前去探望看情况,他回来时却报告说:‘千岁,那打着火把的是和我们一样迎亲回来的一群人。他们是和我们同族的拉其普特人,也有一支武装队伍护送着新娘子,要把她送到她丈夫家里去。这一带道路上很不安静,所以他们希望千岁施恩,保护他们,并想求千岁送他们一程。’
“千岁回答说,‘别人既来请求我们保护,我们就有责任帮他们的忙,让我们尽我们的力量保护他们吧,’于是这两队人马就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晚上是那一月最后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们住的地方,前面是一片高山,后面是一片浓密的树林。疲倦的士兵在虫声唧唧和落叶萧萧的催眠声中很快就都入睡了。
“但忽然一阵巨大的喧闹声把他们全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因为有人砍断了圈马的绳索,马杜拉帐篷中的马匹东奔西跑,乱成了一片。有些地方的帐篷已经着了火,火光把无月的天空照得一片通红。
“士兵们很快就觉察到他们已受到一群土匪的攻击。紧接着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在那一片黑暗中,要想分辨出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是非常困难的,其结果只是毫无办法地乱打成一团。土匪们就乘着这阵混乱,抢走了帐篷中的东西,带着他们的掳获品藏到深山里去了。
“但在混战过去以后,公主却失踪了。她在恐惧中逃出了自己的帐篷,看到另一群人四处逃跑,误以为他们原是和她一起的,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但事实上,这些人原是另一个婚礼队的。土匪在混乱中抢走了他们所护送的那个新娘子,而他们竟误以为章德娜公主就是她,于是就带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们的本国赶去。
“他们的本国是在卡纳堤克海岸边的一个拉其普特族的小部落。那公主很快就和那里的酋长见面了——他的名字叫茄特·辛,他就是那另一个新娘子所聘订的丈夫。
“茄特·辛的母亲迎接着这女孩子,把她送到新房里去,拥挤在房中的亲戚们都不禁失声叫着说,‘我们真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美丽的姑娘!’
“茄特·辛一面私自庆幸自己的好运,一面更为她的动人的美色倾倒。至于公主,她也深懂一个贤良的妻子应尽的职责。既认为茄特·辛是她正式婚配的丈夫,她便决心终身为他服役,供他驱使。
“几天之后,这两个人互相见面的时候,彼此已不觉得那么生疏了;然而在他们的谈话中,茄特·辛却发现,他当作自己的新妇迎到家里来的这个女孩子不是别人,却是章德娜公主!”
第二十六章
“后来怎么样?”卡玛娜急切地问,她一直是屏声静息地在听他讲着。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此外我也完全不知道了。你且告诉我,在你看,这事结果将怎么样了?”
卡玛娜:“不,不,你这太不对了。你一定得给我讲完这个故事。”
“我拿我的人格起誓,卡玛娜,我对你讲的全是真话!描写这段故事的那本书到现在还只出版了第一卷,至于下一卷什么时候出版我也没法知道。”
“总之,你不是个好人,你真坏透了!”卡玛娜苦恼地叫着说。
哈梅西:“你应该对那个作者生气才对……我现在只要问你一个问题:茄特·辛应该拿章德娜怎么办?”
卡玛娜两眼望在河上沉思了好一阵。
“我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办;我想不出来,”她终于回答说。
哈梅西略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茄特·辛应该把实际情况完全向章德娜说明吗?”
“你这话多可笑!如果他不告诉她,结果只会闹成一团糟;
那情形是多么可怕!他最好还是立刻把真情全告诉她。”
“最好,”哈梅西机械地跟着她念叨着,在略略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可是,卡玛娜,假定——”
卡玛娜:“假定什么?”
哈梅西:“假定我是茄特·辛,而你是章德娜。”
卡玛娜:“请你不要再对我讲这一类的话!我实在不愿意听!”
哈梅西:“但我必须这样讲。要真是那种情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你又应当怎么办?”
卡玛娜根本不愿回答他的问题。她一言不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开了。一走过去,她却看到乌梅希坐在他们的舱房门边,静静地望着河水出神。
“乌梅希,你看见过鬼吗?”她问道。
“看见过,妈妈。”
“你看到过什么样的鬼?现在且对我讲一讲,”说着,她挪过一把藤椅来,在他的身边坐下。
独自留在船头的哈梅西,因看出卡玛娜这时无疑正感到非常烦恼,已不打算再把她叫回来。一弯新月已经落到一片竹林后面去了。甲板上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水手们现在都跑到底舱去吃东西和休息去了。船上原没有其他住舱房的客人,三等舱的乘客大部分都从船边溜下去,涉水到河上去做他们的晚餐。向岸边望去,在一片片浓密的丛林中,还可以看到某些村镇上的路灯在发着光。河中心的急流使劲扯着锚链,整个轮船时儿会因为这巨大河流的脉搏的震动,轻抖几下。
在这离奇的环境中,在这由天空幔成的巨大的天幕下,哈梅西费尽神思要想解决良心对他提出的那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很明显,在卡玛娜和汉娜丽妮之间,他必须有一个选择;妥协的办法是没有的,要她们两人共同伴着他度过一生更是不可能的事。从责任方面讲,他究竟应该怎么作,那是无容怀疑的。汉娜丽妮还能有别的出路;她可以整个忘掉他,然后和另外一个追求她的人结婚;但如果抛弃卡玛娜那就等于是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抛到一片茫茫的大海中去。然而——人就是这么自私的一种动物——想到汉娜丽妮可能会忘记他,想到她能够有别的办法,并非少了他就没法生活下去,哈梅西并不觉得他因此可以感到安慰。相反的,这种思想倒更加强了他对她的思念。她现在好像是在他的想象的边缘上浮动,虽不在他身边,离他也并不很远,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捉到她。
在他这样沉思的时候,他又低下头去,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远处一阵狼嗥引得附近村子里的狗都狂叫起来。他偶一抬头,却看到卡玛娜在黑暗中,站立在离他不远的栏杆边。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还没有睡吗,卡玛娜?时间已经很晚了。”
“你还不去睡吗?”
“我这就去了;我已经在右边船舱里把我的床铺好。你不要等着我了。”
卡玛娜一言不发地向分配给她住的那个舱房里走去。她没有勇气告诉哈梅西,她刚听完一个谈鬼的故事,一个人呆着非常害怕。但她那显然不愿独自去睡的迟缓的脚步已使哈梅西不禁感到一阵心痛。
“不要害怕,卡玛娜,”他叫喊着对她说,“我的舱房紧挨着你的舱房,我们可以把中间的门敞开着。
卡玛娜傲慢地把头一扬说,“有什么可怕的?”
哈梅西灭掉自己舱房里的灯,躺下来预备睡觉。
“我永远也不能抛弃卡玛娜,”他对他自己说,“再见吧,汉娜丽妮!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我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可是,当他就这样在黑暗中静躺着的时候,他的心却始终只想着,抛开汉娜丽妮对他将是如何可怕的一种损失,直到后来,这思想使他实在没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终于从床上跳站起来,走出了舱房。这时,那覆盖在他头顶上的晦暗的天空立刻使他毫不怀疑地感觉到,不管怎么说,他目前所受到的委屈和他所遭到的困难决不是在整个时间和空间中永存的东西。在他头上发着光的星星才是永恒的,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这一段可怜的爱情故事永远也不可能和它们相比。这一条伟大的河流,将在未来无数的秋夜,泛着星光,流过这里的沙洲和随风飘荡的芦苇,流过这沉睡的围绕着绿树的村庄,而那时哈梅西的这臭皮囊却早已在火葬场上烧成了灰烬,早已和这包容一切的大地融成一体,那时他的这颗烦恼的心也早已得到永恒的安宁了!
第二十七章
天还黑着的时候,卡玛娜就醒来了,她四面望了一望,知道自己仍是一个人在那里睡着;略为定了一定神,她才弄清楚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勉强从床上爬下来,打开舱房的门,向外面望着。安静的水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黑暗中已透出一线惨淡的微光,在河东岸的树林后面,黎明已在天边露面了。而在她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的时候,铁色的水面上已经出现了几点张着白帆的渔舟。
卡玛娜只感到自己的心隐隐作痛,但使她心痛的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为迷雾所笼罩的秋晨为什么会显得这样阴森可怖?这填满她胸中的悲愁,这无法倾吐而又使她禁不住要簌簌泪下的悲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这样念念不忘自己所处的悲惨的境地呢?仅只在二十四小时以前,她就完全忘记了她和她丈夫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任何亲人或朋友。但这时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她又忽然这样痛心于自己的孤苦伶仃的身世呢?难道哈梅西一个人还不足作为她的依靠吗?为什么因为看到天地是那么浩瀚自己是那么渺小,她一时竟会如此地感到沮丧?
她只顾在敞开的舱门边徘徊,却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河水早已闪着一片金光了。船上的水手又开始了他们的一天的工作,底舱的机器又隆隆地响开了。锚链的丁当声和绞盘的嘎嘎声吵醒了村子里的孩子们,他们这时都纷纷跑下了河滩。
这嘈杂声也使哈梅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立刻走到舱门边去看卡玛娜。她看到他走来却不禁一惊,虽然她已经戴着面纱,现在她却更用力扯着它,想把自己的脸给完全掩盖起来。
“你已经洗过脸了吗,卡玛娜?”哈梅西问。
这似乎是一个不含任何恶意的问题,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气恼。但显然她却生气了,她一听到这话,只摇摇头就转身走开。
“一会儿这里就会有很多人了,”他接着说,“你最好现在就去梳洗吧。”
卡玛娜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就走过他的身边,到浴室去了。
哈梅西竟会这样早跑起来过问她的梳洗的事,这在卡玛娜看来,不仅不必要,而且是一种无礼的举动。她完全明白,他在和她接触的时候始终守着一定的限度,他决不会超过那个限度显得和她更亲昵一些。她从来没有机会坐在自己的婆婆的脚边,听过应如何注意自己的举止的教训——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面纱来遮掩自己的羞怯。但今天早晨,她不知为什么竟是那样羞于和哈梅西见面。
卡玛娜从洗澡间回到舱房里来的时候,那一天的许多工作都正等着她去动手。她从衣襟边把一串钥匙拿下来,打开她的衣箱,但箱子一开,她却无意中看到了昨天哈梅西交给她的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在昨天,这个匣子似乎曾带给她无限的快乐,有了它,她似乎感到自己就有了权利,有了独立自主的地位,因此她把它看成是一种无价的财宝小心地收藏着;但今天,她最初接触它时所感到的那种欢欣已完全不存在了。这匣子毕竟是哈梅西的财产,不是她自己的;它并不属于她所有,她并没有绝对权利可以任意处理它;她现在只能认为它只不过给她添了一重责任。
“你为什么这样沉默,”哈梅西说着,走进舱房里来,“你打开那个匣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有鬼吗?”
“这是你的匣子,”卡玛娜说,把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向他递过去。
“你把它给我干什么?”他问。
“你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把它拿给你。”
“但你自己有时候就不需要用点什么吗?”
“我一个钱也不需要,”卡玛娜把头轻轻地一扬回答说。
哈梅西微笑了。“世界上真没有多少人能说这句话!不管怎样,如果你认为这东西毫无价值,你何不拿它送给随便什么人去为什么单单要给我呢?”
卡玛娜一句话没说,把那个装钱的匣子放在舱板上了。
“你现在告诉我真话,卡玛娜,”哈梅西接着说,“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讲完那个故事,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卡玛娜回答说,眼睛望着地上。
哈梅西:“那么好了,你还把这匣子收好吧。如果你那样做,我就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卡玛娜:“我不明白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财产,应该你自己收着。”
哈梅西:“但这不是我的呀!把送人的东西又要回来的人,死了就会变野鬼。你想我愿意变成野鬼吗?”
想着哈梅西真变成了野鬼的情形使她感到很滑稽,她禁不住大笑了。
“当然不会!收回礼物的人真会变成野鬼吗?我还从没听人说过哩。”在卡玛娜的不由自主的欢笑中结束了他们这场争吵。
“要弄清楚这话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办法,”哈梅西说,“那就是等你哪一天遇到鬼的时候,亲自问问他。”
这话倒真引起了卡玛娜的好奇心。“说真话,你见到过一个真正的鬼吗?”她问。
“没见过真的,装出来的鬼我倒见过不少,真货色可是不易多见的!”
卡玛娜;“可是,乌梅希说——”
哈梅西:“乌梅希,谁是乌梅希?”
卡玛娜:“嗨,就是现在跟着我们的那个孩子。他看见过鬼。”
哈梅西:“啊,那我就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我赶不上他!”
就在这时候,船上的水手们经过一来番极大的努力已使船离开了沙洲。船还没有开走几步的时候,河岸上有一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头上顶着一个篮子,一边尽快地向船边跑过来,一边挥着手叫船停住。驾船的人对他那万分着急的样子丝毫也不在意。那孩子忽然看到了哈梅西,于是他就对他大声叫道,“先生!先生!”
“他以为我是卖票的先生呢,”哈梅西说,一边作手势告诉他,他并不能控制这轮船的行动。
“嗨,那是乌梅希!”卡玛娜大叫着说,“我们决不能把他丢在这个地方。你一定得想法把他弄上船来。”
“我要他们停他们也不会停的,”哈梅西说。
“啊,你必须叫他们停船!”卡玛娜痛苦万分地说。“快去告诉他们吧,我们的船离河岸还很近。”
哈梅西于是就只得去找船长,请求他把船停一下。
“这是违反规章的,先生,”是他所得到的全部回答。
卡玛娜原跟在哈梅西后面,她现在也跟着他向船长求情。“你决不能他把丢在这里呀!无论如何请你把船停一下吧!啊,我的可怜的乌梅希!”
哈梅西现在只好采用最简单的能打动船长的心的办法了,船长略为考虑了一下之后,便命令把船停住,让那个孩子上船来了。哈梅西立刻就把那个小罪犯好好地教训了一番。但乌梅希对他的话却完全不在意;他把篮子放在卡玛娜的脚边,若无其事地吃吃笑着。
“这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卡玛娜说,她这时心里还没有恢复平静。“如果船不肯停,那你将怎么办?”
乌梅希根本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只顾把篮子往船板上一倒,倒出许多香蕉,各色各样的菠菜,一大堆南瓜和茄子。
“这些东西,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卡玛娜问。
乌梅希所讲的要叫警察听着,可不能被认为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回答。先一天他到村子里的市场上去买乳酪和其他的东西的时候,就注意到哪些地方的菜园里和哪些人家的屋顶上有什么样的菜,今天一早,看到船还搁着浅,他就跑去不问主人同意与否随便拣了一些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跑到人家菜园子里去偷东西?”哈梅西怒吼着说。
“这不能算是偷呀,我只是从每一个菜园子里拿走极少一点东西。谁也不会真受到什么损失。”
“拿一点东西就不算是做贼吗?你这混帐东西!你快给我滚开,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走!”
乌梅希拿眼睛望着卡玛娜,向她求救。“妈妈,在我们家乡里,我们把这种菠菜叫做‘皮兰’,这个烧肉最好了,这一种我们叫着‘被头’,这种——”
“滚开去!”哈梅西大叫着,他现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把你这些菠菜拿着给我滚开,要不我把你和那些菜一起全给踢到河里去。”
乌梅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直拿眼睛看着卡玛娜,她点点头叫他把那些东西拿走。她的态度使他感觉到她对他仍是极为关怀的,于是他从甲板上把那些蔬菜拾起来放在蓝子里,提起它搭讪着走开了。
“他这是很不对的,你决不能纵容他的这种行为,”哈梅西这样讲了几句,就回到他的舱房里写信去了。
卡玛娜四处望望,看到乌梅希已跑到船尾上,在二等舱房,她的临时厨房附近坐着。
船上原没有二等舱乘客,卡玛娜拿头巾遮着脸就走到他坐的那个地方去。“你把那些东西扔掉了吗?。”她问。
“哦,没有,我把它们全放在那个舱房里了。”
“你真是太胡闹了,听见没有,”卡玛娜摆出一副极严肃的样子说。“以后你决不许再这样。想一想如果你被丢在这里了,那你可怎么办!”说完她就走进那间舱房里去,大声叫喊着说,“给我把刀子拿来!”
乌梅希把刀子一送去,卡玛娜就开始切着那些来路不明的蔬菜。
“这种菠菜拿芥末一拌可真是好极了,”乌梅希说。
“好吧,你去预备一点芥末吧,”卡玛娜说。
因为急于要显出她并非纵容乌梅希的错误行为,她于是现出一副极严厉的神情切着那菠菜、南瓜和茄子。
啊!她怎么能够不宽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呢?她心里想,到菜园子里愉一点东西,和这个无家的孩子急于求人庇护的痛苦心情比较起来,实在算不了一回事。这件事在她心里所引起的,只是一种怜悯之情;这个顽皮的孩子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才想到上菜园子里去偷东西,而因为这个他差一点没把船误了。
“昨天的乳酪还剩下一些,乌梅希,”她说,“你可以去把它吃了,但记着你以后永远也别再干这种事了。”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把乳酪吃掉,妈妈?”他问,脸上带着愧悔的神色。
“我不像你那么喜欢吃乳酪,你看,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鱼。我们有什么办法弄点鱼来,让先生早饭的时候吃?”
“我有法弄到鱼,妈妈,但这一次可一定得给钱。”
卡玛娜这时不得不又骂了他一顿。“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东西,乌梅希,”她说,尽力把她的美丽的眉毛皱起来。
“倒像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拿人家的东西,不给人钱似的!”
前一天发生的事已使乌梅希感觉到,卡玛娜要向哈梅西要钱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这个,更因为别的一些理由,已使他对他的男主人颇不乐意。他想出的许多主意都只是为要使他和卡玛娜这两个寄人篱下的人不致于饿肚子。哈梅西是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的。
弄来一点蔬菜,还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鱼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这个没有钱就不可能弄到一点点鱼和乳酪去供奉自己所崇拜的人的世界,在卡玛娜的这位幼小的崇拜者看来,实在是一个残酷的毫无人情味的地方。
“如果你能够从先生那里要到五个安纳,”他极不愉快地说:“我就可以给你弄到一头大鲤鱼,妈妈。”
“那可不能,”卡玛娜带着责备的神气说。“我决不能让你再跑下船去。如果你再来晚了,他们决不会再把船停下接你上来了。”
“我不要上岸去,今天早晨船上的水手拿网打到好些大鱼,他们准可以卖给我们一条半条。”
卡玛娜立刻拿来一个卢比交给他。
“拿这个去买,剩下的钱拿回来。”
乌梅希去了不久就弄来了一条鱼,但他并没有找回钱来。
“他们一定要一个卢比,”他说。
卡玛娜知道这决不是真话,因此她微微笑了一笑说:
“下一次船靠岸的时候,我们一定得换几个卢比的零钱来。”
“是的,一定得,”乌梅希说,样子颇为严肃,“你把一个整卢比一交到他们手里,要想他们再找出几文,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啊呀!太妙了,”过了一会儿,哈梅西开始吃早饭的时候不禁叫着说,“可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呢?这不是一个鲤鱼头吗?”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把那个鱼头举起来说。“这不是在做梦,也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幻想,而是一条真正的鲤鱼的头!”
那一顿早饭可真是丰盛极了。哈梅西吃完,跑到甲板上在一张长椅上躺下消食的时候,就该轮到乌梅希吃饭了。他是那样喜欢那红烧鱼,竟一直不停地吃下去,卡玛娜起先看着还觉得好玩,到后来她可真有点儿惊呆了。“现在可别再吃了,乌梅希,”她忽然不安地大声说,“我已经给你留下一些等吃晚饭的时候再给你吃。”
烦杂的事务和她的乐观的天性已使卡玛娜在不自觉中完全忘记了早晨的那些烦恼。这一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向西落去的太阳正慢慢钻到船篷下面在甲板上爬行。在颤动着的轮船的上边,太空在午后的暑热中闪着微光。在横穿过青绿色的秋禾的小径上,一群群农妇,背后背着水罐,正预备回家去行晚上的一次洗礼。卡玛娜一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弄槟榔、辫头头、洗澡和换衣服,在太阳已经落到各个村子附近的竹林后面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弄清一天的事务,还不能在黄昏的时候坐下来休息。
和先一天晚上一样,轮船按照它固定的行程在一个码头上停下来过夜。卡玛娜因想到早上剩下的菜已足够晚上再吃一顿,她认为晚上可以不必再做什么菜了,但这时哈梅西却跑来对她说,他因为中午那一餐饭吃得太饱,晚上什么也不要吃了。
“你真的一点东西也不吃吗?”卡玛娜略感不安地问,“你吃一点烧鱼,好不好?”
“不吃啦,谢谢你,”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走开了,因此卡玛娜就把所有那些味道极鲜美的食物全倒在乌梅希的盘子里。
“不留一点你自己吃吗?”他问。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她回答说。料理完她在船上的这些家务,一天的操劳算是结束了。
一弯新月在河心和河岸上遍撒下清澈的光辉。轮船码头附近没有村庄,宁静而沉寂的夜晚,好像等待着失约的情人的姑娘,睁着眼守望着长满稻子的辽阔而葱翠的田野。
岸边一间盖着铁屋顶的屋子里,有一个瘦弱矮小的职员,在一盏煤油灯下计算着数目字。从敞开着的小门里,哈梅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我真希望命运之神,”他汉息着说,“让我过着和这个职员相近似的、虽然狭窄但极有规律的生活!一天算算帐,犯了什么错误叫老板骂一顿,夜晚回到家里去再等着开始第二天的类似的工作——一个人长期过着这样的生活,他还会有什么烦心的事呢?”
过了不久,那间屋子里的灯灭掉了。那个职员为抵御夜寒拿一条围巾把头包着,离开那间屋子,慢慢就消失在荒凉的田野中了。
卡玛娜早已站在他身后的栏杆边,但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晚饭后,她以为他会叫她的。现在一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但他却并没有叫,因此她只好自己静静地走到甲板上来。
可是见到哈梅西,她又忽然停住了,她的腿已不愿意朝着他的身边再进一步。月亮照在他的脸上,他的面部表情充分地表示出他的现在已飞到离她极其遥远的地方去;在他的思想中,她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在沉浸在梦想中的哈梅西和她自己之间,她似乎看到夜之神,像一个巨大的看守,从头到脚穿着一件用月光织成的长袍,用一个指头按着自己的嘴唇站在那里。
当哈梅西双手掩着脸,把头伏到桌子上去的时候,卡玛娜就偷偷地溜回她自己的舱房门边去。因为怕他发现她曾来找过他,她始终没敢让他听到一点声响。
舱房里那样黑,简直有些阴森可怕。她跨过门槛的时候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已完全处在无人关怀的孤苦境地中的感觉像一阵巨浪涌上了她的心头。在黑暗中,那摇摇晃晃的小舱房好像一个大怪物正对着她张开了它的巨口;但她又能到哪里去另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呢?天地间就没有一个地方,她可以认为属她所有,她可以在那里闭上她的眼睛,安适地躺下她这娇小可怜的身躯。
她向舱房里望了一眼,只吓得不禁又缩回身来。而当她又一次跨进门槛的时候,哈梅西的雨伞倒在她的铁皮箱上发出了一阵丁当的声音。
被这声音一惊,哈梅西抬起头望了一眼,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你呀,卡玛娜!”他已看到她正站在她的舱房门口,于是叫喊着说。“我以为你早进屋子里睡下了。我看你好像颇有些紧张不安。不要那样,我也不预备再呆在这里了。我马上就到你对面的那间舱房里去睡觉,两个舱房之间的门我一定仍让开着。”
“我并不害怕,”卡玛娜傲慢地说。她匆忙又一次走进她的舱房里去,并把哈梅西打开的门给关上;然后,她拿块头巾蒙着脸就在床上躺下了。她极痛苦地想到自己的孤苦的身世,想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独的。她的整个心灵怎么也不再安静下去了。如果她既不能有一个保护她的人,又不能站起来自己作自己的主人,那她此后的生活将真是不堪设想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哈梅西在隔壁舱房里已经入睡。但卡玛娜却怎么也不能安静下去,她从床上爬下来,慢慢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凝望着远处的河岸。
四周没有任何生物的形迹和声音。月亮已快落下去,长满庄稼的田野间的小径现在已看不清了,但卡玛娜却仍大睁着眼睛向它们望着。“有多少女人曾经提着水罐从这些路上走去!而且每一个人都是走自她们自己的家!”她不禁想道。家!这个思想立刻抓住了她的心。要是她能在什么地方有一个自己的家该多好啊!但是在什么地方呢?
河岸似乎是永无止境地向远处伸去。头顶上是从一极延展到另一极的广阔的天空;但这浩瀚无边的天和地对她都同样毫无意义!对她这样一个微如尘点的人来说,这无极的宇宙实际是一无用处,因为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
卡玛娜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不禁吃了一惊。
“没有什么事,妈妈,是我,”这是乌梅希的声音。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没去睡觉?”
这时,眼泪终于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噙不住的泪水,一大滴一大滴地从她的脸上滚下。她因为不愿叫乌梅希看到她的脸,立刻转过身去。
一团满含着雨滴的云彩从天空飘过,一遇到和它一样在天空流浪的一阵微风,它就会再也承担不住雨滴加在它身上的重负了。卡玛娜现在的情形也正是如此;一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对她所表示的一点同情,已使她无法再忍住从她的眼中涌出的一股热泪。她用尽一切努力希望讲点什么,但止不住的抽搐竟使她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满心痛苦的乌梅希极力想找出几句话来安慰她。在一阵长时期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告诉你,妈妈,你早上给我的那个卢比还剩有七个安那在我这里。”
卡玛娜立刻止住了眼泪,这孩子的天真可笑的谈话立刻引起了她的无限爱怜,她不禁微笑了。“那钱你先留着吧,”她说。“现在你快去睡觉吧。”
月亮已在树林后面降落下去。这一次卡玛娜一倒在枕头上,便合上了她的疲乏的眼睛。第二天早晨,太阳对所有的人发出起床信号的时候,却发现她还沉睡着。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早晨,卡玛娜一起来只感到精神非常疲惫;太阳似乎已失去了平时的光彩,河水懒懒地流着,河岸边的树木都像疲倦的旅客似的低着头站在那里。
当乌梅希跑来帮她做活儿的时候,她懒洋洋地对他说,“你走开吧,乌梅希,今天你可别再给我找麻烦了,”但乌梅希却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打发走的。
“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妈妈,我是帮你砸香料来啦。”
后来,哈梅西也注意到了她的憔悴的神色。“你身体不很舒服吗,卡玛娜?”他问,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卡玛娜只重重地摇了一下头,表示他这种问话是多余的人的成功,而是公众的成功。,是毫无意义的,接着她就离开他,到厨房里去了。
哈梅西立刻感觉到,日子每过去一天,他的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一分,现在他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一定得立刻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最后想到,如果他能够把这一切情况都告诉汉娜丽妮,那他也许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来,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之后,他就坐下来给汉娜写信。
他写了一阵,接着又把他所写的全给涂掉,这时他却听到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我可以请问你贵姓吗,先生?”他惊异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一个已过中年的绅士模样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已变成灰白色,额角边的头发更已大半脱落了。
哈梅西这时全部思想都集中在写信一事上,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你是一个婆罗门,是不是?”那个陌生人接着说。“祝你早安。你的名字是哈梅西先生,这些我是知道的。你知道,在我们国家里,问一个人的名字一向就是和他结识的第一步。所以这实际是极有礼貌的一种举动,但在今天,这种举动却常常会引起别人的愤怒。如果你因为我问你的名字对我生气,那你可以把我对你的侮辱加倍奉还我!你只要问我一声,我立刻就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并且把我父亲的名字也告诉你。事实上你要我告诉你我祖父的名字都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哈梅西不禁大笑了。“我倒还没有像您说的那么爱生气!
您只要告诉我您自己的名字,我就很满意了。”
“我的名字叫特莱拉基亚·卡克拉巴蒂,上江一带,大家都叫我‘大叔’。我想你总读过历史吧?巴拉塔被人称为‘卡克拉巴蒂大叔’——那意思就是印度斯坦的‘皇帝’,和他一样,我就是全部西印度的‘卡克拉巴蒂大叔’。你要是到西部去,一定会听到许多人谈起我。但我倒要问问,先生,体现在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还没有决定在什么地方下船。”
特莱拉基亚:“你应该赶快决定下船的地方了。下船的问题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刻不容缓、急待决定的问题!”
“我在哥兰多下火车的时候,就听到这只轮船正鸣着汽笛。那时我发现这船显然不会等待着我,容我仔细考虑我要去的目的地了。因此在那必须匆忙的时候,我就匆忙地地上船来了。”
特莱拉基亚:“我这里向你致敬,先生,你正是我所钦佩的那种人。你和我恰恰相反。我在爬上一只轮船以前一定要先想定我究竟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我是一个最没有决断的人。对于一个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上什么地方去,就能下定决心向船上跑的人,我一向总是表示敬佩的。你的太太在船上吗,先生?”
哈梅西忽然感到很不愿意对这个问题给以肯定的回答。
卡克拉巴蒂看到他犹豫着不愿回答的样子,就又接着说:“我必须请你原谅,根据极可靠的证明,我已经知道她是在船上。碰巧在你夫人做菜的时候,我的饥肠竟领着我向她的厨房边走去了。我对她说,‘太太,你对我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印西有名的‘卡克拉巴蒂大叔’。她是多么难得的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啊!我接着又说,‘很显然你现在已占有这个厨房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来照顾我,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分享一点你的这些美味。’她微笑了,笑得那么甜蜜,使我立刻感到她一定不会讨厌我,因此我的一天烦恼也就马上烟消云散了。你知道,我每次出门的时候总要翻看历书,挑一个黄道吉日动身,但我却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这次遇到的这种好运!你现在显然很忙,我不再打搅你了。如果你能允许的话,我愿意去给你的那位年轻的太太帮帮忙去。有我在这里,我可决不能让炉灶边的火钳弄污了她的娇嫩的双手。不,请你不要站起来。你照旧写你的信吧。我自知道怎么去对她作一番自我介绍,”说着,“卡克拉巴蒂大叔”向哈梅西告别,就走到厨房里去了。
“这地方老是不停地散出一阵阵令人闻着流涎的香味,”他一走进厨房就大声叫着说。“一闻到这味道,不要用嘴尝就知道这是做得极到家的鱼饭。不过我还想帮你做一点酪浆。只有生长在酷热的西北部的人才能做出好酪浆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奇怪这个老头子在胡说些什么,这里又找不到酸荚,他能做什么酪浆!可是,你听我说,有我在这里,你就不必担心酸菜的问题。你且等一等,瞧我做出来你看,”说着他就拿出一个用纸包着的、装着酸荚的小罐子。
“等我把酪浆做成以后,你今天要用多少先用着,剩下的你留下还可以够你用四天。呆一会你尝尝,看看卡克拉巴蒂大叔说他会做酪浆,是不是瞎吹。你现在快洗手去吧,已经快到吃早饭的时候了。灶上没完的活儿有我来做。你别不放心,我对做饭的经验可多啦。我老婆常常是七病八灾的,为要给她开胃口,我就学会了怎么做酪浆的办法。你别望着我这老头子打哈哈,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说的完全是真话!”
“您一定得教我怎么个做法,”卡玛娜微笑着说。
“先别急!我不能这么容易就把这门学问传授给你!如果在我们这样刚认识的头一天,我就把这种庄严的知识教给你,那智慧的女神一定会对我大为生气了。你必须先花上三四天的工夫尽量在老头儿的面前讨好。你不必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才能使我高兴,这个我自己可以先告诉你。第一条原则是:我非常喜欢槟榔,但我可不愿意把整个的槟榔果拿来吃。要得到我的欢心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这在你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亲爱的,有你那一张美丽动人的脸,你就可以事成半倍。嗨,你这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但乌梅希并没有回答,对这个老人的出现,他可丝毫也不感到高兴,因为他已不安地想到,他可能会和他争夺卡玛娜的爱。
“一个好样的孩子!”老头接着说,“他不愿意立刻让你知道,他脑子里在想着些什么,但我能肯定,他和我在一起一定能相处得非常好。现在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必须赶快来做饭。”
老人的来临填补了卡玛娜生活上的空白。同时有他常和她在一起,也减轻了哈梅西心理上的负担。最初几个月,在哈梅西以为卡玛娜真和他是夫妻的时候,他们俩实际是亲密之极的;他们那时的关系和他现在的态度真是一个强烈的对比,看到这情形,女孩子的心里焉能不感到伤痛。所以现在任何能使她对他慢慢淡漠的东西,他总是欢迎的,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医治他自己内心的创伤了。
当哈梅西正在那里独自沉思的时候,卡玛娜在她自己的舱房门口出现了。她出来是想找到卡克拉巴蒂,和他一同度过午后漫长无聊的时光,但那老人一看到她却立刻大声叫喊着说“这就不好了,亲爱的!不,这可不行。”卡玛娜完全不能了解他这些没头设脑的话是什么意思,这话使她颇感惊异,同时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呐,我当然是说那双鞋,”老人看到她那种探询的神情就接着说。“哈梅西先生,这一定是你干的事。不管你怎么说,这实在是一种亵渎神灵的举动。只有鄙视自己的国土的人才会拿任何东西把自己的脚和祖国的神圣的土地隔开。如果拉摩·章德拉曾让悉多穿上‘道逊的’长靴,你想拉克希曼会一直跟随着他们在森林里度过那十四个年头吗?要笑你就笑吧,哈梅西先生!你不肯相信我的话,我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一个人既然会只听到一条船的汽笛声,还没弄清它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就立刻向船上跑,那他自然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好啦,大叔,”哈梅西说,“您最好给我们决定一下,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下船好。您的建议比轮船汽笛的一阵鸣叫一定会更有力得多了。”
“天啊,你倒很快就学会了一个打定主意的办法。可是,我们彼此相识才不过几个钟头呀。嗯,你们最好在加希波尔下船吧。你愿意到加希波尔去吧,亲爱的?那里许多人家都种有极漂亮的玫瑰,我这个对你十分崇拜的老头子也正是住在那里。”
哈梅西拿着眼睛看着卡玛娜,她立刻点点头,表示很赞成这个建议。
卡克拉巴蒂和乌梅希这天下午一直都坐在卡玛娜的舱房里,这一来,哈梅西就只剩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外面了,卡玛娜心里倒多少有些不安。轮船稳稳地向前开行着,在秋天的色彩鲜明的阳光下,永远不停地向后退去的河岸呈现出一幅宁静的、时刻变幻的景色——它像一幅长条图画,画着无数的稻田、码头、沙滩、农舍和盖着铁屋顶的市场,其间还时而可以看到一群群赶路的人聚集在高大的榕树荫下等待着渡口的渡船。卡玛娜的爽朗的笑声时而打破秋日午后的恬静,从邻舱传到哈梅西的耳朵里来。“这一切是多么美妙,但又多么遥远!”因她的笑声引起的这一思想一直在他的心中萦绕。
第二十九章
在卡玛娜这个年岁,疑虑、恐惧和烦恼是不可能在她心中长久存在的。她现在已不再感到时间难以消磨,也不再把哈梅西对她的态度当回事放在心上了。
秋天的太阳使广阔的田野上的景象瞬息变幻,衬着那金色的河流,一切更显得绚烂无比。卡玛娜极高兴自己已做了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而每天都像是一部朴实无华的诗集中的一个新页。
每天早晨,她都以倍增的热情来对待这一天的工作。乌梅希自那次后再没有发生过误船的事,而他每出去掳掠一次回来,总是满载而归,每次弄回来的东西也总要引起他的那两个同伴的无限惊讶。
“天啊!你们瞅瞅这些葫芦!还有这黄豆,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大叔,你瞧,他还弄来了一些酸甜菜!我真从来没想到在这一带地方还可以弄到这个。”这是在乌梅希的菜篮边,每天早晨都可能听到的一番谈话。
只有哈梅西在场的时候,大家谈话的声调就不那么响亮了,因为他始终怀疑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卡玛娜也许会说,“嗨,钱是我自己算好了交给他的!”但哈梅西却会回答说,“那只使他更多了一个捣鬼的机会;他可以把钱吞掉然后再去偷菜!”这时他就会把乌梅希叫过来,要他把他出去买东西所花的钱作一番交代。
当然那孩子背出的帐目总是不对头的。如果听他自己讲,他所花的钱总永远超过卡玛娜给他的数目,但乌梅希却并不因此有丝毫不安的感觉。正如他自己说的,“如果我能算帐算得那么清楚,我也不会在这里呆着了,我不会到政府去作一个征收员吗?你说对不对,老爹?”
这时卡克拉巴蒂就会说,“这一件公案等早饭后再办吧,哈梅西先生,那时你可以再作一次宣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可不得不站在这孩子的一边。乌梅希,我的孩子,要什么就能弄到什么,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学到的本领,会这一套的人可真不多。许多人都希望能那样做,可是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到,我碰到任何一个有才能的人,对他总是十分尊敬的,哈梅西先生。现在不是种黄豆的时候,我真不相信有多少孩子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一大清早给你弄来这许多黄豆。怀疑人人都会,先生,可是需要什么就能弄来什么的人,一千个里头也难找一个!”
哈梅西:“你这样是不对的,大叔!你不应该这样护着他。”
卡克拉巴蒂:“他并没有很多的才能,如果我们不给他一些鼓励,让他这方面的才能也萎缩下去,那不等我们走下这条轮船,我们就会后悔的。你听我说,乌梅希,明天早晨我需要用一点点楝树叶子——越是最高的树顶上的越好。我需要那么一点东西,亲爱的。他们都称我作医生——得啦,别管他医生不医生吧,我这全是在浪费时间!好好注意把那些青菜洗干净,乌梅希。”
哈梅西越是怀疑和责骂乌梅希,这孩子就越是和卡玛娜更为亲近。加上卡克拉巴蒂也始终追随着卡玛娜,他们这几个人慢慢感到哈梅西对他们已无足轻重。当卡克拉巴蒂、乌梅希和卡玛娜在彼此同情的基础上,团结在一起,一同工作,一同谈笑的时候,谁也不再把哈梅西和他的那些教条放在眼下。自从卡克拉巴蒂来到以后,他对卡玛娜的热爱对哈梅西也不无影响,但哈梅西却仍然不能毫无顾忌地前去和他们一起追随在她的周围。他像是一条吃水很深的大船,不可能靠到河岸边去,只能在河中心抛锚,从老远处观望着岸边的陆地,而那些小船和小划子却很容易就渡过浅滩划过去了。
月亮已到了快圆的时候了。有一天早晨,旅客们一起来,就发现满天布满了乌云,风时刻变换着方向乱吹着;时而来一阵疾雨,时而又是明朗的晴天。河心中没有其他的船只。岸边可以望到几只小划子,但从它们活动的情况已可以看出船上的水手们的不安心情。拿着水罐走下河滩来打水的妇女们也都不敢在河边停留,有时整个河身,从这一岸到那一岸,都似乎忽然抖成一团了。
轮船照常向前开行着,卡玛娜也没有让天气的变化影响她的烹饪工作。
“晚上你也许没法做饭了,”卡克拉巴蒂对天空望了一眼说,“所以你现在最好把晚上吃的东西部给预备出来。如果你现在能够把豆饭做起来,我就来和面做面包。”
他们大家都吃完早饭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风慢慢越吹越紧,河面翻起了一层一层的白浪。早在天晚以前,太阳便已躲到浓密的乌云后面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船很早就抛锚了。
入夜以后,月亮透过团团乌云,时而露出一线惨淡的微笑。风暴来临了,接着开始了倾盆大雨。
卡玛娜已经有过一次翻船的经验了,这凶猛的狂风自然使她颇为恐惧。“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卡玛娜,”哈梅西安慰她说,“轮船上是很安全的。你去睡觉吧,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我就呆在隔壁的舱房里,这会儿我还不睡哩。”
接着卡克拉巴蒂又走到她的门口来。“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叫这该死的风暴决不敢碰你一碰!”这风暴尽管该死,但毫无疑问它确已弄得卡玛娜心神不宁了。她几步跑到门口大声恳求着说,“求你进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大叔!”
卡克拉巴蒂犹豫了一下。“现在是你们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最好还是——”他一边走进去一边说,但他立刻看到哈梅西并不在那间舱房里。“哎,哈梅西先生哪里去了?”他惊奇地叫喊着说,“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总不会跑出去偷菜去了吧!”
“啊,是你吗,大叔?我在这里,隔壁屋子里。”
卡克拉巴蒂向旁边的一个舱房望过去,看到哈梅西斜倚在床上,在灯光下看书。
“你夫人一个人呆在那边屋子里害怕得很,”他说,“你最好把你的书放下,很明显你拿着那玩艺儿也吓不退风暴的!快过这边来吧。”
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的冲动使卡玛娜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不,不,大叔!”她抓住他的手压低嗓子叫喊着。在那雷雨交加的风暴中,她的声音并没有能传到哈梅西的耳朵里去,但卡克拉巴蒂可是听见了,他非常惊愕地转过脸来望着她。
哈梅西放下他手里的书本走进这边的舱房里来。“什么事情,卡克拉巴蒂大叔?”他问,“卡玛娜和你似乎是——”
“不,不!”卡玛娜急忙插嘴说,她并没有抬头看哈梅西一眼,“我刚才只是请他进来陪我闲聊一会儿。”她一再连声说,“不,不!”究竟是“不”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实际上她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我害怕,需要什么人伴着我,那你是错了,我并不需要!如果你以为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那是没有的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叔,”她接着说,“你还是快去睡吧,你最好去看看乌梅希现在怎么样。我担心这风暴一定使他害怕极了。”
“我什么都不害怕,妈妈,”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显然,乌梅希正哆嗦着坐在他的女主人的舱房门外。
为他对她的这种热情所激动,卡玛娜急忙跑出去对他嚷道,“乌梅希,你这样全身都会叫雨浇透的!快走开,你这个讨厌的东西,你到大叔的舱里去睡吧。”
乌梅希顺从地跟着卡克拉巴蒂大叔走了。虽然卡玛娜的声调是那样充满着热爱,但因她曾骂他讨厌,孩子的心里总有些不快。
“要不要我先陪你谈谈,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哈梅西问卡玛娜。
“不,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困极了。”
哈梅西完全了解卡玛娜的心思,但他现在实在不愿意和她争辩。他抬头对她那显得极倔强的面部看了一眼,就溜到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卡玛娜心情那样激动,显然是无法入睡的,但她仍强迫着自己在床上躺下来。风暴越来越急,浪涛越来越猛。船上的水手们已开始在忙碌着,舵手给机器房里传达命令,时而传来一阵丁当的铃声。完全靠锚链,这轮船已不能抗拒猛烈的风暴了,底舱的机器现在也开始慢慢转动起来。
卡玛娜掀开身上的被走到外面甲板上来。这时雨已经停了,但风却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一样吼叫着,没一定方向四处乱窜着。
夜空中布满了一堆一堆的乌云。借圆月撒出的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团团的乌云,像一群专事毁灭的幽灵,趁着风势在混乱一团的天空中驰骤。河岸也差不多被黑暗淹没了,河面上的情景已不甚看得清楚,天空和大地,远处和近处的景象,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在这昏天黑地的一团混乱中已完全交融在一起,那样子似乎像神话中所说的那可怕的怪物——死亡之神的黑牛——正发着狂怒高举着它的带角的头在四处乱撞。
卡玛娜凝望着这混乱的天空和骚扰不安的黑夜,无法说出自己心里正有着什么样的一种感情,这似乎是恐惧,这又似乎是欢乐。
敲击着她的一向沉寂的心弦的天地的震怒,表现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一种不受任可拘束的自由。大自然的这种勇猛的反抗表现使她感到无限兴奋。大自然究竟是在反抗什么呢?在风暴的怒吼声中,卡玛娜听不出任何声音,使她可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这答案,和在她心中汹涌着的风暴一样,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很显然,它是要在这风暴的凄厉的吼叫声中,撕碎并抛开某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由欺骗、幻想和冥然无知编织成的罗网,这罗网早已要从根动摇世界的基础了。
横扫无迹可寻的太空和幽暗的黑夜的狂风只是吼叫着,表示出一种没有明确意义的拒绝,只是在喊着“不,不!”它究竟要拒绝什么呢?这是没有办法找到肯定的答案的,它就只是声色俱厉地在喊着“不,不,决不;不,不,不!”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晨,风势略减了一些,但仍然还很大。船长时刻不安地仰望着天空,拿不定主意究竟能不能起锚开船。
卡克拉巴蒂一大早就到卡玛娜隔壁的舱房里去看哈梅西。他那时还躺在床上,但一看到卡克拉巴蒂,就立刻坐了起来。老头儿看这样子,知道他昨天夜晚一定就睡在这里,同时记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免不了立刻想到了这两件事的关系。“我想你昨天夜晚一直都睡在这里,是不是?”他以一种探询的口气问道。
哈梅西却避开了这个问题。“今天早晨的天气多坏!”他说。“你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大叔?”
“哈梅西先生,”卡克拉巴蒂立刻回答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的确,听我那么一天到晚唠唠叨叨的处于被支配地位的方面。它对矛盾的主要方面起着制约作用,,实在也真像傻得够呛,可是,我既活了这么大年岁,总不免也碰到过不少难以解决的问题。大多数的问题我倒也都能解决掉了,而你却真使我一生碰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
哈梅西的脸不禁立刻红了,但他很快就使自己镇定下来,微微笑了一笑。“难理解并不能算是一种罪恶呀,大叔。比方说,泰卢固的那种希奇古怪的语言就是一个例子。我们觉得要了解这种语言的基本文法都很困难,但对于一个泰林加的孩子来说,它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你所不了解的东西,你不应该急于下一个断语把它否定掉。一个人偶然看见一些奇怪的符号,他不应该立刻就对它表示绝望,而应存个在将来还有机会能够理解它的希望。”
“请你原谅我,哈梅西先生,”那老人说。“我要是说我能了解一个根本不愿和我共心事的人,那我也就太狂妄一些了;但有时候,两个从不相识的人的确也很可能一见面就变成了知心的朋友。我可以拿那个大胡子——我们的船长——来作证。他不得不承认,他把你的年轻的太太看作是他的一个很亲近的朋友。你去问问他,他要是不承认,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事情的确是这样,你现在忽然拿无法了解的泰卢固语言来和它相比,那未免有点不相干。如果你对这件事多想一想,哈梅西先生,那你也就不会再对我的话生气了。”
“正因为我已经想过了,所以我也根本没有生气。但不管我生气了没有,也不管我的话是否使你听了很不舒服,泰卢固语终归是泰卢固语。这是自然界的一种无情的法则,”哈梅西说完叹了一口气。
现在哈梅西开始怀疑,住到加希波尔去究竟是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最初想到,他们既然已和这个老人混得很熟,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家,能有他帮帮忙总是好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和熟人住在一起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如果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变成了大家争论的话题,彼此都争来探询,那结果一定会弄得她非常狼狈。最安全的办法还是躲到一个完全没有熟人的地方去住,那也就不会有人来过问他们的事了。
因此,轮船要在加希波尔靠岸的先一天,他就对卡克拉巴蒂说,“大叔,从我的职业方面来考虑,我觉得加希波尔对我不很合适,因此,我决定到贝拿勒斯去。”
哈梅西的十分坚决的声调使老头感到很好笑。“随时改变自己的决定就根本算不得什么决定,那只能算是毫无定见!但不管怎样,你现在的确已打定主意要上贝拿勒斯去了吗?”
“打定主意了,”哈梅西极干脆地说。
老头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他开始去捆他的行李。
“你今天有什么事对我不高兴吗,大叔?”卡玛娜搭讪着问。
“我们从早一直吵到晚上,你还能希望我怎么着呢?”他回答说。“你也知道,直到现在我说什么话你也不会听!”
卡玛娜:“今天一早你都一直躲着我。”
卡克拉巴蒂:“你敢说我躲着你?别说啦,是你正在想完全抛开我哩。”
卡玛娜莫名其妙的瞪着两眼望着他。“哈梅西先生没跟你说吗?”老头又接着说。“你们已经决定到贝拿勒斯去了。”
卡玛娜对这话,既没表示承认,也没否认。“你这样哪成哩,大叔,”在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让我来替你收拾你的箱子吧。”
哈梅西已放弃了上加希波尔去的计划,而卡玛娜竟如此不在意,这使得卡克拉巴蒂感到非常伤心。“也许这样更好,”他对自己说。“到了我这般年岁的人,平白又去结识一些新朋友干嘛。”
这时哈梅西自己走来,要把决定改变计划的事告诉卡玛娜。“我正到处找你呐,”他说,但她却仍然照样帮卡克拉巴蒂收拾着衣服。
“我们不上加希波尔去了,卡玛娜,”哈梅西接着说。“我已经决定到贝拿勒斯去作律师。你同意吗?”
“不成,我决定到加希波尔去,”卡玛娜仍一边给卡克拉巴蒂收拾箱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那么,你要单独一个人去吗?”哈梅西问道,卡玛娜那种坚决表示反对的态度使他不禁一惊。
“哦不,有大叔和我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微笑着看了那老人一眼。
这情况可并不使卡克拉巴蒂感到十分高兴。“亲爱的,”他说,“如果你这样偏向我,哈梅西先生会要吃醋的。”但卡玛娜仍只是说,“我决定到加希波尔去。”她的声调明显地表示出,她认为她完全有自由爱怎样做就怎样做。
“行啦,大叔,”哈梅西说,“加希波尔就加希波尔吧。”
临晚的时候,雨过天晴,哈梅西独坐在月光下沉思着。
“我们决不能长期这样拖下去了,”他心里想,“如果卡玛娜公开反抗起来,那情况真会不堪设想。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办法能和她在一起共同生活,而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局面我实在无法维持下去了。何况卡玛娜的确是我的妻子。从一开头我就拿她当我的妻子看待,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并没有真在一起共同念诵过一段结婚的誓词,我心里就应该有什么不安。那天夜晚,在那个沙滩上,死神已把她交给我让她属我所有了;毫无问题,他比尘世间任何一个证婚的牧师都应该更有力量得多!”
再说,在他和汉娜丽妮之间却埋伏着许多全副甲胄的敌兵。他必须战斗着,突破许多障碍、疑惧和羞辱才能扬起头走近她的身边,但这一连串的战斗,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如何能希望得到胜利呢?他怎么能让人相信他是完全没有罪的呢?况且就是他能够证明自己无罪,社会也会扯起她的裙子来不让他和她接触,更不用说这样做的结果将会使卡玛娜遭到多么惨痛的结局。这一条路显然也是不能想象的。坚强起来,别再犹豫了吧!除了让卡玛娜作自己的妻子实在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汉娜丽妮现在无疑已对他怀着怨恨之心——这种怨恨一定会使她更容易接受另一个求婚者的请求。哈梅西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对汉娜丽妮的一切希望完全抛撇得干干净净了。
第三十一章
“喂!”哈梅西叫着说,“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乌梅希?”
“我决定跟着妈妈去。”
哈梅西:“我给你买的船票是一直买到贝拿勒斯的,现在才只到加希波尔。我们不预备到贝拿勒斯去了。”
乌梅希:“那我也不到贝拿勒斯去了。”
哈梅西原没想到要让乌梅希经常呆在他们家,因此那孩子的那种毫不犹豫的神情倒使他颇为惊奇。
“那么我们预备让乌梅希老跟着我们吗?”他向卡玛娜问道。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哈梅西:“贝拿勒斯有他的亲戚们住着。”
卡玛娜;“但他愿意同我们一道去。现在你可得记住,乌梅希,我们要到一个从没到过的生地方去,你必须紧跟着大叔,要不然街上人一挤,我们就没法找到你了。”
很显然,这一群人现在已完全得听从卡玛娜的指挥,他们此后的行止也完全得由她负责决定了。过去她总是顺从地接受哈梅西的命令,但现在那个阶段已经告结束。因此并没发生任何争论,乌梅希手臂底下挟着一个包袱跟在他们后面,就这样同他们一道下船了。
大叔住在市区和欧洲人居住区域之间的一所小平房里。房子前面是一口用石头砌过的水井,后面是一个檬果树园。房子和大路之间隔着一堵矮墙,墙里面是一片小菜园子,井里的水也就是专供灌溉菜园之用。哈梅西和卡玛娜在自己没找到一所住房之前就将一直住在这里了。
大叔的太太,哈瑞巴比尼,尽管她丈夫常说她是一个娇弱不堪的人,看外表实在没有任何不健康的样子。她虽已过中年,从脸上的颜色看仍显得非常精神,样子也很能干,只有太阳穴边的头发略露出一点灰白的颜色。我们或许可以说,年岁已经接到了对她下手的命令,但现在还没有执行。
事实是在卡克拉巴蒂刚和她结婚不久以后,她常常犯疟疾,她丈夫的意思,治疗这种病最有效的办法是改换环境,因此他就在加希波尔谋到一个小学校长的职位,一家人一起搬到这里来了。
哈瑞巴比尼的健康老早就已经恢复了,但她的丈夫却仍一直和过去一样担心她的身体不好。
卡克拉巴蒂把他的客人们请到外屋坐定以后,就到里屋去找他的太太;他看到她正在后面院子里,搬出一些坛坛罐罐在太阳里晒着,并拿风箱在风着麦子。
“你在这儿!”卡克拉巴蒂叫着说。“今天天气相当冷。你不该戴上头巾吗?”
哈瑞巴比尼:“你这是怎么回事?冷!我的背都快叫太阳烤焦了。”
卡克拉巴蒂:“那可不行。我们家还不至于买不起一把阳伞啊。”
哈瑞巴比尼:“得啦,我回头找一把伞来吧。现在你且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卡克拉巴蒂:“说来话长。我带了几个客人回来啦,我们现在先得去招待招待他们,其它任何事且暂时放下吧,”接着他简单地把新来到的那几个客人对她描写了一番。
在卡克拉巴蒂家招待陌生客人,这本不是第一次,但现在要招待一对夫妇,哈瑞巴比尼却无此准备。“天哪,我们没有地方安置他们呀!”她叫着说。
“你最好先去见见他们吧,”她丈夫说,“那时我们再决定如何安置他们。我的赛娜佳哪儿去了?”
“她正在给孩子洗澡哩。”
于是卡克拉巴蒂就把卡玛娜领来见他的太太。
卡玛娜按照一般的礼节向哈瑞巴比尼行过了礼。老太太在卡玛娜的下巴上抚摸了一下,接着一边吻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对她丈夫说:“你不觉得她很像我们的碧都么?”——碧都是他们的大女儿,现在和她的丈夫一起住在阿拉哈巴德。
她这话使卡克拉巴蒂心里颇觉得高兴。事实上碧都和卡玛娜并无任何相似之处,但哈瑞巴比尼是从来不肯承认,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比她自己的女儿更美或更能干的。他们的另一个女儿赛娜佳和她的父母在一起,要比起美来显然很容易被卡玛娜比下去,因此老妈妈为不肯示弱,就只好暂时拿另外那个不在这里的女儿来蒙混。
“我们非常高兴能留你们在我们家住些日子,”哈瑞巴比尼说,“但我只怕你们在这里会感到很不舒服。我们的新房子现在正在修理,所以我们只能让你们和我们一起挤着住在这里。”这话倒也不假,卡克拉巴蒂在市场那边确有一所小房子,现在也的确正在修整;但那地方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拿来作为住宅用,他们从来也没有那样想过!
卡克拉巴蒂听到他太太的这一番面子话,不禁暗暗好笑,但他自然也不便泄她的底。“如果你们怕不舒服,那我就根本不该把你们带到这地方来了,”他对卡玛娜说,接着他又转过身对他太太说道:“不过,你最好别老站在这里吧。你很不适宜老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晒着,”说着,他就走出去陪哈梅西去了。
现在只剩下卡玛娜和哈瑞巴比尼在一起了,她开始问这女孩子关于她的许多事。
“你丈夫是律师,对么?他做律师做了多久了?做律师很赚钱吧?啊,他还没有正式开业?那你们现在靠什么生活呢?你公公留给他很多钱吗?你不知道?你这姑娘真奇怪!你丈夫家里人的事你全都不知道吗?你丈夫每个月给你多少钱作为家用?像你这么大年岁的姑娘,既然又没有婆婆,你就应该自己经管家里的一切事情!我女儿碧都的丈夫就把他自己所赚到的钱全都交给她的。”
老太太用她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和议论立刻就使卡玛娜看清了自己的无能;那女孩子更清楚地感觉到,她对她丈夫的身世和家庭历史如此隔膜的情况,在别人眼里一定显得是多么奇怪、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她现在才意识到,她一直还没有一个机会和哈梅西尽情地谈过关于他的一切,对于作为她的丈夫的这个人,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现在才第一次感觉到她是正处在一个非常奇特的地位,自己完全不被人重视的感觉使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脚镯好吧,亲爱的?”哈瑞尼比尼过了一会又说:“这金子不很好,你说是不是?你结婚的时候,你父亲没有给你一些首饰吗?唔,你没有父亲?那你也总应该得到一些东西呀。你丈夫没有给你什么东西吗?碧都的丈夫每隔两三个月就总会要给她买一对耳环啦什么的。”
最后赛娜佳领着她的刚满两岁的女儿乌米进来,才算打断了她对卡玛娜的盘问。赛娜佳皮肤很黑,鼻子眼睛也都很小,但因为她神采动人,额头饱满,见到她的人立刻就会觉得她心地明白,生性温柔。
赛娜佳的小女儿对卡玛娜看了几眼之后立刻就拉着她叫“姨”——这并不真是因为她看到她和碧都有什么相像的地方,而是因为她把一切她所喜欢的成年女人都看作是她的“姨”。卡玛娜立刻把那个小女孩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头上。
哈瑞巴比尼对赛娜佳介绍卡玛娜说:“这位太太的丈夫是一个律师;他到西部来经营律师业的。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你父亲,你父亲就把他们接到这里来了。”
这两个姑娘只彼此对看了一眼,立刻就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
哈瑞巴比尼现在去为她的客人们安排饭食和住处去了,赛娜佳立刻拉住卡玛娜的手,把她请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没有好久她们就发现彼此谈得非常投机。两人年岁上的差别在她们的心里几乎根本不存在。
卡玛娜的见识之广和见事之明都远远超过了她的年岁的限制。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没受到过婆婆的严格教训,自己的个性能得到充分发展的缘故。像“不要胡说!”“我告诉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年轻的姑娘不作兴老说‘不’的!”这一类的话,她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因此她始终是直着身子、扬着头面对着世界上的一切,她是一株枝干强劲而又娇艳异常的鲜花。
尽管那小姑娘乌米一再嚷嚷着要她们陪着她玩,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仍只顾自己热烈地谈讲着。卡玛娜没法不感觉到在谈话方面她是远不及赛娜佳的。赛娜佳有很多话要说,而她自己却几乎什么话都没有。卡玛娜对她婚后生活所作的一番描写只不过是用铅笔勾出的一个轮廓,既不全面又完全没有鲜明的色彩。
在这以前她还从没有一个机会让自己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婚后的生活是如何贫乏。她也曾本能地感到似乎缺少什么东西,有时甚至觉得那情况使她不能忍耐,但她始终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她生活里所缺乏的究竟是什么。
她们的谈话刚刚开始不久,赛娜佳就谈到了她自己的丈夫;谁只要在她的生活的那根主弦上碰一下,它就肯定会弹出一套曲子来;但卡玛娜却知道她的那一根弦是不能弹的;关于她的丈夫她根本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这一类的谈话,她是既无材料也无兴趣。
当赛娜佳的船满载着幸福欣欣然沿江而下的时候,卡玛娜的空虚的船只却可怜地搁在浅滩上了。
赛娜佳的丈夫比宾在加希波尔一个鸦片烟厂里工作。卡克拉巴蒂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一起。老头不愿又和小女儿分开,因此特意挑了一个没有什么财产的年轻人和他小女儿结了婚;这年轻人也就很乐意接受了卡克拉巴蒂用正当的方法为他营谋到的一个职位,和他太太的父母们在一起生活。
谈话中间赛娜佳忽然站起身来说:“对不起,亲爱的,我要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接着她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丈夫已经洗完了澡,她得去给他预备早饭,让他吃了好上班去。
“你怎么知道他洗完澡了?”卡玛娜天真地问。
“别和我开玩笑了,”赛娜佳回答说。“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自己丈夫的脚步声,你会听不出来么?”
她大笑着,在卡玛娜的脸上拧了一下,把她的拴着一串钥匙的长衣服的下摆撩在肩上,抱起乌米就走了出去。
卡玛娜一直还不知道人的脚步声是一种那样容易学会的语言。她不禁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窗户外面有一棵蕃石榴,在那缀满花朵的树枝中,有许多采花贼——蜜蜂,在那里飞来飞去。
第三十二章
哈梅西现在预备租下孤零零的修建在恒河岸边的一所房子,为要办好参加希波尔律师公会的手续和搬来自己的一些东西,他还必须亲自到加尔各答去一趟;但他实在不愿意再走进那个城市了。那里的某些街道在他脑子里所留下的印象始终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现在虽然仍是摇摆不定,但事情既已发展到目前这种地步,他已经没法再迟疑下去了,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似乎也只得要正式接受卡玛娜的丈夫这个头衔了。
因为不敢面对这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竟一再延迟着动身的日期。
卡克拉巴蒂的那所小平房,房间本来不多,因此只好让卡玛娜住在内室里,而让哈梅西住在外面屋子里,他们两人彼此见面的机会都很少。赛娜佳常对卡玛娜说,让他们两人分开住实在是出于不得已的事,她心里真是不安极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也值得老当一回事去谈它?”卡玛娜说,“分开住又有什么关系哩!”
赛娜佳大笑着说:“你是多么狠心的一个女人!别在我面前装正经啦,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我倒要请你老实告诉我,”卡玛娜说,“如果比宾先生有两三天不和你在一起,那你会——?”
“可是,他决不可能两三天不和我在一起!”赛娜佳极自信地说,接着并对卡玛娜讲说了一些表明比宾先生如何昵爱她的事例。她告诉她,在他们结婚以后,她的年轻的丈夫曾采用什么样的计谋逃过他们的敌人——家里的老人们的监视,去和他的年轻的新娘子会面;告诉她,他失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被老人们捉住的时候,又是什么神情;并且说后来老人们绝对禁止他们相会的时候,他们如何乘着比宾吃午饭的机会,背着老人们,彼此在一面镜子里眉目送情以取得暂时的安慰。赛娜佳回忆着过去的那些有趣的经历,满脸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有一个时期,比宾必须整天去上班;赛娜佳现在又详细地对卡玛娜描写一番,在那个时候他们是如何彼此思念,比宾如何常常旷工,偷偷溜回家里来。
有一次比宾为了他父亲的事必须到巴特纳去一趟。赛娜佳就对他说,“你想你能够一个人在巴特纳呆上几天吗?”他去夸嘴说,“当然能够。”他答话的那种声调深深地刺伤了赛娜佳的骄傲的感情,她于是在心里发誓说,他走的那天晚上她决不表示一丝舍不得他的意思;但她的这种决心最后却被一阵热泪给溶化掉了,第二天为比宾出门的事虽然一切全都准备好,但他却忽然害起头疼或某种奇怪的病症来,到巴特纳的计划只得被迫打消。后来家里请医生来看他,医生还给他开下了药方,而结果他和赛娜佳偷偷把药倒在阴沟里,病人也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看样子赛娜佳已是完全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把时间都忘记了;然而一听到前门一声轻微的脚步响,她却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比宾先生下班回来了。虽然她似乎全神贯注地在讲说一些极有趣的往事,但她实际随时都在注意倾听着花园门外大路上远处的脚步声。
我们还不能说,赛娜佳对夫妻生活所抱的态度,在卡玛娜看来,不过是庸人自扰;因为卡玛娜自己也曾隐约有过和她相似的感情。在她和哈梅西最初相处的两三个月里,有时某根心弦的一阵震荡似乎已对她约略透露出了婚姻生活的某些神秘。后来她逃脱学校的羁绊回到哈梅西的身边,也有时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为某种神秘舞蹈的奇怪节奏所震动。听到赛娜佳讲的那些话,她对自己为什么会偶尔感情激动和其间的意义已略有了一些了解。但在她自己的经验中,她可找不到一样东西有什么深刻的和长远的意义,它们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常只是一闪即逝。贯穿着赛娜佳和比宾的全部关系的那种热情,在她自己和哈梅西之间,确是绝对没有的。和哈梅西的暂时分离并没有使她心里有任何痛苦不安的感觉,同时她也不能想象哈梅西坐在外面屋子里会绞尽脑汁找出一个借口来以求和她见一面。
快到星期天的时候,赛娜佳更觉得难办了。一方面她很不愿意让她的新朋友整天一个人呆着,另一方面她又没有那种舍己为人的精神,甘愿牺牲掉一个星期中唯一可以和比宾相聚一天的这个机会。同时因为她既知道哈梅西和卡玛娜虽然住在同一所屋子里,而他们彼此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她自己也很难安心充分地去享受假日的乐趣。啊!如果她能让他们相会一次那该多好啊!
她并没有把她预备采取的办法告诉老人们,而卡克拉巴蒂那个人当然也不会什么事都要等别人来告诉她。他对家里的人说,这一天他有很紧急的事要到城外去一趟,并且对哈梅西暗示,这一天决不会有客人来临,他走后,他可以把大门锁起来。他还特别让他的女儿也听到他的话,完全相信她决不会不了解他的意思。
“来吧,亲爱的,让我先帮你把头发晾干了,”当她们从河里洗完澡回来的时候,赛娜佳对卡玛娜说。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必须赶忙吗?”
“呆一会再告诉你,让我先给你把头发梳起来吧,”赛娜佳回答说,她立刻就动手给她梳头。头发辫了很久才辫完,一个花样非常复杂的发式梳成了。接着,卡玛娜究竟应该穿什么衣服的问题又引起了热烈的争论。
赛娜佳坚持要她穿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但卡玛娜根本不能了解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最后因不愿违背赛娜佳的意思,她终于同意了。
在吃完午饭以后,赛娜佳在她丈夫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求他同意让她暂时离开一会。于是她就去邀卡玛娜,要她和她一道到男人们住的房间里去坐一坐。
在过去,卡玛娜从来也不觉得要她去找哈梅西是一件什么使她为难的事,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做是不合礼俗的。哈梅西自己在一开头就打破了这种传统的礼法,而她又从没有过个知心的同性朋友对她那种不合习俗的行为加以指责。但现在,她却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赛娜佳的请求。她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得赛娜佳有权去和她的丈夫接近。她并不感觉到她对她的丈夫也同样有那种权利,因此她不能好像要向哈梅西祈恩似地走到他面前去。
赛娜佳对卡玛娜一再劝说也完全无效,于是她想,这姑娘一定认为自己先去找他有损自己的尊严;毫无问题,是那种骄傲的感情在那里作祟!他们两人已经分居了好几天了,但哈梅西从来也没有找个借口进来看过他太太。
老太太已经关上门睡午觉去了,赛娜佳于是就去找比宾。
“你去给哈梅西先生送个信,”她说,“告诉他卡玛娜请他到她房里去。爹对这种事决不会在意,妈妈是不会知道的。”
比宾是一个极沉静的不爱多管闲事的青年,对这类差事他可真没有兴趣;但无论如何,他却也不愿意因为拒绝太太的请求弄得整个星期天不得安宁。
哈梅西正躺在外屋的一张地毯上,屈架着两只腿在那里阅读“先锋报”。他已经看完了那天报纸上的重要消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他随便翻看着报纸上的广告栏;这时比宾却进来了。哈梅西极高兴地站了起来。“请进来坐一坐,比宾先生,来!来!”虽然比宾并不是一个能和他十分谈得来的朋友,但为了消磨掉在这陌生地方的一个无聊的下午,他能来陪他坐一坐仍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但比宾却并没有坐下,他只是站在那里搔着头皮。“她请你进去,”他说。
“谁?卡玛娜?”
“是的。”
哈梅西不禁一惊。他虽曾决定将来一定让卡玛娜不仅在名义上而且在事实上变成他的妻子,但目前这样被迫分居既使他可以暂缓一口气,他竟又欣然恢复了过去那种摇摆不定的心理状态。不错,有时候他也曾兴奋地想到卡玛娜真变成他的终身伴侣时他将如何快乐,但此刻他又该如何去打破这个僵局呢?最近以来,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一直都是蹩蹩扭扭的,要一下改变这种状况自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一时还想不出应该如何着手。这也正是对于租房子的事他所以并不那么热心的原因。
听到比宾的话,他心里也以为卡玛娜不过是要和他谈一件什么正经事,但尽管他的冷静的理智抱着这种看法,这召唤却使他的感情仍不禁颇有几分激动。他放下“先锋报”,就跟在比宾的后面走了出去,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秋日的下午,在那除了蜜蜂的嗡嗡声外再没有任何声音的宁静的气氛中,他也不禁感受到了一个前往参加情人约会的人的心境。
比宾把他领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后就转身走开了。
赛娜佳走后,卡玛娜以为她已经放弃了她的计划,前去陪伴自己的丈夫去了,她于是就坐在通向外屋的一个门的门坎上,凝望着花园里的景色。赛娜佳已经不自觉地逗起了卡玛娜的情思。正和花园里一阵和风会使花枝上的绿叶颤动着发出低语一样,卡玛娜心中的一声叹息也时而使她的心弦离奇地跳动一阵,表现出一种无法述说的哀愁。
突然间,哈梅西走进房里来站在她的身后了,听到他低唤了一声“卡玛娜!”她不禁惊愕地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血液立刻急速地在她的血管里奔流,过去在他的面前她虽然从来也没有过羞怯的感觉,现在她却低着头,满脸通红,简直不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了。
她现在穿着节日的服装,再加上她那情窦初开的表情,在哈梅西看来,她似乎已另变了一个人。乍一看到她这种神情,他立刻目眩神摇,完全为她的美色所陶醉。他慢慢向她走过去,嗫嚅地犹豫了一阵,接着却极温和地对她说:“是你叫人找我的吗,卡玛娜?”
他的话立刻使卡玛娜不禁倒退了几步。“绝对没有的事!我可没叫人找你。我找你来干什么?”她以一种不必要的坚决的神情回答说。
“可是,如果你的确叫人找过我,这也并不是什么罪过呀,卡玛娜。”
“我根本没有叫人找你!”卡玛娜气势更猛地重复着说。
“那么好啦,我现在是未奉邀请自己走来的。你总不会因为那样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赶走吧?”
“他们一定马上会知道你到这里来过,那他们定会生气的。求你赶快走吧。我并没有叫人找你。”
“那我知道了,”哈梅西拉着她的一只手说,“那么你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我房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人。”
卡玛娜浑身发着抖,挣脱了他的手就跑到隔壁房间去,把房门关上了。
哈梅西已完全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问题,一定是这屋子里的那位太太想出的这么一套办法。他满心蹩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依然躺下来,拿起那份“先锋报”,瞪着眼看着报上的广告栏。但实际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各种混乱的思想,像被狂风催动着的云团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脑子里浮过。
卡玛娜已把房门关牢,赛娜佳来敲了一阵,也没有人回答。她最后只得把手从窗格里伸进去拉开了门栓。但她一进去却惊奇地看到卡玛娜正躺在地板上,两手蒙着脸在那里哭泣。赛娜佳完全不能了解究竟是什么事使得卡玛娜忽然变成了这种样子,她只得弯下腰去坐在她的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啦,亲爱的?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哭呀?”
“啊,你为什么叫人去找他呢?你这真是太不对了!”
卡玛娜自己,也几乎和任何一个局外人一样,完全说不上来她究竟为什么忽然这么伤心。许多日子来隐藏在她心中的悲哀,是没有人理解的。
哈梅西走进她的房间里来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心中盖起了一片空中楼阁,而且正刚刚盖好。如果他能够更温和一些走进她所想象的那个幻境中去,也许一切都会很好,但因为他向她表示他是奉她的邀请来的,那空中楼阁立刻就全部倒塌下来。而假期中他想要把她幽禁在学校里的事以及在轮船上他对她的冷淡态度等等,却立刻全涌现在她的心头了。自愿来和她亲近是一回事,仅是因为别人叫他来他才来,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还是从她来到加希波尔以后,她才了解到这两种情况有天远地隔的差别。
但这一点赛娜佳是绝对无法理解的。在哈梅西和卡玛娜之间竟会真有一个什么不能破除的障碍存在,那可是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的事。
她好不容易才把卡玛娜的头抱起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膝盖上,急切地对她说,“告诉我,亲爱的,是哈梅西先生责骂了你么?也许因为我丈夫去叫他,他生气了。你应该告诉他,这全是我的主意。”
“不,不,他根本没有谈那些!但你为什么要叫他来呢?”
“这全是我不对,”赛娜佳愧悔地说,“你一定得原谅我。”
卡玛娜立刻坐起来,两手拥抱着赛娜佳的脖子。“你应该赶快去了,亲爱的。”她说,“比宾先生也许早等急了。”
在这个时候,哈梅西正无聊地拿着“先锋报”任意翻阅着,最后,他终于丢下报纸站起身来了。“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明天就到加尔各答去办理我自己的事。我愈这样迟迟不肯正式承认我和卡玛娜的夫妻关系,就愈感到自己变得不成人了!”
第三十三章
哈梅西集中全部精力要尽快地解决他在加尔各答的一切事务,并且打定主意决不到卡鲁托那一带去。
他仍到达依拍拉的旧居住了下来。因为他每天办理正事所需要的时间是非常少的,二十四小时中大部分空闲的时候简直长得使他感到可怕。过去的老朋友们,他不但不能去找,甚至还要随时注意,唯恐在街头和他们偶然碰上了。
但另一方面,回到这个老地方来,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一种变化。在乡村那无比宁静的环境和辽阔的天地中,卡玛娜的那种刚成年的少女的美对他有着极大的魔力,但现在来到这大城市里以后,那种魔力几乎已完全消失了。在达依拍拉的住宅里,哈梅西为图自娱,一再想在自己的心中唤起那女孩子的形象,但他的想象却并不服从他的意志。另一方面,他一再发誓说,他从此决不再怀念汉娜丽妮了,但她的面容却又无日无夜始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中。他必欲忘掉她的坚定的决心竟和他思念她的感情结成了坚固的同盟。
如果哈梅西真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他很可以及早迅速地料理清这里的事务,回到加希波尔去;但由于他一向遇事因循的习性,任何一点极细小的事在他看来也似乎都严重得不得了。后来就连这些小事也终于办完了,有一天他决定第二天动身到阿拉哈巴德去义基础上获得新的科学规定。“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然后从那里再转回到加希波尔。他那样坚决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结果发现对他似乎也并无任何好处。因此他想,在他离开加尔各答之前,偷偷到卡鲁托那去看一看,当也不至有什么妨害。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坐下来写一封信给汉娜丽妮。他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全部详细地对她说明,并且明确地告诉她,在他回到加希波尔以后,他就要把那个不幸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正式娶做他的妻子了。这是一封告别的信,在他和他从前的情人最后完全断绝关系之前,他要在这里把自己的一切情况对她完全讲明白。
他把这信装在一个信封里,但在信里边和封皮上,他都没有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因为过去他对汉娜丽妮身边的人总另眼看待,安那达先生家里的仆人们,他也只要有机会总尽量送给他们许多东西,给他们一些钱,哈梅西知道他们现在一定还会愿意帮他的忙的。他因此计划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汉娜丽妮住的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在远处偷偷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将把信交给她家里的一个仆人,嘱托他假装无意地让汉娜丽妮看到这封信,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算最后结束了。
黄昏以后,他带着一颗跳动的心,浑身颤抖着,拿着那封信走到那已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的街头来。但到那里以后,他却发现安那达先生家的大门是关上的法哲学批判〉导言》看成是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从,抬头向上看,屋子里的窗户也都用帘子遮住。房子里是一片漆黑,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他开始敲门。敲了三四遍以后,才有一个仆人拉开门杠,把门打开了。
“你是撒克汉,对不对?”哈梅西说。
“是的,先生,我正是撒克汉。”
哈梅西:“你家主人上什么地方去了?”
仆人:“为要换换空气,他和我们小姐一同到西部去了。”
哈梅西:“西部什么地方?”
仆人:“我不知道。”
哈梅西:“还有别人同他们一道吗?”
仆人:“纳里纳先生同他们一起。”
哈梅西:“纳里纳先生是谁?”
仆人:“我也不知道。”
哈梅西结果从撒克汉嘴里知道这纳里纳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绅士,很多日子以来都常常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来作客。虽然哈梅西自己对汉娜丽妮已经弃绝了一切希望,但对这位纳里纳先生他却不禁仍有一种极厌恶的感觉。
“小姐走的时候,身体还很好吗?”他问。
“唔,没问题,她身体好极了。”——仆人回答的语调非常肯定;他的意思原是为使哈梅西听了高兴,但天知道撒克汉的算计是多么错误!
“我很希望能上楼去看一看,”哈梅西说。
仆人举着一盏冒着烟的煤油灯领他上楼去。
哈梅西像一个鬼魂似的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停下来在一张他极熟悉的椅子或沙发上坐一会。屋子里的家具、陈设,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不知忽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纳里纳先生!自然忌真空,它不能允许真空状态长期存在!那一扇大窗子还依然如旧,在那窗子前面,哈梅西曾和汉娜丽妮肩并肩站在一个秋天的落日的余晖下清楚地感觉到两颗心合着同样的拍子跳动。每一天,太阳下落的时候,它的光线一定会照样照亮着这个房间。而现在却会另有一个人来代替哈梅西的位置,并将重新安排窗前的那两人并立的形象吗?过去的一切会不会像一个幽灵一样,站在他们两人中间,对他们举起表示指责的手指,迫使他们彼此分开呢?尊严被损伤的感觉使得哈梅西的心片刻也不得宁静了。
第二天,他放弃了先去阿拉哈巴德的计划,直接坐车回到加希波尔去了。
第三十四章
哈梅西到加尔各答去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对卡玛娜这样一个年正青春的女孩子来说,一个月不能算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正像黎明的曙光一转眼就会变成旭日的耀眼光芒一样,她的少女的情怀,并没有经过慢慢觉醒的过程便已经像一朵花一样突然开放。要不是她和赛娜佳有那种亲密的关系,赛娜佳心中的爱情的光和热烘暖了她的心,因而加速了这种变化过程,那她这少女的情思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觉醒。
这期间,因为哈梅西一再延迟不归,赛娜佳又一再催促,大叔只得自己出去加紧给他们找房子,最后终于在恒河岸上,离城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所小平房。他并且已经多方努力给他们找到了一部分决不可少的家具,雇定了几个仆人,使他们已可以单独居住了。
哈梅西经过长时期在外滞留回到加希波尔的时候,卡玛娜终已有了自己的家,这一对年轻夫妇再不需要住在大叔家,依靠大叔的照顾了。
这所平房的四周,还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开辟成一个花园。在两排高大的西粟树之间是一条浓荫遮蔽的小道。冬寒以后,河水已变得非常清浅,在房子和河流之间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错杂地种植着麦子和西瓜。房子的南头尔则把“观念”或“精神”定义为“绝对”,也就是他的“绝,靠河那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树根四周的地面还铺上了石块。
这所房子已经荒废多年了,房子里面和外面的空地都因为长期没人收拾凌乱已极。花园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房子里到处是尘土和垃圾;但这些并没有使卡玛娜皱一下眉头。她因为眼看可以做到自己家里的女主人,心里是那样高兴,这里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美好无比的。她很快就决定了哪一个房间作什么用,花园里什么地方栽什么花,并且在和大叔商量过之后,已把房子四周的荒地丈量出来,预备挖掘。她亲自监督着工人修建好厨房里的炉灶,并按照实际需要重新改建了厨房旁边的贮藏室。她一天到晚打扫着、收拾着,似乎总有新的事情可以消耗掉她的精力。
家事操作,能使女性的诱人的美在各种极不同的形式下表现出来,而卡玛娜如此热心工作的情况更使哈梅西想到一个久经幽囚的鸟忽然逃出樊笼、在高空翱翔时的欢乐情景。她的容光焕发的脸,和她进行工作时那种极端熟练的样子使他的心中充满了惊奇和欢欣的感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她现在真好像是走进了自己的一个王国,某种庄严的气氛更增加她的美。
“你这是干什么,卡玛娜?”他问道,“这样干下去,你会要累坏的!”
卡玛娜暂放下手里的工作,满脸含着快乐的微笑,望着哈梅西说,“不用你担心,我一点也不觉得累,”说完她又接着干她的工作,心里很高兴哈梅西对她所做的事已有所关怀。
充满哈梅西心中的热爱的感情使得他又想到另一个和她说话的借口。“你已经吃过早饭吗,卡玛娜?”他问道。
“当然吃过了!我已经吃了几个钟头了!”她回答说。
这件事哈梅西本知道得和她一样清楚,但他为了对她表示一点关心,仍禁不住这样问她;同时虽然这个问题实际并没有任何意义,卡玛娜听来也仍不无高兴的感觉。
为使谈话不致中断,哈梅西接着又问:“这么多事,你为什么老是一个人干呢,卡玛娜?你最好分一点事让我做做。”
手艺高的工人都有一个缺点,他们总不大相信别人的能力,所以卡玛娜也只是微笑着回答说,“算了吧,这不是男人干的事。”
“我们男人倒是极有耐心的,”哈梅西说,“听到别人侮辱男性我们也总恭顺地忍耐下去。如果我是一个女人,现在我们就该大吵一架了!还有,你不是也总要大叔帮你的忙吗?为什么偏把我看得那么没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我看到你去打扫厨房里的煤烟,我一定会禁不住要大笑的!你最好离开这里吧。我马上要弄得满屋子都是土了!”
哈梅西仍然无话找话地接着说:“尘土是不认人的,它对待你和对待我不会有什么两样。”
“我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吃土,”卡玛娜说,“你很可以躲开,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在这里受这个罪呢?”
因为怕外面的仆人们听到,哈梅西把自己的嗓子压得很低说,“我要分担你所承担的一切,工作也好,其他的事也好。”
这话使卡玛娜的脸上不禁泛起了一片红晕,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走出去对乌梅希大声喊叫着说:
“乌梅希,你最好再打一桶水来把这里浇一浇,你看这里的土够多厚。来,把扫把给我,”说完她就开始使劲地扫着地。
“你这是干什么,卡玛娜?”哈梅西叫着说,看到她做这种低下的工作,心里很不安。
“得啦,哈梅西先生,”他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说,“正当的操劳有什么不对的呢?你们这些受过英国教育的人总是一天到晚在那里讲平等。如果你认为扫地是一种下贱的工作,那你们又为什么让你们的仆人干这种事呢?我没有受过你们的那种教育,但如果你要问我,我的意见是:当我看到一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挥动着一把扫帚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扫帚的每一部分都在我眼前闪着像太阳一样的光芒!(对卡玛娜)我已经替你把外面的一片荒地差不多全收拾干净了,亲爱的,现在你得告诉我花坛究竟砌在什么地方。”
“稍微等一会,大叔,我还没把这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哩,”
说完,卡玛娜就又接着去做她自己的事。
这间房打扫干净以后,她就把系在她腰里的面纱扯起来蒙住自己的头,跑出去和大叔仔细研究花坛究竟建在什么地方最好。
那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但那房子干净的程度还不能达到卡玛娜所要求的标准。长期荒废所留下的脏污决不是一下可以清除干净的,有些房间如果不再打扫一次、让它敞开吹吹风,显然还不能居住,因此哈梅西和卡玛娜还必须在大叔的家里再住一夜,这实在是使哈梅西感到非常失望的一件事。整个那一天,他一直都在盼望着在他们自己的这所小房子里度过第一个黄昏;他曾经一再想象着,当他在一盏油灯下把自己心里的话对她倾诉出来的时候,她不知将如何发出羞怯的微笑。然而再一延误,又将是三四天,他实在不能不赶快到省律师公会报到去,因此第二天他只得动身到阿拉哈巴德去了。
第三十五章
一两天之后,大叔因为要去看看他的大女儿碧都,也跑到阿拉哈巴德去了。
在他走后的那天早晨,卡玛娜邀请赛娜佳到她的新居去吃一餐饭,赛娜佳在侍候比宾吃完早饭,送他出门以后,就到卡玛娜这边来了。
这两个朋友立刻开始工作,加上乌梅希的帮助,她们很快就在那株榕树下面把饭做好。早饭吃过之后,她们就在榕树下坐下来准备作竟日谈。清凉的树荫、柔和的阳光和河上的景色,在卡玛娜看来,都正是可以让她们开怀畅谈的最好的环境,她心中的没来由的思念之情已变得像在她们头顶上飘动着的风筝一样的遥远,那些风筝在蓝色的天空中已只能看见几星黑点了。
才不过下午三四点的时候,赛娜佳就起身要走了;她丈夫很快就要下班回来,所以她必须回去。
“你这套老习惯一天也不能打破吗?”卡玛娜问;但赛娜佳只是摸摸卡玛娜的脸,微笑着摇了摇头。走的时候她告诉卡玛娜在天黑以前一定回去。
卡玛娜做完家里的活儿以后,太阳还很高。她拿一条头巾包着头,又坐在那株大榕树下,看着太阳慢慢在河那边的堤岸后面落了下去,燃着晚霞的天空明晰地衬映着靠在河对岸的几条渔船的船桅。
乌梅希为要找一个谈话的借口,跑过来对她说,“你很久都没有吃槟榔了,妈妈,我在那边屋子里已经剥好了一些带过来了,”说着,他就递给她一包槟榔。
卡玛娜这时才忽然注意到黑夜已经来临了,她立刻站起身来。
“卡克拉巴蒂大叔已经派车子来接你了,”乌梅希又说。
卡玛娜又走进屋子里去,预备在离开之前,各处巡视一番。正房里修着一个英国式的火炉,到冬天的时候可以把它烧起来暖屋子,炉台上面现在放着一盏已点着的煤油灯。卡玛娜走到炉台边放下那包槟榔,而当她正预备转身再去巡视的时候,她忽然看到那包槟榔的纸上写有她的名字,那字是哈梅西的笔迹。
“这纸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问乌梅希。
“在先生卧房的角落里,我扫地的时候拾起来的。”
卡玛娜拿起那一张纸来看着。这就是哈梅西向汉娜丽妮倾诉自己的情怀的那封信。他一向本来非常马虎,大概他毫不经意就把它扔掉了。
她读完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老站在那儿发楞?”乌梅希问道,“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卡玛娜的表情使乌梅希感到非常吃惊。“别这么吓唬我,妈妈。天已经很晚,我们得赶快走了,他请求说;但她却仍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直到后来,大叔的一个仆人进来大声嚷嚷说车已经在外面等得很久了,他们才离开。
第三十六章
“你今天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亲爱的,”卡玛娜回到大叔家里的时候,赛娜佳问她说,“你头疼吗?”
“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大叔为什么没在?”
“妈妈要他到阿拉哈巴德看我姐姐去了,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说,他大概至少要一个礼拜才会回来。你这两天太累了,为收拾你那所房子,你一刻也不停。你简直像是累坏了的样子。晚上早点吃点东西就去睡吧。”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卡玛娜唯一可能采取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把一切情况都告诉赛娜佳,和她商量一个主意,但她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对赛娜佳或任何人讲,她认为是她自己的丈夫的那个人,事实上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卡玛娜关起自己的房门来,在灯光下又把哈梅西的信重读了一遍。
信里面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但信的内容清楚地表明,这是写给一个女人的,这女人已经和哈梅西订过婚,而因为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婚约不得不解除了。同时,哈梅西在信里毫不隐讳地表示,他始终是一心一意地热爱着那个女人,只完全是由于那个不幸的卡玛娜的关系,由于卡玛娜的命运如此离奇地和他自己的命运纠结在一起了,他才不得不和她断绝关系。
卡玛娜开始慢慢回忆着自从她第一次和哈梅西在沙滩上相遇,直到他们来到加希波尔以后整个这一段经过情形,过去她所感到不可理解的事,现在已经完全了如指掌了。哈梅西一直都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子,但因为她始终毫不犹豫地认为他是她的丈夫,并且略无腼腆之色地准备和他终身相守,他因此便弄得苦恼万状,不知道应该拿她怎样办才好了。
羞耻的感觉像一把小刀子似的刺痛着她的心,回想起了过去的某些情景,她真是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这真是她一生也不能忘记的一种羞辱;她永远也不会有办法洗去这个污点。
她使劲一下打开房门,走到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去。覆盖在她头顶上的冬夜的天空,像一个用黑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拱门一样,冷漠得使人感到寒心。天上没有一片云彩,地面也没有一丝微风,只有几颗寒星在太空中闪闪发光。再加上花园前面的一排矮小的檬果树,这里更显得是一派阴森。在她的想象中,她看不出什么地方有一条可以让她逃出苦难的道路。她屈下身去在清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痴呆得像一座石像似的,没有洒一滴眼泪,也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她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慢慢刺骨的寒冷侵入她的心,使她浑身都战抖起来。最后当一弯冷月划破棕榈树那边的沉寂的黑暗的时候,卡玛娜才慢慢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赛娜佳站在她的床边。卡玛娜立刻就坐起来了,因为自己已睡到这样晚,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要起来,亲爱的,”赛娜佳说,“你最好再睡一会儿;我想你一定是有些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上都现出黑圈来了。亲爱的,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赛娜佳说着就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把卡玛娜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卡玛娜挥身抽搐着,现在是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把脸放在赛娜佳的肩上纵情地哭着,赛娜佳则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明知道在这时任何安慰的言词都是没有用的。
最后卡玛娜推开了紧抱着她的赛娜佳的手臂,擦擦眼泪,忽然开始大声笑起来。
“得,得,你也该哭够了,”赛娜佳说,“我从来也没见过像你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不肯对人说的女孩子;但你不要以为我完全不明白你心里的事;别把我看得那么傻!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伤心的原因是什么?自从哈梅西先生到阿拉哈巴德去了以后,他一直一封信也没有写给你,尽管由于你太自尊了,你从不肯对人谈起这件事,但你心里却感到非常痛苦。不过你应该晓得,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办,而且不要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出门的日子并不长,他如果找不到适当的机会给你写信,你也不应该在意。傻丫头,可是你也知道,亲爱的,虽然我现在这样劝告你,如果这事临在我头上,我也会和你一样难过的!作了女人,总免不了会为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痛哭流涕。哭够了,自己再笑一笑,你也立刻就忘掉了那些苦恼。”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卡玛娜抱在怀里接着说:“你现在觉得,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哈梅西先生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实话。”
“是的,的确是那样,”卡玛娜说。
赛娜佳轻轻地在她脸上拍了一下。“我想也是,当然你会有那种感觉!好吧,我们等着瞧吧。但现在可别真为这件事伤心了。”
就在那天早晨,赛娜佳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到阿拉哈巴德去。“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哈梅西先生的信,”她写道,“卡玛娜感到悲伤极了。他把这可怜的孩子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把她留在这里后自己却到处去跑,甚至连信都不给她写一封,那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谁都可以很容易想到的。他不能赶快把他在阿拉哈巴德的事办完吗?许多人也有很多事要办,但他们也并没有说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大叔找到了哈梅西,把他女儿的信念了一段给他听,接着很严厉地责备了他几句。事实上,所以发生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哈梅西的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卡玛娜,而是因为他愈想这件事,愈感到困惑。他所以迟迟不肯离开阿拉哈巴德,并不是由于他冷淡无情,而是由于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在他正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却又来了赛娜佳的这封信。
信里的词句清楚地表明,虽然卡玛娜因为心怀疑惧不肯自己给他写信,但她的确是对他非常思念。哈梅西现在已经面临一个十字街头,他得立刻决定该走哪一条路了。给他指引方向的不应该只是他自己的快乐,同时还应该是卡玛娜对他的爱。在那遥远的河岸边,上天不仅把他们两人的命运连结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人的心连结在一起了。
他因此立刻拿起一支笔来,给卡玛娜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我的最亲爱的——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称呼你,不过是为了遵照一般写
信的格式,卡玛娜。你要不真正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最爱的人,我将决不会用这几个字来称呼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任何怀疑——如果我曾经刺伤过你的感情,那就让我这出自衷心的“我的最亲爱的”这个称呼打破你心中的怀疑,永远消除你被刺伤的感情上的痛苦吧!
这些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过去的许多行为当然
一定使你感到苦痛万分。如果你的心要就那些事来控诉我,我永远也没有任何办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我现在只能重复地对你说,你是我的最亲爱的,我对任何人也没有像对你一样热爱。这几句话也许完全不能掩饰我过去行为中的种种过失,但这实在是我现在所能提出的唯一的辩护。所以,卡玛娜,我这样称你为“我的最亲爱的”,一方面是为了完全抹掉我们的充满怀疑的过去,一方面是为给我们未来的爱情奠定基础。请你相信我,我所日思夜梦的只有你,没有任何别的人,你的确是“我的最亲爱的。如果你能够坚信这一点,一切疑惧不安就会立刻完全消除了。
说完这些之后,我真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真地爱
我,但那个问题我不敢问。我自己的爱使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个问题有一天一定会得到解答的。那时我们将完全用不着依靠有声的言词来说明,两颗脉脉相通的心自会有无言的默契;我对你的爱已使我敢于这样相信了。我不是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如何配接受你的爱情,但我感觉到我对你的崇拜总不会完全落空的。
我自己也完全感觉到,这封信显得非常矫揉造作,因为这个缘故,我真想立刻把它撕掉;然而,现在要我写一封真正能表示我的感情的信,似乎是还不可能的。信件究竟是一种必须两个人互相交换的东西。在两人开始通信以前写第一封信的人总不大能够忠实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在我们两人的心真正完全相通的时候,我一定能够写给你一些真正有信的意味的信的。一间房子的前后两个门必须同时打开,风才可以很自由地从那间房子里吹过。
卡玛娜,我的最亲爱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找到可
以进入到你的心深处去的门呢?
一切自然会慢慢达到一个必然达到的结果,匆忙只
会反而发生相反的作用。在你收到这封信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就会回到加希波尔来了。我请求你,当我到达的时候,让我在我们的新房子里见到你。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就没有一个自己的家,这种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现在我终于有一个希望可以跨进我们自己的家的大门,带着无限的欢欣看到我自己的家的主妇了。那时将等于是我们举行了第二次“吉瞻礼”。
你还记得我们在孤寂的沙滩上,在月夜之中第一次
相见的情景吗?——那时覆盖着我们的头顶的没有任何房屋,而只是一片辽阔的天空,那时也没有我们自己的父母或亲戚在一旁监礼。
那情景我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个梦一样的缥缈。
因此我现在急切地盼望,我们能够在清新而宁静的早晨的阳光下,在有四壁环绕的现实生活的环境中,再行一次“吉瞻礼”。以我们自己的家门为背景的你的那温柔的笑脸,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那是我现在急欲想要看到的一幅图画。我的最亲爱的,我现在是正站在你的心的门外乞怜;请千万不要空着手把我赶开!你的对你怀着无限热爱的。
哈梅西
第三十七章
“你今天不上那边新房子里去了吗?”第二天赛娜佳为想打破卡玛娜的忧郁的心境,特意这样问她。
“不去啦,那边已经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了。”
赛娜佳:“所有的房间都安置好了吗?”
卡玛娜:“是的,那边已没有我什么事了。”
赛娜佳出去了一下立刻又跑回来。“如果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什么谢我?”她问。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谢你,大姐。”卡玛娜说。
赛娜佳说:“真的没有吗?”
卡玛娜:“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赛娜佳在她脸上拧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你要把你所有的东西全送给另一个人,你说是不是?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从她的衣兜里拿出来一封信。
一看到信皮上是哈梅西的笔迹,卡玛娜的脸立刻变白了,她几乎准备转过身去走开。
“算了吧,”赛娜佳说,“你要表现你那股傲劲,也该表现得够了。别再来那一套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不得把这封信一把夺过去,但你要不对我讲几句好话,我怎么也不会给你的。我倒看看你能这么憋多久。”
正在这时,乌米嘴里大叫着“姨!姨!”冲进屋子里来了,她拿一根绳子拖着一个肥皂盒。
卡玛娜一把抱起她来就朝外走,一边使劲在她的脸上狂吻着,乌米因为没有来得及拿着她的玩具,立刻大声号叫起来,但卡玛娜却完全不理。她把那孩子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尽量用一些哄孩子的话去安慰她。
赛娜佳跟在后面叫着说,“我算弄不过你,这一次算是你赢了!我不忍心再和你闹下去了。来,卡玛娜!把信拿去吧。
我以后决不再对你这么残忍了!”
她把信丢在床上,从卡玛娜手里夺过乌米来,就抱着她走了。
卡玛娜拿起那封信来反复看着封套外面的字,然后就拆开它预备阅读,但她才刚刚看了最前面的几行,立刻就气得满脸通红地把它丢开。过了一会,她抑止住满心厌恶的感情,重新又拿起信来,把它读完了。
信里的内容她是不是完全理解,别人也无从知道。她只感到她手里拿着的那封信似乎是一件什么非常脏的东西,因此她很快又把它抛开了。这等于是向她建议,要她为一个并不是她的丈夫的人安置下一个家!所有一切情况哈梅西是完全知道的,而直到现在他才给她这样一封等于当面侮辱她的信。在他们来到加希波尔以后,她的确对他怀着很深的感情,难道他以为她所以这样,不是因为她相信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为他是哈梅西吗?哈梅西所作的结论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现在是因为怜悯一个无家可归的不幸的女孩子,就给她写了这么一封爱情信。但她现在——或将来任何时候——又将如何去打消他依据她的行为所作出的错误的推断呢?虽然自从她出世以来,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半件损害别人的事,而现在她却将一生蒙着这种无法洗去的羞辱,抱恨终身了。忽然间,“家”这个概念对她变成了一个凶恶的、张口要把她吞噬下去的大怪物,她只恨自己一时想不出办法来逃开。仅在两天以前,她也决想不到,哈梅西一下竟会变得像一个恶魔一样可怕。
她的沉思终于被站在门外的乌梅希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因为仍没有听到卡玛娜说话的声音,他低低叫了一声,“妈妈!”
卡玛娜走到门口来,乌梅希抓抓自己的头皮说,“妈妈,赛都先生家里,因为女儿出嫁,从加尔各答请了一个剧团来了。”
“那好吧,乌梅希,你也去瞧瞧热闹吧。”
乌梅希:“明天早晨我给你掐一点什么花送来?”
卡玛娜:“先别管掐花的事吧。”
当他正要走开的时候,卡玛娜又在后面叫住了他。
“等一等,乌梅希,你既然要去看戏,这里有五个卢比你拿去带在身边吧。”
乌梅希不禁颇为奇怪,看那种戏是并不需要花钱买门票的。
“你要我在城里替你买些什么东西吗,妈妈?”他问。
卡玛娜:“不,我什么东西都不要。你带着这钱好了,等你碰到什么东西想买的时候再用吧。”
乌梅希莫名其妙地又预备走开的时候,卡玛娜又叫住了他。“你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去看戏,叫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说。
乌梅希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在穿衣服的问题上,别人会对他有什么要求,也更不会想到,他在这方面有什么缺点,别人还会有什么议论。虽然只穿着一件胸衣,此外什么衣服也没有,显得很不雅相,他自己却从来一点也没在意,因此听到卡玛娜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只是咧着嘴笑了一笑。
“来,把这个拿去穿上吧。”
卡玛娜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两件来扔给乌梅希。这种衣服只是长条的布,男人女人全可以穿,只在折叠的方法上有些不同。那衣服上有很宽的花边,乌梅希拿到那衣服真感到高兴极了。他伏在卡玛娜的脚边笨拙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拿起衣服来走了,这时他百般努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声。
他走以后,卡玛娜擦去了噙在自己眼中的眼泪,静静地在一面窗子前面站立下来。
“你不能把你的信给我看看吗,亲爱的卡玛娜?”赛娜佳一边走进屋子里来一边说。因为她自己是什么话都告诉卡玛娜的,所以她敢于向她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信在那里,大姐,你去看吧,”卡玛娜指着放在地板上的那封信说。
“她的气还没有消哩,”赛娜佳心里想,多少感到一些奇怪。她终于拿起那封信来看了一遍,这的确也是一封充满热情的信,但丈夫给妻子写信会写成这个样子,也真是够奇怪了!这倒是写得很不错的一篇作文!“你丈夫平常写小说吗,亲爱的?”她问道。
尽管卡玛娜早已感到头脑昏昏然,她仍觉“丈夫”两个字实在听来非常刺耳。“我不知道,”她回答说。
“可是,你今天还到新房子那边去吗?”
卡玛娜点了点头。
“我原可以和你一道上那边去呆一天,但你知道,亲爱的,纳尔辛先生家今天迎亲,我一定得去;所以最好是让妈妈同你一道去吧。”
“哦,不,用不着麻烦你妈妈啦!”卡玛娜大声说,“那边有佣人。”
赛娜佳笑了一笑。“啊,用不着那么紧张,谁也知道你有乌梅希那么一个得力的家臣。”
这时乌米拿到了一支铅笔,正忙着一边到处乱画,一边满口呜呜呀呀地叫着,表示她正在“高声念书。”赛娜佳一把抱起她来,打听了她的学习,她立刻大哭大叫起来,直到卡玛娜对她说:“跟我来吧,我给你一件非常好的玩艺儿,”乌米才略为安静了一些。
卡玛娜把她抱进她的房间里面去,让她坐在床上,同她一道玩儿着,直到她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后来她问她要她说的那件玩艺儿的时候,卡玛娜就从箱子里拿出来了一对很小的金手镯。这是乌米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玩艺儿,她一时真是高兴极了。当“姨”把手镯给她戴上的时候,她高兴得举起两只小胳膊来乱晃,接着就跳跳蹦蹦地跑出去让她妈妈看。
赛娜佳立刻从孩子的手上取下那手镯来,要把它还给卡玛娜。“你这是叫干什么,卡玛娜?”她大声叫着说。“你把它戴在她手上干嘛呢?”
“我把那镯子送给乌米了,”卡玛娜说,一面走到她身边来;而乌米这时因为妈妈夺去了她的东西,大声哭叫着,把房子都要震塌了。
“你疯了吗?”赛娜佳嚷嚷着说。
“大姐,我看你敢硬把它退还我不敢!你可以把它毁了替她打一个项圈。”
“我发誓从来也没见到过你这样的人!”赛娜佳说着就举起两臂来拥抱着卡玛娜。
“我今天也许要和你告别了,大姐,”卡玛娜接着说,“我在这里一直都非常快乐,我一生也没有这样快乐过,”她说着眼泪止不住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赛娜佳也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哭了。“不要那么说,卡玛娜,好像你一去就不再来了似的。我不相信你在这里真感到快乐。现在你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情况当然更不同了,在你自己的家里你才会有真正的快乐。我们短不了常来看你,我就怕到那时等我们一转身你也许就会说,‘谢天谢地,他们到底走了!’”
在卡玛娜准备上新房子里去,向赛娜佳告别的时候,赛娜佳说:“我明天中午的时候过来看你,”但卡玛娜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她走到那所平房的时候,看到乌梅希还在那里。“怎么,你还在这儿!”她叫着说。“我以为你已经看戏去了。”
“我本来准备去的,但既然你要到这里来——”
卡玛娜:“你不用管我,你去看你的戏吧。这儿还有彼襄哩。你快去吧,要不就太晚了。”
乌梅希:“戏一会儿还不开演哩。”
卡玛娜:“那也没有关系。结婚的人家有很多好玩的玩艺儿;你快赶去都见识见识吧”对这种事,乌梅希当然并不需要等别人给他多少鼓励,他马上准备走了,但这时卡玛娜却又叫住他说:“你听着,如果大叔来了你一定——”说到这里,她忽感到心烦意乱竟不知该怎么说好了。乌梅希张着一张大嘴望着她。略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记住,大叔永远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缺少什么东西,你提着我的名字去向他要,他一定会给你的。但你记住千万别忘了替我向他问好。”
“好,”乌梅希答应了一声就走开了,他完全不明白,她吩咐他这么一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哪里去,太太?”那天午后,彼襄看到卡玛娜走出去的时候问她说。
“我到恒河边上去洗个澡。”
“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不,你就在家里看房子吧,”她给了他一个卢比,也没说出来什么,就向着河那边走去了。
第三十八章
有一天中午,安那达先生到楼上去找汉娜丽妮,预备和她在一起吃午茶。他跑到楼上起坐室和她的卧房里去找,她都没有在,而看门的又告诉他,她并没有出去。
略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他爬上了屋顶的阳台。放眼望去,只看到无数的屋顶一排接一排在不甚鲜明的冬天的阳光下闪着光。微风无一定方向地一阵一阵吹着。汉娜丽妮这时却坐在梯棚边的阴影下独自在那里出神。
安那达先生爬上阳台以后,就在她的身后站立下来,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最后,他轻轻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扶在她肩上的时候,她不禁一惊抬起头来,脸色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变红了。她这时立刻预备站起身来,但他却已经在她的身边坐下了。停了一会儿,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啊,汉娜,要是你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一切就一定要好得多了!我对你可是完全无能为力!”
老人的悲惨的声音使汉娜丽妮立刻从痴呆状态中惊醒过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父亲的脸。啊,她在那里看到的却是无限的热爱、同情和痛苦!几天以来,他的脸部表情已完全改变了。是她的老父亲一直承当着向她头上袭来的风暴的主流;他一直都竭尽努力要想减轻他女儿的痛苦;而当他发现各种安慰她的办法都完全无效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她的母亲觉能力,感觉是绝对可靠的。重视社会生活的研究,提出人,就从他充满热爱的心的深处发出了这种无可奈何的呼号——一刹那间汉娜丽妮已完全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于是良心的谴责使她顿感到一阵悲痛,并使她暂时抛开了自己的苦恼。很久以来在她看来不过只是一个梦境的世界,现在却似乎忽然又有了现实的意义,一时间她只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对往事的回忆一直像一个纠结不清的罗网裹住了她,而现在她是坚决要撕碎那个罗网,把它抛到一边去了。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爹?”她问道。
她又关心到他的健康情况了,在过去的几天中,安那达先生早已完全忘记,一个人的健康情况还可以作为谈话的资料。
“我觉得怎么样?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好啊,亲爱的!我所忧愁的只是看到你的脸色近几天是越来越坏了。我这样一个强健的老头子是什么事都经受得起的,但我实在担心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如何忍受得住那么沉重的打击!”说着,他轻轻在她的肩上拍了几下。
“我说,爹。”汉娜丽妮说,“妈妈死的时候我已经有多大了?”
“你才只不过三岁,刚刚开始学说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你那时问我,‘妈妈上哪儿去了?’我就对你说,‘她上她爹那里去了,’——你妈妈的父亲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当然你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你完全不了解我的话的意思,但你一句话也再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睁着眼望着我。接着你又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你妈的房间里去。你以为虽然房间是空的,从那里我总也一定可以对她的去向摸到一点线索的。你只想到你爹什么事都能干,但你还不明白,碰到生和死的问题,你的老爹完全和一个初生婴儿一样无知,一样无能为力。现在你已经看出我是如何毫无能耐了!上天给了你父亲一颗热爱你的心,却并没有同时让他有解除你的痛苦的能力,说完他就举起手来抚摸着她女儿的头顶。
汉娜丽妮把她父亲的颤动着的满是皱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抚摸着。“妈妈的样子,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我只记得,她常常在中午的时候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读着;我不喜欢她看书,所以常常总想从她手里把书夺过来,”就这样,他们于是又一次谈讲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汉娜不停地问她父亲许多问题,问到她母亲的外表和她的种种习惯,也问到那时他们家的生活情形;她父亲自然总尽量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她。在他们谈着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天空已变成了一片古铜色。这个大城市到处是一片嘈杂喧嚣之声,而这屋顶上的一小时安静的谈话却使父亲和女儿,使这个老人和这个年轻姑娘彼此之间的热爱更进一步加深了。日光已经完全消失,柔和的露滴已经像眼泪一样洒到他们身上了,他们还迟迟不肯离去。
忽然间,楼梯边传来了卓健德拉的脚步声,窃窃私语的谈话声立刻终止,两个人都站起来了。
“近来汉娜似乎决定只在屋顶上见客了,”卓健德拉说,眼神游移不定地望着他们两人的脸。
目前事态发展的情况使卓健德拉感到非常不安。自己家里,无日无夜始终只看到一片忧郁气氛,使他简直觉得无法忍耐;而另一方面他又极不愿意出门,因为不论他跑到一个朋友或一个熟人家里去坐一会儿,他都一定得向人解释一通汉娜丽妮的婚事为什么会生变的详细经过。
“汉娜丽妮实在做得太过了一些,”遇到那种场合,他只得对人说,“这都是让女孩子们读英国小说读出来的。汉娜丽妮的意思是,既然哈梅西抛弃了她,她就必然应该难过得心都碎了才对;所以她现在是正拿出全副的力量来,在到处炫耀她的破碎的心。其实对一个常爱读小说的年轻姑娘来说,这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可以表现出哪怕在失恋的时候她也仍是如何坚强!”
“是我为了和汉娜安静地谈几句话特别挑选了这个地方,”安那达先生连忙解释说。他的意思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不让她受到卓健德拉的无情的嘲弄,但他没想到他的话也可以被解释为是他为了和汉娜谈话特别把她拖到阳台上来了。
“在茶桌边不是照样可以谈话吗?”卓健德拉大声嚷嚷说。
“你这完全是在鼓励汉娜耍她的那一套傻把戏,爹。这样下去你们是预备把我赶出这间屋子了事。”
“你还没有吃过茶吗,爹?”汉娜丽妮极不安地问。
卓健德拉:“茶并不像诗人的灵感;它不会自己从夕阳闪耀的天空中流下来。你们要老坐在屋顶上这个角落里,茶杯里决不会自己长出茶来!这难道还用我说吗!”
为安抚汉娜丽妮的心,安那达先生急急地插嘴说,“我已经决定今天不吃茶。”
卓健德拉:“怎么啦,爹,你准备作一个彻头彻尾的苦行僧了吗?那我却怎么办呢?我可不能靠吃空气活着哩。”
安那达:“哦,不,这也不是什么苦行主义的问题。我昨天夜晚睡得很不好,所以我想试试略为禁禁口看是否会好些。”
说实在话,以往在他和汉娜丽妮谈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总时常会浮现出酌得很满的一杯热茶的形象来,但今天的确并没有这种情形。因为今天汉娜丽妮好容易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她父亲和她在这僻静的屋顶上已开始了一种真正亲密的谈话,彼此的了解也达到了过去从未到过的深度,那时要移动一下地方就可能会产生极坏的结果,可能会像吓跑受惊的鹿一样,惊散了正预备露头的心深处的思想;因此今天安那达先生一直都竭力抗拒了茶壶的召唤。
汉娜丽妮并不相信她父亲真要改变自己向日的习惯,用节饮来医治自己的失眠症。“来吧,爹,你一定得去吃点茶,”她大声说,安那达先生立刻完全忘记了他对失眠症的恐惧,匆忙地跟着她走了。
一走进屋子,他不禁一惊,因为他发现阿克谢早已在屋子里坐着;汉娜不过才刚刚恢复了正常状态,如果一看到阿克谢就很可能又会旧态复萌。然而这时他已无法挽救这个局面了,因为汉娜丽妮已经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屋子。阿克谢立刻站起身来了。
“可是,卓健,我最好还是走吧,”他说,而这时,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汉娜丽妮却接口说:“那是为什么,阿克谢先生?什么事那么忙呢?先喝一杯茶再走吧。”
阿克谢仍然坐了下来。“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两三杯了。如果你一定逼着我喝,我倒也还可以再喝上两杯。”
汉娜丽妮笑了一笑。“必须我们逼你,你才肯喝,这倒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点不错。”阿克谢说,“我从来也不会那么傻,人家好意给我好东西,我却偏要拒绝。”
“更要紧的,当你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候,希望好东西不要拒绝你!要有一个牧师这样为你祝福,那恐怕是再好不过了吗?”卓健德拉说。
安那达先生茶桌边的谈话,经过长时期的间歇后,现在又开始活跃起来了。汉娜丽妮的笑声一向是很文静的,但今天却有时竟会压住了别人的谈话声。她对她的父亲开玩笑说,“阿克谢先生对自己的健康情况已完全忘怀了,爹。他虽然好些天没有吃你的丸药,身体却仍然好得很。要是那丸药真有什么效用,他这几天至少也该有点头痛啊。”
卓健德拉:“人们常说一个人对不起自己所吃的盐。他真是对不起他的丸药!”
安那达极开心地笑了。他家里的人现在又开始拿他和他的丸药来开玩笑,这在他看来是表示和睦融洽的气氛又将出现了,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立刻完全落下。
“我明白你们是存的什么主意。”他说,“你们是要动摇他的信念。他是我的丸药服食队里仅剩的一个人了,而你们现在却又想改变他对我的忠心了。”
“那个您不用害怕,安那达先生,”阿克谢说,“他们永远也改变不了阿克谢的忠心的。”
卓健德拉:“怎么,难道阿克谢像一张假卢比票吗?你要想去变换它,结果就只会是自找麻烦!”接着是从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响起一阵欢笑声,冲散了天空的行云。
要不是因为汉娜丽妮说她要去梳头,这茶话会一定还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她走后,阿克谢想起自己还和别人有个约会,也就就站起身走了。
“爹,这事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卓健德拉说,这时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父亲两人了,“我们必须让汉娜尽快结婚。”
安那达先生惊愕地瞪着眼望着他。
“关于她和哈梅西的解除婚约的事,”卓健德拉接着说,“外面闲言闲语很多。我不能老像这样匹马单枪地战斗下去了。如果我可以把整个事情的真相对人讲明白,动手的事我才不在乎哩,但因为汉娜的关系,我一句话也不能随便说,弄到现在我只好闭上嘴去和别人干。你知道,前几天,我还和阿克希尔大闹了一回。他有很多话实在讲得太岂有此理了。如果我们能让她赶快结婚,那些闲言闲语自然就会平息,我也就不必再像天下无敌的勇士一样,卷起袖子来到处去向人挑战了。我坚决地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再拖延下去了。”
安那达:“可你要她和谁结婚啊,卓健?”
卓健德拉:“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外面已有那么多闲话,要想再另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现在我们能找到的就只有阿克谢;而且他这个人我们要想把他抛开还不很容易。告诉他吃一粒丸药,他就会吃一粒丸药。吩咐他立刻结婚,他也就会立刻结婚。”
安那达:“你疯了吗,卓健?你想汉娜会同意和阿克谢结婚吗?”
卓健德拉:“只要你不从中作梗,我有办法得到她的同意。”
“不能,卓健,不能,”他父亲大声叫着说,“我不能听你去逼迫汉娜;你只会使她感到恐惧,逼得她发疯的。先让她安静几天吧。可怜的孩子,她刚刚受到那样一次难堪的打击,没有必要马上要她结婚。”
“我并不打算去逼迫她;我一定尽一切努力对她温和,好好地同她讲道理。难道你认为我只会吵架,就不会安静地和她谈一谈吗?”
卓健德拉这个人是从来不会坐失良机的。汉娜丽妮刚一梳完头,走出自己的卧室来,他就迎上去对她说,“汉娜,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
一听到他这话,汉娜的心就扑通地跳了几下。她慢慢跟在他后面走进起坐间去,静立地等待他开口。
“你注意到爹的脸色近来已变得多么难看吗?”他问她。
汉娜丽妮没有回答,但她面部的表情却已透露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卓健德拉:“你听我说,如果我们不想出个办法来,他真会病倒的。”
他的声调已明白表示出,父亲健康情况的好坏是应该完全由她负责的。汉娜丽妮只是低着头,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边。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卓健德拉接着说,“你越是为过去的事悔恨,我们就越觉得受到了更大的屈辱。如果要使爹的心真正得到安宁,你就必须让已经过去的那一件不幸的事完全湮没,不容它留下丝毫的痕迹。”他两眼望着他妹妹的脸静等着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会同爹再谈起那件事,让他心里不安,”汉娜丽妮回答说,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卓健德拉:“我知道你不会,但仅是那样,还决不能压住众人的嘴。”
“那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汉娜丽妮问道。
卓健:“要平息那些闲话只有一个办法。”
汉娜丽妮这时已明白了卓健德拉的意思,她因此连忙回答说,“如果让爹现在到北边去旅行一趟,换换空气,那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到那里去住上个三四个月,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那些闲言闲语也自然就平息了。”
“那还不是一个治本的办法。你必须让爹相信你心里已没有任何烦恼了。不能做到这一点,他心上的创伤就仍然会发痛,他也就决不可能恢复他从前原有的心境。”
汉娜丽妮的眼中立刻噙满了眼泪,她匆忙地用手把它擦去。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呢?”她问道。
“我知道我这话你是很不爱听的,但如果你真愿意使所有的人都能过着快乐的日子,你就必须立刻结婚。”
汉娜丽妮简直是惊呆了。
卓健德拉极不耐烦地接着说:“你们这些姑娘们就专门爱小题大作。这种事过去不知已经有多少人遇到过。许多女人都曾在婚姻问题上遭到过困难。而结果她们安安静静地另找一个人一结婚,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然的话,小说里所写的那些玩艺儿要真会经常在人家里发生,那大家也就不用活着了。你也许可以毫不害羞地像演戏一样,在人前说上一通什么:‘我要永远和所有的人断绝关系,永远居住在屋顶上以天上的星辰为伴;我要用我的心作为一个神坛去供奉那个下流骗子的形象’;但我们这些人可真要羞死了。找上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结了婚,赶快结束你这一套可笑的戏文吧。”
汉娜丽妮完全明白如果自己的行为真会被看成是在人前扮演戏文,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所以卓健德拉讥刺她的话真像一把刀子一样扎伤了她的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弃绝人世,永远也不再结婚呢?”
“如果你并没有那个意思,那你就赶快结婚吧。当然如果你说除非有一个近似神灵的人,你就决不能爱他,那你还是去谨守着你的独身主义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遇到的如意的事是并不多的。我们既活着作人就必须迁就我们所处的实际环境,凡事忍耐些。”
“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汉娜丽妮一时颇觉难堪,不禁大声嚷嚷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谈过什么爱情问题吗?”
卓健德拉:“我承认你从没有谈过,但有很多情况是凭眼睛可以看得出来的。有时,你为了某种荒唐的或极不公正的理由,就会对某些好心为你的朋友表示厌弃,毫不犹豫地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感情来。你必须承认,在你所有的朋友中,只有一个人,不管别人说你好还是说你坏,不管你处在顺境还是逆境中,他总始终忠心于你;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都对他怀着极大的尊敬。如果你真需要找一个丈夫,你当然知道什么人才真会为了你的幸福甘愿牺牲自己生命。但如果你一定要演你的这一套戏文——”
汉娜丽妮立刻站起身来。“请你不要这样对我讲话。如果爹命令我嫁给谁,我一定遵从他的意思。等我不肯听他的吩咐的时候,你再来和我谈什么戏文不戏文这一套话吧!”
卓健德拉立刻把声调缓和下来。“汉娜,亲爱的,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你知道我心里一烦,说话就常常没边儿,有些话连想都没想就随口说出来了。我们兄妹俩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素来深明大义,也很爱爹的。”说完他就跑出去找他的父亲。
安那达这时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卓健德拉一定正在威逼他的妹妹,心里感到很不安,而在他正预备要前去打断他们的谈话的时候,卓健德拉却进来了。他静等着看他的儿子怎么讲。
“爹,汉娜已经同意结婚了,”卓健德拉开口说。“你也许以为我曾多方逼迫她才得到她的同意,事实上我并没有那样作。现在如果你肯明确地告诉她,要她和阿克谢结婚,她一定不会反对了。”
“要我去告诉她?”
“是的,你当然不能希望她自己自愿地跑来问你‘我可以嫁给阿克谢吧?’如果你觉得不好当面和她讲,你可以派我去转达你的意思。”
“那决不可以!”安那达先生立刻大叫着说。“有什么话要说,我自己自会对她说去;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忙?我认为我们应该稍微等几天再看情况。”
“不行,爹,如果再等待下去,一定又会出什么麻烦的。
我们实在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
卓健德拉如果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家里任何人都常会感到拿他没有办法;他会说什么也不放开手,因此,连安那达心里有时都还惧他三分。
“好吧,我回头去对她说吧,”他说,意思想且把这个问题暂时搁开再说。
“现在就是最好不过的一个机会,爹,”卓健德拉说,“她正坐在那里等你。最好想法今天就把这件事说定了。”
“嗯,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卓健,我一个人和她谈去。”
“那也好吧,你回头还到这里来找我好了。”
安那达先生发现起坐间里完全漆黑。有一个人匆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带哭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说,“灯灭了,爹。我要不要喊佣人再把它点起来?”但安那达完全明白灯所以灭掉决不是一件偶然事。
“没有关系,亲爱的。”他说,“我们不需要灯,”他慢慢摸索着走到他女儿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了,爹,”汉娜丽妮说。
“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亲爱的。我的身体很好,实在也用不着照顾。倒是你,的确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你们全都这样说,爹,”汉娜丽妮暴躁地说。“这实在太没道理了。说实在话,我哪一样事没有听从你们的意思!爹根据什么说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呢?如果你要我吃一种什么药,那你只要告诉我就行了。在你的面前,我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爹,不是吗?”接着是比刚才更响的一阵咽咽啜泣声。
“从没有,亲爱的,从来没有,”安那达连声叫着说,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是使她心安。“无论什么事,你从来不等我吩咐就自己做了。我心里想的事你都全知道,好像妈妈熟悉孩子的心思一样;你常常做的许多事都是我想要你做可还没有说出口来的。如果一个作父亲的衷心的祝福真会有什么作用的话,那你一定会一生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你不愿我老和你在一起吗,爹?”
安那达:“当然愿意。”
汉娜:“我可以——至少等到卓健结婚以后——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吗?我要不在这里,有谁来照顾你呢?”
“照顾我?我你倒不用管,亲爱的。我可不能为了照顾我把你留下。”
“屋子里太黑了,爹,我得去拿个灯来,”说着,她就到隔壁屋子里拿来一盏油灯。“最近几天,大家心里都乱得很,好几个晚上我都没有给你读报了,我现在来给你念一点,好吗?”
安那达站起来说,“很好,亲爱的,但你先等一等,我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你再念吧,”说完他就又回到卓健德拉那边去。他原预备对他说:“那件事今天没法提,我们最好等过天再说吧,”但听到卓健德拉一叫喊,“怎么样,爹?结婚的事你和她谈了吗?”他却连忙回答说,“对,我已经和她谈了,”
他怕不这么说卓健德拉又会要责骂汉娜丽妮一顿。
“她当然同意了?”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说。”
“好,我去告诉阿克谢,”卓健德拉大声说。
“不,不,现在千万还不要对阿克谢提起!”他父亲连忙拦住说,“你知道,卓健,如果你这样急躁,一定会把事情弄糟的。你现在最好对任何人都还不要讲,一切等我们到北方去一趟回来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卓健德拉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他拿起一条围巾向脖子上一绕,就一溜烟向阿克谢的家里跑去。到那里以后,他发现他的朋友正埋头读着一本用英文写的簿记学。卓健德拉把那本书一把推到一边去。“现在先别看那个,我们且来商定一下你结婚的日子。”
“啊,天哪!”阿克谢大叫了一声。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汉娜丽妮很早就起身来去看她父亲。她在卧室里看到了安那达先生,他那时正坐在窗子后面的一把躺椅上,在那里静静地沉思。
房间里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一面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镜框,里面嵌着汉娜丽妮已死去的妈妈的一张已褪色的相片,对面墙上挂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衣。衣橱里装着她的一些装饰品和她生前用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自她死后就一直放在那里。
汉娜丽妮站在她父亲的身后,好像是为要给他拔去灰色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爹,”她说,“要是今天早晨我们能早一点吃茶,我就到你的房间里来坐,你再给我讲讲我们家从前的那些老古话。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听那些故事。”
安那达先生一向就很能理解女儿的心思,他立刻就明白说那话不过是希望赶快把早茶吃完了事。阿克谢一会儿就会在茶桌边露面,汉娜为了避开他,希望能够尽快躲到她父亲的卧房里去。
女儿的这种精神状态真使他感到悲痛万分:她已经变得像一只惊弓之鸟了。
走下楼来,他发现水还没有开,于是认为这是仆人的过失,就对那个倒霉的仆人大发脾气。仆人分辩说,他怎么知道今天他会这么早就要吃茶哩,也完全无用。安那达先生对佣人们本来早有成见,现在更借这个机会大声嚷嚷,说现在的佣人们都不肯安分了,说他的仆人还得要人侍候,每天得有人把他们从甜睡中叫醒才行。开水很快就送来了。安那达先生一向喝茶总是慢条斯理地细细品着,喝一口要咂咂嘴唇细尝一尝,还要和他的女儿闲谈几句。
但今天他却显出十分匆忙的样子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
“你有什么事急着要出去吗,爹?”汉娜丽妮奇怪地问。
“哦,没有!天气这么冷,我愿意一气把这茶喝完,热茶能够发汗,这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她父亲回答说,但汗还没有发出来,卓健德拉却早进来了,阿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阿克谢今天已经特别打扮了一番;手里挥动着一根银柄手杖,胸前挂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表链;左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纸包。他不在他一向坐的地方坐下,却拖过一张椅子来坐在汉娜丽妮的身边,同时咧开嘴笑了一笑说,“你们的钟今天好像太快了一点儿。”
汉娜丽妮既没有对他转过脸去,也没有意思预备回答他的话。
“汉娜,亲爱的,我们上楼去吧,”安那达先生说,“我们得把我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太阳里晒一晒了。”
“你没有必要这么匆忙,爹,”卓健德拉生气地说,“太阳一下不会跑掉的。汉娜,你不给阿克谢倒一杯茶吗?我也要一杯,但你知道,我们总得先敬客人!”
阿克谢大笑着转过脸来望着汉娜丽妮。“你曾经见到过如此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吗?他真称得上是菲利浦·锡德尼爵士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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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利浦·锡德尼爵士,英国十六世纪作家。据云他曾有一次在战场受伤,渴极思水,后有人送少量水来,锡德尼见身旁有一受伤士兵,当即以水相让,并对他说:“你对水的需要比我更大。”后世因以其名为慷慨之代称。
对于阿克谢的这些玩笑话,汉娜丽妮连理也没有理,她倒出两杯茶来,递一杯给卓健德拉,把另一杯推到阿克谢的面前,然后就抬起头望着她父亲。
“如果再等一会儿,屋顶上就会热得没法上去了,”安那达先生说。“走吧,汉娜,我们最好现在就上去吧。”
“啊,先别管那些衣服吧!”卓健德拉大叫着说,“阿克谢是来——”
安那达先生现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们两个人简直是有意在欺负我们!别人精神上正感到非常痛苦,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威逼她,要她听从你们的意思。一连好几天我都忍耐着没有讲什么,现在可真叫我实在不能再忍耐了,汉娜,亲爱的,以后我们两人就在楼上吃茶。”
他意思要把汉娜拉出去,但她却打断他的话安详地说,“先别忙,爹。你还没有喝完茶哩。阿克谢先生,我可以问问你那个神秘的小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吗?”
“你不仅可以问,而且可以自己去揭露这个秘密。”阿克谢递给她那个纸包。
汉娜拆开封皮,看到里面包的是一本羊皮封面的田尼生诗集。她好像忽然一惊似地望着它,脸色立刻变白了。不久以前,她曾经收到过和这完全相同的一份礼物。现在在楼上一个屉子里她还珍藏着一本连装订都和这完全一样的田尼生诗集,这事是谁都不知道的。
卓健德拉微微笑了一笑。“秘密还没有完全揭露出来哩,”他打开那本书,让他妹妹看到前面的内封页;那里写着:“赠给斯瑞玛蒂·汉娜丽妮,以略表阿克谢的一点敬意”几个字。汉娜丽妮把脸一沉立刻丢下书转过身去。“走吧,爹,”她说,父亲和女儿立刻就走出了那个房间。
卓健德拉气得两眼里火星直冒。“在这屋子里我是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大嚷大叫地说。“我马上离开这里,不论到什么地方找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去混我自己的生活!”
“你用不着为这事这么生气,伙计,”阿克谢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认为你一定弄错了。你一再坚持,我也只得顺从了你的意思,但现在我已完全相信汉娜丽妮是永远也不会对我有好感的。你最好从此断掉这个念头吧。如果我们想把这件事情办好,首先我们必须使她能够完全忘掉哈梅西。”
“这话当然很对,但我们应该怎么进行呢?”
“呐,我们不必假定世界上只有我这么一个年轻的男人可以和她结婚。当然如果你是你的妹妹,那事情也就很好办,我的祖先们也就不必日夜忧心地计算着,看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老婆了。在目前,情况既然是这样,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适合她的胃口的求婚的人——一个决不能叫她一看到就要跑开去晾衣服的人!”
卓健德拉:“我们不能跑到店铺里去定购一个新郎啊。”
阿克谢:“你真是太容易泄气了。虽然我们主要的目的不过是为给汉娜丽妮找一个丈夫,如果你过于急躁,事情就决不会有好结果。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以前,你决不能提出婚姻问题,要不然,两方面都会被吓跑了。你必须让他们的友情慢慢成熟,然后等有适当的机会再提出结婚的事。”
卓健德拉:“我承认你的主意很对,但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什么。”
阿克谢:“你跟他很不熟,但你曾见到过他——纳里纳克夏大夫。”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
阿克谢:“你好像很吃惊似的!是的,梵社里有些人对他的闲话很多,但你用不着管那个。我相信,你也决不会因为那个缘故,就让这么合适的一个可以抓到手的人从你手里滑出去。”
卓健德拉:“我只要能把一个合适的人抓到手,其他的事我就全不愁了!但你认为纳里纳克夏一定会同意吗?”
阿克谢:“我没有说如果你今天忽然跑去向他提亲,他就会同意;但时间自然会创造奇迹!你完全听我的吧,卓健。纳里纳克夏明天要作一次演讲。你带汉娜丽妮去听。那家伙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演说家。没有什么比辩才更能引起女人的兴趣了。可怜的女人,她们完全不明白一个能听话的丈夫,比一个能说话的丈夫,不知要强多少倍!”
卓健德拉:“可你听我说,你必须把纳里纳克夏的历史先给我讲一讲;我得把他的情况弄得更清楚一些。”
阿克谢:“好吧,卓健,我可以把他的历史告诉你,但如果你听到他有什么缺点,千万别过分在意。在我看来,有一点小缺点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件没有缺点的货物价钱可能很贵,但有一点缺点,我们不要花很多的钱就可以把它买下来了。”
纳里纳克夏的历史,根据阿克谢所讲的,可以简单地归纳成下面的几段话:
他父亲拉依巴拉布是法瑞德波的一个小地主。三十岁的时候,拉依巴拉布就参加了梵社。但他的妻子却拒绝接受她丈夫的新的宗教信仰,坚决独自去搞她自己的一套,并随时要维持她自己的宗教信仰方面的纯洁性。拉依巴拉布自然对他太太的这种态度甚有反感。他们的儿子纳里纳克夏,因为具有很高的宗教热忱和出色的辩才,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混进了梵社的圈子。他参加了本省的医疗工作队,经常过着孟加拉省政府职员的那种四处巡行的生活。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能博得许多人的赞扬,大家都认为他行为正当,工作能力强,宗教热忱也很高。
但后,却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拉依巴拉布这时年纪很老了,但他忽然决心要和一个他早就认识的寡妇结婚,别人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有人反对时,他总回答说:“我的这个太太,因为和我宗教信仰不同,根本就不能算我的真正的配偶;现在有一个女人,在素日言行和宗教信仰方面,在思想和情感方面,都和我完全一致,我要是不和她结婚,那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不顾许多人联合起来一致反对,拉依巴拉布仍坚决按照印度教的仪式和那个寡妇结了婚。
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于是决定离开她的丈夫,自己搬迁到贝拿勒斯去。那时纳里纳克夏自己虽已在润波耳开业做医生,他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行业,对他妈妈说,他要陪她一道到那圣城去住。
“我的孩子,”老太太满眼含着泪说,“我们两人的宗教思想不同。你为什么要去寻找这不必要的苦恼呢?”
“完全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纳里纳克夏回答说。父亲的不义在他妈妈心上留下的创痛使他始终感到不安,他决心要竭尽一切努力以求得她的幸福。因此他就随同她一道搬到贝拿勒斯去了。搬来后不久,她曾经问过他是否准备结婚。
纳里纳克夏当时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我为什么要结婚呢,妈妈?”他问。“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妈妈凭自己的直觉想到了他所以犹豫的原因。抛弃掉他原来所属的那个宗教团体对他已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了,他现在决不准备更进一步去和一个在梵社圈子以外的女人去结婚。
唯恐他的婚姻会因为她的缘故受到梗阻,她因此就回答说,“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决不能因为我的缘故抱独身主义。
你愿意和什么人结婚都可以;决不要担心我会反对。”
纳里纳克夏在对这事想了一两天之后,就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见。
“妈妈,”他说,“我一定要替你找一个能合你心意的儿媳妇,她必须是一个很孝顺的小姑娘,和你相处在一起决不能有什么不和协的地方,她的一切行为、态度也决不能给你招来苦恼”;他于是就跑到孟加拉去寻找机缘。
至于以后的情形,大家的说法不尽一致。有人说他曾跑到某一处乡村去和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结过婚,但那女孩子结婚不久就死去了;另外一些人又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阿克谢自己则相信他曾经准备结婚,但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
不管情形怎样吧,阿克谢认为他们如果提出这件婚事,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一定不会反对,事实上如果他真能和一个他自己感到称心如意的女孩子结婚,她就一定只会感到高兴。像汉娜丽妮这样美丽动人的一个姑娘,自然也不是很容易找到的;另一方面,以汉娜丽妮的温柔的天性,她一定会对她的婆婆怀着适当的尊敬并尽可能避免对她有任何冒犯。只要和汉娜相处短短一个时间,纳里纳克夏就一定会认为她具有他所要求的一切条件。
因此阿克谢的建议是尽快地让这两个年轻人认识。
第四十章
阿克谢一走,卓健德拉就跑上楼去。他在起坐间里看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坐在一起闲谈。安那达一见到他儿子;多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后悔刚才在茶桌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发了一阵脾气;因此他这时反以异乎寻常的亲切态度招呼着卓健德拉。
“来吧,卓健德拉,来坐下,孩子!”
“你听我说,爹,”卓健德拉说,“你和汉娜丽妮好像总也不预备出门了。成天呆在家里对你们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是啊,是啊,”安那达回答说,“我们一向就不大出门。现在要找个什么理由把汉娜丽妮带出去那可更不容易了。”
“得啦,爹,”汉娜丽妮插嘴说,“你可不能尽怪我。你知道,不管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愿意奉陪。”
他们的主意其实很不合她的口味,但这女孩子现在只急于要向他们表示,她决不会因为内心的悲伤就准备从此守在屋子里不出门了。她要让他们相信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极有兴趣。
“呐,爹,”卓健德拉说,“明天有一个演讲会;你最好带汉娜去听听。”
安那达知道汉娜丽妮一向就非常讨厌热闹的群众集会,他因此先不回答,却转过头去看他女儿的脸色。
“演讲会!”她勉强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主讲的人是谁?”
卓健德拉:“纳里纳克夏大夫。”
安那达:“纳里纳克夏!”
卓健德拉:“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而且他有一段非常令人敬佩的历史。那一种克己的态度!那一种热忱!这种人真是在一百万人中也难得遇到一个,”而其实仅在两个钟头以前,卓健德拉除开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传闻之外,对纳里纳克夏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好啊,爹,”汉娜丽妮表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我们一定得去听听这位大贤人的演讲。”
汉娜丽妮极表热心的那副神情,安那达实在并不相信;但他也仍感到某种安慰。就让汉娜丽妮心里并不乐意而是完全出于勉强,只要她肯常出去和外界接触,和其他的女孩子们来往,也一定能使她尽快恢复常态。常和跟自己年岁相近的人来往无疑是医治心病的最好的办法。
“好吧,”他对卓健德拉说,“你明天把我们带到会场上去,还要别让我们去得太晚了;现在你且就你所知道的说说纳里纳克夏的情况。讲到他的事,许多人的说法很不一样。”
卓健德拉于是开始长篇大论地责骂某些专爱造谣生事的人。
“那些过激的宗教家,”他说,“相信在他们出生的时候上天就给他们一种权利,让他们可以随便诽谤和污蔑同教的人。没有谁比这些吃教饭的人更为残酷无情,更为恶毒的了!”卓健德拉简直越说越气了。
“我完全同意,我完全同意,”安那达连连点头说,“经常谈论别人的短处只会使一个人心胸狭窄,使一个人变得非常多疑,非常无聊。”
“嗨,爹!”卓健德拉大声叫着说,“你这话是在讥诮我吗?你知道我并不像那些虔信宗教的人;我责骂某些人同时也赞扬某些人。谁有意见的时候,我随时可以当面和他讲,必要时拿我的拳头做盾!”
“别胡说了,卓健,”安那达连忙回答说,“当然,我并没有说你。现在我自然已经完全了解你了!”
卓健德拉接着就开始讲述纳里纳克夏的情况,谈话中尽可能为他加以装点。
“完全是为了使他的妈妈得到幸福,”他最后结论说,“纳里纳克夏才牺牲了自己本能上的一些要求跑到贝拿勒斯去住;而你的那些朋友们,爹,却不放松一切机会编出许多故事来污蔑他。我个人,对他的那种行为实在感到无限钦佩。你觉得怎么样,汉娜?”
“我同意你的意见,”汉娜丽妮说。
“我知道汉娜对他的那种举动一定会表示赞同的,”卓健德拉又接着说。“我丝毫也不怀疑,在情况必要的时候,她为了使她的父亲快乐也一定会表现出同样的自我牺牲精神。”
安那达带着无限的爱怜看了他女儿一眼。汉娜的脸立刻变得绯红,她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头去。
第四十一章
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听完演讲回来,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
“啊,这个演讲听得真过瘾,”老先生在茶桌边坐下的时候说。
但此外他再没有发表什么评论;他脑子里正在想着许多事情。连汉娜丽妮在吃完茶后是什么时候溜上楼去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演讲的人——就是那个纳里纳克夏——样子非常年轻,站在讲台上简直像一个孩子。他虽然已经达到成熟的年龄,但他仍保持着童稚的娇嫩的面容。同时他眉宇间还好像透出一股发自心灵深处的神秘的庄严之气。
他讲演的题目是一个“失”字。主要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有所失,就不能真正有所得。不劳而获的东西算不得真正的收获;只有自己付出代价取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所有。眼看着自己的有形的财产落到别人手里去当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事实上人的灵魂,在失去某种东西的同时;便已取得了把失去的东西,外加上利息收回的权利。
如果在我们遭受到某种损失的时候,我们能够俯首合掌大声宣告说,“这是上天所赐与的一件礼物——这礼物是弃绝的能力,是悲愁、是我的眼泪,”那么一件极细微的东西就立刻有了极深刻的意义,一个暂时的现象就变成了永恒的存在,原来只不过是我们日常生活所需的一件东西现在却变成了我们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永远被贮藏在我们的心灵神庙的宝库中了。
他的那些话使汉娜丽妮极为感动。她这时神思恍惚地静坐在屋顶上星光闪闪的天幕下,心情非常激动,大地和天空似乎都已不像她过去所想象的那么空虚了。
卓健德拉在听完演讲回来的路上,曾对阿克谢说:
“没错儿,你想到的这个人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他真是一个道地的神秘主义者!他所讲的那些话有一大半我全莫名其妙。”
“必须先诊断出病源来,然后才能按病人的情况对症下药,阿克谢回答说,“汉娜丽妮因为受到哈梅西的欺骗感到痛苦,那就必须用一个神秘主义者来唤醒她,把她从痛苦中拉出来。这一点,像你和我这样的头脑简单的人是办不到的。在那家伙正混吹的时候,你注意到她的脸色吗?”
卓健德拉:“我当然注意到了。很显然,她对他那一套非常欣赏;可是我们也并不能说,因为她欣赏那个演讲,她就一定会愿意和那个演讲的人结婚啦。”
阿克谢:“如果那个演讲由你或我来作,她一定不会那么感动。苦行主义对于女人有极大的吸引力,你知道,迦梨陀娑就曾经在他的诗里面描写过,乌摩如何为了一个苦行主义者损伤自己的身体的事。我告诉你,卓健,如果你找任何一个别人来,汉娜丽妮就一定要拿他去和哈梅西相比,比的结果总会是哈梅西占上风。现在纳里纳克夏这个人既根本不同于一般常人——谁也就不会想到拿他去和别人比较。另一方面,如果你引她去见别的一个什么年轻的男人,她会立刻猜出你的动机,心里马上就有反感。而现在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借口把纳里纳克夏弄到这里来介绍给她认识,她就不可能有任何怀疑。然后从尊敬和钦佩慢慢转到订婚上去,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了。”
卓健德拉:“耍手腕的事我可不会,我只懂得直来直去。
同时我必须说,我对那家伙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阿克谢:“你又来了,卓健,如果你在这件事里放进你自己的成见,那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不能希望一切事都能完全适合你的口味。除非我们能够想法使汉娜丽妮把哈梅西完全忘掉,我们的计划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成功。你切不要以为你可以使用暴光达到那个目的。如果你要想得到你所希望的结果,你就必须完完全全听我的主意。”
卓健德拉:“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纳里纳克夏这家伙有点神秘了。和这种人打交道,我心里先就不舒服。这情况可能等于‘逃脱油锅炸,挨了炉火烧。’”
阿克谢:“可是,老朋友,如果你因不小心而烧了自己的手,是你自己的错误。你近来简直弄得有点草木皆兵了。关于哈梅西的问题,你们从一开始就完全抱着盲目信任的态度。你们把哈梅西想得可好了——他决不可能骗人的,他是自散卡拉加瑞亚以后的伟大的一个哲学家,他是近百年来最有天才的作家等等。至于我个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哈梅西;活了这么大,像他那样整天嚷嚷着有崇高的理想的人,我可见多了。但是我始终也不敢讲一句话;我想你们一定会想,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一无能为的人,如果去批评像他那样的一个天才,那除了是出于嫉妒心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哩。我敢说你现在大概也完全明白了,这些超人你只能站在老远的地方崇拜他们;如果要让自己的姊妹和他们订婚那可不是一件十分妥当的事。现在且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你必须记住印度的一句古老的格言,‘一根针顶出一根针’我现在作的这个建议实在是我们目前可能采取的唯一办法,你用不着再挑剔了。”
卓健德拉:“你听我说,阿克谢,就让你说破嘴唇皮,我也决不相信你是第一个看透哈梅西的真面目的人。事实上,你对他有成见,他的一切行为在你看来全部不对劲儿,所以你也不必竭力想让我相信你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智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想让我搞什么阴谋计划,你自己单枪匹马去搞吧。别希望我给你什么帮助,对于纳里纳克夏这个人我完全不感兴趣,这件事说到这儿就算完结了。”
当卓健德拉和阿克谢一同走进安那达的屋子里去的时候,汉娜丽妮已从另外一门溜出去了。
“我们从街上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在窗口先看见了,”阿克谢说道。
他微笑着在安那达先生身边坐下来,一边拿起茶壶来自己倒茶,一边对安那达先生说,“纳里纳克夏的话句句都能打动人的心,原因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他的心里说出来的。”
“他的确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安那达先生说。
“才能!”阿克谢大声叫道,“岂只是有才能!说实在的,他是人间少有的一位最大的圣哲!”
卓健德拉尽管和他同谋,他仍禁不住喊叫道,“我求求你别谈论什么圣人哲人了吧!但愿上天永远也别让我们见到你的那些圣人!”然而,只在昨天卓健德拉就曾把纳里纳克夏的高贵的性格捧得比天还高,并且认为凡诽谤他的都是些心地恶毒、专门造谣生事的人!
“得啦,卓健德拉,”他父亲说,“你可不应该讲这种话。就我个人说,我可愿意相信外表显得很规矩的人,心地也一定很纯正。我的判断可能会错误,但毫无疑问,那总比经常怀疑那些被人视为圣哲的人好,也只有这样,我还可以希望保持我可能有的一点贤明的声望。
“纳里纳克夏所讲的那一番意思完全是前人从没有说过的。他所讲的都是他自己精神生活的实际经历,我听来觉得都很新鲜,而且对我很有启发。在伪善者的手中从不可能看到真货色。正像一个化学家决不能拿别的原料制作出一块真金来一样,靠偷袭来的材料,你决没办法拼凑成像纳里纳克夏那样的一篇演说。我倒很想自己去见见他,向他表示一点敬意。”
“我所担心的,是他的健康情况经受不起这种长期耗竭神思的生活,”阿克谢叹息着说。
“怎么,他的体质很不好吗?”安那达先生惊问道。
“他对这个问题太不在意了。整天祷告,研究经文,对自己的身体他简直是丝毫也不注意。”
“要那样,那他可是太不对了,”安那达说,“我们没有权利轻视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并不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能使他的身体立刻恢复健康。一个人要保持身体健康,其实只要遵从几条简单的规则就行了,其中第一条是——”
卓健德拉实在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爹说纳里纳克夏先生的身体实在已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下午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在想圣洁的生活一定颇有益于身体的健康,我自己还很想学学他的榜样哩!”
“我也不知道,卓健德拉,”安那达接着说,“我想阿克谢说的话也可能是真的。我们的那些伟大的人物大多数都在很年轻的时候便死去了。他们为要对自己的国家有所贡献,就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这实在是很不对的。你知道,卓健德拉,我认为你对纳里纳克夏先生的看法是不正确的。他的确有他一套值得推崇的东西。我们应该劝告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对。”
“您听啦,”阿克谢说,“我一定想法把他领到这里来让他和您见面;我想如果您和他严肃地谈一谈这个问题,那对他一定会有好处的。我现在更记起来了,在我考试的时候,您让我吃的那青菜汁,那真是一种具有惊人效用的补品。对于一个脑力工作者,它有出人意外的提神壮气的作用。只要能让纳里纳克夏先生在您的左右——”
卓健德拉怒不可遏地一跳脚站了起来。“阿克谢,你简直要把我气疯了!你这些话全叫作胡说八道。我实在不要听了,”
说完,他就跑到外面屋子里去。
第四十二章
在汉娜丽妮的事件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以前,安那达先生的身体实际是非常好的,但他却经常要服用西医和本国医生给他开下的许多莫名其妙的骗人的药方。但自那以后,他对吃药就完全没有兴趣了。当他肉体上的病痛只完全是从他的想象中产生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病痛正是他家很好的一种谈话资料;而现在,他的健康情况真正受到了影响,他反倒从来也不谈起此事了。
安那达由于过度疲劳躺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汉娜丽妮听到卓健德拉上楼梯的脚步声,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匆忙地跑到门口去,预备告诉她哥哥不要打扰了父亲的睡眠。但完全出她的意料之外,她看到他竟把纳里纳克夏领到家里来了!她立刻预备躲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但卓健德拉却止住了她。
“汉娜!”他叫住她说,“我把纳里纳克夏先生请到我们家来了。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纳里纳克夏走近她的身边向她深深鞠了一躬,他虽然并没有抬头看汉娜一眼,但她却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安那达先生正好已经醒来,在叫唤他的女儿。汉娜于是又回到屋里去低声告诉他“纳里纳克夏先生”来了。
卓健德拉把客人一领进屋子里来,安那达先生立刻就忙着站起来迎接。
“蒙你大驾光临,”他大声叫着说,“我们真感到万分荣幸。汉娜,亲爱的,不要走开,就在这里坐坐吧。纳里纳克夏先生,这是我的女儿汉娜。她和我前天曾去听过你的演讲,我们真觉得你讲得太好了。你的话里面有一点——就是关于我们已经真正得到的东西决不会失去以及没有完全得到的东西实际就是一种损失,那一点——在我听来真是一个极伟大的真理。你说不是吗,汉娜?这一点我们必须在失去一样属我们所有的东西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那时我们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正属于我们所有。我现在对你有一个请求,纳里纳克夏先生。如果你能够常上我们家来谈谈,我们将认为那对我们是一种莫大的恩惠。平常我们是很少出门的。你无论什么时候来都一定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找到我的女儿和我。”
纳里纳克夏在回答之前,先抬头对汉娜丽妮的神情紧张的脸看了一眼:
“在讲台上我用了许多生僻的字,我想您也许会觉得我是在那里装模作样、冒充学者。其实,不过是因为那些学生一定逼着我去作一次演讲——我一向遇到有人因什么事对我强求,我总觉得很难拒绝——我想这样一来准可以使他们以后不会再对我提出这种要求了!那些青年人已毫不隐讳地表示,我所讲的话有十分之三他们都完全不懂。你也在那里的,卓健先生,你不要以为,看到你不时对你的表祈救的那种眼神,我能够完全无动于衷!”
“你用不着拿我当回事,”卓健德拉说,“如果我不能理解你的讲演,那是我自己的智力有问题。”
安那达:“而且事实上,卓健,有许多问题是只有达到某种年岁的人才能理解的。”
纳里纳克夏:“是的,更有某种年岁的人,他根本不需要了解一切事情。”
安那达:“说到这里,纳里纳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倒想跟你提一提。造物主把像你这样的人派遣到人世间来,是要你担负一定的责任的,所以你决不应该轻视自己的身体。有能力帮助人的人们必须经常记住,自己决不可以胡乱浪费掉自己的资本,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慢慢失去帮助人的能力了。”
纳里纳克夏:“我想在您和我相处得更久一些之后,您就会发现我对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我生到世界上来以后,一直是完全依靠别人对我的恩惠和施舍生活着。许多人的费尽了不少力气养育我、照顾我,才使我的身心慢慢趋于成熟。如果我还对任何东西表示轻视,那我实在未免太无理、太狂妄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破坏他自己没有能力建造的东西。”
安那达:“对极了,对极了。你在你的演讲里也曾讲过意思和这相近的话。”
卓健德拉:“对不起,我得出去一下;我和一个朋友有一个约会,但请你们照样谈下去吧。”
纳里纳克夏:“在你走以前,卓健先生,我一定得求你原谅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是一个专爱在别人面前故弄玄虚的人。我最好也走吧;我们俩还可以同一段路。”
卓健德拉:“不,请你千万别走。你不用拿我当回事。我就不可能安静地老在一个地方坐着。”
安那达:“不用管卓健吧,纳里纳克夏先生。他要去听他自便,要让他老钉在这里坐着,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卓健德拉走了以后,安那达先生问起纳里纳克夏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纳里纳克夏笑了。
“目前我还没法说我算是住在哪里。这里我有许多朋友,他们一天把我东拉西拽。这当然也使我很高兴,不过一个人有时候总希望能够得到片刻的宁静,因此卓健先生已替我把您隔壁的房子租下了。这条胡同可真很安静。”
听到这话安那达先生真是高兴极了,但如果这时他抬头看看他的女儿,他就会看到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隔壁那所房子正是从前哈梅西住过的啊。
正在这个时候,仆人来说茶已经预备好了,于是他们就移座到楼下去。
“汉娜,亲爱的,快给纳里纳先生倒一杯茶”,是安那达先生下楼后的第一句话。
但这位客人却极为客气地辞谢了主人特别为他预备的茶点。
安那达:“这是怎么说,纳里纳先生?你真的连茶都不喝吗?至少吃一点饼干?”
纳里纳克夏:“我真只能请您原谅。”
安那达:“你是一个医生,我当然没有办法对你讲什么养生的大道理。就我来说,我这里名为吃茶,其实也不过是借此在吃完午饭后的三四个钟头,喝下一些热开水,这个我觉得对我的消化器官颇有好处。如果你一向不习惯喝茶,我们可以把茶尽量冲得谈一些。”
纳里纳克夏不安地看了汉娜丽妮一眼,从她的面部表情,他看出她对他的这种态度颇为不解,并且正在猜想他究竟为什么拒绝喝茶。于是他一边拿眼睛看着她的脸,一边又接着说:“我怕我一定使您对我有些误会。您千万不要以为我对您家的这种习惯有什么反感。过去我每天到一定的时候也总要喝茶,现在我也仍然非常欣赏茶的香味,所以别人喜欢它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您也许不知道家母对于一切教规奉行极严;而要不是因为有我,她就可以说是完全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我必须尽量避免一切可能损害我和她的亲密关系的作为,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把茶戒掉的原因。只要您二位能享受喝茶的乐趣,我也就可以分享到那种乐趣。同时,我自己心中的顾忌也就决不会丝毫减少了您二位的殷勤招待所带给我的快乐。”
纳里纳克夏最初所讲的那些话,汉娜丽妮听后颇感奇怪。她认为很明显他不过是因为不肯暴露自己,所以故意那样不停嘴地谈讲着,借以掩饰自己的真实面貌。她完全不了解由于他的天性,他根本没有办法毫无拘束地和生人讲话,每当他第一次和任何人接触的时候,羞怯的感情总会使他表现出一种实际和他的本性不相符的颇为自负的神情。即使他对别人讲着真心话,别人听来也总觉得他的谈话中有某些不协调的成分,而这个他自己却完全不会意识到。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刚才纳里纳克夏看到急躁不安的卓健德拉站起来要走,他的良心竟责备他的态度不够诚恳,因此他也想赶快逃开。现在,因为纳里纳克夏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汉娜丽妮止不住怀着无限的钦佩和景仰注视着他,而因为看到他在提到他母亲的时候,一种严肃、真挚的热情立刻照亮了他的脸,她于是更不禁对他有了一种敬爱之心。她这时很想问问他母亲的情况,但又终觉羞于开口。
“你的态度是很对的,”在纳里纳克夏讲完上面的一段话之后,安那达先生回答说。“如果我知道这些情况,我也就决不会请你吃茶了。请原谅我的冒失吧。”
“尽管我并不吃茶,难道我因此就不能领受承您邀请的美意了吗?”纳里纳克夏微笑着回答说。
客人走了以后,汉娜丽妮就把她父亲搀到楼上去,开始给他念诵一本孟加拉文杂志中的几篇文章,直到他慢慢睡去。
这种在疲劳面前屈服的情况近来已变成老头的习惯了。
第四十三章
纳里纳克夏和安那达父女结识不久,就渐渐彼此变成了很亲密的朋友。在汉娜丽妮还没有认识纳里纳克夏以前,她总以为他的谈话一定只限于宗教方面的一些问题,从没有想到他也可以跟一个普通人一样随便和人谈论一些生活上的日常琐事。她很快发现他非常健谈,但是,即使在他谈论得非常热烈的时候,他也仍然保持着一种超然的情态。
有一次,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和纳里纳克夏在一起闲谈,卓健德拉却跑进来找他的父亲讲话。“我告诉你,爹,”他大声嚷嚷着说,“梵社的这些人现在都称我们是纳里纳克夏先生的‘门徒’,我刚才就为这事和巴瑞西大闹了一场!”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安那达先生微笑着说,“要是我所属的那个团体里人全都是教长,没有一个门徒,那我才觉得可耻哩。要真那样的话,你就会听到所有的人都喊破嗓子在那里讲道,但谁也没有机会学到任何东西。”
纳里纳克夏:“我完全同意您的话,安那达先生。让我们都好好做一个门徒吧。我们来组织一次巡回旅行,遇到一个我们可能学到什么东西的地方,我们就在那里停留一阵。”但卓健德拉却并不肯就此罢休。“说说当然很好,”他说李卜克内西①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Liebknecht,,“可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要知道,纳里纳先生,现在你的任何亲戚和朋友只要拜望过你一次全都会被加上你的‘门徒’的头衔。这种侮辱,我们决不能一笑了之。此外你的确也应该放弃你的那一套作为了。”
纳里纳克夏:“什么作为?”
卓健德拉:“我听说你一定要像一个瑜伽信徒一样用鼻孔出气,对着初升的太阳默想,无论是吃一点东西或喝一口水都得先来一大套仪式。其结果只是使你自己脱离了社会的一般常轨——或者如俗话所说的,‘脱出了剑鞘。’”
看到卓健德拉这样毫无礼貌地乱嚷嚷,汉娜丽妮不禁厌恶地低下头去,但纳里纳克夏却只微笑了一下。
“是呀,卓健先生,”他回答说,“我承认一个人脱离了社会的一般常轨,是很不对的,但无论怎么说,一个人,正和一把剑一样,总不能永远呆在剑鞘里。剑鞘所隐藏的只是这一武器的主要部分,这一部分所有的剑全是一样的。铸剑的人就只能在剑柄上表现自己的独特的才能,在上面刻上适合他的口味的花纹。同样的,一个人也应该可以在社会这个剑鞘之处找到一个地方表现出他自己的独特的个性,你当然决不会想到要剥夺掉他的那种自由!但现在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做那些事的时候总是关在自己的屋子里,躲开了一般人的眼泪,他们又如何能看到,甚而至于谈论到那些事的哩?”
卓健德拉:“你也许还不知道那些自己强负起改造世界的使命的人们,总认为随时探听隔壁人家的事是他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真实材料无法获得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依靠自己的才能来设法补充。事情必须这样办,要不然改造世界的工作就会中断了。而且,纳里纳先生,他们所最注意的正是别人的某些不合习俗的行为,即使是躲在屋子里做的事也一样。一个人如果完全遵照习俗行事,那他们可看都不要看他一眼了。呐,我们的汉娜就曾注意到你在屋顶上的一些活动,并且还和爹谈讲过,虽然她并没有自认为负有改造你的使命!”
汉娜丽妮的脸色明显地透露出了她心中的忿怒。但当她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转过身来对她说:
“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如果正当我做早祷或晚祷的时候,你碰巧到屋顶上去走了一走,那你有什么不对哩?你决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长有一双眼睛感到可耻;要说这是罪过,我们大家谁能不犯那种罪!”
安那达:“何况汉娜在我面前从来也没有对你每天作祷告的事表示过反对。她只是怀着无限敬意向我询问过你的那些虔敬的宗教活动的意义。”
卓健德拉:“我可真不了解你们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按照一般人的生活方式来生活,我不明白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我更不理解私下进行一些奇怪的活动又究竟有什么好处。那一类行动只会慢慢使人的思想失掉平衡,并且使一个人变得很片面。你可不要因为我的话生气。我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在世界的舞台上,我是坐在最低的那一排座位中,除开拿石头扔,我就没有办法和那些坐在极高处的人接触。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可是多得无数的,如果你把他们全丢在后面,只顾自己往上爬,爬到你自己的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去,那你可就变成无数石头的攻击目标了。”
纳里纳克夏:“是啊,世界上总有人在那里扔石头,扔石头。有些石头只不过在你身上擦破一点皮,有些就可能会在你身上留下一个伤疤。说一个人疯了,或者说他幼稚无知,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如果说一个人患着宗教狂,说他自称是一个先知并且想笼络一帮人,让他们追随在自己的左右,那可就不是一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了,不管你笑得多响也不行!”
卓健德拉:“我必须再一次求你不要生我的气,纳里纳先生。在你自己的屋顶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有权利反对。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一个人始终在一般习俗的范围之内行事,那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以我个人说,叫我永远走在别人行走的道路上,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只要一步跨出大路的界线以外去,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到你的身边来。不管他们是咒骂还是赞扬,那都无关紧要。但长期在一大群成天吵吵嚷嚷的人中间讨生活,可真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纳里纳克夏:“嗨,你要上哪儿去,卓健先生?你忽然把我从最高的屋顶上抛到单调乏味的地面上来,而现在你却要跑开了,那可是绝对不行的事!”
卓健德拉:“今天我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要出去散散步。”
汉娜丽妮在他哥哥出去以后,一直就低着头坐在那里,心神不安地摸弄着桌布下垂的边缘。这时要有人站在她的跟前,他一定会看见她的睫毛上有细微的泪滴在跳动。因为每天和纳里纳克夏接近,她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性格上的缺点,因而极力要想按照他所指出的道路走去。正当她感到痛苦不堪,正当她竭尽努力也始终不能从自己的内心或从外界找到一点精神上的支持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忽然让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新的一面;现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越来越热衷于一种思想,那就是让自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尽量严厉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因为这种克制本身就可以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再说忧愁这种感情原也不可能作为一个人的一种精神状态长期存在下去的。它一定要从进行某种艰巨工作的活动中去寻找出路。汉娜丽妮一直都没法鼓起勇气来进行这种活动,而由于她远离开其他的人群,她更是把她的悲伤深深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密室中了。因此,当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纳里纳克夏所走的道路,严守各种教条,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的时候,她立刻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的感觉。为便于自己按照自己的决心作下去,她取消了房间里的一切陈设。毯子和地毯都卷起来收到一边去,她把她的床也移在一面屏风后面。每天她亲自在地上浇些水,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现在留在她房间里的唯一的一件陈设就是一盆花。洗完澡之后,她就穿上一身雪白的衣服坐在地板上,让日光毫无阻拦地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遍洒在屋子的地板上,让她自己的心灵和这阳光,和自天空吹来的清风交融在一起。
安那达先生的宗教热忱并没有达到她女儿所达到的高度,但使老头最感高兴的是,汉娜丽妮在这样进行了一番自我克制的工夫之后,已完全恢复了旧日的容光。现在,纳里纳克夏如果到他们家来拜望,这三个人就总是坐在汉娜丽妮房间里的地板上,相聚闲谈。
卓健德拉却毫无隐讳地表示反对了。“我真不知道你们是遇见什么鬼了,”他满怀怨恨地说。“你们三个人已差不多使这幢房子完全变成了一个圣地;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几乎就找不到一块踏脚的地方了。”
过去有一段时间,汉娜丽妮常会对她哥哥的这类讥讽话感到非常生气,但现在,虽然安那达先生的耐性有时都经不住卓健德拉的嘲弄,汉娜丽妮却始终学着纳里纳克夏的榜样,柔和地笑一笑了事。她现在终于找到一种可靠的、坚定的、全面的精神上的支持了,羞愧的感情实在不过是一种可鄙的怯懦。她也完全知道,她的朋友们在讥笑她,说她现在的这种生活简直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但她对纳里纳克夏的信任和她对他的那些理想所抱的崇敬之心已使她有了一种敢于和全人类对抗的力量,她现在站在任何人的面前也都毫无羞怯之感了。
一天早晨,她洗完澡、作完祷告之后,打开房间里的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沉思,忽然间,安那达先生领着纳里纳克夏走了进来。汉娜丽妮一时简直是兴奋得不能自持了。她立刻先后在他们两人的前面匍匐下来,恭行大礼。这种礼节原是只适宜于对待自己的父母或年高有德的师长的,因此纳里纳克夏颇有些弄得莫名其妙了。
但安那达先生却安详地对他解释了。“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安的,纳里纳克夏先生,”他说,“她这样做完全是应当的。”
纳里纳克夏过去从没有像这样一大清早跑到他们家里来过,因此汉娜丽妮想到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于是直拿眼睛看他的脸。他告诉他们,他刚刚收到从贝拿勒斯来的一封信,说他母亲病了;他今天夜晚就要离开加尔各答坐火车赶回去,而因为他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做好旅行前的准备工作,因此他只得一清早来向他们告别。
“听到老太太生病的消息,真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安那达先生说。“但愿上天保佑她早早恢复健康。过去的几个星期,你给我们的帮助真是太大了,我觉得我恐怕是永远也没法报答你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对您倒实在是感恩不尽的,”纳里纳克夏回答说。“您对我的种种照顾真正表现了邻里之间彼此关怀的感情。此外您的热情的心使得我过去思考了很久的一些较玄奥的问题产生了新的意义。您对生活的态度,进一步鼓舞了我的思考活动和我的宗教热忱,并使它们对我有了更大的实际效用。我现在才真正地明白,和一些跟自己意趣相同的人交往,真可以使一个人受益不浅。”
“说来实在奇怪得很,”安那达先生接着说,“在我们和你认识以前,我们只觉得急切需要一件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正在那个时候,我们忽然遇见了你,那时我立刻就感觉到你的帮助对我们将是无比的重要。我们一向总是呆在家里,从来不大出去和别人交往,我们完全没有一般人所有的那种到处去参加会议,到处去听演说的兴趣;何况就是我自己要去,要劝汉娜出门走一步可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一次的那种情景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一听到卓健说你要作一次演讲,我们丝毫也没有犹豫就立刻跑到会场上去了——说实在话,这真是过去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纳里纳先生!要不是上天特别指派你来帮助我们的,这种事就决不可能发生。我们真是永远对你感恩不尽。”
纳里纳克夏:“我也请您听听我的。关于我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除了对您二位讲过之外,过去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一个人要表现最高的真诚,就必须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全向人暴露出来,而现在完全是在您的帮助下,我才终于能够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我一定要请您相信,您给我的帮助对我实在是非常重要的。”
汉娜丽妮始终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她只是静坐在那里观望着从窗口照射进来、遍洒在她身旁地上的阳光。一直到纳里纳克夏预备起身走的时候,她也只说了一句,“希望你随时把老太太的病情告诉我们,”而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却又匍匐在他的面前行了一次大礼。
第四十四章
阿克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里来了,但在纳里纳克夏回到贝拿勒斯去以后,卓健德拉又把他领到他们家来吃茶。阿克谢希望从汉娜丽妮的举止言谈上,看看她现在对哈梅西究竟还有多少怀念之情,结果他只看到,她的态度非常安详。
“近来我们很少瞧见你了,”她并无虚意地热情地说。
“我这样一个人,你认为,还配每天叫人瞧瞧吗?”他回答说。
“哦,”汉娜丽妮大笑着说,“如果你真觉得一个人除非自己配给人瞧,就不应该到别人家去拜访,那我们大多数的人恐怕都应该独自关在屋子里度过一生了!”
卓健德拉:“阿克谢本想使自己在谦虚方面出人头地,没想到汉娜却比他更厉害,她竟想要在这种道德品质上压倒全人类了。现在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一点意见。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大都很适合于和别人经常交往,但那些特殊的人物你就只能偶尔和他们见见面;要是常和他们在一起,你就会感到受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常常会跑到山林中,跑到没有人迹的洞窟中去游荡的原因。如果他们老住在一般人住的屋子里,那像卓健德拉和阿克谢这一类卑贱的人就只得要躲到森林里去了。”
卓健德拉的这种带刺儿的话,汉娜丽妮当然完全懂,但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拿起茶壶来,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你自己不吃茶吗?”她哥哥问道。
汉娜丽妮知道她的话一定会引起卓健德拉的责骂,但她却仍然神色安定地回答说,“不喝,我已经戒掉茶了。”
卓健德拉:“那么你是真变成一个苦行主义者了。茶叶里面没有包含多少真正有宗教气味的东西,是不是?那东西大概只有苦行主义者所吃的诃黎勒干果里面才有。我实在是看够了!求你看在上天的面上别来这一套了吧,汉娜!如果喝下一杯茶就真会搅扰了你忏悔时的心情,那也没有关系的。世界上最能长存的东西能存在的日子也很有限,你又何必拿这些小事儿当真哩。”说完,他就倒出一杯茶来放在汉娜丽妮面前。
她完全没动那碗茶,却忽然转过头去对她父亲叫着说,“嗨,爹,你喝茶的时候怎么什么东西也不吃!你要吃点什么吗?”
安那达先生的声音和手都已在发着抖,他回答说:“你听我说,亲爱的,如果我现在硬要吃下点儿什么,我会给噎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卓健的这种无礼的态度一直都一言不发地隐忍着,而以我现在的心境,如果我一开口,我一定会因为压不住心头的愤怒,说出许多我事后又会感到后悔的话来。”
汉娜丽妮立刻站起来走到她父亲的椅子边去。
“不要生气,爹,”她温和地说。“卓健完全是好心给我倒一杯茶,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来吧,你一定得吃一点东西。我知道你要是不吃点什么白口喝茶,马上就会感到不舒服的,”她拿过一盘饼干来放在他的面前。
安那达开始很慢地吃着。
汉娜丽妮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准备端起卓健德拉给她倒的那一杯茶来喝,但这时阿克谢却忽然站起来叫着说:
“对不起,让我喝那杯茶吧!这一杯我已经喝完了。”
卓健德拉立刻站起身来从汉娜丽妮面前把那杯茶挪开了,接着他转过身去对他的父亲说,“我实在抱歉得很,请你原谅我。”
安那达一时间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卓健德拉和阿克谢只好一声不响地溜了出去。安那达先生在略为又吃了几口饼干之后也就站起身来,扶着他女儿的一只胳臂,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那一天夜晚,他忽然感到浑身发痛。医生来诊断以后,说病人的内脏有发炎现象,只要到北边什么气候较为适宜的地方呆上一年或至少半年,就可以使他的健康完全恢复了。
“汉娜,亲爱的,”在医生走了之后,老头说,他这时感到痛苦已稍为减轻了一些。“让我们到贝拿勒斯去呆一阵子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汉娜丽妮心里也正在想这件事。
自从纳里纳克夏走了以后,她就明确地感觉到她原有的宗教热忱已在逐步下降。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感到这种清苦的生活对她将永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同时他脸上透露出来的那种虔诚而不虚夸、仁慈而不浮躁的神采也随时都加强了她的信心。
虽然自他走后,她也曾竭力和自己的惰性斗争,决定更加坚决地遵守他对她所讲的那些教义,但现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她的那股热情却不知为什么似乎已慢慢在减退。无聊的情绪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种情绪更发展成为一种绝望的心情,使她不禁要终日以泪洗面了。
在茶桌边,她曾鼓起百倍勇气要想显出对人十分殷勤和蔼的样子,但她总感到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往事所引起的伤痛较过去更为严重地搅扰得她不得安宁了。她现在又和从前一样想到了自己身世的凄凉,想到自己前途茫茫,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因此她父亲的提议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她热烈地表示了赞同。
“对,我们就到那里去吧。爹!”她大叫着说。
第二天卓健德拉看到他们匆匆准备行装,就问他们怎么回事,他父亲告诉他说,他和汉娜丽妮决定到北边去跑一跑。
“到北边什么地方去?”卓健德拉问道。
“我们预备先各处跑一跑,然后再找一个地方呆下来,”安那达回答说,他不愿意对他儿子承认,他们的目的地是贝拿勒斯。
“真抱歉,我不能同你们一道去了,”卓健德拉说,“我已经去信申请一个小学校长的职位,我现在必须在这里等待回信。”
第四十五章
一清早,哈梅西从阿拉哈巴德回到加希波尔了。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大路两旁的树木,在刺骨的寒风中,似乎都缩作一团躲在自己如盖的枝叶下避寒。每一座村子上面都聚有一团状似羊毛的浓雾,那样子简直像一只母天鹅在孵着卵。哈梅西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外衣,坐在一辆车上穿过行人稀少的大道向他租下的那所平房走去,他除了感觉到自己的怀着渴望的心正在急剧地跳动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以后,他就走下车来;卡玛娜一定已经听到了车轮的声音,站在阳台上等待着他了。他从阿拉哈巴德买来一条非常讲究的项链,预备亲自给她戴上,现在他就从他的外衣的大口袋里把那装着项链的匣子拿出来捏在手中。但当他走进那所平房的时候,他却发现所有的门都关闭着,佣人彼襄正安静地在阳台上睡觉。他难堪地愣了一下,接着就大声叫着彼襄的名字,希望这叫声能够透进屋里去,惊醒另一个睡觉的人。一个因为感情激动曾经彻夜不眠的人,怎么竟受到如此冷淡的欢迎!
一再叫喊也仍不能把彼襄叫醒,哈梅西只得跑过去推他。
最后,佣人被推得坐起来,莫名其妙地到处乱望。
“太太在家吗?”哈梅西问道。
最初彼襄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过了一会儿他倒像忽然明白了。
“嗯,太太在家,”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说完就又倒下去安安稳稳地睡他的大觉去了。
门轻轻地一推就开了。哈梅西挨房找去,发现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人。
他叫喊着“卡玛娜!”也始终没有人回答。
他跑到花园里找了一圈,一直跑到大榕树底下去,仍没有找到她;厨房里,仆人们住的地方,马房里,他都找过,但始终也找不到卡玛娜的影子。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树顶上的乌鸦已开始在噪叫,两三个村姑,头上顶着水罐走过来,要想在附近的水井里汲一点水。
大路那边,在一个农舍的院子里,有几个农妇已开始在磨麦子,她们还一边哑着嗓子在那里高声唱歌。
哈梅西只得仍走回平房里来,但他发现彼襄早已又沉沉睡去了。他弯下腰去使劲地摇撼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是吃醉了酒,满嘴酒臭。猛烈的摇撼终于使彼襄恢复了一些知觉,他慌慌忙忙地站了起来。
“太太到哪里去了?”哈梅西问道。
“嘿,她当然在屋子里。”
哈梅西说:“胡说,她不在里面。”
彼襄:“她昨天明明过来了的。”
哈梅西:“她后来又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吗?”
彼襄只是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而正在这个时候乌梅希却来了,他穿着卡玛娜的那一套对他不相称的漂亮的衣服,因为缺乏睡眠,眼珠上充满了血丝。
“妈妈在哪里,乌梅希?”他的主人问道。
“从昨天她就一直呆在这里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啦?”
“妈妈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了。”
“我的车钱,先生?”这时车夫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哈梅西立刻跳进马车,让车夫把车子赶到大叔家里去。大叔家里正乱成一团,他最初以为卡玛娜一定是病倒了,但结果他完全错了。先一天晚上,乌米睡着觉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她的脸一下变成铁青,两手两脚也全冰凉了,一家人都惊慌得了不得。因为忙于照顾她,全家一夜都没有睡。哈梅西立刻认定卡玛娜准是被他们叫过来,在这里帮助照看这生病的孩子,他因此就对比宾说:“卡玛娜一定因为小乌米的病感到非常难过。”比宾也不甚弄得清卡玛娜昨天夜晚有没有过来,他随便点点头回答说,“是的,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她一定会为她非常担心。不过,医生说,她的病是没什么要紧的。”
虽在听到这话哈梅西似乎已可安心了,但他仍感到整个这情况对他的满怀的热望实在是一瓢冷水;他觉得仿佛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作怪,不让他和卡玛娜聚首,因而颇有几分极不舒服的感觉。
乌梅希这时也从那边的平房里跑过来了,这孩子,因为赛娜佳很喜欢他,平时常随便跑到内室里去。
赛娜佳看到他走进屋子后,向着她的房间走,就匆忙地赶到房门口来警告他不要吵醒了孩子,但没想到他竟问她卡玛娜在什么地方,这真使她大为吃惊了。
“你这是怎么说,昨天是你和她一道回到你们那边屋子去的呀!”赛娜佳说。“我本想让拉希米尼亚过那边去陪她住一夜的,后来因为乌米的病她竟没有能够过去。”
“她这会儿不在这里吗?”乌梅希着急地问。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赛娜佳急躁地说。“你昨天一夜跑到哪里去了?”
乌梅希:“妈妈不要我陪着她。我们到那边去以后,她就让我到赛都先生家看戏去了。”
赛娜佳:“你倒真不错!彼襄呢,他又上哪儿去啦?”
乌梅希:“彼襄什么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了很多酒,完全醉晕了。”
赛娜佳:“快去把比宾先生叫来,赶快。”
“天啦!”比宾一来她就大叫着说,“这事可真了不得!”
比宾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苍白。“啊,什么事?”他极不安地问。
赛娜佳:“卡玛娜昨天已回到她那边平房里去,但他们现在却没法找到她了!”
比宾:“她昨天夜晚没有过来吗?”
赛娜佳:“当然没有!乌米病的时候,我本想找她过来帮帮忙的,但谁也腾不开手去接她。哈梅西先生来了吗?”比宾:“我想他因为在那边找不到她,就以为一定在这里。
是的,他这会儿还在前面哩。”
赛娜佳:“赶快同他一道去找她!乌米已经睡着了,她的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比宾同哈梅西立刻坐上哈梅西坐来的马车赶到那边平房里去,又一次追问彼襄。他们两人费尽唇舌,才终于从他嘴里问出一点极不全面的消息:昨天下午后半晌卡玛娜独自一个人向河边走去了。彼襄曾提出要陪她一道儿去,但她却给了他一个卢比拒绝要他陪送。他于是就在门口坐下来看守着屋子,不料那时却有一个卖酒的人提着一壶新开坛的连泡花都还没有散的威士忌酒到门口来叫卖。至于那以后发生的事彼襄就完全记不清楚了!
他指给他们看卡玛娜是沿着哪一条路向着恒河边走去的。
于是哈梅西、比宾和乌梅希沿着他所指的那条路,穿过满是露水的庄稼地,前去寻找卡玛娜,乌梅希更像是一头失去小虎的母老虎一样,圆睁着一双眼睛疯狂地四处乱望着。
来到河岸边以后,三个人都停住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在晨曦下闪着光,但哪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乌梅希大声叫喊着:“哦,妈妈,你在哪里呀?”但除了大河对岸高处的丛林响起一阵回声之外,他们始终听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乌梅希向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件白色的东西,他立刻匆忙地跑过去,发现那是用手巾包着的一串钥匙。钥匙所在的地方已是近在水边了。
“嗨,那是什么?”哈梅西叫喊着问,同时也赶了过来。
这的确是卡玛娜的一串钥匙。离钥匙不远的河水边,聚有一团淤泥,在那松软的泥土上他们更看到了有人向水里走去时留下的脚迹。乌梅希的向四处张望的眼睛又看到浅滩边的水中有一件金光闪闪的东西,摸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根金质的珐琅胸针。这正是哈梅西送给卡玛娜的一件礼物。
看到一切都明白地表示出卡玛娜已向恒河的中流走去,乌梅希一时间真感到五脏俱裂了。
他跳进浅滩边的河水中,大声叫着,“妈妈,哦,妈妈!”并像发疯似地一次又一次钻下水去,用手在河底摸着,直到浅滩边的河水都被他全搅浑了。
哈梅西只顾站在那里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比宾大声叫喊着对乌梅希说:
“你这是干什么?快上来吧!”
“我永远也不要上来了,”乌梅希啜泣着说。“哦,妈妈,你怎么能够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呢?”
比宾实在没有必要那么紧张,因为这孩子在水里游泳简直是像一头鱼一样熟练,即使他想让自己淹死,也很难办到。他在水里乱窜了半天,终于疲劳不堪地从河水里爬上来,倒在沙滩上痛苦地号哭。
比宾拿一只手扶在哈梅西的肩上,把他从痴呆状态中摇醒过来。
“走吧,哈梅西先生,”他说,“我们呆在这里完全是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必须到警察局去报告一下,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地替我们到各处去寻找。”
那一天在赛娜佳周围的那些人,谁也没有吃一点东西或合一会儿眼,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悲泣之声。
他们雇了一些渔人把那一段河整个都摸遍了,警察局更派人搜索了那一带所有的农村。车站上也特别派人去探询过,但谁也没看见有像卡玛娜那样的一个孟加拉姑娘走上火车去。
大叔那天午后回家来了,他听到事情的详情以及卡玛娜失踪以前的那些离奇的举动以后,完全相信她一定是跳在河里自杀了。
“我现在已明白,”拉希米尼亚说,“昨天夜晚乌米为什么那样大声哭喊,一下病得那么严重。我们必须找人来好好为她禳解禳解!”
哈梅西因这不幸事件已变得失魄少魂一般,他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真想不到,”他想道,“原由恒河把她送到河滩上来交给我的卡玛娜,现在竟会像一朵被人恭敬地奉献给这条河流的鲜花一样,被它吞噬了!”
太阳落山以后,他又跑到河边他们找到那串钥匙的地方去,站在那里,再一次呆呆地望着河滩上的那些脚印。接着他脱下自己的鞋,掳起衣服,蹚着浅滩走过去,把他从阿拉哈巴德带来的那根项链拿出来直向河心抛去。
他很快就离开了加希波尔,但因为大叔家里的人都为这悲惨事件感到心神不宁,谁也没有对他的去留注意。
第四十六章
哈梅西现在真感到前途茫茫。没有希望,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了固定的住所。但如果我们认为他已经把汉娜丽妮完全忘掉,那可是不正确的。我们倒可以说,他是把对她的思念暂时压制住了。
“命运之神所给与我的残酷的打击已使我永远也不宜混迹人世了,”他对自己说,“一株被雷殛的树就不应该再在葱翠的丛林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于是决定到旅行中去寻找安慰,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他在沿恒河漂行的小舟上观赏了贝拿勒斯浴场上的盛况。他到德里爬过苦吐布迈纳山;从那里他又跑到亚格拉,在月夜中拜访了妲姬陵。接着他在阿木利则瞻仰了金殿以后,又旅行到拉其普他拿去,并上阿布山去进了一次香。但在他这样四处漫游着的时候,他的身心却始终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
最后,无限乡愁终于占据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而现在几乎已被他完全遗忘的家乡——更想到了过去他想象中的最理想的家。当思家的念头已发展到无法抑止的时候防御的战略方针和诱敌深入、集中兵力、运动战、速决战、歼,他原想借以解除苦痛的游荡生活终于不得不立即告一结束。他买到一张开往加尔各答的特别快车的车票后,长叹了一口气就在车厢里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
哈梅西来到加尔各答以后,好些天也没有敢于跨进卡鲁托那一步。但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他从前住过的那条胡同,第二天晚上他更鼓起勇气跑到安那达先生的家门口来了。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任何地方也看不出像有人住着的样子。但他忽然想到佣人撒克汉可能留在家里看守空房子,他于是就走过去敲门,敲了半天并且喊叫了一阵,屋子里却始终没有人答应。隔壁屋里住的章德拉·莫汉这时正坐在门前抽着水烟,他却过来招呼他说:“嗨,哈梅西先生,真是你吗?
你好哇?安那达先生家里的人全出门去了。”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吗,先生?”哈梅西问道。
章德拉·莫汉:“那我可说不上来。我只知道他们到北边一个什么地方去了。”
哈梅西:“哪些人一道去的?”
章德拉:“安那达先生和他的小姐。”
哈梅西:“你肯定知道没有别的人和他们一起吗?”
章德拉:“没问题,这个我完全可以肯定;我看着他们走的。”
哈梅西现在实在忍耐不住了。
“有人告诉我,”他接着说,“有一位名叫纳里纳的先生同他们一道走的。”
章德拉:“对你讲这话的人显然弄错了。纳里纳先生曾在你过去住的那所房子里住过一阵,但他在安那达先生离开加尔各答的前几天,早已经动身到贝拿勒斯去了。”
哈梅西接着就向章德拉·莫汉打听纳里纳先生的情形,知道了纳里纳全名是纳里纳克夏·卡托巴底亚;据说他过去是在润波耳行医,但现在却和他的母亲一道住在贝拿勒斯。
停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又问章德拉·莫汉知不知道卓健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说,卓健德拉早已到麦门辛那边一个名叫什么彼赛波尔的地方去了,那里有一个地主办了一所中学,他在那所中学里当校长。
接着章德拉·莫汉又问了哈梅西一些问题。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哈梅西先生,”他说,“这一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哈梅西觉得现在已没有理由再隐瞒自己的事情了。
“我在加希波尔那边作律师,”他回答说。
“你准备在那边住家吗?”
“不,我根本没有意思在那边住下。将来搬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可还没有决定。”
哈梅西离开不久,阿克谢就来了,卓健德拉在离开加尔各答以前,曾托咐阿克谢,在他家里的人没有回来以前,常过来看看。
阿克谢答应别人的事,倒是从来也不马虎的,他现在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跑过来看看留在家里看守房子的那两个仆人有没有什么不尽职的地方。
章德拉·莫汉一见到阿克谢就对他说,“哈梅西先生刚才来过了,他才走了不一会儿。”
阿克谢:“真的吗?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章德拉:“那我可不知道,他问到安那达先生家里的情形,我尽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的气色非常不好,我乍一看到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后来还是听到他喊叫佣人的名字,我才听出是他的声音。”
阿克谢:“你有没有问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章德拉:“他这些时候一直住在加希波尔。最近刚刚离开那里,现在还没有决定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住。”
“哦,”阿克谢说,立刻就聚精会神地在心里打主意。
哈梅西回到住处去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命运之神仍然毫不留情地在拿我开玩笑!我和卡玛娜的关系再加上纳里纳克夏和汉娜丽妮的关系倒真是一篇小说材料——但不幸是一份非常杂乱的材料!只有像命运之神那样反复无常的作家才会拿这种纠结不清的故事来作写小说的素材!而且这种极端离奇的事情也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有可能发生——这些事情,即使世界上最有胆量的小说家,也不敢拿它作为自己的创作公诸于世!”但无论怎样,他现在却感到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深陷在纠缠不清的烦恼中了。当命运之神要为他的变化多端的生活史写下最后一章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对他过于无情的。
卓健德拉就在那个地主的住宅旁边一所平房里住着。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正看报纸的时候,忽有人从市场给他带来了一封信。他一再擦亮眼睛细看,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哈梅西的笔迹。拆开一看,他知道哈梅西有一些事情要和他谈谈,现在正在彼赛波尔一家商店里等待着他。
卓键德拉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一次他本是在一场剧烈的争吵之后生着气和哈梅西分手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个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朋友既然又忽然到这荒野的地方来拜望他,他倒真不能就这样给他一个不理。另一方面想到现在又可以见到哈梅西的事他始终也不无好奇之心。汉娜丽妮现在既然不在这里,前去见见他又有何妨哩。
卓健德拉带着那个送信的人,立刻前去寻找哈梅西。他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油盐店前面,独自在一个空油桶上坐着。油盐店的老板曾经把他的专为招待婆罗门的水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但当他发现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根本不抽烟的时候,大老板就认为他是染上了城市恶习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因此也就没有进一步去了解他是什么人或者再和他谈什么。
卓健德拉一看到他就立刻走过去,紧握着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自己的脚跟前站着。
“我对你这个人真叫没法理解!”他大声叫着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脱俗。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去,却偏要在半路上停在一家油盐店门口等着呢?别人也许还以为你是爱闻糖浆的气味和烤饭的香味哩!”
他的热烈的欢迎多少有些出乎哈梅西的意料之外,他因此也只好以微笑作答。卓健德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立刻拉着他向回走。
“不管神学家们怎么说,”他说道,“但在我看来,上天对很多事情的安排实在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你就说我吧!我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彻头彻尾的城里人,而现在却会跑到这个鬼哭狼嚎的荒野中来,在一群粗鄙的庄稼汉中间过着这种孤独的生活!”
“这倒也不是一个很坏的地方,”哈梅西向四面望望说。
卓健德拉:“你是说——?”
哈梅西:“我是说这里很清静——”
卓健德拉:“因此为叫这个地方更清静得彻底一些,我是正尽力要把唯一的一个能和我谈谈的人从这个地方赶走!
哈梅西:“那也没有关系,如果那能够使你得到心境上的安宁——”
卓健德拉:“别和我谈那个了!有一个时期,这里的这种过度的安静压得我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久以前,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打破这种宁静的消遣的办法。目前校委会的秘书又正吵闹不可开交,我已经让他们看到了我发起威风来的样子,那地主暂时怕也不敢再向我进攻了。他想利用我在英文报纸上替他作一个扬声筒,但我已明白地告诉他谁也别想左右我。我所以能够还在这里呆下去,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多高的品德。乡议会的负责人对我很关怀,因此那个地主不敢随便请我走。也许有一天我会在报纸上看到,乡议会已被迁移到别的区域去了。那时我就会知道,我的太阳已经快沉没下去,我在彼赛波尔做校长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现在能和我交谈的只有一个人——我的狗,庞西。其他的人对我的脸色,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吉祥玩艺儿!”
他们走到卓健德拉的住处来后,哈梅西立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先还别坐下,”卓健德拉说。“我还没有忘记你是极喜欢早上洗澡的。现在先去洗个澡吧。我这里先给你把茶熬上,借你的光我还可以再痛饮一顿。”
整个那一天就在吃喝谈笑中度过,卓健德拉始终也不让哈梅西有机会提起,他特别跑到彼赛波尔来要和卓健德拉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晚饭之后,他们总算在一盏油灯前面坐下来了;这时狼群嗥叫着,蟋蟀的鸣叫声振荡着四处的黑暗,哈梅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出了他所以特地来拜望他的本意。
“你听我说,卓健,”他说,“凭你的本能,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可已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挠着我,我可以给你回答了。”
哈梅西说完这几句话又忽然沉默下来。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慢慢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有时他不免哽咽着,语不成声,有时他甚至完全讲不下去了。卓健德拉始终一言不发地静听着。
他讲完之后,卓健德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那一天你对我讲这些话,我一定决不会相信!”
“这事在今天也仍然和那时一样令人难以信服。我现在要你同我一起到我结婚的那个村子里去一趟;然后我将领你到卡玛娜的舅父家里去。”
“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对你所讲的每一个字也完全相信。过去我对你几乎一直是盲目信任的,你必须原谅我偶尔一次违反了我自己的习性。”
卓健德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个老朋友热烈地拥抱着。
哈梅西的情绪略为安定了一些之后,他又对卓健德拉说:“那时命运之神已用那么一个无法解开的背信弃义的罗网把我套住,我觉得除了把一切都尽量藏到网里去之外,实在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解救的办法了。现在我已经完全脱出了那一面罗网,再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人隐瞒,我终于又能自由地呼吸了。可是直到今天我仍始终不明白,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明白,卡玛娜究竟为什么会自杀的,自然,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样作是使她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的唯一的办法。我们两人既已那样莫名其妙地纠结在一起了,如果她不快刀斩乱麻地割开这不解之缘,最后我们两人将走到什么样的一条可怕的道路上去,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她那时是突然地、意外地逃出了死神的巨口,而现在她却又突然地、意外地被死神吞噬了!”
“你倒不必假定卡玛娜一定是自杀了。但无论如何你就这方面来说,你面前的障碍是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是纳里纳克夏的问题,”卓健德拉接着就谈到了纳里纳克夏的事。“他那种人我是根本不理解的,”他说,“而凡我所不理解的东西,我全都不喜欢;可是有许多人,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完全相反——愈是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对他们的诱惑力却愈大。这正是我对汉娜非常担心的地方。她戒掉茶并开始拒绝吃鱼肉的时候,我就觉得情况很有些不妙。不久,她的眼睛果然慢慢完全失去了旧日的神采。即使有人对她说一句极挖苦的话,她也只是和蔼地微微一笑了事。但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帮我的忙,我们一定能够很快把她挽救过来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所以现在快作好战争准备,让我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和那个苦行主义者战斗一场。”
哈梅西止不住大笑了。
“打仗我可一向不行,但我总准备尽我的力量吧。”
卓健德拉:“我们且等到圣诞节放假的时候再动手。”
哈梅西:“现在离圣诞节还颇有几天。我一个人先去不好吗?”
卓健德拉:“不,不,那可决不行!你们的婚姻是我给拆散的,现在必须由我去作一番努力重结这一段姻缘。我不能让你去作前哨,从我手中夺去如此有意义的一件工作。”
哈梅西:“既然那样,那我现在最好——”
卓健德拉:“不相干!你先在我这里作上十天客再说。在这里常和我吵吵闹闹和那些人都被我一个个赶走了,我需要有一个朋友陪伴我,让我能改变一下生活的情调。晚上我除了听听外面的狼嗥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在我现在心境如此烦恼的时候,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就会是天下最美的音乐。”
第四十七章
阿克谢听到章德拉·莫汉的那一番话之后,真弄得满腹狐疑了。
“他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那么,哈梅西是一直在加希波尔当律师!这可真怪?他倒真是很机密!但又是什么事情使他抛开那边的业务,厚着脸皮跑到这条街上来了呢?早晚他一定能发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现在是住在贝拿勒斯;那时他就敢一直跑到那里去找他们。”
阿克谢决定立即到加希波尔去搜集一切可能搜集到的材料;那之后,他就要到贝拿勒斯去,设法和安那达先生见一次面。
不久后,在十二月的一个下午,阿克谢在加希波尔下车了,手里提着自己的行囊。
他的第一个步骤是跑到市场上各家店铺里,去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一位名叫哈梅西先生的孟加拉律师的住址;但问到最后他只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当地的商人谁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律师。
接着他又到各个法院去打听,那时法院里的人都已经下班走了。但碰巧遇到一个包着头巾的孟加拉律师正预备上车走,阿克谢于是就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我要找一位哈梅西·章德拉·乔杜瑞先生,他是新近来到这里的一个孟加拉律师;您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那律师告诉他,哈梅西过去曾住在大叔家里,但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他可不知道了;他并且告诉阿克谢,哈梅西的妻子忽然有一天失踪了,大家都相信她已经跳河自杀。
阿克谢现在就直接向大叔的家里找去。
“我现在完全明白哈梅西闹的是什么鬼了,”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道:“现在他太太一死,他一定会跑去找汉娜丽妮胡说一通,让她完全相信他从来也没讨过老婆。以汉娜丽妮现在的心情,哈梅西无论讲什么话她都会完全相信的。这些外表看起来非常正直的家伙,要是摸透了他们的底儿,你发现他们才真是可怕哩!”想到这里,阿克谢不禁因为自己立身端正而暗自庆幸。
大叔因阿克谢说到哈梅西和卡玛娜的事,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竟扑簌簌流下泪来。
“你既然是哈梅西先生的极要好的朋友,”他说,“你和那个可爱的姑娘卡玛娜彼此也一定很熟悉;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和她才刚刚相识了一两天之后,马上就完全拿她当我自己的亲女儿看待,你一定也不会觉得奇怪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完全抓住了我的心,谁想到她会忽然给我那么可怕的一个打击呢?”
“整个这件事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可解,”阿克谢装出一副很同情的样子说。“很显然哈梅西对她决不会有什么不好呀。”
“哈梅西是你的朋友,你可不要因为我说的话见怪;说实在的,他那个人我一直就觉得没法理解。和他谈谈话,你也觉得他很逗人喜欢,可你就是没法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成天在转些什么念头。他准有些神经不正常,要不然你实在没法解释,像卡玛娜那么漂亮的一位太太,他怎么会对她那么冷淡哩。她对他可真是实心眼呀,虽然她和我女儿已经好得和亲姊妹一样,她可从来没有在我女儿面前说过一句埋怨丈夫的话。我女儿有时很明显地看出来卡玛娜心里一定有事,但直到最后,她也始终没有能够让那孩子把自己心里的话透出一个字来。你可以想到,每当我想起,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不知是如何伤透了心才终于走到那样一条路上去,我真是难过得心都裂了。而最使我感到不堪的,是那时我恰好到阿拉哈巴德去了。要是我在这里,我不相信她会那么狠心就这样抛开我。”
第二天早晨,大叔把阿克谢领到哈梅西租下的那所平房里去走了一走,他们并且还一道去观看了卡玛娜跳河的地点。
阿克谢一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直到回到卡克拉巴蒂的家里来以后,他才对那个老人说,“你知道,老先生,我并不能和你一样相信,卡玛娜真是跳在恒河里自杀了。”
大叔:“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阿克谢:“我倒是相信她很可能是逃跑了。我们应该尽量到各处去寻访寻访。”大叔立刻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的话可能对!”他大叫着说,“至少这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阿克谢:“贝拿勒斯离这里并不很远。那里有一家人和我和哈梅西都非常要好。很可能卡玛娜躲到他们那里去了。”
“嗨,这个哈梅西先生可从没对我说起过!”大叔说,他一向乐观的天性又被激发起来。“我要知道,一定早到那边去打听过了。”
阿克谢:“那么,现在我们一同上贝拿勒斯去怎么样?那一带地方你是非常熟悉的,这样你就可以尽可能到各处去探访一下她的下落。”
大叔立刻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如果阿克谢独自去对汉娜丽妮讲说这些事,那是很难希望她相信的,现在拉着大叔去作一个证人,他想就一定可以使她相信哈梅西是如何卑鄙龌龊了。就为了让这位心地朴实的老人去替他作证,他就这样把他带到贝拿勒斯去了。
第四十八章
安那达先生在贝拿勒斯城外一个很清静的区域租下了一间住居。
他一来到贝拿勒斯,就知道纳里纳克夏的母亲克西曼卡瑞原来只不过有点发烧、有些咳嗽,现在却已转成了肺炎。由于那地方气温很低,更由于她始终不肯放弃每天早晨到恒河去洗浴的习惯,热度愈来愈高,病情已变得非常严重。后来经汉娜丽妮日夜不停的照顾,她总算度过了危险期,但因这一次病,老太太却已闹得瘦弱不堪了。同时,有一件事是汉娜丽妮没法给她任何帮助的。克西曼卡瑞极严格地遵守着她自己的那些宗教仪式,医生已吩咐她该吃哪些东西、哪些营养品,但她却决计不肯让一个梵社的女孩子来替她做。她一向总是自己做饭,现在就只得由纳里纳克夏来给病人预备饭食,并且亲自端上来给她吃,这是使妈妈心里感到非常苦恼的一件事。
“我实在不应该再活着给别人添麻烦了,”她悲伤地说。
“上天为什么还让我活在这里,变成你的一个负担呢?”
克西曼卡瑞在个人生活和衣著方面,虽然力求简朴,但她周围的环境,她总希望弄得非常清爽、非常漂亮;这一点汉娜丽妮曾听到纳里纳克夏讲起过。因此这女孩子就特别注意随时把整个屋子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每次去看望老太太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特别看看自己的衣服是否穿得很整洁。安那达先生租下的那所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园,他经常摘些花送到老太太那里去,汉娜丽妮却总要仔细地把那些花剪削一番之后才送到她的病榻前去。
纳里纳克夏曾一再向他母亲提起,希望她同意让一个女仆来侍候她,而她却怎么也不肯接受一个下人的侍奉。他们家里当然也有许多仆人,男的女的都有,但那只是雇来做粗活的,老太太可不能让一个雇来的人替她做那些更密切地关系着自己生活的事。自从她的老保姆死了以后,即使病倒了,她也从没有让一个女仆来替她打过扇或捶过腿。
任何漂亮的男孩或女孩,她总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每当她一清早在恒河行完洗礼回来,对着沿路所见到的湿婆像恭敬地撒鲜花、洒圣水的时候,她总要挑选一个最漂亮的村童或一个肤色鲜洁的婆罗门小姑娘,带到自己家里来。孩子们的美常会打动她的心,而她用许多如玩具、铜钱和糖果一类的礼物也使得附近好些孩子都对她怀着无限敬爱。
有时,这些小孩子成群结队地爬到她的屋顶上去,满屋子里乱闹,老太太看到也总只是从心里感到高兴。她另外还有一种特别的爱好。每次一见到什么精巧的玩艺儿,她总止不住要买,并不是因为她自己要收集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拿这些东西去送给真正爱好它们的人会使她感到无穷的快乐。极远的亲戚或偶尔认识的一些朋友们都常常会忽然收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一个莫名其妙的邮包,弄得一屋子的人都感到万分惊奇。她有一口极大的红木箱子,里面装着许多漂亮的脚镯和丝质的衣服。这些东西是专为纳里纳克夏将来可能娶回家来的新娘子预备的。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儿媳妇一定是一个既年轻而又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的活泼的性情和高雅的举止将使她的死气沉沉的家显出一番新气象,所以如果让这样一个女孩子穿上她所珍藏的那些漂亮衣服,这件事本身就将使她感到无限快乐。老太太一直都是依靠这一类的假想供给材料来编织她的许多美好的白日梦。
克西曼卡瑞自己的生活习惯完全和苦行主义者相类似,她差不多一整天就只是做做祷告,谨慎奉行各种宗教仪式每天只吃一点牛奶和水果,但对纳里纳克夏的那种清苦的生活,她却极不赞同。过分严格的宗教生活她认为对于男人是不合适的。她把男人都看成不过是一些身体已长得很高大的孩子,对于那些在饮食问题上不知道节制,也不加选择的男人,她总抱着仁慈宽厚的态度加以宽容。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严格呢?”她有时会表示出无限爱怜地说。真正亵渎神明的事她是不能容忍的,但她有一个很确定的看法,那就是凡一切宗教上的规章都不是为男人订下的。只要纳里纳克夏不打搅她的祷告,只要他在他的不洁的身体不适宜参加她的宗教仪式的时候,注意避免和她接触,那他要是轻微地表示出一些一般男人的鲁莽和自私,她是只会感到高兴的。
克西曼卡瑞从病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立刻看到了一件使她感到非常可笑的事:不仅是汉娜丽妮已变成了纳里纳克夏的热忱的信徒,连那头发已灰白的安那达先生也静坐在他的脚边听他讲道,那恭敬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倾听一位先知传达着神的启示。
有一天她把汉娜丽妮私自拉到一边,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我不能不说你们父女俩简直是在帮着纳里纳克夏瞎胡闹。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讲的那些胡言乱语当作真话去听呢?像你这么大年岁的姑娘只应该尽量去享受生活;你所关心的应该是穿着和娱乐,而不应该是宗教。你也许要问,我既然这么讲,我自己为什么不那样做。可你知道,我不那样做是有原因的。我的父母都是严格遵奉教义的教徒,我们家这些男男女女的孩子全都是在一个宗教气氛极浓厚的家庭里教养出来的。如果叫我们现在改变过去的习惯,我们就会感到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了。但你所受的教养可完全不同。我很清楚你是在什么样一种环境中长大的,现在你要是去接受另一种生活方式,那就违反了你的本性。强迫改变自己的意趣,亲爱的,可决没有任何好处。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一类问题上,应该让每一个人顺从他自己的天性。你决不能这样,亲爱的;你一定得立即放弃这一套东西。吃斋和祷告都是跟你的天性不合的。把纳里纳看成是一个得到神的启示的宗教家,这可真还是一件新鲜事儿;实际上,他对这类问题真是一无所知。就在不久以前,他的一切行为也还都本着他自己的天性,那时谁要是要他听一段经文,他会马上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现在这样做,全只是为了要使我高兴,我担心不要好久他真会变成一个完全逃出红尘的僧侣了。我常常对他讲,‘决不要放弃你从儿童时候就具有的信念,你不放弃我决不会有丝毫的反对,而且事实上也只有那样才真能使我高兴’,但他听到我的话总是笑笑而已;他就是这么个人。不管你对他讲什么,他总从不开口。甚至你骂他一顿,他也始终连哼都不哼一声!”
这话是在一天下午的后半晌,老太太给汉娜丽妮梳头的时候说的。她对那女孩子头上原来的简单朴实的发式深为不满。
“你以为我是一个老古派,”她说,对于时髦的服饰完全不知道。可实际上,我想我可以大胆地讲一句,对于头发的式样我知道得远比你多。我过去认识一位很精明的英国太太,她那时常到这里来教我缝纫,同时也教了我许多新的头发式样的梳法。当然,每次在她走后,我一定得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我这种丝毫不马虎的态度也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误的,但我多年的习惯确是如此,我一向对你也非常挑剔,但你可千万别介意,亲爱的,你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厌恶的意思,只不过是习惯使然。我丈夫和他家的人脱离了正统的印度教,那对我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我并没有表示任何抗议。我只对他说:‘你应该听从你自己良心的吩咐;至于我,却只不过是一个无知的女人,我不能改变我多年来已经习惯的生活道路’”说着,克西曼卡瑞止不住擦了擦眼泪。
老太太把汉娜丽妮的长发打开,重新梳成了一种极时髦的式样,她心里感到高兴极了。她甚至打开她那口红木箱子,拿出她心爱的颜色鲜艳的衣服来给那姑娘穿上。给人梳装打扮是使她感到无限快乐的一种游戏。汉娜丽妮几乎每天都把她的针线活拿过来,在这里消磨掉晚上的时光,同时跟老太太学习一些新的缝纫方法。
克西曼卡瑞还非常喜欢看孟加拉文的小说,汉娜丽妮于是就把她带来的一些书和杂志都拿来给她看。老太太在评论某一部小说或某一篇文章时所表现的智慧,总使汉娜钦佩不已;她过去总误以为这种识别能力只有受过英国教育的人才会具有。纳里纳克夏的母亲在谈话中所表现的机智以及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的宗教热忱,使得她在汉娜丽妮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女人。她通身没有一丝庸俗气或油滑气,汉娜丽妮在和她交往的整个过程中随时都感到无限喜悦。
第四十九章
不久以后,克西曼卡瑞又发了一次烧。但这次时间没有上次那么长。在她病体渐渐恢复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纳里纳克夏来看她;这个孝顺的儿子在恭敬地伏在她的脚前行了一次礼之后,就借机会劝导她好好将养身体。他并且对她说,她素常过的那种艰苦朴素的生活对于一个抱病的人是极不适宜的。
“你是说,在你正准备完全弃绝人世的时候,我倒该抛弃我旧日的一些老习惯了?”老太太大叫着说。“我亲爱的纳里纳,这一出滑稽戏也该有个收场了。求你听从你妈妈的吩咐,赶快结婚吧!”
纳里纳克夏默不作声,克西曼卡瑞于是又接着说:“你应该已经看到,我亲爱的孩子,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会拖得很久了。如果我不能先看见你成家,我是怎么也不能安心死去的。过去有一个时候,我曾经盼望你能够和一个经我亲手调理出来的女孩子结婚。我曾经梦想着我要把她打扮得如何适合我自己的爱好。但上一次的病已把我的眼睛擦亮了。没有人能知道我还可以活多久,我自己也实在没有理由假定我这风中残烛还可以燃烧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丢下你让你自己和一个完全不懂我们家规矩的女孩子去打交道,那我未免太对不起你了。最好找一个年岁跟你相仿的人结婚吧。那几天发着烧的时候,我也是一夜接一夜睁着眼躺着思想这件事。我深深感觉到这是我对你应尽的最后的一个责任,我一定得趁我活着的时候了却这件事,要不然我是会死不瞑目的。”
“但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甘愿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姑娘呢?”纳里纳克夏问道。
“那个你不用操心。一切都由我来替你安排,等到有一点眉目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克西曼卡瑞本人从没和安那达先生见过面,因为每当他到她家来拜望的时候,她总是躲在她的幽静的内室里。但这一天,当那位老先生晚上出来散步,信步走到她家来的时候,她却叫人去告诉他,她希望和他谈几句话;她一见到他被人领进来,就立刻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她的意见。
“你的女儿,”她说,“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姑娘,我对她非常喜欢。你们父女俩都已经和我儿子纳里纳很熟悉。他的性格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他干的那一行里,他的声望也很高。你也许不同意我的话,可我觉得你要想为你的女儿找一个比他更理想的丈夫恐怕也很不易吧?”
“您真有这个意思吗?”安那达先生高兴地说。“啊,我可是从来也没敢抱这种奢望。我要有纳里纳克夏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只能觉得自己是太幸运了。但只是他本人——?”
“哦,纳里纳一定会同意的,他和现今一般的年轻人可完全不一样,任何事,他总听他妈妈的吩咐。何况,这件事他也用不着要别人多劝!谁看到那个小姑娘都禁不住会爱上她。不过我希望他们能尽快地正式订婚,因为我能活的日子也许不会很多了。”
安那达先生喜气洋洋地赶回家里去,一进门就立刻叫人把汉娜找来。
“我亲爱的孩子,”他对她说,“我年岁已经很大了,身体也非常不好,要是我不能先了结你的终身大事,死后我也不能心安的。你不要怪我把话说的太直,汉娜。你妈已经死去了,我深感到我对你的一切都应该完全负责。”
汉娜丽妮睁着眼望着她父亲,不能想象他要讲的下文是什么。
“这一头亲事的提出,亲爱的,”他接着说,“真使我感到万分高兴。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只怕又有什么事发生,阻止了这一件婚事。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纳里纳克夏的母亲今天晚上已对我提出要为他的儿子向你求婚。”
汉娜丽妮的脸马上绯红了,她惊慌地说,“嗄,是么,爹!
这可是决不可能的事。”
她父亲这样贸然对她提起这件婚事,一下真弄得她有些神思瞀乱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梦想过纳里纳克夏可能会变成她的丈夫。
“为什么不可能?”安那达先生问道。
“纳里纳克夏!”汉娜丽妮大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这很难说是一个合理的回答,但它却比任何道理都更令人无法辩驳。情况已经闹得很僵了,汉娜丽妮只得躲到阳台上去。
安那达先生的希望完全被粉碎了;女儿的反对可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他原来满心以为,他女儿听到说能和纳里纳克夏结婚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在这个沉重的失望的打击之下,老头完全变得痴呆了,他悲伤地望着那闪闪发光的油灯,一面感到对女性的脾性困惑不解,一面再一次为汉娜丽妮的母亲的死去感到悲痛。
这时汉娜自己却坐在没有灯光的阳台上,任时光流逝。最后,她忽然抬头对房子里面望了一眼,一看到她父亲的充满悲愁的脸,她立刻感到自己受到良心的斥责。她连忙走进屋子里去,站在他的椅子后面,一边轻抚着他的头,一边低声说道,“走吧,爸爸,你的晚饭早就已经摆上,现在恐怕已经都凉了。”
安那达先生机械地站起来向饭厅走去,但他实在一点食欲也没有。因为相信那件婚事一定能驱散笼罩在汉娜丽妮生活上的乌云,片刻间他对未来的一切已抱着莫大的希望,所以她的拒绝实在使他太伤心了。“显然汉娜对哈梅西还仍然不能忘怀,”他心里想着,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向的习惯是一吃完晚饭就上床的,但今天晚上他却迟迟不肯就睡。他不回到卧室去,却在阳台上的一张摇椅上坐下来,望着花园那边荒凉的乡村野道出神。
汉娜丽妮看到他坐在那里,立刻就跑过去责备他。“你快上床去睡吧,爹,外边太冷,你会冻着的。”
“你最好自己先去睡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进去。”
但汉娜丽妮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打发走的。她略停了一会儿之后又接着说,“你这样一定会着凉的,爹。要坐你至少也到起坐间里去吧。”
安那达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卧室里去了。
汉娜丽妮唯恐对哈梅西的思念会搅扰了她的宗教热忱,早就下定决心要把他完全从自己的思想中排除出去,但要维持这种自我克制的精神,她当然已曾经历了不少次艰苦的思想上的斗争。现在再加上这么一种外来的惊恐,她心上旧有的伤痕又怎能不重新裂开?一直来,她都没有机会仔细思索一下自己将来究竟预备怎么办。她只顾到想方设法以保持自己已下定的决心去了。
当她最后把纳里纳克夏看成她的精神生活的导师并按照他的训示安排自己生活的时候,她以为她所要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一听到说起这一段婚事,她便试着要从她的心深处最隐蔽的地方挖断旧日种下的,一直隐藏在那里的情根,结果却发现那个根竟是如此难以挖去。仅是迫使她割断旧情缘的这种威胁,就足以使汉娜丽妮比过去更坚决地死命抱住了它。
第五十章
就在这个时候,克西曼卡瑞也把纳里纳克夏找来,告诉他她已经为他提出了求婚的事,并已得到对方的同意了。
纳里纳克夏笑了一笑。“现在就已完全谈定了吗?”他问道。“可真叫快!”
克西曼卡瑞:“当然得快。你知道,我决不能老不死掉呀。你也明白,我对汉娜丽妮一直都非常喜欢。她是一个极不平凡的女孩子。当然,要说到她的外貌——她的肤色可不算很好,但——”
纳里纳克夏:“求求你吧,妈妈!我现在心里想的还不是她的肤色的问题,而是我决不可能和汉娜丽妮结婚。我实在不能那样做。”
克西曼卡瑞:“不要胡说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
要让纳里纳克夏公开说出他为什么反对的道理来,那的确是一件难事,但他心里的未便明言的思想实际是这样的:自从他和汉娜丽妮交往以来,他一直明确地对她以教父的身分自居;现在忽然转过头来向她求婚,这实在似乎是一种无理之极的事。
误以纳里纳克夏的沉默为默许,他妈妈接着又说:“现在不管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我都不要听。你似乎为了我的缘故已决心和整个人世隔离,真正要在贝拿勒斯做一个隐士了。像你这么大年岁,要那样做去,可真叫荒唐,我决不能再任你这样胡闹下去了。现在你可注意,不要再错过了这个机会。
尽快挑定吉期,把这事儿给办了。”
纳里纳克夏听到这话,不禁一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有一件事情,我现在必须说出来了,妈妈,”他最后终于开口说,“但首先我得求你千万不要因此感到难过。我现在所要讲的这件不幸的事是十来个月以前发生的,现在再来为它悲伤那可实在太没有必要了。可是我知道你的性情就是这样,妈妈,一件可悲的事哪怕早已无法挽回,早已成为过去,你听到后也仍会万分不安。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好几次预备和你谈,却总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现在你可以采用任何方法来禳除我命中带来的灾星,但千万可不要因这个已无法挽救的事徒自悲伤。”
但克西曼卡瑞立刻就感到非常不安起来。
“我不知道你要对我讲的是什么事,孩子,”她说,“但你这一段开场白先就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可永远也不会有办法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避开尘世的纷扰也完全是徒劳。你用不着到处去寻找不幸的遭遇;不幸的遭遇却自会落到你头上来。现在马上把你说的那件事告诉我,先不要管我听到后会觉得是幸还是不幸。”
“今年二月,”纳里纳克夏于是就开始讲道,“我到润波耳去把我的房地产卖掉,找好了一个看守花园的人,就动身到加尔各答去。走到赛拉附近过河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何不放弃火车,走一段水路哩;因此我就在赛拉雇下了一条大木船,接着又向前进发。在水上走了两天之后,船在一个沙滩边停下来,我那时上岸去洗澡,却忽然碰到我们的老朋友布邦背着一支枪从远处走来了。他一看见我,就一步跳过来高兴地大叫着说,‘小鸟没找着,想不到竟遇见了你这只大鸟!’看样子他是在那里做代理县长,那时正在他所管辖的那个区域里巡回视察。我们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他说什么也不放我走,一定要我陪他到各处来看一看。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名叫都巴拍克尔的村子里搭起营帐住了下来,天晚的时候,我们走出去在附近散散步。那个村子非常小。在我们信步闲走着的时候,布邦忽然把我领进了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所瓦房,这房子是建筑在一溜水田旁边。这家的主人立刻搬出两把藤椅来,请我们坐。那时廓子底下有一班学生在上课。一位村塾教师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脚蹬着廓子上的一很柱子,学童们就都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石板,一起念诵着老师教给他们的功课。屋主人的名字叫塔瑞尼·卡杜瑞亚。他一再向布邦打听我的事情,直到他把我的历史完全弄得清清楚楚之后才罢休。在我们回到营帐里去的时候,布邦却对我说,‘你今天运气可不坏;马上就会有人来向你求亲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对我说:‘塔瑞尼·卡杜瑞亚那家伙是一个专门靠放债为生的人,同时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守财奴。在一个新县长到任的时候,他为了急于表示自己非常热心公益,因此就答应把自己的房子分一点出来办学校。事实上,他除了给教师预备两餐饭,其他什么事都不管,而可怜的教师因为吃了他家的饭食,每天就得给塔瑞尼算帐,一直要干到夜晚十点;教员的薪水还是靠学生的学费和政府的津贴支付。塔瑞尼有一个寡妇姐姐,她丈夫死的时候一个钱也没有留下,他因此只得把她弄到家里来住。他姐姐那时已经有身孕了,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孩子,而她自己却在生产的时候死去。她的死完全是由于缺乏适当的医药照顾造成的。他另外还有一个寡妇姐姐也住在他家,全部家务事都由她担任,因此倒替他省下了一笔雇佣人的花销。这个可怜的寡妇只好负责来喂养那个孤儿,但没有几年她也死去了。自那以后,那女孩子就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整天像奴隶一样替她的舅父舅母做活,但她所得到的报答却只有责骂。她差不多已经超过了应结婚的年龄,但要为一个从不和人交往的孤儿找一个丈夫,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更何况村子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谁。因为她是一个遗腹子,村子里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还整天在那里议论她的出身如何可疑。塔瑞尼·卡杜瑞亚是一个爱钱如命的大财主,因此他们也就故意把那女孩子说得很不堪,希望谁要讨她的时候,可以从他手里挤出一大笔嫁资来。在最近四年中,他一直说她还只十岁,就照他的那个说法来算,她现在至少已经是十四岁了。但是你知道,她确是一个我从来也没见到过的,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卡玛娜,这是随着女神拉克西米叫的,而她在任何方面也真是都和那位女神近似。每逢有一个年轻的婆罗门阶级的生客来到这里的时候,塔瑞尼总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把他的外甥女娶去,但是,就是那个年轻人愿意讨她,村子里的人也会设法把他吓跑,拆散她的婚姻。现在毫无疑问是轮到你头上了。’但你知道,妈妈,那时我因为心里感到非常愤怒,立刻就毫不思索地对他说,‘好的,我一定和这姑娘结婚。’过去我一直都想给你领一个信奉正统印度教的年轻儿媳妇回来,好让你大吃一惊——我完全知道,如果我和一个已成年的梵社姑娘结婚,我们两人是谁都不会快乐的。布邦一听到我的话可惊呆了。‘你可别这么说!’他大声嚷嚷着。‘我真要和她结婚,’我说,‘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是说真话吗?’布邦问我。我向他保证我说的完全是真话。塔瑞尼·卡杜瑞亚当天晚上就到我们营帐里来了,他双手握着他那根表示婆罗门身分的圣线,向我提出了他的请求。‘我求你救救我的命,’他说。‘你自己去看看那姑娘,如果你根本不喜欢她——那,这事当然也就算完了,但无论如何请你千万别相信我的仇人们任意栽诬她的那些话。’我当时就回答说,‘我根本不要去看,你现在赶快挑定一个结婚的日子就得了。’‘后天就很好,’塔瑞尼说,‘让我们就在后天办这件事吧。’当然我们很容易理解他究竟为什么那样热切地恳求,并且要那样违反常情地匆忙;他希望免除结婚时请客的那一大笔花销。不管怎样吧,婚礼是终于按期举行了。”
“举行了婚礼!”克西曼卡瑞惊愕地问道,“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纳里纳?”
纳里纳克夏:“一点不开玩笑,妈妈。我和我的新娘子坐上了一条船。那天下午我们就动身了——你得记住,那时才是三月,谁都有理由相信天气一定会很好的——但就在那天晚上,在我们上船不过两三个钟头之后,忽然一阵火热的狂风向我们吹过来,我们的船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它吹翻并完全打乱了。”
“我的天啊!”克西曼卡瑞惊恐万状地叫喊着说。
纳里纳克夏:“过了一阵,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在深水中挣扎,河上已看不见那条船的影子,也找不见任何其他同船的人了。我通知警察局代为寻找,但至今也没有任何结果。”
克西曼卡瑞的脸立刻完全失色了。
“求上天保佑吧,”她说:“过去的事我们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但你从此再也别对我提起这件事。我想一想都感到心惊肉跳。”
纳里纳克夏:“要不是你现在这样坚持着一定让我结婚,妈妈,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谈起这件事的。”
克西曼卡瑞:“怎么,那个不幸事件就将永远阻止你再和别人结婚吗?”
纳里纳克夏:“问题是那个女孩子也可能并没有死。这就是我对再结婚的问题为什么踌躇的原因。”
克西曼卡瑞:“你这不是瞎胡说吗?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早就会听到她的信了。”
纳里纳克夏:“她对我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她和我差不多和任何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一样陌生。我甚至不敢说她曾经看见过我的脸。来到贝拿勒斯以后,我给塔瑞尼·卡杜瑞亚写过一封信,但显然他并没有见到,因为那封信邮局注明无法投递又给退回来了。”
克西曼卡瑞:“那又怎样呢?”
纳里纳克夏:“我已经决定,至少等上一年,我才能真相信她是死了。”
克西曼卡瑞:“你一向总是顾虑太多!为什么要等上一年呢?”
纳里纳克夏:“这眼看也就快过去了,妈妈。现在是十二月;下个月是不适宜举行婚礼的。剩下的就是一个二月,到三月一年就满期了。”
克西曼卡瑞:“那也好。但你一定得记住你是已经正式和人订婚了。我已经和汉娜丽妮的父亲把这件亲事谈定。”
纳里纳克夏:“谋事在人,成事还在天哩;这件事我只能留给上天去决定吧。”
克西曼卡瑞:“确实是这样;可是,亲爱的孩子,你刚才讲的那件事实在太可怕了!我现在一想起来还禁不住浑身发抖。”
纳里纳克夏:“那正是我所担心的事,妈妈。我真怕你的心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慢慢安定下来。你每次受到一点惊恐,往往很久不容易使自己的精神恢复常态。现在你总了解我为什么始终不愿把那件事告诉你的原因了。”
克西曼卡瑞:“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近年来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每一听到一点不幸的事,心里就老不能忘掉那可怕的情景。我常常因为怕听到什么不幸的消息,别人寄给我的信我几乎都没有勇气拆开。所以你也知道,我甚至曾告诉过你有许多事不要对我讲。我怕我已经是活得太久,超过我应活的年龄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老遇着这些可怕的事情呢?”
第五十一章
当卡玛娜走到恒河岸边的时候,短暂的十二月的太阳已经降落到苍茫的天空的边缘上去。在即将来临的黑暗的前面,卡玛娜向行将离去的太阳神行了一次礼。她把圣水在自己的头上洒了几滴,然后走下河去合着两手掬起一捧水来向圣河行了一次奠礼,并向河上撒了一些鲜花。
她低下头来虔诚地向天上的一切神灵致敬。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忽然记起还有一个人她也应该对他表示崇敬。过去她一直也没有抬头看过他的脸。那一天夜晚她虽然一直睡在他的身边,但她甚至连他的脚也没有看一眼。在新房中,他曾经对她的女朋友们讲过一两句话,但他的声音几乎就根本没有透过面纱的障碍进入她自己的紧锁着的心怀。现在站在这河滩上,她却用尽一切努力想回忆起他说话的声调,但那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那天晚上举行过结婚仪式之后,夜已经很深。因为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她自己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就忽然一下昏昏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她只看到一个已婚的年轻的邻家姑娘站在她面前大声笑着,使劲推着她要让她清醒过来。那时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中,她竟没有办法回想起任何一点具体的东西,使她可以略为记起一点主宰她生命的那个人的形象。他的出身等等她是根本不知道的。他的面容、声音、服饰她也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新郎在举行婚礼时用来扎结上衣的那一根红丝带——卡玛娜以前并没有见到过那根带子,那是塔瑞尼·卡杜瑞亚用最便宜的价钱买来的——因为她不耐烦保存也早给丢弃了。
哈梅西写给汉娜丽妮的那封信,她现在还带在身上。她把它拿出来,坐在沙滩上,借着黄昏时的清光,重读了那封信中的一页。这正好是信中提到她丈夫的那一段——情况写得并不详细意念,非心之所发。,只提到他的名字是纳里纳克夏·卡托巴底亚,说到他曾经在润波耳做过医生,但后来哈梅西跑到那里去就已经没法找到他了。她还想找出其他的几页信,可已经找不到了。
纳里纳克夏!这个名字就是可以医治她灵魂上的创伤的药膏。它似乎使她的空虚的心立刻充实起来,似乎已变成一种有形的东西渗入她全身的血液中去。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溶解了她的坚定的决心,减轻了压在她心头的无法忍受的悲痛。在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叫喊着说:“空虚已经填补起来了,黑暗已经被驱散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也是活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她这时更放声大哭了,“如果我愿意做一个忠于他的妻子,我必须活下去,以便能有一天拜倒在他的脚下。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我获得这种权利。只要能活下去,我总有一天能得到他。上天把我的生命保存下来正是为了要让我作他的一个贤良恭顺的妻子!”
她把她用手绢包着的一串钥匙拿出来向沙滩上抛去。接着她记起来她别衣服的一根胸针是哈梅西给她的,现在她也把它匆忙地取下来扔到河水里面去了。扔完后,她就转过身来向西方走去。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如何去探询他的消息,她这时都还来不及仔细去想。她只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在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冬日黄昏的最后一线清光很快已从天空中消失。河两岸的沙滩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着微光,好像一个画家涂抹掉了他已画成的一幅颜色鲜明的风景画,现在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墨迹了。满布着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卡玛娜向前望去,只看到一片似乎永无止境的、荒无人烟的空虚,但她知道她必须向前走去,因此始终也没有停下步来想一想,她这样走下去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沿着河岸前进。这样她就没有向人问路的麻烦,同时如果遇到危险的时候,她也立刻就可以在恒河母亲的怀抱里找到藏身之所。
空气中没有一丝烟雾,黑暗虽然已把卡玛娜包围起来,但她却仍可以看见自己要走的道路。夜深以后,隐藏在麦地中的豺狼都跑了出来,发出刺耳的嗥叫。卡玛娜走了几个钟头之后,已从一带平原走上了一片高地,已从沙滩走到了一片经人耕种过的土地。现在有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了,她的心立刻不禁怦怦地跳起来,但当她走近那村子的时候,她发现村子里的居民显然都还在熟睡中。于是她凝神屏息地绕着村子边走过去,但这时她已感到有些不能支持了,最后当她爬到一个看来很陡峻的斜坡顶上去的时候,她终于在一棵榕树下躺下来,由于过度疲乏很快就睡着了。
到天刚亮的时候她醒来了,那时下弦月已在天空升起来,向地面的黑暗撒下了一片惨淡的微光。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站在她的身边,正用她自己的方言接连着向她提出许多问题。
“你是什么人?这么大冷天,你却睡在这棵树底下,你这是干什么?”
卡玛娜惊慌地坐了起来。向四面望去,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码头,那里正停着两只大木船。这位太太是船上的客人,她很早起来,要趁别人没起床以前先到河里行一次洗礼。
“看样子你好像是孟加拉人,”她接着说。
“我是孟加拉人,”卡玛娜说。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预备到贝拿勒斯去。昨天深夜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困,就躺在这里睡着了。”
“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儿!从这儿步行到贝拿勒斯去!你最好到那只木船上去吧。我洗完澡马上就来。”
那位太太洗完澡后,就过来陪着卡玛娜,立刻和她讲起了她自己的一些事和她这一次出门的原因。加希波尔的赛都先生家最近不是非常热闹地办过一场喜事吗?她正是赛都先生的亲戚。她自己的名字叫纳宾加丽,她丈夫的名字是墨刚达拉·达塔;他们属于卡亚沙种姓,生长在孟加拉,但他们曾经在贝拿勒斯住过一个时期。这一次赛都先生办喜事的时候并没有邀请他们,他们却自己坐着船跑到加希波尔去。以为赛都先生总会款待他们的。不料赛都太太却一再向他们抱歉说,她实在没有办法款留他们。“你知道,亲爱的。”她曾对纳宾加丽说。“我的丈夫体质非常弱;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吃的东西就一点也不能随便。我们家养着一头奶牛,从牛奶里提出黄油来,从黄油里炼出清油来,然后才拿这个清油做煎饼给他吃。这样一头奶牛可不是能拿普通草料去喂养的——”等等,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追述了上面一段话之后问道。
“卡玛娜。”
纳宾加丽:“你现在戴的脚镯可是铁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我,不知到哪里去了。”纳宾加丽:“真是没听说过的事!你看样子还年轻得很哩!我看你只不过十四五岁,”说完,她对卡玛娜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的年岁我自己也弄不清,大概差不多是十五岁吧。”
纳宾加丽:“你是婆罗门,对不对?”
“是的。”
“你家里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卡玛娜:“我从没到我丈夫的家乡去过。我父亲是比苏卡里人。”(虽然卡玛娜从没到过那个地方,她确知道她父亲的出生地是比苏卡里。)
纳宾加丽:“那么你的父母——?”
卡玛娜:“我父亲和我母亲都已经死了。”
纳宾加丽:“我的天哪!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卡玛娜:“我现在只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住的地方,一天能找到两顿饭吃。如果我在贝拿勒斯能找到一个规矩人家,愿意供我吃住,我就可以在他家做工。做菜做饭我都会。”
纳宾加丽立刻想到她也许可以弄到一个不必花工钱的婆罗门女厨,心里暗暗高兴。但她却尽力压制住自己,丝毫也不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我们家并不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她说,“我们已经从北边带来了我们家原有的一些婆罗门仆人。何况我们也不能雇用一个像你这样,除了是一个婆罗门之外,别无其他条件的人。我丈夫每天的两餐饭是总得有人侍候的。雇一个像样子的男仆人,一个月得花十四个卢比,此外他还要吃、要穿。不管怎样吧,你现在既已到这里来了,又是一个婆罗门姑娘,也的确有困难,所以你也许最好还是同我们一道去吧。我们一家那么多人吃饭,每天糟踏的东西也不知多少,添你一个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你的工作也许不会很累。现在家里只有我丈夫和我两个人。女儿们我早已都打发出去了。她们嫁的人家都不错。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他最近已被委派到赛拉根做县长去了。两个月以前我们收到了省长委派他差事的一封信。
我当时就对我丈夫说‘咱们的罗多——那是我儿子的名字——也不缺钱用,何必让他去受这份罪呢?我也知道这么一个好职位许多人求都求不到,但让那可怜的孩子独自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生活,可实在不好。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但我的丈夫却只回答说,‘我的老天爷,你这全是些不相干的话!这些事你们女人是不懂的。你以为我让罗多去做县长是为了混生活吗?咱们倒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可是你知道,像他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总得有一个职业,要不然他就会干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的。’”
船顺着风沿河上行,没几个钟头就到了贝拿勒斯。这家人一起到城郊一所带花园的小楼房里来了。但在那里却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婆罗门厨师。有一个仆人的确是一个婆罗门,但他却是从奥利萨来的。在印度的东北部,乌瑞亚一向是以劳动力低贱出名的。而且,在卡玛娜来到不几天之后,纳宾加丽忽然不知因为什么大发脾气,工钱也不付就把他辞退了。要她再去找一个十四个卢比一个月的厨师显然已决不可能,于是卡玛娜就不得不担任了厨房里的全部工作。
纳宾加丽规劝卡玛娜的话可真是不少。
“你知道,亲爱的,”她有时劝导卡玛娜说,“对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贝拿勒斯可不是个好地方。你可永远也别走出这个院子一步。我要是到恒河去洗澡或者到比斯威斯瓦去敬神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和我一道儿去。”
她随时提防着,唯恐卡玛娜逃出了她的手心。这姑娘事实上连和同性的朋友或其她的女仆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白天得干完家里的许多烦杂的事,到了晚上就得听纳宾加丽讲说,她有多少金银首饰和珠宝,多少金碗银盘和贵重的绸缎,而只是因为怕被强盗偷去,她所以没敢带到贝拿勒斯来。
“我丈夫可从来不惯于用这种粗家伙吃饭,最初他简直是一天到晚埋怨。他还说,‘那些东西就是叫人偷掉几件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随时都可以再去买吗?’但我可永远不能同意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宁愿暂时吃一点苦。你知道,在我们自己家,我们有非常大的一所宅子,仆人是一群一群的,一共多少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们没法带上三五十个人和我们一道出门啦。我丈夫提议在这所房外再另租一所房子,但我说‘不行’,那我可受不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在这里略为安静几天。我们要是再有更多的仆人和住房需要我去照顾,那我就日夜也不得安宁了,”等等令人闻之欲呕的谈话。
第五十二章
卡玛娜在纳宾加丽家的生活简直像是困在泥滩上的一条鱼。她唯一能采取的自救的办法是逃跑,但除非她能够想准了逃到什么地方去,这一着她可决不敢尝试。上一次的逃跑已使她知道了,在黑夜里,屋子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可怕,她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投身到那不可知的世界中去。
纳宾加丽,根据她自己的独特的认识,也算是很喜爱卡玛娜的,但她这种喜爱的表现形式可实在令人非常厌恶。论说,她是在卡玛娜正遇到困难的时候救了她的,但她后来却弄得这女孩子并不因此对她怀着感激之情。现在,卡玛娜更是宁愿多做一千倍的活,也不愿被迫和纳宾加丽闲坐在一起去受她的那种折磨。
一天早晨,这位太太又把她叫去唠唠叨叨地讲了下面的一段话:“你听我说,小姑娘,我丈夫今天身体不很舒服,他不能吃平常的饭食,一定要吃一点煎饼。但尽管这样,你可仍千万不要拚命地使上那么多清油。我承认你菜做得很好,可我就不了解你怎么常常要使上那么多清油。那个从乌瑞亚来的婆罗门厨师在这方面就比你强多了。他当然也使清油,但在他做的菜里面就几乎从来尝不出清油的味道来。”
卡玛娜一向是不知道回嘴的;听到别人骂她,她也仍然安静地做着她的事,好像她什么话都没有听见一般。但今天早晨,这些话却刺痛了卡玛娜的心,直到她坐下来切菜的时候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社会实践的科学总结,并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受到的侮辱。想着,想着,她竟感到人生毫无趣味,生活本身不过是一种负担;而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她却无意中听到几句话,引起了她很大的注意,纳宾加丽把一个男仆人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吩咐他去办一件事,卡玛娜听到她在说:
“你听着,杜尔西,赶快去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告诉他老板病得很厉害。”
纳里纳克夏大夫!日光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弄着的金琴弦一样在卡玛娜的眼前跳动起来。她立即丢下手中的菜跑到厨房门口去,等待着杜尔西下来。他一走过来,她马上就问他上什么地方去。
“我去请纳里纳克夏大夫,”杜尔西说。
“他是一个什么人?”
“嗨,他是这一带最好的一位大夫就是啦。”
“他住在什么地方?”卡玛娜问道。
“住在城里头,离这里大概有一哩多路。”
卡玛娜自来这里后,常常把主人们吃剩下的少量的东西分给其他的仆人们吃。尽管常常挨骂,她也始终不肯改变这种习惯。但她所以这样坚决,也实在是因为在纳宾加丽严厉的管制之下,下人们经常都吃不饱。而且男主人和女主人吃饭从来不按时间,所有的仆人又总得等他们吃完才能吃。因此卡玛娜每天都被仆人们包围起来,祈求她给他们一点东西挡挡饿,在这种情况下,她真是也不忍心拒绝。她这种仁慈的举动很快就使得所有的仆人都极愿为她效劳。
“你们在厨房门口商量些什么鬼事情?你听见没有,杜尔西?”忽然从楼梯口传来了一阵尖厉的斥责声。“你以为我是瞎子,你们干的什么事我都看不见吗?叫你进城去一趟,你还非得先和做饭的老妈子商量商量?难怪这些天我发现很多东西都丢了!还有你,小姑娘,请你别忘了你是我从路上捡来养在家里的。你就是这样对我报恩吗?”
纳宾加丽始终坚决相信全屋子里的人都共同商量着要想偷盗她的东西。她相信如果她拿一张弓四处乱射,那至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箭会射中目标,同时她更认为有必要让仆人们了解,她已经随时在警惕着,要想欺骗她可不是很容易的。
但这一次,仅就卡玛娜来说,她这一番牢骚算完全叫作白费。这时小姑娘的心已完全飘飘然,她像一个机器人儿似的又接着做她的工作去了。
杜尔西快回来的时候,她又到厨房门口去等待着。很快他就回来了,但只是他一个人。
“大夫来了吗,杜尔西?”卡玛娜问道。
杜尔西:“没有,他不能来。”
卡玛娜:“为什么不能来?”
杜尔西:“他妈妈病了。”
卡玛娜:“他妈妈?难道他家没有别的人侍候她吗?”
杜尔西:“没有,他还没有结婚。”
卡玛娜:“你怎么知道?”
杜尔西:“我听到他的仆人们说他没有太太。”
卡玛娜:“也许他太太死了。”
杜尔西:“也可能,但他的仆人布拉加说,从前他在润波耳那边行医的时候,也没看见他有过太太。”
“杜尔西!”女主人站在楼梯口尖声叫着。
卡玛娜立刻跑进厨房里去,杜尔西也就匆忙地赶到他女主人那边去了。
纳里纳克夏——在润波耳行过医——卡玛娜心中的疑团立刻完全打破了。杜尔西出来的时候,她又向他探问了一些情况。
“我跟你说,杜尔西,我有一个亲戚,他的名字完全和那大夫一样——他是一个婆罗门,是不是?”
杜尔西:“哦,是的,他是一个婆罗门,属于查杜瑞亚种姓。”
杜尔西恐怕女主人又发现他在厨房门口和卡玛娜谈话,说到这里他就匆忙地走开了。
卡玛娜马上找到纳宾加丽那里去,对她说,她已经做完了工作,现在要到达沙斯瓦梅德码头上去洗洗澡。
纳宾加丽:“你要出去,那可太不方便了。我丈夫正病着,谁也拿不准他一会儿会不会要吃点儿什么。你为什么单单要在今天出去呢?”
“我刚刚听说,有一个我很早就希望能找到的亲戚现在正在贝拿勒斯。”
纳宾加丽:“不成,谢谢你吧!别把我看得那么傻!是谁告诉你的?我猜一定是杜尔西,对不对?我们一定得请他走路。现在你必须明白,小姑娘,只要你还在我家里呆一天,你就别想单独出去洗澡或出去找什么亲戚。那是办不到的,我决不允许。”
她告诉了看门的一声,当时就把杜尔西解雇了。她并且吩咐看门的永远也不许杜尔西在她家门口露面,同时她还严厉地戒饬其他的仆人从此再不许和卡玛娜讲话。
在卡玛娜没有得到关于纳里纳克夏的消息以前,她一直都还能安心地忍耐着,但现在她的心却一刻也不能安静了。既然她自己的丈夫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她怎么可以再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家里呆下去哩。她工作的能力越来越不如以前,纳宾加丽当然免不了时常要对她加以斥责。
“你听我说,小姑娘。”她说,“你现在这种态度我可真看不上眼。你是和谁生气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完全有自由一天饿着肚子,但你可别想先把我们给饿死呀。近几天你做的东西干脆就没法吃。”
“我不能再在你们家做下去了,”卡玛娜回答说。“我已经受不了啦。求你让我走吧。”
“哦,你说得倒真不错呢?”纳宾加丽气呼呼地说。“这真是如今做好事的报应!你先想一想吧,就为了安插你,我们已经把在我们家工作多年、为人非常善良的一位老婆罗门厨师辞退了。这会儿天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你还说你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婆罗门哩!你以为就这样跑来对我说,‘求你让我走!’就成了吗?你等着吧,要有一天你私自逃跑了,看我会不会向警察局去报告。我儿子是县长,不知多少人因他一句话就送掉了脑袋。你别再同我耍你那些花招了。你大概也听到过加达的事吧?他作了对不起主人的事我们就得给他一个教训;他现在还坐在监牢里哩!你想这样和我开玩笑可不成!”
关于仆人加达的那几句话可是一点也不假的。主人硬说他偷去了一只表,那可怜的人就这样被关在监牢里了。
卡玛娜现在真是智穷力竭了。终身幸福的日子仿佛就近在手边,但她的手却已被捆得不能动弹了。命运之神真是和她开了一个非常残酷的玩笑。整天关在四面墙壁里做着苦工的这种囚犯式的生活,实在叫她难以忍受。现在每到晚上的工作做完以后,她总拿一条头巾包着头,独自跑到寒冷而黑暗的花园里面去。去那里,她静立在院墙边,凝望着通向城里去的大道。她的急于曲尽妇道的热忱迫使她在自己的想象中沿着那条黑暗的孤寂的大路飞过去,四处去寻找一所她从来也没见到过的房屋。她常常就这样一连几小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在她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以前,她总要怀着无限的崇敬向远方行一次礼。
但没有多久,她的这一点安慰,这么一点自由,也被剥夺掉了。有一天晚上,在她一天的工作做完之后纳宾加丽特别派人去叫她。而那个仆人在各处找了一圈之后却跑回来告诉她说,他哪里也找不到那位婆罗门姑娘。
“你是说她逃跑了吗?”纳宾加丽叫喊着问道,她随手拿过来一盏油灯就亲自楼上楼下满屋子去寻找,但结果仍连卡玛娜的影子也没找到。
她最后跑到她丈夫墨刚达拉先生那里去——他那时正半闭着眼在抽着水烟——告诉他,看样子卡玛娜是已经逃跑掉了。墨刚达拉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态度却依然很沉静。“我曾经告诉过她,叫她千万不要逃跑的,”他昏昏欲睡似地含糊地回答说,“这姑娘真太不懂事了。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因为天气冷我给她包头的那条头巾——我在她的房间里就没有看到。我还没有清点不知道别的东西有没有丢失。”
“派人到警察局去报告,”她丈夫煞有其事的样子吩咐说。于是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就出门去了。不久卡玛娜回到屋子里来,却碰上纳宾加丽为要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掉,正在她房间里翻箱倒笼。
“嗨,你这是在捣什么鬼?你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一看见卡玛娜就大叫着说。
“活儿做完以后,我到花园里去散了一会儿步。”
纳宾加丽不禁恼羞成怒了。她毫不留情地对卡玛娜乱骂,所有的仆人都聚到门口来看热闹。
不管纳宾加丽如何像凶神一般,卡玛娜从来也没在她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这一次也并非例外;在她那恶毒的唇枪舌剑的攻击之下,那女孩子仍始终像一座神像似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到纳宾加丽这方面的火力已渐衰弱的时候,她却毫不客气地叫着说:“我想你现在大概对我已经非常不满意;你最好让我走吧。”
“这你不用担心。如果你以为我还会把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好吃好住地养在家里,那你是完全想错了,不过在我让你走路之前,先得让你认识认识清楚纳宾加丽是什么人。”
卡玛娜从此连门也不敢出了。有空的时候她只好自己独自关在房里,唯一的安慰就是空想着她现在的苦难已经到了极点,上天总该要来解除她的苦难了。
第二天晚上,墨刚达拉先生要坐车出去溜一溜,他带着两个仆人走了。他走之后,大门便从里面闩上。天黑的时候,门外却忽然有人问主人在不在家。
一听到那声音,纳宾加丽立刻跳了起来。
“天啊,纳里纳克夏大夫来了!布蒂亚!布蒂亚!”但她始终没有听到布蒂亚的回声,于是她就转向卡玛娜说:
“快下去开门去,你听见没有?告诉大夫我丈夫坐车出去溜一溜,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请他进来稍等一等。”
卡玛娜提着一个灯笼走下楼去。她的腿战栗着,心怦怦地跳着,两手不住地冒着冷汗,几乎完全不听她指挥了。她这时只担心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会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拉开门闩,用面纱遮住脸,然后打开门,在门里面对着纳里纳克夏站着。
“墨刚达拉先生在家吗?”他问道。
“不在,请进来吧,”卡玛娜回答说。
纳里纳克夏走到客厅里去,他刚刚一坐下,布蒂亚就跑来向他说了刚才纳宾加丽吩咐卡玛娜说的那一段话。
卡玛娜感到自己的心肺似乎都快要爆炸了;她勉强支持着走到廓子上去,在一个可以清楚地看见纳里纳克夏的地方停下来,而为使自己心中激动的情绪能慢慢安静下去,她一歪身就在廓子上坐下了。这时里面的急跳着的心和外面的刺骨寒风对她内外夹攻,使她不禁立刻抖成一团了。
纳里纳克夏坐在一盏油灯照出的光圈中出神。浑身发着抖的卡玛娜却暗藏在廓子上的黑暗中对他凝望着。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来,遮断了她的视线,但她却随时匆忙地用手把眼泪拭去。她把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种凝望中,最后好像这凝望所具有的磁性的引力已要将纳里纳克夏吸引到她的生命之光所照出的焦点之下去了。他的轩昂的眉宇和安详的面容在灯光之下闪耀着。每一根线条都深深地印入了卡玛娜的心,直到最后她的整个身躯已完全变得麻木无知,好像要溶化包围着她的太空中去了。现在她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他的镶嵌在一圈灯光中的脸。其它的一切都是空虚的假像,所有它周围的事物现在似乎已都慢慢消融,慢慢和那一张脸合为一体了。
卡玛娜从一种半昏迷状态中忽然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纳里纳克夏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在和墨刚达拉先生谈话。他们两个随时都可能走到廓上来,发现她在那里偷听,因此她匆忙地站起来躲到厨房里去了。厨房后面有一个门通着前面的小院,屋子里任何人要出去都必须从这个小院经过。
卡玛娜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浑身像火烧一般。像她那样一个卑贱的可怜虫如何可能有这样的一个丈夫!他的脸是那样宁静安详、那样文雅优美,而在那雅静中更显出一种天神一般的气概。想到自己终将有一个苦尽甘来的日子,她一次再次虔敬地向天叩拜,感谢神灵。
卡玛娜一听到楼梯边的脚步声,就立刻跑到没有点灯的过道边去。布蒂亚拿着一盏灯走过去,纳里纳克夏跟在她的后面也走过了前面的小院。卡玛娜这时竟听到自己用诗人的语句在暗暗向他祝祷说:
“天主啊,你的女仆现在正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做奴隶;
你从她身边走过,而你却完全不知道。”
一看到墨刚达拉先生走出会客室到后面吃晚饭去,她立刻就跑到那间空屋子里去。她俯身在纳里纳克夏坐过的那张椅子前面,以额叩地,并亲吻着地上的尘土。啊!她竟被剥夺掉了侍奉他的权利!无法宣泄的满腹热忱已使她的心悲不自胜了。
第二天卡玛娜听说,大夫劝墨刚达拉先生到贝拿勒斯以西数百里之外一个气候温和的地区去居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家里的人已开始在为这次旅行做准备工作了。
卡玛娜立刻去见她的女主人。
“我恐怕,我是决不能离开贝拿勒斯的,”她对女主人说。
“我们能离开,你为什么不能?你一下就变得那么虔诚了吗?”纳宾加丽说,她认为卡玛娜是因为心里不愿离开这个圣城,故意拿宗教来作为掩饰。
卡玛娜:“不管你怎么说,我是决定留在这里了。”
纳宾加丽:“很好,咱们走着瞧吧。”
卡玛娜:“我求你不要把我带走。”
纳宾加丽:“你这人可真叫人觉得可气!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正要动身了,你却发疯似地忽然来这一着。时间这么紧迫,我们一下子去哪里找一个厨子?现在没有你可真不成啦。”
卡玛娜百般请求也仍属无效;最后她只得跑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关起门来,哭一阵,祷告一阵,祷告一阵,又哭一阵。
第五十三章
安那达先生和他女儿谈过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在加尔各答犯过一次的腰痛病,忽然又发了。整个一夜他都感到痛苦万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稍为好一些。他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到花园里去,十二月的太阳是很柔和的,他坐在那里一边晒晒太阳,一边观看着路边的景致,汉娜丽妮给他把茶预备好也送到那里去。他脸色苍白,两眼下陷,夜来为肉体上的痛苦所折磨的表情还留在他的脸上,一夜之间他似乎已老了许多。
汉娜丽妮看到她父亲的憔悴的面容,不禁感到悲悔交集。她认为他所以犯病是因为她拒绝答应那件亲事引起的,一想到是精神上的烦恼加重了老人肉体上的病痛,她就感到良心上非常不安。如何想办法减轻他的痛苦的问题立刻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但想来想去也仍毫无办法。
这时,阿克谢和大叔突然来临,使她不禁大吃一惊,她预备马上躲出去,不料阿克谢却拦住她说:
“请不要走。这位老先生是加希波尔的卡克拉巴蒂,他是我国极有声望的人,在西部各省许多人都很熟悉他的名字。现在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谈谈。”
两位客人在安那达先生椅子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了下来,大叔立刻讲出了他们所以到这里来的本意。
“我听说,”他开始讲道,“你们和哈梅西先生是老朋友,因此我特地来向你们打听打听,你们知不知道他太太的消息。”
这几句开场白就已使安那达先生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哈梅西的太太!”他在喘息略定后大叫着说。
汉娜丽妮立刻低下头去,卡克拉巴蒂却又接着说:“你们也许以为我这人非常古怪,非常不懂礼,但如果你们能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你们就会知道我从加希波尔老远跑到这里来决不是专为同你们闲谈谈别人的事情!我和哈梅西先生相遇是在今年普耶节的时候;他那时同他的太太坐船上西边去,我就和他们在轮船上彼此结识了。你们当然知道,以卡玛娜的美,任何人见到她都不免会对她倾心。我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各种悲哀痛苦的经历应该使我的心早已硬化,但我现在却始终也不能对那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忘怀。在船上的时候哈梅西先生还没有决定上什么地方去,但我们结识了一两天之后,卡玛娜却对我这个老头子颇有好感,她因此劝她的丈夫在加希波尔下船,和我们一道去住。我的第二个女儿赛娜爱她更胜于她自己的姊妹。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现在真不忍心再去说它。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究竟为什么,不管我们一家人如何伤心,就那么忽然丢下我们走开了,我到现在也完全没法理解。自从她走后,赛娜的眼泪就一直也没有干过;”
一回想起过去的事,大叔已是语不成声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安那达先生十分关切地问。
“阿克谢先生,”大叔说,“一切你都知道的,你来讲吧。
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都要裂了。”
阿克谢把以往的事很详细地讲了一遍。他自己并没有加任何评语,但按照他的平铺直叙的描写,哈梅西的种种作为就已显得丑恶不堪了。
在他的话讲完之后,安那达先生态度极郑重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一切我们从来听都没有听到过。自从哈梅西离开加尔各答以后,直到现在我们始终也没从他那里得到过半个字的消息。”
“是啊,”阿克谢附和着说,“我们一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甚至并不十分知道他和卡玛娜结婚了。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老先生。你能断定卡玛娜的确是他的太太吗?她不可能是他的一个姊妹或一个什么亲戚?”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克谢先生?”大叔嚷嚷着说。“她当然是他的太太,而且是很少人有过的一位最贤良的太太。”
“这可真是一件怪事,”阿克谢大发议论说,“做太太的越是贤良,她就越会受到不堪的待遇。愿上天重重地惩罚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人吧!”说完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一件非常悲惨的事。”安那达先生搔搔他的稀疏的头发感慨地说,“但这件事现在既已没法挽救了,我们又何必再去为它悲伤呢?”
“可是,事实上,”阿克谢回答说,“我根本不十分相信卡玛娜真是自杀了。我认为她很可能已经逃跑出来,因此这位先生和我一同到贝拿勒斯来,预备到各处去仔细探询一番。现在很显然,你们在这方面是不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了。但我们仍预备在这里花几天工夫去寻访寻访。”
“哈梅西现在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地址就离开我们走了,”大叔回答说;而接着阿克谢却说道。“我倒并没有见到他,但我听说他已经又回到加尔各答去,我相信他还预备再去参加阿里波的律师公会哩。一个人,特别在哈梅西那种年龄,决不会因一件事情永远感到悲伤的。(对卡克拉巴蒂)走吧,老先生,我们一定到城里各处去仔细访问访问。”
“你不到我们这儿来住吗,阿克谢?”安那达先生问道。
“我恐怕现在还不能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阿克谢说,“这件事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极了,安那达先生。我决定要把我停留在贝拿勒斯的全部时间用来做这个寻访工作。想想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当时所处的境地吧;我们可以想象她一定是感到家里的生活实在没法忍耐下去了才被迫逃了出去!现在我们更不知道她正受着什么样的罪。哈梅西对她的遭遇也许能漠不关心,但我的天性却不容许我那样做。”
阿克谢和大叔走后,安那达先生只急得一个劲拿眼睛看他的女儿。在汉娜丽妮方面,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一定会为她担忧,所以一直都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爹,”她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你有必要找一个医生来把身体彻底检查检查。近些日子来一点小事情都会引起你极大的不安,所以你显然极需要好好治一治。”
安那达先生听到这话心里稍为安了一些。看到汉娜丽妮在听到别人那样无情地指责哈梅西的行为之后,还能这样关心到他的健康,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去了。在平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用几句简单的话撇开这个问题,但这时他却回答说:“你说得很对,如果我早检查检查,那岂不更好。我最好现在就派人去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丽妮感到自己一听到别人提起纳里纳克夏的名字就多少有些不安。再要和从前一样,在她父亲的面前和他见面,那是很需要作一番挣扎的。然而她却仍表示极高兴的样子回答说,“那太好了。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吧。”
汉娜丽妮外表上的冷漠竟增加了安那达先生的勇气,他止不住提出了那个早使她感到刺心的问题。
“说到这里,汉娜,”他对她说,“关于哈梅西的那件事——”但汉娜丽妮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这儿的太阳太大了,爹,你必须马上进屋子里去,”说完不等他有机会提出反驳,她就扶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拉到屋子里去。她让他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拿毯子给他围上,递给他一张报纸,亲自替他把眼镜从匣子里拿出来给他戴上,然后吩咐他说:“现在你先读一会儿报纸,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预备尽量听从汉娜丽妮的吩咐,但女儿的事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忧虑使他实在无法集中心思去阅读报纸。最后他终于把报纸放下,起身去找寻他的女儿。虽然那时还是早晨,他却发现她的房门关上了,他于是一声不响地走到阳台上去,在那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又跑到她的房门口去。可是那门还仍然是紧紧地关闭着。他只得又一次退回到阳台上,疲惫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烦意乱地搔抓着自己的稀薄的头发,一直到纳里纳克夏来到的时候。
纳里纳克夏大夫在给安那达先生检查了一番,并给他开好一张药方之后,就转过身来问汉娜,病人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对这个问题汉娜只给了一个并不十分肯定的回答。
“如果可能,”纳里纳克夏说,“就必须让他心里永远没有任何烦恼和忧虑。我自己母亲的病也使我同样感到为难。因为她常为一点小事放不下心,所以要保持她身体的健康始终很困难。一点点烦心的事——比方说昨天白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就能使她昨天一夜也睡不着。当然我一直总尽量避免让她听到任何刺激她感情的话,但人世间的事是这样复杂,要想完全避免几乎就根本不可能。”
“今天你的脸色也不很好,”汉娜丽妮说。
纳里纳克夏:“哦,我的身体好得很!我几乎是从来不大生病的。昨天夜晚我很久没有睡,那也许就是我的脸色为什么不如平常的原因。”
汉娜丽妮:“如果你母亲能够有一个女人经常在她身边侍候她,那情况就要好得多了。你自己去侍候她总难照顾得很周到,何况你还有你自己的工作。”
汉娜丽妮讲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她自己,她这样讲当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但她刚刚一说完,却忽然想起纳里纳克夏可能会从她的话里想到另外一些事,她不禁立刻羞得满面通红了。而纳里纳克夏一看到她那种羞怯的态度,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妈妈说起的那件亲事。
汉娜丽妮为掩盖自己的失言,连忙补充说,“她不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女仆侍候她吗?”
“我一直都常常劝她雇一个女人来侍候,”纳里纳克夏说,“但直到现在她也始终不肯。她对于各种宗教仪式奉行维谨,我们当然不能希望一个花钱雇来的佣人和她一样事事那样留心。而且还有一点,让一个并非完全心甘情愿的人去侍候她,她天生就没法容忍。”
汉娜丽妮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发表什么意见,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开口说:“当我竭力按照你所讲的道理去作的时候,我总经常不断地遇到许多阻挠,而我常常禁不住让那些东西打断了我的进程。那些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甚至感到绝望。你想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使我的心坚定下来吗?外界的一些刺激会永远这样弄得我总不能专心一志吗?”
汉娜丽妮的这种可怜的呼声使纳里纳克夏不禁愣了一下。
“你必须了解,”他略为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上天完全是为了坚强我们的心志才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设下重重的障碍。你决不能因此就丧失了勇气。”
“你明天早晨能到我们这边来坐一会儿吗?”汉娜丽妮说,“想到你能给我一些帮助,我感到自己立刻就增添了无限力量。”
在纳里纳克夏的安详而坚强的声调和表情中,汉娜丽妮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一种能使她的心趋于安定的力量。甚至在他走了以后,她心上还可感觉到经他触摸过而产生的安抚作用。她静立在卧房前面的阳台上,眺望着浸浴在日光下的野景。在正午时的这种辉煌壮丽的景象中,她看到万有世界一方面既在那里运转不息,一方面又似完全处在静止状态中,一方面出了万钧的气势,一方面又是那样文静安和,她于是也以同样强劲而从容的姿态,带着她的烦恼的心投入了浩瀚无边的天地的怀抱。就在她感到无限幸福的这一瞬间,日光和闪亮的蓝色天空,已在她的灵魂中注入了无限永恒的福祉。
汉娜丽妮想到了纳里纳克夏的母亲。老太太所以心情不安、彻夜不眠的原因是很明显的。汉娜丽妮第一次听到人提起那件婚事时所感到的惊恐,现在已慢慢消失,她已经不是那样本能地感到厌恶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不能离开纳里纳克夏,都更对他怀着崇敬之意,只不过她心中还仍然完全没有那种表示爱欲的不安和苦闷。在他的那种一意舍己为人的生活中,他当然并不需要女人的爱情,然而他却完全和其他的人一样,应该有人侍候和照顾。他妈妈年纪已老而且常在病中,他就没有一个人经常去照顾他。在我们今天的这个世界上,纳里纳克夏的生命实在是我们应重视的一件财富。前去侍候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实际是一种宗教事业。
今天早上听到的关于哈梅西的那一段事,对她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一直来她都竭尽一切努力逃避开那个残酷的打击对她所发生的影响。但这时在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中,她感到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再因哈梅西的事怀着悔恨之心了。她完全没有意思去评论他,或对他加以审判。尽管住在地球上的无数生灵进行着各种各样、好的坏的、千奇百怪的活动,我们所生存的地球却永远不停地按照自己的轨道在那里运转,汉娜丽妮因此感到自己也完全没有必要去担任评判者的角色。现在她的本能的要求是从自己的思想中完全驱除掉有关哈梅西的一切。当她想到卡玛娜的遭遇的时候,心上也禁不住一抖,但无论怎么说,她对自己问道,她和那个不幸的自杀事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这时羞愧、厌恶和怜悯之情终又占据了她的心,她于是双手合掌祷告着说:“啊,天主,我自己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老让这些思想烦恼着我呢?我恳求你把我从这些尘世的纷扰中救拔出去吧。让我从此割断一切尘缘。我没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在你的这个世界上安静地生活下去!”
尽管安那达先生急于想知道哈梅西和卡玛娜的那一段故事在汉娜丽妮心中所引起的反响,但他却没有勇气再对她公开提起这件事。她坐在阳台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沉思着的时候,他曾经准备走到她身边去,但一看到她那种怅惘的神情,他立刻又吓得跑开了。直到黄昏时候,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把大夫给他开下的药粉放在一杯牛奶中调好后递给他,他才找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他先让汉娜丽妮拉下窗帘来遮住了强烈的光线,等到屋子里阴暗的程度已使他感到满意了,他才慢慢搭讪着说,“他似乎还是一个好人,我说早晨来看我们的那个老人。”但这话却并没有引起汉娜丽妮提出她自己的见解,他因为一时再想不出别的过桥的话,于是就只得直截了当地说到正题上去:
“哈梅西的那些行为真使我非常吃惊。过去虽然也听到过关于他的许多闲话,但直到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还完全不相信。
然而现在——”
“不要谈这些事,爹。”汉娜丽妮恳求说。
“我也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亲爱的,”安那达先生说,“但是在上天的安排下,我们的幸福和悲哀总不是和这个就是和那个人纠缠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对他们的行为完全不闻不问。”
“不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汉娜丽妮争辩说,“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幸福和悲哀以任何一个人为转移。我现在的心情很好,爹。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不必要地为我的事悲痛,那只不过会使我感到羞愧不安而已。”
“汉娜,亲爱的,我是个已经上了年岁的人,你的事情不定,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在你还没有结婚以前,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地死去!”
汉娜丽妮没有作任何回答,她父亲于是又接着说:“你必须明白,亲爱的,我们决不能因为遇到了一次伤心失望的事,于是就摒弃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因为你过于悲痛,你现在完全不能理解你应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幸福,使自己不致虚度一生;但你必须记着,我的一切作为不过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你的幸福和快乐,所以我求你不要拒绝我曾对你说起的那头亲事。”
汉娜丽妮一边使劲地眨着眼睛,一边大声叫着说:“请不要再谈这些了!只要你同意,任何人来提亲我也决不拒绝。不管你吩咐我什么我总一定听从你的意思。我现在只求你让我有一个机会清除掉心中的疑虑,让我先能够作一番心理上的准备。”
安那达先生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他女儿的被泪水浸湿的脸,然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他再没有讲任何话。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坐在树荫下喝茶的时候,阿克谢又来了。
“一点影子都还没有找到,”他看到安那达先生的疑问的眼光,于是回答说;然后,他接下主人奉给他的一杯茶,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哈梅西先生和卡玛娜的一些零星东西,”他接着说,“现在还放在卡克拉巴蒂的家里,他不知道该把它们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哈梅西先生知道了你们现在的住处,他一定会直接找来的,所以也许你们——”
“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糊涂人,阿克谢!”安那达先生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哈梅西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应该替他照看东西?”
“可是,不管哈梅西先生犯了什么过错,不管他有多少不是,他现在一定真诚地感到后悔了,再说,毫无疑问,他的老朋友们总应该对他表示一点同情。您认为我们都应该和他一刀两断吗?”
“你老提这件事不过是故意要招我们烦恼,阿克谢。我请求你在任何情况下,永远也别再对我提起这个问题了。”
“你用不着生气,爹。”汉娜丽妮安抚地说,“这样只会使你的身体更感到难受。阿克谢先生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我永远也不再提了!”阿克谢说。“求您愿谅,我刚才实在不了解情况。”
第五十四章
现在已到了墨刚达拉先生准备出发到米路特去的前夕。全家的人都得陪他一道去,一切东西都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卡玛娜希望忽然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阻止住这次旅行,同时她更虔诚地祈祷,希望纳里纳克夏大夫至少再来看望他的病人一次,但两种希望显然都不可能实现了。
纳宾加丽因为恐怕她的女厨趁着收拾东西全家忙乱的当儿暗自逃走,几天来一直把卡玛娜留在自己身边,让她整天忙着收拾箱笼。
在万分绝望中,卡玛娜希望自己会忽然害下一场重病,迫使纳宾加丽把她留下。她也想到很可能他们会把某一位大夫请来给她医治。那个病也可能是一种不治之症吧,但她仍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将如何怀着无限崇敬匍匐在她的医生的脚前含笑死去。
纳宾加丽那天夜晚让卡玛娜和她睡在一起,第二天一早她更让她和她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火车站去。墨刚达拉先生坐的是二等车,纳宾加丽和卡玛娜坐在专供妇女乘坐的优三等车厢里。
火车准时离开了贝拿勒斯。汽笛声像一匹发疯的意图、毁灭一切的大象发出的吼叫,卡玛娜则更感到这只疯狂的野兽正用它的牙齿在撕咬她的灵魂。她睁着一双怀着依恋之情的眼睛望着窗外,一直到纳宾加丽忽然跑来向她要槟榔匣子,才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卡玛娜把槟榔匣子递给她,但她刚一打开匣子就生气地吼叫起来。
“哼!我早就预料到了!你把柠檬精丢下了!现在你叫我怎么弄?任何事情,除非我亲自动手,就准得出岔子。你完全是有意这么做,存心要使我心烦!你是有意在和我过不去!今天菜里忘了放盐,明天牛奶里忽然会有了泥土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捣些什么鬼呀?行,你等着瞧吧,等到了米路特以后,我准得叫你认识清楚我是什么人!”
当火车开过城外的大桥的时候,卡玛娜在车厢的窗口探出身子去,要对卧伏在恒河岸边的圣城最后再看一眼。
她本完全不知道纳里纳克夏住在哪个区域,但当火车急驰,而到处点缀着小山、房舍和尖顶神庙的如画的景色在眼前飘过的时候,她感到一切都因为他的存在变得非常圣洁了。
“天啊,你到底伸着脖子在瞅些什么?”纳宾加丽大声叫着说,“你以为你能够像一只鸟儿一样,一展翅膀就可以飞出去了吗?”
贝拿勒斯现在已看不见了。卡玛娜只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痴对着外面空旷的野外出神。
火车终于到达了马哈尔赛瑞,但车站上的喧扰和拥挤的人群在卡玛娜的眼中都空虚得像梦中的景象。她机械地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
这一列开往米路特的火车又快要开动了,而这时,完全出乎卡玛娜的意料之外,她却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她转过头去竟看到乌梅希站在月台上!她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无限的欢欣。
“你在这儿,乌梅希!”她叫道。
乌梅希拉开了车厢的门,几秒钟之后,卡玛娜便已和他一起站在月台上了。他伏身在她的面前,向她行了一个表示最高尊敬的大礼——用手粘起她脚上的尘土来擦在自己的头上,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一下车,车上的服务员立刻就又把门关上。
“你在那里干嘛?”纳宾加丽对卡玛娜尖声狂喊着,“车要开了!快上来!快上来!”但卡玛娜对她的喊叫连理都没有理。
汽笛鸣叫了一声,火车头喷着气缓慢地开出车站去了。
“你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乌梅希?”卡玛娜问道。
“从加希波尔。”
“那里那些人都很好吗?大叔近来怎样?”
“他很好。”
“我的大姐赛娜佳好吗?”
“她的眼睛都差点哭瞎了,妈妈。”
卡玛娜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乌米怎样?”她接着又问,“她还记得她的姨吗?”
乌梅希:“他们叫她喝牛奶的时候,要是不把你走之前送给她的那双小手镯给她戴上,她就会怎么也不肯喝。而每次一给她戴上那双镯子,她又总要摇动着她的一双小胳臂,满口乱叫着,‘姨走了,再见!’她妈妈一听到她这样叫就止不住又要掉眼泪。”
卡玛娜:“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乌梅希:“我在加希波尔呆腻了,所以我就离开了那里。”
卡玛娜:“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乌梅希:“我准备跟你一道儿去,妈妈。”
卡玛娜:“但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乌梅希:“没有关系。我有钱。”
卡玛娜:“你哪里来的钱?”
乌梅希:“你给我的那五个卢比我一直还没有花,”说着他就把钱拿出来给她看。
卡玛娜:“那么我们走吧,乌梅希,我们到贝拿勒斯去;
你觉得怎么样?你能去买两张火车票吗?”
“当然能,”他立刻就去把车票买来了。
火车已停在车站上。他看着卡玛娜坐定以后,就告诉她,他去坐在后面的一节车厢里。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在贝拿勒斯下车的时候,卡玛娜问道。
“不用发愁,妈妈!我一定把你带到一个好地方去。”
“好地方,可不是!”卡玛娜大声叫着说。“在贝拿勒斯这地方你知道东西南北吗?”
“这里我熟极了。且等我把你领到了地方你再说。”
他领着让卡玛娜雇了一辆马车,他自己爬上驾驶台坐下。在一所房子前面马车停下来了,于是乌梅希就叫喊着说,“我们得下车了,妈妈。”
卡玛娜走下车来,随着乌梅希走进那所房子里去,这时他却向还躲在屋里面的人打招呼说:“嘿,老爹,你在家吗?”
旁边屋子里有人回答说,“是你来了吗,乌梅希?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紧接着卡克拉巴蒂大叔手里拿着一根水烟袋走了出来,乌梅希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欢乐无比的笑容。
卡玛娜一时间却简直是惊呆了,她极恭敬地向卡克拉巴蒂行了一个礼。卡克拉巴蒂最初也是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即到他后来勉强开口的时候,他也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连手里拿的烟袋都糊里糊涂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后他扶着她的下巴,扳起她的瘦削的脸来说,“我的小姑娘终于回到我身边来了。快跟我上楼去吧,亲爱的,”接着他就叫喊着,“赛娜!赛娜!快来看是谁来了!”
赛娜佳立刻走出自己的房间,跑到楼上过道里楼梯口边来,卡玛娜在她的面前伏下身去,抚足行礼。赛娜佳匆忙地把这逃后归来的小姑娘拉起来,拥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亲吻。
她满脸流着眼泪激动地叫喊着说,“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就那样丢下我们走了!你想不到我们会怎样伤心吗?”
“不要再谈那些了,赛娜,”大叔说,“你最好先去给她预备早饭吧。”
就在这时,乌米也跑来了,她挥动着胳膊高兴地大叫着:
“姨!姨!”
卡玛娜把她一把抱起来,紧抱在自己的怀中,没头没脑地在她脸上乱吻。这时赛娜佳才注意到卡玛娜的头发是那样凌乱,衣服也破旧不堪。心里真感到难过极了,她立即把她拉到房里去梳洗,让她先洗了一个澡,然后拿出自己的最好的衣服来给她穿上。
“我想你昨天夜里一定睡得很不好,”她说。“你看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我现在给你去预备早饭,你最好先去睡一会儿吧。”
“不啦,谢谢你,大姐。我愿意同你一道儿到厨房里去,”
于是这两个朋友就一同到厨房做饭去了。
当大叔决定听从阿克谢的建议准备动身到贝拿勒斯来的时候,赛娜佳也坚持要同他一道儿来。
“但比宾还没有到放假的时候呀,”大叔反驳说。
“那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个人去。妈妈在家里,她自会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这是赛娜佳第一次自愿和她的丈夫暂时分离。
大叔被迫同意了,因此他的女儿一路陪着他来到了这里。但当他们在贝拿勒斯下车的时候,他们却看到乌梅希也从火车里走了出来,他们当时就问他为什么也跑来了。很显然,他的动机是和他们完全一样的,但因为现在乌梅希已变成了大叔家里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如果他离开了他们家,女主人就会感到非常不愉快,父女俩就只得竭力劝他回去,最后总算得到了他的同意。至于那以后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乌梅希自卡玛娜走后,就感到加希波尔的生活无法忍耐,有一天早晨,当他被派到市场上去买东西的时候,他就趁机逃跑了。他拿着给他买东西的钱,渡过恒河,一直跑到火车站去,大叔听到他逃跑的事曾经非常愤怒,但照现在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小罪犯倒是不应该受到责罚的。
第五十五章
那一天阿克谢曾到卡克拉巴蒂的住处来拜望过,但关于卡玛娜已经回来的事大叔却一个字没有提,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哈梅西和阿克谢并没有什么感情。
这一家子人谁也没有向卡玛娜问起过,她为什么逃跑或曾经跑到什么地方去的事,事实上从所有他们那些人的态度来看,就好像卡玛娜原是和他们一道儿上贝拿勒斯来游玩来了。只有乌米的保姆拉希米尼亚曾有一次意思想指责她几句,但大叔却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去,警告她永远也别再提起那件事。
那天晚上,赛娜佳让卡玛娜和她睡在一起。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卡玛娜的脖子,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在她的身上轻轻抚摸着。这种抚摸是对卡玛娜的一种无言的请求,希望她把她的悲惨的秘密倾诉出来。
“你们大家是怎么个看法呢,大姐?”卡玛娜问道,“你们不生我的气吗?”
“如果我们会因那种事对你生气,那我们也未免太糊涂了,”赛娜佳回答说。“我们知道如果有别的路可走,你也决不会干出那种叫人吓掉魂的事情来的。我们所感到悲伤的,只是上天为什么竟会使你遭到那样可怕的苦难。一个决不可能犯下任何罪行的人却竟会受到这种惩罚,这真是一个令人不能想象的事!”
“你愿意听我把整个那些事情全告诉你吗,大姐?”卡玛娜问道。
“当然愿意,亲爱的,”赛娜佳极温和地说。
“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为什么没有对你讲,不过那时的实际情况也的确不容我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事情的发生简直像一个晴天霹雳,我只感到我永远也没有脸再见你们。我没有妈妈或姊妹,大姐,但你却既是我的妈妈又是我的姐姐,这就是我为什么准备和你谈讲这些事的原因;不然的话,我是对任何人也不愿意讲的。”
卡玛娜感到自己已无法再躺卧着,她于是就坐起身来。赛娜佳因此也爬起来和她相对坐着;这样坐定之后,卡玛娜就开始对她讲说了自己婚后的全部生活情况。
卡玛娜讲到结婚以前,甚至在结婚的那天夜晚,她都一直没有抬头看过新郎一眼,赛娜佳禁不住打断她的话说:
“像你这样的傻姑娘我真从没见过!我结婚的时候比你年纪小多了。但你可不要以为我会那么害臊,连看我丈夫一眼都不敢!”
“并不是因为什么害臊,大姐,”卡玛娜接着说。“你想一想,我已经差不多早过了结婚的年龄,突然之间,别人替我安排好一切马上就让我结婚了,村子里其他的姑娘们当然全都拚命拿我开玩笑。因此就为了要表示,在我这个年岁能嫁到一个丈夫,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多么幸运,所以我始终也不屑对他望一眼。实际上我甚至想到对他发生一丝毫的兴趣,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心里,都是非常不应该,非常可耻的。而现在这可真叫是自作自受了。”
卡玛娜讲到这里略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又说:“以前我曾经对你讲过,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们的船如何被大风吹翻,我们又如何得救的事;但在我对你讲那一段话的时候,我还完全不知道,那个救我的人,那个我以为是我的丈夫,我准备和他终身相守的人,却根本不是我的丈夫!”
赛娜佳一听到这话真感到惊愕万分。她立刻把身子移到卡玛娜那一边去,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啊,可怜的孩子——竟会有这种事情!现在我完全明白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一点不错,大姐,”卡玛娜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愿我当时被水淹死了,躲过了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难道哈梅西先生一直也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吗?”赛娜佳问。
“有一天,在我们结婚之后不久,”卡玛娜接着说,“因为他喊我‘撒西娜’,我就对他说,‘我的名字叫卡玛娜,你为什么叫我撒西娜呢?我现在知道,他那时必定已经发现了这里面的错误;但是大姐,我一想到那些日子的情景,真觉得自己实在是再没有脸去见人了,”卡玛娜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下来。
最后赛娜佳终于一点一点从她嘴里问出了整个这件事的真相。
在她把全部情况弄清楚以后,她就对卡玛娜说,“这件事真是太不幸了,亲爱的,但另一方面,你遇上了一个哈梅西先生,而没有落在别人的手里,这仍应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管你怎么讲,我现在真为可怜的哈梅西先生感到非常难过!”
“现在已经很晚了,卡玛娜,你一定得赶快睡下。因为你好多天来常常那样整夜哭泣,整夜不能睡觉,你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这件事究竟应当怎么办,等我们明天再仔细商量吧。”
卡玛娜一直还把哈梅西写给汉娜丽妮的信带在身边。第二天早晨,赛娜佳单独去见她的父亲,把那封信给他看。
大叔戴上眼镜,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接着他把信装回到封套里去,又取下眼镜来对他的女儿说,“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乌米好几天来都有点伤风,还有些咳嗽,爹,”赛娜佳说,“我倒想把纳里纳克夏大夫请来给她看看。在贝拿勒斯大家都常常谈到他和他的妈妈,但我们却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大夫来给孩子看病了,赛娜佳迫不及待地希望见到那大夫一面。
“快来吧,卡玛娜,”她叫喊着。但卡玛娜,在纳宾加丽家里的时候虽然是那样急不可耐地要想见到纳里纳克夏,这时却羞得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卡玛娜,你这个死丫头,”赛娜佳嚷嚷着说,“别让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乌米并没有什么大病,大夫在这儿呆不了一会儿就会要走了。如果再让我在这里劝说你半天,我也就别想见到他了”,说着她就拖着卡玛娜往外走,一直把她拖到房门口去。
纳里纳克夏很仔细地上上下下把乌米的肺部检查了一番。然后开下药方就起身走了。
“不管你过去曾遭到什么样的不幸,卡玛娜,”赛娜佳说,“现在无疑已交了好运了。你且安心地再等待一两天吧,亲爱的。一切事情自有我们来替你安排。这期间我们也一定经常请纳里纳克夏大夫来看乌米,决不让你和他完全不能通一点消息!”
有一天大叔特别挑了一个纳里纳克夏不在家的时候,前去请他。仆人告诉他,主人不在家。“哦,”大叔说,“你们老太太在家吗?请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想见见她,行吗?你就说有一个老婆罗门特别来拜望她来了。”
他很快就被领了进去,一见到克西曼卡瑞就自己介绍说:
“在贝拿勒斯我常听到许多人谈起您,老妈妈,能够见您一面,真使我感到增添了无限光彩。我现在来打扰您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事。我有一个小孙女儿病了,我是来求您的少爷去给看看的,但他现在不在家。我觉得我应该进来向您表示一番敬意之后再走。”
“纳里纳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克西曼卡瑞说,“请你坐下来等一会儿,好不好?天已经不早了。我叫他们给你预备一点吃的东西吧。”
“我早就想到,”大叔说,“您决不会让我空着肚子回去的。许多人一见到我就能认出来我是一个非常贪嘴的人,但他们也总纵容我的这种毛病。”
克西曼卡瑞极高兴地请大叔吃了一顿。“你明天中午一定到这里来吃午饭,”她说。“今天没有想到你来,我们也没预备什么东西请你。”
“啊,到时候您千万别忘了我老头子就是,”大叔说。“我住得离这里很近。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就可以带着您的仆人去让他认清我住的地方。”
经过了几次这样的拜会之后,大叔就已在纳里纳克夏的家里变成了一位极受欢迎的客人。
有一天克西曼卡瑞特别把她儿子叫来,对他说,“纳里纳,你可决不能向我们的朋友卡克拉巴蒂收费!”
大叔大笑了,“他在接到他妈妈的命令以前,早已执行了那个命令了。他从来也没要过我一个钱。慷慨的人见到穷人,一眼就认得出来。”
父女两人为执行他们的计划又忙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早晨,大叔对卡玛娜说,“走吧,姑娘,我们得去洗个澡;今天是达沙斯瓦梅德节。”
“你也得同我们一道儿去,大姐,”卡玛娜对赛娜佳说。
“我不能去,亲爱的,”赛娜佳说,“乌米的病还没有好。”
从浴场回来的时候,大叔却领卡玛娜走着和去的时候不相同的另外一条路。
路上他们追上了一位刚刚洗完澡向回走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绸衣服,还提着一罐从恒河打来的水。大叔把卡玛娜推到她的面前去,并对她说,“这是大夫先生的母亲,亲爱的,你快行礼吧。”这话使卡玛娜不禁大吃一惊,但她却立刻在克西曼卡瑞的面前伏下身去,恭敬地触摸了她脚上的尘土。
“啊呀,这是谁?”克西曼卡瑞惊问道。“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小拉克西米,”她同时便拉开卡玛娜的面纱仔细端详着她阴沉的脸。“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道。
卡玛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叔就插嘴说:“她的名字叫哈瑞达西,是我的一位堂兄的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无父无母,所以一直在我家里住着。”
“走吧,老爹!”克西曼卡瑞说,“你们两人现在最好都一同到我家去吧。”
克西曼卡瑞把他们领回家以后,就叫人去找纳里纳克夏,但那时他却没有在家。大叔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卡玛娜也在下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下。
大叔马上就谈讲开了。“不瞒您说,我这侄女可真是苦命得很。在她刚结婚的第二天,她丈夫便立志作一个苦行主义者离开家走了,自那以后,她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他。现在,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圣洁的地方在宗教生活中了此一生;宗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一种安慰了。但我的家却不住在这里,我又不能放弃我在加希波尔那边担任的工作。我需要靠那个工作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同她一起在这里留下。这就是我现在要想求您多多帮忙的地方了。如果她能留在这里,您能够拿她当您的一个女儿看待,那我可就非常安心了。任何时候,您如果感到不愿意要她呆在您家里了,您只要把她送到加希波尔去交给我就行了。可是我敢说,您只要同她在一起相处上三两天,您就会发现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孩子,从此永远也不会愿意和她分开手了。”
“啊,你这个建议实在太好了,”克西曼卡瑞说,“我要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常在我身边,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好些次我都曾在大路上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我极高兴地把她们带到家里来,给她们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但我始终也不能使她们自愿在我这里留下来。现在你既愿意把哈瑞达西交托给我,以后的事情你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了。我的儿子纳里纳克夏,你一定常听人谈起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这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纳里纳克夏的名字是谁都很熟悉的,”大叔说,“知道他和您住在一起,我更是从心里头感到高兴。我听说他太太在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就淹死了,而从那以后,他就已变得几乎是一个苦行主义者了。”
“一切都是天意决定的,”克西曼卡瑞说,“不过求你别再谈起那件事吧。一想起来我就禁不住毛骨悚然。”
“如果您同意的话,”大叔说,“我现在就可以把哈瑞达西留在您这里,但我也许时常要来看看她。还有她的堂姐;她也要过来向您请安。”
大叔走后,克西曼卡瑞就把卡玛娜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对她说,“来吧,亲爱的,让我仔细看看你。你还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哩。抛下你走开的那个人够多可恶!世界上竟会有这种人!我现在为你向上天祷告,希望他还会回来。命运之神决不能让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永久过着冷落的日子的,”说着,她用她的手指轻轻在卡玛娜的下颚上抚摸了一下。
“在这里你可没法找到和你年岁不相上下的伙伴,”她接着说;
“老同我这个老婆子住在一起,你不会感到腻味吗?”
“不会的,妈妈,”卡玛娜说,在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透露着万分恭顺的神色。
“我现在只担心让你一天干些什么呢?”
“我帮您做事情。”
“你这个小丫头!你也是这一套!你瞧我那个儿子——他真就是一个苦行主义者——如果他只偶尔说一句,‘妈妈,我需要点什么,’或者‘我想吃点什么东西,’或者‘某一件东西我很喜欢,’那我就会感到多么高兴,可他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他赚的钱很多,但他一个钱也不存着,从来也不让人知道他拿那些钱做了些什么善事。听我告诉你,亲爱的,如果你真准备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我在一起过,那我最好先警告你一声,你听到我成天夸奖我的儿子一定会感到非常厌烦,但那可只好求你多多忍耐些了。”
卡玛娜虽然装出了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她心里其实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我在想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你做呢,”克西曼卡瑞接着说,“你会针线活吗?”
“做得不好,”卡玛娜说。
“嗯,我可以慢慢教你。你识字吗?”
“识字的,我能看看书,”卡玛娜说。
“那真太好了,”克西曼卡瑞说。“现在我没有眼镜就没法看书,你可以念书给我听。”
“我会做菜,也能做一些家里的活,”卡玛娜自告奋勇地说。
“嗯,”克西曼卡瑞说,“瞧你的样子,你要说你不会做菜,别人也完全不能相信的。直到现在,纳里纳的饭食都一直是我替他做,我生病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动手做一点东西吃,也不愿意吃别人给他预备的东西。从现在以后,有了你的帮助,我就可以不让他自己做饭了。如果我精神实在不济的时候,你能给我简简单单地做一点吃的东西,那我当然也是非常高兴的。来吧,亲爱的,先让我领你去瞧瞧我们的什物房和厨房,”
她说着,就领卡玛娜去参观了她这个小家庭的内幕。
卡玛娜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对克西曼卡瑞表明自己的心愿了,她低声说,“今天就让我去做饭吧,妈妈。”
克西曼卡瑞微笑了。“什物房和厨房是当家妇的王国。我因为不得已和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都早已隔绝了。但这些却始终是我每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很好,今天你就去做饭吧,亲爱的,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多做几天;我完全相信,不要好久,整个家里的事情都会全堆到你的头上去的。那时我倒可以有时间专门在神前去做我的功课了。家务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交卸的责任,能够暂时偷几天懒总是一件令人很高兴的事。当家妇的宝座坐上去可并不十分松软舒适的啊!”
克西曼卡瑞在把家里饭食情况全向卡玛娜说明以后,自己就到祷告间去了,让那个女孩子用实际表现来证明她究竟有没有做当家妇的才能。
卡玛娜和平常一样极认真地结束停当以后才开始去做饭。她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系在自己的腰里,头发也用手巾结扎起来。
纳里纳克夏每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头一件事总是去看看他的母亲,因为她的健康是他随时都关心的一件事。这一天早晨,他一回到家里,从厨房传来的声音和气味使他知道已有人在做饭了。心想一定是妈妈下厨房去了,他于是向那边走去,但一走到门口他就愣住了。
因为听到一阵脚步声,卡玛娜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眼光正落在纳里纳克夏的脸上。她放下铲子,预备把面纱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忘了面纱已和衣服一起捆在腰里,不是一下可以拉出来的。等她费了半天劲解开衣服把它拉起来的时候,同她一样感到一惊的纳里纳克夏却已经转身走了。
卡玛娜只得照旧拿起铲子来做菜,但这时她的手已禁不住在发抖了。
克西曼卡瑞做完功课,时间还很早;她跑到厨房一看,饭已经完全做好。卡玛娜已经把厨房里洗刷、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一点儿柴渣和菜叶,一切都已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了。
“啊,亲爱的,你真是一个道地的婆罗门姑娘,没问题!”
克西曼卡瑞极高兴地叫喊着说。
纳里纳克夏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他妈妈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而这时门外却站着一个神经非常紧张的小姑娘在那里偷听。她简直没有勇气向屋子里偷望一眼,因为想到她所做的东西可能很不合口味,提心吊胆,自己的思想早已乱作一团了。
“今天的菜做得怎么样,纳里纳?”克西曼卡瑞问道。
纳里纳克夏一向对吃并不考究,因此他的母亲也从来不大和他谈论什么东西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但这一次听她的声调似乎真急于想听到他的意见。她还不知道,纳里纳克夏已经瞅见了他妈妈新安置在厨房里的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人。从发现妈妈已渐渐年老力衰以后,他曾一再竭力劝她雇用一个厨工,但始终也不能得到她的同意。因此他看到厨房里新来了一个人,心里早感到非常高兴,现在听他妈妈那样问他,他虽然并没有十分留意肉的味道究竟如何,而他却立即极高兴地回答说,“做得好极了,妈妈!”
卡玛娜听到这样一句对她所做的菜极表赞扬的话,立刻就兴奋得没法再在那里偷听下去了,她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交抱起双臂来抑压住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
早饭之后,纳里纳克夏和平常一样躲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念一点书。这天下午,克西曼卡瑞把卡玛娜拉到自己身边来,替她把头发梳好,并在分岔的地方给她涂上了朱砂,然后她就把她的头转过来转过去地瞧着。
她只顾自己这么瞧来瞧去,卡玛娜可臊得连头也不敢抬了。
“啊!”克西曼卡瑞叹息着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媳妇该多好!”
那天晚上老太太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使纳里纳克夏真感到痛苦万分。
“妈妈,”他说,“你最好同我一道到别的地方去住几天换换空气。贝拿勒斯这地方对你很不适宜。”
“不行,我的孩子,”克西曼卡瑞说,“即使在这里再呆几天我就会死去,我也不能离开贝拿勒斯;我决不愿意跑到一个生地方去死。”(对卡玛娜)“快去吧,亲爱的。不要在门外站着了。快去睡觉。你可决不能耽误了瞌睡。三几天里我恐怕还不能起来,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得你去做,我也决不能让你整夜坐在这里守着我。你也去吧,纳里纳,回你自己的屋子里去。”
纳里纳克夏退到隔壁屋子里去了,卡玛娜就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坐下来,替她捶腿。
“在以前不知哪一世里,你一定是我的母亲,亲爱的!”老太太说,“不然的话,我凭什么竟会得到你的这样一种关怀呢?你知道,由于我的天性,一个生人来侍候我,我就简直觉得受不了,但现在你的抚摸却使我马上感到畅快了一些。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但我的确感觉到我和你是好多年以前就认识的;我完全不能拿你当一个不认识的人看待。现在听我的吩咐,亲爱的,快回屋去睡觉吧。纳里纳在隔壁屋子里——他是从来也不肯让任何其他的人来侍候他妈妈的病的。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不叫他侍候我,已经用尽了一切努力,但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纵使他坐在这里守一整夜,受尽辛苦,他脸上也从不会露出一丝受过辛苦的神色。这是因为他一向对任何事都能逆来顺受。而我可和他正好相反。啊,我敢断定你这时一定在心里暗笑,亲爱的。你在想,我只要一谈起纳里纳克夏,那就永远也没个完了。这是因为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亲爱的,而且也真没有多少妈妈能有像纳里纳那样的一个儿子。你也许不知道,我心里常常想他是我的父亲,等他老了以后,我一定能够像他现在对我一样去对待他!啊,我这是又在谈他了,够了,够了,不要再谈了吧!你赶快去睡觉,亲爱的。不成,这决不可以,你真该去了。你在这里,我是怎么也没法睡着的。年老的人,只要有一个人在身边,他就总禁不住要说说讲讲。”
第二天卡玛娜就开始把全部家务承担起来。纳里纳克夏早已把廓子靠东的一部分用板壁隔起来,在地上铺上石块,算作他自己的起坐间。很久以来,每在午后他都要在这里坐坐、看看书。这天早晨他又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却发现屋子里已收拾打扫得非常干净;他平常烧香的一只铜香炉简直是像金子一样在闪着亮;书架上的书籍和杂志也都已拂去尘土理得整整齐齐的了。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这小房间里更显出了一派明净无尘的气象;纳里纳克夏,那时是刚洗完澡回来,看到一切这样井井有条,一时真感到不胜惊喜。
卡玛娜一大早就提了一罐恒河里的水送到克西曼卡瑞的床边来。老太太一看到她的脸似乎已经洗过,就大声问道,“啊,亲爱的,你一个人跑到河边去了吗?我清早一醒来,就一直在这里盘算,在我不能起床的时候,让谁领你到河边去哩。你年岁太小,让你一个人去——”
“妈妈,”卡玛娜说,“我叔叔的一个佣人昨天夜晚到这里来看我。我让他同我一道到河边去了一趟。”
“啊,”克西曼卡瑞说,“我想总是因为你婶儿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才派他来的;那也很好,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他还可以帮你做做活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叫他进来我问他几句话。”
卡玛娜把乌梅希领了进来,他立刻对克西曼卡瑞深深鞠了一躬。
“你好?他们都叫你什么?”老太太问道。
乌梅希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先咧开嘴笑了一笑。
“这么漂亮的衣服是谁给你的,乌梅希?”克西曼卡瑞含笑问道。
“‘妈妈’给我的,”乌梅希指着卡玛娜说。
克西曼卡瑞眼望着卡玛娜,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乌梅希的丈母娘送给他的礼物哩!”
乌梅希很快就得到了克西曼卡瑞的欢心,并在她家长住下来。
有了他的帮助,卡玛娜更是很快就做完了家里的活儿。她亲自把纳里纳克夏的卧房打扫干净,把被褥拿到太阳地里去晒着,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好。纳里纳克夏的脏衣服全堆在一个墙角里;卡玛娜把它们拿出去洗干净后,又把它们晾干、叠好,挂到衣架上去。即使一点尘土也没有的东西,只要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要把它从原地方拿下来看一看,然后再恭敬地放回去。床头靠墙边立着一口衣柜。她打开柜发现里面是空的,只有最低层的架子上放着纳里纳克夏的一双木板鞋。卡玛娜立刻拿起那双鞋来把它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她像抱孩子似地抱着它,然后又用自己的衣襟把它拂拭干净。
那天下午,卡玛娜正坐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替老太太捶着腿,汉娜丽妮却拿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一进门她就伏身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对她行礼。
“快来,汉娜,”老太太说,一边在床上坐起来,“快过来坐下。安那达先生很好吗?”
“他昨天感到有点不很舒服;所以他没有能够过来看望您。不过他今天已经好一些了。”
克西曼卡瑞开始向她介绍卡玛娜。“你知道,亲爱的,”她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她又忽然活过来了,昨天我在路上又忽然碰到了她。我妈妈的名字是哈瑞巴基尼,现在她却改名叫哈瑞达西了。不管怎样,你从来见到过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吗?汉娜!你且说说!”
卡玛娜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很久都觉得坐在汉娜丽妮的前面很是不安。
接着,汉娜丽妮问起了克西曼卡瑞的病情。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岁,”老太太说,“你光是关心她的病情是没有用的。我现在还能活着,我就应该感到很满意,可我决不能永远蒙哄着时间之神老这样活下去呀。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现在提起了这个问题。好几次我都想和你谈谈,但一直都没有机会。昨天夜晚我这老病又发作了,我马上感到这事是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知道,亲爱的,在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谁要是和我谈起我的婚姻,我差不多就会要羞死,但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子受的教养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你自己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已经不是个小孩子,我应该可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谈这一类的问题。因此我现在就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问你一句话,亲爱的。前天我向你父亲谈起的求婚的事,他已经对你说过吗?”
“是的,他说过,”汉娜丽妮低着头回答说。
“但显然你不同意这桩亲事,亲爱的,”克西曼卡瑞接着说,“如果你同意,安那达先生一定会立刻到这里来告诉我的。你认为纳里纳差不多是一个苦行主义者,整天整夜只是在各种宗教仪式中消磨掉他的时间,因此你觉得你就不可能和他结婚。一个只是从外表来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认为他这样一个人决不可能有什么爱情生活,但你们这种想法恰恰错了。他的一切生活情况我是知道得最清楚的,所以你必须相信我的话。他不但懂得爱情,而且过度强烈的爱的冲动已使他自己感到恐惧,使他不得不极严厉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谁要能打破那苦行主义的外壳,接触到他的心,就马上会发现他实际是一个非常多情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汉娜,亲爱的,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你曾经受过高等教育,而你又很愿听纳里纳的话。如果我能够看到你住进这一所屋子里来,我也就可以极安心地死去了。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你们结婚是因为我完全知道,我死后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结婚的。这情况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将会孤苦无依地混过一生。我知道你对纳里纳非常尊敬;但你告诉我,亲爱的,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使你不满意呢?”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您认为我适合做他的妻子,妈妈,我并没有反对意见,”汉娜丽妮眼望着地回答说。
克西曼卡瑞一听到这话,立刻把汉娜丽妮拉到自己的身边来,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此后,彼此再没有说什么。
“哈瑞达西,来把这些花拿去——”老太太回过头一看,发现“哈瑞达西”已不在房间里了;她在她们谈话的时候,已悄悄溜了出去。
在上面所讲的那段谈话结束之后,汉娜丽妮慢慢坠入沉思状态中去,克西曼卡瑞也露出了倦容。因此汉娜丽妮决定及早结束这一次拜访,她站起身来说,“我今天得早一点回去,妈妈。爹还病着。”
“再见,亲爱的,再见,”克西曼卡瑞用手抚摸着这姑娘的头说。
汉娜丽妮一走后,克西曼卡瑞马上叫人把纳里纳克夏找来,他一进门,她就大声对他说,“纳里纳,我实在不能再等待了!”
“等待什么?”纳里纳克夏问道。
“我刚才已经和汉娜谈过了,”他母亲说,“她已经表示同意,所以我决不要再听你的那些反对的话了。你必须了解我是如何关心这件事。你的婚事一天不正式谈定,我就一天不能安心。我常因为想起这件事半夜不能睡觉。”
“很好,妈妈,”纳里纳克夏说,“好好地睡觉吧,别再为这事儿烦心了。你愿意怎么做我都同意。”
他出去以后,克西曼卡瑞喊叫“哈瑞达西,”卡玛娜立刻从隔壁的一间屋子里走过来;午后的阳光已渐渐暗下去,屋子里几乎都快黑了。“把这些花拿去放在水里养着,亲爱的,”克西曼卡瑞说,“各个房间都放一点。”她摘下了一朵玫瑰,然后她把其余的花都交给卡玛娜了。
卡玛娜拿几枝花放在一个小碗里,摆在纳里纳克夏的书桌上。她又拿一些花插在一个花瓶里,摆在他卧室里的桌子上。然后她打开那靠墙立着的衣柜,把剩下的花都撒在那双木板鞋上并立刻低下头去,对那鞋行了一次礼。她这样做的时候,因为想到这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所仅有的东西,想到此后她要想对他脚部所著的东西表示一点敬意都将不可能了,两眼里立刻充满了眼泪。
有人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使卡玛娜忽然一惊。她匆忙地关上柜门,转过头来一看——纳里纳克夏!这时要想跑出去已经不可能了,在万分惊惶中,她真希望自己能消融在即将来临的黑夜的暗影中。而纳里纳克夏因看到卡玛娜在屋里,立刻就转身走开了。
卡玛娜趁这个机会走了出去,纳里纳克夏等她走后又回到屋子里来,因为奇怪那女孩子不知在屋子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见他来就那样匆忙地关上了衣柜的门,他走过去打开柜门一看,却只看到他的木板鞋上撒满了新摘来的鲜花。最后,他把柜门关上走到窗户前面去。他站在那里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很快,黑夜已经来临,黑暗已将落日的最后一线光亮吞没了。
第五十六章
现在汉娜丽妮既已同意和纳里纳克夏结婚,她于是就尽力想象自己确乎是非常幸运;她一再对自己说:“旧的婚约已对我完全失去效用;弥漫在我眼前、挟带看风暴的乌云已经消散了。我现在已是完全自由,不必再为过去的事悔恨终身了。”她反复思想着这一段话,慢慢真感觉到了由于彻底弃绝过去而得到的欢乐。火葬场停止冒烟的时候,人世间各种错综复杂的纷扰会被人暂时遗忘,哭丧的人——几乎会像在放学时忽然看到学校的大门已经打开的小学生——暂感到一阵轻松;汉娜丽妮这时的心境也正是如此。一个人的生活中的一章已告一结束,随之而来的宁静对她正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那天晚上,她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听到我现在要对她讲的这些话,该会是多么高兴啊!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把这个消息向爹说明。”
安那达先生说自己感到很疲倦,那天晚上很早就上床了;汉娜丽妮于是躲进自己的卧室里去,拿出日记来,写下了她自己的感想。“我早已断绝尘缘,割断了和一切人的关系,”她写道,“真没想到在今天上天却又把我从那种境地中救拔出来,重赋我以新的生命。我这里先匍匐在上天的神坛前,虔心礼拜,准备即日踏上这将给我带来新的责任的生活道路。命运之神赐给我的恩惠实远非我所应享。但愿上天给我力量使我能终身不负她所加予我的这种殊恩。我完全相信,我的卑微的生活和他的生活连接起来以后,他一定能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而丰富。我现在只祈求上天让我也能够使他的生命变得同样的充实、同样的丰富!”
她关上日记本后,又独自跑到花园里去。在冬夜布满繁星的晶莹的夜空之下,她沉思着漫步在铺满碎石的小道上,一直到夜深时分,深夜中央编译局写的说明。每卷卷末附有注释、人名索引和其他索,无垠苍穹的悄然私语,更安抚了她的烦恼的心灵。
第二天午后,在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准备到纳里纳克夏那边去的时候,一辆马车忽然在他们的门口停了下来;纳里纳克夏的一个仆人爬下车来告诉他们说,他家老太太来了。安那达先生立刻赶出去迎接克西曼卡瑞,她那时正走下车来,安那达先生一见到她就欢呼着说,“这对我们真是莫大的光荣。”
“我是来向你的女儿祝福的,”老太太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说。安那达先生把她领到起坐间里,让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就请她等着他去把汉娜丽妮叫来。
汉娜丽妮那时正快收拾完了,一听到说克西曼卡瑞已到她家来,她立刻就赶出去行礼。
“愿你福寿连绵!”克西曼卡瑞说。“伸出你的手来,亲爱的,”她立刻拿一双极大的金镯子戴在汉娜丽妮的手腕上;镯子过大,女孩子的清瘦的胳臂都几乎有些笼它不住了。
汉娜丽妮又一次低下身去预备向克西曼卡瑞行礼,克西曼卡瑞却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她给她的祝福和对她所表示的热爱已使汉娜丽妮盛着幸福之酒的酒杯差不多要溢出来了。
“听我说,亲家,”克西曼卡瑞用一般人对儿媳妇父亲的称谓叫着安那达先生说,“你们两人明天一定得到我家去吃早饭。”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女儿一同在花园里吃茶,他们自到贝拿勒斯来以后一直都是在这里吃茶的。汉娜丽妮的新的婚约已经使安那达先生的憔悴的面容恢复了旧日的光彩,他时而拿眼看看汉娜丽妮的安详的脸,不禁想到他亡妻的英灵已降临在她女儿身上,并因此以他眉宇间的脉脉哀愁略为冲淡了一些女儿心中的过度的欢乐。
安那达先生时刻在想着,他们既已应邀,就应该赶快准备到克西曼卡瑞家去,如果再延迟一会儿他们就会赶不上时间了。汉娜丽妮虽一再对他说时间还充裕得很——事实上那时还不到八点——他却仍坚持说,准备还颇需要一些时间,宁可早一些也不要晚了。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顶篷上载着行李,来到他们的门口停下了。“卓健来啦!”汉娜丽妮叫喊了一声,就向大门口跑去。走出车来的果然是卓健德拉;他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极热情地走过来和他妹妹招呼。
“车里还有别人吗?”汉娜丽妮问道。
“那可不,”卓健德拉大叫着说,“圣诞节就要到了,我给爹带来了一份重礼。”
这时哈梅西已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但汉娜丽妮一看到他就立刻转身匆忙地向屋子里走去。
“不要走,汉娜,我有话要对你讲,”卓健德拉站在她后面喊叫着。她根本理也没有理,只是像忽然看到一个什么可怕的鬼怪,急于逃命似地跑开了。
哈梅西一下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是跟在她后面走进去好,还是再转身上车好。
“来吧,哈梅西,”卓健德拉叫着说,“爹在外面坐着哩”,他挽着哈梅西的一只胳膊,把他领到安那达先生的面前去。
安那达先生早看到哈梅西来了,但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可奈何地搔着头皮喃喃地说,“这头亲事又要出岔子了!”
哈梅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安那达先生挥挥手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就转身对卓健德拉说:“啊,卓健,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报。”
“有什么事情吗?”卓健德拉问道。
“我们得要准备汉娜丽妮和纳里纳克夏的婚事,他妈妈昨天已经来看过她,并已经对她祝福过了。”
卓健德拉:“你是说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吗,爹?你们事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
安那达先生:“谁也没法知道你心里的事,卓健德拉。你总没有忘记,在我还没有认识纳里纳克夏以前,你就极希望能把这头亲事说成。”
卓健德拉:“我承认是那样,但先别谈那个;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你必须先听我讲了,然后再决定你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对。”
安那达先生:“等我哪天空了的时候再听你讲吧;今天我可没有时间。我马上就得出去。”
卓健德拉:“上什么地方去?”
安那达先生:“纳里纳克夏的母亲请汉娜和我到她家去吃早饭。你们两个人最好就在这里吃饭,然后——”
卓健德拉:“不,不,你不用管我们的事。哈梅西和我可以出去在附近饭馆子里吃一顿。我想天晚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回来吧。我们那时再来好了。”
安那达先生简直不愿抬头看哈梅西一眼,更不用说对他讲几句表示欢迎的话了。
在哈梅西方面,他也觉得不便开口,因此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该告辞走的时候,他站起来对安那达先生鞠了一躬就走了。
第五十七章
先一天,克西曼卡瑞曾对卡玛娜说,“我已经邀请了汉娜丽妮和她的父亲明天到这里来吃早饭,亲爱的。我们预备请他们吃些什么呢?我们应该让安那达先生吃个心满意足,那他以后就不会担心怕他女儿到我们家来饿肚子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亲爱的?没有问题,你是做菜的好手,我知道你决不会给我坍台的。过去我从没听见我儿子对菜蔬发表过意见,但昨天他可简直有点不知该如何赞扬你做的那些菜才好了!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亲爱的,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很好,谢谢您,妈妈,”卡玛娜勉强微笑着说。
克西曼卡瑞摇了摇头。“我恐怕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但那也是很自然的,你不用害怕对我讲。千万不要把我看成外人,亲爱的,我一直都是拿你当我自己的女儿看待的。如果这里的生活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合适,或者你想要去看看你自己的亲戚朋友们,你可以明白地告诉我。”
“除了给您做事,妈妈,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了!”卡玛娜急切地叫着说。
克西曼卡瑞完全没有注意到卡玛娜所讲的话,她一口气接着说,“也许你最好先上你叔叔家呆几天,等你兴致好些的时候再回来。”
“妈妈!”卡玛娜惊愕地叫道,“只要我能和您在一起,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人我都不要见。如果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求您尽量惩罚我,但千万求您不要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
克西曼卡瑞轻轻抚摸着那小姑娘的脸回答说,“这更使我相信你前世准定是我的母亲了。要不然,我们为什么彼此乍一见就这么合得来呢?现在快早些睡觉去吧。今天一整天你一刻也没有休息。”
卡玛娜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锁上门,把灯灭掉,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地板上沉思。在想了很久之后,她最后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既然上天已经剥夺掉我对他的一切权利,我就决不能再这样对他念念不忘了。我必须准备完全对他断念。现在除了偶尔侍候侍候他的机会之外,我已是什么也没有了,这种机会我可一定得尽我的全力去保持。愿上天给我力量,让我能够含着笑去尽我应尽的职责,此外永远也不要再有任何其它的奢望!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够我努力的了。如果我不能愉快地去做我应做的工作,如果我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带着一副愁苦的面容,那我最后就定然得放弃一切了。”
在这样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前后思量了一番之后,她告诉自己必须抱定决心这样做去:“从明天起,我决不再存丝毫悔恨之心;我决不显出不愉快的颜色;我决不为了我所不能达到的奢望愁苦叹息。我一定得完全满足于终身在这里服役。我将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
她上床睡下了,在翻来复去折腾了一阵之后,她终于睡去。夜里她又醒过了两三次,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像背诵一段神诰似地对自己说,“我将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早晨起身的时候,她也交抱着双臂集中全部毅力重申自己的决心,“我将终身在这里服役,并且永远、永远也不再有任何其它的要求。”
她匆忙地梳洗后就到纳里纳克夏的书房里去。她用自己的衣服把那间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拂拭干净,把草席铺好,然后就匆忙地赶到恒河边去洗澡。
由于纳里纳克夏一再劝说,克西曼卡瑞已改变了在日出前下河洗澡的习惯;因此卡玛娜要冒着黎明时的清寒上河边去,就只得由乌梅希陪着她了。
洗完澡回来,她含着笑去向克西曼卡瑞请安。
老太太那时正准备动身到河边去。“你为什么去得那么早?”她向卡玛娜问道,“你应该等着我,同我一道儿去的。”
“我今天实在没法等您,妈妈,”卡玛娜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昨天晚上买来的那些蔬菜必须先收拾出来,还有一些必需的东西,我得派乌梅希尽早到市场上去买。”
“一切事你全都想到了,亲爱的。我们的客人来到的时候,会看到早饭早已给他们预备好了。”
这里纳里纳克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卡玛娜立刻抄起面纱来蒙着水湿的头发走进后屋里去。
“又要到外面洗澡去了吗,妈妈?”纳里纳克夏说。“等身体更健壮一些再去不更好吗?”
“别老想着你是一个医生,纳里纳,”克西曼卡瑞回答说。
“长生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每天早晨到恒河去洗一次澡。
你又要出门去了吗?今天可别回来得太晚了。”
“为什么,妈妈?”
克西曼卡瑞:“我昨天忘了告诉你,安那达先生今天要过来对你祝福的。”
纳里纳克夏:“过来对我祝福?他为什么忽然一下变得那么客气了?我每天都和他见面的。”
克西曼卡瑞:“我昨天上那边去过了,送了汉那丽妮一对镯子,已对她祝福了一番;现在该轮到安那达先生到这里来对你祝福了。总之,你别回来得太晚了。他们要到这里来吃早饭的,”说完,老太太就洗澡去了。
纳里纳克夏低头沉思着,走出门去。
第五十八章
汉娜丽妮在逃开哈梅西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关起门坐下来,让自己先宁了宁神。在一阵激动的感情过去之后,她不禁感到非常羞愧。“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去和哈梅西先生相见呢?”她想道。“实在说起来,当那最意外的事发生的时候,我不也并没有现出现在的这种窘态吗?这简直使我对自己控制感情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了。此后决不能再现出这种毫无毅力的神情。”她于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打开门,准备再一次出去和哈梅西先生见面,她同时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决不再逃跑;我一定要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接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她从箱子里把克西曼卡瑞送给她的一对手镯拿出来戴上;这样武装起来以后,她鼓足了应战的勇气,扬着头大踏步地向花园里走去。
她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父亲。“你要上哪里去,汉娜?”他问道。
“怎么,哈梅西先生不是到这里来了吗?卓健不是回来了吗?”她问道。
“是的,但他们都已经走了。”
汉娜丽妮立刻松了一口气,她的自制能力终不致真正受到考验了。
“那么现在——”安那达先生接着说。
“对,爹,我马上同你一道儿走,”汉娜丽妮说。“我很快就可以洗完澡。你现在就可以派人叫马车去。”
汉娜丽妮的态度的忽然改变和她恨不得立刻上克西曼卡瑞家去的那种过于急切的心情,安那达先生当然不会不注意到,而这些却只更增加了他心中的不安。
汉娜丽妮匆匆洗完澡。穿好衣服之后,就跑出来问马车来了没有。
“还没有来,”她父亲告诉她说,于是汉娜丽妮就不停步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留下安那达先生独自坐在阳台上无可奈何地抓着头皮。
才不过十点半的时候,他们就到纳里纳克夏家来了,这时纳里纳克夏大夫出去看病还没有回来,克西曼卡瑞只好自己来招待客人。她一边滔滔不绝地和安那达先生谈讲着他的健康情况,和他家里的一些事,一边却不时拿眼睛看着汉娜丽妮。她感到非常奇怪,那女孩子并没有显得比平常更高兴一些。眼看这么一件大喜事即将来临了,论说她的脸应该像旭日将升的天边一样闪耀着红光;而现在那里却倒像遮上了一片愁云。
克西曼卡瑞本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汉娜丽妮的这种不愉快的表情使她立刻感到很不舒服。“一般的女孩子,”她想道,“如果能找到像纳里纳这样一个丈夫,一定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显然这位受教育过多的姑娘却并不这样想,她大概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她;要不是这样,我对她这一副满怀忧虑、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没法解释了。这完全是我的错;自己年岁大了一些,遇事就不免急躁;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自己的愿望立刻得到实现。我只想到让纳里纳娶一个年纪不是太小的姑娘,就完全忽略了对她的性格多做一些观察。最不幸的是,我实在没有很多时间去慢慢和她相处呀;啊!要我尽快了结尘世间这些俗务的警钟早已响了。”克西曼卡瑞和安那达先生说着话的时候,这些思想不停地扰乱着她的心,她愈来愈感觉到没法再和他谈下去了。直到最后,她心里的话终于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话说回来,”她说,“婚礼倒也不必太忙。他们两人都已经成年了,应该有他们自己的主见;我们强迫他们也是没有用的。当然我并不知道汉娜对这件事心里怎么想,但纳里纳的情形我是知道的,他到现在对这件事也还并不十分热心。”她这话主要是对汉娜丽妮说的;这姑娘既然显出三心二意的样子,克西曼卡瑞也就不愿她的客人们得到一个印象,认为她的儿子一定因这件婚事高兴得不得了。
汉娜丽妮那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原准备强打起精神,作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来,而不料结果却适得其反。她的显露未久的欢欣立刻就变成了难堪的悲愁。她一走进克西曼卡瑞的屋子,就立刻感到一种恐怖,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看到自己即将踏上的那条新的生活道路竟是那样地坎坷、陡峻和漫长无边。在两个老人还正彼此寒暄着的时候,汉娜丽妮便已开始为自己是否缺乏忠贞的问题所苦恼;因此克西曼卡瑞对这亲事所表现的冷淡态度立刻就使得两种不同的感情在她心中冲突起来。一方面,如果很快结婚她就可以及早脱出目前这种犹豫徘徊的苦境,于是她也就希望这件亲事能够立刻确定下来;但另一方面,老太太意欲放弃这头亲事的暗示又使她不禁感到能暂时松一口气也好。
克西曼卡瑞在说完上面那一段语气强硬的话之后,立刻拿眼睛瞟着汉娜丽妮的脸,要看她对她的话有什么反应。结果却发现那女孩子的脸色似乎反更安详了一些,她止不住立时对汉娜丽妮产生了一种怨恨之心。“我真是准备把我的纳里纳廉价打发掉哩,”她想道,同时很高兴纳里纳克夏迟迟没有回来。
“他从来总是这样的!”她接着对汉娜丽妮说。“他完全知道你们两人今天要来,可直到现在还连影子都不见。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也应该先放下回来才对呀。每逢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放下看病的事呆在家里——不管那样对他有多大经济上的损失,他也全不在意!”
接着她借故说要去看看饭预备得怎样了,走了出去。但她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把汉娜丽妮交托给卡玛娜,以便她能单独和安那达老先生密谈一阵。
她走进厨房去看到饭菜已经都预备好,放在小火上温着,卡玛娜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克西曼卡瑞忽然走进来使她不禁一惊,她匆忙地站起身来,满脸带着微露惶惑神情的微笑迎了过来。
“啊,亲爱的,你可真像是专心一意地在做饭哩,”老太太说。
“什么全都准备好了,奶奶,”卡玛娜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安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呢,亲爱的?安那达先生年纪已经那么大了,你有什么不好见得他的。汉娜也来了,我想你可以把她带到你的房间里去闲谈一会儿。我可没有意思硬要她和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谈话,叫她感到厌烦。”
汉娜丽妮明露着的冷淡态度只使得克西曼卡瑞对卡玛娜的爱更为加强了。
“我可没法和她谈话,”卡玛娜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人家是一肚子的学问,我可什么也不懂。”
“你这是什么话!”克西曼卡瑞说,“你比谁也不差什么。别管她们怎么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们中有几个能像你这么漂亮可爱!什么人都可以从书本上学到一点儿知识,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生得这么温柔恬静。快来吧,亲爱的。不过你先还得打扮一番。今天我得拿出几件最漂亮的衣服来让你穿上。”
克西曼卡瑞已决心要拿这个未受教育的女孩子鲜花般的娇艳去压下汉娜丽妮的已渐凋谢的美;她要从各个方面去打下汉娜丽妮的倔傲的态度。
卡玛娜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克西曼卡瑞立刻用她的灵巧的手给她打扮起来。她让她穿上一身乳红色的丝绸袍子,并给她把头发梳成一种最时兴的式样。她从各个角度对着卡玛娜的脸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她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高兴地叫着说,“凭你这漂亮已可以进宫做得皇后了。”
打扮的时候,卡玛娜曾不断叫着说:“妈妈,前面就他们两人坐着;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不管时间多晚,”克西曼卡瑞回答说。“我也一定要给你打扮好才出去。”
给卡玛娜完全收拾停当以后,克西曼卡瑞说,“来,同我一道儿出去,亲爱的,你必须大方一些。那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美人儿见到了你,是只会感到羞愧的。你在他们那些人面前决用不着低头,”说着她就把卡玛娜拖到她安顿客人的那个房间里去;纳里纳克夏这时已经回来,正陪着他们闲谈着。
卡玛娜一看见他就转身预备逃跑,但克西曼卡瑞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爱的,”她说,“这里全都不是外人。”
女孩子的天生的美,和她穿着这一身借来的盛装而显露出的出色的光彩都使克西曼卡瑞感到十分骄傲,她更希望所有其他的人全都会为之一惊。因感到汉娜丽妮似乎全不以她的纳里纳克夏为意,她心中的母性的感情已被激发起来,因此她现在唯愿纳里纳克夏会感到自己的未婚妻在相形之下远不如人。
卡玛娜的仪容的确使在场的人大为惊异。汉娜丽妮在克西曼卡瑞的床边遇到卡玛娜的时候,卡玛娜没有穿漂亮的衣服;她那时总露着一副不敢见人的寒伧相,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而且每在汉娜丽妮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以前,她就又已经退出去了。现在她在目眩口呆地愣了一阵之后,就拉着还想逃避的卡玛娜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克西曼卡瑞感到自己是完全胜利了;任何人看到这个在她家寄养的姑娘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这种美是很少人能从上天得到的一种特殊的礼物。她对卡玛娜说,“把汉娜领到你的房间里去,你们在一块儿谈一会儿去吧,亲爱的。安排早饭的事等我去弄。”
卡玛娜因弄不清汉娜丽妮对她的印象究竟怎样,最初心里颇有些不安。不要很久,汉娜丽妮就将以纳里纳克夏的新娘子的身份到这里来了,那时她就是这家子的女主人,因此卡玛娜是不能不关心她对她的看法的。她自己当然从来也不肯想到她就是这屋子里的主人。她已决心不容自己怀有丝毫嫉妒之心,更不预备要求任何权利了。
她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四肢都已在发抖了。
“关于你的一切我从妈妈那里都听说到了,”汉娜丽妮温和地说。“你一定得拿我当姊妹看待,亲爱的。你自己有亲姊妹吗?”
“我自己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堂姐——我叔父的女儿,”听到汉娜丽妮的声调很和蔼,卡玛娜鼓起勇气来回答说。
“我也没有姊妹,亲爱的,”另外那个女孩子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就死去了。好多次我都想,‘我虽没有妈妈,要是有一个可以和我共心事的姊妹那也要好得多了啊!’每逢我感到非常快乐或非常悲伤的时候,我都免不了会有那种痴想。从我极小的时候起,自己的事总一直是闷在心里,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简直不能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心事了。大家都以为我非常看不起人,但我希望你千万别那么想,亲爱的。麻烦的只是我真没有办法对人讲出我心里的话。”
卡玛娜的保留态度现在是完全被打破了。“难道你真是完全和我一样吗,大姐?”她问道。“我原是一个无知无识的人。”
汉娜丽妮微笑了。“你慢慢和我熟悉以后,就会发现我也是非常愚蠢无知的。除了从书本上学来的一点东西之外,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将来到这边来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想到我一个人要来承担这一家的事务,我简直感到害怕极了。”
“一切都让我来做,”卡玛娜说,天真得像小孩子一样。
“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做着这种工作。这一类的事我是不害怕的。让我们像两姊妹一样一同来料理家务。你尽力使他幸福,我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们两人。”
“告诉我,亲爱的,”汉娜丽妮说,“你当然从没有仔细看过你丈夫的脸,但你完全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吗?”
对这个问题卡玛娜没有直接回答。“我那时并没有想到我应该记住他的面容,大姐。从我到我叔叔家住下以后,我的堂姐赛娜就和我变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我亲眼看到她那样爱她的丈夫,这才慢慢打开了我的眼界。你也可以说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我的丈夫,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却是以我的全部心意在崇拜着他。上天可也并没有让我的这种热情完全落空,因为现在,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体态颜容了。他从没有真把我当作妻子看待,但我却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丈夫。”
卡玛娜的这一段矢志忠贞的谈话在汉娜丽妮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我完全了解你这话的意思,”她在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得一件东西才正是真正的获得。非如此得来的东西全都是空幻的、不能持久的。”
很难说卡玛娜是否完全了解了汉娜丽妮这句话的意思。她呆呆地对汉娜丽妮望了一眼之后说,“你既然这样说,大姐,那就当然一定真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让自己为这件事悲伤过;我心里一直都快乐极了。我已经得到的东西就足够作为我的报酬了。”
汉娜丽妮握住了卡玛娜的手。“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忘怀得失的时候,他实际是已真有所得。真是不假,亲爱的,如果我能从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中得到和你一样丰富的收获,那我就会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听到这话,卡玛娜不禁呆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姐?你的一切事全都称心如意;你自己决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吧?”
“得到我所应该得到的东西,”汉娜丽妮说,“我就感到十分满意了。超过了那个限度只会使人感到厌倦、感到悲伤。你听到我讲这些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我感到的确是由于上天的启示我才这样说的。你知道,亲爱的,我今天来的时候心头原非常沉重,但自见你以后,立刻就轻松了,我并且觉得自己的精力忽然增强了许多。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讲上这么一大堆话的原因。从前我一直是极不善于讲话的。你是用什么办法引得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呢,亲爱的?”
第五十九章
汉娜丽妮从克西曼卡瑞那边回来的时候,在起坐间里的桌上看到了别人写给她的一封极厚的信。一看封套上的笔迹,她知道这是哈梅西写来的;她的心立刻急剧地跳动起来。她拿着那封信走回自己的卧房里去,关上门,拆开那封信来阅读。
哈梅西毫无保留地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全都告诉了她。在信的结尾处他写道:“上天用来连结你和我的生命的锁链已被不幸的环境给拆开了。你现在已经属意另外一个人。我并不因为这个责怪你,但你却也不应该责怪我。虽然卡玛娜和我从来也没有一天在一起过过夫妻生活,但我必须向你承认,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对她的情爱也一天一天在加增。我目前的情感状况究竟怎样,我自己也实在说不清。如果你没有把我抛弃掉,我的心当然还可在你的爱情中寻找到一个可以逃避烦恼的风波的港口。而且是因为怀着这么一个希望,在万分悲痛中,我才匆匆地跑到你这里来了。但当我看到你对我已毫无情意,毫不隐讳地尽量躲开我,当我听说你已经同意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时候,过去的疑虑和悲伤立刻又全聚集到我的心头来了。
“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能对卡玛娜完全忘怀。但不管我能对她忘怀与否,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任何人为这件事悲伤苦恼。而且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悲伤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曾经占据过我的心的两个姑娘,能够终生怀念着她们,那对我就将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福分。
“早上和你匆匆一面,使我不能不有感于心,回到住处后我禁不住为自己的不幸深自悲悯;但这种事将来是决不会再发生的。现在我是极安详地,而且真可以说是极高兴地在向你告别;让我满心愉快地离开你吧。谢谢你们两个人,谢谢上天熊十力(1884—1968)现代哲学家。原名升恒,字子真。,在这分离的时刻我并没有痛苦不堪的感觉。我愿你们幸福,愿你们康乐。不要怨恨我,因为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你,应该招你怨恨的事。”
安那达先生正坐着看书的时候,汉娜丽妮忽然走了进来。
“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汉娜?”他问道。
“没有,爹,我很好;我收到了哈梅西先生的一封信。请你拿去看看,看完了再还给我;”她把信交给他之后就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戴上眼镜把那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他叫一个仆人把信送还给汉娜丽妮,自己却仍坐在那里深思。他的最后的结论是:“论说这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但和纳里纳克夏成亲的确要比哈梅西好得多。哈梅西要不再搅和进来其实也很好。”
没过一会儿,一个佣人领着纳里纳克夏进来了。安那达先生看到他多少有点奇怪,他们才刚刚在一起畅谈了很久,分手还不到几个钟点,他摸不清他究竟是干什么来了。他最后想到纳里纳克夏一定是真对汉娜丽妮发生了爱情,心里不禁暗暗高兴。
他正计划着要让两个年轻人呆在一起,然后自己借故走出去的时候,纳里纳克夏却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安那达先生,我妈妈已提起了让我和您的女儿结婚的事。但在这件事再进一步发展之前,我必须得向您说明一点您应该知道的情况。”
“很好,既然是那样,你当然应该对我讲一讲。”
“您不知道我是已经结过婚的!”
“不,那我知道的,可是——”
纳里纳克夏:“真没想到您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怎样,您一定假定我的第一个妻子已经死了;但这个假定可是完全不能作准的。事实上我自己就相信她还活着。”
“上天保佑,但愿真是这样。汉娜!汉娜!”
“什么事,爹?”汉娜丽妮说着,走了进来。
安那达先生:“哈梅西写给你的那一封信里有一些情况——”
汉娜丽妮立刻把那封信递给纳里纳克夏了。“他应该知道这里面的全部情况,”她说完立刻就又走出去了。
纳里纳克夏读完了那封信。惊愕使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已没法表示任何意见。
“这真是超出人的想象之外的一件极悲惨的事,”安那达先生接着说。“你读到这封信一定觉得非常难过;但在我们这方面,要是不让你看到这封信,那可实在太不对了。”
纳里纳克夏在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之后,就站起来和安那达先生告别。他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看到汉娜丽妮站在离他不远的靠北的廓子上。一看到她,他心里真不禁一惊。他实在奇怪,她这时一定已是心乱如麻了。但她为什么还能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也那样宁静安详哩。她的烦乱的心情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在她的面部表情中透露出来。他没有勇气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他的什么帮助,他知道这时要想得到她的回答是非常困难的。“我能不能给她一点什么安慰呢?”他在自己的烦乱的心中自问自答地说,“不可能,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之间的壁垒是永远也没有办法打破的。
心灵真是孤单得可怕的一件东西啊!”
纳里纳克夏想到她也许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于是决定绕着道儿,从她那边走出去上马车;但当他走到那边廓子的前面去的时候,她已经进屋里去了。“要让心灵和心灵相见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想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他终于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上马车去。
纳里纳克夏走了不久,卓健德拉就来了。
“你一个人,卓健!”他父亲说。
“你还希望见到谁呢?”卓健德拉问道。
“我说的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说。
卓健德拉:“对一个正人君子来说,像你早晨接待他的那种态度受上一次也就够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说不定他就已经在贝拿勒斯这里跳进恒河去,取得了他的永恒的安宁。我后来再没有见到过他,他倒曾给我留下一个便条,不过上面就写了‘我走了,你的朋友哈梅西’几个字。这一套把戏我可真不能了解。我也必须得走了;目前的工作对我很合适。做一个中学校长,一切工作都简单明白、直截了当;永远也不会遇上这种无头无尾的公案!”
“但汉娜怎么办?我们一定得决定——”安那达先生说。
卓健德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再闹下去也仍不过是我一而再地作出决定,你们两人却一而再去推翻。对于那一套玩艺儿我实在已没有兴趣。求你们别再把我搅在里面了。我不能理解的东西我全都厌恶。汉娜竟会忽然变得如此令人不解,她这份儿出奇的能耐真已弄得我智穷力竭了。我明天一早就上火车走了;路上我还必须在邦基波尔停一阵。”说完,他就匆忙地走了出去。
安那达先生除了坐在那里摸摸头、默然沉思之外,什么主意也没有了;他又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没法打破的谜。
第六十章
又过了两天之后,赛娜佳和她的父亲到纳里纳克夏的家里来拜望。赛娜佳和卡玛娜躲在厢房里低声絮语,克西曼卡瑞就陪着卡克拉巴蒂闲谈着。
卡克拉巴蒂:“我的假期已经满了。明天我一定得回到加希波尔去。如果哈瑞达西在这时招您讨厌,或者如果您——”
克西曼卡瑞:“你又是这一套!我的亲爱的先生,你是在想耍什么把戏呢?你想用这个计谋把你的侄女弄回去吗?”
卡克拉巴蒂:“不,我决不是那种人;已经送给人的礼物我是决不肯收回去的。但如果她在这里对您极不方便的话——”
克西曼卡瑞:“你对我说话可太不老实了。谁要有像哈瑞达西这样一个年轻的管家婆,那对他真是再方便不过的事;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是完全明白的,所以——”
卡克拉巴蒂:“得,得,我们别再谈这个了。您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我不过是特意使个小招儿好听您对哈瑞达西夸奖几句罢了。我现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纳里纳克夏先生也许会觉得她讨厌。她的性情非常骄傲,我们那丫头从来就是那样;如果纳里纳克夏略露出一点讨厌她的意思,她心里就会非常难过的。”
克西曼卡瑞:“真是没有的话!纳里纳会感到厌恶!他天生不是那种人。”
卡克拉巴蒂:“您说得很对!但您知道我的确非常喜爱哈瑞达西,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不免总有许多顾虑。光是说纳里纳不会讨厌她,他根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听起来当然也很好,但在我看来那可是极其不够的。除非我知道她住在你家能和你们完全像一家人一样,我就总会对她有些放心不下。她究竟不是一件家具呀;她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这里,他对她既无所谓厌恶也无所谓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止于此,那我——”
克西曼卡瑞:“这件事你用不着再担心了,我的亲爱的先生。以纳里纳的性格论,他决不难拿她当一家人看待。许多事不是从外表可以看得见的,但我肯定纳里纳早在思索着应把她放在什么样一个地位,早已在研究着如何使她得到幸福,得到快乐了。很可能他已经为她做了许多事情,而我们还不知道哩。”
卡克拉巴蒂:“听您这样讲真使我高兴极了。但在我走之前我还想和纳里纳克夏先生细谈一谈。世界上愿意对一个女人的幸福真正负起责任来的男人是不很多的。如果上天真使纳里纳克夏先生具有那种高贵男子的品德,那我就要对他说,千万不要为了一种毫无道理的谦虚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他应该承认她是,并且毫不勉强地把她看成是他家的一个成员。”
卡克拉巴蒂对克西曼卡瑞的儿子的信任使得母亲的骄傲的心充满了喜悦。
“我是怕你不乐意,”她说,“所以每当纳里纳克夏在家的时候我总让哈瑞达西躲到后面去,实际上我对我儿子知道得很清楚,我是完全能够信任她的。”
卡克拉巴蒂:“这么说,我倒可以把我心里的话毫不隐讳地对您说明白了。我听说纳里纳克夏先生不久就要结婚了,并听说新娘子已经成年,而且受过我们一般人没有受过的教育。
所以我想也许哈瑞达西——”
克西曼卡瑞:“我懂了,当然是的。如果真是那样,你的确有理由感到不放心。但那头亲事是不可能成的。”
卡克拉巴蒂:“婚约已经解除了吗?”
克西曼卡瑞:“根本就没有订婚,所以也说不上解除。纳里纳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是我一直在催他赶快结婚,但我现在已决定不再逼迫他了。别人不愿意,硬强迫他去做,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很可能我来不及看到他结婚就该死去了。我们没法预先知道上天的安排。”
卡克拉西蒂:“您可别那么说。我们这些朋友就对您一点用处也没有吗?作一次媒人可以吃一席酒还可以得到一份礼物,那对我可是一个很大的引诱!”
克西曼卡瑞:“愿你的好心得到好报!你看,纳里纳的年岁已经不小了,同时一想到他所以没有及早办完这件大事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心里就觉得非常难受。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还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就匆忙地去替他向人求婚。现在对那头亲事我已经不得不放弃希望了。所以你们倒是可以想一想能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但千万可不要再浪费时间,因为我能活的日子眼看已经不多了。”
卡克拉巴蒂:“我可不能让您讲这种话。您不久就一定能看到您的儿子娶下一位媳妇。我知道什么样的儿媳妇能合您的意思——不能太年轻,但她一定要对您非常关心,非常孝顺;不合这些条件的,咱们决不要。行,对这件事您不用再烦心了。只求上天成全,这件事我保准没有问题。现在,如果您同意的话,我要去和哈瑞达西谈几句话,教导她在这里的时候应如何处世待人,我去叫赛娜来陪着您;自从上次和您见面以后,她一直都常常念着您的。”
“最好你们三个人在一起谈谈吧,”克西曼卡瑞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办。”
卡克拉巴蒂大笑了。“世界上有像您这样的人,那对于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他说。“那‘事情’是什么,我们一会儿就会知道的。我真希望您现在是去准备糖果,招待那个幸运的,替纳里纳克夏先生找到一个新娘子的婆罗门!”
卡克拉巴蒂走到赛娜佳和卡玛娜那边去的时候,只看到卡玛娜的眼中充满了眼泪。他一句话没说,望了卡玛娜一眼就在他女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赛娜佳先开口了,“爹,我刚才正跟卡玛娜说,现在已经是把真情实话告诉纳里纳克夏先生的时候了,但你的这个愚蠢的哈瑞达西却死命和我争论。”
“不成,大姐,”卡玛娜争辩说,“我求你千万别再提这件事。那可是决不行的。”
“你真是傻透了!”赛娜佳说。“你的意思是预备坐在这里一句话不说,甘让纳里纳克夏先生去和汉娜丽妮结婚吗?自从你们结婚的那天以后,你已经受过了多少苦难,连命都差点儿送掉了,而你现在却还甘心要再去受一次折磨。”
“过去的那些事说什么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大姐,”卡玛娜说。“除了那种羞辱之外我什么都能忍受。目前的情形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很快乐,但如果你把那些事一张扬出去,我在这间屋子里可就没法抬起头来了;那简直会叫我立刻羞死。”
这话赛娜佳也不知该如何去反驳,但无论如何,坐在这里让纳里纳克夏去和汉娜丽妮结婚,她可觉得实在是一件叫人不能忍受的事。
“你们说的那一件婚事准能成吗?”卡克拉巴蒂问道。
赛娜佳:“当然会成啦,爹!纳里纳克夏先生的母亲已经去给新娘祝福过了。”
卡克拉巴蒂:“啊,天可怜见,那祝福是不会有效的了。卡玛娜,亲爱的,你完全不用担心。行得其正自能得到善果。”
卡玛娜不十分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圆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大叔。
“那婚约已经解除了,”他解释说。“不仅因为纳里纳克夏对这件事始终并未同意,他妈妈现在也已经醒悟过来了。”
赛娜佳一听到这话真是惊喜万分。“我们的这场灾难总算躲过来了,爹!”她大叫着说。“昨天夜晚,因为听到说他们订婚的事,我一夜都没有合眼。但无论怎样,这个家论权利是属于卡玛娜的,现在还能让她像一个外人似地住在这里吗?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一把乱头发理清呢?”
卡克拉巴蒂:“不要着忙,赛娜。到时候事情自会有个头绪的。”
卡玛娜:“可是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我不希望有任何改变。我现在就非常快乐,你们如果要想使我更快乐一些,结果就只会弄得我更苦恼。亲爱的大叔,我的事求您千万别对任何人讲。就让我整天埋着头呆在这里,你们完全忘掉我吧。我现在就已经幸福不过了,”说着,她止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卡克拉巴蒂看着她,心里难过极了。“这是怎么说,亲爱的?不要哭!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当然我们决不会反而弄得你不能安身的。命运之神有她的一套办法,她向来都不慌不忙;我们决不能那么傻硬插进手去把事情反而弄糟!我这么大年岁了,当然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自己是不能多事的。”
正在这个时候,乌梅希进屋子里来了,他和平常一样满脸含着笑。
“嗨,怎么样,乌梅希?”大叔问道。
“哈梅西先生在楼下,要见大夫先生,”乌梅希说。
卡玛娜的脸立刻一下完全变白了。大叔一下跳起来,大声叫着说,“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我自有办法。”他走下楼去,一见面就拉住哈梅西的一只手。
“和我出去走走,哈梅西先生,”他说。“我要和你谈几句话。”
“您从什么地方来的,大叔?”哈梅西惊奇地问道。
“我是为你的事到这里来的,”大叔说,“见到你我真高兴。快来,时间很有限;我们必须先谈清楚一件事情,”这时他已经把哈梅西拉着向大路上走去。“你到纳里纳克夏的家里干什么来了,哈梅西先生?”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他就这样问道。
“我特别来见见纳里纳克夏先生,”哈梅西回答说。“我已经决定把关于卡玛娜的一切情况全都向他说个明白。我一直认为她现在恐怕还活着。”
“嗯,可是假定她真是还活着,而且纳里纳克夏已经见到了她,你想由你去把那些情况告诉他合适吗?他还有一个老母亲,如果她知道了这里面的真情,那对卡玛娜就可能会非常不利。”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对他们的社会地位有什么影响,”哈梅西说,“但我一定要让纳里纳克夏知道卡玛娜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过错。如果她真已经死了,我对他这样保证也将使他对她的英灵永远怀着几分崇敬之心。”
“我真不了解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的思想,”大叔说。“如果卡玛娜真死了,我就不明白你要拿她的英灵去麻烦他干吗;不论怎么说,他只不过和她作过一夜夫妻。你看见那边那所房子吗?我就住在那里。如果你明天早晨能来,我可以把一切情况全告诉你。在我们谈话以前,我求你千万不要去和纳里纳先生见面。”
哈梅西同意了,大叔回来后就对卡玛娜说,“我要你明天早晨到我们那边去,亲爱的。我现在认为你必须自己亲自去对哈梅西把目前的情况解释清楚。”
卡玛娜低下头去,没有作任何回答。
“我相信我们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大叔接着说。“这些时髦的年轻人对老一套的做人的道理是完全不相信的。千万不要畏缩,亲爱的。你决不能睁眼望着让别人夺去你的权利;这是你自己的责任,别人无法替代。我们无论想什么办法也不可能希望发生同样大的作用。”
但卡玛娜仍然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们差不多已经替你把道路上的障碍清扫干净,”他接着又说,“现在只让你去扫除所剩无几的一些残余,你实在不应该再犹豫了。”
正在这时,卡玛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看,纳里纳克夏已站在门口,他们两人的眼光相遇了;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过脸去匆匆走开。他对卡玛娜注视的时间仍然很短,但这虽只不过片刻的凝望却似乎第一次已使他真有所见,决非像过去,因自觉无权细看卡玛娜的脸,偷偷一瞥了事。
接着他看到赛娜佳也在屋子里,于是就转身准备走开,但大叔却立刻叫住了他。“不要走,纳里纳克夏先生;我们认为你和我们都不是外人。这是我的女儿赛娜,她的小女儿病的时候曾请你去看过的。”
赛娜佳向纳里纳克夏鞠了一个躬。
“小姑娘现在已好了吧?”他一边还礼一边问道。
“她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赛娜佳说。
“你从来不让我有机会和你畅谈一阵,”卡克拉巴蒂接着说。“现在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儿陪我们坐一会儿吧。”
大叔请他坐下后,抬起头一看,发现卡玛娜已经溜出去了。纳里纳克夏的眼神在她心中所引起的惊喜的感情已使她万分兴奋,她必须躲出去让自己能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克西曼卡瑞却进来了。“我得麻烦你劳步到后面去坐一会儿,”她对卡克拉巴蒂说。
“从您到后面去办您的事情去以后,我的嘴早就流着涎在等待着这点儿‘麻烦’了,”大叔回答说。
他在饱餐了一顿之后,又跑回到起坐间去。“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对纳里纳克夏和他的母亲说。“我马上就回来。”
他于是又走出去,在没有几分钟之后,就把卡玛娜领了进来,赛娜佳跟在他们后面。
“纳里纳克夏先生,”卡克拉巴蒂开口说,“你决不能拿我们的哈瑞达西当外人看待。我现在已准备把这可怜的孩子留在你们家了,我必须要你和你的母亲,在各个方面都拿她当自己家的人看待。她对你们的唯一要求就是让她永远有机会尽可能地侍候你们两位。明知错误的事,她是决不会做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我的老先生,”克西曼卡瑞说,“这事儿你实在用不着担心了。我们早就拿哈瑞达西看作是我们家的一个女儿。直到今天我从来也没有费过心事,去找点儿什么活儿给她做。许多年来完全由我经管的厨房和什物房,现在几乎全已和我无关。仆人们已经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女主人。不管是由于什么缘故吧,我反正是越来越打后靠了。钥匙我一向是自己管着的,但哈瑞达西竟想法把那个也给我偷去。你倒告诉我,你还要为你的这个小强盗儿要求些什么呢?你说这些话是想借故把她带走吗?果真那样,那可真是一件巨大的抢劫案!”
“就是我要她走,她也决不会理我,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吧,”卡克拉巴蒂回答说:“你们已经完全把她迷住,你们家以外的其他的人,她早已全忘了。可怜的孩子,她过去实在受尽了苦难,现在来在你们这里她总算可以有个地方安静地生活下去了。愿上天让她永远能保持这种安宁,愿她能够永远不失掉你们的欢心;这就是我在临别时对她的祝词!”说着,他止不住要流下泪来了。
纳里纳克夏一直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静听着。
客人散了以后,他慢慢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十二月的太阳已渐渐下沉,一片血红的光照满了他的屋子,那颜色简直像羞怯的新娘脸上的红晕。那红光更似乎从他的毛孔里照了进去,布遍了他的全身。
那天早晨,有一个印度斯坦的朋友送给他一篮玫瑰花,克西曼卡瑞把它交给卡玛娜去整理;她就拿一个瓶子把那些花插起来放在纳里纳克夏的房间里了。现在这花的香味正一阵一阵钻进他的鼻孔。在这宁静的气氛中,红色的落日配合着玫瑰花香竟搅得他心神不宁起来。在过去那些年里,他所生存的世界一直是一个严酷的、一味克制情欲、毫无情趣的世界;而现在他却似乎感觉到由一支多弦琴上放出的乐曲正四处洋溢,感觉到整个宇宙充满了一群看不见的舞蹈者的脚步声和铃铛鼓的声音。
纳里纳克夏从窗子边转过身来,看到了放在他床头一个角落里的玫瑰花。那些花像一只只小眼睛似地望着他,并好像都等在他的心房的门前,要向他提出某种无言的请求。
他拿起一支花来,那只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淡淡的金黄的颜色,但无限量地散发着浓酽的香味。他拿着它的时候,他的手指似乎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指的余泽,不禁周身为之震颤。他把那娇嫩的花苞放到自己的嘴唇边吻着,放到自己的眼睛上抚摸着。
落日的余辉现在还照亮着黄昏时的天空。纳里纳克夏预备走出房间去,他先到自己的床边,弯下腰揭起被单来,把那朵玫瑰花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了。但不料在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却看到一个人缩成一团,躲在床的那一端。那是卡玛娜,她脸上遮着面纱,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啊!现在已不是羞怯的时候了。
原来卡玛娜在给纳里纳克夏铺好床,在床头把玫瑰花安置好后就预备走出去,而在那时,她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就只得匆忙地躲藏起来。现在正在她感到跑也不是,躲着也不是的时候,他已经在她隐身的地方发现了她,弄得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因为急于使她脱出为难的境地,纳里纳克夏很快就举步向门边走去,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心里忽然一动,他不禁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低下头对卡玛娜说,“请你站起来吧。你完全用不着躲避我!”
第六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卡玛娜到大叔住的地方来了。一有机会,她就把赛娜佳拉到一边去,热烈地拥抱着她。
“你今天因为什么事忽然这么高兴呢,亲爱的?”赛娜佳一边在她身上抚摸着,一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姐,我只觉得我的苦难的日子好像已经快完结了。”
赛娜佳:“来,你一定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昨天一直到天晚的时候我们都还在一起的,我走之后又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吗?”
卡玛娜:“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现在的确感觉到他已经属我所有。大概是上天已对我动了怜悯之心了。”
赛娜佳:“那真是太好了,亲爱的。不过你千万不要对我隐瞒,一定得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
卡玛娜:“我的确没有什么要对你隐瞒的,大姐,就只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今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我感到生命好像已对我有了一种新的意义。心里是异乎寻常地快乐,手边的活儿也好像忽然变得说不出地轻松了。我的全部希望已经完全实现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是我可能还会失去我已得到的东西。我不敢相信上天会对我那么仁慈,能让我终生都这样快乐。”
赛娜佳:“我想你现在的确已经转运了,别人要想害你也不会有用。凡你应该享受的快乐,你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卡玛娜:“不,你可别那么说,大姐。我已经把所有的利息都收回来了。对我自己的命运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现在我并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地方。”
这时大叔走进来了。
“你现在必须出去一趟,亲爱的,”他对卡玛娜说,“哈梅西先生已经来了。”
在大叔进来之前,他自己先已和哈梅西谈过一阵。
“你和卡玛娜之间的真实情况我是完全知道的,”他曾对他说,“现在我劝你重新去开始你自己的新的生活,把她完全从你的记忆中抛开。如果你和她之间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存在,那且留待上天去解决吧;你自己千万别再多事了。”
哈梅西回答说,“在我最后和卡玛娜断绝一切关系之前,我必须对纳里纳克夏把全部情况讲清楚;不然的话,我良心上的不安就会使我没法儿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现在再来讨论卡玛娜的问题,也许必要,也许不必要。但尽管完全不必要,我如果不把应该说出的情况全部讲清楚,我的良心是怎么也不会安的。”
“很好,”大叔说,“你且先等一等。我一下就回来。”
哈梅西走到窗前,冷漠地望着街上的行人。后来,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一回过头来却看到一个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对他深深地鞠下躬去。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不禁抢过去几步惊愕地叫道,“卡玛娜!”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确就是卡玛娜,她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谢谢上天,哈梅西先生,”大叔说,他这时已经跟着她一道走了进来,“卡玛娜的恶运眼看是快要结束了,光明的前途已经在望。在她遇到极大的危险的时候,你曾经救过她,而这件事却给你带来了许多不幸。现在是你们必须分手的时候了,她既然受过你的恩惠,在这分手的时候,她当然不能不发一语。她今天是来向你告别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的。”
哈梅西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愿上天保佑你,卡玛娜,”他最后说道。“不管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管那些事是我有意还是无意做出来的,都求你原谅吧。”
卡玛娜强支着自己的身子靠墙站着,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略过了一会儿之后哈梅西又接着说,“如果你有什么话要我传给什么人,或者别人还会有什么误会需要我解释的,你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
卡玛娜把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交抱着。
“我求你不要对任何人讲一个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你的事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谈过,”哈梅西说。“虽然沉默使我自己感到苦恼万状,我也仍始终保持沉默。一直到不几天以前,我相信你已经不会为人世的纷扰所苦的时候,我才对人谈起过你的事,而且也仍只是对一个家庭里的几个人,我想那决不会对你的事有什么妨害;说实在的,也许倒可能还会有些帮助。大叔很显然是了解全部情况的。说起来,就是那安那达先生,他的女儿——”
“你当然是说汉娜丽妮,”大叔插嘴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卡玛娜的事吗?”
“是的,”哈梅西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事希望我去告诉他们,我也一定照办。至于我自己,我已不再有任何希望;除开别的许多东西,连我的生命也已经遭受了莫大的损失。现在我所唯一希望的就是尽快除去心上的一切牵挂;我希望能够马上付清我早应付清的债务,从此可以获得自由。”
大叔极热情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不,哈梅西先生,我们对你并没有任何其它的要求。你所遭的苦难实在已经使你够受了,但愿从今以后,你能够永久过着自由、幸福和毫无烦恼的生活。”
“我现在应该向你告别了,”哈梅西转过脸去对卡玛娜说。
她仍然没有开口,只又一次对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哈梅西像在梦境中似地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来了,他暗暗对自己说,“我很高兴终于能够见到了卡玛娜;这一次的见面也算使我们这一段离奇的遭遇有了一个很好的收场。虽然我没法弄清楚她究竟因为什么离开了我们在加希波尔租下的房子,但有一件事决不容怀疑——我对她是十分多余的。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需要我;让我到茫茫的世界中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吧。以往的事已经没有回顾的必要了。”
第六十二章
卡玛娜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看到安那达先生和汉娜丽妮正跟克西曼卡瑞坐在一起谈话。
“哈瑞达西回来了!”克西曼卡瑞一看到她就大声叫道。
“你把你的朋友带到你自己房间里去坐一会儿,好不好,亲爱的?我在这儿陪安那达先生吃茶。”
汉娜丽妮一走进卡玛娜的房间就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叫道,“卡玛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卡玛娜问道,并没有显出十分惊奇的样子。
“有人已经把你过去的情形全部都告诉我了。我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在我一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我就断定你准就是卡玛娜。”
“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名字,”卡玛娜说,“我的真名字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耻辱。”
“是的,但这个名字现在却将帮助你恢复你的权利。”
卡玛娜摇了摇头。
“我并不那么看。我没有什么权利要恢复,也不希望恢复什么权利。”
“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始终对你丈夫瞒住那些事情呢?你为什么不能不管结果怎样把你的心全部交给他呢?你根本不应该对他隐瞒任何事情。”
卡玛娜的脸立刻变白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汉娜丽妮,想找几句话来回答,但始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终于一歪身在床上躺下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做任何错事,但天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这样感到自己见不得人!我实在没有犯任何罪,为什么该受到这种惩罚?我怎么能够把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他呢?”
汉娜丽妮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实际并不是什么惩罚,而只是一个消除罪孽的过程。因为一开始不肯说真话,你已经落在一个陷阱中,如果你现在再对你的丈夫隐瞒下去,那你将永远也没法从里面跳出来了。快把一切交托给上天,爬出陷阱来吧。”
“我所以没有勇气那么做,只是因为害怕我可能会因此丢失掉一切,但我现在已经了解了你的意思。我必须把一切事全告诉他,不管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我决不能再对他隐瞒下去了,”说到这里,她已把自己的两手紧紧地交抱起来。
“那么,你愿意怎么办呢?”汉娜丽妮安抚地问道。“你愿意让别人替你去对他讲吗?”
卡玛娜连连摇头。“不,不,我决不能让任何别人去对他讲。我一定要亲自去告诉他;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能力那样做。”
“那是再好不过了,”汉娜丽妮说。“我不知道我们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我现在是来告诉你,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到加尔各答。别让我再耽搁你了;一早晨你还有许多活儿要做。我最好这就走吧,亲爱的。以后可别忘了你的大姐姐。”
“你将来一定得给我写信,你愿意写吗?”卡玛娜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汉娜丽妮答应一定写。
“你得写信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知道你的信一定能给我增加勇气的。”
汉娜丽妮禁不住微笑了。
“哦,那没问题。你将来准定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参谋。”
卡玛娜虽没有明白表示出来,她心里实际颇为汉娜丽妮不安。尽管汉娜丽妮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在她的面部表情中所透露出来的悲愁的心境使卡玛娜不能不对她怀着几分怜悯之心;但因为汉娜丽妮究竟有一种使人觉得难于亲近的气派,她也就不愿和她多谈,更不愿去探询她的心事了。
那天早晨卡玛娜虽然毫无保留地对汉娜丽妮讲出了她心里的话,汉娜丽妮却因为始终守口如瓶,在离开的时候仍不免怀着满腹心事。一种极其忧郁和听天由命的神情,像一片永不会消散的阴影一样挂在她的脸上。
整个那一天,卡玛娜每在操劳之余偶有闲暇的时候,总仿佛又听到了汉娜丽妮所讲的那一段话,又看到了她的那一双柔和多情的眼睛。除了汉娜丽妮和纳里纳克夏的婚约已经解除这一件事情之外,她对汉娜丽妮的情况是一无所知的。
那天早晨,汉娜丽妮曾从她家花园里摘了一篮鲜花送到克西曼卡瑞家来。下午在洗完澡之后,卡玛娜就坐下来,拿那些花编织花环。她编的时候,克西曼卡瑞也一直陪着她坐着。
“啊,亲爱的,”她对卡玛娜说,“今天汉娜丽妮来向我告别的时候,我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确是一个极可爱的姑娘;我现在仍在想,有她那样一个儿媳妇,我一定会非常快乐。这桩亲事本来已经差不多快成了的,可我实在不明白我儿子是怀着什么主意。他究竟为什么忽然又不愿意了,那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克西曼卡瑞并不肯承认,到后来是她自己反对她那桩亲事的。
这时她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就叫着问道:“是纳里纳吗?”
卡玛娜匆忙地把那些花和花环拿衣襟兜起来,并立刻戴上了面纱。
纳里纳克夏进屋以后,他妈妈对他说,“汉娜和她爹刚刚才离开这里;你见到他们了吗?”
“见到的,路上碰到他们,我用车把他们送回去了。”
“不管你怎么说,孩子,”他妈妈接着说,“像汉娜这样的姑娘实在是并不多的。”她说这话好像表示纳里纳克夏一向就反对这种说法似的;但他这时也只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觉得好笑吗?”他妈妈又说。“我已经让你和汉娜订婚,最后甚至已经去对她祝福过了;而结果你不知忽然打下了什么鬼主意,把整个计划全给破坏了。现在对这件事你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吗?”
纳里纳克夏似乎准备开口了,他先看了卡玛娜一眼,却发现她正瞪着两眼,态度严肃地望着他。在他们两人眼神相遇的时候,卡玛娜立刻羞得只恨无地缝可钻,马上就把头低了下去。
“可是,妈妈,”纳里纳克夏说,“你为什么以为你儿子那么得人欢心,要给他订一桩亲事一定是一件非常轻而易举的事呢?像我这样一个老古板的人,别人不会一见钟情的!”
听到这话卡玛娜又抬起头来了;但她一抬头,纳里纳克夏又转过脸对她望了一眼;他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表情,这使得卡玛娜感到恨不得立刻逃跑出去才好。
“快给我走开,别在这里胡说了吧,”克西曼卡瑞对她的儿子说。“你越说越叫人生气了。”
他们都走了以后,卡玛娜独自坐着把汉娜丽妮送来的那些花编成了一个大花环;她把花环放在一个篮子里,洒上水之后,就把它摆在纳里纳克夏的书房里了。想到这个大花环是汉娜丽妮临别时送来的一份礼物,她止不住一阵心酸。
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以后,卡玛娜独自沉思了很久;她不甚了解纳里纳克夏一再拿眼睛看她是什么意思,也不了解他对她究竟是怎么个想法。他的眼光似乎一下看透了她心中的一切秘密。过去,每当他来到家里的时候,她就躲避起来,那倒也没有什么,现在这情景,竟常常弄得她非常窘;这真是因自己隐瞒身份所招来的一种惩罚。
她暗暗对自己说,“纳里纳克夏一定在想,‘妈妈从什么地方弄来哈瑞达西这个姑娘的呢?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没规矩的女人。’他要是对我存着这么个看法,那我可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的。”
那一天夜晚,她上床的时候,决定第二天一有机会就把她心中的秘密全讲出来,结果如何她完全不顾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去洗过了澡;她从恒河带了一小罐水回来,预备和平常一样,在动手做别的活儿之前,先去打扫纳里纳克夏的书房;但今天早晨她却发现他,违反他素常的习惯,早已在书房里坐着了。
因为不能照常进行她的工作,卡玛娜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她转过身去慢慢向回走;但走了不远,她心里忽然一动,于是就停住步,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
慢慢她又走回来站立在他的书房门外了。她心里这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全不知道;整个世界好像在一片浓雾里浮动,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
忽然间,她发现纳里纳克夏走出书房来站立在她的面前了。卡玛娜于是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抢上一步对他拜倒下去,让自己的头直碰到了他的脚尖;她在洗澡时被弄湿的蓬松的头发已披散开来,掩盖住了他的脚背。行完礼之后,她就站起身来,像一座石像似的站立在他的身边;她完全忘掉她的面纱已经滑落下来,也根本没有注意到纳里纳克夏这时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外界的一切对她已完全失去存在了,然而就在这时她好像忽然受到了上天的启示,立刻用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大声说道,“我是卡玛娜。”
但话刚一出口,她自己的声音似乎立刻就打破了她的迷梦,冲乱了她的凝定的心神。她止不住浑身战栗着低下头去;虽然她心里感到她必须得赶快逃开,但她已经无力挪动自己的脚步了。在说出“我是卡玛娜”几个字和在向纳里纳克夏行礼的时候,她已经使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放了进去。现在她再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可以用来掩盖自己的羞愧了。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在纳里纳克夏的手中。
他慢慢把她的双手拉起来,一边吻着她的手,一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卡玛娜!快同我来吧。”
他领她进屋子里去,把她编的那个花环拿起来戴在她的脖子上了。
“来,让我们来向上天谢恩吧;”当他们两人肩并肩地磕下头去,把头触在雪白的硬石地板上的时候,早晨的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轻抚着他们低垂的头颈。
卡玛娜站起来后,立刻又一次怀着无限的崇敬向纳里纳克夏行了一个礼。这一次再站起身来,她就已经完全没有那种使她痛苦不堪的羞怯之感了。她这时并不感到某种令她极度兴奋的欢乐,而只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宁静安和的欣慰之情,像晨间的清光一样,烘暖了她的全身;一种决心献身的热忱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已被她在神坛前燃起的线香的清烟所隐蔽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眼泪无限量地涌出她的眼睛,一大滴一大滴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是欢乐的眼泪,这眼泪洗去了一直弥漫在她的孤独生活中的愁云。
纳里纳克夏没有再对她讲什么。他用手掠开了搭在她前额上的潮湿的头发,就走了出去。
卡玛娜还没有能够尽情倾泻出心中的热情;它骚扰着她的心,使她急于想把它一下全部倾泻出来。她走到纳里纳克夏的卧室里去,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花环来,把它套在那一双木板鞋上;她把木板鞋拿起来碰一碰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把它恭敬地放了回去。
接着她就好像自己正在为神灵服役似地,开始去做她每天应做的工作;每做完一件事,她更仿佛觉得靠着欢乐的翅膀,她已把她的一段祷告词向上天送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亲爱的?”克西曼卡瑞叫喊着说。“瞧你这收拾打扫的样子,别人会以为你是要在一天之内使整个屋子改个样儿哩。”
工作完了以后,卡玛娜并没有做针线活,她关起门来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了;纳里纳克夏提着一篮白星海芋,一直找到她的卧室里去。
“卡玛娜,”他说,“把这些海芋放在水里面养着。今天晚上,我们两人得去求求妈妈给我们祝福。”
“可是我还没有把整个情况讲给你听哩,”卡玛娜低下头去说。
“再没有什么需要你告诉我的;我全知道了,”纳里纳克夏说。
卡玛娜拉起面纱来遮住了脸。
“可是妈妈——”她说,但自己又说不下去了。
纳里纳克夏拉开了她的面纱。“妈妈一生曾经宽容了许多人的罪恶。你根本并没有真犯什么罪,她当然一定会宽恕你!”
黄雨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