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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与忠诚》作者:查尔斯·里德

前言

  杰勒德是荷兰特尔哥城一个布革商的儿子。他淳朴好学,善于书法和饰字画。在一次进都参加书法竞赛的途中,他结识了美丽善良的玛格丽特,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倾慕。布革商一心要儿子当神父代自然语言,用形式的说话方式取代内容的说话方式,并在,以所享受的“圣俸”来资助弟妹的生活,因而逼迫他和姑娘断绝关系。特尔哥的市长是一个依靠侵吞玛格丽特祖父的田产而发迹的恶棍。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他竭力破坏姑娘的婚姻和爱情,并把杰勒德投入了监狱。杰勒德的两个弟兄由于害怕杰勒德分享祖传的遗产,也成了市长的帮凶。经码格丽特父女等人的营救,杰勒德越狱逃跑;市长发现后率衙役追捕,未能得逞。杰勒德虎口余生,逃出边境,流浪异国他乡,一路栉风沐雨,历尽艰辛,最后来到了他所向往的罗马。

  可是罗马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天堂。他的良艺找不到主顾。后来因为认识了一个酷爱艺术的贵族修士,进而认识教皇,他的艺术才找到了出路。就在这时,该国一位美丽的公主爱上了他,以利诱威逼的手段要他答应成婚。但忠于爱情的杰勒德全然不为所动大的发展,如半导体物理学、核物理学、分子物理学、激光,他的一片忠贞终于打动了骄傲的公主,从而使他得到了解脱。

  杰勒德出走后,玛格丽特生下一子。他们虽然已经举行过婚礼,但结婚证书被杰勒德带走。她害怕即将诞生的新生命被人误认为是私生子而蒙受耻辱,不得已和父亲悄然离开故乡,迁居鹿特丹。在漫长的岁月里实体表现出来的不同的属性。,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担负着一家人的生活,望眼欲穿地盼望亲人回归故里。然而,她捎往意大利的信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当时,有个痴心爱恋着她的小伙子一直苦苦追求她,却遭到了她的严词拒绝。”

  原来问题就出在她捎往意大利的那封信上。

  歹毒的市长为使杰勒德永远不返回荷兰,伙同杰勒德的两兄弟伪造了一封诈称玛格丽特夭亡的信,暗中替换了那封真信。

  杰勒德收到信后,以为玛格丽特已经离开人世,顿时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在绝望之余走上了堕落的道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公主见他十分浪荡,遂认为他过去的纯真全系伪装。为雪拒婚之耻,她雇了一个刺客谋杀他。而厌弃人世的杰勒德已下定决心投河自尽,却被那刺客救起,原来那刺客认出他就是在海上沉船时救过他妻小的恩人。杰勒德得救后被送进一个修院。宗教很快填补了他心灵的空虚,他终于加入教会,成了一名出色的修士。一次他远道来到荷兰的鹿特丹,在一大教堂与玛格丽特邂逅相遇,一时激动得差点晕倒。事后他从一个知情者那儿打听到了他受骗的全部经过。然而,这时的杰勒德中宗教毒太深,不敢留恋世俗的情爱,更因为他怕贻害玛格丽特,在他当场揭露了他两兄弟的罪恶和暗中为玛格丽特夺回了她被市长侵吞的家产以后,便躲进山洞,过起了隐居生活。与世隔绝很快使他陷入了病态的宗教狂热。玛格丽特多方寻找,终得下落,深夜怀抱幼子再三苦劝,在她答应不再团聚的条件下,他才近出隐居处,成为一位教区神父。此后,他在玛格丽特的全力帮助下,悉心从事慈善事业,深得教民的信任。不幸的是,他们儿子读书的那个城市发生了严重的鼠疫,玛格丽特抢先前往救出儿子,自己却被传染,不久便死在匆匆赶到的杰勒德怀中。杰勒德内心埋藏着的爱情爆发为莫大的悲痛,终至一病不起……

  本书构思宽广,艺术上颇具特色。地理上,延及了荷兰、德国、法国、意大利等诸国。作者的笔触独具一格,细腻、逼真、千姿万色。有的情节,如在宫廷宴会上情侣的温情脉脉,饶有诗意;有的情节,如林中黑熊、黑店奋战顽匪,则又十分惊险,扣人心弦。另外,如庸医骗子的无赖、修士的半夜寻欢作乐、店主的贪婪、贵族和神父之间的尔虞我诈,都描写得淋漓尽致。情侣泣别,挚友分离等情节更加感人肺腑。全书活像一个了解西欧世界的万花筒,整个故事迭宕起伏,变幻莫测,极富戏剧性。

  查尔斯·里德是英国著名作家。小说一经出版,即轰动了西方文坛,堪称《傲慢与偏见》的姊妹篇,并被誉为世界最优秀的小说之一。

  

第一章

  在这个人世间,没有哪一天不看见无名的男男女女干着伟大的事,说着豪迈的话,经受着崇高的苦难。直至许多伟大的变得渺小,渺小的变得伟大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个完整的世界观,是一个哲学体系”,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这些默默无闻的英雄、哲人和殉道者中的多数人仍将默默无闻。但就另一些人来说,世界对他们的认识和了解可说是陷于沉睡之中:他们的生平和性格被隐藏在记载它们的编年史里,不为世人所知。一般的读者无法对它们产生感情,因为有关它们的介绍是如此简短和冷漠。它们不像动人心弦的故事足以打动读者的心灵,而像小颗小颗的历史冰雹,打在他的身上,又从他的心窝上滑掉。他也不可能理解它们,因为故事的梗概并不是故事,正像人体的骨架并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体。

  这样一来,反映原始的真实情况的史料对于普通人来说仍然是废纸一堆,因为记载史实的人留下了许多东西,要靠人们的想像力来填补;而想像力却是如此稀有的一种天赋。此时此处,小说家也许能对公众有所用处——充当一个解说者。

  现有一本发了霉的史料,是用很糟糕的拉丁文写的。史料中有一个篇章,其中每一句都包含了一个史实。这篇史料粗略地叙述了四百年前一对男女的传奇般的历史。他们生时既不名噪一时,死时也平平淡淡,而现在就像岩石中的化石一样,无人怜惜地躺在那严峻的书页之中。这样,无论生前或死后,命运之神对他们都是不公正的。倘若我能向你们显示编年史家那干巴巴的文字下面所隐藏的动人事实,我想你们就会纠正若干世纪以来的冷漠,而在你们的心灵中给那两个饱尝苦难的灵魂一个位置——哪怕就是一天。

  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十五世纪中叶较后的一段时期。路易十一为法国的君主。爱德华四世为英格兰不合法的自王。“善良的”菲利普在通过实力和权术剥夺了他的表妹杰奎琳的财产,破碎了她的心灵之后,多年来一直稳定地统治着荷兰。故事正是从荷兰开始。

  伊莱亚斯和他的妻子凯瑟琳住在一个名叫特尔哥的小城镇里。他干的是布匹、丝绸、褐色荷兰布,特别是皮革的批发和零售生意。鞣过的皮革是普通老百姓十分珍贵的一种物资,因为它能耐穿达二十年之久,而且硬得可以使一般的刀子卷口。十五世纪时,人们用它来做皮上衣。这种性能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因为,当时的人们很容易动干戈,甚至在进餐的时候,为了一个小小的意见分歧,也会暂时推开饭食,给他邻席的座上客劈上一刀。

  这对夫妇生活尚属富裕。若不是因为有九个儿女,本来也会无忧无虑。看到这些儿女一年一个地诞生于世,双亲都报以喜悦,都感激而不是谢绝圣灵的美意。当父母年轻,儿女还幼小时,孩子被看做是上苍为了给生意人提供欢娱和晚间的慰藉而创造的小玩物。

  但当儿女像橄榄枝抽条一样很快长大,而父母年岁增长,并且亲眼看到大家庭的难处时,他们对子女的爱心也就掺杂着不安和忧虑。他们属于一个异常聪明且极有远见的民族。在荷兰,轻率的父母就像不听话的儿女一样少见。因此,每当一大块面包在一只大盘子上端进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城堡巍然耸立在护城河的中央——在饭桌上转上一圈,立刻冰融雪化似的消失了的时候,伊莱亚斯和凯瑟琳就不免会面面相觑地说道:“我们不在了的时候,谁给他们挣面包呢?”

  听到这句话,较年幼的几个孩子只是完全出于对父母的孝敬才没有使他们那小小的荷兰式的面庞笑起来。因为在他们看来,午餐和晚餐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样是由大自然安排好的。只要太阳始终在绕着地球转,褐面包就一定会绕着他们家庭的圈子转:落进他们肚子里以后又会升上来,重新回到家里的灶上。但那句话却激起了年龄较大的孩子们荷兰民族所特有的深思。由于重来复去,使得家里好几个人都考虑起来。根据思索者各自的性格,有的产生好的念头,有的产生坏的念头。

  “凯瑟琳,孩子们长得这么快,这张饭桌很快就坐不下了。”

  “有什么办法呢,伊莱!”凯瑟琳以妇女惯常的方式,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回答他心中所想的问题。

  他们对未来的焦虑倒并不怎么使他们不安,而是使他们苦恼。自由的市民就像贵族一样有他们的自尊心。这对夫妇很不忍心看到他们的亲生儿女有谁会在他们死后在市镇上沦落下去。

  因此,他们通过自己的省吃俭用,终于设法使所有的小家伙都穿得暖暖的,大嘴巴都吃得饱饱的,同时还储蓄了一小笔钱,以应付日后的的需要。随着这笔积蓄不断增加,他们感到一种光为自己而积蓄的守财奴感觉不到的快乐。

  有一天,年满十九岁的次子来到母亲眼前,以一种会使某些人对荷兰人的真正性格造成误解的表面的平静,求她向父亲说说情,送他到阿姆斯特丹去给一个商人当学徒。“这是我所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商人们都很富。我算术很好。求您,好妈妈,在这个问题上帮助我,我将跟现在一样,永远不忘报答您的恩情。”

  凯瑟琳吃惊地、不敢置信地扬起她的手喊道:“什么!离开特尔哥?”

  “一条街换成另一条街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离得开特尔哥的乡亲,我就当然离得开那些铺街道的石头。”

  “什么!当你可怜的父亲已近老年的时候离开他?”

  “妈,如果我离得开你,我也离得开他。”

  “什么!离开那么喜欢你的可怜的兄弟姊妹?”

  “没有我,家里的兄弟姊妹也足够多了。”

  “理查特,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谁比你更加受到宠爱?别走吧。难道是我对你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吗?是我对你不好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事。即使你真的这样,你也绝不会听到我对你讲这个的。妈,”理查特郑重其事地说道,但眼中已充满了泪水,“一言既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了。你将可以少填一张嘴了。”

  “唉,我这舌头闯了什么祸!”凯瑟琳说道,接着哭了起来,因为她看到,她的一只雏鸟已首次伏到巢边,跃跃欲试地扑打着翅膀,准备飞向广阔的世界。理查特有着沉着而坚强的意志,她知道他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事情正像常情注定所有这类谈话该如何了结的那样得到了结局:年轻的理查特带着一副前所未见的忧郁面孔和一颗花岗石般沉重的心去了阿姆斯特丹。

  那天下午吃晚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凯瑟琳望着理查特的椅子,伤心地哭泣着。看到这个情况,伊莱亚斯对着孩子们生气地粗声嚷道:“坐松点不行吗,坐松点!”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头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

  理查特走上了社会,再也没花他们一文钱。但为了给他添置行装,并将他安顿在商人范德·斯特根的商号里,他们花费了全部微薄的积蓄,只剩下了一金币。他们只得重头开始。两年过去了。理查特为他的兄弟雅各布在商界找到了一个好位置。雅各布于当天上午十一点吃完午饭后便马上离开了特尔哥。吃晚饭的时候,伊莱亚斯想起了上次的情景,所以他只是轻声地说道:“坐松点,宝贝们!”这以前,凯瑟琳有意避开目光不去看桌上的空位子,因为她女儿凯特求她今晚不要哭哭啼啼,而她也说过:“放心好了,亲爱的。既然哭会使你们感到烦恼,我答应一定不哭。”但当伊莱亚斯轻声地说“坐松点”时,她却说道:“唉!孩子们很快就要嫌桌子太大了,而你过去还以为桌子太小哩。”她强装出心情平静的样子说出这话,但话刚出口便马上扯起围裙,号啕大哭起来。

  “离开身边的都是最乖的,”她抽泣着说,“这最叫人伤心。”

  “不对!不对!”伊莱亚斯说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对我们都一样宝贵。别听她的!如果认为上帝从我们手上拿走的总显得比他留给我们的好,这就说明男人天生是忘恩负义的——而女人天生是愚蠢的!”

  “但我要说,理查特和雅各布可是花中之花。”凯瑟琳呜咽着说。

  小钱箱又空了。为了再把它装满,他们就像蚂蚁似的进行积攒。在他们那个时代,搞投机生意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限于玩纸牌掷骰子的赌博。伊莱亚斯除开慢而稳的生财之道以外,其他的一窍不通。“节省一文就是攒下一文”,这就是他老老实实的信条。凡是买卖上和生活必需品上不需要花的,他都存进那用钢带箍牢的小钱箱,钥匙也装饰得很讲究。他们自奉极薄;但当他们彼此相望的时望,却会意地微笑开了,似乎比让自己多享受一些感到更大的快乐。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他们终于攒了足够的钱,使得他们的四儿子在特尔哥当上了裁剪师,并使他们的大女儿当上了一个做宽袍的缝纫师。现在,他们又为两个儿女安排好了出路。他们自己的生意将使他们能够为这对儿女找到活计。但钱箱又空到底了。这一回,他们的铺子虽说没亏铜板,却很亏了点货。

  可惜的是,身边还留下两个不能挣面包的,还有两个不愿挣面包的。

  不能挣面包的第一个是贾尔斯。这孩子是个侏儒兼畸形儿,一半白痴,一半“缺德”,又是摇头摆脑,动手动脚,又是大喊大叫,连不带偏见的妇人和狗也会躲开他,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受到他母亲的袒护。第二个是小凯特,一个只能靠拐杖走动的可怜的小女孩。她在痛苦中生活,却含笑忍受下去。她长着大理石般的白皙面孔、紫罗兰色的眼睛,以及长长的丝状眼睫毛。不耐烦的或悔怨的话从来没听她说过。不愿挣面包的,一个是老巴子西布兰特。这是个懒鬼,玩心太重,不愿意干活。再就是长子科内利斯。他已经打好算盘,准备赖在家里,等着继承遗产。由于一再为子女操劳而几乎精疲力竭,特别是看到仍留在身边的子女精神上和肉体上不健全而感到苦恼焦急时,夫妇俩经常说:“到我们不能再在人世照料他们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但当他们把这话重了许多遍以后,又突然感到家庭的前景明朗起来。此后他们之所以还是经常说这话,只是因为习惯终归是习惯,而现在不过是半机械地说说而已。与此同时,他们还爽朗地补充上一句:“感谢圣贝汶和所有的圣徒,我们还有杰勒德。”

  年轻的杰勒德在出生以后的许多年中,一直与兄弟姊妹有所不同。他既不是父母担忧的对象,也不是他们寄予很大希望的对象。不担忧,是因为他将进入教会,而教会在那个时代总能想到办法维持其成员的生活;之所以不抱很大希望,是因为他家与权贵无缘,不能给他搞到一个圣职。这年轻人的习惯并不那么老成稳重。要不是他将成为神父,倒确也是我们这位布革商所不能容忍的。他“没出息”的地方就在于爱读书,爱书法。他如此专注于他的爱好,以至经常要人费力催促才去吃饭。他总是嫌白天太短,并总是揣着火绒盒和硫磺火柴,以及跟邻居要来的蜡烛头。他把蜡烛头在不该再点的时候点起来——甚至在冬天晚上八点,连市长都已经上床了还点起来。他的这些做法在家里只是受到容忍,却得到了邻近一个修院的修士们的鼓励。他们教他书法,并且一直坚持不懈,直到有天在课堂中他们发现是他在教老师。他们爽快地向他指出了这点。他低着头,脸绯红。他自己也曾怀疑过是否真是这样,但在这样一个微妙的问题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的孩子,”一个年长的修士说,“既然上帝给了你这样一双可靠的眼,一只这样灵巧而稳健的手,一个热爱这些精美工艺的心灵,你怎么不既学写又学画呢?一幅卷轴,除非用花叶和丰富多彩的阿拉伯图案装饰在那些美好文字的四周,并像那些文字使灵魂和心智感到喜悦一样使我们的感官感到喜悦,否则这幅卷轴就会显得枯燥,更不消说用来装饰书中一些章节的圣徒像了。不光它们那柔和地掺和起来的华丽色彩要使眼睛感到舒适,而且心灵也要被辉光环绕的圣徒像所鼓舞。回答我吧,我的孩子。”

  杰勒德感到不安,喃喃地说,他尝试过几次饰字画的手艺,但结果不理想。事情也就这样搁了下来。

  这以后不久,出现了一位共同爱好者,而这位共同爱好者竟异乎寻常地是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叫玛格丽特,是已故的范·艾克兄弟的妹妹。她离开弗兰德,回到故乡安度她的晚年,并在特尔哥附近买了座小房子。过了些时候,她听人谈起杰勒德,并看到了他的一些作品。这使她感到很高兴,于是叫她的女佣人赖克特·海恩斯去请他到她家做客。从此他们便成了相识,而这也必然如此,因为在小小的特尔哥城,从来没有多达两个热衷于这一行的人。起初,这位年老的贵妇人反使杰勒德失去信心,因为每当他前去拜访时,她都从角落里翻出一些写生画和油画,其中有些是她亲笔画的,这些画在他看来全都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说作为画家,玛格丽特·范·艾克使他感到望尘莫及的话,作为一个可亲的女性,却使他的心灵受到鼓舞。她和赖克特很快就对他十分了解了。此外,她们还从他身上找到了那些好心的修士没有猜中的东西,找到了他之所以没有搞饰字画工艺的原因:他买不起金、蓝、红诸色颜料,而只能用低廉的土颜料;他怕去求他母亲买这些高级颜料,并相信他如果去要,一定一无所获。于是玛格丽特·范·艾克给了他一点刷金。朱红、群青,以及一块高质量的羊皮来涂抹这些颜料。他几乎对她产生了爱戴的心情。当他离开她们家的时候,赖克特拿着一支蜡烛和两块金币迫在他后面。他亲吻了她。但对这位即将从事饰字画的艺术家来说,比金和青金石颜料更为可贵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孤独的艺术爱好者的同情。这种同情总是溢于言表。而当他报答这种同情时,在年老的画家和年轻的书法家之间就产生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友情,因为当时正是美术和较高级的工艺没有明显的区分,而从事二者的人们也没有明显区分的时代,同时也是艺术家们互相寻访、互相爱慕的时代。如果刚才这种说法会使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位画家或作家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请让我提醒他,甚至基督徒在早期也同样是互相爱戴的。

  由于受到如此可敬的一位相识的支持,同时也因为受到女性的同情心的鼓舞,杰勒德在学习和技术上都在长进。他的情绪也显著地好了起来。当他正在描绘句子的首字母G而被拖去吃饭时,他仍不免要回过头来望上一眼。但一旦坐下,他便明显地表现出乐于与人交往的气质。同样,从前在他身上只是隐约可见的风趣也充分表露了出来。他时而以自己的机智,时而以古书里取来的、使全家都感到新鲜的笑话,逗得全家哄堂大笑,笑个没完没了。

  作为他对友好的修士的报答,他为他们最喜爱的两个手稿本作了精美的誊写本。一个是他们修院创始人的生平,一个是他们写的《泰伦斯的喜剧》。羊皮纸由修院供给。

  威震四方的高贵的亲王——“善良的”菲利普,是勃艮第、卢森堡、布拉邦特的公爵,荷兰和西兰的伯爵,佛里斯兰大公,弗兰德、阿图瓦和埃诺的伯爵,萨林和马克林的大公。此人爱好颇多,涉猎很!”。

  他打起仗来不亚于任何君主。撒起谎来,除开法国国王之外,他也不比别的国王逊色。他是一个厉害的猎人,而且能读能写。他的兴趣广泛而强烈。他像女人那样爱好珠宝,爱好豪华的服饰。他非常喜爱宫女。同时,总的说来,也的的确确喜欢油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给了简·范·艾克尊敬和荣誉。他对巨人、侏儒、土耳其人也十分偏爱。这些土耳其人包着头巾,满身珠光闪烁,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身边。他手下的人用花言花语把他们从伊斯坦布尔骗来。一旦把他们搞到手,他就使用武力硬把他们按在一个大浴盆里施行洗礼。干完以后,他就让他们面朝麦加蹲着,尽情地向穆罕默德祈祷,而且窃笑他们头脑简单,竟以为他们仍是不信基督的异教徒。他在笼子里关有狮子和由东方人驯服的敏捷的豹子,用来狩猎野兔和麋鹿。总之,除开单调无味的品德以外,他欣赏一切珍奇古怪之物。只要有什么东西美得出众或丑得出奇,他都是您的主顾。他最好的一点就是对穷人慷慨。其次的一个优点就是他真心诚意地扶植艺术。在这方面,目前他正在提供一个很重要的证据。他悬赏奖励宗教和世俗两方面最优秀的美术作品:其一,以蛋青油料、颜料绘出的最好的油画,由画家任意选择是画在板上、丝绸上还是金属上;其二,画在玻璃上的最佳透明油画;其三,羊皮纸画的最佳烫金和镶边彩画;其四,羊皮纸写的最佳书法作品。几个城市的市长都受命帮助贫穷的比赛者,接受他们参加比赛的作品,并由各个城市出资妥善地送到鹿特丹。当这事由鸣钟告示者在特尔哥各条街道上宣告的时候,成千张嘴张着,一颗心忐忑地跳着——杰勒德的心在跳动。他羞怯地告诉家里,他打算参加比赛,争夺其中两种奖。他们默不作声地呆望着他,对于他的狂妄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这时,地板上像土地雷爆炸一般,突然迸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杰勒德低头一看,原来是矮子在冲着他狮子般龇牙咧嘴地大笑。大自然在将贾尔斯造得这般矮小之后,为了表示其恻隐之心,竟给了他一副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门作为补偿。即使他轻声耳语,也抵得上巴松管的响声。他就像我们在防御工事上看到的矮墩墩的大口径土炮,比起大炮来倒更像个花坛,但上帝呀,它们吼起来可多么吓人!

  杰勒德气得脸红脖子粗,当他看到其余的人也开始窃笑时,脸涨得更红了。肤色苍白的凯特看到这个情景,脸颊上也泛出了一抹红晕。她轻声说道:“你干吗笑呀?难道因为他是我们的哥哥,你就以为他不行吗?哼,杰勒德,你和别人去比比吧。许多人都说你技艺好。妈和我将祷告圣母指引你的巧手。”

  “谢谢你,小凯特。你祷告圣母,妈将给我买作饰字画用的羊皮纸和颜料。”

  “我的儿,这要花多少钱?”

  “两个金克郎。”(大约值英国的三先令四便士)

  “什么!”这位家庭主妇嚷了起来,“一蒲式耳的棵麦才值一格罗提!好哇!要我把一个月的饭钱、肉钱和煤火钱花在这种没用的玩意上,天雷会劈我,我的孩子也都会变成叫花子的。”

  “妈!”小凯特哀求地说道。

  “嘿,凯特,不成了,”杰勒德叹了口气说,“我得放弃比赛,或者求求范·艾克。她会给我钱的。但我觉得老接受她的东西真难为情。”

  “这不关她的事,”凯瑟琳厉声说道,“她有什么必要在我跟我儿子中间插上一手?”说完,她红着脸走出房去。小凯特微笑着。不多一会,这位主妇带着一种贤惠、慈爱的神情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小金币。

  “拿着吧,亲爱的,”她说,“用不着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金克郎去麻烦夫人或者小姐了。”

  杰勒德开始思索他怎样能节省她的钱。

  “一个就够了,妈。我打算请求好心的修士允许我把替他们做的《泰伦斯》誉写本送去参加比赛。那是用雪白的羊皮纸写的,而我的书法也只能好到那个样子了。这样,我就只需要六张羊皮纸来作边饰和微型画。再就是垫底用的金粉和颜料——所有这些,花一个金克朗就够了。”

  “不要因为一粒芝麻丢了西瓜,杰勒德。”转变得很快的母亲说道,但她跟着又说了一句,“好吧,我把金币放在口袋时,这跟放回钱箱不一样。到钱箱里取钱而不是存钱,就像有人拿着刀子要割我的心,取走同样多的血滴一样。你一定会需要这个金币的,杰勒德。造房子的钱绝不会比造房子的人原先估计的少。”

  果真如此。当比赛日期到来时,杰勒德很想去鹿特丹看看公爵,尤其是想看看他的比赛伙伴的作品,以便从失败中取得教益,于是,那另一块金币便从主妇的口袋里自觉自愿地跑了出来。杰勒德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神父。如果在他终生与世隔绝以前,不让他享一点人世之福,未免太苛刻了。

  他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玛格丽特·范·艾克请他替她捎一封信。他接过来一看,很惊异地发现信是写到鹿特丹的王宫,转给玛丽么主的。

  在颁发奖品的前一天,杰勒德动身前往鹿特丹。他穿上了节日才穿的好衣服,也就是一件银灰色布料做的带袖的紧身衣,套上一件同样衣料做的无袖坎肩。下身是一条鹿皮紧身裤,用带子系在衣服上。脚上穿的鞋子尖度适中,用一根从脚心下面绕上来的鞋带系牢。拂动的头发覆盖着他的头和后颈。双肩和背部之间别着一顶帽子,被小凯特用一条紫色丝带从帽子两侧绕着身子系紧,并在他脑前整齐地打了个结。帽子下面,系在宽腰带上边的是一只皮钱包。当他到达离鹿特丹还有三英里的地方时,已经相当累了。可是,他很快碰上两个比他显得更疲乏的人。其中一个是位老人,精疲力竟地坐在路边;另一个是位长得标致的少女,正握着他的手,脸上充满了焦虑。乡下来的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当杰勒德走过他们时,却得出了结论。对于像饰字画的艺术家那样仔细研究衣着的人来说,即使穿的衣服也能说明问题。老人穿着长袍、毛皮披肩,戴一顶天鹅绒帽子,这都是有身分的表现。但他衣带上的三角形钱袋瘪瘪的,穿的长袍是铁锈色的,毛皮也磨坏了。这些又都是贫穷的表现。年轻的女子穿着素褐布衫。但雪白的细竹布盖住了长衫没遮住的颈部,两端用一小截绣着金线的带子扎在她白白的咽喉中央。她的头饰使杰勒德感到新鲜。她的头发不是覆盖在一堆细麻布和细竹布底下,而是束在银线结成的、网眼中闪烁着银片的稀疏发网里。光亮的竭发在前面卷成两个波纹,后面则被托住,形成一个丰满而标致的发髻。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把老人的苍白、少女眼中的泪珠也一一看在眼里。因此,当他从他们旁边走过几码之后,他思量了一下,又转过身来,羞怯地朝他们走去。

  “老爷爷,我看您是累了。”

  “是的,我的孩子,是累了,”老人回答道,“而且饿得发晕。”

  杰勒德的主动接近并没有使得姑娘像老人那样感到高兴。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她态度很拘谨,说这是她的过错——她看轻了这段路程,不当地让她父亲当天启程太晚。

  “不!不!”老人说道,“不是路程远,而是吃得不够。”

  少女温存而关怀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趁机轻声说道:“爹,这是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人!”

  可是这已为时太晚了。杰勒德天真直率,觉得理所当然,已在自然而大方地迅速动手捡干树枝。捡好以后,他拿下行囊,取出他细心的母亲装好的那块面包和铁壶,以及总是随身带着的火绒匣,擦燃一根火柴,点上一截蜡烛头,然后再点燃干树枝,把铁壶放在上面。接着,他把胸口贴在地上,用力吹火。随后他抬起头来,看见姑娘脸上拘谨的表情已经消失,正带着一种娴静的微笑低头望着他和他那副劲头。他也对她笑笑。“留心铁壶,”他说,“看在老天爷分上,别让东西泼出来。这儿有根裂开的棍子,可以用来夹住铁壶。”说完,他朝着隔有一段距离的玉米地跑去。

  他走后,一个泛着铜钱气味的老人骑着带有富丽的紫色披挂的骡子走了过来。他腰带上的钱袋塞得鼓鼓囊囊,那肩巾上的毛皮是貂皮货,宽宽的,而且是新的。

  此人正是特尔哥的市长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年已花甲,满脸都是皱纹。这可是个臭名昭著的守财奴,而且一般地说,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守财奴。想到他将和公爵共进晚餐,不禁使他此刻升腾起一种显而易见的、洋洋自得的欢乐。然而,一看到这衰弱的老人和他伶俐的女儿坐在用树枝生的火堆旁,微笑便从他脸上消失,而代之以一种痛苦和不安的奇异表情。他勒住骡子。“喂,彼得——玛格丽特,”他差点凶狠狠地嚷起来,“这是搞什么名堂?”彼得正准备回答,玛格丽特迅即插话道:“我爹累了,我给他热点东西吃,添点劲,好继续赶路。”

  “怎么!竟落到学波希米亚人那样在路边搞吃食的地步了!”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一边将手伸进钱袋。但那只手在钱袋里似乎不那么自在,只是犹豫地摸了摸,惟恐太大的一枚钱币会粘在指头上带出来。

  这时,正好杰勒德蹦蹦跳跳地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根棵麦秸。他随即跪在火边,替换玛格丽特搞烹调。突然,他认出身旁这人正是市长,不禁满脸通红。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也吃了一惊,盯了他一眼,然后将手从钱袋里抽出来。“啊!”他失望地说道,“我是多余的。”说罢便慢慢地往前走去,一边向玛格丽特长长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也向杰勒德投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敌意目光。不过,这目光中有某种东西玛格丽特很明白,使她脸红并几乎摇头,杰勒德只是惊奇地呆视着。“圣贝汶在上,我想这老守财奴是羡慕我们三个人这一夸脱的汤。”他说道。年轻人对盖斯布雷克特奇异而值得玩味的目光给以这样一种解释,不禁使玛格丽特大大松了口气,并向他高兴地微笑起来。

  这时,盖斯布雷克特正在吃力地向前赶路。他尽管很富有,却比在穷困中的这三个人更为可怜。奇怪的事情在于,他的骡子、紫色的披挂和他那塞得满满的钱袋里的半数金币并不属于他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而是属于坐在火边,靠一个陌生人来为他们搞吃食的衰弱的老人和俊俏的少女。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但盖斯布雷克特却十分明白,并在心里装着一条他自己培养出来的蝎子。这蝎子就是悔恨。但悔恨并非悔罪,因而是不可救药的,并且一旦有新的诱惑出现,它又会出来再干坏事。

  二十年前,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还是一个强健而老实的人。他碰到了一个经受考验的机会,结果呢,他却干了一桩没有良心的坏事。这事似乎干得很保险,直到如今还证明很保险,但他从来没有感到保险。今天,他看到了美丽的玛格丽特和她父亲关系融洽,互相爱护,体现出了焕发的青春和奋发有为的精神,尤其体现出了他们的见识。

  于是魔鬼又来到他的耳边。

  

第二章

  “汤热了。”杰勒德说道。

  “可是我们怎样把它送进嘴里去呢?”老人苦着脸问道。

  “爹,小伙子给我们拿来了裸麦秸。”玛格丽特淘气地笑道。

  “好,好!”老人说道,“但我这把老骨头硬了,火又太烤人,不好拿着这短麦秸跪在地上吸。施洗者圣约翰哪,这小伙子可真灵!”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道出困难的同时,杰勒德就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一下子解开了他胸前的结扣,取下帽子,在每个帽角里放上一块石头,用坎肩的衣角包住手,很快把铁壶从火上挪开,夹在石头中间,尔后带着快活的笑容把帽子移到老人鼻子底下。老人颤抖着把裸麦秸插进汤里吸了起来。噍,他那憔悴而伸长的面孔看上去越来越焕发,最后简直泛出了红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马上呼喊道:“希波克拉底和盖伦啊!这是‘酒汤’,补品中的补品。上帝保佑发明它的国家、制作它的妇女以及把它带给饿得发晕的老汉的年轻人!闺女,你也吸一口吧。待我给我们年轻的东道主讲讲他这特效配剂的历史和性能。年轻的先生,这种强壮剂古人是不知道的。无论是在医学论文中,还是在从外科和内科方面揭示过古人许多配方和疗法的民间传说中,我们都没有看到过。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捉弄我的话,我记得《伊利昂纪》中的赫克托耳——”

  玛格丽特:“唉呀,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受诗中一位贵妇人的邀请去喝口酒。但他谢绝了,说他马上要上战场,绝不能喝任何东西而削弱他的战斗力。嘿,要是‘酒汤’早在特洛伊的时代就发明了,很显然,在以即将上阵为借口而谢绝喝纯酒的时候,他定会在下一段六步韵诗中添一句:‘但是,夫人,如果是酒汤我将品尝,而且十分感激。’因为这不仅仅牵涉到一般的礼貌问题——礼貌是任何优秀的统帅都不会缺少的品德,而且不这样做,就会证明他是个浅薄而无远见的人,不宜委以指挥战争的重任,因为即将上阵的人需要饱食,并得到一切可能的支持。这已被那些个愚蠢的将军所证实,他们曾率领饥饿的士兵去和吃得饱饱的士兵搏斗,结果都被人数少的对方击败了,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不例外。罗马人在意大利北部输给迦太基的汉尼拔大将一仗,就正因为疏忽了这一点。瞧,这灵丹妙药转瞬之间就给四肢带来力量,给神志带来元气。要是它在节骨眼上进入赫克托耳的身躯,那么在太阳神、维纳斯神和得福的圣徒的帮助下,他就很可能叫希腊人吃败仗。片刻以前,我还是那么虚弱、疲乏、闷闷不乐,而吸了这仙界的补汁以后,瞧我勇敢得像阿基里斯,强健得像一只雄鹰。”

  “爹,得了。像个雄鹰,真亏你说的!”

  “闺女,我可以向你和全世界挑战。我要说,我像一匹喷着唾沫的战马,准备好一口吞没到鹿特丹的这段行程,并且强壮到可以战胜生命的忧患,以至哲学家称为‘不幸之顶峰’的贫穷和老年。不行才怪呢,除非人一辈子过得很糟糕——不过,一般说来,人一辈子也的确过得很糟糕。好,现在再来谈近代的吧!”

  “爹!亲爱的爹!”

  “别怕,闺女,我会说得很简短,极短极短。现代科学并没有发明酒汤。如果需要证明的话,这倒是又一次证明:近几百年来,医生都是些白痴,他们只知道他们的鸡汤和金汤,从而硬给所有肉类中肉汁最少的鸡肉以及化学性能比其他任何金属都更少的黄金以最高的评价。全是些江湖骗子!傻瓜!误人性命的家伙!既然从这些人那儿得不到任何启发,我们就去请教编年史家吧。首先,我们发现那个叫杜古爱司克兰的法国骑士,在即将跟英国人——当时是半个法国的主人,并且是海、陆两路的强有力的进犯者——交锋之前喝了三碗酒汤,而不是一碗酒汤,来荣耀神圣的三位一体。喝完之后,他就向来自岛国的进犯者冲去。并且,正如可以预料的那样,杀了一大群英国人,把其余的都赶进了大海。但他只是一长列圣洁而勇猛的人们当中的第一个而已。这些人全都通过这一灵丹妙药获得了支持、加强、巩固和安慰。”

  “亲爱的爹,求您趁着汤还热加入到那个古人的行列中去,把汤喝掉。”玛格丽特恳求地双手托着帽子,直到他再一次把棵麦秸插进汤里去。

  这下算是免了他们再听那些没完没的“现代例子”,并给了杰勒德一个机会告诉玛格丽特,要是他母亲听到他的汤使一个有学问的人得到了好处,她会感到多么骄傲。

  “对!不过,”玛格丽特说道,“要是她看到他的儿子全给了别人,自己却一点不喝,她会不高兴的。你干吗只拿两根麦秸来呢?”

  “美丽的小姐,既然只有两根,我希望你让我吸你的麦秸。”

  玛格丽特莞尔一笑,脸红了起来。“切不要讨你有权拥有的东西。”她说道,“这根麦秸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从那边地里割来的。”

  “我割的,使它成了我的。可是之后,你的嘴唇碰了它,那就使得它归你所有了。”

  “是吗?那我就把它借给你。好了,现在又归你了——你的嘴唇碰着它了。”

  “不,现在它归我们两个了,让我们分了它吧。”

  “请便吧。你有小刀。”

  “不,不用刀割——那会不吉利的,我要把它咬断了。好了!我保留我这一半。你一到家,我恐怕你就会把你那一半烧掉的。”

  “你不了解我。我什么也不浪费。说不定我会用它做个发夹或者别的什么。”

  这一回答不但没有促使作为情场新手的杰勒德作出新的尝试,反而使他感到泄气。他默不作声。现在,既然面包和汤已打发掉,老学者便准备继续往前赶路。这时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困难。灵巧的杰勒德却没本事像原先凯特做的那样系好他的缎带。玛格丽特调皮地看着他系了一会总是系不好,才主动走过来帮忙,因为和她同年龄的少女,都好羞怯一阵,温存一阵,调皮一阵,文静一阵。再说,她看到她已经使他有些发窘了。于是,她把自己那漂亮的、透过银片闪闪发亮的褐发盘成的云鬟逗人喜爱地向他低了下来。他的目光被紧紧地拉了过去,只见两只白皙柔嫩的手灵巧地在搬弄着结实的缎带,以一种柔软轻盈的动作打上结。此刻,这位纯真的青年感到一种置身于天堂般的喜悦浸透了他的全身,一种新的感情世界的景象模模糊糊地展现在他的眼前。玛格丽特在不知不觉地使他长长地体味着这些新鲜细腻的感觉,因为对于女性说来,匆忙地处理与神圣的梳妆打扮有关的事都是不自然的。非但如此,当纤细的指头终于制伏了结子的两端时,她仍然不很放心,于是通过女性的手所特有的灵巧的动作翘起手掌轻轻地压在结扣的中央——算是给结子一个哄它放乖的亲切的手吻吧,仿佛在说:“结儿乖,乖下去。”手心吻是给缎带的,但是系缎带人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迎接它。

  “好了,原先就是这个样子。”玛格丽特说道,同时退后几步,对她的精心之作进行仔细的最后审视。然后她抬起头来,想得到对她的技巧的简单的赞扬,却不料直冲着她两眼而来的是充满着倾慕之情的希冀的目光,使得她赶快垂下双眼,双颊绯红。她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颤栗,于是带着低垂的眼睫毛和败露了心思的双颊后退下来,避到一边,抓住她父亲的胳膊。看到自己的眼神把她吓走而面红耳赤的杰勒德牵着老人的另一只胳膊。于是两个年轻人垂着头心照不宣地在沉默中扶着“苍鹰”向前走去。

  他们从斯坦姆茨门进入鹿特丹。杰勒德不熟悉这个城市,彼得便指点给他去市政厅所在的胡其大街的路。彼得自己和玛格丽特将前往住在奥尔斯特一瓦根大街的表弟家去,因此差不多刚进城门他们就分手了。他们彼此友好地道别之后,杰勒德便隐人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尽管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他仍不免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感到后悔不及的是,由于怕难为情,竟没有问一问他刚才那两个旅伴的姓名和住址。

  “该死的害羞!”他说道,“不过,他们的谈吐和教养超过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当时我的确有一种感觉:他们不愿意和别人结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哎!令人厌烦的尘世啊,我恨你,恨你的习俗。想想看,我命当遇见美丽、善良和博学这三颗无价的珠宝,却失之交臂,再也看不见了!”

  他沉浸在这悲戚的冥思中,漫无目的地瞎走,终于迷了路。但他很快碰到一群人全都往一个方向移动,便索性混在人群当中,因为他推测他们一定是往市政厅去。夹带着情绪苦闷的杰勒德的闹喳喳的人群并没有涌向市政厅,而是来到马斯河旁的一个大草坪。吸引人群的原因这时已得到充分的说明。原来人们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的体育和杂技表演:摔交、手戏、投矛游戏、魔术、射箭、翻筋斗。我不能不脸红地说,在翻筋斗这个杂技当中,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参加表演,博得观众大为喝彩。还有一只受过训练的熊,直挺挺地倒立着,挺着身子走,然后一本正经地向它的主人鞠一躬。此外还有一只兔子敲着鼓。一只公鸡高傲地踩着小高跷。这些表演逗得杰勒德不时地哈哈大笑。然而,这欢乐的场面并不能真正使他活跃起来,因为他的心情与这场面不合拍。所以,当他听见一个年轻人对他的同伴说公爵曾来到草坪,但已去市政厅宴请市长、市政官。比赛获奖者以及他们的友人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饿了,很想和一位亲王共进晚餐。他离开河边,这下子他可找到了胡其大街,并很快来到了市政厅。但到了市政厅后,他先在一道门前,继而又在另一道门前两次吃了闭门羹。最后,他来到院子的大门。大门由卫兵把着,并由一个架子十足的总管进行监督。总管穿着绣花衣领,佩带着表示官职的金链,握着具有金圆头的白色权杖。大门前有一群人竭力想软化这块官场的顽石。他们轮番地像波浪一样涌上来,又像波浪一样退回去。杰勒德挤了好一会才算挨到他跟前。当离大门只隔四个人头的时候,他目堵的情景使他的心跳了起来:彼得正在苦苦地央求放行,玛格丽特则扶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

  “我那当市政官的表弟不在家,他们说他在这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老头儿?”

  “如果您不愿让我们进去见我的表弟,求您至少把我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这页纸递给他。瞧,我写了他的名字,他会出来见我们的。”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又不是送信的。我是守大门的。”

  于是,他声如洪钟、铁面无情地吼道:

  “除开参加比赛的人和他们的客人,闲人一律不许进!”

  “得了,老头儿,”人群中一个声音叫道,“你已经得到答复了,让开路吧。”

  玛格丽特转过半个身子,哀求道:

  “好心人呀,我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我爸爸上了年纪。而我表叔雇了一个新佣人,她不认识我们,不让我们在表叔家里坐。”

  听了这话,人群粗野地哄笑起来。玛格丽特像被他们打了一拳似的缩了一下。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具有魔力的一握,叫人感到像是心碰到了心,磁碰到了铁。她急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杰勒德。她心中顿时迸发出惊喜和求助的轻轻的叫声,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一则是他们冲撞了她,吓坏了她;一则是她表叔太轻率了,甚至连他们要来这事都没有告诉他的仆人,简直是冷酷得违反常情。他对仆人的审慎,不管是多么聪明,对主人是多么忠诚负责,而对她父亲和她来说却太气人了。正当她忍辱受气、着急并遭到推推攘攘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亲切的手和面孔,怎能不淌下眼泪?!

  “现在一切都好办了,”一个粗鲁而诙谐的家伙说道,“她碰到她的情人啦。”

  “哈!哈!哈!”人群笑了起来。

  她立刻丢开杰勒德的手,转过身去,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愤怒地说道:

  “你们这些粗人!我没有情人。我在你们这粗鄙的城市里无亲无友。这是偶然碰到的一个朋友,是个知道怎样对待老人和弱者的人,而这点你们是一无所知的。”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本来只是轻率无聊,现在却感到这个谴责虽然严厉,但很有道理。这一阵沉默使得杰勒德有机会跟守门的打交道。

  “先生,我是参加比赛的。”

  “叫什么名字?”守门的那人怀疑地瞅着他。

  “杰勒德,伊莱亚斯之子。”

  守门人看了看他手上握着的一小张羊皮纸:

  “杰勒德伊莱亚斯可以进。”

  “和我这两个客人一道吗?”

  “不行,这不是你的客人,他们比你先来。”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我的朋友,没有他们一道,我就不进去。”

  “那你就呆在外边吧。”

  “我才不哩。

  “等着瞧吧,而且快得很。”说完,杰勒德提起大得惊人的嗓门喊了起来,响彻了整条街:“嘿!菲利普,荷兰的伯爵!”

  “你疯了吗?”守门人叫道。

  “您有一个奴才在这儿违抗您的命令!”

  “别喊了,别喊了!”

  “他不愿让您的客人进去。”

  “别喊了!你这要命的。公爵在那儿。这下我完了。”守门人哆嗦着说道。

  忽然,他想要压过杰勒德雷鸣般的吼声,也使劲提高嗓门喊道:

  “打开大门,你们这些坏蛋!杰勒德·伊莱亚斯和他的客人,请!请!(魔鬼带着他进地狱去吧!)”

  大门魔术般墓地打开。八个卫兵半低下他们的长矛,形成一个拱门。三个胜利者从底下凯旋而入。一当他们走过去,长矛又水平地横着撞在一起,拦住大门,差点戳着一个企图和他们一道挤进去的大腹便便的公民。

  过了卫兵把守的大门,走了不几步,三人便看到一个饶有东方富丽豪华之感的场面。院子里摆设着一张张宴席桌,上面堆满了丰富的糖果点心以及华美的餐具。客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华丽服装,坐在新砍的树枝编成的绿叶棚下,树枝是用金色、银色和蓝色的丝线考究地扎起来的,从这头扎到那头。五颜六色的水果,包括金。银、蜡做成的人造水果,垂挂着,或者说像美丽的眸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的绿叶中间窥视着。公爵的那些行吟诗人每隔一阵子就弹奏一下诗琴。一个喷泉喷射出六股红色的勃艮第葡萄酒,在空中会合戏斗。夕阳通过这些亮晶晶的紫色酒柱投射它那火一般的霞光,把酒柱变成溶化了的红宝石喷泉和小瀑布,然后继续往前射去,染上葡萄的血红色,四处洒泻绦色的光辉。光辉落在美丽的面庞上,雪白的胡须上,天鹅绒上,锦缎上,镶有宝石的刀柄上,耀眼的黄金、闪亮的白银以及晶莹的玻璃杯上。杰勒德和他朋友头晕目眩,着了魔似的站着。忽然他们周围响起了一阵低语声:“向公爵致敬!向公爵致敬!”他们抬起头来,见那高处的台子下面站着他们的君主,正亲切地挥手向他们表示欢迎。男人们深深地鞠着躬,而玛格丽特则带着很得体的深深敬意行了一下屈膝礼。公爵把他抬着的手转动了一下,将新来的客人指点给一伙仆役,立刻就有七个人遵命往前一跳,径奔我们的朋友而来,将他们安排在一张桌旁坐下,把十五份装在小银碗里的五光十色的汤以及装在水晶瓶中的酒分别端到他们面前。

  “爹,让我们先感谢我们善良的朋友再吃吧。”刚从闹哄哄的气氛中镇定下来的玛格丽特说道。

  “闺女,他是我们的护佑天使。”

  杰勒德用双手捧着脸。

  “你们说完了,告诉我一声,”他说道,“我好开始用晚餐,因为肚子实在饿了。我知道在此重逢之际,我们三人谁最快乐。”

  “我吗?”玛格丽特问道。

  “不,再猜吧。”

  “我爹吗?”

  “不是。”

  “那我就猜不着了。”说着,她轻轻地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大家开始品尝鲜汤。汤盆在十四只手中转上一圈就干了。接着上鱼,有十一二种花样,一道上的还有龙虾掺杏仁和奶油杏仁馅做的馅饼,以及多种我们称之为“里梭”的鱼丸子。下一道菜是香味扑鼻的野猪肉。那么,为什么玛格丽特要惊叫两声,避开它,并掐一下杰勒德这样一个善良的朋友呢?那是因为公爵的厨师太聪明,把这道佳肴做得看上去、吃起来都异常诱人。他用焦糖和其他食用染料精心仿制,给野猪恢复了用水和火去掉了的毛和刺。为了使这道菜更具有诱惑力,巨大的獠牙也小心地保留在野猪的牙床里,让它的嘴露出一种人或野兽的暴牙所产生出的有趣的笑容。还有两个用染色糖做成的眼睛在头上闪闪发亮。圣阿尔古斯!这是双什么样的眼睛!这样明亮、血丝丝的,又这样吓人——它们像是在盯着客人和他手中刀、匙的每一个动作。的确,我需要有格兰维尔或但尼尔的画笔,才能使你看清餐桌那一边两个纨绔的仆役怎样带着一种洋洋自得的、善意的、含笑的殷勤把这怪物,这名菜之花的可怕怪物,摆在我们的朋友面前。年老的彼得合起双手,对此表示真诚的赞赏。但玛格丽特却带着恐怖的眼睛,手按着杰勒德的肩头,猛地转过身去,又是尖叫,又是掐杰勒德。杰勒德被她掐着,脸上却不明智地流露出喜悦。那可怕的野兽愠怒地盯着这一切,客人们则一个个咧着嘴暗自发笑。

  “出了什么事?”听到妇女痛苦的叫声,公爵喊了起来。七个侍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告诉他。他笑着说道:“这么说,就给她‘填牛烤肉’,给我拿回野猪爵士吧。”好心的君主!填牛烤肉是他自己的专用菜。在这种盛大的宴会上,本来是全牛整烘,留给穷人享用。但这英明慈善的亲王却发现,不管是鹿肉、兔肉、羔羊肉还是家禽肉,填进牛肚子里,都会烤得十分鲜美,既保留它们原有的精华,又吸收烤牛的液汁精华。这种肉他就取名为填牛烤肉,并且很是欣赏。同样,我们这三位客人现在也吃得津津有味。原来,一听到公爵吩咐,就有七个仆役径直朝他们走来,将银色的三叉朝随意地往那冒气的洞穴里一戳,便戳住了一只小公羊、一只公鹅,以及好些只野鸡野鸭。片刻工夫,这些野味便热气腾腾地摆到了杰勒德及其客人面前。彼得的脸孔由于失去了野猪而显得不悦,并稍有点生气,此时也笑逐颜开。这以后是二十种不同的水果和香草馅饼,最后则是一道规模宏大的甜食。有全部镶金的糖做的大教堂,浅浮雕的小孔穴中还涂着彩色。有仿制逼真的带有堑壕的城堡。有象,有骆驼,有蟾蜍。此外还有骑士比武,国王和公主们在一旁观看,号兵吹着号。所有这些人物都美味可口,血管里充满了香甜的液汁。它们都是特意做出来让人们用嘴巴销毁的艺术作品。客人们敲断一个堡垒,啃碎一个十字军骑士以及他的马和长矛;或者嚼牌一个主教,连同他的斗篷、十字架和权杖,就像我们吃掉一个香味糖果那样毫不惋惜,毫无悔恨。他们一边吃,一边啜饮着加香料的葡萄酒和别的名酒,以及希腊酒和科西嘉酒。土耳其小侍者包着头巾,穿着镶金的制服,浑身挂满亮晶晶的金银圆片和珠宝,不时走过来,跪着捧上装在金盆中的玫瑰水和橘柑水,好让客人们双手保持凉爽和清香。

  但是,在我们的宴会还远没有到达最后高潮之前,食欲就已经认输了。杰勒德突然想起他带有一封给玛丽公主的信,于是低声问一个仆役是否能负责代为递送这封信。这仆人毕恭毕敬地把信接了过去。他不能亲自送这封信,但马上把它交给了公主的一位扈从。有几个扈从就在附近。

  该提醒读者的是,彼得和玛格丽特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赴宴,而是为了找他们的表亲。但这老年的绅士吃得很开心,同时感觉疲倦,于是渐入睡乡,全然忘记了他的表亲。玛格丽特并没有提醒他。下面我们将听明这事的原由。

  其实那位表亲就坐在他们后面几英尺的地方。当玛格丽特对着野猪叫起来的时候,他也认出了他们。但出于市政原因的考虑,他没有和他们讲话。玛格丽特衣着简朴,而彼得的衣服已近乎破烂。那市政官暗自思忖:“等太阳落山,客人散去时,向他们献殷勤也不迟。到那时,我再把穷亲戚带回家去,谁也不会知道。”

  有半数的菜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放过没吃,因为他们食量不大。此时此刻,两人正以甜蜜的思想佐餐,而甜蜜的思想则从来不利于食欲。然而,这里存在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许,盛会的在座者中,没有一对男女比他们两人对它的影响更为敏感——这感觉就是色彩、音乐和香气如此迷人地交融在一起所带来的喜悦。

  玛格丽特向后靠着,眯缝着眼睛,对杰勒德喃喃地说道:“多么可爱的场面!温暖的太阳、绿色的树阴、富丽的服装、诗琴明快的音乐、喷泉那令人凉爽的响声,以及那一张张欢乐的面庞!而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

  杰勒德沉默不语,只有他的眼睛例外。“你不跟我讲话,”玛格丽特懒懒地说道,“好让我倾听喷泉的声音。你参加的是哪项比赛?”

  他告诉了她。

  “太好了!你至少会获得一项奖。”

  “哪一项?哪一项?你看到过我的作品吗?”

  “我吗?没有。但你肯定会获得一项奖。”

  “但愿如此。是什么使得你这么想的呢?”

  “因为你对我父亲那么好。”

  杰勒德对这种女性的逻辑不禁微笑起来,但听到这悦耳的赞扬也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不讲话。”玛格丽特喃喃地说道,“人们说这是个充满了罪恶性和苦难的世界。是这样吗?你的看法呢?”

  “不!这都是些愚蠢的老调,”杰勒德解释说,“是我们的长辈出于习惯不断重复的老生常谈。这不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呢?你才不过是一个孩子。”玛格丽特以一种沉思、庄重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不是呢?只需看看周围吧!再说,我原以为我永远再见不到你了,而你现在却坐在我的身边。瞧!行吟诗人又准备弹奏了。罪恶和苦难?真是胡言乱语!”

  诗琴奏了起来,庭院里又响起了美妙而和谐的旋律。

  “在所有这些美丽的东西当中你最欣赏什么,杰勒德?”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巫术。我是一个巫婆。”

  “天使永远不会是巫婆。但我想不出你怎么——”

  “傻孩子!你的名字先前不是在大门口被叫得震天响吗?”

  “原来是这样。我的脑袋瓜子长到哪儿去了!你问我最欣赏什么吗?如果你这样子再稍坐久一点,我就会告诉你。”

  “这样子吗?”

  “是的。这样子就会使光线落在你身上。好了!我在这儿看见许多美妙的东西,超过了我原来的想象。但在我眼里,最美妙的要算你那嵌在银框里。夕阳吻着的可爱的头发。这使我想起了拉丁文《圣经》中歌颂美丽的一句话——‘银网中的金苹果’。啊!多可惜,在交上我可怜的饰字画作品去参加比赛之前我不认识你。现在我可以做得好得多,什么都可能做得更好。瞧,太阳现在正照着你的头发。它看起来就像个光晕。我们的圣母就是这个样子,自她以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谁看起来像这个样子。”

  “嘘!去你的!这样说是有罪过的。把一个长相粗俗的贫穷女孩子跟夭上的女皇相比?啊,杰勒德,我原以为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玛格丽特显然为之感到震惊。

  杰勒德竭力想解释。“我并不比别人坏。但是我有我的眼睛和心灵,那有什么办法呢——玛格丽特!”

  “杰勒德!”

  “别生气了!”

  “这可能吗?”

  “我爱你。”

  “嘘!真亏你不害羞!你不应当对我说这个。”碰到这突如其来的进攻,玛格丽特满脸绯红。

  “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爱你。”

  “得了,别说了!看在老天分上!我不能听一个陌生人讲这种话。叫你陌生人我也不太近人情了。哎,一个人多可能看错人!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大胆——”玛格丽特激动得胸脯不停地起仗,双颊红到耳根。她向睡着了的父亲望望,活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在认真地考虑逃跑。

  对于自己造成的这种惊恐,杰勒德也慌了起来。“原谅我吧,”他哀求地说道,“一个人怎能不情不自禁地爱你呢?”

  “好吧,先生,我试试能否原谅你——你在其他方面都那么不错,但你必须答应我决不要再说那句话。”

  “那么请你把手伸给我,否则你就是不原谅我。”

  她犹豫了。但最后还是很慢很慢地,仿佛十分勉强地把手伸出一小点。他接过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她感到手被握得够久了,想轻轻地抽开。但他握得很紧,那只手只是尽量忍耐着,屈从于武力。拒绝武力有什么用呢?她转过头去,温存地垂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杰勒德先前的承诺并没有使他失去任何东西。在这里,言语是不足道的,沉默更有表达力。天性在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固然一样,但习俗却略微自然些。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纯真的少女在最初听到表白爱情的话时会惊慌地缩回去的。但是,假装正经和人为的撒娇却很少见。年轻人很快就懂得了彼此的心思。一切都有利于杰勒德一边:他那俊美的容貌、她对他的善良的信赖、她的感激之情,再加上缘分——因为在这美妙的夏日黄昏的公爵宴会上,一切都使女子的性情倾向于温柔。通向心灵的路径是敞开着的;明媚的色彩、柔和的声音、淡淡的清香、缓缓西沉的夕阳、温暖的空气、绿阴阴的华盖以及此刻已变成紫色的喷泉发出的令人凉爽的音乐,都使得感官受到极大的抚慰而变得温顺、服帖。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沉默中手握手地坐着。杰勒德的目光深情地追索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也不时羞怯地、恳求似的转向他。忽然,两滴甜滋滋的、无法理喻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了下来。眼泪还没干,她已经幸福地微笑了。不一会,眼泪就干了。

  这时,太阳西沉,空气凉意袭人,喷泉更柔和地喷溅着紫红色的酒。两人的心在沉默中一齐跳动着。这令人厌倦的世界在他们看来像是座天堂。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啊,我们年轻时的快乐时光!

  

第三章

  一个严肃的白发宫廷总管来到他们餐桌,客气地询问杰勒德·伊莱亚斯是否在座。杰勒德回答说他本人就是,总管便立即说道:

  “年轻的先生,玛丽公主想和您谈谈。我就是来领您去见她的。”

  听到这话的人顿时把脸转了过来,对这即将去见一位公主的人投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

  杰勒德站起来,准备应命前去。

  “我敢打赌,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玛格丽特平静而又略微脸红地说。

  “你会再见到我的。”他回答道,然后,他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她只是我的善良的公主,但你是我的皇后。”接着他大声说道,“我求你等待我,我会马上回来。”

  “好!好!”彼得一醒来便立即说道。

  杰勒德走后,这衣着虽然寒酸,但曾和公主召见的人坐在一起的父女俩就成了邻近目光注视的中心。看到这一情况,威廉·约翰逊走了过来,故作惊讶之后,便攀起亲来。

  “没想到我就在你们后面,你们都没看见我!”

  “不对,约翰逊表叔,我早就看见您了。”

  “你看见了,还不和我讲话?”

  “表叔,您对我们来鹿特丹该表示欢迎,正像我们对您去塞温贝尔根该表示欢迎一样。但您的仆人竟不让我们在您家里坐。”

  “该死的白痴!”

  “我倒想看看是否有其仆必有其主,因为常言里面包含有真理。”

  威廉·约翰逊的脸红得发紫。他发觉玛格丽特很敏锐,正在怀疑他。于是,他就来个让人“观其行而莫听其言”,做了一件在当时情况下最聪明的事。他硬要他们马上就和他一道回家,他要用事实向他们表明他们来鹿特丹究竟受不受欢迎。

  “表弟,谁怀疑这个?谁怀疑这个?”老学者说道。

  玛格丽特向他客气地致谢,但不肯马上就走。她说还想再次听听游吟艺人弹奏。过了一刻钟,约翰逊再次提出建议,并提醒她说许多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到这时,她才说出真实的原因。

  “这对我们的朋友太不礼貌。他将找不到我们。他不知道我们在鹿特丹住在哪儿,地方又大,况且我们已经跑散过一次了。”

  “啊,”约翰逊说道,“我们不妨想个办法。我那年轻的随从——我指的是我的秘书——就坐在这儿等他,把他带到我家去。他将住在我们家,而不住在别家。”

  “表叔,我们这就太麻烦您了。”

  “不,不,你们看到,你们和你们的朋友,如有必要,还可以加上你们朋友的朋友,到底受不受欢迎。再说,我也想听听公主叫他去做什么。”

  玛格丽特想到杰勒德将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不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另一方面,她又有一个小小的不安。“不过,要是您年轻的随从马虎,跑到别处去玩,杰勒德碰不到他呢?”

  “他会跑去玩吗?他会离开我指定他,命令他留下的地方吗?嗬,汉斯·克洛特门,你站出来看看。”

  一个穿着黑哗叽衣服和深紫色裤子的汉子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然后毫不动弹地站在他们面前。这是一个庄重、严谨的年轻人,简直似一尊象征严肃和墨守成规的塑像。玛格丽特兴致很好,看到他这个样子,几乎笑了起来。她对约翰悄悄说道:“天大的保我也敢替他担当。表叔,您向他吩咐完毕后,我们就听您的吧。”

  汉斯被吩咐坐在一个餐桌旁边等候杰勒德,把他带往奥尔斯特一瓦根大街。他不是通过说话,则是通过镇静地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作出了他的回答。接着,玛格丽特、彼得和威廉·约翰逊便一道离开了市政厅。

  “爹,你走了一天,的确该是你上床休息的时候了。”玛格丽特说道。这事她一直惦记在心上。

  汉斯·克洛特门严肃地、一本正经地坐着等候杰勒德。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但这极有耐心的年轻人并没感到不耐烦。当约翰逊得知别人误以为他的秘书会由于贪玩或由于年轻人喜欢嬉闹和性格轻浮而擅离岗位,玩忽职守时,总是报以不以为然的嘲笑。其实,他不过是替秘书主持了一点公道。

  杰勒德老不见来。耐心的汉斯知道主人不再盯着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时间,竟正经八百而又不声不响地喝起科西嘉酒来,每隔一小段准确无误的时间就喝上一杯。酒的劲很大,克洛特门的酒量也很大。杰勒德离开了足有一个小时,这位堪称楷模的秘书才被灌输了一个念头:造物主期望他克洛特门为所有善良人的健康干杯,特别是为坐在那边的勃艮第公爵的健康干杯。为此目的,他倒满了九个杯子,小心翼翼而又庄严缓慢地站起来;刚站直又墓地滚翻在草地上,手里还拿着杯子,将冰凉的烈酒溅到了不止一个人的足踝上面——这些足踝的主人一个个都蹦了起来——但他自己驴一般的脸上却连一块肌肉也毫不动弹,在完全失去理智之后,仍然保持其严肃、正经、永不失误的表情。

  宫廷总管带着杰勒德穿过几个走道,来到一个楼阁门前。几个身披锦锻、冠饰羽毛的年轻贵族坐在那儿守卫着推定王位继承人,一边在仆役持着的火炬的红光下玩着纸牌。总管耳语了一句,其中一个警卫便勉强站起来,以一种高傲而惊奇的表情盯了杰勒德一眼,随即走进了楼阁。他很快走了回来,向两人招招手,便领着他们穿过一两个过道,把他们带到一间前室。那儿另有三个年轻的绅士,冠饰羽毛,身披毛皮锦锻,看上去就像珍奇的工艺美术品。他们正在深入地钻研掷骰子这门既有教益又有启迪的学间。

  “你们不能见公主——时间太晚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也跟着说道:

  “她往这边去了。现在正在她奶妈那儿,在搂着洋娃娃睡觉。又是两点——一点!”

  杰勒德准备要走。总管带着不相信的微笑回答说:

  “这年轻人是按伯爵夫人的吩咐到这儿来的,劳驾把他领到她的宫女那儿去吧。”

  听到这话,一个服饰华丽的阿多尼斯带着委屈’的表情站了起来,把杰勒德领进一个房间,里面有十一个贵妇人或是坐着或是懒散地倒在椅子上,像一群喜鹊似的正在不停地绕舌头。有两位比其余的人更勤快一点,则在以和舌头同样灵活的手指头玩着翻绞绞。编花篮游戏。一看到有个陌生人进来。所有的舌头便像复杂的机器的部件那样停了下来,所有的眼睛也都转向杰勒德,仿佛有根线在刹住了舌头的同时转动了所有的眼睛。杰勒德本来就很不自在,这一排目光则更使他发窘,他顿时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这些女流之辈,虽然就像兔子在池塘边跑,青蛙急跳进水中躲避那样胆小,但一当她们发现有个她们可以吓唬的东西,便格格地笑了起来,借以自我欣赏一下她们的能耐。这时,一个媪娘严厉地说道:“女士们!”顿时她们又羞怯起来,就好像有人牵动了一根控制她们害羞表情的丝线。媪娘领着杰勒德,庄重而沉默地走在他前面。年轻人的心在往下沉,有点想转过身来跑掉。“如果宫臣们都这样冷冰冰的叫人发抖,”他寻思着,“那么公主们又该如何呢?朝臣们的举止和教养肯定是脱胎于他们所侍侯的人。”媪娘忽然把他引人一个房间,打断了他的思索。在这房间里,他看到有三位贵妇人在坐着干针线活。一位俊俏的小姑娘正在弹诗琴。三位贵妇人衣着华美而不过艳。媪娘走到正给一条手绢织边的贵妇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这贵妇人便对着杰勒德微微一笑,招呼他过去。她没有站起来,而是把活计搁在一边。她转向他时的举止,尽管是个微小的动作,却十分优雅自如、彬彬有礼。她立即谈开了。

  “玛格丽特·范·艾克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十分高兴接到她的一封亲笔信,先生。谢谢你把信平安地带给了我。亲爱的玛丽,这就是给你带来美丽的微型画像的年轻绅士。”

  “先生,我一千遍地向您道谢。”年轻的公主说道。

  “亲爱的,你感到你应当对他有所报答,因为我们的朋友希望我们对他帮一点小忙,作为回礼。

  “我愿为他做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年轻的小姐热情地说道。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的提法早晚会落空的。”夏荷洛伊丝伯爵夫人轻轻说道,“好吧,我愿意——先生,您想要我做点什么呢?”

  杰勒德意识到他是处在何等高贵的社会圈子中。“我至高无上的小姐,”他略带颤音地轻声说道,“没有付出劳动,就无需报酬了。”

  “但我们必须听妈妈的话。世界k所有的人都必须听妈妈的话。”

  “那倒是真的。那么,我的小姐,您如果要报答我,就请您唱唱您正要唱而被我打断了的歌来报答我吧。”

  “怎么!您爱音乐吗,先生?”

  “我热爱音乐。”

  小公主征求同意似的望望母亲,立刻得到了赞同的微笑。于是她拿起诗琴,唱了一首当时的抒情歌。

  虽然她才二十岁,但已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而又严格认真的音乐家。她的小手大胆而准确地掠过琴弦。奏出的琵音清脆、分明,给人以明亮之感,有如天上闪烁的繁星。但最有魅力的是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并不很力,然而圆润、清脆、饱满,有如银铃的响声。虽然她不知道任何表达感情的技巧,但歌声中却带有某种不夸张的动人心弦的力量。她还太小,不可能表现做作,甚至也不可能表现得感伤,因此没有任何牵强之处——一切都发自内心。她的小嘴仿佛是大自然的嘴。小曲本身也和歌声一样纯净,因为曲中没有矫揉造作的切割——没有意大利歌唱家如此昂贵地兜售的哭诉似的滑音,尽管印度的所有豺狼整晚都在向顾客们免费赠送,有时还为此遭到枪击,而且总是罪有应得——因此也就没有不自然的节奏和花音,亦即那些陈腐、浮夸。纤弱而累赘的曲调,那些没有头脑的音乐家和作家用未熄灭火焰、冲淡色彩、溺死旋律和情意的糟粕。

  当这纯净而柔美的曲调从纯净而年幼的嗓门中流泻出来时,杰勒德早已泪眼模糊。伯爵夫人满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因为人们惯常对小公主报以大声的喝彩,但不是通过颜面和眼睛的表情。因此,当歌声终止,杯盏不再响了的时候,她温存地问道:“他满意吗?”

  杰勒德微微一惊。话声打断了美梦,把他带回了人间。

  “啊,夫人!”他叫道,“天使们肯定就是这样歌唱,这样抚慰天上的圣徒的。”

  “年轻的朋友,我有些同意你的看法。”伯爵夫人颇带感情地说道,接着她低下头,向她女儿投以充满爱心和适度的自豪感的目光;一种上界的目光,一种如人们所说,赐与凡人的眼而落在凡人身上的上界的目光。

  伯爵夫人又重新提起原先的话题:

  “我的老朋友请求我帮帮你的忙。这是她使我们感到荣幸,向我们提出的第一个帮忙的请求。这个请求是很神圣的。先生,你任圣职了吗?”

  杰勒德鞠了一躬。

  “我想你还不是神父。你看起来还大年轻。”

  “啊,还没有哩,夫人。我甚至连个助理执事都不是,只是一个读经者。但个下月我将成为一个驱邪师,不久将成为沙弥。”

  “那么,杰勒德先生,以你的造诣你可以很快通过低级的圣职。请容许我要求你这样做,因为,在你做了第一个弥撒之后的第二天,我将高兴地指定你接受一个圣俸。”

  “啊,夫人!”

  “玛丽,记住,我是以你的名义,同样是以我自己的名义作出这个许诺的。”

  “别担心,妈妈,我会记住的。但如果他接受我的劝告,那么他该争取担任列日的主教。列日主教是个了不起的主教。怎么!妈妈,你不记得那天我们在列日见过他吗?他甚至比祖父还穿得漂亮。他戴着一顶中间有雕刻的高高的金冠,嵌满了那么美丽的宝石。他的长袍是镶金的,硬挺挺的,披风也是那样。披风还有一个宽边,上面尽是图案。特别是他的手套,妈妈,你就没有那种样子的手套,两只都绣着花,盖满了宝石,洒有那么香的香水。当他双手放在我头上给我祝福的时候,我一直嗅个没完。亲爱的老人!我敢说,他很快会死——大多数老年人都会这样——那时,先生,您要知道,您就可以做主教,戴上——”

  “别说过头了,玛丽,别说过头了。主教的职位是给老年绅士们的,而这位是个年轻的绅士。”

  “妈妈!他并不那么太年轻。”

  “跟你比起来不那么大年轻,是吗,玛丽?”

  “他是个好样的,亲爱的妈妈,所以我相信他完全适合做一个主教。”

  “可惜得很,我的小姐,您完全错了。”

  “这我不明白,杰勒德先生。但我感到有点不理解,想知道我的小姐根据什么如此大胆地谈论您的品格。”

  “哎呀,妈妈!”公主说道,“那是你还没有看他的相貌。”于是她扬起眉毛,暗示她母亲头脑简单。

  “请你原谅,”伯爵夫人说道,“我已经端详过了。好吧,先生,如果我还不能完全跟得上我的女儿,就请把这归咎于我的年龄,而不要归咎于我对您的幸福关心有所不够吧。在开始您的事业时,一个圣俸也够了。我定会注意使这圣俸离您的家乡不远——您的家乡叫什么?”

  “特尔哥,夫人。”

  “一个牧师得抛弃许多东西。”伯爵夫人继续说道,“我担心,做牧师的常常太晚才明白他到底牺牲了多少东西。”她那女性的眼睛在杰勒德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带有一种温和的怜悯和半信半疑的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弃却女性和女性所能给与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还有那当父母的巨大乐趣。“至少,您将和您的朋友很近。您有母亲吗?”

  “有的,夫人,感谢上帝!”

  “好,您在特尔哥附近将拥有一所教堂。她会感谢我的。就这样了,先生。我们不能留您太久,因为还有人比我们更有理由得到您的陪伴。公爵夫人,劳您的驾,叫个书童把他引到宴会厅。路很难找。”

  杰勒德对伯爵夫人和公主深深地鞠躬,一边后退着向门口移去。

  “我希望这将是一个满意的圣俸,”他正退出时,公主带着可爱的微笑对他说,接着又以一个种庄重而不安的神情摇摇头说,“但你要是做列日的主教,那就更好了。”

  杰勒德跟着他新的引路人走了出去,心中温暖而充满感激。但还没有走到宴会厅,他就全身感到寒颤。一个一向过着宁静而少有变故的生活的人,其心灵很不容易在同一时刻接受互相矛盾的感情,使它们保持平衡,而是更容易被它们轮番压倒。当杰勒德和伯爵夫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此新鲜的场面所产生的兴奋,意想不到的前景,以及将给家里带来的欢欣和自豪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但现在却轮到强烈的爱情驱使他再一次倾听它的诉说。什么:抛弃玛格丽特,抛弃他觉得自己还握着她柔软的手,心中还闪烁着她深沉的眼睛的玛格丽特?抛弃她以及今天她向他打开的整个爱和欢乐的世界?这种感情的逆转,在其确实到来的时候,是如此强有力,以致他赶忙决定回家以后只字不提关于给他圣俸的事。“伯爵夫人是那样善良,”他想,“她掌握着上百个帮助年轻人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她知道我热爱她同性中的一员,她总不会强迫我当神父的。我几乎可以猜想出,她的确已经知道了我的心事,因为她奇怪地望了我一眼,并说‘一个神父要牺牲的东西太多太多’。我敢说她会在宫廷左右给我安排一个职位。”经过这番满怀希望的思索,他的心情不觉舒畅下来。这时,他们已来到宴会厅的入口处。他向引路人道谢之后,便带着一对充满喜悦的眼睛赶忙跑去找玛格丽特。他走近一看,一眼就瞧见了那张桌子——她不在了。彼得也不在了。桌旁没有一个人坐着。只有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跌到了桌子底下,醉得不省人事。有几个人把他抬起来,准备把他送走。杰勒德一点没有猜想到,这个庄重的醉汉对他多么重要。他在寻找“佳人”,而顾不上这只“野兽”。他发狂似的绕着已经相当空的大厅跑来跑去,但她已不住在这儿。他离开王宫,在王宫外面看到一群人张着嘴呆望着大门上刚点亮的两个巨大的扇形灯。他急切地问他们是否看见一个穿长袍的老人和一个长得姣美的姑娘走了出去。听到这个问话,他们都笑了起来。“我们对这种把夜晚变成白昼的新型宫灯正望得出神,才不耐烦为每天都见得到的老人和年轻姑娘伤脑筋哩。”他又从另一堆人那儿打听到,在一个帆布帐篷底下正在上演一出神迹剧,所有的人都跑去看戏了。这消息使他重新产生了希望。于是走去看神迹剧。在这个剧的演出中,一些太神圣而我不便指名的神人,笨拙拙地从天上走下来,跟全是以人形出现的、彼此有些相似的“基本美德”、九个缨斯和七个“致命的罪恶”进行诡辩。为了活跃这个令人厌倦的把戏,魔王撒旦和一个小精灵嘎的一声钻了进来;小精灵用猪尿泡不停地捉弄他,打他。每用猪尿泡打他一下,观众都乐不可支。当“罪恶”们说一大堆猥亵的话,“美德”们也胡诌了一顿之后,天神,包括九个缨斯,便小心翼翼地鱼贯回返天廷,这是因为舞台上只有一片云彩。两个工匠是在观众看得一清二楚的情况下,用绞车把载着这些鬼神货物的云彩拉上拉下的。天神被打发走了之后,舞台中央便打开了一个无底的深坑,里面燃起了火焰。木匠师傅便和“美德”之神一道把“罪恶”之神推了进去,“美德”之神则与魔王及其酷吏和着笛鼓之声围绕那使人遭受永恒折磨的地狱快活地手舞足蹈。

  这个剧目是根特的主教为了借助感官传播宗教感情编写出来的。当这类戏剧表演还掌握在修士手中时,仍不失为一般的有代表意义的节目。但时间一久,俗人也演起剧来。于是,根据我从教会了解到的情况,戏剧便变得亵渎神明了。

  玛格丽特没在观众当中,因此杰勒德也无心欣赏演出。当第二幕中的“正义”之神驳倒了撒旦而博得大喝彩的对话正在进行时,他干脆退了出来。他走过了许多条街,但找不到他要找的她。最后,他相当精疲力竭,便走进一家客栈,一觉睡到天明。那一整天他都感到沉重,心里难受。他寻找她的踪影,但既没能碰到她或她的父亲,也没能找到丝毫线索。他感到她不是虚情假意,就是变了卦。现在他是既烦恼又伤心。美好的命运曾向他垂青,但如今他却对它感到愤恨。第三天,当他再一次走遍了每一条街道之后,终于说道:“她不在城里了,我永远见不到她了。我要回家了。”他动身回特尔哥。伴随他归来的是许诺给他的王室恩典、钱袋中的十五个金安琪儿、胸前的一枚金奖章,以及一颗铅块般沉重的心。

  

第四章

  时近下午四点。伊莱在店铺里。他的长子和幼子都出去了。凯瑟琳和她残废的女儿开始为杰勒德焦虑。她们正沿着大道走一小段,碰碰运气,看他是否会在远处突然出现。贾尔斯独自呆在起居室中。这个起居室,包括家具和侏儒,我将在下面进行一番描述。

  荷兰人一直是一个有独创性和起领先作用的民族。他们自称发明了印刷(木板印刷)、油画、自由、银行、园艺等等。特别是早在我讲的这个故事许多年以前,他们发明了爱清洁的习惯。因此,尽管当时英国的绅士阶级还穿着天鹅绒紧身上衣和鸡趾鞋,踩着布满陈腐的灯芯草的地板——而这些灯芯草正是骨头。霉烂的残羹剩菜、口痰、狗、鸡蛋以及一切可憎之物的藏垢纳污之所,我们这位布革商在特尔哥的起居室的地板却铺着荷兰瓷砖。这瓷砖地板的釉质是如此之高级,再加上经常擦洗打扫,你满可以把饭菜摆在上面吃。室内有一个大窗子。窗子中央石砌的“十”字非常大,而且凸了出来,住在里面的人觉得它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字,而他们在祷告的时候也真把它看做十字。窗玻璃都是小块小块的菱形玻璃,用铅条焊接在一起:类似的情况直至今天你还可以在我们的农舍中看到。椅子粗糙而原始。惟一的例外就是一把安乐椅,与椅面成直角的椅子靠背非常高。人坐下去,头离椅子顶部还差两英尺。安乐椅是橡木做的,顶部雕着花。还有一个盛圣水的铜桶,腰部凹进去;再就是一把小帚子,用来将圣水远远地洒在周围。此外,还有一张狭长但很坚实的橡木桌。只见一个矮子用牙齿咬住桌子的边缘,两眼虎视眈眈,两个爪子在空中乱舞,宛如一个跳着的吸血蝙蝠。大自然似乎并非出于恶意,而把贾尔斯弄成了侏儒。她以通常的匠心造出了他的头和躯干。但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于是将未造完的部分留给了偶然因素。塑造的结果一个楔形的人体,一个倒立的圆椎。他本来可以用贺拉斯的话来责怪大自然:

  原想做一个两耳细颈的酒罐,

  却为何做成了轮子的模样?!

  他的中心丝毫不是他的重心。要是一截为二的话,上半截贾尔斯也许比三个下半截贾尔斯还重。但这个不成比例的现象本身就使得他有可能使出让迈罗望洋兴叹的武艺。他那肌肉发达的手臂似乎没有任何重力坠在下面。所以,他能像只松鼠那样爬一根直立的杆子,并能用一只手悬在一根树枝上长达几个钟头之久,就像樱桃垂在一根叶茎上。假如他能两只手形成一个真空,就像蜥蜴据说能用两只脚爪所能办到的那样,那么他也许能在天花板上行走。这还不算,这位袖珍运动家还如痴如迷地喜欢用双手抓住桌子,做全身摇摆动作。然后才是乐趣的顶点!他用牙齿咬住桌子,松开双手,仅靠他那象牙般的巨齿死死地吊着,使身子不掉下来。

  但我们的一切快乐,不管如何高尚,总会遭到打断。小凯特意外地发现小型的参孙以这样一种姿势悬着,吓得呆呆地站着。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的心护着家具,而不是护着这十二开大的体操运动员。

  “啊,贾尔斯!你怎么能这样呢?妈就在隔壁。这样搞你会咬坏桌子的。”

  “你去告诉她吧,你这小告密的。”贾尔斯凶狠地嚷道,“你就是一个专门挑拨是非的家伙。”

  “我是这样一种人吗?”凯特安详地问道,“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是特尔哥的天字第一号。”贾尔斯一边吼着,一边又开始练他的咬桌木撑术。

  “啊,原来如此!”凯特索然地讲道。

  看到自己说出了这句寻常的讽刺话以后,贾尔斯并不见得有什么不舒服,她便悄悄地坐着哭泣。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她母亲走了进来。贾尔斯峻地一下钻到了桌子底下,瞪着眼睛狠狠地望着。

  “是怎么回事?”女主人厉声说道。然后,她把眼睛从凯特身上转向贾尔斯,看到了他所占据的阵地和他脸上那种局促不安的表情。她猜想是姐姐挨了弟弟耳光。

  “妈,不是的,”姑娘说道,“只不过是贾尔斯说了句傻话,以前我是不会管它的。你要知道,我是困了,而且惦念着杰勒德。”

  “谁也别为我操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门口说道。这时,杰勒德面色苍白,风尘仆仆,倦怠而踉跄地走了进来,在全家人举起双手,发出混杂着喜悦、好奇和不安的叫声中,他精疲力竭地跌到靠得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好比在树林里来回寻鸟那样走遍了整个鹿特丹,也没能找到玛格丽特。又加上后来的长途跋涉,几番折腾,搞得他相当疲惫。但富有弹性的青春很快回苏过来。他看到自已被围在急切的家人中间,成了圈子里的中心人物。首先,他们要求听他讲有关获奖的事。杰勒德告诉他们,他曾被邀请去参观比赛者的作品。这些作品在评判员宣布结果之前都陈列在一个大厅里。“啊,妈。啊,凯特。当我看到金匠们的作品,我真想拜倒在地上。我原以为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金匠都有这么多的金银、宝石,以及设计和制作的技艺。但说实在的,所有的艺术都妙不可言。”

  为了使母女二人开心,他向他们一一描述那些圣骨匣、神龛、圣盏、权杖、十字架、圣饼盒、圣体匣和其他的教堂珍异之物,以及酒杯、钟表、项链、饰针等等,以至她们听得口里垂涎三尺。

  “可是,凯特,当我来到根特和布鲁日的饰字画作品跟前,我的心就感到猛然下沉。比起它来我的作品就显得差劲了。开初,我几乎想叫出声来。但我祷告上苍使我振起精神。于是,我很快就能认真地进行欣赏,并感谢上帝给人类带来了这些可爱的作品,产生出这些技艺超群、耐心凉人的工匠。这些工匠我都奉为我的师傅。再往下说吧。当我看到彩色的作品是那样美丽时,我把黑白的全忘光了。第二天,当其他的奖品都颁发完了之后,便开始颁发书法奖。你们猜,第一个被叫到的是谁的名字?”

  “是你的。”凯特说道。

  其余的人都笑她太憨。

  “你们满可以笑你们的,”杰勒德说道,“但尽管如此,唱名的人喊的名字正是特尔哥的杰勒德·伊莱亚斯。我痴痴地站着。他们把我推向前去。一切都像在我眼前飘浮起来。我发现我跪在公爵脚前的垫子上。他对我说了点什么,但我太慌,没能回答他。于是他把手伸向他身边,但没有抽出宝剑割掉我的笨脑袋,而是给我一枚金质奖章。瞧!这就是。”在场的家人发出一阵喊声,并差点出现一场争夺。“然后,他给了我十五个又大又亮的金安琪儿。我以前见过一个,但从来没有手上拿过。瞧!这些就是。”

  “啊,杰勒德!啊,杰勒德!”

  “大哥,给你一个。西布兰特,给你一个。小淘气,也给你一个。而你,小百合,我给你两个,因为上帝给过你痛苦。我给自己留一个,用来买颜料和羊皮纸。余下的九个交给养育了我们大家,并担着风险将两枚金币放在可怜的杰勒德手里的母亲。”

  金币使得他们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各自的性格。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带着贪婪的目光各自伸手去抓他们的金币,与此同时,向得到两块金币的凯特投以充满了忌妒的一瞥。贾尔斯把他自己的金币夺过来之后,便立即把它在地板上滚起来,一边还在它后面蹦蹦跳跳。凯特放下她的拐杖,坐下来,以一种满怀爱心和柔情的天使般的姿态将两只小胳膊朝杰勒德伸了过去。母亲呢,起先被落到围裙里的一串金币弄愣住了,继而喊了起来:“别亲他,凯特。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唉!杰勒德!我的孩子!我没有像应有的那样疼爱你。”

  杰勒德顿时跪倒在她身边。她用双臂搂着他,伏在他脖子上又欢喜又自豪地哭了起来。

  “好小子!好小子!”布革商也有些激动地喊道,“我一定得去告诉街坊们。杰勒德,把奖章借给我一下。我要拿给我的好朋友彼得·拜司根斯看看。他老是拿他儿子乔里昂打靶得到个锡奖怀的事来灌我的耳朵。”

  “对,我的老伴,也拿一个金安琪儿给彼得·拜司根斯瞧瞧。告诉他咱家还有十四个这样的哩。注意,你得把它还给我!”

  “爹,您先别走,更好的消息还在后面。”杰勒德说道。由于给全家带来了快乐而感到快乐,他的脸兴奋得红了起来。

  “更好的!比这个更好的?”

  接着,杰勒德谈到伯爵夫人的召见。全家又立刻响起了欢呼声。

  “好了,愿上帝保佑善良的夫人,保佑范·艾克女士!一个圣俸?我的儿!我的操心算是有头了。伊莱,我的好友和丈夫,不管我们的死期什么时候到来,我们都可以幸福地去见上帝了。这可爱的孩子将代替我们。这些宝贝儿女将不会有谁没家没亲友了。”

  从那时起,杰勒德便被看做是全家的支柱。他是一个特出的儿子。但这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的。他总是一贯正确,而且精益求精。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越来越忌妒他,渴望他领受圣俸的那天早点到来。这样,他们就能去掉这个宠儿,而尊敬的神父的钱袋还可以为他们打开。对于这种想法,他也采取合作的态度。爱情给他带来的创伤日渐成为一种隐痛。他的成功,以及他父母对他的喜爱和欣赏使他对自己有了更高的估计,并更加气愤玛格丽特的忘恩负义和不讲礼貌。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足够的魅力使他对别的女子表现冷淡。现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指望在通过中间等级的圣职之后便能马上被指定为神父。他对拉丁文《圣经》熟习的程度已超过大多数修士,而且他正在和他的修士朋友们钻研教规和教条。主教头一次到他们这儿来的时候,他就申请当一个驱邪师,即圣职中的第三阶。主教考问他以后便立即授给了他这个圣职。他必须跪着。念了一段短祷文之后,主教递给他一小张写满了驱邪咒语的纸说道:“拿着,杰勒德。你将有权力去治伏着魔的人,不管他们是受过洗的还是愿受洗的!”于是他谦恭地接过咒符,回家时已算是被教堂授予了驱魔的权力。

  从教堂回到家里,小凯特在拄着拐棍迎接他。

  “嘿,杰勒德,你猜猜,谁派人到家里来找你了?不是别人,是市长本人。”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找我干吗?”

  “不,杰勒德,我不知道。但他好像急于见到你。你得马上到他家里去一趟。”

  “好吧,他是市长,我得去。但我不高兴去。凯特,我曾看见他对我很不友好地望了一眼。不要紧。像他那样望我一眼,只会使聪明人事先有所警惕。不错,他知道——”

  “知道什么,杰勒德?”

  “没什么。”

  “没什么?”

  “凯特,我这就去。”

  

第五章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是一个狡猾的人。他对这未经世故的年轻人一开始是谈些与他的本题全然无关的东西。“本市的档案,”他说道,“都写得蹩脚难认,墨迹也年久发锈色了。”他愿将誊清档案的荣誉赏给杰勒德。

  杰勒德问到报酬如何。

  盖斯布雷克特愿出一笔正好能购买笔、墨和羊皮纸的钱。

  “可是,市长,我花的劳动呢?这得干上一年才行。”

  “你花的劳动?涂写涂写羊皮纸也叫做劳动?我看,那玩意费不了什么汗水。”

  “这是劳动,而且还是技术劳动。不管汗水不汗水,在各行各业中技术劳动比粗活报酬高。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时间。”

  “你的时间?真新鲜,你才二十二岁,时间对你有什么关系?”他把两只眼睛敏锐地盯着杰勒德,观察他这话所产生的效果,一边说道,“你还不如说你变懒了。你在谈恋爱。你身在念经的修道士这边,心却在彼得·布兰特和他的红发姑娘那边。”

  “我不认识什么彼得·布兰特。”

  这一否认反而证实了盖斯布雷克特的怀疑:这位驱魔师是在玩一个令人莫测的把戏。

  “你撒谎!”他嚷道,“我不是看见你在去鹿特丹的路上挨着她身边走吗?”

  “唉!”

  “唉!前两天还有人看见你在塞温贝尔根。”

  “是吗?”

  “是的,而且是在彼得的家里。”

  “在塞温贝尔根?”

  “是的,在塞温贝尔根。”

  读者,这就是人们在现代称之为“激将法”的一种手法。这原本是一个猜测,大胆地作为事实提出来,好通过年轻人的回答看他是否真去过那里。

  这一计策产生的结果使得这个狡猾的家伙感到诧异。杰勒德竟然带着一种奇怪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站了起来。

  “市长,”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这三年都没有去过塞温贝尔根。我不知道您曾看见和我在一起的那两个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但我的时间是宝贵的。尽管您不珍惜它,可我得向您告辞了。”说罢,就目光炯炯地冲了出来。

  盖斯布雷克特气得暴跳如雷,但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不怕我。他知道点什么,即便不是事情的全部。”

  于是,他把他忠实的仆人叫了过来,几乎一把将他拽到了一个窗子跟前。

  “你看见那边那个年轻人吗?”他叫道,“快!跟着他!但别让他看见你。他虽然年轻,但老奸巨猾。你整天都得盯着他,把他经常到哪儿去,干些什么都报告给我。”

  直到晚上,仆人才回来向人报告。

  “情况如何?情况如何?”范·斯威顿急切地大声问道。

  “主人,那年轻人从您这儿出去之后就到塞温贝尔根去了。”

  “到巫医彼得家去了。”

  

第六章

  “省察你自己的内心以后再进行写作!”康德先生说过这句话,世界上的杜鹃也都在响应着这个呼声。劝君往菜茵河最深的地方。泰晤士河最浑的地方望下去,描绘它的底部。劝君把一只手桶沉进自我欺骗的水井中去,打上来的一定是不朽的真实。难道不是吗?然而,首先值得可惜的是亚当的儿子没有哪一个曾经阅读过自己的心灵。即使阅读过道的现实的联系,用臆想来补充缺少的事实,用纯粹的想象,也只是凭借后天获得的习惯以及在若干年中审视别人的心灵得来的知识。甚至就是凭借后天获得的智慧以及经过思考得到的知识,他也只能费劲地读懂和搞清自己的心灵活动,而不能流畅地阅读。到塞温贝尔根去的半路上,杰勒德审视自己的内心,们心自问为什么他要去塞温贝尔根。他的内心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出于好奇,想知道她为什么负情抛弃我,并向她表明这并没有破碎我的心,而我对获得的荣誉和指日可待的圣俸十分满意,并不需要她,也不需要她们那些朝三暮四的女性中的任何一个。”

  他很快就找到了彼得·布兰特的茅屋。门口坐着一个姑娘,敏捷地挑着她的织针,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则靠着一把长弓在跟她讲话。看到这人,杰勒德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痛楚。不过,走近些就可以看出中的决定作用。对庸俗唯物主义、唯意志主义、新康德主义,这人原来已年过半百,是个老兵。杰勒德记得曾见过他以了不起的臂力和技巧射靶。不一会儿,年轻人就站到了他们面前。玛格丽特抬起头来,丢下手中的活计,发出微弱的叫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这些激情的表现很快就被驱走,而代之以异常的冷淡。要是起先她没有流露出那种激动,想必此刻远不会显得这么冷淡。

  “咦!是你,杰勒德师傅?奇怪,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是过路看见你的。我想和你说说话,表示个意思,也向你父亲问问好。”

  “我父亲身体很好。他马上就会来。”

  “那么我就等他来好了。”

  “听便吧。好马丁,请你到村子里去一下,告诉我爹,就说他的一位朋友要见他。”

  “难道就不是你的了?”杰勒德说。

  “我父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那倒有点令人怀疑。答应好等我,而我刚转过身去就溜之大吉,这可不够朋友。狠心的玛格丽特!你完全没想到我怎样走遍全城找你,没有你我怎样感到什么也不顺眼。”

  “这些都是空话。如果你真想和我父亲或者和我在一起,你本该回来。先生,在我表叔家我们给你铺了一张床。他本会十分看重你,而且,谁知道呢,我或许也会十分看重你,那天我兴致很好。我向你担保,不管是你还是别的年轻人,都不会看到我再有同样的心情了。”

  “玛格丽特,伯爵夫人一让我走,我就回去找你。但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不,你没有回来。要不,你就会看见我们桌边坐着的那个汉斯·克洛特门了。我们是特意把他留下给你带路的。”

  “除了一个摔了跤的醉鬼,我谁也没看见。”

  “在我们的桌边吗?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没有怎么注意——是穿的深色衣服。”

  听到这话,玛格丽特的面孔逐渐温暖起来。但马上她装出不相信和严峻的样子,提出了许多精明的问题,杰勒德非常诚实地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算是拨开了阴云。他们猜出了造成误会的原因。继之而来的是感情的回潮。由于彼此冤枉了对方,这种回潮就显得更为有力。但尤其危险的是彼此之间感情的表白。双方都承认,自那以后,谁也没有高兴过。要不是这次幸运的相遇,谁也不会再感到人世的快乐。

  这时,杰勒德看到桌子上有本打开着的拉丁文《圣经》的手稿本,于是他像只老鹰似的扑了过去。手稿本都是他的爱好。但他还来不及碰着它,两只雪白的手就很快地盖住了书页,一张绯红的脸则俯在手的上面。

  “不要这样,玛格丽特,请把你的手挪开,让我看看你在读哪一段。我回家去也将读同一段,好让我的灵魂在《圣经》的那页上和你的相遇。你不愿意把手挪开?那我就只好把它们吻走了。”于是,他频频地吻着她两只手,羞得它们慢慢地移了开去。瞧啊!《圣经》打开之处正是:包在银网中的金苹果。

  “真是的,”她说道,“我找这句话不知找了多长时间,但刚一找到——就被你发现了!”她略感前后矛盾,用白白的指头把那句话指给杰勒德看。

  “是呀,”他说,“但它今天完全被遮盖在那顶大帽子下面。”

  “别人都对我说,这是一顶漂亮的帽子。”

  “也许吧。不过,它遮藏着的才是漂亮的。”

  “不,不,是丑的。”

  “就算这样吧,但在鹿特丹是美丽的。”

  “是的,那天一切都是美的。”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时,彼得走了进来,热忱地欢迎杰勒德,并一定要他留下吃晚饭。玛格丽特溜了出去。杰勒德便和彼得进行了一次友好的饶有学术味道的聊天。玛格丽特带上她的银发网重新出现,对杰勒德投以半玩皮半害羞的一瞥,在他们旁边轻盈地走来走去摆设晚餐,兴高采烈,春风满面。凉爽的黑夜降临之后,杰勒德哄她出去走走。她先是反对,但还是出来了。杰勒德又哄着她走向通往特尔哥的大道。她先是拒绝,但还是去了。他们手牵着手在大道上逛来逛去。等到他不得不离开她时,他们相互发誓永不再吵架,永不再互相误解。他们长时间地亲吻,以印证他们的诺言。然后,杰勒德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家去。

  自那天以后,大多数夜晚杰勒德都是和玛格丽特在一起度过的。双方感情越来越深厚,以至他们感到,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他们真正生活的时光。其余的时间他们都要计数,难熬地忍受着。在这一深厚感情的开端,一切都很顺利。障碍是有的,但在希望、青春和爱情的眼中,这些都显得遥远而微不足道。许多要阻挠这一爱情的人的激烈情绪,并没有发出报警的烽烟来显示其火山般的性质和力量。真诚的爱情的航道舒畅平静,把这两颗年轻人的心永远吸进了它的端流之中。

  于是……

  

第七章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不同寻常的紫袍闪着光辉,不同寻常的羽饰在迎风招展。马蹄亮锃锃地跑过特尔哥的街道。窗口和阳台上都缀满好奇的面孔。这是法国大使骑马过市,去附近的森林打猎。

  除开他自己的随员,陪伴他的还有勃艮第公爵的几个仆役,是被借来为他增添荣耀并满足他的喜好的。公爵的筋斗专家面带庄重而沉静的威严骑在他的前面。他的威严使得比他更为高贵的同行者也显得轻浮随便。但有时,当敬畏的气氛接近使人感到压抑的程度时,他就会狼狈而有趣地从马上滚翻下来,甚至使得大使也不由得放声大笑。然后,他又以一种逗趣的方式从马尾巴上爬上去。他就这样扮演着他的角色。靠近这盛装行列的尾部,随行着一个引起人们更多注意的东西——公爵的豹子。一个猎人骑在一匹力大无比的弗兰德高头大马上,腰部携带着一个用精工制作的皮带拴着的长匣。这只伶俐的豹子就蹲伏在匣子的顶部,通过一条链子系在猎人身上。人们赞美着它的毛皮和斑纹,并挤到跟前来。有一两个还想摸摸它,拉拉它的尾巴。这时,猎人便以吓人的声音嚷道:“小心点!在安特卫普时,有人只是向它撒了一把灰,公爵就把那家伙化成了灰。”

  “老天爷!”

  “我说的是实话。善良的公爵把他关在地下土牢里,老鼠一夜之间就把他的肉啃光,只剩下了骨头。谁叫他惹这可怜的东西呢!活该。”接着,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恐怖的低语声。特尔哥人就再也不敢给他们君主的豹子搔痒了。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们的情绪又高昂起来。行列中殿后的是公爵的巨人,一个七英尺四英寸高的匈牙利人。这个庞然大物,就像某些别的巨人那样,具有音量很小的高而尖细的嗓门。他是个自高自大的家伙,但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也没感觉到自己有何缺点。此刻,他碰巧看见贾尔斯坐在阳台顶上,便停下来取笑他。

  “喂,小兄弟!”他尖声喊道,“我差点走过去没瞧见你。”

  “您倒是显而易见。”贾尔斯用低音吼道。

  “坐到我肩上来吧,小兄弟。”巨人尖叫道,一边伸出大拳头帮他爬下来。

  “如果我下来了,我要给你个耳光!”侏儒狮子般吼道。

  巨人见这小人火气很大,同时一阵阵的笑喊声也在给他打气,便开始打趣他。再说,他也没有看出人们并不是笑他的机智和风趣,而是笑两种声音——巨人微弱的簧音和小人深沉而响亮的鼓音形成了可笑的对比:高山失声尖气,而鼹鼠堆却轰然雷鸣。

  这个奇妙的双簧导致了同样奇妙的结局。贾尔斯完全丧失了耐心和自制力。由于他是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小东西,又加上正在发怒,他果然跳到巨人的脖子上,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捶他的脑袋。巨人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发笑,但拳头打击的重量和速度很快便纠正了他想笑的倾向。

  “嘻!嘻!啊!哈!喂!喂!嗬!嗬!圣徒呀!这!来人哪!不然我得把小鬼掐死。不行!我得你的脑袋瓜子给撞裂,往那——”跟着他便转身向阳台发狂似的冲过去。贾尔斯看到自己的危险,及时用双手抓住了阳台,当巨人的头以震耳的响声碰到阳台的时候,一骨碌翻上了阳台。人们尽情大笑,为他们的矮人冠军的灵巧感到得意洋洋。愤怒的巨人抓住两个哈哈大笑的人,像撞两个哑铃似的把他们撞在一起,摇撼着他们,又将他们横着扔在地上——凯瑟琳尖叫起来,用围裙盖住贾尔斯——然后才跟在行列后面气冲冲地大步走去。对这事情的后果,当时还没有谁能有先见之明。但眼下的效果是令人满意的。特尔哥人为贾尔斯感到骄傲,更友好地倾听他想获得羊皮纸的请求,因为他常常跟他哥杰勒德进行这一商品的交易:他到处不花钱地要来一些羊皮纸,杰勒德便赏给他一些铜板。

  这同一天的下午,凯瑟琳和她女儿正在围绕她们偏爱的主题——杰勒德——在闲聊。她们谈到他的善良、他的圣俸,以及全家光明的远景。

  他们的好运正是以他们原来所希望的形式出现的。除了夏荷洛伊丝伯爵夫人将乐于赠与的圣俸所带来的好处外,还给母女带来了一种快慰,那就是她们将看到自己家里有个神父,有个圣职人员。“他将为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主持婚礼。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娶讨(好主妇)了。我们去世以后,杰勒德将会照顾你和贾尔斯。”

  “是的,妈。我们将向哥哥忏悔,而不必向一个陌生人忏悔。”凯特说道。

  “对呀,姑娘,再说当你爹和我要去见上帝的时候,他还可以给我们涂圣油。”

  “啊,妈,我祷告上苍,至少这还要过许多许多年。求你别说这个了——一说这个就老使我愁。亲爱的妈妈,我希望死在你们前头。别说了,让我们今天高兴高兴吧。我不感觉痛,妈,完全不感觉痛。这的确奇怪。而且,我感觉这样快活、开朗,所以——妈,你能保守秘密吗?”

  “孩子,没有谁比我更能保守秘密了。还问什么呢!你知道我能嘛。”

  “那么我要给你看一件十分美丽的东西。我相信,你从来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不过,你不能让杰勒德知道,因为他想利用它让我们吃一惊。他把它盖得严严的,有时干脆把它拿走。”

  凯特拄着拐杖,慢慢走开,留下她母亲一个人既兴奋又好奇地等着看杰勒德的秘密。

  很快,她就带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走回来,然后把布包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幅可爱的圣母像。圣母佩带着她所有的纹饰。一顶三重冠罩着她那浓密而美丽的头发。头发松散地飘垂在她的肩上。凯瑟琳起先简直感到肃然起敬。

  “就是她,”她叫道,“是天上的皇后娘娘。我从没见过有谁像她那样使我打心眼里喜爱。”

  “妈,瞧她的眼睛:望着天上,好像它们是属于天上的,不是属于凡人的,还有她那灿烂而美丽的金发。”

  “我竟然有个儿子能使圣人在一块木板上复活!”

  “妈,这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年轻的圣徒。这个世界真是配不上他。他生到这儿来为的是画那些得福升天的人,然后自己也升天,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她们还没欣赏够,就听见门口有个陌生人的声音。出于女性的一种诡秘的本能,她们赶紧把画藏在布里,虽然并不需要这样。紧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眼睛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这人就是盖斯布雷克特。他已经有十年没进过这间屋子了。

  母女二人惊讶地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又彼此望望对方,然后才说了声:“市长大人!”声调如此富于表达能力,以致盖斯布雷克特感到不能不给她们一个回答。

  “是的!我承认,我上次到这儿来办的不是一件友好的差事。人都爱照管自己的利益——伊莱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是矛盾的。好吧,就让这次拜访弥补一次吧。今天我来是为了你们的事,而不是为我的事。”凯瑟琳和她女儿迅速地交换了一个轻蔑而不相信的眼色。她们比他本人所猜想的更了解他的为人。

  “这是有关你儿子杰勒德的事。”

  “是的!是的!你要他白白替市里干活。他告诉过我们。”

  “我不是为这种差事来的。我是来告诉你们,他已经落进了坏人手里。”

  “上帝和圣徒们管管吧!请你不要折磨一个当母亲的!说吧,快点说!不要拖时间编好谎话再说。我们了解你。”

  盖斯布雷克特碰到这一羞辱顿时脸色苍白。他来此的动机便又掺上了恶毒的泄愤。“事情是这样的,”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很快地说道,“你的儿子可能会当上一家之父,而不是神父。他成天和彼得·布兰特的红发姑娘玛格丽特混在一起,就像匹母牛爱牛犊似的爱着她。”

  母女同时迸发出一阵大笑。盖斯布雷克特用眼睛瞪着她们。

  “怎么!你们已经知道了?”

  “把你的鬼话讲给那些不了解我儿子杰勒德的人去听吧。女人对他是算不了什么的。”

  “别的女人也许是这样。但这个女人可真是他眼中的心肝宝贝。或者说,要是你们不把他们拆散,而且马上拆散的话,她就会成为他的心肝宝贝。得了,太太,别让我浪费时间和友好的忠告了。我的佣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一二十次了:手拉着手,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出神,就像——你是知道的,太太——你也是从年轻过来的。”

  “闺女,我感到不舒服。是的,我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我知道年轻人有多痴多傻。我的心哪!他一下子就把我搞得六神无主了。凯特,要是真的怎么办?”

  “不会!不会!”凯特急切地叫道,“杰勒德有可能爱上一个年轻女人。青年人全都这样。我真不知道她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么爱。不过,假如他真爱上了,他会告诉我们的,也不会骗我们。你真是个坏蛋!别,亲爱的妈妈,别这样,杰勒德那么善良,决不会爱一个粗俗的女人。他的爱是属于圣母和圣徒的。唉!我把画拿给你看。瞧,假如他的心灵是庸俗的,他能把天上的皇后画成这样吗——瞧呀!瞧呀!”说着,她把画骄傲地拿了出来。在热情洋溢的这一瞬间,她显得比过去和未来的没有生命的画像更为容光焕发,更为美丽,并以她的雄辩和她对杰勒德的纯结所提供的具有女性特点的这一证据,使市长惊奇得无言以对。他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处在这种状态下的眼睛和嘴巴连同整个面部,就像是被转动在同一个枢轴上,时而从肖像画转向两个妇女,时而又从妇女身上转向肖像画。

  “呀,这就是她!”他喘着气说道。

  “不是吗?!”凯特叫道。这时,她的敌意已缓和下来。“你欣赏它吗?我原谅你吓唬我们。”

  “我是在疯人院吗?”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说道。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你给我看的就是那姑娘的像,而你说是他画的,并说这是他不可能爱她的一个证据。要知道,画家们都是画他们情人的呀。”

  “那姑娘的画像?”凯特叫道,惊奇得非同小可,“呸!这不是一个姑娘。这是我们的圣母。”

  “不,不。这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哼,你这瞎了眼的,这是天上的皇后。”

  “不。只不过是塞温贝尔根的皇后。”

  “你这亵渎神明的!瞧她的三重冠!”

  “傻孩子!你瞧她的红头发!难道圣母愿意长红头发吗?要晓得,早在世界诞生以前一万年,她就有选择各种颜色的权力。”

  这时,在敞开的门边隐约可以看见一张不安的面孔。这是他们的邻居彼得·拜司根斯。

  “出了什么事?”他小心地低声问道,“我们在街那边都听得见你们说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好街坊!出了什么事吗?你瞧市长竟在我们杰勒德脸上抹黑。”

  “住嘴!”范·斯威顿叫道,“彼得·拜司根斯来得正是时候。他们父女俩他都认得。他们曾在他身上施展过魔力。”

  “什么!她也是个巫婆?”

  “要不鸡蛋就不会像鸡了。为什么她父亲叫做巫术家呢?我告诉你,他们曾使这个彼得着过魔。他们在他身上施展邪术,给他治好了绞肠病。彼得,你来瞧,这是谁?你们娘们最好先别讲话。彼得,这是谁?”

  “啊呀,果真是!”彼得以此作为回答。他的目光似乎被画迷住了。

  “这是谁?”盖斯布雷克特性急地又问了一遍。

  彼得·拜司根斯微笑了起来。“嘿,你和我一样清楚嘛!不过,干吗要把一顶冠冕戴在她头上呢?我从来没见她戴过一顶王冠。至少我没见过。”

  “我的天呀!你就不能张开你的大嘴,说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好叫三个人满意满意吗?”

  “市长,我愿为您效更多的劳来使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感到满意,岂止张张嘴巴而已。我说呀,如果不是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才怪哩!”

  “这该死的!他不愿,他不愿——咒他吧!”

  “怎么啦,我干了什么了?”

  “啊,先生!”凯特说道,“看在仁慈的老天分上,请你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活着的妇女,是——是——玛格丽特·布兰特的面孔吗?”

  “小姑娘,比一面镜子照出来的还逼真。”

  “先生,你敢肯定是她吗?”

  “当然,除开她以外还能是谁?!”

  “那么,你为什么不马上就说出来呢?”盖斯布雷克特厉声叫道。

  “我说了嘛,尽我所能说清楚了嘛!”彼得也嚷道。在这个小小的争执上,他们叫嚷得如此起劲,竟没看见凯瑟琳和她女儿已把围裙蒙在头上,深感痛心地摇晃着。这时,伊莱亚斯正好从店铺回到家,一看到这情况就吓得呆若木鸡。虽然凯瑟琳的脸孔是蒙着的,但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我可怜的男人回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好心的彼得·拜司根斯,你告诉他吧,我没有这个勇气。”

  伊莱亚斯变得脸色苍白。看到冷淡了这么多年之后的市长突然来他家,再加上妻子和女儿这么伤心,他担心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不幸。

  “理查特!雅各布!”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是!不是!”市长说道,“这是你家门上的事,而且也不是谁死了或者垂危了,老朋友。”

  “上帝保佑你,市长!我算是舒了口气。这口气差点没把我憋死。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盖斯布雷克特把讲给母女两人听过的话又讲给他听,并把画摆出来作为证据。

  “就是这么些?”伊莱说道,感到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你们在哭哭啼啼地嚎叫什么呀?事情是恼火的——气人的,但还不像死了人嘛,还不像有人病倒了嘛。孩子终归是孩子嘛。他长大些,毛病自然就去掉了,这算不了什么。”

  可是,当盖斯布雷克特告诉他玛格丽特是一个名声好的姑娘,不能设想,假如他们之间没有谈到结婚的问题,她会对他那么亲热时,他皱起了眉头。

  “结婚!那永远办不到!”他严峻地说道,“我将制止。是的,如果必要的话,使用武力——我宁可让他举起手割自己的脖子。我将采取老约翰·凯斯坦前两天的做法。”

  “看在老天分上,那是怎么回事?”当母亲的忽然拉掉围裙问道。

  市长抢着回答:

  “他叫我把小阿尔伯特·凯斯坦关在市政府的监狱里,直到他投降为止。时间不长,四十八小时。孤孤单单一个人。只供给面包和水,使他的热心肠冷下来。‘请转告我爸爸,我是他恭顺的仆人,’他说道,‘让我重见天日吧——这太阳抵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

  “啊,你们男人真狠心!”凯瑟琳叹着气说道。

  “至于这个,市长别无选择:这是法律。假如一个当父亲的说:市长,你把我儿子关起来。他就得照办。如果当父亲的可以不必关他的儿子,那倒是一桩好事。”

  “得了!得了!我和我儿子不会到那个地步。他一生中从来没违抗过我。他永远不会不服从我。他在哪儿?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他在哪儿,凯特?”

  “唉呀!爸爸,我不知道。”

  “我知道,”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他在塞温贝尔根。我的佣人在路上碰到了他。”

  晚饭是在阴郁的沉默中吃完的。黑夜降临了——不见杰勒德!八点钟了——不见杰勒德!于是,父亲把大伙都叫去睡觉,只留下凯瑟琳。

  “你和我得出去走走,谈谈这个伤脑筋的新问题。”

  “我的好人,这个时候还出去吗?往哪儿去?”

  “还用说。到通往塞温贝尔根的路上去。”

  “啊,别这样。你是爹,可别说一时的气话。可怜的杰勒德!他以前从没叫你生过气。”

  “别担心。但事情必须了结。再说,我也不是一个把今天的事拖到明天办的人。”

  这对年老的夫妇手牵手地走着。有些读者可能会感到奇怪,因为,一对男女胳膊挽着胳膊走路的习俗,在这以后的若干世纪当中连在欧洲也还没有发现。那天夜晚天气晴朗温和。这种宁静的夜晚自然会使往事在记忆中复苏过来。

  “好多年我们都没这么晚散步了,我的好老伴。”凯瑟琳轻声说道。

  “是的,亲爱的,比我们还能活着的年头还要多。”

  “自从求爱的日子过去以后,我们就再没像这样了。”

  “不错。唉,那时你还是一个长得很丰满的大姑娘哩。”

  “而你是任何姑娘都想偷看一眼的漂亮小伙子。我可以想象得出杰勒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就像你往常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天性是难以克服的。世世代代都是这样。”

  “不过,我希望他现在已离开了她的家。见她的鬼,否则我们还得在这儿等他一夜。”

  “伊莱!”

  “嗯,凯特!”

  “亲爱的,尽管我们有那么多的磨擦和烦恼,我和你相处还是幸福的,我相信,要比我——是——一个——修女要幸福得多。你对可怜的孩子谈的时候不会粗暴吧?我们可以坚定而用不着粗暴。”

  “当然啰。”

  “可怜的伊莱,你和我相处感到幸福吗?”

  “这还用说吗?你知道我很幸福。我结识许多朋友,但没有一个像你。亲我吧,我的妻!”

  “能有一个同甘共苦的心灵,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是很大的安慰,不是吗,伊莱?”

  “是的,我的女伴。俗话说:

  它使快乐倍增,

  它使烦恼减半。亲爱的,我的感觉也正是这样。唉,那年轻的傻瓜总算来了。”

  凯瑟琳颤抖着,紧紧地握着她丈夫的手。月光虽很明亮,但他们是在几棵树的阴影下面,杰勒德没看见他们。在月色中,他边走边唱,容光焕发,喜形于色。

  

第八章

  当市长正在特尔哥揭露杰勒德的时候,在塞温贝尔根的玛格丽特也有她自己的苦恼。这是一种家庭妇女的苦恼,但要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深刻得多。她含着眼泪来到年老的士兵马丁·威顿哈根家里。

  “马丁,杰勒德就要来了,而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他总是那样心不在焉,经常忘了在家吃晚饭。可怜的小伙子,他一干完活就直接往我这儿跑,来的时候经常饿得发晕。想想看,我却没有什么吃的摆在那么热爱我、顺从我的人面前。”

  马丁搔搔头。“我能做点什么呢?”

  “今天是星期四,是你射箭的日子。说实在的,今天我就指望你了。”

  “不行呀,”老兵说道,“当公爵或他的朋友打猎时,是不许我射箭的。要不,你读读这个,我大字不识一斗。”于是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盖有大的官印的羊皮纸。这张纸是勃艮第公爵为了酬劳他的射手马丁·威顿哈根在历次战争中的功绩,并为了补偿他为公爵战斗负伤的损失奖给他的优待证书。按照这个证书,他享有某种津贴和恩许。津贴指的是公爵的赈济人员每年支付一次的四墨尔克;恩许指的每星期(只准在星期四,而不得在其他的日子)可以在荷兰公爵领属的森林中射三箭。除开七岁大的雄鹿或怀有小鹿的母鹿之外,任何猎物都许射,但有一条附带的规定,公爵或其友人如在该日打猎,则不能射箭。在这种情况下,马丁就不得前去搅扰森林,否则就要冒丧失薪酬和脑袋以及被罚一便士的危险。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得了,小姐,别垂头丧气了,”他说道,“为了你的缘故,我将不惜拿我的身躯去冒冒险。为了许多还配不上你一个手指头的人我都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再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冒险。我只消跨进这儿的森林边缘,很可能就有人会把一只兔子或一只小鹿赶到我的射程之内。”

  “好吗,如果我让你去的话,你必须答应我不走远,而且不让人看见。宁肯让杰勒德没晚饭吃,也决不能让灾祸降临给你忠实的马丁。”

  在作出了所要求的保证之后,马丁便拿起他的弓和三支箭,小心地潜入还不到一浪远的森林。远处可以隐约地听到号角声;所有的猎物都已被惊动。“行,”马丁想道,“我很快就能搞到东西装进砂锅,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一棵能看到一块林中空地的枝叶繁茂的橡树后面站定,然后给他的弓——一件名不虚传的可怕武器上好箭。这弓是用英国榆木制成的,六英尺二英寸高,并且有相应的厚度。而马丁也生得胸部宽阔,两臂满是铁一般的肌键。他从孩提时起就箭术娴熟。他能将三英尺长的箭拉到箭头上,箭飞出时,眼睛很难看清,只听见弓弦嘣的一声响,就像竖琴一样悦耳。这张弓在霍艾克斯和卡北尔口战斗中,曾射杀过敌方许多勇敢的士卒。在当时那个时代,战场并不是一团弥漫的硝烟。厮杀的人数不多,但死的却不少,因为他们看得清他们要打的对象,所以不造成杀伤的箭要比现在不造成杀伤的枪弹少一些。这时,一只兔子慢步跑来,惬意地坐下,两只耳朵构成了一个大写的V字形。马丁将他那惊人的武器对着它瞄准好。箭嗖的一声飞去,弓弦嘣的一响。却不料,马丁急于射杀,反以一寸之差落了空。那支箭看去像是射中了,但只是射在离它很近的地面上,像一道闪电似的从它肚子底下穿过,然后嗖嗖地沿着短短的杂草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兔子垂直地跳起三英尺高,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跑掉。“瞎射一阵!”马丁自语道。这正好充分证明他不是一个惯常瞎射的人,否则他本会责怪兔子。他刚在弦上安上另一支箭,便看到一只斑鸠落在他所靠的树上。“啊哈!”他想到,“它小倒是小,但味道不错。”这回他更认真对待了。他小心地拉开弓,很平稳地把箭射出去,看到它显然正好射穿了那只鸟,使得羽毛像灰尘一样扬向天空。那班鸠胸部固然被射伤,但并没被射穿,所以它并没有落在他脚边,而是微弱地扑打着翅膀飞走,再拚命地一挣,越过树梢,又飞了五十来码,最后坠死在地上。但由于浓密的枝叶遮挡,他看不清究竟是坠落在哪里。

  “运气不好。”他沮丧地说道。但他又安上一支箭,敏锐地注视着林间空地。忽然,他听见一阵飒飒的响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一只漂亮的雄鹿越过空地,但射它已来不及了。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把弓往地上一扔。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个长长的有斑点的野兽轻捷地跟在雄鹿后面滑走过去,腹部似乎在拖着地走。马丁赶忙拿起弓:他认出了是公爵的豹子。“猎人离它不远,”他自语道,“我不能让人看见。杰勒德今晚只好不吃晚饭了。”

  他一股脑儿钻进树林,跟在雄鹿和豹子后面,因为那正是他回家的路。他没走多远便听见前面有一种不寻常的响声——树叶沙沙的响声和脚步在地上的践踏声。他赶紧向那个方向跑去,发现那豹子正伏在鹿的背上,用牙齿和爪子在撕它的肉,而鹿在绕着圈子跑并痉挛地蹦跳着,鲜血则顺着它的毛皮往下淌。这时,马丁横下了一条心,要为玛格丽特搞到鹿肉。他把箭拉到箭头上,一下就把它射进了雄鹿的肚子。尽管鹿背上还伏着那只豹子,它也猛然高高地跳起,顿时倒毙在地。那豹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撕裂着它的躯体。

  马丁原指望豹子会饱饮鲜血而让他把肉检走。他等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走上前去,伸手抓住鹿的一只腿。那豹子发出一阵吓人的怒吼声,不再吸血。它看出了马丁的意图,显得很生气,并做好戒备。怎么办呢?马丁曾听说野兽经不住人眼的凝视。于是他挺立着,眼睛瞪着豹子。豹子回敬他的是充满兽性的目光,并且盯着他不放。马丁想继续用眼睛制伏这个野兽。然而,豹子却野蛮地无视自然法则,发出可怕的吼声,接着目光似火,张牙舞爪地向他的头部扑来。他刚好来得及捏住它的喉咙,没让它的牙齿咬碎他的脸。但它的爪子已抓住他的一个肩头撕将起来,另一个爪子则对准了他的面颊。这本来会更要他的命,但马丁是个老式装束的人,不戴礼帽,而戴一顶和他的紧身上衣同样的皮子做的皮帽,同时把它像兜帽一样罩在头上,豹子的爪子便卡在松驰的皮帽里。马丁费了老大的劲,才使它的牙齿没碰到他的脸。他死死地握紧豹子的咽喉,而豹子则不停地撕扯他的肩头。他感到就像一把钝镰刀在不停地切割一样。疼痛是可怕的。但这不仅没能吓住老兵,反而使他火冒三丈。他以几乎和豹子不相上下的狂怒咬牙切齿,并以铁一般的力量掐它的脖子。两对眼睛互相怒目而视,而人的眼几乎和兽的眼同样残暴。豹子发现他是在想掐死它,于是疯狂地拚命挣脱。它把马丁的兜帽拉下来罩住他整个的脸,使他看不见东西,并把它的爪子从他的肩里连皮带肉地抽出来。但老兵仍然以铁一般的手和臂掐着它。突然,它那高高翘着的尾巴耷拉了下来。“啊哈!”马丁高兴地喊道,并死死地把它捏紧。接着,它的躯体失去了弹性,老兵手里握着的已是一个被窒息了的、没有活力的东西。但他仍然捏着,直到它不再动弹才使劲把它扔在地上。然后,他喘着气挪开兜帽一看,只见那豹子舌头伸着,爪子满是血,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脚边。到这时,马丁才感到恐惧起来。“我杀了公爵的豹子,这下我得死了。”他赶紧抓了几把树叶扔在它上面,然后扛起雄鹿,踉踉跄跄地走去,一路上留下了一条血迹——他自己的血加上雄鹿的血。他撞进彼得的屋子,自己淌着血,身上也沾满了血,样子十分可怕。他把鹿的尸体扔在地上。

  “得了——别问,”他说道,“先给我烤一大块鹿肉。我饿得发晕。”

  玛格丽特没看出他受了伤,以为血全是鹿身上的。

  她在炉火边忙着,而坚强的老兵则在一边给自己止血和包扎伤口。不久,他就跟杰勒德与玛格丽特大享烤鹿肉来当晚餐了。

  他们十分快乐。考虑异常周到的杰勒德带来了一瓶斯坦姆酒。在酒的作用下,马丁完恢复了过来,对他们讲述鹿肉是如何弄到手的。他们对这一了不起的功绩都感到欣喜。

  他们的快乐突然被意外地打断。玛格丽特目光呆滞,像中了邪,面孔因恐惧而变得苍白。她喘着气,不能讲话,只是用颤抖的指头指着窗子。他们的眼睛跟着她转过去,在黄昏的微光中,可以看见有个眼睛像萤火虫的黑影蹲在窗前。

  这是豹子。

  他们被闪着绿光的眼睛吓得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时,林中响起了一声犬吠。听到这吠声,马丁直哆嗦。

  “他们丢失了豹子,现在正赶着戴上口套的猎狗来跟踪它的臭迹。他们会在这儿找到豹子,还会发现鹿肉。永别了,朋友们,马丁·威顿哈根在此了结了。”

  杰勒德一把抓起老兵的弓,放在他的手上。

  “勇敢些,”他叫道,“把它射死,抢在他们来之前把它扔进森林,谁会知道呢?”

  更多的血犭是之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

  “见它的鬼!”马丁叫道,“我饶过它一次。现在是要么它死,要么我死,或者,更可能的是两个都死。”接着,他举起弓,把箭拉到头上。

  “别!别!”玛格丽特喊道,并把箭夺过来。箭折成两半,落在弓的两旁。与此同时,外面已经响彻了血犭是的吠声。他正在紧紧地跟踪嗅迹。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你把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不!”玛格丽特叫道,“我救了你。你们两个都别在窗子跟前!把刀子给我,快!”

  她抓住马丁那把刀口很长的猎刀,几乎是从他的腰带上把它扯了下来,跟着冲出门去。现在整个屋子已被狂吠的猎犬和呼喊的人们所包围。

  萤火虫般的眼睛依然盯着不动。

  

第九章

  玛格丽特割了一块鹿肉,跑到窗前,抛向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对眼睛伴随着一声野性的嚎叫,扑向鹿肉。接着可以听到一阵撕裂声和啃嚼声。正在这时,一条猎狗狂吠起来有一方是主要的,决定着事物的性质,另一方是次要的;矛,吠声是如此近,如此响亮,使得屋子也产生了共鸣。站在窗前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一起。这时,那豹子担心它的晚餐被抢走,便敏捷地带着它悄悄溜向树林。紧接着,人、马和狗都慌乱地从窗前跑过,大吼大叫地跟踪而去。马丁和他的同伴这才吸了口气。要知道,豹子跑得很快,总得离他们屋子三英里以外才会被捉住。他们紧握着手。玛格丽特抓住这个机会哭了一阵,杰勒德给她把眼泪吻掉。

  重新回到餐桌以后,杰勒德为女子的机智干杯。

  “女子的机智胜过男子的力量。”他说道。

  “不错,”玛格丽特说道,“但那是在她们所爱的人遭到危险的时刻,而不是在别的时候。”

  这天晚上,杰勒德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往常更长,回家时比以往更为她感到自豪,更快活得像个王子。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树的阴影下,他碰到两个人。他们几乎是在拦他的路。

  这两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和母亲。

  这么晚还出来!原因是什么?

  他感到一阵寒战。

  他停下脚步望着他们,他们严峻地站着,默不作声。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询问他们。

  “还问干吗?”父亲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站在这儿。”

  “啊,杰勒德!”母亲说道。声音中充满了责备,但又充满了疼爱。

  杰勒德的心在发抖。他默然不语。

  父亲怜悯起他的窘态,对他说道:“别这样,你用不着低着头。你又不是第一个被红颜蓝眼俘虏的年轻傻瓜。”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凯瑟琳插嘴道,“这是巫术。彼得是个巫术家,他在这方面是有名的。”

  “得了,神父先生,”父亲继续往下说道,“你自己知道你不能和女人厮混。只要你向我们保证不再去塞温贝尔根,一切都算了。我们不会因为你失足一次而苛待你。”

  “我不能答应这个,爸爸。”

  “不答应这个?你真是个年纪轻轻的伪君子!”

  “别这样,爸爸,不要乱叫我。我不过是缺乏勇气告诉你我明知会使你生气的事。那位说给你听的好心朋友,不管他是谁,我都十分感激。这就像搬掉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是的,爸爸,我爱玛格丽特。请别叫我神父,因为我决不会当神父。我宁肯死。”

  “年轻人,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别再不听我的了。你会懂得不尊重父亲会是什么下场的。”

  杰勒德没有吭声。一家三人在阴郁的沉默中走回家去,只是凯瑟琳偶尔一两声叹息才打破下一沉默。

  从这时起,特尔哥的这个小屋就不再是个宁静的地方了。第二天,杰勒德在全家面前挨了一顿训。家里人都大声嚷嚷,说他不该,只有小凯特和侏儒例外。这侏儒自己也莫名其妙,总是习惯于看着凯特行事。至于说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他们却比当父亲的还厉害。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他,杰勒德感到惶惑不安,而以希冀的目光望着小妹妹的面孔。她泪盈盈地听着倾注在昨天还受到全家宠爱的杰勒德身上的粗暴难听的话,但她并不给他打气。她把头转过去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杰勒德,祷告上帝纠正你这个愚蠢的错误吧!”

  “怎么,你也反对我吗?”杰勒德忧伤地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家,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如果争端的双方,尽管利益和思想互相对立,但感情把他们连结在一起,那么,争端开始时是比较单纯的:一上来也许双方都有对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一个理解双方的冷静而贤达的朋友,那就会是上天送来的可贵的礼物,因为分歧越持久,它就会因为人生来就爱犯错误、爱发怒这个弊病,而变得越来越大。既然人性的上述缺点不只限于某一方才有,争执总是以双方都有错误而告终。

  争斗的双方是力量悬殊的。伊莱亚斯怒气冲冲,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则居心叵测。不过,杰勒德具有一个更宽广的胸怀和受过更多教育的头脑。他们只顾一方,他却能顾到双方,因而一阵阵地犹豫不决,而且看去并不恼怒,只是觉得不幸。在这场斗争中,他也是孤立的。他不能向任何人交心。玛格丽特是一位个性强的女子。他不敢告诉她他在家里的处境。她很可能和他的亲人站在一边而放弃他,尽管这需要她牺牲自己的幸福。玛格丽特·范·艾克曾在别的场合给过他巨大的安慰。但就当前这种情况来说,他不敢把她当做自己的知心人。她自己的历史是人所共知的。在她的早年时期,她曾有过许多求婚者。但为了艺术的缘故,她都一一拒绝了,因为贤妻良母的责任和艺术很不相容。因此,她保持独身,而和她的弟兄一起搞绘画。他怎能告诉她已辞退了她给他搞来的圣俸,何况这正是为了求得她在他这个年龄时如此藐视而轻易地牺牲了的爱情这个东西呢?

  在这段时期,杰勒德是很有可能屈从的。但另一方面,他却有老凯瑟琳作为他一个很厉害的盟友。这位好心的,但未受过教育的妇女不能像她女儿那样沉静而坚定地行事,更谈不到有计划地行事。有时她会激怒杰勒德,从而帮助了她,因为愤怒会大大助长勇气。但在另一些时候,她又会骤然倒戈,杀向自己一边的人。姑且举许多例子当中的一个来说明问题吧。一天,当凯瑟琳和所有别的人都在家的时候,科内利斯说:“我们的杰勒德娶玛格丽特·布兰特?我看,这是饥不择食,渴不择饮。”

  “那么,你结婚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情况呢?”凯瑟琳嚷道,“杰勒德能画,能写,但你这个懒鬼能做什么来养你的妻子呢?除开等着继承你爹的遗产,我看你什么也不行。啊,我们看得出你和西布兰特为什么不愿让那可怜的孩子结婚。你们是害怕他和你们一道分享我们的财产。即使他参加分财产,即使我们给他,那也不是分走你们的,也绝不可能是分走你们的。”

  在这样的一些场合,杰勒德就会觉得暗自好笑,心情有所振奋,而凯瑟琳倒霉的盟友则感到一时的狼狈。但在惹人的烦恼持续了六个月之后,最后终于达到了高潮。父亲在全家人面前对儿子说,他宁肯叫市长把他关在市政厅里,也不能让他娶玛格丽特。杰勒德一听,脸色气得刷白,只是拚命压抑自己才没有吭声。父亲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年底之前你必须成为一名神父。”

  “是这样吗?”杰勒德嚷道,“那么,大家都听我讲清楚。上帝和圣贝汶在上,我发誓,只要玛格丽特活着,我就决不当神父。如果要通过武力,而不是通过父子之情和责任感来解决,那么父亲,您就试试用武力吧。但武力并不能帮您的忙,因为市长来抓我的那天,我已永远离开了特尔哥,也永远离开了荷兰和我父亲的这个家。在这个家里,这些年我之所以受到重视,看来着眼点并不是我本人,而是从我身上将搞到的东西。”

  说着他便拂袖而去,由于愤怒和绝望而面无人色。

  “瞧!”凯瑟琳叫道,“这就是把年轻人逼得太狠的结果!男人真是比老虎还残忍,甚至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这样。上帝做主,不管他结婚还是打光棍,都不能让他离开我们。”

  正当杰勒德脸色刷白,心跳剧烈地从屋里走出来时,他碰上了赖克特·海恩斯。她给他捎来一个信:玛格丽特·范·艾克想见见他。他看到年老的贵妇人像法官似的严峻地坐着。她没浪费时间来说点开场白,而是开门见山,冷冷地问他为什么近来一直没来拜访她。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就以一种讥诮的口吻说道:“年轻的先生,我原以为我们曾经是朋友哩。”

  听了这话,杰勒德显得非常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因为你从没告诉过她你在谈恋爱。”看他窘得可怜,赖克特·海恩斯说道。

  “住嘴,丫头!他有什么必要把他的事跟我们讲呢?我们不是他的朋友,我们配不上做他的知心人。”

  “哎呀,我的再生母亲!”杰勒德说道,“我没敢把我的傻事告诉您。”

  “什么傻事?难道谈恋爱是傻事吗?”

  “我一生当中,人们每天都对我这么说。”

  “你本来不必害怕告诉我的女主人。对于真诚的情侣她总是很体贴的。”

  “女士——赖克特——我害怕,因为有人告诉我……”

  “说吧,有人告诉你……”

  “说您年轻时藐视爱情,而宁要艺术。”

  “孩子,过去我确实是那样,但结果如何呢?瞧我在这里就像一个枯树桩,而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却身旁膝边儿孙满堂。我牺牲了我做贤妻良母的甜密乐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亲爱的弟兄。他们早已去世,离开了我。至于说我的艺术,它也差不多要离开我了。我还保留着这方面的知识。但当手也抖起来的时候,那有什么用处呢?没有。杰勒德,我把你看做我的儿子,你为人善良,生得清秀。你是一个画家。但不像我认识的某些画家。我将不让你像我过去那样断送自己的青春:你应当娶这个玛格丽特。我已经打听过。她是一个好女儿。我家的赖克特是个爱传街谈巷议的人。她什么都告诉了我。但这并不妨碍你亲自告诉我。”

  可怜的杰勒德真是喜出望外,因为他可以热情地,而且是在一个能理解他之所以钟情于玛格丽特的人面前,赞美玛格丽特。

  在听他讲恋爱过程的时候,很快就出现了两双湿润的眼睛。而当可怜的小伙子看到这情景时,便出现了三双湿润的眼睛。

  妇女都是充满勇气的人。她们的勇气井不完全和男子的勇气性质相同。去它的,要是相同可不行,我们就休想踩在她们身上。幸好这是一种替代性勇气。她们无论如何决不会参加一次斗牛比赛。但有人谈到,她们观看一场斗牛比赛时,不见她们战栗,也不见她们替斗牛士担惊受怕而勇气有所动摇,倒是男性观众——一些法弱的家伙!——反而容易有上述反应。人们看到她们将男人送往战场的决心真是无与伦比,正像某个俏皮狗说的那样:“以他人之皮为皮,勇莫大于妇人。”

  杰勒德现在正从这一特点中得到好处。玛格丽特和敕克特都意见一致,认为一个男人应当总是抓住公牛两只角,当机立断。杰勒德惟一的办法就是马上娶玛格丽特·布兰特。一旦先斩后奏,过些时候老人也就会回心转意。反之,如果按照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时间越长,对各方面就越不利,特别是对杰勒德不利。

  “瞧他们几个把他搞得多苍白,多消瘦。”

  “的确你是又苍白又消瘦了,杰勒德先生。”赖克特说道,“看到一个年轻人这样消瘦下去,真叫人伤心。女主人,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他的时候,差点放声哭起来——他变得太多了。”

  “我敢保证别人照样红光满面。唉,赖克特,事情就是如此。”

  “啊,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当然啰。我们画家比不过他们粗人。我们是玻璃,他们是石头。我们受不了小心眼人的那些烦恼,烦恼,烦恼。而为了人类的利益,我们也不应受到这些烦恼。天晓得,要构思和绘制一幅杰作已够艰苦的了,还别说外加蚊子和苍蝇叮得你要死。”

  既然杰勒德对父亲要使用暴力的威胁很感恼怒,他自然乐于倾听这些友好的声音告诉他,明智而审慎的办法就是叛逆家庭。不过,倾听归倾听,他并不信服。

  “我并不怕我父亲的暴力,”他说,“但我的确怕他发怒。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不会监禁我。如果监禁是我惟一担心的事,那我明天就可以娶玛格丽特。不。他会不认我。要是这样,那我就会把玛格丽特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给她一个穷困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又受到双亲的诅咒,永远抬不起头。女士!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能秘密地和她结了婚,然后把她带到我的技艺能比在荷兰得到更高报酬的某个国家,等风暴平息之后,钱包里装满钱再回来,说声:亲爱的父母亲,我们不求分你们的财产,只求你们像往日那样,也像我们一直爱你们的那样再爱我们。——可是,哎,别人会对我说,这些都是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的梦想。”

  年老的贵妇人眼中闪出了光芒。

  “这不是梦想,这是年轻人身上了不起的见识。现在就看你是否有勇气实践你自己的这个想法。杰勒德,有个国家此刻正等待你去寻求某种幸运。这儿艺术冻结,但在那儿,艺术正在繁荣,而且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从未有过的繁荣。”

  “是意大利!”杰勒德叫道,“是意大利!”

  “不错,是意大利!在那儿,画家们像王子一样受到尊敬。缮写家们每誊抄一份手稿就可以得三百个金币的酬金。你不知道神圣的教皇陛下已写信给各国,招募有技术的缮写家去誊抄成百上千的珍贵手稿吗?这些手稿是在野蛮的土耳其人将学术和学者从君士但丁堡赶走以后,涌向那幸运的国度的。”

  “不,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一直梦想和希望的就是能走访艺术的皇后意大利。唉,女士!但旅程这么长,而我们又这么穷。”

  “只要你有勇气去,我来给你搞盘缠。我能设法弄到十个金安琪儿。这十个金安琪儿够你用到罗马了。假如那姑娘真像理所应当的那样爱你的话,也够做她和你一起去的旅费。”

  这个问题他们一直谈到半夜。打那天以后,杰勒德的精神才算恢复了过来。他好像随身佩带有一种秘密的护身符,足以对付回家后在他耳边飞来飞去的各种刺耳的讥诮话。

  除开为他费力地搞盘缠外,玛格丽特·范·艾克还给了他一样很值钱的东西。她说:“我将把我从大师们那儿学到的秘诀告诉你。这些大师都不在了,跟他们同辈的人也没有一个留下来的。这些秘诀甚至意大利人也不知道。因此,我现在在特尔哥告诉你的东西,你将可以在佛罗伦萨高价出售。仔细看看我兄弟简的画吧:时间尽管会使得别的油画褪色,但他的油画的色彩仍然保持着离开画架时的鲜艳和光泽。原因是他从不盲目而仓促地行事。他不依靠佣人磨颜料,都是亲自磨,或亲眼看着别人磨。在上色前一年,他就为画布一再做好准备——我将教你如何做准备。他们大多数人都不愿从容行事,而满足于将作品画在画布上,让颜料被吸收,以后便出现褪色。低劣的画家总是草率匆忙地做事。杰勒德,首先我要警告你,你只能用少量的油料,而且千万别把它煮涨。油料煮开了会使植物的残渣溶解进油的核心部分,而这些残渣正是我们非清除不可的,因为不纯的油是色彩的死敌。你应当把油倒进一个盛有水的瓶子里,一两天之内水就会变样,这正是油中的污物引起的。将污水小心地倒掉,添上新鲜水。添的水倒掉之后,你会以为油已经纯净了,那你就想错了。赖克特,把那个拿给我!”赖克特拿来一个玻璃盖盖得很紧的玻璃槽。“当你把油在瓶里清洗过以后,将它倒进这个盛水的槽子,然后把槽子整天放在太阳底下。你很快会看见油又变浑了。但要注意,你不能把这道工序搞得过火,那样的话,太阳会把油变成清漆。趁油像晶体般洁净但还不太浓郁的时候,小心地把它倒出来,用软木塞把它盖紧。你要亲手磨你的底色。用这种油将底色抹上,它们就能经久不褪。休伯特习惯把沙或盐放在水里,以便更快地净化油。但简常说:‘水的效果最好。让水有充分的时间去发挥作用吧。’简·范·艾克从不仓促行事。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不会很快把他忘却的原因所在。”

  玛格丽特闪着发亮的眼睛把这个窍门连同另外几个秘诀都教给了他。杰勒德把它们像上天赐与的遗赠物那样接了过来。有些东西尽管读起来没有趣味,但当事人却很感兴趣。得到了盘缠钱和知识以后,杰勒德便决定结婚,然后和妻子私奔意大利。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向玛格丽特·布兰特谈他的决定,并尽快请求教堂宣布结婚告示了。为了办这两件事,他比往常更早地来到塞温贝尔根。他先从玛格丽特着手。他把范·艾克女士的善意和他最终作出的决定都告诉了她,请求她给予合作。

  她断然拒绝了。

  “不,杰勒德。你对我从没谈到过你的家庭。但既然你已提到婚事——”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确相信你父亲对我,也像对别的姑娘一样,没有什么恶意。他正是这样告诉彼得·拜司根斯的,而彼得也告诉了我。但只要他一心一意要你当神父(这本该是你对我讲,而不是我对你讲),那么,杰勒德,不管我多么爱你,我也不能和你结婚。”

  杰勒德竭力想动摇她的决心,然而毫无用处。他觉得他可以很容易使她哭泣,但无法使她让步。于是,杰勒德失去了耐心,变得不公正起来。

  “好哇!”他叫道,“原来你是站在他们一边。你也要逼我当神父。事情终究是要这样或那样了结的。我父母亲是丝毫不爽地恨我,而我爱的人却只是打趣地爱我。”

  说完这刻薄而毫不理智的话之后,他便愤然跑回家去,留下玛格丽特伤心地哭泣。

  假如一个男子忽然表现出举止失度,这对真心爱他的姑娘所产生的影响确乎是很微妙的。这会使她怜惜他。在我们一些男子看来,这似乎一点不合逻辑。事实上,这要怪我们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逻辑推理过程太快,我们的眼睛跟不上。姑娘是这样推断的:“可怜的——他该是多么不幸福,多么生气啊。他竟然举止失度了!可怜的宝贝!”

  玛格丽特正满怀着这种甜滋滋的女性的怜悯心,忽然十分惊奇地看到离开她还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杰勒德手里拿着一张画像的碎片,气急败坏而又痛心地跑了回来。

  “瞧,玛格丽特!瞧!这些坏蛋!你看他们有多狠毒!他们把你的像剪成了碎片。”

  玛格丽特一看,果然如此。一个恶毒的家伙把她的像剪成了五块。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但也不是冷血动物。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额顶。

  “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因为直到我死那天,我都会痛恨干这事的家伙。我可怜的玛格丽特!这些屠夫!这些恶棍!六个月的工作被他们从我的生命中剪掉了,现在是毫无成绩可言了。看,他们竟从你的脸上剪过去。这是一个谁见了都喜爱的温柔而美丽的脸蛋啊!没心肝的残酷无情的毒蛇!”

  “不要紧,杰勒德,”玛格丽特气吁吁地说道,“为了我的缘故,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们不是从杰勒德手上夺走了我的肖像吗?好吧,既然如此,他将完整无缺地得到他画过的活的面孔。”

  “啊,玛格丽特!”

  “是的,杰勒德。既然他们那样无情,我就要更加有情:请原谅我拒绝了你。我将做你的妻子,如果你高兴的话,明天就可以。”

  杰勒德欣喜若狂地吻她的手,又吻她的嘴。然后在欢乐的激情中跑去叫彼得和马丁。他们前来为订婚礼作证。在那个时代,甚至一个多世纪以后,订婚礼都还是一个庄严的仪式,尽管现在已经不时兴了。

  

第十章

  教堂的结婚告示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样,当时也是得宣读三次。不同之处在于,它们一般是在周日宣读。这对年轻人很容易地说服了神父将这一必要的手续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进行完毕,因为神父是个新来的人,而他们的外表也对自己有利。结婚告示在星期一的早祷和晚祷时进行了宣读。使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的是科学的哲学。以实证哲学观点研究社会现象,1839年提出了,教堂里没有一个特尔哥人。第二天早晨,他们两人都心悸不安地站在教堂里。忽然,他们十分恐慌地看到一个陌生人站起来制止婚礼,理由是结婚的双方都未成年,而且他们的父母都不同意。

  在教堂大门外,玛格丽特和杰勒德颤抖着进行了一番近乎绝望的商议。但还没等他们商定出一个办法,那个对他们干了如此罪恶的一招的坏家伙走了过来,示意他们,他对他的干预非常抱歉。他说义、机会主义的斗争中,总结了俄国和国际无产阶级阶级斗,他的本心还是愿意促成年轻人的幸福的,但事实上他惟一的谋生之道就是制止婚礼。那么,怎么办好呢?“年轻人,你们给我一个金克郎,我就漂亮地消除这事的后果,告诉神父说我情况了解错了,这样一切都会顺利了。”

  “一个金克郎!我愿给你一个金安琪儿去办好这件事!”杰勒德急切地说道。那人也同样急切地表示同意。接着他便和杰勒德一道去见神父,告诉他说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由于看清楚了结婚双方才得到了纠正。听到这样一说,神父便同意次日十点为年轻的情侣再主持婚礼。而那位以阻挠别人幸福为职业的专家便揣着杰勒德的金安琪儿回家去了。但正像大多数脑袋灵光的恶棍那样,他义是一个蠢猪。他竟然在特尔哥某家酒店里为庆祝他的金安琪儿喝起酒来。酒店附近有个专供射箭和其他流行的体育活动用的草坪。由于他喝醉了学任教。1945—1948年当过法国驻梵蒂冈大使。断言为基督,便在那儿吹嘘他一天的业绩。谁想到,在那儿一字一句倾听着的竟正巧是那家酒店的常客,无赖的西布兰特。西布兰特跑回家去想报告他父亲。父亲不在家,他到鹿特丹向商人买布去了。看到他哥哥望着他,他便向他打了个手势要他出来,并把他刚刚听到的告诉了他。

  几乎在每个大家里都有孬种。而这两个就是杰勒德的孬弟兄。懒惰是败坏品德的,而期待我们应当爱的人早点死也是败坏品德的。这两个一心想发财的狗杂种,准备把任何敢于涉足他们朝思暮想的可怜遗产的人活活撕死。他们父母的节俭是一种美德,因为它伴随着勤奋,而其动机是对子孙的爱护。但在那两个乖戾而自私的心灵中作为可能性进入一定的事态中并与其他永恒客体发生关系。,这一朴素的美德却被歪曲成为贪婪,而在人性中谁也找不到比贪婪更丰富的罪恶源泉。

  他们在一起碰头商量后,都同意先去找市长,而不告诉母亲,因为她的思想感情很不固定。他们的狡黠足以使他们看出市长是厌恶这门婚事的。不过,他们还猜不出是什么缘故。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一眼看穿了他们的来意。但他注意不让他们看穿他自己。他听着他们打的小报告,然后摆出市长的威严和冷漠的表情说道:

  “既然一家之长不在,那么他的责任就落在我这个一市之长的人身上了。我知道你们父亲的主意,把这一切都交给我好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对任何女人透露一个字,特别是不要对你们家的女人说一个字,因为饶舌的人会把最聪明的主意给破坏掉。”

  他略表倔傲地把他们打发走了。对这样两个同伙他不免感到害臊。

  他们回到家时,看到杰勒德正坐在母亲膝边的一个矮凳上。她用手抚摸他的头发,非常慈祥地对他说着话,答应在他父亲跟前袒护他,而不再阻挠他恋爱的事。回心转意的主要原因是很能说明这位妇女的特点的。正是她一时妇人脾气发作,把玛格丽特的肖像剪成了碎片。她曾相当不安地注视着产生的后果。她看到杰勒德变得面无人色,像死了亲人似的坐着不动,手上捧着画像的碎片,眼睛痴呆地望着它们,直到眼泪夺眶而出,遮住了他的视线。起先,她对她于的这事感到恐慌,接着她的良心痛楚地鞭苔着自己,便躲到一旁痛哭。她就是那样一种性格。但她不敢公开承认,只是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说。但我要补偿他的损失。”她那仁慈的心肠转而恳切地向着她的儿子。她那虚弱的横暴也已寿终正寝。当那两个不肖之子回来的时候,她正把她那举足轻重的结盟关系转移到杰勒德方面。这一转变的直接原因杰勒德毫无所知。由于他对女性内心的详细活动缺少经验,母亲的慈祥反使他因为曾经怀疑她毁了画像而感到惭愧。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上床睡觉时快活得像个王子,因为他想到母亲在他命运的紧要关头,再次表明仍旧是他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坐在塞温贝尔根的教堂里。男的容光焕发,喜形于色;女的面颊绯红。彼得也在教堂里,还有马丁·威顿哈根,此外就别无亲友了。婚礼的秘密性高于其他一切的考虑。玛格丽特已拒绝去意大利。她离不开她的父亲,因为他太学究气,太不能照料自己。但他们已决定要到弗兰德去躲避几个星期,待风波平息后再回特尔哥。神父并没有使他们久等,不过他们觉得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不多一会,他已站在圣坛旁边,叫他们过来。他们手牵手地走着,真可说是荷兰最幸福的一对。神父打开了他的祈祷书。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宣告神圣的婚礼开始,便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叫道:“别搞了!”只见特尔哥的衙役沿着教堂的过道走了上来,并以执法的名义逮捕杰勒德。马丁马上抽出他那把明晃晃的长刀。

  “住手!”神父叫道,“你要干什么!胆敢在教堂里抽出武器。而你们这些当差的竟然打断了这个神圣的婚礼。如此冒犯神明意味着什么?”

  “不是冒犯神明,神父。”市长的衙役恭敬地说道,“这年轻人想违背父亲的意志私自结婚。他父亲曾请求市长依法处理。要是他能否认,就让他站出来否认吧。”

  “是这样吗,年轻人?”

  杰勒德低着头。

  “我们要把他带到鹿特丹去接受公爵的判决。”听到这话,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叫声。不久以前还是那么幸福的一对年轻情侣,这时却抱在一起如此动人哀怜地哭泣起来,以致那些压迫人的工具也不禁退后了一步,感到羞愧。其中有一个性格善良的,借口要把他们分开,走上来对玛格丽特耳语道:“鹿特丹?骗人的!我们只不过要把他带到市政厅去。”

  他们把他押上马带走,先是沿着去鹿特丹的大路,但停顿了十多次之后便狡猾地绕道回特尔哥。快进城时,他们碰到一个帆布篷的简陋马车。杰勒德被投进马车,于黄昏五点左右被秘密地关进市政厅的监狱。他被带上几层楼梯,然后被推进一间只有一个狭小窗口透进光线的小房间。窗上安有一根垂直的铁杠。室内全部家具只是一个大的橡木柜。

  在那个时代,监禁是最容易通向死亡的路径之一,即使是以最温和的形式出现也是可怕的。它意味着寒冷、无休止的孤独、折磨、饥饿以及经常发生的服毒自杀。杰勒德感到他落进了敌人的魔掌。

  “啊,在去鹿特丹的路上那老家伙望我的那一眼多么狠毒!这里的问题不仅仅是我父亲的愤怒。我看我不会重见天日了。”说着他跪了下来,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上帝。

  忽然,他站起身子向那窗上的铁杠跳过去,牢牢地抓住它。这使他能够通过膝盖紧贴着墙壁向外观看。虽然只看了片刻,但就在那片刻之内,他看见了惟有囚徒才会注意到的东西。

  马丁·威顿哈根的背脊。

  马丁正在市政厅附近的一条小溪边不动声色地坐着垂钓。

  杰勒德又跳到窗前,打起口哨。马丁很快就表明了他所专心的是观察动静,而不是钓鱼。他赶忙转过身去,看见了杰勒德,给他打了一个手势,然后收起他的钓鱼线和弓迅速走开。

  通过这一事实,杰勒德看出他的朋友们并没有袖手旁观。不过,他宁愿马丁留下来。能看见他就是一种安慰。他继续握着铁杠,尽可能多看一眼老兵正在消逝的背影。然后,他心情有些沉重地退了回来,着手将那根用生锈的钉子钉住的锈铁杠从石砌的窗台上拔出来。这时,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正好悄悄地在他背后开门进来。市长的目光立刻落在铁杠上,然后落在窗子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窗子离地面有一百英尺。如果杰勒德心血来潮想跳出去,他干吗要阻拦呢?他带来了一块褐色面包和一壶水,板着脸一声不响地放在柜子上。杰勒德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铁杠砸破他的脑袋,然后奔下楼去。但市长看见他的目光中有某种凶兆,轻轻咳了一声,马上便有三个棒实实的武装衙役出现在门口。

  “我命令把你一直这样关下去,直到你发誓抛开玛格丽特·布兰特,回到教会为止。要晓得,你从摇篮时代起就已经属于教会了。”

  “宁死也不干。”

  “那好吧,我是仁至义尽了。”说着,市长便扬长而去。

  马丁飞速地奔回塞温贝尔根。他看到玛格丽特面色苍白,心情激动,但充满了决心和力量。她正在结束一封给伯爵夫人夏荷洛伊丝的信,恳求她干预盖斯布雷克特的阴谋和暴行。

  “别泄气!”马丁一进来就喊道,“我已经找到了他,就关在闹鬼的高塔顶楼上。我可知道那鬼地方。许多可怜虫直着走上去,而脚朝前躺着出来。”

  然后,他告诉他们他怎样抬头一望,在一个窄得像墙上一条缝的窗子跟前看见了杰勒德的面孔。

  “啊,马丁!他是个什么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他就是杰勒德·伊莱亚斯那个样子呗!”

  “脸色苍白吗?”

  “有点。”

  “看起来很着急吗?像注定要见上帝的样子吗?”

  “不,不,看起来就像一个锡酒壶那样亮锃锃的。”

  “你在取笑我。等等!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一定是看见了你。他在指望我们。啊,我们该怎么办呢?马丁,好朋友,请你马上把它送到鹿特丹去。”

  马丁伸手去接信。

  彼得一直在默不作声地坐着,沉思着,而且一反常态,在密切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别依赖那些王公贵族了。”他说道。

  “哎呀!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可信赖的呢?”

  “知识。”

  “真亏您说的,爹!您的学问在这儿帮不了我们的忙。”

  “你怎么晓得呢?从前人们就曾经用机智战胜过铁栅。”

  “不错,爹。但机智硬不过客观存在。而后者对我们是不利的。想想看有多高吧!全荷兰没有一个梯子够得着他。”

  “我用不着梯子。我需要的是一个金克郎。”

  “不行的。钱我倒是有。我有九个金安琪儿,是杰勒德交给我保存的。但钱有什么用呢?市长又不会受贿释放杰勒德。”

  “有什么用?你只消给我一个克郎,那年轻人今晚就会和我们一道吃晚饭。”

  彼得说得如此急切而有信心,以至玛格丽特一时也感到有了希望。但她看到马丁眼里却老是带着一种善意的轻视的表情望着她。

  “这超过了人的想像力。”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想象!”老人叫道,“去你的想象!这个时候了还谈什么想象?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想讲给你们听,从前有个佛罗伦萨的骑士,被关押在一个比关杰勒德的塔更高的塔里。他忠实的扈从的确是站在塔底下把他救了出来,而他使用的工具,马丁,正是你手上握着的那个,再加上我将用一个克郎买来的一点小玩意。”

  马丁望望他的弓,把它在手上转了两下,似乎在审问它。但审问的结果使他仍然像先前那样不敢相信。

  于是彼得继续给他们讲他的故事,讲那忠实的扈从怎样将骑土从布雷西亚的高塔上救了出来。这个妙计,也和大多数其实很科学的事物一样,本是十分简单的,以致他们两人此刻感到奇怪,自己竟然把甚至谈不上困难的事看成了不可能办到的事。

  那封信再也没有送往鹿特丹。他们转而信赖彼得的学识和自己的本事。

  这是一个明朗的月夜,九点时分。当哥哥的杰勒德还没回来,他那小家庭的其他成员已上床睡了一阵子。

  一个隐约可见的身影站在侏儒的床边。它满身皆白,身上还蒙着皎洁的月色。

  在发出一个介乎喊叫和嗥叫的怪声的同时,这位体操健将通过一个连续而单一的动作从床上一滚,滚到了床底下。等他撤到床底下时,一个柔和的声音跟在他后面问道:

  “怎么啦,贾尔斯,你害怕我吗?”

  听到这话,贾尔斯才小心地探出头来一看,原来是他姐姐凯特。

  她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别让那歹毒的科内利斯或西布兰特听见我们。”贾尔斯用手钩住床边,又通过一连串的体操动作回到原位。

  凯特接着告诉贾尔特,她曾听到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提到杰勒德的名字。由于看到他整天没回家感到非常着急,她曾在他们门口偷听,结果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杰勒德被投进了监狱,关在市政厅闹鬼的高塔里。他被关押似乎是得到父亲准许的,但这里面一定有鬼,因为,父亲怎么会要求下令干这种残酷的事呢?他人还在鹿特丹。最后,她恳求贾尔斯陪她到那闹鬼的高塔底下,对可怜的杰勒德说句安慰的话,告诉他父亲不在家,等他回来后他一定会放他出来的。

  “亲爱的贾尔斯,我本想一个人去,但我害怕据说常到高塔上作崇的鬼怪。有你,我就不怕了。”

  “有你我也不怕。”贾尔斯说道,“我不相信特尔哥有什么鬼。我从来没见过真鬼。刚刚那个是我见过的最像的一个。但说到最后,也不过是你凯特罢了。”

  不到半小时,贾尔斯和凯特便小心地打开屋门走了出去。尽管晚上月光很明亮,她还是让他带上一个灯笼。“灯笼可以给我壮壮胆,好对付妖魔鬼怪。”她说道。

  被监禁的第一天是非常恼人的,特别是在囚禁的恐怖又加上完全孤独的时候就更是如此。我曾经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有相当多的人在孤独的牢房里被关的头一天就自杀了。这无疑就是我们的贾利先生为什么要如此小心地避免对有关人类灵魂的小型实验的这一具体阶段进行不道德观察的原因。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杰勒德的心也在慢慢地跟着下坠。随着光线逐渐昏暗,甚至希望的余烬也已熄灭。他饿得头发晕,因为他怕吃盖斯布雷克特带来的食物。单是饥饿就足以使他感到害怕。他坐在橡木柜上,手臂和头垂在身前,一副沮丧的样子。突然,有个东西很猛烈地打在那边墙壁上,然后砰的一声被撞到他脚旁的地面上。这是一支箭。他看见了白色的羽毛。他不禁感到一阵寒战——这么说,他们是打算从外面来暗杀他。他蹲伏下来。再没有第二支箭射来。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过去,拾起箭一看,上面没有箭头。他充满希望地叫了起来:难道是一位朋友的手把它射进来的吗?他把箭拿在手里摸来摸去,发现上面系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这时,他的一个怪癖给他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喜欢随身携带的火绒匣使他有可能打燃一小团火。火光照亮了两件东西,欢喜得他心都跳了起来,尽管这欢喜还有点说不出道理,但已同样令人激动。系在箭上的是一束丝线,而箭杆上则写有两行文字。

  他是怎样一边剧烈地心跳,一边如饥似渴地用眼睛吞噬着上面的字啊!

  最亲爱的,把你的刀子牢牢地挂在丝线上,然后把它放下,直到我们

  接住它。但你要把你那一端握紧。紧接着你数上一百下,数完就往上拉。

  杰勒德抓住橡木柜,以一种近乎超人的力量把它拽到窗子跟前,而一分钟以前要他把柜子挪动一下都是办不到的。站在柜子上往下望去,他看见高塔底下有几个人影。这些人影很模糊不清,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大团团。他用颤抖的手向他们挥舞着他的无边帽,然后迅速而细心地解开丝线,把一端牢牢系在刀上,往下送去,直至感不到它的坠力为止。跟着他数了一百下。数完之后,他就小心地把丝线往上拉。他觉得丝线上来时要稍微重一点。最后他碰到一个大的绳结。通过绳结系在丝线上的是一根结实的鞭绳。这是什么意图呢?正当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听到玛格丽特小而清晰的声立曰。

  “往上拉,杰勒德,直到你获得自由。”听到这话,杰勒德便开始拉绳子。拉着,拉着,又碰到另一个绳结,并发现一条相当粗的索子代替了原来的鞭绳。他一开始拉这条索子,便感到他得对付一个很重的东西。这时,他才猛然领悟到真正的意图,开始大干起来。他不断地拉着,拉着,直到汗流侠背。索子越来越重,最后他几匕精疲力竭。朝下一望,在月光下他看到一个使他劲头恢复过来的景象:仿佛有条蟒蛇从高塔投下的浓厚的阴影中朝他爬上来。他发出一声欢呼,更使劲地拉了二十来下。瞧!他的手又触到了一条新的结实的索子。他又拉着,拉着,把端头拽进牢房,迅速把索子不断地穿过柜子的两个手柄,然后打个死结。这时,他才坐下来休息片刻,以便使呼吸恢复正常,并鼓一鼓勇气。要做的最要紧的事是保证柜子不出问题,能经受得住他悬在半空的重量。他使劲地往上面跳。第三跳时,整个半边柜子猛然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原来是一大堆羊皮纸。

  在这事一开始给他带来的惊慌过去之后,杰勒德才搞清楚,原来柜子并没有破,而是打开了:他一定是跳到了某个秘密的机关上。尽管如此,这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支援了他对柜子耐受力的信心。他决定给它一个增援力量。他拿起铁杠,用小绳把它拴住,然后绕过大索,再绕过窗子。这时,他才登上橡木柜,把脚伸出窗外,身子一半在里边,一半在外面,一只手抓着靠里边的那一部分索子。在这寂静的夜晚,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自由的空气吹拂着他的脸,给了他勇气为自由去冒丧失我们总有一天要丧失的宝贵生命的危险。有许多危险摆在他面前,但最大的危险在于首先得抓住外边的索子。杰勒德思考了一下。最后,他采取了一个游泳家的姿势,让上身留在牢房里边,而两只腿伸在外面,然后用两只手握住里边的索子,两只脚急切地摸索外边的索子。当他触到索子之后,他想法把它搞到两只脚的脚板心之间,紧紧地夹住。接着他念了一段短的祈祷文,念完之后觉得镇定了一些,便把左手放在窗台上,慢慢把身子蠕动出去。他立刻抓住铁杠,在那可怕的一瞬间用右手握住铁杠,将身子悬在外面。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则摸索膝部附近的索子,因为上面的一段紧挨着墙壁,手指头扒不住。一当他把索子握紧之后,他便甩脱铁杠,迅急地也用右手抓住索子。但在做这个动作时,他的身体不能不下落一码左右的距离。底下传来了一个压抑的叫声。杰勒德悬在半空中。他咬紧牙关,把索子用两只脚夹得紧紧的,用两只手握得牢牢的,开始慢慢地一节一节地往下移动。他经过一个接一个的粗糙的大石块,看见其中一块上面还有青苔。他抬头望望,又低头看看。月光射进他牢房的窗子,似乎就近在咫尺,而下面晃动着的人影却显得异常遥远。往下看使他头晕,于是他把眼睛死死地盯在身边的墙上,慢慢地向下移动着,移动着。

  他从墙上一道粘滑的锈色印迹旁边滑过去。印迹约有十英尺长,索子使得两只手发烫。他又很快地抬头望了一眼。

  牢房的窗口已经离得很远了。

  下呀——下呀——下呀!

  索子磨得两只手发痛。

  他又抬头望望。窗子已经隔得那么远,现在他敢试着再往下看了。瞧见了!他下面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就是玛格丽特和马丁,他们忠实的手正向上伸着,准备好万一他跌落下来便把他抱住。他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睛和牙齿在月色中闪闪发亮,因为他们都张着口,急促地呼吸着。

  “小心,杰勒德!啊,小心!别往下望。”

  “别担心我。”杰勒德高兴地叫道,眼睛盯着墙,但下得更快了。

  又过了分把钟,他的脚已踩在了他们的手上。在他落地之前,他们就把他搂了过去,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别出声!悄悄离开。”

  他们沿着墙的阴影溜走。

  还没等他们走出几码远的距离,忽然有一道光从塔的一隅射了过来,像个火障似的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同时他们还听到近旁有耳语声和脚步声。

  “回头!”马丁细声说道,“躲到阴影里面去。”

  他们赶忙退回去,绕过那摆动的索子,奔向一个凸出的方形小塔楼。他们还没来得及拐过这个塔楼,就看见那道光从他们身旁一晃而过,并摇曳着移向远处。

  “是个灯笼!”马丁难过地哼哼着说,“他们是来追我们的。”

  “把你的刀给我,”杰勒德耳语道,“我不打算再被他们抓活的了。”

  “不行!不行!”玛格丽特低声说道,“难道这儿就没有出路了吗?”

  “没有!没有!反正我肩上已经扛有六条人命了。”马丁说着便张起他的弓,在弦上安上一支箭,“打仗的时候,绝不要等着挨打。我要在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之前就干掉他一两个。”说完,他打手势要他的同伴别做声,自己则开始拉弓。箭还没有完全拉到头上,他就已经绕过塔的一个拐角,准备等敌人一露目标就松弦放箭。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屏住呼吸,在恐怖中等待着:他们还没有见过杀人。

  此时此刻,一种半压抑的狂热的愿望激动着杰勒德的心灵。他希望这个警觉的仇敌就是市长本人。他知道这个老兵会像射杀林中的一头野猪那样放箭干掉一个市民或市长。

  但谁又能预卜未来,尽管是十分近的未来?我们不但没看见那张弓稳住并射出那致命的一箭,反而看到它先是晃了一下,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勇敢的老兵摇晃着向他们退了回来,哆嗦着,膝头碰膝头,吓得脸色刷白。他顾不上箭落到地上,一把抓住杰勒德的肩膀。

  “让我摸摸活人的身体!”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塔里闹鬼!塔里闹鬼!”

  他的恐惧传给了玛格丽特和杰勒德。他们喘着气,一句话也不敢问。

  “别讲话!”他叫道,“它会听见你的。上墙了!它在走着上墙!头上还冒着火。上起墙来就像凡人在绿草坪上走一样。如果你记得一段祈祷文,你就念吧,看来今晚鬼出笼了。”

  “我有驱鬼的权力,”杰勒德颤抖着说道,“我想到前面试试看。”

  “那么你一个人去吧,”马丁说道,“我刚见过一次鬼,经历过了。”

  

第十一章

  市长以前向他投掷的充满敌意的奇怪一瞥,加上他受到的监禁,使这年轻人确信盖斯布雷克特是他的死敌。他溜着绕过塔的那个拐角,充分估计到看到的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的鬼魂,而是那坏蛋打算在牢房里搞他的鬼而想出来的残酷而阴险的诡计。但那坏蛋还没得知他已越狱。

  正当他溜向前去的时候,一只柔软而勇敢的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玛格丽特正走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去冒这一新的危险。

  他们刚看见那闹鬼的高塔,就目睹一个奇异的景象,使得他们呆若木鸡地站住了。在塔身一半多高的地方,一个头上冒着火的东西活像一只庞大的萤火虫,正在稳步地上墙。它的躯体虽然很暗,但通过它头部的光焰可以看出它的轮廓,并可判断出这家伙也就是四英尺长的样子。

  塔底下站着一个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完全像个女人的模样。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恐惧得心跳不已。

  “索子!索子!它在顺着索子上去!”杰勒德喘息着说。

  正当他们望得发呆的时候,那萤火虫已消失在杰勒德先前蹲的牢房中。它的光照亮了牢房的里面,窗口也映红了。白色的人影仍在底下站着不动。

  在超自然现象所产生的开头那阵令人虚脱的反应过去之后,能够保留知觉的人们往往会感到以最奇怪的形式之一出现的恐怖,那就是想扑向那可怕的东西的狂欲。这可怕的东西慑住了他们,就像蛇慑住了一只鸟。伟大的悲剧演员麦克里迪在《麦克贝斯》一剧中,当班柯第二次出场时,把这一点表现得非常细致。他转过头去,直向那恐怖的影子扑过去。此时此刻的玛格丽特也正感受到这种奇怪的冲动。她悄悄放下杰勒德的手,着了魔似的站着,接着狂叫一声,刹那间便向那幽灵冲过去。杰勒德并没有意识到我刚才讲的那种自然的冲动,毫不怀疑是磨鬼在勾引她自取灭亡。他马上跪了下来。

  “我驱逐你。我以得福的圣母玛利亚的名义驱逐你。”

  正当我们的驱邪师极端恐惧地尖声念着他的咒语时,使他顿时感到无限宽慰的是,那幽灵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微弱叫声。发现魔鬼也有小的弱点是鼓舞人心的。他加倍起劲地念他的驱邪咒,很快就看到那苍白的人形跪倒在玛格丽特的膝下,并听到它可怜地求饶。

  凯特和贾尔斯很快地走到了闹鬼的高塔跟前。可以想象,当他们发现一根新的索子从牢房的窗口垂到地面还在摆动时,该感到多么惊奇。

  “我看出是怎么回事了,”智能较低的那个习惯如实地看待事实,马上说道,“我们的杰勒德顺着这根索子下来了。他跑掉了。我要上去看看。”

  “不行,贾尔斯,不行!”智能较高的那个为成见所蔽,跟着说道,“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个迷魂阵吗?这绳子是魔鬼故意抛出来,勾引你去自取灭亡的。他知道我们心灵的弱点。他看出你多么喜欢攀登高的东西。我们的杰勒德能从哪儿搞到这么一根索子呢?怎么可能像这样拴在天上呢?这在客观上是不可能的。神圣的圣徒们,求你们今晚保佑我们吧,因为魔鬼出笼了。”

  “废话!”侏儒说道,“到地狱的路是朝下的,而索子是朝上的。我还从来没有福气爬这么长的索子哩。也许要隔好多年我才会碰到这么长一根索子,现成地挂着等我去爬。与其永远尝不到快乐,还不如马上就被当头一棒打死。”

  说着他高兴地一叫,纵上了吊索,就像一只猫儿咪的一叫跳上了摆有鱼的桌子。体操健将心急如火。凯特能从他那儿得到的惟一让步就是允许她先把灯笼系在他的脖子上。

  “亮光可以吓走魔鬼。”她说道。

  接着,贾尔斯便利用他那粗大的胳膊和轻如羽毛的双腿,以比他哥哥下来时更快的速度爬了上去。脖子后面的灯光使他看去活像一只萤火虫。他姐姐颤栗不安地注视着他攀登。这时,从坚硬的砖石中忽然跳出一个女人模样的身影,以超乎凡人的速度向她飞奔过来。

  凯特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声。这是她惟一办得到的事,因为她的舌头由于恐怖而贴在胯上动弹不得。接着她丢下拐杖,跪下来,掩面悲泣道:

  “拿走我的躯体,饶了我的灵魂吧!”

  玛格丽特(喘息着):“哎呀,原来是个女人!”

  凯特(颤栗着):“哎呀!原来是个女人!”

  玛格丽特:“你吓了我一大跳!”

  凯特:“我自己也被吓得够呛。啊!啊!啊!”

  “这真是怪事!但那头上冒火的家伙呢?它是跟你一起的,而你却一点没事!”

  “那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也许我们是来办同一件事?咦!你是他的好妹妹凯特哟!”

  “那你就是玛格丽特·布兰特了。”

  “一点不错。”

  “那就更好。你爱她,所以你在这儿。这么说,贾尔斯讲对了。他获救了。”

  杰勒德走上前来,问题就此告一段落。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可怕而怪诞的、像是墓穴中发出的吼声,打断了双方进一步的解释。

  “羊皮纸!羊皮纸!羊皮纸!”

  声音每重复一次就变得越响亮。他们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那侏儒,两手捧满了羊皮纸,脸上闪耀着恶作剧的喜悦,鬼火般的光焰照得他脸色可怕。由于火光来自他的脖子后面,凡人的眼睛还从来没有惊恐地看到过比这更富于魔鬼意味的“幻灯片”景象。这可怕的小精灵一边喊,一边把羊皮纸朝着吃惊的人们头上乱扔。档案纸就像受伤的野鸭落了下来。有的直飞而下,有的扑着翅膀,有的展着翅膀在空中兜着圈子慢慢往下落。还没等羊皮纸着地,那像是从墓穴里发出的吼声又响了起来——“羊皮纸!羊皮纸!”另一批公文又扑打着飘了下来。过了一批又来一批,直到草地上成了一片白色。最后,这头上冒火的小精灵以他轻飘飘的身体和粗糙的手,像颗陨星似的顺着索子滑了下来,接着(先公事后感情)向他得救的哥哥建议马上处理他刚交的货物。

  “小声些!”杰勒德说道,“你说话声音太大。先把它们捡起来,再跟我们到一个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去。”

  “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杰勒德?”小凯特说道。

  “我没有家。”

  “你不要这样说。在遭受了这个残酷的委屈之后,还有谁比你在父亲的家里更受欢迎呢?”

  “父亲!我没有父亲,”杰勒德严峻地说道,“过去曾是我父亲的已变成了我的狱吏。我已经从他手上逃脱,我永远也不想再落入他的手掌。”

  “这是仇人干的,不是父亲干的。”

  于是,她把偷听到的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讲的话告诉了他。但是新创伤的痛楚毕竟不可能马上舒解。杰勒德表现出一种似乎前所未有的痛心疾首的愤恨。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这两个歹毒的狗崽子很久以来就对我咬牙切齿,心怀鬼胎了。但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如此。是我父亲给了市长权力,否则他也不敢对我这样一个自由市民下手。就这样吧。我过去是他的儿子,现在是他的犯人。他表演了他的,我将表演我的。永别了,我所诞生并诚实地生活过的、又被投进过它的监狱的城市。只要世界上还有别的城市,特尔哥,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啊!杰勒德!杰勒德!”

  玛格丽特向她耳语道:“现在别不顺着他了。给他时间冷静一下吧!”

  凯特很快转过身来对着她。“让我看看你的脸!”

  端详的结果看来是良好的,因为她轻声地说道:“这是张清秀的面孔,不是心地不良的人的面孔。”

  “用不着怕我。”玛格丽特用同样的语调说道,“没有杰勒德的爱,我不可能幸福;没有你的爱,我也不可能幸福。”

  “这些都是叫人欣慰的话。”凯特抽泣着说,接着,她抬起头来补充说道,“我没想到这样喜欢你。我的心很想拥抱你,但我的残疾却使我不可能这样。”

  听到这一暗示,玛格丽特温存地抱着杰勒德的妹妹,充满爱心地吻着她。

  “他经常对我谈到你,凯特,我也经常渴望能亲亲你。”

  “杰勒德,”凯特说道,“走之前你也亲亲我吧。今晚要和你告别,我心情很沉重。”

  杰勒德吻了她。这时,她才拄着拐杖走回家去。他们最后听到她嘴里发出的是一声无可奈何的低声叹息。玛格丽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杰勒德是个男人,没有注意到他妹妹的叹息。

  当他们转过身来,准备去塞温贝尔根时,那侏儒用他捆好的羊皮纸触了一下杰勒德的手腕,并伸出一个下凹的手爪子。

  玛格丽特劝杰勒德不要拿了。“干吗要拿不属于咱们的东西呢?”

  “哼,尽可能叫你的仇人吃些亏。”

  “难道他们不会把这当做一个把柄来采取新的暴力行动?”

  “他们办得到吗?你以为以后我还会留在特尔哥?市长剥夺了我的自由。我想,要是可能的话,我该剥夺他的生命作为报复。”

  “啊,亏你说的,杰勒德。”

  “怎么!难道生命比自由还可贵?好吧,我不能夺走他的生命,那我就夺走顺便到手的东西。”

  他给了贾尔斯几个小分币,那小淘气感到很高兴,随即拖着两只脚去追他的姐姐。马丁很快同玛格丽特和杰勒德碰上头,一道向塞温贝尔根走去。

  

第十二章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把牢房钥匙装在钱袋里面。他一直等到十点钟才去看他,因为他寻思着:“饿点肚子很管用,能使他屈服。”十点钟时,他拿着一块面包和一壶水爬上楼梯,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忠实衙役。盖斯布雷克特先在门口听听。里边没有声音。他脸上露出一副狞笑。“现在成六十律。著作今存《京氏易学》三卷,清马国翰《玉函山,他该像阿尔伯特·凯斯坦那样垂头丧气咯。”他想道,接着把门打开。

  不见杰勒德。

  盖斯布雷克特痴呆呆地站着。

  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孔,但他的身体非常奇特地一下子失去了运动能力,过了片刻又如此剧烈地颤抖起来,以至他身后的衙役看出是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悄悄地走近他身边,隔着他的肩头窥视了一眼。一看到空空的牢房、索子和铁杠,衙役惊诧得大叫了一声。但当他看到他的主人不顾一切地猛然“扑通”一声跪在空了的柜子面前,狂乱地用颤抖的双手在柜子里里外外摸来摸去,似乎在如此重大的一桩事情上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时,他就倍感惊奇。

  那衙役十分莫名奇妙地呆望着他。

  “怎么了,老爷,出什么事了?”

  盖斯布雷克特苍白的嘴唇搐动着,像是想回答,但又发不出声音,惟见他两只手垂在身边,望着柜子发呆。

  “喂,老爷,望着空柜子发呆有什么用呀?那小伙子又不在柜子里。瞧这儿!看这年轻的无赖多狡猾,他把铁杠拔掉,然后……”

  “完了!完了!完了!”

  “完了!什么完了?圣徒呀!他中邪了!”

  “捉贼!”盖斯布雷克特尖叫道,然后猛然转过身来对着衙役,揪着他的衣领,气急败坏地摇晃着他,“你这死无赖,你还敢站在这儿看你主人被盗吗?滚!快滚!谁给我找到赏他一百个克郎。不行,不行,管个屁用。啊,傻瓜!傻瓜!竟把那东西留在他住的房里。但以前谁也没发现过那个秘密的机关。除开他,谁也不会发现。这是注定了的。注定了的就必然发生。丢了!丢了!”此刻,他的衰老胜过了他短暂的疯狂劲。他缓慢无力地坐在柜子上,一边喃喃说道:“丢了!丢了!”

  “老爷,什么丢了?”衙役好心地问道。

  “房产和田地,还有我的好名声。”盖斯布雷克特痛苦地说道,同时无力地搓着两只手。

  “什么?”衙役叫道。

  这语气很重的问话和那急切而好奇的声调使盖斯布雷克特的耳膜一震,他那天生的狡黠苏醒过来。

  “我丢失了市里的档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并像一只狐狸在鸡窝边上被逮住那样斜眼望着衙役。

  “哦,就这么回事?”

  “难道还不够呛吗?市民们会怎么说我呢?市里会怎么处理呢?”说完他的劲头又冲了上来,“谁找回这些档案,赏给一百个克郎。注意,要一张不少。少了一张我什么也不给。”

  “这是一笔好生意,老爷,这一百个金币就算在我钱袋里了。您不晓得杰勒德·伊莱亚森住哪儿,哪儿就能找到您如此珍视的那些羊皮纸吗?”

  “不错,不错。好秋尔里奇,忠实的好狄尔里奇。得注意,要一张不少。原来在柜子里的要一张不少。”

  “老爷,我带领衙役到杰勒德家里去,以盗窃罪抓他。”

  “盗窃罪?唉!好,好极了!这是盗窃罪。我竟忘了哩。那么,既然他现在是个贼,我们将把他关在满是癞蛤蟆和老鼠的地下土牢里。狄尔里奇,可不能让那家伙重见天日。这是他自己的过错,他硬要窥探机密嘛。快!快!趁他还来不及讲的时候,知道吗?要趁他还来不及讲。”

  不到半小时工夫,狄尔里奇·布劳尔就带着四名衙役来到布革商的家里,要惊恐万状的凯瑟琳交出年轻的杰勒德。

  “哎呀!他干了什么了?”她叫道,“这孩子会把我急死的。”

  “没啥,夫人,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恶作剧。”狄尔里奇说道。

  “他不过是带着些羊皮纸跑了。肯定是闹着玩的。但市长要为这些羊皮纸的安全保管负责。所以,他在为它们的下落操心。至于那年轻人嘛,只消训斥一顿肯定就没事了。”

  这一番圆滑的话完全骗住了凯瑟琳。但她女儿却不是那么轻信;狄尔里奇知道杰勒德不在家,而且前一晚没回来时所表现出的过分恼怒和失望,更增加了她的怀疑。

  “干脆走了吧,”他粗暴地说道,“我们在浪费时间。”接着他又狠狠地补了一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爱能使头脑更加敏锐,常常使天真的人胜过奸诈之徒。正当秋尔里奇要走出去的时候,凯特向他打了个手势,暗示她想单独跟他谈谈。他吩咐他的人先走,自己在门外等着。她来到他跟前。

  “小声点!”她说道,“我妈不知道。杰勒德已经离开了特尔哥。”

  “怎么?”

  “我昨晚看见他了。”

  “好!在哪儿?”狄尔里奇急切地大声问道。

  “在闹鬼的塔底下。”

  “他怎么搞到索子的?”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我哥哥杰勒德在塔那儿和我告了别。你们来以前他早已离开特尔哥好些英里了。你要知道,这个城市一直不配有他这样一个人。他在这个城市被监禁后,就发誓永远不再踏上特尔哥的土地。好吧,就让市长感到称心如意吧。他监禁了他,并把他赶出了他的故乡和祖国。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剥夺他和我们的好名声呢?!”

  在别的场合,这也许会使狄尔里奇感到很有道理。但此刻不行,因为他对杰勒德的逃跑以及丧失一百个金币大气恼了。

  “他干吗要去盗窃呢?”他尖刻地反驳道。

  “杰勒德并不想盗窃那些废物。他只不过是把它拿走,故意气气盗窃了他自由的市长。但他总会对公爵负责的。他会的。至于说你如此纠缠不休的羊皮纸,那么你们可以在近旁的小溪或猪圈里瞧瞧看,很可能会找到。”

  “你认为会是这样吗,小姐——你认为会是这样吗?”狄尔里奇的眼睛炯炯发光。“也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点我知道:杰勒德为人十分善良,绝不会干偷东西的事,而且十分聪明,绝不会走远路还背上一堆垃圾。”

  “那么,祝你好运。”狄尔里奇厉声说道,“你所看不起的羊皮纸,我可看得比特尔哥任何一个男人的皮都更为宝贵。”

  说着,他就匆忙地奔上了一条追踪的歧途。

  凯特回到屋里,把贾尔斯拉到一边。

  “贾尔斯,我的心太不安了。我要跟你的说的话可千万别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对狄尔里奇·布劳尔说杰勒德已经离开了荷兰。但我担心也许他离开特尔哥还不到三英里。”

  “这么说,他在哪儿呢?”

  “除开在他所爱的她那儿,还会在哪里呢?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不能再逍遥自在了。来抓他的都是又阴险又歹毒的人。贾尔斯,我看到狄尔里奇·布劳尔眼神里的那副凶相就发抖。啊,为什么我不能插翅飞到塞温贝尔根,叫他走掉呢?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姑娘那样健壮活跃呢?求上帝饶恕我对他的意旨发牢骚。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感到破足、体弱和不中用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你很强壮,亲爱的贾尔斯,”她一边哄他一边补充说道,“你非常非常强壮。”

  “是的,我很强壮,”这当代的珀尔卜西勒斯雷鸣般地说道;这时,他已领悟了她的意思,又绷着脸说了一句,“但我讨厌走路去。”

  “哎呀!哎呀!如果你不愿帮我,还有谁原帮我呢?亲爱的贾尔斯,你不爱杰勒德吗?”

  “爱的。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爱他。我要骑着彼得·拜司根斯的骡子去,你求求他去吧,他不会借给我的。”

  凯特表示不同意,说这样一来全城都会注视他。人们会知道他到哪儿去,而杰勒德就会遭到比以前更大的危险。

  贾尔斯也找到了对策,他答应从相反的方向骑出城去,直到摆脱了好奇者的目光,再掉头奔向塞温贝尔根。

  凯特只好同意,去借来了骡子。她要贾尔斯带一个简短而富有含义的口信,并叫他跟着她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直到他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为止。

  贾尔期骑骡出发后,凯特回到屋里,为他亲爱的哥哥做她现在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跪在地上,恳切而长久地为他的平安祈祷。

  

第十三章

  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冒险重获自由而一开始感到的兴奋和激动中,兴高采烈地向塞温贝尔根走去。但是这种心情很快就让位于忧思。杰勒德是一个越狱的逃犯,很可能被重新抓住,也许还会被判刑。因此,他将不得不跟玛格丽特分开一段时间。再说中华书局以清同治退补斋本为底本,点校出版《陈亮集》。,他对故乡已产生了一种憎恨的情绪。玛格丽特希望他短暂地离开一下荷兰,但一想到他将去意大利,就感到失魂落魄。而另一方面,杰勒德之所以能忍受离开玛格丽特,只是由于他想到意大利走一趟,同时由于他坚信在那儿能得到金钱和荣誉,从而排除他们结婚的一切障碍。他已经把范·艾克女士对他讲的话全讲给她听了。他又重新讲了一遍,并提醒玛格丽特,金币只是给他作去意大利的旅费用的。去意大利一趟显然对杰勒德有利。他是一位工艺师,一位艺术家,被埋没在这粗鄙的地方。到意大利之后他就会受到器重。首先是考虑到这个原因,这位不自私的姑娘才表示了同意。然而,同意归同意,热泪也随之夺眶而出。看到这,跟她同样年轻而钟情的杰勒德便和她伤心地哭作一团。他们经常彼此相问,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使得这么多各种不同的人成了他们的仇人,而且似乎在联合起来想把他们拆散。

  他们手握手地坐到深更半夜,时而悲叹他们不幸的命运,时而描绘充满希望的光明远景。这时玛格丽特会突然热泪横流,而可怜的杰勒德的滔滔话语也会以叹息告终。

  清晨到来的时候,他们已决心忍痛分离,但谁也没有勇气说出时间。我很怀疑分手的时刻是否真会到来。

  大约下午三点,为避免怀疑绕了许多英里路之后,贾尔斯骑着骡子来到门口,他们两人都急切而好奇地跑出来迎接他。

  “杰勒德哥哥,”他用他那大得吓人的声音说道,“凯特叫你赶快逃命。他们控告你犯了盗窃罪。你给了他们把柄。别打算解释了,别指望在特尔哥获得正义。你拿走的羊皮纸只不过是个借口。她从来人的眼神里看出了要于掉你的杀机。已经悬赏捉拿你了。快逃吧!为了玛玛格丽特和所有爱你的人,别把命给磨蹭掉了。快逃吧!”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使得两张刷白的脸面面相觑,同时也望着那可畏的送信者。

  贾尔斯先前是死记硬背地讲出了凯特教给他说的话,现在才添上两句自己的。

  “所有的衙役都来咱们家抓你,狄尔里奇·布劳尔也在。凯特是聪明的,杰勒德。最好是听她的话,快逃吧!”

  “啊,说得对,杰勒德,”玛格丽特像发了狂似的叫道,“马上逃掉。唉,这些羊皮纸先前我心里就很不安:干吗我要让你拿它们呢?”

  “玛格丽特,这些纸只不过是个借口。贾尔斯也是这样说的。不要紧,反正这老恶棍也休想再见到它们。我要先把他的宝贝藏在一个他永远也找不着的地方才离开。”杰勒德热情地感谢了贾尔斯之后,向他道别,并要他回去告诉凯特他已经走了。“因为,你没到家之前我已经走了。”他说道。接着他把马丁叫了起来,告诉他所发生的事,并求他朝特尔哥的方向走一小段路,以便观察路上的动静。

  “好!”马丁说道,“如果我看见狄尔里奇·布劳尔或他手下的人,我就射支箭到我们花园的橡树上。一听到这信号,你就必须跑进紧靠屋后的森林,在神秘的猎人泉旁边和我碰头。然后我将带你穿过森林。”

  采取了这些措施防备突然袭击之后,杰勒德才算松了口气。他和玛格丽特一道去处理羊皮纸。玛格丽特颤栗地望着橡树,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生怕看到在树枝间会突然飞来一箭。杰勒德则赶紧挖了一个深坑,掩埋羊皮纸。

  他把羊皮纸一张一张地丢进坑里。它们差不多都是市里的特许状和档案。但有一张却表明是彼得的父亲弗洛里斯·布兰特和盖斯布雷克特之间的一个私人契据。

  “瞧,这既是他的,也同样是你们的。”杰勒德说道,“我要看一下这张契据。”

  “嗬唷,现在别看,杰勒德,现在别看,”玛格丽特叫道,“你失掉的每一分钟都使我充满了恐惧。瞧,开始掉大雨点,满天乌云。”

  杰勒德听从了这一反对意见,但他把契据揣在怀里,然后填土将其余的纸埋起来,用脚把土踩紧。正这么干着的时候,忽见电光一闪,远处响起一阵雷声,继而下起了大雨。玛格丽特和杰勒德跑进屋去,马丁很快也跟着他们进了屋。

  “路上没发现有问题,”他说道,“马上会有场大暴风雨。”

  他的话果然不错。雷声越来越近,直到头顶上炸了一个霹雳。闪电就像鞭子抽打一样,一个紧接一个,随之而来的是倾盆大雨。玛格丽特蒙着脸,不敢看闪电,于是,杰勒德关上粗制的百叶窗,点燃一支蜡烛。情侣双双坐着一道商量起来。杰勒德庆幸这场暴风雨又给了他几个小时和玛格丽特相聚的时间。太阳不知不觉下山了,但依然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倾盆。晚饭已经摆好,但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不想吃。一想到这是他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便使他们咽不下去。暴风雨略微平息了一点,彼得已上床睡觉。杰勒德天一亮就得起程。因此,无论是他还是玛格丽特都舍不得花费一个小时用来睡眠。马丁也坐了一会,他在给他的弓安一根新的弦,这是他非常考究的一个活计。

  这对情侣坐在他旁边喃喃地诉说着他们的悲愁和恩爱。

  忽然,这老人举起手叫他们静下来。

  他们马上静下来,倾听着,不过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但过了片刻,就听到屋后花园中有轻轻地践踏掉落的枯叶的脚步声。对于无需担惊受怕的人说来,这种脚步声本无所谓。但对于有冤仇的人说来,这脚步声却令人生畏,因为这是个想尽力悄悄走动的人发出的脚步声。

  马丁在弦上安好一支箭,马上吹灭了蜡烛。使他们感到恐惧的是,他们听到不止一个脚步声逼近茅屋的另一道门,尽管它们不像先前的脚步声那样悄然无声,但也是极其鬼鬼祟祟——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顿时感到血在血管中凝固起来。

  “啊,凯特!啊,凯特!你说的是要马上逃跑?”玛格丽特悲伤地说道。由于感到痛楚和恐惧,并由于耽误了杰勒德而感到异常悔恨,她一边说一边难过地搓着手。

  “安静,姑娘!”马丁以一种严峻的耳语声说道。

  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这敲门声敲到了屋内三个人的心坎上。

  

第十四章

  仿佛是在按照一个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行事,后门顿时也被同样不客气地捶了起来。他们被包围了。但面对这些令人惊恐的声音,玛格丽特似乎恢复了几分镇静。她轻声说道:“就说他先前来过,但是走了。”接着,她一把抓住杰勒德“自明真理”和上帝的存在。此外,还论述了观念和语言的关,几乎是把他拽上了通往父亲卧室的粗陋楼梯。她自己的卧室就挨在这个房间的那一边。

  捶门声一声接一声。

  “谁这么晚还敲门呀?”

  “打开门你就明白了!”

  “我不给强盗开门,因为正经人现在都睡了。”

  “这是法令,马丁·威顿哈根,快开门!不然你要后悔的。”

  “噢,我想这是狄尔里奇·布劳尔的声音。什么事使你这么老远地从特尔哥跑来?”

  “打开门你就知道了。”

  马丁慢腾腾地抽出门闩,狄尔里奇和另外四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把等在后门的同伙也放了进来。

  “喂,马丁,杰勒德伊莱亚斯在哪儿?”

  “杰勒德伊莱亚斯?唉!他刚还来过哩!”

  “刚还来过吗?”狄尔坦克奇脸色一沉,“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已经去意大利了。嘿,出什么事了?”

  “没啥。他什么时候走的?你总不会说他是冒着这样的暴雨走的吧?”

  “原来是杰勒德·伊莱亚斯惹了什么麻烦。”马丁轻蔑地说道。接着他点燃了蜡烛,冷漠地坐在火旁,着手给箭尾经常磨损的那部分弓弦缠上点细丝线。“让我告诉你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知道他有个叫贾尔斯的弟弟——一个生得怪模怪样,大脑袋大胳膊的矮鬼吗?好了,正是他骑着匹骡子拼命地赶到这儿来,吼了几句。我离得太远,没听到那家伙讲的话,只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吧,是他使得杰勒德马上动身的,因为他一来,又是哭,又是亲吻,过后杰勒德就走开了。他们的确告诉我他是去意大利——也许你们知道意大利在哪儿,我可不知道。”

  听到这番话,狄尔里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因为话里找不出毛病。一个比马丁更聪明的人也许会撒谎过分,反而引起怀疑。但马丁干得很出色。他只是说了要他说的谎话,而没有自作聪明地编造任何东西。

  “伙计们,”狄尔里奇说道,“我想他说的是实话,我原来就跟市长说过会有什么结果。他亲自碰见那矮鬼骑着彼得·拜司根斯的骡子从塞温贝尔根出来。他说:‘那小鬼准是被派到杰勒德那儿去过了,那么杰勒德准是在塞温贝尔根。’我说:‘唉,主人,现在为时太晚了。我们本应该先想到塞温贝尔根,而不是为了那些该死的羊皮纸找遍特尔哥的大小角落,白白耗费我们的时间。要晓得,除非我们找到拿走羊皮纸的人,否则就休想找到羊皮纸。如果他是在塞温贝尔根,而他们派矮鬼去见他,那么一定是警告他我们在搜他。他现在已到了好些英里之外了。’我就是这么说的。那该死的灰白脸丫头!她用机智战胜了我们长胡子的人。我就是这么对市长说的,但他硬是听不进道理。伙计们,每人一件湿漉漉的外衣,这就是办这差事的全部报酬了。”

  马丁朝着狄尔里奇的脸冷冷地笑了笑。

  “不过,”狄尔里奇补充说道,“为了使市长满意,我们得搜搜这间屋子。”

  马丁马上变得严肃起来。

  这一神色的改变没有躲过狄尔里奇的眼睛。他思考了片刻。“你们两个人把守屋外面,一边一个,以免有人从上面的窗子跳下来。其余的跟我来。”

  他拿起蜡烛登上楼梯,后面跟着他的三个同伙。

  马丁独自一人留在楼下。

  这忠实而勇敢的老兵垂着头。起先都那么顺利,现在却要命地突然一变!他忽然想起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杰勒德要么是在彼得的卧室里,要么是在玛格丽特的卧室里。两间房子离地面都不很高。杰勒德可能会从屋里跳出来。狄尔里奇留了一个人在底下,不过那怕什么?在半分钟之内杰勒德再加上他将是二比一,而在那短暂的时间内有什么办不到的?

  马丁走去把后门半开着进行监视。烛光照亮了彼得的卧室。“该死的傻瓜!”他说道,“难道杰勒德会让他们像抓个姑娘那样抓住吗?”

  烛光又照进了玛格丽特的卧室。还是不见有窗子打开。要是杰勒德打算跳窗子跑掉,他不至工等到人都进到房里才跳。马丁马上看出了这点,于是离开后门,来到楼梯脚下,倾听动静。他想,杰勒德一定是趁所有的来人都在屋子里时就跳窗跑掉了。没有动静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这种判断正确。但这个判断很快就被无情的事实突然推翻。

  从里间卧室里传来了微弱的叫声——玛格丽特的叫声。

  “他们逮住他了,”马丁痛楚地说到,“他们抓到他了。”

  马丁很快想到,如果他们把杰勒德带走,他的生命就一个钱不值,如果他遭到不幸,玛格丽特就会心碎。他像一只野兽在寻找逃路那样,眼睛狂乱地向四周转来转去,顷刻之间下定了决心——一个在当时那个铁血时代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兵士所特有的决心。他轮流地走到前门和后门,学着秋尔里奇·布劳尔的声音厉声说道:“看好窗子!”然后他悄悄地把两道门关上闩死,拿起弓和六支箭,一支安到弦上,其余的放在箭筒里。他把刀放在他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刀柄朝着他,就这样等候在楼梯底下,沉着而坚定地准备好于掉那四个衙役,或者被他们杀掉。他估计在他们还没有接近自己之前就能用箭干翻两个,而杰勒德和他则不得不碰运气跟剩下的两个进行肉搏。再说,他曾见过由于这种冷不防的突然袭击,人会变得惊慌失措。假如布劳尔和他的人在扑向他之前哪怕踌躇一秒钟,那他就能射倒三个,而不仅是两个。那么,真理一方必操胜券。

  他没有等多久。玛格丽特的房里响起了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

  烛光和声音都在向他逼近。

  马丁的心尽管这样坚定,但听到人们正在这样走向他们的死亡,或者给他带来死亡的时候,也禁不住跳得很厉害。相比之下,给他带来死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在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战场上,四个人是很大的兵力优势。而杰勒德又可能被绑着,无法相助。不错,我们曾看到这个老兵在贾尔斯鬼火面前吓得发抖。但在面临真正危险的这一可怕时刻,他却毫不动摇,硬是挺着身子,目光炯炯地站在那里迎接战斗,做好夺取别人生命和丧失自己生命的两手准备。多么冒险的一着!赢了就是马上流亡,终身流亡;输了就是倒毙在他站着的地板上。

  狄尔里奇·布劳尔和他的人发现彼得刚睡着不久。他们打开他的衣橱,用刀子捅他钉在墙上的短吻鳄鱼,又望望他的床底下。这是一间大卧室,显然到处都是藏身之处,但他们没有找到杰勒德。

  接着他们走进玛格丽特的卧室。一看那卧室就令人失望——房间又小又空,连一个衣橱也没有,倒有一个大的壁炉和烟囱。狄尔里奇的目光立即落在这些东西上面。在这里,他们看到塞温贝尔根的美人睡在一个不到一英尺高的旧木柜上,柜子上看不出有东西,因为被单雪白,玛格丽特自己的内衣也雪白。她躺在那儿,活像一朵落在车辙里的百合花。

  忽然她醒了,带着吃惊的样子坐起来,看见有几个男人,便开始微弱地尖叫,向他们求饶。

  这样一搞,自然不能不使狄尔里奇·布劳尔为他办的这件差事感到羞愧。

  “有件麻烦事,”他略感狼狈地说道,“美娘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安静地躺着,闭上你的眼睛,想你的新婚之夜吧。我们要搜搜这烟囱,看看杰勒德师傅是不是在这儿。”

  “杰勒德!在我房里?”

  “为什么不会呢?人们说你和他——”

  “残忍啊!你们明知有人已经把他从我身边赶跑了——从他的故乡赶跑了。这是个借口,你们是贼,你们是歹徒,你们都不是塞温贝尔根的人,要不然你们都会更清楚地了解玛格丽特·布兰特的为人,而不至于在世界上这么多房间当中偏偏闯进这间卧室来搜她的爱人。啊,多勇敢呀!四个武装到牙齿的彪形大汉跑进来侮辱一个可怜的姑娘!你们自己家里的女人一定不是好样的,要不你们就会十分尊重她们,而不敢侮辱一个好名声的姑娘。”

  “得了,趁我们还没听到更难听的话走了吧,”狄尔里奇急忙说道,“他不在烟囱里。棍棒敲破的伤口,贴贴膏药治得好;但女人的舌头是把双刃的匕首,而一个姑娘又是乳臭未干的女人。”说罢,他匆忙地打退堂鼓。“我原先就对市长说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第十五章

  哪有女人不会搞点逢场作戏?哪有女人不愿搞点逢场作戏,而且搞得很好,来救她心爱的男人?碰到这种事关重大的场合,本能会来给最单纯的女子帮忙,教给她往所罗门的眼里撒灰他的哲学观点作了系统的批判。主要著作有《经验一元论》、,蒙蔽他。衙役刚走,玛格丽特便跳下床,打开她穿着裙子、衬衫、长袜,外披睡衣躺过的长柜子,把盖子连同被子靠着墙壁,然后溜到门边倾听。脚步声穿过她父亲的卧室,又顺着楼梯逐渐消失。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柜子吧。原来那柜子具有一个陌生人几乎不可能觉察出来的特点。卧室的地板有一部分曾经破损,找杰勒德去修理,但因为缺乏木料,他很巧妙地锯掉一块地板,锯掉的正好容得下玛格丽特这张所谓的床。然后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性;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社会的上层,他利用由此得到的木料修理了一下整个房间。至于那床和柜子,实际上是立在离地板一英尺的椽子上。因此,虽然它看起来还不到—英尺深,但实际上足有两英尺深。

  一切都重归寂静,玛格丽特跪下来感谢上苍,随后从门边溜了回来,俯身望着柜子,温柔地轻声喊道:“杰勒德!”

  杰勒德没有回答。

  于是她略为大声地对着他说道:“杰勒德,谢谢上帝,平安无事了!你可以起来了。不过,啊!要当心!”

  杰勒德还是不回答。

  她把手搁在他肩上——“杰勒德!”

  没有回答。

  “啊,是怎么回事?”她叫道,说着用两只手狂乱地摸着他的脸和胸脯。她抓住他的肩头,摇他,抬他起来,但他从她那颤抖的手中滑脱掉了,不像个人而像个物体似的跌了回去。她感到万分恐惧。盖子一直是盖得严严的,她在上面躺过;那几个人又在房里呆了一段时间。她发狂似的使出全部气力,把他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奔向窗子,猛地把窗子打开。新鲜的空气跑了进来。她让他沐浴在新鲜的空气和月光中。他脸上呈现出死灰色,身体软绵绵的,毫不动弹。她摸摸他的心脏。可怕啊!心脏也像其余部分一样静止不动。最最可怕啊!她用自己的身体把他闷死了。

  人的心灵不可能一下子就相信遇到了这样巨大、突然而奇异的灾难。杰勒德不到五分钟之前还是活着钻进柜子的,怎么会死呢?

  她用尽了心里想得到的、舌头说得出的一切亲热的名字来呼唤他。她吻他,抚摸他,哄他,哀求他对她开口。

  尽管她说的是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也从来没想到能说出口的充满爱情的话,但仍然得不到回答。这时,这可怜的人儿浑身发抖,俯身望着那灰白的面孔,说起了既可怕又惹人同情的傻话:

  “啊!杰勒德!我很伤心你就这样死了。我很痛心,是我害了你。原谅我没让那些人把你带走。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把你带走。啊,杰勒德!我大痛心,竟干出了这种事。”接着,她忽然讲起吃语来了,“不!不!这不可能,要不,就不存在上帝了。这简直是荒谬啊,我的杰勒德怎么可能死呢?我怎么可能杀害了我的杰勒德呢?我爱他。啊,上帝,你知道我多么爱他。他自己不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他。如果他了解我的内心,他就会对我说话,他就不会对他可怜的玛格丽特充耳不闻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好让我喊叫起来,暴露他。不!我这么爱他,才不会上那个当!我宁肯憋死。”于是,她捏着自己的喉咙,抑制住因恐惧和痛苦而想叫喊起来的狂热欲望。

  “哪怕他说一个字也好啊。杰勒德!别连一个字也不说就走呀。饶恕我,责骂我,但对我开开口吧——如果你生我的气,骂我,咒我好了!我咎由自取。我真是个白痴啊,竟杀害了她疼爱得胜过自己的男人!唉!我是个杀人犯,世界上最坏的一个杀人犯。来人哪,来人哪,我杀害了他。唉!唉!唉!唉!唉!”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一声声尖叫。叫声是如此癫狂,如此刺耳,以至狄尔里奇·布劳尔和他的手下人听起来就像是死了人的丧钟。他们都蹦了起来,彼此面面相觑。

  

第十六章

  马丁·威顿哈根站在楼梯脚下,刀藏在背后,箭几乎拉到了箭头上。但他忽然吃了一问棍,因为他惊奇地看到这些衙役转回来时并没有带着杰勒德。他放下弓,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们。他们突然遇到他采取这样一个姿势有注疏。今本《孟子外书》系后人伪托。,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伙计们,这个老家伙是准备射我们吗?”

  “胡说!”刚从那呆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马丁说道,“我不过是在试试我的新弓弦。得了!如果你们要那么想,我把弦解开好了。”

  “哼!”狄尔里奇怀疑地说道,“你比我所想的要复杂些。加点柴,让我们走之前烘烘身子吧。”

  很快便烧起了熊熊的柴火。几个衙役聚集在火边。他们的衣服和长发很快就在暖人的火边冒起气来。正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玛格丽特房里的尖叫声,一个个都蹦了起来,其中一个抓起一支蜡烛就奔上通向卧室的楼梯。

  马丁也赶紧站了起来。他也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弄得莫名其妙,并害怕这衙役的好奇心会带来危险,使企图阻止他上楼。

  狄尔里奇从背后猛地抱住他,并叫另外几个人也上来按住他。拿着蜡烛的衙役走掉了,其余的人都向马丁扑过来,接着展开了一场长时间的猛烈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他们不止一次地滚在地板上,马丁滚在当中。最后,他们总算制伏了这年老的参孙,用本打算捆杰勒德的绳子把他连手带脚绑了起来。

  马丁大声呻吟着,他看到那人在混战中走进了玛格丽特的卧室,而他却在这儿无能为力。

  “好,咬你的牙齿吧,你这老混蛋!”狄尔里奇格斗得气吁吁地说道,“你休想用上你的牙齿了。”

  “伙计们,我认为只要这老家伙的骨头还是活动的,我们的生命就不那么安全。”

  “他使我怀疑,这个杰勒德离得并不远。”另外一个插嘴道。

  “不会有那么好的事,”狄尔里奇回答道,“喂,伙计们,乔里昂·凯特尔在姑娘的房里呆了好久了,最好有谁跟上去看看。”

  这话所引起的粗鄙的笑声还没有停息下来,就听见楼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啊,他总算回来了。喂,乔里昂,上面出了什么事?”

  

第十七章

  乔里昂·凯特尔直接走进了玛格丽特的卧室。使他感到极其吃惊的是,他看到了他们所要找的人:脸色刷白,像死人一样,头搁在玛格丽特的膝上。玛格丽特正跪在地上,呆若木鸡、默默无言地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瞳孔放得很大映了劳动和资本的分离、转化和敌对的关系。主张消灭异化,显得很呆滞。她既没有看见烛光,也没听见有人进来,除开她膝头上那张灰白的脸以外,无心顾及世上任何东西。

  乔里昂悚然而立。蜡烛在他手里抖个不停。

  “嘿,他一直藏在哪儿呢?”

  玛格丽特没睬他。乔里昂走到空了的柜子跟前查看,他开始明白了,姑娘的默默无言和寒心的绝望感动了他。

  “这情景真叫人痛心,”他说道,“真是干了一夜黑心肠的鬼事,都是为了几张羊皮纸!与其这样,还不如跟我们走了好。她已经不懂得回答我了,可怜的姑娘。有了!让我们试试看是否……”

  他取下一个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的小圆镜,放在杰勒德的口和鼻孔跟前,并让它停留了些时候。他拿回一看,镜子是模糊的。

  “他还有气!”乔里昂·凯特尔自语道。

  玛格丽特马上捕获了这句只是低声说出来的话。她像一具雕像忽然获得了生命和感情那样,站起来用两只手一下子搂住了乔里昂的脖子。

  “啊,祝愿告诉我这个信息的人得福!”接着,她急切而近乎猛烈地一次又一次地拥抱那粗大的汉子。

  “行了,行了!让我们把他放在床上暖一暖。”乔里昂说道。他把杰勒德抱起来放在被子上,然后取出随身带着的酒瓶,往手心上倒了两次斯坦姆茨酒,每倒一次就猛地撒在杰勒德的脸上。烈酒促使他苏醒——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啊,从来没有什么声音听起来如此给人带来欢乐!她向他扑过去,但马上就抑制住自己,颤栗着,惟恐会伤害他。她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这就对了——先别碰他,”乔里昂说道,“可别像你搂我一样去搂他,不然你又会把他的气给撵回去的。先别碰他。他一定会活过来的,他又不是个老头子,衰弱得不行了。”

  杰勒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嘴唇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红色。乔里昂向门边走去。他还来不及走到门口,便发觉有人把他的两只腿从背后紧紧抱住。

  原来是玛格丽特!她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膝部,吻他的手,讨他的乖。“你不会去告吧?你救了他的命,不忍心又把他推进坟墓,从而毁了你自己的功德吧?”

  “不会,不会!我给你们两人做好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教堂那次,也是我告诉你我们将把他带到哪儿去的。再说,狄尔里奇·布劳尔对我有什么好呢?我宁愿看到他绞死也不会告诉他。不过,我倒希望你告诉我羊皮纸在什么地方!市长已经悬赏一百个克郎来找它们。你知道,那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将是一大笔意外之财。”

  “唉!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将会得到那一百克郎。”

  “什么!羊皮纸就在屋里吗?”乔里昂急切地问道。

  “不,不过我知道它们在哪儿。上帝和圣贝汶在上,我赌咒明天你就能得到手,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就到我这儿来拿,但得一个人来。”

  “除非我发了疯才不一个人来。得了!跟狄尔里奇·布劳尔分享那一百克郎?没有那么好的事!行了,要是我让谁知道那可怜的孩子躲在这儿,那就让我的老骨头在皮肤底下烂淖!”

  说罢他便匆忙走开,惟恐再呆下去会引起猜疑,促使他们都来找他。这时,玛格丽特从头到脚都打着颤,跪在杰勒德身边,为他祈祷。

  “出了什么事吗?”乔里昂回答狄尔里奇的询问说,“天晓得,我们把那姑娘吓得神经失常了。她刚才发作了一阵子。”

  “那我们最好都去治治她吧。”

  “啊,那好!把她吓坏了,好送她进教堂公墓。她父亲是个医生,我把他叫醒,让他把她给治好了。我们烤烤火,好吗?”

  他那随便而从容的态度消除了任何怀疑,过不多久,这伙人便都认为三王客店的厨房会比彼得家暖和得多。他们给马丁松了绑之后便扬长而去。

  “注意,伙计们,我是对的,市长错了。”狄尔里奇·布劳尔在门口说道,“我原先就说我们抓他已来不及了,果然是来不及了。”

  在这个恐怖之夜,杰勒德就这样很险地逃脱了监狱,逃脱了坟墓。

  到底他最后是如何逃脱的呢?并不是由于他那设计得很巧妙的藏身地,也不是由于玛格丽特的机智,而是由于一个搜捕他的人的善良冲动——一个有点冒失的家伙心灵中残留的一点人性,再加上他想捞一把的欲望。人们行为的动机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混杂在一起,并且表面上看来大相径庭;而我们最精明的主意往往就是这样缺乏预见,这样近视。

  那些性格温和又非命途多舛,从而使得他们在生命历程中能免受非人性所能经受得了的极端欢乐和痛苦的强烈感情的人,也许是人类当中最好的,也肯定是最幸福的一种人。但对这样一些读者,我很难向他们表达这对倍受虐待的情侣此刻正感到的难以言说的幸福。即使是对那些既尝过巨大欢乐又尝过巨大痛苦的人来说,我拙劣的文笔充其量也只能描绘出玛格丽特和杰勒德的欢乐的万分之

  坐着凝望一张可爱的面孔从坟墓里复苏过来,逐步而迅速地重返人世,恢复健康和俊美;看着她所爱的面颊恢复了红晕,她所爱的眼睛恢复了爱的光辉,她所爱的嘴唇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这就是玛格丽特的欢乐,一种足以抵消多年痛苦的欢乐。杰勒德的欢乐则是眼见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的头枕在玛格丽特的胳膊上,听到他所爱慕的姑娘低声说着新的娓娓动听的情话,向他洒着热泪,温柔地吻他,抚摸他。在这甜蜜的时刻到来之前,他还不晓得她是何等热烈而又温存地爱着他。他得感谢他的敌人。他们俩将臂膀亲热地交错在一起,忧患和危险已仿佛被抛到了身后另一个世界上。他们互称夫妻。这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不是庄严地举行过订婚礼吗?他们不是曾经一道站在圣坛前面吗?他们的结合不是得到过神圣教会的祝福——而神圣的教会不是将对所有想拆散他们的人进行谴责吗?

  既然没有哪个女人的神经能安然无恙地经受住如此可怕的紧张,玛格丽特很快就变得软弱无力,倒在杰勒德肩上,脸上露着一丝微笑,但十分虚弱。这时杰勒德又焦急起来,想寻求帮助。但她轻轻拉住他,求他不要离开她。“只有当我可以把手搁在你身上的时候,我才感觉你是安全的,否则就不行。傻杰勒德!我又没有病。最亲爱的,我感到虚弱,但很幸福,啊,这样的幸福!”

  现在轮到杰勒德来托住那大卷大卷头发飘散在他脸上的可爱的脑袋,轮到他来看护她,用轻声的鼓励话和缠绵的情话以及温柔的抚摸来安慰颤栗着偎依在他胸前的她了。一个女子最能使人心醉的迷人之处,莫过于在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胸怀前表现出来的娇弱。

  可怜的人儿!他们现在很幸福,可是明天他们必须分离。但现在,这对他们来说已算不得什么了。他们已面对过死神,因而其他一切忧患都显得微不足道。只要有生命就会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就会有欢乐。分别一两年对于如此年轻而又见过坟墓一眼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未来充满光明,眼下正是天堂。池们就这样度着幸福的时光。

  不幸的是,他们的纯真和稚气还碰到了监狱和坟墓以外的危险。既然现在不存在可见的危险,他们便面临着来自他们内心和缺乏人生经验而产生的巨大危险。

  

第十八章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由于焦急不安而彻夜不能入眠。他害怕打雷和闪电,要不然他会亲自参加那伙人去搜查彼得的屋子。一当暴风雨完全过去之后,他就爬下楼梯,给骡子备好鞍,骑往塞温贝尔根的三王客店。在那儿他发现他的人有的睡在椅子上《恐惧的概念》、《生活道路的各阶段》、《基督教中的修养》、,有的睡在桌子上,有的睡在地板上。他气冲冲地把他们叫醒,听取了他们对自己的积极性大加表扬的、一无所获的搜查汇报。

  “我真傻!没有跟你们一道去。”市长叫道,“我敢用性命打赌,他一直就没离开那儿。你们看过那姑娘的床底下吗?”

  “没有。床底下容不下一个人。”

  “不看你们怎么知道?”盖斯布雷克特厉声嚷道,“你们本该看看她床底下,也看看床上,用刀戳戳所有的板壁,听一听。得了,都给我爬起来,我要教你们怎样进行搜查。”

  狄尔里奇·布劳尔爬起来,抖擞抖擞精神:“如果你能找到他,那你就别把我当人,把我当马好了。”

  几分钟后,彼得的屋子又被包围起来。

  火气冲冲的老家伙把骡子交给乔里昂·凯特尔之后,就和狄尔里奇·布劳尔等人走进屋去。

  屋子里空空的。

  看不见一个人影,连彼得也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奔上楼梯,忽然一个衙役喊了一声,并从彼得卧室开着的窗子指向远处。其他的几个人跑上来一看,只见不很远的地方他们要搜捕的人正同玛格丽特和马丁安宁地越过一片田野。盖斯布雷克特得意洋洋地叫了一声,奔下楼梯,跳上骡子,立刻和他的人开始猛追。

  

第十九章

  由于昨晚所冒的危险,杰勒德提高了警惕,天不亮就起床,叫醒了马丁。老兵吃了一惊,因为他原以为杰勒德昨晚已经越窗逃跑。杰勒德向他打听离开国境、逃避追逐的最好途径。他回答说只有一条道路安全可靠。“我得带你穿过一个大森林一本作“自无极而为太极”。因而可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是,送你到一条我熟悉的驿道,顺着驿道你可以很快到达一家客店。店里的人会借给你一匹快马。只消跑一天,你就可以离开荷兰。让我们在这个地方的人起床之前就动身吧。”

  彼得的屋子隔森林只有一浪半的距离。他们很快便动身出发。马丁带着他的弓和三支箭,因为这天是星期四。杰勒德则拿着彼得给他路上用的一根粗实的橡木棒。

  因为路很湿,玛格丽特挽起她的马甲和裙子,用别针别紧。彼得陪他们一直走到花园的篱边,然后怀着比给与常情常事更多的感情祝福这位年轻人。

  当他们穿过多石的田野向森林走去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探出头来。他们已经走了大约一半距离,忽然听见每隔一会儿就紧张地回头望望的玛格丽特叫了一声,然后看见她本能地向森林奔跑过去,一边恐慌地尖声喊叫。

  盖斯布雷克特和他的人正在紧追。

  抵抗意味着失去理智。马丁和杰勒德也跟着玛格丽特跑了起来。追逐者比他们略微快些。马丁不停地喊道:“只要赶到森林就行!只要赶到森林就行!”

  他们开跑时隔步行的衙役还有很长一截路。听到马丁的话之后,他们的心都满怀希望地踊跃起来,因为那些大树就像伸出友谊的手似的伸出它们的树枝,并像伸出屏风似的伸出它们的茂叶来迎接他们。

  但一个没有预见到的危险也正向他们袭来。那怒火中烧的老市长跳上他的骡子,用马刺刺得它飞快地奔跑,不但跑在他自己人的前面,而且也跑到了逃亡者的前面。他的目的是要拦截他们。那老家伙奔了半个圆圈之后,来到了森林的边缘,正好赶到杰勒德的前面,其余两个跑掉他倒并不在乎。

  玛格丽特尖叫着,企图抱住杰勒德给他掩护,但杰勒德不客气地把她甩开了。

  盖斯布雷克特头脑发热,竟忘记了被追逐的野兽会掉过头来对付猎人这一常识,忘记了两个人可以互相仇恨,都渴望杀死他们所痛恨的对方这一常理。

  市长本来肯定以为杰勒德会躲开他,但这年轻人不但没有躲开他,反而斗志昂扬地狂喊一声,猛地向他扑过去,使尽全身解数尽情地揍他。那橡木棒可怕地啪的一声落在盖斯布雷克特的脸上,打得他倒在骡子尾巴底下,用脚后跟在地上乱蹬,满脸淌血,衣领上也溅满了血。

  接着,那三个街役也赶到了森林。看到把他们的头头打翻在地的那可怕的一击,衙役们迸发出了惊恐和复仇的呐喊声,这呐喊声告诉逃亡者现在要么逃生,要么等死。

  “干吗要逃跑呢?”杰勒德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有你的弓,我有这个。”说着他挥挥那沾满鲜血的棒子。

  “孩子!”马丁吼道,“绞刑架呀!快跟我来。”接着他跑进了森林。很快他们听到一阵像是一群狼犬看到猎物时发出的嗥叫声。衙役们已经进了森林,看得见他们在树木之间奔跑。玛格丽特呻吟着,边跑边喘气。杰勒德咬着牙,紧紧握着他的棒子。不多一会,他们来到一片浓密的榛树丛跟前。马丁冲了进去,用肩头把幼树抵开,就像在田里用肩头把未收割的庄稼抵开一样。

  他们还没有走上五十码,便来到一条走不通的四岔路跟前。

  马丁择了一条。“弯下身来。”他说道。于是他们半爬行着向前滑去。不多一会,他们的路又与其他曲折小径错综在一起了。他们顺着其中一条走去。这条路好像是往回走,但很快就转了一个弯,过了一会就把他们带到一个浓密的树林。这儿路很难走,里边没有小路;幼枞树茂密得使人看不见三码以外的地方。

  当他们在这里面走了一段路后,马丁坐了下来。他在战争中已经学会了忘掉危险给人产生的印象和危险本身,所以他从容地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面包和一片火腿,开始安详地吃他的早餐。

  两个年轻人惊奇不安地望着他。看到他们的表情,他回答道:

  “现在,全塞温贝尔根的人也休想找到你们了。杰勒德,我看,早在你到达意大利之前,你就会丢掉你的钱袋的。钱袋兴那样挂着吗?”

  杰勒德一看,原来是个大的三角形钱袋,被链子缠在行囊的铁扣和皮带上。

  “这不是我的。”他说道,“里面装的什么?我倒想看看。”说着,他试图把它解开。但在通过丛林时,这钱袋已无法解脱地缠在他的皮带和铁扣上了。‘看来它舍不得离开我。”杰勒德说道。他只好用刀子把它割下。一看,这钱袋原来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银币,但它那臃肿的外表却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许多张对折和四折起来的棕色纸。杰勒德恍然大悟:“哎呀,这一定是那老贼的。瞧!塞满了纸来骗人!”

  奇怪的是,市长的钱袋如何到了杰勒德身上。

  最后他们猜到了正确的答案。钱袋原先一定是挂在盖斯布雷克特的鞍前穹上,当杰勒德冲向他的敌人时,不知不觉地把它带跑了,从而一举打翻了他的仇敌,又一举夺走了他的财物。

  杰勒德对这一壮举感到很高兴,而玛格丽特则感到不安。

  “扔掉它,杰勒德,要不就让马丁带回去。他们已经说你是贼了,这我受不了。”

  “扔掉它!给他送回去?一文也不行!这是在战斗中从敌人身上合法地缴获的战利品。不是吗,马丁?”

  “当然如此。如果你愿意,把那些棕色纸给他送回去就得了。但那钱袋或银币——送回去就是罪过。”

  “啊,杰勒德!”玛格丽特说道,“你要到远方去。我们需要上苍的善心护佑。如果我们拿了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怎能指望这个呢?”

  但杰勒德的看法不一样。

  “这是上苍通过一个奇迹赐给我的,我将因此而珍惜它。”虔诚的年轻人说道,“也正是这个道理,那受恩宠的犹太民族因掠夺了埃及人而得了福。”

  “那就照你自己的话办吧。”玛格丽特谦卑地说道,“你比我更有智慧。你是我的丈夫。”她以一种喃喃的低语声补充说道,“难道我可以和你唱对台戏吗?”

  这些出自玛格丽特之口的谦卑话使马丁一时感到很惊异,因为在此之前,玛格丽特一直是说了算的。隔了一段时间,他曾回想起这些话,但它们已不那么使他惊异了。

  对于她这种妻子的顺从,杰勒德报以亲吻。接着他们手牵手继续赶路。马丁带着他们进到一个巨大森林的深处。他们走得越远,就越觉得绝没有再被追逐的危险。的确,市里的居民从没有谁敢像他们这样深入到这个无路可通的森林地带。

  性格莽撞的人很容易后悔干了错事。杰勒德刚脱离危险,便开始感到良心在谴责自己。

  “马丁,我悔不该打得那么重。”

  “打谁?啊!别再念着这事了。已经算便宜他了。”

  “马丁,当我的棒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花白头发,我担心那头花白头发一下子不会从我视觉里消失。”

  马丁轻蔑地哼了一声。“谁会为了獾的灰毛而怜惜一只獾呢?你的仇人头发越花白,年纪就越大;年纪越大就越狡猾;越狡猾就越不妨给他一点杀伤。”

  “杀伤?马丁,你说杀伤?可别说杀伤了!”顿时杰勒德全身发抖。

  “如果说你没有杀死他,那我就算大错特错了。”马丁兴高采烈地说道。

  “皇天不容!”

  “那老恶棍的头顶就像核桃被敲破那样‘喀嚓’一响,哈哈!”

  “皇天圣徒不容!”

  “他就像从马车上扔出的石头那样从骡子身上滚了下来。我暗自说道,干掉一个了。”说着,那铁石般的老兵无情地笑了起来。

  杰勒德跪在地上,开始为他仇人的生命祈祷。

  看到这,马丁不耐烦起来。“这真是搞无聊的名堂。像什么话!你是自命搞学问的,难道你不知道一个聪明人既要打他的仇人就要往死里打吗?杀死个老家伙,搞这么多名堂干什么?如果是一个年轻人还好说,因为人生的欢乐正等着他,还有女人、醇酒和劫掠!至于说一个坐在坟墓边缘的老家伙,那干吗不干脆把他推进去呢?反正他得去,今天不去明天也得去。对于老头子来说,还有什么更好去的地方呢?要是我不幸活得像盖斯布雷克特那么长,走路必需靠骡子四只脚,而不是靠马丁·威顿哈根的两只脚,背成了这个样(敲敲弓杆)而不是这个样(摸摸弓弦),那我就要感谢和祝福任何一个年轻人,要是他能像你给那年老的店老板当头一棒那样给我当头一棒的话。让我们用诅咒来纪念他得了。”

  “啊!我有罪呀!我有罪呀!”杰勒德捶着胸脯叫道。

  “你瞧!”马丁对玛格丽特轻蔑地喊道,“他骨子里还是个神父。圣保罗呀!他不动肝火的时候,是个多没出息的奶娃娃!”

  “呸,马丁!”玛格丽特责备似的叫道。然后,她用两只胳膊搂着杰勒德,用妇人的常识加上声音这一双重的魅力来安慰他。

  “亲爱的!”她喃喃地说道,“你忘了,你并没有故意想去伤害他,而是他穷追不放,必欲置你于死地。你想逃脱他,而他却策马向你奔来。这时你才还击。但这是为了自己,而且只打了一下,用的是你手上顺便拿着的棍棒。要是你心地恶毒,你就会抽出刀来,或者接连地打。经常有人挨棍棒,不止挨一下,而是挨许多下,也不见死人!如果你的仇人死了,那么这是他自己恶毒的报应,而不是由于你的恶毒。这是天意。”

  “祝福你,玛格丽特,祝福你能这样思考问题!”

  “好的。不过,亲爱的,要是你不幸杀了那个坏蛋,你就更有必要赶紧逃出荷兰。啊,让我们赶路吧。”

  “不,玛格丽特,”杰勒德说道,“多亏马丁和这茂密的树林,我现在怕的不是人的报复,我惧怕的是上帝。他的眼睛能穿过森林,看清人的心灵。如果我只是为了自卫而反击,那就好。如果是出于仇恨,那么他会叫血债的报复者跟踪我到意大利——岂止意大利?甚至会跟踪到天涯海角。”

  “别说了!”马丁愠怒地说道,“你们嘀嘀咕咕的,我就听不见了。”

  “听不见什么?”

  “你什么也没听见吗,玛格丽特?我的听觉越来越衰老了。”

  玛格丽特倾听着。忽然,她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像是一个洪钟被敲了一下发出的鸣声。她把这种感觉说给马丁听。

  “嘿,我听见了。”他说道。

  “我也听见了,”杰勒德说道,“声音很美。唉!又传来了,听它多么柔和地消溶在空气中!它隔得很远,是在我们前面,不是吗?”

  “不,不!这树林的回声会把一个陌生人的耳朵搞糊涂的,声音来自松林。”

  “什么!就是我们走过的那个松林?”

  “正是我们走过的那个松林。”

  “怎么了,马丁,这说明什么问题吗?你脸色变得苍白了。”

  “真妙!”马丁带着一种恶心的嘲笑说道,“他问我这说明什么问题!行了,走吧,走吧!让咱们至少赶到一个比这好一点的地方。”

  “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为什么?”

  “为了背水一战,杰勒德。”马丁严峻地说道,“一个拼他三个,然后像战士一样死去。”

  “那是什么声音?”

  “这是血债的报复者。”

  “啊,马丁,救救他吧!啊,上帝发发慈悲吧!这是什么神秘的新危险呢?”

  “姑娘,这是血犭是。”

  

第二十章

  普通人的勇气跟才能一样,都局限在一个狭窄的常规范围内。若使它们超出这个范围哪怕一英寸,二者都会穷竭。马丁的勇气在一定范围内是无懈可击的。在他粗犷的生涯中,他遇到过许多危险,但都一一闯了过来。这些习惯了的危险的理论体系。1973年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本,《德经》在前,,他都能以斯巴达式的坚韧和几乎是毫不在乎的藐视来对付。但他从来没有被一只血犭是追逐过,也从来没见过人的机灵战胜过那种动物的万无一失的本能。此刻,他感到一种超自然的神秘感和新奇感正联合起来,使他的心灵解除武装。他迈了几步后,靠在他的弓上。力量和希望都在从他身上不断地流泄。但对杰勒德来说,危险既然并非近在眼前,便显得并不可怕,因而他催促马丁赶快逃跑。

  “有什么用呢?”马丁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们走出森林,我们将蚀本地死去,而我知道在这近处有个地方,我们能死得够本还有余。”

  “哎呀!好马丁,”杰勒德叫道,“别这么快就绝望吧。总会有个逃跑的办法嘛。”

  “啊,马丁!”玛格丽特叫道,“我们分手如何?他们要的只是杰勒德的命。难道没有办法把追逐者吸引到我们两个身上,让他安全地跑掉吗?”

  “姑娘,你不知道血犭是的脾气。它不是跟踪这个或那个人的臭迹,而是跟踪血迹。我敢用性命打赌,他们已把它带到盖斯布雷克特倒毙的地方,闻过死人的血之后,那该死的猎犬就会把他们带到使死者血液迸溅的人身边,不管杰勒德是在一军士兵当中跑过去,还是从墨斯河上游过去,都没法逃脱。”说着他又垂着头靠在弓上。

  血犭是圆润的声音响彻了森林。

  无论是在克里特,在斯巴达,或是在塞萨里,

  猎人都没有应和过,

  用号角鼓舞过,

  更为动听的吠声。

  真奇怪,美妙的东西竟会是可怕而致命的东西。蟒蛇的眼睛在慑住其猎物时是可爱的,没有哪顶皇冠曾嵌有类似这样的一颗宝石——这是闪现翠绿色光芒的红宝石,但是,一只鹿看到它时却动弹不得,哆嗦着等死。将听觉与视觉相比,情况完全一样,这一美妙而圆润的声音也似乎慑住了马丁·威顿哈根。他不安地、惶惑地、魂不附体地站在那儿。杰勒德现在也不比他更强些。马丁刚刚讲的话使他恐惧起来。他打了一个老人,使得他鲜血飞溅,正因为这血债,四只足的复仇者正跟踪他而来。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当两个男人变得这般痴呆麻木的时候,那姑娘的脑筋却动得很厉害。她所爱的人危在旦夕。

  “把你的刀借给我。”她对马丁说道,马丁把刀递给了她。

  这时玛格丽特干了一件没有人觉察的事。她走到杰勒德的背后,悄悄地将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使得血流不止。然后她弯下腰来,用鲜血染污她的长统袜和鞋子。她趁着血仍在滴落,赶紧继续涂抹着。但她干得非常敏捷,无论杰勒德还是马丁都没看见。接着她抓住那老兵的胳膊。

  “得了,勇敢起来!”她说道,“让这事了结了吧。快把我们带到一个树木浓密的地方,好叫敌人虽多也占不了我们的便宜。”

  “我这就去。”马丁不高兴地说道,“急也没有用,我们躲不掉血犭是。地方倒就在这附近。”说着他转向左边,就像死囚走向刑场那样,领着他们到那个地方去。

  很快他就把他们带到与早上掩护他们逃跑的榛树丛相类似的另一片榛树丛。

  “这儿就是,”他说道,“才不过一浪宽,但能满足我们的要求。”

  “我们怎么个干法?”

  “穿过树丛,在那边埋伏好。等他们散开一个一个走时先下手,射死三个,劈死两个,让剩下的把我们干掉。”

  “这就是你能想出的惟一办法吗?”杰勒德说道。

  “惟一的。”

  “那么,马丁·威顿哈根,你让我来指挥吧,因为你已经头脑发昏了。你说,你能服从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吗?”

  “啊,当然,马丁,”玛格丽特叫道,“别和杰勒德唱对台戏了!他的智慧超过他的年龄。”

  马丁不高兴地表示同意。

  “那么,你瞧我怎么干你就怎么干。”杰勒德说。他抽出大刀,每走一步朝一两根贴近地面的榛树嫩枝砍上一刀,然后转过身来,随手把它们扭弯,扭到齐胸脯高,留在直立的嫩枝当中。马丁也照着办,但流露出一种顽固的绝望神情。等他们像这样费力地把大部分丛林都过了一遍之后,血犭是深沉的吠声越逼越近,越来越不动听,但更加响亮,更加严峻。

  玛格丽特颤栗着。

  马丁卧倒在地上倾听。

  “我听得见马蹄响。”

  “不对,”杰勒德说,“我怀疑是骡蹄响。那该死的盖斯布雷克特还活着,没有别的人会如此狠狠地追捕我。”

  “既要打你的仇人,就要往死里打。”马丁阴郁地说道。

  “如果上帝给我机会,这回我可要更厉害地打。”杰勒德说道。

  他们终于砍通了这块树丛,看到了一片疏松的树林。那里树木都很粗大,但间隔很远,因此不可能有逃路。

  此刻,可以听到血犭是的吠声中夹杂着二十来个人吆唤狗的声音。

  “全村人都出动追我们了。”马丁说道。

  “我不在乎。”杰勒德说,“听着,马丁,我把来路搞了一下,狗可以顺利通过,人走就难了。这样我们可以分别对付他们。按我们这种搞法,狗就会走在人的前面。等它一钻出树丛,我们就得把它干掉。”

  “你指的是血犭是吗?来的不止一条。”

  “我只听见一条。”

  “不错!只有一条叫,但其余的都不出声地跑。只要为首的一条失去臭迹,另外一条就会叫起来。至少会有两条狗,或者说,披着狗皮的魔鬼。”

  “那么我们就得于掉两条,而不是一条。一干掉它们,就钻回树丛,直往回跑。”

  “这是个好主意,杰勒德。”马丁说,感到勇气又恢复了。

  “安静!他们已经进了森林。”

  这时杰勒德开始小声地下达命令。

  “拿着你的弓站在树丛旁边——站在那边沟里。我只消走几码就可以走到那边那棵橡树底下,躲在树的后面。狗会跑来追我。等它们一钻出来,你能射死几条就射死几条。其余的等它们一绕过橡树,我就给它们当头一棒。”

  马丁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开始各就各位。

  呼狗和吆狗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连幼树的沙沙声也听得见了。那嗅觉万无一失的血犭是不时发出一声孤单的吠声。

  真可怕啊!树枝的沙沙声越来越近,那不可避免的生死决斗也一分钟一分钟地逼近,而作为先兆的正是那丧钟般的声音。一只颤抖着的手搁在杰勒德肩上,由于他十分紧张,不禁使他猛地一跳。

  “马丁说,如果我们被迫分散的话,就各自奔向我们进来时经过的那棵高大的木岑树。”

  “好!好!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赶快回去!千万别到这儿来。一点没遮护的!”

  她跑回马丁躲的地方。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赶到他身边,一条大狗忽然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直立着站了片刻。玛格丽特恐惧地向后退缩。但狗并没有注意到她。嗅觉对于狗来说就像视觉对于人一样重要。它把鼻子放低了一下,刹那间,令人可怕地一叫,直往杰勒德躲的那棵树猛扑过去,却一个倒栽葱滚落下来,像块石头动也不动。它被站在树丛边的马丁嗖地一箭射中了要害。同一瞬间又钻出另一只狼犬,嗅着它死去的伙伴。杰勒德向它冲过去。但他还来不及使用他的木棒,就像有道白光击中了那只狼犬,只见它趴在尘土中,受了致命的伤,但并没有死,叫得十分凄惨。

  杰勒德没来得及收拾它。沙沙的声音已逼得太近,似乎树丛已活了过来。他一边十分激动地指令马丁回去,一边朝右边跑了几码,正当三个衙役钻出来的时候,小心地爬回了茂密的树丛。这三个人走在他们同伙前面很长一截,其余的人还距离不等地跟在后面。杰勒德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回来的。本能告诉马丁和玛格丽特,在撤退的路上也得采用同样的办法。这样,就在相隔几码的地方,追捕者和被追捕者在相反的路径上交臂而过。

  有人大叫一声,告诉衙役们发现了死狗和伤狗。接着是一片嚷嚷声。随着更多的追捕者赶到现场,嚷嚷声越来越大。

  正如碰到意外事故时通常出现的情况那样,追捕者只是在浪费时间,而被追捕者则尽量利用这个大好机会。

  “我没听见有更多的血犭是了。”马丁对玛格丽特耳语道。这时他已经完全恢复过来。

  现在轮到玛格丽特感到颤栗和绝望了。

  “啊,咱们干吗要和杰勒德分手呢?他们会杀死我的杰勒德,而我却不能在他身边。”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肩上没有长着能抓住他的好脑袋。你嘱咐他在木岑树下和我们会合了吗?”

  “我嘱咐他了。祝福你,马丁,幸亏你想到了这点。咱们到木岑村那儿去吧!”

  “好的!但要轻声点。”

  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了树丛的边缘,忽然听见后面又响起了呼喊声、吆狗声。追捕者已断定逃亡者就在树丛里,正折了回来。

  “不要紧,”马丁对颤栗着的同伴轻声说道,“我们还来得及溜掉。只要拼命跑就可以逃出他们的视线。唉!”

  他忽然弯下腰来,因为正当他打算冲出树丛时,他看见有个人在放哨。这人正好是盖斯布雷克特。他正坐在那匹骡子上,鼻子上扎着一条被血染红的绷带,鼻梁已被砸破,但破鼻梁上的两只眼睛却敏锐地窥视着。看他眼睛的表情就很清楚,他听见了逃亡者发出的沙沙响声,正在等着他们露面。马丁低声说了一句可怕的咒语,然后小心地拉紧弓,并同样小心地在弦上安上他最后一支箭。玛格丽特用手蒙住脸,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要么这个人死,要么杰勒德死。在一上来的那阵冲动过去之后,她透过手指缝偷看了一眼,心几乎要蹦了出来。

  弓已举起,致命的箭已稳稳地拉到了箭头上,但正在这一刹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从背后跃到盖斯布雷克特身上,动作之迅速有如老鹰扑鸽子。跟着就见他用条围巾往市长身上一晃,转眼之间把他的头蒙住,把他从骡背上猛地拉了下来。市长沉重地跌倒在地上,躺在那儿惊恐地鬼叫。杰勒德跟在他后面跳了下来。

  “嘘,马丁!马丁!”

  马丁和玛格丽特跑了出来。马丁吃惊地张着嘴喊着:“快跑!趁他们还没有钻出树丛,快跑!我们得救了。”

  正在这安全似乎已近在咫尺的关头上,命运仿佛故意作对,一直勇敢地坚持下来的玛格丽特这时却一半由于失血过多开始垮了下来。

  “啊,亲爱的,快跑!”她喘息着说道,“别管我,我头发晕。”

  “不行!不行!”杰勒德叫道,“要么死在一起,要么一道跑掉。唉!那匹骡子!你扶着她骑着,我在你们旁边跑。”

  顷刻之间,马丁跳上了盖斯布雷克特的骡子。杰勒德把晕倒的姑娘抱在怀里,将她举起放在鞍上,然后把马丁的弓接过来。

  “救命啦!他们在造反!杀人!杀人啦!”盖斯布雷克特猛地用双腿撑起身子,尖叫起来。

  “住嘴,你这狗杂种!”杰勒德吼道,接着像踩条腹蛇那样,一脚踏在他喉咙上,又把他踩倒在地。

  “你让她坐稳了吗?好,快逃命吧!快逃命吧!”

  只见那骡子被马丁用脚后跟一踢,还没有开始跑就用后蹄把小石子踢得四处乱飞,杰勒德也把脚从盖斯布雷克特的喉咙上挪开,准备开跑。正在这个时候,狄尔里奇·布劳尔和他手下的五个衙役转回来接受命令,一听到市长的叫声,便吼着冲出树丛,直向他们奔去。

  

第二十一章

  言语是我们熟悉的一种表达人类思想的方式。但有些感情是如此单纯而强有力,它们不是以语言的形式,而是以有感染力的声音倾泻出来。在这种时刻,人似乎失去了他的特性,仅仅成了一种比较高级的动物的局面。公孙龙将正名观点应用于名实关系,认为正名是为,因为这些比较高级的动物在非常激动的时候,尽管不会说话,也都会喊叫。

  无论是在追捕者冲出树丛奔向逃亡者时发出的胜利的吼声中,还是在这些逃亡者逃奔时发出的恐怖的尖叫声中,都有某种可怕的、确乎是动物性的东西。当被追捕者开始逃命时,追捕者的手隔他们还不到两英尺远,但照样扑了个空。惶惑了片刻之后希腊第一个哲学家,米利都学派奠基人。希腊“七贤之一”。,就像狮子错过了它们跳跃的时机一样,狄尔里奇和他的人便让杰勒德和他的骡子拉下了他们十码远。他们举着武器追赶,满有把握抓住他们,因为双方比速度已不是第一次。今天早上在那片开阔地带,他们就明显地比这三个逃跑者速度快,而现在终于又是一个单凭速度来决定胜负的公平比赛。很快他们就跑了一百码。但在追捕者和被追捕者之间仍然隔着这十码距离。

  他们的速度比早上加快了。这一事实使狄尔里奇·布劳尔迷惑不解。其实是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当三个人一起跑的时候,速度是由三人中跑得最慢的一个决定。从彼得的屋子跑到森林的边缘时,杰勒德是按玛格丽特的速度来跑的。但现在他却是按他自己的速度来跑的,因为骡子跑得很快,可以把他们都老远地拉在后面。此外无偿劳动和剩余价值,指出资本主义的历史暂时性以及向共,年纪轻和纯洁的生活也开始发挥作用。在被追捕者和追捕者的竞赛当中,白昼的光线似乎在不知不觉地增亮。这时狄尔里奇拼命地使了一把劲,抢快了两码,但过了几秒钟,杰勒德又悄悄地把这两码赢了回来。追捕者开始咒骂起来。

  马丁听到之后,不禁喜形于色。“加油,杰勒德!加油,勇敢的小伙子!他们开始掉队了!”

  情况正是这样。狄尔里奇的一个手下人已经超过了他,而另一个则完全落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个高地,坡不陡,但很长。在这里,年轻、韧性和平素严肃的生活比先前发挥着更大的作用。

  还没有爬到坡顶,狄尔里奇四十岁的年龄已经像四十颗铅弹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我们的大饼已经变成一块面团了,体力不行了。”他喘着气说道,“抓不住活的,就抓死的。”他停止了跑步,开始以步行的速度跟在后面。乔里昂·凯特尔第二个掉队,跟着又有一个,很快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掉队。杰勒德把所有追捕的人都拉下了,只有一个家伙像只血犭是死死地跟着不放,尽管一分钟一分钟地被拉得越来越远。他的名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叫埃里克·沃弗尔曼。在他的追赶下,他们来到林中的一个坡地。这块坡地虽然比前面遇到的短,但要陡得多。

  “抓住骡子的鬃毛!”马丁叫道。

  杰勒德听从了这个建议。在骡子的相助之下,他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爬上了山坡。

  看到这一招之后,狄尔里奇手下的这个人感到灰心丧气。这时,他已被杰勒德拉下了整整八十码,而比离他最近的一个同伙又超前了八十多码。他只好停下来。为了按狄尔里奇的吩咐行事,他取下十字弩,仔细地瞄准好,趁三个人正从坡顶往下跑而行将看不见的那一刹那,把箭嗖的一声向他们中间射去。

  只听得一声惊叫。紧接着人们便目睹三个逃亡者像是遭到雷击似的连人带骡子全都滚翻在地。

  

第二十二章

  这一情景所产生的反应是如此突然而玄妙,以至射手本人一时也感到莫名其妙。过了一阵子,他才喊他的伙伴和他一道去抓人,自己则动身上坡。但还没等他爬上一半,手握弯弓的马丁·威顿哈根的身躯就站立了起来。埃里克·沃弗尔曼一看见他采取了这一姿势和历史的东西的统一。但始终把“绝对精神”作为自己哲学,便门在一棵树后,尽量使自己目标小一些。马丁使用弓箭这一武器的技艺是有名的,那射死的猎犬十分清楚地提醒他注意这一点。

  沃弗尔曼小心地从树后探出头来望望。箭头还在对准他。他看见它闪闪发光,不敢再从他的隐蔽处走动一步。

  当他做了几分钟躲猫猫的游戏之后,他的同伙大批赶到。

  这时,只见马丁轻蔑地大笑一声人影就消失了。他们很快就听见他骑着骡子溜之大吉了。

  所有的衙役一齐爬上了小山坡。从高地上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但几乎没有尽头的林中空地。

  他们看到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正在隔他们老远的地方跑着,看起来就跟蚊虫一般大小,而马丁正骑着骡子贴着地似的奔驰着追赶他们。

  追捕者在智斗和赛跑中都被打败了。马丁刚才的表现只消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我们往往通过注意到事物的巧合而推断出事物发生的原因。但事物的巧合时常让人上当。比如说,我们大家都曾看到一只兔子正当猎人枪响时碰到石南根跌了一交,从而使我们的希望破灭。与这情况类似的是,市长的骡子正好在,或大约在十字弩射出的箭峻地从它头上无损秋毫地飞过的时候,踩进了一个兔子坑。它跌倒了,把两个骑者都摔在地上。杰勒德一把抓住玛格丽特,但她的体重再加上被摔下时的冲力也把他带了下来。所以你们才瞧见有这么几个戏剧性的人物躺在地上。

  那驯顺的骡子立即爬了起来,站着直哆嗦。马丁第二个爬起来,转身一望,看见只剩下一个人在追赶。于是,他叫年轻的情侣先徒步开跑,而他则像我上面所讲的那样,对敌人进行阻击。

  现在他正奔驰着去追赶他的伙伴。在赶了很长一段路追上他们之后,便马上把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扶上骡子,自己则在他们旁边跑,直到他喘不过气来才又上去骑一阵。他们就这样反复轮流下去,结果是跑的人始终精力充沛。早在他们放慢速度之前,狄尔里奇和他的人便绝望地看到他们已逃得无影无踪。这些衙役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去照料他们的头头和受伤的血犭是。

  

第二十三章

  当人们感到安全的时候,就很少想到生命和自由。为什么呢?因为它们都显得是不成问题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只有当它们遭受到危险的时候,它们才会按其真实价值得到应有的估价。在这方面,它们也类似阳光。当中午阳光最强的时候,人们并不会感到阳光的美;反而在黄昏江西)人。创盱江书院,以授业为生,人称盱江先生。主元,当阳光像黄玉的晶片撤落在阴影笼罩的榆树下时,人们才感到它的美。但这时它已微弱得多。然而,旁边既有阴影,在陪衬之下便会烘托出它火一般的颜色。正因为这个道理,尽管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每听到有一片树叶比它旁边的树叶发出更响的沙沙声时都会大吃一惊,尽管警犬的叫声和野蛮的追捕声仍然在他们心灵中回响,但当他们安全地在深沉的寂静中穿行于友好的林木之间,他们还是感到周身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欢乐和感激之情。

  但突然间,杰勒德发现了玛格丽特踝上的血迹。

  “马丁!马丁!来帮个忙!她受伤了,一定是那十字弩干的!”

  “不是,不是!”玛格丽特说道,一边微笑着安慰他,“我没有受伤,也一点没碰着哪儿。”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杰勒德非常激动地叫道。

  “那你就别骂我!”玛格丽特红着脸说。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呢?”

  “没有,亲爱的杰勒德。事情是这样的。马丁说这些残忍的狗跟踪的是血,所以我想,要是我鞋子上哪怕有一小点血,那么狗就会跟踪我,而让我的杰勒德跑掉。于是我拿马丁的刀划破了我的胳膊——请原谅我!我能拿谁的呢?你的行吗,杰勒德?当然不行。你原谅我吗?”她既是恳求,又十分钟情,还兼有一点撒娇地说道。

  “先让我看看划破的伤口。”杰勒德激动得哽咽起来,“瞧,这正是我原来所猜想的。是划破的吗?我说是割破的——一个狠心用刀割破的深得可怕的伤口。”

  看到这伤口,杰勒德不禁颤抖起来。

  “这个么,她用根大头针也办得到嘛。”老兵说道,“看到一道划破的伤口和一小点血就受不了,真太女人气了!”

  “不对,不对。大滩大滩的血我能看,但不能看到她出血。啊,玛格丽特!你怎么能这样忍心呢!”

  玛格丽特含着说不出的情意微笑起来。“傻杰勒德,”她喃喃地说道,“竟然如此小题大作,”说着她用那惹祸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好像我不会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给你似的,何况这只是我胳膊上的几滴血而已。”说到这里,她想起他刚刚遭遇到的危险,疼爱之心油然而生,不禁伏在他脖子上呜咽起来。他也和她相对而泣。

  “我得离开她,”他啜泣道,“我们两人这般相亲相爱——但一个得在荷兰,一个得在意大利。真叫我伤心!”

  听了这话,玛格丽特又有克制地悄悄哭了起来。本性能移唷,而不自私正是她身上的一种本性。她看到倾诉她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只会增加杰勒德惜别的痛苦,只好暗自饮泣。

  突然,他们来到一条经常有人走的小路。马丁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讲的那条驿道,”他低着头说道,“那边就是客栈。”

  玛格丽特和杰勒德彼此畏怯地望了一眼。

  “马丁,你陪我走两步。”杰德勒耳语道;他把马丁拉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好马丁!请你代我照看她!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得离开她。瞧,马丁!这儿是金币——本来是我作盘缠用的。我没法要她收下;她不会收的。但你代她收下,行吗?啊,天哪!难道这是我惟一能为她做的一点事吗?金钱算得了什么?但贫穷也是灾难。亲爱的马丁,你不会让她短缺什么,对吧?你放心,市长的银币够我用的了。”

  “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杰勒德。你放心,她既不会遇到贫困,也不会遭到伤害。即使她的小指头我也看得比整个世界还重要。退一万步讲,即使她对我本无所谓,但为了你的缘故,我也要像父亲一样对待她。勇敢地去吧,愿上帝保佑你往返都一帆风顺。”说罢,那粗犷的老兵紧握着杰勒德的手,带着一种难得有的感情转过头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该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去了,但杰勒德叫他留下。“别,好马丁。求你呆在这丛林后面,转过头去,别望我们,我要——啊,马丁!马丁!”

  通过这一方式,杰勒德躲开了目睹他与恋人痛苦分离的目光,而马丁也避开了一幕凄楚的景象。他没看见这对年轻的情侣跪下来,在上苍面前重复那被残酷的人们打断了的海誓山盟;没看见他们像一个人似的抱在一起,欲分不忍,又回到彼此的怀中,就像行将没顶、绝无生望的人那样抱在一起;但他听见杰勒德在呜咽,呜咽,而玛格丽特在呻吟,叹息。

  最后他听到一个嘶哑的叫声,以及两只脚拍打在坚硬的路面上的响声。

  马丁怔了一下,看到杰勒德正在发狂地奔跑,两手握在头顶上,不断地祈祷,而玛格丽特则踉跄着走了回来,求助似的可怜地伸出一双手,脸色苍白,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

  他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说着安慰的话。但她的心听不进去,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痛苦地呻吟,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剧烈地抖动。

  他把她扶上骡子,用一只手臂抱着她,支持着她那像松了弦的弓那样变得全身瘫软无力的身躯,带着她缓缓地。悲哀地返回家去。

  她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森林的边缘,他把她从骡背上放下来,叫她回去找她父亲。她按他的吩咐独自走回家去。

  马丁去鹿特丹。塞温贝尔根太危险,他呆不下去。

  杰勒德和他的爱人分手之后,像个梦游人似的走着。他在小客栈里租了一匹马,雇了一位向导,骑着马快速向德国边境奔驰而去。但这一切都做得很机械。他的感觉似乎已迟钝。树木、房舍和人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从他身旁移动过去。他的同伴两次跟他讲话,他都没有回答。只有一次他粗鲁地嚷开了:“难道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可恨的国家吗?”

  骑行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坡的坡顶。下面淌着一条小溪。

  “停!”向导用手指着对面的山谷叫道,“那就是德国。”

  “哪儿?”

  “在小溪的那边。我想没有必要骑马下山了。”

  杰勒德一句话没说就从马上下来,从腰带上取下市长的钱袋。他打开钱袋时,向导半生气地说道:“你很快就会走出这个可恨的国家。但你将去的那个国家也不见得会更喜欢你。不管怎么说吧,即使你抢了一座教堂,等你一过了小溪,他们也无法抓你了。”

  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话很可能会招致说话的人挨顿训斥或挨顿揍。但此刻,它们都像无聊的废话落在杰勒德身上,不起作用。他默不作声地把钱付给了那年轻的小伙子,独自一人走下山去。小溪银光闪闪,在被清水洗刷得亮晶晶的鹅卵石上潺潺地流过。他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这些卵石。他喝了口溪水,然后把他发烫的手和脚伸进小溪。溪水很冷,使他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跑了一段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德国。他刚一触到异国的土地,就蓦地转过身来向后望去。“永别了,薄情寡恩的国家!”他大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她,永远离开你我也毫不在乎,包括我的三亲六戚、生我的母亲,和——我童年的朋友,以及我生长大的小城镇!永别了,祖国——我要去迎接广阔的世界!强者……四海……为家……”但这豪言壮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感到手足无力,软弱地弯下身子,坐了下来,在异国的土地上伤心地吸泣。

  这年轻的流亡者低头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勇敢地挥掉眼泪。他不再朝身后看上一眼来削弱他的勇气,而是迈步走进那广阔的世界。

  他的爱情和沉重的哀伤使得他无心顾及普通人的忧愁。在那样一个比较原始的时代,步行到意大利去的艰辛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走了足足一里格路之后,他来到一个有四条路相汇合的十字路口。由于是乡村道路,而且蜿蜒曲折,许多没有经验的走村串户的邻居也会感到困惑。杰勒德取出彼得给他的日晷,放在秋天的太阳底下,靠着这罗盘毫不犹豫地向罗马的方向走去——像一只南飞的乳燕那样稚气,缺少经验,但又不像燕子,因为他是孤零零地飘泊到南方。

  

第二十四章

  在这条路上没走多远,他碰到了一小伙人。原来是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仆役懒洋洋地靠在马的两侧,面对面地在聊天。马的主人穿的是紧身绸上衣和用英国布做的淡绿色坎肩和裤子,光滑得像只鼹鼠。这时他正俯卧在下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个大蜥蜴。他那闪着黄色的天鹅绒披风被小心地铺在马的腰上。

  “出了什么事吗?”杰勒德问道。

  “我不晓得。”其中一个仆人答道。

  “瞧你主人,躺着像具死尸。让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你不害躁吗?”

  “去你的!趴在光秃秃的地上是治他毛病的最好办法。如果你在床上清醒过来,你会感到头疼;但在硬邦邦的地上你就会像春天的云雀那样一跃而起。是吗,乌尔里克?”

  “他说的是实话,年轻人。”乌尔里克热情地附和道。

  “怎么,这位绅士是喝醉了吗?”

  听到杰勒德这一幼稚不过的问题,两个仆人不禁爆发出粗声的大笑。但那名叫乌尔里克的突然止住笑,一边周身打量着他,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谁?是什么地方人?竟不知道伯爵每天这个时候要喝醉酒?”杰勒德发现自己成了受怀疑的人物。

  “我是个异乡人,”他说,“也是个老实人。我热爱知识,所以喜欢问问题,但不是爱打听。”

  “如果你是个老实人,”乌尔里克诡谲地说道,“那么请给我们点酒钱,以偿付我们给你的知识吧。”

  杰勒德感到茫然失措,但表面上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要是你们愿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把披风从人身上取下来盖在牲口身上,那么,我愿就我微薄的钱财所能节省下来的给你们一点酒钱。”

  在即将到手的酒钱的鼓舞下,马上有两个答案向杰勒德提供了出来。一个是:要是伯爵醒过来——由于他是一个久经锻炼的酗酒者,很可能在一两分钟之内醒过来的——发现他的马在冷地方淌汗,而旁边却有件披风摆着没人用,那么他会咒骂,甚至揍人的。另一个更为貌似有理的回答是:马是一种可怜的娇嫩动物,喝的仅仅是水,因此必需非常爱护它,给它外面穿得暖一点;而主人既然肚子里装满了上等啤酒,体内就蓄有能使他里里外外都感到温暖的热量,从而使得披风成为一种无用的奢侈品。

  每一个论说者都热衷于自己的理论,而且说实在的,每人都吞进了一两根咬着了他们主人大脑的那疯狗的狗毛,因此一下子都把嗓门提得很高很高,以致那绿衣酒鬼不再打鼾,而放声嚎叫起来。他们正争得起劲,所以没注意到主人的嚎叫。

  争论很快就改变了性质,而这种性质的改变,在当时那个时代很有可能使得讨论活跃起来。右手握着缰绳的汉斯忽然用左手狠狠地给了乌尔里克一记耳光。而乌尔里克的右手是空着的,他也紧接着连本带利地给以奉还。于是,他们便隔着马的鬃毛对打起来。那可怜的畜牲遭到连撞带夹之苦直往后退,一蹄正好踩在绿衣贵族的隆起部位。他像被以色里埃尔的矛刺着了的癞蛤蟆那样嚎叫着蹦跳起来,一只手们着痛处,另一只手拔剑。两个仆人惊恐万状,让马跑掉了。马得意地边叫边跑。仆人恐慌地叫着追马,而那绿衣贵族则急着追赶仆人。只见他口吐连珠炮似的咒语,手握出鞘的宝剑,纵身跃过一个又一个篱笆,弯弯曲曲地沿着一条狭窄的巷子急奔而去。

  在这扰攘中,杰勒德掉转身,离开了这伙人,悄然往南走去。他满意地看到他保住了本打算用做酒钱的四个小锡币,但心情过于沉重,无心笑看他们酒醉后的狂乱表演。

  夕阳快要下山。杰勒德花了些时间想在道旁找一家客店,但只是白费工夫。他感到很不安。更糟糕的是天上布满了乌云。

  杰勒德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来。

  但是毫无用处。大雨倾盆而下,把这茫然无主的旅客淋得透湿。就连太阳也似乎被淋熄了——因为它那已显得昏暗的光芒对付不了这新的袭击。杰勒德心情阴郁,全身透湿,艰难地步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真傻!竟然会离开玛格丽特。”他说道。

  顿时,黑暗加剧了。

  原来他正在走进一个大森林。粗大的树枝交错地横过狭窄的道路。这位天黑了尚未投宿的异乡人在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地面崎岖不平的黑洞里摸索着前进,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跌跌撞撞。

  他走着,走着,四肢发抖,肚子空空,勇气越来越小。他听见狼已出窝,在森林周围嗥叫。

  他吓得头发竖了起来。但他握紧棍棒,准备豁出性命多干掉几只狼。

  没有一丝风。他那由于受到惊吓而变得敏锐的耳朵听到新落下的枯叶上偶尔掠过轻轻的脚步声,以及有东西迅速滑过矮树枝时发出的沙沙声。

  突然,在这漆黑的海洋中,紧贴着地面出现了一颗大的火星。他像欢呼他的保护神似的向它发出欢呼。“烛光,烛光!”他喊道,想要跑起来。然而,又黑又崎岖的道路很快便使他停了下来,因为烛光比他所想的要远。最后,在森林的正中央,他终于找到一个里面点着蜡烛、人声嘈杂的屋子。他抬起头,看看是否有招牌,但没看见。“原来不是个客栈。”他发愁地说道,“不要紧,有哪个基督徒今晚会把只狗赶出屋子,驱进森林呢?”于是他朝那通向人声的大门走去。他慢慢地把门打开,胆怯地探进头去,但像脸上挨了一巴掌似的突然把头缩回到雨和黑暗中来。

  他窥见了一个大而低矮的房间。一个齐天花板高的圆火炉,或者说土灶,占据了整个房子的中央。炉子周围,人们正在烘烤淋湿的衣服——有的挂在绳子上,有的直截了当地披在农夫身上。这后一类情况的衣服正冒着腾腾的水汽,在一片缭绕的雾气中发出难以形容的混合臭味,因为衣服被当天的雨水淋湿,又纳藏着一生积下的污垢,而裹在里面的正是这一带旅客称之为“羊臊臭乡巴佬”的庄稼汉。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迁徙中的一大家人。在满屋子的臭气中,又从那儿注入了一股照顾得马虎的娃娃们所特有的催人欲吐的气味。空气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间隙也都充斥着蒜味。这还不算,还得加上关着窗子、中间火炉的高温以及至少四十个人的呼吸。

  他们刚吃过晚饭。

  由于杰勒德也像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具有敏感的感官,因此这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使他感到丧气。但是雨在外面打着他,而光明和温暖的火正诱请他进来。

  他还不能迫使自己冲着那股强烈的气味马上进来,但他像一只烧伤的灯蛾似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奔回光明。最后,他发现这些不同的气味并没有完全混合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魔鬼在那儿把它们搅拌均匀。大人小孩的气味主要是在两个角落里,农夫身上烘出的气味主要是在房子中央,大蒜的气味则来自窗子旁边那一堆闹哄哄的人。通过匆忙的分析,他也发现,在这些气味当中,大蒜气味在空气中走的轨道最小,而冒着水汽的农夫身上的气味走得最远——仿佛远古的山羊以及所有的狐狸的祖先都被拖过了一条河,然后让尼布甲尼撒在这儿给它们烘干。

  杰勒德潜入一个靠门的角落。虽然几种主要的臭气都各据一方,自成整体,使得它们之间有所隔绝,但热空气和水汽还是在屋里循环,并使得墙壁往下滴水。这个在家里惯养大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感到有个冷冰冰的蛇一般的东西缠着他的腿,而他的头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大铅块。接着,他觉得问得无法喘气,像在舒服地打盹,又像快要死去,几种滋味掺杂在一起。

  他差一点昏倒。神志恢复过来以后,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和失望的情绪。他决心第二天天一亮就返回荷兰。下定这个决心之后,觉得又有了点精神。由于饥饿乏力,他便向那散发着大蒜味的人堆中的一员打听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客栈。

  “你是打哪儿来的,竟不晓得‘森林之星’?”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我是个异乡人。在我们国家,客栈都是有招牌的。”

  “你那个国家是个奇怪的国家!一个客栈——一个谁都知道的地方,要块招牌干什么?”

  杰勒德实在太疲乏,没有劲来进行争论。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打听哪儿可以找到店主。

  看到这一新的无知的表现,那当地人的轻蔑上升到了不屑一答的地步。他指了指坐在土灶另一边的一个中年妇女,然后转过身去告诉他的伙伴们,屋里坐着一个多么珍奇的异国动物。随着这消息在旅客中间传开,人声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每只眼睛像在同一个轴上转动一样,默默地,研究动物学似的注视着杰勒德和他的每个举动。

  女店主坐在一张比其余的高出一两英寸的椅子上,椅子两边各摆着一个包袱。第一个包袱里是一大堆羽毛和翅膀,她正从里面挑出长有绒毛的羽毛,而把另一些从翮上扯下来,装进第二个包袱。羽毛把整个地板铺得有足踝深,给屋里的气氛增添了一股令人发闷的“瘴气”。要是在一个空气清新的空间里,这可能十分显著,但在这儿却算不了什么。杰勒德间她是否能搞到点东西吃。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候,晚饭早就开过了。”

  “但我没有吃过,好太太。”

  “那怪我吗?我们很欢迎你吃你份内该吃的晚餐。”

  “我不是本地人,来晚了,而且是万不得已才来晚了的。”

  “那关我什么事?谁都知道‘森林之星’是从六点到八点开晚饭。六点以前来,保你吃得好;八点以前来,保你吃得如意;八点以后来,保你得到一张干净的床,清早喝一杯饯行酒或者一牛角牛奶。”

  杰勒德显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太太,我可以上床了吗?”他愠怒地说道,“因为穿着湿衣服,饿着肚子坐着是要不得的。俗话说得好:‘睡一觉就等于吃晚饭。’”

  “床还没来哩,”女店主回答道,“别人睡的时候才能睡。客店又不是为哪一个人盖的。”

  这下倒是轮到杰勒德吃惊了。“床还没来!老天爷,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害怕再问,因为他先前说的话句句都使得在座的为之震惊,使得动物学家的目光都冲他而来——他感觉得出这些目光在盯着他。他靠着墙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

  看到这一新的动物学特征,注意观察的人中间又掠过一阵窃窃的笑声。

  “原来这就是德国,”杰勒德寻思着,“而德国是荷兰旁边的一个大国,我还是要小国好。”

  他安慰自己说,反正这是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将就一点得了。有个人用手拐子戳他的肋骨,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袭击者,只见他用手指着房间的那一边。杰勒德一看,原来是角落里坐着一个妇人,正在向他打招呼要他过去。他感到奇怪,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因此,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她打招呼的手指头似乎是在牵动一根钓鱼线,把他顺着地板拉了过去。当他走到她跟前时,她以一种善良而开朗的声音说道:“抱住娃娃。”说着就把娃娃往他怀里一丢。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手上像捧着一个粘乎乎的铅块,拉长的面孔露出了突然感到的畏惧。

  看到这张颇有后悔表情的脸,眼睛锐利得像山猫的观众们又长时间地大笑起来。

  “别睬他们,”那妇人兴冲冲地说道,“他们就只会干这个。生长在林子里,他们能干什么好事呢?”她用敏捷的双手——杰勒德帮她腾出了其中一只——在她的衣服中间模来摸去。忽然,她掏出一个小锡碟子和一块干了的布了。她把娃娃用一只手接过来,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两样东西递给杰勒德,一边用拇指按着布了,以免它从盘子上滑下来。

  “把它放进火炉烤烤。”她说道,“你太年轻,不能饿着肚子去睡觉。”

  杰勒德热诚地向她道谢。在去火炉的路上,他的目光落到了女店主身上。“行吗,太太?”他恳求道。

  “怎么不行?”她说。

  这问话显然又是一桩怪事,不过没有先前的几个那么惊人。

  来到火炉跟前时,杰勒德发现灶门被几个“羊臊臭乡巴佬”挡住了,他们动也不动。他迟疑了一下。女店主看到之后,不声不响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把羊臊气的人往这边拉过来一两个,又往那边推过去一两个,就像一个家庭主妇挪动家具那样不动声色。“转转屁股,让让位子是公平合理的。”她说道,“你们烘了十分钟了,好多了。”

  她那颇有经验的眼睛并没有错。戈格尼刚刚炯过,现在又烤开了。空出火炉之后,他们都滚回家去了。只有一个例外。这人像张桌子似的被女店主推过去以后,也像张桌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儿。杰勒德烤着他的布了。由于来到火炉边,他浑身直冒热气。

  房门打开了,飞进来一捆草。

  这是一个庄稼汉用叉子抛进来的。跟着一捆接一捆飞了进来,直到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家场院。这些草捆就像竞技场上的座位那样,被一层一层地摊在火炉四周。不多一会,客人们都仰面朝天躺下睡觉了。

  这就是说床已经来了。

  杰勒德取出布了,觉得它很可口。当他正吃得香甜时,那位给他布丁井已经上了床的妇女又招手要他过去。’他走到她的草捆旁边。“她在等你。”那妇人轻声说道。杰勒德回到火炉旁,一边匆匆吞着剩下的香肠,一边不安地望望那坐在躺着的人中间,沉默有如命运之神的女店主。把布了赶忙吞下后,他来到她跟前说:“十分感谢您等候我,太太。”

  “不用谢。”她淡漠地说道,既不看重也不贬低地赏给杰勒德一个面子。跟着她开始收拾羽毛,但杰勒德拦住她。“别拾了,这是我的活。”于是他跪在地上,热情地帮她拾羽毛。她娴静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她带着一点怀疑的意味说道,接着又更热诚地补了一句,“但你很有教养——你有一个好娘,我敢担保。”

  她在门口念了一通咒语,把一屋子旅客托付给上帝便不见了。杰勒德来到正好是摆在角落里的一个草捆上就寝——因为客人们是按资历的深浅,也就是接到客店的先后而依次躺在神圣的火炉四周的。

  这一处罚对杰勒德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他可以躺在臭气和闷人的热气之海的边上,而不是它的中央。

  他刚要入睡时,就被一个嚷着的声音吵醒了。啊!原来是个庄稼汉正在无情地摇醒一个接一个的旅客,询问是否就是他帮女店主收拾羽毛的。

  “是我。”杰勒德大声说道。

  “哦,是你,是吗?”那庄稼汉跨过中间熟睡的人,大踏步地迅速走了过来。“她吩咐我告诉你,‘好意相助应得回报’,所以我给你捎来了睡前酒。”说着他把一个大橡木酒杯递到杰勒德的鼻子底下。

  “我感谢她,祝福她。那我就一口——啊哟!”他的感谢之情不幸以一个鬼脸告终,因为啤酒不但浑浊,而且有一种荷兰人所没尝过的奇特的草药味道。

  “喝完!”那庄稼人以责备的口气嚷道。

  “知足常乐。”年轻人诡辩地说道。

  那庄稼汉对这个竟把好酒剩在杯里的异乡人投以怜悯的目光。“我给你喝掉。”他说道,接着一饮而尽。

  这时,杰勒德把脸转过去朝着墙壁,扯上两把干净的好草,用指头在草里戳个洞,做了一个鞘,好把鼻子藏进去。很快,所有的人都睡着了。男人、姑娘、妇人、小孩,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像一个正在慢慢调弦的管弦乐队那样,开始以十几种不同的音调打鼾。杰勒德虽然身子躺在德国的麦草上,但他的梦魂却飞到了塞温贝尔根。

  早晨醒来时,他发现和他同宿的旅客差不多都走了。一两个人在等九点开的饭,而现在才六点。他付给了女店主索取的住宿费两芬尼,约合英国的半便士。那操草叉的人要点酒钱。由于他得到的比平常稍多一点,同时看到杰勒德正盯着他刚从奶牛身边拿来的翻着泡沫的奶桶,他索性把桶提起来拿到杰勒德嘴边,说:“喝个够吧,好小子。”当杰勒德提出要为这滋美的饮料付钱时,他又以很重的土音对他讲,人们满可以吞它一皮囊牛奶而无需破费,正像吃一顿空气做的早餐,也不用破费。在门口,杰勒德碰见了他昨晚的女恩人和一个胸脯宽阔的工匠——她的丈夫。

  杰勒德感谢她,并按当时的精神对她所给的布了付给了她一个铜钱。

  但她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微微脸红地说,“我们跟你一样是旅客,是异乡人,当然会同情处境相同的人。”

  杰勒德也脸红起来,并口吃地表示歉意。

  身材高大的丈夫像长者看待两个晚辈似的露着牙齿微笑。

  “给这母狐狸一个吻表示感谢,就算双方各不亏欠得了。”他带着不偏不倚的法官和宙斯似的神气说道。

  杰勒德听从了这一高贵的指令,吻了那位贤妻的面颊。“愿幸福伴随你们,善良人!”他说道。

  “愿上帝保佑你一帆风顺,年轻人!”诚实的夫妇回答道。说着他们就各奔前程,以后再也没有在这世上相会。

  太阳刚刚升起。树叶上的雨滴像金刚石一般亮晶晶的。空气清新爽人。杰勒德向南方走去,昨晚下的决心甚至想都没有想起。

  那天他走了八里格路。下午时分,他无意中来到一个开着大拱门,旁边有个便门的庞大建筑物跟前。

  “修院!”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就到此止步,以免往后还不如这里。”他来到侧门求见,说明了打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之后,立即被引进来宾室。这是一个高大的房间,在这儿修士团行善免费供给旅客食宿。不久就响起了晚祷钟。杰勒德走进修院的教堂,他在座席上听到赞美诗唱得如此美妙,觉得唱诗班简直像是天上下凡来的。但美中不足的是,玛格丽特没在那儿和他一起听,使得他在喜悦之中不禁感伤地叹息起来。晚餐时,他和他的同席面前摆着普通的家常饭菜,花样丰富,还有修院酿造的美味啤酒。时间还很早,他们便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寝室。就宿的人不很多,每人有一张带滚轮的矮床。用做被子的是鞣过的带毛羊皮。但在这之前,一个修士对他的年轻俊秀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便攀问起他来,很快就引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和心事。当知道他是在修院长大的,而且是只身前往罗马时,他简直成了一个贵宾。早上,他们领着他参观修院,并请他在修院的餐厅用午餐。他们还在一小块羊皮纸上给他画了个他该走的路线图。修院的院长送给他一个银币,以接济他的盘缠,并建议他一碰到有诚实的旅客就和他们一道走,“而不要独自在旅途上去冒种种危险”。

  “危险?”杰勒德自语道。

  那天晚上,他来到一个房屋稀稀落落的小城镇。这里只有一家客店,店外也没挂招牌。由于对这个国家的习俗现在已比较熟悉,他通过墙上的纹章一下子就发现这是一家客店。这些纹章属于在客店成立以来的不同时期住过宿的贵客。贵客们留下了这些通常作为纪念的标志,说明他们曾光顾过这家客店。目前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陵墓,而不那么像客店。里里外外都没有丝毫动静。杰勒德捶着大橡木门,没有回答。他喊了一下,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更大声地喊了一阵,才见有个小圆窗,或者更恰当地说,墙上有个洞终于打开了,一个人头像乌龟头伸出乌龟壳似的小心地伸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杰勒德,但一声不吭。

  “这是个客店吗?”杰勒德带着藏而不露的嘲笑问道。

  那人头似乎陷入茫然的沉思状态,最后总算懒懒地点了两下。“我能在这儿住宿吗?”

  那人头又沉思起来,最后又点了两下,但显得很不耐烦,像是个被廉价的讯问压得过重的脑袋瓜一样。

  “劳驾,请问我怎么进去呢?”

  那人头很快缩了进去,像是被这最后的一个问题击中了痛处。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指指楼房拐角的那一边,然后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杰勒德照着这一指点去了。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他发现这防御工事有一个可以击破的部位,那就是侧面的一道矮门。至于说主要入口,人们是用它来防小偷和顾客的。每年只有一两次例外情况,那就是前两种人物同时进来,而这指的是某个公爵或伯爵带着他一长串衣装俗气的恶棍冠冕堂皇地进旅店里来。

  突破了外层防御堡垒之后,杰勒德很快就摸到灶房(客房叫做了灶房,因为房里主要的东西就是个土灶),在灶旁坐了下来。那灶里只有几块还在燃烧着的余烬,散发着温和的、令人舒适的热气。

  他耐心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个留着灰白长须的严峻老人板着面孔走了进来,拨了拨时钟。他正要大步往外走,杰勒德赶忙问他什么时候开晚饭。这可畏的侍者用指头指了一下旅客,说道:“等旅客比现在再多两倍的时候。”杰勒德痛苦地呻吟了一下。

  那可畏的暴君对这带有叛逆意味的声音很不满。“客店又不是为哪一个人盖的,”他说,“如果你不能等别的人,另找住处好了。”

  杰勒德叹了口气。

  白胡子又对他这一尸叹气皱皱眉头。

  过了一会儿,旅客陆陆续续地进来,最后聚集了足足八十个不同身份的人。在我们这位初出茅庐的人看来,这地方简直成了一个恐怖物陈列室——因为在这间房子里,当母亲的凑在一起,互相比身上的铜钱癣;男人们则用刀子往地板上刮鞋上的泥,梳理着他们的长发,连带梳掉长发里的寄居者;至于说盥洗,一般也只是一种干擦。不过,侍者还是用壶送来了水。杰勒德扑过去想抢一壶,但一看到里面装的流体物质,便生气地对侍者说:“先把你们的水给洗一洗,再让别人用来洗脸洗手。”

  “如果你不喜欢,另找客店好了。”

  杰勒德只好不再吭声,悄悄地走开。他很客气地请求一位年老的旅客告诉他,到下一家客店得走多远。

  “大约四里格路。”

  这时,杰勒德才理解那位毫不退让的老人陛下所开的无情玩笑的全部含义。

  老贵人抱了些柴回来,数着旅客人数,每数六个就加一根柴。通过这一生硬的公平分配,结果是房子越暖,他添加的热量也越大。杰勒德注意到这个古板老人的逻辑中的毛病,但他谨慎地压抑着任何显示自己聪明的表现,惟恐他的两只脚今晚得扛着他的脑袋再走四里格路。

  等淌汗和气闷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才拿来了桌布。但瞧啊,又黄,又脏,又粗,看起来就像农业上用的麻布袋——实际上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说像从某只破船的主帆上撕下的破布。这荷兰人即便是在噩梦中也没见过这种亚麻布,不觉轻微地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一个旅客问道。杰勒德抱歉地指着那肮脏的桌布。发问的人没精打采地望着桌布,完全莫名其妙。

  一个背着石湾的勃艮第士兵走过来,隔着杰勒德的肩头瞅了一眼,看到问题原来如此,不禁大笑,使得满屋子热闹起来。他拍拍杰勒德的背喊道:“别怕!魔鬼呜呼了!”

  杰勒德呆望着。他既怀疑这一喜讯,又怀疑说它有何相干。但弓弩手说话的腔调是如此爽朗,他的面孔——尽管有一把可怕的胡子——又是那样喜气洋洋,和蔼可亲,竟使得他微笑起来。停了片刻,他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I a bien fait;avecl' eau etlinge dupays on allait le noircir a ne se reconnaitreplus。”

  “瞧!瞧!”那士兵叫道,“有人会说法语,说得不错。”接着他往杰勒德身边一坐,马上滔滔不绝地谈起战争、女人和劫掠,谈吐中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诅咒语,使得杰勒德想多少离他远一点。

  这时,那可畏的侍者忽然走了进来,像亚伯拉罕清点羊群那样,高傲地用手指清点他们的人数,然后又走了出去,回来时带给每个人一只枞木盘和一把枞木匙。

  又隔了一会儿,他给每人拿来一只玻璃的高啤酒杯,并皱皱眉头。接着他又绷着脸,倔傲地走进来给每人一大块面包,尔后带着委屈的神情走了出去。旅客们期待的心情被他这样激起之后,坐了差不多有个把小时,有的在平衡木匙玩,有的在用自己的小刀一点点地削着面包。最后,当希望已经熄灭,耐心已经磨掉,饥饿已经过了头的时候,侍者才神气十足地端了一个大盆进来。盆盖打开,热气腾腾,可以看到盛的是清肉汤,上面飘着几片方面包。虽然心里看着并不惬意,但它可用来把肚子填大。跟着上的是斯特拉斯堡的火腿片和成鱼块。两个菜都太咸,杰勒德几乎一口都咽不下。接着又上了一种粥。开饭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又上了一道放了好多辣椒的碎肉。在座的法国人和荷兰人的胃口被上述佳肴以及成辣肉所刺激,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等到喝进的啤酒把他们灌饱之后,最受欢迎的烤羊羔以及从溪中捕来的新鲜鲤鱼、鳟鱼才姗姗来迟地端上来。杰勒德鼓了鼓劲,生气地望着它们,但正如诗人所说的那样,“已经力不从心矣”。那勃艮第人用优秀的百人队队长的肝胆和长予赌咒说:当地人捉弄了他。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杰勒德说:“别怕,朋友,魔鬼已经呜呼了。”虽然嗓门还像先前那么大,但声调已不那么确信无疑。精灵的本地人在他们胃里保留了一个暗藏的角落,以备不时之需,从而把烤羊羔连骨头都啃了个精光。

  酒席最后一道菜是装在一个柳条笼子里的一碟生的微型动物。这道菜的做法是先将一块奶酪用小树枝和线给围起来,再在里面做一个洞,洞里倒上酒,很快就滋生了一种为数众多的小虫。等到这些小虫使奶酪充分腐烂,只有小树枝和线才使它们免于破碎而四下里跑出来时才端到酒席上。仿佛是命运在恶意作弄,笼子和笼子内展出的动物正好放在那荷兰人的自我折磨的器官底下。他大叫一声缩了回来,用两个腿肚子死死夹住长板凳。

  “你怎么了?”一个旅客轻蔑地说道,“难道这样好的奶酪也会吓着你吗?那么,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请你拿过来吧!”

  “奶酪!”杰勒德叫道,“我没看见奶酪。这些叫人作呕的小爬虫把它吃得精光了。”

  “就算这样吧,”另一个旅客答道,“奶酪也并没有走远嘛。吃了蛆,我们也外加吃了奶酪。”

  “不,事情不是这样。”杰勒德说道,“这些小爬虫也是像我们人一样的构造。它们把食物消化之后,也像我们人把食物变成美好的肌肉那样,把食物变成了它们又脏又臭的肉体。如果吞食这些不干净的小虫就认为是在吃奶酪,那么按这个道理,我们岂不可以认为我们吃青草喂的菜牛的肉,也等于是在嚼青草!”

  杰勒德说这话的时候,嗓门提高了;满屋的旅客都悄然无声,并像任何陌生人那样不敢置信似的思考着这一议论。那勃艮第人由于德语的听力不怎么强,便叫杰勒德把刚才的议论用法语翻译一遍。他拍拍他的口译者的背说:“好小伙子,你不傻,你很聪明。”接着又念起他那鼓励人的口头禅。杰勒德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因为这可怜的年轻人除开丑东西和臭味道外,最不喜欢的是听人讲亵渎的话。

  与此同时,客人们尽管受到杰勒德论点的动摇,还是照样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些生的小爬虫。这些小动物也有助于刺激酒瘾,而这正是德国那一带地区所有干食物的主要目的。周围的旅客都喝起了格劳塞斯酒,话匣子也打开了。嗬,好一片哇啦哇啦的声音!正像战斗正酣时某个英雄会不时发出喊杀声一样,在这闹哄哄的喧嚷声中,我们也不时听到那勃艮第士兵盖过了这噪声的军号般的响亮声:“别怕,伙计们,魔鬼已经呜呼了!”

  这时,可畏的侍者拿着个用粉笔画着圆圈和半圆圈的木盘进来了。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沉默、严肃、郁郁不乐地站在那儿,宛如凯伦在冥河旁等待他要超度的一船死魂灵那样。旅客们摸着钱袋和钱包,每人都往盘子里投进一个钱币。杰勒德胆怯地说道,他几乎没喝什么啤酒,问他比别人可以少付多少钱。

  “你是什么意思?”侍者粗暴地说道,“你没喝怪谁?难道就因为一个人想要表现点女人气,所有的人都得吃亏?你要和别人同样付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杰勒德感到怪难为情。

  “别怕,小伙子,魔鬼呜呼了。”那老兵打着嗝说道,一边丢给侍者一个钱币。

  “你跟他半斤八两,一样差劲。”老头生气地说道,“你付得太多了。”说着,那专横的老阿里斯泰底斯带着一副严加责备的面孔从木盘里拿出一个钱币还给了他。这时,杰勒德在一个半小时之前驳斥过的那个人从持续的沉默状态中清醒过来,走到他跟前说道:‘你说的固然不错,但你要知道,花蜜通过蜜蜂的肚子以后照样很好。”

  杰勒德呆呆地望着。这回答来得太迟了,以致他莫名其妙,究竟这是对什么东西所做的回答。看到他哑口无言,那人断言他是被驳倒了,便心安理得地走了回去。

  卧室在楼上,看起来像些土牢,除了床以外别无家具。一个男招待专断地决定谁和谁睡在一起。无论添钱也好,祈求也好,都不能使谁独自睡一张床,因为这是为惯例和习俗严格禁止的,否则你就等于要求独占一副跷跷板,毫无意义。侍者指定一个大黑胡子的人和杰勒德同睡一张床。他倒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也不是十全十美。他不愿睡觉,而愿意坐在床边强行地没完没了地对可怜的杰勒德讲述当天发生的事情,并对那些既不凄厉动人,又不滑稽幽默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轮番地又哭又笑。最后,杰勒德把手塞进耳朵。由于他嫌床单被褥太脏,无法脱衣,便和衣而卧。不久,总算进入了睡多。但睡了一两个小时,他就被冻醒:原来是他那喝醉了的同床把羽毛垫全给霸占了。本能如此,无可奈何。他们睡的是两张拼拢起来的床。较低的一张很硬,是草垫;较高的一张很软,是轻如绒毛的羽毛垫。杰勒德拉拉羽毛垫,但那富有经验的酒鬼机械地死死抱住不放。杰勒德企图趁他不备时猛地把它拉开,但是本能太强,他对付不了。于是他从床上下来,跪在他的同床未加防范的一侧,轻而易举地把羽毛垫夺走,卷着它滚进床底,躺在垫子的边上,而把剩余部分裹住肩头。入睡之前,他不时地听见他上面有个东西在咕噜着,嚎叫着,因而使他感到小小的满足。本能就这样被机智击败了,而胜利了的机智则躺在羽毛垫上得意洋洋地笑着,显然是没有完全被灰尘呛得喘不过气来。

  天刚亮,杰勒德就起了床,把羽毛垫往打着鼾的同床身上一扔,跑出去寻觅牛奶和新鲜空气。

  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用法语向他打招呼:“嗨!伙计,你真是日出而作呀。”

  “躺在狗窝里的人自然得早起。”杰勒德生气地说道。

  “别怕,朋友,魔鬼呜呼了。”这是他立即得到的回答。接着老兵告诉杰勒德,他名叫丹尼斯,打弗拉辛到西兰,前往公爵在法国的领地。这是一个使他感到较为满意的调动,因为他可以重返故乡,与曾和他泣别过的一群姑娘重逢,并将再听见人们讲法语。“你是谁?到哪儿去?”

  “我叫杰勒德,往罗马去。”更为含蓄的荷兰人说道,说话的表情并不想使交情更发展一步。

  “那就更好了。我们可以一道走到勃夏第。”

  “我要走的不是这条路。”

  “条条道路通罗马嘛。”

  “不错。但我要走的是到罗马的最近的路。”

  “那么,好吧,为了找个好伴,就该我来绕点路了。你的相貌我很喜欢,而你又能说法语,或基本上能说法语。”

  “在说定以前,我得先讲两句。”杰勒德冷冷地说道,“我也是按俗话行事。俗话的确能使年轻人增长见识。‘绵羊说好狼是恶伴’,而常言说,当兵的和狼差不多。”

  “这是谎话,”丹尼斯说,“再说,如果当兵的真是狼,那么‘狼不吃狼’。”

  “不错,兵士先生。不过,我不是一只狼。您是知道的,‘一有机会可乘,狼就要逮羊吃’。”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别谈什么狼和羊吧。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好兵绝不抢劫一个同伴。得了,年轻人,猜疑过多是不适合你这个年龄的。走江湖的人要学会看相。我想我既然在你脸上看出忠厚老实,你在我脸上也能看出忠厚老实。你担心的是你腰带上那个装得满满的钱袋吗?”(杰勒德的脸一下子白了。)“瞧这儿吧!”说着他解开他的袋子,从里面倒出两捧金币,然后再把它们放回原来的藏匿处。“这是给你的一个抵押。”他说道,“你拿着这个,让我们结为同伴。”说罢,他把袋子连同金币全部递给了他。

  杰勒德呆望着。“如果我过于谨慎的话,你这点钱还不够。”但他脸红了一阵,看到这人对自己的信任而显得高兴。

  “哼!我能看相,你也必须会看相。要不,你永远没法把你那四根骨头平安地带到罗马。”

  “当兵的,你会发现我是个没趣的伙伴,因为我的心很沉重。”杰勒德说道,慢慢地向他让步。

  “我会使你开心的,我的小伙子。”

  “我想你会的,”杰勒德亲切地说道,“这些天我真太需要耳边听听友善的声音。”

  “啊,有我在身边,没有人会感到悲伤的,我会用我的口头禅鼓舞他们可怜的心:‘大伙别怕,魔鬼呜呼了。’哈!哈!”

  “那么,就这样吧。”杰勒德说道,“但你要把你的袋子拿回去,因为只信任一半我办不到。我们将一道走到莱茵河,愿上帝和我们两人走在一起!”

  “阿门!”丹尼斯说道,然后举起他的帽子,“向前进!”

  两人勇敢艰难地往前走着。丹尼斯使令人疲乏的旅程充满了生气。什么打仗、围城,以及一些使杰勒德感到新鲜的东西,他都谈,而且,是个不管走到哪儿总要闹点小风波的人。他碰到谁都要对他说说他的口头禅。“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它会把他们唤醒过来。”他说。不过,每当他们碰到修士或神父,他总要拉长脸,谋求神父的祝福,并毫不畏惧地往他身上倾泻潮水般的德国话,尽管语序混乱,形不成句子。他对看到的所有妇女,不管地位高低,一律脱下帽子,并用他的鹰眼仔细琢磨她的最美之处,然后用切合这类事物的祖国语言对她进行赞美。每当他看到一只食腐肉的乌鸦或喜鹊,他都要取下他的十字弩,跑开大路一浪远去包抄它。有一次,他的确以值得赞叹的利落和敏捷射下了—只老乌鸦,然后跑到最近的一个鸡窝,溜进去,把它放进窝里。好心的主妇会说:“唉呀,魔鬼在孵我的鸡蛋了。”

  “不会。你忘记它已经死了。”杰勒德反对道。

  “它是死了,它是死了,但是她不知道,因为她不认识我这个把喜讯从这一城市带到那一城市以鼓舞人心的好人。”

  这就是平静时的丹尼斯。

  黄昏时,我们这两位旅客来到一个村庄。这是个很小的村庄,但有一个招待旅客的地方。他们四处寻找,结果找到一个带有谷仓和马厩的小屋子。小屋子里少不了有个火炉,再就是绳子上挂着烘烤的衣服,还有一两个旅客阴郁地坐着。杰勒德要求给他们开晚饭。

  “晚饭?我们没有时间为旅客做晚饭。我们只供给住宿,给人和牲口供给舒心的住宿。此外,你们可以得到点啤酒。”

  “生在荷兰,偏要去别的国家,真是个疯子!”杰勒德用荷兰话气愤地哼道,女店主惊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她问道,一边画着十字,露出了迷信的惊恐神色,“你们可以在村里买你们高兴买的东西,然后拿到我们灶上煮。但是,好旅客,求您别在这儿念符咒。现在别念。您一念可真叫我起鸡皮疙瘩。”

  他们跑遍了全村找吃的,最后总算搞到了烤鸡蛋和褐面包当晚餐。

  天色还一点不晚,他们的侍者便来找他们。这是一个提着灯笼、面颊呈玫瑰色的老人。

  他们跟他走去。他领着他们走过一个肮脏的农家场院。他们费劲地找干净的地方落脚,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最后被带到一个奶牛房。奶牛的每一侧都铺着一点干净草,外加一捆捆好的草当枕头。老人以慈父般的骄傲望着他的这一安排。杰勒德可办不到。“怎么,你们让基督徒睡在牲口中间吗?”

  “得了,这对于可怜的牲口已经够苛刻的了,连个转身的余地也没有。”

  “什么?这么说,对我们就不算苛刻了?”

  “苛刻在哪?艰苦在哪?我一辈子都在它们中间睡觉。瞧我!我已经八十了,有生以来从没头疼过——都是因为在奶牛中间睡觉。你们这些傻瓜呀!奶牛的呼吸比酒或者基督徒的呼吸甘美十倍。不信你试试!”说着他把卧室的门砰地一关……

  “丹尼斯,你在哪儿……”杰勒德呜咽着问道。

  “这儿,在奶牛的这边。”

  “你在干什么?”

  “我不晓得。但就我所能猜想的,我想我是快睡着了。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祷告。”

  “在你的祈祷中别忘了为我祈祷。”

  “那可能吗?丹尼斯,我很快就要做完了。别睡觉,我想聊天。”

  “那就请快吧,因为我感到……嗯……像……躺在一片暖云上——在天上飘。”

  “丹尼斯!”

  “嗯!唉!喂!是起床的时候了吗?”

  “哎呀,不是。瞧我这儿忙着做完祷告好聊天,而你哩,却在睡觉!我们没有盖的,天亮以前准会冻死。”

  “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办。”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抱着奶牛。”

  “谢谢你。”

  “那么你钻进草里去。连这个你都要发牢骚,真是没经过风雨,没见过世面。要是像我前几天那样,全身赤条条的,除开我帮人杀掉的一个家伙的尸体以外,别无任何保暖的东西,在一个霜冻的夜晚躺在战场上,你怎么受得了呢?”

  “可怕啊!可怕啊!你跟我详细说说吧!这听起来倒挺有趣。”

  “事情是这样的。在布拉邦特我们打了一场小仗,赢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但我们牺牲也大,几个弓弩手呜呼哀哉了,我也算一个。”

  “被打死了吗,丹尼斯?得了吧!”

  “死得像个猪。我全身满是长矛穿的孔,鲜血直流,就像从踩着的葡萄不断淌出马松红酒那样。我竟然用诗一般的句子来讲这故事,也真是太慷慨了,因为……嗯……我瞌睡来了。嗯……我说到哪儿了?”

  “被打死在战场上,像猪一样淌着血,或者说,像葡萄一样淌着液汁。往下讲吧,我求你再往下讲。一个好的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去睡觉,简直是罪过。”

  “算你说得对。这个时候呀,几个专门在光荣的战场上剥夺死尸衣物的流浪汉跑来,把我全身脱得精光。他们没继续加害于我,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不错。因为你已经死了。”

  “当然啦。这想必是黄昏时候的事。夜晚到来以后,出现了严重的霜冻,我伤口上的血凝结了,堵住了从我心口上冒出的涓涓细流。半夜时,我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你以为你是在天上吧?”杰勒德急切地问道,因为这年轻人被灌输过许多修道士讲的故事。

  “冻得太厉害,想不到那上面去哩,小伙子。再说,我听见周围都是受伤的人的呻吟声,所以我知道我是在老地方。我晓得,要是没有盖的,我是熬不过这一夜的。我冻得发抖地摸来摸去。最后有个家伙忽然不叫了。‘你已经打发上路了。’我说道。于是,我向他爬去。果然不错,他死了。不过,幸好还有热气。我搂着我的大老爷,但身体太弱,搬他不动。于是,我抱着他滚到近旁一个沟里。清早,我的朋友们发现我躺在沟里,满身被荨麻刺破,搂着一个死了的弗兰德人在苟延残喘。”

  杰勒德颤抖着。“这就是战争,这就是诗人和行吟歌手以及演说家喜爱的主题。古人说得好:‘战争使稚气的人神往。’”

  “你这样说吗?”

  “我说——有些人胆子多壮呀!”

  “不是吗,小伙子?所以我说呀,经过了那种……事……之后,这种事就算是天堂了。又软……又暖和……又有好伴、奶牛……别怕……魔鬼……呜!”

  接着,那溜滑的舌头便静止了几个小时。

  早晨,杰勒德觉得有种液体射到他眼睛上面而惊醒过来。原来是丹尼斯在把奶牛的奶头当做水枪向他喷射。

  “啊,去你的!”杰勒德嚷道,“你竟好意思浪费鲜美的牛奶。”说着,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牛角,“把它装满吧,不过,我的确也不晓得我有什么权力动她的奶。”

  “你尽管放心!这女伴昨晚不怎么客气。不过,那有什么呢,真正的友谊是用不着客气的。今天我们同样不跟她讲客气。”

  “她怎么冒犯你了,可怜的家伙?”

  “吃了我的枕头。”

  “哈!哈!”

  “醒来以后,我不得不找我的脑袋,发现它跌进了牛厩的阴沟里。它吃掉了我们的枕头,我们又从它那儿喝回了我们的枕头。祝你健康,夫人,请别见怪。”说着,这快活的家伙喝着奶牛的奶来祝奶牛身体健康。

  “那老汉昨晚说得有理。”杰勒德讲道,“我离开家乡以来,还从来没有起床时感到过这样精神爽快。以后就让我们躲开大城市,睡在修道院或者母牛房里吧,因为我宁肯睡在新割的草上,也不愿睡在六个月以前洗过的床单上,而奶牛的呼吸的确是比基督徒的呼吸更好闻一些,就更不用说那男男女女都喜欢的大蒜味了。这大蒜味奶牛讨厌。圣贝汶作证,我也同样讨厌!”

  当兵的从头到脚望了他一眼,说:“要不是你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我就会把你当做一个姑娘。而且,凭着圣路克的指甲发誓,还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

  走了三座城市,都是一个类型。步行了许多令人厌倦的里程之后,也看不到它们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即使他们碰不上一座修院或一间奶牛房,杰勒德还是逐渐学会了锻炼自己逆来顺受,并学会了如何仿效他的同伴,因为他认为他的这个同伴在身心强健方面几乎算得上一个超人。

  不过,也存在着抵消这一敬重的东西。

  杰勒德认为,丹尼斯也像他的先辈阿基里斯那样,有他脆弱的部位,非常脆弱的部位。

  他的弱点就是“女人”。

  不管他在说什么或做什么,一看见穿裙子的他总会立刻停住,全神贯注于那女性的服装以及那服装遮盖着的人体,直到它们从眼前消失。有时,甚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还是心神恍惚。

  有时,他会对他偶然看到的站在或坐在门里门外的妇女大讲他那令人惊愕的德语,使得这些妇女两眼发愣,也使得杰勒德面红耳赤。当他在路上碰到一个农家姑娘时,他会向她脱帽致敬,仿佛是碰到了一位皇后。而这种举动所产生的一成不变的后果,总是那姑娘像一位检阅中的士兵那样,把腰杆硬邦邦地一挺,把面孔严肃地一板。

  “她们太使我失望了。”丹尼斯说道,“难道这是对有礼貌的善意应给的公正报答吗?她们长得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但像白天鹅一样愚笨。”

  “你能指望那些不穿长统袜的妇人有多少教养呢?”杰勒德问道,“何况其中有些还不穿鞋呢!在我看来,她们都很含蓄、害羞,和她们的性别很相称,而且,头脑很清醒。反之,男的都比啤酒桶好不了多少。难道你愿意看到她们既不穿长统袜,又脸皮厚吗?”

  “和蔼可亲一点只会美上加美嘛!”丹尼斯叹息道。

  “既然她们不合你的口味,你就别理她们好了。”杰勒德冲着他的话说道,“怎么,难道看到你这样热衷于陌生妇女,勃艮第就没有一张可爱的小脸会变得苍白吗?”

  “有半打会把眼睛哭肿。”

  “那就得了呗!”

  “不过离勃艮第还远着哩。”

  “不错。对脚来说如此,但对心灵来说就并不如此。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几乎每分钟我都在那儿。”

  “在勃艮第?嘿,我原以为你从来没——”

  “在勃艮第?”杰勒德轻蔑地叫道,“不对,不对,是在可爱的塞温贝尔根。唉!痛心呀!痛心呀!”

  在那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上,两人之间进行过许多这一类对话,但是谁也没能改变谁。

  一天,大约晌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颇为可观的城市。杰勒德感到很高兴,因为他的鞋穿破了,想买一双新的。他们很快找到一个陈列着一大排鞋的鞋店。他们本打算走进去,但店主坐在台阶上午睡。这店主胖得堵住了狭窄的大门,连光线也很难透过他那“太太结实”的肌肉,更不用说一个有血有肉的顾客了。

  我亲爱的读者上街买东西的时候,都习惯于脚还没有跨进铺子,店伙计就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把你请到一张椅子上就坐;而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个十分殷勤的店员就会把身子弯成半圆形,扑过柜台来了解买主有何吩咐。所以,我的读者自然最能赏识这一中世纪的条顿人,因为他就像一条狗看守狗舍似的看守他的铺子,并像一头猪那样鼾声大作地坐着,排挤他的顾客。

  丹尼斯和杰勒德站着注视着这一怪事。而这种怪事,请容许我指出,正是作为那个时代的特点,对商业起着妨碍作用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事物。

  “从他身上跳过去!”

  “门太低了。”

  “从他身边挤过去!”

  “这家伙太胖。”

  “有什么事?”里面传来一个嘟嘟囔囔的声音。这是一个嘴巴正塞得满满的学徒。

  “我们想进你们的铺子。”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买鞋,懒鬼!”

  听到这样一说,学徒火冒三丈。

  “难道在十二小时当中你们就找不到别的时间,偏要趁我主人正在午睡,别人早就吃得饱饱的,而我刚坐下来吃饭时,为了买双鞋跑来纠缠我们吗?”

  丹尼斯听到了这些话,但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别再浪费时间讲他们的德语废话。”他说道,“拔出你的刀来,给他的肥肋巴骨搔搔痒。”

  “这我可不干。”杰勒德说道。

  “有了。我要拿这个戳戳他。”

  杰勒德惊恐地抓住这个失去理性的家伙的胳膊,因为他在这个国家呆了不短的时间,可以猜想到,在本地人和异乡人的任何斗殴当中,全城都会袒护本地人。然而丹尼斯硬从他手上扭开。当他手上的十字弩箭已在弦上,当真要射向午睡者的肋骨时,恰好有两个妇人从街那边向他走过来。这美好的镜头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马上忘记了他正要干的事,转而异常高兴地等待她们走近。

  虽然她们走在一起,但除了对一个勃艮第弓弩手都具有吸引力以外,两人并不均等,因为一个非常高,另一个很矮,而基于社会——哪怕是很原始的社会——迅速产生出来的一种变态,那高个子竟然牵着那矮个子的尾巴。

  高个子头戴朴素的亚麻布头巾,肩披一个粗呢做的小斗篷,身穿一件灰色的外衣和一条鲜红的短布裙或衬裙,腿脚全裸露着,只有两只胳膊紧紧地蒙在亚麻布袖子里。另一个穿着宽宽地镶着毛皮边的女外衣,手臂蒙在双重衣袖里,黄缎子做的里层衣袖紧贴着肉,外层全都覆有毛皮,在肘部有个开口,胳膊可以露出来并使衣袖任意摆动。她头戴紫色的头饰,腰缠一个大钱袋,拖着华丽的裙据,但腿部是裸露着的。她们就是这样一番打扮走了上来。那市民的妻子高傲地走在前面,侍女跟在后面,双手虔敬地牵着女主人的裙据,为此相当灵敏地一会弯着一会扭曲着她那柔软的身体。读者不妨想象(要是时间充裕的话),在一只矮脚鸡威风凛凛的脚后跟后面,百般殷勤地跟着一只珍珠鸡。

  这一艳装的行列径往鞋铺走来。丹尼斯深深地鞠着躬。尊敬的贵妇人迅速颔首答礼。动作很快,是因为她手上,毋宁说脚上,有其“贵干”。只见她转眼之间就把她小鞋的鞋尖戳进了睡着的店主身上,在他身上像锥子似的转了一圈,直到他长长地吼了一声醒过来。这块活门板站起来后,吐词含糊地发着牢骚。贵妇人傲然而入,不屑给他更多的注意。他退到邻居的铺子,一家裁缝店里,坐在台阶上,以保护它免遭早晨光顾店铺这一无礼行为的骚扰。邻居总该像个邻居的样子。

  丹尼斯和杰勒德跟在贵妇人后面走进了鞋店,看到那学徒还在吃饭。那侍女脚背交叉地靠墙站着,用手指敲着墙。

  “那边那双。”贵妇人简慢地说道,一边用只白嫩的手很威风地指着一双尖头镶金的黄皮鞋。那学徒还在犹豫,究竟是吃他的饭,还是尽他的职责。他呆呆地站着。丹尼斯却早已蹦到了那双鞋子跟前,把它拿给了她。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安然地坐着,把一只穿了鞋但没穿长统袜的、洒了香水的脚伸了出来。丹尼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替她脱鞋,并虔敬地把新鞋试穿在她那白皙的脚上。既然发现有个一厢情愿自我牺牲的奴仆,她便滥用起这个机会,先试一双,又试一双,再试第一双,依此试来试去,权衡犹豫了半个小时之久。这使杰勒德感到厌恶,而丹尼斯也只得到不多的一点愉快。最后她终于觉得合适了,于是把两双黄的、一双红的递给了她的仆人。这时有人叹了声气,叹息声是从店主口里迸发出来的。原来他已经从睡意朦胧中醒过来,恰像一只鹧鸪在一旁保护它遭到危险的一窝雏鸟那样在周围逡巡。“我那些彩色鞋一双也没有了。”看到鞋子消失在侍女的围裙中时,他伤心地说。

  贵妇人走后,杰勒德试了一双结实的鞋,问完价,二话没说就付了钱,把旧的一双给了街上的一个乞丐。这乞丐在市场上向他祝福,但到郊外就气冲冲地将它扔进了井里。两个旅伴离开了鞋店。店里两个郁郁不乐的人看起来,甚至谈起来,就仿佛被强盗抢了个精光。

  “我的鞋也穿得很破了,”丹尼斯咬着牙说道,“但我宁肯光着脚走到法国也不愿让钱落在这样一些怪脾气的草包手上。”

  荷兰人安详地对答道:“鞋倒缝得不错。”

  他们穿过一个接一个的森林,逐渐走近了莱茵河。

  现在他们开始听到围炉而坐的旅客们嘴里讲着一些可怕的字眼:“小偷”、“黑匪帮”、“行凶犯”等等。

  听说这一带农夫具有在阴暗的密林中谋害不警觉的旅客的习惯,因为密林里黑暗而曲折的幽径,使得熟悉它们的歹徒可以干谋财害命的勾当而不会被觉察,即使被觉察,也很容易逃脱追捕。

  事情果然如此。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乡下佬,不管是为了进攻还是为了自卫,都带着一件可怕的武器——一种头上带有短矛的轻斧,以及一个用经过良好的干燥处理的木岑木和水杉木做的细长斧柄。这些武器当地人都能极其准确地投掷,在几码远的地方把矛头击中目标。他们还能把斧子一挥,就劈死近旁的一头阉公牛。杰勒德买了一把来练习。丹尼斯则悠闲地挫着和磨着他的箭头,一边吹着口哨。当他们进入森林时,他便解下十字弩,拿在手里准备战斗。但与其说是像一个旅客害怕突袭,不如说他像一个运动员保持警觉,以使速射能够命中。

  一天,他们走在离杜塞尔多夫几里格的一个森林中。杰勒德恍如梦游,一心想着玛格丽特,几乎没看见他所走的路。他的旅伴忽然将一只手搁在他肩上,目光炯炯地张开十字弩。“安静!”他说道,声音虽轻如耳语,但惊得杰勒德胜似雷鸣。杰勒德紧握着他的斧钺,稍稍打了一个哆嗦。他听到近旁林中有沙沙声。顷刻之间,丹尼斯跳进了树林,与此同时,十字弩已拉到肩上。当!金属弦响了一下。停了片刻后他喊道:“往前跑,挡住路。射中了!射中了!”

  杰勒德冲向前去。他正跑着的时候,一只幼熊冲出树林,向他奔来。发现受到拦截,幼熊嚎叫了一声,用后腿立着。尽管它还没有长大,但已能张开它那可怕的大嘴和长长的爪子了。在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之下,杰勒德向它扑去,用斧子朝它鼻子上狠狠一劈,那小熊摇晃起来,再一斧子,便趴倒在地上。杰勒德又朝它猛砍了一阵。

  “喂!别砍了!你真疯,把肉给糟蹋了。”

  “我把它看成强盗了,”杰勒德喘着气说道,“我是说,我本是做好准备对付强盗的,所以我一砍就没法住手了。”

  “唉,那些爱唠叨的旅客使你脑袋瓜里塞满了盗贼和凶手。他们在整个德国还没活捉到一个真正的强盗哩。得了,我来扛这畜牲,你来拿我的十字弯吧。”

  “让我们轮流扛好了,”杰勒德说道,“因为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可怜的家伙,血流得多厉害。我们干吗要杀死它呢?”

  “为了我们的晚餐和下一个城市的官府将给我们的赏钱。”

  “而为了这个,它就必须在它刚开始生活的时候死去。也许,它妈今晚会因为失去它而悲痛欲绝。要知道,它妈爱它就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我敢说,甚至胜过我的母亲爱我杰勒德。”

  “怎么,你不知道吗?熊妈妈上个月掉进一个陷阱被活捉了,皮正在鞣皮房加工哩。而它爹前两天也全身插满了码尺长的箭,像儒略·恺撒那样死去了:双手交叉着合在胸前,每只手握着一只死狗。”

  杰勒德不愿以开玩笑的态度对待这种事。“要是这样的话,”他说,“我们就是杀死了一个在世上孤独无助的弱小生命——和今天飘泊在异乡的我一样孤苦伶仃的弱小生命。”

  “你这吃奶的没出息的年轻人,”丹尼斯吼道,“这些事绝不能这样看待,要不人们就不敢再射箭,也不敢再在森林里或战场上打仗了。要知道,若是一队长矛手有一个你这样性格的和他们在一起,你准会把他们都变成一排无用的奶桶。就这样了,你不能一个人到罗马去,因为你决不可能平安地到达阿尔卑斯山。我要把你带到我的家乡雷米赫蒙,把我妹妹嫁给你。她美得像个熟透的桃子。你摇头吗?唉,我忘了。你别有所欢。你是个心中只装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是个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的人。好吧,我将不给你找老婆或者情妇,而给你找个朋友,找个老实的勃艮第人。他将陪你一直走到里昂。我恐怕这个老实人很可能就是我自己。你在我喝的酒里一定是放了各种各样的药来使我疼爱你,因为以前我是不能忍受穿紧身衣和马裤的鸽派男人的。到了里昂,我就可以放心让你坐船去意大利。根据各方面的传说,意大利正是没出息的男人的大本营,你在那儿将很安全。他们将会听你讲的话,并转眼之间把你变成他们的公爵。”

  杰勒德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好朋友,我也不愿意想到我们即将在杜塞尔多夫分手。”

  他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忧思避免了一些琐屑的谈话。在这种时刻,人们可以做点哪怕很无聊的事来缓和一下气氛和心情。杰勒德要丹尼斯借给他一支箭。“我以前经常用长弓射箭,但从来没有用十字弩射过!”

  “抽出你的刀,把这支箭从小熊身上割下来吧。”丹尼斯狡黠地说道。

  “不行,不行,我要支干净的。”

  丹尼斯从箭筒里取出三支给他。

  杰勒德张开弓,对着稍远处一根掉在路中间的粗树枝瞄准。

  这武器的威力使他吃惊。当箭射出的时候,那短而粗的钢弓使得他全身一震,一直震到脚后跟。快速的钢箭在飞行中是看不见的,只看见窄路上铺了一地的深秋的枯叶在粗枝的那一边飞了起来。

  “你瞄得稍稍高了一点。”丹尼斯说道。

  “多么厉害的武器!难怪它正在挤掉长弓——马丁对此很不满意。”

  “说得很好,小伙子。”丹尼斯得意洋洋地讲道,“尽管人们制定法令,颁发通告来维护水松木造的弓,它还是每天都在节节胜利。他们之所以要维护老式的弓,是因为他们的老祖宗不知道有更好的,便世世代代用它来射箭。要晓得,杰勒德,战争不是儿戏。人们是用最准的、杀伤力最强的,而不是用最长的、最不准的来射杀敌人。”

  “这么说的话,那我听说过的一些新式武器就会使这两类弓都被淘汰,因为只消用一撮黑粉末和一个铅球,再加小孩的手指头一扳,就能替你杀死玛尔斯、歌利亚和七大金刚。”

  “呸!呸!”丹尼斯兴奋地说道,“不管是土雷、土炮,都绝不能淘汰弓弩爵士。要晓得,等到他们把焦炭和铅放进他们的皮烟筒里,再点燃火柴的时候,我们满可以射它十回箭了。那一套对战场说来太麻烦。在战场上,兵士的武器必须像他的心那样时刻准备好。”

  杰勒德没有回答,因为他的耳朵被他身后一个响声吸引住了。这是一种特殊的声音,像某个沉重但并不坚实的东西轻轻掠过枯叶的声音。他略感好奇地转过身去。在仅隔六十步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动物正沿着道路过来。

  他先是不动声色地、痴痴地望着它,但马上脸就变成了死灰色。

  “丹尼斯!”他喊道,“啊,上帝!丹尼斯!”

  丹尼斯猛地转过身来。

  这是只大熊,大得像匹拉车的马。

  它正低垂着巨大的脑袋,追踪着臭迹狂奔而来。

  一看见这大熊,丹尼斯就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声说道:

  “幼熊!”

  啊!睁着一对瞳孔放大的眼睛,用嘶哑的低声说出“幼熊”二字,凝聚着多大的恐惧!因为在那个音节里,两人都感到一切都像黑暗中突如其来的闪电冲击着他们——血的迹印,被杀死的幼熊,母熊向他们和幼熊奔来,接着是死亡。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而下一瞬间,母熊已看见了他们。它十分庞大,而此刻,它的身躯似乎又增大了一倍(这是因为它全身的长毛因愤怒而竖立了起来)。它抬起公牛头般的大脑袋,朝他们张开猪嘴般的血盆大口,眼睛变成了一团血和火。它向他们冲了过来,像一阵旋风似的吹散着周围的树叶。

  “射!”丹尼斯尖声叫道,但杰勒德却呆站着,从头抖到脚,一筹莫展。

  “射!年轻人!射!来不及了!上树!上树!”说着他扔下幼熊,把杰勒德往路边一推,扑到最近的一棵树跟前便往上爬。杰勒德在他旁边爬着同一棵树。两人一边逃命,一边像从死神边上擦过去的野人似的发出非人的嗥叫。

  尽管他们速度很快,但要不是母熊在幼熊旁边停了片刻,他们当中本会有一个在树底下就被撕成了碎片。

  母熊一边把充血的眼睛盯住它要追的人,一边在幼熊身上嗅来嗅去,终于发现(只有造物主知道是怎么发现的)它死了,完全死了。母熊顿时发出一声被追逐者谁也没听到过、谁做梦也没想到真会听到过的叫声,跟着就向丹尼斯扑过去。它站立着。他一边爬,它一边在后面抓。他仅以毫厘之差没被它的爪子够着。

  突然它抓住树,用它的大牙齿“咋嚓”一声撕掉一大块树皮,然后又立起来,将爪子深深地卡进木头,开始像猴子似的慢而稳地向上爬去。

  丹尼斯真倒霉,爬上了一棵枯树。这树只剩一根树干,而且也不高。他比追赶的母熊爬得快,很快就到了树顶。他看看这边,望望那边,想找到另一棵树的一根粗树枝好蹦过去。但一根也找不到。要是他往下跳,他知道他还来不及从坠落的震动中恢复神志,熊就会扑在他身上,转眼之间把他吃掉。再说,丹尼斯是很不习惯在危险面前当逃兵的,看到熊如此追赶他,不禁怒火万丈,他转过身来,准备和熊作最后的殊死战。

  “我见上帝的时候到了,”他想,“像个大丈夫那样迎接死亡吧。”他跪下去,抓住一根小树枝来使身体保持稳定,然后抽出长刀,咬紧牙关,准备好等那巨兽一爬到够得着的地方就向它捅去。

  战斗的结局是毫无疑问的。

  这巨兽的骨头结实,毛又多又密,头部和颈部是很难击破的。人只会使熊刺痛一下,而熊将像砸碎一个核桃那样使人粉身碎骨。

  杰勒德心地的善良战胜了他神经的脆弱。他看到朋友正处于千钧一发的危险之中,立刻从恐惧转入狂怒。刹那间,他从树上滑下来,拿起扔在路上的十字管,拼命地奔上前去,大喊一声,把一支箭送进了熊的躯体。那熊发出一声愤怒和疼痛的曝叫,犹豫不决地把头转了过来。

  “跑开!”丹尼斯叫道,“要不你就没命了。”

  “我不怕。”跟着他又准备好另一支箭,猛地射到熊身上,一边尖声叫着,“中!中!”

  丹尼斯对他倾泻了一大串咒骂的话。“跑开!你这白痴!”

  他骂得很对,因为那熊发现身后这样一个嚣张可怕的敌人之后,嚎叫着滑下树来。下滑时,树上划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纹。杰勒德跑回原来躲藏的树,迅速向上爬。但当他的腿正在离地面约八英尺的高度上摆动时,熊竖立着跑来用前爪抓他。顿时,从杰勒德的马裤上飞出血淋淋的一块布。他爬着,爬着,忽然听见仿佛半空中有个声音喊道:“爬到粗树枝上去!”他一望,果然在他前面稍斜地向上伸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他将身一纵,扑在那根树枝上,通过一系列痉挛而吃力的动作爬到了树枝的顶端。

  这时他才喘着气向四周望望。

  那熊正在另一边上树。他听得见它那爪子刮着树皮的声音,看见它的躯体在树的两边鼓得大大的。由于它的眼睛不很敏锐,它爬到树杈以后,继续向上爬去,攀登树的主于。杰勒德感到松了口气。那熊既没有听见他,也没通过嗅觉发现它的错误。它停了片刻,忽然发现了他,便死死盯着他,并从容地下到树杈所在的位置。

  它缓慢而谨慎地伸出一只爪子试试那根树枝。这是根坚硬的橡树枝,铁一般结实。本能教会了熊这一手:它小心地攀到那树枝上,一边发出野性的嚎叫,一边往上爬。

  杰勒德狂乱地向下面张望。他离地面足有四十英尺高。往下跳就是找死。但死亡正以更恐怖的形式慢而稳地向他走来。他头发直竖,汗如雨下,着了魔似的一筹莫展,一声不响地坐着。

  当这可怕的巨兽嚎叫着向他爬来时,不连贯的思绪一一掠过杰勒德的心头:玛格丽特,拉丁文《圣经》,《圣经》中谈到过被夺去幼熊的母熊的狂怒,罗马——永恒。

  熊继续在爬。面临死亡的杰勒德出现了死前的痴呆状态。他看见——但像是在雾里看见——张着的大口、血红的眼睛正向他逼近。

  仿佛在迷雾中,他听到“蹦”的一声响。他向下一望,面色苍白、沉默有如死神的丹尼斯正从树底下射熊。听到那“蹦”的一响,熊嗥叫起来,然而继续向上爬。十字弩又“蹦”地响了一下,熊嚎叫着,逼得更近了。十字弩再次响了一声。只见那熊马上就要扑到杰勒德身上。杰勒德瘫在那儿,吓得头发一根根直立,眼睛像要从眼窝里冒出来。熊张开了坟墓般的大口,一股热血像从泵里冒出来似的从它嘴里直往杰勒德身上喷去。树枝在摇晃。受伤的巨兽感到天旋地转,它紧抱着树枝,把爪子像镰刀似的深深钉在木头里面。它倾倒了,爪子还牢牢地抓住不放,但躯体已从树上滚开。树枝所受到的突然震动把杰勒德往前一摇,使他伏倒下来,脸落在熊的一个紧绷着的掌心上。这时,熊猛地一挣,抬起头来,杰勒德感觉到了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随后,他听见熊的大牙伴随着复仇未遂的最后挣扎,在他底下半空中猛然咬合的响亮声音。沉重的尸体将熊的爪子从树枝中拔了出来,接着扑通一声坠在地上。下面传来了胜利的欢呼,紧接着是一声惊叫,因为杰勒德昏了过去,无法自救,从那危险的高处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丹尼斯抓住了杰勒德,多少减弱了他下落的力量。但是很值得怀疑的是,是否光凭这点就使得他没有摔死或摔断一截肢体。看来,此时此地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只奄奄一息的母熊,因为他的头和肩部正好掉在它那毛茸茸的尸体上。丹尼斯把他从熊身上拉开。不过并无必要。熊虽然还喘着气克拉底鲁(Kratylos,约前5世纪)古希腊爱非斯学派哲,四肢还在颤栗,但比起一只兔子还更加温良无害,同时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聪明的丹尼斯使杰勒德的身子靠着熊(因为它很柔软),给他扇着风。他慢慢醒了过来,但感到惶惑。当他摸到他靠着的熊时,立刻连喊带叫地滚到一边。

  “别怕,”丹尼斯叫道,“魔鬼呜呼了。”

  “死了吗?完全死了吗?”杰勒德躲在一株树后面问道。他的勇气先前是一阵狂热,现在正打着寒战,而且有好一阵子了。

  “你看。”丹尼斯说道,一边戏弄着那野兽的耳朵,撬开它的血盆大口,把自己的头放进去,还加上另一些侮辱性的滑稽动作。看到这些,杰勒德感到十分恶心。

  丹尼斯冲他大笑起来。

  “又出什么问题了?”他说道,“还有,你干吗正当我们赢了的时候反倒从你的宝座上摔下来了呢?”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

  “为什么要昏过去呢?”

  没听到回答,他便继续说道:“稚气的姑娘一瞧见你就会昏过去。但话说回来,她们要选择时间和地点。有哪个女人会在树上昏过去呢?”

  “它把令人恶心的血喷得我满身都是。我想我一定是受不了那股气味!我讨厌看到血。”

  “我很相信这是事实。”

  “瞧它把我全身弄得多胜!”

  “但那是用它的血把你弄脏的,而不是用你的血。我真可怜那想方设法找你决斗的敌人。”

  “你用不着吹牛,丹厄斯大师,我看见你在树底下,脸色活像你衬衣的颜色。”

  “让我们划清两者的界限。”丹尼斯脸红着说,“为一个朋友的危险恐惧得发抖是容许的。”

  杰勒德用他的双臂默默地搂着丹尼斯的脖子作为回答。

  “我说,”坚强的老兵为他朋友纯真的本质以及年轻人性格的这一流露所感动,不禁哽咽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像女人的呢?我真喜欢你这奶娃娃——去你的。好哇!瞧他下跪了。这又是什么新的怪念头呢?”

  “啊,丹尼斯,难道我们不应当向在这样可怕的强敌面前救了我们两人性命的上帝报以感激吗?”说罢,杰勒德跪着大声祷告起来。猛然间,他看见丹尼斯也静悄悄地跪在他旁边,按他们法国人的习惯,两手交叉在胸前,脸拉得像他的手臂那样长。他们站起来之后,杰勒德显得容光焕发。

  “好丹尼斯,”他说道,“上帝会对你的虔诚给以报偿的。”

  “嘿,得了!我是出于礼貌才这样做的。”那法国人说道,“这是为了使你高兴,小家伙。反正做做也好。祷告做得很像回事。祷告进行当中叫我深受启发。一个主教也不见得干得更出色。现在既然晚祷也做过了,圣徒们也请来护佑我们了,我们就上路吧。”

  他们还没有迈出两步,他就停了下来。“慢点,这小熊!”

  “啊,不行,不行!”杰勒德叫道。

  “你说得对,天晚了。我们爬树,下树,昏倒,呕吐,再加上祷告,耽误了些时间。再说,这野兽扛起来也沉。想起来了,往后我们也许还会遇到它爹来找它。这些熊总是会为了一个独生崽子小题大作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

  “你受伤了,我可怎么办呀?”

  “放心吧,丹尼斯,我没有伤着,我哪儿也不觉得疼。”

  “你?你只有别人受了伤才感觉疼。”丹尼斯激动地说道,接着跪了下来,目光闪闪地检查杰勒德的腿部。

  “快,快,趁它还没有强直。”他一边催促他,一边嚷道。

  “现在又是谁在小题大作呢?”杰勒德镇定地间道。

  丹尼斯的回答是非常间接的。

  “请你记住,”他说道,“我良心不好。你很勇敢地救了我的性命,我却嘲笑你这样一个战场上的新兵。过去我不也是个新兵吗?原来你是受伤昏过去的,而我却以为你是吓昏过去的,还叫你不中用的奶娃娃。总而言之,我舌头刻薄,良心不好。”

  “丹尼斯!”

  “想说什么,请吧!”

  “你瞎说。”

  “你心肠好,所以你这样说,不过我要永远感激你。”忏悔的丹尼斯喃喃地说道。

  他们没走几浪远,伤腿的肌肉就收缩强直起来,杰勒德只能勉强在地上踮着脚尖走,即便这样做也非常痛。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

  “让我躺下死了好了,”他痛苦地呻吟道,“实在疼得受不了。”

  丹尼斯劝他说,现在已是下午,这季节晚上有霜冻,寒冷加饥饿意味着灾难。再说,既然那个庞然大物可耻地死掉了,失去勇气和信心是没有道理的。于是,杰勒德倚着他的斧钺,蹒跚着继续向前走,但很快就支撑不住,猛然无力地倒在地上。

  丹尼斯把他拖进了树林。杰勒德惊奇地看到丹尼斯把十字弩和箭交给他,严厉地嘱咐他悄悄躺着,要是有容貌不善的家伙发现了他并向他走来,就叫他们离远些。如果他们不听,就在隔二十步远的地方把他们射死。“老实人走人行道,歹徒才穿树林。只有傻瓜才跟他们谈判。”说罢,他就一把拿起杰勒德的斧子跑掉了——但不是像杰勒德原来想的那样,朝杜塞尔多夫方向跑去,而是顺着他们来的路跑去。

  杰勒德躺着,疼痛难忍。一开始似乎很近的罗马,走了两百多英里之后,反而显得遥远而又遥远。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向了塞温贝尔根。要是有一天能握着玛格丽特的手,告诉她他为她经历过的一切,那该多美啊!一想到这个情景,一想到她,就使他感到安慰。在疼痛和神经高度兴奋的状态中,他听天由命地躺着,嘴边挂着一丝微笑。

  他像这样躺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听到喊叫的声音。跟着就有个东西碰到近旁的一棵树,在树上颤动着。

  他一看,原来是支箭。

  他跳了起来。在树枝中间接连响了几支箭,树林里也回荡着喊杀声。这些喊杀声究竟来自何方,他也说不清,因为在这些巨大的树林中喧声回荡得很厉害,一个陌生人辨不出声音的方向。但喊杀声似乎到处都是。忽然,一切都静了下来,接着又听到马蹄猛烈奔跑的得得声。随后又响起了更大的喊叫声,混杂着尖叫和呻吟,特别是一种像霹雳的奇怪而可怕的声音:先是轰然一响,然后逐渐消失在爆竹般的孵僻啪啪的回声中。树林中间不时闪现出红红的火舌,跟着便有硫磺烟从他头上飘过。这以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杰勒德感到莫名的恐怖。“丹尼斯会怎么样了呢?”他叫道,“丹尼斯啊,我的好友!我的好友!你干吗要离开我呢?”

  丹尼斯正好在日落之前赶了回来,背着一个毛茸茸的包袱,几乎直不起腰来。原来这就是那只母熊的皮。

  杰勒德以使他感到吃惊的一阵狂喜迎接他的归来。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亲爱的丹尼斯。你参加战斗了吗?”

  “没有。什么战斗?”

  “不多久以前在林子里激烈地进行着一场人和人或魔鬼和魔鬼的血腥战斗。”接着,他比我刚刚讲的更详尽地、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这场战斗。

  丹尼斯像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

  “很好,”他说道,“你是一个不错的描绘者,而发高烧对想像力则是一个大的刺激因素。有一天,我头打破了,躺在一个马车棚里。我看到两队人马在八英尺见方的地方操演,作战。我的确颇为生动地把这个情景描绘给我的战友们听了,不过我缺乏书本知识,没有你这样绘声绘色。”

  “这么说,我对你讲的箭头从我头上嗖地飞过,打仗的人喊叫着,井且——你都不相信?”

  “我若相信一个字,就让恶魔把我捉去!”

  杰勒德拉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指着近旁的一棵树。

  “嘿,看来是像——的确是——一支宽箭,一点不差!”他走到跟前,抬起头来审视着它。

  “它是打仗时飞来的。是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

  “是支英国箭。”

  “你怎么知道的呢?”

  “嘿,根据它的长度嘛。英国的弓手把弓一直拉到耳边,而别的人只把弓拉到右胸前。这就是为什么英国人要射三英尺长的箭的原因。这支箭看来就是一支英国箭。去他的英国人!看来,如果这不是玩魔术,就的确是打了场小仗。要是在一个如此可笑的战场上打了这么一仗,那可与我毫不相干,因为我的公爵在这一带没有争端。还是让我们睡觉吧。”这职业军人说道。说罢他聚拢一堆树叶,让杰勒德躺在上面,将斧子摆在他身边。然后,他在他旁边躺下,一只手放在弯上,把熊皮毛朝里拉到他们身上。他们很快就感到像烤面包似的温暖,酣然入睡了。

  离天亮还很早的时候,杰勒德就叫醒了他的同伴。

  “我该怎么办呢,丹尼斯?我饿得要死。”

  “怎么办?嘿,再尽量睡个够吧。睡个好觉就等于吃顿晚饭。”

  “你听我说,我太饿,睡不着。”杰勒德生气地说道。

  “那么让我们开步走吧。”丹尼斯以父亲娇惯小孩的神气回答说。

  他打了一小阵呵欠,用熊的两只耳朵做了一个小包包,再用割好的一块熊皮把它裹好,然后他们便开始上路。

  杰勒德倚着他的斧钺,在丹尼斯的搀扶下,不无叹息地跛着脚向前走。

  “我真厌恶疼痛。”杰勒德狠狠地说。

  “这你倒表现出很有见识。”“小爸爸”油滑地说道。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不久,东升的月亮就照见了不很远处森林的尽头。这是一幕令人欣喜的景色,因为他们知道短短的一里格以外就是杜塞尔多夫了。

  在森林的边缘,他们碰到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没等走到它跟前,他们便停步定睛细看。原来是两根白色的柱子伸向天空,相隔几步,柱子之间立着许多类似人形的东西。

  “我要先看看这是个什么名堂再往前走。”杰勒德激动地轻声说道,“究竟是供人在旅途上祷告的圣徒像,还是等着射杀诚实旅客的活强盗?不对,他们不可能是活人,因为他们没站在任何我看得见的东西上。啊!丹尼斯,让我们往回走,天亮再过来。这不是人的模样。”

  丹尼斯犹豫着。他仔细地凝视了很久。“他们是人。”最后他说道。杰勒德就更主张往回走。

  “但他们是永远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也无法伤害他们的人。你别往他们的脚上看,来寻找他们站立的东西!”

  “那么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该往哪儿看呢?”

  “往他们头顶上看。”丹尼斯严肃地说道。

  按照这一指点望去,杰勒德马上看清了两根柱子之间一根横的黑木杠的轮廓。当两人跟着脚尖走近时,蛇一样的索子一根接一根地在月光下呈现出来。索子从横杠上垂下来,每一根吊着一个死人,紧得像根铁丝。

  他们来到这展示罪行与集体报复的令人恐怖的示众牌坊底下。一阵微风吹过,几具尸体摆动着,或者缓慢地旋转着,每根索于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杰勒德看到向他们做出的这一可怕的敬礼姿势,感到不寒而栗。绞架及其令人恶心的负荷物如此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眼睛,以致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绞架底下有一堆火,还有个活人蜷伏着身子在烤火。他的身边摆着把斧子,明晃晃的尖刀在火的照耀下发着红光。这人是睡着了。

  杰勒德吃了一惊。丹尼斯只是轻轻说道:“别怕,伙计,这儿有火。”

  “是有火!不过有个人在旁边。”

  “很快就会有三个人。”说着他动手把那人准备好的柴加在火上。这时,谨慎的杰勒德拿掉了那人的斧子,牢牢地坐在它上面,一边紧握着自己的斧子,并仔细地端详那睡着的人。那人外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穿着乡下人的服装,戴着当地的一种叫做不伦瑞克的三角帽,硬得可以使刀剑卷口,并且有一道厚厚的黄铜帽边。帽子的全部重量把他的两只耳朵完全压了下来,样子很像我们当今供人赏玩的兔子的垂耳。尽管这使他破了点相,有点不像人样,但也不足为怪。他们最近曾碰到几十个免耳朵似的乡下佬。奇怪的是,这个乡下佬竟在挂满死人的绞架下守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丹尼斯即使感到奇怪,也不会表现出来。他从小包里取出熊的两只耳朵,用树枝把它们串起来,开始在火上烘烤。“这等于是吃掉一大笔钱。”他说道,“杜塞尔多夫的市长看到熊耳之后本会给我们一个里克斯金元,因为熊耳能证明耳朵的主人确已死亡,但宁肯钱袋瘪一点,也不能叫肚子空着。”

  “倒霉鬼!”杰勒德叫道,“你在这儿吃得下东西吗?”

  “点着火的地方就应该烤肉,烤肉的地方就应当吃肉。带着烤肉旅行是最糟糕不过的了。”

  “好吧,丹尼斯,只要你吃得下去,你就尽管吃吧!但我又冷又恶心。我亲眼看见这些东西之后,已没有感觉饥饿的余地了。”他哆嗦着烤起火来。“啊!听他们吱吱呀呀地响得多厉害!我倒想问问这人是谁。一个长得多丑的家伙!”

  丹尼斯像个鉴赏家赏一幅画似的仔细审视着他,到时候才发表他的评论。“我看他是这伙人当中的糟粕。而这几个(往上指指)才是其中的精华,所以才碰到了危险。”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他未醒之前捅掉他呢?”杰勒德开始在他坐着的地方不安地动起来。

  丹尼斯带着幽默的惊讶表情睁开眼睛。“就一个自认为心慈手软的人来说,你倒是最喜欢动手的了。为什么要两个捅掉一个呢?嘿!他醒过来了。注意他醒过来以后说些什么,再告诉我。”

  最后那句话还没来得及小声说完,那看守的人已睁开眼睛,看到火生得大大的,两个陌生人正敏锐地盯着他。他呆滞地凝望着。看来,他作了一番认真而且相当成功的努力来保持镇定。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他全身轻微地颤栗了一阵。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粗声说道:“早上好!”与此同时,他发现斧子不在了,但一眼就看见杰勒德坐在它上面,并把他自己的斧子摆在身边准备着。马上他又显得狼狈起来。看到这小小的插曲,丹尼斯不禁狞笑了一下。

  “早上好!”杰勒德从容地说道,一面紧盯着他。

  看守的人感觉非常不安,无法再沉默下去。“你们随便用我的火,”他说道,但接着又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补充道,“请便吧。”

  丹尼斯和杰勒德耳语了两句。看守的人斜着眼睛望望他们。

  “我的伙伴说,既然我们分享你的火,你可以分享他带的肉。”

  “好吧。”那人热情地说,“我有半只小山羊挂在旁边的树林里——我去把它取下来。”说着他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殷勤面容站起来,马上往暗处走去。

  丹尼斯很快抓起十字弩,瞄准他的头部。那人跪了下来。

  丹尼斯把弓放下,指定他返回原地。他站起来,像个脱了臼的人那样,摇摇晃晃地慢慢走了回来,就像一只被猫故意放行了一小段路之后,又被扑住放回原处的老鼠似的感到难堪。

  “坐下,朋友。”丹尼斯用法语狠狠地说道。

  那人法语一个字也不懂,便照着指头和声调办事。

  “告诉他,这火不够三个以上的人用。他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杰勒德转达了这个意思之后,那人便露着牙齿笑了起来。听到丹尼斯这么一说,他显得大大松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是异乡人。”他对杰勒德说。

  丹尼斯割下一块熊耳,很大方地递给他刚才还用十字弩瞄准过的人。

  他不声不响地接过来,然后从他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块面包跟另外两人平分。不仅如此,他还眨眨眼睛,把手伸进他坐着的那堆枯叶(杰勒德抓紧斧子,准备好朝他脑后劈过去),拿出一个足足装有两加仑酒的啤酒瓶。他把瓶子放到嘴边,为他们的健康干杯,然后递给杰勒德。杰勒德原封不动地递给了丹尼斯。

  “这要命的玩意!”当兵的喊道,“原来是莱茵好酒,完全有资格润润大主教的喉咙。为你干杯!你这好汉中的好汉!祝你短命而快活!杰勒德,来一口!来一口!嘿,别理他们!他们也不会理你。不过,要是我吊在这样一皮囊的莱茵酒上面,看见三个家伙坐在下面喝,一口也不给我,我准会马上往他们当中蹦下去。”

  “丹尼斯!丹尼斯!”

  “我的鬼魂会把索子割断,我的身子会扑通一声跪在你们当中,一只手握住酒瓶,一只眼眨着,另一只——”

  杰勒德恐怖地叫着跳了起来。他用指头塞住耳朵,正拔腿跑开时,忽然看见了那看守人的斧子。现实的危险迫使他走回原处。

  他只好用手指头塞住耳朵,又坐在那把斧子上。

  “别怕,朋友,魔鬼呜呼了!”丹尼斯兴高采烈地喊道,接着给他割了一块熊耳,见他塞住耳朵,便索性把它搁在他鼻子底下。杰勒德恶心地转过头去。“酒!”他喘着说,“上帝知道,跟你和……在一起,我真是很用得着酒。”

  他喝了一大口莱茵酒。这酒温暖地流过他的血脉、他的心灵,使他感到暖和,增添了力量。但每当一阵风吹过,他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至于丹尼斯和另外那个人,他们却毫不在意地聚着餐,不停地互递酒瓶,在那吱呀作响的吊坟及其令人可怕的居民下面为彼此的健康干杯,饮酒作乐。

  “问问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丹尼斯嘴巴塞得满满的,望也不望地指着上面说。

  把这问题翻译给看守人之后,他回答说他们之所以完蛋是碰到了奸诈一一魔鬼般的奸诈——和牧师的权术。酒的作用使他变得乐于谈吐起来,于是他作了一番长而平淡的叙述,大意如下:

  此刻,在这儿如此不幸地摇晃着的正人君子们原是些勇敢而正直的人,在森林中依靠他们的机智谋生。他们那独立自主而又丰衣足食的生活,激起了大部分人的忌炉和仇恨。人们多次图谋他们的生命和自由。但由于圣母和他们的庇护神的护佑,再加上他们各自的灵巧和勇气,这些企图总是遭到挫败。昨天晚上,一队商人骑着骡子从杜塞尔多夫缓步走来。这些好汉看到他们慢慢爬上来,便诱使他们深入森林约一里格远,然后向他们扑过去,迫使他们吐出他们所得到的一部分不义之财。但天哪!这些商人丝毫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受雇于科隆大主教的不止一国的雇佣兵。他们的长袍下穿的是铠甲,手边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好汉们顽强地战斗,正逼得这伙奸徒们走投无路,唷嗬,忽然看见几小时前就埋伏好的骑兵奔了上来,用一些魔鬼般的新式作战武器,射出了铅弹,使得许多好汉饮弹倒毙,从而大伤了幸存者的勇气,迫使他们只好束手就擒。当他们被当场抓住以后,那些怀着难以想象的恶毒,事先在腰上束好索子的胜利者,很快就把他们吊起来,旁边还挂着打死了的,以使“示众”更为精彩。“最后一个就是上尉。他并没有尝到绞索的滋味。他全身满是中的宽箭和铅弹,要不他们也抓不到他。他是个常喊‘站住,把东西交出来’的好汉,但有点养撞,不太——嘿!我忘记他已经死了。非常莽撞,像猪一样顽固。那个穿着牛皮紧身上衣的是中尉,是个老好人。他是被活活绞死的。这儿这一个,我一直看不惯——错了,不是这个。这是康拉德,我的知心朋友——我指的是穿鸡趾尖鞋的,就是我们头顶上的这个。你总是背后说人坏话,你这鬼东西,而且老挑拨离间。你自己清楚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先生们,我这个人宁可亲密团结地住在一个小丛林里,也不愿和背后捣鬼、说人坏话的人住在森林里。异乡人,我为你们干杯。”随后他握着酒瓶的颈子,像解说员拿着根棍子似的沿着那吊着的一长串逐一加以介绍,对每个人都给与一段简洁的描绘。这些描绘虽然生动有力,但总是谬误的,因为解说员对于人品并没真正的眼力,而且误解了其中每一个人的为人。

  “闲扯够了!”丹尼斯嚷道,“让我们开路吧!把他的斧子给我。告诉他,他必须搀你走路。”

  那人脸色一沉。但他从丹尼斯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反抗是危险的。他只好顺从。倒是杰勒德表示反对。他说:“你想想看,把我的手搁在一个贼的身上,不会使我感到肉麻吗?”

  “真幼稚!各行各业都得谋个生活嘛。再说,我有我的理由。别以为你比年长者更聪明。”

  “好的。不过,要是我扶在他肩上走,我得把手放在胸前,照样紧握着刀把子。”

  “这倒是走路的一个新姿势。不过,悉听尊便吧。”

  就这样,在亲切的帮助和可怕的猜疑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姿态中,他们扮演着一出“三人行”。但愿我能把他们都画下来,因为我不相信我文笔的描绘能力。

  他们一走出森林,就可以看见杜塞尔多夫瞭望塔的灯光。杰勒德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再走一个小时,塔本身以及其他建筑物的轮廓便历历在目。这时他们的陪伴者停了下来,阴郁地说道:“与其把我带到离杜塞尔多夫城门更近的地方,还不如马上把我杀掉。”

  这句话翻给丹尼斯听了之后,他马上说道:“那就放他走吧,因为说实在的,如果他跟我们走得更远些,他的脖子恐怕会保不住。”杰勒德自然默默表示同意,因为尽管他对罪犯怀有恐惧的心理,但他丝毫无意和法律进行积极的合作。事实是,在那个时代,欧洲任何地区的普通公民除非自卫从不于找罪犯。顺便提一下,只有英国属于例外。尽管英国在某些事情上落后于别的国家,但在这点上却比所有其他国家都领先好几个世纪。

  那人恢复了人身自由之后,便要求还给他斧子。斧子还给了他。但两个朋友感到奇怪的是,他还不想走。难道他陪他们走了这么远就算白走了吗?

  “给你两个巴茨钱,朋友。”

  “而酒呢,那上等的莱茵名酒呢?”

  “你是付出了代价的吗?”

  “当然!是冒着生命危险搞到的。”

  “哼!你以为如何,丹尼斯?”

  “我认为它的价值可以和与它等重的黄金相比。伙计,这儿是些银格罗申。每个绞架上结的橡子给一个,再给你一个。到时候你肯定也会在那上面的。”

  那人接过银币,但还不想走。

  “嘿!你想干什么?”杰勒德嚷道,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受之有愧地得到了过多的赏钱,“你还想从我们的骨头上扒皮吗?”

  “不是,善良的先生们。不过,你们今晚亲眼看见我的生命多么朝不保夕。你们都是老实人,你们的祷告很管用。如果你们愿意,请你们为我念一小段祷告吧,因为我自己连一段祈祷文也不知道。”

  看到这自私的无赖,杰勒德不觉升起一股怒火。再说,他受伤以后也常感到一阵阵烦躁。不过,他还是咬咬嘴唇说:“这得讲个条件。首先你得告诉我,人们说你们莱茵河的强盗既抢劫不抵抗的无辜旅客,又把他们杀掉,这是真的吗?”

  那人不高兴地回答道:“这不能怪你所谓的强盗,应该责怪法律。”

  “老天爷!难道坏人犯法是法律的过错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一个诚实的好汉即使偷了点东西也要被处决。这种做法产生了什么样的后果呢?他想具有怜悯之心,但客观上却不鼓励他这样做。怜悯使他得不到怜悯,反倒加倍地增加了他的危险。要是他只割下一只钱包,他的性命就难保,所以他索性把那喉咙也割下,以保全自己的脖子,因为死人不会告密。求您为那些被血腥的法律逼着杀人,要不就被杀的可怜人祈祷祈祷吧。我的老爷,要是官道上这些不合理的绞刑少一些,阴暗的森林里被迫伤人害命的事也会少一些。”

  “少说两句也够了。”杰勒德冷冷地说道,“我问了一个问题,已经得到回答。”说罢他突然摘下无边帽,念道,“恳求万能的上帝,既然人们已把那儿的十五个杀人越货的盗贼吊死作为对他们的惩罚,请你也为了公众的权益,为了希冀永恒荣耀的正义神灵们的尊严,权衡这儿这个杀人越货者的罪恶,尽快发落吧。阿门!”

  “我们就再见了吧。”

  贪心的强盗总算心满意足了。“他念的是拉丁文,”他喃喃地说道,“超过了我原来的期望。”事情也的确是这样。

  灵魂得到安抚之后,他便回去干他的本行。两位朋友开始沉默地思索起近几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最后,杰勒德深沉地说道:“那母熊救了我们两人的性命——这也是天意。”

  “很可能。”丹尼斯回答道,“既然说到这点,我想指出,我们幸而没有在晚餐上磨蹭太久。”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们并没有都被绞死。我看到有七八个活下来的人,漆黑漆黑的一大堆,围着我们那团火。”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在我们离开还不到五分钟的时候。——

  “天哪!你却只字不提。”

  “说了只会使你担惊受怕,使我们的朋友回头看,也许还会诱使他自讨苦吃,落得个脑袋瓜子一劈两半。好在危险都过去了。他们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在月光底下,真的,我们正在转弯。唉!太阳出来了。杜塞尔多夫的城门已经到了。别怕,朋友,魔鬼呜呼了!”

  “我的头怎么啦?我的头怎么啦?”可怜的杰勒德忽然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这么叫着作为对答。

  经历了这么多的震惊、激情、危险、恐怖,又加上受伤,第一次的受伤,确实使他那年轻人的身体和敏感的气质遭受到了过于严酷的折磨。

  当天中午。

  在银狮旅店的一间卧室里,粗犷的丹尼斯焦虑地坐着,看护着他年轻的朋友。

  他因发高烧而卧床不起,不时地说着谵语,口里老是念着四个字: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第二十六章

  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杰勒德不再头晕,但非常烦躁,而且心血来潮地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其中一例就是他要求丹尼斯给他弄只柠檬来吸。温情的友谊似乎使得一个粗鲁的士兵变成了半个老祖父。丹尼斯赶忙站了起来,叫他放心——“眨眼工夫你就会得到柠檬的”——接着走了出去作有《讽刺诗》、《论自然》,现仅存一些残篇。,一家店铺又一家店铺地找柠檬。

  当时,柠檬在北方并不像现在这样常见。他走了好一阵子。杰勒德已等得十分不耐烦了,门才终于打开。但进来的并不是丹尼斯。悄悄进来的是一个神气十足的人物,一位穿着珍贵的毛皮饰边的深色长袍、樱桃色马裤和尖头鞋的年老绅士。他身边佩带着一把摩洛哥皮剑鞘装着的宝剑。脖子周围的皱领不但严格地浆过,而且用隐蔽的木框架诡秘地把领子插起来点看世界,逻辑是哲学的本质,哲学的任务是对科学和常识,保持褶皱。他头上戴着毛皮镶边的四角帽,威严的白胡须从下巴一直拖到胸前。杰勒德对于来访者的职业没有产生任何疑问,因为除开剑以外,他一看便知这都是医生的礼服。此外,在他后面还紧跟着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孩,篮子里的药瓶、绷带和外科用具似乎有意要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不是想回避人们的注意。这年老的绅士轻轻地走到床边,温和地又像是旁白地说道:‘你感觉怎样,我的孩子?”

  杰勒德感激地回答说他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觉得喉咙发于,头重脚轻。

  “受了伤!他们没跟我提到这个。让我瞧瞧。不错,不错,是很利落的咬伤。我敢说,那猛大准有一口好牙,才能咬掉这么一块肉。”好心的大夫的同情似乎是跑到了他凭空想出来的豺狗这一四足动物身上。

  “伤口必须马上用烙铁烧,不然我们会眼看着你得恐水病,当着我们的面在床上翻跟头。今年正在闹狂犬病。是条疯狗咬了你,不过我们还来得及制服它。小孩,去烧你的烙铁。”

  “不过,先生,”杰勒德趁机说道,“咬我的不是狗,而是熊。”

  “熊!嘿,年轻人,”长者不以为然地厉声道,“考虑考虑你说的是什么吧。你要知道,跟一个把他的白发和长期钻研的成果带来医治你创伤的有术之士开玩笑,可是要不得的。哼,一只熊!如果你曾像我一样解剖过那么多的熊,哪怕只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并把它们的牙齿拔下来经常复习,那么你就会知道熊的大嘴巴绝不会咬这么一个无聊的小伤口。让我告诉你,这是狗咬的,而且,既然你使我迫不得已,我甚至敢否认这不是一条大狗,而不大不小正好是一条现在正非常猖獗的小疯狗。这小疯狗弯弯曲曲地跑着,见人腿就咬,害得腿的主人病倒,幸亏有我和我那有学问的同行靠刀子和烙铁来制止疫病的蔓延。”

  “哎呀,先生!我什么时候说过是熊的嘴巴咬的呢?我说的是‘一只熊’。现在我明确一下:是熊的爪子。”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因为你反客为主,没完没了地在跟我讲。”

  “绝不要对你的医生隐瞒任何东西,年轻人。”长者继续说道。这人十分健谈,但算得是上欧洲最不善于倾听别人谈话的人之一。“嘿,这也是够糟糕的。凡是动物的角质赘生物,即老虎、豹子。灌、猫、熊等的爪子,鹿的角,人的特别是小孩的指甲都充满了最致命的毒素。不管怎么说。你被狗咬着总比被公牛或雄鹿的角撞着,或被熊掌擦破要好些。不过,我们要给你腿部敷上一种良好的烈性罨剂。同时我们要给你身体降温。把舌头伸出来!好!发烧。让我摸摸你的脉。好!发烧。我的处方是静脉切割,而且要马上做手术。”

  “静脉切割!哼!那还不就是放血。好吧,只要能治好伤就行,反正我也不愿意在这儿白白等着。”医生告诉他放血是万无一失的,特别是在他这种情况下更为有效。

  “汉斯,去把需要的东西拿来。在等你的这段时间,我将对病人说说道理给他解闷。”

  这位术士开始对杰勒德解释医学道理。他说,在患病的时候,血液会变热而呈病态,因而会或多或少变得有毒。如果将一部分不健康的液体排掉,自然的生命力就乐于创造出更纯净的液体来补充它。由此可见,放血既起降温作用,又起净化作用,乃是各种疾病的特效疗法,因为不管庸医怎么说,一切疾病终归都是热病。

  “你可别以为,”他热心地说道,“会放血就万事大吉。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剃头匠都会打开一条静脉(尽管并不是所有的剃头匠都懂得将它重新合上),技术好就在于懂得哪种疾病该放哪条静脉。前两天有人给我送来一个遭受耳痛折磨的人。我在右大腿上给他放血,耳痛便手到病除。不过顺便提提,过后他就死了。另一个来看牙痛,我在他耳后放血,一眨眼工夫就解除了他的疼痛,但不巧过后也死了。我曾经给我们的狱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血治风湿病,很快他来见我,说他头痛耳鸣,并把手伸在盆子上。我笑他的痴愚,并完全不顾他的反对又在左足踝上给他放血,从而使他的头轻得像颗核桃。”

  热中医道的人都习惯于离开本题而东拉西扯。按照这一习惯,这可敬的师长便这样继续说下去:

  “年轻人,你应当知道,目前在整个欧洲有两个医学派别在竞争。一个是阿拉伯派,其古代的鼻祖为阿维森纳、拉泽斯、阿尔布卡齐斯,其复兴者则是乔莱尔克和朗弗兰克。一个是希腊派,其当代首屈一指的人物是贝萨里昂、普拉蒂纳斯和马西里厄斯·菲西纳斯,但其古代的医师则为医学上最老的鼻祖。他们是菲巴斯、凯伦、伊斯库拉庇厄斯和他的子辈波达里纳斯、马卡翁、毕达哥拉斯、德漠克利特、发现了动脉的普拉克萨哥拉斯以及首次发现了动物尿素的戴奥克蒂斯。所有这些人都是口授知识,然后是伊斯库拉庇厄斯的第十八代希波克拉底。从他那里我们才得到了手稿本。而我们所知道的‘活力论’也归功于他。他还发明了绷带,从胸腔上取积水,特别是进行解剖,但对象还只限于四足动物,因为信异教的化外之民的野蛮偏见还不容许把科学的解剖刀用于人体。他之后就是亚里士多德。是他给了我们人体的最大血管——主动脉。”

  “我想,先生,当然应该是万能的上帝给了我们身体内部的一切,而不是亚里士多德或别的什么希腊人。”杰勒德谦恭地说出了他的反对意见。

  “你真是个娃娃!诚然是上帝给了我们那个东西,但是,亚里士多德更迸了一步:他给了我们那东西的名称。不过,年轻人的性情总是爱说爱讲的。下一个伟人就要算盖伦了。他在当时的科学之乡亚历山大学习。他理所当然地对四足动物感到不满足,于是解剖了较接近人类的猿猴,并像特洛伊人那样大搞放血。再往后就是西奥菲勒斯,是他给了我们神经、泪管和软脑脊膜。”

  这可使杰勒德感到不安。“我不能静静地躺着,听任你说是凡人赐给了我们始祖亚当得自上帝的器官,因为是上帝用泥做成了亚当,并把我们做成了他的子孙。”

  “难道世界上有过这样的是非颠倒、本末倒置吗?”医师涨红着脸说道,“对人来说,究竟谁是一件东西的施主——是那秘密地把它放置在人体不可见的深处的上帝呢,还是那些把它揭示出来,使人们认识它,从而用有关它的知识丰富人们心灵的学者呢?认识和理解才是真正的财富。你感觉这个回答满意吗?”

  “我无话可说了,先生。”

  “那就更好,因为话多的病人很难治好,特别是在发烧的情况下。现在我要说,是埃里斯特拉图斯给了我们脑神经和乳腺。非但如此,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胆石切除的发明者。下面一个人,我把名字忘了。你这人就爱用些无聊的反对意见来打扰我。啊,下面就是阿摩尼厄斯,碎石术的创造者。好了,汉斯把盆子拿来了——省得再唠叨。小孩,吹吹你的暖锅,把盆子递给我。行了。哼,阿拉伯人算个·么!他们只不过是过去的一个宗派。公元一千年前后,他们的确碰到了我所提及的那些希腊人的著作,但由于他们自己缺乏相应的见解,竟曲解了这些著作,因为他们的先知是赶骆驼的穆罕默德,是个科学上和宗教上的骗子,曾严厉禁止他们解剖哪怕是低级的动物。这位使得低级动物与医学无缘的人,却如图尼说的那样:‘使太阳从世界上升起来。’善良的年轻人,你对我这番热忱用不着奇怪,在人类共同的福利遭到危险的时候,热忱一点是合理的、人道的、光荣的。最近,这城里住下了一个该死的阿拉伯人。他只不过是个江湖医生,轻视解剖学,连希腊文和希伯莱文几乎都分不清,却把我一半的病人给拐跑了。我真替剩下的病人担心。把你的脚踝伸出来。汉斯,你吹吹暖锅。”

  当事情安排到这个地步时,丹尼斯正好拿着柠檬突然走了进来,立刻惊奇地站住了。“这是要什么把戏?”他抬起浓眉说道。

  杰勒德脸红了一下。他告诉丹尼斯,这位有学问的医师将给他放血,并用烙铁给他灼烧伤口。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啊!原来如此。那边那个小孩在吹煤火干什么?”

  “那还用说么!”医师对杰勒德说道,“正是为了在切开静脉,放出有毒血液的时候灼烧静脉呗!这是惟一的安全办法。阿维森纳的确建议过结扎静脉。但如何结扎他没说,而且我相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任何一个伊塞玛利的后裔也不知道。至于我,我对这些靠不住的权宜办法毫不相信。你们可以把这句话当做一条可靠的定理:凡是阿拉伯人或阿拉伯派的人说是对的,就一定错。”

  “啊,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丹尼斯说道,“难道你头脑这么简单,竟准备让他把烧红的烙铁放在你健康的肌肉上?如果你曾经试过把小指头放在蜡烛里烧十秒钟是什么滋味,那么你尝到的将是长达十分钟的这种滋味。难道死后将在炼狱中受的燃烧还不够你满意?你一定要花钱在这儿先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我一点没想到这个。”杰勒德认真地说道,“这好心的医师没说‘烧’,而是说‘灼’。固然这都是一回事,但‘灼’听起来没有‘烧’那么可怕。”

  “傻瓜!这是他们的法术,用他们的黑话把普通人搞糊涂,直到好肉被烧得懂懂响才让他明白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听我讲我见过的事吧。当某个当兵的在战场上受伤流血时,这些行医的说:‘发烧,给他放血!’于是他们两头点蜡烛,把流血过多的人又来个放血。结果发烧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致命的虚弱,因为人需要依靠他全部的血液来维持生命。这些只懂得穿刺和烧灼的人,既无先见之明,又不顾几小时后准会发生的情况,就像野兽那样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点现象,便剥夺了他的伤口给他残留下来抵抗虚弱的血液,终于使他衰竭而死。杰勒德,我看见过数以百计的人就这样被划破和刺破血管而离开了人世,何况还是高大汉子。你瞧,要是他们有幸能在找不到医师的地方受了伤,他们反而能活着。这种事我也见过。要不是幸亏没有外科医生在场,你想,在布拉邦特那一仗中我能活过来吗?霜冻止住了我的伤口流血,所以我才活了过来。假如有个外科医生用刺针在我身上再戳一个洞,放跑我最后一滴血,那就会把我的灵魂也跟着放跑。看到他们发疯似的给流血士兵放血,我就不信他们这些人。不用说,这一连老兵也杀得死的玩意,能轻易地杀死一个靠牛奶和水度日的体弱市民。”

  “你讲的倒是合乎常识,”杰勒德没精打采地叹口气说道,“但用不着把你的嗓门提这么高,我又不是生来就是聋子。刚才我都听得十分清楚。”

  “常识!好一个常识!”不爱倾听别人说话的医师嚷了起来,“要晓得,这是个当兵的,一个职业在于杀人,而不在于治人的畜牲。”接着他用很勉强的法语补充说道,“你这不学无术的人,如果你要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插手的话,愿你遭到厄运;而你这受蒙蔽的年轻人,如果你听从这个靠洒人鲜血过活的人,那么愿你也遭到厄运。”

  “十分感谢,”丹尼斯假装有礼貌地说道,“但我是个老实人,不愿剥夺任何人的名声。我的确是在洒人鲜血方面讨点生活,但在您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我每杀死一个,你就要杀死二十个。我每洒一调羹的血,你就会洒一澡盆的血。世界仍然在受骗人的把戏愚弄。我们当兵的耍的是长刀。打仗的时候,我们每杀一个人就得结上两个仇人,而你们这些身穿长袍的伪君子玩的是温柔的语句和小小的放血针。正是你们在使人类日渐稀少。”

  “病房可不是开玩笑的场所。”医师叫道。

  “对,大夫,但也不是嚎叫的地方。”病人生气地说道。

  “得了,年轻人,”那长者客气地说道,“你要放明白些。不管是谁,都应当信赖我的医术。我一生都花在了这门技术上。我是在蒙彼利埃学的医。那是法国,也是全欧的第一所学校。在那儿我学了粪便学、病理学、治疗学,最了不起的是解剖学,因为在那儿,我们这些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门徒,具有那些伟大的古人从来没有过的条件。我们诀别了四足动物、猿猴、异教和穆罕默德教。我们向教堂执事购买尸体;我们摇撼绞架;我们在深夜毁掉教堂丧葬人干的活;我们心中满怀着对科学和人类的热爱。各级官府都得到巴黎的命令,要他们视若无睹!他们便视若无睹。奥林匹斯的神灵啊,他们是怎样视若无睹!那乐善好施的国王亲自帮助我们,每年两次给我们送来被判处死刑的活犯人,并说:‘你们就按科学的需要来处置他好了。如果你们认为合适,满可以对他进行活体解剖。’”

  “凭希律王的肝脏和尼禄的肺腑说,要是他再这么赞扬下去,会叫我为那生我的法国脸红。”丹尼斯用最大的嗓门嚷道。

  杰勒德尖叫了一声,用指头塞住耳朵,但很快就把指头拿出来,生气地大声嚷道:

  “你这大声吼叫、说不干净话的马桑大公牛,快收起你那爱嚷嚷的舌头吧!”

  丹尼斯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

  “呸,你这卑微的小人!”那大夫带着一种漠然的轻蔑说道,同时用一只手在他头上摇摇,就像人们今天想使一只猎狗往下冲锋一样;接着他又威严地,滔滔不绝继续往下说,“除在局部地方以外,我们很少或从不对活的犯人进行解剖。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把荒年流行的一些疾病,选择比较感兴趣的接种到这些犯人身上。”

  “比较感兴趣的就意味着最危险的。”丹尼斯温和地轻声说道。

  “我们观察这些病发展的各个阶段,直至其成熟期。”

  “成熟期就意味着这家伙的死亡到来。”丹尼斯又温和地轻声说道。

  “好了,我可怜的病人,究竟谁值得你信任?是这个年轻无知而又有偏见的憨里憨气的丘八呢,还是满载着若干世纪积累的智慧的老臾呢?”

  “那就是说,”丹尼斯不耐烦地叫道,“你是相信鹦鹉告诉喜鹊,喜鹊告诉(木坚)鸟,(木坚)鸟告诉燕八哥,而身着长袍的燕八哥又告诉另一个身着长袍的穴鸟的话呢,还是相信我这样一个无需通过斜着眼看东西或说假话而有所得的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呢?何况我不是用那对专门用来捉弄我们的耳朵听来的,而是用我那哨兵似的眼睛亲眼看到的。我看到的事实是发烧而被放血的人死亡,但发烧而未被放血的人活着。慢点,到底是谁把这位吸血蛙请来的?是你吗?”

  “不是,我原以为是你。”

  “都不是。”那大夫解释道,“好心的店主通知我,他店里有个人‘倒下’了。我暗自思量:一个异乡人,需要我的医术。于是我就急忙赶来了。”

  “先生,这是善良的基督徒的表现。”

  “这是个善良的血犭是的表现。”丹尼斯轻蔑地叫道,“怎么,难道你幼稚到这种程度,竟不知道这些店主都和某些当地公民勾结在一起,而这些家伙每得到一件赃物都要分给他们一份吗?为了盗走你的鲜血,不管你付给这老贼多少钱,那店主都会因为把你出卖给他而分到三分之一的报酬。这还不算,一旦你的鲜血放在那盆里端下楼梯时,店主就会检查它,闻它,并赶忙派人去通知和他合伙的殡葬人,并从那个生意当中又分到他的三分之一。要是他等到医生已走下楼梯,那么医生就会抢在他前面邀约和他自己合伙的殡葬人,从而得到他的那三分之一黑钱。你这老朽的‘红与黑’,我说的是实话吧,快说!”

  “丹尼斯,丹尼斯,谁教你把人想得这么坏?”

  “是我的眼睛,因为这么多年来,在我所走过的各个国家,我都亲眼看见人们干过这些事。他们说的好话再也蒙骗不了我的眼睛了。”

  那大夫机灵地利用这最后两句话来逃避针对他个人的问题。“我也一样和你有眼睛,我办事不仅仅是根据传统,而且是根据我亲眼所见。况且,也不仅仅是根据我亲眼所见,而且是根据我亲身的实践。我通过放血治好过的人数和那抢我生意的阿拉伯派的医生由于不放血而治死的人数不相上下。才不过是前两天,我治好了一个受到麻风病威胁的人。我在他的鼻尖上放了血。去年,我治好一个三日疟。怎么治好的呢?在食指上放血。我们的神父丧失了记忆力,我用放血针的针尖给他恢复了记忆力。我在他耳朵后面放的血。我还给一个患痴呆症的小孩放过血。如今,他是一家的白痴当中惟一能辨别左手和右手的人。几年前这儿闹鼠疫,可不是江湖郎中所说的每隔六年左右闹一次的假鼠疫,而是货真价实的拜占庭鼠疫。我给一个市政官大量放血,并灼烧那些征兆性的横痃,从而把他从坟墓里拉了出来。但当时的那位外科医生,一个危害很大的阿拉伯派分子,不幸自己得了鼠疫。啊哈,他喊着拉泽斯、阿维森纳、穆罕默德,喊着喊着就死去了。而他所喊的这些人,要是能来的话,也会像他自己那样一命呜呼。”

  “啊,我可怜的耳朵啊!”杰勒德叹息道。

  “难道我如此不幸,连您这样一种仪表和谈吐的人也拒绝我的医术,而听从一个粗鄙的立八?而这丘八甚至如此落后于他自己那倒霉的行业,身上还背着德国小孩用来射鸽子的石弯——自从土炮出现并淘汰了它们之后一直遭到德国兵嘲笑的石弩!”

  “你这出言不逊的老江湖骗子!”丹尼斯嚷道,“肩上背弩的人要比那些穿莱茵裤子的人高出一头。甚至现在,弩的杀伤力也远远超过你们那些震耳欲聋的臭炮,正像你那放血针的杀伤力远远超过我们这些杀人玩意的总和一样。去你的吧!首先叫你们‘吸血蛙’的那个人真叫得很聪明。吸血鬼,滚!”

  杰勒德痛苦地呻吟着:“圣母在上,但愿你们两个都嚷着去见魔鬼。”

  “谢谢你,伙伴,我不再叫了。但必要时我会咬的。他有针,我有剑。如果他放你的血,我就放他的血。把话说在前面,只要他的针一戳着你的皮,小家伙,我的剑柄就会捅进他的肋骨。”

  这时,丹尼斯脸色发白,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样子显得阴沉,不好惹。

  杰勒德倦怠地叹了口气,说:“既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就让我说一两句吧。”

  “对!让这年轻人自己来选择是生还是死好了。”

  杰勒德通过对比和自己的模范表现间接地责备他这两个吵吵嚷嚷的顾问。他以无比平静、亲切而温和的态度说话。下面就是杰勒德——伊莱之子的话:“我毫不怀疑你们两人都是想为我好,但你们两人却在共同加害于我。平静和安宁是我最需要的,而你们却嚎叫着,像两只狗争啃一根骨头。说实在的,要是这种吵嚷继续下去,我真会变成一根骨头。”

  顿时出现了一片沉寂。而打破这沉寂的仍然是杰勒德银铃般的声音。他安详地躺着,平静地凝视着天花板,慢慢地吐着他的话。

  “首先,尊敬的先生,我感谢您跑来看我,不管是基于人道,还是为了诚实地挣钱。反正各行各业都得谋生活。

  “您的学识,尊敬的先生,看来是很丰富的,至少我觉得如此。至于您的经验,那么您的年纪就是这一方面的一个保证。

  “您说您曾经给许多人放过血,而在这许多人当中,好些事后并没有死,而是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好,我不能不相信您。”

  那大夫欠了欠身。丹尼斯不满地哼了一声。

  “另外一些,您说您也给他们放过血,但是——他们死了。我也不能不相信您。

  “丹尼斯比起您来知道的少,但是他知道的东西都很有把握。他是个不喜欢猜测的人。我本人就注意到了这点。他说他曾看见发烧而被放血的人大部分死亡,但发烧而未被放血的人反而活着,我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

  “这么说现在一切都成疑问了。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被放血,我就得付给您治疗费,并遭受烙铁的灼烧和熬煎,而我并没有犯什么重罪。

  “对一种没有把握的治疗,用金钱和痛苦付给代价,我是决不干的。

  “除开金钱和舒适之外,特别是在一个病房里,平静和安宁也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但是,看来人们争论医学问题不可能不动肝火和提高嗓门。因此,先生,我想试试睡会儿觉。丹尼斯可以出去走走,瞧瞧本地的女性。我也不想再耽搁您,使您不能去诊治那些花得起血和金钱来接受放血和灼烧疗法的人。”

  那年老的医师天生脾气暴臊。在这场舌战当中,他曾多次费了老大的劲才把火气压住。但现在火气却控制了他。最能保持尊严的办法是保持沉默,他也知道这点。于是,他站起来,高傲地向门边走去,后面紧跟着提着大篮子的小孩。

  但是在门口他憋不住了,膨胀了,爆炸了。他猛一转身,张着嘴巴跑了回来,那小孩和大提篮不得不猛地转上半圈,才幸好没被他撞翻,不过撞翻不撞翻,医生毫不在意——即使不在盛怒的时候也是如此。

  “唉!你拒绝我的技术,你藐视我的医道,我不再管你了,算是我的报复。你这无可救药的白痴。瞧我最后一眼,也瞧太阳最后一眼吧。愿你头上冒血!”说罢他便跺着脚往外面走。

  但走到门口他又猛地转身跑了回来,他的藤篮子构成的尾巴像猫尾巴那样也跟在他后面溜地一转。

  “顶多十二个小时你就会进入第二期高烧,你的头会裂,你的乳突会跳。啊哈!哪怕一根小针落地,你也会跳到天花板上。到那时,你叫人来找我,我可不来咯。”说罢他又往外走。但走到门的把手跟前,火气更旺了,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飞奔过来,那吓得脸色苍白的小孩和藤尾巴急忙迫在他后面。“跟着是——胃部痉挛。啊哈!”

  “再就是吐胆汁。啊哈!

  “再就是——出冷汗和死亡般的呆滞。

  “再就是——感官全部混乱。

  “再就是——吐血。

  “过了这个阶段就什么也救不了你了,连我也救不了你了。即使我能救,我也不想救。对不起,那就只好说声‘永别了’。”

  听到如此暴烈而精细的恐吓,连丹尼斯也不禁面部改色。杰勒德听到这大声的扰嚷更是气得咬牙切齿,两眼直冒火星,一把抓住他那硬邦邦的长枕头。

  这下可是火上加油,使得那受辱的老头又从那不可逾越的门口带着他那快速运动的尾巴转了回来。

  “跟着是——发疯!

  “再就是——吐黑血!

  “再就是——抽筋!

  “最后是——俗人称之为‘死亡’的一切生命机能的终止。为此你该感谢你自己撒旦般的愚蠢和傲慢。永别了。”他走了又来,大声吼道,“你也休想葬在任何基督教的教堂公墓里,因为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将告诉他你是如何死的,为什么死的。是自杀!是自己找死!永别了!”

  杰勒德由于情绪激动而获得的某种超自然的体力使得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他如此激动,那报复心强的演说者比先前更凶狠地朝他冲来,以便拿出世界上不幸失传了的某种恫吓的杰出创作。正当他摆着那迅速跟随的尾巴奔来,并挥舞着他的拳头时,杰勒德怒不可遏地把长枕头朝他脸上扔过去,像颗枪弹似的把他打翻在地。那小孩的头在他摔倒的主人头底下碰得喀嚓一响,吓得默不作声的演说家自己也喀嚓一声跌进了提篮里,楔子一般卡在篮子里坐着,构成了一个倒置的锐角,压碎了一个又一个的药瓶。那小孩由于体轻被抛得远远的,但被抛成了一个蹲着的姿势。他们两人就像被分成等级的标本一样,挨次地坐着。小的那个嚎叫不已。那大夫的脸很快充满了恐惧,接着发出了一声更响得多也更凄惨得多的尖叫,并以对他这种年纪来说简直快得惊人的活动速度挣着身子,踢着腿。

  原来他坐到了灼热的煤炭上。

  灼热的煤炭烧破了布裤,此刻正烧到了那医生的臀部。他狂乱而徒劳地想挣脱那个提篮,边嚎边叫带着篮子横着打滚。嗬!忽然听见一个颇大的咝咝响声!仁慈的杰勒德跑过来,用了一番力气才把那卡得紧紧的提篮扭开。医生趴在地上呻吟,他被自己的火炉狠狠地烧焦了屁股上的皮,而且也稍嫌过晚地用他自己的次劣制剂止了点痛。这些制剂尝起来催人欲吐,花色却丰富多彩,把医生的灰袍子也奇异地弄成了五颜六色,上面被涂得花花绿绿,超过了体面的程度。

  杰勒德和丹尼斯把他扶起来,安慰他说:“别怕,这不过是‘灼烧疗法’,吉里德的香膏。要晓得,你刚刚还给我的这位同伴推荐过哩。”

  那大夫只是用充满恶毒的眼光瞪了他一下作为回答,并以最滑稽古怪的方式腆着肚子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那小孩即刻跟在他后面,但转眼之间就破涕为笑,并用一个不雅的姿势向那两个作俑者表明:他对他主人的这一灾难能够确切地理解,并感到一种狂热的——尽管是压抑的——欢快。

  

第二十七章

  那尊敬的医师回到家里,对他的管家婆说他被“严重烧伤”而感到极度疼痛,这是他的原话。说实在的,在燃烧方面,也跟在其他事情上一样原道唐韩愈著。论述儒家与佛、道二家相区别之“道”。,我们灼烧我们邻居的指头,却往往烧了自己的指头。管家婆给他抹了些温和得像牛奶的药物。他像一只羊羔似的顺从她的经验,因为对这个病例,他惟一的目的就是进行治疗。与此同时,他开了一个被压碎的药瓶的清单,并采取措施让那两位旅客马上遭到监禁,他在法官面前发誓说他们是异乡人,欠他的债,正打算马上逃离这个城市。

  唉!这真是他的一个倒霉日子。他想进行诬告的真诚愿望和认真努力由于一个没预见到的,也的确没料到的情况遭到了挫败。

  不料他说的果然是事实。

  而且话是写在书面证明书上!

  警官们到达银狮旅店时,发现要逮捕的人已经逃跑。

  他们跑到河边,然后根据他们在那儿获得的情报开始沿河岸猛追。

  两个朋友临时决定逃跑,应归功于丹尼斯良好的判断力和观察力。他令人开心地大笑一阵,讲了三遍口头禅之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并对杰勒德说,杜塞尔多夫不是他们呆的地方。“那老家伙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说道,“这对他那种唠叨鬼来说是异乎其本性的。我们在这儿是异乡人,法官又是他的朋友,要不了五分钟,我们就会被指控对一个杜塞尔多夫的显贵进行人身侵犯而被关进土牢。你跛脚步行到河边,体力支持得住吗?河隔得很近。到了河边,就顶多是躺在船上而不是躺在床上罢了,那有什么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吗,丹尼斯?区别可说不完,而且都促使我宁愿上船。我想望着罗马,因为罗马是我返回塞温贝尔根的必由之路。再说,我们将躺在船上,而且是在莱茵河上。闻名的莱茵河,清新爽人的莱茵河,我感觉它的微风吹过来了。一看到它,就会治好我这芝麻大的发热。走吧!走吧!”

  看到他爱激动的朋友情绪这样好,丹尼斯赶忙和店主结了账。二人匆匆来到河边,一问之下才惊慌地得知公船已经开走了半个小时。既然已经是下午,当天不会再有船启程。不过,由于问了好些问题,在他们周围聚集了一群人。这时,有个老头和他两个儿子提出,愿意向他们提供一条私船。

  但这一建议受到了一位旁观者不算过分的讥笑。“浪潮太大,三把桨根本不够。”

  “那么,我和我的同伴帮着划。”病人说道。

  “没有必要。”老人说,“你心眼真傻,那家伙是另一条船的船主嘛。”

  从船尾的方向正吹来一阵强劲的风。船夫扯起一张大帆,同时还操着桨,船快速地扬帆而去。

  “小伙子,吹吹河风,你感觉好点吗?”

  “好得多。不过,说实在的,那大夫给了我一点好处。”

  “那大夫?嘿,你又没让他给你治病。”

  “没有。我是说——你要讲我无聊了——把那老浑蛋打翻在地,不知怎的使我心里怪舒服。”

  “可爱的鸽子!你那隐匿的个性多么像一朵玫瑰的蓓蕾在每天一点点地开放。我起先完全把你看错了。”

  “不,丹尼斯,别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相信我先是忍受住了他那无聊的恐吓。不过说实在的,他的声音一个劲地往我可怜的耳朵里钻,搞得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是个异教徒,或者说相当于一个异教徒,一个我所受的教育使得我憎恨的异教徒。他不是公开说是那些具有很长的希腊名字的人,而不是名字只有两个字但统治着全世界的上帝给了我们内脏器官吗?简直是异教徒!”

  “于是,你就像个道地的基督徒那样——马上把他打翻在地。”

  “得了,丹尼斯,你总是爱开玩笑。你别偏袒坏人。即使他遭到上苍的雷劈,他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但他只不过是遭到以这只软弱的手臂为武器扔出的长枕头的打击而已。”

  “什么软弱的武器哟!”丹尼斯眨着眼睛问道,“我一生都生活在武器当中,但凭着参孙满头长发的脑袋瓜说,我从没看见过一个更像弹弓的枕头了。那枕头包住他的鼻子,两端在他后脑勺上相吻,他的额头砰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要是他是歌利亚或者儒略·恺撒,而不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老鬼,他早就呜呼哀哉了。愿圣丹尼斯保佑我,避兔碰到像你这样软弱的对手!特别是避免碰到他们那些软弱的武器——嘿,你真是个魔鬼般的年轻人。”

  河道拐了许多弯,这就使得那帆船有时是船舷受风而不是船尾直接受风。这时,他们都移到受风面,以免船过度倾斜,只留下船夫的孙子——他的宝贝——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孩。这个小淘气在船翘起的时候,在船板上滑了一交,但由于体重过轻不足以影响船的平衡,船行的规律自然可以把它略而不计。

  他们快活地扬帆前进,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受到带有法官逮捕证的一整队衙役的追缉,而且他们的追缉者正在赶上他们,因为风大,水速也大。

  这时,杰勒德忽然想起这是去罗马而不是去勃艮第的便途。“啊!丹尼斯,”他带着几乎是惊慌的表情说道,“你走错路了。”

  “我知道,”丹尼斯安详地说道,“但有什么办法呢?在你没有退烧之前,我不能离开你。而你现在还在发烧,瞧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想我甚至得走到科隆,那时再插过去。”

  “谢天谢地,”杰勒德高兴地说道,然后又略带一点自我欺骗的意味急切地补充说,“离科隆这么近了,不看看科隆简直是罪过。啊,丹尼斯,这是个大的古城,是我经常做梦都想到但从来没有福气看到的一个城市。我真不幸,我是在多么倒霉的情况下才到这儿来的呀!你听我说吧,丹尼斯。”年轻人略微冷静下来继续说道,“这个城十分古老。早在公元一世纪时,一位罗马的贵妇人就着手兴建了,但它被野蛮的阿蒂拉所洗劫,以后又被诺曼人和洛泰尔全部毁坏。除开那修院和女修院的无数大小教堂以外,现在科隆一年当中每星期都要建一座教堂,特别是还有一座宏伟的大教堂有待建成。在其附设的小礼拜堂中,陈列着给我主带去礼物的三王遗骨。三王中的梅尔基奥尔带去黄金,加斯帕带去乳香,巴尔撒泽黑王带去没药。在他们的遗骨上立着那作为世界奇迹的神龛。这是用比黄金还亮、永不退光的黄铜造的,点缀着制作得很雅致的画像,嵌着精美的图案,色彩富丽。两条宽宝石带一来一往地围着神龛。宝石又大又珍奇,每个都能装饰一顶皇冠,或在不得已时变作戴皇冠者的万贯赎金。神龛上立着精心仿制的三王塑像。两尊是用纯银做的,外面富丽地镶着金,没戴皇冠。但埃塞俄比亚国王的雕像则是用乌木做的,而且戴着一顶金冠。中间则是纯银铸的怀抱基督的圣母像。在角落里,金枝之间,四支好看的小蜡烛日夜长明。若干世纪以来,圣洁的眼睛曾不停地望着这烛光,不断地点燃着蜡烛,而且圣洁的眼睛还将世世代代地望着这烛光。让我告诉你吧,丹尼斯,在最古老的歌谣,最古老的弗兰德或德意志的传说中,就谈到过有关这些蜡烛的燃烧。它们将照耀世界直到它的末日到来。在科隆,还有英国圣徒圣乌尔塞尔的一座教堂,在那儿陈列着她以及跟她同时殉道的圣女的遗骨。公元二三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死于野蛮的摩尔人刀下而殉道的共有一万一千个圣女。她们的遗骨都堆在教堂的地下穹形墓地里。许多人的头骨仍放置在教堂里保存着。圣乌尔塞尔的头骨则放在一个薄金匣中,搁在高高的圣坛上,只是在庄严的节日里才展示给谦卑的基督徒看。”

  “一万一千个圣女!”丹尼斯叫道,“在古代,德国的男子该是多么稚弱的婴儿啊。嘿,但愿我们从大门走进的时候,她们的骨头又变得肌肉丰满,她们的头骨又恢复她们美丽而温柔的面容。很可能,她们当中有些人对她们的现状已感到厌倦了。”

  “呸,丹尼斯!”杰勒德说道,“为什么你心地善良,却又要使自己显得邪恶呢?如果您希望什么的话,那么你就祈求,但愿我们能在天国遇见那些贤淑智慧的圣女,哪怕是其中最卑微的一个。除开这些以外,还有一个马卡毕教堂,以及马卡毕兄弟和他们的母亲所罗门娜为了拒绝吃猪肉而被万恶的国王活活煮死的大锅。”

  “啊,专横的国王,顽固的马卡毕!要是我的话,我宁可吃咸肉加猪肉,而决不愿舍我的肉去火边换个座位。”

  “这是些什么龌龊的话呀!那是他们的信仰嘛!”

  “好了,息息你的怒气吧。请告诉我,在你这般夸耀的城市里,难道除开教堂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就我来说,我喜欢骑士先生胜于喜欢神父先生。”

  “当然有啰!这儿有一所将近一百年历史的大学,有一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市场,市场四周都是宫殿般的大厦。还有一个满是塑像的壮观的参议院,凌驾于这些塑像之上站立着的是一个和你这小伙子一样的士兵塑像,那就是勇敢而忠实的赫尔曼·格林。”

  “那好,请你给我介绍介绍他吧!什么样的武功战绩使他赢得这个宝座?”

  “一个少有的勋绩。他仅用他的披风和一把短剑就在一场激烈的搏斗中杀死了一头狮子。他把披风塞在狮子的嘴里,把它的背脊劈成两半。你可以看到那勇士的塑像加上狮子的塑像来显示这个场面。就我所知,只有另外三个人创造过同样的勋绩。参孙是一个,马其顿的里西马丘斯是另一个,再一个就是大卫王军队里的一位队长,名叫别莱尔。”

  “呗狐叫!三个高大汉,但愿我今天晚上能跟他们三人共进晚餐。”

  “我倒不想。”杰勒德漠然地说道。

  “你跟我讲讲,”丹尼斯颇觉奇怪地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到过科隆的。”

  “除开心灵来过之外,就从没来过。我和过路的修道士闲聊,他们便对我讲些新旧轶事。”

  “对,对。我不是看见过你把鼻子伸到他们的兜帽底下吗?当我谈到并非是眼前的事情时,尽管事情伟大,我的词句却伟大不起来。你谈的事情伟大,词句也同样伟大,甚至更伟大。你真善于用你的语言进行描绘,这我已经说过。特别是对于一个像任何凡人一样喜欢动手、动刀、动枕头的圣徒来说,更是了不起。你想要我告诉你,在你所描绘的所有这些东西当中是什么吸引我到科隆来的吗?”

  “你说吧,丹尼斯。”

  “你,只有你本人。不是那些死了的圣徒,而是我活生生的朋友和忠实的同伴。只有你本人,才把勃艮第的丹尼斯吸引到了科隆!”

  杰勒德低下了头。

  正在这个时候,年纪较轻的船夫忽然问‘小萝卜脸”出了什么毛病,他那绰号为“小萝卜脸”的年幼侄子正像法官似的一本正经地走到船尾来,走到中间时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看到这一显眼的现象,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起他来。有的是连说带哄地问,有的则不是。是伤着哪儿了吗?是吃得太饱不舒服吗?是吓着了吗?是怕冷吧?是想吐吗?是个白痴动不动想哭吗?

  对所有这些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一个——英国作家一般译成:Oh!Oh!Oh!(啊!啊!啊!)法国作家一般译成:Hi!Hi!Hi!(唏!唏!唏!)因为,小说里的象声词就是这样死板。

  “谁晓得这怪脾气的小崽子得了什么毛病?”那年轻的船夫不耐烦地厉声叫道,“还是瞧瞧这边。看,这些人是来找谁的?”那老人和他的另外一个儿子一眼就瞧见有四个人在沿着河的东岸走。见到这情况,他们停划了一会,神秘地聚集在船尾耳语起来,时而望望乘客,时而又望望步行的人。

  以后发生的事情表明,他们本来最好是把他们的思考用来探索探索萝卜脸的谜。我请求和我同时代的人原谅,我的原意指的是“无畏的孩提的那种深不可测的内心”。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的话,”一个年轻人耳语道,“干吗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好让他们逃命呢?让我们划到西岸去吧。”

  那老人坚决反对。“什么,”他说,“难道叫我们为陌生人受连累吗?你疯了吗?不行,我们最好划到东岸去。和权势人站在一边,这就是我的忠告。维特,你说呢?”

  老年和青年决定不了的事,一阵风不偏不倚地决定了下来。这时吹起了一阵狂风,小船倾了过去,人们逃到向风的一面来使它平衡。但他们惊恐地看到整个船上,从船头到船尾有一大股水向避风的一面冲去。转眼之间,他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感觉到的只是莱茵河水,那寒冷而湍急的莱茵河水。

  原来是“萝卜脸”拔掉了栓塞。

  那几个军官解开了他们腰部缠着的索子。

  杰勒德游起泳来简直像个鸭子。但是,最优秀的游泳能手在船翻掉被抛进水里之后,也要先沉下去才能浮起来。深暗色的水在他头顶上大声地冒着气泡。待他浮上来之后,他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转瞬之间,他就看见那黑船底朝天,几个人都在紧紧地抓着它。他像只水狗般摇摇头之后,凭着一种不假思索的模仿本能向它游去。但他还没来得及游到船跟前,就听到身后一个喊声,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深沉而勇敢的大丈夫才有的痛苦:“永别了,伙计,永别了!”

  他一望,看见可怜的丹尼斯被他那倒霉的弓弩压得不断地下。沉。他脸色刷白,两只眼瞪得大大的,绝望地盯着他亲爱的朋友。杰勒德发出一个充满爱与恐怖的野性的叫声,发狂似的劈开浪头向他游去。但转眼之间丹尼斯就没顶了。

  顷刻之间,杰勒德已经赶来拉他。

  军官们系起一根绳子把一头扔进了水里。

  

第二十八章

  祸与福的相倚相伏是一种耐人寻味而又几乎普遍存在的现象。挂在弓弩手背上、高出头部的钢弩固然使他下沉,但这同一钢弩,正因为它挂在背上的这个位置十分顺手,却又很容易地被杰勒德一手抓住。他一手抓紧弓,另一只手运动于弓和同样管用的索子之问。顿时要代表是塞涅卡(LuciusAnnaeusSeneca,约前4—65)、爱,丹尼斯便被杰勒德利用他自己的弓弩猛地一拉,将半个身子浮出了水面。

  “别抓我!别抓我!”杰勒德喊道,极端害怕发生那种要命的事故。

  “没有那么蠢。”丹尼斯嘴里灌着水咕噜着说。

  杰勒德看到自己对付的是这种好样的角色,马上充满了希望,并镇定下来。“仰卧好。”他厉声说道。接着他一边抓紧弓,一边向前游了一把,帮助丹尼斯完成他所要求的仰卧动作。“手扶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打水!不对——要像这样朝下打。我要你怎么动作就怎么动作。”杰勒德抓住丹尼斯的长发,把它紧紧地扭成一股,并将一端用牙咬住,然后他借助于他那年轻有力的脖子的强壮肌肉,轻松地把那士兵的头保持在水面上,逆着水流使劲游去。他迟疑了片刻,考虑向哪边游,但丝毫没意识到这简单决定的极为重大的意义。他看到西岸稍稍近些,便向西岸游去,而没有像个听话的小孩,乖乖地游向监狱,从而为我们提供一个新的情节。

  由于水流湍急,他们不得不以一个相当大的角度斜着游向对岸。当他们游了一百码左右时,丹尼斯不安地低声问道:“还有多远?”

  “别怕,”杰勒德嘟哝着说,“鸭子会干的,荷兰人也会干。你就像躺在床上一样安全。”

  不多一会,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已来到浅水,便涉水而过。一旦脚踏陆地,他们就互相从头到脚望着对方,仿佛想用眼睛把对方吞噬下去。随着一阵冲动,彼此又用一只胳膊搂住对方的脖子,一面喘着气,一面百感交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神圣的时刻,生命对于两人来说真是天堂般的美妙。而对于那救了朋友的生命却因爱情而被迫离乡背井的杰勒德来说,更是美妙无比。啊,欢乐!有哪个诗人曾经飞翔到或者尝试飞翔到这样的高度?救了一个人的生命,何况是所爱的一个人的生命!这种时刻才真是值得一活,哪怕活他七十年。心情稍稍平静之后,他们便拉起手,像对情侣似的沿着河岸走去,不晓得也不在乎他们将往何处去。

  船夫都平安地坐在那先前四着而现在凸着的船上。萝卜脸先生,这“颠倒事物的祸首”,坐在中间。这一阵纷扰似乎基本上并没有打乱他的习惯。至少,当他把我们的朋友抛进莱茵河时,人们看见他在欢呼;而当他们逃出莱茵河时,人们也看见他同样在欢呼。

  “我们要不要等他们把船弄正过来?”

  “不用了,丹尼斯。船费已经付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让我们往前走吧,快快走吧。”丹尼斯表示赞同,并指出他们可以沿这河岸一直走到科隆。

  “我不打算去科隆。”他得到冷静的回答。

  “嘿,那么你要到哪儿去呢?”

  “到勃艮第去。”

  “到勃艮第?唉,不可能,这太好了,简直不能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而且还很有道理。去罗马走哪条路对我有什么要紧呢?”

  “不,不,你不过是说说使我开心而已。这改变太突然了。别以为我心肠这么不好,竟会把你的话当真。再说,难道我没看见你在谈到科隆的名胜时眼睛炯炯发光吗?那些教堂、塑像、圣骨——”

  “你多傻呀,丹尼斯,那是因为想到我们会一道去欣赏它们嘛。教堂!不管我走哪条路去罗马,我都会看到好多教堂。圣徒和殉道者的遗骨?哎!世界上有的是。但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在地球上哪儿还能找到第二个呢?我不想使你从通往你亲爱的家乡和盼望你的姑娘的归路上偏离更远,但我也不想离开你而使我失去你。自从我把你从莱茵河救出来,我比以前更加喜爱你。你是我的珍珠,我把你捞了上来,我就必须保有你。别再不顺着我了,不然你会使我又发烧的。你还是喊起你‘别怕’的口头禅,领着往前走吧。嘿,目标勃艮第,前进!”

  丹尼斯高兴得跳了起来。“鼓起勇气!向勃艮第前进!啊,你放心!那鬼东西这回肯定是呜呼了。”于是他们转过身来,离开莱茵河向远方走去。

  当这个决定明朗化之后,在莱茵河彼岸一直在注视这一讨论的一小伙人便蠢蠢欲动。两个朋友刚迈出几步,就听到从河那边传来一个喊声:“站住!”

  杰勒德转过身来,看见那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伸出一个官方的标志以及一张羊皮纸。他的心往下一沉,因为他素来是一个好公民,习惯于服从此刻命令他返回杜塞尔多夫的声音——法律的声音。

  丹尼斯并不赞同他的谨小慎微。他是一个法国人,因此他藐视任何别的国家,包括它们的法律、居民以及风俗习惯。他也是个当兵的,因此他对情况作了一个军事上的估计:面对着较强的敌人,中间隔着条河,后方开阔,退却很容易。他一眼看出那船还飘在河中间,至少要到杜塞尔多夫才有别的渡船。“我将退到那小山上,”他说道,“一避开他们的视线就快步跑。”

  他们散步似的继续走着。

  “站住!以知事的名义命令你们站住!”

  丹尼斯转过身来,故意弹响指头对知事表示轻蔑,并继续往前走。

  “站住!以大主教的名义命令你们站住!”

  丹尼斯又弹响指头对大主教阁下表示轻蔑,并继续往前走。

  “站住!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命令你们站住!”

  丹尼斯又弹响指头对皇帝陛下表示轻蔑,并继续往前走。

  杰勒德遗憾地看着这无益的哑剧表演,一当他们翻过小山的坡顶之后,便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必须以跑步代替慢走奔往勃艮第。”说着两人便跑了起来,一气跑了大半个里格才停下。

  丹尼斯跑得喘不过气,问杰勒德他发烧的病跑到哪儿去了“我开始为你病好感到十分惋惜。”他冷冷地讲道。

  “我想,我是把病扔进了莱茵河。”杰勒德回答道。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小小的村庄。丹尼斯买了一大块面包和一大瓶莱茵白酒。“因为,”他说,“我们得睡在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如果我们歇店,准会在床上被抓住。”当然,这不过是老兵身上一点普通的警惕性。

  在当时那个时代,搜捕违法者,特别是属于平民阶层的违法者的法网是非常严密的。不过公众提供的合作几乎等于零,至少在欧洲大陆情况如此。关于旅客的往来情况,店主们到处都受到严格的监督。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对旅客的行为所负的责任看来甚至超过他们对旅客的疾苦所负的责任。

  太阳下山了,两个朋友都感到高兴。在星光下(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月亮要到早晨三点才会升起)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愉快地来到属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谷场。他们最近打了好些大麦,在打麦场一边堆的草和另一边堆的没打过的麦子几乎一般高。

  “这儿有两张顶呱呱的床。”丹尼斯说道,“我们躺哪张床好,麦子床呢,还是麦草床?”

  “让我们躺麦草床吧。”杰勒德说道。

  他们坐在麦草堆上,吃着黑面包,喝着酒。然后,丹尼斯用草把他的朋友盖起来,草堆得高高的,只给他留下一个出气孔。“人们说,潮湿对发烧的人是要命的。不过,我要把湿气弄得暖和一些。”

  杰勒德要他放心。“莱茵河的这几滴水不可能使我着凉。我现在感到体内有足够的热量烧焦一个狗窝,或者,要是我在一片云彩里的话,把云里的水烧开。”说完这句俏皮话之后,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也许真可以说是“掉进了睡多”。

  丹尼斯睁着眼睛只躺了一会儿,便听到了使得他把身子蜷伏得更紧的某种动静。从杜塞尔多夫的方向传来了马蹄声。当马蹄伴随着十五世纪人们所熟悉和了解的,但现时在欧洲已像印第安人的喊杀声一样变得陌生了的嚎叫“得得”跑过的时候,谷仓都在震动。

  丹尼斯在他躺着的麦堆上发抖。

  杰勒德酣睡得像个陀螺。

  这一切都像阵风似的刮了过去,马队和呼啸声消失在远方。

  那勇敢的士兵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地吹了阵口哨,便合上他的眼睛,作为第二号陀螺酣然睡去。

  早晨,他坐了起来,想伸出手去摇醒杰勒德。他的手落在那年轻人的额头上,发觉它完全湿了。既然充当他的临时护士,自然不忍心把他叫醒。“打断一个病人的睡眠,或止住他的汗是要不得的。”他说道。

  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他感到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回转身来,为了自我保存,重新睡上一觉。

  可怜的丘八,在他艰苦的一生中经常被迫采用这一权宜之计。正午时,他被动弹起来的杰勒德弄醒,看到他已经坐了起来,麦草像粪堆一样在他周围冒气。这是动物体温对抗潮湿的结果。杰勒德喊他“懒鬼”,他只是默默地露着牙齿微笑。

  他们开始出发。丹尼斯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弓弩让杰勒德拿着,爬上路边一棵很高的树。“到下一个村的的路很安全。”他说道。两人便向前走去。

  快进村的时候,丹尼斯停了下来,突然问杰勒德感觉怎样。

  “怎么!难道你看不见吗?我感觉罗马就像那个村落一样近在眼前。”

  “小伙子呀,你的身体呢?你的皮肤呢?”

  “不冷也不热,昨天是一阵冷一阵热。但现在还缠着我的是这只讨厌的腿。”

  “这可是大大的不幸,我的许多朋友从来没感到过这种困难。”

  “唉!又来了,痒得不可开交。”

  “倒霉的年轻人,”丹尼斯认真地说道,“你的毛病总的说来是烧退了,伤口也正在愈合。既然如此,”他疼爱地说道,“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个要不然我不会告诉你的消息。”

  “什么消息?”杰勒德眼里闪耀着好奇的光芒问道。

  “正在通缉我们,而且是由轻骑兵来执行通缉令。”

  “啊!”

  

第二十九章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杰勒德感到一阵眩晕,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接着他愤怒地咬紧牙齿。稍有勇气的人都会有野猪一样的表现,大概困为野猪并不是蠢驴。在看到优势力量时新工具原名《新工具或解释自然的一些指导》。英国弗兰,野猎也会躲开:但如果你跟踪它太紧,太长久,总之,如果你使它烦了,它就会猛地转过身来,朝一大堆猎人扑过去,说不定还会把你撞翻。这时的杰勒德正牙关紧闭,露出打算决一死战的神情。但他马上就脸色一沉,惋惜地说道:“我的斧子掉在莱茵河里了。”

  他们在一起商量。“谨慎”叫他们避开村庄,“饥饿”却说“该购买食物”。

  “饥饿”最雄辩,而“谨慎”则最有说服力。最后,他们决定从田野上抄过去。

  他们在一个草垛跟前停下来,借用它两捆草,把草拿进一条不会被人看见的干沟渠里。两人躺着草上,周围尽是尊麻。

  他们轮流冲出去,带着萝卜回来。就这样,一边隐蔽,一边啃萝卜,一直消磨到傍晚。

  他们很快又哆嗦着爬了出来。外面又黑又下着雨,他们从村庄的另一边上了路。

  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晚。一片漆黑,风吹得很厉害。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别人也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就我所知,他们是从搜捕他们的敌人旁边像鬼魂一样溜过去的。这些敌人几乎已被他们抛在脑后,因为他们眼下所感到的是对黑暗的暴风雨之夜产生的不由自主的恐怖。在这漆黑的夜晚,他们艰难地行进,仿佛是在黑色的大理石中摸索着劈开一条道路。当月亮出来的时候,他们距离杜塞尔多夫已经有好些里格的路了。但他们还是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前走。不久,他们来到一个大建筑物跟前。

  “别怕!”丹尼斯喊道,“我想我认得这个修院,是的,就是它。我们来到了朱利厄斯。这里,科隆已经无权过问了。”

  很快,他们就安全地置身于修院的围墙之内了。

  

第三十章

  杰勒德在修院里结识了一位修士。这位修士在院长的花园中造了一个大的日晷、一个抽水的轮泵,以及一个筛谷子的簸谷机等等,而且手边总有个精巧的机械在设计当中。他也曾做过几只索特里琴和两只洋琴,而现在正在试制一套里加尔琴或唱诗班用的小风琴。

  杰勒德能玩点民间常见的索特里琴,但那修士玩这乐器的技术却十分高超,使他心说诚服地感到他在音乐上还十分幼稚。他饰的字画也很精致,但字不如杰勒德写得漂亮。在他们那个时代,一个人的造诣意味着他的真实的自然爱好。在诚挚而稚气地比较了他们各自的成就之后,青年和老年很快便亲如兄弟。修士恳留杰勒德过夜。他和丹尼斯商量,丹尼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只得表示同意。

  杰勒德告诉他新交的老年朋友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并把他们最近的历险和奇遇描述了一番,但冲淡了一下那个枕头事件。

  “唉!”好心的老人说道,“我年轻时也很爱好旅行。但没有谁来麻烦我。”他告诉杰勒德莫歇旅店,因为旅店经常受到一些流氓恶棍的骚扰,尽管身体能幸免,但灵魂却难免不受伤害。他建议他很好地安排一天的行程,以便能在一个安静的修院就宿。这时他忽然停顿下来,目光像针一般敏锐地望着杰勒德,问他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行忏悔礼了。杰勒德脸红起来,心虚地回答道:

  “两个多星期了。”

  “瞧你还是个驱邪师!难怪你老遇到危险。来,你得马上洗洗你心灵的污浊。”

  “是,神父,”杰勒德说道,“我衷心愿意。”接着他双手一合,正想跪下去,但那修道士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不是向我!不是向我!不是向我!我也像你和修院中任何别的人一样充满了世俗的东西。我的整个心灵都挂在那些木管和可悲的皮音栓上面,而这些东西都会消亡——会伴随把心灵放在这类空虚的玩意上的人们一道消亡。”

  “亲爱的神父,”杰勒德说道,“它们都是教会要用的,而这肯定会使花在它们上面的功夫和劳动变得圣洁吧?”

  “这正是这段时间魔鬼一直在向我耳语的东西,”那修道士说道,一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背后,半恫吓半开玩笑地对着杰勒德摆动着他的手指头,“他甚至好意而关心地提醒我说,所罗门给我主造了一所置有珍奇挂毡的宫殿,而这算作他的善行,并非罪过。啊!魔鬼引用《圣经》的本事是少有的!但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修士,小伙子。”好心的神父不是对着杰勒德,而是对着空茫的远方,以一种突然的挑战神情叫道,“这个玩意儿搞完之后,我就要好好地守夜,斋戒,祷告,躺在小教堂地板上祷告,坐在一个盛满冷水的浴盆里祷告。”他用肘子触了一下杰勒德,并俏皮地眨眨眼睛。“没有什么像看到我们修士在齐下巴的冷水里行祷告更使魔鬼仇恨和惧怕的了,因为水可以驯服肉体。现在你去忏悔你的细小罪过,我去忏悔我的罪过。好在你还年轻,又是个俗人,你的罪过尚可饶恕,而我的罪过我却感到香甜如蜜,只能适当赎赎了。”

  杰勒德垂下他的头,禁不住回道:“我将在哪儿找到一个更圣洁、更仁慈的忏悔师呢?”

  “每一间小室里都可以找到。”修士简单地回答道(他们已来到走廊),“好了,你去找那边那位师兄安塞姆去吧。”

  杰勒德遵照修士的指点,向一间小室走去。不过门都相距很近。看来他走错了门,因为正当他要敲门的时候,他听见他年老的朋友以轻而激动的声音对他叫道:“不对!不对!不对!”他掉转身来,见他要找的修士正在门边走来走去,像一个锯木匠似的双手扑打着空气。显然,他是处在一种奇怪的焦虑状态中。杰勒德确实以为,他所来到的小室,若不是因为住着修院里一个名声如此显赫的人物,那肯定是住着一头危险的野兽。他询问似的回过头望望那神父,然后往前走到第二道门。这时,他那年老的朋友迅速地点点头,显出比较高兴的表情,尔后急忙跳回他的窝里。他取出漏钟,把它转动了一下,又接着去制造他的小风琴。他经常抬起头来,自言自语着:“天哪!每当一个人倾注于世俗的玩意儿时,时间就过得多快呀。”

  安塞姆神父是一个可敬的修士。他头很大,面孔充满了尊严和慈爱。杰勒德在向他忏悔和回答他那温和而一针见血的问题当中禁不住想到:“这是个多好的头像!天哪!天哪!不知道我忏悔完了之后你是否会让我画画它。”由于这样一想,他自己的头倒变得糊涂起来,因而忘了一两桩罪过。不过这回他倒没有缩小那个枕头事件,也没有十分隐讳,故意减轻被枕头击中的那位医生的异教徒性质。

  所给的赎罪惩罚是这样的:他得走进修院的教堂卧倒,在祭坛最后一个阶石上吻三次,然后跪在地板上,念三遍主祷文和一个信条。“完了之后,马上回到我这儿来。”

  在那为时很短的处分进行完毕之后,他走了回来,看见安塞姆神父正在涂一张膏药。

  “治完灵魂之后,治肉体,”他说道,“既然没有比我更懂医的人。你要晓得,我就是这儿的外科医生。这膏药将贴在你的腿上,好让伤口消炎,而不是让它发炎。圣徒在上,千万不能发炎。”

  在治疗的过程中,这位修院医师自然对杰勒德忏悔时谈到的有关杜塞尔多夫的那部分很感兴趣,并在“放血”问题上显得与丹尼斯意见一致。“我们修士现在很少放血。俗界的医师说这是胆小和缺乏技术的原因。但事实上,我们发现凡是放血能治的病,草药都能治。此外,在能人手里,草药绝不误杀人,而其他疗法却像雷电似的误杀人。至于说血液,拉丁文《圣经》特别提出,它是‘人的生命’。在医学或法律方面也同在神学方面一样,只有愚人才妄想比全知全能的上帝更聪明。再说,草药的药力很强。那些能够杀死毒蛇的小四足动物,如果自已被毒蛇所咬,就去找一种草药,其药力足以抑制任何一种蛇毒,哪怕它比任何病毒更厉害,作用更迅速。我们受到这种动物的智慧的启发,以及我们传统的教导,仍然在寻找并试验植物的效能。善良的上帝把这些植物撒遍了全球,有些用来养人身体,有些用来治人身体。只有在绝症的情况下,我们才把神秘的和世俗的疗法结合在一起。我们把某些已故圣徒的头发和骨头泡在药里,产生了神奇的疗效。”

  “神父,您认为这和圣骨有关吗?因为彼得·阿·弗洛里斯,一位有学识的医师,又非异教徒,坚决否认这一点。”

  “彼得·阿·弗洛里斯懂得什么呢?而我又懂得什么呢?我并不想说我们能支使圣徒。但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反正能从他们得福的遗骨获得有形的效益。我曾看见病人怀着信仰服用这种草药,经常应验如神,大有好转。在所有这些治疗中,服药者的信仰无疑是很重要的,而且事情一直是这样。一个患病的女人,所有犹太医师都没有治好过,仅仅触摸了一下基督的衣服,转眼之间就治好了。要是她从来没有触摸那件神圣的衣服,她本来是绝不会治好了。要是她没有信仰,那么,尽管她不仅触摸了衣服,而且把它穿进坟墓,她也不见得有所好转。我们看到的周围的一切都要求人们具有信仰。你就稍有点耐心吧。很快我们什么都会明白的。话说回来,作为你临时的忏悔师,为了你灵魂的健康,我严厉禁止你倾听有学识的俗人或玩弄宗教的人讲的话。傲慢是他们的致命弱点。有了傲慢,他们就会使天国的大门在他们面前关闭。注意,我说的是有学识的俗人。没有学识的人在教我学会虚心和谦恭方面经常是我的老师,也可能成为你的老师。你的伤已得到治疗,三天之内就会结痴。愿上帝帮助你,愿圣徒使你善良而幸福,正如你天生俊秀文雅那样。”杰勒德原以为目前还不必和他告别,因为他将在修院饭厅用餐。但安塞姆神父带着略微看得出的一丝遗憾表情对他说,他本人也正在悔罪,本周不能离开他的小室。说着他双手轻轻捧着杰勒德的头,在额上吻了一下。还没等小室的门关上,他又去祷告了。杰勒德只得走开,不禁对修院生活的与世隔绝感到寒心,也感到忧伤。“哎,”他想,“又是一个我今世再也别想看到的慈祥面孔,又是一个我的耳朵和心灵今世再别想听到的慈祥声音。在这悲哀的世界里,只能是相逢又离别。唉!唉!”他的沉思被一个走来找他,准备带他去餐厅的年轻修士所打断。在餐厅里,他看到有几个修士围桌而坐,丹尼斯像根拨火棒似的直挺挺地站着。修士们问他将要经过的城镇,然后群策群力地画出一条步行路线,并标明路边或靠近路边的各个修院,画好之后把它交给了杰勒德。接着就是进晚餐。晚餐后,那年老的修士把杰勒德带进他的小室。他们进行了一次热烈的谈话。那修士顺便点破了他在走廊上的那场哑剧表演的原因。‘你差点落进了杰罗姆师兄的手心。那是他的小室。”

  “那么杰罗姆神父是个坏人吗!”

  “坏人!”那修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是个圣徒,隐土,修院的批柱!他会把你赤着脚派往洛雷托。噢,我忘了,你是要去意大利。但这厉害的老圣徒真会把你送到坎特玻雷或康波斯特拉。杰罗姆天生老成,生来就是个修士。安塞姆和我以前就是小孩,比你所能想象的任何小家伙都更为糟糕。”杰勒德显出有些不能置信的样子。“这就使我们或多或少比较谦卑,并对血气方刚的所轻人能宽厚地给以适当的体谅。”

  说罢,在杰勒德的恳求之下,他又在索特里琴上奏了更为美妙的一曲,然后上床就寝,从而使不安的精神获得安静,痛苦的心灵得到抚慰。

  我已经详尽地描述了通过对比才显得有所特殊的这一天。这是经历了那么多激情和危险之后,才像油被泼在波涛之上而终于获得的平静的一天。我之所以要详尽地描述它,是因为在这本小说里,它在继之而来的许多天当中是具有代表性的。我们的旅客在他们疲乏的旅途中也体验到我的大多数读者在较长的人生旅途中将会体验到的东西,即惊心动魄的事情并不是均匀地分布在整个旅途上,而是一阵阵地,也像是一串串地接连出现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是由于它们是通过一些或多或少很微妙的环节连结在一起的。但事情并不仅此而已。情况往往是这样:生命是一个间歇发作的热病。但不管是写历史的还是写小说的,都被迫把时间当中贫瘠不毛的部分滑过去——或者说,只勾画一下主要的轮廓。然而,这种做法容易给不留心的读者一种错误的数字印象,而这是我们在这些章节中有特殊理由要尽量避免的。因此,我请求你们的聪明才智给我帮助,请你们注意到,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更多动人的经历,只见一天的行程接着另一天的行程,一个接一个的修院总是仁慈地,有时更是亲切地欢迎他们,免费给他们食宿;除开寒冬和气候恶劣这样一些并非总是可以等闲视之的逆境外,他们虽然没有碰到什么敌人,然而还是艰难地跋涉了比我十分详尽地描述过的那段旅程要长得多的一段旅程。杰勒德晒得黝黑,从头到脚风尘仆仆;丹尼斯鞋已踏破,褴褛不堪。两人都感到腰疼腿痛。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一道来到了勃艮第的边境。

  

第三十一章

  杰勒德几乎也像丹尼斯一样向往着勃民第这一被许诺的福地,因为丹尼斯总是不停地赞美它,每每遇到稍有令人恼怒之处,就向他表白:“在勃艮第人家办事可比这里强。”特别是,他还利用杰勒德的弱点向他保证能断然分开,时间、空间和因果都有其客观实在性。主张社,在那文明的国度他可以在旅店里享受到清洁的被褥。“我的要求也就这么多。”那荷兰人说道,“想想看,我自离家以来还从来没有睡过一张床!当我看见他们的床单时,与其脱掉我的衣服和马裤,还不如把我和我的眼睛、鼻子隔断。”

  丹尼斯把他的爱国精神大大地加以发扬,以至他宁可穿着一双破鞋步行二十里格,也不愿向一个在顾客路上设置重重障碍的蛮横的德国店主买一双新鞋。这些障碍包括怠慢无礼、吃午饭以及那挡在门口的躯体。日落时分,他们来到距离一个小城市和一个修院路程相等的地方。但修院不在路边。丹尼斯主张宿店,杰勒德主张宿修院。丹尼斯让了步晋佛学兴盛之后,学界谈玄之风渐衰。,但条件是一到勃艮第他们就得始终宿店。由于标有修院名称的路线图正好到此为止,杰勒德自然乐于表示同意。于是他们离开了大路。杰勒德诧异地问丹尼斯,他对经常向他们免费提供食宿的修院感到的突然厌恶究竟从何而来。那当兵的先还哼哈了一阵,最后终于让他的委屈爆发了出来。原来这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厌恶,而是由来已久的,只是出于礼貌,费了很大的劲才压抑至今的长期恐惧。“我看他们在你的饮水中放了迷魂药,”他说道,“所以我只好容忍他们。不过,既然是最后一个修院了,干吗不使我的心宽舒宽舒呢?要晓得,在这些大土牢里我一直是如鱼出水,感到难受。一进修院你马上就和一个老光头跑掉了,所以你看不见我受苦受难的炼狱。”

  “原谅我!我太自私了!”

  “好,好,我原谅你,小家伙。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是被神父所欺、被修士所蔽的第一个傻瓜。但我不原谅他们给我受的罪。”这时,他开始以比享利八世的委员们早一个世纪的纪录提出了对修院的控拆。例如:阴森的修院建筑群都是千篇一律啦;旅店变化多,而修院一切都单调啦;大门。小门、数不清的台阶,然后是阴森的柱廊啦;这儿是宿舍,那儿是又大又冷的餐厅啦;在餐厅里你得闭着嘴坐着,而谁要是想说话,至少得让人听不见啦等等。“再说,”他讲道,“这儿谁也算不上是个人,都是些奴隶。谁的奴隶呢?一个怪脾气、永不睡觉、总是丁当响的大钟的奴隶。要是它是一支号角,发出警报,那还不至于使人这么寒心。丁当,丁当,丁当,你没有胃口吃也得坐下来吃。等你吃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进肚子,又丁当,丁当,丁当,没有胃口做祷告也得进教堂。以我来说,我就不是一个祷告迷。丁当,丁当,丁当,现在你又得睁着眼睛上床睡觉。好吧,当你没法把眼睛合上之后,又有那么个活得不耐烦的黑夜之魔抓起钟索了当丁当一阵,于是你又得在黑暗中念你的祷告,也不管你知不知道一两段祷文。要是他们听到他们的丁当声打断我的休息时我嘟哝出的那类祷告,那该多有意思!好吧,等你打起盹,睡了一眨眼工夫的觉后,听吧,又丁当丁当催你做早祷了。”

  “你所喜爱的惟一响板就是女人的舌板。”杰勒德半轻蔑地说道。

  “因为女人的舌头即使在骂人的时候也有某种音乐的声调。”回答是坚决的,“再说,老是被管束也不是味道。只消我把指头放进盐罐,马上就会听见:‘难道你没有刀,硬要用手指头取盐吗?’而只消我用桌布擦擦刀以节省点时间,马上又是:‘刀在面包上弄脏了,就在桌布上揩!’小心眼啊!这些使人动辄得咎的迂腐气,只能像茅屋屋檐上滴下的融化的冰锥使怀有友好感情的人寒心。”

  “我认为爱清洁并不是迂腐气。”杰勒德说道,“我看,是你该学会更讲礼貌的时候了。”

  “不,是他们不大懂礼貌,一讲话他们就要打断你。”

  “你应该说的是,一当你讲别的什么话,一当你讲猥亵的或亵渎神明的话,他们就打断你。”

  “你这夸大其词的家伙,去你的!嘿,就在上次住的那个土牢里,我看见旅客挨着冻,像哑巴似的围着一个剃光头的坐着,就像罪犯在排队上绞架。为了给他们打气,我的确叫了起来:‘别怕,伙计们,魔——’”

  “行了,结果怎么样?”

  “乖乖,这下子可不得了。‘别瞎说!’那屠夫似的光头叫道。‘随你便!’我说道。你瞧他怎样猛地转过身来,用把所有的‘p’都变成‘b’的亚尔萨斯法语来刮我的鼻子吧。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没有当他的面大笑起来。”

  “而你自己讲他的德国话连说十个字也不能不出错。”

  “那算什么哩。全世界都应当说法语。除开在人们的心灵之间筑起人为的疆界以外,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语言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他怎么说?”

  “一个傻瓜讲的话有什么了不起的?”

  “啊,并不是傻瓜讲的一切都是傻话,要不我就不会听你讲了。”

  “那好吧。他说:‘那些开始只是爱滥用魔鬼名字的人,慢慢就滥用起上天的一切圣名。’‘神父,’我说道,‘我是个当兵的,这不过是我的口头语或口头禅。’‘啊!那么这只是个习惯?’他说道。我没有猪出这老狐狸的意思,想开脱自己,便说道:‘是的,是我的习惯。’‘那么这就严重十倍。’他说道,‘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魔鬼老果在你耳边,因为他喜欢到经常听到有人叫他名字的地方去。’你瞧!对于无论是他的弥撒书或祈祷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这个喜讯,他毫不感激。接着,他还好心地告诉我,反正当兵的都普遍犯罪,像奸淫掳掠,杀人越货;这些罪要是别人犯了,准要受到车裂的刑罚。”

  “难道没说对吗?”

  “管它对不对,反正是没礼貌。”丹尼斯留心回答道,“我那客气的东道主还说:‘既然你们是人类的仇敌,为什么口里还老叫着邪恶的精灵的名字,又把善良的精灵变成你们的仇敌呢?’此外,他还说了不少废话。”

  “得了,丹尼斯,不管你听他的忠告,还是藐视他的忠告,干吗要责怪一个人,仅仅因为他想拯救你的灵魂而把嗓门提高了一些呢?”

  “像他那样老是把‘p’念成‘b’,他的声音又怎么能拯救我的灵魂呢?”

  杰勒德感到一惊,他还没有来得及从这个大法兰西主义的晴天霹雳中恢复过来,丹尼斯已得意洋洋地更放肆起来,竟把所有的修道士都污蔑为伪君子。“你只消看看他们那个鬼样子吧。他们到处偷偷摸摸,不敢像个正人君子用眼睛看人。”

  “不对,”杰勒德急切地说道,“谦恭地眼朝下是他们的一条清规。这叫custodia oculorum。”

  “蹩脚的癞蛤蟆想吃霍克——哈克——霍洛姆(hoe hac horum)?没有这么好的事。连正人君子的眼睛都不敢看,只有小偷才像那个样。本来嘛,去掉风帽,瞧,修士原是小偷;带上风帽,瞧,小偷成了修士。假如连世界上的正人君子他们都不敢正视,你用不着对我说,他们还敢面对面地正视万能的上帝!唉,这儿简直是一片漆黑!我们会跌进井里去的,伙伴。嘿,倒霉,丁当又响起来了。不过这是最好的一种丁当,是开饭的‘丁当’。慢点,听一听!我猜对了。我肚子里的狼在喊‘阿门’”他发了两通咒语肯定了他刚刚讲过的话之后,便像一个得胜的雄鸡那样迈进了修院,满以为杰勒德不做声是自己说服了他,而没想到他使他感到多么厌恶。

  

第三十二章

  在餐厅里,与杰勒德同桌的人提到有个负责誊写修院章程等文件的修士突然去世了。

  杰勒德听到这消息后,便胆怯地主动提出愿意效劳。对方感到迟疑,并对此产生了误解。杰勒德赶忙说:“东道主,这可不是为了得到佣金,而是为了友爱,为了对你们教派的师兄们沿途多次留宿我这可怜的流浪汉作一点微薄的报答。”

  一位修士赞许地微笑着,但他暗示说已故的这位师兄弟是个优秀的书法家,只有能手才能继续他的工作。听到这么一说,杰勒德有点颤抖地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契据,背面已清洗干净并写上了字作为样本。看到这样本之后,那修士吃了一惊,赶忙奔往餐厅的高席桌。他曲起膝头奔越台阶,几步并作一步,只是在第五层。第一层或最后一层石阶脚才着了一下地。他把书法样本拿给院长看,随后谈了自己的意见。顿时就有十多双识货的眼睛盯在它上面,同时传来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很快,杰勒德就看到那院长不只一次地用手指指点点,而那修士随即乐不可支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给杰勒德的一份滋美可口、叫做“克鲁斯塔德·里亚尔”的加香料的肉汁野味馅饼,以及一只盛满了浓郁的多香果汁酒的银质酒杯。杰勒德接过银杯,先对远处的院长深深一鞠躬,又对同座一鞠躬,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传了下去。

  使他非常诧异的是,他看到满座的修士忽然都称他为师弟。“你是修院培养大的——你别想否认!”他承认这是事实,并为此感谢上帝。要不是修院的培养,他就会像他兄弟西布兰特和科内利斯那样粗野无知。“不过,这也真太奇怪,你们竟会知道我是修院培养大的。”他说道。

  “你用双手捧着酒杯喝酒。”两个修道士异口同声地说道。

  在餐厅下方的一张餐桌周围,人声嗡嗡了好一阵子。这时又响起了长时间的快活的喧闹声,以致院长派出副院长跑下餐厅来进行制止,并对在座的每个修士予以处分。这时杰勒德羞愧得面红耳赤,因为在这放肆的欢笑中他耳里听到了“别怕”两个字以及勃民第的丹尼斯那铜号般的声音。

  杰勒德很快就被安顿在已故的维尔特师兄的小室里。人们给他拿来了蜡烛、一个可以按任意角度固定的小框架以及全套书写用具。但活太多,一夜是干不完的。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何能叫那厌恶修士的丹尼斯多住一会。他把事情向丹尼斯讲清楚,并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决定。使他喜出望外的是,丹尼斯很大方地说:‘休息一天对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坏处。你写你的好了,我将设法消磨时间。”

  杰勒德的作品受到了大大的赞赏。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由于维尔特之死,修院的记录和档案反而增添了光彩。副院长硬把一个里克斯金币塞给杰勒德,并赠给他从修院的大量贮存中取出来的几支笔和颜料。他心里热乎乎地又继续往前赶路。既然他是依靠他的笔挣来一笔钱,从而使他心爱的人能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他感觉这是一个好的兆头。“瞧这些好心的修士给了我多少东西。好了,希望你对他们更公正一些。老实对你说,听到你叫我的恩人为‘伪君子’,我对你的友谊有时都凉了一些。”

  “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丹尼斯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丹尼斯。”

  “我是一个爱说臭话的无赖汉。”

  “别,别,别这么说!”

  “不过我们当兵的就是粗鲁,说话随便。我要给我自己戳穿谎言,并向那些被我误解的人表示最大的尊敬。由于少数人的伪善而使成千上万的人蒙羞是不公正的。”

  “现在你可真是通情达理了。你考虑了我说的话吗?”

  “不,是他们自己的表现。”

  杰勒德有点暗自得意——人们都喜欢自已被证明是对的。他十分专心地听丹厄斯主动讲他的这个思想转变过程。

  “事情是这样的。第一天用正餐时,我身边一个年轻修士的确张开了他的大嘴,笑得非常动听。‘好,’我说道,‘我终于碰到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剃光了头的人猿。’为了进一步试探试探他,我拍拍他的宽背脊,念了一通我的口头禅。‘上帝保佑,别让它成为可能!’他说道。我愣住了,因为那家伙看起来简直像所罗门一样忧虑。我敢担保,哪怕是在一个神迹剧里你也从没见过一个更好的哑剧演员。‘我看打仗不会使人更聪明。’他说道,‘若不是为了对抗魔鬼,神父要来干什么?修士还有什么用?

  魔鬼死了,

  修士就打发走了。你满可以把修院毁掉,在上面犁田,而我们可怜的修士就没事可做了——只有当兵去,好叫魔鬼起死回生。’接着是一阵令我开心的大笑。我说:‘行,你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修士。’他说:“你也正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弓弯手。我敢打赌,你一定能给我们讲些使我们毛发竖立的战争故事。’我说:‘请原谅!剃头匠已使得这事不可能了。’于是又轮到我来大笑一顿。”

  “这是多可悲的庸俗趣味!”杰勒德忧郁地说道。

  坦白的丹尼斯立即承认他曾见过更快活的打趣,但没有引起这么多的笑声。“去掉伪善是件大好事。‘那么,’我说道,‘如果能使你们高兴的话,我倒是有办法使你们起鸡皮疙瘩。’‘那我们就等着瞧了。’修士们齐声应道,接着传递了一个暗号。”

  往下丹尼斯又乐不可支地讲到,就寝时他们如何把他带进一间小房间,而不是带到集体寝室,并严格禁止他睡觉。为了有助于他守夜,他们借给他一本画册,描绘的是修道士追求凡俗女性的百般艳事。到时候他又如何被赤着脚带到下面一个客厅,里面备了一顿公爵才吃得上的晚宴。十二个逍遥的修士正在大吃大喝。这些修士都是他平时或战时碰到过的最爱闹的小伙子。他还谈到他们如何轮番讲故事,祝酒,说笑话,传酒杯。有几个修士打着一副精美的纸牌,牌上是用烫金的圣特列莎、圣凯瑟琳等圣女像当做四个王后,黑修士、白修士、灰修士和拄拐修士作为四个杰克。他们甚至把念珠也拿来当赌注。输了的时候,骂起人来和大老粗不相上下。大约半夜的光景,一个狡猾的修士偷偷溜了出去。他和另外几个修士机警地跟着来到一个花园,看见他把手往常春藤里一伸,拿出一副绳梯。他用绳梯攀上一道宽十英尺的墙,还没等到他爬上去,就有一个穿褐色女外衣的人以与他相同的速度冒了出来;随即开始了鸽子般的谈情说爱。这情景与其说使他想起教会,不如说使他想起猫会,于是他“喵”的一声发出恰如其分的感叹。修士们都加入这“喵”声大合唱,使得那份界的来访者惊叫起来,显得狼狈不堪。然而艾贝拉尔德修士不过对他们嚷道:“怎么,你们也来了?你们这些忌妒别人的‘喵喵’叫的坏蛋!明晚你们也得和一个调子叫你们的春。我将给你们每个穿男装的配上个穿女裙的。”正是这个狠狠的威胁,才使得他丹尼斯应杰勒德的请求情愿多呆一天。

  杰勒德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话说回来。虽然无法使得那厚脸皮的修士发窘,但那姑娘却哭了起来。他们便围起一个圈子,一边学猫叫春,一边翩翩起舞。在向这两株墙头花致以庄严的祝福之后,他们便回到客厅,发现有两个修士躺着,醉得不省人事,而另外两个则情投意合得涕泪淋漓。他们马上把两个醉死过去的搬走,而把那相亲相爱、哭哭啼啼的两个拽走,兴高采烈地把他们踢回各自的小室,锁闭在无限的满足之中。

  杰勒德感到憎恶,并照直说了出来。

  丹尼斯乐得格格直笑,继续对他讲他的故事。他说,第二天他又和那些年轻的修道士用拖网在养鱼塘捕鱼,偷捕了许多梭子鱼。鲤鱼、大头鱼和鳝鱼供他们自己享用。夜深人静时,他们叫他脱掉鞋子,带着他通过弯弯曲曲的路径来到一个小礼拜堂。由于很黑,很像个闹鬼的地方。然后,又走下几层石阶,来到小礼拜堂地板下面的地窖。在那儿他忽然看到一番天堂般的景象。

  “那是神父们做祷告的地方。”杰勒德说道。

  “并不经常如此。”丹尼斯说道,“地窖里燃着成打的蜡烛,摆着王侯才能享用的佳肴:十五份有鹿肉、松鸡和免肉鲜味的清汤,以高超的烹调技术做出的二十种不同的鱼(因为是礼拜五)。每两个健美的大姑娘中间都夹着一个男人,而每两个头带风帽的小伙子中间都夹着一个姑娘。只有我是例外。想想看,我得通过翻译来求爱。我疑心那家伙每替我说一句情话就替自己说上三句。要是他没这么于,你满可以把他当傻瓜吊死。有几个柔弱的女性是新手,不习惯喝美酒,先得哄哄她们,才肯把酒放到她们洁白的牙齿跟前。但是她们一学就会。他们轮流讲故事,说笑话,传酒杯(顺便说说,他们叫人把方酒瓶都做成祈祷书的样子人一个修士弹着七弦琴,用春天黄莺般动听的声音唱着小调。那些诗句起先确使姑娘们脸孔变得绯红,但她们很快就习惯了。”听到这儿,杰勒德气得要爆炸。

  “可鄙的家伙!毒化青春的无赖!败坏童心的恶棍!要不是你丹尼斯在场,又因为你丹尼斯没受过更好的教育,但愿教堂倒塌在这帮人身上。不敬神的可恶的伪君子!”

  “伪君子!”丹尼斯带着全非矫饰的惊奇叫道,“瞧,这正是我没了解他们之前给他们的称呼,可你原先不赞成。不错,他们是有罪过的人。所有好人都有罪过。不过,凭圣丹尼斯戴盔的头骨说,他们不是伪君子,而是真正快活的爱闹嚷的浪荡子。”

  “丹尼斯,”杰勒德严肃地说道,“你一点没想到那晚你冒的危险。你们伙在一起糟蹋了的那个教堂经常闹鬼。我是从一位年老的修士那儿听来的。死人在里面走路。有人听见他们轻轻的脚步声在石板上‘啪啪’地走过。”

  “天哪!”丹尼斯轻声说道。

  “这还不算,”杰勒德把声音几乎压低到耳语声大小说道,“从被你们变成餐厅的地窖里曾经传出上界的声音。死者神秘聚会的声音会使听见的人半夜三更不寒而栗。丹尼斯,信徒们在夜晚醒着的时候,有时会听见死人嘴里发出音乐声。在神圣的地窖深处埋葬着的死人中间,会像一阵阵回音似的模糊地鸣响着凡人的手指弹奏不出来的旋律。”

  丹尼斯露出一副惊惧的面容。“哼!要是我早知道的话,骡子加绞车索也不可能把我拖到那儿去。那么,”他叹了口气,“我就失去了一次享福的机会。”

  是否进一步的探讨会使那鬼魂般的声音得到更多的说明,谁也说不上。这时一个“一脸胡须”的师兄骑着他的骡子,手上挥动着一张羊皮纸从修院跑来。这是盖斯布雷克特和弗洛里斯·布兰特之间订立的那张契据。杰勒德把它看做是对故乡的纪念而十分珍惜。想起他差点丢失了这张契据,杰勒德不兔脸色苍白起来。丹尼斯感到非常有趣的是,他不但给了那几俗的师兄一枚钱币,而且给了那骡子鼻子一个吻。

  “现在我可要读读你了,”杰勒德说道,“即便你写得比这糟糕双倍,但——为了保证永远不丢失你……”说着他坐了下来,取出针线,用女性般的巧手把它缝在他的紧身衣上。他的心灵和灵魂都回到了塞温贝尔根。

  他们来到了被许诺的福地。兴高采烈的丹尼斯对所有的妇女都脱帽致意,她们也行屈膝礼或者微笑作为回礼。他对大多数男人都一个劲地猛说他的口头禅。听到这个口头禅,有些人眼睛一愣,有些人露出牙齿笑笑,有些则两种表情兼而有之。最后,他把他的朋友安置在一个许诺已久的勃艮第旅店。

  “这是家小旅店,”他说道,“但我打从过去就知道这是家好样的,叫三鱼旅店。那儿写的是什么?我认不出。”他指着横贯整个楼房的用大的法文字母写的一行字。“啊,我知道了,“此处留宿徒步旅客或骑马旅客’。”丹尼斯一边仔细地读着一边说道,然后显出非常神气的样子。

  杰勒德也去看,但上面那个句子实际上写的是:

  此处不能赊欠留宿。此种老实人已不复存在,亏账不还者已将其害死。

  

第三十三章

  他们在走道上碰到了店主。

  “欢迎,先生们。”他一边脱帽鞠躬,一边说道。

  “行了,我们已经离开德国了。”

  在来宾室他们见到了女店主,一个长得很丰满的四十岁妇女。她对他们行屈膝礼,并露出十分热诚的微笑。“劳驾请坐,高雅的先生。”她对杰勒德说道,并用围裙掸掸两张椅子。不过他们并不想坐。

  “谢谢您,太太。”杰勒德说道。“好呀,”他想,“这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国家。劳驾请坐?这我准会以少有的耐心劳这个驾。但很快就会劳驾吃饭,劳驾消化,最后,还得借助于赫克里士的帮助,劳驾上床,劳驾酣然入睡了!”

  “嘿,丹尼斯,你在干吗?只给我们两个人订晚餐吗?”

  “干吗不呢?”

  “怎么,用不着等四十个人才可以开晚饭?勃艮第万岁!”

  “啊哈!别怕,伙计,魔——”

  “这不用说。”

  萨利克法律似乎还没有深入到法国的旅店。至少在这个旅店里,戴女头巾帽和穿女上衣的还占支配地位。穿紧身上衣和马裤的人不多,行动也软弱。店主本人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老是没头没脑地向人们脱帽。妇女们从他身边走过时,就像匆忙穿过树林时移开一根活树枝那样,不屑一顾地把他悄悄推向一边。

  一个侍女端来了晚餐,女店主空着手跟在她后面。

  “快请,先生们,”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您如今只有一个敌人,它就躺在您的刀下。”(我自以为机灵地猜测,这准是一种公式化的语言。)

  他们动手吃饭。女店主把她的椅子朝他们的桌子移了移。除开膳食以外,还提供陪伴服务。她像老相识那样和蔼可亲地同他们聊天。当这个礼节完毕之后,那忙碌的太太便很快走开,把她的女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丽少女,送进来占据空了的座位。她倒不像年长的母亲那样开朗可亲,然而文雅而活泼。当她知道杰勒德走了多远的路来到这儿,还将走多远的路去罗马时,便对这可怜的小伙子立刻表现出女性的温柔和关心。她呆了大约半个小时。她走后杰勒德说道:“这是旅店吗?嘿,简直像个家。”

  “谁按法国方式行事,谁就彬彬有礼。”丹尼斯充满了自豪感,高兴地说道。

  “彬彬有礼?不,这是基督之道。把我们这些今天来明天走的漂泊者作为家里的客人来欢迎,这正是基督之道。说实在的,谁又比远离家人的疲惫的旅客更值得怜悯和同情呢?嘿,又来了一个。”

  新来的是侍女,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女人,长着翘鼻子、一张笑着的大嘴和一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袒露着的手臂长得很结实,但不很标致。

  她一进来,一个旅客就颇为随便地拿她开了个玩笑。但不多一会满屋的客人便对那人哄堂大笑,因为她那久经锻炼的舌头很快就打发了他的挑逗。这正像一个新手和一个击剑师进行击剑比赛一样,剑一相碰,新手就被戳着了。在眼下这个场合,一个接一个的新手都想和她较量一番。只见马莉昂将两只大胳膊叉在腰间,把满屋子的人都玩得团团转。这位农村姑娘所具有的粗野而灵利的俏皮和幽默达到了完美的地步。这种幽默写在纸上会显得鄙俗,但说出来却无往而不胜。它不是机智的铜剑,而是机智的木棍。天资在这方面给了她很大的帮助,而每天在旅店的训练则补充了天资遗留的不足。

  但我将不给她拍照,而只是粗略地给她勾个轮廓,因为这是四百年前的事。打趣她的俏皮话是粗鲁的,而她都针锋相对地一一予以回击。虽然她是个不乱来的女人,但可以不眨眼地说些我们今天的正派男人即使在男人中间也说不出口的东西。

  杰勒德目瞪口呆地坐着。这对于他说来几乎是那“有趣的动物学类别”,即人类的一个新品种。他对丹尼斯耳语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们法国人说‘妇人的舌头就是她的宝剑’。”这时她正好打倒了一个进犯者。骑士般的丹尼斯,为了慰劳和支援“柔弱之器的女性”——其实是士罐子中间的铁茶壶,又使出他的口头禅,“别怕,我的女友,那……”等等,等等。

  她马上转过身来冲着他说:“只要有一个弓箭手还活着,魔鬼怎么可能呜呼呢?”(这时满屋的人都以她的同盟者为对象大笑起来。)

  “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先生们。”她突然严肃地说道。

  “改天好吗?我们旅客不能在你们洗我们衣服的时候赤身裸体呀。”一个坐在火边的怪脾气的老家伙反对道。这人在别人打趣的时候默不作声,现在才爬进众人欢畅的阳光中来。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老古板,”马莉昂高傲地说道,“但既然你问我,”说着她从头到脚慢慢地打量了他一番,“那么,我想你满可以连人带衣一起在澡盆里打个滚,没有坏处。”(笑声)“但我原先想讲的是,我认为——这位年轻的大人先生——可能会愿意把他的胡子浆浆硬。”

  现在轮到可怜的杰勒德了,因为他下巴上长的“庄稼”很稀,而且丝一般柔细。

  这时,在哄笑的人当中声音笑得最响的要算是背叛朋友的丹尼斯了,因为他的胡子很长,而且硬挺得出奇,以致莎士比亚——虽然从未见过他——都说到了他的点子上:

  “满嘴奇怪的咒语,胡须长得像个豹子。”

  ——《皆大欢喜》

  杰勒德毫不在意地承受这好斗女性的讽刺。他没有什么讲求漂亮的虚荣心。“不要说我了,侍女小姐,”他微笑着说道,“我的胡子是不值得你操心。请你照管照管这个势头很旺的‘庄稼’吧!”说着他指向丹尼斯的“须状植物”。

  “当我要浆浆长扫帚的时候,再照管它也不迟。”

  当人们对这毫不含糊又一语中的的俏皮话又笑又喊的时候,女店主走了回来。她还没来得及跨过门坎,我们的亚马孙女英雄已变成了一个貌似温良而柔顺的假圣母。

  女店主们都是了不起的制伏人的好手。像她们那样的,我看世上少有。侍女们,悉听尊便吧!不过这只是浪费表演技巧,因为女店主早已听见,而且心里也并非不喜欢这一串串的笑声。

  “唉,马莉昂姑娘,”她情绪很好地说道,“如果你每格格笑一次就给我下个蛋,那么,三鱼旅店就永远不缺煎鸡蛋的油了。”

  “太太,”杰勒德说道,“该付多少钱?”

  “付什么钱?”

  “付我们的晚饭钱。”

  “忙什么?难道等你们走的时候再付不行吗?旅客走时才付钱,这是‘三鱼’的规矩。”

  “不过,太太,‘三鱼’的墙上写的可是:‘此处不能……’”

  “去它的!让那跳蚤钉在墙上,别管它。瞧这儿!”说罢她指着布满象形文字、被烟熏黑了的天花板。这些赊的账,俗话说画的“道道”,只有这位太太和她女儿才懂得。母女二人只需在必要时登上一个小方凳,用刀子在天花板上堆积的黑烟上刮刮,就可以画出一些道道。太太解释说墙上写的大字是用来吓退穷光蛋的,或者偶尔有个想赖账的面孔撞进来强行要求住宿时,作为对付他的依据的。“您知道,我们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因为法律不准许我们这样做。”

  “您怎么知道我的面孔不会赖账呢?”

  “啊,这还用说,这是今年秋天走进‘三鱼’的最善良的面孔。”

  “我的呢,太太?”丹尼斯说道,“您没在我的面孔上看到赖账的样子吧?”

  她从容地望着他。“不像这小伙子的面孔这样善良,也永远不会这样善良,不过倒是个老实人的面孔。尽管如此,”她淡漠地补充道,“要是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是不愿在漆黑的夜晚在离家太远的地方碰到这样一张面孔的。”

  杰勒德发愣地望着,丹尼斯却大笑起来。“嘿,太太,我只消把夜露从花上吸掉,您就用不着减掉十岁,甚至减掉一天,而值得为您冒冒被抓破脸的危险了。”

  “瞧,女主人,”马莉昂刚一进屋就说,“我不是前两天还说过,如果您有心的话,您还可以使他们神魂颠倒吗?”

  “我敢说你是说过的。一听起来就像个傻丫头讲的话。”

  “太太,”杰勒德说道,“这太奇怪了。”

  “什么?啊,不,不,这一点不奇怪。要知道,我在这儿呆了一辈子。一个姑娘在旅店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相。”

  马莉昂:“第二件就是煎鸡蛋。不,第二件是说谎,但第三件就是煎鸡蛋了。”

  女主人:“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件就是学会住嘴;而害羞么,过了一天就再也学不会了。”

  马莉昂:“哎呀!又说起我的舌头来了。我什么也不讲了。我生活在女主人的翼下,而女主人却打击起我来了。我完了——我这个侍女完了。捞一把剩下的油水吧。”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往后倒,一头栽在屋里长得最漂亮的人身上,而这人恰好是杰勒德。

  “去!去!”他生气地叫道,“得了,别装疯卖傻了!这对我可是个太过分的玩笑。你没见我在跟女主人谈话吗?”

  马莉昂做出一个鬼脸,恢复了她的弹性,轻轻地一两跳便蹦到地板的中央,然后做了个足尖旋转舞的动作。“你瞧,女主人,”她说道,“我认输了,您对男人,至少对小男孩还是最有权威。”

  “年轻人,”女主人说道,“这姑娘并不像她的举动所表现的那样愚蠢。在看相和煎鸡蛋方面,我们是了不起的。如果在这些技术方面我们不行,那就不好办了,因为这些大致就是我们惟一能干的事。”

  “您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太太。”杰勒德说道,“您有经验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面孔里呼之欲出的老实气,这看来是有道理的。但您如何只消望望丹尼斯,就知道他的毛病、他的痴愚。他的骡里尔罗斯蒂呢?”可怜的杰勒德越想越生气。

  “他的骡——他的什么?”(她带着一种迷信的敬畏感对这一多音节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别这样,这只不过是我一时高兴为他发明的一个字眼。”

  “发明?怎么!像你这样一个娃娃也可以创造不是勃艮第土生土长的字眼吗?小心你在于些什么哟!嘿,这些字,特别是坏字,已经多得我们够呛了。上帝呀,世道是个什么样子!我看往后就该听到发明新品种的蓟菜了。”

  “得了,太太,所谓骡里尔罗斯蒂,意思是说身心完全灌注在女人身上。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那傻瓜的骡里尔罗斯蒂的?”

  “哎呀!善良的年轻人,你真是小题大作。我们女人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我们通过眼角比大多数男人通过望远镜看到的还要多。当我走来走去干这于那的时候,我的眼睛还在盯着我的客人,所以我注意到这位当兵的眼睛从不离开我们女人,包括我的女仆马莉昂,甚至像我这样一个老太婆。女人对他说来都是宝贝。你瞧他坐在那儿怒目而视。啊,你真是个再傻不过的男人!至于你哩,你总是对着说话的人,不管是他还是她,这就合乎常情了。”

  丹尼斯失声大笑起来。“你的猜测真是大错特错。嘿,这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伙计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耳其种——除开胡子以外全都像。比起公爵卫队中的保镖,他更算得上是一个你们称之为敢作敢为的人。他对一个名叫玛格丽特的荷兰姑娘的倾心和专注,比起我对你们的褐发、金黄发的倾心和专注之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哟,这可恰好相反。”女主人说道,“你的是毒药,他的倒是良药。守住玛格丽特吧,我亲爱的。我想她是个老实的姑娘。”

  “太太,她简直是个天使。”

  “不错,不错,对她们更了解之前,她们都是天使。我只希望她老实就行了,这样她就会使你避免碰上更糟糕的伴侣。至于你,当兵的,你将来会碰到麻烦的。你的眼晴天生不会给你的灵魂带来好处。”

  “也不会给他的钱袋带来好处。”马莉昂插嘴说道,“至于他的嘴唇么,它们会在许多带刺的荆棘上啜吸他所说的露水。”

  “唠叨过分了,马莉昂,唠叨过分了。”

  “别麻烦人了,女主人。你不是雇我来做你‘三条鱼’中的一条鱼的,是吧?”说罢,马莉昂生气地沉默了三十秒钟。

  “难道可以这样对女主人讲话吗?”悄悄进来的店主不以为然地说道。

  “住你的嘴,”他老婆厉声说道,“用不着你来管这姑娘,她是你的好仆人。”

  “怎么,雄鸡就永远不能啼,只能让母鸡整天叫?”

  “你爱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吧,我的好伴——你到门外去叫。母鸡就是要说了算。”

  “这方面我倒知道有句俗话。”杰勒德说道。

  “你真知道吗?那么说来听听吧。”

  “妇人希望在任何时候都做她家里的皇后。”

  “这我以前还没有听说过,但它是一个福音书般的真理。嘿,那些最先说出些谚语的人真有眼光和口才、口才和眼光。我看一句古老的格言比什么都宝贵。”

  “我看一个年轻的丈夫比什么都宝贵。”马莉昂说道,“本来你们都有机会,但谁也不开口。啊!现在太晚了,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对某一个可怜的人说来那就更好。”丹尼斯暗示道。

  年轻的女主人,或人们称之为小女店主的到来,使得旅客、店主、女店主,甚至外围的仆人都像个快活的大家庭那样围着火炉坐着。大家讲故事,一直讲到就寝的光景。轮到杰勒德的时候,小伙子也从他的保留节目,即一份《圣徒列传》的手稿集中,选出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讲得在场的人都乐滋滋地颤栗起来。我想,是由于费了不少气力而感到疲乏吧,讲完他就打起盹来了。小女主人看到后,给马莉昂使了个眼色。她马上点了一根灯芯草,把她的手搁在杰勒德的肩上,请他跟她走。她把他带进摆着两张白净的床铺的房间,要他选择。“每张都是天堂。”他说道,“我要这张。你知道,自从离开荷兰的老家以来,我从来没有睡过一张床。”

  “哎呀!可怜的人!”她说道,“我的亚麻头发和你的绒毛(嘿!嘿!)越快挨在一起就越好,嗯——让我们开始吧!”说罢她就像伸手计账一样煞有介事地把她的面颊伸了过去。

  “让我们开始吧?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良宵’的意思。哼!难道在你们那个地方人们就不对侍女表示点敬意?”

  “并不都是草率行事。”

  “怎么,难道他们把这当做很认真的事?”

  “不是,你别歪曲我的话。我是说,我们和陌生女人不那么随便。”

  “如果她们不认为你们是稀奇古怪的傻瓜,她们才真是稀奇古怪的女人。这下可真遇到了倒霉事。你要知道,在我们旅店住宿的脏老头都吻我们侍女。呸!我们这些可怜虫,除开偶尔有个把年轻漂亮的——还有什么来抵消我们的亏损呢?哎哟,时间过得好快,人家不会让侍女在育婴室久呆的,怎么办呢?”

  “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和我的同伴安排这事,由他代表我们两个好了。他骡里尔罗斯蒂(他喜欢女人),我可不。”

  “不行,他需要的是马勒,而不是马刺。行!行!你可以不缴纳通常的通行税去睡你的觉。嘿,碰到一个顶得住这些古老的坏习气,而且敢顶撞一个浪荡的厚脸皮女子的年轻人,倒也是满有味道的。你将得到你的报偿。”

  “谢谢你!不过,你动我的床干什么?”

  “我吗?啊,我只不过是要把这床被单拿走,换上喝醉的磨坊主昨晚睡过的那条。”

  “啊,别!别!你这残酷的、黑心肠的家伙!得了!得了!”

  “早说就好了!坚持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你要小心一个疯姑娘的固执和任性!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这五年来我对这玩意已经感到十分恶心了。但是,你拒绝了我,于是我就硬要得到它,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唉,年轻的先生,我们女人都是难对付的牲口,可怜而乖戾的癞蛤蟆。原谅我吧,让我们保持我们低下的身分,也就是说,同我们保持必要的距离,敬我们而远之。好吧,晚安!”在门口,她转过身来,以完全变换了的态度和腔调说道,“愿圣母保佑你的头,愿神圣的福音传道师守护你这远离家门的年轻漂泊者躺着的床铺!阿门!”

  接着,他听到她急促地跑下楼梯。很快从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说明了她的去处。

  “这真是个不简单的人。”杰勒德深沉地说道,并伴随着这一发现打了个阿欠。

  只几分钟后,他就在干净的冷被子里进行干浴。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盖干净的被子以后,真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舒快。接着他感到一阵美滋滋的温暖,再就是——塞温贝尔根。

  早晨醒来时,杰勒德觉得无限爽快,正要起床,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无法逃身的俘虏。他的内衣不见了。这可真叫人动弹不得。睡衣是近代才时兴的。在杰勒德那个时代,甚至在很久以后,人们都不会不好好享受一下清洁的被子(要是他们能够获得的话),并像亚当那样穿着——纯洁的人类的原始外衣,即赤着身子钻进被子去舒服舒服。因此在离床的时候,他们似乎也最像亚当的长子。

  杰勒德对着丹尼斯哭诉他被俘的遭遇。但此刻门忽然打开,马莉昂双手捧着他们刚洗过熨过的内衣飘然而入,把内衣搁在桌子上。

  “啊,你这好姑娘。”杰勒德叫道。

  “哎呀,你终于发现我是什么人了吗?”

  “是的,一点不错。难道这是另一个习俗吗?”

  “不。并不是不叫拿走就拿走。晚上我们都要问问旅客,他们是否愿意把他们的内衣拿去洗洗。所以我也走进来问你们,但你们都睡熟了。我便对小女主人说:‘唉!叫醒疲乏的旅客,问他们查理大帝是否死了,问他们更乐意穿脏的还是干净的内衣有什么好处?特别是叫醒乳色皮肤的那位旅客?’‘我要说,他的确具有乳色的皮肤。’小女主人说道。”

  “这是指的我。”丹尼斯带着一种评论员的神气说道。

  “再猜一次你就猜中了。”

  “别睬他,马莉昂,他是个脸皮厚的人。我想我对你的善意是感激不尽的。我很遗憾拒绝了你——任何你觉得你想得到的东西。”

  “啊,这下你放聪明了,”那女淘气鬼说道,“我理解这话意味着你很愿意像你那害臊的伙伴所说的那样,把朝露用胡子轻轻抹掉。不过,对不起,我想说这固然是符合惯例的,但并不是慎重的。我拒绝。小伙子,就算我们平了。”

  “别走!别走!”正当她以胜利者的恣态要走开的时候,丹尼斯叫道,“我很想知道昨晚你们有多少人用眼睛欣赏我们两个来望梅止渴。”

  “这是如此满意的一次‘望梅止渴’,不到半分钟就完了。哪些人吗?嘿,有大女主人、小女主人、让耐特和我,全部民防小分队都踮起脚尖看。我们多半是最后才巡房,以便检查灯火,防避火灾,而且要出动大队人马。这样似乎可以使我们胆子更壮一些,特别是在有弓弩手四处躺着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本来会睁着眼睛躺着。”

  “好老爷,俗话说得好,眼皮一合,人就分不出好坏了。因此我们说:‘这是一个睡着之后最能为上帝效劳的人,不要打扰他的休息!’”

  “她很风趣。”杰勒德断然说道。

  “我必须要么风趣,要么要泼。”

  “为什么呢?”

  “因为‘三鱼’雇我就是为了要我风趣。你们走之前要吃早饭吗?好!我去照料一下,保证饭食配得上你们如此体面的牙齿。”

  “丹尼斯!”

  “有何吩咐?”

  “我希望这姑娘是个大小子,和我们一道走,好使我们解闷。”

  “我倒不希望如此。我希望她就像她现在这个样子跟我们一道走。”

  “上帝保佑,那可千万不行!你会把你自己变成一个大傻瓜。”

  他们吃了早饭,结了账,道了别。这时,他们才发现马莉昂并没有夸大“这个国家的习俗”。三个主要的女人都十分热诚地拥抱他们,亲吻他们,而他们也吻了店里的三个主要女人。店主同样搂着他们,吻他们,他们也吻了店主。店里的人喊道:“希望你们回来,越快越好!”

  “不要过‘三鱼”而不人。要是你们的钱袋是空的,把你们的人带进来就行。对你们我们会按‘君子信用’办事。”

  于是他们又重新上路。

  他们来到一个小城镇。丹尼斯跑去买双鞋。店主也在门口,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以一百八十度的鞠躬来迎接丹尼斯。店里的人马上给顾客试好鞋,把他送到街上,并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以优雅的姿势向顾客致敬告别。

  两个朋友一致认为,跟这样的店主打交道真有福气。“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德国鞋可真耐穿。”杰勒德说了句公道话。

  城外是条卵石铺的路。

  “这为的是让市民和他们的家小礼拜天走路时不致把脚打湿。”丹尼斯说道。

  丹尼斯这句简单的话,舌头的这一无心的动弹,给杰勒德的心中带来了“家”的感觉。“啊,多美!”他说道,“天啊!这是什么?一个绞架!上面吊着两个骷髅!啊,丹尼斯,这是多么叫人难受的悲惨景象!”

  “不,”丹尼斯说道,“这是一个令人舒服的景象,因为一个无赖悬在空中,就意味着少一个无赖立足于地上。”

  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两根石柱前。两根石柱之间是一个密布铁叉的大轮子,而缠在这些铁叉中的是可怕地散布在轮子上的骨头和破布片。

  杰勒德用两只手掩着面。“啊,想想看,这些破布片和骨头就是一个人——一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剩下来的惟一东西!”

  “对不起!这是个两腿走路、偷鸡摸狗的东西。难道我们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他偷东西呢?难道老实人就从来不遭受死刑和酷刑?”

  “就我所知,我的亲友当中没有一个上绞架的。”

  “他们是运气好。请问,圣徒们是如何死的?”

  “死得很惨。但不是在勃艮第。”

  “你们在里昂对他们进行大规模的屠杀,而里昂在勃艮第的门槛上。对于你说来,绞架就证明有罪,因为你不读小说、传记。唉!要是你在我们至今为之悲叹不已的那个血腥日子里站在耶稣殉难地上,我真担心,你可能会看到竖立在那里的绞架而欢呼起来,因为马丁神父说过,十字架不过是罗马的绞刑架!”

  “这亵渎神明的老狗!”

  “瞎说,瞎说!他是个圣洁的、学识渊博的人。丹尼斯,要在当时,你恐怕会根据绞架本身来理解那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你会喊:把钉子钉进去!把矛戳进去!因为人们说这儿是三个歹徒、三个浪子。但是在那三个卑微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最早的基督教圣徒,另一个就是因为拯救这罪恶世界而被钉死的救世主耶稣。”

  丹尼斯以人格向他担保说,在勃艮第,人们处理事情更近情理一些。沉思了一番之后,他补充说道,杰勒德所提到的耶稣受难的恐怖,他们本村的神父曾在复活节给他们讲过,也曾不止一次地使他愤怒地大声咒骂。“不过事情不巧是发生在一个蛮夷之邦,而且是远在大约一千年以前。唉,但愿这不是真事,但愿这至少是大大夸大了的事。你只消看看一切传说都是如何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明白了。”

  说罢他又沉思起来,突然之间竟气得脸通红:“你用你的书本知识来捉弄你目不识丁的朋友,欺负他,竟把圣徒和这些小爬虫相提并论,难道你不感到脸红吗?”

  不一会儿,他又突然恢复了他的好脾气:“既然你能为小爬虫伤心,那你也同情吃腐肉的乌鸦吧!它们不比这些小爬虫差。难道你忍心让它们这些可怜的宝贝不吃晚饭空着肚子上床吗?要知道,这些都是它们的食物。要不是这儿那儿吊着的死小偷,饥饿的痛苦会把它们咬死的。”

  杰勒德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对他说,在他们之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而巳永远结束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说,“我们的心似乎迥然不同,我们的头脑也似乎是这样。但我还是照样喜欢你。”他带着无限的柔情和善意补充说。

  接近下午的时候,他们听到前面有微弱的哀号声。随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这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由于走得很快,他们马上就赶上了哀号声的来源。二十来手持梭标的士兵,在几个衙役的伴随下正在向前行进,前面是一群他们驱赶的“动物”。这些动物为数有一百多个,年龄不一,只有几个真正说得上年老。雄性的一个个垂头丧气,默不作声;哀号声都是来自雌性的。明确地说,在法律的刀尖下遭到如此驱赶的动物都是些男人和女人。

  “天哪!”杰勒德叫道,“他们是多大的一帮子!你瞧,这些小孩子总不可能都是小偷吧。有些还是抱在怀里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丹尼斯?”

  丹尼斯建议他问问那带徽章的市民:“这儿是勃艮第。客气的问题总会得到客气的回答。”

  杰勒德走近军官跟前,脱下帽子表示礼貌。这一礼貌倒也马上得到了回敬。他问道:“看在圣母的分上,先生,对这些穷苦人你们打算怎么办?”

  “嘿,小伙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官僚怀疑地问道。

  “老爷,我是个异乡人,求知欲很强。”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打算怎么办吗?哼!要知道,我们——贾克,你听说了吗?这儿有个异乡人想知道我们打算怎么办。”两个军官感到痒痒的,因为竟然有人不知道他们碰巧知道的东西。不管在哪个时代,这都会使人感到痒痒的。不过,这一暗自好笑的心情受到了他们生性有礼的节制,为时很短。那军官再次转过身来,对杰勒德说道:“我们打算怎么办吗?哼!”此刻他又迟疑起来,这倒不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有任何怀疑,而是因为他正在寻找一个能表达这事的独特字眼。

  “我们在干什么吗?小伙子——嘿——我们是在移注。”

  “你们在移注吗?那就是说你们在把酒从一个瓶子倒进另一个瓶子咯。”

  “一点不错。”他解释说,“去年,夏尔默斯城由于遭瘟疫人口大大减少。整家整户的人死光了,各行各业都缺乏人手。收割棵麦成了很大的问题,亚麻也糟踏了一半。于是知事和市政官写信给公爵的秘书,公爵便四处派人了解,看哪个城镇的人口过剩。‘我们人口过多。’都勒城的知事回函道。‘那么请将你们的城镇居民遣送八十或一百过去。’命令说道。难道这不是把多余的城市人口移注到人口稀少的城市吗?难道那善良的公爵不是百姓之父,不愿看到刀剑或瘟疫使其公国削弱,或使其美丽的城市荒芜,因而用矛和弓弩(对军曹和丹尼斯轮流地触触他的帽子)来对付前者,并用策略来对付后者吗?公爵万岁!”

  长矛手在忠诚方面当然不能自甘落后,于是他们都声音洪亮地喊道:“公爵万岁!”接着我们便看到那些被移注者也微弱而颤栗地喊道:“公爵万岁!”这部分是由于在当时那个时代,忠诚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感情,也可能部分是由于他们害怕;要是单单他们保持沉默,难保不会有新的不良后果。

  但是,受辱的人格却对此表示反叛。很可能是那虚假的感情引出了真实的感情,因为紧跟着那呼喊“公爵万岁”的声音而来的,是每个妇人胸中爆发出的响亮而刺耳的啼哭声,以及每个男人胸中迸发出的深沉而又深沉的呻吟声。啊!四周的空气顷刻之间充斥着女人和男人的悲痛。当你看到那些感到狼狈的长毛手自动停下步来,仿佛有道悲痛的城墙在他们眼前冒了出来时,你们就可以判定当时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前进!”那军曹吼道。于是他们又走了起来,但是边走边嘟噜着,咒骂着。

  “唉,这难听的声音!”那文官畏缩地说道,“真是些可怜虫!”他又惋惜地发出感叹。要知道,哪有人听到这么一大群人突然爆发出的悲痛而能无动于衷呢?“真是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从别人感到他们是多余的地方去到他们将受欢迎的地方,从饥饿走向丰饶——他们还不愿意。他们甚至发出凄惨的哀号,别人还以为我们在把他们赶出勃艮第哩。”

  “走吧,”杰勒德颤抖地轻声说道,“走吧。”接着两位朋友大步向前走去。

  当他们经过队伍前头时,他们看到男人们在垂眼望着地面,心情阴郁而沉痛地走着;妇女们有的抱着小孩,有的牵着小孩,边走边哭;那些可怜的娃娃则有的在嬉戏,有的在啼哭,因为“他们的妈妈”在啼哭。杰勒德竭力想说句安慰的话,但感到话哽在喉里,对这些悲痛欲绝的人什么也讲不出来,只是喘息着说:“走吧,丹尼斯,我不能用微不足道的安慰话使人觉得我是在嘲弄这样的悲痛。”就像一位艺术家那样,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避开他所不能安慰的悲痛。

  “怎么了,朋友?”丹尼斯说道,“你脸色就像柠檬。嘿,别把人家的不幸太挂在心上了!这些哭哭啼啼没出息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会看到你——一个异乡人——被绞死而为你眨眨眼睛。”

  杰勒德几乎没有听他的话。

  “移注他们?”他痛苦地呻吟道,“要是血不比酒更浓,人无骨肉之情的话,倒未尝不可。王侯们啊,你们都是些豺狼!可怜的人呀!可怜的人呀!唉,丹尼斯!丹尼斯!看着他们的悲痛,我也深深感到我自己的悲痛。唉!唉!”

  “这你算是说得有理。你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被从荷兰一直赶到罗马,这才真正可怜。但这些哭哭啼啼的狗崽子,他们的损失在哪儿呢?他们有六十个人可以做伴。再说,他们又不是要离开勃艮第。”

  “要是他们生来就不在勃艮第就好了。”

  “去你的!他们只不过是从一个村庄挪到另一个村庄,骑着骡子都走得到!而你呢——得了,不说了。别怕,伙伴,魔鬼呜呼了。”

  杰勒德十分怀疑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走了大约一英里,才沉思般地说道:“你说的倒是有点道理,丹尼斯。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书本知识作为我的依靠,而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很可能以为他们的村庄就是他们惟一的世界。听,这是什么?又是哭泣声。啊!真是个美妙的世界。瞧!是个小姑娘打破了她的瓦钵。现在我可要擦干别人的眼泪,哪怕会被吊上你们这儿的绞架。”说罢他就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朝那小小的受难者疯狂地扑了过去,只是用心更为良好。这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长得很乖的小女孩子。眼泪正顺着她的两面桃腮流下来。她十二岁的年纪就遭不幸,不免感到一种纵然短暂却十分强烈的绝望。正是带着这种绝望的表情,她将小手心伸向天空。她脚底下就是那使她绝望的东西:一个打破了的小瓦钵。其价值不过是现代一文钱的五分之一。

  “怎么,小家伙,你打破了瓦钵吗?”杰勒德说道,表现出了最强烈的同情。

  “哎哟!好叔叔,这正是你看见的。”说着两只小手从半空中垂了下来,指着瓦钵的碎片。

  “你就为了这个哭得这么伤心吗?”

  “没法呀,好叔叔,我妈妈会杀掉我的。他们不是已经……”又是一阵伤心的啼哭——“叫……叫……叫我是‘让……让……让内冬……全砸光’吗?本来就差这个没打碎。真没想到我会打破我可怜的钵子。哎哟!圣母,难道这是注定了的吗?”

  “别怕,小宝贝,”杰勒德说道,“又不是你的心被打碎了。花点钱就可以很快把瓦钵修好的。你瞧,这儿是块银币。还不到一箭之远就有个陶瓷匠。你把这银币拿给他,买个新瓦钵。那陶瓷匠找给你的铜钱你留着和你的小伙伴玩好了。”

  那幼小的心灵把这一切都铭记下来。微笑已开始和眼泪竞争,但悲哀的痉挛就像浪涛一样,不可能风波一停就平息下来。丹尼斯觉得再补充点安慰话是件好事。“别怕,我的小朋友,魔鬼呜呼了!”那具有想像力的士兵快活地喊道。对于这样一种鼓舞小姑娘的办法,杰勒德只好耸耸肩。“妙哉!只有一根弦的琵琶。”他说道。

  那小姑娘的面孔顿时闪烁着温暖的阳光。“啊,这消息可太好了!这消息可太好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如此真诚的喜悦,以至它渐而变成了一种甜滋滋的啜泣,正和我们一些古老、欢乐的曲调总是带有一丝凄怆的意味一个道理。“这样一来,”她说道,“人们就不能再用魔鬼来恐吓我们小姑娘,使我们的生命成为一种负担了!”说罢她连蹦带跳地跑开了,说是要去“告诉南内特”。

  有一种理论,说任何事物都有其对应之物。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丹尼斯似乎找到了一个能感应其口头禅的心灵。

  当他正对他那口头禅获得的意想不到的成功以及杰勒德的惊讶大笑的时候,不料一只小手拉着他的紧身上衣,一张小脸绕过他的腰部窥视着他。在那张生动的小脸上,压倒一切的表情是孩子的好奇。

  “好当兵的,是你杀死魔鬼的吗?”

  “是的,我的小朋友,”丹尼斯尽可能粗声地说道,因为他正确地估计到,对于具有银铃般声音的小主人说来,这样就显得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是我。这值得亲亲嘴,是吗?”

  “我想是的。唉!唉!”

  “你怎么了?”

  “真刺人!真刺人!”

  “真对不起!我将把胡子刮掉。”

  “不,没啥,没啥,何况那坏蛋是你杀掉的。不管怎么说,你真值得骄傲,你真了不起,你比我大姐好得多。”

  “你不想也亲亲我吗,小朋友?”杰勒德说道。

  “我太愿意了,瞧,瞧!他的多柔软。嘿!我多爱这些男人!那些女人,她们不会给我钱,银色的钱,只会冲着我的脸讥笑我。那些女人真是一钱不值。好心的老爷们,祝你们一路平安!千万别忘了让内冬!”

  “再见了,小心肝。”杰勒德说道。说完他们便继续往前赶路。不多一会,他们回过头来,看见那蔑视女人的小孩在路中间向他们鞠躬致意,并以她那五月早晨般的小脸给他们以飞吻。

  “快走!”杰勒德起劲地叫道,“我还得赶往罗马哩。神圣的圣贝汶,多么纯洁的一道阳光射过了我们血腥的道路!忘掉你吗,小让内冬?不会的。在这些哭哭啼啼。绞杀和‘移注”当中我是不会忘掉你的。快走,别慢腾腾的。向前迈进!”

  “你把这叫做行进吗?”丹尼斯不以为然地说道,“嘿,我们会把圣延节在路上走掉而过不上的。”

  他们在下一个城镇停歇下来。忽然,有个弓弩手从一家洒店里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出来。很快就看见他的胡子和丹尼斯的胡子像两把刷子似的碰在一块。这是他的一个伙伴。他硬要他们跟他一道到酒店去喝瓶酒。谈话中他告诉丹尼斯说,公爵所辖的弗兰德一些省份正发生叛乱,当兵的都奉命从勃艮第各个地区开往弗兰德。“说实在的,我看到你脸朝这边走感到很惊奇。”

  “我要去拥抱拥抱我这三年来一直没见过的亲人。我想,没有我你们也能平息这点叛乱。”

  丹尼斯忽然一怔。“你听见了吗,杰勒德?这位伙伴是要去荷兰的。”

  “那怎么样呢?哦,写封信,给玛格丽特写封信!不过,他愿意劳这个驾吗?”

  那当兵的说了一长串赌咒的话之后告诉他,他不但愿意带信,而且愿意绕一两里格的路专门去送信。

  杰勒德马上从行囊里取出装墨水的牛角和信纸,给玛格丽特写了一封长信,简要地告诉她我担心我本人曾过于枯燥而冗长地叙述过的一切,其中主要是讲了斗熊、莱茵河上的翻船落水以及他描绘得栩栩如生的丹尼斯的性格。然后他使用了许多亲热的话,叮咛她要少情愉快:尼管他路上遇到过一些麻烦和危险,但都已成为过去。现在剩下的惟一使他伤心的事就是,在他到达罗马之前他不能指望得到她的亲笔信。最后,他又一次竭力安慰她,作为信的结尾。他是如此专心地写着他的情书,竟没有注意到房里所有的人都站着窥望,以便欣赏他那灵敏而准确的手指所做的十分少见的书法表演。

  对朋友的技艺感到自豪的丹尼斯让他在一边安静地写着。忽然,他看到写信的人面孔激动起来,很快热泪顺着他年轻的面颊一滴接一滴地滚到他正在写着安慰之词的信纸上。这时,丹尼斯粗暴地推开好奇的人,以一种颤抖的声音问他那位伙伴是否忍心使这样一封甜密的情书不慎误投。那大老粗凭着圣卢的面孔发誓道,他宁可丧失右手的食指也绝不误投。

  看到他如此愿意帮忙,杰勒德托他也带封简短而冷淡的信给他的双亲。他在信里匆忙地用笔画了一幅两手相握以表示永别的画。顺便说一下,在他给玛格丽特的信中落进了一滴伤心泪。但关于这一点,以后再细说。

  杰勒德想给那当兵的送点钱。他犹豫了一下,但拒绝了。“不,不!你是我伙伴的伙伴。愿——(等等,等等)不过你对那姑娘的钟爱确实使我感动。如果你愿意,可以由你付账让我们再干上一瓶,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伙伴,这你就说对了。”丹尼斯说道,“要是你收了钱,我就会邀你到院子里走一趟,和我决斗一场。”

  “那么,我就会替你割掉你的鸡冠。”另一个对答道。

  “我毫不怀疑,你会拚命的,你这怪家伙。”

  他们喝了新开的一瓶酒,然后遵从习俗,握握手,分道扬镖。

  这一耽搁多少打乱了丹尼斯的计划,使得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一个有家著名旅馆的小城镇就已经天黑了。不过,他们碰到一家坐落在路边的客店。丹尼斯看到门口有个长得丰满的姑娘,便说道:“看来这是家体面的客店。”于是他领头走进了厨房。他们订了晚饭,没人提出异议,只是店主要求他们预先付款。诚然,在世界上任何地区这都算不上一种不寻常的要求,但话说回来,也并不普遍。丹尼斯感到生气,便故意显示有钱似的把手伸进钱袋,掏出一个金安琪儿。“找我的钱,快!”他说道,“是你们开店的人更有可能刮我而不是我更有可能刮你们。”

  正准备开晚饭的时候,丹尼斯不见了。杰勒德最后总算在院子里找到了他,看到他正在帮助曼侬——一个长得胖胖的但并不很漂亮的姑娘——在井边打水,并把一些不嫌过火的恭维话往她有点聋的耳朵里灌。杰勒德不满地哼了一声,回到餐桌上。丹尼斯过了好一阵才转回来。

  “行军快完时的上坡路。”他耸耸肩说道。

  “这对你算得了什么!”杰勒德冷冰冰地说道,“反正疯狗见到世人都咬。”

  “你太夸大其词了。你知道我只咬长得更美的那一半。行了,晚饭端上来了,这倒更值得咬咬。”

  吃晚饭的时候,那姑娘老是出出进进,并且一直盯着他们,特别是丹尼斯。最后,她俯身取走一个菜碟时,咬着他耳朵说了句话。他点点头作为回答。

  晚饭一吃完,丹尼斯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告诉杰勒德说,那怪脾气的姑娘已经回心转意,同意在马厩的院子里和他幽会。

  杰勒德暗示说,牛犊棚也许是更合适的地方。“那我就去睡觉了。”杰勒德有点生所气地说道,“店主在哪儿?这么晚了还出去?”

  “不要紧,我知道我们的房间。”

  “请问,你要呆很久吗?”

  “不会呆久。我舍不得离开火炉,舍不得离开你。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有两种邀请是任何一个勃艮第人都无法拒绝的。”

  丹尼斯发现有个人坐在井边。这人就是曼侬。他原想他既应邀而来,就有权得到亲热的接待。但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来接待他,而只是在哭泣。他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还是哭泣。他能对她有所帮助吗?她仍旧是哭泣。

  脾气好的丹尼斯被弄得黔驴技穷(而达到技穷的地步本是很快的事),便用该国的习俗进行安慰。她粗鲁地把他推开。“难道这是闹着玩的时候吗?”她说道,跟着又哭泣起来。

  “你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丹尼斯说道,逐渐生起气来,但是他马上温柔地补充道,“而我这人从来不忍心看到美人痛苦。”

  “这不是为我自己。”

  “那么是为了谁呢?为了你的情郎吗?”

  “啊,多蠢。我的情郎已经不在人世了。想想看,我竟然没有一个铜板来请人为他的灵魂做个弥撒。”悲哀以这种肤浅的性质出现,就显得完全走了样。

  “行了,行了,”丹尼斯说道,“我答应给你钱请人为你死去的小伙子做弥撒。我可以赌咒。话说回来,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为了你。”

  “为了我?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是你疯了才在他面前打开你的钱袋。”

  问题似乎越来越离奇。丹尼斯看到提问只是搅起淤泥,感到厌烦了,便默不作声地等着,看它是否会自动澄清。姑娘见丹尼斯没再问她问题,像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倔强而响亮地说道:“我要说。圣母给我勇气吧!既然他已经死了,他们杀了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兵的,店主出去了。”

  “啊,是吗?”

  “怎么,夜这么深了店老板们还离开他们的客店?!你瞧,风刮得多厉害!我们这儿是避风面,但那边可正刮着飓风。”

  丹尼斯什么也没说。

  “他去叫那一帮子去了。”

  “那一帮子!什么帮子?”

  “那些会割破你们的喉咙,夺走你们钱财的家伙。你这可悲的人,竞在一个客店老板面前搬弄你的金钱!”

  这打击来得如此出乎意料,使得尽管已经习惯于突然危险的丹尼斯也感到晕头转向。

  他低声说出了包含着许多意义的三个字:

  “杰勒德!”

  “杰勒德!那是什么?啊,那是你同伴的名字。可怜的小伙子。趁他们还没来,快去把他找来,逃到下一个城市去吧。”

  “你呢?”

  “他们会杀死我。”

  “那可办不到。你得跟我们一起跑。”

  “这对我没有好处。匪帮会派人来杀死我。他们发过誓要干掉所有出卖他们的人。”

  “我把你带到我的老家,离这儿足足有三十里格路。在他们还来不及动你头上一根毫毛之前,就把你置于我母亲的保护之下。但首先得找杰勒德。你站在这儿等我去把他找来!”

  当他正要跑开时,那姑娘像抽风似的一把抓住他,使出了心情激动给妇女带来的铁一般的力气。

  “可怜可怜,别拉住我!”他叫道,“这是生死关头。”

  “嘘!嘘!”那姑娘用手堵住他的嘴,将苍白的嘴唇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她的眼睛像是转向后面,朝着某个模糊的声响使劲地凝望。

  他倾听着。

  他听到了脚步声,好些脚步声,但没有人声。她对他耳语说:“他们来了。”

  她像片树叶似的发抖。

  丹尼斯感到的确是真事。数目那么多的旅客绝不会悄然无声地走进来的。

  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口。

  “有多少?”他以空洞的耳语声问道。

  “别出声!”说罢她把嘴贴在他的耳边。

  目击这男人和女人处于这样一种姿态,谁会猜想到他们的心是怎样冷得紧缩起来,而他们之间又是在进行着多么可怕的耳语呢?

  “七个。”

  “有什么武器?”

  “剑和匕首。那巨人用的是斧子。他们叫他修院院长。”

  “我那伙伴怎么办?”

  “什么也救不了他。最好是送掉一条命,别送掉两条命。逃吧!”

  丹尼斯听到这冷酷无情的劝告,血都凝固了。“可怜的人儿,你不了解当兵的心。”

  他手捧着脑袋呆了片刻,无数个战胜危险的回想闪过他的脑海。

  “听着,姑娘!只要你忠实于我们,有一个机会可以救我们的命。跑进城去,走到最近的一家客店,告诉你碰到的第一个当兵的,说这儿有个当兵的受到了敌人的猛烈进攻,但他有武器,只要他们跑步前进,他的生命就会得救。别说话,好姑娘,只要亲亲我得了。你跑吧!男人的性命就靠你的一双脚后跟了。”

  她系起长袍就跑。他陪她一道来到路边,看着她畏缩着身子穿过大道,开始小跑。很快,她就变成了一个竖立着的阴影,继而消失在暴风雨中。

  现在,他必须去找杰勒德。但怎么个去法?他得从匪帮中间穿过去。他想:会出现什么样的最坏的情况呢?因为他通过战争已经懂得,敌人所要做的往往不是你希望他去做的,而恰好是你希望他不去做的。“等我一进厨房就对我下手!那我就必须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他刚走近门闩,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要是他们已经于掉了杰勒德,那么,”他想,“剩下的就是杀它一场,然后被杀掉。”他迅即张好弓,快步走进厨房。围着火坐着的是七张丑恶的面孔。店老板正在给他们斟道地的白兰地,而这在每个时代都是流血厮杀的前导。

  “怎么,有客人!”丹尼斯开心地叫道,“等一下,小伙子们,我马上就来参加你们的行列。”说着他赶忙从桌上拿起一支点燃的蜡烛,打开通向楼梯的门,边上楼边喊道,“怎么,杰勒德!你到底溜到哪儿去了?”没有回答,他更大声地喊了起来,“杰勒德,你在哪儿?”

  虽然时间只过了片刻,丹尼斯却感觉度过了痛苦的一个小时。这时,只听得从小小的楼梯口上面的一间房里传来了一个不高兴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丹尼斯冲了进去,发现杰勒德在睡觉。

  “谢天谢地!”他用有点哽咽的声音说道,然后响亮地唱起不成调的小调。杰勒德把手指塞进耳朵。忽然间,他看见丹尼斯的脸上呈现出令人奇怪的与这突然的高兴不相称的恐怖。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他坐起来愣愣地说道。

  “别出声!”丹尼斯说道,他的手比他的嘴唇更说明问题,“听我说。”

  接着丹尼斯暗示地指着门,告诉杰勒德有尖耳朵正在旁边偷听,然后继续大声唱起他的小调,在唱歌的掩护下,低声插进了短短的几句对话。

  “我们有生命危险。”

  “强盗。”

  “你的紧身上衣。”

  “你的剑。”

  “救援。”

  “就来。”

  “拖时间。”然后他又大声说,“好,再来一瓶怎么样?说‘不行了’。”

  “不行了。”

  “我告诉你,底下有六七个快活的伙计。说‘困了’。”

  “那倒不错。不过我太困了,”杰勒德说道,“你去吧。”

  “真没办法!”说着他走到门口,兴高采烈地叫道,“店老板,这没出息的年轻人不想起来了。给那些忠厚老实的伙计们再开一瓶吧,明早我付钱。”

  他听到一阵野兽般的狰狞且得意的笑声。

  经过侦察,丹尼斯肯定厨房门是关着的,匪徒们也的确没有在倾听,便立即着手仔细地检查房门,并悄悄把房门掩上,但没有闩死。接着他又去检查窗子。

  窗子太小,人钻不出去,而石头里还另外安着一根粗铁杠,使窗子变得更小了。正当他作出这令人寒心的发现时,他听到客店外面那道门砰的一声被闩上了。

  丹尼斯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牲口已送进了屠宰场。

  他们醒着的时候,强盗们会对他们下手吗?大概不会。

  为了不放弃他们当前这个最好的机会,两个不幸的人拼命地抓紧时间讲话,听上去好像是在谈论一般的事情。通过这一方式,杰勒德了解了发生的全部情况,并得知那姑娘已跑去求救。

  “但愿上帝保佑她在路上不会泄气。”丹尼斯忧愁地说道。

  接着丹尼斯请求杰勒德原谅,原谅他不该让他绕这么多的路来遭遇这个不幸。

  杰勒德原谅了他。

  “杰勒德,要不是一个叫做院长的家伙,我就不那么怕他们。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比你还高,比我们两个加起来块头还大,用斧子杀仗。杰勒德,这是个率领一群野兽杀仗的家伙。今晚我将干掉他,要不然他就会干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他会于掉我。”

  “圣徒们保佑,这可不行!在门口射死他!他的力气对付你的武器管什么用?”

  “我将射杀他。但如果碰到肉搏,你可要趁他不备的时候赶快跑掉,要不你就完了。我告诉你,我们两个没有谁经得起他一斧头。你从没见过这种大块头的人。”

  杰勒德主张把门闩上,但是丹尼斯用手势向他说明门柱有一半朝外,安在铰链上。那大的门闩不过是个掩饰。“我没有去闩,”他说道,“好让他们以为我们没起什么疑心。”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就这样流逝过去了,但仿佛时间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城镇相隔一里格之远,而这时厨房里有几个人的声音已变得生气和不耐烦起来。

  “他们不会再等下去了,”丹尼斯说道,“除非我们给他们来个先下手为强,否则就毫无希望。”

  “你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杰勒德温顺地说道。

  靠门的那边有个衣橱,在门和窗子之间。那窗子差不多够到了地板,但并没完全够着。丹尼斯打开衣橱门,把杰勒德安置在门后的一张椅子上。“如果他们扑向床边,你就往他们脖子后面砍。脖子后面一刀往往会把人杀死,或者使其丧失战斗力。”然后,他把枕头和他们穿的鞋放在床上,以便欺骗一个从远处窥视的人,并把床头的短帘子拉过来。这时杰勒德跪了下来。丹尼斯回头看见了他。

  “唉!”凡尼斯说道,“首先,祈求他们原谅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陷阱里来!”

  他们彼此握紧对方的手,互相凝望着。啊,这是怎样的一瞥!丹尼斯的手冰冷,而杰勒德的手发热。

  他们各就各位。

  丹尼斯吹灭了蜡烛。

  “现在不能出声了。”

  当他们的神经,甚至灵魂都处于可怕的紧张状态的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可以听见比任何门外的人所能听见的更为微弱的耳语声。有时候,他们还可以听见彼此。0脏的跳动。

  “好消息!”丹尼斯轻声说道。他正在门边倾听。

  “他们在抽签!”

  “但愿抽中的是那个院长。”

  “嗯,为什么呢?”

  “如果他一个人来,我准能吃掉他。”

  “丹尼斯!”

  “唉!”

  “要是他们不马上来,我担心我会发狂。”

  “我要不要假装睡着了?要不要打鼾?”

  “那会——?”

  “也许。”

  “那就这么办吧,愿上帝保佑我们!”

  丹尼斯开始一阵阵地打鼾。

  厨房里响起了乱糟糟的脚步声,随后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

  丹尼斯又鼾声大作。与此同时他赶快占好门后的阵地。

  但那抽中签的他或他们,似乎决心不冒愚蠢的危险。没有谁想莽撞行事。

  当他们冷得要死,等待袭击的时候,楼梯口的门轻轻打开又关上了。再就别无动静。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寂。

  接着听见楼梯上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再就是门下面有道光透了进来。此外,又别无动静。

  忽然,发出了一个轻轻的抓搔声,还没有老鼠抓搔的声音一半大。接着,那假门柱渐渐打开,露出一个射入光线的垂直空间。这道门要是闩着的话,现在就会被伸人真门柱的门闩的尖梢所挂住。但在目前的情况下,门却自行慢慢打开了。门是朝里打开的,因此丹尼斯并没有把他的十字弩从地上拿起来,而是紧握着他的匕首。

  进来的人拿着蜡烛,用手掩着烛光。

  一跨进门坎,他就审视床铺,确信他要下手的对象都在床上。

  那人悄悄地溜进室内。但是刚迈出第一步,就感到衣橱和椅子的情况有点不妙。他不敢再往前走,而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俯身窥望椅子底下。他一弯身,便有一只铁一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一只匕首猛地一下扎进了他的脖子,匕首尖从食管里冒了出来。只听见他发出一阵可怕的“嗝嗝”声,但没有听见喊声。跟着又是不出声地接连戳了六七刀,每一刀都击中要害。那刺客无声地倒在地上。

  丹尼斯把门掩合起来,轻轻闩上,并把门柱扶正。他边干边叫杰勒德搬张椅子来。椅子搬来了,

  “帮我把他扶起来。”

  “死了吗?”

  “见鬼去了。”

  “扶起来干吗?”

  “吓唬他们!争取时间。”

  甚至还没把话说完,丹尼斯已用一根绳子绕过死人的脖子,把他捆在椅子上,并让他可怕的躯体脸朝门坐着。

  “丹尼斯,我还可以改进改进。愿圣徒们原谅我!”

  “什么?那你得赶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说罢,丹尼斯便准备好弓弩,把草垫扯下来挡在身体前面,打算等门一开就射箭,因为他不能指望看到第一个人没回去,还会有人单枪匹马地上来。

  既已这样安排,杰勒德便忙着给那坐着的死尸加工。丹尼斯吃惊地看到,那刷白的脸迅速布满了一层萤光。

  杰勒德吹灭了蜡烛。这样一来,那死尸的脸更像萤火虫的头部在闪闪发亮。

  丹尼斯的两只脚直哆嗦,牙齿也抖得发响。

  “看在老天爷分上,这是怎么回事?”他轻声说道。

  “安静!这不过是磷。但它能发挥点作用。”

  “走开!他们会给你来个突然袭击。”

  的确,楼下已传来不安的低语声。最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干吗呆得这么久?是在搜他们的身吗?”

  这么说,他们怀疑的是他们自己的同伙,而不是敌人。很快有个脚步声悄悄地迅速跑上了楼梯。有人在轻轻地试着推门。

  显然是由于意想不到地看到门推不开,那人便把假门柱小心地挪开。这时,无疑有只眼睛在通过小孔窥视。只听见一声惊恐的嚎叫,那人跌下了楼梯,冲进厨房。他一回去就响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杰勒德跑到死贼跟前,又开始给他加工。

  “回去,你这疯子!”丹尼斯轻声说道。

  “不,不。我了解这些蠢猪。他们要隔一阵子才敢再来试试。我能把它搞得更可怕十倍。”

  “至少你得把那个孔结合上,好叫他们看不见你在干这魔鬼般的加工活。”

  杰勒德把假门柱合上。顷刻之间,他的画笔就使死尸头部变成了一个能吓得任何人魂不附体的奇观。他把他的艺术使用得非常奇妙,也许是人类有史以来无与伦比的奇妙。他把死了的敌人的面孔打扮起来,以恐吓活着的敌人。他把呆滞的眼球做成两个火球,而使牙齿保留其白色,这样,互相一衬托就显得更为可怕。腭顶和舌尖他都给涂得火一般红,使得下垂的下巴露出一个既红又深又阴惨的空洞。在额上他用发光的字母写上“LA MORT”(死亡)二字。当他这么干着的时候,坚强的丹尼斯不停地发抖,害怕上苍的报复。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勇气,何况下面那帮歹徒正在大声争吵,已经不再掩饰。

  通向厨房的楼梯总共才有十五个梯级,梯子几乎是笔直的。因此,实际上围攻者和被围攻者仅相隔咫尺,被围者几乎可以听清下面讲的每一个字。最后终于听见有人喊道:“告诉你们,魔鬼抓住了他,用地狱之火在烧他。反正我打算离开这倒霉的屋子,不准备再走进一个充满了妖魔的房间。”

  “你喝醉了?疯了?是个胆小鬼?”另一个说道。

  “你敢叫我胆小鬼,我就拿匕首把你捅了,打发你去皮尔永远烤火的地方。”

  “得了,干活的时候别吵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吼道,“否则我就用拳头砸烂你们两个的脑袋,打发你们去我们迟早要去的地方。”

  “是院长在讲。”丹尼斯严肃地耳语道。

  他觉得他刚听到的不可能是别人的声音,只可能是他经过厨房时看到的那个巨人的声音。这声音使得屋子都震动起来。争吵持续了一阵,过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注意,杰勒德。”

  “是。现在他们打算干什么?”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我等你先下手,还是看到有人一开门就把他砍倒?”

  “等我先下手,以免我们同时干一个人,浪费气力。唉!我们可浪费不起。”

  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忽然有个东西潜入室内,使得他们心惊肉跳。

  究竟是什么呢?原来是一道月光。

  尽管如此,人体这机器的确能通过心灵的作用而紧张得心惊肉跳。这突如其来的一道光犀利地射进了这个可怕的屠场。

  静谧、寒冷、银色的月光幽灵似的穿过房间。因为窗口狭小,月光只是很小的一道。

  开头的一阵寒战过去之后,杰勒德轻声说道:“别怕,丹尼斯!上帝的眼睛即使在这儿也是向着我们的。”说着他脸朝窗子跪了下来。

  的确,它很像神的一只眼睛忽然睁开了,注视着人的罪恶和激情。那纯净而冰冷的眼睛曾注视过许多流血和犯罪的现场,但很少见过比眼前更可怕的场面。在这里,两个人正喘着气,等待着去杀人或被杀。他们中间是一具发亮的死尸。月光并没有使那可怕的死尸的萤光有所减弱,反而增加了它的恐怖,因为尸体是坐在月光边上。月光清晰地截过尸体的肩部和耳部,整个尸体在面孔、眼睛和牙齿发出的惨白色光辉的衬托下显得发蓝,从而显得恐怖而神秘。连丹尼斯也不敢朝那边看。

  月亮在门上映出宽宽的一道光,他的眼睛就盯在那上面。突然他小声喊道:“杰勒德!”杰勒德望了一眼,马上举起了刀。

  尽管他们听得十分仔细,但近几分钟他们并没有听见楼梯上有什么动静。就在这时,在门柱上映着的那道月光的边缘却出现了一排手指。

  指甲在闪闪发光。

  手指尖很快开始朝着门闩向下滑,但滑动得极其小心,极其缓慢。滑着滑着,已来到月光底下,实际的动作是觉察不出的,只看见指头慢慢地越来越自。但主要指关节和手腕之间的那一段仍然是黑的。

  丹尼斯慢慢举起他的十字弩。

  他把弓举平,慢而准地瞄准好。

  杰勒德心跳不已。十字弯的弦终于发出了响声。顿时,那手在狠狠的一震之下被钉在了抖动的门柱上,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尖叫。“砍!”丹尼斯急切地耳语道。杰勒德马上举起刀劈了下来,两下就砍掉了手腕,只听见外面有个人呻吟着倒在地上,手还留在房里,被钉得牢牢的,鲜血顺着墙流了下来。那稍带铁刺的厉害的箭头刺穿了手,并深深地扎进了真门柱的里面。

  “两个了。”丹尼斯冷酷无情地说道。

  他张好弓,又跪在他的掩体后面。

  “下一个该是院长了。”

  那受伤的人动了起来,立即顺着楼梯爬回到他的同伙跟前。接着,厨房门关上了。

  厨房里一片低语声。刚发生的事说明被围困者所使用的武器是十分厉害的。

  “我认为这院长的胃口井不像他的块头那么大。”丹尼斯说道。

  话音未落,顷刻之间就发生了下述情况。厨房门被粗暴地撞开了,一个块头很大但很灵活的人毫不遮掩地冲上楼梯,猛地重重一击,不但把门摔脱了铰链,而且越过房间一直摔到了丹尼斯的防御工事上,使得它横遭摧残,差点把丹尼斯打翻在地。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手执明晃晃斧子的巨人。

  他看到蓝色的月光照着死尸的半边脸,红光照着另外半边脸以及坠下的口腔的内部。他愣住了,胳膊一下子垂了下来,两个膝头碰在一起打战,吓得蹲伏下来。

  “死神!”他恐怖地喊道,掉转身就跑。看到他这一跑,丹尼斯跳了起来,射了他一箭,箭正好在他上下腭之间穿过去。他一蹦跳进了厨房,靠在斧子上,吐着血和牙齿,一边咒骂着。

  丹尼斯张好弓,把手伸进胸襟里去摸箭。

  他惊慌地把手抽了出来。

  “我的箭射完了。”他痛苦地说道。

  “不怕,我们有刀,而且那巨人已经被你干掉了。”

  “没有,杰勒德,”丹尼斯沉重地说道,“我没有杀死他。糟糕透顶,我伤了他。真是傻瓜!竟然射一个逃跑的狮子。要不是我捣乱,他本不敢再来面对你的杰作。”

  “嘿!注意!我听见他们开门了。”

  由于在这个恐怖之夜犯下的这惟一的错误,丹尼斯很沮丧,确信他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他抽出刀,但像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人那样感到绝望。嘿,那是什么?天花板上摇曳着一道红光。杰勒德扑到窗前往外看,只见人们拿着火把,铠甲闪着红光。

  “我们得救了!武装的士兵!”说着他把刀急速地伸出窗外喊道,“快!快!我们正吃紧。”

  “回去!”丹尼斯吼道,“他们来了!就于掉他一个人!”

  转眼之间,院长和另外两个人已拿着出鞘的武器冲进房来。他们正进来的时候,外面的门受到了猛烈的捶击。院长的同伴听到这声音,看到火把,掉头就跑。但那令人恐怖的院长可不是这样。愤怒和疼痛使他发起狂来,他把死去的同伙连人带椅一脚踢到房间那边。当两个对手一边一个眼球似火地面对着他的时候,他左右开弓,宛如拂动鸿毛似的挥舞着巨斧,辟出一块地方,然后举起斧子想把他们两人劈成碎块。

  他的对手力气不如他,但在灵敏和勇气方面却不比他逊色。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已经决定好如何对付他。他一举起他的斧头,他们就像猫一样向他扑过去,而且是两个人同时行动。如果他用他的武器全力应战,他很可能会杀死一个,但另一个准会把他杀死。他看到了这点。由于他头脑机灵,力气又大,他把斧柄向丹尼斯脸上猛地一戳,转过身便用斧子向杰勒德劈过去。丹尼斯脸上淌血,踉踉跄跄往后退,杰勒德却像一道闪电冲了过来。正当斧子转过来要落在他头上时,他把刀狠狠地捅进了巨人的躯体,以致刀把子戳进他的肋骨的声音就像拳击师一拳打在对方脸上的声音。丹尼斯摇晃着跑回来帮他的朋友,发现刀尖已从院长的背后钻了出来。

  被击中的巨人像头公牛似的咆哮起来,丢下他的斧子,猛地抓住杰勒德的喉咙,把他像个小孩似的摇个不停。丹尼斯大吼一声,把刀戳进了巨人的背部。“你站稳吧!”说着他把那钢刀在巨人身上来回捅了几下,最后从胸口送了出去。

  由于腹背两面被这么捅来捅去,那院长开始剧烈地发抖,脚后跟抽筋似的捶打着地板。他的嘴唇迅速变青,张得又宽又大,发狂地叫道:“死神!死神!死神!”第一声是一种绝望的吼声,而后两声则变成一种永远难忘的恐怖而微弱的悲鸣。

  正在这时,临街的大门被撞开了。

  那院长的手臂忽然像风车似的旋转起来,庞大的身躯也狂乱地抽动着。他拖着胳膊奔向门口,一边扭着手腕,差点把它们摔脱。

  “他还会跑掉,”丹尼斯说,“拿刀来,再捅他一下!”

  他们抽出冒气的钢刀,但还没来得及捅,只见那院长跳起足有五英尺高,然后跌了下去,“喀嚓”一声撞破了楼下的门,就像带着一张纸似的拖着门跑了一段距离。火把耀眼的光芒通过门洞突然照到了楼上惊呆的面孔上,使得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余下的强盗一听到告警就向后门冲去,但被一个强壮的守卫挡住了,只好奔回厨房。这时,恰好锁被撞出锁孔,六七个穿着铠甲的弓箭手冲着他们扑了过来。绝望之余,他们抽出刀和这些人对着干。

  但双方还没来得及干上一个回合,他们后面的楼梯门就被沉重地一撞,掉进了人群中。随着那门掉下来的是院长的躯体。他们还以为什么超人的手把它抛下来的哩。人们看见那院长胸前背后冒着两股急速的鲜血,全身抖动,但已停止了呼吸。

  几个惊恐万状的强盗马上下跪求饶。弓箭手把他们绑了起来。而上面那两个得救的人却雕像般站着不动,手里握着在红色火把的照耀下正滴着血的钢刀,还在准备他们的顽敌就像他刚才忽然神奇地消逝那样又忽然反扑过来。

  

第三十四章

  “好汉们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上帝祝福你们!上帝祝福你们!”

  人们涌上楼梯,六只坚实而友好的手伸了出来,热情地抱住他们。“你们救了我们的命,伙计们,”丹尼斯叫道,“今晚你们救了我们的命。”

  这得救的两个人看到了一个惊奇的场面:满屋子都是耀眼的火炬、弓箭手明晃晃的铠甲、晒黑的脸孔、被捆的强盗苍白的面颊以及勇士们任其躺在血泊中继续淌血的巨人。

  杰勒德走过弓箭手们的身旁,目光炯炯地和他们一一握手。他们都和他亲吻,他也吻他们作为回礼。他对一个年纪和他相当,长得很英俊的弓箭手说:“求你,好当兵的,守护我一下,我感到一种异常的睡意。我睡着的时候,别让人割我的喉咙——请看在怜悯的分上。”

  弓箭手笑着答应了,因为他想杰勒德是说着玩的。但杰勒德片刻工夫就合上眼皮,沉沉地入睡了。

  丹尼斯对此也感到惊奇,不过他不去管它,因为这适合他当前的打算。两个弓箭手正在检查那院长的尸体,用脚把它翻了半个身,问道:“你们两个是谁把这么一个庞大的恶棍从楼上扔下来的?我们很想学学他的这个武艺。”

  丹尼斯起先表示不值一提。但他不敢吹牛,因为他想那年轻的流浪汉会打断他,说“是上帝之手,而非凡人之力”等等一类的废话来出他的洋相。然而此刻,他看到杰勒德正在酣睡,便忽然对所问之事提供了如下的回答:“是这样的,伙计们,我把刀捅进这家伙,一直捅到了刀把子,但他们又拥上一两个来对付我。我得拔出刀,否则就完蛋。于是我往他肚子上一踩,再用手一拉,一只脚一踢,就送他上了天!他死在半空中,而他的臭肉一定在你们当中不客气地打滚。我敢打赌,你们吓得跳了起来。这些区区小事都过去了,还扯它干什么?让我们喝吧,伙计们,喝吧。”

  弓箭手们说,在没有酒的地方讲“让我们喝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了。

  “不,我会马上给你们找酒来。我的鼻子具有很快闻出酒的天赋。你们跟我走,我跟我的鼻子走。带上火把!”说罢他们走出那间房子,找到一截台阶后,便走下去,来到一个低而潮湿的大地窖。

  地窖里的气味又问又湿。墙壁上到处都布满了蜘蛛网般的东西,但实际上是潮湿的石头渗出的硝石形成的结晶。

  “啊!好一股霉味,”丹尼斯说道,“即使这种地方也会藏着好酒。把你们的火把拿过来。见鬼!那角落里是什么?一堆破布?不,是个人。”

  他们拿着火把围拢过来一看。嘿!原来是个人蹲在一堆东西上面,脸色灰白,在打哆嗦。

  “嘿,这就是店老板嘛!”丹尼斯说道。

  “起来,胆小鬼!”一个弓箭手喊道。

  “喂,伙计,强盗都给捆起来了。我们这些捆他们的都渴得很。起来,带我们去取你的酒。我看不出这儿有酒瓶。”

  “什么?歹徒都被捆起来了吗?”苍白的店老板口吃地说道,“好消息。要——酒吗?好汉们,我会给你们酒喝的。”

  他双膝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主动带他们去酒窖。丹尼斯插嘴说:“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了,他和强盗是勾结在一起的。”

  “哎呀,好当兵的,我和那些万恶的强盗勾结在一起?这说得过去吗?”

  “反正那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姑娘!哪个姑娘?哦!那个奸女人!我得狠狠地诅咒她。”

  “好吧,”另一个弓箭手插嘴说道,“那姑娘不在这儿,她到知事那儿去了。既然如此,那就让公民们裁决,看这胆小鬼有罪没罪吧。因为我们不是当场抓到他的,先让他把酒拿来好了。”

  “等一等,”丹尼斯精明地说道,“他干吗要咒骂那姑娘呢?他应当像我们一样祝福她才是呀。”

  “唉,先生!”店老板说道,“我靠的是我的好名声。我当你面咒骂她,是因为你说她讲了我的谎话。”

  “哼,我相信你是一个贼。有哪个贼不会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当面撒谎呢?所以我说,伙计们,把他看起来。一个囚徒不捆起来的话也可以取酒嘛。”

  店老板没提出异议。相反,他说他很愿意带他们到他存有少量酒的地方去,并希望他们会付给他酒钱,因为这两个月他该付房租了。

  弓箭手们对他们所想象的这一憨气的表现严肃地笑了笑。其中一个把一只手轻而牢地搁在他肩上,另一个则拿着火把领路。

  他们正走到一道门坎时,丹尼斯叫道:“站住!”

  “干吗站住?”

  “墙角里有酒瓶。把火把拿过来。”

  拿火把的走到他跟前。他把刀鞘解了下来,正在用它检查那店老板刚蹲过的那堆东西。

  “不对,不对,”店老板叫道,“酒在另一个酒窖里。那儿什么也没有。”

  “这个‘什么也没有’倒是挺硬挺硬的。”丹尼斯说道,一边用手从那堆破烂中掏了个东西出来。

  原来是根骨头。

  丹尼斯把它扔在地上,听到一声空洞的响声。

  “那儿只不过是店里堆的骨头。”店老板说道。

  “刚才你还说什么也没有。我们找到点东西了,你就说只是根骨头。这又是一根。哼,瞧瞧这一根吧,伙计,你也来瞧瞧。把那狡猾的恶棍带过来。”

  那拿着火把、名叫菲利普的弓箭手把骨头拿到亮光底下翻来覆去地看着。

  “怎么样?”丹尼斯问道。

  “嘿,假如这是战场的话,我会说这正是人的胫骨。但这儿既不是战场,也不是教堂公墓,而是客店。”

  “你说得对,伙计。不过,那恶棍灰白的脸对我说来就跟战场一样说明问题。我可以根据他的面孔来辨明这根骨头。我说,把那张面孔挪近些看看吧。当一块脊骨肉不在了,而看家狗不能不把尾巴夹在腿中间看你的时候,你们猜谁会是小偷呢?我的好兄弟们,我的心的确感到不安。我越往深处捅,就越多。要是这些骨头能诉说它们悲惨的往事,准会使听到这诉说的好汉们起鸡皮疙瘩的。”

  “唉!年轻人,这都是些多丑恶的胡思乱想!这里的骨头都是牛骨头、羊骨头、小山羊骨头,而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男人和女人的骨头。神圣的圣徒保佑我们!”

  “住嘴,你讲的都是废话。听你讲话的不是那些连小牛的指骨和自己老祖宗的肋骨都分不清的市民,而是当兵的——他们曾去寻找他们死去的朋友,看到他们的骨头被乌鸦剔得一干二净。那些骨头,和这里找到的、我疑心被你和你的同伙剔得一干二净的骨头一模一样。你不是说男人和女人吗?试问,我什么时候提到女人骨头的呢?我看,你会叫小孩都怀疑你。伙计,你提到战场,一个钟头前这屋子难道不正是一个战场吗?把他拖过来点,让我们仔细看看他的脸。你瞧,你这恶棍,这是什么!”说着他把个小东西忽然排到他脸上。

  “哎呀!我可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想赌咒。但它太像一个人的拇指骨。我的肉都起鸡皮疙瘩了。教堂坟地!我怎么能保证这不是一个坟地呢?”

  他将刀从刀鞘里抽出来,把混杂着瓦罐碎片和骨头的那堆土在地上耙开。

  店老板向他担保说他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我们这些店老板都是有罪过的人。”他说,“我们给的不够秤,酒里掺水。我们喜欢干这些事,因为法律对我们那样不公正。但我们不是谋财害命的人。我们怎么舍得把我们的顾客杀掉呢?除开食用动物的骨头以外,假如还有别的骨头,就让天雷劈我。这些骨头是厨房的丫头扔到这儿的。我对着上帝神圣的母亲,对着圣保罗、圣多明我和我的保护神丹尼斯发誓——唉!”

  丹尼斯默不作声地把根骨头待到他眼睛底下。这是任何人——不管多么无知,不管如何撒谎——都无法拿它来和羊骨头或牛骨头混为一谈的。一见这骨头,撒谎的嘴便立即哑口无言,没有心肝的心也马上凉了半截。

  店老板的头发钉子似的明显地竖立起来,膝头也仿佛被砍掉了似的往下坠。弓箭手们猛地把他拉起来,使他直立在火把底下,像着了魔似的呆望着死人的头骨。那头骨就和面对着它的活人的面颊一样灰白(但并不更白),又一次对着它的谋杀者怒目而视。只见那谋杀者苍白的嘴唇张了几下,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唉!”丹尼斯愤怒得发抖,严峻地说道,“你好好望着你把眼珠给掏掉了的这两个眼窝,让它们也毁掉你的两个眼珠吧。反正周末以前乌鸦就会把它们掏掉的。你把它拿好,待我继续搜查。我命令你拿好,不然我就要剥夺绞刑架的权利——”说着他把刀抽出来恐吓那发抖的家伙,逼得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过头骨捧着,差点昏倒过去。

  啊!但愿每一个暗杀者以及蓄谋暗杀者都能看到此时此刻的这位店主;看到他脸发青,恐惧得站立不稳,头发倒立,捧着那冰冷的头骨,意识到他自己的头很快也会变成这样一个骷髅。那堆东西很快就被摊了开来。哎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只是一个两个头骨,而是许许多多头骨。那罪犯每看到发现一个,都要呻吟一次。

  突然,丹尼斯发出了一声想不到如此大胆而坚强的人会发出的奇怪而痛楚的叫声,接着把一束头发拿到火把跟前。那头发又长又光滑,金黄的颜色。这是一个妇人美丽的头发。一看到这,那些弓箭手们都本能地把这凶残胆怯的家伙在手上一个劲地摇晃。他呜呜地哭着。

  “我有个小妹妹,头发和这一样美丽光滑。”丹尼斯哽咽着说道,“耶稣啊!要是这是她的,怎么得了!快把我的刀和匕首接过去,离我的手远一点,否则我会把他干掉,而委屈了绞架。而你,头上原来长着这可爱的头发的、无辜和不幸的受害者啊,你听着,我跪着发誓,即使是为了你的缘故,在没有看见这个人在轮子上粉身碎骨之前,我决不放松他一步。”

  他站了起来。“是的。上帝在上,即使这儿有多少根头发,他就有多少条性命的话,我也要把他的性命全部夺走。”他把头发揣进怀里,突然狂怒地一把抓住店老板的脖子,按他跪下,一只脚踩在他头上,将他的脸埋在受害者的骨头最密的地方,狠狠地磨来磨去。这谋杀者起先是嚎叫,然后呜呜地啼哭,活像一只狗被人把鼻子塞进它杀死的小兔子或其他无辜的动物里面,起先嚎叫,然后呜呜地悲鸣一样。

  “把你的弓弦借给我,菲利普!”他把弦来回地穿过一个头骨的两个眼窝,把这象征死亡和罪恶的恐怖遗物挂在店主的脖子上,然后把他拖起来,使劲地踢进厨房。这时,一位市政官带着几名衙役来到厨房,正在听取一个弓箭手的证词。

  店老板被赶进厨房时,脸上被受害者的骨头擦破的十多处伤口正淌着血,脖子上还套着一个可怕的骷髅。那严肃的市政官感到十分吃惊。不过,喘着气跟在后面的丹尼斯只用了几句愤激的话就把事情全说清了。

  “把他也捆起来,”市政官严峻地说道,“我认为他是他们当中心最黑的一个。”

  当那可悲的家伙手被捆起来的时候,他哀求说:“请把骷髅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吧。”

  “哼!”市政官说道,“我倒也没下命令把这样一个东西套在活人身上。但既然已经套上了,我才不吭一声或举起一个手指头把它拿掉哩。我看它配你正合适,你这喝人血的狗。这是你的标志,挂在你那丑恶的心上正好不过。”

  然后,他问丹尼斯,他认为他们已经捕获了全部匪徒,还是仅仅部分匪徒。

  “阁下,”丹尼斯说道,“他们总共才七个,再加上这个店老板。一个在楼上被杀死,一个被推下楼摔死,其余的都被五花大绑押在您面前。”

  “好!把楼上那具死尸抬下来,放在我要叫人搬走的那具死尸旁边。”

  这时,有个珍珠鸡似的声音不耐烦地插进来说道:“还有,还有,那只手在哪儿?我得看看。”说话的是一个注意琐事的小小文书。

  “你可以在楼上找到它。它被十字弩射的一支箭钉在门柱上。”

  “好!”那文书说道,接着他贴着主人的耳朵说,“这将是个多么精彩的罪证展出!”说着他把它们一一登记下来,一边写一边用尖声逐一报着名字:骷髅若干,骨头若干,女人头发一束,贼手一只,斧一把,尸体两具,十字弯箭一支。这事一办完,他就急于想亲自搜搜那地窑。地窑里可能有价值无比的其他小罪证,比如一只耳朵,甚至一个耳环。市政官同意之后,他拿起火把正匆忙地往地窑走,忽然有件出乎意料的事阻止了他,甚至使他朝相反的方向倒退了一两步。

  那些衙役先前已经排成一行上了楼梯。

  但那衙役一看到床边坐着萤光闪闪的尸体,便呆若木鸡地站着,像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恐怖越来越支配着他,致使他发出一声嚎叫,迅速往后退,连身后有楼梯都忘记了,猛地倒在靠他最近的另一个街役身上。此人被那惊恐的叫声一震,同时自己也一眼瞅见了那恐怖的东西,正在自身难保地往后倒,已无法支撑那同大多数衙役头一样笨重的衙役头。这两个撞倒了第三个,第三个撞倒了第四个,于是他们一连串地跌进厨房,就像纸牌桌上摊开的一手同花顺纸牌似的躺在地板上。匆匆忙忙拿着火把过来的文书不由自主地冲向第四个跌倒下来的,而这人承受着整个人堆向下冲的一部分冲力,立即把文书撞翻在地,使文书构成了这五张牌的“A”。瞧他躺在那儿又是踢,又是挥动火把,表面看来似乎是得意洋洋,实际上是在抽风,因为被这一撞,他的气和他的意识也被撞跑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是怎么回事?”市政官颇感惊慌地跳起来叫道。丹尼斯说明了情况,并自告奋勇陪他阁下巡视了一番。“好吧。”市政官说道。他的手下都沮丧地站了起来。市政官走在他们前面,11卜下把屋子检查了一遍。至于那些囚徒,对他们的审讯将推迟到那仆人能和他们对质的时候。

  黎明之前,全部匪徒,死的活的,以及全部犯罪和报应的证据和遗物都被扫进了法网。客店已寂然无声,仿佛已很久无人居住。店里只留下一个行役,以及丹尼斯和杰勒德。杰勒德还在酣睡之中。

  

第三十五章

  杰勒德醒来时看到丹尼斯有点不安地望着他。

  “这回是你要睡觉的!瞧,已经是正午了。”

  “我睡了满有福气的一觉,”杰勒德说道,“我想是上帝送给我的。我和恐怖的昨夜之间隔上了一层帷幕。想想看,我和你竟然还安然无恙地活着,真像做了一场多可怕的噩梦啊!”

  “好的,小伙子,这正是时过境迁看待事物的明智办法。对嘛,它们就是梦和阴影。你吃早点吧,吃过早点你就不会再想到它了。再说,我还答应过中午带你进城去见市政官阁下。”

  “你不会因为我而失信的。”

  杰勒德把一片棵麦面包浸在红葡萄酒里当早点。然后,他和丹尼斯一道巡视了一遍战斗的现场,颤抖着转了回来。最后,又和他的朋友踏上了征途。他们一路上不停地透过篱笆窥望,不近情理地随时准备着对付突然袭击。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市镇。丹尼斯把他带到白鹿旅舍。

  “这儿用不着害怕谋财害命了,”他说道,“我认识店主已经好些年了。他是个市民,但有希望当上知事。昨天我本想赶到这里来住的,但我们耽误了时间。天黑来不及了,而且——”

  “而且你又在门口看到一个女人,硬要显得比让内冬更聪明一些。她早就对我们说过女人一文不值。”

  “嘿,救了我们命的不也是个女人吗?况且还是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救我们的。”

  “你说得对,丹尼斯。虽然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但我倒很想报答一下这可怜的姑娘,即使把我钱袋里的每一个铜板都和她对分,我也愿意。难道你不愿意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她呢?”

  “也许市政官会告诉我们的。我们还是先去找他。”

  市政官带着非常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表情接待他们。他思忖了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竟对杰勒德进行了盘问,并记下了他的回话。然后,他嘱咐他们必须呆在城里,准备在提审这伙强盗时作证,否则有被罚款或监禁的危险。听到这话,他们显得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他说,“既然罪犯是当场捕获的,不久就会审判的。”他又补充说,“你们也知道,本星期内,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

  听到这话,丹尼斯愣了一下,杰勒德则对他自己想象中的老绅士的幼稚感到好笑,因为他误以为这市政官竟然会认为勃艮第的一个小市镇具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致使他延迟去罗马,从而延迟回到玛格丽特的怀抱。

  他开始说明他的来意。“阁下,”杰勒德说道,“我们在城里没找到我们的女恩人。”

  “原来如此。请问谁是你们的女恩人?”

  “还有谁呢?就是夜里跑到您这儿来,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们的命的那个好姑娘呗!噢,先生,我们急于想感谢她,并为她祝福。请问她在哪儿?”

  “噢,她现在关在监狱里。”

  

第三十六章

  “在监狱里,先生?老天爷!她犯了什么罪?”

  “嗯,她是个证人,也许还是个不可缺少的证人。”

  “知事先生,”丹尼斯插嘴道,“我想您不会把您所有的证人都关起来吧。”

  这位市政官由于听到有人叫他知事而感到高兴,变得健谈起来。“遇到一桩谋杀案的时候,我们把有可能逃跑,从而使得我们无法进行审判的所有证人都拘留起来。这就是我们仍然扣留妇女的原因。一个男人有时候可以一个星期保持不变卦,而一个女人却不一样。如果她星期五对国家效忠,星期天以前她就会反悔,不信你试试。要是你们现在看到那个姑娘,你就会发现她正在因为把五个男人出卖给绞架而哭哭啼啼。假如这是五个女人,我们倒也可以信赖一张传票,因为妇女都互相瞧不起,而在这点上她们倒显得很有见识。说到这里,我想起还有别的原因把她拘留起来。请把那些旁证材料递给我,年轻的先生。”说罢他戴上眼镜。“不错,她有牵连。她是和那帮匪徒一伙的。”

  丹尼斯和杰勒德立即大声表示异议。

  “用不着找我的麻烦,”市政官说道,“这是白纸黑字写着的。‘让·哈代(匪徒之一)在受审时供认,’喏,这儿都是,‘那个叫曼侬的姑娘是个牵线的。她的情郎叫乔治斯·维蓬特,也是个匪徒,上个月被绞死。打那以后,她就情绪消沉,公开把他的死归罪于匪帮,说要不是他们胆小如鼠,他本不会被俘。因此,他的看法是,她出于怨忿才出卖了他们,并且……’”

  “他的看法?”杰勒德愤慨地嚷道,“一个急于想对告发者进行报复的强盗的看法有什么意义?如果您硬要提出这点,那么请问他的证词能起什么作用?难道强盗从来不说谎?难道他不经常说谎,而这里又恰好存在着说谎的动机?要知道,报复是一切欲望中最强烈的欲望。啊,先生,审问一个被查获的重罪犯,而听任他通过说谎把一个老实人的生命断送掉,该是多么荒谬。你们简直是把他当做一个正直而老实的人看待,仿佛他是光天化日之下把他正直的手放在福音书上起誓了!”

  “年轻人,”市政官说道,“在官府面前克制克制你的兴奋吧!听你的腔调,我看你是一个外国人。要晓得,在这个国家,我们是任何人都可以传讯的。我们不至于傻到把我们的左耳或右耳掩起来而指望获得事实的真相。”

  “所以您要听任撒巳冤枉圣徒!”

  “呸!呸!法律只是与男人和女人打交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任凭他们怎么撒谎,不可能在一件事情上全说假话。俗语说得好:只要有人送来谷子,我们总不会把谷仓大门关起来。只是我们把谷子收下之后,要对它进行筛簸。谁告诉你我把那强盗的供词像甜水一样全吞下去了?根本不是这样。我只相信其他更充分的证据证实了的东西。”

  “更充分的证据?”杰勒德感到莫名其妙,“嘿,除开那些强盗,谁还会说她坏话?”

  “天哪!就是她本人。”

  “她本人,先生?怎么,您也审讯了她吗?”

  “我先就对你说过,我们是谁都传讯的。这儿是她的供词。你会读吗?那你就自己读吧。”

  杰勒德望望丹尼斯,然后给他读。

  曼侬的供词

  “我是埃尔纳尔人。由于我的不幸,于两年前离开了故乡。我不能喜

  爱他们硬要我喜爱的人,因此父亲抽打我。我离家出走以躲避父亲。我去

  当仆人。由于女主人忌妒我,我被辞退。她辞退我的理由是我调皮,不听

  话。去年,我和其他姑娘一道站在市场等雇主雇用。丽星客店的老板雇了

  我。我在他那儿干了十一个月。一个年轻人追我。我爱他。我发现旅客们

  来后就再也找不见了。我告诉我的情人,他叫我住嘴,并威胁我。我发现

  我的情人参加了一个匪帮。当他们有机会抢劫旅客的时候,店主就跑出去

  报告匪帮,领他们来抢。我难过地哭泣,为旅客的灵魂祷告。但我从来没

  去告发。一个月以前,我情人死了。

  “那当兵的使我想起了我的情人。他就像我失去的他那样长着好看的

  胡子。要是他没长胡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会管这个事。我对我的告发感

  到遗憾。”

  供纸从杰勒德手上掉了下来。他第一次看到曼侬的生命面临重大危险。他很了解顽固的法律和那些顽固的执法者。他忽然跪倒在市政官的脚下。“啊,阁下!您会考虑那些残忍的匪徒和这可怜的柔弱女子之间的区别吧!难道您忍心把她和他们送上同一条死路?难道您忍心命令我们只能袖手旁观,看着她被绞杀?而您知道,要不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我们,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唉,阁下!要是您对这不幸的姑娘没有什么怜悯,求您对我和我的同伴显示点怜悯吧。丹尼斯和我都是老实人。如果您把那可怜而单纯的姑娘处死,我们会心碎的。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除开在她的绞架下自杀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市政官心肠虽硬,但毕竟是人。杰勒德的祈求和激动先使他吃惊,继而使他感动,但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显得生气,不耐烦。“行了,站起来,我要你站起来。”他说道,“我怀疑是否有任何人会为我说这么多好话。嘿,但尼埃尔!把市府秘书叫来。”当那位职员从邻屋走进来的时候,他说,“这儿有个傻小子为那姑娘伤脑筋。我们能不能通融一下——譬如说,让她作证,并对她进行有利于她的审讯?”

  市府秘书正好是一位“行不通”的顽固派。

  “不行,阁下,这我们办不到,因为她与本案无牵连。要是她是个从犯,我们倒可以给她赦免以使她充当证人。”

  杰勒德忍不住插嘴道:“但是她胜过你所说的。她不但不是从犯,而且还制止了犯罪,同时她通过跑到这儿来告发已经使自己成了证人。”

  “哼,年轻人,这是一个关系到法律的问题。”那市政官和秘书接着进行了一番长时间的争论。一个坚持说她和谋财害命的从犯一样,处于法律上有利的地位;另一个则否定这种说法。这对曼侬倒是件幸运的事,因为那市政官听到市府秘书一再说他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一怒之下说道:他将向他证明,只要他愿意,他什么都办得到。他马上下令传曼侬出狱。白鹿旅舍的老板做她的保人,丹尼斯交给他五块金币作押金,又不免对姑娘哄劝一番。在她答应作为证人出庭之后,市政官便释放了她。但是为了宽慰自己的良心,他用自己的话向她说明了给她宽大处理的原因。

  “市府得为每一个判处绞型的人买根新索子送给刽子手,或出钱作价赔偿。但照我看来,她值不得市府出这笔钱,而只有像她原先的同伙那样的坚定分子才值得。”于是,丹尼斯和杰勒德便把她带走。杰勒德在她周围高兴得手舞足蹈。丹尼斯想通过使她相信那个棘手的人物已经死亡来让她振作精神,但她却不吉利地一个劲儿哭。人们从弓箭手那儿已听到全部案情,而弓箭手们自然也热情而赞许地谈到这曼侬姑娘。因此,在去白鹿旅舍的路上,市民们看出是她之后,都跟在她后面,向她欢呼,给她打气。她感到受到了众人的支持,情绪好转起来。店主也一眼看出她在店里能吸引顾客,便很客气地接待她,并指定给她一间楼上的房间。她在房里闭门不出,独自一人,不觉又伤心落泪。

  可怜的稚弱心灵!它就像微波似的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又此起彼伏。两个朋友嘱咐店主关照她,并使她毫不觉察地处于软禁状态之后便走了出来。啊哟!他们走上街头的时候,看见两个队列正从相反的方向朝他们走来。一个是较大的队列,伴随着的是喧嚣声、嚎叫声以及难以描述的喊叫声。通过这些叫声,粗野的人性有时暴露出它们与森林和原野中的禽兽之间的共同联系,但另一些时候,我们又成功地进行了掩饰。另一个则是只有若干修士修女参加的稀疏的队列,这时正沉默地缓步走了过来。

  罪犯们被押往市场示众,收拢起来的受害者的遗骨被送往教堂公墓。

  这两个队列在旅店大门附近狭窄的街道上碰头,彼此堵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装着死难者遗骨的枢车,与载有造成这些遗骨,而在几小时以内将因之必处一死的罪犯的马车夹在一起。人群还没有机敏得马上意识到这一严峻的邂逅的含义。但有个妇女终于喊道:“瞧你们干的好事,你们这些狗!”这话就像野火一样席卷了拥挤的人群。只听见一声可怕的叫喊,罪犯们顿时痛苦地呻吟起来,竭力想把头藏在怀里,但藏不住,因为他们的手被捆着。于是,他们只好脸色惨白,两眼凹陷,作为象征绝望的活形象站在那里。啊,他们是怎样地望着那枢车,羡慕早已被他们打发上了他们自己也即将踏上的这条阴暗道路的人!引起和造成这两支队列的两位朋友严肃地观望着。甚至曼侬,听到骚乱声之后,也爬到窗前,按照妇女通常的做法,掩着脸,透过指缝窥望着。

  这奇异的邂逅把丹尼斯和杰勒德分开了。前者屈从于好奇心和报复心;而后者则摘下无边帽,虔诚地跟在自己的命运差点与其相同的那些不幸者的遗骨后面。有一段时间,他是行列中仅有的一个凡俗的哀悼者。但当他们到达郊区,远离那更吸引观众的拥挤市场时,便看见不止一个的工匠扔下工具,不止一个的店伙计离开店铺,一方面为人所共有的同情心所感动,一方面也许是多少受到杰勒德榜样的影响,摘下帽子跟在遗骨后面,看着他们在教会的祈祷下被葬进神圣的墓地。

  葬仪结束之后,杰勒德谦恭地走到神父面前,主动提出愿为他们的灵魂花钱做个弥撒。

  作为凯瑟琳儿子的杰勒德,总是看到一分钱币的两面。由于这是个众人感到同情和悲痛的场合,他想使他要出钱做的弥撒略低于一般的价格。但那有能耐的神父温和而巧妙地挡开了他聪明的想法,十分有礼地设法使它提上了市场价格。

  在这笔交易过程中,他们发现他们具有相似的思想感情。虔诚之心和世俗的审慎并不是非常少见的伴侣。但像这两个人那样把二者都发挥到如此的地步却是不寻常的。在这笔祈祷式的交易中,犹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骑士碰到足以匹敌的骑士那样,两人相互产生了敬意。此外,那好神父还喜欢扯点闲话。当他发现他的顾主正是在顿弗隆特和匪徒格斗的两人之一,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客厅,想听他亲口讲讲事情的全部经过。他的心对杰勒德很有好感。他说:“上帝加恩于你。为此,我以我的整个心灵感谢他。你是一个好年轻人。”他又淡然地补充说,“要是你早在教堂公墓就告诉我这些,我想我会无偿地为你做弥撒。然而,”他说道(温度表骤然下降),“在交易当中反悔变卦是不吉利的,不过我要为你开一瓶我的麦多克酒,而我是很少为客人开这样一瓶酒的。”神父走到食橱跟前,一边摸他那珍贵的酒瓶,一边对自己喃喃说道,“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

  “请问,您说什么?”杰勒德说道。

  “我没说什么。嘿,在这儿哩。”

  “不对,尊敬的神父,您的确是说了的。您说:‘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

  “我真的说了吗?”令人尊敬的神父微笑起来。接着他着手开酒瓶,给他们两人各倒一杯,然后在火上加了根柴,因为在勃艮第是没有火炉的。“那么,我是说了‘玩他们的老把戏’,是吗?好,尝尝这美酒吧。品尝的时候,故事换故事。我倒不在乎给你讲个把小故事。”

  杰勒德的眼睛闪着光。

  “你爱听故事?”

  “爱得要命。”

  “不过,你也不要期望太高。跟你的历险比起来,这不过是无价值的傻事。”

  神父的故事

  “从前,在法兰西王国,勃艮第公国,在距我们正在喝麦多克酒的城市不足一天路程的地方生活着一位神父。我说他生活着,只是勉强而言。那教区很小,教区的教民又很贪婪。除开他们的神父迫使他们给的铜钱以外,从来不肯多给一文;似乎他们通过粗茶淡饭迫使神父越接近一个形体枯槁的精灵,他为他们做的祷告就越圣洁。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们的信念,但他们的做法确实很使这个揣测像是事实。

  “最后,他伺机对他们进行报复。

  “有一天,该地最富的农民有一对孪生子要受洗。神父照例被请去参加命名宴会。但他给这两个婴儿施洗之前,他不但索命名费,而且索丧葬费。‘圣徒保佑我们,神父,’孩子的母亲叫道,‘您可别提丧葬!我从来没见过更能活的小孩子。’‘我也没见过。’神父说,‘赞美上帝。不过,既然他们都是亚当的儿子,也是你这位老太太的儿子,那他们就必然会死。只要预付了丧葬费并登记在这个簿子里,那就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死,将来都不花费他们什么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花费点什么。’磨坊主说道。这磨坊主是当地最大的滑稽鬼,也是个不亚于任何别的无赖的无赖。至于谁是最大的无赖,只有上帝知道,凡人不知道,甚至绞刑吏也不知道。‘磨坊主,我告诉你,你说的不对。’神父说。‘神父,我告诉你,我说的就是对。’磨坊主说,‘他们将花费掉他们的老命。’听到这磨坊主的笑话,人们都大笑起来。在大伙一片欢笑声中,主人付了费,举行了孪生子的命名礼。

  “但当第二个教民、第三个教民,以至所有教民的孩子都得预付丧葬费,不然就上不了天堂时,全教区便暗中产生了不满的埋怨情绪。一天,他们秘密集会,并派一个教堂执事带着一份申诉状去见主教。那可怜的神父遭到了晴天霹雳。他正吃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主教教廷的召见书,要他带着教区的账本去见主教并回答某些控告。这时,神父已经猜出问题何在。他把饭菜留在餐桌上,便带上教区账本颤抖着应命而去。

  “主教皱着眉头接待他,并把申诉书拿出来给他看。‘大人,’神父十分谦卑地说道,‘教区控告了我许多条,还是只有这一条?’‘说实在的,就这一条。’主教略微和蔼地说道。‘首先,大人,我承认这是事实。’‘那就好,’主教说,‘这样既省时间又省麻烦。现在你要申辩,就申辩好了。’‘大人,我在那教区当了七年的神父,施洗了五十个小孩,但还没有安葬过五个。起先我经常说:“谢天谢地,这村子的空气总的说来很卫生。”但一查登记簿,才知道情况一直如此。研究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发现原来是顿弗隆特出生的人,除开偶尔个把以外,全都在艾克斯被绞死。这不但欺骗了他们的神父,而且骗掉了整个教会应得的收入,因为“上吊者”既葬在空中,就不付丧葬费了。我根据这不愉快的经验深知他们多么贪婪,多么舍不得付给教会每一文钱,便设了一个圈套来使他们免于被绞死。我的办法就是以贪婪对付贪婪。这样一来,他们当中有些人就宁可像老实人那样死在床上,也不肯让教会白白地得到丧葬费。’这时,主教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他问教堂执事是否真有其事,执事欣然承认教区中的确有极多的人在艾克斯遭到不幸的结局。‘那么,’主教说,‘我确实很赞成这个做法,我自己和我的继承人都不例外。那就这样办下去吧,直到他们改变他们做人的习惯,都死在床上那天为止。’第二天,带头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来见神父,说道:‘神父,您为我们堵塞这条不祥之道,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求您不要介意这点小事。’神父说:‘我的孩子们,要是我不能忍受一丁点委屈,我就配不上当你们的神父。放心去吧,你们不妨尽可能给我多生些娃娃,以便通过收双重费使你们所爱的神父不至于饿死。’

  “主教经常讲这个故事,这就使得他记住了那位神父。最后,他终于把他调到了一个像样的教区,在那里他可以把一杯麦多克陈年老酒献给那些配享受它的人,但这样的人为数并不算多。”

  杰勒德恍然大悟。他的面容也说明了这一点。

  “对!”他的东道主说道,“我就是那位神父,所以你现在可以猜出为什么我说‘又在玩他们的老把戏’了。我敢用生命担保,他们一定是哄骗了我的继承人,免了他们的丧葬费。你幸亏逃出了那个教区。我也和你一样。”

  神父的侄女突然跑了进来:“伯伯,那秤!——啊,一个陌生人!”说着她跑了出去。

  神父马上站了起来,但不想和杰勒德道别。

  “再润湿润湿你的胡子,然后跟我一道去吧。”

  在教堂的前廊,他们遇到拿着一杆大秤和大小不一的砝码的教堂执事。有几个卑恭的人站在旁边。不久就有一个妇人抱着面带病容的小孩走上前来,说道:“轻也好,重也好,我发誓,只要这孩子能消病,孩子有多重,我将理所当然地以同等重量的上等棵麦面付给神圣的教会。善良的人们,为这孩子,也为这怀着忧愁和焦虑而来的孩子妈祷告吧!”

  小孩过了秤,哇哇大叫,仿佛把秤盘当成了受洗盆。

  “别怕,太太,”杰勒德说道,“这是个好兆头。它有很大的活力来战胜病痛。”

  “愿对我说这话的人得福。”可怜的妇人说道。她把称过的宝贝搂在怀里,站在一边看别的妇人将小孩过秤。

  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大吼声:“让路,给大人让路!”

  这伙人像波浪被贵族的大船劈开似的分向两边,只见一位“庄园主”穿着华丽的服装神气地走了进来。他的帽子饰着一支根部嵌着一块黄玉的羽毛,紧身衣饰有富丽的毛皮,再加上锦缎上衣、红马裤、溜冰鞋似的靴子,天鹅绒的刀鞘插着把带钻石柄的刀,手腕上站着一只老鹰。这家伙仿佛既是个庄园主又是个“黄道主”似的往天平里猛地一坐。那老鹰一边平衡着身体,一边扑打着翅膀,没掉落下来,但不停地眨着眼睛。

  当教堂执事把大块砖码拖进来的时候,神父对杰勒德说:“庄园主大人以前病得很重,曾许愿要把和他体重相等的面包和奶酪送给穷人,教会取其十分之一。”

  “请容许我说,大人,如果阁下继续把手杖压在那边秤盘上的话,您会使秤称不准的。”

  庄园主阁下露齿一笑,把手杖从秤盘上拿开,但又把身子靠在手杖上。神父客气而坚定地对此同样表示异议。

  “真见鬼!这拐杖我怎么办?”庄园主叫道。

  “请您把它伸出来,大人,离秤盘远远的。”

  看到庄园主大人照此做了,因而陷进了他自己给神圣教会设的圈套,神父便对杰勒德说:“Cretensis incidit In Cretensem!”我想这意思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接着,他带着一种献殷勤的表情说道:“如果阁下舍不得给上帝足重的话,您可以把老鹰放在仆役身上,这样就可以减少一磅的重量。”

  “谢谢您的劝告,神父,”大人用责备的口吻说道,“难道我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磅重量而不愿让我可怜的老鹰得到神圣教会的福泽吗?不管怎么说,我宁肯魔鬼占有我和我的房产,也不肯让魔鬼占有我的老鹰。”

  “感情亲密。”神父耳语道。

  “禽与兽之间的感情亲密。”杰勒德耳语道。

  “嘘。”神父显出惊恐的样子。

  大人的重量终于被登记下来。但我相信上帝并不会用圣殿的天平来称量他的感恩报德之心。

  我的学问浅薄的读者们,切不可认为此人或此人对健康以及美好天赋的恩赐者谢恩的表现有任何乖谬之处。人们是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死亡和已经过去的疾病的。当人们进行一笔交易的时候,他们总是争取有利可图的一面,而不管他们是和人还是和上帝打交道。在这方面,说到底,我们现在仍然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当时我们或多或少更天真坦率一些,因为在那较原始的时代,物质胜过心灵,一切感情都采取物质的形式,因而那种坦率性就显得更为露骨一些。人们用鞭答来表示忏悔,用数念珠来进行祷告,用蜡烛来笼络圣徒,把鱼放进肉体来制裁灵魂,浸在冷水中来控制激情,并用一英担二英石七磅三英两一钱的面包和奶酪来为恢复健康报答上帝。

  当我这个难得讲道而且又讲得很不高明的人在此讲道的时候,好神父一直在烦请庄园主走进教堂,吩咐该为他的高祖父做点什么。

  “去你的!怎么,你把他挖出来了?”

  “不,我的大人,他从来没安葬过。”

  “怎么,那个老传说到头来还是真的咯?”

  “完全是真的。今天工匠在他们修理的柱子里发现了一具笔直的骷髅。我本想马上派人去找大人,但我知道您会来这儿的。”

  “是他!是他!”这骷髅的后裔说道,同时加快了步伐,“让我们去看看这老家伙。我看这年轻人是个外乡人。”

  杰勒德欠欠腰。

  “你要晓得,我高祖父临终时也不低头,反对和他的祖先一起躺在教堂过道底下,任卑贱之人从他身上踩过去。于是,如传说所讲的那样,他叫他儿子(我的曾祖父)赌咒,将把他笔直地葬在教堂里的一根柱子里。”——说到这里,他们已进入一个走廊——“因为他说:‘我不许任何卑下之人从我肚子上踩过去。’这调皮鬼!”正说着的时候,大人阁下很灵巧地用拐棍拨开了一个小孩在过道当中滚着向他蹦跳而来的头骨。那小孩一看见他干的好事,就吓得连喊带叫地跑了。大人阁下狠狠地把头骨朝那奔跑的小孩扔过去。神父惊叫一声,伸出手来阻挡他,但为时已晚。神父痛苦地大声呻吟了一下。这一呻吟好像召来了恶作剧的精灵。一大群小孩从某个埋伏处冒了出来,看不见,但听得很清楚,像是从浓密的树林里飞起来的一群鸟,嘁嘁喳喳着跑出了教堂。

  “嘿!这些可恶的小娃娃!”神父叫道,“工匠一去吃午饭,教堂就被他们闹翻了。祷告上帝,但愿他们没发现已故的大人阁下。我想起来了,我是把他藏在一个工匠的紧身衣下面的——圣徒保佑!上衣已经被拿走了。”

  可怜的神父所作的最坏预测果然不幸言中。这年幼一代的庶民确实跟高傲的老贵族开了个玩笑。小鬼们你争我夺地把一些骨头揣进了腰包,因为它们似乎适合用来玩他们当中流行着的某些游戏。

  “我要把他们逐出教会,”神父吼道,“连同他们的家族也逐出教会。”

  “别管了,”那并不孝敬祖先的大人说道,一边抚摸着他的老鹰,“他剩下的骨头还足够我们作证用。把他放回去!把他放回去!”

  “大人,想必您一定希望把他的遗骨葬在圣化的墓地上,并为他可怜而自豪的灵魂做几场弥撒吧?”

  那贵人抚摸着他的老鹰。

  “你有这个意思吗,神父先生?”他说道,“不过,这事太迟了。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地下,他现在早出炼狱了。我不打算为他拉我的钱袋索。各人有各人的好日子。再见,先生们,再见,老祖宗。”说着,他一边抚摸着老鹰,对老鹰打着口哨,一边悠闲地逛了出去。

  尊敬的神父惋惜地望着他的背影。

  “真是棋逢对手,”他优郁地说道,“我原以为我笃定可以叫他做一打弥撒。但我并不责怪他。那小无赖的确把他老祖宗的头骨向我们滚了过来。在有人把他高祖父的头骨当足球踢之后,谁还能尊敬他呢?好吧,我们就来充当比他更心善的基督徒吧。”于是,他们恭敬地把骨头收拢起来。神父把它们锁上,告诉刚回教堂的工匠,在他以教会的愤怒进行威胁从而设法把大老爷的每块骨头收回之前,不许他们把柱子封起来。然后,他带着杰勒德参观,把教堂里一个有名的神龛指给他看。神龛前摆着人们平常捐赠的小蜡烛等等东西。另外还有一个蜡制的老鹰塑像,塑得十分精巧,色也上得栩栩如生,眼睛等都不例外。杰勒德的目光马上注意到这个塑像,表示十分欣赏,神父也表示赞同。随后,杰勒德问道:“难道圣徒过去也喜欢用老鹰打猎吗?”

  神父冲着他的稚气笑了起来。“不,这只是一只象征性的老鹰。当人们有一只名贵品种的老鹰而不能驯服时,他们就塑它的像,带一个供物把它送到这个神龛上,求圣徒对老鹰不驯的心做工作,好使它变得像蜡一般柔顺。这就是人们的想法。我想,这也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想法。”

  杰勒德表示赞同。“哎呀,尊敬的神父,要我是圣徒的话,我想我会袒护无辜的鸽子,而不袒护要撕裂它的残忍的老鹰。”

  “圣丹尼斯在上,你说得对。”神父说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圣徒们都很好说话,他们过去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也知道人的弱点和荒谬。这个是阿维尼翁主教送来的。”

  “什么!这个国家的主教也用老鹰打猎吗?”

  “毫无例外。每一个贵族都用老鹰打猎,并让老鹰站在手腕上过日子。要知道,附近修道院院长大人和刚走的那位大人积下了两年的宿怨,就是因为争吵谁该把谁的老鹰放在祭坛的哪个位置。他们各自声称有权为他们的老鹰获得右手的位置。”

  “多么亵渎神明!”

  “不能这么说,要晓得,我们是让他们把手套和老鹰都拿掉才领圣餐的。他们倒舍得把嵌有珠宝的手套交给一个仆人或一个普通基督徒拿着,但他们的宝贝老鹰却只肯放在祭坛上,而不能放在别的地方。”

  杰勒德问这场老鹰之争是怎样结束的。

  “噢。教会一般都向俗人让步,这回也是院长让了步。他查阅古籍后发现左手更光荣。因为祭坛是在东面,但看起来是朝着西面,所以左手实际上是右边。于是他给了庄园大人所谓的右边,而满足于真正的右边。恕我冒昧,正是这样,我们教会往往可以通过斗智胜过凡俗的贵族和他们的傲慢。”

  “神父,我尊敬教会。我是修院培养大的,我的一切,我之所以有今天完全归功于神圣的教会。”

  “噢,这就说明我为什么突然那么喜欢你。你是一个聪慧的青年。你有空尽管来看我。”

  杰勒德意识到这是一个他可以告辞的暗示。这也正好符合他的愿望,因为他急于知道丹尼斯这段时间看到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向神父鞠躬敬礼之后,杰勒德便走出了教堂。刚一出教堂大门,他就拚命跑将起来。在猛地跑过一个转角处的时候,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人撞了个满怀。大肚子的主人一把抓住他,以便使自己在撞击之下稳住脚跟。但恢复平衡之后他并没有把手松开。

  “放开我。”杰勒德说道。

  “不行,你是我要逮捕的犯人。”

  “犯人?”

  “是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

  “为什么?嘿,为了搞巫术。”

  “巫术?”

  “是的,巫术。”

  

第三十七章

  罪犯双臂捆绑着在市场站了两个小时之久。这样,万一有人知道他们或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还犯有其他罪行,便可以在审判时为此作证。

  然而他们站足了两小时之后,并没有人提出任何新的罪证。其实这并不足为奇,因为他们都是些夜猫子、蝙蝠似的吸血鬼,趁着黑夜对疲乏的旅客进行偷袭,而这些旅客又多数是外乡人。

  正当他们被带下来时,人群中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一个妇人用手指着其中一个罪犯,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了出来。她还来不及开口就昏了过去。

  一方面是为了帮助她,一方面是出于好奇,男男女女都跑过来围着她。等她慢慢恢复过来的时候,人们开始作各种猜测。

  “她指的是他。”

  “不,是指的这个。”

  “不,不,”另一个说道,“是指的那头发散在脖子周围的坏家伙。”

  所有进一步的猜测都被突然打断。那可怜的女人一恢复知觉便像一头母狮子似的朝那店老板扑过去。“还我孩子!该死的!该死的!还我孩子!”只见她一把抓住军官们挂在店老板脖子上的金黄而光滑的头发,从他脖子扯了下来,狂吻着。由于那可怜而迷乱的神志逐渐清醒过来,这妇人看到了这个铁证,知道她丢失的孩子已经死去,于是对着头发突然又哭又叫地瘫了下来。这时,人群发出一阵狂野的嗥叫,向那谋财害命的店主冲了过去。本来他的性命当场就会迅速了结,因为在那个时代谁都是把生命挂在腰带上的。丹尼斯立即拔出他的刀,一边喊“交给我,伙计们”,一边把人群使劲地挡住。“谁动他一下就找死。”另外一些弓箭手也支持他。大家很费了一番力气,总算使店主保全了他的皮肉。与此同时,丹尼斯向那些喊着要喝他血的人叫道:

  “这是什么样的报复呢?难道你们疯狂到这个地步,竟想剥夺车轮处死他的权利,赏给这蟊贼一个舒舒服服的死吗?”这时,群情有所收敛。但这与其说是归功于丹尼斯的讲话,不如说是归功于弓箭手刀剑的阻挡。他们虎视眈眈,一阵阵地吼着。市政官员见此情况,聚拢过来,和弓箭手组成了一个纠察队,小心地把罪犯护送回监狱。

  人群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们和罪犯一律报以愤怒的哄赶声。丹尼斯看见罪犯已被安全地关回监狱,便往白鹿旅舍走去,希望能找到杰勒德。

  在路上他见到有两个姑娘在二楼窗前做活计,他向她们行了个礼,她们芜尔一笑。姑娘们态度自然,脸色红润,丹尼斯很快和她们攀谈起来。

  他邀她们去白鹿旅舍吃饭。她们如果拒绝,他也就算了。结果她们反倒接受了邀请。在这美妙的聚会中,他完全忘了可怜的杰勒德。这时,杰勒德正被押往监狱。半路上,由于神志多少恢复了镇定,他忽然停下来,问他的被捕是根据谁的命令。“根据副知事的命令。”衙役说道。

  “副知事?哎哟!我,一个外乡人,究竟干了什么事冒犯了一个副知事?这个说我玩弄巫术的控告肯定是个圈套。我不是一个巫师,而是一个远离家乡的诚实的年轻人。”

  这种含糊不清的说法使那当官的感到厌恶。“给他拘票看,杰克。”他说道。

  杰克把拘票用两只手拿着,伸到离杰勒德的眼睛一码半的地方。与此同时,那身材高大的衙役忽然把他捆了起来。两个当官的都战战兢兢,惟恐犯人会抢走他们给以迷信般重视的这一文件。

  但可怜的犯人并没有这种想法。请想想,他用火钳能否够得着它还成问题哩。他只是伸着脖子看看这张拘票。但使他感到极为惊奇的是,他发现签署这张拘票的副知事正是那位友好的市政官。他打起精神,向逮捕他的人保证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是,他看到这么说并没产生什么使用,便要求把他带去见副知事。

  “你看怎么样,杰克!”

  “不行。我们没有奉命把他带去见副知事阁下。你看文件吧!”

  “是没有。不过,善良的伙计们,这有什么坏处呢?我给你们每人一个金币。”

  “杰克,你看如何?”

  “嗯!我说我们也没有不带他去见副知事阁下的命令。你看文件吧!”

  “那我们就说我们是绕道经过副知事阁下的衙门,把他押往监狱的。”

  事情就这样同意下来。他们收了钱,并叫杰勒德注意他们是给了他一个面子。他看到他们除开银子以外,还想得到一点感激的话。他试图满足他们这一贪欲,但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因为伪装并不是他的特长。

  他带着胆怯的心情来到那市政官跟前,并以颤抖的声音要求了解一下自从他跟曼侬和丹尼斯离开那房子以后,他究竟有何冒犯之过。

  “我不晓得。”市政官说道。

  在把拘票递给他看过之后,他对杰勒德说他是在黎明时签署的。“我年纪老了,记忆力不行了。在议论那姑娘的罪状时,我完全忘了你自己的罪状。现在我记起来了。丝毫不错。你正是那个我控以玩弄巫术罪的人。先别走!在去监狱之前,你先听听起诉人对你的控告。你快去找他来。”

  那听差的没有能够一下子找到起诉人。市政官不耐烦起来,便把杰勒德的主要罪状告诉他,意思是说他用地狱之火燃烧一个尸体,但这尸体烧而不化。“如果这是真的话,我很为你难过,因为你肯定会在内夫夏斯托市场被松木火活活烧死。”

  “啊,阁下,请看在慈悲的上帝分上,容许我和尊敬的神父谈一次话。”

  市政官建议杰勒德别干这事。“教会比我们市政府对巫师们更严酷。”

  “但是,阁下,我是无辜的。”杰勒德一半叫喊一半呜咽地说道。

  “噢,如果你——认为——你是无辜的——当差的,和他一起去见神父。但注意别让他跑掉。无辜的,是这样吗?”

  他们看到神父正穿着紧身衣在修一辆手推车。杰勒德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苦苦哀求他。“只不过是因为我用点磷来对付匪徒进行自卫,而这些匪徒正是他们即将判决的。”幸亏我们这位魔术师已经把他的故事详细地告诉了神父,因此那精明的修士已对事情有了正确的了解。市政府的了解是是非颠倒的。尊敬的神父显得异常严肃,说道:“我必须就这个不幸的事情单独讯问你一下。”他把他带进一间密室,吩咐那当差的站在外面守卫,并准备召之即来。那身材高大的衙役站在门外,打着哆嗦,担心会看到房子飞掉而留下股硫磺臭味。一等他们单独在一起,神父就不再板起面孔,马上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把那窍门告诉我。”他十分好奇地说道。

  “不行,神父,除非房子遮得暗暗的。”

  神父立即关上百叶窗,使室内暗了下来。“好,你开始吧。”

  “但我把磷抹在什么上面呢?”杰勒德说道,“没有死人的脸可抹,而恰恰是死人的脸才使得磷看起来那么可怕。”神父在房里摸来摸去。‘行了。这儿有张圣像,这是我的保护神。”

  “上帝在上,这可不行!这是亵渎神明呀。”

  “嘿!磷是擦得掉的,不是吗?”

  “是倒是。不过,随随便便地对待一个圣徒,可真是于心不忍。”巫师提出异议。

  “废话!”神父驳斥道。

  “当然,把磷抹在圣徒脸上,就足以向尊敬的神父表明这并不是什么妖术。”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我才建议这样做。”神父机智地说道。

  由于受到这般鼓励,杰勒德便将圣像的眼睛和鼻孔都抹上磷使其发光,吓得神父跳了起来。然后他把头发也搞得处处发光,使得圣像的整个面部就像萤火虫似的亮晶晶。

  “圣母在上,”神父叫道,“这可真绝。看到一个死人的面孔这样闪光,难怪他们把你当做巫师。好了,你跟我来吧。”

  他穿上灰袍子,戴上大礼帽。过了没几分钟,他们便一道来到市政官的官邸。市政官身旁站着那位控告人,正在对他进谗,以害其视听。这是个脚穿红鞋红袜、身穿蓝边黑袍、头戴三角帽的光怪陆离的人。

  在向市政官行礼致意之后,神父转过身来对这个人物颇有风趣地说道:“曼吉斯,原来你又在干你的好事,想通过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老实人的性命断送掉!得了,大人阁下,这是老一套了!同行是冤家嘛!专搞巫术的曼吉斯今天晚上就想把自己出卖给撒旦,但撒旦可不那么傻,以至出钱买他可以免费搞到的东西。这位想当巫术师,而实际上只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曼吉斯在控诉一个诚实的小伙子搞巫术。但这小伙子不过是使用了我和所有教会人士都熟习的一种化学秘密进行自卫而已。”

  “但他不是教会人士,也涉猎这种玄妙的秘密。”市政官表示异议。

  “由于他是修院培养大的,而且兼有较低的圣职,所以相比之下他应属教会人士,而不属凡俗人士。”胸有成竹的神父说道,“因此,我奉告你这巫师,别再啰唆,快收回你的控告。”

  “我可不干,尊敬的神父。”曼吉斯顽固地答道,“我是个巫师,但是个白巫师,而不是黑巫师。我并没有跟撒旦订盟约。相反,我是在用合法的、必要的方术和他斗争。我从来不像黑巫师那样亵渎圣物,也不把我自己变成一只猫吸掉婴儿的血,甚至他们的生气,也从不使死尸发光。我只是告诉庄稼人他们的家畜和鸡鸭什么时候着魔,一年中什么时刻该种棵麦,一个月当中哪些天向女人求婚、售卖闭牛等等最吉利。而首先,我的方术、我的职业正像我去干的那样,是侦察黑巫师。去年我侦察出一大帮黑巫师,结果他们都在多尔被活活烧死。”

  “不错,曼吉斯,请问,你的舌头点燃的那场有名的刑火结果如何呢?”

  “结果是连他们的灰都化为乌有。”

  “不错。不过你这场喜剧真正的结局是这样的:第戎的议会已经甄审了这个案件,判定他们并不是巫师,而是安分守己的善良市民,并且在上周就已经下令为他们的灵魂做弥撒,并在勃艮第的七个城市为他们上演昭雪性的滑稽剧和神迹剧。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把他们从灰烬再变成男人和女人。不过在我们这个国家有个惯例,就是当我们由于偏听了像你这种说谎的恶棍而杀害了无辜者的时候,我们不去责怪自己偏听偏信的耳朵,而是责怪欺骗我们耳朵的说谎的舌头。因此,你可以考虑考虑。只消我对主教大人说一句话,你就会比任何一个闻过燃烧的松木气味的无赖离得更近地闻闻这股气味。你将乘一朵烟云去寻访你包藏其祸心(因为在拉丁文中魔鬼意味着‘诬告者’)、穿戴其服饰的魔鬼。”

  说罢,神父用手杖指着曼吉斯。

  “这可是真的,”市政官说道,“因为红与黑是恶魔的颜色。”

  这时,那白巫师在他火红衣服的衬托下更显得面无人色。这一烘托确乎是如出画家的手笔。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崇敬神圣教会及其意旨。即使杰勒德使教堂公墓和公墓中的一切都发光,我也不管了。我收回我的控告。”

  “那就去你的吧。”副知事说道。

  他一离开,神父就用闲谈的腔调客气地告诉市政官说,被告曾从神圣教会取得那一化学物质,现已通过把它全部交给他本人而归还了教会。

  “这么说来,这物质已经获得了可靠的保管。”市政官回答道,“年轻人,你已无罪获释。请尊敬的神父为我祈祷。”

  “这你不用怀疑!嗯哼!副知事,这三个多月,市里还欠我四个银法郎哩。”

  “是这样,神父。这钱本周内就会付给您。”

  达成了这一良好的协议,政教两方便握手告别。神父一走到街上,杰勒特便抓住他的手吻了起来。

  “啊,神父!啊,尊敬的神父!您从火刑柱上把我救了出来。我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呢?什么——”

  “什么也不必,傻小子。做好事本身就是报酬。不过——嗯!但愿我没有通过欠债做了这件好事。对于我这种职务来说,撒谎是很不恰当的。”

  “撒谎?”杰勒德感到莫名其妙。

  “你没听我说你把磷给了我吗?这轻率的谎言就得使我忏悔两个星期。”神父叹息道,机灵地眨眨眼睛。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杰勒德急切地叫道,“上帝在上,可不能这么说!那不是撒谎,神父。您知道得很清楚,磷先就是您的,现在也是您的。”说着,他把那瓶子塞进神父的手中,“可惜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礼物。您不愿为神圣教会从我钱袋中收下一点微薄的捐赠吗?”他一边眼睛闪闪发光,一边把钱袋伸了出来。

  “不行,”神父唐突地说道,并很快把手拿到背后,“一文也不行。不行!不行!你既穷又漂泊无依。你最好每天中午来我家和我一道用饭,因为我打从心眼里喜欢你。”说着他把手抄在背后,非常突然地转身走开了。

  他的两只手在发痒。

  但它们总算白白地痒了一阵。

  善心人有所不为。

  杰勒德急忙赶到旅店,以便消除丹尼斯由于他离开得这么神秘、这么长久一定会产生的焦急。但他看到他却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和两个态度大方、面色红润的贵妇人在玩掷骰子的游戏。

  杰勒德感到不高兴。“千万别忘了让内冬!”他脸涨得通红地说道。

  “关她什么事?”丹尼斯一边兴高采烈地摇着骰子一边顶撞道。

  “她说‘女人一文不值’。”

  “啊,是吗?女士们,对这你们该说什么好呢?”

  “我们说,只有那些太老、太丑、太笨、不讨女人喜欢的人才会说女人的坏话。”

  “你们说太笨,是吗?聪明人可不会有足够的痴憨来取悦女人,也不会有足够的疯狂竟有心去取悦女人。”杰勒德高傲地说道,“但我这是跟我的伙伴讲,不是跟你们这些初见面就和男人这么随便的厚脸皮的癞蛤蟆讲。”

  “别讲道了,伙伴。往我们头上抛几句谚语吧。姑娘们,论讲谚语他可比得上所罗门。我想他是用谚语培养大的。”

  “让你的友谊成为有口皆碑的谚语吧!”杰勒德对答道,“你的友谊一见石榴裙就烟消云散了。”

  “太不幸了!”丹尼斯叫道,“我才用小弹丸说说,你就用匕首来回答。”

  “但愿我能用匕首回答。”杰勒德对答道,“再见。”

  “多么不文明的小人!”一个姑娘说道。

  杰勒德打开门把头伸进来。“我想到了一个谚语。”他刻薄地说道。

  谁和女人厮混,

  谁就死于贫困。“拿去吧。”道了这霹雳般的智慧的古谚之后,他就趁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反驳就恶意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由于先前的焦急搞得他十分疲惫,于是他走进酒吧,想吃片面包,喝杯酒。店老板只肯卖一品脱一瓶的酒。好吧,他准备喝它一瓶。但是,当他把瓶里的酒和瓶子的大小一比,便发现差别很大。他仔细地看看瓶子,发现瓶子细小的颈部玻璃薄,而接近底部时异常厚。他马上把这个发现提了出来。

  店老板高傲地回答说,他并不制造酒瓶,丝毫不能为酒瓶的形状负责。

  “这我们倒要马上见个分晓。我要把你这个一品脱的瓶子拿给副知事看。”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必,不必,”店主马上改变口吻说道,“我很愿意使顾客满意。如果碰巧这一品脱的瓶子不足量的话,我们将对这一瓶和相似的另一瓶共收三分而不各收两分。”

  “就这样吧。我很佩服你,作为如此漂亮的一家旅店的老板,竟会这么做生意。再说,酒喝起来也很像矿泉水的味道。”

  “年轻的先生,”店主说道,“这家旅店不像大多数旅店那样割旅客的喉咙。好在这方面你是很了解的。‘白鹿’不是狮子,也不是熊。不管这儿发生什么高明的盗劫案,都只可能是对可怜的店主干的。要是他和少数肯付账的人打交道时不狡猾一点,他怎么活下去呢?”

  杰勒德对这套办法表示彻头彻尾的反对,因为诚实的买卖应当是薄利多销,既不欺人,也不受人欺。

  店主对这一幅幻景叹息起来:“人们在天堂也许能开设这样一家客店,但不是在勃艮第。开往战场的步兵也被派到我们店里宿营。我怎能不因为他们的光顾而赔钱呢?他们每天只付两分,但他们光吃的就值两分,还不算喝酒。卖赦罪符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至于香客们,你想我能从他们身上赚到什么呢?天晓得,只有亏本。行吟诗人和魔术家可以吸引顾客,但除开付酒钱以外就自认为有权不付别的账。碰到凡俗教士,我是不亏也不赚。但黑衣和灰衣游行修士虽然发誓终身贫穷,可并没有发誓终身挨饿。他们吃起来简直是狼吞虎咽。除开他们的祷告以外,对店主分文不给。而且天晓得,很可能给的还不是祷告。我爹在的时候,我们可以代人筹办婚礼。但现在那些大贵族也把房屋、餐具、酒杯、羹匙出租给任何想结婚的诚实情侣,就连机械工匠也带着他们的新娘和祝贺的宾客去贵族家举行婚礼。尽管我们能够为参加最舒适的婚礼的宾客准备席位、餐具、酒具,足够使他们吃喝跳舞一个星期之久,他们还是不来光顾我们。大贵族过去只是论桶卖酒。现在,他们甚至在市场上自由地叫卖他们的酒,并按加洛品来零售。我们怎么竞争得过他们呢?他们酿酒,而我们是从酿酒者手上买酒。好在验尸还在我们店里进行,这倒给我们带来相当不错的利润。但是口还没塞满,肉就跑掉了。”

  “你们应当改善供应。”听他唠叨的杰勒德说道。

  “法律不容许我们这样做,因为法律禁止我们在市场刚开始时进入市场。等我们赶到时,市民把什么都买光了,只剩下他们不要的东西。另外,法律还禁止我们一次购买三蒲式耳以上的面粉,而集市每星期才一次。至于杀猪宰牛的,要是我们不给他们贿赂点什么,他们就不给我们宰杀。”

  “别丧气!”杰勒德亲切地说道,“各行各业都有点小鞋穿。”

  “不错,但不像我们这样。我们是单方面受压,寸步难行,就像穿小鞋,疼得只能半边脚着地瘸着走。具体说,就是如果我们不付钱给卖给我们面粉、酒和肉的商人,他们可以把我们投入监狱,把我们关到要么还债,要么见上帝为止。但我们却不能把那些向我们购买同样食物的人投进监狱。我们可以因为旅客欠债而把他的马扣下来。但上帝在上,扣押在哪儿呢?只好扣押在我们自己的马厩里,花我们的钱让它吃个没完没了。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扣押旅客本人。但扣押在哪儿呢?扣押在监牢里吗?不行,我们得把他扣押在我们店里,免费给他食宿。难道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天老爷,这要不行,只好让他滚蛋。我们最老实的顾客要算是贼。祷告上帝,但愿多有些贼。他们并不仔细研究酒杯的形状,也不细看店主的账单。就他们和他们的钱袋来说,都是来也容易去也容易。他们挥金如土,因为他们只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醉后西天会。但是抓贼的,不仅没通过这一好榜样受到教益,反而没完没了地掠夺可怜的店主。当高贵的或诚实的旅客光临舍下时,宪兵就跑来假装对他们有怀疑,要求搜查他们及其证件。为了避免这种冒犯,店主就得以丰盛的酒肉相待。再就是检验度量衡税,你又得用酒肉去堵他们的嘴。外加市政税、王室税、议会税,成群的税。每种税肚里都藏有一只狼,食道里都有块海绵。此外还有修士、游行修士、香客、朝圣者、当兵的、抽税的、宪兵队长和宪兵,更有硬着头皮赖账的。‘白鹿’怎么能顶得住所有这帮人呢?要是不像‘天鹅和玫瑰’、‘野猪头’、‘红狮和老鹰’、‘月与星’以及‘沼泽’那样以谋财害命来保存自己,‘白鹿’怎么经得起要一品脱酒就给一品脱呢?何况什么东西都在猛涨价。要晓得,小伙子,我每卖一磅面包就得花我三个铜但尼尔的成本;一苏才十二但尼尔。按吨买来的酒每品脱得花我四但尼尔。每袋木炭花两苏,而且一天就用光了。一对鹤钨五苏。你看这怎么办?谁听到过这种事?花五苏钱买两个小家禽,而且全是骨头和羽毛!一对鸽子三十但尼尔。这简直叫人倾家荡产!而我们又不许随市价而涨价。我告诉你,这真是穿小鞋,半边脚在地上踩,疼得我们眼淌泪水叫乖乖。芥菜、辣子、盐、柴也不许收费。你以为我们是不花钱弄到手的吗?蜡烛是每磅一苏,盐是每英石五苏,辣子是每磅四苏,芥菜是每品脱二十但尼尔。而新鲜肉在肉叉上一烤就要缩。难道除开重量亏损我就什么也不赔了?嘿,你知道我给厨师的工钱是多少?我看你永远也猜不出。就像我说我是活受罪一样千真万确:一年一百苏,丝毫不差。

  “我雇的侍者是每年三十苏,还不算外块。他比我有钱得多。再说,挨敲诈不算,还得受气。上个礼拜天我上教堂去——不过教堂并不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神父不是责骂旅店老板吗?我承认他贬责了各行各业,但就是放过了那以放荡、傲慢、懒惰而闻名的行业——神父业。请你注意,他对其他几俗阶层都只是用羽毛拍打,而对我们旅店老板可是用牛鸡巴狠狠地打。这也不敬神,那也不敬神,最不敬神的则是在弥撒期间照常开门。嘿!明明是法律命令我们为来自别的城市,必须停留、逗留或过宿的旅客昼夜开门的。原话就是如此!要是我们拒绝他们,不管有弥撒没弥撒,他们都可以告到知事那儿,罚我们款。至于说一个市民跟随真正的旅客潜入旅店,那能怪我吗?他们都赌咒说他们是疲惫的旅客。难道我认得出这么么大一个城市的每张面孔吗?结果是:如果我们遵守法律,我们可怜的灵魂就要遭罪;如果我们不遵守法律,我们可怜的干瘪钱袋就要两孔淌血,既被罚款又失掉旅客。”

  人们泛泛地谈自己时只像“潺潺的小溪”,而一谈起他们的委屈时,却像“闪烁的河流”,老是口若悬河,滔滔不决。

  因此,对于我的读者们(尽管不是对一切有关的人)说来很幸运的是,这位饱受委屈的演说家在他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的当中忽然被半途挡住了。另外一个人带着一个刚受到的委屈,一个热得滚烫的委屈冲了进来,从而以优势压倒了店主所有的委屈。这人正是丹尼斯。他正在一边咒骂,一边嚷着他失窃了。

  “那些娘们经过这儿了吗?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住在哪儿?她们拿了我的钱袋和十五个金币。快喊抓贼!唉!这些毒蛇,女贼!我看旅店都是些坑人的陷阱。”

  “你瞧。”店主对杰勒德说。

  杰勒德求他冷静些,说清事情发生的经过。

  “先是有个娘们找点借口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另一个也走了出去,说要叫她回来。但是两个都没回来。我手一摸钱袋,发觉是空的。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我还故意让她们飞快地赢钱哩。但是使用加重的骰子还嫌不够快,她们非得一把全抓走。”

  杰勒德主张马上去见市政官,好派出衙役去追捕她们。

  “我才不去,”丹尼斯说,“我讨厌法律。还是既来之则安之算了。”

  杰勒德不肯就此罢休。

  店主给了他一个指点,他便硬要丹尼斯跟他一道去见宪兵司令。但那位贵人摇摇头说:“我们对于那些偶尔作案的窃贼是没有什么线索的,她们平常都老老实实地干针线活,等看到有个容易受骗的笨蛋用容易到手的赃物引诱她们,她们才对他下手。”

  “走吧,”丹尼斯气冲冲地嚷道,“我早就知道在遇到麻烦时一个小市民能对我有什么好处。”说罢他勃然大怒,拔腿就走。

  “她们早就不在城里了。”杰勒德说道。

  “如果你珍惜我的友谊,就别再提这事。幸好我在知事那儿存了五个金币,马莉昂那儿存了十来个金币,要不然,这些女贼就会把我最后一片羽毛也拿去垫她们的窝了。你干吗这么张口结舌?得了,我不该对你泄愤。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比我聪明。你先在门口说什么来着?没关系。我老实对你说吧,我真向曼侬求了婚。”

  杰勒德惊奇得目瞪口呆。

  “什么?你向她求了什么?”

  “求了婚。难道这是向一位姑娘提出了什么怪请求吗?”

  “过路相逢就向陌生姑娘求婚,这不能不说是怪事。”

  “不对。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糊涂虫。我在糠中看到了谷粒。我知道我不能通过适当的手段得到她,便不惜采用不好的手段。‘小姐,’我说道,‘结婚并不是我的习惯。但由于你的品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破一下例。请你屈尊,把你许婚的手伸给我吧。’”

  “我想,她把手伸到你耳边给了你一巴掌。”

  “并没有这样,相反,她——你真是一个不尊重人的小家伙。要知道,这儿不是荷兰,也不是任何别的蛮夷之邦,人们是礼尚往来的。她脸红得像朵玫瑰,说道:‘当兵的,你来得太晚了。论外貌,他远不及你。不过——他爱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他是谁?”

  “另外一个人。”

  “哪个人?”

  “唉,那个找她正是时候的人呗。啊,这些惹人爱的娘们,这些母狼,这就是她们讲话的共同方式。她们的心灵是跳跃式行进的。你以为她们把话组织得像战斗序列那样严整吗?她们的舌头太快了。她说:‘我不爱他。别说爱他了。但他的确爱我,而且深深地爱着我。就为了这点,我宁可死也不愿使他悲伤。’”

  “现在我相信她的确爱他了。”

  “这谁还会怀疑不成?要晓得,她们通常谈这类事情的时候,总是转弯抹角,该说‘是’的时候偏说‘不’。当然她也不例外。”

  “话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讲了下去。最后她说,既然不能给我结婚的许诺,她愿给我一个建议,那就是把我的一部分钱留给小女店主。要是遇到一伙坏人使我把钱花光了,我还有点盘缠能够回来。我说我想改进一下这个建议,把钱留给她。她脸变得绯红,说:‘考虑考虑你这个做法吧。侍女们在为人诚实方面向来名誉不好。’我说:‘魔鬼并不像人们画的那样黑,我倒要冒冒风险。’于是,我把十五块金币留在她那儿了。”

  杰勒德叹了口气。“但愿你还能再看到你那些金币。像你这样信赖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可见你对女性的尊崇简直是到了惊人的地步。至于我,我对她们是很不了解的。我只见过一个,使我能像爱你一样地爱她。但古人一定是了解的,而他们对女性是蔑视的。古人说:‘妇人轻如鸿毛。’这不过是让内冬的名言‘妇人分文不值’的拉丁文说法。再说,你只消看看我们这一代的老人,由于他们不再受欲念的蒙蔽,是怎样谈到女人的吧。比如说,那位市政官。”

  “嗬!你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丹尼斯叫道,“竟然看不出为什么那老笨蛋那么挖苦可怜的女人!在被他抹黑的千百万女人当中,要是有一个看中了别的男人,而没看他,他就会低毁上帝创造的整个女性,那长得更美的半个人类、对此,说是因为某位女士在选择上缺乏鉴别力,还不如说十之八九很有鉴别力。这证明了什么呢?这正好证明了‘男人分文不值’。”

  “我看女人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个精明的辩护士。”杰勒德微笑着说道。但他马上就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起先没有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丹尼斯龇牙咧嘴地笑起来。“要是那姑娘说‘行’的话,我本会马上告诉你。然而我们当兵的有个规矩,那就是绝不宣布我们的失败。如果每吃一场败仗,我们不倒过来宣称荣获胜利就算不错了。”

  “这就说对了,”杰勒德说道,“尽管我还年轻,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每打完一次大仗,双方的将军们都要去最近的教堂,为胜利各唱一支《荣归吾主》。我想,更恰当的是唱一支《荣归战神》,或《荣归信使神》,因为信使神兼为谎言神。”

  “你很聪明,”丹尼斯赞赏地说道,“很有眼光。你能在白天看见教堂的尖塔。那么,现在你给我讲讲你这一天都在城里干了些什么。”

  “行,”杰勒德说道,“你这一问问得好。要不然,我本不会告诉你。”于是,他详细地讲到了他被捕的经过,以及幸亏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偶然情况,他才得以避免长期监禁或很快将遭到的火刑。

  他的叙述产生了一个没预料到或不希望得到的反应。

  “我是个背叛朋友的人,”丹尼斯大声叫道,“我把你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孤军作战而我自己却和那些娘们去掷骰子。现在请你接过这把刀,马上把我捅翻在地。”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了什么呢?”杰勒德问道。

  “为了以一儆百,”丹尼斯吼道,“为了给那些口口声声说重视友情却羞辱和辜负友情的伪君子一个警告。”

  “哦,那好吧。”杰勒德说道,“不错,这倒是一个不坏的想法。你要我往哪儿捅呢?”

  “这儿,朝我心里捅过去,就是说,朝别人有心肝,而我没有,或只有一个撒旦似的假心肝的地方捅过去。”

  杰勒德做了一个假装要捅的状态,但马上用两只胳脯搂住他的脖子。“你这个大傻瓜!除开这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捅向你的心肝。”

  丹尼斯惊叹了一声,然后热情地拥抱他。被这一青春的激情和内在美的突然表现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丹尼斯,以断断续续的声音激动地说道:“你讥笑女人——但你的一些——可爱的性格——就像女人。在你身上还保留着你母亲的乳香。连撒旦也会爱你,要不然——善良的上帝就会因为他羞辱地狱而把他踢出地狱。把你的手伸给我!把你的手伸给我!要是在到达意大利之前我让你离开我一步,愿——”接着是句可怕的赌咒。

  在闹了短短的别扭之后,两个忠诚朋友之间的关系就远不止和解了。

  第二天,几个强盗受审。由于受害者的遗骨已经埋葬,罪证数目减少,那小小的市政秘书感到非常气恼。不过罪证仍然颇为可观:匪徒当场被斩断的一只手、一位被谋害的妇女的头发、院长的斧子以及其他作案的凶器、头骨等等东西,这些都由发现它们的衙役宣誓作了证。在当时那个时代和地区,罪状的查证不是那么严的。全部匪徒都供认不讳,只有店主例外。于是曼侬被传来对质,使他无法抵赖罪状。她提供的证据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店主妄图通过从她口里引出她自己的情人曾是匪帮的一员,而且他活着时她一直毫不声张这一事实,来动摇人们对她的口供的信任。但是,检察官出来帮助他的证人。他引证说,这是因为刀子对准着她的喉咙,同时她的情人严肃赌咒,要是她出卖他,他就要杀死她。正是这种可怕的威胁,而不仅仅是怕死,才封住了她的口。

  别的匪徒都被判处绞刑,惟独店主被判处车刑。他听到对自己的宣判时,立即发出了一声惨叫。

  至于说可怜的曼侬,她马上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舆论也并不完全对她有利。总的说来,分为两大派。说也奇怪,大多数妇女都站在她一边,而男人则均分两方。这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怪事。也许某位女士能解释这一现象。至于我,则有点害怕解释我所不理解的现象。这已经不足为奇了。话说回来,要是曼侬是个喜欢出野风头的人,那么她该感到高兴,因为她已成了全城的话题。然而,这可怜的姑娘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躲避追随她的人群,把自己的头藏在某个地方,好为她“吊死的情郎”痛哭一场——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使她对死者产生了鲜明而深情的回忆。在他被处绞刑之前,他曾恫吓过要杀死她。但她并不属于那种习惯于挑剔的女性,仅因为男人想打她们,踢她们,想杀她们,而对她们奉若神明的男人的爱情有所减弱。相反,只要上述的“关照”伴以偶尔的抚慰,爱情不但不会稍减,反而弥坚。所以说,要是她仅因为这一类恫吓就耿耿于怀,那才真是怪事。毕竟他从来没有用情敌来对她进行恫吓。正因为如此,她哭得十分钟情,十分伤心。

  与此同时,旅店充满了渴望见她一面的人。他们饮酒作乐消磨时间,等待她能屈尊露面。她哭了一些时间,便听到一阵叩门声,原来是店主带着一个建议走了进来。“别哭了,好姑娘,只要你愿意,你马上就会走运。只要你说同意,你就可以当上‘白鹿’的侍女。”

  “不,不,”曼侬感到一阵新的悲伤,“我决不再在旅店当仆役了,我要回我妈那儿去。”

  店主安慰她,哄劝她。她平静了一些,但仍然坚决拒绝他的建议。

  店主走开了,但过不多久又走了回来,向她提出另一个建议,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白鹿”的女店主。

  “你真缺德,还来取笑我。”她痛苦地说道。

  “不,亲爱的,我不是取笑你。我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再开无聊的玩笑。只要你同意,你就是我同甘共苦的伴侣。”

  她望望他,看得出他是当真的。这时,为了悼念她那“吊死的情郎”,她突然泪如雨下。由于是最后的一阵,颇有倾盆之势。然后她向“白鹿”的店主伸出了许婚的手,并和他共分一个金币作为订婚纪念。

  “店里静下来之前,我们要保守秘密。”店主说道。

  “对。”她说道,“但在这段时间,请你给我点亚麻布来织织边,或者别的什么活计做做,因为我感到时间像铅块一样沉重难熬。”

  她的未婚夫对这一主妇味道的请求马上眼睛炯炯发光。他给她拿来两打大小不一的酒瓶来擦洗。

  当她想到由于一种奇异的命运转折,所有这些明亮的锡器都将属于她时,她不由得感到沾沾自喜。

  与此同时,店主走下楼去,碰到我们那两位朋友。他把他们拉到旁边的酒吧间去。

  接着,他相当严肃地对丹尼斯说:“我们都是老相识了,而且你人也蛮聪明,现在我遇到一个难题,请你当当参谋。我的顾客有点儿减少的趋势。这个曼侬姑娘已成了全城的话题。你瞧今晚客店多么拥挤。她已经拒绝做客店的侍女。我颇有心娶她,你以为如何?我该提出求婚吗?”

  丹尼斯只能以瞠目结舌的惊奇作为回答。

  店主半征求意见似的转向杰勒德。

  “不,先生,”杰勒德说道,“我还太年轻,不能给比我年长。更有身分的人当参谋。”

  “没关系,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好吧,先生。关于良妻,古人有话说:‘bene quae latuit,bene vixit.’意思是说:毋为人所议论者,贤妻也。不过,‘male quae patuit’也同样说得很中肯。因此,如果你对那姑娘怀有善意的话,干吗不与丹尼斯和我合伙出钱送给她一套嫁妆,送她平安回家呢?说不定她家乡有某个村夫愿意娶她为妻。”

  “干吗这么啰唆呢?”丹尼斯说道,“这老狐狸并不像他装佯的那样是个笨驴。”

  “噢,这就是你的高见,是吗?”店主生气地说道,“那好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是傻瓜,是你还是我,因为我恰好已经和她谈过,而且她已经表示同意。此时此刻,她已经在擦洗酒瓶。”

  “啊啦!”丹尼斯冷漠地说,“原来是打的埋伏。那么,好吧,我的建议是:赶快去找一个公证人,做好准备,让我们三个为新娘的健康干杯,直到我们看见六个酒鬼喝得醉醺醺为止。”

  “就这么办吧。现在你算是说人话了。”

  还不到十分钟,就当着一位公证人和他的秘书以及我们两位朋友的面,在楼上举行了一个文明婚礼。

  再过十分钟,那母白鹿感到闭门不出腻得慌,便在酒吧间里坐上了自己主妇的交椅,开始斟酒忙碌起来,面孔也略带点红晕。

  又过了六分钟,她便大骂起一个侍女来,说她不该把一个小酒壶拿歪,把好生生的酒溅洒在地上。

  晚间,她又隔着柜台接待了八个求婚者,其中有几个还是地位颇高的市民。这时,店主和我们两位朋友正满有意思地坐在屏风后面,惬意地为新婚夫妇的健康祝酒。上述喜剧不过是被慷慨的命运之神插进来供他们消遣而已。他们听到那一个接一个的求婚,以及缺乏想像力的曼侬千篇一律的回答:“好心人,您来得太晚了。”店主带着一种没有恶意的优越感望着两个先前的顾问,微微一笑,似乎在笑他们的传统观念:男人应当回避“出风头的”,也就是成为街谈巷议话题的任何女人。

  不过,丹尼斯几乎没有注意到新郎因战胜他而感到的骄傲,因为他正专注于他自己战胜杰勒德所感到的喜悦。每当一个市民来供献他那忠贞不渝的爱情时,他都使劲忍住,憋得面孔发紫,才没有得意地大笑起来。他一边用肘部捅捅那沉思着的、困惑不解的“古代学者”,一边耳语道:“男人才分文不值。”

  第二天早晨,杰勒德急于启程。然而,丹尼斯发誓要亲眼看到那杀害金发少女的凶手被处决。

  杰勒德尊重他的誓言,但回避效法他这个榜样。

  他到神父那儿去告辞,谋求并获得了他的祝福。中午时分,两位旅伴走出了城门。在南门外,他们从绞架旁走过。绞架上有八具尸体,其中一个已成为骷髅的是曼侬最近还在为之痛哭,而现在正很快置于脑后的情人。其他几具就是差点夺走我们这两个旅伴生命的匪徒。有一只手被钉在横柱上。近旁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上面卡着那个呜呼了的店老板,身上的骨头都绞得粉碎。

  杰勒德转过头,匆匆地走过去。丹尼斯却走走停停,对他死去的仇敌表示胜利的喜悦。“那时我们两人冷得发抖,等待你们七个来割我们喉咙。现在情况不同了,伙计们。”

  “去你的,丹尼斯!人一死,旧账全销。要是你对我有丝毫尊重的话,求你别再啰唆,往前走吧。”

  丹尼斯听从了这一严肃的劝告。他甚至沉思般地说道:“你比我更有教养。”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来到一个小市镇,看见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在嗡嗡地议论。原来是狼群为饥寒所迫进了城,前晚在大街上吃了两个成年人。于是,有的在责怪被吃的人,“只有傻瓜和无赖才在黄昏之后到处跑”,另一些则责怪法律没有保护市镇居民,还有一些则责怪市政府没有贯彻实施现有的法律。

  “去你的!这跟我们没关系。”丹尼斯说道,主张重新上路。

  “不,这和我们有关系。”杰勒德反驳道。

  “怎么,难道我们是被吃掉的一对吗?”

  “不,但我们很可能是下一对。”

  “对,街坊,”一个老年人说道,“这是市里没按公爵命令行事的过错。公爵的命令是叫每个店主黄昏时在门口点盏灯,一直点到天亮。”

  听到这一说,丹尼斯略带讥讽地问道:“他根据什么设想灯芯草蜡烛能吓走饿狼呢?要晓得,羊脂正是它们最喜欢的。”

  “狼怕的不是油脂,牛皮大王,而是亮光。所有邪恶的东西都恨亮光,特别是狼和那些在毛皮底下潜藏着的魔鬼。比方说吧,巴黎城位于一个森林般的地方,狼群整夜在周围嗥叫。但近年来狼群很少上街。为什么呢?就因为在那城市巡夜的,一看到没点灯的门,就狠狠地捶个不停,使得睡觉的人都爬起来点灯。这是我儿子告诉我的。我儿子尼古拉斯是个着实跑了好些地方的人。”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他又用肯定的口气告诉他们,在那道命令之前,没有哪个城市比巴黎更受到狼群的骚扰。一四二○年,有个狼群曾袭击了这座城市。一四三八年,仅在一个月之内,狼群就在蒙特马尔特和圣安东尼门之间吃了十四个人,况且还不是在冬天,而是在九月份。至于那些在深夜的斗殴中被杀,或被暗杀而躺在街上的死者,更是经常被狼群吞食。它们还把教堂公墓的新坟刨开,把尸体拖出来。

  这时,这个喜爱思索的市民暗示说,最近巴黎狼群之所以受到遏制,恐怕不是因为烛光的关系,而是因为英国人已经从法兰西王国被驱逐出去,“因为就凶恶和贪婪说来,那些英国人本身就是豺狼。在他们的统治下,我们法国的邻居被狼吃又有什么奇怪呢”!这个逻辑是如此切合当时当地的情况,以至不可能不受到众人的喝彩。但那老人却坚持自己的理论。“我承认这些岛国居民都是豺狼,但都是两条腿的,而且很不大可能给他们四条腿的堂兄弟什么好处。一种贪心的东西会爱另一种贪心的东西吗?我想不会。再说,我也是从我儿子尼古拉斯那儿听来的,狼爵士已不敢在伦敦城露面,尽管它比巴黎还小。伦敦的北城墙紧挨着浓密的森林,里面有大量的野鹿;仲夏时野猪就像苍蝇那样多得吓人。”

  “先生,”杰勒德说道,“您似乎很熟悉野生动物。请您给我的同伴和我当个参谋。要是我们能足够安全地到达下一个城市的话,我们很想不走大路来浪费时间。”

  “年轻人,我想这是一种无谓的冒险。现在离天黑只剩一个小时了,而你们几乎必须穿过一个潜伏着成千只半饥饿野狼的森林。这些野兽单个行动时是十分胆怯的,但大群行动时却勇猛得像狮子。因此,我劝你们今晚在这儿过夜,明天再及时上路。天亮的时候,这些野兽吼叫蹦跳得够累了,也可能用我们的好街坊(一些不堪教育的傻瓜)的肉把它们的空肚子填得饱饱的了。”

  杰勒德但愿未必如此,问他能否给他们推荐一家好旅店。

  “嗯!有一家金头旅店,我孙女是店主。她是个mijauree(迷人精),但不像大多数旅店老板那样狡猾。她那旅店也还干净。”

  “嘿,那就去金头旅店吧。”丹尼斯插嘴道,显然是被他那无可救药的毛病所左右。

  在去旅店的路上,杰勒德问他的旅伴mijauree是什么。

  丹尼斯笑他无知。“还不知道mijauree是什么吗?嘿,世界上的人谁都知道嘛。它不多不少就是一个mijauree。”

  他们走进金头旅店时,碰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头戴一顶法律规定只有贵族才能戴的华丽的紫冠。他们摘下帽来,低低地鞠了一躬。

  就在她装腔作势的当中,她忽然发出大声的尖叫,并像只兔子从洞里钻出来那样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倒退着跑出房门,一边细声尖叫,一边用两只手紧紧地绷着裙子,盖住她的足踝,正当她冲出房门的时候,一只老鼠以同样的,也许更有道理的惊恐表情奔回壁板跟前。听到那位女主角的叫声,客人们都焦急不安地站起来看;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之后,便笑着坐了下来。在善于体贴的丹尼斯看来,妇人的胆怯既然是女性的特征,就显得是一种可喜可爱的东西。他说他要去安慰安慰她,把她请回来。

  “别!别!别!看在怜悯的分上,让她去吧。”杰勒德认真地说道,“啊,走运的老鼠!一定是某位圣徒遣它来帮助我们的。”

  在他右手边坐着一位身体结实的中年市民,其举止颇有玩世不恭的味道。在这喧嚷当中,他既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停住他的刀叉。这时,他转过身来对着杰勒德,高傲地问他是否真以为那位装模作样的妇人害怕老鼠。

  “是的。她叫得真厉害。”

  “哪有卖弄风情的女人不会尖叫得活灵活现呢?这些母店主还在装模作样地模仿贵族。某个公主或公爵夫人大概在这儿宿过一夜吧。由于她从小娇生惯养,自然真正害怕老鼠。而这个猿猴看见她受惊的模样便说:‘我也要一看见老鼠就受惊,搞点名堂出来。”她没有权利一看见老鼠就受惊,正像她没有权利把毛皮佩带在胸前和把天鹅绒的帽子戴在她的猴头上一样。我是这个城里的人,年轻人,我了解这个迷人精一生的为人。我记得她过去并不害怕老鼠,就像她现在并不害怕男人一样。”他又补充道,她现在是在通过这些装模作样的举动很快把旅客都撵光,“所有的人都对她的两只手感到恶心,以至连她的亲友都不敢接近它们。”他叹气似的结束他的这番话说,“在我的老朋友,也就是她的好爸爸当店主的时候,‘金头’是个兴隆的旅店,如今她是在用牙齿和手指甲拚命地为它掘坟墓。”

  “牙齿和手指甲?好!这真是个贴切的妙语。”杰勒德说道。但这个贴切的妙语纯粹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产物。

  这位体胖的市民到走进坟墓为止,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曾经有过这一瞬间的才华,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大摇大摆地走回来的丹尼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神气十足地仔细检查了房间,并煞有介事地看看桌子底下。在这整个调查过程当中,在开着的门边一直显眼地贴着一只雪白的手,一个颤栗的声音则在门后询问,那可怕的东西是否已经逃之夭夭。

  “敌人已经全部撤退。”丹尼斯说道,接着把那颤栗着的美人扶了进来。她一坐下便为她那愚蠢的恐惧向客人道歉。道歉时的表情是如此真挚、得体,显得如此自责,要不是看到邻座的人脸上那一丝酸溜溜的苦笑,杰勒德定会像其他外乡人那样上她的当。吃完晚饭之后,年轻的女店主求她右手边的一个奥古斯汀游行修士念感恩祈祷文。他念完了一段相当长的祷文。他一开始念,她就把她那双雪白的手虔诚地合在一起,举了起来,供凡人欣赏。这是个显示尖细的白手指头的绝妙姿势。她抬起双睛,仰望苍天,就像一只喜鹊衔走你的顶针飞跑时那样对上苍表示感激。

  晚饭之后,两个朋友走到临街的大门边观看市场。女主人走到他们跟前,把市政厅、市监狱、圣凯瑟琳教堂一一指给他们看。至少可以说,这也是一种礼貌吧。但实际的原因很快就不揭自露了。她每指一样东西,美丽的纤手都排到他们眼皮底下。杰勒德把它看做晰赐一样,真急于想搞到一束荨麻。太阳落山了,为数不多的旅客围着熊熊的炉火坐着,没有一边烤火一边烤肉。尽管他们感到胸前暖烘烘,但背后却冷冰冰。如果说德国的火炉房间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话,那么法国的饭厅却冷得出奇,特别是风吹得厉害。在德国,人们光着脑袋,把上衣脱去,围着炉子坐着。但在勃艮第,人们戴着帽子,穿着最暖的毛皮衣服,围着敞开的大壁炉坐着。外面的冷空气透过门和安装得不合缝的窗子使劲地向壁炉吹过来。不过,他们中世纪人的背部似乎很宽,足以忍受这种状况,因为他们不但能使自己感到舒适、愉快,而且可以轮流互相开玩笑。例如,丹尼斯的两只新鞋,虽然并没有直接通话联系,却以孪生兄弟般的同情心和一致性同时破裂了。“当兵的,你在哪儿买的鞋?”一个人问道。

  丹尼斯瞅了杰勒德一眼。由于他不喜欢这个题目,便一推了之。“我是从路边的树上摘下来的。”他愠怒地说道。

  “那么,你是当它们熟透了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只是表面看来傻呵呵的女主人说道。

  “是的,烂熟了。”另一个人一边端详着两只鞋,一边说道。

  杰勒德什么也没讲,只是用演哑剧的办法加强这轮番的讽刺。他悄悄地把两只脚一个接一个地排到丹尼斯眼前。脚上穿的德国鞋走了一百多里格也没见有丝毫磨损。它们看起来像是用石头凿出来的。

  “那卖给我鞋的狡猾家伙!我总有一天会把他的脖子扭断。”丹尼斯勃然大怒地叫道,并用中世纪丘八所特有的奇怪的咒语加强他的恐吓。女店主把手指塞在耳朵里,以一种新的姿态显示她的纤手。“等他做完祷告的时候,请谁告诉我一下。”她故作媚态地说。随后,人们便开始轮流讲故事。

  当轮到杰勒德的时候,他讲起了他和丹尼斯在顿弗隆特旅店历险的经过。他讲得如此生动,听众一个个都陶醉在甜滋滋的忘我的境地中,也忘记了那迷人精及其纤手的存在。这使得她很不自在。于是,她开始动用她的绝招。这位误人歧途的天才在过去一年中一直在练习打呵欠的技巧,如今已学会在任何时候打呵欠,而且打得如此自然,以至能使所有的生灵都大张其口,要是所有生灵都能看到她的精彩表演的话。通过这一方式,她显示出了她的全部妩媚。首先,她露出牙齿。然后,出于良好的修养,她将三根纤细的手指掩住嘴巴。每到杰勒德在故事显得极有趣、极吸引人的当儿,她就开始打呵欠,手指交叉在嘴前。

  这一切都很妙。但杰勒德是一个艺术家,而艺术家看见张口打呵欠的听众是感到扫兴的。对这一连串的呵欠,他耐着性子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当他发现它们出自一个无底的库藏时,他既失去了讲故事的心思,也失去了耐心。讲到一半的时候,他便蓦地站起来,说道:“我使女主人厌烦了,我也疲倦了。好,晚安!”接着,他从柜子上很快拿走一支蜡烛,对丹尼斯耳语道,“我看不惯这个女人。”说罢立即回房里去睡觉。

  那“迷人精”脸红了起来,并难过地咬着嘴唇。她的表演本不是为了给杰勒德看的。很快她发觉她刚才大不礼貌,太蠢,因而才受到这当众的责难。她脸颊发烧,两眼也冒出了一点天然的泪水。故事讲得最精彩的人离开之后,在场的人也都散去。谦和的丹厄斯走近沉思着的“迷人精”,以极其讨好的言语邀请她和他一起去赌钱。她从沉思中醒过来,以令人寒战的威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眼光几乎穿透到了地球的中心。然后她向他表示同意,因为她顿时想起赌钱的时候多么有机会显露她的纤纤玉手。

  那当兵的和“迷人精”摇起骰子来。赌钱期间,她全神贯注地想显示她的纤手,以至忘了作弊,而让丹尼斯赢了她。她慢腾腾地摸着她的钱包,一方面是由于她们女性并不急于想付关于荣誉的赌账,一方面也是为了多欣赏一下在白嫩肉垫间显露出来的小巧玲戏的指关节的戏弄。丹尼斯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赢了你三个银法郎,美丽的女主人。让我亲三次这只雪白的手,我们就算抵消了。”

  “你真是不成体统。”小姐将头一甩说道,“再说,我的手很脏。瞧!像涂了墨水一样!”为了说服他,她将两只手伸到他面前,翻了两下。其实,她的手并不比刚从奶牛身上挤下的乳浆更污秽丝毫。她自己是很清楚的,因为她一天到晚不断地洗手搽香水。

  作为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士兵,丹尼斯很懂得她的反对。于是他夺过她的双手,用嘴亲它们。

  她发觉他如此欣赏她的妩媚,便胆怯地说:“好当兵的,你给我办件事,好吗?”

  “亲爱的女主人,只要你愿意,一千件都不成问题。”

  “不,我只求你一件,就是请你告诉你的同伴,我对没能听到那非常动人的故事感到实在非常抱歉!希望他明早给我讲讲被打断的部分。不然,我一想起这故事就会睡不着觉。你能告诉他好使我高兴吗?”

  “唉,我会告诉那个年轻的野人。不过,亲爱的女主人,他是不值得你屈尊听他讲故事的。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宁肯要男人,而不肯要女人在他身边。”

  “嗯,是这样。不过。他有他的道理。今天的年轻女人都配不上他,一堆迷人精。他有一张善良、诚实、俊俏的脸。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我的客人认为我没有礼貌,我决不希望这样。你能守信用,代我向他说说吗?”

  “凭着这只美丽的手我向你担保。我这就用蜡封上我的保证。”

  “行了。不过没有必要熔化封蜡。你睡觉去吧。睡前你得告诉他。”

  这乖戾的癞蛤蟆(谢谢马莉昂教会了我这个字)有意向杰勒德表示一点好感。这并不是因为她容易动情。比起城里许多号称端庄贤淑的小姐们,她是永远不如的,但杰勒德的确具有能使各个时代卖弄风情的女性着迷的三重吸引力。第一,他长得十分英俊;第二,他一点也不欣赏她;第三,他曾狠狠地让她碰了个钉子。

  丹尼斯叫醒杰勒德,给了他这个口信。杰勒德并不感到高兴:“难道你叫醒一个困倦的人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难道我该白天黑夜都让‘迷人精’缠个不休?”

  “不过让我告诉你这个新手,你已经征服了她。相信我的经验,管保没错。她的声音放低到一种动听的耳语声。这狡猾的烂女人差不多等于贿赂了我,给你带来这个情场的挑战!反正我是这样理解她的口信的。”

  这时,丹尼斯摆出一副年长的深通世故的神气对杰勒德说,现在已到了该向他表明一个当兵的是如何理解友谊和同伴情谊的时候了。杰勒德去意大利已不可能。命运做了更好的安排。盲目的命运之神终于有这么一次向有德才的人发出了微笑。金头旅店一直是个生意兴隆的客店,以后又将有个男人当掌柜。一个优秀的统帅固然要作出长远的部署,但一当遇到有大利可图的机会,他总是随时准备放弃原定计划,而去捞取预料不到的新情况所提供的丰硕果实。主要正是由于这样一个特点,伟大的领导人物才能击败平庸渺小的领导人物,因为后者只能按事先规定死的计划行事,而不能出奇制胜。

  “竟然希望我娶一个‘迷人精’,这真是可悲的友谊。”杰勒德打着呵欠说道。

  “伙伴,讲点情理嘛。掉下悬崖的并不见得是最顽皮的羊。所有的动物迟早都要放荡一下的。为什么女人就不行呢?有什么比小猫更轻优的?又有什么比大猫更庄重严肃的呢?”

  “丹尼斯,在观察人性方面,你的眼力真好。”杰勒德说道,“这我得承认。”

  “小伙子,在维护你的利益方面,我的眼力更好。你可以相信我。这些小鸽子都是我日夜研究的对象。一个男人的妻子要是在结婚之前已经放荡过,要是她只是轻挑地走上而不是走下婚礼的圣坛,那么这个男人就算有福了。结婚可以使她们变好,也可以使她们变坏。杰勒德,她毕竟是个老实人嘛。要是一个人不能把和他同床又同桌的老实姑娘像一块热蜡一样加以塑造,那他就算不上一个男人,半个男人也算不上。我告诉你,一个月之内你就能把这个撒娇的女人变成城里最正经的主妇,最温顺的妻子。要知道,她已经一半被驯服了。十有九个温柔的姑娘都会由于你刺伤了她们深藏的自尊心而终生恨你入骨,但她却以爱情还报羞辱。凭着约苏亚的号角说,她可真是个不记仇的宽厚的姑娘。你走了之后,她坐着思索,一言不发。这是她们女性爱上了谁的一个确切迹象,因为别的事她们都是说过后才考虑。再说,她谈到你的时候声音非常低,甜蜜地喃喃私语。这又是一个明白无误的迹象。箭已经射中,使她心痛。啊,你就高兴起来吧!你不说话?我看是定下来了。我将独自去雷米赫蒙,独自忧伤。不过,去它的!我才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亲爱的朋友留在这儿,成为金头旅店的主人,人世的风暴再也碰不着他,我还担心什么呢?杰勒德!当你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边,你会不时想起露宿的冷风瑟瑟的荒原,卧在湿漉漉的战壕中,或受伤躺在战场上而毫无慰藉的丹尼斯吗?不,”——下面这话他确乎是以一种高贵的感情说出来的——“不能说没有慰藉,因为不管是寒冷潮湿还是流血,当我仰面朝天躺着,想到我把亲爱的朋友和忠实的伙伴安顿在金头旅店,遭受不到士兵的忧患时,我的心仍然会感到温暖。”

  “亲爱的丹尼斯,我有意让你说个没完,”杰勒德温存地说道,“因为,你说的每句话都显示出了一颗善良的心的无比珍贵。但你要想想,我的婚约是订在我心灵所向往的地方的。你是这样的忠实,难道你想使我不忠实吗?”

  “愿末日降临在我头上,我把这个都忘了。”丹尼斯说道。

  “那就别再说了。好丹尼斯,你去睡觉吧。除开玛格丽特以外,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了。我珍视你可贵的金心远远胜过一打这样的‘金发’。好了,请你在蔷薇色的晨曦刚出来的时候就叫醒我,好让我们在那纤手妇人没起床之前就上路。”

  他们天一亮就起身,在厨房的火炉旁用完早餐。

  丹尼斯问侍女,女主人是否已经梳妆完毕。

  “没有哩。不过她已经下床。我现在正给她拿水去洗脸。”说着她用快开的水灌满了一个水壶,提上楼去。

  “瞧,”杰勒德说道,“连大自然的水也得加高温以适应她的皮肤。那些选择最冷的冷水浴的圣徒是怎么说来的?趁她还没下楼缠住我们,赶快走了吧。”

  他们付了帐,趁女主人还在洗她的纤纤玉手的时候,离开金头旅店。

  

第三十八章

  来到城外,他们发现一路上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都布满了无数的狼踩的新脚印。

  “丹尼斯,我们听了那老人的忠告算是做对了。”

  “一点不错。说到这里,我想告诉你,昨晚我的确听见它们在窗子底下跑,并听到它们在市场那边嗥叫着想吃人。但是没有哪个肥胖的市民怜悯这些可怜的浪子,从窗口跳出来送给它们吃。”

  杰勒德微笑着,但带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

  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各自默默无言地往前赶路。

  “你在沉思什么?”

  “我在寻思你的善良。”

  丹尼斯对这回答一点不感到高兴。尽管他有许多怪癖,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他能忍受许多的确不在道理的东西,因为他的脾气是那样好。然而,在丝毫没有理由生气的情况下,有时他也会突然脾气发作。

  “一个客气的问话总该得到客气的回答。”他非常不高兴地说道。

  “可惜先前的回答正是我所要给的回答。”杰勒德说道。

  “那么,你明明知道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善良,又为什么假装在寻思我的善良呢?”

  “要是别人这样说,我会回答他:你言不由衷。但对于你,我想说:你看不见男人的优点,只看见女人的优点。我将再一次不理睬你那莫名其妙的怒气,仍然要说我是在寻思你昨晚的善。你宁可把我匹配给‘金头’,或更确切地说,‘金牛头’,而剩下自己孤单一人。”

  “啊,小伙子,你想谈这个吗?”丹尼斯说道,马上又高兴起来,“说实在的,我原来也不是出于什么善良,只不过是为了友谊和真正的同伴情谊。让我告诉你吧,我年轻的主人,我的良心至今还在鞭答我,说我不该让你不顾命运的安排,弃却平静的生活。一个比我更真实的朋友本应当责罚你,甚至割掉你的脚筋。这样,你就会因为疼痛愿意在金头旅店呆上个把月。那个轻挑的姑娘就会温存体贴地看护你,而一切都会圆满地了结。割你脚筋的刀子我手上倒有,但一想你多么怕疼,哪怕是擦块皮也罢,到该动手的时候我怯懦的心就下不了手了。”丹尼斯脸上显出十分抱歉的样子,因为当责任把道路指得清楚的时候,他却缺乏道德力量和决心。

  杰勒德听到这骇人听闻而又充分反映丹尼斯特点的坦白,吃惊地竖起了他的眉毛。然而,他们没有来得及讨论这个关于友谊的新奇而微妙的论点(就是说,一个人是否应当为了友爱的缘故割掉他朋友的脚筋),因为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们后面有个人骑着他邻居的骡子跑来了。”丹尼斯嚷道。

  杰勒德转过身来。“请问,你怎知道不是他自己的骡子呢?”

  “啊,你真没长眼睛!你没瞧见他骑骡子一点也不爱惜。”

  果然,那人像个疯子似的骑着骡子奔跑而来。但使两个朋友最为吃惊的是,当他赶上他们时,这粗野的骑士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同时猛而有力地勒紧缰绳,使得那骡子伸出前腿,在两个行人中间一滑,身子摊开,就像摆着一张滚动的四脚桌。

  “我想你们是从金头旅店出来的吧?”他们点头称是。“你们当中哪个年轻些?”

  “谁生得更晚谁就是。”丹尼斯向他同伴眨眨眼睛说道。

  “谢谢你这个新闻。”

  “得了,你就猜吧?”

  “我会猜的。你的胡子老,这家伙的胡子嫩,他就是那年纪小的。喂,年轻人,”说着他递给他一个纸包,“你把这个掉在金头旅店了,我们女主人叫我把它交给你。”

  “不,好伙计,我想我没掉什么东西。”接着,杰勒德摸摸他的钱包等物。

  “难道你想说我们女主人撒谎吗?”那粗人责备说,“难道我将得不到一点酒钱(用的是更加责怪的口吻)?何况我是骡腹贴着地面飞奔而来的呢!”

  “不,你会得到酒钱的。”说着他给了他一个小钱币。

  “太好了!”那小丑满脸笑容、乐不可支地叫道,“愿圣母与你同行。开跑吧,珍尼!”于是他又按照他们国家喜欢说的那样,“腹部贴地”地飞奔而去。

  杰勒德打开纸包。这纸包大约六英寸见方。里面发现另外一个纸包,原来是纸包套纸包,一个接一个。到第四个纸包的时候,他一下子把它全扔到雪地上。丹尼斯把它从雪里取出来,责备他脾气坏。他解释说他讨厌故弄玄虚。

  丹尼斯辩解道:“希罗底小女儿的大拇指呀,这并不是故弄玄虚,只不过是女人的小聪明。毫无疑问,这纸包里装有个东西,是她不好意思,或出于她们女性的可爱的狡黠,不愿让她的佣人看到她交给年轻人,比如说,你的吊袜带。”

  “我不系吊袜带。”

  “那么就是她自己的。也可能是她的一束鬈发。这是什么?新从蚕身上缫下的一团生丝。嘿,在各式各样的爱情纪念品当中竟挑上了这样一个!”

  “除开你以外,谁还以为她会无聊到送我什么爱情纪念品呢?我倒不觉得她太坏——就是她那两只手讨厌。”

  “且慢,这软窝窝有个挺硬的东西藏在里面。我说,窝里的小鸟,你快出来吧!天哪!你瞧这个!”

  这是一只金戒指,有个色彩绚丽、纯如水晶的紫石英在闪闪发光。

  “多美呀!”杰勒德稚气地说道。

  “这儿还有几行字。你读读吧!我读得不像别人那么顺,除非事先知道它的内容。”

  杰勒德拿过纸条。“这是首小诗,字写得相当漂亮。”他一边读着诗句,一边脸红得像个姑娘。这些诗句十分纯真,可以译成如下的文字:

  年轻人,我的心已随你飞走,

  愿你重返“金头”,

  愿否?但求你把这纪念品收留,

  它来自一个姑娘,

  她为你离去而涕泪横流。

  假如世界显得严酷而寒冷,

  愿你重返“金头”。

  “真是只小鸽子!”丹尼斯喃喃说道。

  “真是个大大的猫头鹰!竟然如此地拿自己的好名声来冒险。不过,谢天谢地,她是和一个老实的小伙子玩这个游戏,因为他决不会把她这个傻事泄露出去。不过,这股子拗劲!她干吗不把她这令人作呕的货色兜售给你呢?”丹尼斯叹口气,耸耸肩头。“你和她一样正适合干这种傻事!”

  丹尼斯坦白承认,他年轻的朋友正说到他的心坎上。在他看来,一个长有眼睛的姑娘竟然放过一个大人而把感情寄托给一个小孩,真是太奇怪。不过,他不能承认这是大自然的恩惠。小孩毕竟也是人。要不是女人偶尔表现出的这些怪癖,小孩们的命运就太可怕了。他们会完全见不着阳光而枯萎,永远没有出息,因为只有女人才能使像小孩这种没出息的料子变成男子汉大丈夫。杰勒德打断了使他沾沾自喜的这番议论,要求这位军人哲学家接受那小姐的戒指。他断然拒绝,并力劝杰勒德带着戒指,像个男子汉的样子,马上赶回金头旅店,而不要让一个可怜的姑娘枉然向他伸出自己的双臂。

  “你该说双手。”

  “她允婚的手,有‘金头’放在里面。”

  看到这事行不通,他就准备把戒指戴在他朋友的手指上。杰勒德拒绝了。“我已经戴着一个戒指。”

  “什么,那可怜的小玩意?那是白蜡做的,顶多是锡做的。而这是纯金,外加宝石。”

  “你说得很对。但这个是玛格丽特给我的。我把它看得比红宝石更宝贵。我既不丢开它,也不给它一个劲敌。”说着他吻了一下那贱金属的戒指,叫它放心,什么也别害怕。

  “我看那猫头鹰是把戒指送给了一只笨鹅。”丹尼斯忧郁地说道。不过他还是说服了杰勒德把它系在他的帽子里面。小伙子对这倒是欣然同意,因为某些宝石被普遍认为具有优异的性能,而紫石英在这些珍贵的护身符宝石当中享有很高的地位。

  戒指被打发之后,杰勒德便恳切地要求他的朋友别再提这事。因为一谈起女性,就会使他非常思念玛格丽特;一想起每走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使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下去。“我不是一个泛爱者,丹尼斯。我的心只容得下一个爱人和一个朋友。啊,趁我还来得及的时候,让我吮吸你纯粹的友爱,别叫任何愚蠢的女人给冲淡了吧。”

  “亲受的,你就尽情享用吧。”丹尼斯慈祥地说道,“至于说我将在雷米赫蒙离开你,那你可不能指望这个!如果我居然丢下你一个人,那么——”接着他连续说了三句咒骂自己的话,“不能这样。我将建议你在那儿呆上四十八个小时,待我吻了我的母亲和姊妹以及女乡亲之后,我就跟你一道到海上去。”

  “丹尼斯!丹尼斯!”

  “别对我丹尼斯丹尼斯的了!就这样决定了。你别和我顶嘴!不然我将和你一道去罗马。为什么不行呢?神圣的教皇经常打点快活的小仗,一个勃艮第的士兵会在他的队伍里受到欢迎。”

  这时,杰勒德开始倾泻他的心里话。“丹尼斯,在我没有碰到你之前,我经常在路上停下来,不能继续往前走,因为我稚弱的心灵老是拉我的后腿。只有在短时间地祈祷圣徒帮助以后,我才能站起来,拖着十分勉强的躯体再往前走。但自从我和你结成伴,我的勇气就大起来了。我发现古人的话是对的。在令人厌倦的旅途上,一个性格明快的伙伴胜过一乘轿子。亲爱的兄弟,每当我想起我们一同做过的和经受过的一切,我是多么地激动!你从熊爪中救了我的性命,也从更为凶残的强盗手上救了我的性命。而我呢,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我的确竭尽全力设法把你从莱茵河里拉了上来。从那时起,不知为什么,我加倍地爱你。你们之间有多少坚韧的感情纽带啊!如果我能按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将永远永远不在今世和丹尼斯分别。可惜,我们得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不,这回得按我的意志行事,”丹尼斯嚷道,“善良的上帝比你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我将和你一道去罗马。我这里一言为定。”

  “想想你在说什么哟!这是不可能的。否则我就太自私了。”

  “让我告诉你,这是已经定了的。任何力量也不能改变我的主意。在雷米赫蒙我将向我叔叔借十块金币,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事情就这样定了,就像命中注定那样无法更改了。”

  他们握手,表示一言为定。杰勒德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心中思绪万千。但他一边走一边绕着他的伙伴跑了两圈,然后在他前面倒退着跳舞。最后,他拉起他的手,手拉手地、像情人似的往前走去,直到他们看到在一个小山坡的顶上出现了一队五十人左右的骑丘

  “瞧,勃艮第的旗帜,”丹尼斯快活地叫道,“我将在这些兵当中找到一位伙伴。”

  “那旗帜在阳光中显得多么壮丽!”杰勒德说道,“为首的穿戴着天鹅绒和羽饰以及玻璃镜片似的钢制胸甲,看起来多么英武!”

  当他们走近到足以看清面孔的时候,丹尼斯惊兀地说道:“嘿,一点不错,那是‘勃艮第的杂种’。哼,既然他出来了,肯定要打仗。杰勒德,这可是个勇敢的首领。他从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普通一兵的更值钱;同样,他也不把普通兵的生命看得比小鸟的更值钱。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好尉官长。”

  “瞧,丹尼斯,甚至那戴着大黄铜护额片和华丽披挂的骡子也为驮负着他们感到骄傲。难怪人们都渴望当兵。”在这一片稚气的赞叹声中那队兵士向他们开来。

  “停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兵士们停了下来。“勃艮第的杂种”对着丹尼斯阴沉地低下了他的浓眉。“弓弩手,你是怎么搞的,当每个有良心的能手都匆忙北上的时候,你却面朝南走?”

  丹厄斯尊敬地回答说,他是在服役多年之后告假回雷米赫蒙探亲的。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不是探亲的时候。公国受到骚扰。喂!把那死了的士兵用骡子拉到前面来。现在你骑上这匹骡子,跟我们一道去弗兰德。”

  “阁下请别见怪,”丹尼斯坚决地说道,“这可办不到。我家就近在眼前。这三年我都没回家了。更重的是,我得照顾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我不可以丢开他,也不能够丢开他,直到我看着他乘上船去罗马为止。”

  “我敢和我顶嘴吗?”首领惊异地叫道,很快变得怒不可遏,“你活得不耐烦了?放下这年轻人的手,跳上马鞍,别再废话。”

  丹尼斯不作回答,但他把杰勒德的手握得更紧,脸上现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这时,“杂种”吼了起来:“雅尔纳克,命令六名射手下马,给我把这胆小的狗崽子就地射杀,以作做戒。”

  年轻的雅尔纳克伯爵是这个队伍的副司令。他一声令下,射手们便滚下骡子来执行命令。

  “把他的衣服脱光,”“杂种”以军人行事的冷冰冰的声调说道,“把他的武器衣物放在没人骑的骡子上。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个更配佩带它们的乡巴佬。”

  丹尼斯痛苦地大声叫道:“难道你们该处死我又羞辱我吗?”

  “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杰勒德叫道。这时,他刚从惊心动魄的专横暴戾所导致的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跟你们一起走。我宁愿和他永远分离,也不愿让他损害一根毫毛。啊,先生!啊,我的老爷!求您给可怜的孩子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和他惟一的朋友告别吧!他会跟你们一起去。我发誓,保证他跟你们一起去。”

  严峻的首领冷冰冰地、轻蔑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雅尔纳克,你陪他们。完了以后不管死的活的你得把他带上来。起步走!”说罢他便重新走上征途,全部队伍随后跟上,只留下年轻的伯爵和六个射手,其中一个牵着没人骑的骡子。

  丹尼斯和杰勒德憔悴地相互凝视着。啊,多悲伤的场面!

  他们无言地交换了彼此的痛楚后,匆忙地交谈着,因为时间正在飞逝!

  “你去荷兰。你知道她的住处。你把一切都告诉她。看在我的分上,她会好好待你的。”

  “哎,我只能带给她悲伤的讯息!看在上帝的分上,回‘金头’去吧,我真要发疯了。”

  “且慢,让我想想。难道我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吗,丹尼斯?我的脑袋瓜呀!我的脑袋瓜呀!”

  “唉,有了。你去莱茵吧,杰勒德!斯特拉斯堡离这里不远。你可以顺流而下去鹿特丹。玛格丽特在那儿,我也将去那儿。我将告诉她你快来了。我们将团聚在一起。”

  “我的小伙子,你们赶紧点吧,不然你们会给我们找麻烦的。”伯爵坚定地说道,但已不那么粗暴了。

  “啊,先生,再等一等!稍等一等!”杰勒德喘着气说。

  “诅咒这生我的国土!诅咒这人类,以及把人类造成这个样子的上帝!”丹尼斯嘶叫道。

  “住嘴!丹尼斯,住嘴!别亵渎上帝!啊,上帝,原谅他,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忍耐吧,丹尼斯——虽然我们不能再在今世见面,让我们在更美好的来世相会吧,但亵渎上帝的人是进不了来世的天堂的。到我的怀里来吧,我失去的朋友。现在言语还有什么用呢?”他伸出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亲吻,谁也说不出话来,惟见泪水顺着他们的双颊雨水般地往下淌。雅尔纳克伯爵在一旁惊奇地看着。而那些旁观着的粗旷的士兵,由于“同志”对他们说来是一个神圣的名词,也不禁在他们强悍的脸上露出一些同情。这时雅尔纳克发出一个信号。于是,他们通过善意的强制以及粗俗的安慰话,把丹尼斯几乎是抬上了骡子,并把他包围在中间,然后飞奔去追赶他们的首领。杰勒德疯狂地奔向前去(因为正是巷道的转角处),想看他最后一眼。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丹尼斯正在骡子上摇来摇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这情景,杰勒德喉咙里有个硬着的东西升得越来越高,以致他无法再跑,也无法再呼吸,只能喘粗气。他靠在积雪覆盖着的树篱上,手抓篱笆,感到一阵凄惨的哽咽,使他几乎窒息过去,甚至没感觉到刺戳进了他的手。

  经过一番苦苦挣扎,他才使呼吸恢复过来,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幸,但还不是马上意识到,因为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使人麻木呆滞。他摇晃着往前走去,几乎感觉不到,也不在乎他在往何处去。他不时地停下来,垂着双手,把头搁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真的吗?一定是梦吧。仅仅五分钟之前,我们还是那么快活,手牵手地一道向罗马走去。我们还称赞他们,称赞他们漂亮的旗帜和钢盔——啊,真是魔鬼心肠!”

  整个大自然似乎也像他自己一样显得异常寂寞。远近没有一个人影,惟见一片单调的白色。他仅剩下过去的杰勒德的幽灵,独自在树和田野以及树篱的幽灵中徘徊。荒凉!荒凉!荒凉!一片荒凉。

  他跪下来,捧起一小把雪。“不,我不是做梦,这是雪。它就像世人的心一样冰冷。它也有血腥气。要不,这是什么呢?傻瓜,这是你手上的血。我没看到伤口。唉,我瞧见了刺。欢迎你啊,仁慈的仇敌!我没有感觉到你的存在,你也没有戳进我的内心。你不像人那样残忍。”

  他站起来,正想拽着那沉重的腿往前走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声和欢笑声。他转过身来,欢喜而又荒诞地希冀着这是抓丁的已经回心转意,正在把丹尼斯送回来。但一看不是,而是支快活的马队。一个有身分的绅士后面跟着若干穿着天鹅绒衣、佩带毛皮和羽饰的宠儿,以及四五个穿着软牛皮紧身上衣的武装扈从。

  他们快活地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

  他们过去之后,杰勒德丝毫没有望他们一眼。一些快活的人影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像个梦游者。但他被粗暴地从梦中惊醒,因为有个声音在他前面厉声喊道:“站住,把钱交出来!”接着便看见那绅士的三个仆役冲到他前面。他们已骑着马回来抢他的财物。

  “你们这些浑蛋是怎么了?”他相当镇静地说道,“难道你们想让你们的主人丢脸吗?他会把你们拴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的。”说着他顽强地抽出剑,背靠着树篱。

  其中一个家伙马上把火枪对准了他。

  但是另一个家伙不如他那样嗜杀,插嘴说:“别那么急!别那么狂!瞧那边!”

  杰勒德向那边望去,只见距他不到一百码的地方,那贵人和他的朋友已歇了下来,坐在马上,望着这无法无天的抢劫,一方面是过于高傲,不屑亲手干这肮脏事,另一方面又并不十分自爱,还是很想得些不义之财。他们只是监视着仆役,惟恐仆役私吞劫来的钱财。

  比较和善的那个仆役是个脾气好的家伙。他向杰勒德说明反抗是徒劳的,并提醒他一般的强盗经常是既要钱又要命的。他还满有道理地对他说,当个绅士要花大量的金钱,他主人昨晚赌输了,现在要去看他的情妇,因此不得不看到谁有钱就找谁要。

  “好青年,你得考虑,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抢你的。别再华唆了,快把你腰带上装得满满的钱袋交给我们,免得麻烦我们先割破你的喉咙,然后照样把它拿走。”

  “这浑蛋说得对,”杰勒德镇静地讲道,尽管声音很大,但属于一种自言自语的性质,“我不应当抛弃自己的生命。不然,玛格丽特会十分难过。好吧,你们就把穷人的钱包放进富人的钱袋里去吧。但得带上一句话。告诉他,我祈求神圣的三位一体,让里面每一个钱币都烧他的手,冰他的心,使他的灵魂万劫不复。滚吧,让我独处悲伤好了!”他把钱包向他们扔去。

  他们骑着骡子走开,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因为他的话使他们的良心感到一丁点刺痛,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刺痛。他踉跄着继续往前走。现在是既无钢板,又无亲友。他一直走到森林的边缘。这时,他的心灵虽然很难感觉到这第二次打击的力量,但他的理智却感觉到了。所以他开始问自己,继续往前走还有什么好处。他在那坚硬的路上坐了下来,用指甲搔着头发,竭力想往好的方面想。由于一种奇怪的睡意向他偷偷袭来,这课题就变得更加困难。没有钱,他绝对去不了罗马。分别时丹尼斯对他说过:“去斯特拉斯堡,再从那儿顺着莱茵河回老家。”他将听从丹尼斯。但没有钱如何去斯特拉斯堡呢?

  这时,他耳中似乎突然响起:

  假如世界显得严酷寒冷,

  愿你重返“金头”。

  “如果我真回去,那就必须作为她的仆人,因为我是属于玛格丽特的。我倦了,我倦了。我要睡觉。我将在梦中看见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唉,一个小时以前我们都还那么快活。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快活。这儿有间屋子,看来主人挺有钱。要是我跑去告诉他我遭到的不幸,求他帮我把钱包要回来,好让我去莱茵河,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呢?傻瓜!他不是跟别人一样的人吗?他会唾弃我,把我在地上踩得更惨。丹尼斯诅咒从类,这我永远也不会。但是,我开始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了。嗯,我得在这儿躺到天黑,然后摸黑爬进这有钱人的粮仓,偷口牛奶喝,或偷把粮食吃,让自己不至于饿死。上帝目睹我怎样遭富人抢劫的,也许会原谅我。人家都说睡在雪地上会遭殃,死神会迈着无声的步伐,吐着甜密的气息潜伏到睡在雪地里的人身上,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甚至得信赖豺狼,因为它们毕竟不是人。唉,我太困了。”

  他爬到路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在雪地上把四肢伸开。

  “唉,别那样撕扯你的头发!我的心撕裂着想再见见你。”

  “玛格——丽特。永远也见不到我了。可怜的玛格——丽——特。”

  满怀柔情的心灵平静了下来。

  这个忠实的情人和中古模式的朋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冒着险恶气候的危险,冒着野兽袭击的危险,冒着饥饿的危险,既无分文,又无朋友,只身流落异乡,还没有走完到罗马去的一半路程。

  

第三十九章

  原始方式的旅行对我们英国人最很有吸5;力的。同样,有关旅行的记载也是如此,尽管历险和旅行家并不是爱情的朝圣者。再说,中古式的友谊至少具有化石所能引起的兴趣。不过,既然故事的真正中心是在荷兰水利。向往“天地间田天地间人共享之”的理想社会。主要,那么现在正是我们回到荷兰的大好时候,也是回到各个时代构成主要生活的平凡人物和平凡事件的大好时候。

  乔里昂·凯特尔来到彼得的屋子,要求玛格丽特履行她的诺言。但玛格丽特病在床上。彼得听了他来的目的之后,对他很不客气,警告他赶快离开他家,一两个站在旁边的人甚至主张把他按在水里闷他一下。这是因为他们父女都是街坊所喜欢的人观的具体内容虽来自经验,但必然具有空间和时间这两种先,而且整个事情都已成为街谈巷议。塞温贝尔根正处在那伴随着群众性的同情而产生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炽热的激怒气氛中。

  乔里昂·凯特尔只得气呼呼地走出去,悔不该自己干了那桩好事。这种悔恨并不稀罕,而且具有真诚的优点。也有人发现狄尔里奇·布劳尔在三王酒店里把一个爱唠叨的家伙灌醉,想从他身上搞到马丁·威顿哈根的下落。人们真把他抓了起来,扔进一个洗马用的水塘底的唯心主义者都主张可知论,但他们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并恐吓他,假如他胆敢再在市上露面,将会受到更糟的对待。事情最后也激起了市长的不满。塞温贝尔根市长致函特尔哥市长,提醒他说,他逾越了法律规定的权限,并要求他今后如对本城居民有任何真正的或假想的指控,应当诉诸塞温贝尔根市政当局。

  狡猾的盖斯布雷克特克制住自己对这一抗议的愤怒,回了一封很客气的公函,说他派人追踪到塞温贝尔根的那个人是一个叫杰勒德的特尔哥居民,因为他偷了市政府档案。该杰勒德既已逃往国外,并可能随身携带有文件的考察,论证了观念起源问题,分析了唯心主义产生的认识,事情便就此了结。

  这样,他就来了个顺水推舟,把不得已的事变成了体面的事。但实际上他的平静只是一种掩饰。在塞温贝尔根受到挫折以后,他便把视线转到别的方面。他派遣差役去特尔哥的杰勒德家,打听他逃到哪里去了。而“使他极为吃惊的”是月。同年发表。编入《列宁全集》第28卷。本书批判了考茨,他们也不知道。这就增添了他的不安。他担心杰勒德就潜伏在附近。他一定会发现那个问题,回来进行可怕的报复。从这时起,狄尔里奇和他周围的人就注意到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身上发生的不妙的变化。他变得情绪不佳,爱发脾气。某种忧惧在压迫着他。他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看东西,就像一个人随时准备着受到打击,但又不知打击将来e何方似的。使别人不幸福,并没有使得他自己幸福,因为损人利己是很少能使自己幸福的。

  特尔哥城的杰勒德家已经人数不多了。要不是他粗暴的于涉,这家人本来会弥合他们的分歧,而不必让杰勒德流落外乡。这家人还保留着原来的外观,但骨子里已不再是故事开头时那个简单而幸福的家庭了。小凯特知道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在赶跑杰勒德当中所起的作用。尽管她为了怕引起更多的麻烦,从来没有对母亲讲过自称“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提出,但有时她会一看见他们就发抖,并为他们虚伪的惋惜感到脸红。基于妇女的警觉,凯瑟琳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基于妇女的练达,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思量,并继续进行更多的观察。两个黑心肠的家伙尽量装出和家人同样忧伤的样子,竟然欺骗了他们的父亲和贾尔斯。但是,他们心底的沾沾自喜并没有逃过妇人的眼睛——

  它们看到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一来,猜疑和不信任便笼罩着餐桌,不愉快地代替了杰勒德的聪明面孔;这面孔曾使全家高兴,但直到它消失以前,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至于说那年老的布革商,既然他儿子的违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便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尽可能不提杰勒德的名字。但在他那斯巴达式的外表下面,还是可以看到父子之情在扯着他的心弦。有一个焦虑是他从不加以掩饰的。“要是我知道这孩子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生命和健康都没有危险,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经常这样说,然后深深地叹口气。我禁不住要猜想,假设杰勒德正好在这个时候把门打开,走了进来,他很可能会受到许多眼泪和拥抱的迎接,而不会受到许多责备,甚至完全不会受到责备。

  有一点使得年迈的夫妇十分惊奇,那就是他们家的事情流传得很广。杰勒德离开还不到一个星期,他的种种冒险经历便人人议论开了。更糟糕的是,公众的同情明显而热烈地向着那对情侣,而不是向着杰勒德残暴的双亲以及那年老而爱多事的市长,因为“他硬要把鼻子杵进与他毫不相干的男女婚事”。

  “妈,”凯特说道,“全城的人都在说玛格丽特发烧躺倒了——是发的高烧。她爸爸可为她操心哩。”

  “玛格丽特?什么玛格丽特?”凯瑟琳佯装冷静和淡漠地说道。

  “啊,妈!你以为我还会指谁呢?当然是指杰勒德的玛格丽特了。”

  “杰勒德的玛格丽特!”凯瑟琳叫道,“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讲出这样一个名字?我警告你,永远别在被她坑害了的这个家里再提这坏女人的名字。她毁了我可怜的孩子;而他是我这群孩子中的鲜花。就是因为她,他才没有成为我们当中的神圣牧师,而在世上流浪。同时,我也成了一个凄凉而悲伤的母亲。好了,别哭了,好闺女,是我不好,不该这么粗鲁地对你说话。凯特!你不懂得一个母亲的心思。我得在你们面前打起精神,我得独自吞下我的忧虑。但是晚上我做梦也看见他,还看见他面临的一些灾祸:有时梦见他被野兽撕裂;有时梦见他落到强盗手中,他们举起凶残的刀砍向那石头也会动心的苍白、可怜的面孔。哎!我想到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而我可怜的孩子也许已经躺在一个荒野的地方死去。而这一切一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得了,她的名字对我说来就像老鼠药。一听见它我就浑身发抖。”

  “妈,我将不说也不干任何会使你更伤心的事。”凯特温柔地说道,但叹了口气。

  尽管玛格丽特在这家人当中连名字也不许提,但在别的地方人们却经常谈到她,甚至对她表示同情。整个塞温贝尔根都为她感到怜惜。年轻人和姑娘们走过那小窗的时候,都要向躺在房里“情思缠绵,香消玉殒”的美女一再投以同情的目光。“情思缠绵,香消玉殒”这个用语低估了她的勇气和无私。杰勒德并没有死。她本人既然十分钟情,自然不可能怀疑他的忠诚。再说,她很爱她的父亲,他也很需要人照顾。要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她对杰勒德的爱情绝不至于妨碍她尽自己的职责,尽管她干活的时候可能会垂着头,心情十分沉重。肉体和精神上的刺激给她带来了剧烈的高烧,只是由于年轻和体质好才救了她的命。最后病算是好了,但遗留下可怕的虚弱,使病人感到生活成了一种包袱。

  在这种时候,病床旁的友爱就成了很起作用的安琪儿——声音充满安慰,手能起死回生的安琪儿。

  但这可怜的姑娘却必须靠自身的力量来恢复健康和元气。许多天她都独自一人躺着。沉重的时光就像铅灰色的波浪从她身上滚过。在她孱弱的状态中,生存似乎成了一种负担,生活也似乎成了往事。她感到难以尽她最大的努力去恢复健康。杰勒德不在了。她失去了他,也不知道恢复健康还有什么意义。她经常静静地躺上好几个小时,眼里悄悄地淌着眼泪。

  有一天,她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有两个女人站在她房里。一个是仆人;另一个是颇有身分的贵妇人,因为她的衣领和衣袖上都饰着厚厚的毛皮,梳妆时没剪掉的一段窄窄的银发表明她已经超过了一般女人想掩盖真实岁数的年龄。两人都是一副善良而友好的面孔。玛格丽特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但那年老的贵妇人用一只手十分和善地按在她身上。

  “静静地躺着吧,亲爱的。我们来不是为了给你增添麻烦,而是,上帝愿意的话,’为了安慰安慰你。现在请你稍徽振奋一下,首先告诉我们:你猜我们是谁?”

  “女士,我熟悉你,虽然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范·艾克女士,这位是赖克特·海恩斯。杰勒德经常谈到你,谈到你待他多么好。女士,现在他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在他身边了。”一想到这,她就往后一躺,眼泪又马上从眼里冒了出来。

  善良的赖克特·海恩斯开始陪着她哭,但女主人责怪她不该哭。“好哇,病房里能有你这样一个好样的可真不错。”她说道。接着她使出她全部的天真乖巧来使病人高兴。倒也不是毫无效果。能有一个具有生活阅历并熟知生活忧患的老妇人陪在一个悲伤的年轻妇人身边,那对她说来当然是莫大的幸福,因为老年人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并知道如何安慰她,如何5;起她的兴趣。她来到这儿还不到一个小时,便已使玛格丽特将头靠在她肩上,而不是靠在枕头上;玛格丽特柔和的眼睛也带着温存的感激久久地望着她。

  “唉,这才真是一头美发。”年老的贵妇人说道,一边把手指头伸进玛格丽特的头发,“快来看,赖克特!”

  赖克特走过来抚摸,感到爱不释手,表现出真诚的欣赏。长着这美发的可怜的姑娘,不是完全不为好话所动的,这显然是因为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活人。

  “说实在的,女士,我过去一直认为我的头发很丑。但是他赞赏它。圣徒们原谅我,自那以后我几乎为它感到虚荣。您知道那些恋人有多傻。”

  “不懂得恋爱的人才更傻。”年老的贵妇人尖锐地说道。

  玛格丽特睁开她可爱的眼睛,望着她,寻思着她这话的意思。

  这只是继之而来的许多次拜访的头一次。事实上,不管是玛格丽特·范·艾克还是赖克特,在病人没有康复之前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在她们的照顾下,她很快好了起来。赖克特把这主要归功于她在彼得的厨房里做的某些营养丰富的好菜。但玛格丽特本人则主要把它归功于亲切的话语和目光,因为它们不断向她表明她又有了为之生活的朋友。

  马丁·威顿哈根直接来到鹿特丹,以便抓住公牛的两只角来对付它。但这公牛是个两脚动物,一顶皇冠代替了两只牛角。这里指的是“善良的”菲利普,好几个地区的公爵、伯爵和大公。来到鹿特丹之后,马丁听说宫廷人马已去根特,他便赶去根特,请求谒见公爵,但被仆役和书重挡了驾。于是,他在君主外出打猎的途中拦驾,并违反任何宫廷的先例,通过喊叫求饶来首先开始对话。

  “好人,出了什么危险?你怎么了?”公爵环顾着四周笑道。

  “求您向一个被市民追逐的老兵施恩。”

  你们知道,国王也和其他人一样,性格各有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非常乐于对地位卑贱的人表示好感。这些人与他们丝毫无争,因此绝无猜忌可言。再说,这些人的一些直率和奇异的表现使他们感觉有趣,其天然纯真之处——在宫廷中十分罕见——也使得可怜的君主们感到新鲜。于是菲利普勒住马,给马丁一个几乎面对面的谈话机会。马丁向公爵讲起在某一次战役中他曾经代公爵挨过一箭。公爵完全记得当时的情况,便惠然乐意地以一种兴致勃勃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小小事件。他当然可以这样做,因为他并没有被那支箭射着。接着马丁便对公爵殿下讲述杰勒德如何先在教堂被抓,然后被关在塔上,他们又通过何种办法把他营救出来,最后又谈到林中追捕的全部细节。也不知是因为他讲得比我讲得更好,还是因为公爵从来没像你们那样听过那么多的好故事,反正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公爵如此全神贯注地聆听,以致当许多朝臣骑马跑来打断马丁的时候,他竟像推车叫卖水果的小贩似的咒骂起来,并半开玩笑地恐吓说,假如还有人敢于把他和这优美的故事隔断,他将斩掉他的脑袋。马丁说完之后,公爵幽默地叫道:

  “圣路加呀!在我这个伯爵的领地上进行着多有趣的游戏。唉,就在我自己的森林里,我反倒没有瞧见。你们这些贱人福气真好。”于是,他对命运的不公正表示愤慨。“嘿,你可知道,这是用猎狗来猎人,”他说道,“我还从来没有福气看到过用猎狗猎人哩。”

  “我的运气也并不好,”马丁直率地回答道,“我当时不在狗追踪的方向上。”

  “唉,是这样。我忘了。”这时,贵人已经更安于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求您开恩,殿下,无条件宽赦我和杰勒德。”

  “宽赦什么?”

  “宽赦越狱。”

  “得了。鸟要飞出笼子,这是本能。再说,难道能因为一个年轻人爱一个年轻的女人就把他关起来吗?这些市长连普通常识都没有。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把市长揍了一顿。”

  “啊,被追逐的野猪也会跟人拚个死活。这是它的权利。谁要是舍不得给它这个权利,我看他就算不上是人。还有什么?”

  “宽赦我们杀死了猎狗。”

  公爵不禁把面孔一板。

  “这关系到我死还是猎狗死。”马丁急切地说道。

  “唉,我不能把我的猎狗,我漂亮的猎狗牺牲给——”

  “不,不,不!它们不是您的狗!”

  “那么是谁的呢?”

  “护林官的。”

  “啊,那好吧,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是正如我刚说的,我不能把我的老兵牺牲给他的猎狗。你可以得到我的无条件宽赦。”

  “可怜的杰勒德呢?”

  “看在你的面子上,可怜的杰勒德我也宽赦。还有,你回去告诉那位市长,说我不喜欢他干的事。这简直是把自己摆在一个国王的位置上,而不是一个市长的位置上。我只许在荷兰有一个国王。叫他规矩点。不然的话,圣裘德在上,我将把他吊死在他自己的门口,就像吊死我忘了名字的那个城市的市长一样。那也许是弗兰德的某个城市吧。不对,是布拉邦特的某个城市——没关系——反正我把他吊死了,这我是记得的,就因为他欺压穷人。”

  这时,公爵招手叫来他的首相。这首相是个肥胖的老头子,骑在马上像只大口袋似的。公爵吩咐他给马丁和一个叫杰勒德的草拟一份赦书。

  这份宝贵的文件第二天便正式行文。签署以后,马丁便赶忙带着它回家。

  玛格丽特已经摆脱病床好几天了,这时正脸色苍白,坐在炉边沉思。她看见马丁突然挥舞着羊皮纸冲进来叫道:“姑娘,我给杰勒德和我自己搞到了无条件宽赦!假如你愿意,就派人叫他回来吧。世界上所有的市长加起来也休想动他一根毫毛了。”

  她高兴得满脸绯红。当她接过羊皮纸,眼睛贪婪地读着它时,她的双手激动得发抖。她一遍遍地吻着这张赦免状,然后又用胳膊抱住马丁的脖子吻他。等她平静一点的时候,她告诉他上帝已经给她派来范·艾克女士做朋友。“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走那么远。”

  “干吗要走呢?骑我的螺子嘛。”

  “马丁,你的骡子?”

  这位老兵(或职业劫掠者)不禁大笑起来。他坦白地承认他已经十分习惯于使用这匹骡子,有时意忘记了盖斯布雷克特对它拥有优先权。明天,他将把它拉到市长的院子里去归还,但今晚它还得载着玛格丽特去特尔哥。

  天已近黄昏。玛格丽特毅然上了路。晚上七点钟时,她脸上带着往常没有的红晕,胸脯里揣着杰勒德的赦书来到范·艾克家。她的光临使她那热情的新朋友又惊又喜。

  

第四十章

  有些人四十岁已心情苍老,有些人八十岁还显得年轻。玛格丽恃·范·艾克的心是一棵常青树。她以年轻人般的热情爱着这个和她同名的少女。这种新的感情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善于了解人的性格,看到在玛格丽特·布兰特身上存在着一个聪明女人十分受欢迎的女性的优点:纯真。然而,除开她自己的优秀品质以外,玛格丽特一开始就在这位年老的画家心中有着一个强有力的同盟者。

  那就是人性。

  我们的心往往对那些救助过我们的人表现热情,然而——尽管不善于观察的人会感觉奇怪——我们的心却更乐于向我们救助过的人表现热情。有些希腊哲学家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但英国的荷马却将此铭记于不朽的诗句:

  我一边听一边想,

  有许多激烈的战场,

  贝尔特兰的胸曾是菲利普的盾,

  我们二人曾并肩把战斗的劣势抵挡。

  我想到在大里安荒凉的沙漠,

  死神驭着晚间的狂风,

  我曾把斗篷披在我朋友身上,

  自己无遮掩地面对着致命的夜露和寒霜。

  我想到奎里安纳的峭壁;

  我们被救出沉船,

  涉过愤怒的白浪花,

  我把衰竭的莫尔特兰抱到岸上;

  发现他腰上中了一箭,

  我曾吮吸那印第安人的毒伤。

  回忆像洪水般涌过,

  把我的决心冲得精光。

  看哪!止住这蓄意行凶之手的,并不是对自己所获恩惠的回忆,而是对自己所施恩惠的回忆。

  玛格丽特·范·艾克曾经对玛格丽特·布兰特非常友善;曾经打破她的常规亲自去看望她,看护她,安慰她,抚爱她;而且比世界上任何药物都更有效地治愈了她。自然,她的心花就朝着那接受过她恩惠的人开放,爱她远胜于她过去爱杰勒德,尽管事实上她最先完全是出于她对杰勒德的器重才去看玛格丽特的。

  因此,当她看见玛格丽特脸上的红晕,读了她特意带来给她看的那一小张羊皮纸时,她便毫无怨言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亲爱的,”她说道,“我的确曾指望他能在意大利呆上五六年,有钱了,特别是成了画家再回来。但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我看,你没有他无法生活,因此我们得叫他尽快回来。”

  “唉,女士!你猜中了我的心思。”说着,年轻的妇人把头低垂了片刻,脸也红了起来,“但是如何叫他知道呢?我真是毫无办法。他去的是意大利,但究竟是意大利的哪个地方,我并不知道。有了!他说过他准备访问的一些城市的名字。佛罗伦萨是一个,罗马是一个。但是——”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会猜想到一封地址是“意大利,杰勒德收”的信很可能会误投而丢失。于是她哀求般地望着她的朋友,请她出出主意。

  “你来得正是时候,而这里也正是你该来的地方。”年老的贵妇人说道,“一个名叫汉斯·梅姆林的今天来拜访我。姑娘,他将去意大利,而且至迟下周就出发。他说要去提高技艺。我敢肯定地说,他是有这个需要才去的。”

  “但他如何找得到杰勒德呢?”

  “孩子,他认得你的杰勒德。他们曾多次在这儿吃过饭,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他的目的既然和杰勒德一样,那他势必会访问杰勒德也将访问的那些地方。迟早他会碰见杰勒德。你去写好一封长信,把这赦书也抄一份附在里面。我可以替送信的人担保,最多六个月杰勒德就会收到。他一收到信,就会亲吻它,把它揣在怀里飞着回来。你在笑什么?你的脸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红?你干吗吻得我透不过气来?瞧,我的小宝贝很快就会看到幸福的日子了。”

  这时马丁正坐在厨房里,前面摆着黑膝酒壶。赖克特·海恩斯坐在他旁边纺线。那天晚上,她可真把他盘问了一大通。

  汉斯·梅姆林是简·范·艾克和他妹妹的老学生。尽管玛格丽特嘲笑他,他还是算得上一个油画家,同时也算得上一个老好人,只是有一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大杯小杯,大碗小碗,一喝就没个够。这一特殊的爱好使他无法积蓄钱;这也是他经常到玛格丽特·范·艾克家里来吃顿饭,有时也讨个把钱币的原因。反过来,这也给了她差使他办点事的权利。她知道他不会随便应付她交给他办的差事。

  信已按要求写好,保存在玛格丽特·范·艾克身边。过了一个礼拜,汉斯·梅姆林果然从弗兰德回来了。玛格丽特·范·艾克把信交给他,并给了他一个金币作为盘缠。他似乎急于要走。

  “那就更好,”老画家说道,“他会更快地到达意大利。”

  然而,正如马儿先是急着想跑,但走了一两步就需要鞭子抽一样,当汉斯走近特尔哥的一家大酒店,看到他的两个好朋友正坐在凸出的窗子跟前喝酒时,他一开始时的那股急性子便冷了下来,变成了慢性子。他走进酒店,想和他们喝杯告别酒。但当他主动付钱的时候,他们怎么也不让,说是他出远门,他们该请他的客。每个人,包括店老板在内,都该请他的客。

  这一请客的结果是仿佛把酒变成了油,使得他的舌头润滑得过于松动了。他私下告诉欢乐的酒客们,他打算去教意大利人如何画油画。接着他吹嘘起自己的战功,因为他曾经当过兵,操过戈。往下,他便吹起他和女人的风流韵事,而这些女人都不在场,无法提出她们自己对这些事的说法。总之是:“满身漏洞,到处泄密。”而在他脱口而出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当中,他偏要泄漏说,他受托带一封信给他们本城的一个老乡,一个名叫杰勒德的好样的青年。他补充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为了加强他这一夸奖的印象,他在西布兰特背上拍了一大巴掌,差点使他断了气。

  西布兰特绕着桌子躲避他这肉体上的夸奖,却在仔细倾听他讲的每一句话,从而第一次听说杰勒德已去意大利。不过,为了证实这点,他故意装出不信的样子。

  “我哥哥杰勒德绝不会在意大利。”

  “你撒谎,你这狗急子!”汉斯吼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又加上头脑不清醒,竟没有看出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刚才坐在他旁边时他夸奖过,并在他背后拍过巴掌的同一个人。“即使他算起来等于你的十个哥哥,他现在也在意大利。你瞧,这是什么?好,你给我读读信封上的地址。”说罢他把一封信扔在桌上。

  西布兰特拿起信,一本正经地仔细看来看去,但最后把信摆在桌上,说他不识字。非常凑巧,在座的当中正好有一个人识字。他一边为自己这稀有的造诣而自豪,一边拿起信大声念道:“特尔哥的杰勒德·伊莱亚森收。烦请可信赖的汉斯·梅姆林从速转交。”

  “写得非常漂亮。”念的人一边审视着每一个字母,一边说道。

  “当然!”汉斯神气十足地说道,“不过这也难怪。这出自名人的手笔,是简·范·艾克的妹妹玛格丽特的手笔。愿已故的简·范·艾克在天之灵有福,愿他的名声受到尊敬!至于玛格丽特·范·艾克么,她是我的老朋友!”

  这位可算做杂家的汉斯先生接着换了四五十个不同的话题。

  西布兰特偷偷地从这伙人当中溜了出去,寻找科内利斯。

  他们聚在一起议论这个消息。意大利隔得老远老远。要是他们能使他留在那儿该多好!

  “使他留在那儿?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长期离开他的玛格丽特。”

  “见她的鬼!”西布兰特说道,“前些时候她都死了,为什么没死成呢?”

  “她会死?她遭到鼠疫也会活下来故意气我们。”科内利斯对她不以一死来使他们满意的自私感到气愤。

  这两个黑心肠的家伙不断在一起碰头商量,越来越厉害地毒化着彼此的心灵,最后他们被毒化了的心灵终于想出了一个使杰勒德终身留在意大利,从而窃取他那份遗产的阴谋诡计。

  然而,尽管他们拟定了计划,但距离执行计划还差得远,因为那需要些天才。于是他们的邪恶只好中途抛锚。但忽然间好像撒旦插到了他们两人的脑袋之间,对着一个人的右耳和另一个人的左耳同时耳语了一阵,然后便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喊道:

  “找市长!”

  他们一道去见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他马上接见了他们,因为一个受到悬而不决的心情折磨的人总是如饥似渴地捕捉消息。事情得到肯定往往是令人痛苦的,但很少像悬而不决那样令人不能容忍。

  “你们有杰勒德的消息吗?”他急切地问道。

  于是,他们就那封信和汉斯·梅姆林这个人向他做了一番报告。他眼睛转个不停地听着。“谁写的信?”

  “玛格丽特·范·艾克。”他们答道,因为他们自然以为信和信封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你们有把握吗?”说罢他走到一个抽屉跟前,抽出玛格丽特·范·艾克为房子的事和市政府打交道时写过的一份报告,“字迹像这个吗?”

  “是的,笔迹完全相同。”西布兰特大胆地说道。

  “好。你们想找我干什么?”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他一边心跳不安,一边佯装不在乎的样子,伪装之妙使他们感到吃惊。他们摸摸帽子,口吃地说出一两个字,又迟疑了一阵,经过一番绕弯抹角,才慢慢地说出他们想请他写封信,信里说点什么,好使杰勒德留在意大利。这封信他们打算拿去顶替汉斯·梅姆林行囊中装的那封信。当这两个家伙摸弄着帽子,玩弄着邪恶的鬼把戏,既怀着对市长的尊敬又怀疑这老头也和他们一样是个大坏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和他们站在一起反对杰勒德时,那狡猾的老家伙心中也正在反复地逐一权衡着利害得失。报仇之心说:让杰勒德回来吧,让他试试法律的分量。审慎之心却说:让他留在千里之外吧;又说:干吗明知成功没有把握而硬要去干一桩肮脏的勾当呢?干吗要让这两个坏蛋有能力败坏你的名声呢?最后,由于他确信杰勒德已经掌握了一个可以狠狠地伤害他的秘密,再加上他的谨慎,才终于使他说出以下的话:“帮助不会写字的公民写信是我的职责,但对他们自己的事我可不能负责。要我写什么,快说吧。”

  “关于这个玛格丽特的事。”

  “好,好!管保是说她不忠,说她已经嫁给了另外一个人。”

  “不,市长!决不能这么说!”西布兰特叫道,“杰勒德不会相信,或者只是半信半疑。那他就会赶回来看个究竟。不行,我们得说她死了。”

  “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了?他会相信吗?”

  “比起先前那个说法他更容易相信。要知道,她的确是差一点死了。所以这毕竟不是说的弥天大谎。”

  “嗯,你们以为这样说就会使他留在意大利?”

  “是的,”科内利斯说道,“杰勒德既然已经在意大利,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意大利了。他一直梦想去那儿。他会为了玛格丽特回荷兰来,但不会为了我们回来。我们,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呢?他瞧不起他的家,一直是这样。”

  “这将是送给他一粒苦药丸。”这老奸巨猾的伪君子说道。

  “到头来会对他有好处。”年轻的回答道。

  “饥饿和干渴相结合有什么好处呢?”科内利斯说道。

  “而你们这么冷酷地为他制造悲痛,该如何说呢?”盖斯布雷克特讥讽地说道,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己得到报复的满足。

  “啊,说谎又不像用斧头劈人。它既不伤皮肉,也不损骨头。”

  “斧头?”西布兰特说道,“不,它甚至不像用棍棒打人。”说着他向市长被打坏的鼻子狡猾而恶毒地望了一眼。

  盖斯布雷克特的面孔气得发黑,因为这毒蛇的舌头触到了他内心的伤口。但它正像预期的那样起了作用。老头子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好吧,”他说道,“你们要我替你们写什么,我就一定写。不过你们注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得由你们负责。于这事的不是写字的手,而是指令手该写什么的舌头。”

  这两个歹兄弟尽管内心讥笑他,表面上却表示热烈的赞成。盖斯布雷克特随即把墨水瓶挪过来,把玛格丽特·范·艾克笔迹的样本摆前前面,并询问了一下原信的大小和形状。但这时有人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乔里昂·凯特尔匆忙地闯进屋,看见市长不是一个人在场,脸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好伙计,你瞧我正在有事。”

  “我知道。但我这个事很要紧。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但不是每只耳朵都可以听。”

  市长站了起来,把乔里昂拉到那窗壁很厚的斜窗口跟前。两兄弟可以听见他们以低而急切的声音讲话。最后,盖斯布雷克特吩咐乔里昂出去给他的螺子备鞍。然后,他以使两个歹毒的兄弟感到惊异的突然的冷漠说道:

  “我很爱惜老百姓家的安宁。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可以匆忙办的事。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

  “不过,市长,这人就要走了。再拖就太晚了。”

  “他在哪儿?”

  “在酒店喝酒。”

  “好,那就想法使他喝下去吧。我们将看着办,看着办。”接着,他便把他们狼狈地打发走了。

  想要把这一切解释清楚,我们就得往前追溯一步。就在这天早晨,玛格丽特·布兰特在家门口附近碰到了乔里昂·凯特尔。他怒目而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这使她一怔,也使她立刻想起了他是谁。

  “请站一下。”她说道,“对了!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好心人。啊,你干吗一直没到我这儿来?你干吗不来拿羊皮纸?难道悬赏一百克郎是假的吗?”

  乔里昂轻蔑地哼了一声,但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此坦率真诚,便想到可能是存在某种误会。他告诉她他曾经来过,并受到了何种难堪的对待。

  “哎呀!”她说,“这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前些时候我差点病死。”接着她请他跟她一道去找羊皮纸。她领他走进花园,把埋藏羊皮纸的地方指给他看。“马丁想把它们拿走,我不让他拿,因为是杰勒德把它们放在这儿的。我一直坚持除开你以外,谁也不能动它们,因为你给他和我帮了大忙,它们应该归你所有。”

  “给我一把铲子!”乔里昂急切地叫道,“等一等!这样不好。他是个多疑的人。你能肯定它们还在那儿吗?”

  “如果有人碰过它们,我可以公开承担责任。”

  “那么,好玛格丽特,我求你再把它们保留两个小时。”乔里昂说道。接着他兴高采烈地跑到特尔哥的市政厅。

  市长骑着骡子慢腾腾地向塞温贝尔根走去。乔里昂走在他旁边,向他保证说,一个小时以后丢失的羊皮纸就会回到他手里。

  “唉,老爷!”他说道,“我们很幸运的是,并不是一个小偷拿走了这些纸。”

  “不是小偷?不是小偷?那么你当他是什么人?”

  “好吧,请您别见怪,我说他是一只穴乌。这是穴乌干的事,如果有这种事的话。‘拿走你最用不着的东西,把它藏起来’——这正是不折不扣的穴乌。我当然知道咯。”乔里昂摆出一副智慧的面孔补充说,“因为我是和一只红脚乌鸦一道长大的。这乌鸦和我是同年生,但早在我之前长了牙。嘿!住在它旁边,有好些年我的生活简直成了一个累赘。只要你裤子上有格罗提钱币大小的洞,它的喙就会像个锥子钻进来。论偷东西,简直和杰勒德一模一样。凡是它最不需要的,而屋里某个可怜的基督徒最需要的,就首先被它偷走。我娘是个受到它重视的妇人。只要她把脸一转过去,她的顶针就飞了。我爹是靠缝鞋子过活的。天亮前后穴乌就很勤快地把他的锥子、蜡和线偷走。这么干之后,看你怎么挣面包吧!有天我听见娘对它当面讲,它的淘气足够带坏五六个小孩。但它只是斜着眼睛望望她,转眼就把婴儿穿的一只鞋从他脚上衔走了。这个杰勒德也是一路货色。羊皮纸对他说来并不比锥子和顶针对穴乌更有用。他完全是为了淘气把它们拿去藏起来的。要不是我,您永远也别想找回这些纸了。”

  “我想你说得对,”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的确是不必要地使自己多伤了脑筋。”

  当他们来到彼得家门口时,他感到很不安。

  “但愿这些羊皮纸没藏在这儿。”

  乔里昂叫他放心。

  “这姑娘既老实又和蔼,”他说道,“我敢赌咒,拿走这些纸与她无关。”说罢他把他带进花园。“老爷,如果说看一个人的面貌就可以相信一个人讲的话,那么羊皮纸就该在那儿了。您瞧,土还是松的。”

  他跑去把不远的地上插着的一把铲子拿过来,立即动手掘土,转眼之间就发现了一张羊皮纸。盖斯布雷克特一看见这张纸便把他推向一边,跪在地上将纸从洞里拿出来。他的手在颤抖,脸在发光。他把羊皮纸一张张地抛出来。乔里昂给它们把灰掸掉,弄干净,并抖上几下。当盖斯布雷克特抛出好些张之后,他的脸开始发黑,伸长。到了最后一张的时候,他便把双手搁在额角上,显得十分惊奇。

  “这究竟是什么鬼名堂?”他喘着气说道,“是魔鬼在捉弄我吗?掘深点!一定还有一张。”

  乔里昂把铲子作进去,抛出一大堆硬的腐质土,结果还是枉然。当他还在一边掘的时候,他的主人情绪已经起了变化。

  “阴谋!搞鬼!”他叫道,“你本来是知道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知道什么呀?”

  “阴险的家伙,你知道还有一张抵得上两个这么多张的价值。”

  “这是骗人,”乔里昂叫道,对方的猜疑使得他自己也猜疑起来,“这是想剥夺我一百个克郎的鬼把戏。啊,市长,我知道你这个人。”乔里昂几乎想哭起来。

  一个纯朴的声音像油落在波涛上似的落在他们心上,使他们顿时平静下来。

  “不,好伙计,这不是骗人,但也不完全合乎事实。以前这儿的确有过另外一张羊皮纸。”

  “是吧,是吧!这纸在哪儿!”

  “不过,”玛格丽特安详地继续说道,“这不是市政档案(因此,好伙计,你还是应该得到你的一百克郎)。它是这儿的这位市长和我祖父之间的一张私人契据。我的祖父叫弗洛——”

  “住嘴,住嘴!”

  “——里斯·布兰特。”

  “姑娘,纸在哪里?我们要知道的是这个。”

  “耐心点,我会告诉你。杰勒德看过这张契据开头的立契文字。他说:‘这契据既是市长的,也是你的。’于是他把它搁在一边,以便在他有空的时候和我一起阅读它的内容。”

  “那么它在屋里吗?”市长问道,一边努力使他的平静恢复过来。

  “不,先生,”玛格丽特严肃地说,“它不在屋里。”这时她的声音忽然颤抖了一下。“你把——我可怜的杰勒德——追得那么厉害,那么紧——除开考虑逃命——和悲痛——就来不及——考虑别的了。他把羊皮纸揣在怀里带走了。”

  “带到哪儿去了?带到哪儿去了?”

  “先生,请别再问我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盘问我呢?好心人,我是为了你凯特尔,才强迫自己走出来,强打精神和这狠心的老人讲话的。一想起他给杰勒德和我带来的痛苦,一看见他,我就感到难以忍受。”说着,她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手捧着头,痛哭着慢慢走进屋去。

  对过去的悔恨,对未来感到的恐惧——对那慢慢来临,而又正和他自己感觉到的无法逃避的未来感到的恐惧——以及贪婪和忧虑等等,都在同一瞬间撕扯着他的铁石心肠。他低着头,双臂软软地垂在身边。忽然一声粗野的笑声使他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马丁·威顿哈根伏在弓上,满脸堆着嘲弄的表情。一看见这人和他露着牙齿狞笑的面孔,便激起了盖斯布雷克特的狂怒。

  “嘿,抓住他,扣押这个逆贼和小偷!”他吼道,“狗东西,我得跟你算总账!”

  马丁一言不发,安详地把公爵的赦书往盖斯布雷克特鼻子底下一塞。他瞧着,瞧着,气得无话可说。马丁便乘胜前进。

  “公爵和我都是战士。他不会让你们这些油滑的市民践踏一位老伙计。他还吩咐我给你带一个口信。”

  “公爵给我带个口信?”

  “是的!我向他报告了你的专横;报告了你怎样囚禁杰勒德,仅因为他爱上了一姑娘。他说:‘这简直是当国王而不是当市长。叫他老实点,否则我会把他绞死在他家门口,’(盖斯布雷克特颤抖着,他相信公爵是干得出这种事的)‘就像我以前把那个忘了名字的市长判处绞刑一样。’公爵是不会记得在哪个地方绞死过你们当中某个家伙的。一个战士不会让这种小事麻烦自己的记忆力。但他肯定曾经因欺压穷百姓的罪过而绞死过你们当中某一个家伙。好心的公爵还说,‘我这人兴许还会再拿一个来绞死’。”

  这些发自一个无名小卒的侮慢之词,加上因为受到公爵庇护而显示出的你奈我何的傲气,使得火气大的老人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之中。他对老兵挥着拳头,想要威胁他,但那使他窒息的愤怒和羞辱弄得他讲不出话来。接着,他发出一声猫头鹰似的尖叫声,缩起身子,眼睛和形体恰似准备出击的响尾蛇,然后往马丁的紧身衣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不为所动的老兵以十足的轻蔑对待这一洋溢的激情。“这是个阴毒的老癞蛤蟆。他知道我这只脚一踢就会打发他回老家。他想要我上绞架。但是,我在公平的战斗中已经杀死过太多的人,不屑举起手对付一个算不上是人的家伙。老实说,我根本不把你当人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一个老朽的山羊皮口袋塞满了烂骨头。”

  “我的螺子!我的螺子!”盖斯布雷克特尖声叫道。

  乔里昂把这每一个关节都在抖的老头子扶上骡背。一坐上鞍子,他就似乎立刻聚集了非凡的精力。人们看到向特尔哥飞奔而去的这老头的外形的确怪诞而可怕:面孔是这般老而干瘪,飘拂的头发是这般花白而可敬,眼睛却是这般恶毒,而使得发狂般冲刺而去的躬着的身子发抖的愤怒又是这样强烈。与此同时,他那颤动的声音吼叫着:“我要叫他们没好下场。我要叫他们没好下场。全没好下场!全没好下场!”

  黑心肠的兄弟失望地坐在欢乐的座客中间,眼睛盯着汉斯·梅姆林的钱包。为了更舒服些,他已经把它从身上解开,掷在桌上。他们可以多么容易地把那封信偷出来,换上另一封!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感到没有像杰勒德那样学会写字真是十分遗憾。

  这时,汉斯谈起他想上路,两兄弟便只好通过耳语同意暂时放弃他们的计划。他们刚作出这个决定,便看见狄尔里奇·布劳尔忽然站在门前,给他们递了个眼色。

  他们走出去见他。“赶紧到市长那儿去。”他说道。

  他们看到盖斯布雷克特坐在桌前,脸色苍白,十分激动。他前面摆着玛格丽特·范·艾克的手迹。“我已经照你们的意思写了,”他说道,“现在就差信封上的地址。是写的哪些字?你们看见了吗?”

  “我们不识字。”科内利斯说道。

  “那么这全是白费工夫,”盖斯布雷克特气急败坏地叫道,“蠢猪!”

  “别着急,”西布兰特说道,“我听见他念的那些字,还没有忘记。写的是‘寄杰勒德·伊莱亚森。烦请可信赖的汉斯·梅姆林从速转交’。”

  “这就行了。你说,信是怎样叠的?纸有多大?”

  “比那张长点,比这张短点。”

  “行了。他在哪儿?”

  “在酒店。”

  “这样好了,你们拿着这枚钱币,请他喝酒。然后你们要求看信,乘机拿这封把它换了,你们再带着那一封来见我。”

  两兄弟表示赞同,拿了那封信前往酒店。

  他们刚走一会儿,狄尔里奇·布劳尔便从市政厅出来,跟踪他们。给他的命令是紧紧盯着他们,直到原信落到他主人手中。他在酒店外面盯梢。

  他并没有久等。他们几乎立刻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狄尔里奇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太晚了!”他们叫道,“我们来得太晚,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多久?”

  “你们必须马上回去见市长。”狄尔里奇·布劳尔说话。

  “为什么?”

  “没什么。走!”说着他催他们去市政厅。

  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不是一个轻易承认失败的人。“好吧,”听到这坏消息后他说道,“就算他走了。他骑马了吗?”

  “没骑马。”

  “那么你们干吗不去追他呢?”

  “追他有什么用!在他经过的路上又没有酒店。”

  “笨蛋!”盖斯布雷克特说道,“难道除开靠灌酒和手巧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掏一个人的腰包了?”

  盖斯布雷克特和狄尔里奇交换了一个眼色,帮助这两兄弟理解这话的意思。他们马上脸色一变,对这事失去了任何热情。

  “不行!不行!我们并不是恨杰勒德。我们不想冒被绞死的危险来对他出什么气,”西布兰特说道,“那可是傻瓜才干的鬼事。”

  “被绞死?”盖斯布雷克特叫道,“难道我不是市长?你们怎么会被绞死呢?我看是这么回事:你们两个人害怕对付一个人;你们是兔子心肝,胆小!啊,我为什么不能再年轻起来呢?要是能够的话,我会单枪匹马地干。”

  这老家伙现在已扔掉了一切伪装,向他们表明他整个的心都扑在这个事情上。他对他们又是灌迷魂汤,又是恳求,又是讥笑,但他发现没有哪个有口才的人能动员得了他们去采取这伴有危险的不光彩行动。最后他打开抽屉,露出一堆银币。

  “只要你们给我换了这封信,”他说道,“你们每人都可以把一只手伸进这抽屉,一把能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

  这可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他们的眼睛贪婪地闪着光,整个身体仿佛在膨胀,顿时获得了男子汉应有的活力。

  “那么,你发誓吧。”西布兰特说道。

  “我发誓。”

  “不,得在十字架上发誓。”

  盖斯布雷克特在十字架上发了誓。

  见他发誓完了,两兄弟便赶忙动身去追赶汉斯·梅姆林。他们在离特尔哥大约两里格的地方看到了他。尽管他们知道他除开一根木棒以外别无武器,他们还是十分小心谨慎,不敢在白天对他下手。因此他们退了回来。

  老实的汉斯离城已经三里格多路了,而且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道上——太阳已经下山,月亮还没有升起——他忽然发现腹背同时遭到了持刀歹徒的袭击。歹徒们声音响亮却有点颤抖地喊道:“站住,把东西交出来!”

  袭击来得如此突然,计划得如此之妙,不能不使汉斯感到惊恐。“好汉们,别杀我,”他叫道,“我只是个穷人,东西全可以给你们。”

  “就这样。快!把你的钱包掏空。”

  “好朋友,我这钱包里除开一封信什么也没有。”

  “我们得瞧瞧。”站在他前面的西布兰特说道,“当真,这是封信。”

  “我求你们别把它拿走。这信分文不值,但那写信的好太太会难过的。”

  “得了,”西布兰特说,“把信拿回去。现在掏空你的钱袋。快!别慢腾腾的!”

  这时,汉斯已从惊慌中镇定下来。西布兰特的某种慌张,科内利斯的急促呼吸,再加上汉斯自己的一种说不出的下意识,使他确信他被迫对付的这两个家伙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先假装摸索他的钱,然后猛然把棍棒狠狠朝西布兰特脸上劈过去,打得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又给科内利斯耳朵上反手一击,打得他像三月的风信标那样直转圈圈。接着他把棒子在头上一转,活像个装在弹簧上的玩具人在路上蹦蹦跳跳,一边喊着:“来吧!你们这些笨贼,来吧!”

  这本是一个明显的挑战,但他们却全然曲解了它的意思而拔腿就跑。汉斯在后面边追边喊:“捉贼!”他们则由于恐惧和疼痛边跑边拚命嚎叫。

  

第四十一章

  丹尼斯在悲哀和悔恨的痛苦中被抓丁的带走了。他被夹在他的同行者中间,惟恐他会失去理性而企图逃跑。为了他的缘故,杰勒德放弃了从德国去罗马的路线,而他得到的报酬是什么呢?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勃艮第的中央。一想到这里,丹尼斯便感到悲痛欲绝念的否定;3.“合题”,“正反”二者的统一,扬弃了前两个,时而咒骂天地,时而陷入凶狠阴森的沉默之中,致使押护人员认为解除他的武装是比较保险的做法。快进城时,他们赶上了他们的首领。整个马队在金头旅店停下来喂马。

  年轻的女店主尽管忙于应付伯爵,尤其是那个“杂种”,但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丹尼斯。她显得有些焦急地走过来打听:他那年轻的旅伴是否碰到了什么不幸的遭遇?

  丹尼斯一阵伤心,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求她派人去找杰勒德。“既然他已经和我分离,也许他会听我的劝告。”他说道,“可怜的人,他是很不喜欢孤独的。”

  女店主把头一甩。“我认为我已经有些过于心善了。”她说道,脸变得相当红。

  “你不愿意吗?”

  “我才不愿意哩。”

  “那么——”说着他对她倾泻出连珠炮似的咒骂。

  她转过身去,呜呜地哭着走开,说她从来不习惯被人咒骂。她随即命令她的帮工给两匹螺子备好鞍。

  丹尼斯随着那一帮当兵的往北去。他沉默不语,低头俯视着鞍头,完全没想到那敦厚的女店主仅在四十分钟之内就换上了一副骑马的装束,由于确实想赶时间,便和她的仆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杂种”和他的人马在天黑时来到了白鹿旅店。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很大一阵忙乱,所以过了一些时候,曼侬才在这么多人当中发现了她的老朋友;而她也只是通过脸上绯红的颜色表明了这点。她并没上去和他打招呼以说明他们相识。这可怜的姑娘已开始瞧不起人了。

  她上升的阶梯多么可卑!

  丹尼斯看见了,但笑不起来。这旅店使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杰勒德的事。

  夜幕降临之前,风向变了。她把头探进室内,用手指头向他打招呼。他愠怒地站起身来,看守他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我想单独和你讲句话。”

  她把他拉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低声问他愿不愿帮她做件好事。

  他高声地回答道:“不,他不愿意,他没有这个心情给男人或女人做什么好事。如果他真想做什么好事,就得是给狗做;不过,那也得看他有没有办法。”

  “唉,好弓箭手,我曾给你和你漂亮的朋友做过好事。”曼侬低声下气地说道。

  “太太,你说得不错。好吧,为了他的缘故——你要我干什么呢?”

  “你知道我的事。过去我很不幸。现在我很体面,很受人尊重。但就在今天,还有个女人提起他来奚落我。只要他还吊在那儿,事情就会老这样下去。我想请人把他拿下来。老天爷在上!”

  “我完全赞成。”

  “除开你以外,谁我也不敢去求。你愿意吗?”

  “即使我不是个俘虏,我也不干。”

  遭到这冷酷的拒绝,温柔的曼侬叹了口气,绝望地合起她的手掌。丹尼斯告诉她用不着着急。有的是低贱一等的丘八,他们不会对这样一桩生意表现出任何犹豫。这只不过是钱的问题。如果她能搞到两个金安琪儿,他可以找两个当兵的来干白鹿旅店的这件脏事。

  这并不是一个十分令人愉快的建议。不过,考虑到当兵的都是些候鸟,今晚在这儿喝喝酒,明天说不定就会在那儿被敲破脑袋,于是她悄悄说道:“你把他们找出来见我吧。但请你告诉他们,这是替我一个朋友干的,别让他们以为是替我干的。不然,我会羞得钻进地里去的,因为情况已经不同了。”

  丹尼斯找来了两个当兵的。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各赚一枚金币,他们都乐意干这个差事。他把他们送出去,轻蔑地打发了这桩差事,然后坐下来忧伤地寻思他失去的朋友。

  曼侬和那两个当兵的很快达成了一个总的协议。但是,那尸体取下来之后他们怎么处理呢?她喃喃地说道:“这附近有——条河。”

  “把它扔下河,对吗?”

  “别,别,别那么残忍!难道你们不能把它绑上个重的东西慢慢地——放进水里去吗?”

  她一定是对这事进行过详细的思考,因为她不是一个主意来得很快的女人。

  除开交钱的时间以外,一切都很快谈妥了。两个穿铠甲的急于想得到钱,要她预先付款。曼侬不肯答应。

  怎么,难道她怀疑他们的信用吗?那么让她跟他们一起去,或者在远处瞧好了。

  “我去瞧?”曼侬害怕地说道,“我宁可死也不去瞧你们干这个事。”

  “但你还是要叫别人干。”

  “是这样,因为这对我太有必要。情况毕竟不同了。”

  她也已经忘了自己对丹尼斯的嘱咐。

  一个小时之后,那情郎兼匪徒的毛虫般卑微生命的可憎残迹便不再干扰体面的旅店主妇的社交生活,而往事的严峻眼睛也不再对白母鹿的享受投以恶意的目光了。

  总的说来,曼侬给店主做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妻子,一只顶呱呱的看家狗,并且比谁都活得更久。

  她派去的两个兵,在以中世纪的坦率执行了“送别旧欢”的任务回来时,吃了一大惊。他们看到市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而一个小时以前还是空荡荡的。他们感到良心的鞭答。这准是干预死人的结果。然而,两人中胆子较大的那个看到天很暗,便鼓起勇气一个人向前偷偷走过去,悄悄地混在一群人当中。他很快回到他的伙伴跟着,以一种不完全合理的责备口吻说道:

  “你真是个天生的傻瓜,这只不过是神灵显圣。”

  

第四十二章

  教堂墙上出现的火红的大字显得确实惊讶地提出质问,为什么在这困难时期不给公爵做弥撒。很多人都看到了神灵显圣。现在神兆虽然已逐渐消失,但仍然使许多人瞠目结舌地站着观望。事情的结果是促使市政府在对世俗的君主表示忠心方面不甘落后于天使的神助,慷慨解囊为公爵做弥撒。这样一来,我们的那位老朋友之”。,神父先生,便赚得了不少硬币,而对钱这东西他可是极感兴趣。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本不会在神灵显圣这样一个平庸的现象上耽误读者的时间。

  丹尼斯要求归还他的武器。“干吗要既破碎我的心又凌辱我呢?”

  “那么,你凭着你剑上的十字发誓,直到叛乱平息为止绝不离开‘杂种’的部队。”丹尼斯只好屈从于客观需要,一连发了三串连珠炮似的赌咒话,总算重新获得了他的武器和自由。

  部队在三鱼旅店歇了下来。一看到丹尼斯,马莉昂便叫了起来:“我真不走运,哪想到还会再见到你?!”看到他很忧伤,同时这粗鲁的玩笑使他感到难过,而不是使他高兴,她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对事情的看法很乐观。杰勒德长得那么俊,人又那么规矩,不可能会遭遇不幸。女人总是会护卫他的。再说,他的境况显然要么是好,要么是坏。前一种情况指的是,他也许会碰到某个去罗马的好伴;后一种情况指的是他也许会回荷兰,很可能会赶在他朋友之前到家,“因为,根据各方面的传说,你们在弗兰德有点仗要打”。随后,她把他的金币还给他。尽管他一再劝她收下一枚,她还是坚决拒绝了。丹尼斯对她提出的论点有些信服,因为她和他都具有同样的愿望。此外,看到她这么诚实,他的情绪也不禁有所好转,从而使他对造成他朋友独自流浪的这个世界的看法有所改善。

  步兵已经三两成群地上路,懒洋洋地向弗兰德走去。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不名一文,全靠知事下令旅店老板供给他们食宿,才能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

  勃艮第的安东尼追赶上了许多步兵,把他们集合在自己的旗帜下;当他进入弗兰德的时候,已经是一支六百人的队伍的首领。在越过边界的时候,他与他的兄弟鲍尔德温及其人马、装备、给养汇合。他组织好他的全部兵力,以战斗的姿态行军。他们通过了好几个城市,不但毫无阻碍,而且大受鼓掌欢迎。这一忠诚的表现引起了并不十分可喜的议论。

  “这叛乱是个骗局。”一个自命为丹尼斯的同伴、名叫塞门的士兵气冲冲地说道。

  丹尼斯什么也没说,但对圣马尔斯赌了个咒:倘若使得他失去杰勒德的这个叛乱证明不是什么叛乱,他将射死勃艮第的安东尼作为报复。

  那天下午,他们行到一个地方,看到一座牢固设防的城市。在这一小股军队当中传开了一阵耳语,说这是个叛乱地区。

  当他们走近到可以看得清对方的地方时,城门打开了,两侧的棱堡仅各有一个卫兵守卫。这支前进的部队便约略打乱了队形,无所顾忌地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走到只隔一浪远的地方时,横跨护城河的吊桥便咯吱作响地缓缓竖起,直到垂直地靠在城堡的墙上。一当这吊桥进入作战姿态,城门的铁栏便嘎嘎地落了下来,同时从棱堡和中堤伸出了一根根长矛和十字弩。

  “杂种”的前沿队列顿时响起了严峻的嗡嗡声,很快就蔓延到后卫。

  “停!”他喊道。命令传下队列,他们立即停止行进。“传令官快去城门通报!”一个使者策马奔出队列,在离城门二十码的地方停住,举起四周垂着传令官旗布的军号,吹起召降号。一个身穿黄铜铝甲的高个子出现在城门上。他和传令官交换了几句火气大的话;这些话虽然听不见,但含义是清楚的,因为传令官对着城墙只吹了一个尖锐而具威胁性的号音,便脸上杀气腾腾地奔跑回来。“杂种”从队列里走出来迎他。他们碰头还不到两秒钟,他就掉转鞍头喊道:“工兵到前面来!”马上人们把篱笆掀倒;部队进入阵地,在弓箭射程以外的地方扎营。骑马的军官随即奔赴东、西、南各方的友好城市,去征集石弩、栅栏、挡箭板、生牛皮、焦油桶。木匠、给养以及一切攻城用的物资。

  这光明的前景大大地鼓舞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兵士。一听到铁门铿锵落下的声音,他便眼睛发亮,额角发红。当传令官眼中充满杀气奔回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要打仗,于是许多天来第一次喊道:“大伙鼓起勇气,魔鬼呜呼了!”

  要是那位伟大的斗士听见的话,他会如何狞笑!

  攻城者在距城墙一浪远的地方扎营,并开始筑路。他们把梭标手留在帐篷里,作为攻城时的后备力量,而把坑道兵、工兵、石弩手、弓弩手送上前去。他们填平护城河,挖坑道,或给城墙打开缺口,来着手攻城的准备。由于许多事得在长箭短矢、石头和小石块的密集火力下进行,上述的军事艺术家们就需要有一百只眼睛般的敏锐,并要求高度的警惕,以及一定的个人机智勇敢和技巧来配合行动。所有这些都使得攻城变成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当然是对旁观者而言。

  他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滚动的挡箭板掩护木工前进,以便在护城河边上造一个又高又坚固的栅壁。这当中死了些人,但并不多,因为一支强壮的弓弩手队伍,包括丹尼斯在内,都把他们的挡箭板推上来,越过工匠的头顶射杀敢于把他们的鼻子露出来的被围者,并对准城墙上控制着木工干活的具体场地的射击孔、箭隙或其他孔穴不停地射箭。在他们密集火力的掩护下,这些木工很快就建起了一道高高的栅壁,挡住了城墙开口处射进来的普通箭矢对他们的袭击。

  不过被围的人已经预料到这点。他们在夜间把板墙或木屋推到中堤顶上。中堤在顶部附近有方孔来承受支撑这些构筑物的梁木。这些构筑物是中世纪城堡可靠的防御工事,要比中堤的固定斜射孔,甚至较高校堡的倾斜城谍使被围者具有大得多的灵活性,从而可以选择各种不同的射程来发射他们的飞弹。见到这一情况,围城者便把他们的射石机推来,对准这些木制工事投掷巨大的石头将其砸碎。与此同时,他们赶造了一个与中堤等高的三角形木塔,准备好随时能用,并正好放在敌方射程以外。

  这对被围者说来真是个很可怕的庞然大物,因为这些木塔已经拿下过好些城市。他们开始挖空木塔下面那一部分护城河的底部,并进行其他准备来给它一个热烈欢迎。攻城的人也在地下挖,不过是在另一部分,其目的是钻进方形堡的底下,把它搞垮。丹尼斯一直和另一个弓弩手躲在挡箭板后面,掩护木匠干活,同时做了若干精彩的射箭表演,赢得了敌方一个隐蔽的弓箭手的钦佩。这弓箭手不时给他一个展翅飞来的礼品,颤动着扎进他的挡板。其中有一个飞到离丹尼斯眼睛瞄准的窄缝不到一英寸的地方。“该死的!”他叫道,“你射得好哇,我的朋友。走出来接受我们的祝贺吧!像您这样的本事还把头藏起来干什么?伙计,这是个使用半尺箭的该死的英国人。在我没有向伦敦墙射中一箭之前我死不瞑目。”

  在被围的一方,有个人在战火底下来回漫步,因而很快吸引了人们极大的注意。这是个高大的骑士,全身黄铜锁甲,拿着一支轻而长得出奇的长矛,用它来指挥被围者的行动。每当攻城者遭到不幸,这高大的骑士及其长矛在这当中肯定是插了一手的。

  我年轻的读者会问:“丹尼斯为什么不射死他呢?”

  丹尼斯的确射过他,而且时刻都在射他;其他的石弩手、弓箭手也射过他;每个人都射过他。他在那儿显然就是为了让人射的。不过讨厌的是,他并不在乎被人射。更不妙的是,他最后变得如此恶劣,以至他似乎被射中了也感觉不出是什么时候被射中的。他在战火底下漫步于城堞之上,就像某些勇敢的船长,穿着一身弗拉辛式样的服装,安详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全然没注意到四月的雨点正落在他的羊毛马甲上。最后攻城者只好赌气,不再把好钢浪费在他身上,只是诅咒他和他那射不穿的铠甲。

  他也像接受其他飞矢一样接受这些诅咒的飞矢。

  火药败坏了战争。战争对人类的切身利益一直是有害的,但在古代它也有某种好处。人们可以把它描画得很美,把它歌唱得很神妙;它还提供了《伊利亚特》。然而,在一浪厚的烟幕底下进行的看不清的厮杀当中,谁能得到一点好处呢?拿着笔记本的诗人会念念有词地说:“看到宏伟的战斗场面,真是令人赏心说目。”但他的感情是空洞的,有杜鹃叫的味道。除开可怕的骚乱,你什么也看不见。诗人并没有说:“通过壁障重重的战场朦胧看到的战斗是一种愉快的奇观。”

  在中世纪人们要处理得好些。

  这个围城还只是个小规模的行动。不过,要像它这个样子,作家或行吟诗人才能看得见,并通过歌唱它而赚一点老实钱。就这一点而言,这场游戏还算有点道理,还能有助于达到一个目的。

  这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也不寒冷。攻城部队的精力都集中在一段二百五十码的距离上。这段距离包括两个中堤,还有两个梭堡,其中一个是方堡,另一个具有凌驾其上的尖屋顶。尖顶是支在一个石砌的突廊上,这样一来,在尖屋顶和石头构筑物之间便有一排危险的城堞俯瞰着较近的攻城者,看起来有点像几乎每个舱门都关着的现代快艇的臼炮群。中堤之上是一些木屋,已经被围城者的射石机、弹石器及其他投射武器略微毁坏。在护城河的攻城者一侧,是个乍看起来像个巨型武器库的场所,呈长方形,挤满了蚂蚁般的人,充满了老老实实辛勤干活的忙碌气氛,展示出正在充分发挥作用的当代各种机械科学。只见这儿一个杠杆,那儿一个绞盘和滑车;这儿一个平衡轮,那儿一个卷索机。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石头,大堆大堆的柴捆、挡板和一排排的掷火桶。人们滚动着挡箭板,整天敲打着铁锤。马儿嘶鸣,车辆嘎吱,川流不息地运来各种物资。只是更仔细一些地观察这忙碌的蜂房时,你才会看到箭在不断地飞来飞去。吊车并不是轻轻地卸下一堆堆的石头,而是把财产毫不爱惜地扔下来,尽管是根据的科学原理。在装满箭的木盆、柏油桶、梁木、柴捆和其他一些器物当中,你们还可以看到这儿一个工匠,那儿一个士兵,比在平常有限的午休期间睡觉时躺得更平一些,同时有个羽状物插在他们身上,血液以及其他人体的精华正从他们身上缓缓溢出。

  在木塔对面的护城河边上,可以看出有个人们称之为“猫”的坚固的木屋正在悄悄地移向城墙上的中堤。工匠正用从其口部抛出的柴捆和垃圾来填塞护城河。它是通过两套绕过滑车的绳索来推进的;每个滑车则由离“猫”一段距离的绞盘来操作。那位骑士投掷燃烧的柏油桶烧掉了第一个“猫”。因此攻城者把这第二个“猫”的屋顶造得很陡,并在它上面盖上生牛皮,使柏油桶无法对客观存在造成损害。这时,那位骑士又用他的矛发了一个信号,一个小弹石器便从城墙后面开始投射石头,越过城墙落在护城河里。最后,他们终于找准了射程,接着便有一个石头正中“猫”的屋顶,戳了一个难看的大窟窿。

  勃艮第的鲍尔德温见到这情况大发脾气,命令正在袭击对面中堤工事的大弹石器转过来斜对着那刀枪不人的骑士。丹尼斯和那个英国人都吃午饭去了。这两位能手由于不断地监视对方,可以说已经远距离地结为相识,并通过手势来交谈,特别是在一个平时和战时都保持着同样重要性的话题上进行对话。有时,丹尼斯会把一片面包放在他的挡箭板上,而另一个弓箭手则会用根绳子也吊出一块面包。邀请的轮次也可能倒过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总能想法同时进餐。

  这时,攻城兵已着手采取向单独一个骑士投射五十磅石头的非凡步骤。

  弹石器是个简单、科学而又美观的武器,在当时用于短程直射是非常有效的。

  你们可以想象一棵砍掉的枞树,在高高的柱子上围绕着一个水平轴旋转,但并不平衡,四分之三的树在这一边。在树较短较粗的那端,系有一个半吨重的物体。这个粗端在刚要放射之前是对准敌方的。通过一个强大的绞盘的作用,长而尖细的那段树被压倒在地面上,用一个螺栓拴牢,然后在拴在树梢上的套索上放上石头。这个动作当然会使带有巨大重锤的粗端高高地升在空中,并使它保持在这个位置上,尽管它挣扎着妄想下坠。这时螺栓被拔出,而重力这一即使在当时也被倍加利用的物理学的重要因素便又发挥支配作用。只见短的一端猛地转下来,长的一端同样猛地转上去。当它处于最高位置时,便剧烈地一震,将巨石从套索上抛了出去。不巧,这次抛出的巨石并没打中那个骑士,而是落在了他附近的木屋上。通过地板的洞掉下了两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个是石头本身,另一个是被石头击中的某位攻城者砸碎的尸体。它们从高高的中堤边上下落,下落,几乎同时落到了护城河郁积的水面。只见水起着泡,淹没了它们,从而使得石头和骨头保留在那儿两百年之久,直到大炮捉弄那些经常受到骚扰的积水,文明时代的到来使得积水干涸为止。

  “啊哈!打得好!”勃艮第的鲍尔德温说道。

  那高大的骑士撤退下去。攻城者赶忙向他喝倒彩。

  他又出现在外堡的平台上,头盔隐约地露在短墙上面。他显得很忙。很快就有个巨大的“土耳其”射石机被拉上平台,利用它居高临下的有利条件,向空中抛出了一个投射二百四十码远的重二十磅的石头。石头着地后蹦了一下,把些土扬进了安东尼大公的眼里,使他骂了起来。第二个石头击中了一匹拉来一车箭束的马,把马像只兔子似的砸倒在地,车也被抛得远远的。这时,它又转向被认为是在射程以外的攻城者的木塔。这回,“土耳其爵士”扔的是故意削成尖棱角形的石头,连续击中,将木塔砸破了好几处。攻城者把两个投石器转向这个怪物,不断地向方堡的平台投射小石头,杀死了两个投射手。但“土耳其爵士”不屑于还击。他向攻城者的大型弹石器扔了一个四十磅重的大石头,击中了轴附近的地方,把整个装置砸得粉碎,打得投射手一个个连蹦带叫。

  下午,当塞门从他一直向被围者射击的栅壁跑到他的挡箭板处时,正在通过射隙观望的丹尼斯看见这不幸的伙伴突然眼睛发呆,两臂伸开,俯身倒在了地上,背上插着一支带翎的箭。射死他的弓箭手露了一下脸,欣赏自己的本事。这就是那个英国人。准备好的丹尼斯射了一箭,那暗害别人的弓箭手受了伤,踉跄退去。但不幸的塞门永远不动了。他的战斗已经提前结束。

  “我真倒霉,老碰到我的同伴遭到不幸。”

  第二天早晨,被围的人一眼看到的景象令人发愁。盖满了褥子和生牛皮的“猫”正在迅速地填塞护城河。那骑士试图用石头击毁它,但未成功。这时,他亲手用一股索子吊下一包燃烧着的硫磺和沥青,想用臭气把他们熏跑。但武装得像只龙虾的鲍尔德温跑步跳到屋顶上,割断索子,使工作得以继续进行。那骑士派出另一批工兵进入坑道,挖通那块地方的底部,用撑术将其撑住,并在撑木上厚厚地涂了一层兽脂和柏油。

  天明时,护城河已经填平。木塔轮子开始滚动,移向上面已有两个弹石器在突破临时护壁以开辟道路的那部分中堤。当它以令人莫解的手段逼近的时候,人们都感觉它既可怕又神奇。那是因为它的滚子装在里面,由杠杆装置推动。它顶上是一个平台,上面站着第一批突击部队,前面由仰冲车的吊桥保护。这吊桥一直竖立着,最后逐渐降落在城墙上。但更好的保护是它的全部装甲。被围者向木塔扔石头,多次击中它,但没有起作用,因为它用褥垫和皮革保护得严严的。很快它就开到了护城河边。那骑士命令在它底下的坑道点起火来。

  这时,那“土耳其”射石机抛出了一个五十多磅重的石头,落在一些骑士当中。有两个被当场砸死,从塔上掉到平地上。另一个躺着,在痛苦中痉挛。还有一个既不动也不再开口讲话。

  攻城的弹石器现在开始抛出熊熊燃烧的柏油桶,并从两边射击临时护壁。突击手爬上塔后的云梯,把吊桥放下,靠在被砸坏的中堤上,而弹石器则互相配合,投掷柏油桶,射击相邻的工事,以驱走守城的人。平台上的武装士兵在鲍尔德温的统率下跳到桥上。那刀枪不人的骑士和他的战友跑过来应战,接着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当中,可以看见许多人头朝下地栽下那狭窄的吊桥。但是更多的攻城者在塔后面不断蜂拥而上,将被围者赶出吊桥。

  再有一分钟那座城就可以拿下来了。但坑道点火的时间是如此准确,以致正在这个时刻支撑木被烧倒了,木塔突然从城墙边陷了下去。吊桥断了,士兵都被倾泻出去,先是碰在石头构筑物上,然后落在干了的护城河上。被围者发出狂叫,马上包围了鲍尔德温和他的人马。但说也奇怪,他们竟然饶了他们的命。当一部分人解除这些士兵的武装,处理他们的时候,另外一些人则在用一种手榴弹同时在五十处袭击那仰冲机。在这一行动当中,没有谁比那高大的骑士更忙的了。他把火包放在他的长矛上,塞进那不久前还所向无敌、现已毁了的木构筑物中。为了于这件事,他不得不站在被打坏的护壁的一个凸出的梁木上,握住一个长矛手的一只手来使自己保持平衡。这情景可惹恼了丹尼斯。他从挡箭板后跑出来,指望在混乱中能躲避人们的注意。接着,他举起十字弩对那骑士射了一箭,没射中骑士,却射中了那长矛手的脑袋。只见那高大的骑士沉重地从城墙上连人带矛坠落下来。丹尼斯吃惊地望得发呆,而在那一倒霉的瞬间,他突然感到胳膊发热,马上又冰凉:原来是支英国箭射中了胳膊。

  这个小插曲在当时那大得多的场面中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人们看到的是那骑士头朝下栽了下去,同时他的铠甲在朝阳中还闪闪发光。快碰到水面的时候,他转了个身,啪的一声碰到水面,一英里以外也可以听到这巨大的响声。

  谁也没料到还会看见他。但他是顺着上面立有那歪向一边的仰冲机的柴捆堆掉下水的。他在水下把长矛插进一个柴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拚命挣扎到了柴捆边上,但挣扎不出来。安东尼派了十几个骑士摇着白旗把他俘虏了。他像个小羊羔似的降服,什么也没说。

  他被带到安东尼的帐篷。

  一看见他那满是污泥的铠甲,安东尼大人便大笑起来。但他马上皱起眉头说道:“先生,我感到很奇怪,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骑士,竟然会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天职,参加什么叛乱而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我不……不……不……不是一个骑士。”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布革商。”

  “一个什么?这么说,我们得剥掉你的铠甲,把你绑在工事前面的一根柱子上,当成箭靶子,射得你满身是箭,作为对叛乱者的警告。”

  “不……不……不行!别……别……别……别这么干。”

  “为什么?”

  “所……所……所有的市民会一起把那个……杂……杂……杂……种……绞……绞……绞死”

  “什么?把谁绞死?”

  “您的兄……兄……兄弟鲍尔德温。”

  “怎么,那些混蛋把他逮住了?”

  好战的布革商点点头。

  “这该死的傻瓜!”安东尼生气地说道。

  好战的布革商注意地看着他。这时他取下头盔,从它的衬布里拿出一封被截获的公爵亲笔信。信的内容是叫这位安东尼马上到宫廷去,因为他将出任勃艮第宫廷派驻英国宫廷的使节,去迎接英国国王的妹妹,护送她前来她未婚夫夏荷洛伊丝伯爵的宫廷。这个使命很能满足安东尼的虚荣心以及对享乐的爱好,因为在欧洲,爱德华四世的宫廷要算最骄奢淫逸。狡黠的布革商见他急于想离开,便说道:“我们将给……给……给……给您一千个安琪儿来撤兵解围。”

  “鲍尔德温呢?”

  “我将去……去……去……去把他连钱一道送过来。”

  这时已是吃饭时间,双方升起了休战旗。假骑士和真骑士一道进餐,并达成了友好的谅解。

  “我的好朋友,你们不满的原因是什么?”

  “税太……太……太……太重了。”

  这时,丹尼斯才发现他右臂中了箭,便把他那长盾护着的背部转过来,愠怒地走进宿营地。他碰到雅尔纳克伯爵。伯爵曾亲眼看见他射的那惊人的一箭,又发现他负了伤,便给了他一大把金币。

  “我想,弓弩手,你已经把你的悲哀忘却了吧。”

  “不错。但并没有忘却我的友情。一当我平息了这场叛乱,我就去荷兰。在那儿我将和他相会。”

  事情来得比丹尼斯预料的更快。第二天,他便被允许从部队复员。尽管他的伤并不轻,他还是带着一颗刚毅的心出发去荷兰,以便在他朋友的故乡和他重聚。

  

第四十三章

  玛格丽特发生了一个变化。她就像个梦游人似的干着她的家务事。只要彼得对她说话稍微快一点,她也会一怔,把两只惊恐的眼睛固定在他身上。她已不那么经常去玛格丽特·范·艾克家。当她来到她家的时候,她也显得很不自在。她不是主动地去迎接她那热情而年老的朋友的爱抚,而是被动地、颤栗着接受她的爱抚谭嗣同近代改良派政治家、思想家。哲学上,杂糅儒佛,,有时甚至避开这种友好的表示。但最反常的一点就是,她从不在白天走出她的屋子。她去特尔哥总要等到黄昏以后,而天亮以前就回来。她甚至不再去参加早祷。彼得尽管很不善于观察,最后还是注意到了这点,并问她是什么原因。

  “我担心人们都望着我。”

  一天,玛格丽特·范·艾克问她出了什么问题。回答她的只是一张惧怕的面孔和簌簌而下的眼泪。年老的贵妇人温和地劝她道:“怎么,亲爱的,难道你害怕把你忧伤的心事告诉我吗?”

  “我没有什么忧伤的心事,女士。都是我自己无事生非。我受到这么好的对待,特别是你对我这么好,我早已感到受之有愧了。”

  “那么,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经常来呢?”

  “我来的次数之多已使我感到惭愧了。”说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瞧,赖克特已在为你嚷嚷了。”玛格丽特·范·艾克说道,“说吧,孩子!到底是什么事?”

  老画家在心中盘算了各种可能性之后,猜测玛格丽特一定是由于杰勒德的家人轻视她而感到生气。“我要责问他们,至少要责问他家的妇人。”于是第二天,她戴上头巾和披风,在赖克特的伴随下来到布革商家里。凯瑟琳十分尊敬地接待她,淌着眼泪感谢她对杰勒德的关怀。但是当客人受到她的鼓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布兰特的时候,凯瑟琳眼睛里的泪珠就干了,嘴唇也缩成一半那么大,整个模样就只有一个顽固而无知的妇女可以比拟。当这些女人换上这副面孔的时候,那你还不如去试试软化或说服一堵砖墙。玛格丽特·范·艾克试了一下,但毫无效果。由于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于碰钉子的人,她感到很激怒,最后匆忙地走了出来,只对女主人唐突地行了个半截屈膝礼。凯瑟琳带着一种蔑视而不是恭敬的表情还了她一个礼。在大门外,玛格丽特·范·艾克看见赖克特在和一个拄着拐杖、脸色苍白的姑娘谈话。玛格丽特·范·艾克满脸通红地从她们旁边气冲冲地走过,针对全家人把头轻蔑地一甩。但忽然有只纤巧的小手胆怯地滑进她的手中。她回过头来一望,看到两只鸽子般柔和的眼睛含着泪花感激而又哀求地搜索着她的眼睛。年老的贵妇人领悟了这一尽管复杂却很美妙的一望,顿时打消了她的怒气。她停了下来,吻着凯特的额头。“我懂了。”她说道,“那么你记住,我把这事交给你了。”回到家以后她说道,“我今天去了一户人家,看见了一个非常俗气的大家伙,也看见了一个非常不俗气的小家伙。我看见一个愚蠢而顽固的女人,也看见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安琪儿,她的脸——如果她在这儿的话,我会再次取下我的画笔,试着把它画下来。”

  小凯特并没有辜负对她匆忙形成的这一好评。她一等到有较好的机会,便告诉她母亲她从赖克特·海恩斯那儿听来的话,说玛格丽特曾在森林里为杰勒德流过自己的鲜血。

  “妈,你瞧,她多爱他。”

  “谁不爱他呢?”

  “啊,妈,想一想吧。她多可怜。”

  “是的,丫头。肯定有她的苦处,就像我们有我们的苦处。依我来说,我一看见血就受不了,更不用说我自己的血了。”

  这是赢得的一分,但凯特打算继续得分的时候,遇到了突然的阻碍。

  大约一个月以后,大尔格特族的一位士兵从勃艮第服役回来,一天晚上给布革商的家里带来了一封信。布革商外出有事去了,家里其余的人都在吃晚饭。当兵的把信摆在桌上,搁在凯瑟琳的旁边。他拒绝接受任何带信的酬谢,便径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信没有叠上,而是摊开的。说也奇怪,尽管在座的谁也不识字,但他们都认得出这是杰勒德的笔迹。

  “你爸爸偏不在家。”凯瑟琳叫道,“你们不害臊吗?没有一个人能看懂杰勒德的信。”

  尽管他们不认得这些字,就像我们不认得象形文字一样,但信中有某种东西他们是理解的。艺术可以不靠文字说话。它不受写作者局限性的束缚,可以通过眼睛偷偷进入人们的心灵和头脑,而不管他们有无学问。它可以越过疆界或大海,而不失去本色。它并不仰仗翻译家的善意,因为它写的是一种万国通用文字。

  因此,当他们看见杰勒德在信的两小段之间画的这张手握手的铅笔画时,他们从心坎里懂得了它的意思。

  杰勒德在向他们道别。

  他们凝望着这简单的铅笔画,通过画的每一笔每一画,认出了他的笔法。杰勒德好像就在他们跟着,向他们道别。

  两个女的对着画放声大哭,直到泪眼模糊,再也看不清画是什么样子。

  贾尔斯说道:“可怜的杰勒德!”说话的声音比起他平常的似乎低了一点。

  甚至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也一时感到忏悔,郁郁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坐着。

  但如何叫别人把文字读给他们听呢?他们不愿意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他们的无知和他们的感情。

  “范·艾克女士行吗?”凯特胆怯地说道。

  “凯特,我也是这样想。她心好,她也爱杰勒德。她将很高兴听到他的消息。她来这儿的时候我对她怠慢了,但我会对她赔礼,那她就会告诉我,我可怜的孩子对我说了些什么了。”

  她很快来到玛格丽特·范·艾克的府上。赖克特把她引进一间房间,说道:“请等一下,她在祷告。”

  房里有一位年轻的妇女坐在火炉边沉思。她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给客人让座。

  “谢谢你,年轻的小姐。冬天晚上很冷,你们的炉子真是一种享受。”暖手的时候,凯瑟琳悄悄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坐在她旁边的这位少妇。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带兜帽的大衣,长袍边上饰有毛皮;在那个时代,这几乎是身分高贵和富有的象征。但使凯瑟琳印象最深的是她面孔的坦率和谦逊。看到这样一副善良的面孔,她感到定能从她身上获得同情,便开始唠叨起来。

  “年轻的小姐,你猜我是为啥到这儿来的?是为了封信!我那在某个蛮夷之邦流浪的可怜孩子寄来的信。我很惭愧地承认我们谁也不识字。请问你识字吗?”

  “是的,我识字。”

  “你真的识字吗?亲爱的,这可是很光彩的事。我敢说她很快就会来,但对可怜的想念儿子的母亲说来,一分钟就像一个小时。”

  “那么我给您念吧。”

  “祝福你,亲爱的,祝福你。”

  由于她真诚地急于想叫她念信,她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是如何在压抑着的急切心情下慢慢伸过来接信。她也没有看到手指头是怎样颤抖着一下捏住了那封信。

  “好,请你读给我听吧,我已经等得耐不住了。”

  “头几个字是‘向尊敬的双亲致意’。”

  “是这样!他总是很尊敬我们的,可怜的孩子。”

  “‘愿上帝和圣徒们给与你们神圣的保佑,日夜为你们祝福。我已经忘却你们对我的苛刻。我将始终记着你们爱我的那些岁月。’”

  凯瑟琳把手搁在胸口上,长长地抽泣一声,靠在椅背上。

  “接着就是这幅画,夫人。你一看就明白:长期的诀别。”

  “我明白,再往下念吧。祝福你,姑娘,你给了我心酸的安慰,不过,也总是一种安慰。”

  “‘向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致意。你们可以满意了。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唉,这是什么意思?”

  “‘向我的妹妹凯特致意。她是家里的小安琪儿。请关心她,待她要好……’哎!”

  “这是指的玛格丽特·布兰特,亲爱的——是他的心肝宝贝,可怜的孩子。我对她不好,亲爱的。原谅我吧,杰勒德!”

  “‘看在可怜的杰勒德分上吧!要知道,她悲哀也会——要——我的——命——’哎!”这时,主宰天性之神对这可怜的姑娘为了保持不自然的镇定所作的巨大努力感到不满,忽然打起退堂鼓,退下阵来;只见她从椅子上落到地上,昏倒过去,手里拿着信,头枕在凯瑟琳的膝上。

  

第四十四章

  当一位妇女昏倒的时候,有经验的妇女是不会惧怕的。由于她们经常看到生理上的原因造成的昏厥,因而也不会仓促把它归于其他的原因。凯瑟琳忙乱了一阵子。她设法使姑娘躺好,将她的头平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窗子打开先设想的模式。主要代表有笛卡尔、莱布尼茨、沃尔弗、黑,把她的衣服松开。一切办妥之后,她才走到门边,大声说道:

  “请到这儿来一下。”

  玛格丽特·范·艾克和赖克特赶来,看见玛格丽特平平地躺在地上,凯瑟琳在捶着手。

  “啊,我可怜的姑娘!你怎么惹着她了?”

  “我吗?”凯瑟琳生气地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女士,什么事也没出。这不过是在她这种处境下自然会发生的事。”

  玛格丽特·范·艾克气得脸发红。

  “真亏你说得这么不在乎。”她说道,“要晓得,是你给她造成这种处境的。”

  “那可不是我,”凯瑟琳不客气地说道,“也不是任何别的女人。”

  “什么!难道不是你和你丈夫把他们拆散的吗?搞得他只好独自一人去意大利。处境,真亏你说的!你们合伙破碎了她的心。”

  “女士,这究竟是谁?看在上帝的分上!听你这么说,人们还以为她是我杰勒德的爱人哩。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毛皮至少值五克郎一尺。再说,这年轻的贵妇人已结过婚,或者说,应该是结过婚的。”

  “当然她应该是结过婚的。那么是谁使她还没有结过婚呢?是谁走到圣坛跟前去阻拦他们婚礼的呢?”

  “不管是谁,请上帝饶恕他们,”凯瑟琳严肃地说道,“反正不是我,也不是我男人。”

  “好吧,”范·艾克说道,气稍微消了一点,“太太,现在你既然已经看到她了,也许你不会再对她那么苛刻了吧。谢天谢地,她快醒过来了。”

  “我对她苛刻?”凯瑟琳说道,“不。一切都过去了。可怜的玛格丽特!前前后后都是忧患,而我竟然在所有的女人当中偏找上她来念杰勒德写给我的信。我敢赌咒,正是这个使她昏过去的。她醒过来了。亲爱的!别害怕,这儿都是朋友。”

  她们把她安顿在一张安乐椅上。这时,她的脸上和嘴唇上又悄悄地透出一点红色。凯瑟琳把玛格丽特·范·艾克拉向一边。

  “请问,她住在您这儿吗?”

  “不,太太。”

  “我不想今晚让她回塞温贝尔根去。”

  “那就要看她了。她仍然拒绝在这儿过夜。”

  “我知道。不过您比她年纪大,您可以使她在这儿过夜。瞧,她开始苏醒过来了。”

  凯瑟琳把她的嘴凑到玛格丽特·范·艾克的耳朵跟前一小会儿,时间之短,似乎还来不及说一个字,更不消说一句话。但在某些话题上,女性和女性之间可以像闪电或思想那样快地传递信息。

  年老的贵妇人一怔,用耳语回答道:

  “这不是事实,是诽谤!真荒谬!瞧她的脸吧,说它的坏话简直是亵渎神明。”

  “嘘!嘘!嘘!”另一个说道,“要说这不是真的,还不如说这只手不是我的手。我应当知道。而我告诉你,事情正是如此。”

  这时,使玛格丽特·范·艾克很吃惊的是,凯瑟琳走到姑娘跟前,搂着她的脖子,热烈地吻她。“我为杰勒德伤心,而我听说你也为他流过血。他自己的话,你念给我听的那些话,说明事情怪我,是我不好。杰勒德,我的儿,我曾疏远过她,但我一定要给她补偿,并且说到做到。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

  再一次的热烈拥抱就算订下了这一匆促而成的条约。接着,那感情冲动的妇人便告辞而去。

  玛格丽特靠在椅背上,一丝微弱的笑容悄悄掠过她的面孔,因为杰勒德的母亲已经吻过她,叫她女儿。但她立刻看见她年老的朋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望着她。

  “我真奇怪,你竟会让那个女人吻你。”

  “是他的母亲呀!”玛格丽特半带责备地喃喃说道。

  “不管母亲不母亲,假如你知道她在我耳朵里说了你什么,你一定不会让她碰你一下。”

  “说我?”玛格丽特无力地说道。

  “是的,是说你,而她今晚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你。”老贵妇人有些犹豫地说,一边斟酌字眼,试图使玛格丽特也和她一样感到气愤。但一个没预料到的情况打断了她,封住了她的嘴。

  年轻的姑娘从椅子上滑下来,膝头跪在地上,以一种令人怜惜的表情求她宽恕。从她忏悔的语句和神态看来,旁人也许会猜想她准是对她尊敬的朋友干了什么残忍、不公正的事,或者给了她什么不能容忍的侮辱。

  

第四十五章

  当他们的母亲凯瑟琳回到家的时候,布革商的一小家人正坐在餐桌旁谈论杰勒德最近来信的事。她把锐利的目光向这一小圈子人一扫,然后把信平平地摆在桌上。她凭记忆重复着信中每一个字,一边用手指头指点着每一行字,以欺骗自己和听她讲的人现实世界只是“摩耶”(幻)的说法。认为通过个人心灵的自,以为她认得这些字,或者基本如此。然后她突然抬起头,对着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狠狠地望了一眼。他们低下了眼睛。

  这时,一直在酝酿之中的一场风暴在他们头顶上暴发了。

  凯瑟琳看上去就像一个把羽毛蓬松开来的发怒的母鸡,嘴里口若悬河地吐着没有哪个男人也没有许多女人曾经一口气吐出过的那么多的聪明话和废话、了不起的咒骂和无聊的咒骂。

  下面就是她的讲话的一个很不错的小型范本,只不过这些话都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我早就怀疑你们在杰勒德和你们父亲之间进行挑拨,并怂恿那老混蛋盖斯布雷克特搞鬼。现在好了,有杰勒德亲笔写的信为证。你们把自己的骨肉兄弟赶到遥远的外国,剥夺了生育你们的母亲心爱的儿子,剥夺了她心中的欢乐和眼中的骄傲。你们两个完全是一路货色。当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另外几个都是一种安慰,惟独你们是一种冤孽:又调皮又鬼,得花老娘半天工夫给你们缝补衣服,保持齐整。什么道理呢?因为干活只会磨损衣服,而顽皮却会扯破衣服。人长胡子就会变得稳重,而你们却不然,照样是最晚上床,最晚起床。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老实人早上床,勤快人按时起床。谁家有两个爱睡懒觉的,那家准有一对无赖。我经常坐着看你们的举动,真不知道你们是谁生出来的:既不像你们的父亲,也不像我,就跟黄蜂不像蚂蚁一样。你们肯定是在摇篮里的时候被人换到我家来的,要不就是布谷鸟把你们扔到我家地板上的,因为你们既没有我们这样的手,也没有我们这样的心肠。在我生的孩子当中,除开你们以外,没有谁讥笑被上帝施加痛苦的人。但我经常把背一转过去,就听见们嘲笑贾尔斯,因为他没有某些人个子大,并且嘲笑我百合花般的凯特,因为她还比不上一匹弗兰德母马那么壮。既然你们可以干出这种事,你们满可以去抢教堂好了!因为在创造出凯特和贾尔斯的上帝眼中,你们是再坏不过了。在为这两个可怜的宝贝心疼的、我这做娘的眼睛里,你们也是再坏不过了。我为他们心疼,也为你们难受。你们真是些生就下贱的设良心的刁滑狗崽子!不,闺女,我不想住嘴。他们实在干得太过分了。要不是他们干的坏事太多,一个做娘的心是不会反对起她在膝头上抚养大的亲生儿子的。好多次我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想管得太多,只是咬咬舌头,担心他们的父亲会像我一样看透他们。要是他认清了他们,他会立刻把他们赶出去的。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的钱?上个月你们的钱多得不得了。你们从来没干活挣这些钱。但愿我不会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们是怎样搞来的。打从你们回来很晚,而你科内利斯的脑袋肿得大大的那天晚上起,你们的钱就多起来了。我的少爷,懒惰和贪婪是配得很糟糕的一对。爱财的人要么就得流汗,要么就得偷。如果你们是抢的一个可怜人,我敢担保是个女人,因为男人哪怕是赤手空拳也会揍你们一顿。没关系,好在有一个好处。这事告诉我,一旦我们的家当落到你们手里,你们会怎样来安排这个家当。我的儿,我这一阵子都在观察你们。你们今天两个合伙花了一格罗提。而我一星期还花不了一格罗提,而且好的歹的全把你们养得好好的。你们死了心,别再等遗产了吧。你们想要得到的‘死人鞋’也许会走在你们的棺材后面,因为这个店铺和这个屋子绝不会归你们。杰勒德是我们的继承人。你们把可怜的杰勒德赶跑了,并且想方设法杀害他。干了这种事以后就休想再叫我娘了!你们这么搞,反使我十倍地疼爱他。我可怜的失去了的孩子!我不久就会再见到他,我将把他抱在我怀里,放在我膝头上。对,你们可以瞪眼睛!你们太狡猾了,但还狡猾得不够。你们把麦秆割掉了,但还留下了种子——种子会长大,超过你们,比你们活得更久。玛格丽特怀孕了,生下的孩子是杰勒德的,而杰勒德的也就是我的。我已经祷告圣徒,希望这是个男孩。会是个男孩的,一定的。凯特,当我发现这事的时候,我的心真渴望看到她怀着的孩子,就像他是我自己怀着的孩子一样。这孩子将是我们的继承人。他将比我们活得更久。你们不会,因为肉体里包藏祸心,就像核桃里包藏害虫一样,很快会使肉体腐烂掉。凯特,你把你知道的那个抽屉里的围嘴和围巾拿出来,哪天我们把它们带到塞温贝尔根去。我们将借用彼得·拜司根斯的马车,去安慰安慰杰勒德受累的妻子。她是他的妻子。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算什么人呢?难道他有权力在结婚的夫妇和圣坛之间插一把手,把上帝和神父要结合的男女拆散吗?她是我的女儿,我为她感到骄傲,几乎就像我为你凯特感到骄傲一样。至于你们呀,你们靠边站吧,因为你们就像我心目中的黑毛狗。”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领旨悄悄走了出去,心里感到很难受,因为他们充满了懊恼、仇恨,而又估恶不俊。他们尽可能回避她的目光,许多天当中她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说一句话——不管是好话、坏话,还是无所谓的闲话。她总算出了心中这口气。

  

第四十六章

  凯瑟琳是一个好主妇,很少离开家门一整天,一旦离开家一天,往往是不出这事,便出那事。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为物质决定意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把世界的物质统,所以她老在等待家务事比较闭的时候,因而也老在一天天地推迟她的塞温贝尔根之行。一天下午,当真可抽空走的时候,彼得·拜司根斯的骡子又不在家,没法借。

  结果,有一天伊莱当着全家人的面问她是否真想去看玛格丽特·布兰特。

  “是的,我的老倌。”

  “那么,我不许你去。”

  “啊,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么,我想就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她红着脸说道。

  “没有一句话好说。”伊莱板着面孔说道。

  当她和女儿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非常严厉地责怪自己,而不是责怪伊莱。

  “本来我应该像只猫逮知更鸟那样悄悄地去。但我就是这个脾气。我就像一只笨母鸡,不格格格格叫就生不下蛋,这就等于把满屋子的人都叫拢来抢蛋。下次,你我要是想办件会出点差错的事,看在上天的分上,让我们当下就办了吧,用不着花时间来考虑,更用不着谈什么了。这样,要是他们责怪我们,我们就可以说:哎呀,我们可事先不知道,我们以为没啥问题,当初要是知道,谁还会干呢?等等,等等。不管他们如何反对,我还是要去那儿。我才不在乎哩。”

  如此任性和动人的反抗精神使得凯特十分吃惊。“妈,不能这样。只要有耐心,爹是会回心转意的。”

  “米伽勒节也是会回心转意转回来的。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本来一心想让你看看那姑娘,好和你一起谈谈对她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只有亲眼看见,才能判断一个人或一头牲口。即使我养五十个儿子,我也决不会阻挠任何一个谈他的爱情,除非我亲眼看见她是个水性扬花的人。你会说,我本该在责怪杰勒德恋爱之前就想到这个。但你瞧,生活是个课堂,课是上不完的。我们就这样这儿瞎碰一下,那儿瞎碰一下,直到碰进坟墓了事。”

  “妈。”凯特胆怯地说道。

  “得了,又出什么事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到底是什么使得我可怜的丫头这么怕我呢?”

  “她必须向你坦白。”凯特支吾着说。

  “这你可是说了一个高贵的字眼。”凯瑟琳骄傲地说道,“我敢担保这是杰勒德教你的。好吧,你就坦白出来吧。”

  “说实在的,我已经见过她了。”

  “一个人去的吗?”

  “还跟她谈了话。”

  “你从来不告诉我?我看以后怪事都算不上怪了。”

  “妈,你以前对她那么反感,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等到不致使你更生气的时候再对你说。”

  “说得也对,”凯瑟琳半忧郁半伤心地说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懦弱真是我们的致命伤。别的几个我有时候还给点厉害,要不这个家日子怎么过呢?不过,凯特,你可怜的妈可曾对你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给你一个不好看的脸色,以致你也——不,我不是想使你哭,十有九成你有过道理。站起来吧。勇敢一点,把什么都告诉我;迟讲总比不讲好。首先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一个人拄着你那造孽的拐棍去塞温贝尔根,并把我蒙在鼓里的?”

  “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但是,亲爱的妈妈,要说我从来不想去看她,那我是不愿意的。不过我从来没去看过她,也从来没想方设法去看看她。”

  “你瞧,”凯瑟琳争辩似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我的姑娘决不像那种人,竟然瞒着我去找她吗?好,你说吧,我等不及了。”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的吧,我听人说——好妈妈,我给你下跪,求你别问我是怎么听说的——说是杰勒德被关在市政厅的高塔里。”

  “唉!”

  “冒充是根据父亲的命令。”

  凯瑟琳近乎呻吟地叹了口气。“比我想的还狠毒。”她声音模糊地低声说道。

  “贾尔斯和我晚上跑出去,想看看他,叫他不要垂头丧气。但在塔底下,我看到有个勇敢的姑娘也在从事同一个使命。我承认我感到很奇怪。”

  “凯特,你瞧真有这么巧。”

  “起先我们的确彼此都使对方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地方名声很坏,而我们可怜的脑袋瓜又装满了妖魔鬼怪,所以我们在月光底下脸色都有点苍白。但是我马上就说:‘你是玛格丽特。’她便说:‘你是凯特。’你想有多巧!”

  “真有这种事吗?一定是因为杰勒德的关系!他一定是来回地对她谈你,又对你谈她。”

  作为对这话的回答,凯特给了凯瑟琳一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一个四合一的吻;也就是说,她在她面颊上印上了一个吻,其含义是:

  1.完全正确。

  2.聪明的好妈妈,你猜得又快又准。

  3.我们从来没有不一条心,现在我们又是一条心,多么叫人高兴。

  4.等等,等等。

  “那么,你说说你的心里话吧,孩子,好在杰勒德不在这儿。天哪,我说了些什么呀?祷告上帝但愿他在这儿。”

  “好,我就说。她长得很漂亮,跟那张画差不了多少。”

  “唉,亲爱的,听你们年轻人说的!我是喜欢品行好,并不在乎相貌好。她像应有的那样爱我的孩子吗?”

  “塞温贝尔根离市政厅比我们家远,”凯特沉思般地说道,“但她比我先到那儿。”

  凯瑟琳点头表示领会她的意思。

  “不但如此,我没到之前她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要知道,是从关人的塔顶上救出来的。”

  凯瑟琳表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是许许多多英里以内最高的塔呀!我看是办不到的。”

  “不过这是事实。她和一个她带来的老人想出个办法,给他送上去一条绳子。那绳子从他的牢房里吊下来,我们的贾尔斯还顺着绳子爬了上去。一看到那绳子吊在那儿,我就说:‘这简直是魔术。’但当那坦率的姑娘搂抱着我,她的胸口抵着我的胸口跳动,面颊也被泪水润湿的时候,我便说,‘这不是魔术,这是爱情。’她可不像我,既健康又有本事。亲爱的,尽管我是个可怜而脆弱的小孩子,但我的确有时感到,我也能为了我所爱的人排山倒海。我爱你,妈妈,而她爱杰勒德。”

  “上帝保佑她,上帝祝福她。”

  “不过——”

  “不过什么,小羊羔?”

  “她的爱情是不是肯定那么诚实呢?说来也怪,那使得你的心感到温暖的事倒使我的心对她有点凉了下来。妈,你知道,她毕竟还不是一个妻子。”

  “哪儿的话!他们曾肩并肩地站在圣坛前面。”

  “不错。但他们离开教堂跟走进教堂的时候一样,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单身汉。”

  “神父是这样说的吗?”

  “那倒不是。神父怎么说我不清楚。”

  “这么说,在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上,我将只听神父说的话。”思索片刻之后,她又补充说,“不过你说的对。我要一个人到塞温贝尔根去一趟。我是妻子,但不是奴隶。在这儿我们都像蒙在鼓里,而她掌握着解决问题的线索。我得单独问她,不让别人,特别是你在场。我不会带我的百合花去一个万一有污点的人家,也不会带她去一个金银宝殿。”

  凯瑟琳越是寻思这个谈话,越觉得玛格丽特有种力量吸引着她。再说,她为好奇心所驱使已“急不可待了”。好奇是我们大家都有的一种强烈心情,而对于像凯瑟琳那样不能通过阅读来满足这种心情的人说来,好奇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一天,吃完晚饭后,她终于对凯特轻声说道:“你尽量维持一下这个家。”于是,她穿上她最好的外衣,戴上最好的兜帽,穿上她那殷红的有花纹的长袜和一双新鞋,也没麻烦别人借骡子,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兴冲冲地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一到达目的地,她就打听玛格丽特·布兰特的住处。她问到的第一个人摇摇头说:“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向站在一个屋门口的十五岁左右的姑娘打听。“爹,”小姑娘对屋里的人说道,“又有一个人来找那巫医的女儿。”那人走了出来,告诉凯瑟琳,彼得·布兰特的茅屋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靠东边。“从这儿,你可以看见他们的烟囱。”接着他指给她看。“不过,你不会找到他们父女的,他们本星期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上帝祝福你。”

  “好伙计,可别这么说,要知道我是老远从特尔哥来的。”

  “从特尔哥来的?那你一定碰到了一个当兵的。”

  “什么当兵的?对了,我的确碰到过一个当兵的。”

  “那就得了。那当兵的也到这儿来找同一个玛格丽特。”

  “对了,是不是那一听说她走了就冲着我们气得像疯子似的家伙?”小姑娘插嘴说,“我敢担保,他的长胡子和她的脸蛋是老相识。”

  “你不知道的别瞎说。”凯瑟琳厉声说道,“你还年轻,别学。对年纪大的人说他们的坏。别走!好伙计,请你给我多介绍一下这位当兵的。”

  “我也只知道他是到这儿来找玛格丽特·布兰特的。我告诉他,她和她父亲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跑掉了。有些人猜,既然他们都是懂巫术的,那么是魔鬼带着他们飞走了。他说:‘你既然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愿魔鬼也带着你飞走吧。’这就是我得到的报答。他又说:‘不过我怀疑你是说谎。’我说:‘如果你认为是这样,你就自己去瞧瞧吧。’他说,‘我会去瞧的’,一边说一边喷出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老婆还以为是骂人的话。他匆匆忙忙地走到彼得的茅屋,但很快就走了回来,改变了口气说,‘你讲对了,我错了’,并把一个银币塞进我手里。你们谁把银币拿给这位太太瞧瞧吧,这样她就会相信我的。今天已经有一次让别人讲我说谎了。”

  “用不着。”凯瑟琳说道。尽管如此,她还是审视了一下那枚银币。

  “他像有些沉默发愁,是吗,丫头?”

  “是这样。”年轻的姑娘热心地说道,“太太,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面孔像朵玫瑰,胡子黑得发亮,额上的眼睛像两颗野李子。”

  “我只见他胡子蓄得很好,”凯瑟琳说道,“至于其余的,我这个年纪,就没像我还是个年轻的傻丫头时那样细看了。不过他看来十分有礼。他向我脱帽行礼,好像我是个皇后似的,当然我也向他十分恭敬地还了个屈膝礼,礼尚往来嘛。但我没想到他是她的老相好,也很可能是——谁是市上的面包师?”

  那男人由于与她素不相识,不禁对她这迅速而平易的转移话题大睁其眼睛。

  “太太,有两个面包师:约翰·布什和埃里克·杜纳尔德逊,全都住在这条街上。”

  “那么再见吧,好伙计,愿上帝保佑你们。”说着她便开步走。但她的轻快脚步此刻已是平着落地,而不是兴高采烈地脚后跟着地了。她问那两位面包师彼得·布兰特是否是欠着他们的债离开的。布什说他们不是他的顾客。杜纳尔德逊说:“没欠一文钱的债。他女儿在他们要走的那天晚上过来清了账。我不相信他们在市上欠谁一文钱的债。”这样,凯瑟琳就毫不费力地获得了她想要的这类情报。

  “你能告诉我这个玛格丽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转身要走时问道。

  “不大合我的口味,因为她太沉默寡言。我喜欢爱唠叨的顾客——在我不太忙的时候。不过她有一个好名声,说她是个孝女。”

  “这可不是个小小的夸奖。听说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嘿,太太,您是从哪儿来的?”

  “特尔哥来的。”

  “啊,那好,您可以自己判断吧。小伙们都叫她‘塞温贝尔根之花’;姑娘们也的确嘻嘻哈哈地嘲笑这个,甚至把她说得分文不值。她们给她找出许许多多毛病,但任何两个姑娘也休想就她的毛病所在取得一致看法。”

  “这就够了。”凯瑟琳说道,“我看塞温贝尔根的面包师并不傻,年轻姑娘也不比别的城市的更浅薄。”

  她买了一大块面包,一半是基于公正和同情(因为她自己也有间铺子),一半是想拿回去给家里人看,说明她每天给他们吃的面包要比这个好得多。然后,她垂头丧气地走回特尔哥。

  凯特带着欣喜的目光在城外迎接她。

  “行了,凯特姑娘,幸好我走这趟。我的心都碎了。杰勒德被她狠狠地侮辱了。那小孩不是我们家的,生他的娘从现在起也不算我们家的了。”

  “哎呀,妈妈,我真听不懂你的意思。”

  “别再问我了,姑娘,也别在我面前再提起她的名字,就这样了。”

  凯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示领会她的意思,接着一道走回家去。

  她们发现一个当兵的安静地坐在火炉边。她们一进门他就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她们敬了个礼。她们站着打量他;凯特带着某些惊奇,而凯瑟琳则带着很大的惊奇以及越来越大的怒气。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就是凯瑟琳接待客人的第一句话。

  “我是来找玛格丽特的。”

  “我们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别这么说,太太。肯定您知道玛格丽特·布兰特这个名字。”

  “至于这个么,我们倒是听说过——还叫我们吃了点苦头。”

  “得了,太太,请您至少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愿意知道。”

  丹尼斯感觉这肯定是有意说假话。他咬咬嘴唇。“得了,我找了半天,结果发现自己在这特尔哥落进了一个不友好的国度。不过,要是你知道所有的情况,也许你就不会哭丧着脸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凯瑟琳伤心地说道,“今天早晨我还什么也不知道。”说罢她忽然把双手叉在腰间,提高嗓门,目光炯炯地告诉他,她奇怪他脸皮这么厚,世界上这么多火炉,他竟敢偏偏在她家的火炉旁边坐着不走。

  “但愿撒旦带着你家的火炉飞到直冒硫磺烟火的地狱湖里去!”能流利地说一口弗兰德语的丹尼斯叫道,“是你们自己的仆人请我坐在这儿等你们回来的,要不我才决不会打扰你拉的火炉哩。我诅咒这火炉,也诅咒如此接待一个善意的客人的小气家庭!”说罢他便气冲冲地向门口大步走去。

  “啊!啊!”凯瑟琳惊惧地。也有点良心不安地叫道。接着,这位泼辣的主妇忽然坐着哭哭啼啼起来。她女儿也效法她的榜样,跟着她悄悄哭了起来。

  有一位我们不幸不知其大名的精明作家在某个地方写了如下的一段对话。

  她说:“我感到这都是女性的弱点。”

  他说:“那么你就成为不可战胜的。”

  丹尼斯果不出所料地肯定了这一可贵的说法,他在门口抱歉地望着他那雷霆似的惊人口才所造成的可悲局面。

  “别这样,太太,”他说道,“别因为一个当兵的一时气话而哭泣。我说的并不都是我的原意。要知道,这屋子是你们的,我有什么权力用这屋子呢?得了,我这就走。”

  “怎么回事?”一个严肃的男人声音问道。

  是伊莱从店里回来了。

  “是个恶棍在骂你家的太太和小姐,使得她们哭哭啼啼。”丹厄斯解释道。

  “小凯特,是怎么回事?我所知道的是恶棍从来不叫自己恶棍。”通情达理的伊莱说道。

  小凯特还没来得及解释。“丫头,你别饶舌。”凯瑟琳说道,“木里尔要他坐在那儿,我不晓得,说了他一顿,他就要走,并把他的诅咒留给我们一家大小。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咒骂过,啊!啊!啊!”

  “你们两个都有点不是。你和他半斤八两。”伊莱安详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仆人讲的话主人还是应该当回事。我们并不一律接待过路的人,但我们也还没有可怜到舍不得在冷天让一个面孔老实的旅客在火炉边坐一坐。何况,我想还是个受了伤的旅客。因此,请打消你们之间的任何恶感。您还是请坐吧!”

  “受了伤?”母女二人同时叫道。

  “你以为当兵的把胳膊吊起来是闹着玩的?”

  “不怕,只不过是个箭伤。”丹尼斯兴致勃勃地说道。

  “只是个箭伤?”凯特十分惊惧地叫道,“妈,我们的眼睛到哪儿去了?”

  “说实在的,只是一点小伤。不过,我要请求太太小姐为了这个伤原谅我一时兴奋过头。尊敬的先生,正是这些可恶的小伤容易使人烦躁。你们知道,没有谁比我们的杰勒德性情更温良了,但当熊从他腿肚上咬了一块金币大小的肉以后,他就变得十分暴躁,你们准会说他不是你们生的,而是顶呱呱的辣椒爵士和他的妻子芥菜夫人生的。这是谁?一个矮子?啊,您的仆人在下,贾尔斯少爷。”

  “您的仆人在下,兵老爷!”新来的矮子吼道。丹尼斯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和一门土炮交换问候。

  丹尼斯讲的话使他的主人感到惊奇,但他们现在的举动也同样使他感到惊奇。他们三个人都悄悄走到他坐的地方,张着嘴低头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个奇怪的幽灵。

  继惊奇而来的是越来越明显的激动。

  “你们都静静!”伊莱说道,“除开我以外你们谁也别讲话。年轻人,”他严肃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是谁?我们不认识你,你怎么认识我们,并谈到那不在这儿的——我们那个不服管教的可怜儿子(愿上天饶恕并保佑他),从而使得我们心情都很激动?”

  “怎么,我的老爷,”丹尼斯放低声音说道,“难道他没写信给你们吗?难道他没向你们谈到我,勃艮第的丹尼斯吗?”

  “他只写了三行字,既没提到勃艮第的丹尼斯,也没提到任何陌生人。”

  “啊,我想起来了。那封长信是写给他爱人玛格丽特的,而她已经溜跑了。这该死的姑娘!上帝知道,我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找到她。”

  “怎么,她不是你的爱人?”

  “太太,请问您是指的谁呀?”

  “当然是指玛格丽特咯。”

  “我朋友的爱人怎么会是我的爱人呢?要是诺亚的侄女和她在一起,我准分不清楚谁是谁。试问我怎么分得清呢?我又从来没见过她。”

  “凯特,别和他瞎聊了,”伊莱不耐烦地说道,“让年轻人回答我吧。你是怎么认识我们的儿子杰勒德的?我求你想想做父母的多么操心,就请你按你们当兵的作风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马上照办。话说我在弗拉辛被遣返以后,我就动身回勃夏第。在德国边境上我和杰勒德住在同一家客店。我很喜欢他。我说:‘做我的朋友吧。’他起先不愿意,但很快就答应了。我们一道步行,走过了许多英里乏味的路程。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比我们更忠实的朋友。在地球还将继续转动的未来,也永远不可能有。先是我稍稍离开我的路线来迁就他,然后他又稍稍离开他的路线来迁就我。我们千百次地谈到塞温贝尔根和特尔哥,以及住在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在旅途上我们有许多困难,但一道来克服就使得困难不在话下了。我从熊的嘴里救了他的命,他也在莱茵河上救了我的命,因为他像鸭子那样善于游泳,而我只会像个搬砖的托斗往水底沉。在勃艮第的一家客店,我们又救了彼此的性命。我们两人在客店的一间卧房里对付七个匪徒,足足抵挡了他们一个小时。重伤他们一个,杀死两个。你儿子干得很出色,不愧是个男子汉。他对付的是一个我遇到过的最顽强的敌手,而他就像叉个乳猪似的把他又了起来。要不然,我也不可能现在还活在这儿。但正当一切都很顺利,正当我不久要送他上船去罗马或罗马那一带的时候,哪晓得会碰到那狗崽子——勃艮第的安东尼大公,和他的一帮人马——前往发生叛乱的弗兰德,硬把我们强行拆散,把我带往一个地方。在那儿,虽然我手上得了一把大个的金币,肩上可挨了一支大杆的英国箭。这样,我就把可怜的杰勒德孤孤单单地留在勃艮第了。在那悲伤的分手时刻,尽管我是个当兵的,我也忍不住淌下雨水般的热泪。他也一样,可怜的杰勒德。他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代我安慰玛格丽特!’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你们这儿的。我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再考虑去罗马了。先到莱茵河,再顺流而下回老家吧。’你们看问题最清楚。请说说看,我给他出的主意好还是不好?”

  “当兵的,请你握住我的手,”伊莱说道,“上帝祝福你!上帝祝福你!”说着他的嘴唇也颤抖起来。这是他惟一的回答,但比许多话语更富于表达力。

  凯瑟琳一句话也没说,只见她从房里冲出来,吩咐木里尔把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拿过来。然后她两手抱着柴回到房里,加在火上,并从衣橱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桌布。她正匆忙地走过去给杰勒德的朋友摆桌布,却忽然往下一坐,很快就像泄了气似的全身一点劲也没有了。

  “爹!”凯特叫道。这姑娘的眼睛就像她的感情一样敏锐。丹尼斯一怔,站了起来。但伊莱挥手叫他坐下,自己用手猛地往妻子脸上洒了点水。这一着马上让她舒缓过来。她喘着气说道:“这么突然。我可怜的孩子!”伊莱对丹尼斯耳语道:“别管她!她反正是白天夜晚都在想念儿子。”他们装着没注意她的样子。摆脱了这阵哀伤之后,她又忙了起来。她亲手摆好桌布。但当她展平桌布的时候,她的两只手直发抖,一两滴泪水又悄悄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这家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招待丹尼斯是好。他们对他又是填,又是塞,围着他轮流给他杯里斟酒。在那温和的火光、殷红的酒色和如饥似渴般的目光当中,他讲了我描述过的一切,还加上一个艺术家——不管如何细致——也会遗漏的大量细节。

  但对于我的读者和这一小家子人说来,讲述的效果是多么不同!就他们而言,在他的嘴还没有讲出第一句话之前,兴趣就十分高涨,因为讲的全是有关杰勒德的事,而坐在那儿讲故事的人又刚刚来自杰勒德身边,并在这一幕幕的情景中和他一道扮演不同的角色。

  围火坐着的骨肉亲人听着杰勒德的恶斗和危险的经历,都不禁为他们被迫离开的家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请求我的读者们尽其所能地回忆一下杰勒德和丹尼斯旅途上经过的一切,并在心灵中想象一下这一切又被他的同伴讲给他那外表冷漠、内心却充满父爱的父亲听,讲给他的母亲和妹妹那两个可怜的妇女听,而她们无论外表和内心都充满了爱和同情以及对亲人的焦虑。现在,再请你们把这本书合上一分钟,试试体会一下这整个情景,好吗?这将能使我们省去许多重复。

  这样,当我告诉你们下述情况时,你们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隔了一会儿,贾尔斯悄悄走来,蜷缩着躺在炉子前面,以一种近似小犬的尊敬望着说话的丹尼斯。这当兵的粗人无意识地、但又充分地显露了他的优秀品质,尤其是他对杰勒德的罕见的感情,连凯特这胆怯的小鸟也偷偷地把小手伸进了这武士巨大的褐色手心里。凯特的小手躺在丹尼斯的手心里,看去就像一小调羹的奶油溅泼在一个大盘子上。过了一小会儿,这小手便开始掐他拇指的球状肌,充当一个按脉器。可以说,命运对于说故事的对手们是很公正的,把事情也处理得很公平。丹尼斯有听众,我没有听众,然而丹尼斯得付出一笔税。每当听到杰勒德处于极度危险的时候,女性的面孔便变得那么苍白,可怜的小喉咙也那么咕噜作响,以致他不得不基于共同的人道的考虑打断他的讲述。“悬而不定”是讲故事的诀窍和灵魂。这位勃艮第的粗中有细的武士就这样处理着最妙的一些“悬念”的技巧。“太太,别这么难过,听完再说吧。小姐,别让你的脸孔这么苍白。鼓起勇气!事情看起来很糟,但你们将听到我们是怎样闯过来的。要是他完蛋了,而我在他旁边,我还能活着吗?”

  与此同时,凯特小小的心力计或心速计,也在表达着感情的不同程度,并按其程度来掐丹尼斯的拇指。说到头它并不是一种高压器械。不过一切都是相对的。丹尼斯很快就掌握了这微妙的全程刻度,并懂得什么时候该冲淡一下焦急等待下文的心情,以取得最大限度的激动和欢乐。只是在一个场合,丹尼斯聪明地弥补了故事的不足。他讲到自己掉进了莱茵河,正在往下沉。这时他又被掐了一阵,使他又惊又喜。“啊嗬!这倒不错!”他想,然后根据解剖学家的原则,用身体进行实验,故意说他在水下呆了一刻钟。这当中,他一直都处在那小手的压力下。下面讲的就更离奇了:甚至杰勒德抓住了他,他还不想离开莱茵河,于是(比我还更不自觉)先随着杰勒德游到东岸,正待上岸时,发现了那些衙役和他们的意图,便一边踩水,一边捉弄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来,疲乏地向对岸游去。最后,由于不好意思他才勉强说他上了岸,否则他就得承认自己是条梭鱼。不管怎么说吧,他总算同意让自己精疲力竭地上了岸,出了莱茵河,而小手的压力也才松了下来。

  已经是十一点了,从来还没听说过这家人呆得这么晚。不过,今晚他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丹尼斯还有许多东西要对他们讲,可不巧大门悄悄地打开,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狼狈地偷偷钻了进来。这天晚上,他们喝完了用他们诡秘的钱财买来的最后一口酒。

  凯瑟琳担心她丈夫会在丹尼斯面前责骂他们。但他只是忧郁地望了他们一眼,安详地招呼他们坐下。

  倒是丹尼斯看起来显得不自在。他若有所思又颇为阴郁地皱起眉头望着他们。“你看怎么样,太太?剩下的明天再讲吧,因为我有点困倦,而且时间很晚了。”

  “就这样吧。”伊莱说道。当丹尼斯站起来要回客店时,凯瑟琳马上把他拦住。“你还想睡在别的地方吗?杰勒德的房间几个小时以前就给你准备好了。被子是我自己纺麻织成的。我就不想夸它了。”

  “那么我将放心地睡在里面。”丹尼斯豪爽地说道,“唉,太太,我们可怜的杰勒德是个喜欢细麻布被单的人。他简直不能原谅那些憨厚的德国人用的粗麻布。每当我那些背离祖国习俗的同胞出了差错的时候,我就会原谅他们说:‘得了,得了,勃艮第才有好的细麻布。’说真的,论讲谚语和爱清洁,那的确谁都赶不上他。”

  “啊,伊莱!伊莱!每听他讲一句,不都像看见我们的儿子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你说得好。吻我吧,我可怜的凯特。你我都知道今晚彼此的心情。除开上帝以外,别人都没法知道咯。”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丹尼斯利用一个机会把昨晚没讲完的继续讲给母女俩听,并就自己没有让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听做了一番辩解。“我并没有理由要给他们抹黑。他们都出生于体面的家庭。不过杰勒德认为,在他被迫流亡这个事情上他们不是他的朋友。我是杰勒德的伙伴,而我们当兵的有个规矩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荀)氏之儒,有,就是除开撒谎以外什么也不告诉敌人。”

  凯瑟琳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他所讲述的历险故事引起了这家人强烈的激动和悲伤。当他们听到朋友分手的情景时,都痛哭起来。说实在的,甚至连丹尼斯现在讲起这一情景也不能不感到声音发抖,但最后一切都化为期待杰勒德早日归来的乐观希望。丹尼斯也暗自怀抱这个希望。不过他提醒他们,他并不能因此而忽视他朋友的意愿和临别的嘱托。事实上,要是杰勒德下星期真的回来而找不到玛格丽特的话,他丹尼斯该多狼狈呀。

  凯瑟琳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出走的玛格丽特感到如此怜爱。她和丹尼斯一样,急于在杰勒德回来之前找到她,好好对待她。但她不能同意丹尼斯的看法,似乎离开这一带去找她会有任何结果。“她一定把她的去处告诉过谁。他们又不是像不清不白的人那样逃往他乡。他们在塞温贝尔根没欠一文债。再说,亲爱的丹尼斯,你也不可能跑遍荷兰去找她。”

  “为什么不能呢?”丹尼斯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等着瞧吧。”思考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他们应当兵分两路。她可以留在家里,张大耳目,打听消息;而他呢,如果有必要的话,将走遍荷兰去找她。“不过,她离这儿不会多远。他们是三个人。三个人不可能像一个人那样快地远走高飞。”

  “这有道理。”凯瑟琳说道。但她坚持要他先到范哎克女士那儿去一趟。“她跟我们的玛格丽特是知心朋友。她知道这姑娘的去处,问题是只要她肯告诉我们。”丹尼斯主张马上就去找她。凯瑟琳花了片刻工夫稍事梳妆一下,便领着他去见范·艾克。

  年老的贵妇人坐在一间摆设富丽的房间里,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她说明了来意。一段画毡顿时从玛格丽特·范·艾克的手上掉了下来。“走了?离开塞温贝尔根都不跟我讲一声?没良心的姑娘!”

  这下可使得来客大吃一惊。“怎么,您也不知道?她最后一次来您这儿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天前的事。我歇了这么多年,刚把画笔取出来想画她的像。不过,因为某种原因,我井没有画。”

  凯瑟琳说这简直是件天大的怪事。“她竟然像这样走得一干二净,既不告个别,打个招呼,也不说个为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正当我们大伙的心都热情地向着她,杰勒德的朋友也老远地给她带来杰勒德的安慰的时候,我们却找不到她,而杰勒德眼看就要回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不过,肯定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离开。我的好女士,您不能给我们一点线索吗?求求您啦!”

  “我没有什么线索可给。”年老的贵妇人相当生气地说道。

  “我倒能给你们点线索。”赖克特出现在门口,脸色有点发红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在听我们讲,是吗?”

  “你说我的耳朵是干什么用的呢,女主人?”

  “有道理。那么,就请你动用你的智慧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发表你的高见吧。”

  “我看不出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赖克特说道,“至于线索么,如果你们把它叫做双股线,并且它的一端目前就在这个房间里的话,那么你们也错不到哪儿去。啊,女主人,我真奇怪你会坐在那儿装模作样。”

  “天哪,原来是这样!”女主人的面孔变得和仆人的面孔几乎一样红,“原来是我把这傻姑娘赶跑的呀。”

  “你有你的一份,女主人。她上次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招呼她的?你以为她会看不出吗?再说,她又没有朋友,孤孤单单的。你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打算画你了。’你一边说还一边把鼻了翘起来对着她。”

  “我没有翘鼻子。我的鼻子不像你的鼻子是天生朝天长的。”

  “啊,至于说这个么,我们每个人的鼻子都可以随心所欲,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可怜的姑娘。她还走进厨房来看我。‘她不打算画我了。’她说道,眼里含着泪水。她也没多说。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什么意思,因为先前我就瞧见你们在讲话。”

  “好吧,”玛格丽特·范·艾克说道,“这些我都承认。太太,我现在请您当个裁判。您知道这些年轻姑娘什么有独创性的东西也搞不出来,而最惯于模仿她们心爱的人搞的东西。你们的杰勒德对许多东西都相当擅长,其中包括饰字画的技艺。玛格丽特是他的学生,而且是个有耐心的学生。多美的事呀。既有女性对色彩的鉴赏力,又有个所爱的人可以模仿。但那玩意我打心里瞧不起,因为伟大的色彩艺术应该是意境清高而洒脱,但被这玩意一搞,便成了书法和印刷的可怜的奴仆,被禁铜,被搞得形体与精神都很渺小,以迁就那些书籍的渺小,并被有钱的蠢人装进口袋走进教堂。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大家都受感情的支配。每当那可怜的姑娘带着她那些长刺的叶子、百合花、常春藤、悬钩子。瓢虫、蝶蛹,以及大自然的一切糟粕来看我,我的确感到很生气。她把这些东西像黄蜂粘在蜂蜜罐上似的牢牢贴在金箔上,并且还带着她的日常画册,说明她每一页都花了一百、一百五甚至两百个小时。那么多小时的劳动,那么多的手艺竟浪费在大自然的糟粕,诸如树叶、昆虫。幼虫和干巴巴的字母这一类的东西上。不过人都有心肠,所以我勉强抑制住,或者说抵制住我内心的感情,而同情地瞧瞧她的作品,看如何能给它们做些修改。我说:‘既然上帝因为我们的罪孽注定我们要花时间、心血和颜料来画大字母和小甲虫,而忽略圣徒、英雄一类的“小人物”以及他们的业绩和豪情,那么干吗不把那些蹩脚东西画得自然些呢?’我告诉她,‘我在外面走的时候看到的葡萄都是悬在空中的,不是粘在墙上的。即使这些昆虫以及大自然的其他丑类,也并不是造孽地被夹在金属制的监牢里,像苍蝇在蜂蜜罐和胶水罐中那样度过它们可憎的生命,而是爬着或自由地在空气中飞翔着。’‘唉!我亲爱的朋友,’她回答说,‘我现在懂得你是什么意思了。但这是金底,在这上面我们没法打阴影。’‘谁说的?’我问道。‘教这手艺的人都这么讲的,’她又回答说,并且(我想是打算马上封住我的嘴)补充了一句,‘是杰勒德亲自说的!’‘那我就要做给杰勒德本人和他那帮子人看看。’我说道,‘给我把画笔拿来!’

  “为了给她的水果和小爬虫画上阴影,我选了一种尽管在自然界里显得很不自然,但对那难看刺眼的金底还显得比较自然的色彩,只花了五分钟就画了一串连叶带茎的覆盆子,看起来就像要飞进你嘴里似的。同样,我还给她修改了一个蝶蛹。这东西她画得那么逼真,能使胃口最健康的人倒胃。我的好姑娘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说:‘啊!太好了!’”

  “是吗?”

  “多可爱的小姑娘!”丹尼斯终于想法插上了一句。

  玛格丽特·范·艾克瞪了他一眼,然后微笑起来。接着她又告诉他们她怎样一步步地被玛格丽特吸引住,竟然同意重新拾起她兄弟死后她可惜地闲置起来的艺术,准备再次画圣母像——以玛格丽特为模特儿。附带说说,她甚至无意中说出姑娘们是怎样一画就成了圣徒的。“我说:‘你的头发很可爱。’她说:‘才不哩,我的头发是红的。’我说:‘不错,是红的,但这是多美的红色!多美的褐红色!多么富于光泽!大多数人的头发对我们油画家来说分文不值,但你的却正是画家要找的那种色调。你那紫罗兰色的眼睛原来还有点世俗气,现在却时而因失去杰勒德而哀怨,时而因企望杰勒德归来而燃烧,我有办法把它们表现为在圣洁的沉思中仰望天空。你的鼻子已经有点翘望天空了(不过还不像赖克特的鼻子那样虔诚),我会把它们画得稍低一点,同时把你的下巴画得平缓一点。’”

  “把下巴画平缓一点?哎呀!这是什么意思?女士,你简直使我莫测高深。”

  “这下巴是个显示意志坚决的下巴。对这个罪恶的世界说来,倒一点也不嫌过分,但要画圣母像怎么成呢?对不起,这可不成。”

  “真没听说过。显示意志坚决的下巴。”

  丹尼斯叫道:“真是个好姑娘!”

  “现在问题出来了,当你告诉我她已经——她的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我放下了我的画笔。难道我打算在我这个年纪把一个不能回避情欲的姑娘画成纯洁的圣母吗?我仍然喜欢这可怜的傻姑娘,但我更敬爱我们的圣母。你会说:‘一个画家在这样一些事情上不应该挑剔。’不过,你要晓得,大多数画家都是男人,而男人都是好样的。他们什么都干得出。他们的圣徒圣女,恕我冒昧地说,都不多不少正是他们的情人。但你要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一半艺术在我身上都不起作用,因为在他们画的小天使的白色翅膀下面,我所观察到的恰好是我曾看见在街上招摇过市的一些烂女人,满身珠宝,就像一个异教徒的木偶,穿戴得像一副纸牌里的王后。而我不是一个好样的男人,我只是一个女人。我的画只有一半是技巧,另一半是虔诚。现在你们可以理解我了。这可能是愚蠢的,但我没有办法。不过,我还是感到遗憾。”到此,年老的贵妇人便很感失望地结束了她以毫不在乎的口气开始的这一番辩解。

  “女士,”凯瑟琳说道,“您当然清楚,也一定想到过,既然这姑娘那么喜欢您,您准会使她伤心。”

  玛格丽特·范·艾克只是叹了口气。

  那佛里斯兰姑娘不耐烦地咬了一阵嘴唇之后,把脸转向凯瑟琳说道:“太太,难道您以为仅仅是因为这个,玛格丽特和彼得才离开塞温贝尔根的吗?事情可不是这样。”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什么别的原因?哼,因为杰勒德一家人那么冷酷地瞧不起她。谁愿意生活在把自己的孩子赶到意大利的狠心人中间呢?而他走了之后,他们还不后悔,硬要做到底,从来不肯接近他那被遗留下来的爱人!”

  “赖克特,我本来是要去看她的。”

  “啊,不错,说要去,要去。但你应该要么少说些,要么多做些。你用你的话使她的心飞上了天,而你又用你的行动使她的心一落千丈。‘他们从来没来过。’可怜的姑娘叹着气对我说。好在总算有一个人能够同情她,因为我也是远离我的亲人。我刚来荷兰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躲起来痛哭。但我还是十倍地宁愿我仍然是赖克特,在我和我的亲人之间只不过隔着一个漫长的距离,也不肯像她那样置身在本应对她热情的亲人中间,却生活得跟我一样孤孤单单。”

  “哎呀,赖克特,昨天我还去找过她。以前我本来也想去,只是总有这个那个倒霉事来打扰我,没有去成。”

  “太太,难道有哪天有什么事妨碍过您吃饭吗?我想没有。要是您的心对您的骨肉亲人能像对您吃的骨肉那么有好感,那就没有什么考虑能有那么大的力量使得您不去看她,让她孤独地坐着,望眼欲穿地等待您和您的安慰了。何况您孩子的孩子正在她胸脯底下颤动哩!”

  这时,这出言不逊的年轻妇人被一个佣人的美好生活中并非罕见的情况所打断。范·艾克受到她佣人先前对她的攻击感到气恼,本已体面而策略地进入埋伏,这时便忍不住跳出来大声嚷道:

  “你这么不尊敬我的客人,你去另找地方吧!”

  “好得很。”嘴硬的赖克特说道。

  “女士,那可要不得,”好心的凯瑟琳插嘴说,“老实人终归是要讲心里话的。她只不过是舌头带刺罢了。”这时,泪水已涌出凯瑟琳的眼睛来肯定她讲的话。“她说出来总比装在脑子里好。这样她就不会感到心里难受了。为了我的缘故而辞退她,那可要不得,这该死的丫头。她知道她是个好佣人,所以想占点便宜。我们这些管家的可怜虫还得为她们身价高而付出捐税。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个好佣人。天哪,她把我治得乖乖的。最后谢天谢地她嫁给了一个面包师,我才又挺起腰杆来。‘所以,’我曾经说,‘从今以后可别再有好佣人来对我耍态度了。’我干脆找来一个笨蛋,亲手教她。但一当她分得清左手右手的时候,她就对我狂妄起来。于是我把她一下子给撵了出去,另外找个蠢材来代替她。天哪,把着手一个个地教一连串的傻瓜可也真烦死人。好在我是主人,我说了算。”

  这时她已经忘了她本是在为赖克特说好话。忽然她颇带恶意地转过身来对着她补了一句:“我想你在这里当家做主吧。”

  “就像那板凳不当什么家,做什么主一样,”范·艾克高傲地说道,“她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佣人,而是被解雇的人。她被辞退了,也就被打发走了。怎么,您没听见我把这狂妄的家伙撵走吗?”

  “是呀,是呀,我们都听见你说的。”赖克特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么听听我的吧!”丹尼斯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们都像被安在轮子上似的猛转过身来,用眼睛盯着他。

  “赖克特小姐,”丹尼斯十分庄重有礼,以至显得有占荒唐地说道,“你被辞退了。如果仅仅初次见面我就能向你提出建议的话,我想说,既然你已经不再是个佣人了,你就做个女主人,做个王后吧。”

  “说来容易。”赖克特粗率地回答道。

  “一点不难。你瞧我这个男人,尽管那见鬼的英国人射了我一箭,使我只算得上半个弓弩手了,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在他的尸体上我也留下了同样一个纪念品。你瞧,我有二十块金币,”——他拿出来给她们看——“还有一只强健的手。再隔个把星期我就会有两只强健的手。结婚不是我的习惯,不过对这么多的美德我不能不十分倾心。你很漂亮,心肠又好,又直率,特别是你敢于袒护我的女同伴。那么请你做个弓弩妇吧!”

  “这怪字是什么意思?”赖克特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请做在座的勃艮第的丹尼斯的妻子、主妇和王后!”

  在场的人一片沉默。

  不过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继之而来的是爆发出的强烈愤慨。

  凯瑟琳:“嘿,真没听说过!”

  玛格丽特:“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

  凯瑟琳:“竟然当着我们的面说!”

  玛格丽特:“在可笑的男性的荒唐无礼当中,这可是——”

  丹尼斯冷冷地指出,他讲话的女对象一言不语,而并不立刻需要她们显示口才的人倒是滔滔不绝。听他这一说,话声顿时停住,目光也都像枢纽似的转到赖克特身上。

  她从眼睫毛底下偷看了一眼向她猛然进攻的这位武士,然后说道:“我想先好好瞧瞧这个男人,然后再决定是否跳进他的怀抱。”

  丹尼斯威风地站了起来。“那你就瞧个够再跳吧。”

  这一求婚不要紧,没想到产生了十分新奇的效果。只见范·艾克伸出一根长长的白色手指比着丹尼斯的眼睛,用激动的声音叫他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站着不动。“你这样英俊,”她叫道,“你准是灵感来了——愚蠢思想的灵感。那怕什么?你准是灵感来了。我得把你的头描下来。”很快,她就用铅笔勾勒着轮廓。“站过来哟,坏丫头,”她向赖克特尖声叫道,“站得更面对他一些,好叫这傻瓜保持英俊和灵感。啊,我为什么没有福气叫这疯子做我的百人队队长的好模特儿呢?他们找了半天,却给我找来一个扁额头、胡子拉碴的粗人。”

  凯瑟琳站着,十分惊奇地看着这场哑剧,暗自肯定说,她这位可敬的女主人原来一直是个掩饰起来的疯子,现在正忙于丢开自己的伪装。至于赖克特,她既显得愁眉苦脸又显得生气。她忘了把锅从炉子上端走,感到情况不妙。她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她的担心,并说,像她这么重要的责任“实在使她浪费不起这么多时间既扮演一个塑像又扮演一个傻瓜”。她的女主人作为回答提醒她说,即使一个人要蛮横无礼地和她那老弱孤苦而又心肠好的女主人作对,也用不着表现得那么没良心,不文明,甚至做一个践踏艺术的罪人。

  听到这话,赖克特便停留下来,噘着嘴,像个小蜥蜴似的气鼓鼓地望着那给她带来不快的、获得灵感的模特儿。但他对她却报以毫不动摇的赞赏。最后由于画家的手腕长时期没使用而开始抽筋,才使这个情况得到了解决。不过,她已经描出了一个粗略而高超的草图。“我暂时没法再画了。”她惋惜地说道。

  “那么,女主人,我可以走开去瞧瞧锅了?”

  “好,好,瞧你的锅,进你的油锅!不要忘了钻进锅里去,你会发现你的灵魂也在里面。这样,你整个的身心都会在油锅里了。”

  “不过,赖克特,”凯瑟琳笑着说,“她把你撵走了呀!”

  “呸!呸!呸!”赖克特轻蔑地说道,“要是她不要我,她就得先把自己撵走,去见上帝。我相信她已经太老,不会撵我走了。女主人,别着急。如果你不急,我也不急。当那天到来的时候,真得有个男人来干干我的眼泪哩。当兵的,要是那时你还是今天这个打算,你可以对我说;要是你改变主意了,这对赖克特·海恩斯也无所谓。”

  这说话坦率的姑娘忙她的去了。但她的话并没有落空。两位老妇人听了她的话以后,谁也不能掩饰,这耿直的姑娘很可能因为自己孤独而猜中了玛格丽特的心情。看来她的确是伤心地离开了塞温贝尔根。

  凯瑟琳和丹尼斯辞别了范·艾克之后,当天下午丹尼斯便出发去进行一次漫无边际的探访。他必须访问百来个城市和乡村,每到一处都得打听一个老医生和他美丽的女儿以及一个背长弓的老兵。他得向市长们打听所有新来的居民。他得走到泉水跟前一个个地张望那些带着罐来打水的妇人和姑娘。

  他毅然前去,整月整月地长途跋涉,但没有找到玛格丽特。

  可喜的是,这一为了友谊的义侠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本身就是一种报酬。

  那些妄自尊大,睁眼瞎似的坐在家里,从他们内心深处,换言之,从他们的无知当中幻想出人或骆驼的先生会告诉你们,在战争和危险的间歇期间,和平和宁静的生活会获得真正的价值,并满足英雄的心灵。但那些先观察而不是先乱说乱写的人会看见并告诉你们,习惯于冒生命危险的人,在危险行动的间歇期间,渴望的是富于刺激性的娱乐,而不是单纯的宁静。

  在这点上,丹尼斯也不例外。他整个军人生涯一半是斯巴达式,一半是卡普亚式。而他既然是一个十分好的军人,又是一个十分好的浪子,自然他就从来不曾把一种习性和另一种习性混在一起。但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二者结合起来了。他既在过和平的生活,又在尽他的职责。幸好他把这漫无边际的寻访看做是尽他的职责,因为这几个月当中,尽管可以预料他也经常失望,但他始终像是半个斯巴达人:沉着、谨慎、警觉、百折不挠,同时又很快活。旅途上,他还是大肆和女人调情,但并没有因此浪费时间。在他的漂泊当中,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女人“结婚不是他的习惯”等等。

  正像他可怜的朋友是个“爱情的朝圣者”,他也称得上是个“友谊的朝圣者”。现在,我们就让这“友谊的朝圣者”独自去进行他的长途跋涉吧。

  

第四十八章

  一想起杰勒德最迟在下个月,很可能在下星期就会回来,凯瑟琳便感到惊慌。她如何向他交代,说她连他的未婚妻都没有照看一下呢?再说,这姑娘的命运还在不测之中。这种悬而不定的感觉有时真叫人难以忍受。

  “啊,凯特,”她痛苦地说道,“要是她不在了,自杀了,怎么办?!”

  “妈,她决不会这么坏。”

  “唉,我的丫头,你不知道年轻的姑娘没有母亲照管,会成为多么冒失的傻瓜。她们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投水,而害得她们碰到的第二个男人花上一星期工夫给她们治病。我曾见过她们忽然像个铜板跳下水去,但转眼之间就尖声呼救。你瞧,对于这样一个小事情自己也拿不定注意。再说,有时候她们会比我听说过的任何人都病得更加够呛,这就刺激得她们情绪反常,使她们忽然失去耐心,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水里跳。在别的时候,她们的耐心,除开驴子以外,任何活人都比不上。所以我说男人都是些怪物。”

  “妈!”

  “一点不错,都是些怪物!竟然跑去造那么多的运河,只是为了引诱一些可怜的女人往河里跳。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去割破自己的喉咙,因为我们害怕看见血,而且把我们的皮肤看得比命还要紧。至于说上吊么,那么当她还在一边钉钉子做套索的时候,她还来得及回心转意。但往运河里跳和往床上跳可差不了多少,而且不管你愿不愿意,水都会把你冲走。你瞧我,九个儿女的母亲,不是也一度想跳运河吗?”

  “得了,妈,我才不相信你会这样哩。”

  “你当然可以不信。这是我们成家头一年的事。伊莱还没发现我的弱点,我也还没找出他的弱点。我们闹了点分裂,各人往相反的方向扯,结果吵了起来。于是我一边哭,一边跑去告诉一些除圣徒以外我不该告诉的外人,一些像我一样的唠叨鬼。正好在路上有那么一条宝贝运河。他们把我们当成野鸭子吗?啊,那运河多么诱人!我对自己说:‘既然他让我吵着架出了家门,他将看到我马上投河自尽,这样他就会改变他的调子。他会呜呜地大哭一场,而我将从天上往下看,’——我忘了我将在世界的另一方——‘看他伤心呀,伤心。嘿,那才甜滋滋的哩!’我正踮起脚尖,准备往河里跳时,我想起还是不能跳。比如说吧,我已经在做一件长衫,而且快要完工了。于是我没跳,而是走回家去。你猜伊莱头一句话是什么?‘让那跳蚤钉在墙上,把这事忘了吧,我的宝贝。’他说,‘我所说的那些气你的话,除开我爱你这话以外,没有一句是真心话。’这都是他的原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于是我搂着他的脖子哭了一阵,同时也想起了那条运河。他对我并不比我对他丝毫冷一点。要晓得,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所以这终归要比躺在河里,比糟蹋我的结婚衣裙和漂亮的新鞋好;那新鞋还是老约翰·布什给做的,布什以前待他就像自己的叔叔,现在给他管铺子。你说说,我这个悲伤比起她的悲伤算得了什么呢?”

  小凯特认为,玛格丽特既然十分热爱她的父亲,总不至于在他这么大的年纪丢开他不管。“要知道,他是她的父亲兼母亲,是她惟一的亲人。”

  “凯特,你不懂,女人的确会在绝望的时候感到黑云压顶而忘乎所以的。论到有什么能使她避免不幸,比起那个快进坟墓的老头,我更寄希望于还没生下来的娃娃。眼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娃娃在扯动我们的心弦,要求让他活下去,并依靠我们血管里的营养才能生存,要去死的确是怎么也不心甘情愿的。”

  “妈,那你就保持乐观吧,”她又补充说道,“这一切忧虑很可能都是夸大了的。”最后她严肃地恳求母亲,无论如何不要老是猜玛格丽特胎儿的性别,因为所有爱扯闲话的都对她说这是很不吉利的。“天哪,就像女娃娃不是和男娃娃生得同样多似的。”

  这个想法虽然不是不在道理,却遭到大声的反对:

  “难道你这么残忍,还想用一个女娃娃来吓唬我吗?有了你,我就不想要更多的姑娘了。女娃娃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能把她像男娃娃那样搁在膝头上,见到他如同见到我的杰勒德吗?我告诉你,一切都定好了。”

  “这怎么可能呢?”

  “在我心里定好了。如果最终我将失望的话,也不该你事先就使我失望,对我说这不会是个男娃娃,而是个女娃娃。”

  

第四十九章

  玛格丽特·布兰特一直和塞温贝尔根的人很少往来。她的爱好孤独被认为是孤芳自赏。这种看法曾传到她的耳朵里,所以她知道许多人对她充满忌妒的恶意。当她怀孕的事情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们将如何对她幸灾乐祸啊!这个念头日日夜夜咬着她的心。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出门无边无际的,而具体事物在空间上是有界限的。量度空间一,也避免白天外出。

  在她内心和良知的深处,她并不是已经像我那些没有见识的读者有可能误解的那样,误解了她自己的道德品质。虽然她并不熟习当代法律的细枝末节,但她毕竟知道订婚是一种婚姻的合同;它也和其他成文的和经过见证的契约一样,任何一方都不得非法毁约;同时知识”的命题。否认感官感觉到的个别事物的真实性,只承,与订婚以外的第三方的婚姻过去一直被政教两方都宣告无效,而订婚的末婚夫妇常常无需再举行婚礼而实行同居;他们生下的儿子也完全合法。

  不过,使她那单纯的中世纪的心灵感到受压的是那张订婚证书没在手边。她没有保存它,而是在杰勒德身边,但杰勒德却不知远在何方。这一不幸的疏忽使她不得不听任流言和非议的摆布。她感到自己可恨,应受到鄙视。

  尽管她从来没听过贺拉斯有名的对偶诗《萎靡之振奋》等等,但就她平易、现实而积极的心智而言,她却是贺拉斯式的人物。而这种心智,说也奇怪,正是当感情碰巧没有使其变得全然盲目时女性判断力的一个特点。她能非常精确地测出世人对问题理解的程度。她的结婚证书既然不在手边,而在意大利,那它就绝不会对她已经明显的怀孕以及孩子生下后的露面起到庇护作用。这算是什么一种说法,能指望它阻止诽谤的舌头呢?“我是有结婚证书的,但我无法拿给你们看。”有哪个女人会相信她,甚至假装相信她呢?既然她实际上是荷兰最贤淑的女子之一,她所需要的自然是妇女对她的好评,而不是男人对她的好评。

  在向女性进攻的时候,即使是赤裸裸的诽谤,也是很占便宜的,何况她遇到的还是表面看来很有道理的诽谤哩。“个性强的女性”在那个时代还没有被创造出来。尽管玛格丽特由于天性以及由于很早就成为一家之主,在某些方面很坚强,但在另一些方面却又柔弱如水,而在这一方面更是最为软弱。她也和所有优秀女性一样,很像一片可怜的小树叶,一遇到社会舆论刮一阵风,也不管是对是错,都会迎风颤抖。言简意赅的文字可以描述很大的痛苦。但我怀疑任何男人连篇累胶的描述是否能使任何人——除非是有品德的女人(而她们又并不需要借助于此)——体会到一个有品德的女人预见到自己将被议论为不正派的女人时所感到的痛苦。如果她打骨子里不正派,那么她还可以厚着脸皮挺过去。但她又没有这个有利条件。她实际上纯净如白雪,但看到黑漆正向她越逼越近。这不幸的姑娘会无精打采地一连坐上几个钟头,感受内心的痛苦呻吟。当她父亲跟她讲话时,她常常只是机械地回答,同时面颊会突然像火一般绯红,以致老人不禁奇怪他究竟讲了什么使她如此难堪。什么也没有。他的话对她说来比耳边风还不如。不管她似乎在讲什么还是想什么,使她那灼热的面颊染上赧颜的总是那让她感到无时不在的恐惧。不过那天晚上,当她从范·艾克家里回来的时候,羞愧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的怀孕已被察觉,而且是被女性察觉的。年老的画家既然深居简出,她倒可能不会说出去;但凯瑟琳,这个在自己家人当中和人多的邻里当中爱说闲话的中心人物呢?当然还剩下一线希望。凯瑟琳讲话的态度是亲切甚至慈爱的。出现的情况已不能容许有中间道路。既然杰勒德的母亲已经察觉,她要么成为她最好的朋友,要么就成为她最坏的敌人。她在令人难熬的焦急中等待着,希望听到事情的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下文。她放弃了一切希望。凯瑟琳不会成为她的朋友。她会暴露她,因为她缺乏一种强烈的仁慈的感情来抵消她那喜欢唠叨的天性。

  这时,打算从塞温贝尔根出走的愿望便越来越明显,并使她十分痛苦,最后终于成为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欲望。但如何说服她父亲出走呢?老年人都讨厌离开老地方。他已经非常衰老而不想更换栖身之所了。除开把她的心事告诉他以外,别无办法。这总比丢开他好,而她感到丢开他独自出走将是一种可能的选择。她一方面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欲望,想跑掉,隐藏起来,一方面又感到要对一个男人,哪怕是她的父亲,坦白自己的隐私,总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她游移在这种悬而不决的处境中,真感到活受罪。在这两者之间有天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死了之!”

  正因为如此,她在河边跪下来,热诚地祈求上帝替她驱赶这些罪恶的念头。“啊!你这自私的家伙,”她说道,“竟想丢下你的父亲。啊!坏心眼的家伙,竟想杀害你的孩子,并使杰勒德为了再看到你而白白冒险受罪。我怎么也得在太阳落山之前把一切都告诉父亲。”说罢她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惟恐她到家之前这善良的决心会化为泡影。

  在家务事方面,学问好的彼得可真是幼稚得像一个小孩,所以从十六岁起,玛格丽特便开始温存而果断地当家做主。看到这年轻而专断的女主人支支吾吾,犹豫不决地向老人说话,自然不能不说是这个家庭的一件怪事,因为就家庭事务来说,这老人的重要性还赶不上马丁·威顿哈根,甚至还赶不上为了挣两个钱每天早上跑来洗碗碟,晚上回家睡觉的小女孩。

  “爹,我想和你谈谈。”

  “你就说吧,闺女。”

  “你会听我讲吗?并且……并且……不……并且打算原谅我的过错吗?”

  “我们都有自己的过错,玛格丽特。你的过错并不比我们其余的人多。如果我做父亲的感情没有使我看不清人的话,你的还要少一些。”

  “爹,可惜不是这样。我是一个可怜的傻姑娘,本来很想把事情办好,结果搞糟了,搞得非常糟,非常愚蠢,现在必须蒙受羞辱。爹,你知道,尽管我有那么多过错,但我是爱你的。你会原谅我干的傻事,仍然爱你没娘的闺女吗?”

  “这你可以放心。”彼得兴致很好地说道。

  “啊,那就好。你可不要笑,因为看到你笑,我怎能说出来又叫你发愁呢?”

  “喂,到底是什么事?”

  “爹,羞辱快降临我们家了,就在门口等着了,而我是罪人。啊,爹,把你的头转过去。我……我……爹,我让杰勒德拿走了结婚证书。”

  “就是这点事吗?这不过是个疏忽。”

  “这是个头脑发疯的女人才会发生的事。我这倒霉鬼呀!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彼得打断了她。“那年轻人很老实,而且非常爱你。你还年轻。等一两年对你有什么了不起呢?杰勒德肯定会回来,信守他的婚约的。”

  “不过在这之前,你知道将发生什么事吗?”

  “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会首先去见上帝。”

  “比这还更糟。有些痛苦比死还难受。看在怜悯的分上,爹,你把头转过去。”

  “傻丫头!”彼得低声说道,但还是把头转了过去。

  她剧烈地颤抖,然后带着火热的面颊开始支吾地说道:“我的确把杰勒德看做我的丈夫——因为我们是订了婚的——而他又遇到那么大的危险,我想我害死了他,于是我——啊,要是你是我的娘,我也许会鼓起勇气,你也会主动问我,但你一个字也不说。”

  “喂,玛格丽特,到底是出了什么乱子?你是对你年老的父亲讲话,又不是对陌生人讲话,干吗脸孔那么绯红呢?”

  “我的脸孔干吗发烧吗?因为……因为……爹,杀了我,打发我去见上帝吧!叫马丁用他的弓射死我吧!那时饶舌鬼就会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今天脸这么红。当我死了以后,我希望你会看在妈的分上重新爱你的闺女。”

  “把你的手伸给我,女主人。”彼得有点严厉地说道。

  她颤栗着把手伸给他。彼得轻轻地握住女儿的手,脸上有点焦虑地开始给她按脉。

  “哎呀,不对,不对!”她说道,“是我的灵魂在发高烧,而不是我的肉体。我不能,也不想再住在塞温贝尔根。”说着她按捺不住地搓着双手。

  “放冷静些,”老人安慰她说,“也不要无事自寻烦恼。不住在塞温贝尔根?既然住下去使你苦恼,使你发高烧,还有什么必要再住上一天呢?你别否认,你是在发烧。”

  “怎么!”玛格丽特叫道,“你同意离开这儿,并且——并且不问理由,就因为我渴望离开吗?”说着她突然跪在他旁边,在一阵热诚祈求的感情中抓住他的袖子,又抓住他的胳膊,再抓住他的肩头,哀求他离开这个地方,而莫问是什么原因。“天哪!有什么必要呢?你很快就会知道,而我是永远说不出口的,我宁肯死。”

  “傻孩子,谁希罕你们姑娘们的秘密?难道一生都用来探索大自然秘密的我这老头子会希罕你们的秘密吗?至于说离开塞温贝尔根,那么只要你不愿意住下去,有什么东西硬拉着我住下去呢?难道这儿的人尊敬我,感激我么?那些不肯接近我的说我是卖狗皮膏药的,而那些被我治好的叫我是巫医,不是吗?他们不是拒绝给我报酬的荣誉,而把它们送给那些治死他们的庸医吗?再说,我们住在哪儿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像你妈在你之前做的那样,爱住哪儿就住哪儿好了。”

  玛格丽特温柔地拥抱他,倚在他肩上哭泣。

  她感到松了一大口气。

  但当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而哭泣的时候,她几乎后悔没有鼓起勇气把一切告诉他。

  过了一会儿,他给她拿来一种药,非要她吃下才满意。她乖乖地吃了,好使他高兴。这是她最起码可以做到的。拿来的是一种镇静剂。虽然是根据错误判断服用的,而且只是普通药物,却对她有利而无害。她睡了一大觉,安详地醒来,当天就着手行前的准备。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便连人带家当全部迁到了鹿特丹,住在布雷德一克尔克大街一家裁缝店的楼上。

  整个特尔哥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迁往何处。

  这就是市长。

  他把这一情报锁在自己的心里。

  至于他不久以后如何利用这个情报,我的读者是不容易猜想到的,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没有猜想到。

  不过,时间会向我们说明一切。

  

第五十章

  一旦置身于陌生人当中,玛格丽特的心情自然比较愉快。不久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使她满意的新情况。一个显要的文官患了病,也相应地变得喜怒无常。他更换了一个又一个医生,最后来到死神门口;到这时,他才幸运地派人请来彼得。彼得发现他已经被人放过血现象主义语言逻辑实证主义者在现象主义阶段所主张使,身体已被净化得所剩无几。他把一大排药瓶子从窗口扔了出去,让窗子敞开,接着便是红葡萄酒掺水炖肉,加进一些切细的毫无副作用的温和解热的草药。吃了这些之后,病人终于能起床走动,看上去一半像人,一半像个枕头套。由于他是个爱说话的显要人物,便不知不觉把彼得的名声传遍了城里的每条街道。这位医术家过去没有能够获得他应有的荣誉,现在算是运气来了,荣誉不胫而走。事情看来很有前途。老人的自豪感终于受到了鼓舞,钱袋也开始装得满满的。不过,他把挣来的钱大量用来购买特效草药和精选的药物。本来他会把全部的钱都投资在买药上面,好在玛格丽特把一部分打了埋伏。但胜利来得太晚。胜利带来的高兴和激动已使老人经受不起。

  有天晚上,在向她道晚安的时候,他的声音显得相当含糊不清。

  第二天早晨,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还没有昏迷。

  玛格丽特多年来一直是她父亲专心的学生,所以一眼就看出他中了风。不过她对自己的判断并不放心,还是跑去请来一位医生。来的这位正是那帮庸医当中的一个。要不是受到彼得的阻挠,这帮庸医本会治死那位市府要人。他一来就兴致勃勃地肯定了玛格丽特的看法。他主张给病人放血,但遭到她的拒绝。“父亲一直是反对放血的,”她说道,“特别是给老人放血。”彼得活了下来。但原来的彼得已一去不返。他的记忆力受到了很大影响。她当然不放心让他再去开处方。有几个病人跑来看病。一两个坚持要新来的医生治而不愿让别人治的病人等待着他的康复。不幸的命运又在威胁着她。她决定去见见由于贫穷和自尊心作崇至今还没去拜访过的表亲威廉·约翰逊,一方面想征求他的意见,一方面也想获得一点安慰。她看到他和他的佣人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由于喝醉了酒,谁也不比谁更清醒。她克制住自己惊奇的表情,向他问好以后,马上告诉他,她来的目的是想谈一件家事,接着便悄悄望了那佣人一眼作为暗示。那女人领受了这一暗示,但领受的方式却出乎她的意料。

  “啊,你可以在我面前讲。不是吗,我的老头?”

  看到这亲押的表情,玛格丽特脸色绯红地说道:

  “我求您原谅,女主人。我不知道我表叔已经染上了这个城市的习气。好吧,我得另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她站起来要走。

  “我不晓得你说的这个城市的习气是什么意思,”那女人蹦起来说道,“不过我倒知道,使自己的主人不受穷亲戚的纠缠,是一个忠实仆人的本分。”

  玛格丽特反击道:“您太谦虚了,女主人。您不是仆人。您的话已经暴露了您的身分。一个母猿猴总得上了树才会这么明显地露出尾巴。不过,对儿坐的才是仆人。上帝保佑他!只要事情是这个样子,您就不用担心他的亲戚那么没有志气,再跑到你们这种人懂得安分守己的地方来。”她对那位毫无男子气概、一直不吭声地呆呆坐着的表亲投以无言的责备目光,然后转过身,高傲地走了出去。直到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她才不禁掉了一滴眼泪。如今是两个男人住的吃的都得依靠一个怀孕的姑娘,而另一口人也快来到人世。

  然而,这即将降临人世的婴儿,尽管它将是他们当中最依靠别人的一个,却是他们等待着的最好的朋友。

  本能在玛格丽特·布兰特身上表现得很强烈。我们指的是那使得鸟兽虫鱼如此善于为它们即将诞生的子嗣寻觅食宿的同一本能。

  受到本能的激励,她坐着左思右想,看怎样才能事先避免极度的贫困。尽管还剩下五块金币,但她已经看见饥饿正迈着不可阻挡的步伐向他们走来。

  一旦摆脱习俗,女性也能像男性那样聚精会神地思考,也能像我们一样抓住要领。她站起身来,叫马丁把彼得移到另一个房间,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十分整洁,又把玻璃球缸擦得干干净净,挂在天花板上,然后再把鳄鱼上的灰尘掸掉,将它钉在外面的墙壁上。这以后,她又给马丁一些适当的指点,好让他在街口附近扮演一个游手好闲的哨兵的角色,任务是告诉被鳄鱼咬过的人,那儿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年老而有学问的炼丹术士,他在兴致好的休憩时刻有时会以治愈疑难重症来作为消遣。

  很快就有病人前来就医。玛格丽特接待了他们,但他们要求见医生。“这可不行。他正在埋头于他的研究,寻找一种了不起的长生不老药,即使王公贵族也不能和他谈话。”他们都得把自己的症状告诉她,两个小时以后再转回来。啊!神秘而高明的医道!当他们真回来的时候,医生总是给他们准备好了药或药水。有时候,要是碰上一个崇拜他们的病人,她会仔细地看他的脸,按他的脉,摸他的皮肤,听他的病史,然后记着他的病史轻轻走进彼得的房间进行思考,并问问自己,如果是她的父亲,该怎样来治这个病人。这是因为,她父亲的那一套方法她曾进行过长期的静心观察。最后,她用一种玄妙的字母像画桃符似的开出了一个谁也认不得的潦草的处方,毕恭毕敬地把它拿下来交给病人看,并问一句:“认得这个吗?”回答要么是“我不识字”,要么就是带着赞叹的口气说,“女士,我可是什么也认不出”。

  “不过我会认。这是特效药。你可以认为你的病已经有救了!”如果她手边有原料,那么作为一个很懂得经济学的人,她自然不可能不关照关照她自己库存的药物。有时她会让病人看她怎样进行配制;配制的过程中她经常急切地查看那神圣的处方,惟恐伟大的科学会在她手上遭到损失。她就这样把看病的人一个个打发走。他们留下现钱,荷包里塞满药物,心里充满信赖,被哄个心满意足。庸人自愿上钩。等他们走了之后,她把杰勒德给她做的两个小匣子取下来,把一个匣子写上“今天”,把另一个匣子写上“明天”。把小的钱币放进“今天”,而把较大的钱币,以及扣除从塞温贝尔根来此的旅途开销和在新地方安家的费用以后剩下来的金币放进“明天”。就这样,她一方面应付了日常开支,一方面还存了点钱,以迎接她眼见就要到来的困难日子;一方面把药品和草药掺杂在一起,一方面也把善与恶掺杂在一起。这后一种情况使她良心十分不安。在每天的喜剧收场之后,她便跪下来祈求上帝为了她孩子的缘故饶恕她的罪过。这时,一个个治好的病例开始向她报告喜讯,她也就变得心安理得起来。马丁·威顿哈根近来已经成了她身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如同多数饱尝艰辛的人们那样,他颇为突然地显得僵化起来。但尽管不如从前柔软,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强壮。按照他的力气来说,他还有本事背着我们的女大夫绕鹿特丹城走一圈。但他只是给她送送做药剩下的残渣。

  在这个新活计当中,他表现出了一个老兵的素质:无条件的服从,准确,守时,动作迅速以及酗酒。

  他结识了一群“好伙计”。这些恶棍老给他灌些斯坦姆酒,他便唠唠叨叨,大吹其牛。

  玛格丽特大夫在他心目中已经上升到很高的地位。挥舞鳄鱼作幌子;把一个昏馈的老人埋伏在一边打掩护;处理掉药的残渣剩水换来金钱。所有这些,都使他觉得简直不是什么科学,而是远为优越的东西——策略。于是,他在各色各样的酒徒面前边喝酒边吹嘘“我和我的司令是如何刮市民的”。

  天机这一泄露,全市为之哗然。马丁的司令——玛格丽特大夫,很快就受到衙役的光顾。他们把这一边颤抖,一边向他们这些惟命是从的机器人求饶的姑娘带到了市长跟前,在市长旁边站着可怕的一大排正统医生,穿着长袍,戴着方帽,控告她在公爵的臣民身上非法进行诈骗。一上来她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和任何新手一样,一听到“法律”这个名词便使她手脚发软。但她看到对她进行的是详细的审问,而不是把她当做一个丑巫婆那样来进行粗暴的审问,她很快就“从实招来”。她说她曾经长时期地向她父亲学医;她不过是遵循他的方法,而且已经治好了许多人。“先生们,千真万确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家里有两个孤苦的老人靠我养活。除此之外,我如何能养活他们呢?唉,善良的先生们,让一个可怜的姑娘诚实地挣她的面包吧。要知道,你们从来也不阻止人们懒惰而可耻地挣面包。先生们,你们都是做丈夫的,做父亲的,不可能看不到我有理由按我的能力最有效地干活来养家。”姑娘还没有完全道出她的呼吁,已感到愿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收回。她一手抚胸,一手掩面地站着,虽然手遮住了脸,但没有遮住顺着脸淌下来的眼泪。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牛弹琴。也许一位女知事会信服这些论点,违犯一下法律让她行医,直到她的孩子断奶再叫她歇业。

  “对你讲的这些,我们有什么办法?”市长说道,“除开你保证不再违法,我可以免你坐牢,只给你罚罚款。此外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这时,玛格丽特大夫把手合在一起,极为悔恨地发誓说,她将永远永远再也不当人医或兽医。听到当官的打发她和街役一道回家去取罚金,她便先走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可怜地行了个屈膝礼,感谢这些老爷们的宽大和克制。

  要交付罚款就得马上打开那标有“明天”的钱匣子。她曾经非常小心地把匣子钉了起来,以免琐碎的零用也会诱使她把它打开。此刻她怎么也起不出钉子。衙役们很不耐烦,怀疑它装有异物,便说道:“让我们代你把它砸破得了。”但她不肯。“你们会把它砸得稀烂,我总不至于会这样。”于是她拿来一个锤子,轻轻地敲了几下,一时感觉软弱无力,竞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最后她总算把匣子砸破。匣子一破,便听到她微弱地叫了一声。她付了罚款。这笔罚款不但耗尽了她非法得来的钱财,还外加两块金币。衙役走了之后,她把匣子的碎片以及他们剩给她的一小点钱都集拢来,用两只胳膊把它抱住,披头散发地把额头俯在这堆废物上,呜咽着:“我心爱的人儿的匣子碎了,我的心也一起碎了。”她这么呆呆地坐了好久。当马丁·威顿哈根进来的时候,她抬不起头,只是叹息地告诉老兵她所遭到的不幸。结尾的一句话仍然是:“我爱人的匣子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马丁很伤心,但更气愤:他被奸诈之徒出卖了。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家伙告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呢?不管是谁,总得尝尝他箭头的滋味。他丝毫没想到他射箭时会是个多么奇怪的姿态。

  “废话!废话!”玛格丽特头也不抬,痛苦地叫道,“即使你把城里所有搬弄是非的家伙都宰了,难道我们能把他们当饭吃吗?告诉我,我该如何养你们,要不就请你住嘴,好让圣徒们有可能在我耳边给点启示。”马丁不再吭气,不安地望着他吃了败仗的司令。

  快天黑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洗洗脸,梳梳头,坚决要马丁取下鳄鱼而挂上一个篮子。

  “我能比这条街上的人更好地浆洗内衣,”她说道,“你得给我提篮子送衣服。”

  “我愿意为你效劳。”老兵说道。

  “好马丁!原谅我对你说话厉害了。”

  正当他们谈着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来看病。玛格丽特告诉他,市长已经于涉,禁止她出售药物。“不过,”她说道,“我将高兴地为您浆洗、熨平内衣,并且——我可以到您府上去取。”

  “年轻的姑娘,你疯了吗?”那男人说道,“我来找大夫,而你给我推荐一个洗衣妇。”说着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真是个傻瓜。”玛格丽特哀愁地说道。

  不久又有一个女人进来,对她讲她患病的儿子的症状。玛格丽特打断了她的话。

  “市长禁止我们卖药。不过我将高兴为您浆洗和熨平内衣——并且——我可以到您府上去取。”

  “啊,那好,”那女人说道,“正好我有几件罩衫和皱领脏了,你来取吧。来我家的时候,你也可以瞧瞧我的娃娃。”接着她便告诉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丈夫什么时候不在家,尽管这女人还是相当喜欢她的丈夫。

  事情总算有了个开张。走来看病而没让拿药的人当中有两三个同意玛格丽特大夫做他们的洗衣妇。

  “马丁,你可得帮忙。我只想要能逮耗子的猫,更多的就要不起了。”

  “女主人,我的胃口倒是不小,只是我这个脑袋瓜真该死。”

  “啊,我不是指的浆衣熨衣。这些活倒是只有女人,而且是能干的女人才干得了。不过光是洗洗,一个男人总办得到吧。要是你能把一头骡子吆进洗衣盆的话,它也懂得用蹄子踩着洗。来吧,脱掉上衣试试看。”

  “我听你的。”勇敢的老兵说道,接着便脱下衣服,干起这很不熟悉的活,“如果你不怕拿你的荣誉冒险,我就不怕拿我的胳膊在肥皂沫中冒冒险。”

  “我的什么?”

  “你的荣誉,作为——一个洗衣妇的荣誉。”

  “天哪!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把没洗干净的内衣拿给我熨,我就有足够的妇人勇气把它扔回到你的肥皂沫里去。”

  于是,勇敢的姑娘和勇敢的老兵便起劲地干了起来,避免了一家人挨饿。更多的他们也办不到。玛格丽特修好了“明天”那个钱匣。当她俯视着胶水的时候,泪水流下来和胶水掺到了一起。她用这和着泪的胶水粘合她那流亡的情人亲手做的匣子。看到这番情景,微笑一下也许是可以容许的,但应该是带有同情的体谅的微笑,而不是十九世纪那些笨驴的空洞的狂笑;这些笨驴丑化《圣经》,取笑一切,惟独不取笑值得取笑的东西。当匣子修好之后,它仍是空空地摆着。他们只能勉强支付每周的房租,维持个温饱而已。

  这时出现了一个连锁反应。由于玛格丽特被一家接一家地推荐给人洗衣,最后竟给市长家干起这个活来。有一天,当她把洗干净的衣服送回他家时,她在厨房里听说市长大人惟一的女儿患了重病,看样子活不长了。可怜的玛格丽特忍不住打听一下详情。一个女佣人把她看到的一些症状告诉了她。但是她说得太笼统。好在一个饶舌妇补充了一点,另一个又补充了一点,玛格丽特才有可能把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进行思考。

  一天,她终于碰见了市长本人。他马上认出了她。“喂,你不是那个无执照行医的大夫吗?”

  “我以前是,”她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是大人的洗衣婆了。”大人脸红了一下,说这未免是降低身分了。

  “我并不记恨你,因为大人本有可能对我更苛刻,更严厉。我倒想给您做件好事。先生,您有一个病重的女儿,让我瞧瞧她吧。”

  市长摇摇头。“这可不行。我叫人遵守的法律,我不能自己违犯。”

  玛格丽特睁大眼睛说道:“哎呀,先生,我现在给人治病又不要报酬。瞧,我是个洗衣婆。我想,只要一个人情愿让世人使自己饿死作为报酬,他就满可以给人治病。”

  “这倒有理。”市长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拿这个做生意,就不犯法。”

  “那么,让我瞧瞧她吧。”

  “瞧有什么用?鹿特丹最有学问的大夫给她看过病也不见有好转。她的病是一种神秘的疑难大症。一个医术好的说她牌有病,另一个说她肝有病,再一个说她血有病,还有一个说她胃有病,更有一个说她中了邪。说实话,她很像是碰上了魔鬼。她什么客人也不见,一个人唉声叹气,吃的量和喂麻雀的差不多。她很少讲话,也不听别人讲话,折磨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接近坟墓。真造孽!”

  “先生,”玛格丽特说道,“如果您把您穿的天鹅绒紧身上衣拿到鹿特丹五六家铺子里去,不管天鹅绒的质量是好是坏,也不管它值多少钱一尺,这五六家商人都会瞧它,摸它,并且会一点不差地说出同样的话。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他们都懂行。您请的医生都各说一套。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他们都不懂行。我曾听父亲说过,各人都迷恋某种疾病,并通过其蝙蝠般的小眼睛在每个病人身上都看到了这种疾病。要是他们呆在家里,从没见过您的女儿,他们也可能会作出同样的回答:脾有病,血有病,胃病,肺病,精神病,或者他们所谓的中了邪的病。让我瞧瞧她吧。我们都是女性,这就很解决问题。”市长还在犹豫。“天上的圣徒呀!”她叫道,像一般孕妇那样很容易动肝火,“难道男人就像你这个样子疼爱亲生骨肉?如果我是她的娘,早就把她抱在怀里,送到病房去了。”说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火一般地炯炯发光。

  “跟我来吧。”市长匆忙说道。

  “小姐,我给你找来了一位新大夫。”

  听话的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她把肩头轻蔑地一扭,更坚决地转过身去烤她的火。

  玛格丽特悄悄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不过,这是个不会折磨你的大夫。”

  “一个女人!”少女带着惊奇和某些轻蔑叫道。

  “把你的症状告诉她吧。”

  “为什么?你不会更高明。”

  “对你也没有坏处嘛。”

  “好吧,我吃东西没胃口,干什么都没有心思。你就治你的,然后走你的吧。”

  “忍耐一下!你吃的东西在你嘴里是不是没有味道?”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不,你没告诉我之前我是不会知道的。我想,要是有人给你好好做个伴,你会好些。”

  “我不相信。他们唠叨些傻话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时,玛格丽特请姑娘的父亲走开,让她们单独在一起。等他走了以后,她提了几个实际问题。姑娘思索起来。

  “你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打寒战。我这样说对吗?”

  “不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给你吃点药好呢,还是拿我的傻话逗逗你好呢?”

  “随你的便吧。”

  “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是关于两个真心相爱的情侣的故事。”

  “我讨厌听什么情侣不情侣,”姑娘说道,“不过你也可以给我讲讲,也许它没有你的药那么叫人作呕。”

  于是,玛格丽特给她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女的是一个叫厄塞尔的姑娘,男的是个叫康拉德的小伙子。姑娘是个年老的医生的女儿,小伙子是特尔哥一个布革商的儿子。她讲述了他们经历的危险、他们的痛苦,以及他们不幸的处境。她是从妇女的角度和观点来讲的,而且声音柔和、诚挚又吸引人,以至她很快就一步步地抓住了姑娘抑郁的心灵,使她屏息静听;而当她停下不讲的时候,病人便感到非常失望。

  “不行,不行,我得听到头。我要听到头。”

  “你不可能听到头,因为我也不知道结局如何。除开上帝以外,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唉,厄塞尔简直是个无价的珍宝。”姑娘真心说道,“但愿她就坐在这儿。”

  “代替已经在这儿的我吗?”

  “我可没说这个话。”她不觉脸红了一下。

  “你的确是这么想的。”

  “思想是自由的。不管怎么说,要是她在这儿,我定会给这可怜的姑娘一个亲吻。”

  “那你就给我吧,因为我就是这个姑娘。”

  “不,不,我敢发誓你不是。”

  “别这么说了。千真万确我就是这个姑娘。亲爱的小姐,请你不要失言。照你所许诺的,痛痛快快给我个亲吻吧。瞧,我的心很沉重,亲爱的小姐,和你的一样沉重。”

  年轻的小姐站了起来,搂着玛格丽特的脖子吻她。“我为你难过。”她叹着气说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给了我好处——一小点。”(她喉咙咽了口气)“你要再来,经常来!”

  玛格丽特真的又来看她,和她聊天,亲切而敏锐地观察什么话题使她感兴趣,终于发现除开一个话题以外,别的都不起作用。于是她对市长说:“我知道您女儿害什么病。这病是可以治好的。”

  “什么病?是血有病?”

  “不是。”

  “胃有病?”

  “不是。”

  “肝有病?”

  “不是。”

  “着了魔的病?”

  “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病?”

  “相思病。”

  “相思病?胡说,这不可能!她才是个娃娃,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从来没有外出过。打小时候起就从没这么外出过。”

  “那就更好。我们用不着走很远去找这个人。”

  “我想用不着。我只消命令她告诉我那用巫术骗取了她幼稚的感情的坏蛋叫什么名字。”

  “啊,聪明人会有多傻!”玛格丽特说道,“这么说,你打算故意使她戒备起来?不行,让我们先用计谋试试。万一不成,还来得及使用强迫和愚蠢的办法嘛。”

  玛格丽特费了好些口舌才说服市长,利用当天是星期六,在她和他女儿在场的情况下给所有的佣人发工资。

  事情就照这样办了。约有十五个人走进房里。主人对每个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便发给他们各自的工资。玛格丽特一直挨着病人坐着。这时,她站起来走出门去。市长跟在她后面。

  “先生,那个黑头发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叫乌尔利希,是我的店员。”

  “得了,就是他。”

  “天哪,这怎么行!这是我从街上捡来的一个小孩。”

  “大人可是个有眼光的人。您把他捡来,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他某些优点吗?”

  “优点?丝毫没有!我喜欢这小鬼的模样,如此而已。”

  “难道这不是优点吗?他逗父亲喜欢,现在又逗女儿喜欢。自从亚当出世以来,这种事可是经常有的。”

  “你怎么知道是他呢?”

  “我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头轻轻触着她的手腕。当另外一些人进进出出的时候,对她来说就像猫猫狗狗进出一样。惟独乌尔利希进来的时候,她的脉搏跳得快了起来,眼睛也闪闪发光;而当他走了,她就往后一靠,唉声叹气,似乎感到太阳已经离开了她的房间。市长,您可别这么害怕地望着我,我不是巫婆也不是魔术家,只是个性情温顺的可怜的姑娘,得益于一位被人忽视的伟大医师的技术和知识。我告诉您,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早在我们诞生之前几千年就已经发生过。现在请您就呆在这儿,直到我回来见您。求您求您切莫插手毁了这个功德。”说罢她便走回房里,向她的病人要一束头发。

  “拿走吧。”她更加无精打采地说道。

  “哎呀,你可是个大理石般的冷冰冰的姑娘。小姐,你指望能这样继续多久呢?”

  “直到我进坟墓为止,亲爱的佩吉。”

  “谁知道呢?也许十分钟以后你就会同样地热起来。”

  她跑进那家店铺去找那个小伙子,不久便回来见市长,对他说:“好消息!他喜欢她,而且很喜欢她。现在该怎么办呢?您是打算嫁您的姑娘呢,还是埋葬您的姑娘呢?如今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因为羞愧和爱情的确在撕裂她那少女的心,要她的命。”

  这位显贵决定选择更为光明的婚嫁之礼,但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伴随玛格丽特去看他女儿,脸上还带着内心斗争的痕迹。不过男人很少迫不及待地喝自己的苦酒,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站着。玛格丽特兴致勃勃地说道:“小姐,你的那束头发不在了,我已经把它卖了。”

  “谁发疯去买这种东西?”年轻的小姐轻蔑地问道。

  “啊,是个满头黑发、一口白牙的小伙子,人们叫他乌尔利希。”

  苍白的面孔连额头也马上变得绯红。

  “他说:‘啊,亲爱的女士,把它给我吧。’因为我已经对他讲过这是谁的头发。‘不行,’我说道,‘卖东西是我的谋生之道,白给可不成。’于是他答应付这个价,又答应付那个价,但我的索价是不少于他下个季度的工资。”

  “太苛刻了。”姑娘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说道。

  “嘿,你可是和你爹一个腔调。我跟他讲了之后,他对我说:‘啊,如果他这么爱她的头发,很可能他也爱她这个人。好吧,’他说,‘他倒是个老实的小伙子,只要她别再那么愁眉苦脸,只要她自己同意,就可以让这小伙子娶她。’小姐,你怎么说呢,是嫁给乌尔利希呢,还是埋在教堂公墓里呢?”

  “爹!爹!”

  “姑娘,事情就是这样。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将——什么都——服从——我的父亲。”可怜的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极力想保持玛格丽特给她造成的有利地位。但人的天性,以及欢乐和惊喜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哪怕是一个少女羞赧的狡黠也休想掩饰得住。她向他们两人投以一个表明心迹的目光,然后跪在她父亲的膝下,一边啜泣,一边求他原谅,因为她一直怀疑他是否会这般慈爱。

  他把她举起来抱在怀里,看着她那泪水模糊的脸上放射着喜悦的光辉,带着生命和对慈父的爱回到了他的怀抱。父女俩度过了一个真正圣洁的时刻。那贵人先还是那样不幸,现在却是这样快乐。世事总是叫人这样难以预料。他们转过头来找玛格丽特,但她已悄悄溜了出去。

  年轻的小姐走遍了整个屋子找她。

  “她藏到哪儿去了?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她到哪儿去了?嘿,她是在自己家里为两个童稚般的人梳洗,一边想着她刚创造出的活生生的幸福景象,一边伤感地哭泣。

  “天哪,她和我的命运相差多远呀!”

  当她再碰到市长大人的时候,那家伙哼哈一阵才说,真遗憾,尽管她治好了他女儿的病,法律不允许他付给她任何报酬。“不过,话说回来,这又不是什么医道,只不过是女人的小聪明。”

  “除此而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玛格丽特痛心地说道,“那您就把报酬付给那些医道高明治不好她病的人得了。治好她病的我所索取的惟一报酬,就是请您不要把您的脏衣服反倒拿给别人洗,来表示您的感激。”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问道。

  “这还要说吗!因为您周围的蠢才会告诉您,靠点小聪明来治好疑难病症的女人,不可能有这个聪明把衣服上的脏东西洗干净。所以我请您向我保证您的信用。”

  这贵人雍容大度地作了许诺,感到他简直是个穷人的保护者。

  为了装满“明天”这个钱匣子,总得想点办法。她跑遍全城沿街叫卖,替人写句首的大写艺术字母和花饰羊皮纸。印刷术这时已经在荷兰和德国给白纸黑字的书法业致命的打击。不过,有些印好的书籍通常还是请人加以花饰并对首字母进行艺术加工。印刷商向玛格丽特表示愿对这两类工作付给她报酬。

  “我愿意考虑考虑。”她说道。

  她取下流水账估算一下。干这两种工艺每小时的酬金是她在洗衣盆和绞衣机旁干一个小时活的五分之一。“我宁可挨饿。”她说道,“岂有此理,一门工艺和学问的报酬比手工活少五倍!”

  马丁在给她送衣篮的时候,又被人灌醉了酒。这回他把她的整个来历都兜了出来。姑娘们把它搞到手以后就在井边嘲弄她。

  每天,当她拿着水罐走近那欢快的打水的人群时,那些小娘们深深戳进她心头的大针小针真叫她难以忍受。比起这些,她所经受过的一切都相形见细。

  男性女性都各有其表现残忍的形式。男人的表现形式更野蛮可怕。但那些既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受过苦的浅薄女人,都有一种她们所特有的非肉体的残酷(我指的是没有同性的同情心走来干预、加以克制的场合)。这一缺陷,与其说是道德上的,也许不如说是知识上的。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缺陷正通过书籍,特别是写得好的小说书籍而有所弥补,因为通向心智的最高成果——同情心——一般存在着两种途径,即对痛苦的切身体验和想像力——惟有通过这两个东西,我们才能体会到我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悲痛。在十五世纪的时候,提水罐的姑娘们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亲身体验。但在十六岁左右的年纪,她们是很少经历过这条道路的。她们坚持说玛格丽特是被情人遗弃的,而被人遗弃在她们看来是一种罪过(因为她们还没有被遗弃过)。对于自己头脑里想象出来的那个杰勒德,她们毫无责难之言。但为了惩罚那想象的罪过,她们却跟那可能的受害者过不去,有时当面侮辱她,更经常的是乖巧地对她指桑骂槐地谈来谈去,其持久性,正如可怜的艾古契克说的那样:“啊,要是她们能献给艺术,那该多好!”

  玛格丽特是既勇敢又怯弱。她勇于和困难与不幸作斗争,勇于为自己所爱的人流血。坚韧她也不缺。但她没有真正的战斗勇气。她是个强健的年轻妇女,个子颇高,丰满而匀称。然而,假如那些小妮子当中有哪个打了她一记耳光,这可怜的姑娘双手会软弱无力地垂下来,或挪向她自己的眼睛揩干眼泪,而不会伸出来打对方的眼睛。她甚至对付不了那么多的舌头。再说,她能说什么呢?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些姑娘,只知道她们不知怎的晓得了她的痛苦,仇视她。她猜想她们一定非常幸福,要不她们就不会对她这么凶狠了。

  所以她只是默默地忍受她们的讥讽和嘲弄。她竭尽全力要做到的是,不让她们看见她们确有能耐使她内心十分痛苦。

  她的坚韧帮了她的忙,她以伪装得很好的冷冰冰的傲气来接受她们的打击。她们打击的是一尊雕像。

  但有一天,正像她这种处境的妇女有时会碰到的那样,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十一二个攻击她的人如此高明地一个接一个向她进攻,以致这沮丧的姑娘感觉到似乎整个妇女界都在和她做对,终于失去勇气,而随着每个新的讥讽默默地淌着眼泪。

  看到这情景,她们更加得意洋洋,便一齐跟着她回家,陪她走了半截路程,一路上不停地向她投射带刺的话。

  在暴露了前次那个弱点之后,想再装雕像已经不成了。于是,她只好胆怯地站在远离舌弹射程之外的地方,直到那些对她专横霸道的小妮子的水罐都装满了,都走了,才拿着她的水罐悄悄走上去。有一天她等得太久,泉水都不消了。第二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这个阵营,要不然她家就没有水用。她慢慢地走了上去,颤抖得不那么厉害,因为她看见有个男人在井边和她们谈话。他也会许会分散她们的注意力。再说,她们可能会让自己说坏话的舌头安静安静,哪怕只是为了对那男人掩盖一下她们真正的人品。这一猜测虽很聪明,但并不正确。她们不可能全都和一个人调情。那些站在外面的小娘们一见她走来便把话题转向她,借以使自己得到一些补偿。

  “国外有信来吗,杰奎琳?”

  “不会有我的信,马尔礼。我的小伙子不会离开我,走到城墙以外的地方去。”

  “我可不能这么说。”第三个讲道。

  “要是他到意大利去的话,那我可另外有个现成的来代替这傻瓜。”

  “他不会去意大利的,丫头。除非他们对我们这些住在荷兰的都腻了,否则是不会走那么远的。”

  惊奇和愤慨,再加上有个男人在场,给了玛格丽特一阵子战斗的勇气。

  “啊,别在一个当兵的面前挖苦我,暴露你们恶劣的品质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到底怎么惹着你们了?对于你们往我脸上喷的那么多冷言讽语,我有没有回敬过一句不客气的话?我在你们狠心的城市里人地生疏,而你们却因为我暂失亲人,因为我不幸的男人被迫流亡异国来挖苦我!听到你们这些铁石心肠的厚脸皮女人这许多天来讥讽我的话,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会同情我们夫妇的。”

  她们对这一反抗,这一新奇事,都不禁膛目结舌。她们还没有来得及从惊异中恢复过来给她一次粉碎性的反击,玛格丽特已经不声不响地放下她的水罐,把粗布围裙蒙在头上伤心地落泪,感到她那短暂的勇气正在飞快地消逝。“喂!”当兵的喊道,“怎么了,你怎么不舒服?”她没有回答。有个小女孩一直暗中厌恶那些大姑娘,这时便尖声嚷道:“她们讽刺打击她,一直都在讽刺打击她。由于怕她们,她连走到井边打水都不敢。真是太不像话了。”

  “谁理她?我才不理她哩。”

  “我也不理她。我还不至于如此降低自己的身分。”

  看到这申明自己身分高贵的表演,那男人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来,大嫂,”他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在这样一些游击兵面前打白旗呀。你也跟她们一样长有舌头嘛!”

  “哎呀,当兵的好心人,爹妈没教我和别人斗嘴,说难听的话。”

  “不过你有比这更厉害的武器。你干吗不把她们两个两个地抓来搁在膝头上揍一顿,叫她们求饶呢?”

  “不行呀,她们心再狠,我也不会去伤害她们的肉体。”

  “那么,大嫂,你至少也该讥笑讥笑她们嘛。怎么,一个成年女人还看不出为什么丫头们舌头这么放肆吗?你是个高大、丰满的妇女。她们不过是些细长条的小妮子。你脸色又白又健康,而她们明亮的眼睛底下都有一个老住在沼泽地的荷兰人特有的黑眼圈。这就是你的罪过所在。来,把你的水罐给我。假如她们敢挖苦我一下,瞧我用胡子把她们好好刷一顿,直到她们失声叫圣母保佑。”

  当兵的很快就把水罐灌满,递给了玛格丽特。她喃喃地说道:“非常感谢你,好当兵的。”

  他拍拍她的肩头说道:“打起精神吧,我的好大嫂,魔鬼已经呜呼了!”她猛一失手,让那沉重的水罐直接落在了他的脚上。他拚命地念些咒语,一边跳着独脚舞打圈圈,一边说道:“这老贼还没死哩,他还伤了我脚的大拇指。”

  这时围裙落了下来,在他面前显现出一张由于感情激动而涨得通红的可爱的脸蛋,以及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同时两只手也合着向他伸了过来。

  “不,不,没有什么。”他满有涵养地说道,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丹尼斯?”

  “怎么——你——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

  “勃艮第的丹尼斯!”

  “嘿,怪事!我不认识你,而你认识我。”

  “根据杰勒德的来信:十字弩!大胡子!相貌英俊!还有,魔鬼已经呜呼了。”

  “歌利亚的宝剑!这一定是池。红头发,紫罗兰眼睛,可爱的脸蛋。但我把你当做了一个已婚的大嫂,看见你——”

  “你说说我的名字看。”她抢着说道。

  “玛格丽特·布兰特。”

  “杰勒德呢?他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身体好吗?他快来了吗?他已经来了吗?他干吗没来这儿?你离开他的时候他在哪儿?啊,告诉我!求你,求你,求你告诉我!”

  “好的,好的,不过不能在这儿说。啊,你们都好奇起来了,丫头们?姑娘,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走遍整个荷兰找你,原来你就在这儿。啊,太高兴了!”说着他把帽子扔向空中,夺过她的两只手,热烈地吻着,“嘿,我漂亮的女同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早知道会找到你的。你不会再受人嘲弄了。你们这些坏娘们,只要你们敢说一个字,我就扭掉你们的脖子。我还有十五个金安琪儿,可以全给你。我们的杰勒德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你用不着再让你那紫色的眼睛泡在泪水里了。”

  但那紫色的眼睛正满含泪花,亲切而感激地望着那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她敌人当中为她解围的朋友,杰勒德的伙伴。“求你跟我一道回家吧,善良而可亲的丹尼斯。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谈他。”他们两人便一道走开,后面紧接着是一个大合唱:“她搞到男人了,她总算搞到男人了。嘻!嘻!嘻!”

  玛格丽特加快了她的脚步。丹尼斯取下他的十字弩,假装要把她们全都射死。她们失声喊叫着,各朝一方一哄而散。

  

第五十一章

  我的读者们已经看到他们两人各有多少话要告诉对方。对玛格丽特说来,这真是一个既幸福又悲愁的日子,因为它既给她带来了忠实的朋友,也给她带来了坏消息。首先是她知道杰勒德正在异乡独自流浪,可她不能像丹尼斯那样认为他会回来。要是他能回来“心者,神明之主,万物之统也。”隋唐佛学把心看成人的一,他早就该到家了。

  丹尼斯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他称她为他的女同伴,老是用他的口头禅和洋溢的快活情绪鼓舞她。她宠他,看重他,并像管马丁那样略带点厉害的样子管着他。她不让他在外面吃一顿饭,也不许他讲调皮话和丑话。“这会使你变坏的恒存在的,并非真主创造的,但真主是世界运动的第一推动,丹尼斯。老天爷,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讲出那么难听的话来哟。以后别再讲了,否则我会生气的,你得讲礼貌才行呀。”听了这番劝说以后,丹尼斯变得规矩起来。看到他那天生的待人和善的性格跟后天获得的粗野习气进行斗争,真叫人感到好笑。事情总是要下雨就下大雨;祸不单行,福也不单生。如今是另外一些人也想来获得玛格丽特的友谊了。她曾经很谦虚地给玛格丽特·范·艾克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她固然知道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得她宠爱的玛格丽特,但她不能忘记她的女恩人从前对她的好处。接着她又简短地告诉她,她曾通过许多途径为谋生而战斗。最后,她恳切地要求她别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特别是别让他的家人知道。我太恨他们。是他们把他从我身边赶跑的。甚至在他走了以后,即使他们后悔不该对他太狠,他们也没有心向着我”。

  范·艾克感到不知怎么办好。最后她把这事私下告诉了赖克特,而这秘密便像穿过一个圆筒筛那样,通过赖克特传到了凯瑟琳耳朵里。

  “唉,她干吗怨恨我们呀?”那善良的女人说道,“她从我们怀里偷走了我们的儿子,如今又怨我们没好好疼爱她。不过嘛,她还活着,而且就住在鹿特丹,也算是一桩好事吧。”

  英国的公主,即现在的夏荷洛伊丝伯爵夫人,在她的继女——勃艮第的继承人玛丽·德·布尔戈尼——陪伴下,隆重地巡幸公国的北部诸郡。年老的公爵已是欧洲最显赫的亲王,巡幸当中把他的全部豪华都炫耀了出来。一队队光彩夺目的骑士,一群群衣着富丽的侍女前呼后拥地侍候着两位女贵人。行吟诗人、魔术家、说故事的、民谣歌手、音乐家、演员、筋斗专家则跟随其后。在他们光临的每个城市,人们都可以看到击剑、舞蹈和欢乐。伊莱的儿子理查特邀请他们全家人到鹿特丹去和他会面,一道观看这个盛会。

  他们来到鹿特丹好几天了,丹尼斯偶然在街上碰到了凯瑟琳。双方寒暄了一阵之后,他便要她高兴地听他的好消息。他说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女同伴,并感到十分得意。凯瑟琳给他泼了些冷水,说要是他静静地呆在特尔哥,而不是像个流浪汉那样走遍整个荷兰,他早就会找到她了。“虽然说找到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已经和我们成了冤家对头。”

  “把这不愉快的想法搁一搁,跟我到她家里去走一趟吧。”

  不行,她不能到一个她肯定不受欢迎的地方去。

  常言道:“不速之客,无人请坐。”还是请丹尼斯当个中间人,让双方先达成一个谅解吧。他马上神气十足、信心百倍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跑去告诉玛格丽特说:“女同伴,今天我碰见了你的一个朋友。”

  “你一定是鹿特丹河里照镜子,看见了你自己。”

  “不,这是个女人,是个想获得你善意的好人。我说的是凯瑟琳,杰勒德的母亲。”

  “啊,是吗?”玛格丽特说道,“那么你可以告诉她,她来得太晚了。我曾一度非常渴望她来看我。但她在我最困苦的时候疏远我。我看我们还是维持过去那种关系吧。”

  丹尼斯尽量想动摇她的决心。他把她当做小孩似的一再哄劝,但她还是又气又伤心,不为所动。于是他狠狠地责备她。这下可使她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这“滔滔不绝”的哄劝所产生的后果使他吓了一跳。由于他没有防备,在她的哄骗之下,他终于让自己作出了一个绝不重提此事的庄严诺言。他垂头丧气地去见凯瑟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她气冲冲地告诉家里人,丹尼斯的调解遭到了怎样的对待。他们也都火了起来。这事便成了一个日益加深的积怨。只有小凯特替玛格丽特做了一些辩解。

  第二天,另外一个客人也来拜访了玛格丽特。他看到两个当兵的都受到女主人的役使,有失他们的身分。马丁是齐手肘泡在肥皂沫里,而丹尼斯则在笨拙地熨衣服。玛格丽特正在折皱领,并以女主人的眼光望着她新招的助手。朝着这三个人走来的是一个老人,乍一看来很可敬,但仔细一看却是副既奸诈又干瘪的模样。

  “唉!”玛格丽特叫道,接着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并带着无法克制的厌恶心情把脸遮了起来。

  “别,别害怕我。”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是替一个朋友办差事来的。我给你带来了一封国外的来信。”

  “老年人,别捉弄我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不是捉弄你,不信你自己瞧。”说着他递给她厚厚的一封信。

  玛格丽特扑过去把信一把抓了过来,然后两手发抖,两眼闪光地握着它。这是一封杰勒德的亲笔信。

  “啊,谢谢您,先生,我为您祝福,原谅您为我造成的不幸。”

  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把信贴在胸前,然后带着它迅速地从房里溜了出去。

  见她没转来,盖斯布雷克特便不辞而别,但走时并没有忘记对马丁凶狠地瞪上一眼。玛格丽特一连好几个小时闭门不出,独自读着她的信。

  

第五十二章

  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前后判若两人。她的眼睛湿润,但显得很宁静,她那痛心而激动的表情似乎已被什么魔力驱走。

  “丹尼斯,”她轻轻说道,“我接到了命令。我得把我爱人的信读给他家里的人听。”

  “你不是永远不干这种事吗?”

  “我要照办的。”

  “我看是信里写了什么东西,使你对他们软下来了。”

  “没有,一点也没有。不过,即使我恨他们要死,我也不会不服从我的爱情。丹尼斯,服从是很美的;而最美的是服从一个远方的男人;他并不能强使我履行我的义务,而必须信赖我的爱情才能指望得到我的顺从。唉,杰勒德,我亲爱的,要是你在身边,我也许会不理睬你的吩咐,因为我有理由不喜欢你家里的人。但现在即使你要我走进狂怒的海洋,把你可爱的信读给鲨鱼听,我也在所不辞。丹尼斯,请你告诉他母亲我接到了他一封信。如果她和她家里的人想听听信的内容,我愿意效劳。让他们定个时间好了。我将尽可能地安排他们坐得舒舒服服,尽我所能办到的对他们表示欢迎。”

  丹尼斯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凯瑟琳。他看到他们全家正在吃饭。他告诉他们,杰勒德来了一封长信,然后在随之而引起的欢欣当中说道:“她的心已经软下来了。她将亲自把信读给你们听。你们可以自己定个时间。”

  “什么,难道她以为除开她以外就没有人识字了吗?”凯瑟琳说道,“让她把信送来吧。我们自己能看。”

  “妈,别这样,”小凯特反对说,“也许她舍不得让信离开她的身边。她太爱他了。”

  “怎么,她以为我们会偷她的信?”

  科内利斯暗示说,她是想利用这封信钻进他们家里来。

  丹尼斯对说这话的人投以轻蔑的目光。“说这种话的人没怀好心肠。”他说道,“我的女同伴恨死了你们。啊,夫人,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为她说话,事情的确如此。然而怨忿归怨忿,只要杰勒德一说,她就主动提出用她甜蜜的声音和美丽的小嘴亲自给你们读信。的确,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建议。”

  “当兵的老实人,你说得对,”一家之主的父亲说道,“应当给她一个有礼貌的回答。你们这些娘们,快给我住嘴。让我来回答她。请告诉她,我这当父亲的愿意不顾过去的恩怨,谢谢她这个好意。假如她想得到我们加倍的感谢,那就请她通过你那双忠实的手,把我儿子的信带过来。我将把信读给他的骨肉亲人听,并将以我伊莱·狄尔里奇·威廉·卢克,一位特尔哥的自由市民,一个像我祖先那样守信用的正人君子的名义担保,绝对万无一失地把信归还给她。”

  “对,还得加上一句,说他做的比说的更好,”凯瑟琳叫道,“是我碰见过的独一无二的好人。”

  “住嘴,老婆子。”

  “伊莱,你真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一个好样的、好样的人。”丹尼斯说道,“我的女同伴十分高兴顺从杰勒德。不过,恕我说句不敬的话,她不高兴见到你们,因为她把你们恨得要命。谢天谢地,现在情况变了。今天,她算是无比的温顺。她说:‘顺从是很甜蜜的。’说实在的,顺从的确是一种她不可能不喜欢尝尝的蜜饯,因为她吃得太少:一方面是由于她那姣美的面貌和柔和的声音,一方面是由于我们不听她的话,她便时常发点脾气,把我们当兵的吓得要命,再加上她一时骂我们,一时又把我们当做小羊羔似的爱抚,把两个老实的立八变成了两个你们见过的最卑微的奴仆。我是管熨衣的大老粗,另一个则是管洗衣的大老粗。”

  “下一步又该如何呢?”

  “下一步又该如何?嘿,那小娃娃一出世,我就得摇摇篮,另外那个伙计就该洗尿布、涎布了。所以我得马上把信拿过来。你会让我留下听你们读信,是吗?”

  “要不,我们的心就是漆黑一团了。”凯瑟琳说道。

  丹尼斯去取信,但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她不肯把信交给我,交给你,也不肯交给任何活着的男人或女人。”

  “我知道她不会。”科内利斯说。

  “别插嘴!别插嘴!”伊莱说道,“让丹尼斯把话讲完。”

  “我说:‘别这样,你还是听我的吧。’她说:‘我才不哩。’我说:‘你谈到的那个甜蜜的顺从该怎么说呢?’她说:‘你是个傻瓜。对杰勒德顺从才是甜蜜的。但对别人顺从,谁说过那是甜蜜的呢?’最后她像是软了一点,总算给了我一张纸条,要我交给你,小姐。你拿去吧。”

  “给我?”小凯特红着脸说道。

  “拿来看看!”伊莱说道,接着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纸条,近乎耳语地说道,“这是他信里的话,你们都听着!”

  “‘亲爱的,如果这几行字能平安地送到你手上,你可以用它们对我家里人的心地进行一次考验。我现在远在他乡,也许他们对我会有点回心转意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既然他们无法对我有所表示,也许会对你有所表示的。因此,我请你给他们读读这封信!不过,我断然不许你让他们把信拿走。如果他们仍然不理睬你,你就什么也别说,就让他们当我死了好了。请你在这点上顺从我。要是你在这一点上无视我的判断和意愿,你就是不爱我。’”

  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把玛格丽特抄下来的这些话挨个挨个地传着看。

  “既然这样,”凯瑟琳说道,“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不过,我想该她来我们这儿,而不该我们去她那儿。”

  “哎呀,妈妈!谁去谁那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哩。”伊莱说道,“告诉她:我们人太多,去她那儿不方便。叫她到这儿来,越快越好。”

  丹尼斯走了之后,伊莱承认这对他说来真是一粒难以吞下的苦药丸。

  “一看见那姑娘跨进我们的门坎,我就会感到仿佛她给我们家造成的灾难和不幸一股脑儿撞进了我们的家门。不过,老婆子,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能不听杰勒德的消息。从你眼睛里我可以看出这个愿望。我也打心眼里感觉到这个愿望。我们那个仍受宠爱的不孝之子支持她。因此她比我们更有利。这个狡猾残忍的女人,她简直可以牵着我们的鼻子摆布我们。不过,别管它。我们还是听她读信吧。她来时我们不给她欢迎,去时也冷冷地让她一走了事。”

  “你放心好了,”凯瑟琳说道,“她根本不会来的。”听得出她说话时带有惋惜的口气。

  过不多久,一直盼望着的理查特便从阿姆斯特丹赶来了。他穿着市民的长袍,戴着金链绉领、皮帽,一副庄重体面的样子。他不但受到家人热情的迎接,而且受到尊敬,因为他的地位已经比他的双亲高了一等,而在中世纪,社会等级就像楼梯的等级一样明显。

  一等时间合适,父母亲便把家事拿来和他商量。他明白而有礼地表明,他们屈尊和玛格丽特·布兰特打交道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知道有理由诱使你们这样做,”他说道,“不过,我们当中谁不是有时想归想,做归做呢?”他这一说给老人狠狠地泼了一瓢冷水,所以小凯特忍不住插嘴道:“亲爱的理查特,别给自己找烦恼了。妈说她不会来的。”

  “那就更好,亲爱的。要是她真来的话,我担心我会马上回我的阿姆斯特丹。”

  这时,丹尼斯在门口把头伸了进来,说道:

  “她将在大日晷报三点的时候到这儿来。”

  他们都一声不响地面面相觑。

  

第五十三章

  “不行,理查特,”凯瑟琳终于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这个可怜的丫头把我们大伙都搞得不和吧。难道她制造的不和还不够吗?”

  “的确很够了。别担心,好妈妈。就让她进来读读她用魔术诱骗走的可怜孩子的信,然后打发她走得了。请答应我,除开得体的和有克制的礼貌以外,你别给她更多的鼓励。在我们自己家里,缺乏这个最起码的礼貌也不行。此外我也不想说更多的了。”本着这个谅解,他们等待着对手的到来。就她那一方面来说,她也是以同样敌对的心情来准备这次会见的。一听到丹尼斯带信来说,他们不想到她这儿来,而将在他们家里接待她,她就把嘴唇噘了起来,并要丹尼斯注意看他们身上的每一种感情,不管多么琐屑,是否都比对杰勒德的感情重要得多。“好吧,”她说道,“反正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为自己辩解。干吗要仿效那种小市民的傲慢,那种没文化的人都有的傲慢呢?为了杰勒德的缘故,我得去见他们。但我多讨厌他们啊。”

  好心的丹尼斯就这样把炸药带进了一户人家。

  玛格丽特以类似她那个时代骑士们整装待发的战斗精神梳洗打扮了一下。骑士是为了抵挡袭击,而她是为了抵挡别人的目光——对她的贫穷表示卑视,或对她的奢侈表示嘲讽的目光。她的短外衣是深蓝色的英国布做的,裙子和长袜也是同样的料子做的,但颜色是一种有光泽的褐灰色或紫红色。身上没有一点阔人戴的毛皮,只有一条平平常常的雪白的腕带,以及一块从上衣胸部伸到喉头的折得很精美的细麻布。这细麻布呈方形而不是圆形,因而并没有围住脖子,只是把它框了起来。她前额上的头发很像苏格兰的玛丽皇后一个世纪以后恢复过来的那种式样,仍然呈两道波纹形状。不过她没有戴银发网,因为这不适合她目前的情况。其余的头发则是用深蓝色镶银边的布做成的小兜帽紧紧地盖着。脚上穿的是一双红皮鞋。不过她穿的褐色裙子和长统袜与红鞋很相称,不会使看到她穿红鞋的人因其显眼而感到吃惊。鞋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那拱起的脚背和有样子的双足。

  当时的人跟现在一样懂得什么是美。

  由于她花了些时间来进行打扮,尽管日晷已报三点,她的对手们也只好老等着,不见人来。

  最后,在丹尼斯的陪伴下,她终于动身出发了。当他们走到半路时,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道:“丹尼斯!”

  “什么事,女司令?”

  “我得回家去。”(一副可怜的样子)

  “怎么,你有什么东西忘了带吗?”

  “是的。”

  “什么东西?”

  “我的勇气。啊!啊!啊!”

  “别,别,勇敢些,我的女司令。有我和你在一起,怕什么?”

  “那好。不过我在那儿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身边吗?”

  丹尼斯答应照办。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

  让我们回头看看对方的情况吧。全家人都聚集好了,正带着一种奇怪、混杂的感情等待着她。

  这些混杂着的感情不外乎是气恼、好奇、强烈的骨肉之情,以及对来补偿这些感情的玛格丽特的厌恶。再加上另外一种好奇,那就是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杰勒德着迷,并造成了这么多的烦恼。

  最后,丹尼斯独自一人走进来小声说道:“我的女同伴已经等在外面了。”

  “把她带进来吧。”伊莱说道,“现在你们谁也别说话。除开我以外,谁也不要和她讲话。”

  外面可以听到一小阵轻轻的低语声。那是丹尼斯粗俗的声音和一个妇女轻柔圆润的声音。

  这声音刚一停息,便见门慢慢打开,玛格丽特·布兰特像我描述过的那样一副打扮出现在门槛上,望着正前面。她脸色有点苍白,但显得文静可爱。

  除开凯特以外,他们都站了起来,仍然一声不响地呆望着。

  “请坐,小姐。”伊莱庄重地说道,一边指着一张事先为她准备好的椅子。

  她低着头,往椅子走去。当她走过房间的时候,人们不仅可以从她身体的形态上,而且可以从她倦怠无力的神态上看出她已经有孕。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一见她有孕便对她产生了某种仇恨。理查特则认为这损害了她的美丽。

  但母女二人却感到内心有种温柔的感情油然而生。

  她把信从怀里取出来,旁若无人地吻着它,然后坐下来读信。她的神态表明,她很清楚她是为了这惟一的目的到这儿来的。

  开读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有意让她独自坐在一边,仿佛她是个麻风病人。她望了望丹尼斯,把一只手垂在身边,悄悄地很快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过来站在旁边。

  他仿佛听见她喊了一声“起步走”的口令,遵命一跳,跑了过去,然后像哨兵似的站在她的肩旁。不过,这动作表现得过于热情,使得在座的人都明白他是奉命跑过来的。她不禁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开始用一种醇而清晰的声音向这急不可待的一家人朗读起他们共同的亲人——杰勒德的信。声音是那样柔和,那样诚挚,那样激动人心,仿佛她整个灵魂都紧紧地依附在每一个珍贵的字音上面。这声音就像是上帝用他的神功亲手使得一个女性的胸膛发出来的。

  “我的玛格丽特,我毫不怀疑早在你可爱的目光接触到这封信之前,我最前爱的朋友丹尼斯已经找到了你,把我们意想不到的最为凄楚的分离情景告诉了你。因此,我将从那最悲伤的日子开始写起。可怜的人,那以后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很想很想知道,但无法打听到。除你以外,最亲爱的,我日夜为之祈祷的就是他了。有他这样一个忠实而亲爱的朋友,真是胜过大卫之有乔纳森。看在杰勒德的分上,你要好好对待他。”

  听到这些突如其来的知心话,丹尼斯把头靠在玛格丽特高高的椅子上,伤心地大声呻吟起来。

  她很快从座位上转过身来,找到他的手,握住它。

  杰勒德的恋人和杰勒德的朋友就这样手握着手,一个读信,一个静听。

  “我像个做噩梦的人,晕头转向地向前走去。忽然,一个绅士带着他的仆役跑了过来,全都骑着马,险些没把我踩死。绅士在坡顶上勒住马,吩咐他的武装随从回头抢我的东西。他们倒是相当客气地抢了我,拿走了我的钱袋和最后一枚铜板,然后快快活活地走掉。我这无亲无友的人则昏昏沉沉、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田野上。”

  这时,在座的异口同声地发出一阵叹息,接着就是丹尼斯的一声咒骂。

  “忽然,我有一种奇怪、模糊的感觉。我躺下来睡在雪地上。这事很糟糕,何况附近有大群的狼。要是我真像你受之无愧的那样来爱你,我也许会表现出更大的勇气。但是,啊,亲爱的恋人,那悄悄袭来的睡意远胜过我的本能,使我的心感到空虚和麻木。我终于睡着了。要不是上帝对我们比我对你和对我自己都更善良,我肯定会一睡不醒。人们都这样对我说的。我猜想我睡了一两个小时,但不会比这更长。有只手粗鲁地摇撼着我。我醒来才发现自己可悲的处境,并看到有个丫头穿着节日的艳服站在我跟着。‘你疯了?’她说道,似乎很生气的样子,‘竟然睡在雪地上,躺在狼鼻子底下?你是才断奶不久就活得不耐烦了吗?得了,得了,’她更和蔼地说道,‘像个好小子那样打起精神,站起来吧!’于是我站了起来。‘你是富人还是穷人?’但我只是吃惊地呆望着她。‘喂,这很容易回答嘛。’她说道,‘你是富人还是穷人?’这时我不禁大哭起来,使她吃惊地直往后退。‘我是富人还是穷人吗?要是你一个小时以前问我,我会说我是个富人。但现在我肯定比大地母亲胸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穷了。一个小时以前,我很富有,既有好朋友,又有钱,充满了希望和青春的活力。然而“勃艮第的杂种”夺走了我的朋友,另一位绅士夺走了我的钱包。现在我既不能去罗马,也无法回到我留在荷兰的爱人的怀抱。我是穷人当中最穷的人了。’‘哎呀!’那姑娘说道,‘要是你还是个富人,你满可以再回去躺在雪地上,我就管不着你了。我想你就会像你一无所有地来到人世那样很快离开这个世界。如今你既然是个穷光蛋,你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了。跟我来吧。’我跟她走去,因为一方面她吩咐我这样做,一方面也因为我已不在乎我将往何处去。她把我带到近旁一所漂亮的房屋,领进一间挂满黑布的高雅的餐厅。那儿有张桌子,上面摆着许多菜。但只有一个大盘子,一张椅子。‘吃吧!’她轻声说道。我说:‘怎么,一个人吃?’‘一个人吃?你以为我们有谁会和你共一个盘子吃?难道我们能抢死人的食物吗?’然后她问我是哪儿人。我说:‘是特尔哥人。’她说:‘在你们那个国家,要是有个绅士死了,在他入土以前,人们不照常将死人的饭菜端上来,找个穷人代他享用吗?’我告诉她事情并不如此。‘那么,我为你们感到脸红。这儿的人才是更善良的基督徒。’于是我只好坐了下来。但我没有心思吃东西。那善良的姑娘好心地坐在我旁边,给我倒满一杯酒,我尝了一口。这时,我痛心地感到丹尼斯不能和我一道喝这种酒。他是那么喜欢酒和女人,不管是好是坏,还是普普通通。醇厚的烈酒绕着我的忧心转。那天,我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人们在患难中那么爱喝酒。她叫我把每样菜都吃一吃。‘漏掉一样是不吉利的。这些都是我主人的日常饭菜。’‘那么他一定有个好胃口。’我说。‘是的,小伙子。他还有副好心肠。现在他死了,至少我们都这么说。但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听见过一句说他好的话。’我像只鸟儿那样啄食着每一样菜。她听到我叹气,看到我像是哽咽着吃不下去,便向我表示同情,要我打起精神。那天,我得在那儿食宿过夜。她走去找帮工的。他给了我一张委实很好的床铺。我把我的遭遇都讲给他听,并问他法律会不会帮我把钱包找回来。‘法律!’他说道,‘在勃艮第可没有穷人的法律。’你们知道,原来是女庄园王的堂弟抢了我。他认得那个野蛮的恶少。这事肯定会由女庄园主来审。而她还相当年轻,很有可能判处我绞刑,说我诽谤她的堂弟,诽谤一位绅士和英俊的男子,而绝不可能让他归还我的财产。在一个城市的范围之内,穷人有时还能见见法律是个什么样子,但在权势大的男女领主当中则绝不可能。于是我说:‘我宁肯忍受抢劫也不愿去寻求法律的保护,自讨苦吃,找到绞刑架的头上。’第二天,他们都对我非常友善。那姑娘从她微薄的工资中拿出钱来帮我去莱茵河。”

  “啊,他快回来了!他快回来了!”丹尼斯打断读信的人喊道。玛格丽特对他微微地摇头表示责备。

  “请在座的诸位原谅。”他呆板地说道。

  “事情的确很使人动心。但她只是个仆人,我不免对此感到反感,‘不行,不行。’我说道。但她硬说我拒绝是错误的。‘这是骄傲不得当嘛。穷人应当互相帮助。不然,世界上谁还能互相帮助?’我说要是我能做点什么作为报答就好了,白白赠送可不行;我对她已经是感恩不尽了。我能代她写封信吗?她说不必,因为‘他’就在这个屋子里。我能画她的像,从而挣我的钱吗?她说:‘怎么,你能画像吗?’我告诉她我可以试试。她的服装很适合画像。于是她急于要我给她画张像,好送给她的情郎。我让她站在一个很有利的受光的角度,很快就画了两张素描像。其中一张我寄给你。这张我利用零星时间上了色彩。另一张我画得很潦草,只是良心有愧地涂了一阵。愿上帝原谅我,但时间的确也太仓促。可怜的乡下佬,他们也不懂得好坏,倒感到非常骄傲、快活。两人都按他们乡下人的方式吻了我。原来,那帮工的就是她的情郎。他们向我道别,祝上帝保佑我。我便动身朝莱茵河的方向走去。”

  这时,玛格丽特暂停读信,将彩色画递给丹尼斯拿去传看。母女二人很感兴趣地仔细看着这张画,因为画中姑娘的装束在某些方面不同于荷兰女仆的装束。她的头发是包在一个紧的亚麻布发袋里。一块黄色的半头巾盖住了头部和两只耳朵,但伸出一个长方形的巾尖,坠在前额的中央。她穿着红的长袖外裙,前面褶裙很高。底下穿的是绿色裙子,一个红皮大钱包吊在裙子上面。脚上穿的是红袜子、黄皮鞋,式样新颖,超越了当时那个时代,因为皮鞋是低跟。方头,鞋带是绕过脚背再用鞋扣扣紧。这种系鞋带的鞋扣十分少见,也许还是未来出现的钻石形鞋扣的雏型。

  玛格丽特继续读道:

  “我是怎样每走一步都想念着我的丹尼斯啊!我经常坐在路当中痛苦地呻吟。那天下午,我碰巧来到两条道路的交叉口,因乏地坐了下来,头脑沉重,心也沉重,想到了不幸的爱人、失去的朋友,也想到了特尔哥的老家。家里的亲人曾经那么喜爱我,如今喜爱却变成了憎恨。”

  凯瑟琳:“天哪,他竟会这样想!”

  伊莱:“嘘,老婆子!”

  “我经常大声叹息。当我这么唉声叹气的时候,有个家伙像只鸟儿似的在那边路上欢唱起来。‘好,你就哪哪叫吧,’我伤心地哭道,‘反正你没失去爱人、朋友,没失去自己的老家,没失去母亲的微笑,也没失去身上的每一文钱。’最后他唱得那么高兴,我不得不生气地跳了起来,拔腿就走,好避开他那刺耳的欢唱声。但在我离开之前,我往路上扫了一眼,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使得一个人在这令人厌倦的世界上显得如此轻松愉快。瞧!那唱歌的人原来是个残废的驼背,眼睛上系着一块带血的绷带,两条腿齐膝部完全被锯断。”

  “嘻!嘻!嘻!嘻!嘻!”西布兰特格格地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眼睛愤怒地闪着光。她开始把信叠起来。

  “别这样,姑娘,”伊莱说道,“别理他!你这不像人样的狗崽子,你胆敢再笑,我就把你撵出去。”

  “喂,西布兰特,这有什么可嘲笑的呢?”凯瑟琳较温和地抗议道,“我们的凯特不也残废了吗?但她不也是我们当中最知足的人,并且在痛苦的间歇当中能像只山鸟那样歌唱吗?不过,我也和你一样糟糕。姑娘,你继续念吧。求你用值得一听的东西来堵塞我们的无聊话吧。”

  “‘那么,’我说道,‘这种乐天派是可能的咯?’接着我责备自己说,‘杰勒德,伊莱之子呀,你既有青春又有健康,反倒哀叹自己的命运。而这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残废,却拄着拐棍,像只画眉那样歌唱上帝的善良。想想看,你做得对吗?’”

  凯瑟琳:“你瞧,他说得多好。”

  伊莱:“住嘴!老婆子,住嘴!”

  “每次他看见我,他就停止歌唱,马上跛着脚走上来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发发慈悲吧。亲爱的老爷,发发慈悲吧。’声音里带着一种风吹过钥匙孔般的凄凉的呜咽声。‘唉呀,可怜人,’我说道,‘慈悲在我的心里,但不在我的钱包里。我像你一样贫穷。’他不相信我的话。为了感动我,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个溃烂的伤口说:‘虽然我已经是一个不幸的残废,但很可能我还会失去这只眼睛。你瞧。’我看到他指给我看的伤口,并为他的不幸沉痛地哼了一声。作为辩解,我告诉他我如何被人抢走了最后一枚铜板。听这一说,他顿时停止了呜咽,用一个男子汉的粗大声音说道:‘那么我得休息一会。喂,小伙子,你拉拉这根皮带吧。嘿,别害怕!’我一拉,忽然从他背上掉下两只结实的腿,半个驼背也化为乌有,眼睛上的伤口并不比绷带更深。”

  “啊!”玛格丽特的听众一齐吃惊地叫道。

  “看到我很惊奇,他当着我的面大笑起来,说我简直值不得他欺哄,并表示愿对我提供保护。‘你的脸很有点预兆。’他说道。我问什么样的预兆。他说:‘哎呀,预兆这面孔的主人会在这强盗多的国家里饿死。’旅行也能教给年轻人一些智慧。要是从前,我会转过身来,像逃避瘟疫似的摆脱这个骗子。但现在我却耐心地听他讲,以便拾取点滴的可资参考的净言。我算是做对了,因为天性和冒险生活使得这可怜的骗子脑子里充满了机灵和鄙俗的知识——在他旁边我简直是个小孩。当他把我彻底地盘问了一番之后,他说:‘你离开法国去德国做得很好。你就别再考虑回荷兰了。你可以去奥格斯堡和纽伦堡。这两个地方都是工艺美术师的天堂。假如你愿意,你可以从那儿去威尼斯。但你。旦尝到德国大城市的滋味以后,你就再也不想在意大利或别的国家呆下去了。要晓得,欧洲只有一个诚实的国家,那便是德国。既然你很老实,我又是个流浪汉,对我们两人来说德国真是天造地设。’我叫他把这点说清楚。一个国家怎么能既适合老实人又适合骗子?‘嘿,你真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他说道,‘这道理很简单。这是因为,在一个诚实的国家里,敲诈老实人的骗子要少些,而可供骗子敲诈的老实人更多些。由于我老实,我曾有幸碰到一个友好的骗子。你就做我的伙伴吧。’他说道,‘我去纽伦堡。我们将会钱袋装得满满地到达那儿。我将教会你库尔·德·布瓦、库尔·德·扎特,教你如何乞讨,如何哼唱,如何哇里哇啦地说黑话,如何伪造肿瘤,以及在身上画上脓疮、溃疡。而这些连魔鬼也骗得住。’我颤抖着告诉他,我宁可死也不愿干这种事来羞辱自己和家里的人。”

  伊莱:“好小子!好小子!”

  “嘿,当叫化子对我这种人说来能算什么耻辱呢?乞讨是一个既古老而又十分受人尊敬的奥妙东西。如果神圣的僧侣、主教、帝王想赢得上帝的微笑,他们该怎么办呢?嘿,洗洗乞丐的脚就行了,因为乞丐都是圣徒们的宠儿。‘圣徒们都不是傻瓜。’他对我说道,然后真的把脚伸了出来,‘瞧吧。这只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法国的路易王——在上个升天节给我洗的;而第二天礼拜五它却被一个小村庄的刑官铐在脚枷里。’我对他说,愿上帝开恩,让我的脚能在如此崇高的荣誉和如此卑下的耻辱之间走一条诚实而安全的道路。他说,既然我没有勇气乞讨,他将迁就迁就我的怪德行。我将在他领导之下干活。他充当大脑,我充当手指。这时他摆出一副法官的神气,坐在路旁一堆沙灰上,严格地盘问我能干些什么。起先我说我身强体壮,肯干活。‘呸!’他说道,‘一条牛也是身强体壮肯干活嘛。你说说,哪些是公牛爵士不能干而你能干的?’‘我会写字,我曾获得一个书法奖。’‘你能写得有印刷工人那么快?’他嘲笑道,‘还有什么?’‘我能画油画。’‘这倒好些。’听到他这么说,我几乎想撕扯自己的头发,因为我的目的就是去罗马以书法谋生。我又说,我能弹点索特里琴。‘那很好。你能讲故事吗?’我说能,能讲成打的故事。‘那么,’他说道,‘我从现在起就雇你。’‘雇我干什么?’我问道。他说:‘你放心,淳朴的先生,不是叫你干什么昧良心的事。我将一路上负担你吃的,给你找工作。我只取你收入的一半。’我说‘同意’,和他握手表示一言为定。‘仆人,’他说道,‘我们将用餐了。不过你用不着站在我椅子后面。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没有椅子;第二,我更喜欢讲友谊,而不喜欢讲排场。’说着他从行囊中取出鸡、肉、酥饼、十几种包在亚麻纸里的香料,以及国王才吃得起的酒。我一生还从没吃过比这个乞丐(也就是我当今的主人)从行囊里取出来的更好的食物。等我们吃饱了,我就主张开步走。‘不行,’他说道,‘当仆人的不可过急地催促主人,特别是在吃了东西之后身体需要休息,而心灵倾向于思索。’于是他躺在地上,宁静地仰望天空。忽然他问我天上是否也有乞丐。我告诉他我只听说有一个,名叫拉撒路。‘他唱库尔·德·扎特比我更拿手吧?’他问道,看来十分忌妒。我告诉他不是这样。拉撒路尽管是个乞丐,却很诚实。他每天用富人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充饥,并让狗用舌头舔他的脓疮。‘仆人,’他说道,‘我发现你身上有个很坏的毛病。你喜欢乱社谎。扯谎的目的既然是为了骗人,那么乱撒谎就和乱摸魔鬼的尾巴一样糟糕。我祷告上帝,但愿你能表明你画油画比你扯谎更拿手一些。否则我就算被你骗吃了一顿饭。要知道,没有哪个叫化子会吃面包屑的。他只可能吃一个国家的山珍海味。狗也不会舔叫化子的脓疮,因为它们都是用老鼠药或吃来口涩的酸液伪造的。而这些东西,不光是狗,就连猪也觉得恶心。我的脓疮是根据我自己的配方假造的,我看没有哪只狗想舔它两下。我算是做了一笔很坏的生意。你是个骗人的家伙,我疑心你还是个傻子。’我不屑于理睬他这一大堆废话,因为它们把上帝的真话指责为谎言,只因为我说的不合他的口味。他站起来之后,我们便一道上路。我们很快来到一个地方,见有两家小客栈,相距还不到一浪远。‘歇下来吧,’我的主人说道,‘它们的纹章退色得很厉害——这正合我意。你进去,别和主人打交道,要找到他的老婆,把她这客栈吹得天花乱坠,但切莫吹它的纹章。然后你提出愿意十分廉价地给纹章上色。’我走了进去,告诉那主妇我是个油画家,愿以低廉的价格把她旅店的纹章修饰一新。但她给我碰了一鼻子灰,马上打发我走。我去见我的主人。他难过地唉声叹气。他说:‘你只有灵巧的手指,没有能说会道的舌头。我算是做了笔很坏的生意。你来听我是怎么哇里哇啦地奉承人家吧。’在两家客栈之间有道很高的篱笆。他走到篱笆后面,一分钟之后就扮成个体面的商人走了出来。我们走到别一家客栈。我听见他如此肉麻地吹捧它,以至那女店主也不禁脸红起来。‘不过,’他说道,‘你们店有个小小的、小小的缺点。你们的纹章已经退色,不光彩了。只要你同意,只消花你一个银法郎,我这徒弟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就能使您客店的纹章光彩夺目。’她还在犹豫,那无赖便对她说他已经给近旁的一家小客店修饰过纹章,现在那客店的面貌简直像星空般灿烂。‘你听见了吧,我的男人?’她嚷道,‘三蛙客店的纹章已经油漆一新了,难道四谓客店要在它面前显得寒伦吗?’于是,我就开始给纹章上油彩。我的主人像个老爷似的站在一边,指点我该怎么做,同时给我使眼色,叫我别听他的。最后我赚得了一个银法郎。不料他又带我返回三蛙客店。在路上他给我添上胡须,化了装。对三蛙客店吹捧一番之后,他便介绍他是怎样对四猖客店进行装饰的。于是,那三只头脑简单的可怜青蛙便欣然跳进了他的罗网,而我又赚得了一个银法郎。接着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他找到他的拐杖,叫我走在前面。我们又回到四猬客店,这次他表演了一番他所谓的‘印上的疮疤’以及他的一些痼疾,从而既搞到了金钱又搞到了食物。他说:‘来,让我们平分吧。’我立刻给了他一个法郎。‘我做了一笔好生意。’他说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画师,不过花的时间太多。’我告诉他:‘在诚实的手艺活计上总不能既快又好。’他说:‘那么你就干快些吧。’他告诉我,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蓬·贝克。我可以叫他库尔·德·扎特,因为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时他唱的小调的名字。当我们来到下一个城市的时候,我的主人库尔·德·扎特给我买了一个索特里琴。他在路边神气十足地摆出一副音乐鉴赏家的样子,活像人们过去评判出于虚荣而吹奏的马尔西雅斯及阿波罗的派头。我弹了支曲子。‘懂音乐的蓬·贝克,你奏得还可以,’他高傲地说道,‘现在你用喉咙唱唱吧。’于是我唱了一首善良的僧侣教给我的动听的歌曲;唱着唱着,不禁使蓬·贝克,即过去的杰勒德,想起了他的少年时代和家庭,眼里冒出了泪水。我的主人抬起头来,面孔像个挨了一顿痛打或喝了一口难吃的药水的小娃娃。‘得了吧。别再唱那叫人肚子疼的玩意了,’他说道,‘那玩意永远不可能从庄稼人的钱包里骗走一文钱,而只能使奶妈的奶变酸,使奶牛跳河,以免听见这种调调。怎么,你这伪善的家伙,难道我给你买了这么个又新又好的索特里琴,是为了叫我想起我未来的下场吗?你听着,你唱的必须是能使心灵欢畅,能使行吟诗人的钱袋装满钱的歌曲。’接着,他唱了如此亵渎神明的一段小调,而且唱得如此淫秽,我只得避开他一段距离,以免惩罚的雷电会击毁我的新索特里琴。好在这是冬天,没有雷电袭击的危险。于是我说:‘主人,上帝很和善。要是我掌握雷电的话,你先前唱的那个很亵的小曲将是你唱的最后一曲。你真是个脏嘴脏舌的家伙。’

  “‘嘿,蓬·贝克,你怎么了?’他说,‘我真是做了一笔坏生意。瞧你的心真乖谬,简直是离经叛道。’我叫他少说废话,别浪费口舌,我决不会唱些很亵的歌曲来羞辱我的家人。‘那么,’他不高兴地说道,‘等我们在路边把火一生,你就响起你的音乐匣子吧!这样我们倒可以对付目前糊口的需要。但要靠你的——

  善良的人们,让我们悲愁哀伤吧;

  让我们摆出一副忧郁的面孔,

  通过我们的鼻孔,

  如泣如诉地哼唱圣歌吧。那可永远永远不成。那你等于走遍洛林的街道叫卖:“摩靡之音,摩靡之音,谁买我的靡靡之音?’”我们这两个不要好的朋友便这样往前行进。忽然,我心生一念,请他给我再哼一支他那种恶作剧的小调。这时他摆出一副笑脸,又像夜莺那样唱起他的黄色歌曲。我用手指头塞住耳朵。‘别唱词,只唱调得了。’啊,玛格丽特,请你注意魔鬼奸狡的恶毒!他竟把最悦耳的调子来配最令人恶心的内容。”

  凯瑟琳:“这倒是像《圣经》那样一点不假。”

  西布兰特:“妈,你怎么知道呢?”

  科内利斯:“啼!啼!啼!”

  伊莱:“别说话,你们这些家伙真静不下心来,让我听我儿子讲吧。他比你们聪明,也比他同岁数的人更聪明。”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说道,不过还是向我让了步。很快我收集了他三个小调。不过我不愿意让库尔·德·扎特知道我在动什么脑筋。俗话说:‘别让傻瓜和小娃娃看你未完成的作品。’这时已经天黑,附近就是一个小城镇,我们各人去歇各人的客店,因为我的主人不肯在天明以前卸下他的破烂衣裳和脓疮,而我也不肯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叫化子同住一个客店。我们商定天一亮就在路上碰头。以后我们继续分开住宿,经常是在住宿的城镇外面晚上分手,早上碰头。一天,我半夜里醒来,思绪联翩,不觉萌生出一些好的念头,心灵顿时感到一片光明。我想起我的玛格丽特曾反对我拿市长的钱袋。你说:‘不管你怎样对它进行粉饰,终归还是盗窃。’但我硬要自作聪明。现在好了,我等于是把盗来的东西又让别人从我手上盗走了。怎么来的怎么去。所以我说:‘上帝不是残酷,而是公正。’我许了一个愿,只要将来有可能,我愿分文不差地把钱赔给市长。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我虽然还是感到忧愁,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如今钱袋不在了,我反而觉得轻松一些。我的主人拄着拐杖站在城门口。我对他说,我很希望他是另外一副装束。他说:‘当叫化子,就别挑三拣四了。’不过很快他就叫我给他松绑,因为他很难受。他感到头发晕。我告诉他,像他这样强行扭曲自己天然的形体,很难说是健康的做法。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手放在脑袋上,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他很快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像个球似的滚在地上,全身抽搐得很厉害。我感到恐慌,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拉他。但他越来越难受。只见他咬牙切齿,口吐白沫,忽然全身弯曲得像一把引在空中蹦了许多下。我给他驱邪,结果使他更难受。附近一条沟里正好有水,水倒不怎么清。我见这可怜的家伙挣扎在死亡线上,便用帽子盛满水,迅速地跑过来把水洒在他身上。谁知我的老板竟当我的面大笑起来。‘得了,蓬·贝克,凭你的良心说吧,我丝毫没有忘记我的本行。’我握着湿淋淋的帽子站在一边,怒目而视。‘难道是装的吗?’‘还能不是装的?’他说道,‘真的突然发病是最叫人可怜的。但比起我这一套来只算得上小巫见大巫。艺术毕竟胜过自然。’‘你看你鼻子还在消血。’我说道。‘不错,不错。这只是我用根草戳了戳鼻孔。’‘你嘴角还在起白沫。’‘嗬,只消一小点肥皂就能起一堆白沫。’说罢,他从嘴里抽出豆子大小的一个东西,‘蓬·贝克,你真是福星高照。你应当感谢上帝把你带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主人跟前。他每天都在给你上课。明天我们将学习库尔·德·布瓦和其他科目,今天你得认我作魔鬼的王子。说实在的,魔鬼的王子也是一切善良人的王子。’这时他感到非常自豪,忘了昨天的怨气,跟我大谈乞丐。我原以为乞丐就是乞丐,没有更多可说的。但他却向我介绍了遍布法国、德国和英国的足足三十种之多的游行修士的名称和特点。这神气十足的家伙竟把这三个王国称做他统治下的三个省份。我想,他的宝座不外乎就是那囚禁小偷的足枷。我们来到下一个村庄,见村庄外面有人去吃饭的时候留下了一辆手推车。见到这辆车他便说道:‘我将把我的身体捆成一团,让你用这手推车推着我走。我的残废,再加上你把你可怜的老爹爹推着走的孝心,准能把那些乡巴佬敲诈个够。’我当下表示拒绝。我说我愿为他干活,但不愿参与他的乞讨。‘难道推个叫化子不算干活吗?’他说道,‘把那块脏石头也扔进来吧。且慢,我要把它再弄脏一点,并发誓说这是圣墓上掉下的一块石头,而你是从耶路撒冷把我和石头用车子推来的。’我说:‘推一对冒牌货,一个石头做的,一个人肉做的,固然算得上干活,而且是艰苦的活,但算不上诚实的活。这简直是玩弄你所说的魔鬼的尾巴。主人,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要是下次你再打算勾引我干骗人的勾当,你可别对我说什么可怜的老爹了。你这样做会使我想起我亲爹的面孔。他是荷兰最老实的人。真不幸,他和我闹翻了。不过,尽管我得罪了他,我可永远不想羞辱他。’亲爱的玛格丽特,听到这骗子说‘你可怜的老爹’,我真是心如刀绞。‘好吧,’老板阴郁地说道,‘算我做了一笔倒霉的生意。’这时,他忽然看见道旁有一棵树。‘你去读给我听听那树上写的什么。’我走去一看,见树上什么也没有,只是画着一个长方形的轮廓。我如实地告诉了他。‘对你这修士的知识暂时就考这么多。’他说道。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他又叫我去认墙壁上画的一个东西。上面只不过是个用小刀或钉子刻的圆圈,圆圈当中有两个小点。我又如实地告诉了他。他说道:‘蓬·贝克,那方块是个警告。是某个好心的图鲁昂德游行修士往西去穿过村庄时留下的,意思是有危险。那中间有两点的圆圈是我们这个行道的另一个弟兄画的,意思是说,那画的人,不管是洛林·塔拉普、特里布勒,还是卡丹·库尔·德·布瓦或别的某个人,在这儿乞讨的时候挨过揍,并在斯特拉宾监狱蹲了两个月。’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至于说到书籍,那你们的都只能算是装在包包、里的可鄙的小书。我的书只有三本:法国,英国,德国。它们都是用一种语言写的,好让我的弟兄们和各国的人民都看得懂。这个才是我所谓的学问。既然这儿的人要鞭打和监禁有脓疮和残疾的叫化子,我得到我的化装室去一下。’说罢他就冲到一个篱笆后面,不一会就道貌岸然、衣冠楚楚地走了回来。穿过村庄以后,我在一个足枷上坐了下来。正当那剃头匠的徒弟在一块大石头上磨剃刀时,害怕大城市的我则对着这小小的村庄弹起我的索特里琴。我把琴定好音,用两个木制的琴拨灵巧而敏捷地上上下下拨动着琴弦,接着,仿效我听到该国行吟诗人唱过的那样,大声而响亮地唱道:

  “谁想获得知识,谁就来听我的故事。’反正唱的都是一些废话。男男女女的村民很快聚集在我的周围。这时我停止唱歌,在索特里琴的伴奏下吟诵了一段取自《圣徒行传》的快乐的短故事。这《圣徒行传》是我据以杜撰愉快故事的一个手册。唱完以后,我马上又弹起来,并在索特里琴的伴奏下打口哨哼了一个库尔·德·扎特的魔鬼小调。你知道,上帝给了我一个无论在音域或音调上都少有的打口哨的本领。我明快而响亮地打着口哨,哼着快活的曲调,并在快速的时候徐徐地拨弄琴弦,徐缓的时候则跳跃式地拨弄琴弦,有时甚至停下来,像云雀在空中扑动翅膀那样在一个音符上颤动。村民们一个个都像要把我吞掉似的如醉如痴地听我弹唱。我转过头来一瞧,只见我的主人要钱心切,手心发痒,已把帽子扔在地上;铜板在一个劲地往帽子里面抛。我认为,光打打口哨就把穷人口袋里的面包骗出来,是很不道德的事。于是我停止弹唱,打算走开。但我发现我并不能利落地马上走掉,因为男人和女人都搂着我拚命地亲嘴,尽管他们满嘴的大蒜味。‘你瞧,主人。我认为这是把魔鬼劈成两半,而保留其洁白的一半。’他说,‘蓬·贝克,我真是做了一笔好生意。’接着他对我说,他要到圣地去一趟,要我留在原地别动。我留了下来。只见他跳过一条沟,往教堂公墓走去。教堂执事正在挖一个墓穴。我的主人和他闲聊了一阵之后,便带着一个指关节骨回来。不过,当时我还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要把墓地称为圣地,只是饭后才把事情搞清楚。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小客店的纹章上油彩,他乖乖地坐在我旁边,不声不响地拿着那骨头又是削又是锉,还不停地用纸擦光。我对他说,诚实的工作岂不也很有味道吗?‘像雨水一样的味道。’他嘲笑道。‘你在干什么?’‘在做一对骰子。剩下的骨头将用来做一个圣安东尼的拇指骨和圣马丁的小指骨来骗骗虔诚的信徒。’真是个无赖!亲爱的玛格丽特,你可以看到,在前往莱茵河的途中我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倚仗着那两个我最不重视、最不赖以为生的技艺,每到一处我都受到人们的欢迎。如今我已穷得不必再害怕什么强盗了。但挣来的钱也能使主仆二人在路上维持生活。晚上,我经常给某个旅店老板或老板娘画张像,因此离开旅店时反而更富了一点。当然这只是少数人才有的幸运。但我的老板却很瞧不起这种平静的生活方式。他说:‘我喜欢生活有变化起伏。’说实在的,他倒是不缺乏变化起伏。他可以在一天之内比我花三天工夫挣的还多。但碰上一个倒霉的日子,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就简直是成天遭到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而不是接到雨点般扔来的钱币。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瞧不起我,说我的思想机械得可怜,并且蔑视我的艺术,而吹捧自己化装的艺术。

  “不过,偶尔他还是显得很不自在。当我们穿过艾克斯城的时候,我们碰到一个乞丐很快从旁边走过去,一只手抓着马车的尾部,酷刑吏则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他那血淋淋的裸脊背。那勇敢的家伙,即使遭到如此的鞭打,也不表示丝毫悔恨。每抽打一次,我的心都要畏缩一下。我的老板则垂着头不敢张望。

  “‘迟早会这样的,蓬·贝克,’他说道,‘迟早会的。’看到他那憔悴的面孔,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久我们来到一个城市,这城市的名字我一时记不起了,但记得是在一条美丽的河边。我们来到桥底下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全身发抖。我问:‘喂,出了什么事?’他说:‘啊,真瞎眼了,他们在那儿处死罪犯。’他硬要坐一条船,从水上过河。但这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跳出油锅又落进了火里。船夫告诉了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处死的是一男一女,因为他们偷窃别人屋子的玻璃窗。那男人天明时已被绞死,而那女人则将被活活溺死。说时迟那时快,船夫刚一说完,施刑的人就把那女人往桥下一推,使她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掉进了河里。啊,玛格丽特,那要命的‘扑通’落水声多么凄惨!甚至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但更惨的还在后面。虽然她被捆着,可又浮了上来,口里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我当时什么都忘了,一听到妇女喊救命的声音便准备跳下水去救她。要不是船夫和库尔·德·扎特紧紧抱住我,而且坐在小船里的刽子手的帮凶已赶来把他那带钩的杆子缠住了她的长发,并把她硬按下去了结了她的生命,我肯定会跳下水去的。啊,圣徒们岂是以这样的方式回答我们求救的呼声!可怜的库尔·德·扎特痛苦地呻吟着。我则坐着,一边捶胸顿足地哭泣,一边呼喊道:‘上帝是用什么来制造人心的哟?!’”

  读信的人读不下去。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杰勒德在洛林哭泣,她则在鹿特丹流泪。对她的心灵来说,把他们隔开的距离不过像房间的宽度那样,只有几步之遥。

  信中许多感人之处以及读信者的女性之美,使伊莱深受感动。这时,他十分和蔼可亲地说道:“别急,姑娘。我想,你们当中应该有个人找个小凳子来给她垫垫脚。瞧她很快就要坐月子了。”

  “要是我胆子大一些的话,我会为她干比这更多的事。”凯瑟琳说道,“拿着,科内利斯。”她递给他一张小板凳。那位贵人,尽管比以前更恨玛格丽特,却把它接了过去,小心地垫在她脚下。

  “太太,您真是大客气了。”她支吾着说道,“我马上就往下读。这是我报答您所能做的惟一的事。”

  “我看到我的大老板脸色灰白,显得十分惊恐。我想这可怕的悲剧来得正是时候,好警告他及早回头。于是我竭力劝说他改邪归正,对他大谈犯罪者及其可怕的下场。他说:‘太晚了!太晚了!’一边咬咬牙齿。我告诉他,‘太晚’二字是魔鬼最喜欢对悔悟者的耳朵悄悄讲的两个字。我说:

  上帝是仁慈的,

  是不会让有罪的人绝望的。“太晚了!’他再次说道,一边咬着牙齿,扭曲着面孔,仿佛毒蛇在咬他的内脏。但是,天哪,他的心简直像流水一般瞬息万变。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到城外,又见他在欢喜地唱歌了。城门外一株小树的树枝上吊着另一个罪犯,离地面还不到一码高。一看到这个情景,这浪子马上又收起了他的乐曲。我们还没有走出一浪远,他便假装掉了念珠,跑了回去。正如我将告诉你的,当然不是抱着什么好的企图。我十分缓慢地漫步前走,并时常停下来。忽然,他又跋着一只脚,绑着绷带走了过来。我问他是怎么搞法,竟装扮得那么内行。‘啊,这是我的奥妙。要是你想知道,你得参加我们的帮会。’这时我们正穿过一条窄巷,在巷口看到一个写有字的石头,用一个叉形符号告诉叫化子,应当往哪边走。‘这是说那边有农舍,正等待着您的光临。’他向那座农舍走去,带着食物、钱和酒回来了。‘这家伙起了作用。’他说道,一边骄傲地拍拍他的独脚,然后解掉他的绷带,带着一副自豪的表情指给我看他小腿肚子上的一个洞,大得几乎可以把你的拳头放进去。要是不熟悉他的鬼把戏,那么,这只脚很可能会骗走我最后一个铜板。很快,我们看见路边又有一座农舍。他向它走去。我站在那儿考虑了半天,是否应当独自跑掉,以免自己因为他的缘故而遭致羞辱?但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很大的闹嚷声。我的老板被一个农夫和他的帮工痛打之后,正跛着脚呼唤着我向我走来。那两个庄稼汉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更大的灾祸正接踵而来。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放出一条公驴般的大狗,大声吼着追赶他,顿时把他踩倒在地。我料想这家伙必死无疑(但他却命最大,最不容易死),便抽出我的剑,吼着跑过去。还没等我走近他身边,那大狗已经扯掉了他的坏腿,带着它狂吠着跑回它的窝里。库尔·德·扎特松脱了捆着他的绳结,像只四凫似的轻快地跑来,头发竖立着,用两根拐杖向身前背后扑打着假想的狗,宛如一个歪歪倒倒的风磨。他顺着大路跑去。我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发现他正在吃饭。‘该死的昆司!’他说道,而且在整个吃饭过程当中,也只重复着这句咒语,‘该死的昆司!’

  “‘我说呀,我得搞清楚昆司究竟是什么,我才会咒骂它。’

  “‘昆司?嘿,昆司是狗嘛!’我连这个都不知道?唉,他真是做了一笔坏生意。‘好了,好了,’他说,‘明天我们就能到德国。那儿的人酷爱音乐。他们不打扰叫化子,除非叫化子附带搞些欺诈。要是装假搞欺诈,他们就会马上把我们活活溺死。该死的德国人!”我们来到斯特拉斯堡。我带着渴望的心情顺着莱茵河望去。河水多急啊!它似乎在奔流过去,想把塞温贝尔根用根针别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只要有一根木头或一只桨,我就能一边睡着,一边滑着轻易地漂到你的跟前。这对我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我害怕我的家人不欢迎我,害怕邻里讥笑我。同时,我希望我能胜利地回到你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遇到失败和羞辱,从而也会使你感到羞辱的情况下回到你的身边。出于这番考虑,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发出一声声叹息,不时地转过身来望望可爱的莱茵河,然后带着一副忧郁的面孔和一颗沉重的心朝奥格斯堡走去。”

  “天哪!天哪!伊莱师傅,好太太,请原谅我吧!我没法强使自己把这一部分一口气读完,因为我喘不过气来。真伤心啊!他为什么不听从心灵的指引呢?难道他还没有受够危险、尝尽辛酸么?真伤心啊!真伤心啊!”

  信从她手上掉了下来。她低垂着头,活像受了损伤的百合。

  这时,地板上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原来是小凯特拄着拐棍,红着脸,目光中充满同情地走过去安慰她。“妈,拿水来,”她叫道,“我担心她会昏过去。”

  “别,别为我担心,”玛格丽特微弱地说道,“我不想给人太多的麻烦。亲爱的凯特小姐,你的善意使我更加坚强,因为,你关心我的情况,就说明上帝肯定没有和我作对。”

  凯瑟琳:“听见她说的了吗,我的男人?”

  伊莱:“是的,老婆子。我听见了,而且记在心里哩。”

  小凯特回到她的座位上,玛格丽特继续读了起来。

  “德国人比法国人更喜欢他们的纹章,因此我每天都可以找到工作。我干活的时候,我的老板便走到一边去脱下他的衣服,换上他的破烂及其他残疾的印记来欺诈老百姓。他把这个叫做‘剔鹅毛’。于完以后,他就和我碰头,要求我给他一半的收入,并用滴溜溜转的犀利目光盯着我,问我是否如此卑鄙,竟把钱一分为三,而不是一分为二来欺骗我可怜的老板。我气得恐吓他说,我将给他一个耳光作为他猜疑我的报复。从此以后,他都拿走他应得的钱,装出一副信赖我的诚实样子,尽管他那跳跃的眼珠表明事情并非如此。来到德国的初期,我们吵了一架。我曾看见他从一个狱吏老婆手上买了个头骨,非常热心地把它擦干净。我想:‘他怎么能揣着这样一个做人之物而不悔悟,明知他的归宿何在,而死不回头呢?’不久我就看见他把它冒充圣巴尔纳巴斯的头颅卖给一个妇人,还编造了一通鬼话,足以骗得过一个希伯莱人。我把它从他们手里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到一条沟里。我说道:‘你这个不虔敬的骗子,你怎么可以用一个死去的小偷的头骨或者你某个难兄难弟的头骨冒充一个圣徒的头骨呢?’他溜之大吉。但那浅薄的妇人却爬过去把头骨拾起来,又毕恭毕敬地用围裙给它掸掉灰尘,说它是圣巴尔纳巴斯,然后带着它走回家去。我说:‘Non vult anser velli,sed pop ulus vult decipi(没有哪只鹅想让人拨掉它的毛,但庸人却甘心受骗).’”

  凯瑟琳:“啊,多好的拉丁文!”

  伊莱:“说的是什么意思?”

  凯瑟琳:“我不知道,不过这的确是拉丁文。这还不够吗?他过去就是花中之花。”

  “我对他说:‘把你的索特里琴拿走,让我们分道扬镖吧。你简直是个活的监狱、活的地狱。’嘿,你瞧!我的大老板跪了下来,求我看在怜悯的分上别把他撵走。‘以后我该怎么办呢?我的确是那么喜欢诚实。’我说:‘你真喜欢诚实吗?’他说:‘是的。但不是扮演诚实(否则皇天不容),而是欣赏诚实,因为诚实是一个如此值得欣赏的好东西。哎呀,好蓬·贝克,要不是我,你差点饿死。别过河拆桥吧!你能说这公道吗?不公道的。息息你的怒气,可怜可怜我吧!我必须有个伴。在和你这种单纯的人做伴以后,我怎能忍受我自己这样的人呢?他可能要我衣袋里藏的钱而割断我的喉咙。这还不算,这还不算。和你在一起,走起路来我也放心。和一个奸诈之徒走在一起,要是碰到一条窄路,我就不敢走在他的前面。哎呀,原谅我吧。现在我知道你忌讳的是什么了。我将特别当心。我将只敲世俗性的竹杠。’‘就这样吧。’我寻思道,‘榜样是有感染力的。当我们到达纽伦堡的时候,他也许已经变成老实人了。到纽伦堡还有好长的路哩。’看到他变得这样谦卑,我说道:‘好吧。脱掉你的破烂,把你自己弄体面一点。这有助于我忘掉你是怎样一个人。’他照我说的做了。我们坐下来不着边际地聊天。不一会儿就有个可敬的香客走了过来。只见他的帽子周围插满从圣地拾来的贝壳,挂着一串念珠,珠子一个个大得像野鸭蛋。脚上穿的是凉鞋。他疲倦地靠在他那长长的拐杖上,给我们每人一个贝壳。我的老板不想要它。但我为了给他树个好榜样,收下了一个。我给这香客两个铜板,为此受到他的祝福。他刚走不久,我们就听见一阵狂野的叫声,接着便看到一幕可悲的景象:一个男人用铁链拉着一个发疯的女人。女人衣衫褴褛,像只狼似的嗥叫着。当他们走近我的时候,她开始把她的破烂衣服撕成碎片。那男人求我们给他一点施舍,并向我们诉说他的困难。他说这女人是他的老婆,疯得无可救药。他不能一个人在田里干活,而把她留在家里让她放火烧房子。他也不能没有圣徒的帮助而给她治好病。因此他向圣安东尼许了愿,只要能治好她,就送他六磅蜡。正是这个缘故,他想向慈悲为怀的善人讨点钱。那女人一看见我们,便挥舞着她的长手指甲向我扑来。我害怕得血液都几乎凝结起来,因为她的面孔和滚动的眼珠以及猛禽爪子似的指甲简直跟魔鬼的一般可怕。但握着铁链的男人猛地把她扼制住,并用鞭子狠狠地抽她作为惩罚,以致我喊道:‘算了!算了!她不能为她于的事负责。’说罢我给了他一个铜板。他们走了之后我说道:‘老板,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谁更值得可怜。’他对我大笑起来。‘蓬·贝尔,瞧你多公道吧。’他说道,‘你挖苦你善良的、与诚实相去无几的可怜的主人,而把你的施舍给与一个窝柏。’我说:‘窝柏?窝柏是什么?’‘嘿,窝柏是个装疯卖傻的烂女人呗。她是我们这伙当中的一个女人,装疯卖傻,而自知装得很蹩脚。我真为她和你感到脸红。此外,你还白花了两个铜板来买所谓圣地的贝壳,其实它最远不过来自诺曼底。我自己就曾经在海边拾过几十个贝壳,把它们卖给了真假香客,让他们用这些来骗骗你这样的傻瓜。’‘什么!’我说道,‘那可尊敬的香客也是……?’‘我们这一伙的!’库尔·德·扎特叫道,‘我们这一伙的!在法国,他们叫“科几亚尔”,这儿叫“卡米耳勒尔”。你责备我偶尔卖个假圣骨,却把你赚来的钱浪费在专卖假货的人身上。我告诉你,蓬·贝克,’他接着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块真正的圣骨。圣徒们早在一千年以前就死去了。他们的骨头早已和尘土混在一起了。圣骨的买卖是属于和昨天打交道的买卖。目前欧洲有四万个流浪汉靠这谋生,卖的是四五十个死尸的“圣骨”。啊,陈腐的谎话!至于从那真正的耶稣受难地来的遗物就足够建一个科隆大教堂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可怜的库尔·德·扎特就不能从老百姓手上挣个铜板呢?你真是个专横的坏仆人,竟阻止你可怜的主人和那些婊子养的朝圣者、香客、黑衣、灰衣和拄拐棍的游行修士分点赃。要晓得,这些人都是我们这一伙的,都干的是我们这个手艺,只是在行业中他们是大师,而我们是可怜的学徒。’他的舌头真有一尺半长。

  “‘别再讲你那些不虔敬的诡辩话了。’我说道,‘你说说看,走来的是伙什么人。’他说:‘是波希米亚人,说实在的。这将是这帮人中剩下来的最后一部分了。’人上来的是如此五颜六色的一大群,我想,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走在他们前头的人钢头长矛上打着一面旗子,腰上挎着一把长刀,穿着紫色的紧身上衣和皮外衣。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活人身上穿过这种衣服。他戴着一顶贵族戴的帽子,帽顶插着一根艳丽的羽毛,背上背着一对死了的禽鸟。如果说这浪荡的纨绔子是通过诚实的方式搞来这对禽鸟的,那我就大错特错。一个妇人和一个幼儿骑着两匹瘦马跟在他后面。瘦马的两侧被铁壶和铁锅敲打着,就像羊皮纸鼓一样发着敲打的响声。后面跟着的是骑马的武士。马拉着一车妇女儿童。一个健壮而懒惰的家伙后倾着坐在车里面,手中握着长矛;套在华丽裤管里的双脚搁在一个倒着的圣水桶上。桶里是只刚下了崽子的猫,喜气洋洋地坐在小猫上面。拉车的马上坐着的骑士肩头扛着一个圆包袱,上面站着一只公鸡,在兴高采烈地啼叫。可怜的公鸡,它也像某些人一样为它美丽的羽毛感到骄傲。也许它更有理由骄傲吧,因为羽毛是它自己身上长的。一个妇人抱着她新生的婴儿骑着一匹驴子。另一个可怜的年轻妇女则步行着,几乎无法拽着自己再往前走,因为她已接近她的临盆期。但她还是牵着两个娃娃,孤独无助地拖着他们赶路。娃娃们看起来真逗人笑。有些娃娃把饰有马头的棍子夹在腿中间当马骑。他们昂首跳着,转着圈子,很快就累得够呛,终于站着不动,哭了起来。这些小骑士立即被大人抱进马车,挨了一顿揍。有个小孩,看起来更严肃一些,戴着一顶大人戴的帽子,帽子上插着羽毛,脸部几乎全被遮住了。一位姑娘牵着他,走在埃及般的黑暗中。另一个背上背着一口锅,头和肩上罩着一个三英尺高的大土罐,几乎把他的上半个身子吞没了。所以,这娃娃也被一个三英尺高的女伴牵在手上,摸瞎地走着。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尽情地大笑起来。我说:‘我的主人,我的心真为这伙俗丽的人当中那个快要生小孩的妇女感到十分难受。你瞧她自己几乎都走不动了,还得帮着弱小的娃娃赶路。’”

  凯瑟琳:“别这样,别这样,玛格丽特。打起精神来吧,姑娘。你又不是什么波希米亚人。”

  凯特:“妈,别说了。我想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到她的父亲。唉,亲爱的妈,你干吗要指出这个,使她脸红呢?”

  理查特:“我也这么说。”

  “他马上就讽刺我。‘嘿,那是个贝尔特列格尔嘛。’他说道,‘你真是把你的同情心浪费在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上了。’我说他撒谎。‘时间会证明的,’他说道,‘等他们宿营时再看吧。’我们吃完东西并沉思一阵之后,便站起来往前赶路。我们发现,他们在路旁公地上的两株大树之间宿营了。他们生起了大堆的篝火,上面悬着一口锅。有一棵树就斜伸在火的上面,树杈处悬着的一根铁链则吊着一只小山羊,正在火上烘烤。树杈上坐着一个样子淘气的小孩,在不断地转动着铁链,以免小山羊被烤焦。一位帽子上饰有羽毛的快活的少年正在宰杀一只羊。另一个家伙把一只羊腿钉在木桩上。一位妇女刚拧断一只雄鸡的脖子,从而结束了它骄傲的啼叫。另一株树下,有四个流浪汉在一边玩牌,一边争吵,每说一句话都要咒骂一声。在这些言词猥亵的赌徒当中,有一个帽子上饰有贝壳。这正是我原先碰到的那位可敬的朝圣者。一个长得年轻而标致的妇人,穿戴得像只蝴蝶,坐着整理一堆脏破布。库尔·德·扎特说:‘那就是我原先说的窝柏。’我不相信地望了一眼,又再望了一眼。果然不错。在她脚边坐着的正是不久前还狠狠地鞭打过她的那个男人。我想他一定知道该鞭打什么地方,否则他定会吃苦头。她这时的确也在狠狠地整他,逼他给她穿针。他则毕恭毕敬地听从她的吩咐。他们的喜剧到此已暴露无遗。库尔·德·扎特告诉我说,‘窝柏’们和她们的男人在宿营地就是这样。她们硬要穿起她们华丽的服装,哪怕只穿一个小时也甘心。她们还要戴上她们光闪闪的首饰,施展她们的权力。男人从不敢稍微顶撞一下他们的‘窝柏’,要不然她们就会趁这个时候把他们赶走(就像我要赶走我的老板),然后再找一个更温顺的男人做她的君主。老板对我格格地笑了起来。很快我们就看到一个女人背靠着一棵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旁边一个姑娘把一个新生的婴儿举到她眼前,说着鼓励的话。她丈夫是个粗人,正倒满一杯热酒递给她,叫她鼓起勇气。人们在她头顶上方相邻的两棵树的树枝之间各扎上了两块头巾和毡子,给她遮挡毛毛雨。就这样,又有一个可怜的小流浪者来到了人间。产妇自家的亲人正以吉卜赛人的方式照料她。但那些烤小羊的人、炖肉的人、窝柏和赌徒们,却没给她丝毫注意,就像一只羊在田里生下小羊羔,过路的旅客不会给以任何注意一样。我说:‘老板,你那不怀好心的猜疑该如何说好呢?过分的狡猾就像过分的单纯那样,会使人盲目的。’他笑笑说:‘你得意好了,蓬·贝克,你得意好了。十之八九你会输的。’我的确很可怜她,因为在临盆的时候她还不得不呆在这么多男人中间。但他责备我说:‘我宁可同情你们的皇后和高贵的公爵夫人,因为法律规定她们只能在一群贵族和朝臣当中痛苦地呻吟。并且,既然出身体面,她们也只能害羞而悲伤地痉挛、抽搐。而这些吉卜赛女人不懂得什么是羞耻,就像豺狼不懂得什么是怜悯,兔子不懂得什么是勇敢一样。蓬·贝克,’他说道,‘我看你身上有一种可悲的缺点。你在浪费你的同情心。这样,你的同情心就剩不了多少可施舍给为你日夜操劳的好主人了。’说罢我们走上前去。他用某种奇怪的我一字不懂的希伯莱隐语和那些男人谈话。流浪汉向我们表示欢迎,什么都愿意拿给我们。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财物说来,一切都是来也容易,去也容易。我们离开的时候,老板对我说:‘这是你的第一课。今晚我们将到达汉斯堡。你跟我到罗特博斯旅馆去,我将让你看看我们的人,听听他们的歌,特别是那些洛斯勒尔、杜彻尔、斯勒柏尔、吉克色斯和斯汪弗尔德斯。在英国我们称其为发抖的吉米。还有松特维格尔、根塞瑞尔。在法国则是马尔岗狄尔或里福德、维让兰、斯达彪勒。再加上若干和我们一样的外国人,比如彼尔特尔、弗兰克米托、波里松、马兰格热、特拉德、卢福勒、惠卜贾克、东麦拉、格里麦拉、贾克曼、巴特里科、斯瓦德、奥特姆莫尔、瓦尔京莫尔……’‘得了,’我打断他说,‘你简直像魔王清点小鬼那样津津有味。不过,我将把这些坏蛋和他们可诅咒的名字一一记在我的本子上,因为知识毕竟是知识。至于说要到他们当中去,那可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决不愿意。再说,’我继续讲道,‘既然我有你这样一个同伴,而你又是集世界上所有坏蛋之大成,那还有什么必要呢?’我本想使他难为情,但他的脸孔却骄傲得容光焕发。他把手搁在胸前,深深地欠身对我说道:‘好蓬·贝克,如果说你缺乏机智的话,你的礼貌可真叫人佩服。我算做了一笔好生意。’说罢他便去罗特博斯旅馆,我去歇一家体面的客店。在烛光底下,我给房东的女儿画像。早晨出发时身上又多了三个铜板。我没有找到我的主人,于是漫步往前逛着。不久他就从东边走来和我碰头,一边不停地骂着狗。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他骗得了蠢人,骗不了狗。最后我劝他别再咒骂,说黑话,把他的遭遇告诉我。他说:‘我坐在一个寺院的大门外,满身是脓疮,露着让过路的人看。啊,蓬·贝克,你可从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脓疮。嘿,铜板就像雨点般掉进我的帽子。这时修士们正巡游回来,修院的狗跑出来迎接他们。哼!这些该死的狗!’‘怎么,倒霉鬼,它们扑在你身上咬你了吗?’‘比咬更糟糕,亲爱的蓬·贝克。要是它们咬了我,我就赚钱了。但这些大白痴——我想它们只是些狗崽子,或者比这好不了多少——竟趁我坐着的时候,把我扑倒在地,一个个用舌头舔我的脓疮。这都是因为你这不老实的坏蛋曾发誓说,天上的天狗舔过一名叫懒骨头的古代乞丐的脓疮。’‘不,不,’我说道,‘我没有讲过这种事。你告诉我吧,既然狗并没有咬你,而只是好玩地舔舔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什么坏处?你真是个傻瓜。要知道,这一舔,脓疮都被舔掉了。’‘那怎么会呢?’‘怎么不会呢?这些脓疮都是新涂上的。难道你以为我那么傻,会用毒老鼠的药涂在自己的肌肉上咬出窟窿吗?不。我是个艺术家,一个像他仆人那样的画家。我是用猪血和探麦粉搀胶水做成的制剂画出脓疮的。老乡们看见我的脓疮移到了狗的舌头上便大笑起来。我也看见我前面有人露出了绳子和麻布袋。于是我跳起来叫道:“神迹!神迹!连这个神圣修院的狗也神奇起来,一下子把我的疮治好了。善良的神父们啊,今天是哪个圣徒的生日?”“圣哀西多尔的。”一位神父说道。“圣哀西多尔!”我欣喜若狂地叫道,“哟,圣哀西多尔正是我的保护神。原来是这个缘故。”头脑单纯的乡亲们就像该死的狗吞掉了我的脓疮那样,轻信地吞下了我说的“神迹”。但修士们把我带了进去,关起大门商量起来。我耳朵灵,听见其中一个说道:“Caret miraculo monasterium。”这是讲的希腊语。至少不是叫化子的黑话。最后他们叫几俗的师兄弟将我痛打一顿,然后沿着一条隐僻的小道把我带上大路,并恐吓我说,要是我再回城里来,他们就要把我交给知事老爷。人们将把我当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活活溺死。他们说:“你现在应当利用教会的恩典改邪归正。”得了!蓬·贝克,我们还是往前走吧。离这城市太近,我的生命不保险。’当我们往前走去的时候,他耸耸肩头说道,‘嘿,这些师兄弟们揍得可真厉害。我真想知道那修士讲的黑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那话的意思是‘这修院正缺乏一个神迹’。不过这话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他叫道,‘你还不如说中午的太阳不清楚。要知道,那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想动手创造神迹,在我身上创造神迹,从而收获我播的稻谷。正因为他们这么一说,他们恩人肩头上才挨了拳头,创造了那倒霉神迹的人才被打得满身伤痕,被他们吓唬着赶走了。啊,这些骗人的坏蛋!’我说:‘你最好是抱怨你自己的奸诈吧。’‘哎呀,蓬·贝克,’他说道,‘我只不过是哄哄头脑简单的人。但这些修士却要拔魔王翅膀上的羽毛。’我们走了一里格路,一路上他都怨恨自己不像他的仆人那样是修院教养大的——否则他就会更好地利用这一点了。同时,他也挖苦了那些狗。‘至于说修士嘛,天上还有一个哩。’‘不错,’我说道,‘天上还有一个,那又怎么样?’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和这些修士尊账的。’我说:‘也会和所有骗子算账的。’那天下午一点钟,我搞到纹章来油漆。我的主人则装扮成害黄泣的样子沿街乞讨,并靠他油滑的舌头和橙黄色的水肿般的面孔,装回了满满一帽子钱币。当时,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些特许的乞丐,其中有个还是市民早就喜爱的宠儿。这乞丐总是站在城里最大的教堂圣马丁教堂的门廊旁边。他是个瞎子。人们叫他瞎子汉斯。他看见我的主人在街对面接铜板,并通过他玩的鬼把戏知道他是个骗子,便派人去报告衙役。我碰到我的主人时,他已经被衙役抓住,带往市政厅去审判。我和许多人都跟着。无论是审判的威严,还是对自己所干坏事的回忆,都不能使他感到丝毫羞怯。他像个喇叭似的大声要求他的原告出场。瞎子汉斯的小厮走了上来。我的老板对他进行了一番精细的盘问,问得他结结巴巴,狼狈不堪。最后他承认他什么也没看见,不过是把汉斯说的传给了衙役头。‘这只不过是传闻。’我的主人辩道,‘你们瞧,这儿站着的是一个不幸人,被忌妒者背后中伤。站出来吧,盲目的忌妒者,快把你自己的谎言吐出来。’瞎子汉斯只好十分勉强地站了出来。我的老板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搞得他十分狼狈,十分尴尬。他一再问他,既然他是瞎子,怎么能够隔着一条街看见所发生的一切事和没发生的某些事。如果他看不见东西,他干吗要走到这儿,举手作伪证诽谤不幸的人。最后汉斯大声地呻吟起来,没法再说下去。一位市政官说道:‘汉斯,的确是你不对。结果你自己的嫌疑比他的嫌疑还大。’市长先生是个胖得出奇的人。我想他的脂肪有一部分已经进入了脑袋。这时,他制止了那位市政官:‘不。汉斯这人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不管他真瞎还是不瞎,反正他早已被认为是瞎子。好汉斯,你回教堂门廊去吧。这陌生的下贱人得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否则得让他受受鞭刑。’我的主人开始向我挤眉弄眼。这时有个市政官站了起来。他穿着威风的长袍,戴着金链子。这是一位要人,尽管在我们荷兰不怎么受重视,甚至被一些人回避,但在德国和法国却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以外,普遍受到人们的捧场。原来这人正是一位绞刑吏。他说道:‘要是您高兴的话,让我们首先看看,为什么他的头发这么密,又这么低。’手下人跑过去一把提起库尔·德·扎特的头发。啊哟,原来他两只耳朵的上半截软骨都不在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坏蛋?’市长说道。我的老板无所谓地说道,他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的生命充满了不幸和挫折。‘贵人先生们,一个可怜人失去了一只脚之后,在他的记忆中这种小小的不幸就不占什么分量了。’他看到这并不解决问题,便讲出两个有名的战斗,说他在这两次战斗中都失去了半截耳朵,因为他忠诚而勇敢地与叛徒和叛逆者进行了坚决的搏斗。但那绞刑吏向人们揭露说,他的两只耳朵恰好是同时被割的,而且是量着割的。‘我的大人先生们,这可不是毛手毛脚的士兵们干的事,’他说道,‘显然是我们这些人干的。’到此,市长当场宣布判决:‘当前对你提出的这个控告并不能证明你现在有罪。但是,尽管你现在没犯罪,你的耳朵却证明你过去犯过罪。因此我要送你去呆一个月的监狱,并罚给新修的行会会馆捐一个弗洛林,而后处以鞭刑,赶出城去。你还必须对绞刑吏支付鞭打费。’在场的市政官都表示赞同。我的老板带着满脸痛苦的表情被拉进监狱关了起来。我心里非常难受,试图让他对我讲几句话,但狱吏不准许。我在监狱附近徘徊了一阵子,忽然听见一声口哨。原来是库尔·德·扎特正站在一个离地二十英尺高的狭窄的窗口旁边。我走到窗子底下,他问我干吗到这儿来。我告诉他,我不愿和他不告而别。他似乎十分吃惊,很快他那多疑的心就占了上风。本来嘛,这也不是我来的目的。我告诉他还有别的目的:索特里琴该怎么处理?‘那有什么问题?’你知道,琴不是我的,是他的。我说我愿把买琴的钱付给他。‘那么你扔给我一个里克斯吧。’他说道。我数数我的铜币,共合一里克斯零两文。我分三批把钱扔给了他。钱全部到手之后,他轻声叫道:‘蓬·贝克。’我应道:‘是,主人。’这时,那可怜的骗子显得十分感动。‘我原以为你一直在嘲弄我。’他凄怆地说道,‘啊,蓬·贝克,蓬·贝克!要是一开始我就发现世人都像你这样,我就会把我的才智用在更好的地方,我也就不会躺在这儿了。’这时他呜咽了起来。‘这琴我并没有花上一个里克斯。’说罢他把先前骗走我的那部分钱给我扔了回来。一生当中他总算老实了一次,但未免为时太晚了。他唉声叹气地祝我一帆风顺。这就是我老板的下场:他辜负了人们对他的公正,最后吃亏于人们对他的不公正。他失去了耳朵。但这不仅证明他自己有罪,而且也证明严酷的刑罚有罪。应该说,账已经两相抵消。不过,他也真是个危险的骗子。然而话说回来,他倒帮助我成熟起来,有勇气生活下去。由于他善意的小聪明的指点,我带着索特里琴和画刷往前赶路时比起带那等于偷来的钱袋赶路要富足得多,因为那钱袋像个大槽子。到时候总会干枯,而这两件东西却像股小小的泉水。”

  理查特:“他的思想多丰富啊。他离开我时,还是个鬈发的孩子哩。夫人,请原谅。请您往下读吧。”

  “有一天,我一个人走着。说实在的,我感到心情轻松,因为我忠实的丹尼斯把旅途的空气变得香甜了,只是可怜的库尔·德·扎特又把它搞浑浊了一些。第二天,在经过一个贵族宅第时,一位穿着华丽的绅士和两个仆人骑着腾跃的骏马跑了出来,很快赶上了我。那绅士叫我站住。我暗自感到好笑,因为我全部的积蓄只是几个铜板。他叫我脱掉我的紧身衣裤。我不再感到好笑了。‘我的老爷。请想想看,这是冬天呀!一个可怜人怎能不穿衣活下去呢?’他告诉我,我完全猜错了他的意思。他马上脱掉他自己饰有许多毛皮的华丽上衣,连同紧身裤,双手捧着递给我。一个仆人告诉我说,这是一种自我惩罚:‘大人不幸在喝酒的时候杀了他的堂弟。’他从头到脚,连鞋子都和我换着穿。然后他让我像个纨绔子一样坐在马上,而自己则穿着我的破烂衣服走在我的旁边,背上背着我的索特里琴。他说道:‘好年轻人,你现在是德茨坦伯爵;而我,从前的伯爵,是你的仆人。好好扮演你的角色,帮我救救我那被鲜血站污了的灵魂吧!你得拿出一副高傲、爱发脾气的贵族派头,而我将尽量向你卑躬屈膝。’我告诉他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扮演这个贵族角色。不过,我该怎么叫他呢?他要我只叫他仆人。他认为这才会给他最大的羞辱。我们沉默着骑了很长一截路。我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巧遇,竟把我从乞丐的仆人一下子变成了伯爵的主人;同时又在苦思苦想,我如何能最巧妙地扮演主人的角色,而又不至像他的堂弟那样一下子被他用刀捅翻,因为我完全不相信我这位贵族少爷的谦卑。据我所知,德国的贵族都像魔王一样骄傲,像火一样暴躁。至于那些仆人,当他们看到主人一下子变得如此谦卑的时候,都不禁相对暗自窃笑。”

  “唉,是什么响呀?”

  这时,有个大铅块般的东西往门上一撞,门闩也被人笨拙地摸索着,再一撞,门往里一转,人们便看见贾尔斯穿着一套紧身的金色布衣,像只黄峰似的跳了进来。他跳到地板中间,受到了家人的拥抱。当他知道正在进行什么事的时候,他大声说,他更愿听杰勒德的消息,而不愿扯闲话。

  西布兰特指了指一张小椅子。

  贾尔斯把西布兰特从一张很大的椅子上拉下来,自己舒舒服服、洋洋自得地躺在上面,从而表现出他对礼貌的看法。西布兰特不得不将自己塞进那张容不下矮子那宽大心灵的小椅子。玛格丽特继续往下念。由于信的这一部分描述的地方(从蒙斯特直到默里),我的读者们大概都熟悉,即使不熟悉,也会在十多本有名的书中找到介绍,所以我打算跳过这些地理描述,很快过渡到他想起利用日记的形式写信的那一部分。夹在当中的叙述可以简缩如下。

  起先,他和他的新伙伴谈得很少。他只是听他们谈,以便了解他们的特点和个性。无论是他的贵族仆人还是他仆人的仆人,都不会读书写字。看到他经常在本子上记点东西,他们自然对他产生某种敬畏之感。他记的东西中有一条就是“男人分文不值”,因为他发现那些凶恶的店主现在都在舔他的屁股,同时也没有人怀疑是个布革商的儿子穿戴着伯爵的羽饰,而一位伯爵则穿着行吟诗人的破衣。

  这似乎使他感到很惊奇。他以年轻人的天真和坦率神气十足地详细谈了这事。有一个地方,店主谦恭地请求他将他家的纹章赏赐给旅店。他高傲地答应下来。但店主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亲自动手画纹章。店主认为他亲手动画笔未免贬低了自己的身分。真伯爵在一旁憨笑着,手上捧着颜料钵;而假伯爵则在用两把量尺画的马尔他十字下面画上三只直立的红色鳝鱼作为盾的纹章。起先,那些微贱的仆人显得傲慢无礼。这不免引起那位贵族仆人的注意。他忽然忘了他进行自我惩罚的目的,竟拔出刀来,想割掉他们的耳朵,包括他们的脑袋。幸好杰勒德进行干预,救了他们的命,并严厉地谴责了那位伯爵。他们终于彼此有了了解,而高超的心智自然具有它应有的影响力。他十分拙劣地扮演着当代那种粗暴的贵族,因为他的心灵没法使他显得专横冷酷,而他要打交道的是三个活人。他想方设法使他们比自己更快活,或者讲故事和唱歌,使他们经常乐不可支,或者带引悔罪的伯爵及其随从随着他的口哨和琴声手舞足蹈。为了方便起见,他让他们轮流骑马,很快地穿过了这里的田野和乡村,大致每天骑行十五里格的路程。

  日记

  “元旦那天,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去会一个陌生的姑娘。他吻了自己的手之后,把它伸给她;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这样就算是双方已经认识了。接着,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唠叨起来。我一生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优雅的会见。他们两人都属于出身微贱的一类。因此当我看到另一位姑娘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对我的贵族仆人说道:‘为了进一步赎罪,你得压抑你的骄傲和自尊。你走过去见见那个出身卑微的姑娘,吻吻你那杀过人的手之后,把它伸给她,尽你所能地好好和她交谈交谈。’我那贵族仆人谦恭地说道:‘我服从我的主人。’我们便勒住缰绳,看他走上前去,吻了自己的手以后把它伸给那位姑娘。她马上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对他表示非常亲热,而他对她也同样表示非常亲热。这时,她的一伙同伴走了上来。我叫他向她们脱帽致意,仿佛她们都是一些皇后。他照我说的做了。谁知这些姑娘们都一个个像篱笆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丹尼斯:“哎!哎!哎!请原谅,诸位。”

  “这倒并不使我吃惊,因为过去她们就曾经使得可怜的丹尼斯十分发窘。那一整天,我都在试验这些德国姑娘们。假如你向她们脱帽致意,她们就僵硬得像一群塑像,以保持距离来对待保持距离。假如你对她们开诚相见,按照习惯,以那种虽带乡土气然而十分善意的吻手礼来对待她们,她们就既不拒绝握手回敬,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结为相识。看到这种情况,我真懊悔丹尼斯不能和我们一起跟她们攀谈,因为他那样喜爱女人。”(丹尼斯,你喜爱女人吗?)这时,读信的人带着温和、惊异的表情睁着两只紫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丹尼斯:“哼!女同伴,他要这样说呗。凭着汉尼拔的钢盔说,这可是她们的过错,不是我的过错。谁叫她们硬要有那么温柔的声音、白皙的皮肤、金色的头发、深蓝的眼睛,以及……”

  玛格丽特忽然又读了起来。“我利用她们待人的亲切来回答我一些问题。我问她们是怎样设法在圣诞节种玫瑰的。你知道,玛格丽特,在整个德国,出身微贱的姑娘们只戴一种玫瑰花冠,盖着头发作为头饰,就像。比撒戴的桂冠那种模样。虽然这会遭到贵人们的轻蔑,但在你我这些渺小的画家眼中看来,却要比当代一些粗俗。华美而机械的头饰更美一些,因为它们点缀而不是遮盖她们的柔发,而妇女的柔发正是灵巧的天工安在她们头上的最美好的装饰品。那些好姑娘听到我仔细的询问之后给我做了些介绍。玫瑰的蓓蕾在夏天收割以后便放到一个大土罐里进行如下的处理:先放上层海盐,再摆一串玫瑰花,在花上又洒上一层海盐,然后再交叉地摆上一串玫瑰花。她们说,一让玫瑰花互相接触,事情就坏了。必须是按一层盐一层玫瑰花的方式一层层地装下去。每个罐子都要密封,保藏在冷的地下室里。星期六晚上,主人或女主人(要是没有男主人的话)把罐子打开,毫不吝惜,也不分高低贵贱地把花一一送给家中每个女性,之后再把罐子封存起来。谁想把蓓蕾变成盛开的玫瑰,只消把它们放在温水里泡一下,或放在炉子里烘一下,再用被莱茵白酒打湿的软刷子轻轻刷刷,就可以逗它们把花瓣打开。有些人还用玫瑰香水使它们重新发出芳香,因为,它们的香气可惜已随着夏天消逝了,只留下美丽的躯体失去灵魂地躺在粘土做的坟墓里等待复苏。

  “有些人把玫瑰花、玫瑰蓓蕾和金色的肉桂混和在一起。我对这个很难表示赞赏,因为姑娘们美丽的柔发上戴着盛开的玫瑰,走在积雪的道路上,依傍着白雪覆盖的篱笆,将严冬与盛夏之美配合在一起,的确令人赏心悦目。有什么比称之为白雪的冬百合更美,又有什么比玫瑰花更艳丽呢?要不是她们的迷信,我本会当场给她们画张像。有个姑娘穿着她做礼拜穿的衣服,叉着两只脚,靠着她家茅屋的一角,茅屋低低的屋檐正盖着积雪。她头上戴着花冠,的确像一朵从冬天的胸脯上绽开出来的夏日玫瑰。我停住马,取出铅笔和画笔想把她画下来寄给你看。但那傻姑娘像是害怕邪恶的眼睛,或害怕着魔,竟把两只手蒙住脸,惊慌地跑开。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也并不比塞温贝尔根的人更迷信,因为那里的人竟把你父亲当做巫师。不过,既然此刻我能从人们心灵的愚昧中得到一点好处,悄悄不说也好。当我坐下来写今天的日记时,我既无法组织我的思想,也无法组织我的语言。那些呆头呆脑的人们正在大声喧哗,并对德国司空见惯的彩衣‘弄臣’的无聊玩笑发出粗鲁的大笑,使我十分烦恼。啊,可悲的小聪明,竟有人误用它,走到戴尖耳帽,穿黄黄绿绿的奇装异服的可怜地步。我想,真正的聪明应该属于心灵上的聪明。我们在勃艮第遇到过一个诚实的姑娘。她是个侍女。虽然对于我的喜好来说,她过于随便了一些,但她有胆量用粗暴的办法把小丑们搞得下不了台。唉,我真是大爱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吧。为了摆脱这些喧哗的乡下佬和旁若无人的笑闹,我把一个指头放进玻璃杯,用水在桌上画了个大圆圈。那些乡巴佬就像鹿望着猫似的斜着眼望它。圆圈里我又画了一个小圆圈。乡巴佬都安静下来。除开这两个神秘的圆圈以外,我还把我从你家里拿出来的那张羊皮纸庄严地摆在桌上。乡巴佬们屏住了呼吸。这时我尽可能地板起脸孔,慢慢地喃喃念道:‘瞧——上帝呀,你们在这儿扮演傻瓜——可真傻——竟敢在屋子里这般吵闹——散发臭气——要想舒舒服服写字也不行。’他们开始像白杨树的树叶一般颤栗起来。起先是一个个赔着脚尖溜了出去,接着是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吓得最厉害的是那个小丑。从来还没有哪个小丑比这位小丑更妙地给自己还原了笨驴的真面目。这样一来,那些最先伤了我弱点的人,也终于被我伤着了他们的弱点,因为在旅客的所有敌人当中,我最怕那一对世人:闹声爵士和臭气爵士。但愿圣徒和殉道者们原谅我的怪脾气。由于这样一搞,我才能在宁馨的安谧中给你写信,告诉你一些不值得花费笔墨的琐事,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固然这并没有必要,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啊,亲爱的玛格丽特,当我望着姑娘们那些长在夏天开在冬天的玫瑰,我就仿佛看见了我们忠实爱情的写照。它也是生长在微笑和幸福之中,但不幸的逆境很快就像狂风暴雨猛烈地向它袭来。不过,感谢上帝,我们的爱情并没有失去它的绿叶,而是照样盛开,开得十分美丽,耐得住人们对它皱眉、嘲笑,不怕监狱和放逐,就像那些可爱的德国玫瑰傲然盛开,不畏寒冬的白雪一样。”

  “一月二日——我的伯爵仆人发现我不舒服,便带我去参观统治该地区的王公大人的马厩。第一个院子里是一匹马的浴室,装饰着二十二根柱子,雕刻着王公家的纹章。此外还有马医的店铺,陈设之丰富,连富有的医生也会羡慕。马厩是一个漂亮的四合院,三面都关着各国的良马。每匹马的鼻子前面是一个玻璃窗,带有绿色的帘子,可以随意拉上。马的尾部有一根带有黄铜盾饰的粗木柱。拧开一根管子,马就可以从盾饰里得到水喝。那木柱同时用做摆马梳和擦马布的柜子。架子都是铁的,每个马槽用的都是亮闪闪的黄铜。马也都覆盖着红外套。马的上方挂着缰绳和马鞍,随时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备好马奔出去。马厩里关着二百多匹马,其中一百二十匹是外国种。我们回到旅店时心中充满了赞赏的心情。两个仆役哀怨地说:‘干吗我们生来是两只腿呢?’有个客气的马夫曾接受过我的酒钱,这时正站在茅屋前,邀请我们进屋去。进屋后,我见到了他的妻子和五岁至十八岁的大小儿女。他们只有一间房子。真是可恶而又极不文明。我问我的贵族仆人,他认不认识这个王公。他说他认识,并且经常在马厩上的一个大理石间里和他饮酒作乐。那房间里有一个珍奇的人造石被用做餐桌,酒杯则都悬在它的尖顶上。酒宴正酣的时候,个雕像般的青铜骑士端着一碗洒走上前来,而坐得最近的那位按礼就得把酒一饮而尽。‘很好。’我说道,‘为了你的赎罪,你现在得向那位王公的耳边讲一句忠言,说上帝慷慨地赐给他人民;买马需要高价,而上帝并没有为他所给的人索取高价。请他看一看他这马官附近的茅屋,想一想,他让马住好屋子,而让人住马厩是否恰当。’他说:‘这会使他十分生气。’我说:‘你得谨慎地干这件事,并选好你的时间。’他只好答应下来。我们骑着马继续上路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悲哀的哭声。我说:‘哎呀!一定是某个可怜人遇到了极大的不幸。会是什么不幸呢?’我们骑马走上前去。嘿,原来是人们在举行婚礼的喜筵。客人们都在忧伤而沉默地敬酒干杯,不时大声而悲戚地喊道:‘快活起来吧!快活起来吧!’”

  “一月三日——昨天,我们来到纽伦堡和奥格斯堡之间的一个地方。在这里我和他们分了手。我把华丽的衣服交还给先前的贵族仆人,换回我自己的衣服。但他叫我把马留着,并给了我五个金币。他说他仍然欠我的债,因为他在我身旁的自我罚罪很轻,但很有好处。他讲的最好的一句话是:‘我看,受人爱戴的人要比受人畏惧的人更为高贵。’他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要写到纸上我都有些难为情。他真是个可怜的傻瓜。但愿你能通过别人的笔而不是我的笔听到他讲的话。两个仆役也热忱地握着我的手,祝我一路平安。尽管我骑得很快,但也没能在关城门之前赶到奥格斯堡。好在问题不大,因为这个奥格斯堡是个魔术般的城市。我花了一枚钱币,请人带我绕了一大截路来到一个名叫爱拉斯的边门。这儿,像两尊雕像那样站着两名卫兵。我向他们通名报姓,讲明我的来意之后,他们点头表示允许我敲门。我刚一敲,那铁门便伴随着一声巨响和铁链空洞的嘎嘎声打开了。但里面既看不见手,也看不见铁链。那个拉着隐藏的铁链的人坐在离大门一巴特远的地方。我骑马走了进去。大门在我后边呢当一声关上了。我发现我来到一座大建筑物跟前,脚下是一座桥。我骑马过了桥,片刻就来到守门人的小屋。这儿又有一个人问我的姓名和来意,然后按响了一个铃铛。这时,那拦住我的大铁门便由顶上一个轮子拉着开始上升,但没看见有谁的手在拉门。铁门的后面是一道很厚的钉着铁钉的橡木门。它也不用人拉便自动打开。接着我骑马进入一个漆黑的大厅。我颤栗了一下,很快就看见又打开了一道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较小的大厅。我骑马进去。一条链子把一个锡酒杯从天花板上送了下来。我把两个铜板放进锡杯之后,它又缩回天花板,马上就吱吱作响地打开了另一道厚实的大门。我策马而入,门吮的一声就在我身后关上了。这时我才发现我进入了奥格斯堡城。我歇在一家名叫‘三个摩尔人’的旅店。这旅店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今天早晨,按照我游览城市以了解其大小和形状的惯例,我登上了我所能找到的最高的一座塔,把日晷放在脚下,观察这座美丽的城市。整条整条的街道布满了宫殿和教堂,覆盖着金光闪闪的铜瓦。房子的前部涂着艳丽的色彩,都装上了玻璃。玻璃是那么清洁,那么明亮,看上去真是一片光辉灿烂。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这么伟大的城市,不由得像一只站在梯子上的雄鸡那样,高兴地叫了起来。当我下来的时候,人们也一直在观察我。市长很客气地接见了我,倾听我的申述。然后他责备他的官员们说:‘难道你们不能亲自问问他或看看他的脸部表情吗?你们这样搞真会叫我们的城市在外乡人的口里出丑。’接着他对我说,我的好奇心是值得赞赏的。当他发现我是一个工艺美术师,求知欲很强时,便叫他的秘书带我去看看各个行业。愿上帝保佑这个城市,因为在这里,连市长穿的衣服也是用所罗门的料子裁剪成的。”

  “一月五日——亲爱的玛格丽特,这真是一个高贵的城市,也是一个培育艺术的慈母。城里的艺人雕刻木头和象牙。这些活计都干得像蜘蛛织网那么耐心。他们还在玻璃上作彩画,并唱一些天使般动听的歌曲。书籍的誉写已经完全过时,因为城里有六个印刷工。不过,我还是获得了一大笔工钱,因为我为一个商人出色地誊写了他的账本。这人叫富格尔,是个富有的大商人,拥有大量的船只。但他的父亲只是个可怜的纺织工。商业是这个城市的广阔园地。这儿的男人都像蘑菇一样得到了良好的发展。富格尔买了我的马,但一点没有克扣我。这种做生意的老实态度在荷兰是见不到的。啊,玛格丽特,这个城里各行各业的工人真是彼此亲如兄弟,对我也一视同仁。我想,我在这儿见到了真正的德国人的胸怀:忠诚、坦率、亲切,有些暴躁,但毫无报复心。每个机械师都佩带着一把剑。甚至坐在织机旁的纺织工腰上也带着武器。任何一个德国人都可能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抽刀格斗,但决不耍阴谋诡计。他们首先挑战,然后再拔刀。格斗时只用刀刃,多数情况下用刀面,而不乞灵于刀尖爵士。假如在格斗当中有谁用刀捅他的敌手,伤害了他,这就叫做ein schelemstucke,一种‘丑恶的勾当’,被视为可憎的行为。无论男人和女人都不会再理他,甚至法官也严惩用刀捅伤别人的人。但表面的砍伤则不计较。所以德国有大量的留下了刀伤的面孔,五个人当中少说也有三个,而在法国,三个人当中还不超过一个。

  “在机械技术方面,没有哪个国家的人能和德国人相比。每条街上,喷泉喷出的水都高入云霄。花园里都是些假树,人们只消站得老远地按下一个机关,所有的树枝都会喷水淋客人,令主人十分开心。他们铸造大型蛇炮,就像我们铸造民用的马蹄铁那样视为家常便饭。事实上,他们干这事已经有八十年之久。所有的衣料都是他们自己纺织的。亚麻布织得和我们荷兰的一样细,或差不多一样细。而这种细麻布,你在欧洲别的地方是费尽力气也休想找到的。印刷机爵士——对于我可怜的杰勒德固然是一大劲敌,但对其他的人却大大有益——日夜运转,就像田间的播种者那样播撒着美好的语言。而我,可怜的傻瓜,却只能像我看到的法国妇女播稞麦那样,一颗颗地在沟里播撒。关于他们奇特的机械技术,让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吧。为了处死一些罪大恶极的恶棍,他们制造了一个女人模样的机器人,有七英尺高,叫做容·弗劳。只消触动一个机关,她就用两只铁臂抓住那个倒霉鬼。而一当她敞开胸脯,她就把那家伙拉了进去,用四十根针戳得他体无完肤。再看第二个例子吧。这里的每个大户人家,肉又都不是由小孩来转动,而是利用烟来转动。唉,你可能会惊叹不绝,以为我在说谎骗人。你要知道,这是因为那些机灵的德国人在烟囱里安了一个小风车。烟从它旁边冲上去的时候就带动了这个小风车;而风车上则引出一股铁丝,穿过墙壁来带动安在轮子上的内又。看到这个奇妙的设计,我不由得向奥格斯堡人脱帽致敬。除开他们以外,谁还能设计出这种东西,把煤烟爵士这样一个又黑又狡猾的坏蛋变做您的仆役,为您烘烤嫩鸡女士呢?”

  “今天,一月六日,我和城里三位工艺美术师共同描画了一副纸牌。这副牌是为一位参议员匆忙赶画出来的。我专画方块。我画的王后眼睛像春天的紫罗兰,头发金褐,脸上露着迷人的微笑。我的三个同行看了她以后都将胳膊搂着我的脖子,称我为师傅。啊,高贵的德国人!他们不会对同行忌妒,不会对外乡人摆出一副绷着脸的鬼样子。他们都要我在早祷以后和他们一起去过星期天。而那位商人给我的报酬是如此丰厚,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我回到旅店,试图为可怜的杰勒德重新画那张方块王后。但不行,再也画不像她了。幸运是不能预定好的。啊,那位富人得到她也真是有福了!呸!不对!不对!应该说,能获得她本人并和她在奥格斯堡成家的杰勒德才算真正有福。”

  “一月八日——与我的一位同行和一个名叫怀特·司托斯的木雕工以及金匠工会一位名叫哈弗纳格尔的师傅,偕同他们的妻女到哈弗纳格尔的堂兄家(他是这自由城市的参议员)去参观他那惊人的大酒壶。它像只船那样,呈一道道的胁状,已建造了十八个月,最近才完工,能装下一百五十大桶酒,不是立着而是躺着。但即使这样,不用两个有三十梯级的梯子你也无法爬到它的背部。我们围坐在这个蔚为壮观的大家伙周围,喝着用一个小人工泵抽上来的莱茵酒。姑娘们把花冠钉在它上面。我们围着它跳舞。那位参议员则站在它背上跳舞。由于他喝了过多的格劳塞斯酒,一失足掉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酒杯。参议员先生就在我们眼睛底下摔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而我们也就倒霉地结束了这次酒会。”

  “一月十日。今天和一群商人动身前往威尼斯,其中一个就是曾叫我为他做誊写的商人。我们商定,我在晚间为他抄写他口述的函件和其他东西,而他负担我路上的食宿。我们人数众多,又有武装,还有士兵护送,因此我们用不着害怕据说在意大利边境经常出没的强盗。要是我在威尼斯发现有印刷机,我就不会再去罗马,因为人究竟无法和铁竞争。

  “‘一天印的,一年也写不完。’亲爱的,我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将终老于奥格斯堡。离开它的时候我留给它的将是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祝福。”

  “一月十二日——我的主人很喜欢我,让我和他一道坐他的马拉车。他是一个严肃而善良的人,很受大家尊敬,但由于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而显得忧伤。他很喜欢我的索特里琴,但并不喜爱欢快的小调,而是喜爱圣乐——库尔·德·扎特听了会做鬼脸的圣乐。俗话说,各人有各人的口味。由于晚上关在马拉车里写他的书信,我的日记只好中断一天。”

  “一月十四日——在我不伺候我那位善良的商人的时候,我就和我们这群人中的意大利人接触,因为我要去的是意大利,而我的意大利语讲得不好。意大利人是一个有礼貌的、聪明的民族,对于饮食非常考究,也很爱清洁。他们不喜欢用左手夹菜。人们说,威尼斯是伦巴第的花园,伦巴第是意大利的花园,而意大利又是世界的花园。”

  “一月十六日——一路上是陡峭、坚实的山路。山地的姑娘们裙子扎得这样高,从胳肢窝到腰部只有一只手的距离。在我所看见过的服装当中,这是最不好看的一种。”

  “一月十八日——在生活当中我们往往会遇到死亡的威胁。啊,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原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我痛苦而悲伤地躺在这里,想写信告诉你一个惊险的遭遇。要是你在传奇小说中读到它,你一定会叫道:‘简直不可想象!’至今我还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活下来,写下这段经历。我不能不为此感谢上帝和圣徒。下面就是你的杰勒德碰到这一危险遭遇的经过:

  昨晚,我感到老关在马车里太闷,又嫌骡子走得太慢,于是决定徒步往前走。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精神出奇地好,也感到充满了希望。我曾听说,某些人处在灾祸的边缘时似乎走起路来也飘飘然。我的情况和这十分相似。我很快就把他们都老远地抛在了后面。不久我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我选择了较宽的那条路,而我本应选择较窄的那条路。走了大半个小时后,我发觉我走错了,便折了回来。我估计我的伙伴们早就走过去了,便勇敢地向前赶。但我无法追上他们。你们马上会听到这是怎么回事,并会感到毫不奇怪。我焦急起来,拔腿就跑。可是路上根本看不见我要寻找的人们的影子。夜已降临,野兽也已出窝。我埋怨起我于的傻事,同时也感到肚子很饿。一轮明月冉冉上升,照得夜空分外明亮。这时,在离路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高大的风车。‘行了,’我说道,‘也许磨坊主会可怜我的。’风车附近是一个草垛,周围散布着许多小桶。不过,它们可不是面粉桶,只有一两个是柏油桶,其余的则是些酒桶:布朗特酒和斯坦姆酒。我立刻看出它们是酒,因为我在荷兰见过类似的酒桶。我敲敲磨坊的门,没人答应。但我一提门闩,门就朝里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心里很高兴,因为夜色虽好,但很寒冷,那高高的枫树上都盖了一层白霜。我看见屋里有个炉子,但没有火,便用些草和木头把炉子点了起来。反正屋外有的是木头。不知怎地我一下就睡着了。我想,我没睡多久就听到一声响。我醒了过来,只见有十多个人围着我,尽是些野蛮的面孔,又长又黑的头发,又鸟又亮的眼睛。”

  凯瑟琳:“啊,我可怜的孩子!这些黑头发的家伙闭眼一想都叫我毛骨悚然。”

  “我使用我所掌握的一点意大利文,并借助手势来表达我的歉意。他们狞笑着。‘我迷了路,找不到我的伙伴。’他们还是狞笑。‘我肚子饿了。’他们依旧狞笑,并用一种我不懂的话互相叽叽咕咕。最后有个家伙给了我一块面包和一锡杯酒。我猜想是酒,但事实上是纯酒精。我做做鬼脸,要他们给我点水。这时,这些野人发出了可怕的狂笑。我想拔腿就跑,可望望大门,发现有人已把它用两个大铁闩闩了起来。我吃面包的时候,才发觉大门全部有防护,是用铁筋加固的。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像在凝固起来,而我还没法告诉你为什么,除非你见到过那些野蛮、愚笨而又残忍的面孔。我嚼着我的面包,好让他们看不出我害怕他们。我勉强把面包一口吞下,克制了一番才没将它吐出来。这时,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难道没有逃脱的办法吗?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从门口出去的。他们都是些走私犯或者强盗。’于是我佯装困倦,拿出两枚钱币说道:‘善良的人们,为了圣母的恩惠,让我上床睡觉吧。旅途把我搞困乏了。’他们点点头,发出可怕的狞笑,然后叫一个人点着灯笼领我去。他把我领上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上呀,上呀,老看不见窗口。但那木板墙就像菱形塔似的被戳了许多孔隙,我想也同样是为了打仗用的。透过这一个个缝隙,我瞧了瞧蓝色的夜空。我想:‘欢道永远看不见你了吗?’他把我带到磨坊的顶部,那儿有间房子,一个角落里堆满了草和许多空桶。靠墙的地方有个带轮子的床。他指了指那张床,然后便拿着灯笼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去。这屋子有个大窗子,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我从窗口往外一看。哎哟,窗子是那么高,以至风磨桨转到最高点的时候离窗口还有几英尺。这时风很小,风磨浆在底下的转动显得缓慢而威严。枫树看来就像天堂的工艺美术师做的银丝细嵌的工艺品。我逃走的希望成了泡影。

  “一当眼前看不见那些野蛮人的面孔,我不觉对自己的恐惧感到好笑。就算他们是坏人又怎样呢?难道伤害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想把床挪过来抵着门。我走过去挪床,怎么挪也挪不动。床头可以移动,但床脚却用铁皮牢牢地钳在地板上。于是我把索特里琴扔在床上,而在门边铺上草睡觉,以便有谁开门时,我不致毫无党察。我把刀放在手边准备好。在为你和我念了一通祷告之后,便转过身来睡觉。

  “他们在底下饮酒作乐。听到这个,我感到有了信心。我说:‘眼不见也就把我忘了。再过一个小时,那厉害的斯坦姆酒一把他们灌醉,他们就会忘记我在这里了。’于是我定下心来,准备睡觉。但底下欢腾的喧闹声使我一时无法入睡。最后我算是睡着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反正我是惊醒的,因为喧闹的声音一停息,突然的宁静便使我惊醒过来。我刚一醒,那带轮子的床便咣的一声猛然挪开。只见床脚未动,地板却开了一个大口。我听见索特里琴掉了下去,落到磨房地板下面很深的地方,砸得粉碎:原来是掉进了一个深井。要是我和琴躺在一处,我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玛格丽特颤抖着,用两只手掩着面孔。但很快她又读了起来。

  “起先,我昏沉沉地躺着。过后我感到一阵恐惧,爬了起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最后我发现,我是在往下望那个可怕的深洞。我望着望着,全身感到毛骨悚然。我记得我很快就完全恢复了镇静,下定决心握紧刀柄决一死战,因为我晓得,知道了他们这血腥的秘密以后谁也休想再活下来。我一边念着‘可怜的玛格丽特’,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直藏着的结婚证书,一遍又一遍地吻着。然后我把它别在衬衣上,以便我非死不可的话,它能和我葬在一起。我想:‘真没料到我们的爱情和希望会这样了结!’”

  伊莱:“都别说话!他提到他们的结婚证书?嗯,给她时间缓口气吧!不要说话。我不能容忍爱多嘴的人。往下继续听我儿子讲吧!”

  在继之而来的长时间的沉默中,凯瑟琳伸着上半个身子,很灵巧地把一个东西从她膝上塞到坐在旁边的女儿的围裙底下。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经过的一切。在向那些快乐的时光告别的时候,我回想起有一天在塞温贝尔根你曾教过我结草绳。也许你还记得吧?正当回忆着这个幸福日子的时候,我大声叫道:‘甚至此时此地玛格丽特也在给我生存的机会!’我从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抓住一把草,就按你教我的方法急切地搓了起来。由于我手指发抖,所以拖拖拉拉的。正干着的时候,我听到了底下一道门打开的声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一边搓着绳子,一边跑到窗子跟前往下望,看到那风磨巨大的手臂慢慢地伸了上来,从我旁边转了过去,然后似乎缓缓地往下降落。我想:‘风磨现在的转动不像有风时那样快。然而,不管是快是慢,谁骑在这样的马上能活下来呢?不过,’我说道,‘宁可寄希望于风磨和上帝,也不能寄希望于歹人。’于是我祷告上帝,因为风也要听命于上帝。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系紧绳子,慢慢地滑下去,把眼睛盯住那正向我伸上来的风磨的巨臂,打算将身一纵跳在它上面。但在紧急关头,我的心失去了勇气。我觉得它挨我不够近。于是让它安详而威严地转了过去。我等待下一个浆的到来。风磨一共有三个桨。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一个桨似乎比别的爬得更慢一点,便及时地将一只脚跨出墙外,一边大声喊着‘玛格丽特’,一边一鼓作气地抓住了那只桨的木头部分。那一刻简直是飘在空中。”

  贾尔斯:“干得好!干得好!”

  “我没怎么感觉到转动。我只觉得星星在空中旋转,草地离我越来越近。当那覆盖着白霜的草地离我十分接近的时候,我像被弹弓射出的那样,被抛在草地上直打滚,最后才断了气似的爬了起来,周身每个关节都像断了般疼痛。我想站起来,但立刻疼痛不堪地倒了下去。我只有一只脚可以站在地上。”

  凯瑟琳:“啊!天哪!他的腿断了,我儿子的腿断了。”

  “正当我躺着呻吟的时候,我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声音——是刺客们跑上了楼梯。那不牢固的古老的磨房在他们底下摇动。他们一定是发现我没有落进他们那血腥的陷阱,正跑来收拾我。玛格丽特啊,我没有恐惧,因为我现在已没有生存的希望。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躲藏,因为这地方是那么荒芜,而月光又是那样明亮。我挣扎着爬起来,充满了痛苦和复仇的欲望,全然不像你的杰勒德,而像只受伤的野兽。我靠在我的剑柄上跛着脚来回走着。我像闪电或复仇之神那样敏捷地把一堆干草和木柴堆在磨坊的门口,然后用匕首戳通一桶他们走私来的烈酒,把烈酒倒上去,再取出火绒匣,点燃了那堆火。‘这会使得好汉们都跑过来,看我的尸体。’我想。‘啊哈!’我向强盗们喊起来,‘你们以为死的只有我一个人吗?你们这些懦夫、刺客、肆无忌惮的魔鬼!’每说一句,我便戳通一桶酒倒在火上。啊,玛格丽特!酒精引发的这场大火使我非常吃惊。火焰直往上冒,烧焦了我自己的头发。它吼叫着擦着风磨冒上去,快得像一道闪电。我在痛苦和绝望中喊叫,狂笑,一面戳通更多的酒桶,甚至柏油桶,把它们统统扔到火上。火焰发出狮子捕捉猎物的吼声,磨房顶上的人则从里面发出恐怖的叫声。接着脚步声雷鸣般地通了下来。我尽可能地贴近那可怕的火焰,举起刀准备好杀人,也准备好被杀。门闩抽开了。一个柏油桶着了火,而门已经打开。跟着发生了什么惰况呢?人并没有出来,而人像一个活的死神那样向他们冲了进去。我本想要与之格斗的第一个人马上化为黑炭,像片树叶似的倒在地上。先是听见一声可怕的叫喊,再就永远无声无息。接着传来一阵跑上楼的脚步声,但人数不那么多了。我听见人们用刀砍磨坊的木墙。但他们还来不及砍出一条出路,火和烟已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赶了上去。每个枪孔吐着烟,每个孔隙冒着烟——月光中散发着蓝色的烟。我跛着脚回来,痛苦和愤怒使我受到莫大的折磨。我原来住房的窗口旁边露出了一些苍白的面孔。他们看见了我。他们咒骂我。我以咒骂回敬他们,并向他们挥动着出鞘的刀。‘你们沿我下来的路下来好了,’我叫道,‘但你们只能一个个地下来。而下来一个,我就砍死一个。’听我这一说,有些强盗大声咒骂,有些则嚎啕大哭,因为我对他们具有绝对的优势。而烟熏黑的面孔和魔鬼般的愤怒,也使我看起来的确像个魔鬼。这时磨坊里传来不停的呼吼声,因为火焰就像炉火在烟囱里一样不断往上蹿。磨坊着火了。火从磨房冒了出来。每个射击孔都吐出了火舌,向夜空发射着火星和火花。有个强盗也像我一样跳到了风磨的桨片上,慌忙之中却没抓住桨木,扑通一声跌到我的脚边,像个皮球似的在坚硬的地上蹦了一蹦,就再也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了。剩下的人则发出女人般的尖叫。看到他们的绝望,我一方面对他们感到怜悯,一方面感到自己有了生存的希望。火舌咬穿了磨房,发射出火红的、雪花般的大颗火星。风磨桨一个接一个地着了火。这时,我才感到我又恢复了人的本性。我扶在刀上,十分恐惧地摇晃着从我复仇的现场走了出来,带着巨大的肉体痛苦慢慢走回大路。亲爱的玛格丽特,那些覆盖着白霜的树在红色的火光中如今都像金丝、金边和金网镂成的金字塔。真是太美了!一个可怜的家伙被夹在燃烧的桨片中,一边尖叫一边被带着转。在不该松手的时候他松了手,立刻像射石机射出的石头那样被高高地抛在空中,接着就听见一个沉重的跌落声。这说明他的尸体已经坠落到地面。这时,忽然传来一个轰然倒塌的声音。风磨垮了。千万个巨大的火星冒向天空。桨木都落在燃烧的废墟上。又有千百万更多的火星冒了上去。地面撒满了燃烧的木头和死人。我祷告上帝饶恕我。我背朝那火红的屠场跑开,看见路上出现了灯光。这真是个令人欢呼的景象。原来是一队人马正向我走来,离我还不到两浪远。我跛着脚向他们走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来一看,认出他是个脱逃出来的强盗。谁猜得出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看见他的刀在月光中发着寒光,不禁害怕起来。我想,所有被烧死的鬼魂,一定都坐在那闪闪发光的刀剑上。我顾不上疼痛,把另一只脚也放到地上,朝火把的方向奔逃过去,一边痛得直哭,一边呼喊求救。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时他已追上了我。我只得转过身来应战。丹尼斯曾教我剑术作为消遣。我猛地转过身来,双方的刀顿时碰在一起。他的衣服有一股烧焦的气味。我用柔软的手敏捷地向上一劈。他的手动作不稳,手腕上淌下了鲜血,终于使刀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举起刀,准备一当他弯腰拾刀就砍死他。他站着咒骂我,用左手抽他的匕首。我把刀尖对着他,两只眼睛向他挑战,要他再和我拚下去。此刻,我身后忽然传来了好汉们喉咙里发出的吼声。强盗发慌了。他愤怒地向我吐唾沫,然后咬紧牙齿,一边咒骂一边逃跑。我转过身来,看见近旁全是火把。嘿!我忽然感觉火把开始上下跳动,而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我已经——唉!”

  凯瑟琳:“快来!拿水来!你们这些男人,快给我站远点!”

  原来是玛格丽特昏了过去。

  

第五十四章

  她苏醒过来,发觉她的头枕在凯瑟琳的胳膊上。这个家庭半数左右忠厚老实的成员曾感到她像个冤家对头似的闯了进来,现在却站在她周围说着亲切的鼓励话。特别是贾尔斯,他对她吼着,说她不应当太难过。“杰勒德还活着伦理学的发展起过重要作用,认为利益原则是人类活动的唯,身体很好,要不他就不能写这封信了。这信是人类所见到过的最伟大的一封信,而且,”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也是最美、最动人的一封信;但字却写得最小。”

  “是的,贾尔斯少爷,”玛格丽特微弱地叹了口气说,“他写信时是活着的。但我如何知道以后他又出什么事呢?啊,干吗他要离开荷兰而生活在狮子般的野人当中呢?我又为什么不宁可叫他和我脱离关系刀”。认为神学的权威只在“信仰领域”,不能干预“知识领,而不让他和自己的骨肉分离呢?原谅我吧,因为你是他的母亲!”

  她轻轻推开凯瑟琳的手臂,娇弱地从椅子上滑下来,想要向凯瑟琳下跪;但和凯瑟琳更大的气力相持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却发现自已被抱在了凯瑟琳的怀里。玛格丽特把信递给伊莱,微弱而亲切地说道:“我得把它委托给别人了。说实在的无为本”,将古代哲学由宇宙生成论发展为哲学本体论。在解,我没有精神再读下去——再说——再说——我也不想离开我现在的安乐窝。”说着她把另一只胳膊也搂住凯瑟琳的脖子。

  “你读吧,理查特,”伊莱说道,“你的眼睛比我的老眼管用些。”

  理查特把信接了过来。“好吧,”他说道,“这样的字迹我还从没见过,像是用针尖写的,但看得很清楚。为什么他不在我阿姆斯特丹的账房工作,而硬要在老远的地方流浪呢?”

  “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安顿在马车里坐着。那善良的商人握着我的手。我说了一些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然后默默地颤抖了一阵子。他把一牛角的酒端到我嘴边。”

  凯瑟琳:“上帝祝福他!上帝祝福他!”

  伊莱:“别说话!”

  “我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要看看我的腿。腿脱臼得很厉害,足踝都肿了起来。系裤子的带子完全断了,几乎没法系住我的裤子。我说:‘先生,我只能成为您的负担了。我也不能再为您奏乐,因为我的索特里琴已被他们砸碎。’我的确为我砸碎的琴感到伤心,因为它曾经是我漫长而疲倦的旅途上惟一的伴侣。那商人拍拍我的面颊,要我别着急,他把我的脚搁在枕头上靠着,慈父般地看护着我。”

  “一月十九日——我整天都坐在马车里,因为我们一直忙于赶路。晚上,那善良而慈祥的商人送我上床睡觉,不让我工作。说也奇怪,每当我遇到魔鬼般的恶人之后,上帝总是会很快给我派来一个善男善女,惟恐我会脱离善良的人类。亲爱的玛格丽特,人类是怎样奇妙地把好人坏人搀和在一起,而和三个月以前相比我又显得老成了多少啊!要不是善良的富格尔老爷给我买了一个新的索特里琴,我该多难受啊。”

  凯瑟琳:“伊莱,我的男人,要是那位商人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向他买上一百尺布,决不讨价还价。”

  伊莱:‘你可以相信,我发誓一定这么办。”

  当理查特准备往下读的时候,凯特望着她的母亲,微微红着脸从围裙底下抽出活计做起来,但把头过分地压低了一些。看见女儿这么做,母亲也从荷包里抽出活计,一边听读信,一边做了起来。两个善良的女性第一次露出来给人看的这两个活计都是婴儿戴的帽子,已经做完了一大半。她们无意中泄露了一个秘密。奇怪啊!这两顶帽子在形状和质量方面都像小修士戴的帽子。

  “一月二十日——就像瞎子一样成天躺在马车里。一天,停下来喂马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伦巴第平原展现在我的眼前。啊,玛格丽特!这真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到处都是微微起伏的平原、美丽的河流、悦目的草场、令人欣喜的果园和鲜花盛开的花园!虽然是冬天,但看起来比我们可怜而又可爱的荷兰的仲夏天气还更为温暖。这不能不使得异乡人的面孔容光焕发,使得他的心灵由于看到大地慈祥地微笑而欣喜跳跃!这儿有葡萄藤、杉树、橄榄树,还有众多的牛羊。但三只山羊中方有一只绵羊。拉车的牛脖子上戴着白色亚麻布。让一条牛站在深绿色的橄榄树旁边,便可以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乡亲们,特别是妇女,都戴着讲究的草帽,上面佩带着用绸子夹杂着银线仿做的花和叶子。今天,我们坐着一只沿铁索穿行的渡船越过一条河流。河的两岸各有一个绞车,只消一个人转动绞车,就可以把我们一帮人全拖到对岸。我是一个异乡人,对此的确不能不感到赞叹。有几个乡亲和我们一道渡河。每当一位老妇人用眼睛瞅一个少女时,那少女便用手把脸遮起来,并像骑士比武时把刀伸出来一样,把十字架伸出来,像是惧怕恶意的眼睛会给她带来伤害。”

  “一月二十五日——平安地到达了威尼斯。海员的传说已使你十分熟悉威尼斯这个奇特而又异常美丽的城市。你还记得彼得是怎样经常拿这个城市来灌我们的耳朵吗?每当我们在桌子底下手拉手坐着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地谈论这海上之王的无与伦比的城市,说它的形状像只弯弓,说它有伟大的运河、层层的宫殿,几十艘金色的游船穿梭在航道上。此外,他还谈到了那各国进行交易的没有围墙的圆形市场,即圣马可广场。最后他还谈到圣马可的雕像,说它眼睛里有颗无与伦比的宝石,广场的大门口则蹲着一个石狮子。但我疼痛地躺在我卧室的窗前,看不到这些美丽的景物,只看得见一条街。街道铺得很好,但很单调。房屋都没安玻璃,而只是油纸加亚麻布,看起来还很原始。此外,我还看得见来往的行人以及他们的服装和他们的姿态。有许多东西都显得过分和多余。为了不失去每天向你轻轻耳语的乐趣,我要把我的眼睛转向我的内心,把我旅行所收获的一束束智慧聚集在一起,因为我是这样爱你,任何不与你分享的快乐都不会使我快乐。然而,有什么快乐能比知识更好,更持久呢?我这个痛脚爵士也已经认识到每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智慧,也有它自己的愚蠢。我想,要是有个伟大的国王或公爵也像我这样流浪流浪,亲眼看看世界,他也许能摘取各个民族的香花而弃却其毒草,回国以后也许能使他的人民登上智慧的山峰。北部的德国人脾气怪,但诚实而坦率。南部的德国人则既和善又诚实。他们普遍的缺点是爱酗酒,其程度甚至使得明智的人感到鄙视和厌恶。他们经常说:‘要是你不会大吃大喝,你就不能为别人好好服务。’在英国,下等人也喝得很凶,但上流社会的贵人们则把酗酒看做是可耻的事。祝酒时喝上一两杯,也只是为了礼貌,而不是因为贪喝。同时,酒里还得放上糖。德国人喝酒的时候很少交谈,而是板着脸,但嘴里却喊着‘祝你快乐’。他们最好的一种酗酒游戏叫做‘库尔勒莫勒豪夫’。这是一种喝酒的方式,即轮流而敏捷地摸摸酒杯,又摸摸胡子,再摸摸桌子,穿插着打口哨,弹手指。这一切都搞得如此有趣,尽管对他们自己说来很费力气,但对旁观者说来却令人十分愉快和高兴。根据德国医生的劝告,惯饮酒的人睡觉时嘴里都衔着鹅卵石,因为,正像锅沸腾时锅盖必须打开一样,这些人的肉酒罐也需要排掉内部的热量。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突然死于酗酒。但人们都十分小心地加以含糊的掩饰,将其归因于某种说来好听的疾病。然而,与其说酗酒是性格问题,还不如说是习惯问题。他们的妇女来到酗酒者当中时,也只不过站一小会儿,或用嘴唇吻一吻酒杯。事实上,妇女在吃喝方面都很有节制,而且所有的妇女都很谦虚,有品德,是她们丈夫的忠实配偶和朋友。然而,我们的荷兰姑娘却早在向男人提出结婚,当上妻子以前,就管着他们的男人了。特尔哥就有一个女人,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去她家找她男人。她说:‘你不能见他。他向我请假今天下午出门去。我已经准了他的假。’”

  凯瑟琳:“这是真事!这是真事!她叫贝克·赫尔斯,是乔纳的妻子。这就是女人嫁小伙子的结果!”

  “在产酒的南方,贵族喝酒会把人喝穷。在北方却不一样,因为喝啤酒可能会使一个贵族胀破肚子,但不会使他倾家荡产。德国人爱吵架。这是由于他们爱喝酒的缘故,而不是由于他们心地不好。他们吵架不记仇,不图报复。要是他们喝醉的时候做了一笔坏生意,他们醒来之后还是信守这笔生意。他们使窗子经常保持明亮,也往往通过衣着如何来判断一个人。不管路旁种的是什么水果、谷物或蔬菜,你只管摘来吃。主人看见你吃还会说句:‘老实人,欢迎你吃。’不过,要是你在路旁摘了一粒葡萄,你的生命就会遇到危险,因为你是吃了上帝让人醉的东西。法国人说话客气得多,但没有那么真诚。反正好听的话不花他们一个铜板。他们把这叫做‘开空头支票’。”

  丹尼斯:“真是些狡猾的家伙!哈!哈!”

  “不过,礼貌可真是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甚至溶化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通常爱说:‘劳您的驾请坐。’这些说话的小例子也说明他们性格的倾向。再举个例子吧。当你看公开演出时,要是你想离开一下而仍然保留你的座位,你只消把你的手巾系在凳子上,就不会有哪个法国男人或女人占你的位子,而宁肯为你留着座位。”

  凯瑟琳:“天哪,这可真叫懂礼貌!我喜欢法国!”

  丹尼斯站了起来,很得体地把手放在护胸板上表示谢意。

  “不过,他们开玩笑时说的话可很不礼貌,甚至令人吃惊。‘魔鬼带着你滚吧!’‘见鬼去吧!’等等。我想他们并不真想实现这种可怕的愿望,只是习惯而已。他们喝酒有节制,往往在酒里搀水,还边喝边唱歌跳舞,真是些令人愉快的伙伴。他们不喝别人的杯子,倒是件怪事。至于打仗,英国人在战场上可以胜过法国人,但法国人在城市的攻守方面却很内行。奥尔良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在奥尔良,法国人对围攻的英国人进行反包围,用他们的双重、三重弓炮把英国人打得抱头鼠窜。本世纪以来多次围城的战例也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的男人比任何别国的男人都更喜欢奉承他们的女人,却打从心底里轻视她们。不过,一个女人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最高统治者。此外,他们还经常将他们的女罪犯处以绞刑,而不是像别的国家惯常做的那样,将她们体面地处以溺刑。法国旅店里的家具一般是核桃木做的,而德国旅店的家具却只是枞木做的。法国的窗子都做得不好。下半部是木头的,能打开,上半部是玻璃的,但固定不动。因此,仆人无法够着它将玻璃擦干净。德国的窗子全是玻璃,可以活动,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看去都像钻石般闪光。法国许多穷人的房子根本不安玻璃窗。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法国人走过教堂时不脱帽。这种现象无论在荷兰、德国或意大利我都从没见过。许多旅店都领旅客看他们的被子,好让他们放心,相信它们很干净。他们还让旅客在火前暖身子。这真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习俗。法国人接待旅客很亲切,使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敲旅客的竹杠,有时还会割旅客的喉咙。他们以法律严酷作借口为自己辩解。而他们的法律也的确差点把鼻子插进了每个盘子碟子,把指头插进了每块馅饼。在法国,体面的绅士们在室内戴着帽子,穿着皮衣,但外出时反而穿得比较单薄。在德国,人们只是外出时戴帽,穿毛皮大衣,在室内则光着头,衣裳单薄地坐在火炉周围。

  “法国的习惯不像我们荷兰的习惯那样容许在教堂做礼拜时让男人和女人混杂在_起。在法国,妇女们总是围着神父们一排排地蹲着,而男人则站在她们后面。法国出产棵麦、亚麻和酒。他们每有三匹骡子才有一匹马。羊群都黑得像煤炭。

  “德国的蜗牛是红颜色的。我一点没撒谎。法国人花钱请行吟诗人吟唱,但培养幽默和风趣来创造自己的乐趣。德国人则培养戴着耳帽的职业性小丑。小丑通过装疯卖傻来乐得德国人大笑一通。装疯卖傻本来是只能激发怜悯而不能引起欢笑的可悲行为。因此,我认为轻松的法国民族在这方面要比严肃的德国民族聪明一些。

  “德国的法律规定的细节真是明智公正得出奇。对付刑事犯的刑法,往往要求处以死刑。法国的法律更加严酷,处刑也略比德国残忍。在法国,车刑是很普通的。此外,还有把人绑在柱子上烧死的火刑。在当今的法国国王统治下,人们把二十来个一批的罪犯成批地活活溺死在巴黎的塞纳河。根据旅客们的传说,英国人对于轻罪也坚决执行绞刑和溺刑。最后我还想说说,一个真诚厚道的法国人,要是你有幸能碰上一个的话,真算得上是地球上你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完美无缺的人。我的丹尼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他的嘴不大干净。”

  丹尼斯:“我的嘴不干净!是这样写的吗,理查特先生?”

  理查特:“是的,一点不错,要不你自己瞧瞧。”

  丹尼斯(很严肃地看信):“我看信不是这么写的。”

  理查特:“这从何说起?”

  丹尼斯:“哼!哈!我看写的正好相反。”他又补充说道,“再说,要仔细辨认出男人一致认为是字的黑色涂鸦,也的确是件头疼的事。我想,尊敬的先生,你们当店员的人仍然是凭猜想来办事的。说我嘴不干净?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唉,女士们,你们说说看!”

  在场的妇女并没有利用他给与她们的这个机会,都大声表示不知道。玛格丽特红着脸,什么也没说。另外两个则默不作声地弯着腰做活,脸上像是流露出一种狡黠的微笑。丹尼斯久久地端详着她们的脸。端详的结果是如此令人满意,以至他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受了委屈却隐忍着的无辜者的腔调叫理查特继续念下去。

  “意大利人是一个很有修养、很聪明的民族。他们不是根据衣饰,而是根据语言和姿态来判断一个人。在这里,乌鸦爵士绝不能冒充高雅的老鹰;我也不能像在德国那样,穿着我贵族仆人的华服冒充贵族。他们在吃喝方面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节制,使得他们在所有的民族当中成为最有见识的民族。但他们最愚蠢的一点是搜查所有入境的外国人,禁止他们携带大量的钱财进入意大利。他们本该欢迎人们带钱进来,而且像别的国家那样阻止旅客把钱带出去。此外,威尼斯的妇女还通过晒太阳和其他人工方法使黑头发变成黄色,企图显得比创造黑头发的上帝更聪明。要是没有健康证明书,你休想进入任何意大利城市,尽管现在欧洲并没有发生鼠疫。这种不友好的表现目的在于敲诈。店主们对旅客阿谀奉承,还进行欺诈;在乡下,甚至加以谋害。不过只要你肯付钱,他们会给你干净被子。意大利人的饮食很考究。他们讨厌把手放进盘子去抓东西。他们宁可吃点干面包片或别的什么东百。人们还谈到罗马的一位红衣主教让客人左手握着一种分叉的小匕首来叉肉,而右手用刀子切内的事。不过,我想这也是试图比上帝,比把手造得如此灵巧和易于攫取食物的上帝更聪明。”

  伊莱:“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的孩子。”

  “他们为痒病感到十分苦恼。治痒病的药膏,unguento pir lafogna,在威尼斯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叫卖。我从房间的窗口就看见有个顽童把它卖给了三位穿着绸裙据的女士和两位穿着天鹅绒服的骑士。”

  凯瑟琳:“意大利,我的好姑娘,我劝你每个星期天都在澡盆里洗洗你的身子,你就可以每星期四毫不失礼地把手伸进盘子抓东西吃了。”

  “他们的面包真是白得可爱。然而,他们却硬要在肉上面洒上奶酪把它糟蹋掉。真是荒唐的怪癖!他们的盐是黑的。这一点不是说谎。在商业方面,威尼斯人说得上是陆地和海洋的主人,并且十分明智地统治着他们的领土。我只发现他们有一个毛病,而我听见一位有学问的游行修士指责柏拉图的《理想国》也具有同一个毛病。那就是人们鼓励女人卖淫,并给国家交税。这个国家拥有大量丝绸、香料和其他值钱的货真价实的商品,还不满足,还非得进行这种罪恶的交易。在威尼斯和干地亚及其附近,就有两万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由于能把外国人吸引来威尼斯而受到宠爱和尊敬。许多妓女还住在自己王公般的宫殿里。我想,那些精明的威尼斯贵族忘记了大卫王说的话:‘除非由上帝来守护城市,否则巡夜者醒着也无济于事。’在宗教方面,他们也是随风倒,时而和教皇站在一边,时而和土耳其人站在一边。不过,人们倒是始终不渝地和商人的上帝——财神爷站在一边。试问,有着这种癌患的花朵能永远盛开下去吗?既然我谈到花,那么谁也不能否认,他们在设法使玫瑰花和紫罗兰不论什么季节都开放的技术上,是十分聪明的。夏天,他们掐掉一些玫瑰的蓓蕾,而且不给它们浇水。冬天,他们在萎靡的花朵周围挖上一条沟,放进丁香,以巨大的匠心培植芳香的玫瑰,一个月就可以把花拿到市场去出售。最先他们是从母牛那儿学会这个道理的。夏天,母牛把花苞吃掉,但复活节时花又长了出来。妇女们在为妇女办的学院里也能坐上博士的交椅。但在圣彼得学院坐上博士交椅的却是一位德国妇女。意大利也是一个喜欢制造模拟真人的人工水力喷泉和塑像的地方。其次就要算奥格斯堡了。奥格斯堡人可以驯服肮脏的煤烟仆人来为善良的肉叉爵士服务,而内叉爵士反过来又转动壮实的烤肉老爷。为了避免只让一个地方有权自我夸耀,我想把欧洲另外两个地方也列举出来表扬表扬。这两个地方都看不起华而不实的喷泉,却把水驯服地用管子引到每个市民的家门前。只消扭一下龙头,就可以使他们的容器盛满水。其中一个就是伦敦。这些年来,伦敦一直是从一个邻近的城市,即帕丁顿,用三英里长的管子进行供水。另一个则是卢贝克,一个美丽的城市。此外,我还听说那些厉害的英国人非常聪明。他们不愿让豺狼分享他们的土地和羊群,已经相当成功地把这些劫掠者赶进了深山。不过,不管是在法国、德国还是意大利,都无法保证日落以后旅客不受豺狼浪子的袭击。我从来没听说过威尼斯有哪个屋子的窗子安有玻璃。人们只是使用油布和纸来代替。这些原始的窗口后面都安有木头做的百叶窗。他们对卑鄙怯懦的刺客赠以‘勇士’的尊号,并给娼妇赠以‘贤淑佳人’的美名。这等于说,女人最坏的品质和男人最坏的品质都成了美德。我为小小的荷兰祷告上帝,但愿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人们在荷兰,总能把刺客叫做刺客,把娼妇叫做娼妇。那以后,要是有谁能用美好的虚名来掩饰丑恶的罪孽,那就请便好了。”

  伊莱(叹口气说):“他本可以当个牧师。可怜的姑娘,恕我冒昧地说这个话。”

  “一月二十六日——亲爱的,我必须简短一些,只告诉你一部分见闻,因为我的日记今天就要告一段落。今晚它就要航行到你的身边去。我很悲伤,不能和它同去,因为明天我不得不坐另一艘船去罗马。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雇了一辆马车,到圣马可教堂去走了一趟。教堂外面,朝市场的方向,是一个华美的穿廊。上面是古罗马人用黄铜雕刻的四匹骏马,看上去都像在跃然欲动,再迈一步就会跳到观众的身上。教堂的周围是六百根大理石。斑岩和蛇纹石制成的柱子。教堂拥有一个比圣丹尼斯教堂、圣洛雷托教堂,或圣托莱多教堂更大的宝库。这儿陈列着一位波斯王赠给贵族院的镶宝石的水壶,以及放射着宝石光芒的公爵冠;冠顶安有一颗钻石和绿玉石,各有一粒杏仁大。另外还有君士坦丁堡送来的镶有宝石的两顶王冠和十二副金制三角胸衣,宝石当中有一颗特大的翡翠,某位法国国王送的一颗大钻石,还有一颗大得出奇的红玉髓。此外还有三个麒麟角。但与圣骨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站着瞻仰装着福音派圣徒圣马可遗骨的黄铜匣。我亲眼鉴赏,亲手抚摸他的戒指和他亲笔写的福音书。我觉得我的奔波流浪都显得不值一提了,因为,我究竟算个什么身分,竟能看到这样一些宝贵的东西呢?亲爱的玛格丽特,他的圣体最先是在八一○年由商人从亚历山大运过来的。当时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珍视,因为在建成教堂的八二九年和一○九四年之间,人们已经忘记圣体是摆在教堂的哪个角落里了。圣洁的修士们斋戒祷告了许多天,想得到一些启示。嘿,谁知这位福音派圣徒的遗体竟在半夜穿过大理石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刻跪倒在地。早晨,他们找到了圣体冲出来时穿过的缝隙,透过缝隙,看见他正安然地躺在那儿。他们把遗体取了出来,放在匣子里面,置于圣坛底下,然后把那块造成了奇迹般缝隙的石头小心地搬了回去。这缝隙我是亲眼见过的。它将永世张着它的裂口,作为一个名胜古迹保存下来。看过这个以后,人们便带我去看圣母的椅子。这椅子是石头做的。此外,我还看到圣路加来的圣母像。这像色调很深,如今面孔已几乎辨认不清了。于旱时,人们抬着这圣母像游行就能祈来雨水。值得一提的还有溅有施洗者圣约翰鲜血的两块大理石。再就是从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掉下的一片木头,以及从绑耶稣的柱子上掉下来的一个小石块。再就是摩西敲打下来的岩石,到今还是湿的。此外还有耶稣在台尔布道时坐过的石头。不过有些人说那是长老派的雅各枕过的石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理由是我主根本就没有在台尔布过道。从教堂出来之后,人们带我去参观国家育婴堂。这育婴堂是为他们的宠儿,即那些出卖色情的女人私生的小孩开设的。外墙上有个又大又宽的豁口。如果这些女人带来的婴儿小到能从豁口活活地塞进去,掉在里面的一个网子上,那么国家就把这小孩收养下来。如果大大,婴儿的母亲就得把小孩带回去,和这些母亲生活在一起,就像‘坏乌鸦孵不出好蛋’。从教堂走出来的时候,我们碰到人们正往里面抬一具尸体,尸体的脚和脸都露在外面。我第一次了解到这是威尼斯人的一个风俗。肯定不会有任何别的城市愿学这样一个风俗,或下面谈到的那种做法。我看到广场上的一块大岩石上摆着三个可怕的头颅。它们已经在腐烂,并污染着空气。而在那炎热的夏天,它们还很可能造成一场瘟疫来进行报复。这三个头颅分别属于三个卖国贼。由于当权者为每个头颅悬赏两千杜卡金币的重金,他们的朋友为贪财而杀了他们,把三个首级带到斑岩块上,从而既出卖了别人的鲜血,也出卖了自己的忠诚。没有哪个国家会购买这么多的首级,或为这种倒霉的商品付出这高价的一半。不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公爵宫殿对面一个雪花石膏做的漂亮的绞架。这是为了傲戒他(而不是别人)专门修建的。只要他对国家有任何一丁点背叛,人们就可以把他绞死。绞架就竖在他眼前,向他耳边追着‘死亡的警告’。我沉思了一会,不能不对这些贵族老爷甘拜下风,因为他们不让任何人,甚至他们的元首,高于公众的利益之上。在近旁的一堵墙壁上,按照贵族院的指示,工匠们正在完成为去年发生的骇人听闻的悲剧而作的石雕画。这画在墙上看起来倒并不觉得怎么样。画的是两个绅士在一边耳语,而另外两个绅士则在另一边耳语,身上都佩带着刀剑。他们是兄弟四个。双方都在密谋毒死对方,以便将他们的田产分为两份,而不必分为四份。在一次四人都参加的宴会上,一对兄弟在酒里放了毒,另一对则在杏仁饼里放了毒。结果真妙,就在同一个下午,四位‘勇士’都躺在桌子周围,趴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互相咒骂,也咒骂自己,就这样可悲地了结了他们的生命。而他们为之失去了永生灵魂的田产却落到了另一家人手里。为什么不可以呢?得到这份田产的人家至少不会比这四兄弟更为狠毒。

  “啊,谚语的智慧是多么惊人!谚语能多么准确地指出每个国家或每个人的乖谬。

  等意大利不再有放毒犯,

  法兰西不再有叛逆案,

  英吉利不再有战乱,

  那么世界就不再有它的地盘。”

  理查特把这解释给凯瑟琳听,然后继续念道:

  “这以后人们又带我去看码头。在众多的桅杆之中,我忽然看见有一个扎有不凋花做的花环。‘带我到那儿去吧。’我说道,一边告诉我的向导。我们荷兰的船长们有一个习惯,就是当他们追求一个姑娘的时候,他们就在桅杆顶上扎上花朵。我经常嘲笑这种说法:‘这样一来,他们的求爱就成了大地母亲所关心的事了。’但如今当我远离鹿特丹的时候,那桅杆顶上的一束鲜花却使我的心带着一个祖国同胞有了依靠的欣慰感情跳了起来。人们把我抬了起来。瞧啊,玛格丽特!在那荷兰船的船尾上用大字写着的是:

  理查特·伊莱亚森,阿姆斯特丹

  “把我放下来,’我说道,‘看在圣母的分上把我放下来。’我坐在岸上凝望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望着,我忽然哭了起来,最后连字也看不清了。天哪,那几个干巴巴的字是怎样触动着独在异乡的杰勒德的心灵啊!亲爱的理查特!善良可亲的哥哥理查特!我曾经常坐在他的膝上,骑在他的肩上。他曾多次亲吻我,从没听他对我说过厉害的话。此刻,我看见他自己的船上写着他的大名。他的面孔,以及他那严肃、善良而又文雅的举止都不觉出现在我的心头。我伤心地哭泣并大声叫着:‘为什么理查特不在这儿,而只有他的名字在这儿呢?’我说的是荷兰话,因为我的心灵太激动,无法讲他们所讲的外国话。这时——”

  伊莱:“理查特,往下念呀。孩子,求你往下念呀。难道这是可以停顿的地方吗?”

  理查特:“爹,我对您是孝敬的。说往下念倒容易。不过,您以为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吗?这可怜的孩子——稚气的悲哀和兄弟之情出现得如此突然,我的心的确被它们深深打动——我念不下去了。”

  丹尼斯:“鼓起勇气吧,善良的理查特先生!你慢慢念好了。这儿也不只你一个人的眼睛是泪汪汪的。唉,小伙伴,要是上帝开恩,让你在这儿,而我代替你在威尼斯,那就好了。”

  理查特:“可怜的鬈发的小弟,他究竟犯了什么法,使得我们把他驱赶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哩。”凯瑟琳冷漠地说道。但刚一说完,她就把围裙蒙在头上,摇头晃脑地哭了起来。

  “慈爱的夫人,善良的朋友们,”玛格丽特颤抖着说道,“让我告诉你们这信是怎样结尾的吧。那船长听到杰勒德用荷兰话诉说他的悲哀,便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用话来安慰他。过了一会杰勒德才平静下来,告诉他说,他是可尊敬的理查特老板的弟弟。听到他这么一说,那好心的船长便十分急切地想要为他效劳。”

  理查特:“你做得对呀,我的船长!理查特老板将来一定要参加你的婚礼,并赠给你一袋子金钱。”

  玛格丽特:“先生,他告诉杰勒德说,他们的姊妹船当晚将驶返鹿特丹。亲爱的杰勒德赶回客店,写好信,然后把它带到船上。这封信的结尾部分都是一些亲切地表白爱情的话。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听到有谁把它们大声念出来的。信的最后是我送给凯特小姐的那几行字,现在听起来会显得太苛刻,太不孝敬了。”

  这一恳求的语调和话语本身一样具有说服力。理查特说他不准备大声念了。但他用眼睛扫了一眼,以满足他作为兄长的好奇心。她脸红了起来,显得很不自在,但什么也没说。

  “伊莱,”凯瑟琳仍然带点啜泣地说,“看在圣母的分上,请告诉我,我们可怜的孩子如何能在那讨厌的罗马生活下去。他原是去那儿靠书法谋生的,但他自己的话已经证实,靠书法是不能谋生的。要不是依靠他的画笔和索特里琴,他差点会饿死在路上。我的老天爷呀!”

  “不要紧,”伊莱说道,“好在他还有绘画和音乐。再说,人多口味多。书法在别的地区卖不了钱,说不定在罗马能找到市场。”

  “爹,”小凯特说道,“你能准许我在你和妈妈之间插上一句吗?”

  “欢迎你讲,小心肝。”

  “在我看来,绘画和音乐,要是近在眼前,就比书写强。但一隔远了,就不能比了。你们瞧,书信刚还产生了多大的魔力。我们的杰勒德是在威尼斯写的信,但实际上等于把他的手伸进了鹿特丹的这间屋子,并且触动了我们大伙的心灵。唉,亲爱又亲爱的杰勒德,我觉得你的精神已乘坐着信的翅膀来到了我们当中。啊!亲爱的父亲,为什么我们不像他亲身在这儿一样,做我们该做的事呢?”

  “凯特,”伊莱说道,“你别担心。理查特和我会给他来个以魅力还魅力的。我们将给他写信,托个可靠的人连钱一起送给他,叫他马上回来。”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互相交换了一个阴险的眼色。

  “唉,我的好爹,同时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

  “同时还该做点什么吗?”

  “亲爱的爹,亲爱的妈,除非我们对他可怜的爱人表示亲切,我们又怎能使远方的杰勒德高兴呢?何况她正面临着自己的困难!”

  “说得有理!”伊莱讲道,“不过,我比你年纪大。”这时,他很严肃地转向玛格丽特说道,“美丽的夫人,你愿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先生,要是我可以的话。”玛格丽特支吾着说。

  “杰勒德在信中提到的结婚证书是怎么回事?”

  “先生,那是指我们的结婚证书。是他的,也是我的。您不知道我们订过婚吗?”

  “是在证人面前吗?”

  “当然是。证人是我可怜的父亲和马丁·威顿哈根。”

  “这可是我头一次听说。这结婚证书怎么会在他手上呢?它应该保留在你手上才对。”

  “哎呀,先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更难受。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说把它揣在怀里对他是一种安慰。”

  “你真是一个非常傻气的姑娘。”

  “先生,我的确非常傻气。不过患难教会了单纯的人应该放聪明一些。”

  “这是个很好的回答。不过,傻也罢,不傻也罢,反正你很诚实。起先我比较尊重你,但后来我想到你做过他的情人,而这是事实。”

  “上帝在上,这不是事实!丹尼斯,我想,我们该走了。先生,请把信还给我。”

  “别走!别走!别因为一句话生我的气!不过,老婆子,我觉得她的红脸配她倒挺合适。”

  “但你把她弄得脸红起来可不那么合适。”

  “别着急,老婆子,我这个人固然很死板,但还算不上一个不公正的人。”

  理查特插嘴说:“女士,你曾为我们的杰勒德流过血吗?”

  “不是我,先生。不过,也许我很愿意这样做。”

  “事实是他说你的确为他流过血。你该讲讲实话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劝你不要相信杰勒德所讲的有关我的话都是真的。爱情会使人盲目的。”

  “你在撒谎!”丹尼斯叫道,“理查特老板,别让她骗你了。老马丁亲自告诉我的——女同伴,你用不着对我打暗号了。我像爱神一样盲目,看不见你打的暗号。马丁告诉我,当杰勒德被血犭是正追得吃紧的时候,她割破她的手臂,鲜血直流,把血抹在自己后腿上,好把臭迹从杰勒德身上引开。”

  “好吧,如果说我真干了这事,那也是我流我自己的血,为了我自己的利益。”玛格丽特轻蔑地说道。这时,凯瑟琳忽然亲热地抱住她,因为她找到了一个也愿意在危急时刻为杰勒德流血的女人,她可以倒在她怀里尽情哭泣。她也的确在尽情哭泣。

  伊莱从椅子上站起来。“老婆子,”他严肃地说道,“以后每顿饭你都得在桌边多摆上一张椅子,再多摆一只盘子和一把刀子。这是给玛格丽特和彼得用的。她高兴的话,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谁也不得占据我左手边规定给她的座位。谁欢迎她,谁就会受到我的欢迎;谁不欢迎她,我就坚决不要他和我住在一起。世界是广阔而自由的。但在我这个家里,我说了算。我儿子订过婚的爱人应当得到我的欢迎。”

  凯瑟琳忙着跑出去准备晚餐。伊莱和理查特坐下来起草一封信,叫杰勒德回来。理查特答应本星期就把信从海路寄往罗马。西布兰特和科内利斯交换了一个阴险的眼色,偷偷走了出去。玛格丽特看到贾尔斯在沉思(因为那侏儒的智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叫他把信给她拿来。“贾尔斯少爷,你才听了一半,”她说道,“要不要我给你读前一半?”

  “我将很感激你为我读信。”那声如洪钟的小人喊道。

  她给他拿来一张小凳子。好奇心克服了他的自尊心,使他坐在板凳上,玛格丽特贴着他的耳朵把信的前半部非常小声地读给他听,以免打搅伊莱和理查特。她把身子往前靠靠,差点把她可爱的面庞贴着了贾尔斯可怕的面孔,从而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照,很值得画家画下来。凯瑟琳进来时看到她这样一个姿态,整个母亲的心灵对她产生了炽势的感情。她和小凯特交换了一个富于表情的眼色。

  小凯特微笑起来,垂着眼睫毛,一边干着针线活。

  “叫他马上回来好了,”贾尔斯吼道,“我将使他变成一个顶呱呱的男子汉大丈夫。”

  “听这孩子说的。”凯瑟琳半开玩笑半自豪地讲。

  “我们听见他说的哩,”理查特说道。“只要他开口,他总是会让人听见他的。”

  西布兰特:“哪封信会先到他手里?”

  科内利斯(阴沉地):“天晓得!”

  

第五十五章

  早在玛格丽特来到伊莱家读信以前约两个月的光景,人们可以看到在那不勒斯和罗马之间的一个沿海小镇上的居民成群地走向海滩,目光注视着海上的一条与狂风搏头的船;狂风正对着海岸猛吹。

  有时,这条船像是有可能脱离危险,旁观者便大声为它祝贺;有时,狂风巨浪明显地使得它比先前离海岸更近,旁观者则不免感到一种他们自己大概也不会承认的内心喜悦。

  不因为别人的苦难而幸灾乐祸,

  无危险,旁观者倒也快活。

  这条可怜的船,对于航行来说虽然建造得不算很科学,但对于返回陆地来说,其结构却十分不错。极其庞大的船尾楼能吃风,船体的外形就像一顶倒过来的三角帽。依站在海滩上的那些人看来,那饱受波浪冲击,艰苦地挣扎着的木船就像是有生命的活人一样,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和死亡进行搏斗。不过,他们要是能上到甲板,就会看到跳动的心不止一颗,而是很多颗;在这恐怖的时刻明显地表现出来的也不是一种人的天性,而是一二十种不同的天性。

  水手们在甲板上狂乱地、跌跌撞撞地走着,各人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拨弄着帆索,时而诅咒,时而祷告。

  乘客们在桅杆周围挤成一团,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俯卧着;当船在狂涛巨浪中上下颠簸的时候,各人都紧紧地抓住舷墙。一个秀气的年轻人稍隔几步站着,手紧握住桅杆支索。每当海浪打来,他就畏缩一下。他面颊灰白,双唇紧闭,这表明在他的心里恐怖是怎样在和自尊进行着艰苦的搏斗。这年轻人正是苦命的杰勒德。此刻,在船中央发抖的人群当中,祈祷声、许愿声不绝于耳。听了这些形形色色的祈祷和许愿,人们感到仿佛这世界上神灵的数目和这些男人女人的数目一样多。水手们倒真的只信赖一个女神。他们只不过把她的头衔称谓加以改换,把她称为“天后”、“海洋之星”、“尘世的女主人”、“安全之港”。可是,在不常出海的人们当中却盛行多神论。即使有的人由于很偶然的机遇和同一神明打上了交道,但说的也不是该神明的同一称号。有个英国商人对沃尔辛厄姆的圣母许愿,答应献给她一只四磅重的银项圈。另一个托斯卡纳的贵族则答应给我们拉文纳的圣母献上十磅蜡烛。而出于一种类似的对多样化的酷好,他们不是凭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来起誓,而是凭着这座那座或别的某座现代城市里的十字架起誓。

  突然,一阵大风异乎寻常地猛刮过来,乘隙抓住了船帆。朽烂的桅杆支索断了,“喀嚓”一声帆也撕碎了,顿时被狂风卷走,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像一张纸似的飘人半海里以外的海中。舵手还没来得及把船头掉向顺风方向,一个浪头便打到船舷的后部,把这些不幸的人们浇得透湿,让他们预先领略一下冷酷的死亡的滋味。这时有个人大声起誓说:如果圣托马斯能救他,他一定去当卡尔特派的修士。而另一个则发誓说:只要圣詹姆斯愿意救他,他愿光着头,赤着脚,只穿一件护身铠甲到康波斯特拉去进香朝圣。另一些人则祈求托马斯、多明我和丹尼斯的保佑,特别是锡耶钠的凯瑟琳圣女的保佑。

  有两个那不勒斯小商人站着发抖。

  其中一个高声叫道:“如果我能平安上岸,我将向巴黎的圣克里斯多夫许愿,献给他一尊和体重相等的蜡像。”

  说到这,那另一个商人便用手肘推推他说:“老兄,老兄,留神你在许什么愿哪!要知道,把你在世上的财产都当众拍卖了,你也买不起和他重量相等的蜡像啊!”

  “住嘴,你这傻瓜!”那大声嚷嚷的人说道,接着,他又耳语般地低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是当真的?如果让我平安上了岸,我连一根灯芯草做的小蜡烛也不会给他。”

  另一些人却直挺挺地躺着向大海祈祷。

  “啊,大慈大悲的大海哟!啊,宽宏大量的大海哟!啊,丰饶的大海哟!啊,美丽的大海哟!行行好吧!发发慈悲吧!在这危险的时刻保佑我们吧!”

  还有一些人每当这条倒霉的船颠簸得更猛的时候,便出于一种单纯的动物的恐怖感而恸哭呻吟。此刻,这条船在狂涛巨澜的手心上只像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玩物。

  一位出身卑微的罗马妇女把孩子抱在她半裸的胸前,在那伙恸哭的人群当中安静地坐着。她面如死灰,眼神却很安详,有时嘴唇微动着默默祈祷。但她既不哭泣也不悲叹,也不和神灵做交易。每当这船看来真要下沉时,长胡子的人们都尖叫着,她却只是吻吻她的孩子。她就这样耐心地坐着,在鬼门关前还给孩子喂奶,因为凭什么他该失去她可以给他的欢乐呢?难道就因为死难临头吗?唉,我真相信,在这些中世纪的人们当中正坐着一位古代的圣贤。历史虽已过去六百年,但她血管里古罗马的血液却并未受到污染。尽管她也许没有听到过有关罗马民族的天性的介绍,但正是这一民族的天性教会了她要死得体面。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士站在船尾,双脚叉开,看上去就像是罗得岛上阿波罗神的巨型雕像。与其说他蔑视这包围着他的危险,倒不如说他对这一危险根本视而不见。他朗诵着赞美诗中的诗句,声音响亮而坚定。他号召乘客们向他忏悔。有一些人跪着向他忏悔。他听了他们的忏悔,把双手放在他们身上,赦了他们的罪,仿佛他是在一间舒适的圣器收藏室里,而不是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出于一种使得动摇者总想依傍坚定者的人的本能,杰勒德越来越向他靠拢。说实在的,英雄们以寡敌众的勇气,在这高大的修士面前,在他那更为伟大的沉着镇定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这样说来,甚至此时此地,我们也总算找到了两个能保持我们种族的体面的人:一位妇女,身体柔弱,但有英雄气概;一个修士,经受过宗教的锻炼,能在尘世的恐怖面前毫无惧色。

  水手们看到帆已被风刮跑,便索性在高于船舷一英尺的地方把无用的桅杆砍倒,接着它便连同剩下的索具一起掉进了海里。这似乎使船稍稍轻松了一点。

  现在船身却由于失去了帆的推动,已无法赶在浪头前继续行进。海浪一再冲击着它的尾部。人们感到似乎并非海水,而是一整座石山在进行着这一系列的冲击。

  船长离开了舵位,面色惨白得像死人似的来到船的中央。“减轻载重,”他喊道,“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海里去。要不然我们在搁浅之前就会下沉,就会失去仅有的一线活命的希望!”在水手们执行这命令的时候,面色惨白的船长被一群面色惨白的人围着。他们要求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以想象,这位船长的讲话是和处在同样危险中的英国船长完全不一样的。“朋友们,”他说道,“昨天夜里,当一切都还很顺利的时候——唉,真是太顺利了——忽然有团火球贴近船身飞来。如果飞来的火球是一对,这是好运,是吉兆;在这次航行中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会沉船。我们水手管这两个火球叫卡斯托和波腊克斯。但是,如果卡斯托来了而波腊克斯没来,或者波腊克斯来了而卡斯托没来,那这船肯定是在劫难逃。因此,请你们像真正的基督徒那样,准备迎接死亡吧!”

  听到这些话,船上的人一个个都恸哭失声。

  有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们得准备多久来迎接死亡。船长回答说:“船也许能坚持半个钟头,也许坚持不了,但更久是不可能的,因为船已经像只筛子那样漏得很厉害。伙伴们,快动手减轻船的载重吧!”

  可怜的乘客们不管见到甲板上有什么东西都一把抓住扔往海中。这时,他们抓住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但有一个晕船的老人躺在上面。他们从他身子底下把袋子拖了出来。袋子里嘎啦嘎啦直响,有两个人把它拉到了一边。主人惊跳起来,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扑向袋子。“神圣的摩西呀!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这趟旅行的全部收获:银烛台、银碟子、胸针、高脚杯——”

  “放手,你这个老坏蛋!”另外的人都叫了起来,“难道叫我们都为你这些不义之财送命吗?”“把他连袋子一道扔到海里去!”有个家伙叫道,“我们基督徒之所以要遭灭顶之灾,就是由于这个犹太鬼。”好几个人很快把袋子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举到船舷边上,扑通一声扔进了大海。袋子的主人发出一声悲痛的喊叫,接着便白发飘飘地站着凝神呆望。他差点要跳进海里去抢回袋子。要是袋子不沉的话,他真会跳进海里去。但它沉了,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他摇晃着踱来踱去,一边扯着他的头发,一边诅咒人和船,诅咒大海,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诅咒上帝和魔鬼。

  这时船长大声喊起来:“快看!教堂在望。伙伴们,快朝那教堂驶去。而你们,我的朋友们,快向圣徒祈祷吧,哪个圣徒都行!”

  于是他们向那教堂驶去,一边向那以其名字命名这教堂的不知名的圣灵不断地祈祷。一个大浪从船尾向他们打来,折断了舵,使它卡住不能动弹。甲板上已淹满了水。

  有几个人由于迷信的恐怖作崇而失去了理智,竟跑过来把杰勒德围了起来。“原来祸根是在这儿哪!”他们喊叫起来,“他没有祈求过一个圣灵。他是个异教徒。原来船上有异教徒!”

  “哎呀,我的好朋友,可别这么说。”杰勒德说道,由于又冷又怕,牙齿直打战,“你们还不如把那些一边躺着一边向大海祈祷的人叫做异教徒哩!朋友们,我是尊崇圣灵的——但现在我不敢向他们祈祷——时间来不及了——(哦!)多明我、托马斯、凯瑟琳对我有什么用?圣彼得比这些圣灵更靠近上帝的宝座。如果我向他祈祷,那么很可能没等到他替我向上帝求情,我早已淹死了。哦!哦!哦!我得直接走到创造了大海,创造了圣徒也创造了我自己的上帝身边去。天父啊!拯救这些为求活命而呼号的可怜人吧,拯救我吧!哦!亲爱的耶稣,慈悲的耶稣,是你在彼得的渔船快沉没时,走过杰列扎里特的湖面给他救助,是你在使徒的眼泪都哭干的情况下还在为死去的拉撒路哭泣。哦,耶稣!拯救可怜的杰勒德吧——看在玛格丽特的分上拯救杰勒德吧!”

  这时,人们看见水手们都挤上一条小船,准备抛开这条即将下沉的大船。要知道,即使在那个时代,每条大船也都带有这种小船的。自私自利的人一拥而上,一下就挤进了三十人之多。有三个吓呆了的、两个吓瘫了的被留在船上。被吓瘫的坐在那儿,像两堆湿透的破衣烂衫;而那三个被吓呆的了则跑来跑去。他们看见那三十个自私自利的人要把小船开走,也不打算挤进去,只是搓着手不断地来回乱跑。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一个跪着,低头对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圣母玛利亚木雕像祈祷。这雕像是水手们恭恭敬敬地从桅杆上解下来的。当水从大海里哗哗地冲进来,然后又由排水孔排出去时,这圣母像就在甲板上到处漂。这可怜的人双膝跪着,追着这雕像,合着两只手向它祈祷,尽管甲板上的水在不断地戏弄它。再就是那个犹太人也瘫在那儿,但并不是被吓瘫的,因为恐惧这种感情此刻已显得微不足道;他已经顾不上害怕。他盘腿坐着,为失去袋子而痛哭。每当浪花向他冲来时,他便向浪花冲来的方向挥动拳头,同时诅咒基督徒、他们的神,诅咒他们的魔鬼、他们的船、他们的大海,诅咒个没完没了。

  那身材高大的多明我修士,在听完忏悔并给全船的人都赦完罪以后,此刻正静静地站着沉思。那位罗马妇女则面色苍白,安静地坐着。在这死神越来越逼近的关头,她只是把孩子更紧地抱在怀里。

  杰勒德看到了这个情景,不禁唤起了他的大丈夫气概。

  “看哪!看哪!”他说道,“他们把小船划走,却把这可怜的妇人和她的孩子留下等死!”

  他的同情心很快促使他开动脑筋。

  “太太,要是上天开恩的话,我会来得及救你。”接着他便跑去找一个木桶或一块木板来供她漂乘,但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木制的圣母像上。

  他用两只手把它抱起来,顾不得这圣像的礼拜者就像小孩被抢走玩具似的发出恸哭,抱着就往船尾跑去。“太太,快来!”他喊道,“我用绳子把你和孩子捆在上面。这雕像虽然已遭虫蛀,但还能凑合。”

  她把乌黑的大眼睛转过去望着他,只问了一声:

  “你自己呢?”

  他以惊人的气度和善意说道:

  “我是个男人,而且没有小孩拖累。”

  “啊!”她说道。他的话似乎点燃了她活下去的欲望,使得她的面孔也显得有了生气。他用绳子把圣母像捆在她的腰部。这时由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反倒稍许失去了一点她那英雄般的镇静,但也只是稍许而已。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神依然十分安详。

  这条船的舷边离水面已很近了;只要用一把桨做杠杆,他就可以将她滑进海里去。

  “来吧,”她说道,“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把那双充满泪花的罗马人的大眼睛转向他。“可怜的年轻人——求上帝原谅我!——我的孩子!”他把她放到海浪上,并用桨护着她,以免大浪冲来使她撞着船身。

  一只手沉重而有力地落在他身上,接着在他耳边响起了一个低沉而洪亮的声音:

  “干得好!快跟我来!”

  这正是那个身材魁梧的修士。

  杰勒德转过身来,见那修士迈了两步,一把抓住那根破桅杆。杰勒德本能地听从他,也抓住了那破桅杆。他俩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那根桅杆的残余部分举了起来,再把它抬到船边。“把它扔下去,”修士说,“然后跳下去跟着它。”他们把破桅杆扔进水里之后,那被吓呆了的乘客追了上来,抢先跳进水里,抓住了桅杆的一头;杰勒德抓住了另一头;修道士则抓住了桅杆的中间。

  情况是够险恶的。每打来一个浪头,桅杆就像一匹好踢腾的马忽儿升得很高,忽儿又沉到水中。浪花无情地扑打着他们的脸,使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要帮忙把他们打落进海里似的。

  忽然,前面持续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那条船触了礁,很快便完全停住不动了。他们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抛向这条船。那位同伴的头不幸撞上了被打坏的舵柄的上部,顿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只见他的头就像锻工大锤下的椰子一样,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马上沉了下去。他们靠着黑色船壳的庇护平安地漂离沉船,看见水面上只剩下一缕血水,残缺的舵柄上粘着一个白色的凝块,绝命的惨叫还在他们耳边回响。除此而外,别无痕迹。修士为他灵魂的安息念了一段简短的拉丁祈祷文,然后从容地取代了他的位置,抓住他原先抓的那一头。他们随着波浪漂流。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就像落进了一个水山构成的盆地。但紧接着他们便瞥见了闪着点点人影的海岸。人们正在不断地用意大利人的狂热姿势向他们挥动手臂,鼓励他们。他们还看到那条黑色木船底朝天漂着。那妇女在他们和木船之间,像他们一样在水面上起伏。她拾到一把短桨。这时她正用左手紧紧抱住孩子,用右手慢慢地划着桨。

  他们就这样折腾了一会儿。忽然,修士平静地说道:

  “我碰着底了。”

  “不会吧,神父!”杰勒德说道,“我们离海岸还有一百多码,可千万千万别离开我们可靠的桅杆哪。”

  “我的孩子,”修士说,“你说话很谨慎。但要知道,我手头还有神圣教会的事要办。只要能走,去为教会办事,我就不好浪费时间在水上漂了。瞧,我的脚趾又碰到地了。你看这就是穿凉鞋而不穿皮鞋的好处。又碰到了!是沙底。你个子比我小,你还是抱住桅杆,我得开步走了。”于是他放开桅杆,伸开他有力的双臂冲着岸边匆忙地使劲走去。杰勒德很快也跟着他走了起来。每当一个大浪打来,那修士便稳如泰山地站住,闭上嘴,把头扭向后面以对付浪头,暂时完全被浪头淹没,然后又露出头来,劲头十足而又费力地向前走。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离岸很近的地方。但一股往外的吸力使他们登岸的企图一一遭到了失败。这时,岸上的居民们打发几个身强力壮的渔民跳进海里,让他们拉住长矛,组成三排行列,把他们拖上了岸。

  修士抖了抖身上的水,对那些当地人致以简短的父亲般的祝福之后,便按他的规矩,目光朝地径往罗马而去。他甚至不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吞没了他的大海,但话说回来,没有他的主人——上帝——的许可,大海也是无法加害于他的。

  当他头也不回地独自大踏步往罗马走去的时候,我这并非在神圣教会供职的人且暂停一会,交代几句。原来我和读者们曾一度与这个魁梧的修士仅相隔咫尺。那次我们没碰上他,但这次我们怕是和他有缘了。杰勒德和海滩上的每个人都握了握手。他们以一种他在北方很难遇到的体贴领他来到一堆大火跟前,让他一个人留下来烘烤。这时,他从胸前取出一张羊皮纸契据和另一张,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烤干。当这一切都做到合乎他的心意时,他才答应穿上一套渔民的衣服,而把他自己的换下来放在火边,然后回到海滩。

  他见到的情景我只打算简短地叙述一番。

  船长原先一直守着那条大船,与其说是出于豪侠,倒不如说是由于这样一个信念:即不管来找他的那团火球是卡斯托,还是波腊克斯,他要抗拒都是徒劳的。

  后来,海浪打坏了那条船,扫荡了船尾,把船长和船尾的一切都冲得远远的,最后将他平安地冲上了岸。把他从水里拉上来时,杰勒德起了主要的作用。那悲哀的犹太人坐着另一块船体碎片也上了岸。他一上岸就悬赏打捞他的袋子,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同情的反应,只是使人们感到有些好笑。另外两个坐在船体碎片上的遇难者也得了救。三十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固然陆陆续续靠了岸,但一个个都是死人。有一个还有口气,当地居民好心地把他送到热火跟前去烤。结果,他还是退出了这变幻无常的人生舞台。

  杰勒德站在海边,恐怖而又好奇地看着他死去的同伴一个个被冲上岸。这时,忽然有只手轻轻地搁到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罗马妇女,正全身燃烧着妇女的感激之情。她轻轻地拉起他的手,慢慢举到她的唇边,吻着它,其庄重的表情就像她是在给一只有功的手授勋。然后她又满脸容光焕发,眼里噙着泪花地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吻他的救命恩人。

  杰勒德不止一次地吻了这孩子。他本来就喜欢孩子。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太感动了,因为除开用她的眼神、她那燃烧得通红的面颊以及如此庄重大方的高贵的古罗马姿态表达她的感激以外,她一句话也没说。也许她做得对,感激之情本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这是一位古典的罗马妇女在最衷心地感谢一个现代人。

  杰勒德——此刻他的年纪显得比去年大了一倍,但在人生的阅历和见识方面却比去年增长了何止一倍,因为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为了自卫流过血,并从陆地和海洋的坟墓旁边擦过去而活下来的人——于第二天将近下午的光景,总算沉船脱险,劫后余生,到达了永恒的圣城。

  

第五十六章

  杰勒德在台伯河西岸一家简朴的客店租了一个房间,每天都出去找工作。他随身带着一个书写样本,走访每一个他听说干这门生意的店铺。

  他们都冷冷地接待他。“我们写的字要比你写的更纤细一些。”一家店铺说道。“你用的墨水多暗呀。”另一家说道。但主要的一句话是:“我们要这个干什么?现在要书写的拉丁文很少了。你会书写希腊文吗?”

  “会倒会,不过远赶不上拉丁文。”

  “那你就休想在罗马挣面包。”

  杰勒德用高价租了一个漂亮的希腊文手抄本。回家的时候,钱袋虽然开了个倒霉的洞,勇气倒没有泄掉。

  两周以内,他就在书写希腊文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为了抓紧时间,他经常干到中午,剩下的时间就去寻找顾客。

  当他带着比这个行业的商人所拥有的质量更好的书法样品去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告诉他希腊文和拉丁文一样找不到顾客,因为罗马城已经充斥着欧洲来的作品。要是他去年来就好了。

  杰勒德买了一把索特里琴。房东太太很喜欢看他的相貌和举止,过路时经常跑来向他说句安慰话。有天她请他吃饭。他感到有点吃惊的是,她问他为什么精神不好。他把原因告诉了她。她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讲给他听。“这些狡猾的生意人,”她满有把握地说,“都专门雇有人为他们抄写。抄写的成品要价很高,但付的报酬却少得可怜。难怪他们要向你吹冷风了。我看你是写得太好了。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嘿,嘿,那是因为你不像小气鬼彼埃特罗那样爱锁房门。而女人总是爱管闲事的。没错,没错。管保是因为你写得太好,对他们不利。”

  杰勒德请她解释一下。

  “你要知道,”她说道,“你出色的活计会使他们出售的成品见不得人。”

  杰勒德叹息起来。“呀呀,夫人,您自己倒是很善良坦率。您把别人可想得太坏了。”

  “我亲爱的小心肝,这些罗马人既聪明又狡猾。我呢?感谢圣母,我是个锡耶纳人。”

  “我真不该离开奥格斯堡。”杰勒德说道。

  “奥格斯堡?”她高傲地说道,“难道那地方比得上罗马?我根本没听说过那地方。”

  她劝他应当不顾书商的阻挠去赚他的钱。“看到你是个外国人,他们就不知羞耻、毫无顾忌地向你撒谎。要知道,全世界都晓得,这么多年来书法狂这个蜘蛛一直在咬我们伟大的意大利人。他们挥金如土,变卖田地房产来买书写精美的羊皮纸,把它们收藏在匣子和柜子里。上帝曾使他们摆脱一大堆别的狂热,愿他也使他们安全地摆脱这个狂热吧。不过说实在的,自从书法传来以后,在互相争夺的派系之间,你杀我一刀,我刺你一剑的事似乎少了一点,为报仇而吃对方心肝(不管是切碎吃还是煎着吃)的事也少了一点。嘿,我可以告诉你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红衣主教巴萨里翁殿下,一个是神圣的教皇陛下。他们这一对雇得起二十多个你这样的人,日夜为他们书写。这事我将和特丽莎谈谈。她听得到教廷的新闻。”

  第二天她就告诉他,她已经见到特丽莎,听说又有五个贵族被书法狂这个蜘蛛咬伤了。杰勒德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了下来,买来羊皮纸,忙了几天来准备他的样品。他在每个贵族的家门口都留下一件样品,报上他的姓名和住址,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结果。

  但却望眼欲穿,毫无结果。

  一天天地过去了。他开始感到寒心。

  说也奇怪,这段时间正好是玛格丽特在鹿特丹与不幸的境遇进行艰苦奋斗来供养两个男眷属,并由于无照行医治好病人(并不是有照行医杀死病人)而被拘捕的那个时期。

  杰勒德看到他正面临灾难。

  他把下午的时间用来学一些抒情小调,熟习并掌握它们。此外,他还搜集一些纸牌来上颜色。再一个措施就是每天砍掉一顿饭。

  在这些小客店里,都是房客买来食物,由房东太太做饭。因此,杰勒德的女房东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秘密,问他感不感到害羞。这一唐突的开门见山的做法使得杰勒德脸红,并显得有些畏惧。但她马上平心静气地转而诉诸他的理智,问他是否能靠空着肚皮战胜困难和逆境。

  “忍耐吧,小伙子!时间自有办法补救。与此同时,我将为了上帝的爱(意大利文的意思就是‘免费’)供你伙食。”

  “不行,女主人,”杰勒德说道,“我的钱袋还没有完全空。再说,要是老实人因为我而收入受到损失,反而会增加我的苦恼。”

  “嘿,你和你那位名叫彼埃特罗的邻居一样不可理喻。彼埃特罗的全部财产就是他那张不值钱的画。”

  “嘿,您怎么知道是张不值钱的画呢?”

  “因为没人买它。看来他是个没有天才的人。我看他得头戴钢盔,手持宝剑,以画板当盾牌来谋生活。”

  听到这么一说,杰勒德立刻竖起耳朵感到好奇。接着她给他讲了更多的情况。彼埃特罗原是带着一袋子钱和一幅未完成的画从佛罗伦萨来罗马的。他曾租了杰勒德对面的一间不带家具的空房,自己用家具把房间布置得很漂亮。他画完那幅画以后,便开始接待客人。也有人愿出钱买他的画。尽管在她看来出的钱已经够慷慨了,但他都轻蔑地加以拒绝,终于把顾客都变成了敌人。打那以后,他经常把画带出去,试图把它卖掉,但总是扫兴地带回来。上个月,她看见他把家具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去。现在他只穿一套衣服,晚上则睡在一个大箱子上。她是通过锁孔偷看才发现的,因为每当他外出的时候,他都把门非常小心地锁上。“难道他害怕我们偷他的箱子,或偷他那幅任何罗马人也舍不得花钱买的画?”

  “不,好心的女主人。难道您看不见,他想掩饰的是贫困户

  “那他就更傻了!难道我们的心都像他那样不健康?他至少可以先试试我们嘛。”

  “瞧您是怎样谈他的吧。要知道,他的情况跟我的情况完全一样,何况他还是您的同胞哩。”

  “啊,我们锡耶纳人喜欢异乡人。你说他的情况和你一样?不,恰好相反。你是曾经住过我们旅店的长得最标致的年轻人。头发金黄。他是个黑皮肤、愁眉苦脸的蠢家伙。再说,你知道如何利用女人善良的一面,而他却不会。不过,我倒不希望他在我们店里饿死,给我留下坏名声。不管怎么说,谁家只要饿死一个都够呛。你远离家乡,我作为这店里的女主人,有责任规定你每天吃几顿饭——为了我,也为了那位荷兰妇女——你在远方的母亲。我们两个妇女得共同解决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男子,你可以管你自己的事,把煮饭之类的事留给我们。我们妇女生活在世界上,我看目的不外乎是烤烤鸡鸭,给人出世时喂喂奶,打扫打扫结织成的蜘蛛网。”

  “亲爱的好心夫人,您的确经常使我想起我远方的母亲。”

  “那就更好。等我把你安排好,我会更使你想起你母亲的。”那善良而敦厚的妇人高兴得满脸笑容。

  杰勒德并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也没有因为妇女的偏爱而盲目骄傲。因此,当他想到可怜而自尊心很强的彼埃特罗时,自己也很难过。他越想就越打定主意要和那位不幸的艺术家分享他微薄的收益。彼埃特罗的友情会给他报偿。他企图找机会偷偷拦住他和他讲话,但没有成功。

  有一天,他听到那间房里有呻吟的声音。他敲门,但没人答应,他又敲了一下,才听到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叫他进去。

  他有点胆怯地听从这声音的吩咐,走进了一间阁楼。房里只摆着一把椅子,一幅面靠着墙的画,再加上铁面盆、画架和一个长柜子。柜子上蜷缩着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闪烁着两只非常明亮的眼睛。没有什么东西比他更像一条蜷曲着的眼镜蛇,随时准备着对第一个走近它的人猛扑过去。

  “善良的彼埃特罗先生,”杰勒德说道,“请原谅我,由于自己孤独得厌烦了,想打搅一下你的孤独。不过,我是你在这个屋子里最近的邻居。我想,也是你的患难兄弟。我也是艺术家。”

  “你是个画家吗?欢迎你,先生。请过来坐在我的床上。”

  彼埃特罗跳了下来,以一种极其有礼的态度招手请他坐上他腾出来的宝座。

  杰勒德欠了欠身,微笑了一下,不过有点犹豫。“我不好称自己为画家。我是一个誊写家、书法家。我誊写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抄本,要是我能搞到它们的话。”

  “而你把这叫做艺术家吗?”

  “彼埃特罗先生,我这样说,当然并不想冒犯你,贬低你卓越的艺术成就。”

  “不冒犯,不冒犯,异乡人。不过我想一个艺术家应该是自己思考,然后把他的思考画出来。而一个书法家则是把别人的思想用白纸黑字写出来。”

  “先生,你把这区别说得很清楚。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书法家可以书写伟大的古代先贤的思想以及纯理智的东西,而这些是谁也画不出来的。还有上帝的思想,这可连安琪儿也画不出来。不谈这个吧。我也是一个画家,不过是个蹩脚的画家。”

  “那你就更有福气。罗马会有人买你的画。”

  “既然我想向你这样一个才能出众的人自我推荐,我想最好还是自诩为一个有才能的书法家,而不宜自称为一个蹩脚的画家。”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唉,这是那好心的房东太太。”杰勒德叫道,“喂,房东太太,我在这儿和彼埃特罗先生谈话哩。我敢说他会让我在这儿享用我的便饭的。”

  那意大利人严肃地欠了欠身。

  女房东把杰勒德热气腾腾的可口的午餐端了进来。只见她毫无表情地把饭菜放在床上之后,便走了出去。

  杰勒德马上大吃起来,但没有吃上几口,就停了下来,说道:

  “我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家伙,彼埃特罗先生。话说回来,一个人吃我是从来吃不香的。看在圣母的分上,请把你的匙子放进这碗肉煮的菜里,和我一道吃吧。我向你保证,这菜一点不难吃。”

  彼埃特罗把他闪亮的眼睛瞪着他。

  “嘿,好小伙子,你刚认识我就请我吃饭?”

  “你瞧,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彼埃特罗说道,然后似乎无所谓地把菜端了起来,却转手之间扔到了窗外。

  他转过身来,恼羞成怒地颤抖着说道:“书法家大师,让这好好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对你所不能理解的艺术家施舍了。”

  杰勒德脸气得通红。他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给这高傲的家伙一记耳光。竟然糟踏好生生的食物!看到这种暴珍天物的态度,他感到一种恐怖,似乎血液都在血管里凝固起来。最后,对这人的怪脾气和个人主义的怜悯,以及对贫穷所产生的自尊心的一点敬意总算占了上风。

  他冷冷地说道:“你干的这个事,配得上在你的同胞薄伽丘先生的小说里构成一个不坏的情节。但这是不厚道的。”

  “把这事了了吧!”画家愠怒地说道。

  “我只不过向你提供一半的饭菜,而你全扔了。你有权扔掉你那一半,但无权扔掉我那一半。自尊心是好的,但公正更重要。”

  彼埃特罗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想了一想。

  “你说得好。我原把你看做一个傻瓜,因为你设计的这个事太明显了。请原谅吧!我求你离开我这儿!你看得出我是怎样一个情况。这世界使我失望,愤怒。我憎恨人类。我原先也并不总是这样的。再一次请你原谅我没有礼貌,祝你万事如意。”

  杰勒德叹了口气,往门口走去。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彼埃特罗先生,”他说道,“我们荷兰人都是从不肯吃亏的生意人。我们做得到‘给鸡蛋刮胡子’。因此,为了补偿我损失了的午餐,我希望看看你的画饱饱眼福。这张画的正面是靠着墙的,没法看见。”

  “不行,不行,”那画家急忙说道,“你千万别要我答应你这个要求。我已经够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让你流血。”

  “圣徒在上!要流我的血?”

  “外乡人,”彼埃特罗愠怒地说道,“由于我这张心爱的油画一再遭到侮辱,愤怒之余我已庄重地发誓,要把我的匕首插进敢于嘲弄这张画、嘲弄我所付与它的心血和爱情的下一个人。”

  “怎么,难道谁不赞美这张画,就得被杀掉吗?”他好奇地看着那张画的背面。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求你们看画以后控制住你们鹦鹉般的舌头。不过你们总是会议论的。所以我把它永远面朝墙壁翻转过来。我恨不得我死了,把它当做棺材将自己葬在里面!”

  杰勒德思索了一会。

  “我接受你的条件。把画给我看看吧!我不讲话好了。”

  彼埃特罗跑过去把画的正面转过来,放在房里光线最好的地方,然后又爬上柜子蜷缩着身子。他的眼睛和匕首都在闪光。

  油画表现的是圣母和基督,在朦胧的天使面孔构成的云雾中飞了过去。底下是伸延四五十英里的风景,上面则是紫色的天空。

  杰勒德一声不响地站着,然后走得更近一些仔细琢磨,接着又退到离画尽量远的地方观赏,一句话也不说。

  他这么折腾了半个小时之后,彼埃特罗怨忿而又有些前后矛盾地叫道:“怎么,难道你对这画没有一句话好说吗?”

  杰勒德惊了一下。“求你原谅。我忘记了我们是两个人。是的,我有许多话要说。”说着他把刀抽了出来。

  “哎呀!哎呀!”彼埃特罗惊恐地从窝里跳出来,一边叫道,“你想干什么?”

  “嘿,用来自卫,用来对付你的刀尖。再说,正像先前说的那样,我是个荷兰人,占有一定的优势。因此,我奉劝你在我发表看法的时候站远一些,要不我会把你像个金龟子似的钉在墙上。”

  “啊,只是这样吗?”彼埃特罗大大松了口气,“我担心你会用刀捅我那可怜的画哩。要知道,那么多脏臭的舌头已经把它戳得够呛了。”

  杰勒德开始“在困难的处境下进行文艺批评”。他采取了一个自卫的姿势,一面把刀尖对准彼埃特罗,一面斜着一只眼瞅那张画。“首先,我想告诉你,先生,在混和某些颜料和配制油料方面,你们意大利人远远落后于我们弗兰德人。不过这是小事,不必介意。尽管我很渺小,我可以告诉你范·艾克的某些秘诀。你在画下一张画的时候可以利用这些秘诀。这对你会大有好处。我在这张画里看到贵国一个巨大的优点。的确,你们是‘太阳神之子’。如果说我们富于色彩,那么应该说,你们富于想像力。嘿,要是他没把他整个不朽的灵魂都投在画板上,那可真是天晓得!我根据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张画使得我曾经赞赏过的别的画显得都是些糟粕和俗气不过的东西。衣服画得有点短,有点死板。既然人物是在空中运动,干吗不让衣服自由地飘拂呢?”

  “我要改!我要改!”彼埃特罗急切地叫道,“只要人们懂得我的画,我为他们干什么都行。”

  “嘿!这幅风景画给我很大的启发。从今以后我就再看不起以前我还感到满意的、挤在一起的小风景画了。这才真是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宽阔的平原,每一间距都很清楚。每棵树、每栋房舍、每个人物、每块田野和每条河流都通过精细的透视法则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不那么平展,直到景色消逝在远方。啊,多么美丽!那狡猾的魔鬼从他下界的小天地中探身出来,把它的身子悬在空中。这边是圣徒们飘浮在天空的紫色华盖下;在远远的那一边,则是人间及其芸芸众生。人们竞让你拿着这油画的诗歌,这鲜花似的颂歌穿过罗马的街道,卖不出去又拿了回来。我告诉你,要是在根特或布鲁日,甚至在鹿特丹,人们会把画从你手上抢过去。俗话说得好,陌生人看待事物最清楚。鼓起你的勇气吧,彼埃特罗·范鲁其!我敬佩你。虽然我自己是一个蹩脚的油画家,但我诚心承认你是一个伟大的油画家。原谅你?我感谢上帝创造出你和你这样的少有的人物,我愿向你下跪来表示我应有的敬意。你的画是不朽的。尽管你只有一个箱子当椅子,但你却是这门最高贵的艺术领域中的皇帝。万岁,大师,万岁!”

  对这一出乎意料的感情爆发,那油画家带着他们民族的奔放热情扑下来接着杰勒德的脖子。“人们说这只是一个疯子的幻境。”他哭泣着说道。

  “他们才是疯子!白痴!”杰勒德喊道。

  “慷慨的陌生人!既然世界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人,我将不憎恨人类了。把你可怜的午餐扔掉,我真是毒蛇心肠,是个坏蛋,是个怪物。”

  “好吧,怪物就怪物吧。你愿表示表示客气,和我一道吃晚饭吗?”

  “唉,我愿意!你到哪儿去?”

  “马上叫他们准备晚餐。让那幅画作为第三者参加我们的晚宴。”

  “等你走了以后我再向它发出邀请。我可怜的画呀,你是我心灵的骄子。”

  “唉,大师,当细菌把你我都咬死吃光以后,它还将留下来充当许多顿晚餐的旁观者。”

  “但愿如此。”彼埃特罗说道。

  

第五十七章

  这以后大约一个星期,两个朋友坐在一起工作,但神态很不一致。彼埃特罗的作风是一阵阵地突击。他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创造出奇迹,但马上就歇手不干,只是咒骂它刚健自强儒家倡导的政治、伦理观念。孔子提出:“刚毅,接着又发狂似的干下去,但不久又呻吟一声,把它搁置下来。这当中,一直安详地工作着,安详地微笑着的是那位精明的荷兰人。

  直截了当地说吧:从来没有哪个朋友驯服不了的杰勒德,这回也驯服了他的“野驴”。现在,两个朋友正在画纸牌来挣钱糊口。

  这活计干完之后,愤怒的大师又拿起那张画去进行每天例行的巡游,试图找到一个买主。

  杰勒德求他把画好的纸牌也随身带去想法子卖卖。他先是像条响尾蛇那样气鼓鼓的,最后却按意大利人的方式拥抱杰勒德,同意带纸牌去卖。他先把最后完工的纸牌在太阳底下晒干。在那可爱的地区,现在太阳光正很强烈。

  杰勒德一个人留在家里,写完一两个希腊字之后,便着手缝补他裤子上的裂口。房东太太见他干这种差事,便嘲讽地问他是否这屋里没有女人,非男人干不可。

  “你缝补完了之后,”她说道,“请过来和特丽莎谈谈。她是我向你谈到过的一位朋友。她丈夫是一个无赖汉,喜欢吹嘘他和大人物的交往。”

  杰勒德走下楼去,没想到特丽莎意然就是他救过的那位罗马妇女。

  “嘿,太太,”他说道,“是你吗?我的好房东太太先没对我讲清楚。那美发的小男孩身体好吗?在那个奇特的小船上航行到岸以后,他没出什么毛病吧?”

  “他身体很好。”那妇人说道。

  “嘿,你们两个谈些什么呀?”房东太太说道,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你干吗抖得这么厉害,特丽莎卢

  “他救了我小孩的命。”特丽莎说道,一边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

  “什么!是我的房客?他从来没对我提起这事嘛。你看着我不感到害羞吗?”

  “哎呀!别对他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妇人说道。接着她转过身来,对她的朋友热情洋溢地描述杰勒德救人的行为。她讲话的当中,杰勒德像个大姑娘似的红着脸,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过这种表现,因为感激之情把它描绘得如此高尚。

  “想想看吧,菲阿明娜,你要我帮忙的这位房客,除开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之外,我还一无所知哩。不过,只要你对他有好感,要我帮帮忙理由也足够了。亲爱的年轻人,我帮你的忙也等于帮我自己的忙。”

  接着,两个妇女便开始谈论她们干了些什么,还应当干些什么,才能穿透在这永恒的城市里树立在艺术的保护者和无名艺术家之间,由酬金、佣金和欺诈等等构成的壁障。

  特丽莎对杰勒德头脑简单到竟把自己书法技艺的样品留在大人物的家门口感到十分好笑。

  “怎么?”她说道,“不事先答应给仆人一份酬劳——不送给他们一些买路钱,你就想让老爷们看到你的样品!嘿,你还不如把它们扔进台伯河哩。”

  “天哪!”杰勒德叹息道,“那么,当艺术家的该怎样才能找到个后台呢?艺术家都很穷,没有钱。”

  “你可以到一个比罗马更高尚、不像它这么贪财的城市去。”特丽莎说道,“罗马的宫廷是不会要不长毛的绵羊的。”

  她沉思了一会,最后说她明天再来。

  房东太太祝贺杰勒德。她说:“特丽莎一定脑子里有了主意。”

  特丽莎刚走,彼埃特罗就拿着画回来,脸色阴暗得像片雷雨前的乌云。杰勒德和房东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跟着他走上楼去安慰他。

  “怎么,他们又让你把你的杰作拿回来了?”

  “和往常一样。”

  “那他们就更傻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

  “喂,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买了那些纸牌。”彼埃特罗吼道,愤怒地左右扑打着空气。

  “那岂不更好!”杰勒德兴冲冲地说道。

  “他们追着我买纸牌,简直像着了迷。他们试图掩盖对这些纸牌的渴望,但是办不到。他们扮演的是:我见,我装佯,我抢。真是些该死的蠢猪。”

  说着他把一打小银币扔到地板上,跳在上面用脚踩,并带着蛇晰般的眼睛在上面“跳舞”。然后,他十分用心地用脚踢这些银币,踢得它们有的溜溜转,有的满屋跑。杰勒德砰地跪在地板上,跟在这些遭受虐待的无辜者后面追赶,终于温存地把它们一个个放进了钱袋。

  “你最好是笑他们的无知,并利用它为自己服务。”他说道。

  “我会的,”彼埃特罗带着强烈的愤怒说道,“这些畜生!我们要每天画一副牌,使得整个罗马城赌博起来,自己毁掉自己,而我们则依靠他们的罪恶和愚蠢过王公般的生活。不过,有张王后我本不想卖出去。兄弟,是你画的邓张王后。那王后有着可爱的红褐色头发,翠绿色的眼睛,尤其是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彼埃特罗,”杰勒德轻声说道,“那张牌是我心灵的结晶。”

  聪明的意大利人点点头,眼睛闪着光。

  “你这么爱她,可还要离开她。”

  “彼埃特罗,正因为我是那么深深地爱她,我才走过了漫长而厌倦的旅程。”

  房东太太从楼下传来的喊声打断了这有趣的谈话。“下来吧,有人找你。”他走下楼来一看,原来是特丽莎来找他了。

  “跟我走吧,杰勒德先生。”

  

第五十八章

  杰勒德默默地走在特丽莎旁边,按照艺术家的习惯,暗自寻思着她将叫他去做什么,而不想问问她本人。最后,还是她主动讲给他听的。原来是有个朋友告诉她十四卦说明世界治乱,七至十卷讲“律吕声音”,称为内篇;,说有个金匠的妻子要找一位书法家。“她的店铺就在附近,用不着走很远就可以走到。”

  他们很快来到了金匠妻子的住处。

  “太太,”特丽莎说,“利奥诺拉告诉我你要找一个写字的人——我给你找来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他在海上救了我的孩子。请您格外照顾照顾他。”

  金匠的妻子在某个特定的意义上倒是表示愿意照办。她用眼睛盯着杰勒德英俊的面孔,左看右看,几乎舍不得让目光稍稍转移一下。不过她的回答是令人不满意的。“我倒用不着一位书法家。嘿,我记起来了,是那爱和我闲聊的好朋友,做香肠的克莉里娅要找一位书法家。她告诉我,我又告诉了利奥诺拉。”

  特丽莎说了番客气话之后就退了出来。

  克莉里娅住得比较远。当他们来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特丽莎安详地说道:“我想等她回来。”她是那么娴静地坐着,又显得那么庄重,那么一种雕像般的神态。当克莉里娅回来的时候,杰勒德已经在开始偷偷画她的像。

  “太太,我听金匠的妻子,贤惠的奥林匹娅说,你要找一个写字的人。”说罢她拉着杰勒德的手把他领到她面前,“我给你找来了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他从险恶的波涛里救了我的小孩。请看在圣母的分上,好好照顾他。”

  “我的好太太,我的好先生,”克莉里娅说道,“我用不着什么书法家。不过既然你提醒了我,我该说,是我的朋友阿匹亚·克劳迪娅前两天托我找的。她是个裁缝,住在凡阿勒比达。”

  特丽莎安详地走了出来。

  “太太,”杰勒德说,“看来这会给您带来很大的麻烦。”

  特丽莎睁大了眼睛。

  “什么事没有点耐心能办成呢?”她温柔地补充道,“我们宁肯敲遍罗马每一家的大门,也得让你得到公正的对待。”

  “不过,太太,我想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注意到有人跟在我们后面,时而远,时而近。”

  “我看见了,”特丽莎冷冷地说道,但面颊有点发红,“这是我可怜的洛多维科。”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手指头打了个招呼。

  有个人不很高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他看来很害臊。

  “洛多维科,”她说道,“认识认识这位年轻的先生吧。我曾经常向你谈到过他。认识他以后你要爱护他,因为是他救了你的妻子和孩子。”

  洛多维科起先还不自然地向他欠身微笑,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现出一副衷心感激的表情,热诚地拥抱杰勒德。

  但这人原来的态度以及他偷偷跟踪妻子的行为包含有某种东西,使杰勒德在接受他的友好表示时感到不舒服。尽管如此,他还是说:“洛多维科先生,您陪我们去吗?”

  “不,先生,”洛多维科回答道,“我从不到台伯河那边去。”

  “那就再见吧。”特丽莎会意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特丽莎?”

  “等我办完事的时候,洛多维科。”

  他们默默地继续往前进。特丽莎面带着一种忧郁的、几乎阴沉的表情。

  简单一点说吧。阿匹亚·克劳迪哑人很客气,并没有把他们再打发到台伯河的彼岸,而是要他们沿着大街再走一百来码,去找开手套商店的卢克丽霞。是这位手套商要找一个写字的人。但是什么缘故,阿匹克·克劳迪娅也不明白。卢克丽霞是个快活的小女人。她很热忱地接待他们,并告诉他们她并不需要雇一个写字的人,而是把账目都记在脑子里。“我是代我的忏悔师科隆纳神父找的。他可是在狂热地寻找书法家。”

  “我听人谈到过这位可敬的神父。”特丽莎说道。

  “谁没听人讲到过他呢?”

  “不过,好太太,他可是个游行修士。他曾发誓要终身贫困。我不能让这年轻人白给他写字,得不到报酬。他曾经在海上救过我的孩子。”

  “是这样吗?”卢克丽霞向杰勒德赞许地看了一眼。“你放心好了。科隆纳绝不会差钱用的。只消那善良的神父说句话,意大利的王公贵族们就会把成千上万的克郎金币倒在他膝头上。太太,这是多好的一位忏悔师呀!罗马最呱呱叫的!他的思想总是在许多许多英里以外。他从来不注意你在讲些什么。你知道,我毫不在乎向他忏悔我的罪过,就像我毫不在乎向墙壁忏悔罪过一样。有一次,为了试试他,我在忏悔别的事情的同时,说我杀了我房客的小女孩,然后把她剁碎,做成馅饼烘烤。当我停止忏悔的时候,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边装出一副阴沉的表情,一边说道:‘我迷途的姊妹呀,你跪下来说三遍主祷文、三遍圣母颂,下星期三别吃牛油、鸡蛋。祝你平安!’说罢便把手操在背后走了,就像世界上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特丽莎耐心地等着,然后不声不响地使这爱离题的女人回到题上来。她问道:‘你愿意陪这善良的小伙子去见那游行修士,为他说句好话吗?”

  “哎呀!我怎么离得开我的铺子呢?再说,有什么必要呢?他的门永远是为画家、学者这一类牲口开着的。有一天,他不愿意接见德尔宾洛公爵,因为有个有学问的希腊人和他谈得非常亲热。修道士的头和学者的头挨得那么近地看一张刚从希腊来的灰蒙蒙的羊皮纸,你简直可以用一顶风帽套住两个头。这是他的女仆奥涅斯塔告诉我的。她出来办事的时候,都要顺便到我这儿来聊聊。”

  “这正是你要找的人了,我的朋友。”特丽莎说道。

  “你只消到他住的地方去——我的男仆可以领你去。”卢克丽霞继续说道,“你可以告诉奥涅斯塔你是个书法家,是我叫你来的,她就会领你去见他。如果你把一枚银币放在女仆手上,当然对你不会有坏处。这就不用说了。”

  “我有银币。”特丽莎热心地说道。

  “慢点,”卢克丽霞说道,“有件事要注意。不管这年轻人说他能干什么,他必须真正会干。不然的话,最好让他像躲开洪水猛兽那样,避免和他打交道。他是一个对干活马虎毫不留情的人。前几天有个家伙把一个雕得很坏的十字架拿给他。他说:‘你就是这样来表现为你受尽苦难而死去的救世主?你这样吝惜为他认真地做点工作‘!这马虎的玩意算得上是个十字架?要不是因为这毕竟是某种十字架,而我又是个修士,我真想用你这十字架揍你一顿。’这每个字都是奥涅斯塔通过钥匙孔亲耳听到的。所以你得注意。”

  “不用担心,太太,”特丽莎高傲地说道,“我可以对他的才能负责。他救了我的孩子。”

  杰勒德还没有敏锐到向特丽莎对自己的好评表示感谢。他远不能同意特丽莎对他的信任,而要求让他另找一天去见那位大修士。今天不去,明天去不一样?

  “我看他是个胆小鬼。”卢克丽霞说道。

  “不,他不是个胆小鬼,”特丽莎生气地说道,“他是谦虚。”

  “我害怕这位高傲、爱挑剔的游行修士。”杰勒德说道,“亲爱的特丽莎太太,您可以设想他把整个意大利书法家的作品都看过了。只要您让我准备一份比以前搞的质量更好的样品,明天我就可以拿它去见他。”

  “我赞成。”特丽莎说道。

  他们一道走回家去。

  在离他住的客店不远的地方,有家出售羊皮纸的铺于,橱窗里展着一张漂亮的白色羊皮纸。杰勒德希冀地看了它一会。他知道他买不起,于是匆忙地继续往前走。他很快拿定主意该到哪儿去搞这张羊皮纸。在客店门口和特丽莎分手之后,他便匆忙跑上楼梯,拿出老远从塞温贝尔根带来的羊皮纸契据,叹口气之后把它摆在桌上,然后制备一点化学药品,以便涂掉原先写的字。这是他读这张契据的最后机会。于是他克制住阅读孬字迹的厌恶心情,顾不上那些讨厌的缩写,着手耐心地捉摸它的内容。契据的内容原来是这样的:根据契约,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以弗洛里斯的一块地皮作抵押借给弗洛里斯一笔钱;以后从这块地皮应得的租金中陆续扣还借款。

  看懂内容之后,杰勒德觉得毁掉这契据是不谨慎、不适当的。相反,他发誓等他有空的时候要把每个字都搞清楚。他走下楼去,决心用他卖纸牌得来的钱的一半去买一小块羊皮纸。

  当他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他看到房东太太在和特丽莎谈话。房东太太一看到他就大声说道:“他来了。可算抓住你了,我的好先生。你瞧她给你买了什么!”说罢她从围裙下面把杰勒德正渴望得到的羊皮纸取了出来。

  “哟,房东太太!哟,特丽莎女士!”他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亲爱的特丽莎女士,全罗马再也找不出另一张这样的羊皮纸了。您怎么碰上它的呢?简直出奇了。”

  “哎呀,亲爱的小伙子,你不是眼睛牢牢地盯着它,很想得到它吗?你不是叹着气掉转身走了吗?难道特丽莎见你这么想得到它,还能忍心让你得不到手吗?”

  “夫人哪,您真是太贤惠、太善良了!啊,夫人,我从来没想到我能得到它。您付了多少钱?”

  “我忘了。再见,我的好朋友。再见,杰勒德先生。愿你的善良为你赢得幸福。”特丽莎悄悄走了出去。杰勒德还在犹豫,思索,该拿出多少钱来付给这位高贵而又庄重的妇女,作为购买这张羊皮纸的补偿。

  第二天下午他去见卢克丽霞。她的男仆把他领到科隆纳修士的住处。他说了自己要办的事,并给了奥涅斯塔一点买路钱,之后她便领他上楼去见那修士。杰勒德心怦怦地跳着走了进去。他住的是一大间房子,到处都散乱地摆着和堆着大量的艺术品、古董、文物和古籍。手稿、图画、木雕、象牙雕、乐器等等应有尽有。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中坐着的正是那修士,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看一个阿拉伯文的手抄本。

  他抬起头来,由于注意力被打断而显得有点不高兴。奥涅斯塔对他耳语了一阵。

  “很好,”他说道,“请他坐下吧。慢点,年轻人,你先让我看看你写得如何。”说着他扔给杰勒德一张纸并用手指指牛角做的墨水瓶。

  “尊敬的神父,请您原谅,”杰勒德说道,“此刻我的手抖得很厉害。不过,昨晚我用羊皮纸写了一页希腊文,旁边还写了拉丁文的译文,以表明我写不同字体的水平。”

  “拿来给我看看吧。”

  杰勒德带着畏惧的心情,颤栗着将他写好的羊皮纸捧给他看。他站着,心慌地等待着他的判决。

  当判决到来的时候,他感到十分吃惊,因为作为判决结果的是,他看到这位多明我修士忽然朝他扑了过来,搂着他的脖子。

  第二天,在荷兰发生了一件事情。我想当时没有哪个凡人,甚至今天也没有这本书的哪位读者能预测到这件事对杰勒德命运的影响。

  一个露天演出者来到伊莱的家门口。乍一看来这人倒是衣着华丽,以俗人的鉴赏力来看,也很高贵,但在有思想的人看来,却显得多少有些可怜。

  表演者外表像个动物,一个半人半马的动物。但仔细分析起来,却分明是两个动物。作为人的这一半可悲地装饰着金银两种金属,为了用这两种金属来买衣服遮盖他们的躯体,充塞他们的钱包,人们有时竟出卖自己的灵魂。不过那马却在这两种动物当中表现得更虚荣。他被人用一大堆荷叶花边、帽子和斗篷打扮起来,打扮得比任何穿硬裙的皇家仕女都要难看,因为人在汤壶颜色的下面毕竟还保留点自然的肤色。但马却只是凭猜想说他是马,实际上几乎看不见一钱真正的马肉。我们的女裙衬没有遮掩妇女较高贵的部位,只是把较卑贱的部位显得突出和庞大(为什么要喜欢这么做呢?)。但这可怜的畜生却从头到尾都淹没在华丽的服饰之中。马耳朵则隐藏在大块大块的尖端为银色和蓝色的亚麻布里面。身上裹着的是一直垂到地面的艳丽的硬布。只有身子前部例外,因为人们要让他有足够的装模作样的余地。马的尾部可惜看不见了,天晓得被塞到哪儿去了。只有马的眼睛像青蛙的凸眼那样,通过层层服饰上开出来的两个窟窿闪着明亮的光。马的两个小前蹄则像老鼠那样时隐时现。

  然而这华丽而乖谬的混合体代表着权力,绝对的权力。它是从公爵的宫廷竞技表演会上直接跑出来的。目前公爵正在巡幸各地。这个竞技表演队昨晚歇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随时听候皇家的吩咐。

  “嘿,你好!”看到伊莱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他的妻子,那构成上半部的杂技艺人便喊着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善良人,愿上帝保佑你们平安。祝贺你们!我是来要你们的矮子的。”

  伊莱显出吃惊的样子,什么也没说。但凯瑟琳越过伊莱的肩头尖声说道:“好心人,你们走错了门。这儿没住什么矮子。”

  “不,老婆子,他是指我们的贾尔斯。他身材稍矮小一点。干吗要否认不能否认的东西呢?”

  “对啦!”那要社戏的说道,“就是他,说起话来像个大鼓的声音。

  “不过他的心却健全。”凯瑟琳厉声说道。

  “对付强敌的时候拳头也动得很快。”

  “要不,可怜的小家伙怎么能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世界上抬得起头呢?”

  “说得好,太太。您就像他那样随时准备着您的武器。大概您是他的母亲吧。那就请您把他带过来,而且要快。你瞧,已经给他牵来了一匹矮小的骡子。公爵用得着他,非常用得着他。我们太缺矮子和虎猫了。当然,只要地球上还生产它们,我们总不会缺的。我们从前的那个矮子前两天掉进井里了。”

  “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小宝贝去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家吗?想想看,那些不负责任的烂女用人竟连井口也不关,让不懂事的娃娃就像狼一样掉进她们的陷阱。”

  专制君主的这位代表对这种不寻常的反抗显得很不耐烦,并通过严厉的表情和声音命令她考虑考虑,究竟两种选择哪个更好。“是让你的畸形儿在宫廷里吃得像主教那么高级,穿得像王子那么讲究,还是让你们全家被砍头,挂在杆子上示众,并让鸣钟者在街上大声喊:‘瞧这些胆大包天的叛逆者的首级呀!这些家伙虽然运气好生了一个畸形儿,却对君主不忠,舍不得把他献给公爵,献给养育大小臣民的公爵!’”

  “别这样,”伊莱忧伤地说道,“别误解我们。我们是老实的百姓,既不是叛逆者,也不是不忠不义的人。不过这事太突然。而这小家伙是我们的亲生骨肉,近来表现得比以往更懂事。”

  “你用死来威胁我们是没有好处的,”凯瑟琳呜咽着说,“我们并不是舍不得把他献给公爵。说实在的,他的确不能去。他的内衣都穿破了,尽是孔。我看就决定他不去了吧。”

  然而伊莱心里不赞成这种断然的拒绝。

  “你以为公爵不会给他穿上漂亮的细麻布,外加金色的缎子吗?在我们宫廷里,没有谁比大大小小的怪人穿得更华丽、更讲究的了。”

  我不知道究竟这争执还要持续多久,才会使代表君主的一方提出的专横要求取得肯定无疑的胜利。不过,最后打断这场争论的却是一个第三者,一个争论的双方都不屑于征询意见的第三者。

  争执的中心人物从房里走了出来,竟然与君主站在一边。

  “如果说我全家人都疯了,我可没疯。”他吼道,“我要和你们一道走,而且立刻就走。”

  听到矮子这么一说,凯瑟琳便可怜地叫了起来。她看到她所养育的儿女又有一个将从她的羽翼下飞出去,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贾尔斯对她那种单纯而感人的悲痛当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说道:“妈,别这么难受嘛!你要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自从杰勒德离开这儿以后,我也感到厌烦了。”

  “唉,狠心的贾尔斯!难道你不应该想到她失去了杰勒德,更需要你呆在身边安慰她吗?”

  “啊,我又不是去罗马。我才不是那么个傻瓜。我决不会离开鹿特丹。而且我会经常来看你。再说,假如我不喜欢那个地方,谁又能使我总留在那儿呢?整个基督世界的公爵也休想留住我。”

  “小人的见识可很高明。”那特使赞赏地说,“好吧,贾尔斯少爷,亲亲你的老人,感谢他们把你生成一个畸形儿吧。喂,你快去把他的骡子牵来。”

  这人的随从把那匹矮骡子牵了过来。但贾尔斯很瞧不起这骡子,拒绝要它。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这样做对他不公正。

  “怎么!你们想什么都来个一笼统吗?把大的都给大的,把小的都给小的!我这人就讨厌小玩意。我得骑这里最高的马,要不就什么也不骑。”

  办事的人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而采取了有礼的态度。“只要合理,我总会考虑你的要求——埃里克,你下来吧,你骑的是最高的一匹——如果你想在城里呆个把小时和家人道别,只要你开口,我也会高兴地满足你的要求。”

  贾尔斯思索了一会儿。

  “老爷,”他说道,“如果我们再等一个月,情况也不会改变。我妈是个好人,但看来她是块头大,勇气小,我们分手时不可能不掉一两滴眼泪。分手得越快,掉的眼泪就越少。还是请你们把马给我牵过来吧。”

  凯瑟琳把裙子蒙着头哭了起来。人们把那匹高头大马牵了过来。贾尔斯想把马尾巴当条索子抱着爬上去。一个仆人赶忙叫道:“干不得,它会踢人的。”“我也会踢它。”贾尔斯说道,“把马牵到窗子底下,我教你们如何骑上一匹爱踢的马,而且不会被马的扶梯,也就是马尾巴摔倒。”他冲进屋里,转眼之间就出现在二楼的窗口,手里还拿着一根绳子。他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某个地方,握住另一端,就像润滑过的螺丝杆在沟槽里往下滑一样,既快又平稳地滑了下来,很快便落到马背上,并像苍蝇落到马背上那样使马豪无感觉。

  那当官的双手往上一伸,表示令人发呕的赞叹。“我弄到了一颗珍珠,”他想道,“今天我可干得真有成绩。”

  “爹,你过来。妈,你也过来。亲亲我,祝福我,我就要走了。”

  伊莱向他祝福,要他为人诚实正直,成为他们家的光荣。凯瑟琳设法讲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着,拥抱他,搂着他不放。即使泪水使得眼睛模糊,她也很快发现他从窗口滑下来时袖子上撕了一个小小的裂缝。她急忙抽出针线,当场把它缝好。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在他的胳膊上。除开据说是空间里无所不在的超肉体的天使们的慧眼以外,恐怕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情况。

  就这样,矮子骑上高头大马离开了家。由于那官场老手一个劲地往他背上抹着巴结讨好的黄油,矮子离开时还显得洋洋得意。

  这位珀尔卜西勒斯没注意到,那两个可怜的妇女正坐在冷清的火炉旁,一边摇动身子一边哭泣。她们谈到他的种种优点,夸他最近如何聪明懂事等等。但对他的缺点,两个妇女则像两只甲虫那样盲目得视而不见。事实上,这时他正在又高兴又大胆地骑着马离开她们远去。

  狭窄的胸中装着宽广的心灵。

  来到宫廷之后,他很快就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宠儿。

  他有个奇怪的习性,震动了整个宫廷。但由于他身材矮小,同时也为了使生活多样化,人们既然把他看做畸形的怪人,也就姑息和迁就他这个习性。简单说来,就是人们容许他讲真话。

  但讲真话是个不得人心的事。

  他把事情弄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

  而且伴以吼叫的声音。

  

第五十九章

  谁要是具有个人的成就和女人的青睐这两根铁索供他向上攀登,那他就福气不浅了。

  啊,但愿我能够像杰勒德那样具有女人的青睐这样一根铁索助我向上攀登。

  那么,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桂冠散文诗人,或夸张派的文学教授,或别的什么人士。不过这暂且不说。我想回过头来描绘一下科隆纳修士。

  使得古代学术和哲学真正复兴起来的,实际上是两个小说作家——彼特拉克和薄伽丘。

  他们的劳动并没有取得公众所熟悉的伟大而直接的成就,但他们播下了良好的种子。种子并没有毁灭,而是在土壤中像胎儿般颤动,等待着阳光的照射。

  从他们那个时代算起,意大利总有一两个精通希腊文的本地学者。同时,任何有学间的希腊人来到意大利也都会受到兄弟般的热情欢迎。十四世纪结束以前诞生了波佐、瓦拉和格瓦利诺。而十五世纪的早期,科斯摩·德·美第奇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则是柏拉图主义者的一个阵地。在杰米斯图·普利托(一个地道的希腊人)的领导下,这些柏拉图主义者在公元一四四○年左右开始写文章贬损亚里士多德。要知道,很少有人能具有如此伟大的心灵,足以使他们既对伟大的A公正,又对伟大的B公正。

  西奥多·伽沙较温和地为伟大的亚里士多德进行辩护。特列比松的乔治则更激烈地为亚里士多德辩护,并对柏拉图提出批评。接着另一位土生土长的希腊人,红衣主教马萨里翁则在他写的一篇论文《驳对柏拉图之诽谤》中反驳了上述的乔治及其崇拜的偶像。

  不管聪明与否,斗争性强总是生命力强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尽管出生于如此热衷于争论的时代,弗朗西斯科·科隆纳却没有喜欢争论的脾气。他是佛罗伦萨的一位年轻贵族。他生活的目的就是艺术。二十岁时他成为一个多明我修士。他所追求的是安静的学习。他退出无所作为的人们的社交圈子,退出派别斗争,摆脱人类蜂房中的嗡嗡之声和马蜂般的互相叮咬,而信奉圣多明我和九位缨斯。

  他是一个热心研究语言、图画、雕刻、编年史、钱币和古迹铭文的学者。后面提到的这些古迹铭文使得他对人们公认的历史产生了怀疑。

  他在东方旅行了许多年,回来时满载着战利品。他手上掌握着若于精选的手稿本,在语言方面则精通希腊文、拉丁文、希伯莱文和古叙利亚文。他发现他的国家没有停止前进。除开科斯摩以外,还产生了另外一些有学问的王公贵族。例如那不勒斯国王亚方索。艾斯特家族的尼古拉斯和莱昂内尔等等。特别是他的老朋友萨尔扎拉的托马斯当选为教皇以后,对文化起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在梵蒂冈的图书馆里就藏有五千个手抄本。他曾叫波佐翻译奥多拉斯·西库拉斯的著作和色诺芬的《居鲁士传》,叫劳伦西乌斯·瓦拉翻译希罗多德和修昔迪底斯的史书,叫西奥多·伽沙翻译提奥夫拉斯塔的论著。最后,他还叫特列比松的乔治翻译尤塞比乌斯的著作和柏拉图的某些论文,等等等等。

  科隆纳修士发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正处于休战状态,但波佐和瓦拉则在动词和名词方面闹矛盾,并且正在热衷于“讨厌的语言学”。所有这些都太妙了。他决定在故乡定居下来。他的生活就像一个蔷薇色的梦。世界上谁也比不上多才多艺的人幸福,但条件是他们不必靠这个挣面包。而科隆纳修士就是多才多艺的化身。他懂七八种语言,也懂一点数学,此外还能写点,画点,雕塑点,唱点,弹点,而且具有赏识这些东西的卓越才能。由于他具有这后一个特点,他能过上他现在这种幸福生活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只要你衡量一下你所认识的人的才智,你就会发现,只有少数人的心灵对待一些伟大的艺术与科学的成就才算得上不聋、不瞎、不麻木不仁,并且拒绝接受偏颇的知识。

  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那些骄傲和愚蠢的人,竟然喜欢炫耀他们的智能和知识方面的漏洞,而不是为它们感到脸红。

  科隆纳修士热衷于艺术,但在宗教上却是个怀疑派。

  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若干观点属于过去或未来某个时代的人。由于他极为单纯,他的怀疑主义也和他的热情同样地天真。他喜欢像他所仿效的异教徒哲学家看待崇拜神灵和死去的英雄那样,来看待当时的宗教仪式,认为这只是一种大众喜好的无聊哑剧。不过在思想上,他还是无意识地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界限。任何基督教仪式,尽管他的学识告诉他是起源于异教,他都表示尊敬,但只是出于对古代事物的尊敬,尽管以他这种思想倾向来说,假如他是一个异教徒或其同时代的人,他肯定会从哲学的高度对基督教表示蔑视。

  科隆纳对他新交结的艺术家很是赏识。由于他可以自由出入罗马半数的宫殿,他便到处热情地夸奖杰勒德,以至很快就有人要求他把杰勒德让出来。他告诉杰勒德有哪些王公大人要请他。“不过,神父,我和您在一起已经够幸福了。”杰勒德表示不愿意。“你和我在一起很幸福这一类话是毫无意义的,”科隆纳说道,“你必须感到不幸福。你必须成为一个出众的人。我给年轻人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成为一个出众的人。要知道,这些蒙太西尼家族的贵人可以比我多付给你两倍的酬金。凭丘比特作证,他们说得到做得到。”

  这位游行修士给杰勒德的书写活计定了一个惊人的价目表。人们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下来。事实上,誊写工作的价格一直比几世纪以来靠印刷出版得来的稿费要高得多。

  杰勒德光誊写亚里士多德关于修辞学的论文,就得了三百金克郎。

  只要大人物的爱好还继续存在,他们对所宠爱的东西总是非常热情的。正当希腊文抄本最时髦的时候,我们这位漂亮的书法家一跃而成了贵族的宠儿。男女贵族都把他当做爱犬似的倍加怜爱。

  这种情况很可能使一个虚荣心强的家伙头脑发昏。但精明的荷兰人杰勒德却看到了天鹅绒手套下的铁手,顺利的外表下面的严酷现实。因此他决不狂妄自大。不过,有一天他的确不能不感到骄傲。那天,他和科隆纳修士有幸坐在他当前的雇主红衣主教巴萨里翁的宴席桌上。虽然他们离上座约有一英里远,但也无妨,反正他们是在参加主教的宴会。杰勒德坐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上,可以看到烤野鸡羽毛齐全地端了上来,就像是刚从树林里飞出来,而不是从烤肉叉上拿出来的一样。此外,还有瓶炖鸡肉,嫩得像桃子肉。最新奇的东西要算那些餐巾。它们都是非常细的布,折叠成三角帽、翅膀和扇子等等形状,而不是平平地摆着。这种排场使杰勒德感到非常惊奇,尽管我的读者们早已见过这种令人炫目的场面,而并没有被弄得“人仰椅翻”。

  正餐以后,餐桌都被分成许多段搬了出去。但每张桌子下面竟然又出现了另外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甜食。太太和小姐们都动手大吃起来,尽管绅士们带着某种合情合理的猜疑望着她们。

  “亲爱的神父,”杰勒德说道,“我并没有看见红衣主教殿下像人们说的那样用双叉匕首武装客人。”

  “啊,那讨厌的工具是奥尔西尼红衣主教发明出来,专供客人夹肉用的。我听说,有个客人由于慌张,的确让叉子把舌头串在了上胯上。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习俗!过去,古人在宴席上都是神仙似的躺着吃。他们该怎样蔑视这些迂腐的玩意啊!”

  等仕女们欣赏、吃饱蜜饯之后,桌子突然被搬开,客人们靠墙坐成一排。这时有两个修士点头哈腰地带着诗琴进来,跪在红衣主教膝下,唱起合乎时宜的祈祷歌,接着便深深一鞠躬,告退而去。红衣主教用手指摸摸他的圆帽作为回礼(附带说说,我们已故的铁血公爵也是用手指摸摸帽子作为答礼的)。这时,客人开始慢慢离开。杰勒德算是有幸和一位红衣主教,而且是三次差点当上教皇的红衣主教,在同一个餐桌上吃过饭。

  但更大的荣誉还在后面。

  有一天,红衣主教派人去接他,夸奖了一番他的漂亮书法之后便带他坐马车前往梵蒂冈。他们走上一段隐蔽的楼梯,来到一间开有凸窗的华丽的小屋。屋子里有墨水壶、写字的抖框架以及各种文具。红衣主教向一位朝臣耳语了一阵之后,很快就看到教皇的私人秘书带着一大本弄脏了的《普卢塔克生平》走了进来。杰勒德立刻独自坐下来准备抄写。他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畏惧,但一想到教皇陛下将亲手摸它,读它,便不禁感到某种喜悦。

  教皇的墨水壶外表很漂亮,但里面装的墨水却很糟糕。好在杰勒德用一个小牛角墨水瓶装有一些质量很好的家用墨水。他跪在地上祷告,求上帝保佑他的手既稳又巧,接着便动手写了起来。

  他所在的房子有一面几乎被齐中间分开的大帘幕全遮住了。帘幕的皱褶一个叠盖着一个。过了一会,杰勒德感到有某种吸引力驱使他想掀开帘幕瞟一眼。他抑制住这一冲动。但这冲动很快又回来缠住他,使他无力再抗拒。他把普卢塔克的书抛在一边,悄悄走过铺有地毯的地板,拿起帘子的皱褶,用手指头把它们慢慢收扰来,然后把鼻子朝缝隙中塞进去,不料却碰着了一个冰冷的钢戟。他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手里握着闪闪发光的钢戟,交叉成三角形。杰勒德迅速缩了回来。但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轻而模糊的说话声,并看见有几个人在某个隐蔽着的人面前卑躬屈膝。

  他不打算继续通过警卫森严的帘幕进行窥探的尝试,但常常瞟上它一眼。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有一位修士探头进来瞅他一下,使他感到不寒而栗,但很快又退出去。这一切都显得十分阴森而机械。第二天,一位穿着华丽铠甲服的绅士跳了进来,瞪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道。

  杰勒德告诉他,他在依靠圣灵的帮助抄写普卢塔克的书。那纨绔子说他不认识他提到的这位先生。杰勒德便解释给他听,是由于哪些时间空间上的原因,使得普卢塔克先生不可能获得和他这位翩翩阔少交谈的幸运。

  “啊,原来是一个被看得那么了不起的古希腊的死人。”

  “是的,先生。不过,其中有一个虽然死去,却还活着。”

  “年轻人,我不懂你的意思。”那贵族尽管无知,却满有尊严地说道,“那老家伙写的什么?是写的爱情故事吗?”纨绔子目光闪闪地问道,“像薄伽丘写的那样快活的艳情故事吗?”

  “不。他写的尽是英雄、圣贤的传记。”

  “是写的武士和教皇吗?”

  “是写的武士和王公贵族。”

  “哪天你给我读读行吗?”

  “很愿意,先生。不过,要是我停下工作的话,雇我的人该会怎么说呢?”

  “啊,用不着管他们。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雅克·波纳万图拉,教皇陛下的侄子和卫队长。我是来看看手下人的。我想一定是有人把他们请了出去,好把这房子腾给你。”波纳万图拉很快走了出去。但这性情活泼的伙计一旦养成了不时闯进这间房子的习惯,并发觉杰勒德是个好伴儿,便经常进来看他。杰勒德书写着那些不朽的传记,这纨绔子便在一旁唠叨些琐屑的见闻。

  有天他进来的时候,看上去简直像变了模样,情绪显得很坏。他往椅子上一倒,喊道:“唉,真是个变心的女人!变心的女人!”杰勒德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变心的女人!变心的女人!”这就是他得到的惟一回答。看到杰勒德在继续抄写普卢塔克的著作,波纳万图拉对他说道:“我很忧伤。为了圣母的缘故,请你从普卢塔克先生的著作中选个故事读给我听,舒解舒解我的怨气吧。难道那些希腊文著作一点都没谈到被出卖的情人吗?”

  杰勒德把亚历山大的传记读给他听。他感到很激动,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搂着为他朗读的杰勒德,发誓说他将努力摆脱“寻欢作乐”这个布满了尊麻刺的陷阶,去寻求光荣的业绩。

  谁能像杰勒德今天这样幸福呢?他的艺术受到尊重,并且得到惊人的报酬。一两年之内,他就将腰缠万贯地从海上返回荷兰,和他所爱的玛格丽特在布鲁日、安特卫普或可爱的奥格斯堡成家立业,在宁静、爱情、健康愉快的劳动中度过他们的一生。说实在的,他的心灵没有一刻离开过她。

  在他走运的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忘记穷苦的彼埃特罗。他领着科隆纳修士去看他的画。那游行修士严格而仔细地看了那张画之后,热情地搂着画家的脖子,然后带着画去见另一位修士。最后,这位修士出了一大笔钱买了他的画。

  彼埃特罗搬下二楼,过起了绅士般的生活。

  杰勒德仍然住在他的阁楼里,因为增加开支无异于推迟他回到玛格丽特怀抱的日期。对于目的单纯的杰勒德来说,不利于爱情的奢侈是毫无吸引力的。

  雅克·波纳万图拉把他介绍给另一些快活的年轻人。他们都喜欢他,想勾引他干坏事或乱花钱。但他谦恭地央求他们免了他,别拖他下水。他总算逃过了暂时的诱惑。但更大的诱惑却在后头。

  

第六十章

  科隆纳修士可以自由进出教皇的图书室。有时他和杰勒德同时休息,并陪他一道逛街。逛街的时候,这位幸福的艺术家可以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可以沉浸于古罗马雄伟而壮丽的景色之中,欣赏它那无数的教堂、宫殿和古代建筑的遗迹。

  科隆纳修士固然承认古建筑遗迹的价值,但对其余的建筑却大泼冷水。

  “难道这就是罗马?我看它不过是强大的古罗马的坟墓。”他对杰勒德介绍说。地底下埋着的是二三十英尺高的凯旋门。现代的街道也都是修在古代宫殿和柱廊的顶上。联系到当代罗马城的狭窄范围,以及地下到处显露出来的巨大的古代遗迹,他说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让我告诉你吧,人们称之为罗马的这个村庄一般大的地方,不过像是造在倒塌了的修院屋檐上的一个燕窝。”

  “那么,古罗马一定曾经非常漂亮。”杰勒德说道。

  “我的孩子,你自己判断好了。你看到的那个巨大的下水道还是罗马人在其幼年时期修建的工程,但它的寿命将比维苏威火山更长久。你看到了太平神殿的残迹。要是你能看到具有二十五个殿坛的圆形会堂,你该感到多么惊奇啊。你注意看看萨维罗山吧。试问,它不也就是古代马塞卢斯剧场的废墟堆积起来的一座小山吗?至于说现代罗马最高山峰之一的特斯塔修尔山,也只不过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垃圾堆。古罗马的妇女把她们打破了的瓶瓶罐罐往那儿扔,结果就成了一座山。古人说得好:

  “观一足可知大力神塑像之高,

  观一爪可知雄狮之大。’”

  杰勒德毕恭毕敬地听着修士的介绍。但当这位圣洁的修士以类推的方法暗示说,异教的古罗马人精神道德也同样胜过现代罗马人的时候,他就反驳道:“难道世界因为基督的诞生反而变坏了吗?”但他话一说完就脸红起来,因为他感觉他是在责备他的恩人说得不对。

  “圣徒不容!”那游行修士说道,“这样说就成了异端邪说了。”在作出这个直接的让步之后,他通过巧妙的迂回办法逐渐摆脱了这个问题。他们通过后面的螺旋形梯来到禁门。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教堂,看到一伙人聚集在门廊上。原来教堂内正在驱鬼。每当人们把芝诺或伊壁鲁都不会相信的事说成是事实的时候,科隆纳修士便会习以为常地发出一种奇特的轻声呻吟。对于经常听到这种呻吟的人们说来,它不但表达一种强烈的反感,而且表达他对人们的轻信、无知和谬误所感到的怜悯。特别是当人们的这些缺点使他们看不见异教文明的功绩时,情况更是如此。

  科隆纳修士呻吟了一声说道:“让我们走吧。”

  “别,神父,求您,求您等一等!我从来没见过驱鬼是怎么回事。”

  科隆纳修士陪杰勒德走进教堂。但他一进来先狠狠地耸了耸肩膀。他们看见有个着了邪的人被强迫跪在祭坛前面,脖子上围着一条肩巾。主持驱邪的神父则像握着系狗的铁链那样握着他的肩巾。

  在场看热闹的人并不很多,因为有个谣传,说是上次教堂里被驱走的鬼魂没走多远,就附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就像兔子从一个洞被赶出来之后,马上钻进另一个洞一样”。

  当杰勒德和科隆纳修士走上来的时候,神父似乎觉得旁观的人已经够多了,便宣布驱鬼仪式开始。

  他手拿祈祷书面向着他将对付的这个中邪的人,并首先问明他的姓名。

  “出来,阿斯塔罗斯。啊哟,这么说,不是你在捣鬼。出来,比利尔。出来,塔兹。出来,尔扎。不对,他身子不发抖。出来,阿细莫斯。出来,弗里安德。出来,弗列卓。出来,阿斯蒂马。出来,莱布尔。啊哈!这下我可找着你了。就是你这个小爬虫。你又在耍你的把戏了。让我们祷告吧!

  “主啊,我们求你把恶魔莱布尔从你所创造的这个可怜人身上驱赶出去:从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牙床、牙齿、肩头、胳膊、腿、腰子、胃、肠、大腿、膝盖、小腿、脚、足踝、指甲、趾甲以及灵魂中驱赶出去。阿门。”

  这时,跪着的神父站了起来,转向观众,安详而和气地说道:“贵人们,我们在这儿刚碰到了一个在夏天可能碰到的最顽固的魔鬼。”接着他对病人十分严峻地讲了一通,有时是针对人讲的,有时是针对魔鬼讲的。但二者都通过同一个嘴巴轮流回答他讲的话,时而说它们讨厌神父老念着的这些圣徒的名字,时而抱怨说它们感到身体内部十分难受。

  应该说,是神父首先把受害者和有罪者混淆在一起的,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抓住受害者,又是拳打脚踢,又是不停地向他脸上吐唾沫。他拿来一支蜡烛,点燃之后把它倒过来,一直烧到他的手指头才赶忙扔掉。然后他又取来圣物保藏器,把里面装的圣骨拿给他看,并像先前那样又点燃一支蜡烛,只不过动作更为小心。最后,他对那中邪的人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到此,驱鬼便告结束,而他也博得了观众们的一致恭维。

  “善良的神父,”杰勒德说道,“您把魔鬼的名字背得真熟。我们北方的神父可缺乏您这种对魔鬼的精确认识。”

  “你说得很对,年轻人。我们这儿的人不但知道它们的名字,而且知道这些爬虫的习性。这个莱布尔是个相当难驱赶的魔鬼。”

  他对在场的观众非常客气地谈了他的若干经验。最后他讲到他昨天的一个惊人表演。他把附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庞大的魔鬼从她的口腔里赶了出来,而只留下一些钉子和一束头发。魔鬼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喊道:“不是你征服了我。你瞧瞧那窗台上的石头吧。要知道,天使加百列从天上下凡来的时候,有一回就落在那块石头上。正是那块百头叫我倒的霉。”

  科隆纳呻吟了起来。“你相信他的话吗?”

  “那还用说!除开不信上帝的人以外,谁能不相信这么精确的启示呢?”

  “会吗,相信魔鬼这个说谎的祖师爷?你未免过分轻信,与年龄不相称了。”

  “啊,说谎者也并不总是说谎。”

  “要是每当他先说一通离奇的鬼话,再拿圣物给你看,好使你有力量对付众魔鬼,那么他肯定是在说谎。要晓得,魔鬼(要是有的话)也并不那么简单。你本该用古书里面的一句话来回答他:‘我害怕带来礼物的希腊人。’以前有个狠心的坏蛋就曾经在那块石头上把他老婆的头硬给割了下来。年轻人,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真事。”科隆纳修士催着杰勒德赶快走开。

  “哎呀,神父,我担心你叫那善良的神父感到狼狈。”

  “是的。凭波腊克斯神说,的确使他很狼狈。”那游行修士笑着说道,“我只是稍许用点‘苏格拉底问答法’就把他治住了。有哪个现代人抵挡得住古希腊罗马的武器呢?”

  有天下午,当杰勒德干完了一天活计之后,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仆役走了进来,请他到西萨里尼宫去一趟。杰勒德应邀前往。他被引进一个高雅的房间,见有个姑娘坐着织挂毡。她站起来走出房去,说要告诉女主人客人已经来了。

  杰勒德在那间大房子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冷板凳,终于不耐烦起来。“这些贵人总是不把穷小子的时间放在眼里。”然而,正当他决心溜走去办别的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一个难得的美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侍女。这美人乃是西萨里尼家族的公主。她进来的时候,边走边对侍女高傲地大声讲着话,但一看到杰勒德便放低嗓门,以一种十分温柔的女性声调说道:“先生,您就是那位书法家吗?”

  “是的,小姐。”

  “那好!”

  她坐了下来。杰勒德和两个侍女仍然站着。

  “好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叫杰勒德,小姐。”

  “杰勒德?天哪!难道一个人会取这样的名字吗?”

  “小姐,这是个荷兰名字。我是荷兰特尔哥人。”

  “姑娘们,对于一个这么漂亮的年轻人说来,这名字可真不好听。你们说呢?”

  侍女们都热烈地表示赞同。

  “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请他来的呢?”那贵族小姐带着高傲的懒洋洋的神情问道,“嘿,我记起来了。请坐吧,杰勒德先生,请代我写封信给我的情人厄尔科勒·奥尔西尼。至少他自己讲他是我的情人。”

  杰勒德坐好以后,拿出纸和墨水,抬头望着公主,等待她口授信的内容。

  她坐在一个高很多的、几乎像个宝座的椅子上,带着同样一种探索的目光低头望着他。

  “怎么样,杰勒德先生?”

  “我准备好了,高贵的小姐。”

  “那你就写吧。”

  “我正等您开口说话哩。”

  “你想该谁来提供要讲的话呢?”

  “除开要写这封信的您这位高贵小姐,还能是谁呢?”

  “老天爷呀,难道你们这些书写家们就找不出话讲吗?找不出话讲,你们这门手艺还有什么用呢?杰勒德先生,我怀疑你是个骗子。”

  “小姐,我可不是个骗子。我可以设法把您这位高贵小姐的话用语法和文字写下来。但您不说话我可没法了解您的意思。您得把心中要说的话讲出来,我才好当您的面把它在纸上表达出来。”

  “我的心空空的,什么话也没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没有心灵。”

  “那么,说说您思想中要说的话好了。”

  “我的思想中也是一无所有。甚至我的头脑也是空空如也。”

  “那么您干吗要写呢?”

  “真的,干吗要写呢?杰勒德先生,这可是你和我说过的第一句有道理的话。见他的鬼,干吗他不先给我写呢?他先给我写,我就可以对这个说不行,对那个说可以,而用不着头疼了。再说,难道该由一位小姐先开口吗?”

  “不,小姐,您不该先开口。”

  “您说得真好,杰勒德先生。哈!哈!您该为您的聪明获得一枚金币。把钱包递给我吧。”说罢她便按照中世纪的方式马上给了他赏钱。要知道,金钱还从来没给热情泼过冷水。杰勒德如此便宜地获得了一枚金币之后,感到有责任在一个男人的聪明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使她摆脱困窘。“小姐,”他说道,“这一类的话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人们要求太高,搞来搞去变成了做作而牵强的语言。其实您只消想象您所爱的先生——”

  “我不爱他。”

  “好,就算是您所不爱的那位先生就坐在这个桌子旁边,您现在对我口述您想对他讲什么话吧。”

  “要是他坐在那儿,我会对他说:‘去你的吧!’”

  杰勒德正摇动笔杆准备写,听她这么一说,只好叹口气把笔放了下来。

  “要是他真走了,”弗洛瑞塔说道,“小姐又该说声‘请别走’了。”

  “很可能,姑娘。现在你们都安静安静,让我想想吧。他缠着我,要我给他写信。我答应过。因此,这关系到我的信用问题。我该对杰勒德先生说些什么谎话,好让他写给这傻瓜看呢?”说罢她把头转过去,用半捏着的手托着她那高贵的下巴,开始沉思起来。

  当她这么坐着,开动脑筋忙着编造谎言的时候,她的外表显得那么可爱,那么雕像般美丽,那么充满着天使般的思想灵感,以致杰勒德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他的艺术,不知不觉已经在急切地把她美丽的侧面画在纸上。

  他正快画完的时候,那美丽的雕像却不客气地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别动,小姐,”他有点生气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改变您的姿势——这姿势太好了。瞧,您的像已经快画好了。”

  顿时,侍女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画像;她们的舌头也都唠叨了起来。

  “多像呀?况且是一小会儿工夫画好的。不过,我看小姐的下巴并不那么——”

  “啊,只消一笔就可以改过来。”

  “可惜不是彩色的。我只喜欢彩色的。黑白的不好!小姐的皮肤那么好看,不把皮肤的颜色画出来,她的姿色就有一半会失掉。”

  “别多嘴。杰勒德先生,您能画彩色的吗?”

  “会,小姐。我的油画技术不高。我的朋友彼埃特罗在油画方面倒很出色。不过,如果只需要这么一般地画画,我倒可以用彩色把您画得活灵活现。当然这要看您是否舍得在这种虚浮的东西上花费时间。”

  “难道你把这种事叫做虚浮的玩意?至于说时间嘛,我简直多得难受。现在你就叫人去拿你的颜料好了——要快——看在所有圣徒的分上,你得马上动手。”

  “小姐,这可不行,我得准备准备颜色。我可以明天这个时间再来。”

  “就这样吧。弗洛瑞塔,你负责随时放他进来。哎哟,你可得把我的头像留下!”

  “小姐,请原谅。我本来想把它带回去,做点准备,好给它上色。不过,我将把它留给您。您看,是不是让我们把信赶快写出来呢?”

  “什么信呀?”

  “给奥尔西尼先生的信呗。”

  “难道我该浪费时间,花在写信这种虚浮的玩意上——况且是写给一个我像月亮一般对他无动于衷的草包?不,还不能说无动于衷,因为我刚才已经发现我对他的真实感情。我讨厌他,轻视他。姑娘们,我禁止你们今后再向我提到那位先生的名字。要不我就叫人把你们鞭打得浑身是血。你们都晓得,要是我发起火来,我会多么厉害。”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那么你们就别惹我为这事发火了。”她凶神亚煞般瞪了侍女们一眼,但转眼之间却转过身来甜蜜蜜地看着杰勒德,亲热地说道,“再见,杰勒德先生。”杰勒德鞠着躬,从这温柔美丽的母老虎窝里退了出来。

  第二天,他来给她画彩像。下一步就是要求他给她画一幅大型肖像,再画一幅全身肖像。他不得不每天下午拿出两个小时来画这位异常美丽、异常爱好虚荣的公主。但等着画她肖像的人还有的是。生意兴隆的杰勒德终于找到了一个大有奔头的新收入来源。

  玛格丽特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

  这天是升天节,是个不干活的日子。科隆纳修士和杰勒德坐在窗前看宗教游行。人数的众多和游行者虔敬的热情使杰勒德十分激动,深为几天来纵情欢乐的意大利民族对上帝的虔诚所感染。

  他看到教皇威严地慢慢走到红衣主教的前面,戴着一顶红帽子,穿着带有红色天鹅绒兜帽的白色披风,骑着一匹漂亮的红色那不勒斯马。马覆盖着红色天鹅绒做的带有金色流苏的马饰。一百个全副武装的骑兵举着长矛跟在后面,长矛的末端都靠在骑兵的大腿上,红衣主教们都没戴帽子。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美第奇。他在教皇的身边,像对待同辈似的和他谈着话。每隔十五步教皇便停留片刻,向众人给以祝福,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杰勒德和科隆纳走了下来,穿过一些小街小巷,来到七大教堂之一的一个大教堂的门廊跟前。整个教堂都挂着黑布。教皇和红衣主教通过另一道门走进教堂之后,又从前门走了出来,擎着火炬站在台阶上。有个栅栏把他们和群众隔开。一位大教堂神父在宣读一道拉丁文的教皇敕令,指名道姓地把若干人逐出教会,特别是那些不让教会占有世俗财产的王公贵族。

  看到这令人生畏的圣典,杰勒德感到身上发抖,群众也感到身上发抖。然而有两个红衣主教却在毫无拘束地不停地笑着,使效果和气氛遭到了破坏。

  典礼完毕之后,人们把黑布取掉,使教堂显露出一副华丽的外表。教皇向群众祝福,最后把火把扔到人群中间。两个红衣主教也都仿效他的做法。顿时人们都来抢火把。火把成了争夺的对象,被扯成碎片。人们是如此虔诚,即便要想夺到一块碎片也得付出眼睛被打青,鼻子被打出血,手指被烧伤的代价。在这一片争夺之中,教皇陛下和他的随从安详地告退而去。

  这时,人们听到一声喊。人群都冲向一个广场,那儿有个开阔的大台子。有几个神父正在那儿做祷告。做完之后,他们站起来,十分庄严地戴上红手套。有个神父则跪在地上,以极虔敬的姿态从神龛里抽出一个镜框似的方形框架,里面仿佛装着一个印下来的人面像。

  据说,这就是救世主耶稣留下来的真实脸谱,是在他为我们受难的时候印下来的。由于人们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说法,可以想象,它是如何感动着每个基督徒的心灵。

  当神父把它高高举起的时候,人们都伏在地上,口里发出悲哀的呼声,眼睛里饱含着泪水。过了一会,人们才站起来。那神父绕着台子走了一圈,把脸谱拿给靠得最近的人很快看上一眼。每看一眼,人们都发出一声声悲哀、虔诚而又响亮的呼喊。

  过了不久,两位朋友又碰到一支由鞭打者组成的游行队伍。他们不断地打着自己赤裸裸的肩头,鲜血顺着身体淌了下来。但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许多人还一边鞭打,一边笑着闹着。旁观者出于怜悯端酒给他们喝。他们把酒接过来,但很少有人喝,一般都用它来打湿鞭子的疙瘩,因为凝结的血已使得鞭子变硬。这样,他们就可以使下一次鞭打更为有效。他们大都是男小伙子。一位年轻妇女对一个金发的淘气鬼表示怜惜。“哎呀,亲爱的小伙子,”她说道,“你干吗要这么狠地伤害你白色的皮肤呢?”“得了,”他笑着说道,“我是为了你的罪过,而不是为了我的罪过才这么做的哟。”

  “你听见他说的了吗?”那修士说道,“但愿你给我一根鞭子,使我能把虚骄之气从人们心中鞭打出来!年轻的调皮鬼,你怎么知道那陌生人比他罪过更大呢?”

  “神父,”杰勒德说道,“肯定这种事情不合我主耶稣的心意,因为他是哀怜众人的。”

  “我主耶稣?”那修士画着十字说,“他和这玩意有何相干?这是罗马远在他诞生之前六百年就有的一个风俗。那时小伙子们经常在牧神节游街,自己鞭打自己,而已婚的妇女也经常挤进来,想从那些调皮鬼的鞭打当中分享一鞭子,因为据说鞭打会给妇人一个生育的机会。这玩意真是一种愚蠢的把戏,但旁观者却感到有趣,因为它使人回想起伟大而古老的异教徒。我们很容易忘记他们所留给我们的一切。”

  过后他们又走进七大教堂的另一座,看到教皇正在施弥撒。仪式非常庄严肃穆。不过,那几个红衣主教和高级教士自相矛盾的表现又破坏了一点气氛,因为他们戴着帽子坐在祭坛周围,在整个弥撒过程中都像一群鹅似的饶舌不休。

  在教皇取食圣餐之前,两种不同的圣餐都由一位官员先尝一下。这使杰勒德感到难以形容的惊讶。“那卑贱的人是谁?他在那儿干什么?”

  “啊,那是‘品堂官’。他先尝尝圣餐,作为一种预防措施,因为意大利是个爱放毒的国家,而最经常被人毒死的又正是那些可怜的教皇。”

  “真是可悲。以前我倒是听说过。不过,当面包和美酒神奇地转变为基督的血肉以后,毒药已不可能存在,因为面包及其一切属性和潜在的作用都消失了,酒也消失了。”

  “基督教的教义和信条倒是这么说的。不经经验和事实却表明是另一回事。意大利曾有几十个人在领圣餐的时候被毒死。”

  “我对您说,神父,即使面包和酒被教皇陛下圣化以前含有剧毒,但在圣化以后我可以毫无畏惧地领受过来。该吃的吃掉,该喝的喝掉。”

  “要不是为了艺术,我也可以这么办。”

  “您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意思是说,要不是为了艺术的缘故,我也能像你一样随时准备离开人世。但我舍不得艺术,因为它可以美化人生,使有见识和教养的人们感到生命具有价值。只要九个缨斯神在我人生的旅途上还撒着学术和艺术的玫瑰,但求阿波罗神给我以智慧和审慎,在明知意大利同胞奸诈的情况下,不致在上帝的祭坛边或朋友的饭桌边误服毒药,因为不管我在哪儿服毒,它都会割断我的生命线。而我正在写一本书,并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灌注在这上面。这书名叫《波里菲罗之梦》。波里菲罗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所以我求你在我把这本书写完抄好之前,别再在我面前提什么毒药。”

  这时,圣约翰·拉特仑教堂的大钟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当当地鸣响起来,人们都急忙跑去看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头颅。

  杰勒德和科隆纳修士在教堂里搞到了一个好位置。教堂内挂着大帷幕。人们长时间地屏息等待之后,帷幕被人一扯一扯地拉开了。在大约三十英尺的高处有两个人头,脸上还有胡须,看来像活的一样。他们只让两个人头露了一小会儿,也就是刚够念一遍圣母颂的时间,然后又把帷幕拉拢来。人头一共露了三次。圣彼得的面色苍白,脸呈椭圆形;胡须灰白色,乱糟糟地交叉着;头上是一顶教皇戴的冠冕。圣保罗则是黑皮肤,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和头部都显得更加方正而坚实,充满了毅力和决心。

  杰勒德感到很敬畏。科隆纳修士则按他自己的方式表示赞赏。

  “展示这种英雄和半神灵的偶像或蜡像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因为它能通过伟大而有实感的人类的楷模刺激俗人崇尚美德。”

  “蜡像?怎么,难道它们不是用香料保存的圣徒本人的头颅吗?”

  科隆纳修士呻吟了一下。

  “这些头颅在公元八百年时并不存在。古老的罗马大家族在举行葬礼时总是展示许多这种偶像,以便把过去和现在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从而向民众显示一些早负盛名的圣贤之士的面貌。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富刺激性和教育意义的东西。不过那些模拟像都是人们在其生前或死时给他们画的肖像。但圣保罗和圣彼得的模拟像则纯粹是凭想象塑造出来的。”

  “唉,您可别这么说,神父。”

  “但最糟糕的是开玩笑似的把他们的头展示在一个架子上,半明半暗,时隐时现,还加上拉帷幕这种可卑的江湖把戏。”

  “我不喜欢人们把如此荒诞的东西展示给我看。”

  “够了,反正今人已经不像古人那样了。让我们别理会这些新奇玩意,去浏览教皇的藏书吧。在那儿,我们将找到在现代罗马的街道上无法找到的智慧。”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善良的修士便目不斜视。冲冲撞撞地挤出人群,最后终于摆脱了诱使五万外乡人来到罗马参观的神圣周日的喜庆活动,来到梵蒂冈的书库,在寂静中享受一下安逸的乐趣。

  不久,他来到杰勒德的工作室,发现杰勒德和雅克·波纳万图拉正热烈地争论。事情是这样的:这位纨绔少爷满身盔甲走进来之后,便脱掉钢盔,喘着气,十分轻蔑地挖苦他和他的士兵不得不随从教皇参加的那个滑稽盛典——为驮畜进行的祝福礼。

  杰勒德说这并不可笑。凡是教皇做的事,没有哪件可以认为滑稽可笑。

  争论变得激烈起来。那游行修士站在一旁严守中立,像只白鹤等待青蛙和老鼠两败俱伤时吃掉它们那样,等待着借用古人的威力把他们压得粉碎。不料这时帷幕轻轻拉开了,一个年高德劭的老人头戴紫色帽子,胸前飘着生丝般的白胡须,脸上露着慈祥的微笑望着他们。

  “你们真是快活的年轻人,”他说道,“有热情在这样一些事情上争论。”

  他们都跪了下来。原来这人就是教皇。

  “起来吧,我的孩子们,”他几乎生气地说道,“我并不是以教皇的身分到这角落里来的。普卢塔克的书抄写得怎样?”

  杰勒德拿起他的抄写本,一只膝盖跪着,呈给教皇陛下审阅。教皇坐着,其他的人都站着。

  教皇陛下很感兴趣地审阅着杰勒德的抄写本。

  “抄得非常好。”他说道。

  杰勒德高兴得心直跳。

  “嘿!弗朗西斯科,这个普卢塔克真是才艺惊人。你看他书上每一页的每个人物都写得活灵活现。每个人物都富有个性,而且各不相同!”

  雅克·波纳万图拉说道:“我更喜欢薄伽丘先生。”

  教皇陛下说道:“不错,他是卓越的小说家,说得上顶呱呱,而且能写很漂亮的意大利文。但在思想上稍有些单调。修士修女并不总是没有贞操的。一两个这一类的艳情故事的确很有趣味,很吸引人。但写上百来个就未免歪曲了他的时代,也使热爱人类的人们感到心优。再说,他在描写人物方面技巧很差。但就这一伟大的艺术来讲,希腊的普卢塔克可是最高超不过。他是用文笔来进行刻画。只要翻翻他的书页,我们就可以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多么真实而伟大的世界——一个具有战争、谋略、生意买卖的世界,一个具有恰如其分的爱情的世界。在他所写的书中,也正如这个伟大的世界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并不是男人都在追求某个女人。在我看来,这种伟大而开阔的眼界,与薄伽丘的小花园和那些不正经的寻欢作乐的人生小圈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据说教皇陛下曾有雅兴写过一本小说。”

  “我这个教皇陛下已经不止一次干过傻事。我已经后悔莫及。当我过去写小说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我会成为教延之长。”

  “我想找一本您写过的小说来充实我的书库,结果没有成功。”

  “这很好嘛。四年前我曾经严令意大利把我写的这本小说全部销毁。看来这道命令执行得很好。不过,为了安慰你起见,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被选任教皇的时候,有个傻瓜把它译成了法文。因此,要是你不怕被流放的话,你还可以读读它。”

  “事情既已如此,我们只好恳求您开恩,请您给我们谈谈您对这小说的绝对正确的看法。”

  “好说,好说,善良的弗朗西斯科。教皇写小说也不是什么关系到信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据我记忆所及,这小说具有薄伽丘的一切弊病,却缺乏他那优美的意大利文。”

  科隆纳修士说道:“谁都知道您教皇陛下比任何人都更藐视伊利亚斯·西尔维乌斯。我请您做他的评判也真是对他不公正了。不过,也许教皇陛下可以在这两个小伙子之间进行更公正的评判——就是关于为牲畜祝福的事。”

  教皇犹豫起来。在谈到普卢塔克的时候,他脸k显得高兴了一阵子,甚至眼睛也闪烁着光辉。但正如你能想象到的,他的风度总的说来很不像年轻妇女理想中的一位教皇。我只能用法语来进行描绘:懒洋洋的绅士。事实上他的确是个出身高贵、很有教养的绅士,什么事都干过、说过、看过、接触过。他的身体已接近衰老。听到科隆纳神父要他当裁判,他仿佛感到加倍倦怠。

  “我可怜的弗朗西斯科,”他说道,“你想想看吧,我一生都充满了矛盾。我对这种生活厌烦死了。普卢塔克把我拉到一个宁静的避风港。神学却无能为力。”

  “不过,教皇陛下,对于缓和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之间的争执,您是排难解纷的神仙。”

  “难道你这样不了解人性,竟以为两个意气昂扬的年轻人有谁会把一个老教皇讲的话放在心上?”

  “啊,教皇陛下,”杰勒德红着脸,喘着气插嘴说道,“您可以相信,我将像珍视上帝讲的话那样始终珍视您讲的话。”

  “既然如此,”教皇说道,“那我可真是被将了一军。正如弗朗西斯科会说的那样——谁也不能那么超脱。我不知不觉欣赏起那位善辩的异教徒。我和你这信奉异端的修士一样,觉得他很可贵。我本来必须谈论神学,或者近乎神学的东西。不过,这年轻人倒是有副善良而逗人喜欢的面孔,而且希腊文写得像天使那么漂亮。好吧,我的孩子们,你们就听我讲吧。要想理解教会之道,我们就必须稍微超脱尘世,高于尘世,因为教会是处于天堂和尘世之间,充当二者之间的解说者。

  “所以问题不在于俗人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而在于人与兽的共同造物主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如果我们过于骄傲,不屑于在教会的教导当中寻找答案,那么我们最好是看看有关人和动物的最古老的历史是怎么说的。”

  科隆纳说:“您指的是希罗多德。”

  “不,不,在这方面希罗多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蘑菇。要是我们依赖在那伟大的古代史书上仅仅写过最后一页的希腊人,那我们的古代史就很够呛了。”

  那托钵僧呻吟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位教皇在对他所崇拜的半人半神的希腊人进行非议。

  “我指的是拉丁文《圣经》。这是早在学究们称之为‘历史之父’的那个人诞生三千年以前就在记述历史的一本古籍。”

  “啊,拉丁文《圣经》?我求您教皇陛下饶恕。您真使我吓了一跳。我已把拉丁文《圣经》完全忘记了。”

  “忘记了?弗朗西斯科,你敢担保你读过它吗?”

  “教皇陛下,没有完全读过。我早就给自己许过愿,一有空就读它,作为一种享受。以前那些伟大的古代异教徒占了我太多的时间,使我一直没有余暇来作点消遣。”

  教皇陛下说:“首先你会在《创世记》中发现,上帝在创造了动物之后,通过欣赏这些动物的美丽得到一种我们难以表达的圣洁的喜悦。这值得惊奇吗?你们瞧瞧它们的行姿万态,可爱的头发和眼睛,优美的动作,以及某些动物雄壮、威严的外表,另一些动物比玫瑰和红宝石更鲜艳的色彩吧。当人的罪过,而不是它们自己的罪过,使得它们遭到毁灭的时候,每一种动物都有两只保存下来。

  “当诺亚的方舟和舟中颤栗的避难者被孤独地抛进汪洋大海的时候,《圣经》说道:‘上帝记得诺亚以及和他一道在方舟里避难的牛羊。’

  “以后,上帝又在天上画下彩虹,作为大地永不再遭洪水淹没的保证。这是谁和谁之间的保证呢?上帝和人之间的保证吗?不,是上帝和人,以及一切有血肉的生灵之间的保证,要不我就是老得没记性了。在《出埃及记》中,上帝命令家畜必须分享获得一大休息的甜蜜幸福。此外他还禁止给踩坏庄稼的牛马戴上口套。‘别给它戴上口套吧。让那过度疲劳的牲口在奔波劳累地干苦活的时候匆匆吃上一口得了。反正绝大部分谷物仍会留给人吃的。’你也许会反对说,圣保罗在评论这点的时候粗鲁地说过:‘难道上帝关心牛马吗?’说实在的,若我是彼得,而不是他最卑微的一个继承者的话,我会回答他说:‘保罗,暂且丢下你那些戏剧性的诗人作品,读读《圣经》吧。这样你就会晓得上帝究竟是只关心人和麻雀呢,还是关心他的全部生灵。’也许我还会大胆地向他进一句忠言,‘保罗,别打算以你保罗之心度上帝之心或凡人之心了。你最好还是研究研究上帝对其自身的揭示吧。’

  “他曾三次禁止犹太人在母羊的奶里煮小山羊。倒不是说这本身残忍,而是说这样做太缺乏思想和温良的感情,从而会为真正的残忍铺平道路。一位骑驴的先知曾遇到一位天使。在先知和驴之中,依保罗看来,究竟谁看到这位天使呢?是先知。但事实相反。要知道,眼睛为罪恶所蔽的那个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受轻视的可怜动物却什么都看得见。况且这还不是作为奇事记载下来的。妄自尊大的可怜人啊,我们往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大使杀了先知而留下了毛驴,只因为那牲口对神性的东西更有慧眼。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许多年前我就读到过这个故事。上帝为什么要宽恕悔过的尼内维呢?因为那城里有六万个儿童,此外还有许多牛马。

  “凡俗的史书和俗人的经验也起了一点作证的作用。对动物残酷的人最终也会对人残酷。那些任意残害无辜牲畜的人,在各个时代都曾遭到过上天报应的血手对他们施加的奇怪的暴死。我本人就见到过这种事。尽管我们这位弗朗西斯科的斯多葛派朋友们狂妄地说,一切生灵都是为人的安乐而生存的,但世界上却存在着蛇蝎,可以咬死‘地球的主人’;存在着蚊虫,可以把他一点点吃掉;也存在着老虎和鲨鱼,可以把他像个杏仁那样啃碎。适当地权衡利害,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向那些忠诚、忍耐的四足朋友表示我们的感谢。因为它们不但不把我们啃碎,反而使出它们的全部气力来减轻我们的劳动,或像母亲那样用它们的奶头哺育我们成长。

  “我认为,通过祝福我们的四足朋友,教会将变得更为神圣,尽管这种祝福礼使得我们这位伟大的神学权威——教皇卫队长感到反感。要知道,教会向人们灌输谦卑和感激的情操,本身也就升向了圣心的高度,从而能够对上帝,对作为人与兽的造物主、父亲和朋友的上帝,向众生作出正确的解释。

  “不过,年轻的绅士们,请你们不要把这些观点看成是教皇从教堂发出的训示,而要当做一位年老的修士闲暇时无心的闲谈。就这一点说来,你们最好能对它稍加考虑,因为高龄肯定会给一个人带来某种好处,以补偿它所带走的消化能力——他那结实而耐用的肠胃,是吗,弗朗西斯科?”

  这就是教皇一番话的主要意思。不过他说话时的态度那么文雅、倦怠而又和蔼,简直听不出有任何强使人家接受的味道。他像在和听他讲话的人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而不是扮演先知的角色。这底下无疑存在着一点夸夸其谈的味道,但这是一种足以美化人生的夸夸其谈,同时在那微妙而优雅的意大利式的谈吐之中叫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好像听见了特尔斐的神谕。”科隆纳修士热情地说道。

  “我说这真叫有见识。”雅克·波纳万图拉大声说道。

  “啊,队长,真亏你说得出这只是有见识而已!”杰勒德带着一种深沉而温和的责备口吻说道。

  教皇对杰勒德微笑了一下。“你别挑他的字眼。这已经是一个敌对的神学家所作的前所未闻的让步了。”接着他要求看看杰勒德的全部誊写作品,并把它们拿在手里准备带走。走之前,他轻轻拉着科隆纳修士的耳朵,耳语似的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同学的时候,有一次偷了人们扔进道旁圣母庙的钱箱里的钱。“你拿了一根扁平的棍子,棍子端头涂上鸟胶,通过缝隙把钱粘住取了出来。嘿,你这淘气鬼!”教皇陛下严肃地说道。

  “各人有各人的一份荣誉。”科隆纳修士辩解道,“是您教皇陛下的聪明才想出了这个妙计,我不过是执行这个妙计的卑微工具。”

  “幸好如此。不用说这是亵渎神明。”

  “而且是头号的亵渎神明。不过,这是我和您这样一个好伙伴一道干的,我并不感到苦恼。”

  “哼!我甚至连这点安慰也谈不上。你记得这个钱我们怎么花的了吗?”

  “教皇陛下还要问吗?嘿,是买了蜜饯吃呗。”

  “怎么,全买了蜜饯吗?”

  “是的,每一文钱都买了蜜饯。”

  “我的弗朗西斯科,这些都是愉快的回忆了。哎呀,我老了,活不长了。我很难过,但这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死了以后,他们会把你活活烧死的。比起胡斯,你更算得上是个异教徒。而胡斯我是亲眼看见被活活烧死的。啊,他死得真像殉道者一样英勇。”

  “是的,教皇陛下。不过我是信奉教皇的,而他却不信奉教皇。”

  “你这狐狸!他们不会烧死你。柴太贵了。再见,老伙伴。再见,年轻的绅士。我对你们致以老人的祝福。”

  那天下午,教皇的秘书给杰勒德带来一个小小的口袋,里面装着几块金币。

  他把这几块金币都添进了他的积蓄。

  玛格丽特好像离他越来越近。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仙女们也似乎在对他垂青。有人把一篮篮精美的食品和水果送到他的门口,而送东西的人不知道雇自己的人是谁,或假装不知道。有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信里没有写一个字,却夹有一颗宝石。

  

第六十一章

  克莉丽娅公主想请杰勒德给她画一幅全身像。杰勒德建议她去聘请他的朋友彼埃特罗·范鲁其。

  但她拒绝了他的建议。“要是我不满意他的画,那就会使杰勒德先生面子不好看了。”杰勒德知道自己素描好,但色彩不怎么好,便请她像个罗马雕像似的给他当模特儿。他向她表明他能多么逼真地画石膏像。她起先表示同意。但当热心艺术的杰勒德向她说明她得穿上古罗马人穿的上衣、宽袍和凉鞋的时候,她便说她碍难同意了。

  “我宁肯穿着我的罩袍让你画。”她带着中世纪的坦率说道。

  “哎呀,小姐,”杰勒德说道,“您肯定从来没注意过古罗马人穿的衣服。那么宽松,那么简朴,而又那么高雅,最适合您这尊贵的小姐了,因为上帝给了您罗马人的面孔,加上隐藏在现代衣饰里的好看的手和手臂。”

  “怎么,杰勒德先生,你也能像别人那样说奉承话吗?好吧,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你礼拜六来,到时我再告诉你我是否同意。”

  小姐把争取到的这段拖延时间用来缝制古罗马的上衣、宽袍等等,并在她的闺房里试穿,看是否十分适合她这种类型的美人,足以弥补式样已过时了一千年这一显著的缺点。

  杰勒德在匆忙跑去赴约的途中,在一个商店的橱窗跟前忽然呆若木鸡地站住了。

  他那双灵敏的眼睛在橱窗里发现了一本打开着的《拉克坦提阿斯》。“不管怎么说,这写得真漂亮。”他默默地说道。

  他又十分仔细地看了一眼。

  原来它根本不是写的,而是印的。

  “我完了。我的劲敌已来到了家门口。印刷机已进入了罗马。”

  他走进商店,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打听印刷机运进罗马已经有多长时间。那商人说,他认为罗马城还没有这种东西。“啊,您说的是《拉克坦提阿斯》吧。要知道,书是在亚平宁山山顶上印的呀。”

  “怎么,难道印刷机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吗?”

  “先生,那可不是,”那商人笑道,“它是从德国射到亚平宁山上去的。您瞧这书的书名页吧。”

  杰勒德急切地把《拉克坦提阿斯》拿过来,看到下面写着几行字:

  乔昂里斯·福斯特之弟子

  斯文海姆及潘纳茨尔出资承印

  公元一四六五年

  “先生,您想买吗?瞧这字写得多美,多匀称。很少有活着的人能写得这么好,而价格还不到书写的四分之一。”

  “我倒很想有这么一本,”杰勒德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的心却有所不悦。你要知道,我是个书法家,而这些福斯特的门徒却环游全世界追赶我,想从我嘴里夺走我的面包。不过,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恶意。否则,天理不容!”说着他匆忙离开了那家商店。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得不失时机。我们得趁热打铁。再过一个月,印刷用的活字就会从亚平宁山雪崩似的滚进罗马,把我们书法家变成一堆废物。”

  他几乎跑步来到了克莉丽娅公主家里。

  他被领进他所不熟悉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并不很大,但非常豪华。正中央是一个喷泉,地板上铺着带毛的豹子皮,因此走路时听不到脚步声。它连着公主住的闺房,充当它的前室。房间的一边没有门,只有一块华丽的毡式的大帷幕。

  只有杰勒德一个人呆在这间房里。慢慢地他感到十分不安,疑惑是否是侍女把他带错了地方。

  不过他的怀疑终于愉快地消失了。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帷幕后面。帷幕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位异教徒都会为之折腰的天仙般的美女。她不完全像维纳斯,也不完全像蜜涅瓦,而是居于二者之间;但比维纳斯更高雅,比朱庇特的女儿更富于女性。她穿的宽袍、上衣、凉鞋没有一样是属于当代的。至于她的美丽,那倒是属于各个时代都欣赏的女性之美。

  杰勒德吃惊地站了起来。艺术家的天性不禁使他高兴得满脸绯红。

  “啊!”他天真地叫道,喜出望外地凝望着她。

  他这一惊喜的表情倒是为他的模特儿增添了所缺的最后一分妩媚:她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一抹红晕,眼睛显得更加明亮,而由于看到对自己美丽的真诚的钦佩,嘴边更露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满意的微笑。

  当他们彼此相望了一阵,同时她看到杰勒德的表达才能仅限于惊叹和呆望之后,她才开口说道:“这下好了,杰勒德先生,你看到我为你把自己搞成一个古董式的怪物了。”

  “怪物?我想,要是科隆纳修士看到您这样一副装束,准会跪下来,拜倒在您的脚下。”

  “别说这个了。我不喜欢让个老头子崇拜我。我倒宁愿有个年轻人——我自己挑选的——爱上我。”

  杰勒德取出他的铅笔,整理好事先已蒙上一张结实的纸的画布,开始画起来。他画得那么人神,以至丝毫没想到体贴一下他的模特儿。在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她轻轻地说道:“杰勒德先生,我再也站不住了,即使为了你的缘故,也支持不下去了。”

  “小姐,请坐下休息一会吧。”

  “谢谢你。”她说道,接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叹起气来。

  杰勒德感到惊慌失措,同时也发现自己太不体贴人了。他赶忙从喷泉打来水,打算把水洒到她脸上。但她抬起一只白色的纤纤玉手不赞同地说道:“别这样。请你用手捧着水贴到我额头上,别往我脸上洒。”

  杰勒德战战兢兢地把湿手贴在她额头上。

  “唉!”她叹口气说道,“这一手真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再来一次。”

  他又把湿手贴在她额上。她对他表示感谢,并请他按一按桌上的小铃铛。他按铃之后,便有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姐打发她去找弗洛瑞塔,吩咐她给她拿把大扇子来。

  弗洛瑞塔很快拿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刚一走到公主身旁,那贵族小姐的鼻孔便突然像血犭是鼻孔似的张得大大的。“你这婊子!”她说道,忽然精神振作地站了起来,用左手抓住弗洛瑞塔的头发扭来扭去,并用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三个耳光。

  弗洛瑞塔尖叫着,哭着鼻子,但得不到怜悯。

  古罗马人的宽袍使小姐可以十分方便地抽出一只裸露着的美丽而又有力的胳膊。这胳膊就像现代蒸汽机活塞那样一起一落,沉重而响亮地一个接一个地捶打着弗洛瑞塔的肩头。最后一捶打得她一边哭一边尖叫,赶忙穿过帷幕跑了出去,在帷幕后面还伤心地哭了一阵。

  “天上的圣徒呀!”杰勒德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犯了什么过错?”

  “她知道得十分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可恶的癞蛤蟆!要是她还是带着一股灵猫气味来到我跟着,我还要再教训教训她。”

  “哎呀,小姐,我想这只不过是个小毛病嘛。”

  “小毛病?不,这是个臭毛病。”说到这里,她突然以惊人的快速恢复了她原来谦恭而温柔的态度补了一句,“杰勒德先生,您因为我打了她而生我的气吗?”

  “小姐,让我来向您说教是不合我本分的。不过我认为,上帝指派来管别人的人也应当管好他们自己。”

  “杰勒德先生,您说得好。您这么年轻就这么聪明。”说着她把另一个侍女叫来,给了她一个小钱包,“把这个拿给弗洛瑞塔。告诉她,杰勒德先生为她求情,我不能不饶恕她。这样行吧,杰勒德先生?”

  看到对自己的这一恭维,杰勒德不禁脸红起来。他讲不出一句适当的应酬话,只好问她是否同意再开始给她画像。

  “先别忙,揍那坏女人使我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坐一会儿。您得跟我聊聊。我知道,要是您高兴的话,您很能谈天,就像您很能画画一样。”

  “谈天倒容易。”

  “那么您就谈吧,杰勒德先生。”

  杰勒德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小姐,我不知道从何谈起,太突然了。”

  “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谈吧。您就说您希望离开这儿,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吧。”

  “不,小姐,那不是事实。不过,我但愿我干了一件事。”

  “好,您说说是什么事吧。”她温存地说道。

  “我但愿在您打那可怜的丫头的时候把您画下来。您很怕人,但很可爱。啊,您当时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描画派森内斯女神的原始素材!”

  “哎呀!你只想到你的艺术。杰勒德先生,您干吗老是对我的美丽唠叨不休呢?您比我要漂亮得多。您说我像维纳斯,但您可更像阿波罗。再说,您有可爱的头发和可爱的眼睛——不过,您不懂得如何利用您的眼睛。”

  “嘿,我当然懂得。用它们来看您,画您嘛,小姐。”

  “哎,您说得好。您可以用眼睛来看我的五官和面孔。但您看不见要是一个罗马的英俊男子处在您的地位早就会看到的东西。不过,杰勒德先生,您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欢迎您吧?”

  “我看到我这可怜的外乡人一直在蒙您的照顾。”

  “不,杰勒德先生,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一直对您很冷淡,有时甚至很粗鲁。您太单纯,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天哪!我真为我的心灵担忧。我害怕我会成为您的奴隶。您知道,过去我一直是叫别人给我当奴隶的。唉,杰勒德先生,我很不幸。自从您来我家以后,我一直靠您和我的会面过日子。您要来的那天我就高兴;别的日子我就无精打采,但愿它们飞快地过去。您不像那些罗马的美男子。您使得我讨厌他们。在我看来,您比他们美十倍。再说,您又聪明又有学问,从不阿谀奉承和说谎。我真瞧不起说谎的人。杰勒德先生,您教我音乐吧。您知道,我在您身边感到幸福,请您教我如何能使您也在我的身边感到幸福吧。”

  当这位公主倾诉出这些奇异的话语的时候,她那甘美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变成了耳语,并由于半压抑的激情而显得发抖。她那雪白的手则战战兢兢而又坚定地沿着杰勒德的胳膊悄悄滑了下去,最后像只柔嫩的小鸟停在他的手腕上,但准备好一碰钉子就马上飞掉。

  杰勒德既无虚荣心又缺乏经验,同时全部心灵都专注在玛格丽特和他的艺术上面,他当然没预见到这一爱情表白的到来,尽管这场表白是既明显而又有规律地一步步逼近的。

  他满脸通红。对这向他袭来的皇家美人他虽然表现出天真无邪的赞赏,但赞赏并没有一刻取代对远方的玛格丽特的回忆。然而这是个皇家美女,况且又是以他从未梦想过的好意和柔情来向他求爱的。如何能使她断念而又不至于伤她的心呢?

  他红着脸,全身颤抖。

  看到他这羞怯的表现,那诱人的美女便急切地想趁此给他鼓鼓气。

  “可怜的杰勒德先生,”她喃喃地说道,“您可别害怕。在我的保护下,谁也休想伤害您。杰勒德先生,您不想对我说几句吗?”

  “小姐呀!”杰勒德不以为然地低语道。

  这时,他由于发窘而低下了眼睛,望着那嫩藤似的绕着他肘部的美丽、雪白的胳膊和纤纤玉手。他忽然想起,他不久前还看见这只可爱的手怎样捶打着弗洛瑞塔的头。

  他颤抖着,满脸通红。

  “哎呀!”那公主说道,“是我把他吓坏了。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还是因为我穿的这件罗马宽袍?我要把它脱掉,换上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穿的衣服。您还记得吗?那次您来是为了写封信给那草包骑士厄尔科勒·奥尔西尼。难道还需要我告诉您吗?正是因为一见到您,见到您可爱的风度、聪明的谈吐,才使我马上讨厌起他来的。我以前倒是很喜欢那个草包。请您告诉我,自那以后您到这儿来过多少次吧。唉!您记不得了。我想,您一点也不像我爱您那样地爱我。总共是十八次,杰勒德先生。每来一次我都感到您比以前更可爱。要是哪天您不来,克莉丽娅便感到那天简直成了黑夜,没有阳光。天哪!我是在包办两个人的讲话。狠心郎,难道我值不得你开口讲句话吗?难道你每天都有位公主拜倒在你的脚下吗?求你,求你,杰勒德先生,对我讲讲话呀。”

  “小姐呀,”杰勒德颤抖着说道,“我能说什么好呢?说真的,这些话留着别说还好些。啊,那天真晦气,不该到这儿来。”

  “唉!请你别这么说。那天是使我感到最光明,也应当使你感到最光明的日子。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很快使你承认这一点的。”

  “高贵的小姐。”杰勒德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恳求的声音说道。

  “杰勒德先生,请你叫我克莉丽娅。”

  “小姐,我还太年轻,太幼稚,不懂得应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显得忘恩负义和不识抬举。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要是我利用这个一时的思想狂乱来达到自私的目的,那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您最可恨的仇敌。你肯定是遇到了邪气,因为,像您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公主竞降低身分对一个土包子表示好感,这是完全反常的。”

  公主缓缓地把手从杰勒德手腕上抽了回来。

  然而,它从他胳膊上轻轻掠过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似乎表示分手的惋惜。

  “你害怕我的亲戚会用匕首杀害你。”她半忧伤半轻蔑地说道。

  “我不害怕他们的匕首,就像我不害怕您的侍女们的针尖一样,”杰勒德傲然说,“但我畏惧上帝和圣徒以及我自己的良心。”

  “说实话吧,杰勒德先生!虚伪对你是很不相宜的。年轻的公主们之所以遭到男方轻蔑的拒绝,并不是由于他爱上帝,而是由于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告诉我,你爱的是谁。如果她值得你爱,我就原谅你。”

  “说实话,在意大利没有这样的女人。”

  “哎!那么是在别的地方。在哪儿?在哪儿?”

  “在我的祖国荷兰。”

  “嘿,人们都说玛丽·德·布尔戈长得很美。不过她还是个小孩。”

  “公主,我所爱的人不是贵族。她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并不像您这样美。当然,她也很美。但她是通过她的美德,通过我们共同遭受的患难和彼此为对方遭受的患难,而永远和我心心相印的。请原谅我吧。我不会为了意大利任何最高贵的妇女而委屈我的玛格丽特。”

  这碰了钉子的美人跳了起来,面对他站着,就像她打弗洛瑞塔时那样美丽,但更可怕得多,因为那时她的面颊是红色,现在却是苍白色,而且眼睛充满极大的愤怒。

  “你这无礼的家伙,竟敢当我的面说这个话!”她叫道,“难道我生下来是为了受你这种人的侮辱和轻视的吗?小心点!我们贵族是容不得情敌的。你考虑考虑:是西萨里尼的爱更好,还是她的仇恨更好?因为在我对你什么都讲了,什么都做了之后,我们之间要么是恩爱,要么是仇恨,而且是你死我活的仇恨。现在你选择好了!”

  他抬起头来,带着惊奇和畏惧的表情望着她,看到她穿着那身古罗马的宽袍高高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提供这一奇怪的选择。

  他似乎冒犯了一位古代的女神,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怜而弱小的凡人。

  他深深地叹着气,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在他那深沉而忍耐的叹息声中,有某种东西触动了这位任性美人柔嫩的心弦,也可能是正好遇到某种感情该退潮而另一种感情该涨潮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看到这位公主懒懒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眼泪开始悄悄顺着她的面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哎呀,哎呀,”杰勒德说道,“别哭了,亲爱的小姐,您的眼泪使我感到我的罪过。很可能我也得陪着您哭。我仁慈的保护者,求您冷静下来吧。总有一天您会看到我尽管表面无情,却实际上是多么真心地为您着想,够得上当您真正的朋友。”

  “杰勒德先生,我懂了,”公主说道,“‘朋友’这个词很合适!这是我们两人关系中惟一可以用得上的一个词。我原先真是在发疯。要是别人,他早就会利用我的愚蠢了。你必须教我怎样做你的朋友,也仅仅是个朋友。”

  杰勒德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告诉她,西塞罗曾经说过,友情是十分圣洁的东西,友情比起爱情来更为美好、更为罕见、更为持久。为了证明他是能够和别人建立友情的,他甚至把他和丹尼斯的关系讲给她听。

  她眯缝着眼睛听着,注意他讲的每个词以揣摩他的特点,找出他的弱点。

  最后她安详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杰勒德先生,请您现在先回去,明天照常来。您将发现您的教导没有白费。”

  她伸出手让他吻了一下。接着他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沉思,考虑着这次奇怪的谈话,怀疑他对事情的处理是否审慎。

  第二天公主接待他时,明显地保持一段距离。她不折不扣地像尊雕像似的站在他面前,让他画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说有事要打发他走。杰勒德感到一种令人寒心的态度转变。但他想“她做得很聪明”。这说明她正在实现她的计划。

  第三天,他发现等待着他的公主正被一些年轻的贵族包围着,对她进行天花乱坠的吹捧。而在她和那些贵族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会耍一个他们所不会要的把戏罢了。特别是那几个骑士,更是以惊人的无知和无礼对他的画评头论足,搞得他面红耳赤。

  每当那几个马蜂叮他一口的时候,公主小姐都半睁着眼睛假装正经地看看他的脸色。马蜂飞掉以后,她就把门一关,作为他们辛苦的报酬。

  第四天来的时候,杰勒德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而且表情冷漠,一句话也不说。在面对着他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说道:“您对待我的客人不够尊敬,这不大符合您的教养。”

  “是吗,小姐?”

  “还用问吗?一听到对您的画提意见您就发火。要知道,他们是看得起您才提的。”

  “您说的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讲。”杰勒德说道。

  “啊,生气的脸色和生气的话一样说明问题。您的脸色血一样通红。”

  “我看到他们那么无知,又那么缺乏善意,一时感到十分生气。”

  “不过您要知道,您冒犯的是我这个女主人。”

  “请原谅我,小姐,别以为我是故意的。要是我故意冒犯我在罗马惟一的也是最仁慈的提携者和朋友,那我就太不像话了。”

  “我们会忽然之间变得多谦卑啊。说实在的,杰勒德先生,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善于伪装的人。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侮慢别人或向别人屈服。”

  “屈服?向谁屈服?”

  “拿我说吧,向我屈服。您为了一个和您一样微贱的姑娘侮辱了我,又向我表示屈服。您侮辱了我,但您照样要求我提携和照顾。”

  杰勒德站了起来,把手搁在胸前。“您说的都是些很刻毒的话。难道我真的罪有应得吗?”

  “啊,对于您这样一位冒险家,刻毒话算得了什么?您害怕的只是刀剑吧?”

  “我倒不是个横蛮爱动武的人,不过我也曾以刀剑来对付刀剑。小姐,我想我宁肯面对您亲友的刀剑,而不愿忍受您残忍的舌头。您干吗要这么对待我呢?”

  “杰勒德先生,我也说不出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因为我很任性、泼辣,脾气不好。再就是因为别人都倾慕我,而只有您例外。”

  “小姐,我也很倾慕你。您的朋友可能更善于对您阿谀奉承,但相信我,他们没有那种审美的能力来足以赏识您一半的美丽。他们昨天的胡言乱语就使我看出了这点。没有谁比我这可怜的艺术家更真诚地倾慕您,更希望您幸福了。我虽然不可能成为您的爱人,但希望能成为您的朋友。不过,在您这样一个高贵的人和我这样一个微贱的人之间,我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是办得到的,杰勒德先生。”公主急切地说道,“我不会那么不通情理。请告诉我您的玛格丽特住在哪儿,我将给您一个礼物送给她。这样你和我就可以成为朋友了。”

  “她是一个名叫彼得的医生的女儿。他们住在塞温贝尔根。天哪,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个地方?”

  “行了,您走吧。”说罢她有点唐突地打发他回去。

  可怜的杰勒德呀!打他遇到这位意大利的公主小姐,他便开始陷进了泥坑。这女子既狡猾又充满了火热的激情。他决定一画完她的肖像就不再去她那儿。说实在的,如今他已经后悔不该承担这样一个又长又费劲的活计了。

  但公主小姐第二天待他又十分温柔亲切,不免一时动摇了他的决心。穿着宽袍面对着他站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她累了,需要他在别的方面给她些帮助:他愿意教她画画吗?好的。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教她画简易的素描。他发现她具有了不起的绘画才能,也这么讲了。

  “在您之前我就有一位老师,杰勒德先生。这位老师长得和您一样漂亮。”说着她走到一个抽屉跟着,取出几张头像,一看就知道画的人对艺术完全无知,但很有耐心和天才。这都是杰勒德的头像,画得很有精神,也的确很像。有一张画得和他一模一样。“您瞧,”她说道,“现在您该知道谁是我的老师了。”

  “小姐,反正不是我。”

  “怎么,您不知道谁能教会我们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到吗?是爱情,杰勒德先生。爱情使得我学画,因为您画画。爱情把您的样子印在了我心上。我的手指拿着画笔,爱情则弥补才艺的不足。瞧!您可爱的面容跃然纸上。”

  看到她又回到了他想禁止的话题,杰勒德吃惊地睁着两只眼睛。“啊,小姐,您答应过我只交朋友,绝不超过这个界限的。”

  她对着他大笑起来。“看你多么幼稚。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许诺的那个办不到的胡说八道呢?友情?傻小子,有谁曾在红尘之上建造过那个庙宇呢?不,杰勒德先生,”她阴沉地说道,“你和人之间只可能要么是爱情,要么是仇恨。”

  “那就听便吧,小姐。”杰勒德坚定地说道,“就我来说,我既不会爱你,也不会恨你。要是你允许的话,我将离开你。”说罢他猛然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脸上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她说道:“在你没有这样离开之前,考虑考虑你的下场吧。门外站着的是全副武装的手下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你杀掉。”

  “不过,小姐,你是不会下这个命令的。”

  “我会的。不但如此,我还要宣扬出去,说杀掉你是因为你想用暴力来表达对我的爱情。我还将派一个特使去塞温贝尔根。这将是个狡猾的特使,熟知他的使命。你的玛格丽特将知道你已经被杀,而且将认为你背信弃义。滚进你的坟墓——一个狗的坟墓得了,因为你算不上人。”

  杰勒德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站着。“上帝对我们两人发发慈悲吧。”

  “不。但愿你对她,也对你自己发发慈悲。你在罗马干了什么,她在荷兰是决不会知道的,除非我被迫把我编的这个故事告诉她。得了,你就顺从我吧,杰勒德先生。你说你爱我,又能对你有什么损失呢?我要求你只是漂漂亮亮地做个样子得了。你还年轻,别因为你高兴拒绝向一位贵族小姐表示一小点心意而可悲地死去。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呢?我告诉你,人们只会伏在你的墓碑上大笑,而不会痛哭——呀!”她话还没有讲完就轻轻尖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杰勒德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以滔滔不绝的感人话语倾诉他和玛格丽特的爱情。他告诉她,为了玛格丽特的缘故,他遭到过监禁。血犭是的追逐以至被迫流放;而她也曾为他流过鲜血,如今又在故乡望眼欲穿地盼他归去。他还告诉她,为了她的缘故他走遍了欧洲,经历过重重危险:被野兽咬伤过,被凶恶的盗匪用刀、斧、陷阱袭击过,被抢过,最后还遭到过沉船的不幸。

  公主颤抖起来,企图摆脱他走开,但他拉着她的长袍不放。他强使她倾听他和玛格丽特的凄惨故事。他抓着她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眼泪簌簌地滴在她手上。他哀求她仔细想想她打算要拆散的忠实情侣所遭受过的种种苦难。想想看,要是背叛这样一种深厚的爱情,而去伪装出一种虚假的爱情,除开迅速而永久的悔恨,再加上心底潜藏着的相互仇恨以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在这种时刻,谁也敌不过杰勒德。

  公主尽量想摆脱他,但无能为力,因为她感到他的力量战胜了她。她开始动摇,叹息,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她那气得发红的眼睛充满了眼泪。

  “你总算征服了我,”她呜咽着说道,“或者说是我的良心征服了我。你离开罗马吧!”

  “一定一定”

  “只要你胆敢泄露一丁点我干的这件傻事,我就要你的命。”

  “请您别把我想得这么糟糕。您再一次成了我的恩人,我还有权出去诽谤您吗?”

  “在吧!我将把钱送给你。我知道我自己的为人。如果我再碰到你的话,我会杀了你。再见吧,我的心都碎了。”

  她按按铃铛。“弗洛瑞塔,”她哽咽着说道,“领着他穿过我的卧房,从边上的后门安全地出去。”

  他在门边转过身来,看到她一只手扶着椅子,头掉了过去,伤心地哭着。这时,他只想到她的恩惠,便跑回来吻了吻她的长袍。她静静地站着不动。

  一当他走出那所屋子,他便拚命向他的住地跑去,一边感谢上帝,他的灵魂和肉体终于都得到了拯救。

  “房东太太,”他说道,“有人想找茬儿和我吵架。你看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打他个措手不及!先躲在他后面,然后再抽刀。”

  “哎呀,我缺乏你们意大利人的勇气。说真的,这还是个贵族。”

  “圣徒呀,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你暂时换个住处,悄悄呆着吧。另外,你也得换换你的衣服式样。”

  说罢她把他带到她侄女家里。她侄女住得不远,也出租公寓。他暂时就在那儿住了下来。

  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活可干,也没有什么公主小姐可画了,于是下定决心读一读弗洛里斯·布兰特的契据。而在这之前,由于那讨厌的字迹,他一直不想读它。最后,他终于掌握了契据的内容,而且一眼看出,抵押这块土地借来的贷款早已通过土地所得的租金成倍成倍地给予了偿还,而盖斯布雷克特一直赖掉了彼得·布兰特应得的租钱。

  “真是个傻瓜!以前竟没有好好读它一下。”他叫道。他很快雇了一匹马,骑到最近的一个港口。有条船预定在四天之内驶往阿姆斯特丹。

  他订了一个舱位,付了一小笔钱。

  “这个国家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是些想割别人喉咙的人。”他说道,“现在正是航海的大好天气。我们荷兰的船长不会像意大利的冒失鬼那样把船沉掉。”

  他回到家,看到原来的房东太太正目光炯炯地坐在房里。

  “你走运了,年轻的少爷,”她说道,“今天是所有的鱼都往你网里钻了。瞧,有个听差的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我们家里!这是给你的一封信和一个袋子。”

  杰勒德把封缄打开,发现那袋子里装的尽是些银克郎。信只有一小张纸,写有从某个手稿上剪下来的一行字:“舌头胆敢乱说,小心打断你的脊梁骨。”

  “别担心!”杰勒德大声说道,“我会好好管住我的舌头的!”

  “那是说的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不是很高兴吗,太太?我将一个口袋装着钱,一个口袋装着地契回到我爱人的怀抱里去。”

  “那就好,”她说道,“我想没有什么能使你更快活的了。”

  “没有。惟一叫我快活的就是回荷兰。”

  “唉,真遗憾。我原想把一封荷兰的来信给你带过来让你高兴高兴。”

  “一封信?给我的信?在哪儿?是怎么送来的?谁送来的?你说呀,我的好太太!”

  “一个外乡人,是个画家,脸孔红红的,洋里洋气的名字。我想是叫安塞尔明吧。”

  “汉斯·梅姆林!是我的一个朋友。上帝祝福他!”

  “对了,就是这个,安塞尔明。他几乎不会讲一句意大利话,但他很聪明,能讲出你的名字。他把信拿出来,又是点头又是微笑,我也是又点头,又微笑,并给了他一品脱的酒喝,而他一口气就喝光了,就像只不过是吞了一匙子。”

  “这就是汉斯,老实的汉斯了。啊,太太,我今天真走运。不过这是理所应当的。我可以大胆地告诉你,我刚刚为了亲爱的玛格丽特战胜了一个极大的诱惑。”

  “她是谁?”

  “不,我宁可让人割掉我的舌头,也不肯把她的名字泄露出来。不过,这的确是个诱惑。感激之情想把我拉上邪路,天仙般的美丽也想把我拉上邪路,再加上咒骂、谴责。而最难抵挡的是那习惯于命令别人的眼睛里落下来的温柔的眼泪。肯定是哪个圣徒帮助了我。很可能是圣安东尼。不过我的奖赏已经近在眼前了。”

  “是这样,小伙子。它就在我的荷包里。出来吧,杰勒德的奖赏。”说着她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杰勒德伸过手去接着她的脖子拥抱她。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道,“也是我再生的母亲,我要把它念给你听。”

  “好,你念,你念。”

  “哎呀!这不是玛格丽特写的,不是她的笔迹。”说着他把信转过来。

  “真没想到。不过,她的信也许就夹在里面。姑娘们总是喜欢把情书用别人的笔迹掩盖起来。”

  “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是谁的笔迹?肯定我见过。我想这大概是我亲爱的朋友范·艾克女士的笔迹。那么玛格丽特的信一定是夹在里面。”他把信封拆开。“不对,这全是用一种笔迹写的。‘杰勒德,我亲爱的儿子,’(就我所记得的,她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这封信是一个惟愿给你带去好消息的老年人写的,但不幸的是给你带去的只是沉痛的噩耗。我不得不告诉你,玛格丽特·布兰特上星期四晚上在我的怀中去世。’(这个昏庸的老妇人是什么意思?)‘她最后讲的一句话就是杰勒德三个字。她说:‘请你告诉他,我临终的时刻曾为他祈祷,请他也为我祈祷。’她死时没有什么痛苦。她的埋葬是我亲自照料的,因为她的父亲无能为力。这你以后会知道的。暂时就写到这儿了。你心情悲痛的,爱你的朋友和仆人

  玛格丽特·范·艾克’

  “一点不错。这的确是她的签名。你的看法如何,太太?”杰勒德发出刺耳的笑声叫道,“这真是远从家乡送给我这可怜人的一封美妙的信。不过,我得责怪赖克特·海恩斯哄这老妇人干了这么件好事。至于说那位老妇人么,她老朽了,头发昏了,已经八十岁了。啊!我的心呀,我快问得喘不过气来了。不管怎么说,人们应当把她锁在房里,或把她的手捆起来。你们说吧,说这信是寄给了一个傻瓜,说我竟然白痴到相信这是事实。你知道我该怎么办吗?我会跑到罗马最高的教堂塔楼顶上,一边咒骂上苍一边跳楼自杀。女人!女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他粗暴地抓住房东太太的肩膀。“你哭哭啼啼干什么?”他叫喊道,完全不像他原来的声音,而像乌鸦那洋又响又粗哑,“难道你想用你的眼泪把我烫死吗?她相信这个。她相信这个。唉!唉!唉!唉——这么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帝啊。”

  那可怜的女人叹着气,摇晃着身子。

  “为什么上帝一定要安排我嘻笑着递给你那封信呢?我真恨不得自杀算了。死是不饶人的,”她啜泣着说,“死是不饶人的。”

  杰勒德摇晃着走过去靠在窗台上。“但上帝是主宰生死的,”他呻吟道,“要不然就是他们对我说了谎。我担心根本不存在什么上帝。圣徒也不过是些死人骨头。而魔鬼才是世界的主宰者。我美丽的玛格丽特,我甜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最好的女儿!最忠实的爱人!你是荷兰的骄傲,全世界的心肝宝贝!这是撒谎。那坏蛋汉斯在哪儿?我要走遍全城找他。我要让他把这杀人不见血的谎言一口口给我吞下去。”

  他抓起帽子跑了出去,在街上狂乱地奔跑了许多小时。

  黄昏的时候,他带着鬼一样苍白的脸色走了回来。他没有找到梅姆林。不过,他那可怜的心灵已经逐渐理解到房东太太说的那句简单而质朴的话:死是不饶人的。

  他弯着腰爬进他的房里,虚弱得像个老人,拒绝吃任何东西。他也不想说话,只是坐着,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着,不时喃喃地说道:“上帝是不存在的。”

  一方面为他的缘故,一方面也为她自己的缘故(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无所顾忌的绝望的疯子),房东太太跑去找她的姑妈。

  那好心的太太赶来以后,两个女人在一起感到勇敢了一些,分别坐在杰勒德的两边,试图用亲切的安慰话来宽慰他。但他根本没注意到她们,就像没注意到她们坐的椅子一样。这时,那年轻一些的房东太太拿来一个十字架,举在他面前来给她帮忙。“圣母玛利亚呀,安慰安慰他吧。”她们叹息着说道。但他怒目而视地坐着,根本听不进任何外界的声音。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跳了起来,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把十字架推开,往门口冲了过去。两个可怜的女人尖叫起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门边,她们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直往上提,然后使他像个陀螺似的直打转。他伸着两手转了两圈,便像根木头似的跌在地板上,鲜血从他的鼻孔和耳朵里淌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杰勒德虽然恢复了知觉,但又重新陷入了绝望。

  第二天,他脑子昏迷发热。他那褐色的女人般的长发摊在近旁一张桌子上。

  很快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更严重的症候。

  到了第五天,他的医生告辞而去,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

  当天日落时分,他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有些人说,他醒来之后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有个意见颇有分量的街坊老太太(从前是个职业护士)却说他还年轻,只要能睡上十二个小时,还可能得救。

  听到这么一说,房东太太便请闲人都退出病房,留下她一个人看护。她向圣母许愿,他每睡一个小时她就向圣母奉送一支蜡烛。

  他睡了十二个小时。

  那善良的女房东高兴极了。她跪下来感谢圣母。

  他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那仁慈的护士开始感到一些疑虑。当他睡足三十个小时的时候,她派人去叫那懂医道的妇人。

  “睡了三十个小时了!我们该叫醒他吗?”

  请来的那个女人仔细地观察了他一阵。

  “他的呼吸均匀,手心湿润。我知道有学问的医生肯定会叫醒他,看看他的舌头,但并不见得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但我们女人应该懂得,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你们什么时候听说过睡眠会损害受折磨的大脑和破碎的心灵呢?”

  他已睡了四十八小时。这时,消息传了出去,她们很费了些劲才把好奇的人挡在门外。只有科隆纳修士和他的朋友,那大高个的杰罗姆修士被放了进来。

  两位修士替换两位妇女看护杰勒德。他们默默地坐着。前者眼里淌着眼泪,望着他年轻的朋友;后者手里拿着念珠,安详地望着他,使人回想起杰勒德与他手拉手和海浪搏斗时,他安详地望着这年轻人的情景。

  最后,我想大概是当这奇特的睡眠延续到六十个小时的时候吧,房东太太用手拐子触了一下科隆纳修士。他张望了一下,只见杰勒德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只是打了个盹。

  他呆望着。

  他在床上把身体稍稍抬了起来。

  他把手搁在头上,发现头发已经掉光。

  他认出了他的朋友科隆纳,高兴地微笑起来。但他忽然止住微笑,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抽搐了一阵子,接着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声,掉转脸对着墙壁。

  看到这,好心的房东太太哭了起来。她懂得,把失去了亲人的人唤醒意味着什么。

  杰罗姆修士拿着他的祈祷书,念着圣诗和祷文。

  杰勒德把被子裹在身上。

  科隆纳修士走到他身边,轻声地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失去一切。神圣的婴斯是不朽的。他应当把感情寄托在她们身上。她们永远不会背叛他,也不会像泥菩萨一样辜负他的期望。说完之后,那善良而单纯的神父便匆匆离去,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杰罗姆修士留了下来。“年轻人,”他说道,“缨斯神只不过是异教徒和幻想家脑子里的东西。只有教会才能在今世让心灵得到安宁,死后让灵魂得到幸福。如果世人欺骗了你,爱情在撕裂了你的心灵之后,又破碎了你的心灵,教会则伸开手臂欢迎你。把你的天赋献给教会吧。它才是心灵的安慰。”

  他在门口庄严地说了这几句话,便掉转身去了。

  “教会!”杰勒德愤怒地站起来说道,一边对那修士的背影挥动着拳头,“我要诅咒教会!要不是教会,我就不会。D碎地躺在这儿,而她也不会冷冰冰地躺在荷兰。啊,玛格丽特!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在你还活在人世的这几个月当中我偏偏要离开你。残酷啊!残酷啊!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竞让她死去。死之前不会没有征兆的。但那些盲目而自私的家伙看不见,或故意不理会这些征兆。不过,我这爱她的人是见到过这些征兆的。啊,要是我在她身旁,我准会救活她,我准会救活她。白痴啊,白痴啊!竟不懂得应当片刻不离她的身边。”

  他痛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时,他忽然又怒不可遏地厉声叫了起来:

  “教会!就是因为教会的缘故,我才被迫离开她。我要诅咒教会!我要诅咒向我提起教会的伪君子!这该死的世界啊!竟让盖斯布雷克特活着,而让玛格丽特死去。盗贼、杀人犯、娼妇永远活着,惟有天使们死去。诅咒人生吧,诅咒死亡吧,诅咒那使生与死变得如此滑稽的造物主吧!”

  杰罗姆憎并没有听见这些疯狂而邪恶的话,只是听见了杰勒德在他背后说这话时伴随着的怒吼声。

  幸亏如此,要是他听见这些话,他准会像人们毫不犹豫地把只小山羊活活烤死那样,把这位和他同过船的难友带到宗教裁判所去活活烧死的。

  房东太太陪着科隆纳修士走下楼梯后,听到一个嗓门很高的声音,赶忙焦急地跑了回来。

  她发现杰勒德正在一边穿衣,一边哭泣。

  她好心地劝他。

  “我躺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呢?”他阴郁地说道,“我能在这儿找到我所追求的东西吗?”

  “圣徒保佑我们!难道他又疯了吗?你要追求什么?”

  “忘记一切。”

  “我的小心肝,忘记一切?你这样说还未免太年轻了吧。”

  “年老年轻又怎样呢?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生活下去呢?”

  他穿上他最讲究的衣服。

  好心的太太又开始规劝他。“我的好杰勒德,你要晓得今天是星期二,不是星期天。”

  “啊,是星期二吗?我还以为是星期六发生的事哩。”

  “不是的。你睡了好久。你从来是不在工作日穿漂亮衣服的。考虑考虑吧。”

  “她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按我原来的规矩办。现在我要按我从前没有过的规矩办。过去已成为过去。这儿是我掉的头发。随着头发的脱落,我过去的生活方式也将脱落。我曾尽我最大的努力伺候一个主人。你看见我得到了什么样的报偿。现在我要去伺候另一个主人,也想公平地试试他,看看情况如何。”

  “天哪!”房东太太脸色苍白地叹着气说,“这些阴暗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打算去伺候的新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就是魔鬼。”

  当他嘴里道出这可怕的声明之后,这可悲的年轻人便将帽子和羽毛神气地歪戴着走了出去。但他四肢软弱无力,阴森的面孔死灰般苍白,整个身体似乎由于衰老而萎缩起来。

  

第六十三章

  乌云笼罩着一个高贵的心灵。

  他对玛格丽特的无与伦比的纯洁爱情,一直是为他引路的北极星。星星已经熄灭,他漂荡在希望灭绝的阴暗的海洋上。

  他不仅感到绝望的痛苦,同时也感到十分气愤。他认为他的自我牺牲、不怕挫折以及遭受的危难和表现的美德,全都白费了,甚至比白费更糟糕,因为有个想法老是在刺痛着他,那就是假如他慵懒而自私地呆在家里不出来,他本可以使玛格丽特不死。

  这两种毒素在他年轻的血液里一道起着破坏作用,使他失去理智,并开始败坏他的品德。他疯狂地追求享乐。而在那个时代,享乐就等于罪恶。这种情况甚至比现在更严重。

  美酒、女人、赌博,以及任何能使他获得一小时的兴奋,能使他短暂地忘却一切的东西,都是他追求和喜好的对象。他就像一个对生活厌倦的人,甘愿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以求死个痛快那样,一头栽进了这些逸乐之中。

  他原先为玛格丽特攒积的一大笔钱使他大有本钱来当一个酒色之徒。很快他就成了他原先避免接触的那些浪荡子们的头头。

  他的良心也在随着他的道德品质一道败坏。

  他因为房东太太给他一些温和的规劝和警告而生她的气,索性搬到罗马城的另一个地区去住,以免听到对他提意见,避免产生对过去的回忆。当他这样放荡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手已变得不那么稳当,写的字也不能使自己满意了。再说,随着享乐的习气日益严重,他也失去了耐心。于是他放弃书法,做起了彩色画像的生意。

  但每当那些闲游逛荡的朋友来找他时,他就把画搁在一边。

  他就这样泡在臭水潭里,寻找那无聊的蚌壳——遗忘。

  我没有义务详细描述这不幸的年轻人所参与的一些不雅的罪恶生活的情景。不过我有义务给读者说明一个明显的事实,即杰勒德已经成了一个浪荡子、淫棍、酒徒,成了罗马城最放肆、最不规矩、最邪恶的年轻人之一。

  谁要是隐瞒或掩饰好人身上也可能出现的邪恶,从而通过他们的不坦率使绝望的罪人失去改邪归正的指望,谁就谈不上热爱真理,也谈不上热爱人类。

  总之,我想说,杰勒德这人生来就不是半心半意干事情的,所以他的变坏也是十分彻底的。

  那些对他友好的卑微的妇女经常谈起他。他从前的房东太太告诉特丽莎说,他正在一天天变坏,并请她设法找到他住在什么地方。

  特丽莎把杰勒德不幸的遭遇讲给她丈夫洛多维科听,叫他注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现在的住所。“你记得他的面孔吗,洛多维科?”

  “特丽莎,干我这一行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一个人的面孔的,至少不会忘记一个恩人的面孔。但你知道,白天我很少出去。”

  特丽莎叹口气说:“这种情况将继续多久呢,洛多维科?”

  “直到某个骑士用宝剑把我捅死为止,他们是不会让我这样一个可怜人干正当行业的。”

  彼埃特罗·范鲁其是一个更经得起患难而经不起发财考验的人。

  他因为经常很晚不睡,可耻地被房东太太赶了出来。一天,他在街上偶尔碰到杰勒德。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不久便和他住到了一起。

  他带来一个名叫安德里亚的小孩,专给他磨颜料。这个异常漂亮而又十分机灵的小家伙同时也给他当学徒和模特儿。

  彼埃特罗没有忘记过去,对杰勒德表现得十分友好热情。

  对人几乎已经毫无感情的杰勒德只是冷冷地接受别人的友谊。

  真是无独有偶。彼埃特罗不但成了浪子,而且成了半个厌世主义者,公开表明不信上帝。

  两人配成了一对,但两人之间又没有多少共同之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少见的现象。

  杰勒德已经损坏了自己的健康,失去了脸上原来好看的气色,也花光了大部分积蓄。有天,范鲁其组织了一伙花花公子坐一条小牛拉的船去游台伯河。水牛是洛伦卓·美第奇大约在三年以前引进佛罗伦萨的。但它们在罗马却很新奇。这位骑马要饭的叫化子范鲁其,找不到别的事开心,硬要用水牛拉船溯流而上来游览台伯河才能过瘾。

  每个浪子都得带一个女人。这女人必须长得漂亮,要不他就得受罚。但谁贡献出最漂亮的女人谁就能被封顶桂冠,并选为大伙的思主。这就是他们对谁是好男儿的理解。他们搞了一只美丽的画肪和十二头水牛。所有的浪子和他们的女伴都逐渐集聚在上船的码头上,但没见杰勒德来。

  他们等了一段时间,起先还耐心等,然后不耐烦起来。

  范鲁其为他辩解说:“我听他讲他忘了找个女伴。伙计们,那好小子正在找一个美人,好配得上和我们这些美丽出众的女士在一起玩。想想这有多困难吧。女士们,耐心点!”

  最后,只见杰勒德在不远处手拉着一位女伴向他们走来。

  “她可真是姗姗来迟。”一个女人说道,老远就对她批评起来。

  “乖乖,瞧她走的是什么样的步子!”另一个说道。彼埃特罗辩解说:“她是想赶忙上前来结识贵人;她很聪明。”

  当这对男女走过来的时候,说挖苦话的人突然鸦雀无声了。

  杰勒德的女伴是个举世无双的佳人。就像初升的太阳使得群星暗淡一样,她使得满船的女人都黯然失色。她倒不算太高;但直得像杆标枪,柔软得像头豹子。她的脸蛋是个完美的瓜子脸。前额雪白。脸上是柔和的橄榄色,而底下则是动人的白色。明亮的眼睛边上长着又长又密、丝一样的眼睫毛,仿佛是特意做出来征服成打的痴心汉的。她长着调皮的樱红色嘴唇,雪白的象牙般的牙齿。

  看到这倒霉的景象,船上的女人都明显地感到晦气,男人们却欣喜若狂。他们大声地欢呼着,挥舞着帽子迎接她;一位热情的崇拜者甚至跪在船舷上,欢呼她是神仙下凡。为此,他自己的女友气得直扯他的头发——我们这位仙女也踢了他一脚,他便趁此躺倒下来。这其美无比的仙女从他身上跨过去,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最后她在船头上坐了下来。彼埃特罗·范鲁其瘫了似的坐着,像个垂死的鳍鱼那样那着嘴巴,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赶牛的开始吆水牛。纤索拉紧了,船慢慢向上游驶去。

  “女士们,你们觉得这个新牛种怎么样?”

  “我们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怪物。两只讨厌的牛角叫人害怕,而两个脏鼻孔又不停地往空中吐气。它们不是什么鼻孔,简直是两个窟窿。”

  “小姐,这两头牛是美丽的佛罗伦萨送来的礼物。难道您要检查牛鼻子来挑剔人家送的礼物吗?”

  “它们太呆了。”一个活泼的女人说道,“上次游台伯河的时候我们只用了五匹骡子、一头驴子,还比这快一倍。”

  “别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个花花公子叫道,说罢跳到岸上,抽出刀来,不顾赶牛的人抗议,用刀挨个戳那十几头牛,催它们快走。

  水牛呼着气,摇着尾巴,但并不见得走得更快一些,满船的人大笑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又戳戳那头家长似的老公牛。不料它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刀,用长长的牛角往那纨绔子身上顶过去,戳穿了他的上半身,然后将那粗壮得出奇的牛脖子愤怒地一扭,把那家伙在空中抛了个倒栽葱。他一边无意识地挥舞着闪闪发光的刀剑,一边在空中画了道大抛物线,最后以坐姿掉进了黄色的台伯河。女士们大笑着,尖叫着,搓着她们的手。只有杰勒德的女伴例外。她咒骂似的说了一句话,便抓住舵柄把船向河心挪了挪。这时那花花公子正喘着气浮出水面,一把抓住船舷,被人湿漉漉地拉了上来。

  他狼狈地瞪着眼睛望望四周。“我真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生气地说道,一方面感到迷惑,因而也像感到不满。当大伙发现他碰巧是上衣被牛角戳穿,而不是身体被戳穿才苟全性命时,不禁更响亮地大笑起来。

  “他们在格格笑什么?”那公子哥儿抗议道,“我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分钟之前一位绅士还在那儿戳非洲水牛,而转眼之间——”

  杰勒德的女伴接着他的话说:“转眼之间就在他故乡的河里玩起游戏来。”

  “你们谁都别告诉他,”范鲁其叫道,“让他自己猜这个谜好了。”

  “见你们的鬼!我可能要伤透脑筋,猜到世界的末日也猜不出。哎呀,我的刀呢?”

  杰勒德的女伴说:“你去问台伯河吧!先生,你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来一遍。简单说来,就是你再去戳戳那些非洲水牛,直到你的心灵得到解谜的启示为止。这样,你就会像律师登天堂,水牛逆台伯河走那样,一步步搞清这个问题。”

  这时有个骑士发表他的高见,说刚才讲话的这位小姐,她的美丽超过了夏娃所有的女儿,她的聪明也超过了亚当所有的儿子。

  听到这恭维话以及人们的一片赞扬声,彼埃特罗·范鲁其的表现很特别。这位先生已经不再瞠目结舌地发呆,而是像条蛇一样蜷曲着身子坐在一条板凳上,捂住嘴巴,十分滑稽地闪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盯着那个女人。

  但他似乎并没有使她感到有趣或好玩。她那美丽的眼睛和眼睫毛有时也若无其事地扫他一眼,但很看不出对待他的态度跟对待他所坐的板凳或别的什么东西的态度有所不同。

  这时,这伙人的一致赞扬遭到了短时间的阻挠。

  骑士们对杰勒德女伴献的殷勤使得船上别的女士都很反感。她们开始用听得见的小声音把她说得一钱不值。

  那漂亮的姑娘表明,她虽然美丽过人,却缺乏女性的手腕。她不像一个正派女人那样通过男人来进行报复,而是让自己偷听了别人的话,公开向贬低她的人进行报复。

  “你们当中没有一个具有自然的肤色。瞧,”她粗鲁地指着一个女人的脸说道,“这是一种每个商店都买得到的姿色。这儿是铅白,这儿是锑黑,这儿是紫红,反正我都认得出这些化妆品。上帝保佑你们。我也天天用这些化妆品——但对不起,不是用在我的脸上。”这时范鲁其的眼睛几乎眨得看不见了。

  “瞧,你们的嘴唇涂着胭脂,连你们额上的青筋也抹上了颜色。只消用湿毛巾一擦,你们的姿色就全不在了。你们满头粗糙的黑头发就像根马尾巴,涂上药物染上色好叫人看来像亚麻丝。再说,你们的体形也像你们的头和脸孔一样假。我想你们的心也是一个样。瞧你们用棉花垫高的胸脯吧。瞧你们为了抬高矮小的身材而穿的木高跟鞋吧。这都是用来骗人的。你们都是些皮包骨头的矮子,靠棉花垫厚,靠高跟鞋垫高成为肥胖的巨人。哈,我们的女士们,关于你们,常言说得好:粗如圆木,红如猪肝,白如石灰。”

  她这一说,马上引起了针锋相对的回击。“滚吧,你这俗里俗气的癞蛤蟆,你把什么都讲给男人听。你粗糙的红脸是你天生,你那一小把非洲式的头发也是你天生,不过谁垫得更厉害呢?嘿,你长得就像个生火用的煤铲。”

  “你这坏女人,你只会说谎话。”

  “瞧这教养好的年轻人吧!杰勒德先生,你是在哪儿把她捡来的?”

  “别说了,马西哑,”杰勒德被尖厉的女高音从阴郁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别那么无礼!你要知道,坟墓曾经埋葬过比你更漂亮的美人,早晚它也会把你的美丽埋葬掉的。”

  “是她们先无礼。”马西娅生气地说道。

  “那你就第一个住嘴吧。”

  “我得听从你的要求,我的朋友。”接着她向杰勒德耳语道,“我只是想使你笑一笑。我看你心不在焉,很发愁。你自己可以判断判断,看我是否在乎这些小傻瓜的挖苦和那些大傻瓜的爱慕吧。亲爱的杰勒德,我就算是她们说我的那样,行吗?你不应当这么发愁。”杰勒德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被这年轻女人诚挚的腔调所感动,就像主人抚摸着爱犬似的用手抚摸着她那乌黑的鬈发。

  这时,一条顺流缓缓而下的画肪被他们船的纤索一下子缠住了,因为台伯河在这里有一个急弯。他们的船跑到了河中央,而那画肪被夹在它和河岸之间。画舫里有个十分美丽的贵族小姐,坐在华盖下面,后面站着一些献殷勤的公子哥儿和仆役。

  船一停,杰勒德便抬起头来望望。那小姐正是克莉丽娅公主。

  他的脸刷地一下通红,马上把手从马西娅头上缩了回来。

  马西娅脸上充满了赞美的表情。“啊哈,女士们,”她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儿倒是有个配得上和我比一比的美人。她那两个脸颊才是天然的姿色——像我的一样。”

  “住嘴,娃娃!住嘴!”杰勒德说道,“对待贵人别太随便。”

  “怕什么,她听不见我说什么。啊,杰勒德,多么漂亮的美人呀!”

  有两个妇女把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好一阵子,一边不时望望马西娅。

  其中一个对她打着招呼。

  “小姐,你喜欢杏仁吗?”

  说话的人膝头上堆满了杏仁。

  “是的,我很喜欢,要是我能搞到的话。”马西娅有点不快地说道,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欲望看着杏仁,“不过,我看你是舍不得给我的。”

  “你完全错了,”另一个说道,“喂,接着!”

  忽然,她把满满一把杏仁扔到了马西娅的膝头上。

  马西娅表现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立刻把两个膝头并扰起来。

  “啊哈!我的小伙子,你露马脚了。”那抛杏仁的女人说道,“原来你是个男人,或者男娃娃。一个女人接干果的时候,总是分开膝头,好让它们落在裙子里,而男人总是并拢膝头,惟恐它们从两个裤腿中间掉下去。你坦白坦白,以前从没穿过裙子吧?”

  “亲爱的,再给一把,我就告诉你。”

  “瞧!我就说他长得太英俊,不像个女人。”

  “杰勒德先生,他们认出我了。”那相公不慌不忙地嗑着杏仁说道。

  浪子们都发誓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大伙用排炮般的一只只眼睛瞪着那位仙女。但范鲁其插嘴发表了他的看法。他提醒目瞪口呆的人注意最近的一场争论。参加争论的人以蠢人中少有的一致性嘲笑杰勒德和他本人,因为他们说,在真正的艺术家的眼里看来,男人和女人一样美丽。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是我的童仆安德里亚嘛,而你们一直爱得他五体投地。哈!哈!不过,小姐们,当他教训你们,当面挖苦你们的锑黑、铅白、紫红时,我真想笑破肚皮。他背熟了我所有颜料的名称。哈哈!嘿嘿!嗬!”

  “这小骗子!把他扔进水里狠狠问他一下。”

  “先生们,我犯了什么过错?”安德里亚惊慌地叫道,顿时失去了脸上的桃色。

  然而女人们都聚在他周围,发誓说谁也休想动他一根毫毛。

  “真是个乖娃娃!他那可爱的调皮神气配他是再好不过了。”

  “啊,多美的眼睛和牙齿!”

  “多美的眉毛和头发!”

  “多美的鼻子!”

  “还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小耳朵!”

  “瞧他多健康!只消用根针戳戳他的脸,血就会冒出来。”

  “能这么忍心吗?”

  “他简直是露水浸润着的玫瑰花苞。”

  她们向这男娃娃说尽甜言蜜语,为的是对他们的情郎先前向这娃娃表示的爱慕进行报复。

  然而,有一个人尽管身在这群花花绿绿的男女当中,可心灵没和他们在一起。

  克莉丽娅公主的出现撕开了他心灵的创伤。

  还不到三个月以前,他曾经拒绝了这个无与伦比的美人的爱情,一种不合法、不理智,但至少是高雅的爱情。可如今他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

  当时,克莉丽娅那种足以使隐士也为之动心的柔媚,都没有能诱使他偏离忠于爱情的轨道。那时他是多么幸福啊。

  可现在,他成了什么样子呢?一想到竟然让她看见他与这样一群人为伍,他便禁不住脸红起来。然而这些人正是每天和他厮混在一起的伙伴。

  他心绪不宁地沉默着,俯视着水面。

  从那一刻起,他又开始了另一阶段的苦难历程,而且感觉自己正越陷越深。

  一些倒霉的傻瓜总是想借酒浇愁。

  醉意消失之后,难以逃避的愁思仍然留下来,最终还是得鼓起勇气来对付它——只不过还得加上头痛、胃病和人为的精神抑郁。

  杰勒德的表现和这种酒疯子的表现如出一辙。为了经受住这一可怕的打击,他需要振作起全部的力量,恢复他的美德和健康,恢复劳动习惯以及作为劳动保护者的熟睡,而首先需要恢复的是他对上帝的虔敬。

  但所有这些医治心灵创伤的香膏都被他抛弃了。他所相信的是精神上的麻醉。

  短暂的醉意消失之后,空虚的心灵仍然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窝上。悔恨却像只兀鹰坐在心口上,撒裂着他的心。

  健康损坏,金钱耗尽,童贞丧失,玛格丽特和他之间已隔着一个比坟墓还宽的鸿沟!

  那一阵狂烈的绝望感觉总算过去了。

  继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冰凉的绝望感觉。

  这可怜的年轻人已开始摆脱那些放荡的伙伴,打算弃却红尘。

  他独自逛来逛去。他独自喝酒来麻痹自己,从而麻痹一下困扰着他灵魂的那阴险的人类敌人。他独自在古罗马的神殿里游荡,目光呆滞,悲伤地躺在废墟当中,比这些废墟显得更破落不堪。

  最后到来的是高潮。孤独——病态心灵的那一阴郁而有魅力的仇敌——推赶着绝望的人们走向那最后的归宿。

  晚上,他独自漫步在阴暗的河边,望着,望着,越来越感觉它们并不讨厌,因为那儿有安宁,也许还可以在那儿了结一生。

  在这些阴暗的时刻,他耳边回响起了朋友们的亲切话语以及充满爱心和喜悦的声音。

  一个心情痛苦之人的最卑微的朋友,往往也可以通过言语、表情或微笑在杰勒德这种绝望的人及其思量着疯狂行动之间投进一线阳光,起一点阻碍的作用。

  特丽莎在哪儿呢?他那热忱而亲切的老房东太太在哪儿呢?

  她们会以其平凡而敏锐的机智看出这个危机。她们会看出这个危机,对他进行挽救。

  但她们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向什么地方滑下去。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注视这个可怜人,注视着他正在走的这条阴暗道路吗?

  有的。有只眼睛正注视着他,留心着他的每一个举动,每天都跟踪着他,直到他回家。

  但那是一个仇人的眼睛。

  而且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眼睛。

  

第六十四章

  这是个陈设华丽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带条纹和斑纹的兽皮。房间里坐着一位贵族小姐,她伸着一双手臂,半握着拳头。她脸上激动的表情和这种姿态是完全协调的。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脚也不安地摆动着。

  一个佣人忽然拉开帷幕。

  小姐的额头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侍女十分畏惧地小声说道:

  “小姐,那人来了。”

  小姐吩咐侍女引他进来,接着拿起一个小小的黑色面具戴在脸上。转眼之间,她那美丽的脸色就看不见了。那黑色假面具和大理石般的白皮肤形成的对比使人感到奇怪而可怕。

  一个男人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看样子这人是出身于下层社会。短头发,圆圆的脑袋,简朴而体面的衣服。面孔既不清秀,也不可怕。身上除了一双转动得特别厉害的眼睛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注意的地方。

  频频鞠了一番躬之后,他站到小姐面前,听候她的吩咐。

  “他们告诉过你,要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吗?”

  “告诉过,小姐。”

  “和你谈话的人答应了你该得到多少报酬吗?”

  “答应了,小姐。答应的是全价。买的是较重的一种仇杀。除非您以慈悲为怀,愿选择较轻的仇杀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姐说道。

  “唉,这是因为小姐头一次和我打交道。较轻的仇杀指的是只要求消灭他的肉体。我们的做法是先盯住那个人,等他走出教堂,或趁他没干坏事的时候干掉他。较重的仇杀指的是先盯住他,趁他刚犯了某个前所未有的罪行的时候当场抓住他,从而既消灭他的肉体又毁灭他的灵魂。不过,这种仇杀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时兴了。”

  “我说呀,你只消使他的舌头不再说话,心不再跳动就行了。我跟他的灵魂并没有冤仇。”

  “那就这样吧,小姐。跟我谈话的人既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我能从谁那儿打听到这些情况呢?”

  “从我这儿。”

  这时,那人才第一次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他请她一定要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事情的这一阶段。

  “别担心,”她说道,“你听我讲好了。这是个年轻人,高个头,褐色头发,深蓝色眼睛,一副老实相,简直可以骗得过圣徒。他住在维尔·克劳迪亚街靠角落的一个屋子里,那是个手套商的店铺。屋子里只住有三个男人。他,还有一个个子矮、脸孔黝黑的画家,再就是一个年轻的身材苗条的小孩。背叛我的是个外乡人,长得很漂亮,比你还高。”

  刺客凝神静听着。“够了,”他说道,“等等,小姐,他经常去什么秘密场所,好让我在那儿干掉他呢!”

  “我的密探报告我说,近来他经常在黄昏之后到台伯河边去散步。不用说是去会他的情人——一个称我为情敌的婊子。你就在那儿杀死他!让我的情敌跑来找他这个没良心的、虚伪而傲慢的奸贼吧!”

  “放心好了,小姐。他休想再出卖别家的名门闺秀了。”

  “这我可不敢担保。他随身带着一把剑,很会剑术。人年轻而又果敢。”

  “这两样东西都帮不了他的忙。”

  “你对你的能力那么有把握?你使用什么样的武器?”

  刺客把一个钢制的手套拿给她看。“我们的打击力量非常大。因此,我们必须保护我们的两只手。这是我们打人的铁锤。”接着他解开上衣,让她瞧瞧里面穿的铠甲。最后他把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挥舞了一下,摆在桌子上。

  小姐起先颤栗了一下,但立刻把它握在雪白的手里,用手指头试试匕首的刀尖。

  “小心,夫人。”刺客说道。

  “怎么,是上了毒药的吗?”

  “上帝不容!您知道,我们是不偷偷杀人的。我们用刀尖杀人,而不用毒药杀人。不过这刀是新磨过的,我担心小姐雪白的皮肤。”

  “他的皮肤跟我一样白。”她说道,不觉突然流露出一点怜悯。但这点怜悯只不过延续了很短的时间。“他的心可是像煤灰一样黑。你说说看,把一个诽谤我的忘恩负义的人干掉,这样做对吗?”

  “这可得由小姐和您的忏悔师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过像我的匕首一样,充当一下贵族们手上的工具。”

  公主像是没有听见他讲的话。“啊,我本来多么爱他,简直爱得要死!如今我也恨他恨得要死。这家伙真是个傻瓜!他将懂得玩弄公主小姐会有什么下场。这家伙先是讨好我们公主小姐,然后又鄙视我们,宁要城里的烂货,而使我们成为别人的笑柄。这下他可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了。”

  她抬起头来说道:“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给我报仇。”

  “小姐,按照惯例要先付一半的钱。”

  “唉,我忘了,我是买你来报仇的。这儿这笔钱超过了你要价的一半。”说罢她把一个钱袋摆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把他干掉之后,再来取剩余的钱。”

  “您会很快再见到我的,小姐。”

  最后,他又点头哈腰地告辞而去。

  这位戴着黑色面具的公主,一方面由于十分忌妒自己的情敌,一方面由于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同时又害怕暴露(在她认识杰勒德之前,她从未遭到过公众的非议),这时两手紧握,直直地伸着,指甲掐着桌子,坐在原先那个地方发愣。

  神话般的狮身人面像是这样一个姿态。一只坐着的母老虎也是这样一个姿态。

  刺客走后,她身上感到一阵寒战。她觉得有某种不安的情绪在心里波动起伏。显然,这只是一种无益的悔恨的前兆。杰勒德和玛格丽特都走在他们时代的前面。而这位公主才是一个真正的中世纪人物:骄傲、多情、报复心强,再就是慷慨、愚蠢、狡黠、好冲动、不讲原则,外加草包似的无知。

  权力成了败坏她的一种罪孽。

  要是她被迫亲手作案,神经的脆弱或许会抵消剧烈的感情冲动,从而使她外强中干——表面很凶,实际为害不大。但权力却使得一个狂怒而虚弱的女子可以利用男人做她的工具。这种结合尽管很不自然,但产生的效果却很可怕。

  这个例子,则是女人加权力使得一个刺客磨锐他的匕首,来对付一个正在考虑自杀的可怜而绝望的年轻人。

  

第六十五章

  在我所描述的这一插曲发生两天之后,杰勒德在罗马一条最贫穷的街道上闲逛,碰巧遇到一场暴风雨,便赶忙躲进一家低级酒馆。他要来一碗酒。外面,雨不停地下着。很快阶级的自由主义,宣传农民革命思想。参见“文学”中的,他就喝得半醉,头靠在手上,手搁在桌上,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这时候,酒店逐渐坐满了客人。粗鲁的客人发出的喧闹声慢慢使他醒了过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有两个人在他附近低声说话。

  一个是卖赦罪符的男人。另一个还算得上是位体面的商人,因为他穿的衣服干净而朴素。但他把帽子低低地罩在额头上。这一遮着面孔只露出胡子的做法,说明他这人不敢正视老实人,也不敢正视法律。两人正在罪恶买卖的市场上进行着一笔交易。而根据当时并非少见的一处安排,该赦免的罪行还有待人去犯——在与教会所订合同的庇护下去犯。

  那帽子罩在额头上的人抱怨赦罪符的价格涨得太高。“如果价格再往上涨,我们穷小子就会完全被拒于天堂之外了。”

  买赦罪符的人断然拒绝这一指责。“对于好老百姓说来,教会的赦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便宜。”

  另一个问道:“哪些人才算做这一类人呢?”

  “嘿,我指的是按照一般的行情犯有罪过的人,通情达理的人。假如你刚愎自用,硬要犯一个教皇反对的罪过,那你就别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为了说明某种罪行的赎罪价格是否除社会渣滓以外所有的人都出得起,他拿出一张羊皮纸,念上面的赎罪价目表。

  这是张奇怪的价目表,但不能印在这本书上,把价目表搞得支离破碎印到书上,将不能正确地把它介绍给读者。反正,在所有的大图书馆里都可以找到这张表。这里,我想说一点也就够了,那就是谋杀一个凡俗人的赎罪价格,要比我非宗教界的读者们认为很轻的许多罪过的赎罪价格低得多。

  说明了价格之后,双方又各自作了点微小的让步,生意便就此谈妥。一旦交了赎罪钱,那希望获得上天恩惠的人便可为他杀死一个凡人事先得到宽恕。但杀死一个圣职人员的赎罪价格却高得不能相比。

  两位商人都闭口不谈“暗杀”二字。

  他们谈的话在杰勒德的耳里嗡嗡直响,但他并没有把他伏在桌上的头抬起来看一下,只是迷迷糊糊地听着。

  然而,当两个商人站起来,就要各走一方的时候,他抬起头,对那买赎罪符的人的背影愤怒地瞪了一眼。

  “要是玛格丽特还活着,”他喃喃地说道,“我会揪住你的脖子,掐死你这个怯懦的谋杀者。但她死了,死了,死了。愿全世界都死光吧。这世界对我太没意思。让我先死吧。”

  他回到住处,看到有个帽边低垂的人在街道的对面快步地踱来踱去。

  “嘿,又是那条狗!”杰勒德想。

  但处在他当时的心境,这情况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第六十六章

  两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彼埃特罗·范鲁其和安德里亚正坐着等杰勒德回来吃晚饭。

  彼埃特罗等得不耐烦起来,因为时间已经过了九点。最后他打发安德里亚到杰勒德的房间去看看,也许有那么丁点可能发现他已经悄悄回来。安德里亚耸耸肩膀,答应去看看。

  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但不见杰勒德同来。安德里亚不识字,就像他那个时代的学生和我们这个时代慈善学校的学生不懂美术一样。但他眼睛敏锐,已经熟悉彼埃特罗·范鲁其这几个字写在纸上的形状。

  “我想,这是给你的。”他说道,很为他的聪明感到自豪。

  彼埃特罗一把将纸条接了过去,一边说点嘲讽的话,一边念给安德里亚听。

  “亲爱的彼埃特罗,亲爱的安德里亚,生活对我是个太大的负担。”

  “一点不错,我的小伙子。不过,你没有理由在该吃晚饭的时候还不回家。吃晚饭总不会是负担吧。”

  “衣服给你穿吧!”

  “这是白杨对杜松子林说的话。”

  “你,安德里亚啊,我的紫石英戒指就给你戴吧。你们只要一两个月内还把我记在心里就够了。”

  “这是怎么回事,安德里亚?”

  “因为在你们还来不及读这张字条之前,我的躯体已经淹没在台伯河里了。用不着麻烦你们去找它,值不得花这个工夫。唉,我真悔恨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也真高兴今晚我就要抛掉这个臭皮囊。——永别了!永别了!

  心灵破碎的杰勒德”

  “这可真是个怪脾气家伙开的一个不愉快的玩笑。”彼埃特罗说道,但这时他已经脸色发白,牙齿打战,说明他讲的话只是故作镇静。顿时,满屋子的人都听到了安德里亚悲痛的叫声:

  “啊,太不幸了!灾难临头了!杰勒德,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提携者!行行好呀!他去自杀了!好心人,帮我救救他吧!”他把满屋子的人都惊动起来之后,便光着头跑到街上,哀求善良的基督徒都来帮助救救他的朋友。

  很快就聚拢了一群人。

  但可怜的安德里亚无法使他们打起精神,收起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到河边去吗?不,这不关他们的事。再说,往河的哪一段去呢?简直是白费工夫。

  日落以后到河边去是不吉利的,整夜都会有数不清的鬼魂在岸上游荡。

  有个当仆役的在屋子对面站了一段时间之后,走过来对安德里亚说,他愿意跟他一起到河边去。接着三四个年轻人也表示有兴趣去走一趟。

  这一小队人马往河边走去。

  那当仆役的问了安德里亚几个问题。

  安德里亚哭泣着告诉他那封信的内容,以及杰勒德近来一些郁郁不乐的表现。

  原来那仆役是克莉丽娅公主的一个奸细。

  他们一路上讲着很快的意大利语,最后来到离台伯河不远的地方。

  一当他们呼吸到河上清新的空气,闻到那宁馨的春夜里河水散发出的一股气息,他们就完全静了下来。

  月亮在没有云翳的天空中照耀着,显得宁静而明亮。他们的脚步声听起来阴沉而可怕,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他们匆匆绕过一个角落的时候,忽然碰见一个男人。他看见他们之后,便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

  他光着头,滴着水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光。他们走上前一看,只见他满身衣服都湿漉漉的。

  “就是他了。”一个不认识杰勒德面孔和身材的年轻人叫道。

  那陌生人转身就跑。

  他们开足马力追赶他。安德里亚带头,公主的仆役跑在后面。

  安德里亚眼看就要追上他了,但刹那间那人拐弯跑上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结果安德里亚从他旁边冲了过去,没法来个急刹车。追赶的人很快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迷宫,根本不可能追上一个非常熟悉这地方的人。现在,他们只能凭耳朵的听觉来追赶他。

  最后,他们只好回去找他们的同伴。他们看见同来的人仍站在那人原来站过的地方,完全摸不着头脑,因为彼埃特罗十分肯定地告诉他们,那逃跑的人面貌和身材都一点不像杰勒德。

  “你真有把握吗?”他们问道,“他跳进河里去过。看在圣徒的分上说说看,他为什么一看见我们走近就要逃跑呢?”

  范鲁其说道:“朋友们,我想这和我们要找的人毫不相干。我们怎么办呢,安德里亚?”

  这时,那个当仆役的插进来说道:“让我们跟踪到河边把事情搞清楚吧。瞧,他是一路上滴着水走过来的。”

  大家都赞同这个建议。人们很顺利地跟踪那人留下的印迹,沿着他的来路走去。

  很快他们就碰到了一个新的谜。

  还没有走上五十码远,他们就看到水滴的方向不再朝着河边,而是绕了个弯子,把他们引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大建筑物的门口。这是个修院。

  突然,安德里亚叫了起来。“瞧!又出现水滴了。而这条路是通向河边的。”

  他们又开始追踪,但很快便明白这些水滴是在把他们引向返回原地的道路。水迹越来越湿,转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他们引回到台伯河的河边。他们在河岸上发现,似乎有人曾把一整桶水倒在地上。

  开始他们都叫了起来,以为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仔细一想,却认识到这算不了什么。肯定是有人跳进水去,又平安地爬了上来。但这人不是杰勒德。有个跟来的人说,他认识一个渔夫,就住在附近,他家有鱼网和拖网。他们找到了那个渔夫,给了他很多钱,请他把网沉到河底,上上下下打捞一遍,并答应他,只要他找到尸体,一定付给他金币。然后,他们沿着河岸跑来跑去。但什么结果也没有,只看见河水静静地流着,隐藏着人们正在探索的这个秘密,以及成千个比这更奇怪的秘密。

  突然,安德里亚满怀希望地喊了一声,往家跑去。

  但不到半个小时他又跑了回来。

  “没找到他。”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痛苦地说道。

  “几点钟了?”那仆役问道。

  “早上四点。”

  “善良的小伙子,”那仆役严肃地说道,“为你朋友的灵魂做个弥撒吧。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天已拂晓。疲乏不堪的安德里亚和彼埃特罗痛心地走回家去。

  时光在流逝,但杰勒德的命运却像台伯河那样讳莫如深。

  

第六十七章

  如果说凭这些人手上掌握的这点贫乏的材料,就能了解到河岸上发生过的一切,那才真是件怪事。

  因为这地方刚发生过一件事。这事总的说来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而且直到世界的末日为止也仍然会是独一无二的。

  下面将很简略地介绍一下事情的经过。一部分由我来介绍,一部分由一位当事人来介绍。

  杰勒德在写好给彼埃特罗和安德里亚的简短诀别信之后,趁天刚黑的时候悄悄来到了河边。他是带着一心想自杀的人所常有的顽强决心来采取准备措施的,他把他的钱币和铜板全装在口袋里,好让他的身体更有把握沉到水底。准备好以后,他就匆忙跑到很少看到有人去的那一段河岸。

  但这下了狠心的可怜人却左顾右盼,看附近是否没有人。

  使他很恼火的是,他看到有个人躲在巷子的一个角落里,背靠墙站着。于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慢悠悠走开,过后又折了回来。

  嘿!这同一个人又从旁边一条街道钻了出来,也在慢悠悠地闲逛。

  “他是在盯我的梢吗?难道他知道我来的目的?”杰勒德寻思道,“不可能吧。”

  他快步走开,走了一两条街道,绕个大弯才转了回来。

  那人不见了。但说也奇怪,当杰勒德四处张望看是否有人的时候,又瞧见他出现在身后几码的地方,好像是在系鞋带。

  杰勒德明白,他是被盯梢了。并且在这同一时刻,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到监视他的人手上戴的是一副钢手套。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个刺客。

  说也奇怪,他丝毫没想到刺客要的正是他自己的性命。说实在的,他根本没意识到他在这世界上还会有仇人。

  他转过身来,走到那刺客面前。“我的好朋友,”他急切地说道,“把你的手臂租给我用一下吧!只消一击就够了!瞧,这是我的全部财产。”说着他把钱硬塞进刺客手中。“啊,求你!求你!干件好事,帮我了结这可恶的人生吧!”他边说边解开上衣,露出他的胸脯。

  那人用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的脸。

  “你干吗犹豫呢?”杰勒德失声叫道,“你没有心肠吗?难道举起胳膊再放下来就那么费力吗?难道是因为我穷,不能给你金币吗?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只会从背后杀人,不敢当面杀。好吧,你就转过头去别出声!”

  接着他便轻蔑地哼了一声,从他身边跑开,猛地跳下河去。

  “玛格丽特!”

  听到他沉重的投河声,刺客似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跑到河岸上,只见他奇怪地喊了一声,便跟在自杀者的后面一头栽进了台伯河。

  以后发生的一切将由刺客来讲述。

  

第六十八章

  女人和男人一样有她自己的困难。

  我们男作家充其量不过是能给女性的悲哀勾一个轮廓,而女性读者则必须帮我们充实所勾勒的平淡的轮廓。在此之前,我只能说是勾勒了而不是描绘了玛格丽特·布兰特直到那天为止所经过的一切。那天当然是个不平凡的日子。她作为一个仇敌走进伊莱的家,读了她爱人的信,最后却作为朋友留了下来。

  一个妇女最大的折磨眼看就要到来,但杰勒德还远在千里之外。

  她并没有怎么加以利用伊莱对她表现出的突然好感。她总是准备好一个动听的理由来解释她的这种保留态度,而从不暗示一下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家有两个人,一看到他们她就本能地感到反感,惧怕,身体发抖。她从他们脸上领略到了他们的邪恶和对她的仇视,也领会到了他们暗中传递信息的神秘信号。她宁肯在家接待凯瑟琳和她的女儿。凯瑟琳每天都去看她,全神贯注在玛格丽特即将临盆的准备工作上。

  凯瑟琳仿佛是一个生来就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妇女——这些妇女最终同意不再让屋子里每间房子都有娃娃哭哭啼啼之后,便又俯在茁壮成长着的可爱的婴儿身上,格格格格地叫得那么起劲,就像她们是在代替别人当母亲。正是本着这种精神,她恳求伊莱独自回特尔哥,让她留在鹿特丹。

  “这可怜的姑娘身旁没有一个懂得点事的人。两个当兵的管什么用?嘿,到时候还得首先把他们这些家伙请出门去。”

  不用说,凯瑟琳的关怀对玛格丽特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随着分娩期的临近,这可怜的妇女心中充满了焦虑。

  她很可能会死去,但杰勒德还远在他乡。

  好在事物总是互相平衡,互相补偿的。生活的贫困、父亲的孤独无助,曾使她不得不进行艰苦的斗争。这种生活的磨练现在正给她带来好处。

  困难和逆境仿佛用铁一般的手曾迫使她和有钱的妇女所无法克服的精神倦怠进行斗争,迫使她站着不停地干活。她听从凯瑟琳的劝告,把这习惯一直坚持到最后。

  结果有天黄昏,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她软弱不堪地躺了下来。但一切都很平安。一个小小的脸蛋贴在她身边。母亲的崇高境界展现在她面前。

  “干吗哭呢,亲爱的?瞧你一下子哭起来了。”

  “他没有在这儿看见孩子的出世。”

  “得了,姑娘,断奶之前他就会回来的。在这段时间当中,上帝对你比对任何别的女人都更仁慈。想想吧,你原本有可能生一个女娃娃哩。凯特不就吓唬过我,说孩子会是个女娃娃么。但我们却得到了荷兰最美最壮的男娃娃。而且,感谢圣徒,很少有娃娃像他这么重。”

  “妈,你说得对。我真是个可悲的不知感恩的家伙,竟然会哭起来。要是杰勒德能在这儿看到这娃娃该多好啊。说也奇怪,当我悲伤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我倒还能够忍受。但看到他不能分享我的欢乐时,我却感到这么难受。求你,求你回到我的身边吧,亲爱的,亲爱的杰勒德!”说着她把两只柔弱的手臂伸了出来。

  凯瑟琳忙个不停,但避免接触玛格丽特的目光。听到她向她远在异乡的儿子发出如此诚恳的呼唤,自己也禁不注淌下了眼泪。

  忽然她转过身来,发现玛格丽特以一种奇特的表情望着她。

  “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我的宝贝。你说我该听见什么了呢?”

  “我刚刚为杰勒德伤心地哭泣。”

  “不错,不错。这我当然是听见的。”

  “嘿,我听到他应了我的哭声。”

  “瞎说,姑娘,可别这么讲。”

  “妈,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我躺在这儿,他的娃娃躺在我身边一样丝毫不假。‘玛格丽特!’他就是这样呼喊的。不过,我感觉到这不是他欢乐的呼喊声。这可能是隔得太远的缘故。任何声音隔远了都会显得有点悲伤的。为什么不高兴呢,亲爱的?我今晚多高兴啊!妈,我好像一点没感觉疼痛,也一点没感到发愁。”她那甜蜜的眼睛转过去,默默望着那小脸蛋,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

  正是那天晚上,杰勒德一头栽进了台伯河;正是那个时刻,她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当死亡和绝望吞噬着他的最后关头,他大声呼喊着:

  “玛格丽特!”

  谁能说明这是个什么道理,谁就去说明好了。反正我没有这个本领。

  

第六十九章

  在一个多明我教派修院的客房里躺着一位由于连续剧烈的呕吐而十分衰竭的外乡人。呕吐最后总算停止了,但使得他十分虚弱地躺着;情况和那晚在荷兰卧床休养的玛格丽特非常相似。

  屋子里生着一炉熊熊的柴火,旁边挂着病人的衣服。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坐在病榻旁,手里拿着祈祷书,虔诚地大声念着祈祷文。

  病人有时望望他,似乎在听他念,有时又合上眼睛呻吟起来。

  那修士跪在地上,脸贴着地为他进行祷告。最后他站起来向他道别。“天亮了,”他说道,“我得去准备早祷。”

  “杰罗姆神父,您说说看,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是上帝的手引你来的。你扔弃了上帝的恩赐,他又把你的恩赐给了你。考虑考虑吧!你已经尝过人世的滋味,体味到它的辛酸了。如今尝尝教会的好处吧!教会意味着平安如意。祝你平安!”

  他走后,杰勒德又躺了下来。他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直到他感到虚弱困乏,又打起盹来。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看见一位新来的护士坐在他旁边。这是个俗人,两只小眼睛不停地转动,跟杰罗姆修士既安详又庄严的眼神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那人诚恳地问他感觉怎样。

  “非常非常虚弱。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先生?”

  “不是因为我那副钢手套把你吓坏了吧?”那人很焦急地问道,“我本想用钢手套打你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两个都已经躺在台伯河的河底下了。”

  杰勒德呆呆地望着他。“怎么,是你救了我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是这样的。当时我是在台伯河岸上办——办——一件差事。别管是什么差事了。你来到我跟前,苦苦央求我用匕首戳死你。但我没来得及满足你的要求,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你讲话,我就认出你是在海上救了我妻子和小孩的那位先生。”

  “原来你就是特丽莎的丈夫。是个刺客?!”

  “是您的仆人。好了,杰勒德先生,接着发生的事就是你要投河自尽,叫我别管你。”

  “这我记得。”

  “请相信我,假如这是别人而不是您,我会尊命而懒得动一只指头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仇敌。他们满可以全吊死在一根绳子上,或全淹死在一条河里,我才管不着哩。但你跳进台伯河的时候,口中在呼喊着:‘玛格丽特!’”

  “唉!”

  “我的心也就呼喊着‘特丽莎’!想想看,如果我让你死去,并且是淹死(而正是你救了特丽莎,没让她淹死),我还有脸回去见她吗?所以我也跳进河里。幸亏我有鸭子般的游泳本领。你看见我逼近了,而你又决心自杀,便企图抓住我,以便同归于尽。我从你身边游过去,并且(请你原谅)用钢手套给你颈背上猛地一击,以致你顿时失去了知觉。由于水流很急,我很费了些力气才把你拖到岸上。但你已灌满了水,不省人事。我把你背在身上往家里走。‘特丽莎会看护他。她将对我非常满意。’我寻思着。但就在这修道院旁边,我们碰到一个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个子最高大的圣洁的修士。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你一阵。‘我见过这张脸。’他说道,‘这是一个名叫杰勒德的,从荷兰来的好青年。’我说:‘正是他。’尊敬的神父便说道:‘他在我们的师兄弟当中有几个朋友。把他留在我们这儿吧!做好事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他还对我说,他们修院的人比我更有条件照顾你。这也的确是事实。因此,我只要求他们让我每天进来看你一次。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那刺客对杰勒德投以一个充满感情和兴趣的目光。

  杰勒德对他的这一目光没有作出反应。他感觉到屋里像有条蛇。他把眼睛合上了。

  “唉,你想睡觉了,”那歹徒急切地说道,“你睡吧,我走了。”他答应每天都来看他,接着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杰勒德闭目躺着,他没有睡,而是在沉思。

  竟然是一个刺客救了他!

  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但他曾经侮辱过上帝,咒骂和玷污过上帝。

  对自己的亵渎神明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他试着对上帝进行祷告。

  他觉得他念得出祷告词,但无法真正做祷告。

  “我是万劫不复了,”他叫道,“注定进地狱了,注定进地狱了。”

  忽然,他听见修院的教堂传来风琴演奏优美而庄严的圣乐。

  接着是唱诗班做正式礼拜唱赞美诗的歌声。

  歌声中,仿佛有一个声音翱翔在其他声音之上,向天空飞去。那是个可爱的童声:圆润、纯净,天使般美妙。

  他合上眼睛静静聆听。这柔和而虔敬的圣乐不知不觉把他带回到了他的童年。这里没有丝毫世俗的污秽,没有丝毫狂热邪恶的激情撕裂和腐蚀着他的灵魂。

  安宁,安宁,甜蜜的、抚慰人心的安宁。

  “唉,”他叹息道,“教会是心灵宁静之本。在我脱离教会的抚育之前。我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哀愁,什么是罪恶。”

  这饱受折磨的年轻人伤心地哭了起来。

  正哭的时候,一个他决没想到还会见到的人低下他那可亲可敬的面孔向他微笑。原来他就是安塞姆神父。

  这善良的神父前晚刚来到这个修院。杰勒德马上认出了他是谁,并向他叫道:“啊,安塞姆神父,您在朱利厄斯治了我受伤的躯体,现在请您在罗马治治我受伤的灵魂吧!可惜您办不到。”

  安塞姆坐在床边,将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他头上,先用一两句安慰话使他平静下来。

  然后,他亲切而严肃地开导他(因为他事先已经知道杰勒德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使他意识到自己有罪,从而敦促他忏悔,并感激上帝以他的神威挫败了他的意志,拯救了他的灵魂。

  “孩子,听我说吧。你首先要好好清除掉你心中的包袱。”

  “唉,神父,”杰勒德说道,“在朱利厄斯的时候我办得到。那时我还纯真。但现在我已经是个不敬神的怪物。我真不敢再向您忏悔。”

  “为什么不能呢,我的孩子?你以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冒犯过上帝,而且罪过不轻吗?你不知道我的罪有多重!听我说吧,你这包袱沉重的不幸者,快把你的悲哀倾吐出来,把你的罪过全坦白出来,什么也别保留!切莫被隐讳的罪过把你压碎。”

  杰勒德马上跪在安塞姆神父的身边,一边悔恨地叹气呻吟,一边坦白自己的罪过。

  “你的罪过不小,”安塞姆说道,“但对你的诱惑也大得可怕。我得和院长商量商量。”

  好心的安塞姆吻了他的额头之后便走出去找院长,就他悔罪的问题和他进行商量。说也奇怪,杰勒德已经能够做祷告了。

  于是他全心全意地做祷告。

  这颗不平凡的心灵目前经历着的这个阶段可以一言以蔽之——忏悔罪过。

  他带着恐惧和憎恶的心精竭力想摆脱尘世,热切地要求留在寺院。对于他这个修院教养大的人说来,这就像受伤和疲惫的鸟儿飞回自己温柔的鸟窝一样自然。

  通过祷告、苦行、冥思和虔诚的读经,他度过了他人教的考验期。

  克莉丽娅公主的奸细回去向她报告,说杰勒德肯定是死了。至于怎么死的,目前还不清楚。

  她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终于能喘过气来说话的时候,她便哀叹自己倒霉的命运,恨自己不该有这么多听话的工具。“这么快呀,”她叹息着说道,“瞧这些魔鬼干坏事多么快当。他们趁我们脾气发作的时候来见我们,用他们可以收买的匕首来勾引我们,然后干出要不是他们我们绝对不会想到的杀人勾当。”

  还不到几个小时,她对杰勒德的恻隐之心和对刺客的仇恨就上升到高温发热的程度。不过对于这个白痴说来,高温也就是常温。

  “可怜的杰勒德!我无法使你起死回生。不过,那卑鄙地杀害了你的人也休想活下去。”

  她指使一些武装人员埋伏好,成天处于警戒状态,准备等洛多维科来领赏钱的时候,就在前室对他搞个突然袭击,把他砍成碎块。

  “先击他的头部,”她说道,“因为他身上穿有隐蔽的铠甲。要是让他活着走开,你们就得拿自己的脑袋来抵罪。”

  她一边坐着为受害者哭泣,一边又牵着杀人机器的拉线准备杀死另一个人,只因为他充当她的工具杀死了前一个人。

  

第七十章

  新人教的杰勒德对自己施加的一个赎罪行动就是亲切地接待洛多维科,尽管暗中总有一种和滑溜溜的蛇打交道似的恶心感觉。

  他的这种自我克制得到了再好不过的收获。也如同大多数合乎理性的自我惩罚那样,这种自我克制很快就不再成为惩罚。这刺客一生就救过杰勒德一个人。他凝望着杰勒德时所表现出的骄傲自满,也许一开始时显得既荒谬又动人。然而,不管怎么说,一个心灵打开了一扇通向善良的门窗确是一桩了不起的事。通过这个门窗,好事就会接踵而来。既然那刺客感到拯救人的生命这样令人幸福,自然他就对夺走人的生命感到厌恶,进而感到悔恨,最后竟产生出某种类似悔罪的感情。特丽莎也通过恐吓的方式来促成他的转变。她恐吓他说,除非他同意过一种诚实的生活,否则她就要和他离婚。修院中好心的神父也同样走来帮他一把。他们把洛多维科和特丽莎由海路送到莱亨,因为特丽莎在莱亨有些朋友。洛多维科在莱亨定居下来,由刺客改行做搬运工。

  起先他感到这工作非常枯燥,并且公开这样讲。

  我想,这种跑腿费劲的枯燥生活,总比被克莉丽娅公主的奴仆碎尸万段时获得的短暂刺激要好一些。洛多维科没料到,流亡他乡却使他这非自觉悔罪者侥幸避免了惨遭杀害的残酷命运。由于复仇计划受挫,公主开始闹情绪,最后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抑郁。她遣走了她原来的忏悔师,请来一位以虔敬闻名的新忏悔师。她向他坦白了她所谓的伤心事。这位新忏悔师正是杰罗姆修士。有幸能落到杰罗姆修士的手上,对她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严峻地听完她的坦白之后,便抓住她的要害,像对待一个做饭的丫环那样,毫不客气地叫她摆脱妄想。如果说这要求严格的修士在履行责任时威武不屈,那他的确是当之无愧。他就像毫不畏惧海洋那样,丝毫不畏惧王公贵族的愤怒。这回,他也只用了电闪雷鸣般的短短几句话告诉她,她是罪人中的罪人。

  “你是个魔鬼,你用金钱诱使一个人杀死他的同类,然后又受到自尊心的蒙蔽,不但不责怪惩罚自己,反而企图将犯罪的人杀掉。老实说,他的罪过还没有你的严重。”

  起先她还表示抗议,说她没有接受忏悔师谴责的习惯。但他制伏了她。他以教会今后的惩罚对她进行威胁,从而扯掉蒙着她眼睛的障翳。他声色俱厉地向她讲清道理,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最后终于跪在地上,带着悔恨和恐惧的心情拜倒在这位高大的、半尼其式的传道士脚下。

  “啊,神父,可怜可怜一个倒霉的脆弱女子,帮我拯救拯救我有罪的灵魂吧。好神父,我是因为缺少您这样的思想上的忠告才迷路的。我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

  “摘掉你的珠宝吧。”杰罗姆修士严峻地说道。

  “遵命,遵命。”

  “脱掉你穿的绸衣,穿上比你最微贱的仆人穿的还要朴素的服装,马上到洛雷托去。”

  “遵命。”公主低声说道。

  “不能穿皮鞋,只能穿凉鞋。”

  “是,神父。”

  “为来往的朝圣者洗脚。对那些圣洁的游行修士讲述你的罪过,按他们的劝告去做。”

  “啊,神父,让我戴上我的面具吧。”

  “哼!”

  “啊,行行好吧!考虑考虑吧!您知道全意大利的人都熟悉我的面貌。”

  “唉!美丽是你们当中大多数人的不幸。好吧,你可以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多的就不能答应了。”

  听到这个让步,她忍不住抓着他的手想亲吻,但神父粗鲁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这只手一小时以前刚施过圣餐,让你这种人吻它像什么话!”

  “唉,我不吻它了。不过,求您走之前,祝福祝福向您悔罪的女儿吧。”

  “你从洛雷托回来之后再提这个要求也还不迟。”

  台伯河上发生的那一奇迹般的事件,正如人们常说奇迹有能力做到的那样,对所有当事人都留下了它的痕迹。那刺客由于救了他受贿后本要去杀死的人,终于受到感化,丢掉匕首,拿起了搬运夫的绳子。公主则光着脚前往洛雷托,一路上为她的罪行哭泣,并为出身卑贱的人们洗脚。

  杰勒德因投河自尽获救被送进修院,如今已在修院内被视为年轻的圣徒。

  充满爱心和经验丰富的修士们在注视着他。

  经过一个较通常要短的考验期之后,他被接纳进神父的行列。

  他进行了人教宣誓,不久便成了一个圣多明我游行修士。

  为了弃却红尘,这新的修士抛弃了他在尘世用过的名字,从而打破了与世俗感情的最后联系。

  杰勒德就写到这里暂告一个段落,由克莱门特师弟代替他开始新的生活。

  

第七十一章

  “人类如同树叶,有生有落。”这一年,一个伟大人物在鹿特丹一家裁缝店的楼上像个花苞似的默默长了出来,另一个大人物则震惊世界地坠落下去。

  勃艮第的公爵和荷兰的伯爵(等等,等等)菲利普在布鲁日卧病不起。穷人都是听任自然的摆布,或者病倒或者病好。但在那每有一个病魔被杀死,就有三个人被医生治死的时代,富人却更倒霉。

  公爵的疾病原来无法确定,但现在已经诊断为白喉。这病现在是,过去也一直是使人十分虚弱的疾病,而公爵年纪又大了,因此医术博士来给他放血。

  结果公爵体温大大下降,周身发冷。怪哉!

  医术博士不得不乞灵于科学的秘方。

  “嗬!这可严重了。给我拿个猿猴来,好好剥开它的皮,贴在公爵的胸脯上!”

  国家官员四面八方跑去找猿猴,以便消除人类嗜血放血的愚蠢后果。

  糟糕!公爵的猿猴全被杀光了。还有水牛、蜥蜴、土耳其人。豹子。不合乎要求的应有尽有,惟独没有合乎要求的。

  “以前这儿有过一只猿猴嘛,”有人说道,“我还见过它。”

  以前的确是有过一只。但由于它偷了猛犬的一顿晚餐,猛大已将这活泼的动物咬死,从而履行了人类的一句格言:“按你的本性行事!”

  在这紧急关头,宫廷总管把他绝望的眼睛四周一望,总算没有白费工夫,只见他那绝望的眼睛忽然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有了,”他低声自语道,“管保这个能用。这家伙脱掉紧身上衣和裤子,就完全像个猿猴。”

  “不行,”宰相生气地说道,“玛丽公主会把我们处以绞刑的。她很疼爱这家伙。”

  说到的这位正是我们的朋友贾尔斯。他穿着金按衣,洋洋得意地走来走去,丝毫没意识到有人打算把他充当牺牲品。

  医术博士不耐烦起来,叫人剥一只狗。

  “狗仅次于猿猴,只是它必须是纯一色的。”

  于是他们剥了一只猪肝色的狗,趁心脏还在跳动,把它贴在元首的胸脯上。接着他也就一命呜呼了。

  “善良的菲利普”被人们进行这种科学的处置而终于报销之后,留下了三十个子女。其中一个或多或少比较合法,便接了他的位。

  这位新接位的善良的公爵负责供养另外三十个子女中的十九个。其余的就让他们自谋生路。

  根据弗兰德编年史的记载,死去的亲王是特洛伊国王的后代,中间隔着阿奎丹的迭尔里、契尔培利克、法拉蒙德等等。他们都是弗兰哥尼亚的古代国王。

  不过,这实际上不是什么荣誉。我没有发现他那个时代有哪个国王不算是特洛伊的后裔。普莱阿姆简直成了中世纪的“亚当”。

  人们把“善良的公爵”的遗体运到勃艮第,安葬在第戎城一座黑色大理石修的高贵的陵墓中。

  荷兰响彻着他逝世的噩耗。但很少有人想到在同一年,也是在荷兰的土地上,诞生了一个同样闻名的人物。人们对人物的看法早就倒过来了。人民瞻仰那裁缝铺,就在这个地方,十五世纪的一个伟人诞生了。至于善良的公爵死在哪个屋子里,正如民谣所唱的那样,“谁也不知,谁也不问”了。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菲利普公爵们在人世上来来去去,人类并不见得因为他们的存在更聪明一点,更好一点,或有所不同。但在像玛格丽特的儿子那种三百年一遇的人物诞生于世的时候,瞧!人类的火炬便立刻被天火点燃,让光明到来的呼声便马上从南极到北极响彻了整个地球。

  

第七十二章

  修院

  多明我修士,或称传道的游行修士,曾一度是欧洲最强大的教派,但现在已经逐渐衰败。而作为他们的劲敌和死敌的方济各教派,则已在整个欧洲超过他们而处于优势。甚至在英国这样一个宗教势力庞大富足的国家,他们也曾以黑衣游行修士的盛名誉满全国,居于首位。

  因此,那些关心并指导圣多明我教派的贤明领导人物,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急于吸收有能力、有热情的弟子,好把他们派遣出去夺回他们的阵地。

  克莱门特的热情和成就,特别是他少见的掌握外语的能力(他能讲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高地和低地荷兰语)很快就显露出来,因此他被指定去英国配合该教派的罗马中心进行旅行传教。

  院长平常很喜欢倾听杰罗姆的意见。但杰罗姆却对这个打算加以阻挠。

  “克莱门特,”他说道,“骨子里仍然存在着尘世的影响、感情和喜好。别让他新产生的热情和谦卑感诱使我们丢掉古人给我们留下的智慧。让我们还是先考验他,锻炼他,以免我们有朝一日会发现我们是误把一根芦苇当做手杖来倚靠。”

  “这意见很好,”院长说道,“你亲自照管他吧。”

  杰罗姆遵从古人的智慧,开始和克莱门特接触,对他进行考验。

  有一天,他带他来到一块田野。年轻人玩着当时人们爱玩的一些游戏。杰罗姆知道这是克莱门特以前的朋友常去的地方。

  果然,彼埃特罗·范鲁其和安德里亚不久就从他们旁边走过,不在意地望了望两个游行修士。他们没认出其中一个削发的修士就是他们死去的朋友。

  克莱门特稍稍惊了一下,然后低下他的眼睛,念了一段主祷文。

  “师弟,你不想和他们讲讲话吗?”杰罗姆说道,目的是想考验他一下。

  “师兄,我不想。不过见见他们对我也有好处。他们使我想起我永远也忏悔不完的罪过。”

  “这很好。”杰罗姆说道。然后,他向院长打了个有利于克莱门特的客观报告。

  杰罗姆又带克莱门特去看了许多卧在病榻上的临终者,然后又带他去看了一些令人恶心的地牢。这些地牢黑得可怕,臭气催人欲吐,是制造瘟疫的场所。人都像野兽似的蜷曲着,躺在一堆破布。污秽和绝望当中。他的肉体固然受到很大的考验,但心灵却聚集起全部力量来安慰一些还能接受安慰的可怜人。在这次考验中克莱门特表现得很出色。杰罗姆报告说,克莱门特的精神愿意接受考验,但肉体还表现得软弱。

  “行!”安塞姆说道,“肉体表现得很软弱,精神上却愿意接受考验。”

  但等待着他的还有一个更大的考验。

  我将用第三者见闻的笔法来描述这一情节。

  有天早晨,罗马的一条主要街道挤满了人群,甚至林阴道也人头攒动。这是在处决犯人。这人犯下的不是普通罪行,受害者也不是普通老百姓。

  有人在黎明时发现罗马的市长被人杀死在床上。可能他想举起手来进行自卫,但这只手却被人齐腕部砍断,掉在身边。此外还发现他的喉咙被人割断,两个额角也被人用钝器打青。破案的结果表明,谋杀者正是他的仆人。法庭定于今早对谋杀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意大利处决犯人一般不很残酷。但人们认为这次谋杀应得到严厉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报复。

  市民们把罪犯带到被他杀害的市长的住宅,捆在墙上达半小时之久,让他先尝尝法律报复的滋味,然后把他的左手斩断,作为对受害者左手的赔偿。有人还把一只刚杀的鸡剖开捆在这血淋淋的残肢上。我的确也搞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何在。看来是某位可爱的医生胡想出来吓人的玩意。谋杀犯被砍掉手裹上布以后,便被匆忙地推上断头台。一位年轻的修士把十字架持在眼睛跟前,正在十分认真而慈祥地和他一起做祷告,并为他做祷告。

  这时,那刽子手把修士不客气地拉向一边,迅即抡起一个重铁锤把罪犯打翻在地,然后把他的脖子整个割了下来。

  人群中发出了恐怖的叫声。

  年轻的修士昏了过去。

  只见一位高大的修士迈步走向前来,把他像个小孩似的抱了出去。

  克莱门特师弟垂头丧气地走回修道院。他带着表示歉意的眼泪向院长忏悔。

  “鼓起你的勇气吧,克莱门特,”院长说道,“多明我修土不是一天可以修成的。我们还会给你另一次考验。我不许你斋戒时跑去经受这场考验。”克莱门特向院长鞠躬表示服从。他没有等待多久就迎接了另一次考验。这次是一个强盗被送上断头台。这强盗简直是个残忍的恶魔。他抢了人之后,还任意把他们杀掉。克莱门特在牢房里和他一起度过他的最后一夜,第二天又陪他上断头台。他是那么诚恳地和他一起祷告,并为他祷告,以至那残酷的杀人魔王也不禁淌下眼泪,拥抱这位年轻的修士。克莱门特也拥抱了这临刑的强盗,尽管他由于憎恶而感到全身肌肉跳动。他虔诚地把十字架握在他面前。这强盗是被活活勒死的。克莱门特忘记了人群的存在,大声而诚恳地做着祷告,直到那黑暗的灵魂离开人世为止。那强盗刚被勒死,绞刑吏便举起斧子,当场把尸体砍成四块。人们的心情是多么微妙啊!他们看见强盗被活活绞死的时候,可以无动于衷,甚至还感到一些满足,但一看到斧子对准毫无知觉的尸体劈下去的时候,每劈一下都要发出一声怜悯的叫声。克莱门特固然在发抖,但他站得稳如磐石,稳如一块可能被震动但不可能被震倒的磬石。这时,他忽然听到杰罗姆说话的声音:

  “克莱门特师弟,你爬上那辆马车向众人布道吧。要快!要趁人们的灵魂还可以得救的时候,尽你的力趁热打铁。”

  克莱门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听从指示,脚步不稳地登上了马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这么多的人群。他开始进行他的第一次布道。啊哟,好一片人山人海!他的喉咙发干发热,心在怦怦地跳,声音在发抖。

  看到这样伟大的场面,见到这么多仰头静听的急切的面孔,面色苍白的神父在满腔热情的鼓舞下,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向他们讲述了那强盗昨晚在牢房里向他讲的他一生的经历,并通过这一案例向听众说明,一个人是怎样逐步走上愚蠢和犯罪道路的。他严肃地警告人们切莫站上那可怕的楼梯的第一级。他时而猛烈地攻击杀人越货之徒,时而又使听众感动得流露出怜悯和善心。这时他不再感到颤栗,而是觉得自己像一只张紧了的诗琴,生而具有毋庸置疑的力量。他控制着他的听众,能感觉到他们的脉搏,井像他能在索特里琴上弹奏出圣乐一样也能在人们的心灵上弹奏出神圣的乐曲。听众中迸发出的哭声和呻吟声证明,他对这场悲剧所激励的人群具有多么感人的力量。杰罗姆瞪着眼睛望着,仿佛他本想点燃一支香,却点燃了一门冲天炮。过了一阵。克莱门特才看到他惊奇的表情。他注意到这一表情并没有包含赞许的成分。他忽然停下布道,走到他跟前。

  “这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他抱歉地说道,“您的指令雷电般地传到我的心上。我是不是——?我干得是不是——啊,纠正我吧,用您的经验帮助我吧,杰罗姆师兄。”

  “哼!”杰罗姆疑虑地说道。经过较长的思考之后,他有点不快地补充道:“把光荣归于上帝吧,克莱门特师弟。我的看法是,你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

  他半勉强地把这个看法报告了上级,因为他这人尽管为人生硬,但毕竟是个诚实的修士。

  有个名叫朱利阿·安东内尼的人被控以破坏圣物罪。有三个证人发誓说他们看见他从烛台被盗的教堂走了出来,而且出来的时间正好和教堂被盗的时间吻合。另一些证人则同样肯定地证明他当时并不在场。两种证词都不能推翻。鉴于他有嫌疑,法庭准许安东内尼接受一次热水裁判或冷水裁判。热水裁判是命令他把一只赤裸裸的胳膊伸进十四英寸深的沸水,取出一块卵石。冷水裁判是命令他把身体沉进八英尺深的水里。那些认为他无辜的神父建议他接受热水裁判,因为这种裁判若用于他们有所偏颇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可怕。但这倒霉鬼却没有这个胆量,选择了冷水裁判。这事给杰罗姆提供了另一个锻炼克莱门特的机会。安东内尼领了圣餐之后,被带到台伯河边,脱光衣服,捆住手脚,以免在投进水里之后由于手在水面上挣扎而使身体下沉。

  人们把他轻轻地放进河里。他的身体在水上漂了一会,只看见头发露出水面。两岸的人群便同时发出吼声,宣布他有罪。但捆他的绳子碰巧是根新的,很快被打湿,从而使他沉到了水底。一阵新的吼声又宣布他无罪。人们让他在河底呆够指定的半分多钟之后,把他拉上来。只见他一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一边喘着气,尖叫着求饶。在做完了指定的祷告之后,他总算获得了无罪释放。

  在整个考验嫌疑犯的过程中,克莱门特都在岸上虔诚地做祷告。考验完毕之后,他用略微颤抖的响亮声音向上帝表示感谢。

  过了些时候,他问杰罗姆这人是否应当得到赔偿。

  “为了什么?”

  “为了他所受到的痛苦、恐惧和窒息。真造孽。他是个活人,却尝够了死亡的滋味。”

  “洗清了他的罪名就算是得到足够的报偿了。”

  “他没有犯那个罪,却饱尝了死亡的滋味(尽管没一尝到底)。而比他更有罪的告发者倒反而没尝到任何苦头。”

  杰罗姆有点严峻地回答道:

  “克莱门特师弟,你要知道,人们并不是今生已经真正得到惩罚。有罪而没有受罚的人并不见得幸运,相反,只有遭受到人世所能施加的各种痛苦的人们才算幸运,因为他们归天以后,所有这些都将算在他们的账上,而且要加上百倍的利息。”

  克莱门特温顺地低着头。

  “杰罗姆师兄,但愿您的话不会白费,而将在我心里生根。”

  然而,克莱门特在杰罗姆手上受到的一次最严峻的考验,事先并没有经过策划。事情是这样的。杰罗姆想使他轻松一下,便领着他到科隆纳修士家里去。一本刚誊写的漂漂亮亮的《波里菲罗之梦》正摆在他家的桌子上。这可怜的作者,由于内心的自豪感,指出了其中的一些妙笔。

  “许多年代以来,”他说道,“蠢人一直把充满诗意的赞美和充满爱情的恭维毫不吝惜地献给几俗女子,而她们只不过是些泥做的人,可以明显地嗅到她们原来的泥土味。有一些是站在窗前勾引男人的妖妇。特别是我们罗马的女人,通过一生的专门研究学会了一个乖巧的门道,那就是站在百叶窗前显示她们长得好看的五官中的某一个,哪怕是一只耳朵或一行眼睫毛,而把其余的部分掩藏起来。另一些则是站在门边的饶舌妇,‘花园中的母山羊,大街上的天使,教堂里的圣徒,家中的魔鬼’。我搜遍了行吟诗人歌唱爱情的诗句,也没忘记寻找彼特拉克浪费在那位最狡猾的法国薄情女郎萝拉身上的诗篇。现在,我把几个惟一值得爱慕的妇女脚下摆着的整束香花奉献给你们。这几位妇女就是九位缨斯。”

  “通过这么一招,”一直在翻着这本书的杰罗姆说道,“你,一个圣多明我修士,竟写出一本淫秽的书。”说着他把《波里菲罗》猛地扔在桌上。

  “淫秽?瞧你这无礼的修士!”书的作者绕过桌子,一把夺走《波里菲罗》,把它锁了起来,他气得发抖地说道,“我的杰勒德,我说错了!我的这位某某师弟,可并不曾感觉《波里菲罗》淫秽。心地纯洁者看待一切都是纯洁的。那些读过《波里菲罗》的人——上帝保佑,但愿他们为数不多!——对他的看法将会和我一致。”

  可怜的科隆纳忍气吞声地咽下了这颗苦药丸。要不是在自己家里接待客人,同时自己又是个出身高贵的绅士和学者,他很可能会像俗人一样和对方吵起来。事情既然如此,他只好尽最大的努力换换话题,谈谈巴萨里翁红衣主教借给他的一颗金黄宝石。他趁克莱门特抚摸这颗珠宝,开始对珠宝的精神价值大发一通议论。他从一个珠宝崇拜者的角度概括地谈了他那个时代的整个情况。但杰罗姆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他不相信一颗没有生命的石头能给某位佩带者带来勇敢,给另一位佩带者带来贞操,给第三位带来防备毒药的安全感,而给第四位则可能带来节制。

  “若干世纪以来的经验证明,它的确如此。”科隆纳说道,“至于您提到的那最后一个性能,这儿正坐着一个活的见证。这位杰勒德——请原谅,应该说某某师弟——是北方人。在北方,人们像鱼喝水那样喜欢喝酒。但他从来都很节制。为什么呢?因为他戴有一个紫石英戒指。这是我只看见贵族手指上才戴的最晶莹、色彩最绚丽的紫石英戒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紫石英戒指到哪儿去了?把它拿给这位不相信的人看看吧!”

  “难道是紫石英戒指使得这位年轻人有节制吗?”杰罗姆讥讽地问道。

  “当然是这样。喂,你晓得紫石英的词源和含义吗?α表示否定,μεθγα表示爱喝酒。要知道,名称不过是事物的符号。并不仅仅是因为好玩,或滥用语言,人们才把某种宝石叫做αμεθγστοs长达两千年之久。”

  接着,他逐个谈到了那些重要的宝石,并通过严肃的历史学家编写的轶事来说明它们精神上的性能,特别是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和蛋白石。

  “这些都是老妈妈吹牛了,”杰罗姆轻蔑地说道,“谁会像你这样轻信呢?”

  说到轻信,应该承认,这是怀疑论者不幸经常受到的一种指责。尽管如此,一听到轻信二字他们还是感到很生气。

  相信宝石精神价值的科隆纳感到这一指责很难忍受,便不再就这个题目谈下去。但杰罗姆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沉默,进而劝他前进一步,从今天起放弃他那种无益的异教徒的学识,改读圣徒传记:“师弟呀,基督教已把异教徒的迷信从地球上清除掉了,你也把它们从你的心灵中清除掉吧。”

  他就用这个口吻继续说了下去,同时不谨慎地附和了某些盛行的不严格的神学见解。这时,那感到被刺痛的波里菲罗开始通过科隆纳进行报复。他冲了出来,把一大堆杂七杂八、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学识倾泻在杰罗姆身上。一则由于时间不够,一则也由于学识肤浅,我只能把其中若干片断复述出来。

  “把异教徒清除出去吗?你要知道,他们占着五分之四的人类。要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这些基督徒又发明了些什么呢?油画?雕刻?要知道,这些都是异教徒的艺术。和他们比起来我们不过是些矮子。现代人有谁的心灵能构思、刻画出那种神一般的人像,比得上雅典的主要雕刻家,利比亚的利卡斯,马其顿的代诺克拉底斯。斯科巴斯、提摩西阿斯、利俄卡利斯、布里阿克斯、开利兹、来西巴斯以及用一大块石头雕刻出拉阿孔的罗得岛三巨匠呢?有哪个王公贵族曾像在阿托斯进行设计,而以巴几斯坦进行塑造的那些艺术大师,具有把山变成塑像的天才呢?哪个城市有气魄把一个铜铸的巨人立在海面上,让最高大的船舶在他两条腿中间行来行去呢?再说,建筑艺术也是我们发明的吗?可惜在这方面我们同样十分幼稚。试问,在设计方面我们的建筑能比得上单式双式陶立克柱廊林构成的巴台农神殿吗?(我的确非常欣赏大型的陶立克柱廊式的建筑风格)而在雄伟和优雅方面我们又比得上希腊、罗马的剧院以及埃及大得出奇的神殿吗?要知道,人们得带着敬畏的心情,走过一英里长的排列着各有威尼斯宫殿那么大的狮身人面像的马路才能走到神殿的大门。而构筑这些巨大神殿用的斑岩都琢磨得像水晶一样,而不像我们这些小建筑物使用的是劈削粗糙的石块。那些考究而光洁的柱廊和斜壁,尽管已经破裂倒塌,覆满了莨苕叶和桃金娘,但仍然闪闪发亮,仿佛对现代工匠马虎的技艺表示轻蔑和嘲讽。难道我们又发明了下水道工程、渠道桥和高架桥吗?

  “要知道,我们已经丢掉了筑路技术——而且是在眼底下存在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筑路范例的情况下丢失的。难道我们修了些死人坟墓值得自豪?嘿,我想没有哪个基督教国家造的坟墓不叫学者们看起来哈哈大笑。我们只消想想那毛索拉斯陵墓、金字塔以及印度河与恒河的庞大坟墓,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大笑了。这些陵墓外面是山,而里面简直是宝石矿。杰罗姆,可惜你没见过东方是个什么样子,要不你就不会低毁异教徒了。”

  杰罗姆说这些都是物质的东西,而真正的伟大在于灵魂。

  “好吧,”科隆纳回答道,“在精神世界里,我们又发现了什么呢?几何学吗?逻辑学吗?没有。我们都是欧几里德和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难道我们发明了几乎说得上神圣的文字吗?我们并不比卡德摩斯更有权利说我们是文字的发明者。难道我们发明了诗歌吗?我们的人从来没有哪个能和荷马、维吉尔、贺拉斯相比。难道我们发明了悲剧或喜剧吗?哼,我们一碰,诗人、演员、剧院便都化为尘土。难道我们使它们得到了复兴吗?你知道,我们的神秘剧、道德剧,都是些缺乏感情又不正规的拉丁文。难道你愿意把这些渺小而可怜的戏剧和希腊戏剧的富丽(光是布景就花了十万克郎)相比吗?你知道,希腊的戏剧都是在大理石造的奇迹般的剧场里上演的。观众就像一座坐着的活城市,而诗歌朗诵者则配得上索福克勒斯!

  “那么,我们到底发明了什么呢?是发明了一神教吗?要知道,希腊和罗马人当中有学问懂哲学的人早就主张一神教了。甚至他们那些较为开明的诗人也已无形中信仰一神教了。希腊人说:‘宇宙是天,宇宙是地,宇宙就是一切。’琉康附和他说:‘朱庇特是你所见的一切,是你所接触的一切。’他们的普通老百姓信多神教。而我们的普通老百姓呢?我们并没有发明‘祈求圣徒’。我们的圣徒相当于他们的蒂莫尼斯和代弗斯。异教徒经常求他们的代弗斯或神化的凡人替他们向更高的神灵求情。但他们当中较粗鄙的一些人由于搞不清其中微妙的差别,竟崇拜起他们只该请来向上帝求情的小神。我们当代的基督教徒群众继承了异教徒群众的一贯传统,正效法他们的榜样。事实上,《圣经》中并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多神教。

  “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形式、任何种类的多神教。异教群众崇拜各种各样神化了的凡人,而且每人都有他偏爱的对象。他们对这偏爱的神人每祷告十次,才对万能的上帝祷告一次。我们的俗人们同样崇拜圣徒化了的凡人,也是各有其偏爱对象,对他每祷告十次才对上帝祷告一次。你把这称做发明么?发明是东方人专有的。在古代的老百姓当中,只有水手才是一神教者。他们崇拜维纳斯,称她为‘海上的明星’和‘天上的皇后’。在我们的俗人当中,也只有水手是一神教者,他们崇拜圣母玛利亚,也称她为‘海上的明星’和‘天上的皇后’。你能把这叫做一种新的宗教吗?这只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罢了。我们的老百姓制作偶像,景仰偶像,这当然是荒谬的,因为景仰只能是被创造者对造物主的一种崇敬心情。而对于偶像说来,人成了造物主。偶像应该崇敬人。而且,要是偶像有足够的头脑来证明一只老鼠有理由崇拜它们的话,那么它们也愿意崇敬人。偶像崇拜这种荒唐事,尽管十分幼稚,甚至到现在还很摩登,然而它却是自古有之。东方的异教徒群众制作偶像,跪在偶像面前,给它们饰以鲜花,向它们进香,在它们面前点小蜡烛,带着它们游行,远道而来向它们朝拜,这和我们这些仿效者所干的简直丝毫不差。”

  这时,杰罗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提醒他说,基督世界里最受崇拜的偶像并不是手工做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错,”科隆纳叫道,“我们意大利多数大城市的保护神就算是你所说的从天而降了。我曾考察过十九个偶像,画了它们的图。如果它们是从天而降的话,那么我们最拙劣的雕塑家就该成了我们的安琪儿了。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不很担心。天上掉下来的丑陋的塑像或恶劣的涂鸦还从来没能夺走能工巧匠嘴里的面包。从天而降这种说法全来自异教,而且起源于异教。特洛伊人具有东方人的幻想,假装说他们的智慧女神,一个三腕尺长的木雕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希腊人把这骗人的话连同他们从特洛伊拿走的战利品一道带回家去。不久,所有的希腊城市和模仿它们的拉丁城市都发现偶像雨点般地降落下来。其中一个智慧女神像还给圣保罗在埃胖沙斯带来了麻烦。原来它是从朱庇特神殿掉下来的戴安娜神像:谁能相信就让他相信好了。”

  “怎么,你想对圣母像也表示你亵渎神明的怀疑吗?而这圣母像在不到一世纪以前还灿烂地高悬在罗马城上空,是教皇把它取下来供奉在圣彼得教堂的。”

  “杰罗姆,对这事我并没有什么亵渎神明的怀疑。这本来是一个有关奴马盾牌的传奇故事,由喜欢虚构而又没有虚构才能的神学家翻新过来的。这些神学家之所以没有虚构的天才,是因为他们不是东方人。故事原是说神圣的奴马盾牌灿烂地高悬在罗马上空。后来才由那位虔敬的教皇把它取下来,挂在朱庇特的神殿里。您得公正,要么两种说法都信,要么都不信。‘真理之口’神像一般被人们当做圣母像,前两天还判了一个女人的伪证罪。但实际上它是利阿女神像。现代的虚构说法来源于其古代传说。要么两者都信,要么都不信。

  “谁不讨厌巴维阿斯的诗,谁就会喜爱马维阿斯的诗。

  “说实在的,我们所有的智慧女神像,以及所有会讲话、会点头、会眨眼、会淌汗、会出血的神像都来自那些可怜的被侮辱的异教徒。在喀罗尼亚战争之前,雅典的神像全都淌汗。而在图尼执政期间,罗马的神像,如卡普亚的胜利女神像、罗马的战神像和城门外的阿波罗神像也都淌汗。再说,就连智慧女神像本身也是由伊尼亚斯带来意大利的。人们说,这神像沉默了三个世纪之后,才在维斯塔神殿讲了一句话。大概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因为它并没有流传下来。有人说,维埃的朱诺塑像曾点头表示同意来罗马。有人说,在阿克兴战斗之前,阿尔本山的安东尼塑像里的每一条大理石纹理都淌血。还有人说,另外一些神像能治病。琉喜安所讽刺的贝利朱斯神像就是一个例子。异教徒当中比较聪明的人都相信会出汗的大理石、会哭泣的木头、会流血的黄铜——就像我一样。至于我们所说的某些柔软的东西留在石头上的迹印,例如这位圣徒的膝盖,那位圣徒的手指,另一位圣徒的脑袋,版权都应属于异教徒。传说中就讲到赫克里斯的足迹留在了塞西亚的岩石上;卡斯托和波腊克斯骑着白色的战马为罗马抗击拉丁人时,也把马蹄的迹印留在了雷基勒姆附近的一块岩石上。人们还在当地给他们盖了一座庙。到图尼的时代,还能看到马蹄的印迹。在威尼斯附近,你可以看到据说被圣乔治的刀剑差点劈成两半的一块大石头。要不是传说那位古罗马人用刮胡刀把磨石切成了两片,我想也就不会有圣乔治的这个传说了。

  “谁不讨厌巴维阿斯的诗,谁就会喜爱马维阿斯的诗。

  “吻偶像,吻教皇的脚趾也来源于东方的异教。这习俗是埃及人从亚述人手上接过来的,希腊人从埃及人手上接过来,罗马人从希腊人手上接过来,而我们又从罗马人那儿接过来。罗马教皇马克西摩斯早就让罗马帝国的人民吻他的脚趾了。德卢依德人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就吻高级祭师的脚趾。像你一样宣称憎恶异教的穆斯林,竟然亲吻卡巴的石头,这也还是一种异教徒的做法。

  “巴尔的祭师吻他们的偶像。

  “图尼向我们谈到阿格里坚图姆一个漂亮的赫克里斯神像,下巴都快被人吻没了。我们称之为彼得神像的下部分原是属于朱庇特神像的。神像的脚趾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但并不全是基督徒嘴巴吻的结果。是异教徒群众最先用他们的嘴唇贴上去吻,吻了许多年,我们不过是学他们的样子,正像猴子爱学主人的样子。我看这就是我们要喊打倒异教的原因!那些赶在我们前面开创我们的风俗的人真该死!

  “我们给婴儿施洗的做法来源于波斯人。用洗礼盆和给婴儿额头画十字的做法也不例外。我们往棺材上撒上三把土,同时念‘风归风,土归地’的殡葬仪式则来源于埃及。

  “我们烧香的习俗来源于东方、罗马和异教徒。教会早期的神父带着迷信般的恐惧看待烧香。由于不愿烧香,有的竟然死去。我们的圣水也来源于异教。其各种用途也都如此。瞧,有一种异教徒用的圣水缸,你能把它和我们的区别开吗?它和我们用的圣水缸一样立在殿堂的同一个地方,同样被用于举行一般的礼拜式和特殊的净化礼。人们叫它‘驱邪水缸’。异教徒也像我们的俗人一样,认为里面装的水一滴在身上就能洗掉罪过。异教中有见识的人也像我们当中有见识的人一样,对这种轻信只是付之一笑,或感到可悲。对于他死后继续存在下去的这一愚昧意识,奥维德生前说过什么呢?他说:‘要是有谁被视为犯有重罪,而认为可以用水洗掉它,那就想得太容易了。’

  “你瞧,异教徒并不都是傻子。一点不比我们傻,丝毫不比我们傻。”

  科隆纳修士口若悬河地讲了下去,以至听他讲的人无法插进一句表示异议的话。他看到在赞美他所偏爱的异教徒的过程当中没有被人打断,不觉又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但他那滔滔不绝的讲话却丝毫未加抑制。

  “我们在二月二号庆贺圣母神奇的怀孕,古罗马人则在二月二号庆贺朱诺神奇的怀孕。我们的万灵节是在十一月二号,而古罗马的亡灵节也是十一月二号。我们的灯烛节同样是个古罗马的节日,无论是日期还是仪式,都没有丝毫变动。节日晚上,古罗马的贵族小姐手拿蜡烛游街,完全跟今天我们贵族小姐的做法一样。每逢八月二十号,我们的名妓都要在圣克罗彻大门庆祝她们的节日。你可以问问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些小傻瓜可没法告诉你。原来,这是因为在那个地方原先有个维纳斯庙。爱神庙不在了,但礼俗却保留了下来。再说,炼狱这东西也是我们发现的吗?不是的。相反,我们所知道的有关炼狱的一切,都来自柏拉图的两篇论文《哥尔基阿斯》和《菲多》,以及维吉尔的《伊尼德》的第六册。”

  “炼狱的观念我是得自一个更圣洁的来源:圣格里高里。”杰罗姆严峻地说道。

  “很可能,”科隆纳冷冷地说,“不过圣格里高里可不那么讲客气,他是取自维吉尔。格里高里说,有些灵魂因火而得到净化,有些因水而得到净化,另一些人则因空气而得到净化。

  “而维吉尔说:

  “有些灵魂被悬在空中随风飘荡,

  另一些灵魂则浸在一条大河底下冲洗它们的罪恶,

  或让其罪恶被火烧掉。’也许你以为教皇格里高里一世活在维吉尔之前,而维吉尔用诗句来表达他的思想吧。

  “然而,这理论本身还是来自东方,比柏拉图时代古老得多;而柏拉图时代又比格里高里时代古老得多。我们为死人祈祷的做法则是随伊尼亚斯一道从亚洲传来的。奥维德说,当他为安开西斯的灵魂祷告的时候,这习俗在意大利还显得很新奇。

  “公正的拉提勒斯王伊尼亚斯,是作为这一

  礼拜式的倡导者将这一习俗带到你们国家来的。’我看到人们在祭坛上查看过的‘圣经占卜书’只不过是‘维吉尔占卜书’的一种模仿。我们在教堂设置多个祭坛的做法也来源于异教。信奉一神教的犹太人在教堂里只设一个祭坛。异教徒信奉多神教,便设有多个祭坛。在巴坦人的维纳斯殿堂里有上百个祭坛。萨比阿和图里均设有一百个祭坛。我们在圣彼得坟墓周围设置那么多祭坛以及成百个烛台的做法同样来自异教。人们在一百个祭坛边彻夜祷告,并且奉献圣火。我们什么也没有发明。哪怕在数量方面也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魔鬼就是取材于潘神,连蹄带角丝毫不差,只是被抹黑了而已,而这是因为我们不会画画。我们只会用一小点可怜的油漆或煤烟涂画一些古代的神像。我们心目中的摩西实际上偷了安蒙的两只角。我们的沃夫冈则偷了萨特恩的一只勾角。而早在圣彼得之前,杰纳斯门神手里就拿着天堂的钥匙了。我们铸造的真正意大利式的圣母和圣婴像,都是希腊和罗马爱神像的翻版。紧靠这个屋子的一个木雕像也是这种情况。这雕像被认为表现的是佐安教皇和据说是她在游行当中生的一个婴儿。嘿,真是些白痴!难道新生的婴儿就会看起来有十三岁大吗?但那男孩看起来真有那么大。你说他到底是谁吧。是丘比特!丘比特!既然你指责我轻信,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看来,那位女教皇完全像神话里的人物,是从泡沫里长出来的,毫不真实,就像另一条街上被误认为是她的一位女神,或你们所叫的圣巴丘、圣奎里纳或圣奥纳克特,而圣奥纳克特只是索纳克特山发音的以讹传讹。其不真实使人看起来也像一位名叫阿姆菲波罗斯的英国圣徒,因为他也不过是圣阿尔本所穿的披风发音上的愚蠢误传。其不真实同样使人看起来像西班牙的那位圣徒圣维阿尔(St.Viar)。其实他墓碑上写的是斯·维阿尔(S.Viar)。结果证明他不是什么圣徒,而是善良的无名异教徒,一位‘Praefectus Viarum’,或道路视察员。(但愿他能返回这个世界,将我们基督世界里的道路再来个异教化!)我们还可以说,这雕像就像贝纳斯科的圣维隆尼卡一样不真实,因为维隆尼卡只是这位圣徒带进教堂的耶稣真实塑像Vera icon的发音维拉艾孔的愚蠢讹传。可惜跟这同样不真实的还有塑像的捐赠者以及科隆的一万一千个殉道的圣女,因为传说的圣女其实只有两个。”

  克莱门特打断他的话,问他是什么意思。“您要知道,我曾经和那些见过她们遗骨的人谈过话。”

  “怎么?一万一千个圣女会同时同地聚在一起吗?你想想看吧,克莱门特,即使古代东方的一个大城市也不能同时聚集一万一千个异教的圣女,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西方城市!一万一千个基督教圣女竟会聚集在一个信异教的小小城市,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不喜欢人们把这么荒诞的东西讲给我听。

  “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殉道者才两个。一个是被人误称为不列颠公主的布立吞公主;另一个是她的侍女,名叫Onesimilla(温纳斯米拉)。这本是一个希腊名字Onesima(温纳斯玛)的呢称。有个傻瓜把它误读成undecim mille(恩德西姆米勒)。这下可就变成了一万一千。读音马虎的舌头结果找到了喜欢轻信谣传的耳朵。一个傻瓜便造成了许许多多个傻瓜。想想看吧。一万一千之多!杰罗姆,你不是指责我轻信吗?你要我多读圣徒行传。是的,我读过不少圣徒行传。我发现这些圣徒行传当中有许多亲热的异教朋友。书中最好的故事也是来自东方。人们都知道,早在教会把这些故事当做事实之前八百多年,它们就已经在波斯和阿拉伯流行了。至于说真正的西方故事,应该说,它们缺乏东方所具有的那种听起来真实的特点。你以为我会那么轻信,竞相信圣艾达真把一个砍断了的头和躯干接合在一起?真相信库特伯特的尸体真能指引抬尸体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该停?真相信整个城市的人都被老鼠吃光,仅因为要惩罚一个叫哈托的人把穷人比做老鼠?真相信安琪儿脑门里长有一个小小的角,而这是圣贝纳斯科亲眼看见并记录下来的?而且明知圣贝纳斯科根本不存在,却会留给我们这个见闻,外加一条神奇的手帕?就我说来,我认为世界上最圣洁的妇女也总得本身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才谈得上有块手帕或一只误把麒麟当做安琪儿的眼睛。你以为我真相信一对狮子会变成教堂的执事,帮助安东尼埋葬底比斯的保罗?真相信苏格兰的圣徒巴特利克真把山羊胡子贴在某人子孙的嘴巴上,只因为这人曾经冒犯过他?真相信某些小偷偷了修院的公羊还想抵赖,圣波尔·德·里昂便叫这公羊作证,而这公羊剧然马上就在小偷的肚子里叫了起来?难道你想叫我丢掉古代写得挺高明的故事,而喜欢这样一些老太婆式的吹牛?古人也喜欢围绕动物进行一些虚构。不过他们的虚构合乎逻辑,而我们的虚构却不合情理。你只消把埃非斯和他的狮子,或安德罗克里斯和他的狮子跟安东尼和他的两只狮子比较一下就十分清楚了。异教徒写的这两只狮子都干了狮子从没干过的事,但所干的事至少都合乎它们的性格。比如说,一个喉里卡着根骨头,或脚上插进一根刺的狮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人谦恭有礼。但安东尼的两头狮子可都是披着狮子皮的笨驴。什么样的动机会促使狮子想变成教堂执事呢?狮子要干的事是把人咬死变成死尸,而不是掩埋死尸。”接着,他又叹口气说:“我们的虚构比不上古人的虚构,就像我们的塑像比不上古人的塑像。其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不像他们那样研究自然。我们都是卑贱的模仿者。你相信圣徒列传中所说的底比斯的保罗是世界上第一个隐士。他在地下生活了七年,而他的女儿是个女修院院长。早在摩西之前东方就有修士和隐士了。而古希腊、罗马一直都有这两种人存在。至于说圣方济和他的雪球,应该说他只不过是模仿了代俄哲尼斯。这人曾裸体拥抱雪覆盖着的神像。我们的模仿只不过是没有诗意的蠢货,只不过是一个猿猴模仿另一个猿猴——代俄哲尼斯在这点上又只不过是模仿了婆罗门僧和印度的裸体苦行僧。然而,这位圣方济的弟子却很可能用雪球砸我们,把我们赶出教会。你说说看,克莱门特,有什么衣服比我们修士穿的衣服更好看呢?但你瞧,除开腰带和圣带来源于犹太族以外,全都来自奴马·庞披利。至于我们那带头巾的披肩和白袍,则仍然保留着奴马时代的名称。大教堂教士穿的‘毛皮衣’则来源于原始的异教徒。这是祭师们毛朝外穿着兽皮衣进行祭祀的原始时代留下的痕迹。杰罗姆,你得脱下你的黑长袍、腰带和风帽,因为这三样东西都来源于异教妇女的装束。杰罗姆,你可以让你的头发长得和押沙龙的一样长,因为削发的习俗也像缀斯神那样起源于异教。”

  “考虑考虑你说的话吧,”杰罗姆严厉地说道,“我们都清楚是哪一年教会正式规定削发的。”

  “但并不是教会的发明,杰罗姆。婆罗门僧早在这之前几千年就削发了。以后通过亚述人传给埃及爱西斯的祭师,再传给雅典城塞累彼斯的祭师。已故的教皇(愿圣徒们保佑他)曾对我说,《圣经》前五卷讲到上帝禁止利未人削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是因为埃及的祭师们削发之故。我相信教皇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圣经》学者。和你杰罗姆同名的那位圣人的拉丁文,可是我不能逾越的一个障碍。上帝对我说,我对上帝说。对不起,神圣的杰罗姆,我能忍受许多东西,但我不能忍受您的拉丁文。我还是宁要《新约全书》!固然它不是色诺芬的希腊文,但毕竟是希腊文。而且它里面还包含着一些异教的格言。要知道,圣保罗也并不像你一样对这些异教格言表示反感。凭朱庇特发誓,每当异教徒说了句有道理的话,符合他的要求的时候,他肯定会采用它,并把它和《圣经》的文字永远溶和在一起。”

  “走吧,克莱门特,走吧!”杰罗姆站起来说道,“你这亵渎神明的修士,放明白点,要不是因为这个有权势的地方保护你,你那该死的异端邪说就休想再保留下去。我本可以叫人把你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说罢他气得脸色发白地大步走了出去。

  科隆纳对这一威胁的反应使得他这位热衷于异教研究的人大增光彩。他跑出去,在杰罗姆背后兴高采烈地嚷道:“这也是来源于异教,因为一个人思想不同而烧毁他的躯体,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习惯做法——正像烧香、洒圣水、一座教堂里设置百来个祭坛、削发、红衣主教或祭师的帽子、教皇这个名词等等,都来自异教——”

  话没说完,杰罗姆已经猛地把门关上。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这所屋子,就有扇百叶窗打开了,那热衷于异教的修士把头和肩膀都伸了出来,俯身望着街道叫道:

  “愿那些基督徒受到惩罚,因为他们

  都是满脑子充满了迷信的人。”分手的时候向对方打了这一间根之后,科隆纳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兴高采烈地大步走来走去。由于他不像往常那样留心他的航道(人们只能在一堆堆古物和古籍之间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走,才能穿过他的房间),不慎碰在一个埃及白鹤的尖嘴上,摔了一交,滚在一大堆亚美尼亚的神像上面。这些亚美尼亚神像尽管身材很小,但他发觉他们在争论当中却十分顽强。

  “你不能再到那信奉异端的修士那儿去了。”杰罗姆对克莱门特说道。

  克莱门特叹息道:“难道我们就不理他,不想法纠正他的错误吗?争论中过火的地方就马虎点吧!他是因为被激怒了。他说话过分,行动不一定这么过分。啊!他可真是个纯洁而善良的人。”

  “所有持异端邪说的头号人物都是这样的。撒旦并不像勾引别人堕落那样勾引他们堕落。相反,他使他们显得更有道德,以便使他们的说教更有分量。科隆纳僧是无可救药的。他的家族在罗马有钱有势,无所不能。让我们祈求他所亵渎的圣徒们开导开导他吧。反正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以德报怨了。不过,我们得禁止你和他交往。从今天起,你只能独自一人在城里走!听有罪的人忏悔,替他们赎罪!再就是驱魔!安慰病人!警告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布道!别再和科隆纳来往!”

  克莱门特低头走着。

  根据杰罗姆的请求,修院院长派人监视这位年轻的修士。有一天,暗探回报说克莱门特师弟路过科隆纳的住所,在街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但他用手掩着面,走得很慢。

  杰罗姆把这份报告交给了院长。院长征求他的意见,也征求安塞姆的意见。安塞姆打算回朱利厄斯去,正巧来向他告别。

  杰罗姆说:‘哼!他倒是服从了。但他是带着遗憾的心情,甚至幼稚、后悔的心情服从的。”

  安塞姆说:“他不过是在与一位朋友和恩人决裂时掉了一滴眼泪。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他还是服从了。”

  安塞姆是一个以温和的形式出现的不可抗拒的人物。有时他甚至对杰罗姆也具有一种无形的优势。

  “可尊敬的安塞姆师兄,”杰罗姆说道,“克莱门特这人是个天生的软骨头。他会使你失望的。无论为我们的教会还是为我们的教派,他都不可能干出什么大事。不过,他倒是个演说家,已经陶醉于圣多明我精神。就让我们牵根线放他飞吧。”

  同一天,克莱门特接到通知,要他立刻跟随杰罗姆师兄前往英国。

  克莱门特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温顺地表示服从。

  

第七十三章

  家庭

  像凯瑟琳那样的人呆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并不是毫无缺点。她身上存在着想支配一切的强烈欲望。她还没有跨进门坎多久,各种器具就显得亮晶晶的,火炉好像自己给自己打扫了一番,窗子也放进了更多的光线,真像有个大蟋蟀以它活跃的心灵使得整个屋子活跃起来。但这蟋蟀既爱管闲事,个性又很强。她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要管,什么人也要管。有许多东西管一管倒是会有所改进。但也并不是一概如此。这里所指的就是那除非进了坟墓这个安宁而又凉爽的隐居之所,否则就不能容忍别人管的活人。

  凯瑟琳把玛格丽特屋里的每张椅子、每张桌子都调了个位置,其结果也许使得情况有所改善。

  但她硬要走得更远,连活的家具也要打扰打扰。

  当玛格丽特的分娩期临近的时候,凯瑟琳乖巧地请丹尼斯和马丁给以协助。这两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很诚恳地问她他们能帮点什么忙,她却说,他们最好出去散散步,从而使他们变得更有益处。话说到这里也还过得去。但她还进一步表明,要是能把散步延长到下星期三左右,那就更有帮助。这种话当然不会叫人心里舒服。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中,这两个男子汉在柔弱的妇人管制下的顺从表现,足以使带有三个幼熊(其中一个还有病)的母熊感到满意。他们通常一清早就溜出屋去,要到夜晚才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回来。如果他们偶尔留在家里,也像猫儿在插满了碎玻璃的墙头上走路那样,带着一副充满畏惧的面孔和一种驯服、抑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走动。

  然而这都不行。他们在家就是不合时宜,怎么也惹得凯瑟琳神经不安。

  是不是本能在向她耳语,两个以减少人口为业的丘八在两个以增殖人口为业的妇女家中是不得其所呢?

  铠甲这兵器抵挡不住妇人的舌头。凯瑟琳把无数带刺的话射进他们的胸甲。结果,当玛格丽特下楼来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呆在厨房里的英雄们已被扫地出门了。

  老态龙钟的马丁带着战争中赢得的荣誉退到了街上。他把他的行李——一张小板凳拿了出来,摆在露天里坐着。

  玛格丽特见他坐在太阳底下,但没有发觉他已经成了太阳底下不动的常客。她问起丹尼斯。“善良的好丹尼斯,要是他看到我又能走动了,一定是非常高兴的。”

  凯瑟琳正在使用她的剩余精力使劲地擦碗。她告诉玛格丽特,丹尼斯到勃艮第看他的亲友去了。“也是时候了。据说他已经三年没见到他的亲友了。”

  “怎么,没向我道别就走了吗?”玛格丽特睁着两只盛开的紫罗兰般的温柔眼睛问道。

  凯瑟琳脸红起来,因为玛格丽特既然这样看待这个事,自然不能不使她感到良心不安。

  但她把头一摆,顺口说道:“啊,你当时睡着了。我不想把你吵醒。”

  “可怜的丹尼斯。”玛格丽特说道。盛开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含满了泪珠。

  凯瑟琳外表显得毫无觉察,但从眼角里偷偷看到玛格丽特在淌眼泪。她悄悄溜了出去,对剩下来的那位以减少人口为业的老兵大献殷勤,表示好客。

  但这未免搞得大突然,而马丁在许多方面已显出一副老态,行动大不灵便。

  “谢谢您,太太。我已经习惯坐在外面晒太阳了。再说,我也不喜欢老换来换去。我在这儿不会打搅谁,谁也不会打搅我。”

  “你,你这怪脾气的老鬼!”凯瑟琳尖叫道,一下子从蜜糖变成了刻薄的酸醋。说罢她气冲冲地跑回屋去。

  冷静想想之后,她哭了一阵子。她发誓要变得非常亲切和善,好让玛格丽特不再想念她那些倒霉的丘八。这时,她才算对她过去的表现感到好受一点。但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安,便干脆用个既简单又出色的行动来完全消除她的内疚。

  她决定给婴儿好好洗个澡。

  她把婴儿泡在温水里,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那两个打仗的英雄和他们受的委屈便像灰尘般被溶化在肥皂水的海洋里。

  看到凯瑟琳认真地干着这件美事,玛格丽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在那幸运地为婴儿洗澡的凯瑟琳周围转来转去,即使她不能真正插上手,至少也要表面上插上一手才感到舒服。她把手指头伸进水里——我想是为她娃娃进行准备吧,因为她总不至于妄以为凯瑟琳会让她决定水要多热才合适。在沐浴婴儿的过程中,她跪在小杰勒德对面,以惊人的流畅话语对他嘀咕着,同时注意不用成人的发音,因为,一个小天使怎能懂得成人可笑的发音呢?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洗掉。”她说道,一边把眼睛盯着婴儿的小手。

  “把什么洗掉?”

  “怎么,你没注意到?是在他的小指头上!”

  老奶奶望望,原来是个小小的褐痣。

  “嘿,这可太妙了!”她叫道,“我的姑娘,自然的神功真厉害,而且到处插手。难道你没注意到另一个人手上也有这个印记吗?说实话吧,姑娘!”

  “怎么,他手上也有?妈,我可真没注意到。”

  “那好吧。我告诉你,的确他也有,而且是在同一个地方。你连这个都没注意到。不过,亲爱的,你不是像我一样亲眼看到他从小长大的。我曾千百次地像现在这样把他抱在膝上,用温水把他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凯瑟琳充满了自己也意识得到的优越感。玛格丽特抬起头来温顺地望着她,把她看做一个无法超越的妇女。

  凯瑟琳从那令人头昏目眩的高度低头望着玛格丽特,开始她的说教。她和其他爱唠叨、爱管闲事的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时能思考思考,诚然不是思考得很深。要不,我自然不会考虑把她的话印下来浪费读者时间的。

  “说也奇怪,”她讲道,“事情竟然会这样循环发生。生命真像个漩涡来回打转转。至少我们可怜的女人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按一个模样剪下来的。他小的时候,我不是也主张把他的痣洗掉吗?‘啊,糟糕,这是个难看的斑点。’我说道,接着便狠狠地用刷子擦他的手,结果疼得小家伙大叫,所以我才不得不考虑放弃这个打算。今天你又叫我干同样的事。你说:‘妈,想法洗掉小杰勒德手指上的痣吧。’你想,事情怪不怪?”

  “洗掉?”玛格丽特说道,“哪怕天垮下来我也不会把它洗掉。要晓得,这是小家伙身上最可爱的地方。我要每天早晚都吻它一遍,直到他爸爸回来看我们三个人。祝福你呀,我的金银宝贝,因为你长有和你爸爸一样的斑记,使我心里感到安慰。”

  她吻着小杰勒德的小痣,还嫌不够,又马上把他四肢伸开地放在膝头上,像只狼烦扰一只小羊羔似的一遍遍地吻他的背。凯瑟琳一边看一边微笑。她年轻时也曾对爱婴进行过许多次这种野人似的袭击。

  这幅小小的素描表现了玛格丽特几个月来生活的基本情调。这期间,她所发生的一两桩事本有必要单独讲讲,但我想把它们暂时保留一下,因为一根线能用来穿许多颗玻璃珠。当婴儿的父亲经历着可怕的心灵风暴,最后在死寂的修院找到自己归宿的时候,玛格丽特的生活可以用一个幸福的字眼很好地加以概括,那就是“母爱”。

  懂得这字眼含义的人们可以发挥一下我这幅小小的素描画。你们可以看到年轻的母亲给娃娃喂奶,梳洗,穿衣,脱衣,喜得呵呵地叫,抱着她的头生子手舞足蹈。然后,你们可以快如闪电地把目光移到意大利,看到一个冷冰冰的修院,修士们鬼魂似的来来去去,垂着眼睛,两手恭顺地交叉在胸前,对世俗的感情已完全麻木不仁。

  在这些头戴风帽的鬼魂当中,有一个就是杰勒德。远在荷兰的容光焕发的年轻母亲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爱情和欢乐,正等待着他的归来。

  在格林德瓦尔德山谷,行人可以看到一边是险陡的阿尔卑斯山,完全被岩石、冰块和长年的积雪所覆盖,高高地矗立在云层之上,直插重霄;另一边则是人们常见的小山坡,绿得像翡翠,点缀着母牛、茅舍,充满了生命。那些高耸入云的邻居则没有树叶,没有生命,没有人烟,只显得十分雄伟。在别的地方,大自然中一些可喜可爱的平凡事物很容易被人忽视。但面对着严峻的阿尔卑斯山,跟它们这吓人的对立面相比,它们却能使人们的心灵感到宽舒,甚至感到一种温柔的抚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本故事目前的这两个方面,如果正确看待的话,也可以运用这样一种比喻。在意大利一方,是艰难的冒险,强烈的激情,亵渎神明,犯罪、悔罪,然后是纯洁的冰,圣洁的雪,直上重霄。在荷兰的一方,一切都是平凡而卑微,十足的女人味,但却常青可爱。正像格林德瓦尔德高耸入云的冰山和那些阳光笼罩的小山坡之间只隔着一条小径一样,这里,在修院与家庭之间也只不过隔着一两面书页。

  

第七十四章

  修院

  新教皇倾向于多明我教派。修院接到梵蒂冈的通知,要求派一名能干的修士去巴塞尔大学讲学。克莱门特正好是能被派去担任这差事的一位修士。他精通好几种语言,同时,他在还是俗人的时候曾听过瓜里尼兄弟的讲学。他的英国之行虽然没有取消,但不得不暂缓一个时期。修院决定临时把他派往巴塞尔。但他有三个月没有固定工作,因此要求他沿途布道。

  他垂着两只眼睛出了城门,整个心灵沉浸在虔诚的思索之中。

  要是我们能描绘一个人的心灵和它的体验与经历,那么,这位赤足的修士该多像一幅活的壁画啊!

  曾有过充满希望的幸福的爱情;曾遭受过丧失亲人的痛苦和绝望;转而不敬上帝,走上邪恶的道路;继而是自杀,悔恨,宗教上的消沉;最后是悔罪,弃却红尘,听天由命。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十二个月之内。

  如今,这过去的旅人又开始上路步行。但一切都变了:现在已用不着再冒什么危险。甚至连强盗和小偷也对他九十度鞠躬,不但不抢劫他,反而硬要他接受他们偷来的钱,祈求他做祷告。

  这次旅行很少出现什么生动的事情。不过,我这作者也得考虑考虑某些不同类型的读者的爱好,因为这些读者对于闹剧不感兴趣,却希望能静静地窥视一下人的内心。对于这样一些研究内心活动的人说来,缺乏戏剧性的东西往往更说明问题,因为它能显示出内心的发展过程。

  克莱门特第一个星期天的行程就具有这样一个特点。他为玛格丽特的灵魂祈祷。以前他没有这样做过。并不是对他说来,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她的永恒幸福更为珍贵,而是由于他太谦卑。当他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时,他嘴里爆发出来的亵渎上帝的可怕语言可能会使性情温良的读者感到恐惧,但不会比他这口出恶言的人反省之后更感到恐惧。在他新人修院的考查期间,他受到了一种宗教上绝望情绪的压抑。他想,他一定是犯了那将使灵魂万劫不复的冒犯圣灵罪。尽管在安塞姆的帮助下,阴云逐渐消逝,但他仍然存在着深深的自卑感。他感到自己是否能得救都成问题;要让他这种深受污染的人为玛格丽特纯洁的灵魂祷告,他认为这简直是对上帝的嘲弄。他只好经常好言求助善良的安塞姆和另外一个慈祥的修士为她祈祷。他们完全答应下来,并全心全意地为她祈祷。一般说来,善良的老修士(每个修院都有好的、坏的和一般的修士)对于年轻的师弟都具有一种纯洁而慈爱的感情,远非世俗感情可比。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克莱门特在一个意大利的小城市布道,受到人们很大的支持,感到了巨大的鼓舞。那天,他尝到了上帝饶恕他、仍然怜爱他的欣慰感觉。他为玛格丽特灵魂的幸福祈祷。从那天起,这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习惯,并成了通过回忆使他的心灵和今世保持联系的一根纯净的纽带。

  因为对他来说,他仿佛从来没有过自己家里那些亲人。

  教会和尘世是不能相容的。而教会也不能不通过消除人与人之间较为渺小的感情,来促使人保持那伟大的上帝之爱。

  除开在教堂讲坛上的布道以外,克莱门特一路上很少感到有什么可以使他内心活跃的事。只有当他为某些人减轻痛苦的时候才算是一种例外情况。

  有个年轻人被大蜘蛛咬了,也可能像其他许多人那样,只不过幻想如此。但不管是幻想还是事实,反正他已经有两天没睡觉,而且抽搐得非常厉害。他不停地跳着,扭曲着身子,捶打着墙壁。村里的音乐家弹奏音乐给他治病,结果只是刺激得他更为兴奋。到了这种地步,进一步发展就是衰竭和死亡。克莱门特正从这儿路过,得知发生了这个事情,便叫人拿了只索特里琴来,打算用抚慰心灵的旋律治疗病人,看有无效果。如果说别的曲调使得病人发狂的话,克莱门特的曲调则似乎使他垮了下来。他在琴声下呻吟着,悲叹着,伏倒在地板上。最后克莱门特注意到,病人的嘴唇不时地动弹。他把耳朵贴近去听,发觉他是在轻轻地哼一个小调,而且是以前没有过的一种非常奇特的小调。他当场学会了这个小调,并弹了出来。病人的面部表情顿时令人吃惊地开朗起来。他踮起轻盈的脚尖,在屋里舞来舞去,陶醉在这个曲调里面。克莱门特的手指头因为不停地弹奏,痛得几乎支持不住。但他也满意地看到,这年轻人在这支催眠曲,在他自己心灵的这一奇异创作的伴奏之下,自我欣赏地进入了睡乡。他似乎并不是什么音乐家,以前从没作过曲,以后也不会再作曲。但这一睡可救了他的命。克莱门特把这小调教给了另外一个人,以便万一再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弹给他听。然后,他才心情略感温暖地继续向前走去。不久他又遇到另外一个情况。他看到一群人拽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路上走。那人一边挣扎一边叫嚷,但语言很奇怪。他原先是挺着身子,兴致勃勃地进城来的,一路上还在头上挥动着一根桑树枝。当地人先是茫然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然后便向他扑过去,拽着他去见市长。

  克莱门特跟他们一道走去。路上,他悄悄地走近那囚徒身边,用意大利语跟他讲话,但没得到回答。他又改用法语、德语、荷兰语,还是没有共同语言。这时,那人反过来用勉强可以的拉丁语来试探克莱门特,不过音调有点尖。他说他是个英国人,受不了意大利的炎热,便从近旁的一棵树上折了根树枝来这头。“在我们英国,谁都可以摘大路边上长的东西。这些该死的傻瓜,我愿出钱赔偿。瞧,就为了一根树枝和一把树叶,整个意大利都动起武来了。”

  顽固的市长打算把这倔强的岛国人送进监狱。克莱门特进行调解。他费了一些劲才使那英国囚徒懂得,在意大利,蚕这小动物,连同养活它们的桑叶都是神圣的。它们都在上帝的保护之下,构成上帝的收入来源。同时,他恳切地告诉市长说,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人们可能连桑树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知道有桑树保护法。这时,那固执的岛国人掏出一个长长的钱袋,从而了结了这桩仍然悬而未定的案子。他重复他原先的理论,说这整个事情不外乎是个钱的问题。“我欠你多少钱?”他说道,“说出来,我就立刻还你。”市长敲了他一笔竹杠。他以公爵的名义罚他一个杜卡特,大约等于整棵桑树的钱,而把零钱塞进自己的腰包。

  那英国人获释之后,马上怒气全消,对这事开心地大笑起来。他对克莱门特表示非常感激。

  “神父,像您这样一个好人呆在这鬼地方,真是太不值得了。”他说道,“到英国去吧!那是世界上惟一的好地方。我离开英国,跑到桑树和白痴当中讨生活真是太不安心,太傻气了。我是肯特郡的乡绅,在剑桥大学受的教育。我叫鲁尔夫。我的故乡叫贝茨汉格。我本人和我全家都愿为您效劳。到英国去吧。您可以一直呆到世界的末日。在贝茨汉格,我们一坐下来吃饭就是四十个人,几大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吃根本感觉不出来。假如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和我,甚至和我的儿孙终老于英国。来吧!一个英国人说话是算数的。”说罢他热情地紧握着克莱门特的手,进一步肯定他说过的话。

  “我的孩子,我将有一天会去拜访你的。”克莱门特说道,“但不是去给你这殷勤好客的人找麻烦。”

  那英国人要求克莱门特接受他的忏悔,使他免罪。“我真不知我的灵魂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说道,“我离开英国以后,就一直过着异教徒般的生活。”

  克莱门特欣然答应。顿时,这岛国居民便面向着他在路旁跪下来,向他忏悔上个月的罪过。

  克莱门特发现他是一个十分虔诚的教会信徒,便告诉他自己的确要去英国。他问这英国人是否英国果真到处都是罗拉德派和威克利夫派的修士。

  那英国人略微红着脸说:“每个国家都有害群之马。”思索了一下之后,他又严肃地补充道,“神父,您听我介绍介绍这些异教徒的真实情况吧。可以说,没有谁比我们英国人对神圣教会更抱有好感。但我们是与世隔绝,自成一体的。我们喜爱我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语言。诺曼人能征服我们的弯刀,但征服不了我们的语言。他们通过法律和通告力图消灭它。我们的外国牧师用拉丁语或某种法语和意大利语,就像羊咩咩叫似的对普通英国老百姓念上帝两个字。此后,狐狸威克利夫和他那帮子人来到英国,却照着他自己的祈祷书用平易的英语宣传上帝。这样,大家都打从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温暖的感情。这种事谁抗拒得了呢?愿上帝饶恕我这样说。我相信要是圣彼得不用英国母亲们一边亲吻儿女,一边往儿女们的耳朵和心灵里灌输的英国话来对英国人讲话,他们同样会对这位圣徒置之不理的。”他又匆忙地补充说道,“这话不是代表我自己说的,因为我是在剑桥受的教育。好话用拉丁文讲,我也同样乐于接受。我是代表普通老百姓说的这番话。祖国语言是打开盎格鲁人心灵的钥匙。”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说道,“我遇到你真是有福了,因为你讲的话聪明而又严肃认真。不过真遗憾!我如何能学会你们的英国话呢?我又没有英文书。”

  “神父,我可以把我的日常祈祷书给你。这是英文和拉丁文的对照本。不过,我身处异国而又没有一本祈祷书,那我的灵魂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嘿,有了!你是个神父,而我是个老实人,让我们做笔交易吧。你在两个月之内每天为我祈祷一次,而我给你这本祈祷书。瞧,这就是。你看怎么样?”他眼睛闪闪发光,急于想做成这笔交易。

  克莱门特温和地微笑起来。他悄悄地从腰带上抽出一本手稿,指给他看这是一本拉丁文和意大利文的对照本。

  “你瞧,我的孩子,”他说道,“上帝预见到了我们不同的需要,向我们提供了满足我们需要的手段。让我们交换祈祷书吧。我亲爱的孩子,我愿为你祈祷,高兴地为你祈祷,但不能贩卖我的祈祷。我不喜欢做宗教上的交易。”

  那英国人很高兴。“我将学会意大利语,又不致冒损害我永恒幸福的危险。钱包固然要紧,但灵魂更为要紧。”

  他把钱硬塞给克莱门特。然而那游行修士告诉他,携带超过最低需要额的金钱是违反他的誓言的。但他说也无用。

  “您把钱用来为教会造福,为我的灵魂造福好了。”那岛国人说道,“我并不要求您把钱存起来,但您必须收下。”说罢他又热情地握住克莱门特的手。克莱门特吻了吻他的额头,祝福他,然后两人各奔前程。

  他们分手后,克莱门特才走了一英里的路,便发现两个疲倦的旅客躺在一棵大栗树的树阴下。这树不过是大路边一片浓密的树林当中的一棵。两人身旁停着一辆小车,上面装着一台印刷机,粗笨得像一台榨葡萄的机器。拉车的是一头疲乏不堪的骡子。

  克莱门特忽然发现他和自己过去的老劲敌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他望望印刷机以及那两位疲乏的工匠长着蓝眼睛的老实面孔。他一边看,一边想起他曾经为印刷机感到过的苦恼。回顾往事,真像睡梦一场。这时,他不禁亲切地低下头来望着他们轻轻说道——

  “斯文海姆!”

  两个汉子跳了起来。

  “潘纳尔兹!”

  他们急速钻进树林,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克莱门特十分惊奇,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

  不一会,有张面孔从树背后探了出来。

  克莱门特对着那张脸喊话:“你们怕什么?”

  一个颤栗的声音答道——

  “你最好说说,你这个陌生人究竟是通过什么魔术叫出我们名字的?我过去从没见过你。”

  他们从两侧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各人先看对方往前挪多远自己才挪多远。

  “我的孩子们,”克莱门特说道,“我在罗马看到过福斯特的弟子斯文海姆和潘纳尔兹印的一本《拉克坦提阿斯》。”

  “你听见了吗,潘纳尔兹?我们的大作已经进入罗马了。”

  “根据你们的蓝眼睛和亚麻色头发,我知道你们都是德国人。再说,印刷机本身就已经充分说明问题。想想看,除开福斯特的弟子潘纳尔兹和斯文海姆以外,你们还能是谁呢?”

  两个老实的德国人竟然在如此简单的事情上怀疑别人耍魔术,这时自己也不免感到惊奇。

  “这善良的神父不过是头脑聪明罢了。”潘纳尔兹说道。

  “你说得很对,”斯文海姆应道,“不过,既然他这么聪明,我倒希望他对我们讲讲该如何设法让疲劳的牲口拉到下一个城市。”

  “对呀,”斯文海姆又补充说,“还希望他告诉我们,到了之后该去哪儿找钱来支付牲口的饲料和我们的饭钱。”

  “让我试试回答你们的问题吧。”克莱门特说道,“你们把骡子解下来,卸掉它身上的勒具,只留下套索。”

  照此办理之后,那牲口便马上躺了下来,像只猫似的在尘土中打滚。骡子还在打着滚,克莱门特便向他们保证说,它站起来时就会像截然不同的另一头骡子那样有劲。“造物主教会了它这个恢复疲劳的办法,但门第更高贵的马却不知道这个办法。至于说钱嘛,我可以告诉你们;有位可尊敬的英国人给了我一笔钱用于慈善事业。我把这位陌生人的钱用在谁身上最好呢?我看还是用在陌生人身上最好。所以我请你们把这笔钱收下来。但你们也要对遭到贫困的某个英国人或别的陌生人表示仁爱。但愿所有的民族终有一天学会彼此相爱。”

  两位老实的工匠眼中含满眼泪。他们收下了钱,表示衷心的感谢。

  “善良的神父,我们得感谢并祝福您的国家。但愿您告诉我们您是哪国人。”

  “我的国家就是教会。”

  克莱门特正打算向他们道别,却看到两位老实人苦苦求他稍等一等。他们虽没有金银,但还是有东西可以送给他们的恩人。他们把印刷机从车上抬了下来。克莱门特喂着骡子;他们则忙来忙去,时进时出,时而跑到烫脚的大路上,时而走到凉爽的阴凉处,不久就在排好的字版上印出了八页四开的书页。他们没有足够的活字可以同时印两张。在经过开始时较缓慢的运转之后,印好的纸便马上被抽了出来。这下可轮到克莱门特感到惊奇了。

  “怎么,这些字难道就已经牢牢地印在纸上了?”他说道,“你们能担保这些字不会印得快掉得也快吗?瞧,你们先前还把我当做魔术师。这印的是‘圣城之奥古斯汀’。我的孩子们,你们已经把知识的翅膀带到了这个国家。但愿你们切莫滥用这一伟大的技艺!莫印坏书!否则它们会像数不清的蝗虫那样到处乱飞,摧残人的灵魂。”

  两位工匠齐声说,他们宁可两手被螺丝拧坏,也不愿滥用他们的好手艺。

  他们到此分手,各奔前程。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外乎是相逢和别离,此外还能有什么呢?

  圣洁的修士来到托斯卡纳的一个城镇,不巧与忘却了的过去发生了一次突然而离奇的邂逅。他碰到一伙贵族和平民、虔敬与放荡混杂在一起的人群,或称“香客团”。这是人们早就细致地刻画过的一个题材,无需我再来画蛇添足。

  他们聚集在一家客店的大仓库里。克莱门特风尘仆仆,十分困倦。再说,他又不是个爱唠叨的人。于是,他便坐在一个角落里读那英国人给他的祈祷书,试图通过自己的荷兰文和拉丁译文把它看懂。

  不久,便有个男仆把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桶提了进来,放在他的脚边。一位女仆人拿着两条毛巾跟了进来。这时一位妇女走上前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二话不说便跪在桶边,一边卷袖子,一边向他打招呼,请他把两只脚放进桶里。这是个地位高的贵妇人在进行自我惩罚。她戴着面罩。虽然这面罩还不到一英寸宽,但很管用。还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克莱门特感到她洗脚的动作比生来专干这差事的人更轻,更柔和。

  悔罪性的自我惩罚是比较常见的形象。克莱门特尽管不大相信这一类的悔罪,但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位无名氏的自愿服务。这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由于听到她这声真诚的叹息,又看到她低头干这下贱的差事时显得那么悔恨和谦恭,他不禁对她产生了怜悯,因而安详而又温和地问道:“我的孩子,我能为你灵魂的幸福做点什么吗?”

  她摇摇头,轻轻地哭泣了一声。“神父,别提这个了。只求您听听一个最不配触摸您圣洁的脚的女人忏悔她的罪过吧。规定给我的悔罪表现有一条就是要我向纯洁无罪的人讲我的罪恶。”

  “说吧,我的孩子。”

  “神父,”那贵妇人腰弯得低低地说道,“我这两只手看起来雪白,实际上却沾满了鲜血——一个我爱过的男人的鲜血。哎呀,你把脚缩回去了。我怎么办呢?一切圣洁的东西都想避开我。”

  “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克莱门特急切地说道,“我的孩子,这是世俗的软弱造成的一个不体面的举动。我将为此悔罪。你切莫因为教会一个不称职的仆人而对教会产生看法。只要你诚心悔罪,教会将不是把它的脚,而是把它的心交给你。鼓起勇气,洗掉你良心上的污秽吧。”

  听这一说,那贵妇人畏缩了一下,仿佛害怕教会因为她的罪行将给她肉体上的惩罚。然后她以一种颤抖的耳语声,匆忙作了如下的坦白:

  “他是个外乡人,出身卑微,像春神一样美。他的聪明超过了他的年龄。我很爱他。我没有能够小心地隐藏我对他的爱情。贵族们都追求我。所以我丝毫没料到一个出身卑微的人会拒绝我。我把心都掏给他看了。啊,我真是女性的羞耻!他不肯接受我的爱,但对我表示倾慕,纯真的倾慕。原来他爱的是另一个姑娘。他很忠实于他的爱情。我求助于女人奸诈的勾当,但全不管用。我又效法男人,采用卑劣的手段威胁他的生命,并吓唬他说,我将告诉他的爱人,他是由于对她不忠而死去的。唉,您又缩回去了!脚在发抖。您看,我不是恶魔又是什么?他哭泣着向我求饶。这时我才发了善心,叫他离开罗马。杰勒德,杰勒德,你为什么不服从我呢?我以为他真的走了。但两个月以后,我又碰见了他。我永远忘不了那次见面。我坐在画肪沿台伯河往下游去,他和一伙浪子乘船往上游来。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美得像个小天使,既大胆,又坏心眼。她大声叫我,说我是她的情敌。我想,他真是个奸恶的小人、伪君子,竟把我的隐私暴露给她以及全罗马的饶舌鬼。在恐惧和复仇心的驱使下,我雇了一名刺客。他一去干他的血腥勾当,我就动摇起来,但已为时太晚。我雇的刺客杀了他。他再也没有回到他住的地方来。他死了。天哪!也许他并不那么坏。事实上,从来没有谁用他的名字来刺激我。我没能找到他的尸体,要不然,我会亲吻他的伤口,然后扑在他身上自杀的。他的名字从此石沉大海,因为我这只凶恶的手把他送进了坟墓。”(克莱门特的眼睛注意起她手的动作。他认出了她那匀称的手臂和柔软的白手)“啊!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他真是个可怜而轻率的孩子,竟不幸成了这坏女人阴谋诡计的牺牲品。她还曾经要他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残忍的恶魔啊,悔罪能对我有什么用呢?神父,我该怎么办呢?”

  克莱门特的嘴唇动了起来,表明他是在祷告,但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尽他的责任。

  这时,她开始给他揩脚。她把他的一只脚搁在她柔软的胳膊上,用毛巾轻轻地按在上面,仿佛她这个人连个苍蝇也不忍心伤害。然而,她却亲口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而且十分真实的故事。

  克莱门特正在祈祷上苍给他智慧,一滴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脚上。这使他下定了决心。“我的孩子,”他说道,“我自己也曾犯过大的罪过。”

  “神父,您说是您自己吗?”

  “是我自己。我的罪过和你的一样大,不过性质不同。魔鬼布设大大小小的陷阱来坑人。但通过悔罪,我那不虔敬的心灵已经软化,而感激之情已使它获得了新生。既然你已经在悔罪,我希望我能看到你感激上帝,因为他对你要比你对你的同类更为仁慈。我的孩子,教会将给你带来安慰。”

  “给我安慰?唉!永远不可能!除非教会能使受我害的人死而复生。”

  “你拿着这十字架,眼睛定定地看着它听我说。”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

  “好的,神父。不过,先让我好好揩干您的脚吧。湿了一双脚坐着是不好的。要知道,您是我洗过脚的最圣洁的人。我一听您的声音就心里明白。”

  “妇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的脚等一等没关系。你听从我吧。”

  “是,神父。”那贵妇人谦卑地说道。但出于一种女性的难以捉摸的顽强性,她还是用毛巾很快地包好她正在揩拭的脚,并把另一只放在干的揩脚布上。这时,她才认真地按他的吩咐行事。

  她低头望着十字架,耳边听着那修士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他的话很快就使得她百感交集,全身颤抖起来。

  “我的孩子,你所蓄意谋杀的那个人是个名叫杰勒德的荷兰人。他爱恋一个姑娘;除开她以外他谁都不爱。而人们本应该除开救世主耶稣基督和教会以外谁都不爱。结果上天惩罚了他。他在罗马收到一封信说她死了。”

  “可怜的杰勒德!可怜的玛格丽特!”悔罪的妇人痛苦地说道。

  克莱门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通过巨大的努力,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他那软弱的天性受不了这一打击,身体和心灵都垮了下来。他发高烧卧床不起。而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公然反叛上帝。他说:‘根本不存在什么上帝。’”

  “可怜的,可怜的杰勒德!”

  “杰勒德可怜?我看你真是个软弱、愚蠢的妇人!不。应该说杰勒德变坏了,不敬上帝了。他一头栽进了罪恶的泥潭,站污了他永恒的珍宝。你碰到的和他一起鬼混的那几个人正是和他经常来往的伙伴。不过,你太轻率。你应当知道,你误以为是他情人的那个假女人只不过是个男孩,穿着女人的衣服来取笑另外那些女人。这是个名叫安德里亚的漂亮男孩。安德里亚对你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放心,无论是他还是别的任何凡俗的人,都不知道你干的傻事。这个杰勒德背叛的是上帝,但并没有背叛你这渺小的妇人。”

  那贵妇人像感到剧痛似的呻吟起来。她的手发抖,十字架也跟着颤抖。

  “鼓起勇气吧,”克莱门特说道,“安慰就会到来的。”

  “他由犯罪转而陷入失望。他一心想毁灭他的灵魂。有天晚上,他终于站在台伯河边,决心自杀。他看到有人在盯梢。原来这是个刺客。”

  “圣徒呀!”

  “他哀求那刺客给他一刀,打发他算了。他答应把所有的钱都送给他,请他把他的肉体连同灵魂一齐毁掉。那刺客不肯干。但这一拒绝并没有能够使那绝望的罪人软化下来。他还是一头栽进了台伯河。”

  “唉!”

  “正是那刺客救了他的命,你选定干那差事的人是特丽莎的丈夫洛多维科,但恰好是杰勒德在海上救过她和她的娃娃。”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不好,我的头在发晕。”

  克莱门特把十字架从她手上接过来,担心它会掉在地上。一阵泪雨使她感到轻松了一些。待她平静下来之后,克莱门特继续安详地说道:“是的,他还活着。多亏你和你的邪恶,哀怜众生的、万能的上帝终于手拉着他走向了永恒的幸福。你是他在人世上最大的恩人。”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想亲眼看到他还活着,跪下来求他原谅。我向您发誓我再也不敢——怎么可能呢?他什么都知道了。真羞耻啊!神父,他真知道了吗?”

  “全知道了。”

  “我不想再见到他了,不然我会钻进地里去的。不过,我将弥补我的罪过。我将悄悄关注他的生活。可怜的杰勒德,我将使他在世界上成名发迹,因为我差点把他从这个世界扔了出去。我们西萨里尼家族在罗马是非常有权势的,而我几乎居于我们家族的首位。”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冷冷地说道,“你称之为杰勒德的这个人不需要凡人为他效劳。在被奇迹般地从肉体和灵魂的死亡当中拯救出来之后,他已经弃却红尘,在教会的怀抱中找到了躲避罪恶和愚蠢的安身立命之所。”

  “当了神父?”

  “当了神父和游行修士。”

  “游行修士?您不是他的忏悔师吧?但您什么都知道。您这柔和的声音!”

  她慢慢抬起头来,透过面罩窥视着他。

  紧接着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伏倒在地上,额头枕着他那赤着的脚背。

  

第七十五章

  克莱门特叹了口气。他怀疑这样做是否是对待一个感情如此强烈的妇女最明智的办法。

  尽管他还年轻,他已经学会了许多有关神父的修养和智慧的知识。例如,人们教给他如何在谈话中停顿,碰到某些困难时什么也不做不说,直到事情本身稍微有个眉目时再说。

  这时,他也照例沉默不语,只是祈祷上帝给他智慧。

  这惟一的动作就是把脚缩回来。

  但那悔罪的贵妇人却哭着一把抱住他的脚,颤栗地搂着它伤心地哭泣。

  她颤栗着伏在他的脚前,脖子上露出的绯红颜色说明她多么感到羞愧和悔恨的痛楚。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温柔地说道,“鼓起勇气吧。别再为已不存在的杰勒德苦恼了。至于说我,我叫克莱门特师弟。今天是上帝把我派到你身边来安慰你,帮助你,救你的灵魂的。你让我当了你的忏悔师,那我就得要求你听我的话。”

  “是,是。”悔罪的贵妇人说道。

  “你可以终止你这个悔罪的历程,马上回罗马去。在外地进行悔罪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种要么被我们战胜,要么把我们毁灭的诱惑,存在于我们每天所生活的地方。悔罪并不意味着要我们故意跑去寻找一些比较明显但不很危险的考验。用面罩把脸蒙起来替陌生人洗脚是容易做到的,但在对待我们周围的人的态度方面哪怕是做到温和、仁慈都很困难。”

  “我再也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不,我指的不仅仅是仆人,还有家属、亲戚、朋友。我给你规定这样几个悔罪的内容。你晚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及早祷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想一下你的罪过,并思念上帝的无限善意。这样你就会对你周围的人的过错表现得更谦和一些。世人都讨好富人,你应该专找穷人,但不是找乞丐,因为大多数乞丐既不老实,也并不真穷。你要找那些见到你害羞,却非常需要你的人。你对他们的施舍将有助于你来世登上天国。最后还有一点,我希望你最好嫁给一个忠诚于教会的好人。”

  “我吗?我永远不结婚了。”

  “你将在今年内结婚。我的确恳求你,命令你只和敬畏上帝的人结婚,因为你不过是泥土一块。婚姻不恰当,你就会什么也不是。要是你嫁给一个有品德的丈夫,你便有可能感谢上帝,过一种虔敬的公主生活,甚至成为一个圣徒而死去。”

  “你才会哩。”

  他叫她站起来,着手去做他交代给她的功德和善行。

  她站了起来,去掉面罩,朝他钟情地望了一眼,然后温顺地低下她的眼睛。

  “我会像听从天使那样听从你。我多幸福,又多么不幸福;因为我心里明白,我以后永远再见不到你了。我得先揩干你的脚才肯和你分手。”

  “不必要了。我免了你这毫无意义的悔罪。”

  “这对我说来并不算什么悔罪。唉!如果你不让我揩干你的脚,那就是你还没有宽恕我。”

  “好吧。”克莱门特无可奈何地说道,一边脑子里想着:妇人轻如鸿毛。

  正像有股引力使得天体倾向于更大的天体那样,也仿佛有股引力使得弱者倾向于渺小的东西。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他们一阵阵天使般的智慧的闪现。

  当公主揩干克莱门特两只脚之后,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噙着泪水望着他。接着,她异常温柔而善良地低声说道:

  “我将请人为她的灵魂做弥撒,行吗?”她胆怯地补充。

  这一问,不禁使我们这位修士的脸略微红了一下。同时,他那冷漠的蓝眼睛也很快湿润起来。因为这问话很突然,并且是他不久前还贬得很低的一位妇人讲出来的。“这是个很善良的念头,”他说道,“照你想的去做吧。这种善行经常会像带来福泽的露水一样,降临在做善事的人身上作为报答。我是你的忏悔师,不是她的忏悔师。你的灵魂才是我应尽一切努力拯救的。要不,我自己的灵魂也会遭殃。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看见善与恶的天使此时此刻正在争夺你的灵魂。为你自己的利益进行斗争吧。你记住我要你做的每件事了吗?”

  “记住了!”公主说道,“亲爱的圣徒啊,你的每个字都已铭刻在我的心上。”

  “我想再向你交代一句。你要多向基督祷告,少向圣徒祷告。”

  “是。”

  “这是我所能想到、该对你讲的最好的一句话。让我们就此分手吧。你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回到最适合你去的地方,而我将去完成圣母指定给我的功德和善行。”

  “永别了,”公主颤抖着说道,“永别了。你是我爱得太钟情、恨得太深的人,也是我悔不该了解过晚、尊敬过迟的人。恕罪的天使啊,永远——别了!”

  克莱门特听清了尽管是在颤栗和叹息声中说出的这最后几个字。

  “永远?”他忽然热情迸发地大声说道,“不。基督徒‘永远’活着,‘永远’相爱,但他们并不‘永远’分离。他们分离,只是像地球和太阳分离那样,为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更光辉地聚在一起。你和我今生分离了。但我们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它只不过是我们的教会母亲伟大历史中的一小行字,时间沙滩上的一小把沙子,‘永恒’海洋上的一滴水而已。别了——但我们只是在称之为‘一生’的短暂时间里分别了。我们在患难中分手,但将在安宁的幸福中重逢。我们作为泥人分手,但将作为不朽的精灵重逢。我们在罪恶和悲哀中分手,但我们将在充满了纯洁和上帝之爱的地方重逢;在没有邪恶的感情,惟有基督和围绕着基督的白衣圣徒的地方重逢;在好比时钟转动、泡沫破灭、云彩飘过的片刻时间之内,玛格丽特、你和我都将重逢。我们将坐在天使们、大天使们、使徒们。圣徒们的脚边,也像他们一样脸上放射着不可言说的喜悦光芒,蒙受坐在宝座上的上帝的福荫,永远——永远——永远——蒙受他的福荫。”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那修士挺直身子,仰望着苍天,周身燃烧着神圣的热情之火。那公主则缓缓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止一次地回转身来,向那具有灵感的身影投以充满敬畏和离恨的情意缠绵的目光。

  她回到家里,性情变得很温顺,心灵也得到了净化。克莱门特则按计划到达了巴塞尔,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他一方面在大学教书,一方面在城市和近郊布道。他的生活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埋头攻读,刻苦磨练。读者们对他的内心活动已进行过一番窥探,有了一点了解。可以说,在巴塞尔期间,他在宗教热情和知识方面都取得了进展。

  多明我教派的师兄弟们开始预见到,他将成为一个继承圣徒和殉道者神圣使命的人物。

  

第七十六章

  家庭

  当小杰勒德将近三个月大的时候,一个信使从特尔哥匆匆赶来找凯瑟琳。

  “你快回去吧,”她说道,“告诉他们,我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他们有凯特在身边。”于是,那信使动身回去,凯瑟琳则继续讲完她要讲的话。“听着,孩子,我得走了。他们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这是第三次他们派人来要我回去了。明天,我男人可能会亲自跑来,责骂我,揪着我的耳朵领我回去的。”然后,她把她抚育婴儿的经验再一次介绍玛格丽特,教给她将来碰到娃娃患急症时该怎么办。同时,她还硬要她收下一笔钱,玛格丽特谢绝了。凯瑟琳坚持要她收,并显得很生气。玛格丽特找出了许多通情达理的托词,凯瑟琳都以冷漠的轻蔑态度一一打了回去。在她看来,这些托词都缺乏女人味。“得了,说心里话吧,”她说道,“你和我就要分别,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妈,可别这么说!”

  “哎呀,姑娘,我经常看到这种事。每逢和人分别,我都会想到这个。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那时,总觉得人们都会永远活下去。你就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好吧,妈——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你的科内利斯对我说过:‘你要来我们家和我们分家产了吧,太太?’这都是他的原话。我告诉他,要是我这样做我将感到非常遗憾。”

  “这该死的烂舌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会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的。不过,不管知道不知道,我都不会接受任何人家勉强给的施舍,除非我看到我的孩子要饿死——只有上帝知道,要是果真如此,我会采取什么行动。妈,我只需要你的母爱——我的确把它看得比金钱更重要。据我看来,他们并不在乎你给我母爱——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愿从你们家里拿走一文钱。”

  “你真是个傻姑娘。若我是你的话,我就硬要拿过来,故意气气他。”

  “不,你不会的。你和我都是一棵树上结的果。”

  凯瑟琳乐意地作了让步。当真要分手的时候,双方都流着眼泪,尽情地拥抱。

  奶奶走了以后,小孩哭了很久。玛格丽特想尽办法也没法让他不哭。她怀疑是有根针戳着他,便在他穿的衣服底下搜索,结果发现是一个金安琪儿硌着他的背脊。

  “瞧,小杰勒德,”她对婴儿说道,“我原先就感到奇怪,奶奶怎么会突然让步。”

  她把金币用一块亚麻布包好,放在箱子底下,好让娃娃看到,有时候她也可以表现得跟奶奶一样坚决。

  凯瑟琳把玛格丽特痴傻的自尊心,以及她如何对付它的办法讲给伊莱听。伊莱说玛格丽特做得对,她做得不对。凯瑟琳把头一甩。伊莱思索起来。

  玛格丽特并不是没有家庭顾虑。她还有两个老人要养活,而自己已不能像以前那样辛苦地干活。管管家,看看小孩,给他们做做饭就够她忙的了。好在她有一小点积蓄。她经常对孩子说,在钱花光以前他爸爸会回来帮他们的。怀着这种美好的希望,抱着她的幸福之宝——新生的婴儿,她快活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

  时间在流逝,而杰勒德还不见回来。更奇怪的是,他一直杳无音信。

  她开始心神不安,经常沉浸在忧郁的冥思里,默默地叹气。

  而这与她讲求实际的性格是不相符的,一方面她心神不宁,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钱又快要花光了。有天,她终于发现柜子空了,不觉抬头望望两位老人的面孔。一看到这两张面孔,她便感到满腹怜悯,只好恳求似的望着娃娃,仿佛在问他是否忍心让外公和可怜的老马丁饿肚子。她把凯瑟琳留下的金安琪儿取了出来。她一边将包钱的布打开,一边感到羞恼地往布上流了一滴眼泪。她叫马丁出去把钱换散。马丁刚走,就有一个经营饰字画生意的人领着一个法国人来到她家里。这个生意人过去只答应过给她很低的报酬。那法国人对她说,他主人雇他来的目的是想搜集一些供她的祈祷书使用的绘画杰作。玛格丽特把自己画过的最好的两样东西拿给他看。他对其中一张十分欣赏,那就是玛格丽特·范·艾克给她描过阴影的那张花卉配覆盆子和葡萄的静物画。他愿出一个她闻所未闻的价钱。“陌生人,请别这样。请别鄙视我的贫穷,尽管我家里有三口人,全靠我一个人养活。”

  奇怪的算术!竟然省略了自己这个天字第一号的人物!

  “好太太,我并不是鄙视你。我的公主严厉地嘱咐我:‘你要找到最好的工艺美术师。但我不许你和他们讨价还价。要使他们对我满意,我也对他们满意。’”

  不多久,玛格丽特便跪下来吻着摇篮里的小杰勒德,将四块金币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并用很不流利的荷兰语把全部经过讲给他听。

  “啊,多好的公主!等我们长大以后,我们将为她祈祷,是吗,我的小羊羔?”

  马丁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们不给换。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偷来的。”

  “我得感谢你。”玛格丽特匆忙说道,把那金币几乎是从马丁手上夺了过来,重新包好,放回原来保存的地方。

  没等这笔意外之财花光,她已重新干起熨衣和浆衣的活计。这期间,马丁不幸病倒,病了九天便与世长辞了。

  她几乎把全部存款都用来给马丁办了一个体面的丧事。

  马丁死了。在她坐的火炉边上又空了一张椅子。自从爱管闲事的凯瑟琳走了之后,他就更爱烤火,而不大爱晒太阳。

  玛格丽特不想让别人再坐这张椅子。每当她的眼睛呆望着这张空椅子的时候,总不兔使她伤心落泪。

  如今已没有人给她把要洗的衣服带回家了。为了亲自干这个活,她就得把小杰勒德寄到邻居家里。但她不敢把这样一个心肝宝贝托付给一般的人。再说,她也不忍心一连几个钟头让他离开自己。于是,她打听有没有哪个男孩愿在星期六和星期一替她提篮子送送衣服。

  应召而来的是个脸色红润、胖胖的年轻人,名叫卢克·彼得森。他看上去才十五岁,但实际上已经十八岁。他一面用手指头旋弄着帽子,一面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道,是否成年男子能和男孩一样符合要求。

  他还没开口,她已暗自寻思道:“这男孩正合适。”

  但她却顺着他的口气说:“不行吧。一个成年男子要的工钱我可能付不起。”

  “我不会多要的,”卢克热情地说道,“玛格丽特太太,我是您的邻居,我可以和您合作得很好。我愿意在干活以前和放工以后,为您提篮子收衣送衣,而且很乐意为您效劳。您用不着付给我什么钱。您要知道,我们彼此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嘿,卢克先生,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但我想不起我们曾说过话。”

  “玛格丽特太太,我们是说过话的。怎么,您忘了吗?有天,您想一手抱娃娃,一手把水罐灌满。我说:‘我替您抱娃娃吧。’您说:‘不必了。我想请你替我灌灌水,我自己抱娃娃。’我替您把水罐提回家。您在门口接过水罐之后对我说:‘年轻人,我很感谢你。’您的声音那么温柔,一点不像这街上的人对别人讲话那样粗声粗气。”

  “啊,卢克先生,我记起来了。我想,这是我起码应该表示的一点心意。”

  “玛格丽特太太,要是我每次给您提篮子,您都说这么一句,那我就提多少次、提多远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玛格丽特微微脸红地说道,“我不能自私地利用你的好脾气。卢克先生,你很年轻,心很好。我打算等你把衣服拿回家的时候,请你每个星期六晚上吃顿晚饭,每个星期天早上吃顿早点。你看这样安排,双方公平合理吗?”

  “听您的便了。不过,请别以为我为了这点小事还要吃您两顿饭。”

  由于胖脸蛋卢克的及时帮助,同时也由于上帝使这可怜的年轻妇女恢复了健康和精力来战胜她的忧患,在一个短时期内这家人的日子又过得相当顺利。然而,玛格丽特的心灵却因为杰勒德长时期杳无音信实在费解而日益感到不安。

  那折磨人们心灵的悬而不定的感觉,用它灼热的钳子撕扯着她沉重的心,使她经常痛哭。“哪怕让我知道最坏的情况也好啊。”

  有一天,心情忧伤的玛格丽特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她吃惊地颤抖起来。“这不是我所熟悉的脚步声。是有人带坏消息来了吗?”

  门打开了。一个丝毫没料到的客人——伊莱——走了进来,他显得严肃而和蔼。

  玛格丽特默默地望着他,心情越来越不安。

  “姑娘,”他说道,“那位船长已经回来了。”

  “一句话,”玛格丽特喘息着说道,“他活着吗?”

  “肯定活着。这是我的看法。反正谁也没看见他死。”

  “那么一定有人看见他还活着。”

  “那可没有,姑娘。死也好,活也好,反正这几个月谁也没见到他在罗马。我女儿凯特认为他是到某个别的城市去了。她要我把她的想法告诉你。”

  “是的,很可能,”玛格丽特阴郁地说道,“很可能。我可怜的娃娃啊。”

  老人声音无力地向她要点东西吃,因为他是在斋戒期间到这儿来的。

  玛格丽特心神不宁,只能表面镇静下来对他表示关心,给他做点饭吃。但她周身发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他临走时把手搁在她头上说:“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把你看做我的女儿。我现在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好好想想。”

  “好吧,老爹。您为他祈祷,也为我祈祷吧!”

  伊莱叹了口气,然后忧郁而沉重地走下楼去。

  她半痴半呆地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直到它完全消失。然后她发出一声悲叹,倒在摇篮边,把小杰勒德紧紧地搂在怀里。“唉,你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娃娃,没有父亲的可怜娃娃!”

  

第七十七章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当住在特尔哥的伊莱一家人正坐着吃饭的时候,卢克·彼得森忽然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善良的人们,你们好。鹿特丹有人请凯瑟琳太太马上去一趟。”

  “年轻人,我就是凯瑟琳。凯特,一定是玛格丽特派他来的。”

  “是的,太太。她对我说:‘好卢克,你赶紧去特尔哥,找一个叫伊莱的布革商,求他妻子凯瑟琳看在上帝之爱的分上到我这儿来一下。’所以,我没等天亮就动身来你们这儿。”

  “圣徒呀!一定是他回来了,凯特。不,要是他回来了,她一定会如实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接连说了好几种猜测。

  “也许这位年轻人能给我们讲讲吧。”凯特羞怯地试探着说。

  “可以,可以。”卢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她的娃娃快死了。你们知道,她是多么疼爱他!”

  凯瑟琳吃惊地跳了起来。“他害什么病?”

  “我不知道。不过娃娃近来越来越瘦。”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悄悄交换了一个高兴和满意的眼色。凯瑟琳没看见,因为她的脸正转向她的丈夫。“听我说,伊莱,”她气势汹汹地说道,“要是你敢说个不字,你我就得大吵一架,尽管这么多年我们都没吵了。”

  “瞧你这傻女人,谁耐烦和你抬杠呢?趁我到彼得家为你借骡子,你就痛痛快快地跟你的影子吵吧。‘”

  “祝福你呀,我的好人!祝福你!你从来没有在重要关头拆我的台。你们吃你们的饭吧。我去准备准备。”

  她请卢克和她坐车一道回鹿特丹。路上,她来回地盘问他,时而十分严肃,时而十分可亲可爱,最后,终于使他把他所知道的都兜了出来,从而搞清了是怎么回事。

  玛格丽特在门口迎接他们。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一见面就搂着凯瑟琳的脖子,哀求般地望着她的脸。

  “别难过。谢天谢地,孩子还活着。”凯瑟琳急切地端详了她一番之后说道。

  她望望那生命危险的婴孩,又望望眼睛凹下去了的可怜的母亲。“幸亏你把我叫来,”她说道,“娃娃中毒了。”

  “中毒?谁使他中的毒?”

  “你。这是你焦虑不安的结果。”

  “妈,这可是真的。我怎能不心焦呢?”

  “玛格丽特,我不想听你讲这个。要知道,喂奶的母亲是不应当心焦的。她应当摆脱哀思,而把心转向她怀里的最大安慰。你不知道母亲焦虑不安,婴儿就会消瘦吗?这都是你读书写字的结果。这些没用的技能只适合男人学。女人学了这些玩意,只能把有用的知识全给丢光。听我说吧,娃娃必须断奶。”

  “啊,你这残忍的妇人,”玛格丽特伤心地哭道,“我真后悔把你请来。你想夺走我在人世上剩下来的惟一安慰吗?你知道,只要给我的小杰勒德喂喂奶,我就忘了我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你不能给他喂奶。”凯瑟琳硬顶了回去,“要不是因为吃了你的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妈呀!”玛格丽特哀求道。

  “我知道这会使你难受,”凯瑟琳同情地说道,“不过你得想想,要是你低下头看见那可爱的小脸在棺材里望着你,岂不更难受吗?”

  “啊,耶稣!”

  “要是你忧心忡忡,怀里空空,又如何能对付别的困难呢?”

  “啊,妈,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只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这才是个好姑娘哩。相信我吧!我这叫旁观者清。”

  不妙的是还得征求另一个人的同意——婴儿的同意,而他比他母亲更固执。

  “得了,”玛格丽特装作对婴儿的固执表示遗憾的样子,“他太爱我了。”

  但凯瑟琳自有办法对付母子两人的联合。她在街上走路时,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健壮的年轻妇女带着娃娃坐在她自己家门口。她走过去说明来意,问那年轻妇女是否愿意给她那个一天天消瘦的小孩子暂时喂喂奶,直到她准备好条件给他断奶。

  那年轻妇女微笑着表示愿意,接着把她娃娃往摇篮里一丢,来到玛格丽特家里。她行了个屈膝礼之后,凯瑟琳便把娃娃抱给她。她仔细地看了看娃娃,对他很表怜惜,同时嘴里发出喜爱他的声音。很快她就开始给娃娃喂奶,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

  玛格丽特对她那充满自信的样子先是发呆,继而后悔地望着凯瑟琳,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客人抬起头来问道:“是怎么回事?太太,您没告诉我当妈的不愿我来。”

  “并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太傻。别理她吧。你呀,玛格丽特,我真为你害臊。”

  “你真是个残忍、狠心的女人。”玛格丽特呜咽着说道。

  “谁受托付来指引弱者,谁就得心肠硬点。你会原谅我的。你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你的孩子是我的骨肉。”

  待她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把这句不客气的话加以消化之后,她又补充说道:“得了。你要知道,她是剥夺她自己娃娃的奶来救你的娃娃,而你却只知道当她的面哭哭啼啼。”

  “别这么说,太太。”奶妈说道,“谢天谢地,我有足够的奶喂我的娃娃,也喂喂她的娃娃。求您别责怪她了!可能是生产上的不幸使得她的奶变坏了。”

  “还得加上她的心肠。”毫不留情的凯瑟琳说道。

  玛格丽特直直地望着她的脸,接着把眼睛垂了下来。

  “我知道我应当非常感谢你。”玛格丽特哭着对奶妈说道,然后掉过头去靠在椅子上,好让自己看不见难以忍受的情景:另外一个女人在喂小杰勒德奶,而小杰勒德却根本分不清谁是新妈妈,谁是被排挤开的妈妈。

  那奶妈回答道:“可怜的太太,您用不着感谢我。凯瑟琳太太,您也用不着感谢我。您是我的同乡,可您还一点不知道呢。”

  “怎么,你也是特尔哥人吗?那就更好了。不过,我记不起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啊,您当然不认得我。我和我的丈夫与你们家相比都是十分卑微的人。而诚实的伊莱和他的妻子是全城闻名,受人尊敬的。太太,您只管使唤我吧。年轻的太太,您也只管使唤我吧。而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不管白天晚上尽管使唤我好了。”

  “这是个好样的娘们。”等门在她身后关上后,凯瑟琳说道。

  “我讨厌她!我讨厌她!我讨厌她!”玛格丽特激动不已地说道。

  对她这样一种感情的爆发,凯瑟琳只是报以哈哈大笑。

  “这样好,”她说道,“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闹情绪强。话说回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得了,这是给你的一包慰劳品。要是你忍心,你也讨厌它吧。”说罢她把娃娃放在她膝头上。

  “我不要,我不要。”玛格丽特转过半边脸去故意不看它,但怎么也没法把另外半边脸也转过去。“他不是我的娃娃了。他是她的娃娃。我真不知道她干吗把他留在这儿。她没把他连摇篮一起抬回家去真算大慈大悲了。唉!唉!唉!唉!唉!”

  “好啦!杰勒德没死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这事使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别的女人把杰勒德从我手上夺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唉!唉!唉!唉!唉!”

  凯瑟琳为她感到很难过,让她安安静静地哭个够。以后,每当她需要琼喂奶的时候,她都把小杰勒德抱出去,也好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玛格丽特从不反对,也不表示任何怀疑。但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总看见她在淌眼泪。

  这一默许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如今,她也同样急于给小杰勒德喂奶。娃娃断奶以后,恢复了健康和活力,但很快又碰到另一件麻烦事——开始长牙了。凯瑟琳在这方面的经验真是无价之宝。正在为娃娃的父亲感到忧虑的玛格丽特,看到娃娃的小牙齿长了出来,自己也感到一些片刻的快乐。“妈,你说是牙齿吗?我说它们不叫牙齿,而是珍珠里的珍珠。”在她看来,他那鲜红的牙床上露出来的每一颗发亮的小珍珠,都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最大奇迹。

  她的女伴凯瑟琳也产生了和她一样的幻觉,要是我们告诉她们田野里未收割的谷子也同样可爱,玛格丽特便会变得像一只带着责怪和生气表情的羚羊,而凯瑟琳则会把我们撵出门去。总之,不管谁有幸首先发现一颗小珍珠,她们都以洋洋得意的尖叫声宣告它的诞生。

  通过和琼聊天,凯瑟琳终于了解到,原来她就是特尔哥乔里昂·凯特尔的妻子。她丈夫从前是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的仆役,失宠以后回到鹿特丹的老家。他的朋友们给他搞到一个教堂执事的差事。靠做这个差事和干些木工活,日子过得挺不错。

  凯瑟琳也告诉琼她是在给谁的小孩喂奶。此外,她还把有关玛格丽特和杰勒德的种种遭遇,以及他的杳无音信使他们十分焦急的情况讲给她听。“唉,”琼同情地说道,“世界真是充满了忧患。”有天,她对凯瑟琳说,“我相信这一带没有谁比我的男人更熟悉你们的杰勒德。但他近来比以往更沉默寡言。哪天天黑之前你到我家来串串门子,想法引他谈谈吧。看在圣母的分上,可别说是我指使你这么干的。他一生给过我的惟一的一顿打,就是因为我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秘密。我不想再挨他打了。天晓得,我嫁给一个男人是为了得到安慰,而不是为了挨打。”

  凯瑟琳真到他们家去串了门子。乔里昂自然乐于告诉她,他怎样帮助过她儿子,说不定还救过他的命。这对凯瑟琳并不算什么新闻。然而,当她盘问他是否猜得出为什么她儿子既不回来也不写信时,他便狠狠瞅了他妻子一眼。他妻子却装着冷漠坦然、莫名其妙的样子,不理睬他的目光。他只是简慢而不高兴地作了个回答:“别人都猜不出,为啥我就能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等等,等等。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以为市长会把秘密告诉我这样一个人吗?”

  “那么市长准知道什么内情!”凯瑟琳机敏地说道。

  “有可能。除开他还有谁知道!”

  “我得问问他。”

  “但愿如此。”

  “我要告诉他是你说他知道的。”

  “好吧,太太,你把他变成我的仇人好了。这就是哪个倒霉鬼给你们女人讲点什么事,总会得到的报应。”从此以后,乔里昂便缩了回去,变得像刺猥一样不可穿透,也几乎像刺狠一样棘手。

  他的发现使得这两个可怜的妇女感到痛心和吃惊,同时也激起了她们的好奇。盖斯布雷克特由于某种原因成了杰勒德的死敌。他制止过他的婚姻,关押过他,追逐过他。而如今他过去的仆人又暗示说,他掌握着杰勒德之所以杳无音信的线索。她们把乔里昂的每句话、每一点表现都斟酌了一番,但一切仍然神秘莫测。凯瑟琳叫玛格丽特亲自去见见他。“你年轻,样子又逗人喜欢。也许你比我强,能从他口里知道更多的东西。”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猜测。

  有一天,玛格丽特抱着娃娃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乔里昂家,轻轻敲了敲他家的门。“进来。”一个粗壮的声音说道。她走了进去,看见乔里昂正坐在火炉边。一看见是玛格丽特,他便站起来哼了一声,冲出门去。“太太,他是对我发脾气吗?”玛格丽特脸色通红地问道。

  “你得原谅他,”琼相当冷漠地回答道,“他怪你没能让他发财,反倒把他搞穷了。他说是因为一张什么羊皮纸弄丢了。就因为那一张没找到,市长什么也没给他。”

  “哎呀,是杰勒德拿走了。”

  “很可能。我男人说你不应当让他拿走,因为你向他保证过要把每一张都保存好。说真的,我也不能责怪我的乔里昂生你的气。一个穷人差点要发笔财,却因为他帮助过的人失信而倒了霉。这的确是叫人很难受的。不过,我给他讲了另一番道理。我说:‘像你我这种摆脱了困难的人,不应当对正遇到困难的人太苛刻。再说,那位太太困难也真不少。’就要走了吗,太太?干吗这么忙呀?”

  “啊,我没有必要把一个好人撵出他自己的屋子。”

  “好吧,你走之前让我吻吻这娃娃吧。可怜的娃娃,他可没有什么过错。”

  碰了这个冷酷无情的钉子之后,玛格丽特下了一个决心,至于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心,她连凯瑟琳也没有告诉。

  不久以后便是娃娃的生日。那天,玛格丽特没有干活,而是穿上她做礼拜穿的盛装抱着孩子到教堂去,为杰勒德的平安归来做了一个满腔热情的长时间的祷告。

  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克莱门特神父在巴塞尔的敏斯特教堂也为玛格丽特在天之灵做弥撒,做祷告。

  

第七十八章

  某个恶棍,我想是西布兰特吧,曾经说过:“说谎又不像用斧子劈人。”

  这话有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能预测到以有形的武器打击别人所产生的后果。但说谎的后果却无法估量。事情的性质可以发展到难以预计的地步。

  在日常生活当中,谎言能断送一个人的性命,或摧残两三个人的生命。

  至于说到这本小说,那么你们可以看到,那毫无心肝的谎言造成了这么多可怕的后果!

  但说谎的人也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那两兄弟编造谎言,本来只是为了少一个人来分他们的家产,却看到小杰勒德已经在他们母亲的心里取代了杰勒德原先所占的位置。不仅如此,有一天伊莱还公开宣布,由于杰勒德失踪,也可能已经死去,他已在遗嘱中规定,要给小杰勒德以及杰勒德的寡妇玛格丽特各一份遗产,以保证他们母子的生活。

  听到这一宣布,那两个不孝之子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难堪的眼色很可以作为对搞阴谋诡计者的一个警告。科内利斯刚想说杰勒德很可能还活着,但看到母亲在把眼睛盯着他,便及时止住没说。

  参与造谣的另一个人,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如今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看到,他的财产将和他分手,而他的罪恶将紧紧缠住他灵魂的那一天正在迅速到来。

  由于这人十分聪明,他要想完全自我欺骗也是不可能的,因而他从来没有能够摆脱一阵阵的悔恨。在他考虑把杰勒德的信交给玛格丽特的时候,他跟自己达成了一个妥协。他心中那个巨人般的贪婪鬼说道:“我不能放弃我的田地和钱财。”但他那矮子般的良心又说道:“我将不给她造成不必要的痛苦。”

  他先启开封缄,发现信中没有一个字谈到那张契据,便亲手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并自我夸奖说这是做了件弥补过失的好事。这是自知有罪的人兼做自己的法官时常见的一种自我慷慨。

  玛格丽特生了一个小孩。这使他感到震动和惊奇,并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自己那个伤天害理的勾当。要是他的信发生作用,那么他就会给玛格丽特带来坏名声;而玛格丽特本是他一位朋友的女儿,另一位朋友的孙女,同时他还剥夺了她理当继承的遗产,把它据为己有。

  这些思想困扰着他的心灵。如今他的身体正在衰竭,时常不知不觉地回想起昔日的朋友,从而使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但他还是不敢坦白,因为神父是诚实而正直的人,一定会要他退赔;而对他来说,贪婪是个根深蒂固的习性,悔悟只不过是一种感觉。

  有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从市政厅回到家里,发现有个妇人抱着娃娃在前室等他。他看到她蒙着面纱,便揣测她一定有什么感到羞愧的事,于是摆起一副师长的架势对她讲话。不料她把面纱放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的面孔。

  这女人正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她的突然出现,以及她这种唐突的态度使他大吃一惊,无法掩饰他的窘态。

  “我的杰勒德在哪儿?”她的胸脯起伏不停地喘着气叫道,“他还活着吗?”

  “我可不知道,”盖斯布雷克特口吃地说道,“不过,为你着想,我倒希望他还活着。请你进来坐吧。来人呀!”

  “我就站在这儿不走。”玛格丽特说道。接着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以一个激动的女人所具有的全部气力按住了这个老头子。“你掌握了一个叫我伤心的秘密。你说,为什么我的杰勒德还没回来?为什么好几个月了连一行字都没寄回来?答复我这个问题。要不,我要让全城人,更不用说你的仆人,都倾听我的控诉。我的痛苦太深了,你休想拿它开玩笑。”

  他坚持说有关杰勒德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但毫无用处。她告诉他,叫她来找他的人对她说的可完全两样。“你的确知道,他为什么既不回来,也不写信。”她坚定地说道。

  这时,盖斯布雷克特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摆出他那副威严的架势说:“难道你愿意相信两个坏蛋对一个堂堂正人君子的攻击?”

  “哪两个坏蛋?”她机敏地说道。

  他支吾起来。“你不是说——?瞧,我是个可怜的老朽了。我的记忆力不行了。你一跑来,把我搞糊涂了。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鬼话。”

  “先生,你说得对,你的记性是不行了,要不你就不会把我们当做仇人。你得过鼠疫,当时谁都不愿挨近你,是我父亲救了你,并且一直像朋友那样对待你。我祖父弗洛里斯在你年轻时,看你贫穷也帮助过你。而且你从小到大都一直得到他的宠爱。你和我们祖孙三代都打过交道,而这娃娃是我们家的第四代。他是你老朋友彼得的外孙,你老朋友弗洛里斯的重外孙。你低下头来望望他这天真的面孔,也回想回想你那两个老朋友的面孔吧!”

  “妇人,你真是在折磨我。”盖斯布雷克特叹息道,一边倒在一个长凳上坐了下来。她看到时机有利,便跪倒在他面前,把娃娃放在他膝头上。“这失去父亲的孩子是我可怜的玛格丽特的娃娃。我没干过对不起你的坏事,而且是出生于一个宠爱过你的家庭。你瞧瞧他的面孔吧,它将比我讲的话更能打动你的心。天上的圣徒呀!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和她的娃娃能干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使你忘了你自己的年轻时代,忘了你当时也曾像这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呢?你瞧他正望着你的面孔,哀求你送回他的爸爸!”

  她用手托着娃娃的臀部,把它越举越高,使得娃娃在老人的眼底下微笑起来。

  他带着一种狂乱而痛楚的表情望了一眼可爱的娃娃,同时也望了一眼那跪着的母亲,立刻跳起来尖声叫道:“滚开!你们是一对毒蛇。”

  被刺痛的灵魂使得老人的四肢恢复了短暂的活力。他快步地走来走去,一会搓着手,一会扯扯他的白头发。“我能忘记那些岁月吗?别的一切我都能忘记,但这些我没有忘记。啊,妇人,妇人,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看见的都只是故人的面孔,听见的都只是故人的声音,很快我也会和他们聚在一起。唉,干过的事如今已是木已成舟。我看我得下地狱了,我得下地狱了。”

  这股不自然的力量最后表现出来的是老人的全身衰竭。

  他摇晃起来。要不是玛格丽特在场,他准会摔倒在地。她用空着的一只手尽力把他托住,一边呼喊救命。

  两个仆人闻声赶来。当他被抬走的时候,他已接近昏厥。玛格丽特看到他最后一眼的印象是:那布满深深皱纹的老脸就像那披散在仆人肘上的头发一样枯萎和苍白。

  “上帝饶恕我,”她说道,“我担心我差点害死了这可怜的老人。”

  这一尝试的目的本来是打算揭开那折磨着她的秘密,但结果使得这秘密和从前一样讳莫如深,甚至更加讳莫如深。她琢磨着那老头子讲过的每一句话,不能不使她的怀疑得到肯定,那就是盖斯布雷克特的确知道杰勒德的某些情况。“他告诉我干了件鬼事的两个坏蛋究竟指的是谁呢?啊,小杰勒德,我可怜的被遗弃的娃娃,你和我是在踩着深水走唷!”

  去一趟特尔哥花了她许多钱,而这些钱她本来是花不起的。不巧又有个顾客欠她的债跑了。因此,她再一次被迫启用凯瑟琳给她的金安琪儿。但说也奇怪,当她手里拿着金币走下楼的时候,她发现桌上放着一些散银币,旁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送给杰勒德的妻子。

  她惊叫一声扑了过来,仔细看这行字。很快,惊叫声便变成了欢呼声。

  “他还活着。他一定是通过某个朋友把钱送来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吻着那行字,并把纸条揣到怀里装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还是没有杰勒德的消息。

  大约每隔两个月,就有人把一小笔银钱悄悄送到她家里。有时候钱放在桌上。有一次是通过卧室的窗子装在钱袋里扔进来的。另一次则是放在卢克装衣服的提篮底下。在他发现这笔钱之前,他曾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来和一位朋友说话。送钱的人或他的代理人始终未被发现。凯瑟琳否认是她送的。玛格丽特·范·艾克发誓说这事与她无关。伊莱也是如此。每当钱送来的时候,玛格丽特都要对小杰勒德说:“我可怜的被遗弃的娃娃,你和我是在踩着深水走唷。”

  这笔微薄而有用的资助至少有一半被用来添置小杰勒德的衣服,使他的穿戴超过了他家的社会地位。“如果这钱真是杰勒德给的,他将看到他的孩子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但那条街上有娃娃的女人都嘲笑他们,那些连娃娃的袖子都穿破了的娘们尤其如此。

  光阴一个月一个月地流逝。继强烈的痛楚而来的是心灵的麻木。她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杰勒德一定是死了;她永远也看不到孩子的爸爸,也看不到她的结婚证书了。由于伊莱和凯瑟琳承认她和杰勒德的婚约,失去结婚证的悲哀曾一度有所减轻,但现在又完全复活过来。她想,别人决不会这么好意地看待她的申述。她不能不为孩子的不合法地位感到痛心。“我们失去亲人还不够吗?难道还得蒙受羞辱吗?啊,早知如此,还不如爹妈没生我们。”

  彼得·布兰特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脑子迷糊了两年之后,似乎正在清醒过来。他的神志一阵一阵地清楚。这时,他便跟玛格丽特谈到杰勒德,直到他又慢慢地迷糊起来。有一天,玛格丽特离家外出了几个小时,回来时发现他正在和凯瑟琳谈话,而谈话时头脑的清醒是他中风以来不曾有过的。“嘿,姑娘,你干吗要出去呢?”她说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他了。我们还一道为你的不幸哭泣呢。”

  玛格丽特默默站着,高兴地望望彼得,又望望凯瑟琳。

  彼得对她微笑着说:“来吧,让我祝福你。”

  她跪到他的脚边,他以非常动听的话语为她祝福。他对她说,她一向是上帝赐与可怜的老鳏夫的一个最忠实、最有爱心和最听话的女儿。“你对我这么好,愿你的儿子也能对你这么好!”

  说完这话以后,他就打起盹来。两位妇女耳语了一阵子。凯瑟琳说:“我们刚才还在谈杰勒德。他感到很沉重。别看他那可怜的脑袋瓜好像很糊涂,实际上他一定经常听我们讲话。玛格丽特,他是一个很明事理的人,他考虑过许多事情。他说。‘杰勒德也许正在坐牢;也许被迫在为某个国王打仗;也可能被送到君士坦丁堡抄书去了;也可能最后还是进了教会。’杰勒德对教会是有偏爱的。”

  “妈呀,”玛格丽特轻声地回答道,“他不过是像我们一样在哄骗自己。”

  还没等她说完,一桩怪事打断了她的话。

  一个高声喊了起来:“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瞳孔放大的老人似乎在透过屋子的墙壁向外望去。

  “坐在船上,沿着一条大河;船正向这个方向开来,完全变样了。但我认得出他。完了!完了!一切都暗了。”。

  接着他又躺了下去,用微弱的声音问玛格丽特站在哪儿。

  “亲爱的爹,我就在你旁边呢。妈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不见你了,但一分钟以前整个世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行,行,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你的手吗?祝福你,我的孩子,祝福你!你别哭呀,这棵树已经熟透了。”

  老医生十分了解自己临终的前兆。这几句安详的话是他最后的遗言。片刻工夫,他就把头垂了下来,缓缓地,平静地,像婴孩沉入睡多似的漂离了人世。这支火炬在熄灭之前发出了一阵明亮的闪光。

  

第七十九章

  既然玛格丽特为老马丁的死流了许多伤心泪,她就更不能像人们对老年人的死习以为常那样平静地接受这一打击。凯瑟琳试图用些安慰话来抚慰她,说死对于她父亲是一种幸福的解脱,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到了熟透的树该倒的时候了。但这些话都不起作用。她想进一步用“如今只有两张嘴吃饭集》第2卷。本文运用唯物辩证法和历史辩证法的观点,分,少一张嘴需要操心’这一类的话来劝说她,但她发现这番努力遭到的失败最为不妙。

  “这种操心是我所能得到的惟一的快乐。”玛格丽特说道,“它们能填补我空虚的心灵。如今这颗心变得更加空虚了。唉,空了的椅子,看见你我就心疼。可怜的老人,我怎能不一心爱他呢?以前我经常坐着言理性只能认识静止的、僵固的东西,不能达到处于不断流,一边看着他一边想:‘要不是我,你就会饿死。’他以前是那么聪明,那么有学问,而后来却变得像个娃娃那样依靠我。我爱他就似乎他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的父亲。啊,空了的椅子!啊!空虚的心灵!日子怎么过!日子怎么过!”

  说罢,她又情不自禁地淌起孝女伤心的眼泪。

  凯瑟琳只好低头默不作声。有天,她作了如下的忏悔:“我对你说的是我脑子里想讲的话,而不是我心里想讲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是做对了。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也完全会像你一样悼念老人。”

  玛格丽特拥抱了她,这一小点真实的同情倒是给了她一点安慰,而一般的陈词滥调则什么安慰也谈不上。

  慈悲心肠的凯瑟琳对她很表怜惜。有天她说:“我可怜的姑娘,按你的天性你是不能孤独地过日子的。我得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看待。我劝你别把青春浪费在我儿子身上了,因为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变心了。这样讲叫我做娘的十分痛心。但谁能闭着眼睛不看事实呢?你父亲去世了。我又不能老在你身边。这里正好有个诚实的小伙子已经爱上你好些时候了。我若是你的话,我就要他,也好有个安慰。老天爷把男人送来折磨我们,同时也安慰我们。没有他们,在这世界上我们就什么也谈不上了。”看到玛格丽特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便继续说道,“嘿,你总不至于那么近视,连这个都看不见吧?”

  “什么?你说的是谁?”

  “不就是卢克·彼得森呗。”

  “怎么,你说的是我们的好卢克吗?是那个给我提洗衣篮的男孩吗?”

  “他不是什么男孩。他已经十九岁出头了,又是个健康的好小伙子。我已经给你打听好了。人们说他是个能干的工匠,滴酒不沾,这在鹿特丹的年轻人当中是很了不起的。由于爱喝酒,大多数小伙子都变成了一半人,一半海绵。”

  许多天以来,玛格丽特总算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卢克很喜欢吃干布了,”她说道,“我把布了做得很合他的胃口。他来我们家是为了吃干布丁的。”说着她忽然脸红了起来,“要是我想到他是来追求你儿子的合法妻子或当然妻子,那我就会马上叫他出去。”

  “别这样,别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我显得是在挑拨是非。唉,可怜的小伙子!玛格丽特,爱情是没法控制的。祝福你,我大约在一年以前就把他的心事套出来了。”

  “啊,妈,是你怂恿他的?”

  “我是为了你好。我原先还想:‘如果他是个傻瓜,白给她当牛马,那当然很好。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没有个男人在身边给她拿点什么,提点什么,那她可真是造孽了。’不过,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我看你利用他这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干脆嫁给他。”

  “这么说,杰勒德的妈也和杰勒德自己作对,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嫁给别的男人了。唉,杰勒德,你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除非我亲眼看见你的坟墓,我决不相信你真的死去。除非我亲眼看见你手拉着另一个情人,我决不相信你真的变心。这傻小子,以后再也不对他客气了。”

  爱管闲事的凯瑟琳这一说项,使得卢克·彼得森反而遭殃。以前他在玛格丽特家里一直受到亲切和蔼的对待,如今却遭到冷遇。慢慢地,他发现玛格丽特几乎不再跟他讲话,要讲也显得很严厉、很生气的样子。这性格温良的大小伙子有天哭了起来,直截了当问玛格丽特,他到底干了什么事冒犯了她。

  “没有什么。都怪我不好。我现在很晦气。如果你听我的劝告,你最好暂时避我一下。”

  “都是怪我不好,卢克。”爱管闲事的凯瑟琳说道。

  “是你,凯瑟琳太太?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挑拨她来恨我?”

  “别这么说。我本是一片好心。我告诉她,我看你是指望和她成婚。但她听都不愿听。”

  “太太,你本用不着对她讲这个事。她知道我这一年来都在追她嘛。”

  “我才不知道呢,”玛格丽特说道,“要不,我就决不会请你到我家里来。”

  “嘿,我每逢星期六晚上都到你家里来。鹿特丹的小伙子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对女方表示爱慕的。如果我们在星期六和一位姑娘同桌吃晚饭,这就表示我们在向她求爱。”

  “啊,你说鹿特丹有这样一个规矩,是吗?那好吧,下次你就在星期四或星期五来好了。就我来说,娃娃,我原以为你是来吃我布丁的呢。”

  “我很喜欢吃你的布丁,你的布了比妈做的还好。不过比起你的布了,我更喜欢你这个人。”卢克温情地说道。

  “那么,你算是吃了我最后一顿布了。你怎么敢对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么讲话,何况他人在老远的地方呢?”她和蔼而坚定地结束了她这一番话,“卢克,用不着再麻烦你到这儿来了。我自己可以提篮子。”

  “好吧。”卢克说道。他傻呆呆地默默坐了片刻便站了起来,伤心地对凯瑟琳说道:“太太,我敢说我是被解雇了。”说罢便走了出去。

  下一个星期六那天,凯瑟琳看见他坐在台阶上哭鼻子。他对她说,来她们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别的地方他都感到陌生。她走进去告诉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卢克可以进来见她,条件是要他守本分,把她当做有夫之妇看待。”凯瑟琳把这个意思传达给卢克之后,他却犹豫起来。“傻瓜!”凯瑟琳说道,“答应她怕什么。诺言分文不值。与其傻瓜似的坐在外面哭,不如什么都答应她好了。反正只消你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进去。现在你可以什么都依她。要是可怜的杰勒德不回来认她,到时候她就准是你的。你真是个傻小子。狐独的女人总有一天会等得不耐烦的。”

  

第八十章

  修院

  克莱门特师弟在巴塞尔进行了一年多的讲学和传道。有一天,他忽然看见杰罗姆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着得意洋洋的目光。

  “光荣归于上帝。克莱门特师弟,现在你可以和我一道去英国了。”

  “杰罗姆师兄,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在等你来的这几个月当中,我利用教学和祈祷的空闲时间相当认真地学了一下英语。”

  “你考虑得很周到。”杰罗姆说道。他告诉克莱门特,他之所以来迟的原因是他想获得教皇的特许,让他们有权在英国为教会募捐,并有权在任何其他寺院听取忏悔。“现在你就振作起精神,让我们一道去为教会好好干一场,也和方济各教派好好争一争吧。”

  两位修士沿莱茵河向英国走去,一路上向人们布道。在较大的地方,他们两人同时布道。在较小的地方他们经常分开,各在河的一边,而在指定的地点会面。两人都是能干的演说家,只是各有各的风格。

  杰罗姆的风格高雅而动人,但在宗教题材上有点狭窄,与克莱门特的语言相比也稍嫌单调。不过,与大多数传教士相比,实际上也并不怎么单调。

  克莱门特的风格是富于变化,而且十分口语化,总的说来和蔼可亲,令人折服,扣人心弦,醒人心智。但随着思想的上升,风格也在上升。有时候,克莱门特可以高高地飞翔在杰罗姆之上,但就一般的讲道而论,则赶不上杰罗姆。在高贵的热情迸发的时刻,他和我们在书上读到过的充满灵感的先知和异教演说家相比,的确是毫无逊色。其风格真是:激烈如风暴,滔滔如洪水,炽烈如雷电;或雷声隆隆,或电光闪闪。其娓娓说教,时而流畅,时而迂缓,时而奔放,时而含蓄。

  我本想介绍他们的一些布道文字作为说明。但有五方面的原因使我不能这样做。一是做起来很困难;二是时间太短;三是在别的地方我已经这样做了;四是一位有才能的模仿者一直比我做得更好;五是雷同和酷肖在豌豆中虽是一大优点,在书籍中却是一大缺点。

  不过(为了不完全回避问题起见),我想顺便说说,克莱门特经常悄悄了解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态,以及他要进行布道的每个城市常犯的主要罪过。

  但严格遵循惯例的杰罗姆则不屑于自找麻烦去了解人们常犯的罪过。在距莱茵河只有几里路的一个大城市进行布道的时候,他们轮流登上同一个讲坛。杰罗姆讲道的内容是攻击穿衣服讲究虚荣。这是他很喜欢讲的一个题目。他讲得很动听,而且很有讽刺意味。人们很满意地听他讲道,因为这个恶习和他们很不大沾边。

  克莱门特布道的内容是针对酗酒,而酗酒是这里的一个主要恶习。在这个地区,酗酒本是神圣不可侵犯,不能作为布道内容的,因为神父们自己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而公众的偏见又对它加以保护。克莱门特根据《圣经》和世俗的经验,对酗酒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因为它不但本身是一种罪恶,而且也是大多数别的罪恶,特别是偷盗和谋杀等等的根源。他提醒他们说,最近在他们城里发生了一起杀父案,就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喝醉了酒而犯下的弥天大罪。他还提醒他们,一群醉鬼在附近某个村庄把他们自己的一个伙伴用火活活烤死了。‘你们已故的亲王,”他说道,“据说是中风死的。但你们知道得很清楚,实际上他是酗酒死的。你们有个市政官也因为喝醉了酒上个月淹死在小水潭里。你们的孩子光着背脊,为的是让你们能用酒灌满你们的肚皮,使你们变成最坏的野兽:笨得像牛犊,凶狠得像野猪;把自己的家庭赶向贫穷,而把自己的灵魂赶向地狱。让我告诉你们吧,要是你们的女人也像你们一样酗酒,那么你们的城市,甚至你们的国家都会沉沦到人类的最底层。她们不喝酒的美德能保持多久呢?她们能违反天性,抵制住她们的丈夫和父兄的榜样多久呢?罪恶是决不会停滞不发展的。你们必须改正你们的恶习,否则你们将看到她们也会降低到你们的水平。在波希米亚人当中,女人已经和男人一样酗酒了。一个酗酒的女人会像什么样子呢?你们愿看到你们的妻子和你们的母亲也变成酒鬼吗?”听到这话,人们都发出恐惧的叫声,因为中世纪的听众还没有学会听到动人的讲道时坐着保持沉默。“嘿,这话说到你们心坎上了。”克莱门特说道,“失去理性的人们,尽管你们有罪,缺乏理智,但当你们看到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不好不歹正像你们一样的醉鬼时,你们也会感到震怒的。既然纯洁的上帝把男人和女人视为他宝贵的创作,那么,要是他看到他们都变成了醉醺醺的畜生,岂不更感到震怒吗?”

  最后,他描绘了两幅图画:一幅是醉鬼的家庭,一幅是不喝酒的人的家庭。二者连细节也描绘得十分生动逼真,以至婆娘们都“啊”、“啊”地惊叹起来,或者赞同地说:“唉,这可是真话。”

  这次讲道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听众一堆堆分散地站着。男人感到气愤。女人为了讨好男人,也站在他们一边反对讲道的人。在她们看来,结了婚的男人有权喝口酒,因为他为全家干活,有这个需要。而就她们来说,她们也并不想把她们的男人变成只喝奶的没出息的软骨头。

  真是些两面派的家伙!就在当天晚上,一伙男人发现大约有一百来个女人围着克莱门特师弟,用最好的东西塞满他的行囊,并从她们头上摘下玫瑰花献给他,吻他的施服,祝福他,“因为,他自告奋勇劝告她们的酒鬼改邪归正”。

  杰罗姆却认为这次讲道世俗气太浓。

  “克莱门特,酗酒也并不是什么异端。不需要讲这么一大篇道来对它进行批判。”

  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杰罗姆惊奇地看到克莱门特的讲道要比他自己的讲道更深入人心。它能促使听众聆听,思考,哭泣,有时甚至能促使他们改邪归正。“他掌握了钻进人们心底的艺术,”杰罗姆想,“但有时他也能飞得很高。”

  总的说来,克莱门特的成功使得杰罗姆感到迷惑不解,因为他暗地里总是具有一种比这位稚弱的师弟优越的感觉。走了大约二百英里之后,这事不但使他感到迷惑,甚至还使他感到不快。但他尽量克制这种心情,认为这是可鄙的、气量狭小的表现。“心灵跟心灵之各不相同就像锁跟锁之各不相同,”他说道,“传道士也必须像钥匙那样各不相同。要不然,教会就只能打开较少的锁,让上帝进入人们的心灵。这位新手的确掌握着打开北方人心灵的钥匙,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北方人。”

  他们沿着莱茵河缓缓而行。有时,坐船在河上漂上几英里。但在一般情况下,他们都在河岸上走,并在沿途的城乡进行布道,讲学,或听有罪的人忏悔。

  我们又来到杰勒德和丹尼斯曾经登船上溯莱茵河的那个码头。两位僧人都登上了这个码头。我们又看到原来的那些街道以及银狮旅店。一切依然如故。只是原来的杰勒德已经改变了。人们看见他赤脚走过街道,心灵宁静而冷漠,双手交叉在胸前,两眼低垂,恭顺地望着地面——他已经变成了圣多明我僧派和神圣教会的一个忠实门徒。

  

第八十一章

  家庭

  “伊莱,”凯瑟琳说道,“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今天就不再问更多的了。什么是苦艾?”

  对他的知识和能力的这一突然考问,使得伊莱显得有点束手无策。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回答说这是一种味道非常苦的东西。

  “我的老头子,你回答得很好。但这不是我所要的答案。”

  “那么,你自己回答自己得了。”

  “我会的。苦艾的意思是——家里有两个人什么也不干,只等着分你我的遗产。”伊莱呻吟着,显然是被箭射中了要害。

  “我想,要是一个人只等待他最好的朋友的棺材,别的什么也不干,这会使他的天性变坏的。干吗不找个地方给他们安顿一下,好让他们有个机会试试呢?”

  伊莱表示很愿意,但他担心他们会把他们的货架喝光赌光。“不会的,”凯瑟琳说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我当然是说开始时要观察他们一下,然后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放松缰绳赶车。”

  “你考虑把他们安顿在哪儿呢?总不至于安顿在这儿抢我们的顾客吧。”

  “才不呢。我看鹿特丹比哪儿都合适。我可以帮他们起个步。”

  啊!好一个自我欺骗!其实这建议的真实动机不外乎是想找机会留在小杰勒德身边。

  经过多次商讨,并得到那两兄弟接受条件改正作风的急切保证之后,凯瑟琳便到鹿特丹去寻找店铺。为了让小凯特换换空气,也把她一道带了去。很快,她们就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找到一家合适的店铺,可惜年久失修,显得很不体面。她们以较便宜的价格把店铺买下,马上着手粉刷墙壁,安装适当的货架,并进行了一番修整,使房子可以重新住人。

  卢克·彼得森老问玛格丽特他能为她干点什么。回答经常是一种忧郁的语调:“没什么可干的,卢克。”

  “怎么,你这么聪明,竟想不出什么好让我替你干干?”

  “没有什么可干的,卢克。”

  但最后,她把回答换成了这样:“你看你能不能做个车子,好让我亲爱的妹妹凯特走动起来方便一些。”

  这爱情的奴隶马上高兴地答应下来。很快他就给凯特做了一辆小车,铺上垫子,并且由他亲自套上索子拉车。黄昏时,他把她拉到城外一条可爱的林阴道去解闷,玛格丽特和凯瑟琳在一旁走着。看上去他们很像快快活活的一家人,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凯特来说,她是感到很高兴的,因为小杰勒德就坐在她的膝上,而她十分宠爱他。他就像大天使怀里抱着的小天使,或像百合花花萼中躺着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

  一些鄙俗的人开始对他们冷嘲热讽。他们问卢克苦菜是什么味道,问他的女主人是否买不起一匹四只脚的牲口等等。

  卢克并不在乎这些讥讽,但凯特却为他感到难受。

  “好卢克,”她说道,“你给我做了这个小车已经很够了。我让你给我拉车就不对了。我们可以出钱雇个穷人干这差事。我喜欢把小杰勒德抱在怀里坐车子逛街。但要让你被人嘲笑,我就宁可不坐。”

  “我才不在乎他们的舌头哩!”卢克说道,“要是我在乎的话,我就得让他们脑袋撞脑袋。我要拉你,直到女主人对我说用不着再拉为止。”

  “卢克,要是你听凯特的话,我将很感谢你。”

  “那么,我就听凯特的话。”

  乔里昂·凯特尔的妻子在人们普遍的嘲笑声中光荣地表示了她的不同看法。“给体弱的人拉车才是力气用在刀刃上。她的祷告将是你的报酬。她不会活很久了。她是在痛苦中微笑。”这些都是琼讲的话。

  直心眼的卢克回答说,他并不需要这可怜姑娘的祷告。他干这事的目的是为了使他的女主人玛格丽特高兴。

  这以后,卢克又经常硬着头皮要玛格丽特给他点活干,但没有什么结果。

  有天,她似乎对他的纠缠感到厌烦,便转过身来,以一种我无法表达的表情和腔调对他说道:

  “给我把孩子的爹找回来吧。”

  

第八十二章

  “女主人,人们都说他死了。”

  “我想他并没有死。人们仍然说我有希望找到他。”

  “不错。当着你的面他们说他还活着,但背后他们都说他死了。”

  听他把事情这么一说穿,玛格丽特又开始淌眼泪。

  卢克也陪着她伤心地哭泣。他身体壮得像成年男子,但心却温柔得像姑娘。

  “亲爱的女主人,求你别哭了。”他说道,“只要你不再这么伤心哭泣,要是我办得到,我愿使他起死回生。”

  玛格丽特说,她哭是因为人们对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镇定下来,把手搁在他肩上,严肃地说道:“卢克,他没有死。据说快死的人具有一种奇怪的视力。你听我说,卢克,我可怜的爸爸快死的时候说:‘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完全变样了,正沿着一条大河……向这边走来。’爹就是这么说的,一点都不像快死的人,而是非常兴奋、激动。当时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妈大概是坐在这儿,而我在那边缝袖子。我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傻瓜,当时还感到庆幸,以为他完全恢复了健康。

  “唉,卢克,要是你是个女人,对我有你自认具有的那种感情,那你就会同情我,替我把他找回来。想想吧,他是我孩子的爹呀!”

  “哎呀,要是我知道该如何去找,我自然愿意。”卢克说道,“但我怎么知道该如何去找呢?”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我这个想法也真是毫无道理。不过,谁要是真爱我,他就会想办法找到他。这点我是知道的。”

  卢克默默思索了一阵子。

  “老人都说快死的人能看到许多活人看不到的东西。让我想想。我的思想可没法像你的那么来得快。沿着一条大河!嗯,马斯河是条大河。”他继续往下想。

  “往这个方向来?要是他指的是马斯河,那么杰勒德这时该到家了。这么说,不是马斯河。莱茵河是条大河,比马斯河还大,也很长。我想他指的是莱茵河。”

  “卢克,我也是这样想,因为丹尼斯正是要他顺着莱茵河回来的。不过,即使这样,在走近故乡之前他还可能改道。他并不像我想念他那样想念我,这点是很清楚的。卢克,你不觉得他是把我遗弃了吗?”她本想让他否定这个话,但他却说:“看样子有点像。他该是多大的一个傻瓜!”

  “我们知道什么呢?”玛格丽特哀求般地求他别这么讲。

  “让我再想想看吧,”卢克说道,“我的思想没法转得太快。”

  以下就是他思索的结果。他知道往莱茵河上游约六十英里的地方有个码头,所有的公船都在那儿停靠。他将坐船前往那个码头,看能否把离家不归的杰勒德截住。毫无疑问,他连杰勒德是个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不过,每艘船停靠码头的时候,他可以和乘客聊聊天,打听一下,是否有个叫杰勒德的坐在船上。“女主人,要是你能写封信给我带给他就更好了。既然我们互不相识,也许我说什么话他都不会相信。”

  “善良的卢克,你真考虑周到,我一定照办——我以前真低估了你!吃晚饭之前我一定写好给你。”晚饭时,她红着脸把一封信交给了他。这是封长信,按照当时流行的方式用丝线缠绕起来,结扣处上了封蜡。

  卢克把信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略带不满地严肃说道:“要是你父亲没有说梦话,要是我有幸碰到这个人,要是他表明比我所想的更好一些,并就地折回家来和你团聚——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玛格丽特脸一直红到额头上。“啊,卢克,上帝会报答你的。我将跪在地上为你祝福。亲爱的卢克,我将像母亲爱孩子那样终身爱你。忧患使人心灵变老,我看起来比你大得太多了。你不能走,我这样做很不公平。爱情使得人都变自私了。”

  “哼!”卢克说道,接着,又像先前那样板着脸孔继续讲了下去,“要是那草包读了你的信,听到我告诉他你是多么思念他,而他或者是变了心,或者是成了个白痴,不愿回到你身边来——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得打光棍死去,而你既非处女,又非妻子、寡妇,最后孤孤单单地进坟墓吗?”

  听到这番颇有道理的令人寒心的话以及随后提出的这个十分清楚的问题,玛格丽特恐惧和激动得心直跳。最后她支吾着说道:“但愿圣母发善心,不让这种事发生。不过,真要是——啊!”

  “女主人,真要是这样,怎么办呢?”

  “真要是他读了我的信,听了你对他讲的话——亲爱的卢克,你要公正,要告诉他,他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娃娃,如今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父亲。啊,卢克,他能这么残忍吗?”

  “我想不会吧。不过要是会呢?”

  “那么他得把我的结婚证书交给你。这样我就会被看做一个正派女人,尽管是个倒霉的女人;我的孩子也不会被看做私生子。当然,那时我们两人都可以走进任何一个愿意接纳我们的老实人家,即使为了你今天对我的善意,我也——我也——永远不会如此忘恩负义,竟避开你的家门,而走进别人家门。”

  “你到底愿不愿意进我的家门呢?回答我这个问题!”

  “啊,别问我这个!等我心灵的创伤愈合了,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吧。哎呀,我会走着瞧的,要是我不抱着娃娃投马斯河自尽的话。别走了,卢克!别考虑走了!这从头至尾都是疯人说疯话。”

  但是,卢克想一个主意不容易,放弃一个主意也不那么容易。

  他的回答表明,爱情已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

  “行了,”他说,“瞎干也总比不干好。老不能为你干点什么,我已经耐不住了。我又不是个爱讲空话的人。明天天一亮我就动身。慢点,我一文钱也没有。我的钱都归我娘管,钱到了她那儿,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玛格丽特把凯瑟琳给的那块金安琪儿——好几次都差点用掉——又拿出来,交给了卢克。第二天,他便动身去办那件盲目的差事。

  然而,在他看来这事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盲目,因为,当时还是个迷信的时代:卢克按临终者的梦臆、幻觉、错觉,或别的什么来行事,和我们今天按言之有据的消息来行事是一个道理。

  凯瑟琳听到这事以后非常生气。竟把可怜的小伙子派去干这种不着边际的差事!“你和许多别的姑娘一样。记住我的话吧。等你把卢克烦够了,使得他像厌恶哈巴狗那样厌恶你了,你就会转而像奶牛爱小牛犊那样爱他。但那时你就会大叫一声:‘太晚了。’”

  修院

  卢克动身前往莱茵河十二个小时之后,两位修士恰好从南方来到荷兰。

  不管卢克是否是在盲目地寻找,反正双方都在靠拢,而且在很快地靠扰。既然杰罗姆不会讲低地荷兰语,他便抓紧时间直奔海岸,急于想尽早赶到英国。

  要不是因为我将要谈到的一个情节,那么,一方面由于顺水行舟,一方面由于水流急速,这两位修士很可能会在那码头下游的地方从卢克旁边擦过去,而错过与他碰头的机会。

  在卢克要去的那个码头上游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克莱门特上了岸,去一个村庄布道。布道快结束的时候,他看到有个穿灰色衣服的修女在哭泣。

  他亲切地和她攀谈,问她为什么那么伤心。“你要知道,”她说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哭,而是为了我失了足的朋友哭。听到你说的话,我不禁又回想起过去她是怎样一个人,而现在又变成了怎样一个人。可惜得很,我们属于不同的教派。你是多明我教派的,而我是方济各教派的。”

  “只要我们都是基督徒,这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那修女望着他的面孔说道:“你讲的话不同一般。不过,我想都是些好话。再说,你也讲得很动听,很有说服力。就让我把我们的伤心事对你说了吧。”

  她告诉他说,她们修院有个最可爱的年轻修女,是她的知心朋友,受人勾引,毁弃了她人教的誓言,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今在一家小客店里当侍女,实际上成了个拉客的妓女,向有钱的顾客卖笑脸。她补充说道:“要是她在别的地方,我们还可以通过善意的强制,迫使她摆脱沉沦的道路。但店主过去是那边高地一位凶恶的男爵的仆人。现在这男爵还很听他的话。要是我们强行把她带走,他会把我们的修院一把火烧光的。”

  “再说,灵魂也不是用武力拯救得了的。”克莱门特说道。

  他们正谈着的时候,杰罗姆走了过来。克莱门特劝他晚上就在那修院过夜。早上,克莱门特对他说,他曾和女修院院长进行过长时间的谈话。她十分伤心。于是,他答应尽力设法把那位修女争取回来。杰罗姆不同意地说,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无非是浪费时间。

  然而,克莱门特如今已不单纯是个小学生。他坚持他的意见。最后,他们两人同意杰罗姆先走一步,赶去订下一班开往英国的船票,好让克莱门特有工夫来进行那好心而无益的试验。

  那天十点钟左右,有个人披着骑士的披风,脚穿大统靴,头戴垂边大毡帽,像尊塑像似的站在那叛教的修女玛莉所住的旅馆附近。乔装打扮的修士这时感到进退两难。因为热情的性格固然驱使他去干惊人的壮举,但一遇到难以忍受的困难,热情就会破灭。话说回来,由于他们有钢铁般的心灵,尽管他们的神经丝毫不像钢铁,但他们也不会退却,而是有气无力地斗争到底。

  克莱门特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祷告上帝给他智慧,助他一臂之力。最后他走进客店,找张椅子坐了下来,内心虚弱,周身冒着冷汗。

  但外表看去他却显得完全不同。他一上来就大声唤人拿酒。店主把酒端到他手上,他用修院供给他的钱付了账,并且装模作样地一饮而尽。

  “店老板,”他说道,“我听说你这店里有个漂亮的侍女。”

  “不错,异乡人。她是全荷兰长得最丰满最好看的。但她不随便陪客,只陪有钱的顾客。”

  克莱门特把一根大金链在店主眼皮底下晃了晃,他便笑哈哈地大声叫道:“珍妮特,你瞧这儿有个宠爱你的人想用金链子把你捆起来。我向你担保,还是个高大的小伙子。”

  “那么,我算是碰到了双重喜事。”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叫他进来吧。”

  克莱门特站起来,颤抖着走进房去。他看到珍妮特手里摆弄着一件针线活,每隔一会便搁下来断断续续地哼上一段唱腔。按照她这种生活方式,她肯定没有耐心把一件事干到底。

  向她打了招呼之后,那伪装的客人便问她是否还有别的更幽静的地方,可以少受别人打扰。

  “哪会没有呢?”她说道。接着她站起来,一边微笑,一边迈着轻盈的步子领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跟在她后面,内心难受,十分发窘。

  “就是这儿了。”她说道,“别怕!除开肯付钱享受这种特权的人以外,谁都不能到这儿来。”

  克莱门特望望房子四周,默默祷告上帝给他智慧,然后轻轻走到窗子跟前,小心地把百叶窗关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珍妮特有些不安地说道。

  “亲爱的,”客人露出神秘的样子耳语道,“这是为了让上帝看不见我们。”

  “你真有神经病。”珍妮特说道,“你以为木头做的百叶窗挡得住上帝的眼睛?”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上帝要管的事太多,不会注意到我们。不过我希望圣徒和天使看不见我们。你呢?”

  “我可怜的灵魂不能指望逃脱他们的眼睛。惟一的办法是不去想他们。你硬要想那就等于自找没趣。”

  “姑娘,话说回来,只要别人看不见我们,上帝看见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摸摸这个金项链吧!这是纯金的。我可以切下两环给你。”

  “现在你算是谈到点子上了。”说罢她贪婪地抚摸着金项链,“嘿!这真比得上圣母像脖子上戴的那根大项链。我在修院——”她没有能把话说完。

  “嘘!嘘!嘘!这正是那根项链。我可以给你一份,但你别去告发我。”

  “你这魔鬼!”珍妮特叫道,一边从他身旁憎恶地退了回来,“怎么,你盗走圣母的项链,拿来给一个……”

  “你不是这么一个人,”克莱门特得意地叫道,“要不你就不在乎这个了——玛莉!”

  “唉!唉!唉!”

  “你的保护神,戴这项链的保护神,派我来向你问好。”

  她尖叫着跑到百叶窗跟前,想要打开窗板。

  她的指头在颤抖。克莱门特趁光线还没照到他身上,赶忙脱掉靴子和帽子,接着让披风也悄悄掉了下来。这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多明我修士,像塑像一般安详而威严,带着充满爱心的、忧郁的严肃表情高举着十字架。这多少减轻了她神经上的恐惧。但她感到一种宗教上的恐惧和悔恨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弯着腰,倒退到墙根前,靠在墙上。

  “玛莉,”他温和地说道,“你只消说一句!你真幸福吗?”

  “地狱般幸福。”

  “修院的人都很难过。她们为你哭泣。”

  “为我?”

  “日日夜夜为你哭泣,特别是乌尔苏拉。”

  “可怜的乌尔苏拉!”一想起她的朋友,这误入歧途的修女便哭了起来。

  “天使们就哭得更伤心了。你不想让天上人间为你哭泣的不再哭泣,同时也救救你自己吗?”

  “唉,想当然是想。不过,为时太晚了。”

  “滚蛋吧,魔鬼!”克莱门特严厉地叫道,“我知道,这是你最得意的惑人妖言。玛莉,你别听魔鬼的话。切莫辜负上帝的期望而悲哀绝望。我虽然跑来救你,但我过去比你罪过大得多。你瞧,玛莉,即使在这个世界上,罪恶也不可能像圣洁那样使人幸福,永恒的归宿就近在眼前。”

  “她们怎能再接我回去呢?”

  “现在你倒怀疑起别人的高贵品质了。说实在的,她们都在怀念你。正是因为同情她们的悲哀,我这多明我修士才自告奋勇承当这个任务。我不惜打破我们教派的教规,走进一家客店,也不惜打破我们的教规穿上低人的衣服。但只要你愿意让我们从这个豺狼窝里拯救出你的灵魂,使你重新履行你的誓言,那么这样做就值得,而且只消轻微的悔罪就可以弥补打破教规的过错。”

  修女淌着眼泪凝望着他。“你一个多明我修士为一个圣方济各教派的修女冒这样一个风险!你要知道,方济各教派和多明我教派是互相仇视的。”

  “不错,我的孩子,但方济各和多明我却是彼此相爱的。”

  这回答似乎使那叛教的修女深受感动。

  克莱门特提醒她说,当她听到圣母像戴的项链被盗时她顿时显得多么震惊。“你瞧,”他说道,“修女们和圣母都把她们失足的修女看得比金项链还贵重十倍。她们慷慨地把金项链委托给一个陌生人,好让它有可能感动她们失足的玛莉,使她回想起她们的友爱。”最后,他直截了当地向她指出了她目前走的道路将是怎样的下场;另一方面,他使她对往事的朦胧回忆和潜伏的良知复活过来,以致她哭着跪在他脚下,承认她叛教以来从没尝到过幸福和安宁。她说,只要他肯陪她回去,她一定回去。但要她独自回去,那她就既没有这个胆量,也不可能办到。即使她到了修院门口,她也决不可能进去。她怎么好意思面对院长和修女们呢?他答应他将像牧羊人把迷途的羔羊带回羊圈那样,高兴地陪她回去。

  然而,当他催她马上动身的时候,他立刻碰到了一大堆细小得出奇的麻烦事,而它们就像丝线网和铁蜘蛛网那样纠缠着一般的女性。

  他不声不响地把这些障碍扫开。

  “我怎么能穿着这套衣服跟你一道走呢?”

  “我把你们教派的袍服和风帽带来了。你可以穿上,盖住你的漂亮衣服。照我的样子,把你的鞋子脱在这里(他指指他的马靴)。”

  她把她的珠宝和首饰收拢起来。

  “要这些东西干吗?”克莱门特问道。

  “神父,好献给修院呀。”

  “这些东西来得太不干净了。”

  “不过,”那刚开始悔罪的修女说道,“把它们留在这儿也是罪过。我可以把它们变卖成钱来供养穷人。”

  “玛莉,你定定地看着这十字架,把这些魔鬼般的玩意踩在脚下吧。”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马上把珠宝扔在地上用脚踩着。

  “你把窗子打开,把它们扔到那个粪草堆上。做得好。这样你就从你手上拿掉了罪恶的酬金,从你脖子上挣脱了闪光的枷锁,从你的灵魂上去掉了它的污染。走吧,圣方济各的好女儿。我们在这鬼地方停留得太久了。”她跟他走了出去。

  但他们还没有获得自由。

  起先,那店主看见一个黑衣游行修士和一个穿灰衣的修女穿过厨房走出来感到很惊奇。“嘿,这是搞什么名堂?”但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纵身跳到门口挡住逃跑者的去路。“嘿!鲁尔班!卡尔!枷汶!原来是个假修士想拐走珍妮特。”

  仆人们都气势汹汹地跑了进来。那修士手拿十字架向他们冲去。“不许动,”他用洪亮的声音吼道,“她本是修女,现在要回修院重新履行她的誓言。谁敢用手挨挨她的袍服和风帽来阻拦她,谁就烂手,谁就暴尸荒野,受到罗马的诅咒,让自己的灵魂在永恒的、地狱之火中燃烧。”这几个家伙像碰着火似的缩了回去。“而你——你这可卑的拉皮条的坏蛋!”

  他并不是用话来结束这个句子,而是抓住那家伙的脖子,以他那激动时像狮子一般大的力气,愤怒地把他抱起来一旋,从门口扔到了屋子对面,一头撞在石砌的地板上。然后,他把门猛地拉开,抱着那尖叫的修女走到大路上。‘”别叫!瞧你抖得多可怜,”他喘着气说道,“他们不敢在大道上找你麻烦的。快走吧!”

  店主吓坏了,躺在地上,脑子震得迷迷糊糊,身上也在淌血。玛莉虽然不时恐慌地转过头来望望,但再也没看见店主的人影。

  路上,他问她对他的莽撞有何看法。

  “这以前,”他说,“我们只谈到你的罪过。现在该谈谈我的罪过了。我的烈性子真没法控制,甚至表现得狂暴。多亏上帝保佑,我才没成为杀人犯。不过我很快就后悔了。但后悔稍晚终归会后悔莫及。玛莉,要是那几个家伙动你一根毫毛,我准会用十字架砸烂他们的脑袋。啊,我有我的自知之明,我真为我自己担心。在我这黑色的袍服下面藏着一只疯狂的野兽。”

  “哎呀!神父,”玛莉说道,“你要不是像今天这种表现,我也就完了。要想把我从那鬼地方拯救出来,就得需要一个狐狸般的小心、狮子般勇猛的人。”

  克莱门特思索着。“有一点是肯定的:上帝总是会很好地挑选作为他的工具使用的具体人。他使用不完满的心灵来完成他完美的功德。光荣归于上帝!”

  当他们走进修院的时候,玛莉忽然停住脚步,抓着克莱门特的手哭了起来。他亲切地望着她,劝她不必害怕,因为这将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叫她坐下来,镇定一下,等他回头来接她。他走进修院求见院长。

  “院长,光荣归于上帝。玛莉已来到了大门口。”

  院长的惊喜真是无法形容。克莱门特诚恳地请求她赞成为这情绪不稳的迷途羔羊将悔罪的道路先铺得平坦一点。她马上表示同意。同时,在表示了某些异议之后,她也热烈赞成他所发表的有关如何具体对待她的看法。为了让她们有充分的时间来做些小准备,他慢慢地走了回去,坐在玛莉的身边安慰她,听她的忏悔。

  “院长已经答应,你可以提出你自己的悔罪方式。”

  “我不会因此丝毫轻松一点。”她说道。

  “我同意你的想法,”他说道,“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今天应该欢乐欢乐。”

  他领她绕过修院的楼房,来到院长家的后门。他们一边走一边听着人们弹奏乐器和唱歌的声音。

  “今天是个节日,”玛莉说道,“我却跑来给人扫兴。”

  “才不会哩,”克莱门特微笑着说道,“要知道,你正是这个节日的皇后。”

  “我吗,神父?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玛莉,你没听说过天使和圣徒们对一个悔罪的人感到的喜悦,胜过对九十九个无需悔罪的常人感到的喜悦吗?这修院固然不是天堂,修女们也不是天使,但她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具有天使般的心灵。她们正在为你的归来而歌唱,而兴高采烈。我想,有个修女已经走来了。我瞧见她的手在钥匙孔边颤抖。”

  后门一打开,乌尔苏拉便马上搂着女友的脖子,又是哭泣,又是亲吻。院长也跟着这样做了。尽管她显得更为稳重,却也几乎同样激动。

  克莱门特向她们道别。她们请他多留些时候,但他非常抱歉地说,他只能领下她们的盛情,不能继续逗留,因为他已经使他的师兄杰罗姆等得不耐烦了。他必须马上赶到莱茵河去,也许明天就得启程去英国。

  玛莉像只迷途的羔羊回到了牧人的怀抱。克莱门特精神抖擞地大步向莱茵河走去,向英国走去。

  玛格丽特的信使卢克正拿着她的信等待着和他相会。

  家庭

  这封信写的是一个简单而动人的请求,是深受委屈的女子向她们仍然钟情的男人发出的请求。信一开始,她就告诉他,她已经生了一个小男孩。在他音书断绝,给她带来心灵痛苦的漫长岁月里,这孩子对她是多么大的安慰。她把小杰勒德仔细描述了一番,连他小指头上的小病也没忘记。“你知道还有谁的小指头上有类似的印记吗?要是你看到他,你就不能不为他感到骄傲。这条街上所有当母亲的都羡慕我。但我却羡慕那些丈夫在身边的女人,因为你不在我们身边。我的杰勒德,有人说你死了,要是你死了,我怎么活下去呢?另一些人说,尽管我那么忠实地爱你,你已经变心了。不过,我除非听你亲口这么说,谁说我也不相信。我爸爸很爱你。他临死时说他看见你正沿着一条大河,脸朝着你的玛格丽特走来,样子全变了。也许这是真的?是有什么狠心肠的人把你可爱的脸砍伤了?或者你失去了一只宝贵的胳膊?这么说,你就更需要我了。你可以相信,我将一如既往地爱你。——天哪!你以为女人的爱情像男人的那样轻浮吗?——我保证我的爱决不比以前稍有逊色。我只会比以前更爱你,比我手上流了几滴鲜血,而你为我痴情落泪的那个时刻更爱你。记得吗?亲爱的杰勒德,这还是不很久以前的事啊。”

  信就以这种口吻接着写了下去,直到结尾也不见有半句责难之词,或对他的忠诚和爱情提出怀疑的话。并不是说她完全摆脱了令人极为痛苦的猜疑,而是说猜疑都还不能肯定,提出来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坏,因为,他很可能由于害怕受到责骂而躲开,不敢见她。而被她请来作信使的偏偏是多情的卢克。

  可见她毕竟不是什么天使。

  卢克和两艘船上的乘客混在一起闲聊,但听不到有关杰勒德·伊莱亚森的消息。这当然并不使他惊奇。使他比较惊奇的,是当他第三次试图打听的时候,一位穿黑衣的游行修士有点严厉地对他说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你称之为杰勒德·伊莱亚森的这个人?”

  “神父,·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我想交封信给他。”

  “哼!”杰罗姆说道,“对这事我很遗憾。不过,肉体总是软弱的。你听我说吧,我的孩子,你要找的这个人将坐下一班船,或下下一班船路过这里,如果他愿意答应这个名字的话——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照管他的良心。”

  “好神父,请看在上帝的分上,直截了当地说一句,这位叫杰勒德·伊莱亚森的特尔哥人——他还活着吗?”

  “哼!那还用说。使用过这个名字的年轻人自然还活着。”

  “那就得了。问题解决了。”卢克冷冷地说道。但他马上感到有必要跑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去痛哭一场。

  “啊,上帝为什么要造女人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在我没爱上她以前,我本来是一切都感到满足的。瞧,在她眼里这个杰勒德的小指头比我整个身躯还宝贵。而他并没有死。我还得把信交给他。”他望望那封信,然后猛地把它扔在地上,接着又狠狠地一把捡了起来。他淌着眼泪去见客店老板,求他给他点活计干。店老板谢绝了他的要求,说他雇有仆人干活。

  “啊,我并不是要你的钱,”卢克说道,“我是只想找点活干,以免被另一个男人的姑娘破碎了我的心。”

  “好小伙子!好小伙子!”店主叫道。他给他找了许多桶来修——按照卢克讲的条件。卢克便在等候莱茵河下一班客船的这段时间里拚命地干着修桶的活计。

  

第八十三章

  在写了一封热切的信之后,人们的心情很少能维持原状。玛格丽特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把精神和信心寄托在她父亲临终时的幻觉或错觉上。信写完了,卢克也走了之后,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轻信孝悌忠信儒家所倡导的四德。《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同时也为卢克感到良心不安。凯瑟琳也走来责骂她。结果,她发现虚假的希望和虚假的情绪好转付出的代价是陷入了更深的失望。琼·凯特尔是她最近结交的一个忠实朋友。她来玛格丽特家看她,发现她正处于这种失望的情绪中。

  “玛格丽特,我知道一个医治你这毛病的妙法。你去找高达的隐士吧。他是一个奇异的圣人。只要他心情好,他可以很准地给你算个卦。”

  “是的,我听人讲到过他。”玛格丽特不抱希望地说道。琼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她出城很远一截路去高达找那位隐士问问吉凶,卜卜未来。她们用篮子提了些黄油和鸡蛋,来到他的山洞。

  是什么使得这两个女人成了这么亲密的朋友呢?原来,乔里昂大约在星期六之前得了肠胃病,开始时感到剧痛,剧痛消失之后感到虚弱,继之而来的是一个很讨厌的症状,那就是不管干食物稀食物在胃里都停留不了片刻。医生说:“要是再这么继续几个小时,他就活不成了。你可以用一块金安琪儿作药引子,用水给他炖只鸡,让他喝喝鸡汤!”可惜这镀金的鸡汤也和他先前吃的低贱食物一样,遭到了可悲的命运。此后,有个神父将圣塞尔吉乌斯的大拇指浸在牛肉汤里再端给他喝,效果依然一样。琼哭着去找玛格丽特,想借些亚麻布准备给他当裹尸布。“让我瞧瞧他吧。”玛格丽特说道。她一走进病房就按他的脉。“唉!”她说道,“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找到病根。打开窗子!你快把他闷死了。现在,你把他全身的内衣都换一换吧。”

  “哎呀,太太,这有什么用呢?干吗要为一个快死的人再弄脏一套内衣呢?”

  “照我说的去做吧。”玛格丽特不悦地说道,随即离开了病房。

  不知怎么回事,琼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照她的吩咐做。玛格丽特回来时,围裙里塞满了一种开花的草药。她煎了一副汤剂拿到病床跟前。给病人服用之前,她自己先尝了一匙,并咂咂嘴唇表示味道不错。“真不错,”病人也想幽默一下,半开玩笑地说道,“嘿,先是甜的,现在是苦的。”他把药喝下,她就和他交谈起来。这剂苦甜的草药果然留在胃里没吐出来。见到这一情况,她就像玩纸牌那样在上面慢慢做起文章来。先是在第三调羹里搀上很少一点斯坦姆酒,又在第七调羹里搀上一点搅烂的蛋黄。她就这样通过女性的耐心,终于使他的生命慢慢从死神的魔掌里逃脱出来。最后,正像一个人背上受到轻轻的抚摸,而不是遭到别人脚踢,自然感到舒畅那样,乔里昂先天的体质也由于精心护理得到满足,而使他完全恢复了健康。玛格丽特叫他们两人发誓别把她这犯法的事告诉任何人。“要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就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救了乔里昂性命的草药叫甜小白菊。她是从他们自己家的花园里摘来的。她那敏锐的眼睛曾通过他们家的窗子看见屋外就长着这种草药。

  话说回来。玛格丽特和琼来到隐士住的山洞,把带来的礼物放在一个小平台上。玛格丽特把嘴柞在专供人说话的一个孔穴上,说道:“圣洁的隐士,我们给您带来了最好的黄油和鸡蛋。我是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女人,算结了婚,也不算结了婚,但生了一个最乖的娃娃。我来的目的是想求您告诉我,我男人是死了还是活着,是忠实于婚约还是变了心。”

  洞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别再拿尘世的琐事来麻烦我了。请你们给我找一位圣洁的修士来吧。我快死了。”

  “哎呀!”玛格丽特叫道,“可怜的人,真是这样吗?那么让我们进去帮帮你吧。”

  “祷告圣徒别让她们进来!这是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快去给我找个圣洁的修士来。”

  两人一无所获地走回家去。琼禁不住说道:“难道女人是魔鬼,不能接近临终的人吗?”

  玛格丽特感到非常沮丧,不想开口。琼讲了一些粗俗的安慰话。玛格丽特无心听她的话。后来只听见她讲了一句:“乔里昂很快就会把事情说出来的。他现在心情很激动。你可以相信,他非常感激你。”

  “要看事实才能叫人相信。”玛格丽特略带点辛酸的语气说道。

  “不过,他认为你本应当用比草药这种小玩意更贵重的药来救他的命。他说:‘对我这样一个男子汉竟用点小白菊来治病。你知道,那是一种很不值钱的草药。’他还说,‘我原来还打算把我所有的小白菊都拔掉哩。’我坦率地告诉他,药物并不是越珍贵越好。事实上是你玛格丽特和小白菊救了他,而贵重药他却一吃下去就马上吐出来。我对他说:‘你满可以躺在地上感谢小白菊。’说实在的,他心里是很感激你的。他一个劲地谈到你,想到你的好处。不过,他看到杰勒德的家人经常在你周围转,而且你们感情很好,他昨晚又说——”

  “说什么?”

  “他叫我发誓别告诉你。”

  “求你告诉我吧。”

  “好吧。他说:‘要是我把我知道的这一点点说出来,也并不能使杰勒德回来,反而弄得他们不和。我真后悔我没有更多的头脑。’他还说,‘我真不知怎么办好。不过,话说得越少,事情越好补救。’这话已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可以离题很远地绕回来说这句话。”

  玛格丽特摇摇头。“没法哟,我和我可怜的娃娃是在踩着深水走唁。”

  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但卢克没能和他们在一起。

  “可怜的卢克!”玛格丽特说道,“他跑去办这么一个差事,也真是太亏待他了。”

  “他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凯瑟琳热情地应和道。

  “妈,你看他会很好地对待小杰勒德吗?”

  “我相信他会的。等他回来以后,你一定得对他更好一些!你会吗?”

  “会的。”

  修院

  克莱门特师弟在修女指引下,绕开一个河湾,神采奕奕地大步向前走去。他来到一个地方。这地方要比卢克等待杰勒德·伊莱亚森的那个码头距海岸近好些英里。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中午便来到了鹿特丹。他立即向港口走去,以免让杰罗姆久等。他看到码头上有几个他们教派的修士,便向他们走去,但没见杰罗姆在场。他问其中一个修士杰罗姆是否已经来了。“师弟,他当然已经来了。”他们回答说。

  “请问,他在哪儿?”

  “哪儿么?嘿,就在那儿呗!”一位修士指着一艘挂满帆的帆船说道。这时,克莱门特才注意到所有的修士都在望着海上。

  “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啊,杰罗姆!杰罗姆!”他带着痛楚的声音叫道。几个在场的修士转过身来呆望着他。

  “你一定是克莱门特师弟吧。”其中一个修士终于说道。接着他们都怀着兄弟般的热情吻他,向他问好,并交给他杰罗姆托他们转交的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匆忙而潦草。信中冷冷地说道,有艘船将开往英国,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他(克莱门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随后去英国。不过,最好他还是留下来,向自己的同胞布道。“光荣归于上帝。好师弟,你对荷兰人的心灵具有奇妙的说服力,但对那些高傲的岛国人说来,你却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还太年轻,太嫩。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在路上,我碰到一个人,他用你的尘世用过的那个姓名向我打听你。你要提高警惕!别再让尘世用丝线网缠住你,把你变成俘虏。请记住,孤独、斋戒、祷告,都是保卫灵魂的刀剑、长矛和后盾。再见。”

  克莱门特由于被杰罗姆轻蔑地抛弃,又接到他这么一封冷漠的信,不能不感到十分吃惊,十分生气。

  他答应那些善良的修士,他将在修院寄宿,并在院长指定的任何地方布道(杰罗姆已把他当做一个卓越的传教士捧上天)。然后,他唐突地一个人走开,因为他感到杰罗姆刺伤了他的心,想孤独地呆一会。他扪心自问:究竟他有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使得一个如此忠实的多明我修士讨厌他呢?还是杰罗姆本人缺乏圣保罗看得比信仰还高的基督之爱呢?他曾和他一道乘船遇险,抱着同一块木板而得救。他当过他的学生,向他做过忏悔。在教会里,他是他的后生晚辈;最近又是他旅行了四百英里,宣传基督福音的旅伴。但如今,他一有机会便以粗鲁冷酷的轻蔑态度把他当做一块粪土摆脱掉。“俗人的心也不会比他的心更冷酷,更不可信赖。”他说道,“真心热爱过我的惟一的一颗心灵躺在附近的坟墓里。你这天生没有良心的人,就扔开我跑掉吧,跑到英国去吧。我将去塞温贝尔根,跪在她的坟上为她祷告。”

  三小时以后,他从彼得的茅屋旁经过。一伙吵闹的小孩在门前嬉戏。房子已经整修过,还添上了一个外屋。他赶忙把头转过来,以免损坏他记忆中珍藏着的景象。然后,他走进教堂。

  他搜遍了坟地寻找玛格丽特的墓碑,结果一无所获。他不能相信人们竟连块墓碑都舍不得给她。于是,他又在教堂公墓里重新搜寻了一遍。

  “贫穷,严酷的贫穷!可怜的玛格丽特,你的命运和我一样。杰勒德一走,就不再剩下什么人来心疼你了。”

  他走进教堂,先吻了吻石阶,然后为玛格丽特的灵魂虔诚而长久地祈祷,尽管她的长眠之所还没有找到。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高龄的老人靠在教堂公墓的小门上凝望。他向老人走去,问他是否住在这个地方。

  “从小到老一共住了九十二年了,神父。最近,我每天都要到这儿来瞧一眼。这里就是我不久即将长眠的地方。”

  “我的孩子,你能告诉我玛格丽特长眠在哪儿吗?”

  “玛格丽特?这地方有好些人都叫玛格丽特。”

  “她叫玛格丽特·布兰特,父亲是一位有学问的医生。”

  “好像我连这点都不知道似的,”老人有些生气地说道,“不过,她并没有葬在这儿。你这人真莫名其妙。他们离开很久了。人一走,房子也空了。怎么,她死了吗?玛格丽特和彼得死了吗?想想有多快吧。很可能,很可能,因为那些大城市,乡下人太住不惯。”

  “什么大城市呀,我的孩子?”

  “啊,我听说他们去的是鹿特丹。也兴许是阿姆斯特丹?不,我想是鹿特丹,真想不到一到那儿就死了。”

  克莱门特叹了口气。

  “从她脸上怎么也看不出会死。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有把握说的。可惜呀,一朵盛开的鲜花就这么快地败掉了,而像我这样一根老朽的枯草倒还留在这世上。我记得,我记得,她过去就像朵五月的玫瑰。天哪,她笑起来多迷人,而且——”

  “上帝祝福你,我的孩子。”克莱门特说道,“再见!”说罢他匆忙地走了出去。

  黄昏时他来到修道院。他跪在小教堂里为杰罗姆和玛格丽特祈祷到深夜。他的心灵又恢复了一种冷漠的宁静。

  

第八十四章

  家庭

  第二天是礼拜天。做完弥撒以后,住在胡格大街的凯瑟琳一家人显得十分忙碌。铺子已经准备好了。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明天就将开张营业。门上写着他们的名字,还有块招牌,画着一只白色的羊羔在吸一只金色母羊的奶水。伊莱也来了。他从存货中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货物,好让两个儿子有个好的开张。看到他们为儿女干的好事,父母的内心都很高兴。两个难兄难弟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也一致谈到他们对过去的生活已经厌烦了,觉得赚钱要比花钱更有乐趣。他们发誓要像蜡一样粘在他们的生意上,永远把住不放。凯瑟琳那两只时刻都很警觉的尖耳朵通过开着的窗子偷听到了这个决心,马上讲给伊莱听。当晚庆祝铺子开张的家庭晚宴,玛格丽特和她的孩子也在被邀请之列。晚宴上,老人将会滔滔不绝地谈些有关做生意的有益劝告。大伙将要为从经营一种赔钱的农作物——野燕麦,转而经营商业的这两兄弟未来的成功干杯。玛格丽特跑来帮她的婆婆,同时也为了摆脱她的忧思。婆媳两人的面孔都火一样通红。这时,忽见琼带着从她家花园里搞来的一盘生菜走了进来。

  “玛格丽特,这是乔里昂为你摘的。他一天到晚谈到你,我都忍不住要吃醋了。我告诉他你们今天要开宴会。啊,玛格丽特,让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新教堂里有个神父讲道,讲得太好了!我今天才算第一次听到什么是讲道。”

  “可惜我没在场,”玛格丽特说道,“由于缺乏天国雨露的滋润,我的灵魂都快要干枯了。”

  “你知道,他今天下午还要讲一次。不过,也许你在这里离不开身。”

  “她可以去。”凯瑟琳说道,“得了,要是你想去,就尽管去吧。”

  “好的。”玛格丽特说道,“我想,要是我听了一次好的讲道心里热乎乎地回来,坐在宴席桌上总不会使人扫兴的。”

  “那你得快些。”琼说,“瞧,人们都在往教堂那边去。我敢说,那走着的就是那位圣洁的修士。啊,上帝祝福我们,救助我们。玛格丽特,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就说那隐士要见他。我差点忘了。”说罢这活跃的妇人便一脚跨出门,跑到街对面拦住那修士。很快,她就跑了回来。“行了。我原先就是老想走到他跟前看一眼。”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的孩子,要是上帝愿意的话,日落之前我会去看看他。’他说话的声音真是再柔和不过。不妙的是,他虽然很年轻,脸却十分瘦削。眼睛大大的,肤色跟你差不多,玛格丽特。”

  “我很想去听听他讲道,”玛格丽特说道,“不过,我的帽子不怎么干净,而那些妇女都会戴上她们雪白的帽子。”

  “得了,你把我篮子里的手巾拿出来吧。”凯瑟琳说道,“你别带孩子去。我想让可怜的凯特抱抱他。今天她很不舒服。”

  玛格丽特马上把小孩抱上楼去。她看见凯特躺在床上。

  “你怎么了,亲爱的?不过,我用不着问你,看你微笑的样子就知道你疼得很厉害。瞧,我把一个你疼爱的人带来了。”

  “按我的算法,该是两个。”凯特说道,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就在这时,她出现了一阵痉挛。要是别人的话,准会痛得公牛般嚎叫。

  “怎么,放在你膝头上?”玛格丽特问道,因为她看见凯特做了一个示意她这样做的手势,“不行,他太重了,而你又疼得这么厉害。”

  “我太爱他了,不会感觉他重。”凯特回答道。

  玛格丽特利用这个机会梳洗打扮了一下。“我要到教堂去,”她说,“想听一位口才好的传道士讲道。”凯特叹了口气。“凯特,一分钟以前我还真恨不得马上就走。过去这一个月当中,我经常是这样一个情况,就像须德海上的波浪一样,心情起伏不定。不过,只消你说要我留下,我还是乐意留在你身边的。”

  “不,”凯特说道,“我求你还是去。不过,你得把他讲的每句话都讲给我听。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说罢凯特眼里冒出了泪花。看到这情况,玛格丽特决定还是到教堂去一趟。临走的时候她吻了吻凯特,并从眼睫毛底下望望她的孩子,微微叹了口气。

  “我想我不应该亲他,”她说,“要亲我就没有个够。我父亲是坚决反对白天或夜晚把孩子吵醒的。小乖乖,等你愿意醒来的时候,对凯特姑姑说说你刚学会的两个新字吧。”说罢她走出房去,又充满爱心地回头望望,然后悄悄把门关上。

  “琼,你能帮我削削这些菜吗?”凯瑟琳说道。

  “太太,我很高兴为您帮忙。”接着,两人便默默地忙着做菜。

  “琼,谁帮我做菜切肉谁就得帮我吃。这是我们的规矩。”

  “反正这算不上荷兰最坏的规矩。太太,我很高兴服从您的意愿,因为我的卢克该做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他今天又去碰碰运气,干挖土的活去了。”(玛格丽特走了下来。)

  “唉,琼,这真叫不公平。你看,她才不过洗洗脸,梳梳头,谁现在能比得上她呢?全鹿特丹的女人也休想!”接着,凯瑟琳对这荷兰首都的名字捻响了两个手指头表示她的轻蔑。“亲我们一下吧,坏姑娘!记住,伊莱可是按时开晚饭,连公爵也不会等的。讲道完了之后可别逛够了才回来。”

  琼和她两人跟随玛格丽特走到门口,站在门边望着她沿街走了好远一截路。在家庭妇女当中,上教堂几乎成了一种不寻常的事。凯瑟琳对玛格丽特这次上教堂作了如下的评述:“你瞧,琼,我感觉仿佛是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亲生女儿第一次离开家去教堂。说实在的,这事我经过的次数已不算少了。瞧,琼姑娘,她从来不愿意别人说杰勒德一句坏话。要是他还活着,那他真是太亏待她了。这正是我心疼这可怜姑娘的原因所在。我比她年纪大,也更懂事一些。所以,我很想把她嫁给老实的卢克,把事情了结算了。有个小孙子碍什么事呢?”

  

第八十五章

  修院与家庭

  当玛格丽特走进圣劳伦斯大教堂的时候,讲道已经开始了。教堂是个巨大的建筑物,还远没有竣工。它不是短短一两年就能修好的。除开边上的穿廊以外,中间的穿廊和圣坛都还没有盖上屋顶。柱子和拱门已修整得相当好了,有些还粉刷过。但整个教堂只有一个窗子安了玻璃,其余的只是外墙上一个个不整齐的孔洞。

  但今天,这些有待完善的地方却使教堂显得很美。这是个壮丽的夏日的下午。阳光通过墙上不整齐的洞孔射了进来,构成许多奇妙的形状,并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进行着迷人的嬉戏。

  阳光从开着孔的墙上倾泻进来,以它金色的溪流把黑暗而阴凉的穿廊分成了两半,并十分耀眼地照射在那边的白色廊柱上。

  整个中间的穿廊几乎构成了一幅明暗交错的图案。阴影处显得比任何阴影更凉爽舒适,而明亮处则像是被天火燃烧着的一块块琥珀色钻石。在那高高的穿廊之上,从西到东横着的是蔚蓝色的天穹,仿佛近在咫尺。

  妇女头上戴的遮阳帽,在鲜明的蔚蓝色苍穹的衬托下,形成了一个白色的海洋。

  中间的穿廊虽然很大,也还是挤满了人,不过十分宁静。传道士的演讲以及他那圆润、温和而恳挚的声音使得听众鸦雀无声。

  玛格丽特站在那儿,对这美丽、虔诚和“伟大的宁静”看得人了迷。她走到北边穿廊的一个柱子后面。虽然她几乎听不清一个字,但对这可爱的地方和布道者悦耳的声音却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甜密而虔诚的柔情。内心起伏的波涛也似乎碰到了一滴滴芳香油,顿时平静下来。她靠在柱子上,眼睛半睁半闭。一切都显得柔美如梦。她感到站在那儿就是一种享受。

  不久,她看见一位贵妇人离开了对面一个极好的座位,以躲避太阳,因为阳光的确像是从窗口直往她头上倾泻。玛格丽特轻捷迅速地绕过去,幸运地占了那个座位。她现在坐在南边穿廊的一根柱子旁边,离那位布道者顶多五十英尺。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旁边,略靠他的后方,但他讲的每一个词都听得清。

  有个东西很快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原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头部和肩部的投影在滑稽地上下晃动。她抑制了一下才没有笑起来。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滑稽可言。

  这不过是一位教堂执事正在挖土。

  她转过头从窗孔望过去,很快便发现是谁投下的这个阴影。

  原来这人正是乔里昂·凯特尔。

  正当她望着乔里昂挖掘的时候,她的耳朵和心灵忽然都听到了传道士声音中一种熟悉的口音。这口音如此清晰,使她委实感觉到猛的一击而情不自禁地心惊肉跳起来。

  她把手搁在胸脯上。这强烈的感觉来得太奇怪,太突然。她转过身来看那传道士。但他是背部向着她,因此,除开他的光头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叹了口气。由于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头,与她听到的口音十分矛盾,她只好否定有关这个口音的感觉。

  她低垂着眼睛,身子略向前倾,希望再次听见那口音,然而再也没听见。不过,她觉得他整个的声音越来越奇特地吸引着她。随着牧师情绪的高涨,那声音显得更加抑扬起伏,似乎在被千百个幸福的回忆唤起微弱的回音。她不想驱散这声音带给她的令人伤感的快乐。

  传道士滔滔不绝正讲到兴处,忽然停了下来。

  她几乎叹息起来:一种抚慰人心的乐声终结了。难道讲道结束了?不。她四周望望,人们并没有动。

  许多眼睛似乎都在朝她这边望。她猛地往后一看,什么也没有。

  她附近的人全都惊奇地看着传道士。她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她看见讲坛上站着的传道士面孔活像一具僵尸。他那天生的大眼睛由于双颊瘦削而显得更大,大到了不自然的地步,正从那毫无血色的颜面向她这边滞呆地凝望。

  她退缩了一步,惧怕地转过身来,因为她想她旁边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她是听众中最靠边的一个。

  教堂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到处都有人站起来,伸着脖子朝前望。成百上千张激动的面孔把目光时而从修士转向玛格丽特,时而从玛格丽特转向修士。这么多的帽子转来转去,造成了很大一片瑟瑟声。接着,他听到神经质的妇女们在尖叫和男人的的嗡嗡声。看到这么多只眼睛盯着她,玛格丽特恐惧地缩到柱子后面,一边害怕地匆匆望了传道士一眼。

  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瞥,她却看出传道士那着了魔似的脸上有一种使她全身发抖的表情。

  她感到头发晕,用双手掩着面孔,在木工们留下的一堆木屑上坐了下来。讲道又继续下去。她听到了讲道的声音,但没听懂讲道的内容。她试图集中思想,但感到心绪漩涡似的动荡不宁,思想只能固定在这样一个念头上:在那着了魔似的脸上,她看见了一个印得很清楚的表情。一想起这个表情,就使得她从头到脚周身发抖。

  因为那表情意味着“认出了一个亲人”。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波折之后,讲道便以一种高昂的甚至是热情洋溢的语调告一结束。其感人之深已使得听众忘记了传道士中途奇异的停顿和可怕的凝视。

  玛格丽特匆忙地挤在人群当中,随他们一道走出了教堂。

  他们各自走回家去。但她在门口又折了回来,走进教堂,去看彼得的坟墓。尽管她很穷,她还是给她父亲竖了一块石碑和一块墓碑。她坐在石碑上,吻着它,然后把裙子蒙在头上,以免让人看到她的头发,认出她来。

  “爸爸,”她说道,“你曾经常听我讲我是在踩着深水走,但只有上帝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样子。即使我得尾随那修士走遍全世界,也要走到他跟前看清他的面孔。他得告诉我,为什么他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那样望着我,而我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啊!爸爸,你经常在活着的时候夸奖我。请你在天之灵也为我说句好话吧,因为我真是处境艰难。”

  从她父亲的坟墓望过去,可以看到教堂大门的一边。

  她坐在坟上,手蒙着脸,悄悄等待那圣洁的修士出现。

  

第八十六章

  修院与家庭

  那凉爽的教堂内,阳光照在地上,明暗交错;顶上则露着紫色的天穹。正像它使得玛格丽特感到安慰和具有某种魅力一样,克莱门特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此外,它还把他的心灵直接带到那创造了善良和纯洁之欢乐的上帝身边。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充塞着他的同胞的大通廊上。他看到了一千来顶镶金丝的雪白帽子。他曾走过百来里格的路程,但除开白雪以外,还从没见过类似的景象。今天早晨,他曾向人们发出了雷霆般的警告。但在这可爱的下午,他觉得威吓和警告似乎和教堂的气氛很不协调。面对这么多的人群,他感到怜悯和同情。他应当向他们宣讲上帝之爱。可怜的人们,他们真有点像过去的异教徒,很少从教堂的讲坛上听到这方面的净言。此外,他还向他们宣传人类得救的福音。他那温和而诚恳的话语吸引着人们凝神静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可不像某些讲道的,喜欢像教堂尖顶上的风信标那样在讲坛上转来转去。他更多的是转动人们的心灵,而不怎么转动自己的身体。但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完全忽略那些座位欠佳的人。讲道的题材使他兴奋起来,为使所有的听众都不错过基督之爱的福音,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南边的通廊。

  这时,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底下,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布兰特那容光焕发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灵魂和肉体顿时感到一片麻木。

  很快,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消失了。他一边望着,一边不停地颤抖。

  他看到她那深褐色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像圣徒的光环一样闪闪发亮。她的面孔由于自身的美再加上阳光的衬托,显得更加容光焕发。真没料到,那儿站着的竟是他死去的爱人。

  她轻轻倚靠着一根白色的柱子,低垂着柔软的眼睫毛,正在聆听他讲道。

  他已经有好几十次看见过她以这种神态听他讲话。

  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他离开时的那个美似鲜花的玛格丽特,只是略比以前更为成熟,因而也更为可爱。

  他呆呆地凝望着她,面色惨白,眼神奇怪得怕人。

  他的目光已看不见在场的听众。他仿佛在睡梦里听到了教堂里的一片瑟瑟声和人们站立起来的响声,然而无法使他那着魔般的眼睛不再凝视玛格丽特的面孔。这面孔充满了活力、鲜花般的美丽,再加上她那美妙的褐发在阳光中发着灿烂的光彩,更使他不能自己。

  他凝望着,心想她一定会在他眼里消失。

  但她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忽然,她面对面地望着他。

  望着他的也正是她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微微张开口,用尖细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她迅速地把头转过去,很快就不见了。但在离开那地方之前,她赶紧看了他一眼。这目光虽然快如闪电,却和他的目光相遇,使得她直往后退缩,周身发抖,心中顿时漩涡般激动,也使得传道士痉挛地喘着气,紧紧地抓住讲坛的一角。因为,她这一瞥虽然并不表明她已经认出他,却表达了一种难以名状、难以形容的探问。认出他只是下一步的事。他作了巨大的努力,喃喃地说了点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有气无力地继续他的讲道,开始还口吃地咕哝了一阵子。这时她既然已经消失,他终于逐渐迫使自己把她的出现看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精灵。接着,他上升到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以至讲道结尾时使用的演讲格调使得头脑简单的人感到很大的震动,因为它已接近狂热的程度。

  讲道结束以后,他在讲坛旁的小凳上坐下来,周身剧烈发抖。这时,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他那个时代所特有的一种想法。他曾经去塞温贝尔根寻找她的坟墓,没有找到。也许现在是天神允许她在他面前显灵,告诉他她就是葬在这个教堂,也许正是紧靠着她显灵的那根柱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一个完全肯定了的事实在他心里扎下根来。他想他只消找那个教堂执事(使他很讨厌的是,他看到这家伙在他讲道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干活)谈谈,就可以打听出她安葬的地方。

  教堂已经空了。他从讲坛上走下来,通过南边墙上的一个孔洞来到草地上,向教堂执事走去。他很快就认出这人是谁。但乔里昂可丝毫没想到这圣洁的修士就是他救活过的那位年轻人。他剃掉了好看的胡须以后大大地改变了面部的轮廓。甚至,这比那削发后的秃顶、留下的略显灰白的短发,以及那由于斋戒、守夜而弄得瘦削苍白的面颊更使他大变了模样。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神父说道,“要是你对你安葬过的人还记得一些的话,请你告诉我:在教堂里面那根柱子附近有没有安葬过一个基督徒?”

  “没有,神父,”乔里昂答道,“该安葬的都安葬在教堂公墓里了。您问这有什么事?”

  “没有。不过,请你告诉我,玛格丽特·布兰特是葬在哪儿?”

  “玛格丽特·布兰特?”乔里昂迷惑不解地呆望着说话的神父。

  “她是大约三年前死去的,就葬在这个地方。”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那应该是在我来这儿以前。也许教区神父能告诉你,假如她是一个正经的女人,或至少有钱付给神父丧葬费的话。”

  “哎呀,我的孩子,她很穷(并因此吃了很大的苦头)。不过,她还是体面人家出身。她父亲彼得是个有学问的医生。她家是从塞温贝尔根迁来的——不幸迁来就死了。”

  克莱门特说完这几句话以后,把头耷拉在胸前,似乎已经没有气力,不想再问下去。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他自己置身何地,因为他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乔里昂放下铲子,直直地站在他挖着的墓穴里,手叉着腰,生气地说道:“神圣的先生,你是在开我的玩笑,还是某个淘气鬼一直在开你的玩笑?”

  出了心里这股气之后,他又挖了起来,颇为下劲,这说明有人惹发了他那容易发火的脾气。

  克莱门特用困惑而又微带责备的目光呆望着他,因为他的腔调粗鲁,而话又听不明白。

  乔里昂这人对人生硬,心肠却很好。还没有扔上三铲土,他就感到难为情起来。“嘿,神父,我对你讲话那么无礼,真是个卑贱的小人。何况你还站在那儿,像个小羊羔似的望着我。啊哈!我明白了。你想看的是彼得·布兰特的坟墓,不是玛格丽特的坟墓。彼得的确是葬在这儿,就在西门旁边。让我带你去看。”说罢他放下铲子,穿上紧身上衣和皮衣,陪着神父向西门走去。

  他不知道有人正坐在彼得的坟上,更没料到玛格丽特正在等待圣洁的修士到来。

  

第八十七章

  乔里昂在忙着穿紧身上衣的和皮衣,以便陪神父去看彼得坟墓的同时,他那片舌头也并没有闲着。“在塞温贝尔根,人们通常叫他巫医。人们说他临终时还显示了一下他的巫术。他对家里人说,他看见玛格丽特的情郎正顺着莱茵河走过来“异”概念的确定性。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万物都在变化之,穿着华丽的衣服,带着许多钱,只是脸在外国被人砍伤了,留下了疤痕,而且不像离开家乡时四肢没有残缺。不过,天晓得,他的话毫无应验。玛格丽特还是在为她的情郎心焦。彼得倒是像他坟地里的邻居那样安静地长眠着。她在他坟上立了一块石碑,好使他的遗体保留在原地,不让人挪走。你可以去看看。”

  他双手按在他挖的那个墓穴的边缘上,正准备从里面钻出来,克莱门特神父却把一只颤抖的手搁在他肩上,用奇怪的耳语声问道:

  “彼得·布兰特死了多久了?”

  “大约两个月。你问这干吗?”

  “你是说他女儿葬的他吗?”

  “不,是我葬的他。不过是她出的钱,立的石碑。你问这干吗?”

  “这么说——他只有玛格丽特一个女儿吧?”

  “就这个女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

  “那么,你认为玛格丽特是——是活着的?”

  “我认为?嘿,你要知道,若她不是活人,我早就是死人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吧。”

  “哎呀,我怎么猜得出?是你爱她吧?”

  “我是个结了婚的人,又是四个长得比我还结实的小鬼的父亲。我只不过是思想上很爱慕她。事情是这样的:还不到六个星期以前,她救过我的命。你瞧,要是她死了的话,她就不能把我救活了。天晓得,那时我胃里存不下一点东西,一吃就吐。所有的医生都毫无办法。我老婆琼说:‘该给你买条裹尸布了。’我说:‘我想,也是该买的时候了。不过,最好先试试能不能借一条。’谁知不久,这位玛格丽特女士,这位按你的说法三年以前就死了的玛格丽特女士走了进来,把病房的窗子打开,叫人给我挪挪躺的位置,只一眨眼工夫就把我治好了。你说用的是什么药呢?这正是叫人说不出口的,用的是最不值钱的草药!而且是从我自己家花园里摘来的。是一种甜小白菊。我原以为草药只不过是杂草。至少在治好我以前,我总认为它只是一种杂草。而如今,每当我经过这一簇草木植物的时候,我都要向它脱帽致敬说:‘愿为您效劳。’怎么了,我的神父,你脸色本来非常苍白,怎么现在却一阵红一阵白?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吃惊——欢喜——奇怪——害怕。”克莱门特喘着气说。

  “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和玛格丽特·布兰特是亲戚吗?”

  “不是,不过我知道有个人很爱她,她死的消息差点毁了他的肉体和灵魂。而你却说她还活着。我相信你的话。”

  乔里昂呆呆地望着。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严肃地说道:“神父,你问了我许多问题,我都如实地作了回答。看在圣母的分上,现在请你只回答我两个问题。你真的知道有个人热爱这可怜的姑娘吗?他在哪儿?”

  克莱门特正准备揭示他的本来面目,但猛然想起了杰罗姆的信,而且他不愿意再让人用他尘世的原名叫他,所以他及时刹了车。

  “我知道他在意大利。”他说道。

  “要是你认识他,你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嘛。”乔里昂小心地说道。

  “他叫杰勒德伊莱亚森。”

  “啊,这可真奇怪。慢点,你为什么说玛格丽特·布兰特死了呢?”

  “杰勒德收到玛格丽特·范·艾克一封信,当时我在他身边。信中说,他所爱的玛格丽特已经死去,并已安葬。让我坐下来吧,我体力支不住了。阴谋啊!阴谋啊!”

  “神父,”乔里昂说道,“感谢上帝让你来到了我的身边。好,请坐下。你看起来的确像个幽灵。你吃斋吃得太厉害,身体搞得太虚弱。我的心很不安。我想,我掌握着一些线索可以解开这个谜。要是果真如此,那么这城里有两个恶棍,我恨不得就像劈碎这个土块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劈得粉碎。”说罢他咬紧牙齿,把铲子高高地举在头上,然后愤怒地朝那土堆劈了下来,一连劈了好几次,“阴谋诡计?我看你一生从来没有用过比这更确切的字眼了。假如你知道杰勒德在什么地方,请你抓紧时间告诉他,人们给他布下了什么样的陷阱。我的脑袋瓜子很钝,不过,当迟钝的猎狗把奥迹摸清楚以后——去他的!我的确认为你我两人抓住了一根棍子的两头,而且这是根非常肮脏的棍子。”

  在道出了他那个阶级的人们经常爱讲的毫无价值的开场白以后,乔里昂总算转到了事情的正题。他说,特尔哥市长曾雇他去修理他家一间楼房的地板。地板快修好的时候,他想起来拿他的工具。他听见楼下传来大声讲话的声音,不禁好奇起来,便卧倒在地板上偷听。他听见市长谈到一封信。原来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打算用这封信偷偷顶替汉斯·梅姆林将转交给杰勒德的那封信。“看起来他们的野心不小,但胃口太小。为了给他们打气,老头子拉开一个抽屉让他们瞧,里面装着满满的银币。如果他们愿干这勾当,他们就可以每人将手伸进抽屉,尽量抓一大把放进自己的腰包。神父,”乔里昂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当我一想到这笔交易,就使我几乎一夜睡不着觉。想想看,有多么狠毒吧。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你猜我看到谁了吧。不是别人,正是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两位少爷一个个鼻青脸肿地从家里出来。‘啊哈,’我说道,‘怎么,那位汉斯把你们脸都揍青了。但愿这是你们的辛苦得到的惟一报酬。’你们不是去市长家吗?我也藏在原来的地方,想再听听他们讲些什么。”

  听到乔里昂的这一部分揭发,克莱门特的鼻孔张得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表明他急于听到下文的不安心情。

  “神父,”乔里昂继续说道,“市长把他们带进原来那个房间。他手上拿着一封信。倒霉的是我不识字。好在我头上的眼睛和教皇一样多。我看见抽屉是开着的。两个坏蛋各把一只手伸进抽屉,抓出满满一把银币。圣徒在上,他们真恨不得一把抓光!西布兰特往手上涂了点粘乎乎的东西,我想是胶吧。他设法使一两块银币粘在手背上带了出来。嘿!嘿!嘿!能有心思对这种事感到好笑也真是罪过。你瞧,还是像往常一样,总是坏人有福。他们干了那个勾当。但他们是怎么干的,直到世界的末日,谁也别想知道。去他的吧,他们把灵魂这个不朽的珠宝留在抽屉里,而换走一把银币。这笔生意可是魔鬼吃亏了。神父,这下可好了。今天我总算去掉了一个心病。我经常盼望能有机会把这事告诉一个人,但我不敢告诉那两个妇女。否则,在这个世界上,玛格丽特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因为,这两个黑心的坏家伙是他们家的宠儿。事情总是这样的。你瞧,他们家的老人不刚刚在胡格大街为他们新开设了一个讲究的铺面吗?你可以看到他们的招牌,画的是一只镀金的羊和羊羔。如果画的是一对狼在吸它们娘的奶,那才更恰当哩。今天,他们全家都在庆祝铺子开张。这世界可真妙。怎么,神父,你一句话也不说。您像块石头似的坐着,对这两个石头心肠的恶棍连一句咒语也不说说。怎么,那可怜的小伙子独自流落异乡还不够,还要让他自己的骨肉兄弟把他仇人给他留下来的惟一幸福夺走吗?想想看,这些年来她是怎么朝思暮想,坐在窗前,望着街上,盼望着杰勒德的归来!她是那样忠贞,那样温柔,那样诚实。我老婆说,她相信没有哪个女人像她爱杰勒德那样一片真心。而这些恶棍却硬要把杰勒德和她拆散。没有哪天她不为他伤心落泪。每当我想到要不是那两个贪婪的撒谎鬼,我救活过的那位漂亮小伙子今天就有可能站在她身边,成为荷兰最幸福的男人,而那救活过我的可爱的姑娘也会脸靠着她情人的肩头,成为荷兰最幸福而不是最忧伤的女人——每当我想到这些,我真狠不得喝他们的血。这些卑鄙、阴险、撒谎、怯懦、没心、狠心肠的家伙真可恨啊!——你怎么了?”

  克莱门特发狂似的跳了起来,愤怒和绝望使得他脸色发青。他紧握着两手,高举起拳头,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他那爆发出来的模糊的愤怒吼声是那样可怕,使得乔里昂那无关痛痒的愤怒相形见细。他只能站在那儿,惊恐地看着他引起的这场感情风暴。

  他这样茫然地站着,感到有只颤栗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正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她坐在彼得的坟上等了很久,没见修士过来,便走进教堂,想看看是否他还呆在里面,但没见到他的影子。

  她走上南边的通廊,忽然看见修士巨大的身影很快从地板上和一部分柱身上掠过去,似乎也同时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她差点尖叫起来。但她马上看到乔里昂的影子也已从坟地那边出来,于是打算通过最近的路出去。她费了点气力才从教堂里走出来,正好看到克莱门特猛地冲出教堂,沿着大街狂奔而去。有时人们的身体和面部的表情是如此强烈,她一眼就能看出修士一定心情非常激动。乔里昂和她互相望望,又望望远去的修士那癫狂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颤栗着问道。

  “是这么回事,”他说道,“你吓了我一大跳。为什么偏偏是你到这儿来呢?”

  “这是闲扯的时候吗?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一直在和你讲话。别瞒我。”

  “姑娘,一点不假,他问我你是葬在这块坟地的什么地方。”

  “唉!”

  “我告诉他:谢天谢地,哪儿也没有你的坟墓。你还活着,还在救活别人,使他们别进坟墓。”

  “后来又怎么样?”

  “后来发生的是这么一个情况。总而言之,他知道杰勒德是在意大利。杰勒德接到一封信,说你死了。你可怜的小伙子伤心得心都碎了。让我想想,那封信是谁写的?啊,是范·艾克女士写的。这就是那修士的说法。但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事情并不是那样。那撒谎的信既不是哪位小姐也不是哪位太太写的,而是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同那两个恶棍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写的。他们把真信换成了他们的假信。我告诉他,我是怎样通过一个小缝看见他们干这整个勾当的。瞧,我真后悔告诉了你!”

  “残忍啊,残忍!好在他还活着。最大的恐惧不存在了,谢天谢地!”

  “姑娘,是该谢天谢地。至于说你的仇人嘛,我已经给了他们一棍子。看来修士是杰勒德的朋友。我想他是到伊莱家去了,因为我告诉了他哪儿可以找到你和杰勒德的仇人。他肯定会去教训他们一顿。如果说有谁气得发狂的话,这修士就是。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后来就像弹弓射出的石头那样冲了出去。姑娘,他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芒,嘴里却什么也不讲。可真叫我吓得周身发冷。”

  “啊,乔里昂,你知道你闯了什么祸吗?”玛格丽特叫道,“快!快!快扶我到那儿去,因为我周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我了解他,你不了解他。要是你看见过他给盖斯布雷克特的那一棍子,听到过他摔在地上可怕的响声,那你就明白了。快去救救他,别让他闯出大祸。事情已够头疼的了。幸好还没出人命。快走吧!”

  她的声音充满了痛楚。乔里昂只得赶紧从墓穴里跳出来,边走边匆忙地披上他的皮上衣。

  尽管他们在匆匆赶路,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究竟她是什么意思:“我讲的是修士,而你跟我讲的是杰勒德。”

  “你这个好人呀,难道你看不出这就是杰勒德吗?”

  “就是杰勒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位修士就是我孩子的爸爸。乔里昂,我等他好久了。他总算回到我身边了,真是谢天谢地。啊,我可怜的孩子!快走,乔里昂,快走!”

  “嘿,你真是跟他一样发狂了。让我想想!圣贝汶在上,一点不错,正是杰勒德的面孔。尽管很不像,但不知怎么回事——肯定是他。快!快!我要看看事情如何了结。”

  “了结?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能看到事情的了结?”

  他们喘着气默不作声地匆忙赶路,最后来到了胡格大街。

  乔里昂试图使她平静下来。‘你是在自寻烦恼。”他说道,“谁说他到这儿来了?可怜的家伙,我看更可能是他到修院哭泣祷告去了。我真恨死了那两个该死的、该死的坏蛋!”

  “你告诉了他那两个恶棍住在哪儿吗?”

  “是的,我告诉过他。”

  “那么,赶快吧,乔里昂,赶快走!我看见那屋子了。感谢上帝和所有的圣徒,我将及时赶到,使他安静下来。我知道我该向他说些什么。上帝饶恕我!可怜的凯瑟琳,我是在为她着想。她待我就像亲妈一样。”

  那铺子坐落在街道转角处,有两道门,一道临街,一道是转角处的侧门。

  玛格丽特和乔里昂已来到离店铺二十码的地方。忽然,他们听到铺子里像有只野兽大吼了一声,接着便看见那修士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快速地沿着大街走去。

  玛格丽特尖叫一声便晕倒了。幸亏乔里昂扶着她,让她靠在他的胳膊上。

  乔里昂朝他背后喊道:“疯人,你别走,见见你的朋友嘛!”

  但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直往前走,在半空中高高地挥动着握紧的拳头。

  “扶我进去吧,好乔里昂,”玛格丽特忽然平静下来,对乔里昂痛苦地说道,“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最坏的情况,闭上眼睛死了算了。”

  他扶着她颤抖的手走进屋去。

  屋里显得异乎寻常地宁静,没有一点声响。

  乔里昂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前面是一道门,没有闩死。他用左手轻轻地把它推开,玛格丽特和他站到了门槛上。

  他们看见了什么样的情况,须臾便见分晓。

  

第八十八章

  正是开晚饭的时候。伊莱全家都聚在桌子周围,只差玛格丽特没来。凯瑟琳奇怪的是,伊莱说他想等她一下。

  “嘿,我还对她说过你是连公爵也不等的哩。”

  “她不是公爵,是个可怜的好姑娘。你要知道,她等我那个不孝之子已经好几年了,而不仅仅是好几分钟。不过,你可以把菜都摆在桌上,等她一来,我们就不耽搁时间马上开始吃。”

  热气腾腾的菜问起来是如此鲜美,以至伊莱终于让了步。“我们一吃她就会来的,”他说道,“人们经常是这样。来吧,乔里昂太太,请坐,请坐。你是来当客人的,不是来当奴仆的。听,有个很快的脚步声——揭开盖子吃吧。”

  盖子揭开了,刀尖正在挥动。但冲进房里来的并不是期待中的玛格丽特,而是个脸气得发青的多明我修士。

  他一步抢到桌子跟前,站在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面前。他那高大的身躯俯视着窄狭的餐桌,两只手像老鹰飞在它要捕获的动物上空似的,居高临下地停在他们龟缩着的头顶上。他念着他们的名字,诅咒他们,诅咒他们今生和来世的肉体和灵魂,愿它们万劫不复。当时那个时代,人们咒起人来是很有口才的。诅咒是那么全面、细致,那么具有摧枯拉朽之势,又那么气势磅礴,我都害怕把这些咒语全记在纸上。“愿那些撒谎说玛格丽特死了的臭嘴巴遭到灾祸,”他尖声嚷道,“愿它们在进坟墓以前就烂掉,以后进地狱去吻那白热的烙铁。愿那些换信的手遭到加倍的灾祸,愿它们被刽子手的刀砍掉,并永远蒙受地狱之火的熏烤。愿想出那万恶的谎言以使忠实情侣永远分离的残忍的心灵得到三倍的灾祸,愿它们在人间没有爱、没有欢乐、没有希望地害病枯死。愿他们过早地枯死成灰,然后在永恒的地狱之火中燃烧。”他诅咒他们口里吃的菜,诅咒他们身上的每个细胞,从头发一直到脚跟。诅咒完以后,他便扔开那畏缩着、颤抖着、几乎钻到桌子底下的两个坏蛋,转过身来,从胸前掏出一封信,甩到他父亲的座位跟前。

  “读读吧,你这囚禁过自己儿子的冷酷的老人,瞧你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你们使我和她蒙受了不幸和冤屈。愿这种回忆永远纠缠你们不放!在那最后的审判日,我还会和你们再见。但今世你们休想再见到我。”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他就不见了,只剩下他们僵直直、冷冰冰、胸色苍白得像塑像似的站在冒着热气的餐桌周围。

  这就是玛格丽特和乔里昂一进门时所看到的情景——正像东方诗人所想象的那样,一些脸色苍白的男人和女人,呆若木鸡地站在没有吃过的晚餐周围。

  玛格丽特用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喘着气说道:“幸运啊!人都在。没有发生流血。啊,你们这两个狠心人!感谢上帝他没有宰了你们、”

  一看到她,凯瑟琳便发出一声表明心迹的尖叫,然后把头转了过去。在这之前,伊莱已匆匆看了一下那封假信,开始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时,那另一个受害者正好走了进来,她那可爱而苍白的脸上反映着她所遭到的不幸和冤屈。一怒之下,伊莱跳起来大声喊道:“站开,让我宰掉这两个奸贼。我宁可杀了他们而被绞死。”说罢,他立即抽出短刀向他们扑过去。

  “快逃!快逃!”玛格丽特尖叫道。

  他们嚎叫着钻进桌子底下,从另一边爬了出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到门口,狂怒的老人已绕过桌子截住了他们。凯瑟琳只是尖叫着,搓着两只手。在这种场合,平时不错的人往往也一筹莫展。要不是玛格丽特和乔里昂抓住狂怒的老人两只胳膊,使尽他们全身力气抓住不放,让两个家伙逃出去,那肯定会酿成流血事件。等两个坏蛋跑掉以后,他们才放开伊莱。但这时他只能怒冲冲地追到街上,眼望着他们逃之夭夭。

  他们跑得像兔子一样快,这时已经跑了一浪远的距离。

  他把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砍下来拿进屋里,扔进壁炉当柴烧。

  凯瑟琳把围裙蒙在头上,摇来晃去地坐着哭;琼跑到他男人跟前。玛格丽特用胳膊搂着凯瑟琳的脖子,脸色苍白,喘着气,仍然尽最大的努力来安慰她。

  但她的努力毫无效果。“啊,我可怜的孩子!”她哭道,“啊,我这倒霉的娘!幸好凯特病在楼上。真没想到,我会活到现在为这种事情感谢上帝!”接着是一阵抽泣,然后又继续边哭边说,“要是凯特在场的话,准会把她吓死。与其跑回来诅咒他的骨肉兄弟,搞得全家不和,还不如他呆在意大利不回来。”

  “婆娘,住你的嘴!”伊莱生气地叫道,“你还在袒护作恶的人。我看这报应对你还不够厉害。要知道,正是你的溺爱使得两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坏蛋。我本来主张年轻时就好好管教他们。治重病就用厉害的药。但你总是护他们的短,拆我的台,使得我经过明智的考虑要采取的严厉态度遭到了挫折。玛格丽特,你别去安慰她,本应该是她来安慰你,她的痛苦比起你的痛苦算得了什么?这婆娘身上没有丝毫正义感,永远也不会有。你认我作爹好了。我要从现在起就把自己看做你的父亲。”

  伊莱的话听来像是对她发出的命令。她吻吻凯瑟琳之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他让她坐在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把疲乏无力的头靠在他那诚实人的胸脯上。但她并没有落泪,因为感情是那么深厚,眼泪会显得多余。

  “你是个可怜的羊羔。”他说道,“来吧,好心的街坊,”过了一会儿,诚实的伊莱转而声音断断续续地对乔里昂夫妇说道,“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们碰到了一点麻烦。但不能因此让你们挨饿。看在圣母的分上,大伙都来吃吧。可别叫我伤心还不够,还得背上小气鬼的名声。嘿!”他忽然装出一副叫人害怕的强作镇静、强打精神的样子补充说道,“我有幸清除掉的坏家伙越多,我就越需要诚实的人们帮我吃光桌上的菜,用他们诚实的面孔使我高兴起来。要是没有他们,岂不周围都是空缺?所以我得恳求你们快动手吃。”

  凯瑟琳抽泣着附和他的邀请。唉,两口子都是多淳朴好客的老人啊!乔里昂病后胃口特别好,正打算听从这一殷勤好客的邀请大吃起来,但琼对他耳语了一下,他便马上缩了回来。“不行,我不能吃神圣教会诅咒过的食物。”

  “对不起,我都忘了,”伊莱抱歉地说道,“在我餐桌旁养大的儿子诅咒了我的食物,听起来真有点奇怪。好吧,既然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就不能不服从。”

  说罢他把满桌饭菜都扔进了院子里。

  乔里昂带着他老婆走回家去。那天晚上,伊莱家里笼罩着一片沉重而忧伤的气氛。

  此时此刻,克莱门特又在哪儿呢?

  他直直地躺在修院教堂的地板上,嘴唇贴着祭坛的最低一级台阶,感到难以形容的恐惧、不幸以及悔恨和自卑。但在这一切当中,挣扎着一线喜悦的光芒:玛格丽特还活在人间。

  夜已来临,但他仍然躺在教堂里哭泣和祷告。很可能他会这样一直呆到早晨。但他忽然想起,由于他只考虑他和玛格丽特的冤屈与不幸,除开过度的愤怒以外,他又犯了另一个罪过。他竟把一个临终的人完全置诸脑后。

  他马上站起来,为自己积累下的罪恶发出沉痛的呻吟,随即动身去弥补这一严重的疏忽。天气变了,正下着大雨。当走到城外的时候,他听到了狼的嗥叫。这吃人的野兽已开始活动。克莱门特虽已清醒过来,或大致清醒过来,但他并不怎么考虑路上的危险和行路的困难,因为他必须弥补疏忽宗教职责的可耻过失。他在凄风苦雨的黑夜中勇敢地向前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不时捶胸顿足地喊着:“我有罪!我有罪!”

  

第八十九章

  敏感的头脑、稚弱而柔嫩的良知和爱心,以及充满宗教情操的灵魂,在如此突然而可怕的情况下所受到的刺激,尽管只有几小时,也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你可以在脑子里想象这样一个人,然后设身处地来体会体会他的处境。

  即便我要写上一厚本书来描写它,最后我们还是得来个设身处地。

  我将首先叙述他后来的两个公开举动。它们能说明他开初的内心风暴平息之后,心灵是怎样一种状态。

  他和那临终的隐士一起过了一夜。他一方面向临终者施以圣洁的安慰,一方面自己也领受了这种安慰。尽完职责以后,他没有回鹿特丹,而是前往特尔哥。他去的目的是找他的死敌——特尔哥的市长当面算账,并通过那张羊皮纸契据(附带说说,这张纸本身的历史就算得上一篇传奇小说),让他把财产吐出来,使玛格丽特获得她应得的权益。

  由于满身灰尘,又渴又热,他便在井边停下来吃点黑面包,喝些井水解渴。正当他吃着便餐的时候,一个女仆人跑了过来,求他去听听她家主人进行临终忏悔。他把面包放进行囊,二话没说就跟她走去。

  她把他带到了市政厅。

  一看见她走了进去,他便微微发颤地缩了回来。

  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市政厅,上了楼梯。他看见他那不共戴天的仇人正躺在床上,枕着一堆枕头,看起来活像一具僵尸。

  克莱门特在门口看了他一眼。往事一一闪现在心头——高培。森林、假信……他低声说了一句“祝你平安”,一边微微颤栗了一下。

  病人尽他虚弱的身体所能办到的急切地向他表示欢迎。“谢天谢地,神父,您来得正是时候。您可以及时为我解除罪孽,为我的灵魂祈祷——求您和您的师兄弟们为我的灵魂祈祷。”

  “我的孩子,”克莱门特说道,“免罪以前你得坦白悔罪。既然你珍惜你灵魂的幸福,坦白时就不得有任何保留。趁我祷告上帝给我智慧来指引你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在哪些方面对上帝和教会犯了最大的罪过。”

  克莱门特跪下来进行祷告。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故作镇静地对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的孩子,坦白你的罪恶吧。”

  “是,神父,”病人说道,“我的罪恶很多,很大。”

  “这么说,我的孩子,你悔罪的程度也应该很大。只有这样,你才能看到上帝宽宏大量,给你宽恕。”

  盖斯布雷克特合拢手,貌似无限悔恨地开始他的坦白。

  他承认他在中斋期吃过肉,还经常在主日和圣徒纪念日不参加弥撒,并草率地对待过一些宗教仪式。这些他都非常认真仔细地一一讲了出来。

  讲完之后,神父安详地说道:“很好,我的孩子。这些都是过失。现在谈谈你的罪恶吧。你最好先谈罪恶。”

  “嘿,神父,要是这些不算罪恶,还有什么别的罪恶能算在我头上呢?”

  “是我向你坦白,还是你向我坦白?”克莱门特有点严峻地说道。

  “原谅我吧,神父。当然是我向您坦白。不过,我不知道哪些东西您才算做罪恶。”

  “七大罪恶你都沾不上边吗?”

  “上帝保佑,我没犯过这些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许多人犯过这些罪,却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你就从导致说谎、偷窃、谋杀等的万恶之源开始讲起吧。”

  “不管怎么说,我可没犯那个罪。您管它叫什么名字?”

  “贪婪!我的孩子。”

  “贪婪!啊,说到这个么,我可以说我一生都是个节俭的人。我的饮食向来很不错,但并没有完全忘记穷人。哎呀,我的确是个罪大的人。也许您下面要提到的罪就会说到我的点子上了。下一个是什么?”

  “我们还没有搞清这一个哩。你考虑考虑吧。和教会开玩笑可是不行的。”

  “哎呀,难道我现在还有能耐和教会开玩笑么?贪婪?贪婪?”

  他显出一副迷惑不解和天真的样子。

  “你有没有掠夺过无父的孤儿?”神父问道。

  “我?掠夺无父的孤儿?”盖斯布雷克特喘着气说道,“这我可记不得了。”

  “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再一次告诉你,你是在藐视教会。你真的是个可悲的人!要是你再回避要害,我就要离开你,而魔鬼马上就会聚集在你的床铺周围,把你拖进无底的深渊,打进十八层地狱!”

  “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吓坏了的老人尖叫道,“教会无所不知,这么说,我肯定是掠夺了无父的孤儿。我要坦白。我将从谁谈起呢?我对人名的记忆太坏了。”

  诡辩是很巧妙的,但碰到当前这个情况却不灵了。

  “弗洛里斯·布兰特你忘了吗?”克莱门特冷漠地说道。

  病人带着恐惧而可怜的样子撑着床半坐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个?”他说道。

  “教会了解许多事情,”克莱门特冷冷地说道,“而且是通过许多你所不知道的途径知道的。你真是个可悲的不知悔罪的人。你把教会叫到你的身边只是想要欺骗它。你说:‘我不想对教区神父忏悔,而想对某个不知道我罪恶的游行修士忏悔。这样,我就可以在临终时欺骗教会。我活着是这个样子,死时还将是这个样子。’然而上帝对你要比你对你自己更仁慈。他派了一个你欺骗不了的人来到你身边。他考验了你,对你一直很耐心,警告你切莫和神圣的教会开玩笑,但都是白费工夫。我看,你是不可能坦白的,因为你顽石般估恶不俊。你怎么活的,就怎么死吧。我想,你看见魔鬼正挤到你的床边来抓你,等我一离开它们就会动手,我这就走。”

  他转过身来,但盖斯布雷克特极为恐惧地抓住他的袍服。“啊,圣洁的修士,饶了我!请你留下。我将把一切的一切都坦白出来。我掠夺了我的朋友弗洛里斯。天哪!但愿事情就此了结也就算了,因为他拿走他的并不多。但我侵占了他的田产,既不给他的儿子彼得,也不给彼得的女儿玛格丽特。我老下决心要把田产归还给他们,但总是不行,总是不行。”

  “我的孩子,是贪婪在作怪,是贪婪在作怪,幸亏你坦白出来,还为时不晚。”

  “还来得及补救。我将在遗嘱里写上把田产留给她。她用不着等很久了,最多一两个月。”

  “为了再侵占这个把月,你将使你自己的灵魂万劫不复。真蠢!”

  病人呻吟着,求克莱门特更通情达理一些。但克莱门特坚定。温和而又有说服力地坚持他的要求,非常耐心地做工作,使得这气息奄奄的老人松开他那紧紧抓住别人财产的黑手。他的耐心不时受到考验,他很想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专为这事揣着的契据。但在昨天大发雷霆之后,他十分小心,生怕再次发火。总而言之,他克服了厌烦情绪;他克服了对这人的个人厌恶,而这种厌恶是如此强烈,以致在为拯救这守财奴的灵魂而和他作斗争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感到肉麻。最后,他总算只字未提那张契据而使他迅速归还了全部田产。

  至于田产究竟如何归还的,我将在另外的地方简略地加以叙述。此外,我们还将谈到这事对盖斯布雷克特的某些影响,以及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盖斯布雷克特和克莱门特分手的。

  我曾许诺过要谈一谈表明克莱门特心情的两桩事。

  这是其中的一桩,另一桩则只消一两句话就能说清。

  当他充分肯定玛格丽特已经收回了她应有的产权,并且成了一个有钱人之后……

  他便销声匿迹了。

  

第九十章

  这是那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之后的第二天。胡格大街的小屋子坟墓般寂静。像凯瑟琳这样一个生来爱管事爱活动的人,今天却比谁都更沮丧,更没精打采。吃完饭以后,她带着哭红的眼睛来到寺院,想软化一下杰勒德世后,恩格斯阅读了全部手稿,并作了若干修改。恩格斯逝,打算为他们兄弟之间的和解至少打点基础。磨蹭了一些时候,她才让看门的人搞清楚她要找的是谁。最后,她了解到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走的时候天已很晚,估计不会回来了。她叹着气把这消息带给了玛格丽特。她看见她正懒洋洋地坐着。对她说来,生命似乎已丧失了任何乐趣。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他是她剩下来的惟一亲人。她害怕会有人也把他夺走。凯瑟琳恳求她到胡格大街去走走。

  “去干什么呢?”玛格丽特叹息道,“你们肯定会认为我是这一切的祸根。”

  “不,不,”凯瑟琳说道,“我们良心没有这么坏,而伊莱又是那么喜欢你。也许你可以使他软化软化。”

  “啊,要是你认为我能有什么好处,我会去的。”玛格丽特倦怠地叹了口气说道。

  她们看到伊莱和一个木匠正在挂一块写有别人名字的招牌来代替原来写有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名字的招牌。没料到那名字恰恰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尽管凯瑟琳对玛格丽特很有好感,这事却像把刀子似的刺穿了凯瑟琳的心。“对张三有利的事情对李四就不见得有利。”她说道。

  “他能叫我不公正地使用这笔钱财吗?”玛格丽特冷冷地回答道。

  “你是一个好人,”凯瑟琳说道,“哎,既然他这个人最刚强不过,那就最好这样吧。”

  第二天,贾尔斯跑了回来,凯瑟琳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她的情况介绍完全偏袒了那两个黑心狼。她还要他同情他们,因为他们受到杰勒德的诅咒,又被父亲赶出了大门。但贾尔斯的看法却和她大不相同。听她说完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这样做算是便宜了这两个坏蛋,本应当把他们吊死在玛格丽特的门口才叫人解恨。他轻蔑地表示不屑于再谈到他们,而对他心爱的哥哥杰勒德的归来则乐得笑哈哈。“我将向他证明,”他说道,“朝中有个兄弟有心为亲人帮忙,为亲人指路,该有多大的好处。”

  “上帝祝福你,贾尔斯。”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亲爱的贾尔斯,你一直是他的忠实朋友,”小凯特说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能为他做点什么好。”

  贾尔斯离开以后,大伙又忧愁沉默起来。这时,有个衣服穿得挺讲究的男人轻轻推门进来,问玛格丽特在不在。

  “你听见了吗,姑娘?有人找你啦。”凯瑟琳兴冲冲地说道。在她身上,爱管闲事的毛病总改不了。

  “请他过来吧,”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在哩。”

  门口传来了脚拖着地走路的声音。一个面无人色的衰弱老人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这人正是盖斯布雷特克特·范·斯威顿。凯瑟琳一看到他就尖叫起来,赶紧把围裙蒙在头上。玛格丽特剧烈地颤抖,马上转过头去避开他。

  不速之客的嘴里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善良的人们,一个快死的人走来请求你们的宽恕。”

  “你是想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凯瑟琳拿开围裙抽泣着说道。

  “瞧她昏过去了!伊莱快扶扶她。”

  “不要紧,”凯瑟琳声音微弱地说道,“只不过是看见他这样子吓了我一大跳。求你们先让他把要说的都说出来,再让他走得了。他害了我,也害了我的杰勒德。”

  “哎呀,”盖斯布雷克特说道,“我身体太虚弱,不能站着说,也没有谁叫我坐下。”

  跟他走进屋里来的伊莱半生气半抱歉地说道:“说实在的,叫客人站着而我们坐着也不是我们的规矩。不过你这个人呀,你给我们造成的灾难可是太大了。”诚实的伊莱气得发抖,竭力抑制他的愤怒,因为这是在他自己家里。

  这时,盖斯布雷克特总算找到了在这一家人当中说话很少不算数的一个人为他说情。

  这人就是小凯特。“爸爸,妈妈,”她说道,“我应当向你们表示孝敬。不过,这样做不好。人一死,账全消。你们看不见他是一副要死的脸色吗?善良的双亲,我活不久了,而他能活的时间就更短。”

  伊莱赶紧把一张椅子拿过来,好让这位行将就木的仇人有个坐的地方。盖斯布雷克特的仆人扶他坐到椅子上。“快去拿盒子来。”他说道。仆人端了两个盒子进来,然后退了出去,让主人在他狠心地损害过的这一家人当中独自坐着。

  现在,每只眼睛都在注视着他,只有玛格丽特例外。他手指抖活活地把几个盒子一个个打开,然后从其中一个盒子里取出一份特尔哥的财产契据。“这块地和这些房屋是属于弗洛里斯·布兰特的,也理当属于你这当孙女的。我以一笔早就连本带利归还了的债款为借口侵吞了这一财产。现在,我带着悔罪的眼泪来将它们物归原主。另一个盒子里装有三百四十块金安琪儿,是刨开弗洛里斯·布兰特欠的债以外,我从那块田产多收得的租金和罚金。我一直记着账,打算有一天能公道地处理这件事。然而,贪婪拖了我的后腿。善良的人们,求上帝保佑,别受诱惑之害吧!我并不是生来就昧良心的。然而,你们瞧。”

  “你真行呀!”凯瑟琳叫道,“你还是市长哩!你当年还鞭打过无数的窃贼哩!不过嘛,”她想想又改口说道,“为时太晚总比永不改悔要好。怎么,玛格丽特,你聋了吗?这好人把你应得的财产给你送回来了。你现在是个有钱的女人了。天哪,这简直是个金山!”

  “叫他把田产和钱财留下,把他用阴谋诡计从我手上盗走的杰勒德归还给我。”玛格丽特仍然头朝一边地说道。

  “哎呀,”盖斯布雷克特说道,“但愿我能办到。我能办到的我‘已经办了。难道这算不得什么吗?要知道,我很费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使我将要断气的时候从病床上爬起来亲自处理这个事,惟恐会发生别的差错,使她得不到她的财产。”

  “老人,”玛格丽特说道,“既然你一直崇拜的是几个臭钱,而如今能有这个表现,那么我希望上帝和圣徒们会饶恕你。至于说我,既不是圣徒,也不是天使,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一个被你伤害得心灵破碎的女人。凯特,你给他说说吧。我难受得要死。”

  凯特思索了一下。接着,她那轻柔、银铃般的声音像一种抚慰人心的音乐响了起来:“我可怜的姐姐的悲伤是金钱医治不了的,盖斯布雷克特,你得多给她一些时间。希望她完全宽恕你是不近情理的。她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她自己也搞得既非处女、妻子,又非寡妇。她受的这个打击才是两天前的事,她心灵的创伤还没有愈合。”

  玛格丽特沉痛地抽泣了一下,作为对这些话的反应。

  “你要多等她一些时间!在你死之前,她会完全宽恕你的;哪怕是为了使我高兴,她也会的,因为我可能也不会比你盖斯布雷克特活得更久。我们这种人创伤固然也不轻,但毕竟不像她的那样深。我们可以原谅你这样一个悔罪的人,而且又是个快死的人。就我来说,我可以从此以后为你祷告,你就安心地走吧!”

  小圣人表过态了。只要她表了态,就能解决问题。伊莱甚至邀他跟自己开一瓶酒,喝上一杯,好让他有精神上路。

  盖斯布雷克特谢绝了他的酒。他说他办的这个事对他说来是一针强心剂。“好街坊,人总是鼠目寸光的,我抱得这么死的田产对我说来一直像个铺满尊麻的床铺。一旦摆脱掉,反而觉得比没有它更快活一些。”

  他叫仆人进来,把他抬上轿子。

  他走了以后,凯瑟琳对这么多金钱感到乐不可支。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摆在一处。看到玛格丽特像个神像似的坐在那儿,她差点生起气来。接着,她便对有钱的好处大发了一通议论。

  她逗得玛格丽特哭笑不得,最后总算说服了她,叫她过来瞧一眼。

  “妈,最好别打扰她了。”凯特说道,“她的心像铅一般沉重,怎能欣赏起黄金来呢?”但凯瑟琳坚决不让步。

  玛格丽特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她的财富。突然,她搓着双手,带着钻心的痛楚叫道:“太晚了!太晚了!”尽管她摆脱了那铅块般沉重的绝望心情,取而代之的却是强烈的歇斯底里,对这一大堆财富产生的歇斯底里,因为这财富来得太晚,她已经无福和她所爱的人分享。

  要是这堆黄金的一小部分,这块田产的一小部分早在一两年前就像现在这样归她所有,杰勒德就决不会离开她身边去意大利或别的地方了。

  太晚了!太晚了!

  

第九十一章

  这以后不久又传来了一个消息,说玛格丽特·范·艾克已经死去,并已殡葬。按照她一年前立下的遗嘱,她的全部财产,除丧葬费和送给赖克特·海恩斯的赠金以外述商鞅变法的主张和过程,阐述其政治、哲学思想,对秦国,全部由她亲爱的女儿玛格丽特·布兰特继承,但要求她供养赖克特,直到她结婚为止。通过这一遗嘱,玛格丽特继承了一所陈设有家具的屋子,以及图画、素描等艺术品。这在今天算得上一大笔财产。在所有这些图画当中,有一幅她看得比整个图画陈列馆还要重要。这画的主题是订婚礼。通过新郎严肃的面部以及新娘娴淑端庄的表情,表现出婚礼的庄严气氛。新娘几乎完全是由玛格丽特·范·艾克画的,而其余部分则是简·范·艾克画的。次要部分都描绘得十分精细。直到今天它仍然不失为一幅杰作。玛格丽特·布兰特捎信给赖克特,要她留在家里等心情好的时候再去看那所房子,缅怀经常在那儿接待过她的老画家的音容笑貌。她要她特别保存好小厨柜里的那张画,指的就是那幅折子画。

  第二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卢克·彼得森已经回来。他打听到杰勒德已经削发为僧。

  他差点高兴得发狂。他来到玛格丽特家里对她说道:

  “别操心,女主人。要是他不能娶你,我可以娶你。”

  “你?”玛格丽特说道,“你知道,我已经见到他了。”

  “但他已经是个游行修士了。”

  “早在他当游行修士之前他就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我已经见过他,我已经见过他。”

  卢克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你听我说,”他讲道,“我有个堂兄是个律师。我去问问他,究竟你算已婚还是未婚。”

  “大可不必。我将问我自己的良心,而不是问什么律师。原来这就是你对我的关心。想把我搞得满城风雨。啊,你真不害羞!”

  “我不说也事已如此。”

  “谁指望我尊敬他,谁就不应当这样搞。要是你这样搞,你就再也别来见我。”

  “唉,”卢克叹气道,“你对别人就像鸽子,但对我却像狠心的暴君。”

  “亲爱的卢克,这是你自己的过错。谁叫你来追我呢!你要追我,我就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亲切地对待你。卢克,我健美的小伙子,你听我说吧。我现在很富了。即使我不能使我自己幸福,我却可以使我的朋友们幸福。你只要在街上走走,教区走走,你就可以看见许多姑娘比我美丽十倍,而且没有因为哭泣而把性格搞坏。看高点,去挑选你自己的意中人吧。一旦你跟哪个姑娘谈上了,我就去找她母亲谈。相信我,她们不会拒绝你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卢克说道,脸色变得通红,“要是我得不到你的爱,我也不想要你的钱。在你像我一样穷,甚至比我更穷的时候,我就是你的仆人。要是你宁愿当一个修士的情妇,而不愿当一个老实人的妻子,那你就不是我原来所想的那种妇人。让我们不怀恶意地分手吧。你可以在你要走的道路上寻找你的安慰。我看,在这条道路上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找到过什么安慰。至于说我,我将打着光棍生,打着光棍死。再见吧,女主人。”

  “再见吧,亲爱的卢克。愿上帝饶恕你对我说这种话。”

  有好些天,玛格丽特是既渴望又害怕不久将和杰勒德会面。她寻思道:“他要回避一下,这我是不奇怪的。再说我也应当回避一下。”然而,他总会听说他当上了父亲,而想见见孩子的愿望将战胜一切。“并且,”那可怜的姑娘继续寻思道,“要是经过这次会面我不会伤心地死去,我想我总会比现在的境况更好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还是没有音信。一种令人寒心的猜疑悄悄侵袭着她的心灵。假如他是故意不回来该怎么办呢?假如他跑去找那些冷酷的修士,而他们要他永远别再见她,又该怎么办呢?早在这之前,修院就已表明它对待忠实的情侣是像坟墓一样冷酷无情的。

  一想到这,她就感到似乎再也活不下去了。

  现在,她开始感到她的悲伤和担忧有时也搀杂着气愤的情绪。“他到底爱没爱过我?难道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便丢开我和自己的孩子吗?哼,倒是可怜的卢克更惦着我。”

  正当她心情很坏的这个时候,贾尔斯忽然吼着走了进来。“我已经办妥了。我们的杰勒德当上了高达的教区神父。”

  为了让读者们先心中有数,好来听听他介绍他如何完成了这件了不起的大事,我只消简略地描述一下这矮子的宫廷生活,也就足以满足需要了。在他去宫廷之前的几个月,他的智慧就已经开始萌芽。他自认为他的这个转变始于某个六月八号。那天,他一只手拉着晒衣场上绷得紧紧的一根绳子,在晾衣绳的对面摆动着玩。忽然,像有个什么东西啪地一下钻进了他的脑袋。嘿!从此聪明就像脱了缰的马似的奔跑起来。来到宫廷之后,他的机灵、说话的粗率,再加上他那大如洪钟的声音和矮小的个子,使得他成为一个实权派。要不是他是个侏儒,我担心人们早就把他送上了那不受欢迎的运动器械——绞架。年轻的勃艮第公爵夫人以及推定的王位继承人玛丽,都像各个时代显要的贵族夫人宠爱侏儒那样宠爱着这个矮子。宫廷诗人按六步韵律炮制了大量阿谀奉承的奶油往他背上泼,数量之多足以把巨人歌利亚泡在里面。他甚至把贾尔斯口授的一些顺口溜加以发展,美化或诗化。

  在写给伊莱的一封信上就堆砌着这样一些不胜纷繁的啰唆话。话是这样的:

  “高贵而尊荣的勃艮第玛丽公主的小小绅士,命我把他对宫廷生活的

  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赞美加以诗化,见诸纸笔。我是小小绅士的十分爱戴

  和尊崇他的仆人。”

  但通过心灵和体力的一种巧妙的结合,这侏儒达到了自己的顶峰。事情是这样的。

  在宫廷一次盛大的比武大会的前一天,他向公爵的巨人挑战,要他和他比赛气力。这一挑战使得最一本正经的人也笑了起来。大家都很想看看结果如何。

  贾尔斯事先已叫人把一根很高的竿子立在地上,指定的时间一到,他便像只松鼠似的爬了上去,运用臂力使身体和竿子形成一个直角,并保持了一阵这个姿势,然后才飞速滑下来。见到这惊险的镜头,那高贵而尊荣的公主不禁尖叫了一声,用双手掩着面孔,以免看到她那袖珍赫克里斯摔死的惨状。

  那巨人只爬了大约十英尺,便发愁地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最后只得满身大汗地爬下来,厚着脸皮为这事进行辩解。

  “这不是矮子比我力气大,而是他个子小。”

  观众们对这一辩解报以大声的嘲笑。事实是,矮子善于爬竿子,而巨人只善于为自己辩解。总而言之,贾尔斯肯定是用他自己的身体对他们的智力作了个正确的估计。

  “得了,我的小伙子,”他说,“既然你这么讲,那么,只要你肯让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我愿意和你比摔交。”

  那巨人正因失败而感到难受,心想这下子可好了,他肯定能挽回自己的失败,便马上同意了这个挑战。

  “夫人,”贾尔斯说道,“你看到那边那个瞎眼的参孙吗?只要我发个信号,他就会向我九十度鞠躬,并向我脱帽致敬。”

  “既然他蒙上了眼睛,那怎么可能呢?”一位宫女问道。

  “这是我的事了。”

  “我愿为贾尔斯打赌。”公主说道。

  人们下了好几个相反的赌注。贾尔斯朝巨人的胃部一击,他腰一弯(就等于鞠躬),帽子也掉了下来。

  看到这绝妙的聪明表演,观众都高兴地叫了起来,贾尔斯便趁此逃之夭夭。那巨人刚一喘过气,并把眼睛上的蒙布解开,便赶紧追逐矮子。贾尔斯事先在墙上开了一个小门,只有他钻得过去,巨人无法钻过去。而且,他把那道门很巧妙地涂上了颜色,以至看起来很像是墙壁。他猛地把门打开,一头钻了进去,没留下丝毫痕迹,只是在这暗门的正面用大字写下了两行诗句:

  “手脚长,块头大,头脑全无,

  小个子,机灵鬼,把他打输。”

  这以后,贾尔斯成了一个实力派。

  现在就让他自己登台做一番介绍吧。

  当他发现玛格丽特不相信这好消息,并对侏儒们是否真有能耐干预神圣教会的大事表示怀疑的时候,他便讲了如下一段故事:

  “当公主像往常那样把我请到她的卧室,替她解闷的时候,我并不像往常那样高高兴兴,满口民间谚语,而是像铅块一样沉重乏味。

  “她说:‘喂,你是怎么不舒服了?是病了吗?’我说:‘是有心病。’她说:“哎呀,你是在恋爱吧。”这时,有五个称之为宫女的厚脸皮娘们大声笑了起来。我说:‘既然我在宫里看到的女人都是这些货色,我还不至于那么发疯。’

  “公主说道:‘得了,女士们,你们最好别惹他,他是个慷慨大方的矮子,调皮话他给的多,收回的少。’

  “她继续追问道:‘说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她,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别人有时还信守诺言,而王公贵族从不信守诺言。

  “她说:‘乖乖,你今天的箭可真射得高。’我对她说:‘不错,不过它们都射中了事实。’

  “她说我这个人太厉害。不过,我最好不让她猜谜,而她也不宜回答我提出的谜。接着她说:‘夫人们,站远一些吧。你用不着害怕,只管说好了。’因为她看到我非常严肃认真。

  “起先我颤抖了一下。要知道,公主可以丢开平易近人的样子而很快摆出威严的面孔,速度之快甚至超过她脱掉睡衣换上朝服。不过我把声音变得柔如蜂蜜地——你笑什么?——说道:‘夫人,您记得大约五年前的一件事吗?一天晚上,您和您不幸已故的母亲夏荷洛伊丝坐在一起。您弹着诗琴,她织着挂毡或类似的东西。您记得有一个英俊的青年走了进来——带着一位名叫玛格丽特·范·艾克的画家写的信吗?’

  “她说她记得。她问道:‘是不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个子高高的年轻人?’

  “我说:‘是的,夫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哥哥?’她惊奇地说道,一边像是周身打量了我一番——你笑什么?

  “于是,我向她提起那天晚上她和杰勒德之间的谈话。她是多么主张给他一个主教的职位。但好心的伯爵夫人说:‘别性急,玛丽,他还太年轻。’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们两个的确都答应过要给他一个圣俸。‘然后,’我说道,‘他当神父已经很久了,至今也不见有什么圣俸。这就是我郁郁不乐的原因。’

  “‘哎呀,’她说道,‘这倒不是我有意不给他。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而且还不仅是事实,我的确记得我亲爱的母亲对我说过:“要是我不在了,你得管管这事。”接着,她一边哭一边说道,‘唉,亲爱的妈妈,您的每个诺言都会兑现,都不会落空的。’

  “我看见时机已经十分成熟,便赶紧说道:‘高达的教区神父上星期死了(当你向贵人讨恩的时候,你得对你所要求的东西的现状十分了解)。’

  “‘那么,就像我是勃艮第和荷兰的王位继承人一样万无一失,’她说道,‘你哥哥也将万无一失地成为高达的教区神父。好贾尔斯,你别感谢我,而要感谢我的好母亲。我倒要感谢你给我机会做点事来作为对她的纪念。’她不是想起她的妈妈而哭起来了吗?她一哭怎能不使我也想起我所热爱的哥哥而哭鼻子呢?真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小鬼也能使王公贵族听听我的申诉,从而使我漂亮的哥哥成为高达的教区神父。唉,嫂嫂,这可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很美的神父庄园。一到春天,树丛里都是些山楂花。每年夏天,篱笆上都是玫瑰和野蔷薇。我知道那可怜的傻瓜喜欢什么。把这事交给我吧,你放心好了。”

  矮子开始讲这故事的时候,先是在玛格丽特面前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最后却被玛格丽特搂在怀里,因为她再也忍不住,便一把抓住他,热情地拥抱他。“啊,贾尔斯,”她红着脸一边吻他一边说道,“我真忍不住要抱抱你。你虽然身躯这么小,心灵却这么伟大。你是他的忠实朋友。祝福你!祝福你!既然有了这样一个安排,我们就会再见到他了。自从那天他大发雷霆走了以后,他还一直没露面呢。”

  “天哪,这可真奇怪,”贾尔斯说道,“也许是他诅咒了两个浪子以后感到惭愧吧,因为不幸的是他们毕竟是他的骨肉兄弟。”

  “你以为这是他藏起来的原因吗?”玛格丽特急切地说道。

  “如果他真的藏了起来,我想就是这个原因了。不过,我可以叫人请鸣钟告示的人在城里寻找他。”

  “不行。这可能会使他生气。”

  “我才不管呢!难道能让高达没有教区神父,并让神父庄园荒着吗?”

  玛格丽特暗中感到满意的是,贾尔斯果然叫人在鹿特丹和邻近的城市鸣钟宣布杰勒德为新的教区神父,并召唤他赶快上任。贾尔斯轻易地说服了玛格丽特。她真相信一两天之内杰勒德定会听到这个消息,走去领受这个圣俸。她亲自看了他的庄园,心想经过她的安排,这庄园将变得多么适合他的心意,而她又多么愿意尽力办好这个事。

  然而,一天天过去了,杰勒德既没有回到鹿特丹,也没有去高达。贾尔斯很气恼,玛格丽特则既怨忿又伤心。她寻思道:“他以为我死了便跑了回来,而看见我还活着,便又返回意大利。他肯定是回意大利了。”

  琼建议她征求一下高达隐士的看法。

  “哼,他肯定已经死了。”

  “原来那位可能死了。但那个岩洞从来不会久不住人的。高达总少不了有个隐士住在那里。”

  玛格丽特再也不愿到高达去求见什么隐士。“他成天关在洞里能知道什么呢?也许还不如我知道得多。杰勒德肯定是回意大利去了。他埋怨我还活着。”

  不久,有个特尔哥人带来了凯瑟琳的口信,说尽管别人一直没见到杰勒德,盖斯布雷克特最近却还见到过他。听到这消息以后,玛格丽特决定去看看遗留给她的房屋和财产,并把赖克特带到鹿特丹来。正如我们可以推测到的,她首先去看的是盖斯布雷克特。她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坐在一个装有轮子的椅子上休息。他用微弱的声音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问他八月五号以后是否真的见过杰勒德。他回答道:“他不再叫杰勒德,而是叫克莱门特修士。不错,我见过他。他来我家那天,我真是得福了。”

  他开始用自己的话讲述他和克莱门特会见的经过。此外,他还告诉她说,克莱门特修士事后还承认,他揣着那张失踪的契据到特尔哥来是特意为了迫使他把田产归还给她,但发现他有心忏悔,便采取了别的办法。

  “难道他不正是一个圣徒吗?他来是为了给你申冤,但申冤当中他还要设法挽救一个仇人的灵魂。”

  她问他是否真的认出这就是杰勒德。他回答说:“我毫不怀疑他就是杰勒德。他和我一起呆了三天才暴露他的身份。你听我说说我感到多么羞愧,又该如何赞扬他吧。

  “我对他说:‘田产物归原主了,我心里也感到轻松了一些。不过还有一个罪过纠缠着我,使我不得安宁。’于是我告诉他,我应他兄弟的要求写过一封假信。而我的职责本应当是制止他们这种行为。我说:‘那封信是拆散一对情侣的,在魔鬼的帮助下它起了丑恶的作用。田地和房产我还能归还,但那坏事是一干下就永远洗不掉了。’‘不,’他说,‘并不是永远洗不掉,而只是今生洗不掉。趁你还活着的时候赶快忏悔吧。’我说:‘我一定照办。不过上帝怎能饶恕这种事呢?若我是他的话,我就不肯饶恕。’

  “‘他肯定会饶恕你的,’他说,‘因为他的宽恕精神十倍于我,而我都已经宽恕你了。’他发愣地看着我。这时,他轻声而微带颤抖地说道:‘盖斯布雷克特,你仔细看看我。我就是杰勒德,伊莱的儿子。’我瞧了又瞧,嘿,果真是杰勒德。我又羞愧又悔恨地跪倒在他的脚边,但他不让我跪。他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而我还这么年轻。就一个具体的罪过来说,这样做对你我双方都不合适。既然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倒不想说,我宽恕你没有经过什么思想斗争。三天来我一直在忏悔;而在你家里这三天,我也一直是在祷告中度过的。我的确宽恕了你。’这些都是他的原话。”

  玛格丽特感动得落泪,因为老人是用破碎而忏悔的声音向她谈到杰勒德这一未曾想到的品质的。老人继续说道:“他甚至还向我道了别。

  “他说:‘我该做的已经做了。’我不忍心把他留下来,因为,尽管他这样慷慨地宽恕了我,看见我总不免使他痛苦。最后,他终于安详地离开了我的家。不管他到哪儿去,但愿一个临终老人的祝福永远伴随着他。啊,姑娘,每当我想到他的冤屈和不幸,以及你的冤屈和不幸,想到他的报复竟是拯救了我这污秽的灵魂,我就悔恨得肝胆欲裂,我的老花眼就日夜淌着眼泪。”

  “盖斯布雷克特,”玛格丽特哭泣着说道,“既然他宽恕了你,我也宽恕你得了。木已成舟的事情也就算了。你今天告诉我的是我不惜走遍全世界也想听到的。市长大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现在就请你帮帮我这可怜的妇女吧。要晓得,我已经宽恕了你给我造成的不幸。”

  她把发生的情况全告诉了他。“你要知道,”她说,“他们不会永远为他保留圣俸的。他很可能会失去这个机会,而使我们两人都伤心。”

  “请把我的仆人叫来。”市长忽然来了劲头,大声说道。

  他叫仆人拿来桌子和书写用具,然后亲自口授写给荷兰各主要城市市长一封公函,并给他的一位朋友,普鲁士某某权贵一封私信。他的文书和玛格丽特把信写好之后,由他亲笔签署。“好了,”他说道,“这事很快就会由可靠的信使传遍整个荷兰,远至瑞士的巴塞尔。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会使高达的教区神父来到他管辖的村庄。”

  在新的希望鼓舞下,她走回家去,一边责怪自己竟不知对杰勒德感恩报德。“现在我得珍视我的财产了。”她说道。

  她也下了决心,在她听到他亲口陈述要躲开的理由之前,不再责怪他当前的这一表现。

  她从特尔哥回来之后不久又碰上了一个新的不幸。凯瑟琳(我不能不这样揣测)在那两个黑心肠的坏蛋被赶出家门的第二天,曾和他们悄悄会面。科内利斯跟她一道去特尔哥,靠她悄悄给钱过日子。但西布兰特宁愿留在鹿特丹。凯瑟琳离开之前曾向玛格丽特借了两个金安琪儿。“因为,”她说道,“我的全部金安琪儿都花光了。”玛格丽特很乐意把钱借给她或送给她,但她话刚出口便看出凯特脸上某种遗憾和难过的表情,也很快看出她的钱将落到谁的手上。她把钱交给凯瑟琳之后,便跑回家去陪着她的孩子,闭门不出。这笔钱实际上是落到了西布兰特手上,好让他用到他母亲能找到某个借口再来鹿特丹时为止。到时候,她将给这好吃懒做的狗东西带来她勤俭得来的一部分积蓄。

  西布兰特一旦口袋里有了钱,便认为它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加上他现在毫无约束,便过起了地地道道的酒鬼生活。有天下午,在酒醉后的玩闹当中,他爬上供他饮酒作乐的那家客店的马厩屋顶,在上面走了起来。这本是他清醒时多次表演过的一种武艺,这时却由于头脑不沉着弄得脚步踉跄,一骨碌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到一根横着的栏杆上,呈半圆形挂在上面,然后又跌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乐得他的酒肉朋友哈哈大笑。

  他们跑过去扶他站起来,但他已没法站住,每试着站一下便又马上嘻笑着摔倒在地上。

  见此情况,人们便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吼叫着沿大街一路走去,最后冒着再次让他摔倒的危险把他带到了胡格大街的店铺。这时,他已使得他干的这桩可悲的丑事传遍了全城。

  一看到玛格丽特,他就打着嗝说道:“这是个能治百病的医生,一个健美的姑娘。”他还要她注意,他对她并没有恶意,而是完全违反自己的意志来看她的。“我求你把这些醉鬼赶开,让你我再干一杯,以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

  目睹这个仇人口吐无礼之言,玛格丽特脸色不禁一阵红一阵白。但其中有个家伙低声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同时西布兰特脸上一丝血迹般的东西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说他站不起来,是吗?”

  “他刚才的确站不起来。伙计,再试试吧!勇敢些!”

  “我比你们都强。”西布兰特吼道,“我要站起来和你们对打,赌一个克郎,看谁打赢。”

  他刚一站起,便疼得叫了一声跌进搀扶者的怀里。他开始诅咒他的酒肉朋友,说他们偷走了他的两只脚,因为他腰部以下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哎呀,这倒霉鬼。”玛格丽特说道,接着,她十分严肃地转过身来对那帮人说,“让他留在我这儿。如果是你们把他搞成这个样子的,你们就跪下吧,因为你们已使他成了终身残废。他再也不能走路了。瞧,他的背脊已经折断了。”

  这醉鬼听到这番话以后,脸上醉醺醺的痴愚表情顿时消失,代之以痛苦的呆视。“这是受到诅咒的结果!”他痛苦地叫道,“这是受到诅咒的结果!”

  玛格丽特和海恩斯小心地把他抬进屋去,安放在一张最柔软的床上。

  “我得学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来处理这事,”玛格丽特低声说道,“他对盖斯布雷克特是那样仁慈。”

  她的判断得到了证实。西布兰特的脊椎骨受到了致命的损伤。他躺在床上呻吟,一点不能照料自己,只能靠被他深深伤害了的玛格丽特喂他吃,给他当护士。

  消息传到了特尔哥,凯瑟琳赶忙跑来看他。

  对这个老母亲说来,这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她还责怪自己是造成这一不幸的原因。“啊,我是个不诚实的妻子,软弱的母亲,”她叫道,“我对我可怜的伊莱不老实,这下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在他床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默默地摇晃着身子。打这以后,她就再也不是过去的凯瑟琳了。老妈妈的头上已开始出现白发。

  至于说西布兰特,如今他惟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成天呼喊杰勒德,求他宽恕。他经常像只受伤的猎狗那样向玛格丽特哭哭啼啼。“啊,亲爱的玛格丽特!啊,亲爱的玛格丽特!看在圣母分上,把杰勒德找回来,叫他取消对我的诅咒吧。你温柔而又善良,你为我恳求恳求吧。他是什么也不会拒绝你的。”凯瑟琳也和他一样,认为只有杰勒德能治好他的病痛,便附和他的恳求,也请玛格丽特行行好。玛格丽特当然并不需要什么恳求。在市长和他所委托的人寻找杰勒德的努力失败以后,她花了许多钱自己雇人去寻找。可怜的卢克也自告奋勇参加了这一差事。有天她碰见他,看到他变得很消瘦,便同情地问他是什么缘故。这一问,使得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他比以前更加不幸。他希望他能和玛格丽特言归于好。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亲爱的小伙子,”玛格丽特忧伤地说道,“为什么你不能这样想想呢?我是她的小弟弟,她是我出了嫁的大姐姐,焦虑把她折磨得不像样子了。你要是这样想,我就会疼爱你,使你比一个王子还幸福。”

  “好,我答应,”卢克痴狂似的说道,“这总比完全和你分开好。不过,首先你得给我点事情干。也许这回我运气会好一些。”

  “给我把结婚证书找回来吧。”玛格丽特顿时变得忧愁而阴郁地说道。

  “这等于说‘把他给我找回来’,因为结婚证书找得着,他也找得着。”

  “事情并不如此。他可能不愿意接近我,但他肯定不会拒绝把结婚证书归还给曾经爱过他的女人。没有结婚证书她如何能改嫁,进入另一个正派人家呢?”

  “要是结婚证书在荷兰的话,我准能给你找回来。”卢克说道。

  “它很可能会在罗马。”玛格丽特回答说。

  “让我们先从荷兰开始吧。”卢克小心谨慎地说道。

  这爱情的奴隶接受了温柔的女皇的金钱作为盘缠,开始到处流荡,时而干干桶匠活,时而干干木匠活,一心寻找杰勒德的下落。“我真找到这个浪子的话,我也不吃亏,”他想,“也许对我还稍有点好处。”

  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西布兰特精神有所好转,但身体却毫无好转。他已成了玛格丽特家里的终身寄生者。一种早已潜伏着的悲戚侵袭着可怜的凯瑟琳,使她变得更加老态龙钟。她已失去了他那爽朗的喜欢忙碌的性格。如今,她再也不哼哼讲讲,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了。她的神经已经衰弱,成天担心科内利斯也会遭到某种可怕的不幸,因为他也像西布兰特那样受到过诅咒。

  她恳求伊莱,看在多年来一直是他的忠实伴侣的分上,把科内利斯接回家来,并让她在鹿特丹再住些时候。

  “在这里我有好女儿照顾我,”她说道,“玛格丽特那么温柔体贴;小杰勒德更叫我喜欢,他一天天越长越像他父亲。他的咿呀学语声使我沉重的心灵高兴,而我也的确喜欢小孩。”

  伊莱这人性格刚强,却为人善良,终于遗憾地同意下来。

  高达的居民向公爵请愿,要求派一位教区神父,一位名副其实的教区神父。“我们这位神父在过去六个月里从没到我们这儿来过,”他们说道,“除非碰到一个过路的神父,否则我们的孩子直到死之前都没法受洗,我们的大人死了也得不到教会规定的葬礼。”贾尔斯的影响挫败了这个合理的申诉。但人们又在准备第二次请愿。贾尔斯向玛格丽特表示,已经不能指望目前这种情况还能维持下去。

  玛格丽特忧伤地走到那美丽的神父庄园,趁它还没有落到陌生人手里,再看它最后一眼。

  “要是他能生活在这儿,他会很幸福。”她想。但事已无可奈何,她只好心酸地转身回去。

  在她们回去的路上,赖克特·海恩斯建议去拜望那位隐士,征求他的高见。

  “嘿,”玛格丽特说道,“一定是琼影响了你。她这人就老主张拜望隐士。不过,我陪你去一趟也好。也许,我能向你证明他们并不比我知道得多。”说罢她们便向那岩洞走去。

  这洞穴开在一块长满荆棘的大岩石上,部分天然,部分人工。洞口有个铰链式的粗糙石门。高处有个小小的窗子和两个小孔。人们通过其中一个孔向隐士报告他们送的礼物,并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他愿意回答,他就通过另一个小孔传出他那不悦耳的怪诞声音。

  岩石表面刻着以下的一行字:

  逃脱烦扰的尘世者有福了。

  玛格丽特告诉她的女伴,说这是新写的。上次她来的时候没见有这行字。

  “是的,”赖克特说道,“很有可能。”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抬头看着那行字。在纸上写字她已经感到很不简单了,何况是在岩石上写!

  她轻声说道:“这位新隐士比以前那位要圣洁得多。以前那位还有时进进城,但这位新来的却从不对俗人露面。”

  “难道这就是圣洁?”

  “当然咯。”

  “这么说,那睡鼠该是多伟大的圣人呢?”

  “瞧你说的,女主人。难道你想把禽兽和人相比吗?”

  “得了,赖克特,”玛格丽特说道,“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可怜的爸爸教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宁肯坐在这儿再看看那个庄园。你过去问问你所崇拜的隐士吧。回来时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也没对你说呢,还是对你讲了些废话。我看二者必居其一。”

  当赖克特走近洞口的时候,一群鸟从洞里飞了出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指着洞口向玛格丽特暗示说,这些鸟是从里面飞出来的。见到这情况,玛格丽特认为洞里肯定没有人,也就没有再注意。她一边望着那小小的庄园,一边沉浸在冥想里。

  忽然,她猛地一惊。原来是赖克特把手搁在她肩上,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道:“让我们回家吧。”

  “赖克特,他什么也没回答吧?”玛格丽特安详地说道。

  “什么也没回答。”赖克特沮丧地说道,接着她们就动手回去。

  也许是玛格丽特尽管理智上反对,但内心还是悄悄怀着某种微弱的希望吧,反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确显得比以前更沮丧。

  正当她们进入鹿特丹的时候,赖克特突然说道:“停一停!玛格丽特。我这人很不善于撒谎。不过,要把坏消息告诉你也真要命,因为我是那么喜欢你。”

  “亲爱的,你讲好了。”玛格丽特说道,“我已经历过太多了。有什么新的不幸,我也几乎麻木不仁了。”

  “玛格丽特,那隐士的确和我讲了话。”

  “怎么,那洞里会有隐士?一个人住在一群小鸟当中?”

  “一点不错。难道这不说明他是个圣洁的人吗?”

  “赖克特,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哎呀,玛格丽特!我对他讲了你的心事。我求他,看在圣母的分上告诉我,杰勒德究竟在什么地方。我等他的回答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有个声音像只喇叭似的传了出来:‘为伊莱之子杰勒德的灵魂祈祷吧!’”

  “唉!”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真倒霉,只能把这种坏消息告诉你。不过你要想想,你还有你的孩子,你可以为他活下去。”

  “让我们回家去吧。”玛格丽特无力地说道。

  他们沿布雷德—克尔克大街走着,看到琼正站在门口。

  赖克特对她说道:“喂,琼,我们去见过了那位隐士,听到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进来吧。”琼说道,急于想有个闲聊的机会。

  玛格丽特不想进去。她凄凉地坐在琼家门外小楼梯的倒数第二层梯级上,让那两个妇女站在楼梯顶上谈个够。

  “啊,”琼说道,“那位隐士说的话肯定会是真的。我听说他是那样圣洁,以至小鸟儿也和他友好。”

  “那说明什么呢?”玛格丽特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见过杰勒德在冬天驯鸟,最后它们甚至敢在他手心上吃东西。”

  听到她把隐士和杰勒德进行比较,两位妇女不觉交换了一个可怜她的眼色。但她们两个都十分喜爱她,不愿向她说出她们心里想说的话。接着,琼又讲到她听到的有关这位神圣隐士的各种奇妙的传说:说他除开天黑以外从不出来;他在狼群当中祈祷,而野狼从不打扰他;还说他要人们别给他送这么多东西来娇养他的身体,但要给他送些蜡烛。

  “蜡烛是用来照他的圣徒像的。”赖克特严肃地轻声说道。

  “姑娘,你说得很对,但也是用来照着读《圣经》的。我有个邻居曾看见他把手伸出来,小鸟就站在他手上啄面包屑吃。她跑上前去想吻他的手,但他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因为圣人容不得一个女人碰他们的手,甚至瞧一眼都容不得。”

  “琼,他的手像什么样子?你有没有问过你的邻居?”

  “当然问过。要不我的舌头是干吗用的?嘿,长得完全跟我们的一样,有一个大拇指和四个指头。”

  “瞧你说的。”

  “要比你我的手白得多。”

  “当然,当然。”

  “不过非常瘦,尽是皮包骨头。”

  “真可怜。”

  “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他是靠空气、祷告和蜡烛过日子的。”

  “这下好了,”琼接着说道,“可怜的玛格丽特。有时,我就想最好还是让她知道最坏的情况。既然她听到了上天的声音,或相当于上天的声音,那么她剩下要做的只是为杰勒德的灵魂祈祷了。”

  在她们闲聊的当中,玛格丽特表面上显得在沉思,但实际上她们讲的话句句都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时她慢慢站起来,弯着眉毛,眼睛盯着地面,一个人悄悄溜了回去。

  “她把我都给忘了。”赖克特忧伤地说道。

  她和琼聊够了以后便走回家去。

  她看见玛格丽特在坐着裁一件灰布外套和一件与之相配的斗篷。小杰勒德站在她旁边。她用左手搂着他。娃娃一边望着母亲干活,一边扭来扭去,并用手指摸她那只拿着布的手,从而妨碍了他妈干活。然而,对这一切她都显得无所谓,甚至还表现出母亲的骄傲和得意。试想,要是一位男裁缝受到这样的纠缠、妨碍和打扰,那该怎么得了!

  “妈妈,你在做什么?”

  “做件外套,小乖乖。”

  “外套是什么?”

  “是件套在外面穿的宽大的衣服。这个是罩在上面的披肩。”

  “做了干什么用呀?”

  “她叫他穿着身上不冷。披肩是给他披在肩上,或者像乡下人那样罩在头上用的。这都是给那位隐士做的。”

  “隐士是什么?”

  “是独自住在山洞里的圣人。”

  “住在黑洞里吗?”

  “是的,有时是住在黑洞里。”

  “啊!”

  早上,玛格丽特派赖克特带着外套和一磅粗大的蜡烛去见隐士。

  当她正走出大门的时候,玛格丽特问她道:“你有没有说过杰勒德是谁的儿子?”

  “没有。我没说过。”

  “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没告诉他,他怎么会叫他伊莱之子杰勒德呢?”

  赖克特坚持说她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杰勒德这个名字。但玛格丽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不相信这是事实。赖克特感到气愤,头轻轻一甩走了出去。不过,她决心再去问问那位隐士。她深信,当他见到送给他的崭新而漂亮的外套和蜡烛之后,他会更慷慨地告诉她一些情况。

  她刚走不久,贾尔斯便带着不妙的消息走了进来。高达的神父圣俸不能再继续保持空缺。

  玛格丽特对此感到十分难受。

  “啊,贾尔斯,”她说道,“你再要求延期一个月吧。也许,他们会再给你一个月期限的。”

  过了一个小时,他跑回来告诉她说他不可能再获得一个月的期限。“他们给了我一个星期,”他说道,“一个星期过去后又怎么办呢?”

  “快淹死的人连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的,”她回答道,“一个星期?短短的一个星期?”

  赖克特无精打采地办完差事回来。他所崇拜的这位先知拒绝再对她讲任何东西。这样一来,他顽固地保持沉默倒获得了某种正确的解释。

  第二天,玛格丽特让赖克特照管店铺,一整天都未见她的人影。第三天、第四天也同样如此。她也不愿告诉别人她去哪儿。也许是怕难为情吧。事实上,她这些天都消磨在一小块地方。原先,那两个妇女聊天时都以为她在胡思乱想,其实她是在集中注意力聆听琼和赖克特讲的每个字。而她的思想远比这两位妇女敏锐。

  她去办一件她们谁也没料想到的艰巨工作:决心亲眼看看那位隐士;不是通过墙壁,而是面对面地问他问题。她发现,只消绕一下道她就可以到达洞穴的顶部。从那儿往下望,她也不至于被隐士看到。但当她打算按这个计划行事的时候,却发现荆棘丛生,走不过去。她的衣服撕破了,手脚也破了,很快浑身都沾满了血斑。但这果决而坚韧的姑娘取出剪刀,不断地剪掉身边的杂草,终于在敌人般的杂草包围中杀出一条狭窄的小径。但工作进展得如此缓慢,当天干了一半就不得不返回。第二天,她把剪刀磨了一下,还随身带了一把锋利的砍刀,徐缓而又静悄悄地把小道一直开辟到洞穴的顶部。她利用砍下的荆棘做了一个屏障,不使过往的行人看见她。她潜伏起来,用眼睛盯着洞口,等待隐士从洞里出来。她听到他在她底下走动,但从不离开他的住地。她开始确信,说他夜间才出来并不算什么虚构。第二天她来得很早,随身带着她正在为小杰勒德做的上衣,整天坐在岩洞顶上,一边干活,一边带着顽强的耐心注意观察。

  四点钟光景,隐士开始喂鸟。只见一大群小鸟扑打着翅膀飞到洞的周围,一两只还飞了进去。但大多数鸟先飞到树丛上歇歇。忽然,它们发现玛格丽特坐在那儿,便惊慌地扑着小翅膀飞掉。结果,它们只是在半空中盘旋,而不敢进洞。那隐士并没有觉察出它们惊慌的原因。为了鼓励它们进洞,他忽然伸出一只又瘦又白的手,手上放着一小点面包屑。玛格丽特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蛇一般地将身子滑向前去,低头看着那只手。那手离她只不过几英尺远。正如琼所说的那样,手又瘦又白。

  这时,另一只手也拿着一小块面包伸了出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把面包捏碎,然后把碎屑抛在地上。

  另外那只手伸出还不到两秒钟,在上面进行仔细观察的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便一下子瞪大了。那柔软的胸脯也起伏得很厉害,整个身体就像风中的树叶那样抖了起来。

  究竟她那敏锐的眼睛看见了什么东西,我将让读者们自己去猜。她虽然抑制住了她嘴里正要发出的尖叫,但作出这一努力使她很付出了一些代价。很快,那隐士的左手便开始模糊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垂下头来,接着像一株折断的百合花似的躺在地上。

  可能是因为她一天长时间没吃东西,前些天又激动得晚上失眠,很快她就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躺在草上的是一位美丽、聪明而又忠诚的女性,面色苍白,悄然无声。那隐士丝毫没猜想到有谁躺在他身边。这时,小鸟在她身上跳动。有只鸟的小脚还差点被她那浓密的褐发缠住。

  她苏醒过来,重新意识到她面临的困难。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感到很冷,并哭了一阵。我猜想,可能部分是由于身体虚弱,还没有完全恢复。然后她走回家去,边走边祈求上帝和圣徒给她启发,指点她该怎么办。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脸色苍白,表现得有点歇斯底里,对别人提出的问题什么也不回答,只是重复她喜爱讲的那句话:“我们在踩着深水走唷!”

  睡了一夜似乎给她精神上的恢复带来了奇妙的效果。

  第二天,她去找凯瑟琳,看见她正坐在炉边唉声叹气。她吻了凯瑟琳之后说道:

  “妈,在这世界上你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唉,亲爱的,”凯瑟琳沮丧地说道,“如今是什么也使我高兴不起来了。那么多亲人都离开了我。杰勒德找到了又失踪了。凯特归天了。西布兰特也是一辈子完蛋了。”

  “可怜的妈!你听我说。高达庄园得马上布置打扫一下,准备好随时能用。瞧,这儿是十个金安琪儿。好妈妈,请你把这钱节省些用,因为我已经从孩子身上挪用了许多钱,白白地请些无济于事的人到处寻找他。”

  凯瑟琳和赖克特都发愣地默默看了她一眼,接着发出了一连串问题,但她一个也不想回答。“事情是这样的,”她说道,“当你们都睡着了,”我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认为我已经得到了事情的全部线索。亲爱的妈,我爱你。但我不能相信女人的舌头。如果我这次失败了,那就只能怪我玛格丽特·布兰特了。”

  果断的妇女是一种非常果断的人物。玛格丽特的声音中和眉宇之间显示着巨大而顽强的决心,这使凯瑟琳确信,此刻再提任何问题都是白费劲。她和赖克特一个劲地猜测。凯瑟琳对赖克特悄悄说道:“只要别出气,事情总会露马脚的。”这真是根据对事物的一般观察得出来的精辟见解。

  一个小时之后,凯瑟琳坐马车前往高达,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姑娘给她帮忙,另外还带了一大堆拖把、水桶和刷子作为收拾庄园的武器。她回来时脸上红红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昔日的神采。她一句话也没说便热情地亲吻玛格丽特。这种热情充分说明了她的感激之情。

  那天晚上,赖克特刚睡着不久便感到有只手轻轻地按她的肩头,她惊醒过来,正欲喊叫。

  “安静。”玛格丽特手指搁在嘴唇上说道。

  然后,她又轻轻说道:“悄悄起床,穿好衣服,马上跟我来!”

  下楼以后,玛格丽特要她把德拉根放出来带着一道去。德拉根是一只大猛犬,曾为玛格丽特·范·艾克和赖克特这两个孤单的妇女当过好几年看家狗,对赖克特更是一片忠心,很有感情。

  玛格丽特和赖克特走了出去,德拉根威风凛凛地跟在后面。过了大半夜她们才回来,各自上床睡觉。

  凯瑟琳完全蒙在鼓里。

  玛格丽特很了解她的朋友们。她看到那健壮而忠实的佛里斯兰姑娘能管住自己的舌头,而凯瑟琳却不行。不过,我也不能肯定,要是玛格丽特意志坚强,胆子又大,是否还会把秘密告诉赖克特。然而,尽管她的魄力和决心都不小,她毕竟是个温柔胆怯的妇人:有点害怕黑暗,非常害怕在黑暗中独自行走;至于说豺狼,那就更让她m得要命。德拉根可以一眨眼工夫咬死一只狼。但德拉根不肯和她一道,而只肯和赖克特一道。所以总的说来,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她们又趁黑夜侦察一番。据我猜想,可能取得了某些结果。第三天晚上她们没有出去(因为那晚下雨,打消了她们的勇气)。但第四天晚上她们又再次出发,同时带着赖克特·海恩斯最没料想到的一个小伙伴。但一当她听说他要和她们一同去,她就表示热烈的赞成。

  你们可以想象得出,这些静悄悄的偷袭者在即将采取行动的时候,身体是如何害怕地颤抖,心又是如何惊慌地跳动。要是能够的话,你们也可以想象一下玛格丽特激动的心情和炽热的希望,是怎样时而驱散着恼人的恐惧,时而又被恼人的恐惧所驱散。再请你们想象一下,那勇敢、美丽、温存、热爱丈夫的妇女(尽管在法律上是妻子,但在教会的眼中已不再是妻子)带着一种亲热和敬畏奇怪地搀杂在一起的感情,是怎么颤抖着,脸一阵红一阵白,身体一阵暖一阵冷,像露水般悄然无声地偷偷向高达的隐士爬了过去。

  天上的星星似乎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明亮和安谧。

  

第九十二章

  果然不错,高达的隐士正是新任命的高达教区神父。但由于他的隐居生活如此与世隔绝,他本人对此却毫无所知。

  我的读者们可以想象到,一当他愤怒的浪潮过去之后,他立即感到非常悔恨,不该中魔鬼的圈套,犯了愤怒的罪过。也许,只有像他这种在宗教情操方面造诣很高而突然降下来的人,才会意识到那占据着他的心灵、对自己的堕落产生的恐惧该有多大。他感觉他就像一个被自己的自信心骗到了悬崖边上的人。“唉,善良的杰罗姆,”他呼喊着,“你对我的了解比我对自己的了解要高明多少倍啊!你对我的劝告真是良药苦心!”由于他已经习惯于内心的自我反省,他立刻看出,玛格丽特正是造成他愤怒的真正原因。“这么说,我爱她胜过爱上帝,”他绝望地说道,“也胜过爱教会。这样一种爱,会对我、对她带来什么后果呢?”他一想起来就惧怕得发抖。“让强者和诱惑作斗争得了。弱者最好还是一走了事。而谁又能比我的表现更软弱呢?我的悔罪、我的宗教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用一副纸牌慢慢堆砌成的表面好看的楼阁。瞧,只消尘世的爱情吹口气,它就垮了。我得重新开始,在一个更坚实的基础上开始。”他决定马上离开荷兰,在某个遥远的修院住上许多年以后再回来。那时,世俗爱情的诱惑将已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将变成一个功底较好、年纪较长的修士,将能更好地控制他的世俗感情。而玛格丽特看到她被遗弃,将会改嫁,爱上别的男人。想到玛格丽特会爱上别的男人,他便感到十分痛楚。这种痛楚向进行着自我反省和自我克制的杰勒德表明,他是在履行他的宗教义务。

  但在为了她和他自己的不朽幸福离开她之前,他并不想忽视她今世的幸福。的确,当他想到他也许能使她生活舒适,拥有不容小看的一大笔财产,心中便油然产生一种甜滋滋的感觉。在抛弃她而不得不进行的痛苦斗争中,这种感觉多少可以使他获得一些支持。想想看吧,他得永远离开她,而他竟不能最后对她说一句亲切的话,亲切地望她一眼。“啊,她将把我看做什么样的人呢?”他痛苦地呻吟道,“难道她不会觉得我是所有人当中最没心,最没人性的吗?这样也好。我虽然不幸,但宁肯让她恨我。上帝是仁慈的,给我这破碎的心灵带来这个安慰。我可以迫使那坏蛋归还她的财产,她决不会再因为贫穷而失去另一个忠实的爱人。她将有另一个爱人?天哪!天哪!上帝和圣徒保佑保佑我吧!”

  我们已经讲过他是怎样从事这个使命的。也许你们还记得,他先是在那天晚上跑去接受高达隐士的临终忏悔。他看到他已经奄奄一息。他一直没离开他,直到他合上眼睛。他把隐士埋葬在住地附设的小祈祷堂的地板下面。这真是一个动荡生涯的宁静归宿。这位隐士曾当过兵,至今还贴身穿着一身铜制的胸甲。他说他过去是撒旦的兵卒,而现在成了基督的战士。克莱门特接受了他的忏悔并为他祈祷之后,反过来也征求这位临终时如此虔诚的隐士的忠告。隐士劝他继承他这宁静的隐遁之所。他说他一生都在跟尘世、肉体。魔鬼进行艰苦的斗争,但直到他退居到这个孤独的堡垒之前,他从未取得过彻底的胜利。

  隐士的话以及他那很快到来的虔诚而宁静的死,给克莱门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的死给他讲的话打上了永恒真理的印记。就这位隐士的情况而言,人们也没有什么偏见需要克服。与世隔绝的隐士,不管是男是女,是住在洞穴还是住在修院的小室,抑或销声匿迹于更原始但更自由独立的隐居状态,他们都一概深受教会的尊敬。关于隐士们的情况,克莱门特比他那时的大多数修士都知道得更多。在特尔哥附近的寺院里他就读过许多这方面的材料。他曾带着惊奇而又喜悦的心情在梵蒂冈的手抄本中贪婪地读过他们的传记,并和好几个国家的修士认真地谈论过他们的生平。在印刷机发明之前,这些修士都是各国修院积累的地方志和名人传记的积极传播者。他的老师杰罗姆就曾在卡马尔多里高地当过三年隐士。在那儿,底比斯文化已经复兴了四个多世纪。杰罗姆尽管在多数宗教议题上表现冷漠,却对这个问题表现热心。他曾钻研过施洗者圣约翰修院的年鉴,而该修院周围曾散布有许多隐士居住的洞穴。他曾对他讲到过许多贵族和名将的名字;讲他们如何在那儿隐居,度过他们的余生。他也曾提到许多主教和大主教如何从教区转入隐居,又从隐居回到教区。在前一类人当中有拉文纳大主教,而在后一类人当中可以提一下维克托教皇九世。他还带着严肃而津津有味的神情谈到他们各种各样的苦行;谈到每个隐士怎样约束自己,找出各自最软弱的地方,然后无情地鞭笞自己,直到最软弱的地方变得最坚强为止。此外他还谈到,不管是打雷、下雨、下雪,也不管是在白天、黄昏、月夜,还是点着火把,隐士们得每天七次越过陡峻的悬崖峭壁从遥远的居住点聚集到修院的教堂里做祷告。这七次祷告就是晨祷、早祷、第三祷、第四祷、第五祷、晚祷和夜祷。在他急切的打听下,杰罗姆还描述过曾经在那儿和他一起唱过赞美诗和做过祷告的著名隐士的外表。除开得到特别的准许,一道唱赞美诗和做祷告,就是他们的誓言所能容许的惟一的交往形式。蒙卡塔曾是蒙卡塔和卡尔多瓦的公爵与西班牙的贵族。他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抛弃了荣华富贵和人世的享乐,到那儿当了隐士。诺瓦拉的施洗者约翰神父曾经带兵打仗,后来却成了基督的普通一兵。此外,还可以提到科内利阿斯、撒母耳和西尔维纳斯。后者尤其值得一提。当美第奇大公爵夫人得到从前屡遭拒绝的教皇特许前去拜访卡马尔多里时,西尔维纳斯走下山来,在第一个木十字架前求见这位公爵夫人。尽管她周围尽是朝臣和阿谀奉承者,他还是对她进行劝告、说服、警告,要她切莫亵渎多少世纪以来从没有哪个女人践踏过的这一圣山。公爵夫人对其地其人感到十分敬畏,终于带着她的全部宫丁、朝臣和仆役从一个白发苍苍的隐士身边退了下来。在巴塞尔的时候,克莱门特又找到了新的材料,特别是有关德国和英国隐士的新鲜材料。他甚至还编撰了《隐士列传》,从底比斯的保罗开始他九十年隐居生活的公元二五○年起,直至公无一四七○年止。他把隐士叫做Angelorum arnici et animalium,即天使和动物之友。尽管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将来当个隐士,但可以说,早在这之前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当他听到临终的高达隐士赞美他曾进行过漂亮的战斗并使他赢得胜利的孤独堡垒,奉劝他拾起从他萎缩的肉体上掉下来的这块信仰的盾牌时,克莱门特暗自想道:“是天意引导我到这儿来的。”他的保护神圣贝汶恰好也是个隐士(而且是个很严谨的隐士)。他感到这一事实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一当他和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和解之后,他便急忙赶往他的洞穴,一路上祈求上帝保佑,但愿这三天之内没被别人占据。这种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这些闻名的洞穴从来不会长久无人居住。他发现那粗糙的石门半开着,想证实一下是否果真来得太晚了,便把门打开,悄悄走了进去。不。洞里空的,还保留着隐士的象牙大十字架、笔墨、种子和一个作为“死亡之警戒”的头骨,以及一件毛发做的内衣、一件鬃毛做的内衣、穿旧的外套和兜帽。此外还有斧子、凿子、索特里琴等等。男男女女曾在洞前走过,但谁也不敢闯进去,更不用说进去偷窃。人们的信仰和心地的单纯守护着这没有钥匙的洞门,使它比仿效现代监狱用牢门和铁窗保护起来的俗人住宅更为安全,也比用护城河。棱堡、钉制马障和铁门保护起来的贵族城堡更为安全。

  一当克莱门特进入洞的深处,他便听到一个扑翅的声音。原来这是一只大的褐色猫头鹰,从一个角落里飞下来,又从窗口钻了出去,使得一般冷气扑在克莱门特的脸上。他吓了一跳,顿觉周身发抖。

  这看上去像猫头鹰的东西会不会是魔鬼派遣来的?会不会是来阻止他获得灵魂的安息呢?他一再寻思,这会不会是某个善良的精灵被隐士请来为他守洞的,而它很可能就是隐士本人的亡灵?最后他才搞清楚,其实它也就是一只猫头鹰。于是他打算和它交个朋友。

  他跪下来,通过祷告正式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克莱门特不但有世俗的感情需要克服——因为它的力量之强足以使他为永恒的幸福担忧——而且还必须为给他最容易犯的发怒的罪过大开绿灯进行忏悔,为诅咒过他自己的骨肉兄弟进行忏悔。

  他望望这个如此舒适、宽敞的洞穴,心中暗暗把它和另外一些隐居之地做一番比较。一个是eremus in eremo,沙漠中的沙漠;这地方曾是杰罗姆作为隐士和隐士中的普卢塔克与疾病、诱惑、失望苦斗过四年的场所。另一个是悬崖峭壁上一个荆棘丛生不能通人的小洞,这乃是少年隐士本尼迪克特的葬身之地。生前,他靠好心的修士罗马纳斯从他微薄的供给中节省下来的少量食物维持生活,但他还把这一小点食物和他的乌鸦朋友分享。另外就是他的保护神圣贝汶住的一棵空心树以及弗里堡的尘世炼狱,这尘世炼狱曾住过一个无名的圣徒。他生活在可怕的岩洞里,看见的是永恒的黑暗,听到的是永不停息的、震耳欲聋的瀑布声。再就是圣西米翁·斯蒂里达住过四十五年的石柱,以及圣邓斯坦住过的石区。就像希雷利翁蹲在他那芦苇丛生的“蜂房”——难以栖身的活坟墓——中一样,圣邓斯坦在石匣里同样是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躺不能躺。最后就是泰绮思、克里斯蒂娜和其他一些隐士用铜封住的活坟墓,以及圣阿尔雷德住的潮湿的地牢。所有这些以及数十个更多的荒凉得可怕的隐居地,都一一涌现在他的心头。在这些地方,真正的隐士们让岩石磨坏了他们瘦弱的躯体,而他们睡着的躯体和祈祷的膝头又磨损了它们下面的岩石。他不禁寻思道:“我这可爱的隐居地只不过是有利于灵魂的安全,对于悔罪能有什么用呢?愿耶稣帮助我防止将来还会犯的罪过。我诚心忏悔我的罪过。我将在一年零一天之内不再和任何人见面。”至于他给自己规定的这一非凡的严厉措施,他心中也装有许多著名的先例。事实上,这岩洞原来住的隐士显然也发过同样的誓言。也正是这个缘故,才有那两个小孔的存在:一个是别人用来对他说话,一个是他用来对别人作答。

  在其他一些方面,他都采用了隐士们的例行规则。他把一天也分作七次祷告,而不考虑白天黑夜这一无聊的划分,因为白天黑夜都是他不断祷告的上帝本身的一种创造。他把赞美诗熟记在心里。不做祷告的时候,要是他不打盹,他便努力干些体力劳动。无论哪个隐士给自己订的规则都不会比这一条更严格,更具有开创意义。但他给自己规定的这个悔罪形式也使他感到为难。试想:他能干什么样的活,既不叫人看见,而又能给邻里带来好处呢?一般说来,隐士只需在依靠劳动为生的情况下才为自己干点活。至于克莱门特微薄的生活需要,村民们不但使其得到了满足,而且绰绰有余。

  在有月光的晚上,他会像个小偷似的溜出去,在村子边缘某个穷人的菜园里帮他挖土。他也做了些篮子,悄悄摆在贫贱人家的门口。

  既然他不能为白天走过他岩洞的人们有所作为,他便在夜深人静之际带着锤子和凿子出去,在大路上的砂石块上刻下一些宗教和道德的警训。“谁知道呢?”他说道,“偶尔射出的一支箭往往可以射到人们的心坎上。痛苦的心灵啊,你用人们自己的语言写上圣洁的安慰之词来抚慰贫穷和失去亲友的人们吧,因为基督说得好,这是‘打开普通人心灵的钥匙’。”他还记得那有学问的科隆纳修士对他讲过东方一些刻有大字的山狱。国王们在山上铭刻下了他们的历次胜利。“怎么,”克莱门特说道,“东方的君王都那么聪明,竟想到把他们的武功刻在岩石上,使一个血腥的气泡能与天地共存,而我竟然让周围的岩石对上帝的荣耀保持缄默?要知道,正是上帝一道命令,这些岩石曾经都变成了灰尘;而只要他哼一声,它们又会重新化为灰尘。不行,我得让这些石头向疲乏的旅人歌颂永恒的安宁,歌颂上帝的羔羊耶稣基督,因为,正是他的一个稚弱、受苦而感到幸福的仆人在他们当中进行工作,刻下了这些铭文。”

  在他那个时候,曾经世世代代安慰过穷人和受难者的箴言还没有用荷兰文印出来,因此这些来自福音派圣徒的宝贵语句就像新从天降的神谕或落在枯萎的花上的露珠那样令人欣慰。我们这位可怜的隐士在岩石上书写的文字确也能感动一两个旅人的心,使得包袱沉重的人们唱着歌继续奔向他们的前程。

  这些在他周围魔术般冒出来的神谕以及他通过小孔向问卜者所作的谨慎的回答,特别是他从不露面这一事实,很快就使他获得了很大的声誉。他看到人们流着眼泪向他恳求,有时他也违心地给他们看看病,但这并没有降低他的声誉。要是病人治好了,他们就归功于这圣洁的隐士。如果治不好,他们就归咎于魔鬼。我想,他从未治死过任何人,因为他的药都是不痛不痒的。他开的不外乎是鼠尾草、苦艾、海索草、琉璃芭、甘松香、狗草、蔷薇草、小白菊,外加对上帝的信赖。而除开最后一种以外,剂量全都很小。

  再说,他的饮食极有节制也是圣徒的一种确切的表现。起先,人们给他送来的牛奶、鸡蛋他都害怕地拒绝了。难道你们不知道隐士们按规矩只吃面包或草本植物,只喝水吗?要晓得,蛋类是伪装的小鸟,因为鸟一死蛋就腐坏。至于说牛奶,它算得上是一种白色的血液。如果人们给他送来的面包太多,他就拒绝接受。但他们经常硬要他接受,说:“神父,你把多余的施给穷人好了。”

  “你们和穷人住在一起,施舍起来更方便嘛。难道面包可以从隐士的窗口乱扔吗?”对于那些继续坚持的人,他便说,“一边靠慈善过活,一边又假装慷慨,那叫慷他人之慨。把别人的东西送给穷人,就等于骗取他们的感谢,而欺负了你们这真正的施主。窃贼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大言不惭地说他们窃取富人的钱财,是为了使它落到穷人手中。Occasio avaritiae nomen paupe-rum。”

  当别的话都不能说服这些好心人时,这句拉丁语总能对他们发挥些作用。要不,念一行维吉尔的《伊尼德》也能起些作用。

  这种圣洁的名声只是表面上的。在洞里住着的这个人实际上把他这个高达隐士看得分文不值。

  “唉!”他说道,“我总不能欺骗自己。我不能欺骗上帝的动物。瞧那些小鸟,它们多害羞。我一再喂它们,渴望得到它们的友谊,但它们从不飞进来,也从不落在我手上表示和我握手。为什么呢?因为住在这洞里的不是保罗,不是本尼迪克特,不是林肯·休,不是歌伦巴,也不是古特拉克。被追逐的麋鹿不会到这儿来,因为我不是弗拉克图阿苏斯,不是阿凡汀,也不是苏阿比亚的阿伯特。就连一只美丽的松鼠也不会从近旁的森林跑来吃我积攒的椽子,因为这儿住着的不是哥伦班。甚至,原来住在这儿的猫头鹰也飞走了。它们是骗不了的。我曾听教皇讲过这个话,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获得安宁。”

  克莱门特对于他决心从心里一笔勾销的玛格丽特说来,具有一个她所没有的优越之处。

  他受过罪,尝到过丧失亲人的痛苦而活了下来,心灵已经无法再承受这种痛楚。因此,他已经习惯于把她看成不在人世了。但在圣劳伦斯教堂和教堂公墓那一次奇特的邂逅之后,这习惯已很像一个遭到雷击而毁坏的建筑物。建筑物虽已毁坏,但还留下足够的石块可用来作基础重建一个类似的习惯,那就是把她看做一个对他杰勒德自己来说已经不再存在的人。

  由于他把时间和思考进行严格的规划,同时又不断进行祷告和体力劳动,终于在三个来月的时间内使他心灵的世俗部分变得麻木起来。

  真不幸得很!他那缓慢恢复过来的内心平静的最初迹象刚出现一两天,一种可怕的沮丧情绪就又侵袭着他的心灵。

  这种情绪,言语是无法形容的,因为言语还从来没有描绘过类似的绝望。他耳朵里似乎听到一阵阵耳语声:“自杀得了!自杀得了!自杀得了!”

  他渴望听到这些耳语声,因为活着已经难以忍受。他通过祈祷和眼泪来和魔鬼搏斗。他祷告上帝,但愿他能更改一下对他的诱惑的考验。“哪怕让我的仇敌用赤热的铁鞭抽打我,拉着我的头发拖我走遍许多英里的崎岖山路我也心甘情愿,因为,尽管魔鬼曾经这样对待过许多圣洁的隐士,最后它们还是没有得逞。让魔鬼像狂怒的狮子向我扑过来吧!用蛇蝎般的毒牙咬我吧!什么痛苦,什么恐惧都行,只要不是这样一种可怕的灵魂的阴暗,使我看不见上帝和圣徒的光明。”

  这时,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思想问过他的心头。要是魔鬼的势力在荒野之地战胜基督徒心灵的事例被人封锁,而人们只把魔鬼失败的事例记录下来,或至少是详细地记录下来,那该怎么办呢?有关古代隐士的一些不祥的暧昧说法,具有某种可怕的含义。他感到这些说法已开始对他发出狞笑。

  “他们在荒野中徘徊,直至被毒蛇咬死,”一位古代的神父谈到与世隔绝的隐士的时候也曾说道,“直至无影无踪。”另一位更近代的神父则写道:“Vertuntur ad melancholiam。”(即“他们变成了忧郁的狂人”。)这两种说法难道不是一回事吗?这两位古代的神父并没有惋惜地谈到他们肉体的死亡。要知道,这些沦落的隐士都死于灵魂的毁灭,而这里的所谓毒蛇,则指的是作为孤独的天然产物的、恶魔般的思想和情感。

  圣杰罗姆偕同三个同伴进入荒野。其中一个第一年就跑掉。另外两个相继死亡。这是什么道理呢?道理很简单。原来,那惟一能经受住这种可怕的考验而活下来的人,具有伟大的灵魂和铁一般的身体。

  叙述这事的同时代人未加评论,也未表示惊奇。要是人们能窥见每个时代都存在着的一个准确的比例数,即每有一个具有伟大心灵和结实身体的人,能经受住这种可怕的考验而活了下来,便有许许多多的人死于孤独和寂寞,那怎么得了呢?

  心情阴郁的隐士带着绝望的眼神回忆起古代的历史,看基督的武库中有哪些武器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最伟大的武器还是祷告。然而真可惜!他的毛病之一就是无法带着真正的热诚祷告。几个月来他按规定严格进行的一种机械性的祈祷,与其说有助于他培养真诚祷告的能力,倒不如说对此反而起了妨碍的作用。

  他祷告时声音比以前更响,但寒冷而阴暗的心灵却畏缩不前,只有空空的言词孤零零地去见上帝。

  “可怜的不长翅膀的祷告,”他叫道,“保管你上天走不到一半路就会坠落下来。”

  过去索尔王曾用音乐驱走这类货色的魔鬼。

  克莱门特拿起那隐士用的索特里琴,费了好大的劲把琴弦修好,调好音。

  他没法弹琴。他的心灵已不能和音乐合拍。乐声使他的心灵感到刺耳般难受,使他几乎发狂。

  “唉,我这倒霉鬼呀!”他叫道,“索尔王还有位圣徒可以弹给他听。他并不是和黑暗的精灵独自一个人打交道。而我却没有以色列动人的歌手弹给我听。我孤单单一个人,心灵破碎,上面巍峨地坐着黑暗的魔鬼。竟然妄想让音乐将我的心灵送上天堂!这真是白日做梦哟。”说罢他伏倒在地上,一边扯着头发,一边哭泣。

  他变成了一个忧郁的狂人。

  

第九十三章

  一天,他既未祷告,也未弹琴,失望地躺在那儿叹息呻吟,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也为自己做做他为穷人和旅人干过的好事。他想让这绝望的渊薮到处都写上上帝的英名、《圣经》神奇的语句治《春秋》,述《春秋公羊传》。西汉时,其玄孙公羊寿等将,以及教会的虔诚和祝愿的安慰话。

  然后,他就像阿波利翁脚下的基督徒那样忽然伸出手来,但抓住的不是刀,因为他没有刀,而是从事和平劳动的更卑微的武器——凿子。他拿起凿子使劲地干了起来哲学的贫困全名《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仿佛他的灵魂要依靠他的双臂获得解放。

  人们说,比他晚一代的米开朗基罗雕刻人像,不是像胆小的雕塑家那样先用粘土造出模子,然后叫工匠用凿子凿出人像,而是先抓住一大块岩石职于德国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而得名。1930年,霍克海默就,构思出形象,马上用锤子和钢刀拚命干起来。大理石的碎片在他周围乱飞,大石头也就豁然成形。克莱门特也采用这种方式,甚至都没有画线条来指引他的手书写。他从记忆中搜寻出美好的词句,然后半工作半战斗似的扑向他的活计,如饥似渴地把这些语句铭刻在石头上。

  他向拜访他的人索取蜡烛头和变了质的油。

  “只要能点燃用来照明,”他说道,“对我说来就什么都行。”通过窗口和粗糙的石门裂开的缝隙,他住的岩洞晚上远远看去就像铁匠坊一样明亮。村民们看到这个景象都画着十字,怀疑洞里闹鬼。而在洞里,人们可以看到神赐般的护符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洞壁上。火花和小石片日夜不停地飞溅,孤独的战士正在半工作半战斗、边叹息边呻吟地挥舞着他那不流血的武器与魔鬼奋战。

  上帝开恩,宽恕我们;基督开恩,宽恕我们。

  打倒魔鬼,把它踩在我们脚下。

  鼓起你的勇气吧!

  上帝啊,你是我们的保护者,你是我们的力量。

  上帝的羔羊耶稣啊,你承当了人世的罪责,求你开恩宽恕我!

  神圣的三位一体,惟一的上帝啊,求你开恩宽恕我们!

  主啊!拯救我们,使我们免遭魔鬼的侵袭——免遭你未来的愤怒的惩

  罚——免遭万劫不复的命运。

  神奇的指挥着天使们的上帝啊……(该段全部祷文)

  主啊,为我们的罪恶理所当然地感到不快的主啊,除开你以外,我们

  还能向谁请求救助呢?

  神圣的上帝啊,神圣、伟大而慈悲的救世主啊,虽让我们遭受痛苦的

  死亡。

  在墙上钉着的大十字架下,他刻上了奥古斯汀的这段话:

  Oamima Christiana.ReSpice vulnera patientis,san-gui-nem

  morientis,pretium redemptionis.-Haec quanta sint cogitate,

  et in statera mentis vestrae appendite,ut totus vobis figatur

  in corde,qui pro vobis totus fixus est in cruce.Nam si passio

  Christi ad memoriam revo—cetur,nibil est tam durum quod non

  aeuo animo tole—retur.

  这段话可以译成如下一段文字:

  基督徒啊,看看受难的基督的创伤,看看临终的基督的鲜血,看看他

  为我们赎罪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吧!想想看,这些该是多么伟大,在你心灵

  的天平上衡量衡量它们吧,但愿为了你而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能牢牢地钉

  在你的心上。只要你一想起基督受难,世上就没有什么痛苦是你所不能泰

  然忍受的了。

  由于他周围到处写着这些亲切而虔敬的语句,使他受到小小的一点安慰;同时,也由于日夜地看这些警句,写这些警句,一天早上克莱门特竟困乏不堪地倒在地上,深沉地昏睡了许多个小时。

  他安详地醒来时,听到一个轻轻的卿卿声。他睁开眼睛一看。啊!原来是他脚旁一个小板凳上摆着的祈祷书上站着一只红胸知更鸟。它把羽毛时而蓬开,时而收拢,尖嘴巴这儿伸伸,那儿伸伸,一副自以为机灵的样子。

  克莱门特屏住呼吸。

  他半闭着眼睛,惟恐他的眼睛会把这幽灵般的客人吓跑。

  知更鸟却跳到了地上。

  它在地上又把那机灵的哑剧表演做了一遍。然后,砰砰砰直挺挺地跳了三下,跳到了那隐士赤着的脚上,看上去就像一个绒线球贴着直立的粗铁丝。在这个高度上,它的羽毛又一蓬一收,身子也一张一缩。但克莱门特并没有看见,因为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惟恐吓跑和失掉这位不速之客。他能感觉到鸟的小爪子在他脚上爬,已心满意足了。的确,他只是刚刚能感觉到,而且是借助于明明知道鸟已经停在他脚上这样一个意识。

  忽然,两个小翅膀轻轻扑打了一下,这身披羽毛的“闲不住”又跳到了祈祷书上。

  克莱门特决心试试能否不吓跑它而喂一喂这位闲不住的美丽的小客人。不过,做起来很困难。他近旁有块面包,伸手就够得着。但如何能拿到手呢?我想,他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慢慢把手移到面包跟前,但不得动弹一下他的胳膊。

  他悄悄把一块面包屑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像小孩弹弹子那样把它弹了下来,从而使他的手完全保持不动。

  知更鸟看到有块面包屑落到了它的近旁,但它却故作聪明,按兵不动。

  当它看到一块接一块的面包屑掉了下来,才突然把头一低,啄起一块。看来它不十分明白这是什么奥妙。为了安全起见,它衔着面包屑逃到一块高地上,也就是说,跳到那隐士的膝头上。

  这把戏一直玩了下去。最后,又有一块大得多的面包屑滚了下来。

  这可是个值得一争的玩意。知更鸟向它猛扑过去,衔着它高高飞起,迅急地逃往洞外的天地,使得岩洞也发出了一点空气扑打的回声。

  “祝福你呀,可爱的小鸟,”悲伤的隐士叹息道,“你的扑翅声像音乐一般优美,而你本身就像一道羽毛般的光线射进来,照亮了我阴暗的心灵。”

  他回过头去继续祷告,并重新鼓起一点勇气,再次拿起雕刻工具。下面的诗句就是他那天完成的工作:

  创造万物的神灵啊,

  求你降落在你臣民的心中,

  求你用天国的福泽,

  滋润我的心灵。

  求你点燃明亮的火光,

  降落到你臣民的心中,

  用永恒的美德鼓舞我们,

  使我们的肉体更为坚强。

  光阴荏苒。天气渐冷了,克莱门特的心却越发温暖起来。沮丧绝望的情绪在不断减退,以至不知不觉地完全消失。他总算活了过来。

  这一切就像一片乌云,来去无踪。

  很快一切都倒了过来。他的洞里似乎闪烁着欢乐。他的工作使他愉快。他的祷告充满了感情。他的赞美诗也充满了对上帝的歌颂。一群群小鸟跟随着它们深红色的带头鸟,从雪地里,从一个充满了该隐的教区飞了进来,一个个和亚伯交上了朋友,而且是亲密的朋友。一个严寒的夜晚,他和着那动听的索特里琴声歌唱上帝,从洞里传出的赞美诗和圣歌响彻夜空,洞穴本身也仿佛成了丢巴尔管的外壳或大卫的竖琴。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清晰而不难听的呜叫声。声音逐渐响亮起来,但没有先前合调。他透过那粗糙石门的孔隙窥望出去,只见一只红色的大野狼鼻子高高朝上地坐着,发出了悦耳的呻吟。

  克莱门特高兴极了。“我的罪孽快消除了,”他叫道,“上帝的生灵在一个接一个地认我。”在一股热情的驱使下,他大声地弹唱起来:

  “上帝的众生灵啊,都来赞美上帝吧!

  众生齐赞万能的主吧!”

  他歌唱着,那野狼不时发出阵阵嚎声。

  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似乎更加接近那使灵魂与天国直接相通的目标。这目标正是真正的隐士的幸福所在。他经常梦到圣徒和天使。他们是那样栩栩如生,看上去不像是梦中的幻觉。他看见穿着雪白纱衣,辉光闪闪的仙女。她们正低头望着他,一双双眼睛比他在罗马看到的羚羊眼睛更为可爱。她们用彩虹般的宽大翅膀扇着他,用柔和的声音召唤他奋勇前进。

  这幻虚仙境的幸福他没有享受多久,梦境便开始变换,构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他梦见和科隆纳修士在一些古国的废墟上漫步。科隆纳跛着脚,拄着拐杖。他把这拐杖朝那些废墟上一挥,只见原来的殿堂和宫殿,不管它们是埃及的、希腊的还是罗马的,便一个个像喷吐出来似的霎时在废墟上矗立起来,并且挤满了复活过来的古代名人。足以使阿波罗及其劲敌黯然失色的歌手们纵情地唱着歌谣。天仙般的女子,一身密涅瓦式装束,正穿梭在大理石庭院周围,跳着美妙、轻盈而又迷人的舞蹈。他还看见雕塑家们在钦佩他们的学生中间一个劲地进行着雕刻。仅一刻钟工夫,用巴罗斯岛的大理石雕成的美丽绝伦的人像便一一成形。他还看见表情严肃的哲学家们在谈论高深玄妙的问题,年轻人在一旁恭敬地听着。尽管这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在这奇妙的辽阔梦境中,做梦人的心里还是潜藏着某种猜疑和等待的心情。“这只不过是一个过门、一个前奏,后面还掩盖着某种东西,某种对我不利而又神秘可怕的东西。”

  有天晚上,他梦见科隆纳巫师已经不能驾驭他自己。他把手杖一指,许多伟大的古城就被吞没了。他们两人都站在一个大的砂石平原上,一轮巨大的红日正缓缓西沉。平原上有许多高大的棕榈树。远至地平线,远至那西沉的红日,到处都点缀着不到一人高的芦苇丛。

  “这些都是底比斯沙漠上的隐士居住点。”科隆纳安详地说道,“他们追随的并不是基督和他的使徒以及那些伟大的教会长老,而是追随婆罗门和裸体苦行僧的埃及门生的希腊门生。”

  克莱门特渴望跑去拥抱那些圣人,把他的忧患告诉他们,向他们请教。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感觉两只脚被捆住了,动弹不得。而红日西下,天色昏暗,隐士的居住点已经难以分辨。科隆纳的样子变得模糊不清,但他的眼睛却比先前明亮十倍。它们似乎在说着这样一句话:“让他们去吧。他们是一群傻瓜!瞧这一切是多么凄凉。”接着,他又突然精神矍铄地说道:“不过,我听说他们当中有个人拥有一张用埃及草纸写的彼脱罗尼亚的手稿。我想去把它买来。永别了,永别了,永别了。”

  这时天已漆黑。克莱门特感到背后有一道光射来,轻轻一触似的射到了他的背上。原来这是道蔷薇色的美丽的光辉。它使他的心灵感到温暖而又光明,也使他的双足解除了束缚。他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女人脸上放射着太阳的光芒,头发像圣徒的光轮闪闪发亮。原来她正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她脸绯红地微笑着,以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的目光望着他。“杰勒德,”她喃喃地说道,“白天你属于谁都行,晚上你就属于我吧!”

  她还在继续说着话。但突然看到她所产生的激动心情使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从头到脚全身发抖。

  那光辉的形象和柔和的声音似乎击中了他夜晚思想活动的基调。

  醒着的时候他还能祷告、赞美和礼拜上帝,能掌握自己的思想活动,但一闭上眼睛睡着了,玛格丽特,或以她的形象出现的魔鬼,就会装成一个光明的天使走来缠绕他。他可能梦见过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但在他醒来之前准有个女皇般的人物走来,别的东西则转瞬之间全归幻灭。她的到来,如天空的太阳从群星中升起,因为,她来时周身闪耀着两种美,而两者是从来不曾结合在一起的:那就是天使的光辉和妇女的红晕。

  天使是不会脸红的。所以,他知道她是一个魔鬼。

  他感到惊慌,但不像对魔鬼的前一个花招那样感到惊奇。从安东尼数起,一直到洛克的尼古拉斯,几乎没有哪个隐士不受到这种纠缠。有时魔鬼用的是艳丽而迷人的女人形象,有时用的是可爱的幽灵,外表温暖,有实感,女人味很足,但内心却是魔鬼。圣徒也并非始终有能力战胜这种诱惑。我们不妨举一例证。一个“天使外表,魔鬼心肠”的东西走到圣马卡里阿斯跟前,对他低垂着美丽的头发,向他诉说一个捏造的伤心事。她不停地哭泣,哭泣,先是骗走了他的眼泪,然后骗走了他一半的美德。

  一方面固然存在着魔鬼的力量和奸诈取得胜利的例子,另一方面也存在着有关隐士降魔伏妖以及所使用的武器的大量记载。

  肉体必须驯服。一千二百年来,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这真是个非凡的口号,因为他们把世俗的感情以及食欲等等都称之为肉体,并通过折磨肉体来破碎心灵。

  克莱门特寻思着,魔鬼这个人类的仇敌之所以退却一步,目的只是在于更有效地进行反扑。给了他几天真正纯净而快乐的日子,只是为了使他遭受魔鬼黑色翅膀的打击而幸存下来的灵魂丧失警惕,不去提防它正在向他灌输的迷魂汤。于是,他开始驯服肉体,减少睡眠,延长祷告时间,把严格的节食进一步提高到减食。在此之前,按照平常的规矩,他仅在日落的时候吃点食物。而现在,他要每四十八小时才吃点食物,每天也只饮少量的水。

  结果,他的视觉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然后,他又急切地去寻找一种有名的解毒剂,即隐士们惯用的“伟大的清热剂”——冷水浴。

  他找到从洞边流过的一流溪水的最深处。那溪水来自不远的一个圣水井。他把溪底的大石头搬掉,搞出一个水深足以淹及下巴的窟窿。一当魔鬼的袭击再次来临时,他便在许多先人的榜样鼓舞下,从他那粗糙的石床上跳下来,跃进刺骨的冰水。

  凛冽刺骨的冰水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差点使他尖叫起来。他感到骨髓都快凝结了。“我要死了,”他叫道,“我要死了。但宁肯这样,也总比永恒的地狱之火好受一些。”

  第二天,他周身关节僵直,几乎动弹不得,而且觉得到处都疼痛不堪,甚至睡着的时候,也感到一根根骨头就像一颗颗打战的牙齿抖个不停,直到他所惧怕的幽灵走来,对他怜悯地笑笑,他才顿觉疼痛全消。

  他觉得,像他这种因过度斋戒已使身体十分虚弱的人,如再跳到冰水里去,可能会犯自然罪。于是,他改用鞭子抽打自己,直到鲜血直流,才疼痛地躺下。

  当精神的困乏使得疼痛减弱到只是一种轻微的刺痛感觉,当眼前的现实暂时消退的时候,往昔便又微笑着走了回来。他又看到他和玛格丽特坐在公爵的宴会桌上,行吟诗人弹着美妙的音乐,紫色的喷泉在喷着美酒。青春和爱情占据了两人的心灵,甚至使得空气也分外清香。

  镜头一变,他便看见他们作为夫妻一同站在圣坛前面。这次回忆没有中断。往下他又看见他俩手拉手地散步,彼此告诉对方自己所做的噩梦。至于说他,“他梦见她死了。他成了修士。梦做得那么逼真,那么细节分明,惟有他的眼睛才使他确信这只是一场噩梦,而他们并没有分离”。

  这新的基调一弹,任何曲子都会弹成这个音调。醒来时他是克莱门特隐士,刚从夜间甜蜜而又危险的虚幻梦境中醒悟过来。睡着时他是杰勒德·伊莱亚森,荷兰一位最美丽、最善良、最忠实的姑娘的幸福丈夫。他曾一度是噩梦捉弄的对象,总梦见失去了她,所以今天这种甜蜜的梦便使他倍感幸福。

  由于他经常进行斋戒以及其他一些苦行,再加上人与魔鬼斗争所产生的深刻的精神焦虑,如今他几乎已变成了一副骨架子。但这疼痛的骨架子上面依附着的肉体并没有被驯服,仍然在为世俗的爱情激动地颤抖。他就是这样想的。“要不,魔鬼为什么对他具有这么大的力量呢?”他的看法终于得到了肯定。有天,他发觉自己的确带着满意的感觉沉沉入睡了,因为,在梦乡中玛格丽特会向他走来,疼痛便会消失。而在一小时之内,虚幻将变为真实,而真实将变为虚幻。

  想到这里,他惊叫一声急忙站起来,把衣服脱得精光,向洞顶上的荆棘丛爬过去,一下扑倒在荆棘上面,疼得扭曲着身体滚来滚去。然后,他满身血斑地回到洞里,躺着呻吟上好几个小时,直到完全由于困乏而无梦地酣睡过去。

  他醒来时,肉体虽然疼痛而精神却很昂扬。他已经击碎了魔鬼那个致命的花招。是的,他击破了它。一天天过去了,玛格丽特的形象已不再来缠绕他。但他发现自己在这个胜利面前不禁发出了叹息。

  小鸟变得越来越驯顺。它们停歇在他手上,其中有两只还让他给它们的小脚爪染上金色。既然他两天才吃一次,自然便有更多的食物供给小鸟。

  但他的宁静并没有延续很久。

  一天,从洞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用简短的几句话向他讲了她自己的遭遇,并求他告诉她哪儿才能找到杰勒德。

  他感到十分吃惊,只是凭着自卫的本能说了一句:“为伊莱之子杰勒德的灵魂祷告吧!”意思是说,他对于尘世来讲等于已经死去。然后他坐了下来,察看下面还有什么动静。

  那女人走后,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出去瞧瞧这女人究竟是谁。由于他花了些时间来防备被别人发现,她已很快地跑回去找她的朋友了。结果,除开空荡荡的大路以外,一个人影也不见。

  “魔鬼!”他马上说道。

  那天晚上,尘世的爱情与欢乐的景象,又栩栩如生地来到他的梦乡。他几乎可以数得清玛格丽特的每根褐发,看得见她眼睛里的紫色瞳孔。

  他绝望地说道:“我得离开这个国家。在这里,我被回忆的锁链捆得紧紧的。”他甚至害怕他住的岩洞。他说:“地狱的空气已污染了这个洞穴,连这些神圣的警句也失去了作用。”他不觉仿效起圣杰罗姆的榜样,圣杰罗姆也曾被同样有害但更为粗俗的尘世梦幻纠缠不休。

  克莱门特带着他最暖和的被子走进近旁的树林,把他那被刺破的骨瘦如柴的身躯往树底一躺。谁会料到,他这萎缩的皮囊般的身体,不久前还可以给一位雕塑家充当塑造阿波罗的模特儿呢!

  是否真像我们当代一位大思想家所指出的那样,事物都是间歇发生,因而克莱门特的梦幻热也是间歇发作,还是因为这下真的打破了某一微妙的环扣,我无从知道。但他睡觉不再做梦,这倒真是事实。

  他醒来时几乎快冻僵了,但内心却很高兴,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

  “感谢上帝,我还能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他说道。

  第二天,他看到有个好心人在他睡的小平台上留下了一件新的羊毛外套和披风,穿起来暖和、柔软,又很宽大。

  这些衣物的柔软暖和使他感到片刻的不安,但这感觉很快就成了过去,因为穿羊皮衣毕竟是恰当的。这也表明上帝赞成他当前的表现。

  经过短时间的休息以后,他走回了岩洞。这套新衣服使他周身的骨头又恢复了温暖的感觉。

  目前的情况是,他时而看到胜利就在眼前,只需要他活下来迎接它,时而又寻思道:“这只不过是另一个短时间的休战。克莱门特,你得当心。”

  这一想法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经常感到害怕。他感觉他就像一个误人敌人营垒的士兵。

  一个美丽而清明的寒夜,他经过短时间的休息之后走回岩洞。星星非常美妙。天空显得比地球大千百倍,也比地球明亮千百倍,并且像是用千百只眼睛,而不是一只眼睛在望着大地。

  “多美妙啊!”他叫道,“然而竟有人在夜间干坏事。那些为了这渺小的世界而不是为了那伟大而光荣的世界而生活的人,其实不见得更有理性。瞧,那伟大的世界正是在夜晚向一切未被习俗蒙蔽的人们揭示它的光荣。感谢上帝,幸好我是个隐士。”

  正是在这种心情下他来到了洞口。

  他在洞口停下来,发现门关着。

  “哎,我记得出去的时候是让门敞着的嘛,”他说道,“一定是风把它关上了,但不见有风嘛。这是怎么回事?”

  他手按着那粗糙的石门站着,透过一个大缝隙望过去。门之所以出现大的缝隙,是因为有些地方门要比打算掩盖的门洞小得多。他看见那盏小小的油灯还在原来的地方亮着。

  “我是怎么了,”他叹息道,“竟然无事生非地惊恐起来?要么原是我自己把门关上的,要么就是魔鬼在我走后把门关起来,想扰乱我快活的心情。滚回去吧,撒旦!”

  他很快走进岩洞,接着战战兢兢地迅速点燃了一支最大的蜡烛。当他正点蜡烛的时候,洞里传来了一个轻微的叹息声。

  一惊之下,正在点着的蜡烛猛地掉到地上熄灭了。

  他赶忙弯下腰要去把蜡烛拾起来,继续点燃,一边注意听点什么动静。蜡烛点燃以后,他用手在后面掩着,使微弱的烛光照到整个岩洞。

  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洞壁的轮廓线似乎被什么东西隔断了。

  他向那地方迈过去一步,心怦怦直跳。

  与此同时,蜡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他发现,原来是个女人蜷缩在角落里。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两个膝头颤抖得不停地碰撞。

  这女人正是玛格丽特·布兰特。

  

第九十四章

  任何一个眼睛未被偏见蒙蔽的人,看到这时的玛格丽特定会感到她的姿态动人哀怜,而不是使人害怕。她的胸脯像鸟儿的翅膀那样一上一下地起伏不停,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作为胆怯之人的一种本能的表现,她用一只手扶着洞壁也反对极端唯名论否认“共相”存在的观点,认为“共相是,因为她颤抖得十分厉害。她那两只紫色的眼睛,带着交织着敬畏、怜惜和温存回忆的动人目光,望着那怒目而视的瘦削隐士,那模样真是善良人性的一个绝妙写照。

  “啊哈!”他叫道,“你终于扮成一个活人跑来了。就像你曾跑去纠缠安东尼那样,也跑来纠缠我了。不过,我一直在提防你。我早就料到你的鬼把戏还没有玩够。我已经武装起来等待你。”说罢他猛地拿起一个小十字架,使她吃惊地朝她伸了过去苏泰兴人。留学日本、英国。后任北洋政府地质调查所所长。,另一只手则把一支蜡烛伸了过去,十字架和蜡烛都在剧烈地颤抖,“驱赶你!”

  “啊,别这样!”她可怜地叫道,一边伸出两只好看的手掌责备他,“天哪!你别害我吧!我是玛格丽特。”

  “撒谎!”隐士大声喊道,“玛格丽特长得美,但不像你这样超凡地美。你这狡猾的伪善者,一听见上帝神圣的名字就畏缩起来。以上帝的名义驱逐你。”

  “耶稣呀!”玛格丽特极端恐惧地喘息着说道,“别诅咒我!我回家好了。我原以为我可以来看看你。别用拉丁文咒我吧!啊,杰勒德,杰勒德,我们尝尽了痛苦之后的重逢就是这个样子吗?”

  她畏缩着身子,几乎跪了下来,带着满腹迷信的恐惧和某种被伤害的感情伤心地哭了起来。

  尽管他的魔鬼恐惧症十分严重,也许他还是怀疑这位表现出十足女性和人性的伤心女人是否真的是魔鬼耍的花招。然而,最终还是她那自发地向上帝发出的哀求消除了他的臆想,终于使他有可能看个清楚,听个明白。

  他发出一声自我谴责的叫声,并试图扶她站起来。但一方面由于斋戒使得身体虚弱无力,一方面也由于长时间的孤独一旦被破坏而产生的强烈感情的影响,他怎么也没法把她扶起来。“怎么,”他喘息着说道,一边低头看着她发抖,“真的是你吗?我竟用苛刻的言语来接待你吗?天哪!”两人都感伤地哽咽起来,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在乎这个,”玛格丽特勇敢地说道,一边拚命地挤掉自己的眼泪,“你是把我当成了另外的人,当成了妖魔!啊!啊!啊!啊!”

  “原谅我吧,亲爱的!”一当他喘过气来,一次能多讲两个词的时候,他便对玛格丽特说道,“自从我来这儿以后,我就被魔鬼纠缠不休。”

  玛格丽特颤栗地望望四周。“很可能是这样。那么,你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把你带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吧。”

  他惊奇地呆望着她。

  “什么,抛弃我的洞穴,再回到尘世去?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看我的吗?”他带着忧伤而责备的口吻说道。

  “是的,杰勒德。我是来领你去那美丽的神父庄园的。感谢上帝,感谢你的好弟弟贾尔斯,你已经被任命为高达的教区神父。妈和我已经替你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向你保证,就是在冬天,庄园也十分美好。不过,你可以等一等,待山楂花开的时候再搬进去。那时,你的墙上将布满美丽的玫瑰花和香甜的忍冬。难道我们能忘了你,忘了你所爱的那些稚气的东西吗?亲爱的杰勒德,你母亲在等着你呢。她很少这么晚还不睡觉。求你,求你走吧!我们一离开这倒霉的地方,我就会给你看看你获得的宝贝。你肯定对他毫无所知,要不你就不会像这样逃避我们了。天哪!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无知的蠢话,使得你这样望着我?”

  他全身缩成一团,用搀杂着畏惧和猜疑的奇异目光凝视着她。

  “不幸的姑娘,”他严肃而又深为激动地说道,“难道你想叫我为了一个可怜的神父庄园和里面长的鲜花将你我的灵魂拿去冒险?不过,这不是你的过错。是那没心肝的魔鬼派你这可怜而又单纯的姑娘,拿着这诱饵到我这儿来的。啊,狡猾的魔鬼,我甚至要当着你的这个驯服工具揭穿你的真面目,好让她看清你,像我一样憎恨你。玛格丽特,我失去的恋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因为我爱你。”

  “啊,不对,杰勒德,你不爱我,否则你就不会躲开我。完全没有必要躲开我。”

  “让我们两个真诚的情侣之间别再存在任何虚伪吧。今晚以后,我们将永远不再在尘世见面。”

  “上帝不容啊!”她说道。

  “我爱你,你也没忘记我。否则,你早就改嫁,不会来找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了。我是一个神父,一个修士。要是你我保持爱情,作为邻居生活在一起,除开愚蠢和罪恶以外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要知道,我们的爱情过去是纯洁的,但如今(这是上帝的意旨)已不虔敬、不圣洁了。不行,即使我的心破碎了,我也必须态度坚决。我是男方,又是神父,在我还没有受到严格的孤独生活的锻炼,而你还没有改嫁别人以前,我们不能再见面。”

  “我愿接受我的命运,但不能让你接受你的命运。我宁可死也不能这样。是的,我可以改嫁,但我宁可嫁给一个倒霉鬼,也不能让你躺在这可怕的倒霉地方,让那美丽的庄园白白地等着你。”克莱门特呻吟起来。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有两样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楚——他的义务以及他的义务不能不带来的痛苦。

  “亲爱的,”他用一种搀杂着温存和顽强决心的奇异声调说道,“我祝福你,因为你让我再一次看到了你可爱的面庞。愿上帝原谅你,也祝福你,尽管你在一分钟之内就破坏了六个月的孤独才建立起来的圣洁的内心安宁。不过,这也不要紧。感谢上帝,只消一年的悔罪就可以使我恢复宁静。我可怜的玛格丽特啊,我似乎很残酷,但实际上我是善良的。我们最好是分离吧。是的,马上就分离。”

  “分离,杰勒德?不行。我们已经看到了分离的后果是什么。分离?哼,我要讲的话你还没听到一半呢,甚至十分之一也没听到。我并不只是为了你个人的安乐,才想把你带到高达庄园去的。你听我说吧!”

  “我不能听你说。就连你的声音也是一种诱惑,因为它就像音乐,可以勾引起甜蜜的回忆。”

  “但我告诉你,你得听我讲。杰勒德,你不听我讲,我就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么说,我们就得通过别的方式来分离。”克莱门特忧伤地说道。

  “哎呀!什么别的方式?难道你力气大,想把我撵走吗?”

  “不,玛格丽特。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宁肯死上无数次,也不愿对你使用暴力。你可爱的身体比我自己的身体还宝贵。但对我来说,你我不朽的灵魂更宝贵千百万倍。我已经长时期地抵制了这一诱惑中最可悲的诱惑。现在我得逃脱这个诱惑。永别了!永别了!”

  他向门口走去,果真把门打开了。正当他一半身子迈出去的时候,她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好吧,现在得让另一个人替我讲话。我本想,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愿为此报答你。但既然你这样冷酷,我就不能不需要这个人帮助。请你把脸转过来一下。”

  “不行,不行。”

  “我说行!你把脸转过来以后,只要你做得出,你就背过脸去不理睬我们好了。”她稍稍松了一下她握着他胳膊的手,心想他总不至于拒不给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情面。谁知这一松,他反认为是个他可以抓住不放的好机会。

  “逃吧,克莱门特,逃跑!”他几乎尖叫起来。他的宗教狂热使他暂时恢复了原先的体力,猛然挣脱开她的手,冲了出去。他跑了几步,跳过小溪,开始沿着小溪奔逃。但他发现玛格丽特没来追,便停下来回头望望。

  她伸着两只手,脸朝下倒在地上。

  他逃跑的时候,无意之中把她撞倒摔伤了。

  目睹这一情景,他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倒回来一步。但忽然之间,他被另外一种冲动所驱使,将身一纵,跳进了冰冷的溪水。

  “得了,让我的肉体毁灭吧!”他叫道,“但愿我的灵魂得救!”

  看到他冰水齐喉咙深地站在那儿,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动人哀怜的、长时间的呜咽,并抬起身来跪在地上。

  他几乎像在正午那样清晰地看见了她全身的外貌。他看见了她苍白的面孔,看见了她闪烁着泪珠的眼睛。接着,在那寂静的夜晚他听见她讲了这样一些话:

  “上帝啊!你无所不知。您看到我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宽恕我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说罢她忽然站起来,像在自己可怜的窠穴旁受了致命创伤的野兽那样疯狂地跑去,一边尖叫着,“残酷啊!——残酷啊!——残酷啊!”

  通过短短两三个字,人们的心灵往往能迸发出多么复杂而痛楚的感情啊。那动人哀怜的叫声,饱含着受到创伤的爱情、自尊心以及绝望和近乎发狂的心情。克莱门特听到这个声音。这声音使他恐惧和悔恨,使他的心脏凝结,比冰水更冷地冷彻他的骨髓。

  他感到他已经永远把她从身边赶跑了。但在他赢得这个最巨大的惨淡胜利当中,却出现了一个想诅咒教会、诅咒宗教本身的难以压抑的冲动,因为它们竟要求凡人表现这种野蛮的残忍。最后,他半死不活地从冰水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洞里。“我在这儿倒很安全,”他痛苦地说道,“她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我真是个又怯懦、又忘恩负义的可鄙家伙。”他把冻僵了的消瘦的身子往地上一倒,暗自希望也许从今以后再也爬不起来。

  忽然,他望望漏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时他才慢慢爬起来,脱掉身上的湿衣。想起他给心爱的玛格丽特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他不停地叹息着,一边穿上老隐士的鬃毛衫,上面再套上他的胸甲。这两样东西他过去从没穿过,因为他怀疑他是否配得上穿戴那位久经考验的战士的征衣。但目前他必须让自己获得一切可能的援助。鬃毛可以使他的肉体感到刺痛而分散悔恨的心情,再说,胸甲也说不定具有辟邪的性能。

  他跪了下来,谦恭地祈求上帝当晚就能解除他肉体的负担。他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顽强地诵读赞美诗。每个词句都像从铅一般沉重的心里掉下来的铅块,同时也像铅块一般坠落在地上。在这机械的祷告当中,他偶尔发出一声由衷的哀叹。这时,他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个小包袱。先前光线比较微弱的时候,他一直没发现它存在。他发觉这包袱的一端有一堆像是用金子织成的丝线。

  他走过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刚一看清,他便立刻举起他的两只手来,显示出无比的欢欣。“这是个天使,”他轻轻说道,“一个可爱的天使。上帝目睹了我痛苦的考验,对我割断儿女之情表示赞赏。这朵天堂里的鲜花是他特地送给我的安慰和鼓励,因为他看到沉重的包袱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跪下来,欣喜若狂地凝望着他金色的头发、柔嫩的皮肤、桃子般的面颊。

  “趁你离开我回到你那幸福的天堂之前,让我用我忧伤的眼睛好好欣赏你一番。你一走也像她一走那样,将使我的洞穴又变得阴暗无光。”

  尽管如此,我们这位隐士还是打扰了这可爱的小客人。他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惟有天堂才有的色彩。看到有个陌生人跪着低头看他,小客人可怜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眼泪顺着他的小脸颊往下直淌。

  也许是因为克莱门特毕竟有六个多月没见过可爱的人面吧,比起我们来,显然他更能评价幼儿的美丽。说实在的,这漂亮的北国幼儿长着长长的金发,比我们想象中的任何天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幻觉已经打破。事实表明他并不是一个小天使。

  但这并没使他感到不快。在这里,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过去,克莱门特以前一直是很喜欢儿童的,而地道的修院生活也培养了他这种感情。眼前这个娃娃天使般的小脸上纯真的难受表情,他那透明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里滚滚流下的泪珠,以及呼喊他惟一的朋友——母亲的惊慌而可爱的叫声,都深深地感动着隐士的心灵。他使出他全部哄小孩的本领和温柔的天性来安慰他。由于幼儿的聪明超过年龄,很快他就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不但使他停止了啼哭,而且使他以惊奇替代了畏惧。他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发出一阵抽噎,用泪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望着这奇怪的男人,因为他看起来很野,但说起话来却那么慈祥。他穿着铠甲,却并不杀娃娃,而是哄娃娃。克莱门特也同样感到困惑。他想知道这幼小的人间花朵是怎样跑进他的岩洞,躺在那儿发出光芒和芳香的。他记得他先前冲出去的时候是把大门敞开的。他不能不得出结论:一定是由于这一疏忽,某个出身高贵或卑微的不幸妇人抓住这个机会,永远丢弃了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隐士的慈悲心肠不禁对这被遗弃的小天使流露出真诚的怜爱,眼里冒出纯净、同情的泪珠。此外,越过母亲的罪过,他还看到了神的善意,因为神将这位母亲的邪恶巧妙地利用来安慰一位仆人破碎的心灵。

  “祝福你呀,祝福你!天真可爱的娃娃。即使是小天使,我也不会拿你去交换。”

  “这东西很漂亮。”娃娃答道,就像婴儿习惯做的那样,对他不感兴趣的话一概轻蔑地置之不理。

  “除开你以外,这儿还有什么别的谈得上漂亮呢?”

  “镜子。”娃娃指着隐士的胸甲说道。

  “儿童不同,感情各异!”赫克托的儿子看到他父亲闪光的钢盔和摇动的帽顶羽饰惊恐得尖叫。这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中世纪的娃娃见到亮锃锃的铠甲着了迷,悲哀也得到舒解。

  “这儿有些东西比这个可爱得多,”克莱门特说道,“比如说小鸟吧。你喜欢小鸟儿吗?”

  “不喜欢。嗯,喜欢,它们小吗,很小吗?我不喜欢鹤,我讨厌鹳,它们比小娃娃还大。”

  这时,他用蹩脚的语言向大人坦白说,鹳扑打它们的大翅膀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恼,或多或少使他的生命都感到阴暗。

  “是这样。不过我的鸟都非常小,而且很善良,又那么漂亮!”

  “那我就喜欢它们,”娃娃带着权威的口吻说道,“我要我妈妈。”

  “唉呀,亲爱的小鸽子!我担心我得尽我的能力来替代她当你的妈妈了!亲爱的,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吗?”

  考虑到双方年龄、情况和境遇上的差别,这谈话从头至尾不能不说是两个凡人之间曾有过的最奇特的谈话,也许是为了把“奇特”进而发展为“奇妙”吧,正当隐士的前一问题刚提出一两妙钟,便有一位没人看见的旁听者悄悄走了进来。对于这位旁听者说来,他们讲过的每个词都比他们任何一方分量更重十倍。

  既然现在你们得通过她的眼睛来看,通过她的耳朵来听,我得倒回一步来谈谈她的情况。

  玛格丽特从杰勒德身边跑开后,几乎快疯了。她当时的心情是很可怕的。据说,这种心情可以使得慈爱的母亲杀死她们的孩子。有时也自杀,有时光杀死孩子。这后一种情况不用说是疯狂的结果。她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跑到赖克特跟前,一见面就搂住她的脖子。“啊,赖克特!赖克特!”之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赖克特吻吻她,跟着她呜咽起来。不管你信不信,连那只猛犬也长长地哀鸣了一声,因为狗的一小点意识也告诉它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

  “啊,赖克特!”那受蔑视的美人一克服了哽咽能够说出话的时候,便马上伤心地叫道,“你瞧他是怎么对待我的。”说罢她露出她那双因摔到石头上而淌着鲜血的手。“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是那么急于逃走,不再见我。他把我当做魔鬼,说我是去勾引他的。我是个勾引男人的女人吗?你是知道我的,赖克特。”

  “说实在的,亲爱的玛格丽特,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世界上最不会干这种事的女人。”

  “他连娃娃也不想看。今晚我抱着他跳鹿特河死了算了。”

  “啊,胡说!胡说!亲爱的女主人,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有哪个活着的男人能有你孩子的生命那么重要?”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儿去了?哎呀,赖克特,我把他留在洞里了。真可耻啊!难道我爱他爱到忘记自己孩子的地步了吗?唉!我真是罪有应得。”

  她坐了下来,忠诚的赖克特守在她旁边,两人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停止了哭泣,顽强地说道:“让我们回家吧。”

  “娃娃怎么办呢?”

  “啊!娃娃在他那儿也好。我的心对我自己的孩子也反感起来了。他一点不喜欢孩子,不愿意看他,也不愿听我谈到他。可我还把孩子打扮得那么漂亮带去见他。头发弄得那么可爱,还给他穿上新罩衣,戴上新兜帽。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那娃娃是我的,也是他的。让他带他一下也好。也许这会教会他如何更多地想想娃娃的母亲和他自己的母亲。”

  “这真是空肚子唱出的高调。”赖克特说道。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你跟我回家吧。”

  她们动身回去。时间老人的确很快就证明了一切,比他把修院变成断垣残壁不知快了多少倍,因为刚走了一步,玛格丽特就停了下来,哪儿也不能去,只是静静地站着。

  “赖克特,”她可怜地说道,“除开这娃娃,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我舍不得。”

  “谁说你舍得呢?你以为我把你的话当真吗?女人说话等于放空炮。别再啰唆,赶快回去找他吧。早就是上床的时候了。娃娃就更该睡觉了。”

  赖克特领路,玛格丽特主动跟着她往岩洞的方向走去。当她们走近岩洞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赖克特,你去问问他肯不肯把孩子交还给我吧。我反正讨厌再见他了。”

  “哎呀,女主人,难道真让这成为你们两人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之后的一个不幸结局?你考虑考虑吧,你内心就真的一点不想原谅他?你真对你等盼了那么久的爱人恨得起来?啊,这真是个令人烦恼的世界!”

  “赖克特,你说我恨他?世界上任何东西也不会使我伤害他一根毫毛。但我不能再见他。我对他感到恐惧。啊,当我想到我为他所受过的一切痛苦,想到今晚我到这儿来是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还把自己可爱的孩子带来吻他,叫他一声爸爸,想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唉,卢克,我可怜的朋友,我的创伤使我懂得了你的创伤。你的痛苦我想得太少了。你的一片真情甚至还遭到我的轻视。真没想到,如今我自己的一片真情也遭到了轻视。赖克特,要是这可怜的小伙子此刻就在这儿,也许他会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嗯,他离得不远嘛。”赖克特说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很爽快地说下去。

  “别对我提任何男人,”玛格丽特痛心地说道,“我恨所有的男人。”

  “就因为一个男人的缘故?”

  “别和我抬杠了。求你走一趟,把我这世上惟一的欢乐给我送回来吧。你知道,除非我重新把他抱在怀里,否则我会如坐针毡,坐立不安的。”

  赖克特走向前去。玛格丽特坐在路边,用裙子蒙在脸上按荷兰人的方式摇头哭泣,因为她心里充满了痛楚和哀伤。她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是那样剧烈,竟没有听见赖克特跑回来。当那年轻的女仆一只手搁在她肩上的时候,她猛吃了一惊。

  “我的女主人玛格丽特呀!”赖克特轻声说道,“你就听听我这爱你的傻瓜的劝告吧。你悄悄走回那岩洞,用你妈生来给你的眼睛和耳朵仔细看看,仔细听听吧。”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赖克特?”玛格丽特口吃地说道。

  “我还以为那洞子着火了呢。里面那么明亮,还有讲话的声音。

  “讲话的声音?”

  “是的。而且不只一个声音,是两个声音,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一个男人的,一个娃娃的。就像你和我谈话一样,谈得可欢啦。我倒不是个善于通过钥匙孔偷听别人讲话的人。这是小人干的事。要我是你,听到岩洞里那种谈话的声音,而讲话的人和我的关系又像他们和你那样亲密,我准会像只狐狸一样爬着走,或像条蛇一样肚皮贴着地面走,而决不放过这两人之间讲的每句话。”

  “轻点,赖克特!上帝祝福你!你呆在这儿好了。吻吻我吧!你得为我祈祷!”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讲完这些激动的话,就已经像只田袅似的悄悄地向那隐士的住地飞奔而去。一来到它跟前,她就蹲伏下来。她到达洞口所采用的那种静悄悄而又灵活的滑行动作的确有点类似蛇的动作。她在洞口找到了一个缝隙,耳朵贴在上面聆听。她经过好几次斗争才忍住没闯进去。前次失败的经历提醒她必须小心谨慎。她决定不打草惊蛇,听其自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像蛇抬头那样悄悄地慢慢把头抬起来,一直抬到她看见有道最宽的缝隙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全神贯注地听着。

  大人问小孩他有没有爸爸,小孩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大人一再问,他才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脱口说道:“爸爸是个坏蛋,他跑了,丢下了可怜的妈妈。”

  听到这话的玛格丽特畏缩起来。不但克莱门特感到奇怪,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定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傻女人对小孩说了这个话,如今他就当着杰勒德的面脱口而出。杰勒德的回答使她吃了一惊。他破口大骂:“简直是坏蛋!简直是恶魔!这人一定是生来毫无心肝才会遗弃你这个小宝贝。唉!他准不知道他丢掉的是何等的幸福。好吧,我的小鸽子,既然你爸爸跑了,你妈妈把你丢给我照料,我就得又当你爸爸,又当你妈妈。明天,我将请求给我送饭的好心人给你带点新鲜的牛奶鸡蛋来,因为面包对我这年长而无用的人固然是够好的了,对你可不行。以后我还要教你识字。”

  “我会识字,我会识字。”

  “真的这么小就会识字吗?那就更好。我们一起读些好书。我将向你指点通向天堂的道路。天堂是个美丽的地方,比这个世界美好一千倍。那儿有像你一样的小天使,穿着白衣服。他们将欢迎你,爱你。你想能有一天去天堂吗?”

  “是的,跟我——妈妈——一道去。”

  “怎么,不跟她一道你就不去吗?”

  “不去。我要我妈妈。我妈妈在哪儿?”

  可怜的玛格丽特进行了多大的克制才没闯进去把他搂在怀里哟!

  “亲爱的,别着急,也许你睡着了她就会回来的。你愿乖乖地睡你的觉吗!”

  “我不困。我想说话。”

  “好,就让我们继续谈吧。你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娃娃。”接着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这么一个大汉子如此无知表示惊奇。

  “没有别的名字了吗?”

  “没有。”

  “娃娃,我能做点什么使你高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我喜欢听故事。”小孩鼓鼓小手掌说道。

  “或者给你唱支歌?”

  “我也喜欢听唱歌。”他显得激动起来。

  “那么你选吧,是听唱歌,还是听讲故事?”

  “给我唱个歌,不,给我讲个故事。不,给我唱个歌,不——”他的小嘴唇垮了下来,有点想哭,因为他不能同时又听唱歌又听讲故事,也不知该放弃哪样才好。忽然他的小脸又开朗起来。他说:“你就给我唱个故事吧。”

  “给你唱个故事吗,娃娃?行,行。说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愿坐在我膝头上听吗?”

  “愿意。

  “那么我还得脱掉这个胸甲。这玩意太硬,会磨疼你柔嫩的小脸。这样还不行,我还得脱掉这件鬃毛衣,要不鬃毛会刺痛你柔嫩的皮肤,甚至刺出血来。你瞧,我身上就被它刺出了血。好了,现在我要穿上我最好的外套,对你尊敬的阁下的访问表示欢迎。你瞧这衣服穿起来多温暖多柔软。愿上帝祝福送我这大衣的好心人。现在我要坐下来,把你搁在我的左膝头上,再把我的胳膊枕在你的小脑壳底下。我要拿起我的索特里琴,弹一个小曲子,声音轻轻的。”

  “我喜欢这个。”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现在你听我讲故事。”

  他用一种宣叙调的声音哼着一个童话故事,不时唱一小段说教式的轮唱曲。小孩出神地听着。

  “我喜欢你。”他说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个大人吗?”

  “是的,小宝贝,而且是个大大的有罪过的人。”

  “我喜欢大大的会唱歌的人。再唱一个故事吧。”

  第二个也是哼着讲的。

  “我喜欢你,”小孩使劲地嚷道,“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个隐士,小宝贝。”

  “我爱影子。再哼一个吧。”

  当隐士讲最后一个故事的时候,主宰天性和本能的神灵伸出了她那沉重的王杖,控制了这幼儿的眼睑。“我不想睡。”他十分微弱地哼道,但终于屈从下来。

  克莱门特轻轻放下他的索特里琴,把他新获得的宝贝抱在怀里摇来摇去,并低头对他哼着一支特尔哥有名的小摇篮曲。他小时候母亲也经常哼着这支摇篮曲送他入睡。

  幼儿已倒在他胳膊上沉沉入睡。他停止了哼唱,带着无限温存而忧郁的表情凝望着他。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那封“谎报军情”的信,他现在的境遇该是多么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转眼之间,他看见一道月光闪进了他的洞穴。几乎跟这道月光同样迅速地溜进来的是玛格丽特·布兰特。她跪在他的膝下,一只怯生生的手搁在他的肩上。

  “杰勒德,你没有抛弃我们,你也不能抛弃我们。”

  

第九十五章

  吃惊的隐士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看幼儿,又看看玛格丽特,再从她身上转回来看看幼儿。伴随着惊奇而来的是看到她出乎意料地跑回来而产生的激动。幼儿躺在他左臂上熟睡了。她则跪在他的右膝边,不再是一两小时以前他轻易压服了的苍白、惧怕、心悸的姑娘,而是一个皇后般的美女。她有着红红的脸蛋、闪闪发光的眼睛、得意洋洋地半张着的可爱的嘴唇维活动称之为“想象”,但认为“想象”也只是“感性的原,而整个面孔则由于某种不寻常的表情而显得容光焕发。这表情他并不十分理解,因为他从没看见她脸上有过:那就是母亲的骄傲。

  他激动而又惊奇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望望孩子,又望望玛格丽特。

  “我们?”他终于喘着气说道。他那惊愕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

  玛格丽特自己也感到惊异。要知道,当时那个世纪可以说是一个印象重干事实的时代。“怎么?”她叫道,“难道父亲认不得自己的儿子?还自称是上帝的仆人呢!呸,杰勒德,别装佯了。我看,你这人太聪明,太善良,不可能没有——你知道,我一直在观察你。甚至此时此刻我还看着你们两人搂在一起!要晓得,你抱在怀里的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克莱门特颤抖起来。“这是些什么话啊,”他嗫嚅地说道,“这小天使是我的吗?”

  “既然是我生的,还能是谁的呢?”

  克莱门特转过身来对着睡着的孩子,脸上的表情远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周身颤抖,眼睛仿佛要把他的小宝贝一口吞下去。

  玛格丽特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来转去。“他一点不像我,”她骄傲地说道,“但是有的时候啊,他简直是你的缩影。瞧他那金黄的头发吧,你的头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正是这个金黄色。不信你问妈好了。瞧瞧他小指头上的痣,再看看你自己的吧。你知道,是你妈告诉我你生下来时就有这个斑记的。杰勒德啊,也幸亏是这个娃娃才使我找到了你。有天,当我站在你的窗子上面看你喂鸟的时候,通过你指头上那小小的斑记我才认出原来你就是他的父亲。”这时她抓住小孩的手,热烈地吻它,并且把小孩的半只手衔在嘴里,只有上帝知道是为什么。“唉,祝福你呀!是你给我找到了你可怜的爸爸,现在又是你使得我们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口角之后言归于好。我可怜的杰勒德,你刚才对我太残忍了。不过我原谅你,因为你是那么爱你的儿子。”

  “唉!唉!唉!唉!唉!”克莱门特哽咽着,倒抽着气。

  斋戒搞得杰勒德身体十分虚弱,孤独则使得他神经脆弱。结果,我们看到这位过去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一下子变得很神经质,差点昏倒过去。

  玛格丽特十分不安。不过,既然她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她主要是对他感到怜悯,而不是感到恐慌。“别这么难过吧,”她用抚慰的声音喃喃说道,并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额头上,“勇敢一些!亲爱的,你要知道,你并不是碰到这种事的第一个人。在你以前也有人远渡重洋,回来时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宝贝。你既然是上帝的仆人,就应当有勇气说,这是上帝因为你失去了我而派他来安慰你的。不过,亲爱的,你失之于我的也并不很多,因为我对你的爱情大半不会冷却,尽管你对我的爱情会冷却。而且,作为一个神父,作为高达的教区神父,也应当如此。”

  “我?高达的教区神父?决不可能!”克莱门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我是一个多明我修士。不过你是甜蜜的音乐,你还是讲下去吧。在我们再次分手之前,告诉我你所经受过的一切吧。”

  一听到分离两个字,也许有人会呼天喊地表示抗议,并把争执的实质问题提出来。但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妇女不会重复她们的错误。只要她们一心一意要达到某个目的,想要让她们失败两次是不那么容易的。

  她表示同意他的要求,并把高达庄园作为一个不必重提的事避开不谈。她把她经历过的一切都讲给他听,特别着重讲到他父母亲对她的慈爱。在她讲述她不幸的遭遇过程中,她发觉他的手悄悄地伸过来触摸她的手。好几次她感到他有点畏缩,并因此气得发抖。但有好几次他还是握住了它,对她表示完全的由衷的同情。

  “啊,这真是一个忠实的心灵与强大的命运力量痛苦地进行孤军作战的哀婉故事。”他说道。

  “当我再看到你,看到你如何疼爱孩子,我觉得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杰勒德,我们听到过一种警世箴言,意思是说:像你我这种真实的朋友是世上少有的;在死神把他们分开之前,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把他们分开。”

  “这话说得很对。”克莱门特未加提防地说道。

  这时,她坚持要他讲给她听,他为她吃了些什么苦头。他请求她免了他这番诉说。她只好表示同情。但通过问问题,她不知不觉地收回了她的许诺,把什么话都套了出来。她为他发出了一声声的叹息。当她听到他所遭受的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些危险时,她不止一次地以手掩面,流露出她为他感到的恐怖。

  为了对他遭受过的苦难表示慰问,她跪下来,把两只手放在孩子屁股底下慢慢把他托起来。“轻轻地吻他吧。”她说道,“一遍,再一遍!尽量吻个够吧!瞧他身体多健康。在你离开这倒霉的洞子,住进那可爱的庄园之前,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惟一安慰。”

  克莱门特摇摇头。

  “行,”她说,“不提这事。不过,我得告诉你,由于我手边没有结婚证书,我受尽了凌辱。”

  “谁敢侮辱你?”

  “别问这个了。反正,要是你真的把它搞丢了,那些家伙还敢来欺负我。圣徒保佑,但愿你没丢。”

  “我怎么会丢掉我们的结婚证书呢?瞧,它就近在你的身边。”

  “哪儿?哪儿?啊,到底在哪儿?”

  克莱门特低着头。“你在拉丁文《圣经》里找找吧。上帝饶恕我。我原以为你已经死去,成了天上的圣徒。”

  她翻找起来,终于在那可怜人的拉丁文《圣经》的空白页里找到了她的结婚证书。

  “感谢上帝!”她叫道,“感谢上帝!祝福你啊,杰勒德,祝福你!咦,这儿是什么,杰勒德?”

  在另一些书页当中夹着她写给他的每一页信。此外,还保存着有一次她好玩写下的他俩的名字、她给他的一束头发、她和他折半分的半枚银币,以及他头一天见到她时她用来吸汤的麦秆。

  玛格丽特看到这些爱情的证物,以及一个丧失了亲人的温柔心灵的这些细微表现,一股柔情油然而生,胜过了她找回结婚证书的喜悦。她的脚几乎无法再站稳。她把手搁在胸脯上,额头靠着洞壁,悄然无声地哭了起来,甚至他都没有看见她在哭泣。显然,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因为,她觉得要想帮助他,她就必须比他更坚强,而伤感会使人软弱。

  “杰勒德,”她说道,“我知道你聪明而善良,尽管你表现得很不近情理,但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让我们像老朋友那样谈谈吧。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活埋葬呢?”

  “玛格丽特呀,是为了逃避诱惑。我对那两兄弟表现出的不虔敬的愤怒是有其思想根源的。我必须扼杀这种思想。感谢上帝,我会做到的。难道我这基督和教会的仆人可以去追求诱惑吗?难道我能每天祷告上帝使我摆脱诱惑,而我自己却睁着眼睛去迎接诱惑吗?”

  “这倒好歹还有些道理。”玛格丽特装着十分坦率的样子说道。

  “这是无可争辩的。”克莱门特叹息道。

  “让我们看看是否真是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在这儿逃脱了诱惑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孤独的时候,要比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思想混乱得多,愚蠢得多。得了,你就对我说说实话吧!”

  “我必须承认,我在这里受到的邪恶的诱惑比在尘世更为严重。”

  “这就对了。”

  “是这样。不过,安东尼、杰罗姆、马卡里阿斯、希雷利翁。本尼迪克特、贝尔纳德和所有的圣徒也都像我一样。这种情况早晚会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呢?”

  “我相信它会过去的。”

  “你是在违反知识进行猜测。我看男人比我们女人还傻。他们自以为是,不愿让自己正视现实。他们的胃口太大,不可能受到他们的眼睛给他们的教益。要是有哪个女人钻进河岸上一个洞里去逃避诱惑,而发现洞里还是有诱惑,她会干脆扯起裙子钻出来;要不是因为看见一个男人干同样的傻事,还执迷不悟,她还不知道自己干得多聪明哩。”

  “我承认谦卑和孺子可教的精神是通向智慧的道路。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在这里需要克服的只是胡思乱想。同时,我作为一个神父或修士,只能爱天使,而不能再受任何女人。但在高达,我不能再爱的女人却可以勾引我这软弱的心灵。尽管内心不情愿,但也不会拒绝她的勾引。”

  “唉,那是另一回事了。难道说我要勾引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勾引你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肉体是软弱而经不起考验的。”

  “亲爱的,你应当针对你自己讲话。要知道,你心目中所想的不是我这彼得生的玛格丽特,而是某个别的玛格丽特。试问:我的思想什么时候表现过轻浮和脆弱?对了,你这么想,是不是因为结婚证书证明你曾经是我的丈夫?难道你以为你比别人更容易走上不检点的道路吗?啊,你这聪明人是多么肤浅,多么不能理解我,而我却把你从头到脚了解得一清二楚。得了,你还是从头学起吧。要是一个陌生人向我表示不贞洁的性爱,我肯定会畏缩,感到痛心。但我会毫不声张地进行自卫,因为我知道男人都是这样,甚至最好的男人有时也会这样。但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爸爸。要是你竞敢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我,使得你,也使得孩子感到是在对我进行侮辱,那么,杰勒德,要么我会向你脸上吐唾沫,要么我会拿起手边的任何武器把你打死,因为我毕竟还不是个完全庸俗的女人。”

  玛格丽特的眼睛闪着怒火,鼻孔也张得大大的,看起来很感人。任何人看见她当时那种神态,都不能怀疑她的真诚。

  “我还没有这个头脑认识到这一点。”杰勒德安详地说道,接着认真地思索起来。

  玛格丽特默默地望着他,很快恢复了她的平静。

  “别让我们两个争论了。”她温存地说道,“让我们谈谈别的事吧。你可以问问你家里人的情况嘛。”

  “我父亲怎么样?”

  “啊,他对你对我都热情起来了。可怜的人,那天他抽出刀来要杀掉那两兄弟,幸亏乔里昂·凯特尔和我把他拉住。他把他们赶了出去,永远不许回家。”

  “这可不行,他得让他们回去。”

  “他可不会因为我们的缘故开这个恩。你知道的,他这个人硬得像铁。不过只要有人肯说句好话,他准会照办,可惜这个人不会去说。”

  “这人是谁?”

  “就是高达的教区神父。我听说老人明天就会去高达的神父庄园。”

  “你真会绕弯抹角,又转回本题。”

  “原谅我。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们女人就喜欢纠缠。你可以多问我些问题,使我避兔再绕回去。”

  “我的妹妹凯特呢?”

  “唉!”

  “怎么,竟连那朵可爱的百合花也遭到不幸了吗?真伤心呀!”

  “亲爱的,冷静些,她并没遭到什么危害。是的,远没遭到什么危害。”玛格丽特强使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而亲切的声音对他喃喃说道,“我可怜的杰勒德,凯特已经把她的痛苦留在了人间。她去世的情况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像她那样的人从来活不到三十,而且直到世界的末日为止,也永远活不到三十。她在痛苦中微笑。她是带着困倦,在摆脱一切痛苦的情况下离开人世的。”

  “摆脱一切痛苦?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唉,你真缺乏人生经验。的确,你妈也盲目乐观地说:‘也许这是一种好转的迹象吧。’但琼·凯特尔是个懂事的女人,她看看她说道:‘风停,太阳落!’她那些爱闲扯的女朋友也附和她说:‘你这当妈的要勇敢起来。要知道,她快归天了。’你妈哭得很伤心,但凯特不让她哭。有个年老的女人对你妈说:‘她活得艰难,但将死得安逸。’有三天,大部分时间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直在预先领略天堂的滋味。亲爱的,当她弥留的时候,她要看看杰勒德的小儿子。我把娃娃带去,搁在她病床上。这小家伙就像他现在这样表现得很乖。当时,她已经不能讲话了。她指了指一个抽屉。母亲知道她要找什么。原来是你几年前给她的两个金安琪儿。可怜的姑娘!她本想把它们保存到你回来。这时她朝娃娃点点头,显出很着急的样子。我们懂得她的意思,赶忙把两枚金币放在他的两只小手上。当她看到他的小指头握着金币的时候,她满意地微笑了。这样,她就把她在人间的这一小点财宝给了她心爱的哥哥的小儿子——因为你过去是她心爱的哥哥——而把她不朽的珠宝献给了上帝。她死得那样舒坦,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说来真叫人伤心!真叫人伤心!”

  杰勒德哭了起来。

  “我看这世上没有谁还能和她相比。”他吸泣着,“尘世的感情是怎样千丝万缕地缠绕着我的心啊!真是毫无办法。话说回来,这些感情毕竟也是上帝创造的。说下去吧,亲爱的玛格丽特。一听到你的声音,往事就像潮水般涌进心头。青春时的爱情和希望,随着回忆和音乐的波浪,美好地悄悄来到我阴暗的岩洞,也来到我更为阴暗的心中。”

  “杰勒德,我不愿使你伤心。但我得告诉你,当她想到你没在她临终时看到她合上眼睛,她先有些见怪,并哭了一阵。”

  杰勒德叹息了一声。

  “你离她只不过一里格路,可你躲起来不见她。”

  他痛苦地呻吟起来。

  “请你原谅我纠缠不休。我毕竟是个女人。要是你知道的话,你决不会有意对你亲生的兄弟姊妹这么残忍,是吗?”

  “啊,不会,不会。”

  “那好吧,我还得告诉你,你的兄弟西布兰特由于你的诅咒结果背摔断了,现在靠我服侍。”

  “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他很后悔。你还是冷静下来,今晚就宽恕他吧。”

  “我早就宽恕他了。”

  “要是不听你亲口讲,你以为听别人讲讲他就相信了吗?得了,他离这儿不过两巴特远。”

  “这么近?他到底在哪儿?”

  “在高达神父庄园。是我昨天把他送到那儿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诅咒刚离开你的嘴巴你就会后悔的。”(杰勒德点头表示同意)“我暗自说道,把西布兰特带到杰勒德的屋檐底下去了结他的一生,杰勒德会感激我的。他总不至于捶胸顿足地喊‘我有罪呀’,却舍不得走三步路去安息安息他那临终的衰萎的弟弟的灵魂。他可能脑子有点毛病,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但他还不是个伪君子,一个尽说虔敬话而不做善事的伪君子。”

  挨了这猛烈的一刺,杰勒德果真一边坐着一边晕头转向地摇晃起来。

  “原谅我啰唆个没完,”她说道,“你妈也在等你。叫她老是如坐针毡般受罪,这说得过去吗?今晚她就别想睡觉。想想看吧,杰勒德,她是你惟一的慈母,就像我是这可爱的娃娃的惟一慈母。唉,自从我有了我的小杰勒德以后,我就更多地想到做母亲的滋味。她为你吃苦,喂你奶,把你从小养到大。不管你叫你自己是神父、修士,还是隐士,你终归是她的儿子嘛。”

  “她在哪儿?”杰勒德声音颤抖地问道。

  “在高达庄园。正在祈祷和忧虑中度过这个夜晚。”

  玛格丽特看到诉诸他的理智的时机已经成熟。她故意先引而不发,等待通过规劝为说服工作铺平道路。铁匠也是这样一种做法。他先用火把铁烧软,然后再让铁锤落下对它进行锻造。

  她用她自己特有的开门见山的荷兰语言向他表明,他现在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高级形式的自私自利和精神上的个人主义。作为一个修士,他没有权利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就像他没有权利只关心他自己的肉体一样。他那种做法并不是上帝所指引的通向天堂的道路。“你可曾听说过,”她说道,“有谁因为拯救别人的灵魂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万能的上帝热爱的是为别人着想的人。要是他看到你关心公爵托付给你的村民们的灵魂,他将比现在更十倍地关心你的灵魂。”

  听到这话,杰勒德吃了一惊。“你真善于辩论。”他说道。

  “远非如此,”玛格丽特回答道,“只不过是我的眼睛没有受到偏见的蒙蔽。只要魔鬼还在人间招摇撞骗,诱惑人们;只要贝利尔的子孙还没把他们自己关在岩洞里,而是像蚂蚁那样跑来跑去,腐蚀人们,那么,善良人躲在一边就正中了魔鬼的奸计,至少让他占了优势。你说你是基督的战士?你问问你的朋友丹尼斯吧,他还只不过是公爵的战士。你问他,是否他曾躲在洞里逃避战斗。说实在的,从事战斗固然有荣耀和责任,也存在危险。但你惟一的辩解就是惧怕诱惑;你也并不隐瞒这个。得了吧。还没听说哪个公爵或国王有过你这样一种怯懦的基督战士呢。你在鹿特丹的教堂讲道,说寓言里曾谈到有个人把他的天才埋在泥土里,从而惹怒了给与他天才的上帝。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具有了不起的布道天赋。难道这不是天才?难道这不是造物主给你的礼物?”

  “你说得对。事情的确如此。”

  “你是发挥了你的天才呢,还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呢?这七个月来你对谁布道了?对蝙蝠和猫头鹰布道吗?我看,你是把天才连带你本人和你一度健全的理智,一道埋在洞里了吧!

  “多明我教派都是传道的游行修士。正是为了传道才建立这个教派的。所以你既背叛了多明我的主人——上帝,也背叛了多明我本人。

  “你还记得吗,杰勒德?我们年轻时——如今我们已经过早地老了——当我们手牵手在田野里走着的时候,只要你看见一只羊脱了蹄铁,哪怕是三块田以外,你也会离开你亲爱的她——她也欣然同意——慈悲为怀地跑去把那只羊扶起来。好,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吧。在高达这个地方,你可以看见不止一只羊,而是一整群羊处境很糟。有些脱了蹄铁,有些迷了路,有些病倒,有些受到传染,有些正被狼吃掉。这都是因为少了一个牧人。他们的牧人在哪儿呢?像只狼一样藏在窝里,藏在他自己教区的一个窝里。可耻啊!可耻啊!

  “我终于找到了你。这一部分正是归因于你对小鸟的慈爱。你听我说吧,你杰勒德·伊莱亚森这个人,总得爱点什么才能过日子。这是你的天性,是生来就注定了的。你逃避人的结果,只是去寻找比人情还低一等的世俗感情。”

  杰勒德打断她说:“鸟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天真无邪的生灵。既然是上帝的生灵,我爱它们也是应当的。”

  “怎么,鸟儿也和你我以及躺在你膝上的幼儿一样,是属于同一上帝创造的生灵吗?”

  “你知道当然如此。”

  “那么,你有什么借口要躲避我们,而对它们友爱呢?如果人也是动物之一,那你为什么偏要把人剔出来躲避呢?难道因为它是万物之灵吗?你怎么会讨好幼鸟,而抛弃自己的幼儿呢?鸟儿只需要供肉体生存的食物。它们有翅膀。即使它们不能飞,找不到食物,给它们少许的怜悯也就够了。但在你膝上的可爱的小鸽子,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供肉体生存的食粮,而且需要精神食粮。他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已经尽了我的一份责任。他所需要的很快就会超过我的能力所能满足的范围。我指望高达的教区神父教给他真正的对神的虔敬和有益的知识。难道他不比麻雀更有价值吗?”

  杰勒德一怔,嗫嚅地作出了肯定的表示,因为她等待他的回答。

  “听到我这么流利地引用《圣经》的话,你感到奇怪吧?”她继续说道,“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圣经》里的话。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它是上帝写的,而是因为在你离开我以前,我经常看到你手上拿着《圣经》。上帝原谅我。我毕竟是个女人。你对这个句子有什么看法?‘让你的工作在人们面前大放光彩,以便使他们能看到你的善行,从而荣耀你的天父!’一个躲在阴沟里的圣徒比一个‘藏在斗斛底下的烛光’能好多少呢?

  “既然托付给你的羔羊在呼唤你:‘别再丢开我们不管了,快来高达庄园吧’;既然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十倍的我,以我的灵魂保证,你去高达庄园对你的灵魂大有好处;既然你对幼儿应尽的责任——这一责任你已抛弃太久了——也要求你去高达庄园;既然《圣经》嘱你尊敬的君主派你去高达庄园;既然教会教导你去尊崇的教皇已经解脱了你修士的誓言,命令你去高达庄园——”

  “唉!”

  “既然你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忧伤和悲戚中等待你,经常转动着漏钟,唉声叹气,怨你迟迟不去高达看她;既然被你的诅咒伤害了的弟弟住在高达庄园,奄奄一息,正等待你的宽恕,等待你为他的灵魂祈祷——我求你把你怀中这可爱的金冠小鸟抱起来,把手伸给我,伸给你从前的爱人和妻子,伸给你今天的朋友,你最忠实的朋友,立即跟我一道去高达庄园!”

  “这是天使的声音!”克莱门特大声叫道。

  “那么你就听从这个声音,去高达庄园!”

  战斗赢得了胜利。

  玛格丽特在后面逗留了一会,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家什,挑出拉丁文《圣经》和索特里琴。其余的她只是望着叹了口气,任其摆在那儿。至于胸甲和鬃毛衣,她把它们拿起来以后便使尽她微弱的力气狠狠往地上一摔。她看到杰勒德在外面惊奇地望她,便红着脸说道:“我毕竟是个女人。‘小气人’总是‘怨气很大’的。”

  “你干吗要拿这些给自己添麻烦呢?它们放在这儿很安全嘛。”

  “啊,她有她的理由。”

  说罢他们往高达的神父庄园走去。月亮和星星都那样明亮,看起来近乎白天一样。

  杰勒德突然停住脚步。“哎呀,我忘了可怜的小鸟!”

  “这有什么?”

  “它们会吃不到食。我每天都要喂喂它们的。”

  “娃娃的兜帽里有块面包。你拿这块面包喂喂它们作早点好了。”

  “好吧,不过,我不能这么做。他也和小鸟一样天真无邪,而且和你我的关系更亲。”

  玛格丽特深深地叹了口气。“做得对。要是你真拿去喂鸟的话,我会恨你的。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们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杰勒德便叹起气来。“玛格丽特,”他说道,“我得歇歇。娃娃太重,我抱不动了。”

  “你把他给我吧。你拿这些好了。真可惜呀!真可惜!要不是你搞成这个样子,你本来可以一个肩头扛着娃娃,一个肩头扛着娃娃的妈跑起来的。”

  玛格丽特抱着娃娃。

  “我想,”杰勒德望着地上说道,“斋戒过度对人是不利的。”

  “每年冬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玛格丽特回答道。

  杰勒德一边思索着这些简单的话语,一边斜眼望着她毫不费力地抱着娃娃走路。走了大约一英里之后,他惊异地说道:“你还以为只有两巴特的路。”

  “我才不会哩。”

  “嘿,你是这么说的。”

  “但那是另一回事。”这时,她把圣母般的面孔转过来望着他。“是我撒的谎,”她亲切地说道,“为了拯救你的身体和灵魂,要是迫不得已,说不定我还能撒更大的谎。我毕竟是个女人。好了,不管怎么说,从这儿算起只有两巴特路了。”

  “不再是撒谎吗?”

  “哼,要不是撒谎的话,就得是三巴特。”

  果然不错。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来到了神父庄园。

  神父的住房里燃着一支蜡烛。“她还醒着哩。”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美极了!美极了!”克莱门特说道,一边停步望望那烛光。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指的是什么呀?”

  “那穿过夜间的窗子看到的小蜡烛。你瞧:它像不像一颗美丽的巨星?外面的行人看着它眼睛舒服,心里温暖。”

  “等等,我要给你看个更美好的东西。”玛格丽特说道,一边踞着脚尖领他到窗子跟前。

  他们从窗口望进去,只见凯瑟琳正跪在草垫上,面前摆着她的《日常祈祷书》。

  “不住在岩洞里人们照样可以祷告,”玛格丽特轻声说道,“而且能用他们的祷告感动上帝。你瞧她是在祷告上帝能见见你,而你果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杰勒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她已经不是你原来所知道的凯瑟琳了。孩子们的不幸已使得这活泼愉快的好妈妈大伤元气。我看她现在还在哭泣。见你这么晚还没来,她一定觉得你没有指望了。”

  “让我去看她。”克莱门特全身发抖,急忙说道。

  “从那道门进去!我在这儿等你。”

  当杰勒德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担心会使凯瑟琳猛吃一惊,便在窗子上重重一敲,喊了一声“妈”。声音既响亮,又容易意会,凯瑟琳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手握在一起,从跪着的姿势略微挺起身来。只见门蓦地打开了,克莱门特狂乱地闯了进来,双膝跪在她的膝边,伸出他的胳膊拥抱她。她发出了一个只有母亲才能发出的悲喜交加的叫声:“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她边哭边搂住他的脖子。果然不错,她看到倒在她怀里的不是一个隐士。神父,也不是个修士,而是她失踪了的,并且感到永无指望找到的儿子。过了一小会儿,玛格丽特眼睛和面颊泪汪汪地走了进来。

  在这三个饱尝忧患的人身上,强烈的感情逐渐凝为一种圣洁的内心的宁静。三人手拉手地坐在一起喃喃地说着亲切而友爱的话。坐在中间的杰勒德左右两边同时吮吸着她们诚挚的爱以及她们卑微而纯真的智慧。她们逼他吃了一顿滋补的美餐,天亮时才送他到一张雪白的床上睡觉。久而久之,他终于像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不再是一个游行修士和隐士,不再是克莱门特,而是杰勒德·伊莱亚森,高达的教区神父。

  

第九十六章

  早在杰勒德醒来之前玛格丽特就回到了鹿特丹,真的把孩子留在了高达庄园。她马上叫忠实而又健壮的赖克特带着一套神父的灰袍,一顶大毡帽前往高达,并仔细吩咐她该如何管好她的新主人。

  然后,她去找乔里昂·凯特尔,因为她寻思道:“他是我所碰到的口最紧的人,因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在他的合作下,她干了两件非常秘密的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尽管她自以为并非如此。要是有人问我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内容究竟如何,我的回答是:既然“毕竟是个女人’的她要至死保守秘密,作为一个男人的我也就——不想再增添什么话。

  她有意回避高达庄园。

  在争论激烈时没怎么引起注意的东西,有时事后倒会引起很大的怨忿和不满。当她回想起经过的整个情况,使她感到生气的是杰勒德竟以为她会忘记她过去的爱人现在已经成了神父。“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说道。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十分羞怯,而她这种完全纯洁的人,本来是不应当感到这种羞怯的。羞怯更进一步获得了自尊心的支持,向她耳边发出轻声的劝告:“别再去高达庄园了。”

  她把小杰勒德留在庄园里,目的是想使幼儿有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从而帮助他父亲永远在人间落脚下来。母爱使得玛格丽特把取得的胜利归功于幼儿,而不归功于她自己的说服力和贤惠。

  但这一很有策略的慷慨行为,却使她的内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还从来没有和娃娃分开过哪怕一个钟头。没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很不习惯,很凄凉。一天以后,她简单变得不能忍受。可怜的妈妈只好晚上悄悄走到高达庄园,小偷似的潜伏在屋子附近,直等到她看见赖克特独自一人呆在厨房里才钻出来。然后,她轻轻敲着窗子说道:“赖克特,看在怜悯的分上,悄悄把他领出来让我看他一眼吧。”对于玛格丽特说来,她朝思暮想的娃娃已由“他”这个代词替代了他的名字。

  赖克特很快找了一个借口,把小杰勒德领出去。看到的先是母子欢乐相会的场面,继之而来的又是母子哭泣分离的情景。

  玛格丽特和赖克特作了一个安排,要这位女仆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带着娃娃到进城的中途地方,好让她来和他们会面。母子欢欢喜喜地会面。就像年轻的猫带着她头生的幼猫一起蹦跳一阵之后,娃娃便独自坐在她们脚边玩,而两位妇女通常就利用这个机会认真地谈起卢克·彼得森的事。话是这么谈起的:

  “赖克特,”玛格丽特说道,“我等于答应了嫁给卢克·彼得森。我说:‘只要你一开口,我就嫁给他。’”

  “可怜的卢克!”

  “你讲讲,为什么说卢克可怜呢?”

  “老是时而肯时而不肯地被抛来抛去。”

  “嘿,赖克特,你没有头脑简单到爱上那个小伙子,而替他说话吧?”

  “我?”赖克特把头一甩说道。

  “啊,请你原谅。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轻点!小声点说!小宝贝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听我们讲的每个词哩。”

  这时,两个人的头紧紧地挨到了一起,简直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两个头同时罩起来。

  两位妇女合伙对付一个小伙子?啊,你们女人都是见不得人的胆小鬼!

  这些偷偷的会面持续了大约五天之后,玛格丽特开始觉得这很不在理,感到难受而又气恼。

  正当她为这事哭起来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到她的门口。车里坐着的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他穿着灰色的长袍,戴着她送给他的那顶大毡帽,全身十分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手雪白。苍白的脸上已显出了一点红润的颜色。

  她马上跑上楼去,洗掉脸上的泪痕,换了一顶帽子。这帽子是刚从抽屉里取出来的,按理说自然要比原来戴的那顶更干净一些。接着,她走下楼来迎接他。

  他握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转过头去,好让他看不见她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泪。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的功德你干吗要躲得远远的呢?我们每天都在等你,但一直看不见你玛格丽特。”

  “你不记得你讲过一些话吗?”

  “那是我还是个隐士,还是头笨驴的时候讲的呀。”

  “那不管!反正你讲过一些话,而且你毫无道理。”

  “把我在那洞里说的话全忘了吧。谁会在乎一个疯子说的胡言乱语呢?我现在明白了,要是那样再过几个月,我简直会变成一个成天嚼牙巴的白痴。要不是你,谁也不可能说服我走开。你表现出何等的善良和智慧啊!在这儿,我不可能像应有的那样来感谢你,祝福你。只有在你赐与我的家里,在你使我当上神父的教民当中,我才有可能做到这点。我已经热爱我的教民了。我必须在他们当中来感谢‘凡人曾有过的最忠实的朋友’。前几天你对我说:去高达庄园吧。现在我也同样要对你说:去高达庄园吧。”

  “哼!我考虑考虑好了。”

  “嘿,玛格丽特,要不是我肯定你有一天会回来找孩子,你以为我能把他留那么久吗?我把他随时都挂在心上。但比起你来,我对他能有多大的权利可言呢?你坦白地说吧,你为这事对我很有些不满的想法。”

  “不,不,我没有。嘿!你现在又是过去的杰勒德了。你以前总是关心别人的。你既然这么说,我倒真有点想去高达庄园了。”

  “来吧,即使你有点想来,也抵得上别人十分想来。”

  “好。我相信我会去的。不过么,也用不着这么急嘛,”她冷冷地说道(实际上她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你先给我说说,你和你的教民相处得怎样吧。”

  “嘿,我那些可怜的教民已经在我心里生根了。”

  “我想也是这样。”

  “他们当中有一些很好的老实人,单纯粗犷,迷信,但非常善良。”

  “啊!你能在许许多多缺点当中看到一点优点,却不提你自己。”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我告诉你,玛格丽特。有两个人结了四年的冤仇,而两个人都跑到庄园来,想利用我的弱点拉拢我,但荣归吾主,我却利用了他们的优点,使得他们言归于好,并对自己干的蠢事哈哈大笑。”

  “你得回答我,你真成了他们的教区神父吗?”

  “当然。我不是已经见过主教,宣过誓,并在教堂执事面前敲了教堂的钟,触摸了祭坛、弥撒书和圣杯吗?他们把教区的大印给了我。你瞧,这就是。要晓得,我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教区神父来邀请一位忠实的朋友去高达庄园的。”

  “这样我就心安理得了。现在,我想听你再说上几箩筐的话哩。”

  “好吧,亲爱的。你知道,在所有的教民当中,我最挂在心上的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这残废是我的护佑天使,也是他的护伤天使特意送到我家里来的。瞧你把头转了过去,想必你已经知道这位天使的大名了。西布兰特和我成了真正的兄弟,而这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当你知道我们怎样互相亲吻,彼此宽恕的时候,你一定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忧伤。他对你赞不绝口,心里十分虔诚。他说他遭灾以后要比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反而幸福一些。离开我家以后他将会去天堂,而不会进地狱。”

  “你可以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嘛,杰勒德!你讲的这些都很好,但对我不是什么新闻。难道我不了解你过去是怎样一个人吗?”

  “好,让我想想。起先呀,我感到太阳光太刺眼,不敢出门——就像个猫头鹰,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好心的赖克特——哼!”

  “她怎么样?”

  “这只是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她可真是个金不换的好姑娘。但她的声音却像把刀那样戳人的心。话说回来,除开你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悦耳以外,别人的听起来都有点刺耳。行了,现在我可要给你讲个消息。昨天,我和一个老人谈话。他老说他脾气坏,并担心别人认为他脾气坏。但说实在的,别看他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他心肠可最好不过。”

  “嘿,这简直成了天使住的教区了。”玛格丽特带点挖苦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它呢?”杰勒德反驳道,“那老人对我说,全荷兰也没有哪个教区像高达那样让魔鬼篡夺了那么大的权力。在他举的例子中,说了这么件事:‘我们有位隐士,本来是荷兰最圣洁的人,但由于这地方是高达教区,所以魔鬼终于在这个星期找到了他头上,把他连人带东西全部拿走,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张皮,很像一张刺猥皮,和一块擦得亮亮的旧铁片。’”

  玛格丽特微笑起来。

  “不过,”杰勒德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岩洞的确垮了。要是我十分顽固地拒绝你的恳求,我肯定会在对自己进行活埋的地方被岩石活埋。所以,我在这个事件当中看到了上帝的天意。这说明上帝是在谴责我过去的生活道路,而赞许我现在的生活道路。你看呢?”

  “我能猜透神的奥秘吗?我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我想,你多少要超过一个普通的女人。这事本身就证明了你是我的护信天使。别的一切也都证明了这点。所以,我要求你去高达庄园。”

  “好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不,你得坐车和我一道去。”

  “不行。”

  “为什么?”

  “我是个女人,我能说为什么吗?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似乎——觉得——似乎希望——一个人去。”

  “那好吧,我把车子留给你,因为,正如你说的,你是个女人。我将走路回去,因为我现在又成了一个男子汉,而且你将去高达的喜讯使得我浑身是劲。”

  当玛格丽特到达庄园的时候,她最先看到的是杰勒德父子聚在一起。儿子在草地上闹着玩,父亲躺在一张椅子上,戴着一顶大帽子,手上拿着铅笔和纸,正十分耐心地画他的速写。

  他向她热情地表示欢迎之后,把速写拿给她看。“我尽量想叫他不动,但毫无办法,”他说道,“他简直活泼得像水银。不过,你只要注意他那美丽而又变化无穷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柔软自如,看去就像不知不觉地从一种姿态又换成了另一种姿态。”接着他又补充说,“饰字画也真叫人晦气!看到你这娃娃,我感到我和我的同行真不知在弥撒书上画了些什么蹩脚的、歪歪扭扭的丑癞蛤蟆,还自称画的是大小天使。”最后,他失望地把纸扔在地上。玛格丽特悄悄把画捡起来,揣在怀里。

  晚上,当他们都围着炉火坐着的时候,他叫他们注意观察铜烛台和别的闪光金属器皿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多么美丽。观察的结果使得凯瑟琳眼睛炯炯发光。“我在这儿盖的被子多好啊。”他说道,“我经常感到良心过意不去,心想:‘你算个什么人,配盖这种雪白柔软的亚麻布被子?’有钱的戴维斯也不像我这样有福气。想想看吧,世界上有不少人具有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竟还不知满足。让他们在一个隐士的岩洞里呆上六个月,与世隔绝,他们就会发现这罪恶的世界多么可喜可爱,他们就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确是上帝创造的最美好的生灵。玛格丽特一直是很美的,但依我看,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出色。”玛格丽特不相信地摇摇头。杰勒德继续说道:“我母亲一直是善良而慈祥的。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非凡地美丽。”

  “我自己可没发现。”凯瑟琳说道,“二十年前我倒长得还可以,现在可不行了。”

  杰勒德对她说,不同年纪自有不同的美。“瞧这对柔和的灰眼睛吧,”他说道,“它们曾充满母爱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母爱留下了它的阴影,面这种阴影正是时间无法消磨的内在美。再看这秀丽的嘴唇和纯白的牙齿,以及美丽已化为尊严的端正的前额吧。亲爱的妈妈,你在我眼里的确很美。”

  “亲爱的,你说的话够我高兴的了。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明早你还得讲道哩。”

  赖克特·海恩斯和凯瑟琳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是想说:“我们两人照管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疯子,在他眼里什么都称得上美。”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们去他自己的教堂听他讲道。教堂里挤满了人。他们都抱着好奇心而来,但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心情。他那惊人的口才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充分地表现出来。由于他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教民聚集在一起,内心深为感动,并对他长久忽略了的教民感到由衷的同情。在长达两小时然而显得只有二十分钟的讲道当中,他宣讲了《圣经》的全部要旨。他向不悔罪、漫不经心的人们发出警告。他使得动摇者坚定起来,使失去亲人的遭受痛苦的人们得到了安慰,使穷人的心灵得到了鼓舞。讲道结束后,会众仍然如痴如迷地站着,不肯相信他的声音和灵魂发出的圣洁而美好的音乐已经终止。

  不用说,我们那两位可怜的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也是眼泪汪汪,如痴如迷。

  “他这才能是哪儿得来的呢?”凯瑟琳用裙子蒙住眼睛,轻声说道,“圣母在上,肯定不是我给他的。”

  一当她们单独站在一起,玛格丽特便用胳膊搂着凯瑟琳的脖子吻她。

  “妈妈,我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但我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女人。”

  她跪在地上发誓,永不通过她的言行使她的爱情干扰这年轻的圣徒对上帝应尽的责任。

  读者们,你们可曾在暴风雨之后,在风骤然停息下来的时候站在海边观望过呢?波浪并不因风停而立刻平息。乍听起来,我们的耳朵似乎觉得波涛拍岸比风吹的时候还更猛烈。不过,我们还是意识到宁静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此刻,波浪只不过像在摇篮里那样被摇着慢慢入睡。对于这两位忠实的、经过暴风雨考验的情侣说来,情况也是如此。当他们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在星空底下手牵手地从高达的隐士洞来到高达庄园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已经开始出现。有时,一个大浪偶尔也会呼啸着向岸边拍打过来,但这只是那袭击过他们生命的暴风雨的尾声和对往事的追忆发出的回响。暴风雨本身已经过去。从那天晚上起,滚滚的波涛已开始缓慢而不可避免地逐渐平息。

  这一形象的比喻足以替代那些枯燥无味、没完没了的细节描述。当前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总的境况,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奇怪而曲折的感情变化。尽管在讲说故事方面,历史本身比浪漫小说要大胆得多,然而讲到的一些情节也很少有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以后许多年当中的相互关系那样奇特。他们既靠今天的感情、过去的亲密以及虽不正规却完全合法的婚姻连结在一起,但又被神圣教会以及他们自己的良知所隔离;而他们自己的良知又毫无保留地和神圣教会站在一起。或者说,尽管教会把他们分开,但当时完全合法的一种爱情保证又把他们连结在一起。

  他们住的地方只相隔几英里。他的妈她也叫“妈”。几年当中,她总是礼拜天带着孩子去高达,天黑时回来。不管她什么时候去,高达庄园都像过节,大家都像接待小皇后那样接待她。在这些岁月里,凯瑟琳几乎总是和她在一起,伊莱也经常和她在一起。比起鹿特丹来,特尔哥已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最后,他们索性完全迁走,在鹿特丹定居下来。

  时间就这样一年年地消逝。如今已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伟大的希翼和巨大的恐怖。去年、今年和明年是那样一模一样,若不借助于查考日期,我几乎无法说明时间的推移。

  第二年,即一四七一年的年初,勃艮第的公爵夫人在公爵表面反对暗中默许下,招募军队去帮助她被罢黜的兄弟——英国的爱德华四世进攻英国。我们的老朋友丹尼斯应征入伍。他在路过鹿特丹上船前往英国的时候,听说杰勒德当了神父,玛格丽特仍然是个独身妇女。他来看玛格丽特,并对她说,结婚虽然不是他的习惯,但既然他的伙伴已经无法履行他的婚约,他感到有责任代他履行婚约。他说:“这是因为对我们说来,伙伴的荣誉和自己的荣誉同样可贵。”

  她先是发愣地呆望着他,然后便微笑起来。“我宁愿仍然做你的女同伴,”她说道,“要是我们更亲近一些,也许就不会那么合得来了。”作为他的女同伴,她赠给他一把安特卫普造的剑和两把银币。“我不给你金币,”她说道,“因为金币和银币花得一样快,而挣回金币却不那么容易。上帝保佑你平安,别碰到危险。在外面既会有美女想用娇好的面孔勾引你,也会有男人想用斧子把你剁成肉泥。”

  丹尼斯在拉·维尔匆忙上船,当时没能见到杰勒德。

  一四七三年,西布兰特已生命垂危。由于哥哥的温柔体贴和他自己知足常乐的精神,他可悲的生活得到了某些改善。考虑到他过去的历史,这种精神几乎是了不起的。杰勒德没有哪天不在他身上花上两个小时;要么对他朗读或唱点什么,要么和他一起祷告,要么让他坐在他跟玛格丽特合做的一辆柔软的小车里,拉着他到处散步。当这不幸的人感到他末日来临的时候,他请求派人把玛格丽特找来。她马上赶到他身边。当他已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再一次求她宽恕,尽管她早已宽恕了他。她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断气为止。他祝福他们,同时受到了他们的祝福,最后死在被他造成终身分离的两个忠实情侣的怀抱里。这种宗教感情真能促使人们行善。

  一四七四年,在玛格丽特家里举行了一个婚礼。新郎是卢克·彼得森,新娘是赖克特·海恩斯。

  要是我把不久前中断了的一次对话的主要内容写出来,这事就不显得那么奇怪了。

  当时,玛格丽特继续往下说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很容易地让他爱上你。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应当这样做,因为我的良心很不安。我一定得给他找个对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对象。”玛格丽特指示赖克特要始终一贯地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对待卢克。要不,他就会把她看成一个怪脾气的典型。“不过,你可别头脑太简单,由你来消除他对我的好感,”她说道,“这事得由我自己来做。你尽管为我说好话,我会自己动手来毁损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赖克特就像接受打扫房间的命令那样接受了她的指示,并十分认真地照令行事。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可怜的卢克一直受到两方面的炮击。他觉得玛格丽特对他只是冷若冰霜,而赖克特却是他温暖的阳光。连他自己也不大知道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回事,他的感情已经换了对象。

  结婚的那天,赖克特拥抱玛格丽特,几乎淌着眼泪对她表示感激。“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她说道,“他就一直是我的意中人。”

  “哎呀,你以前从不肯告诉我。怎么,赖克特,你也和别人一样狡猾吗?”

  “不,不,”赖克特急切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料想到你真会把他让给我。在我们这个国家,女主人总是比女仆具有优先权的。”

  玛格丽特把他们安顿在她的铺子里,分给他们一半的收益。

  一四七六年和一四七七年是杰勒德很不顺利的两年,因为良心驱使他不得不和教皇唱对台戏。神圣的教皇陛下支持灰色游行修士,也和他们一样决心掩盖圣母玛利亚和圣子之间的人体差别,同时打算将整个基督教世界都笼络过来拥护他这乖谬的做法。他对凡是愿意在圣母颂里加上这样一条的人大发赎罪符。这段文字写的是:“您的母亲安娜有福了,因为您圣洁的血肉毫无污点地来自她的身体。”

  杰勒德也和许多北方国家的教会人士一样,认为这句子是彻头彻尾的异端邪说。他不但拒绝在他的教堂里念这个句子,而且警告他的教民别私下引用这个句子。与此同时,教皇还发明了一个名为“圣母神奇受孕日”的新节日。杰勒德也拒绝庆祝这个节日。

  这事使得方济各教派对他十分仇恨,而他们力量很强大,有充分的能力给他制造若干严重的困难,并给他穿了不少小鞋。

  在紧要的时候,他都和玛格丽特商量。她总是要么说“我还不清楚”,并拒绝瞎猜,要么就给他一些事后证明十分明智的劝告。杰勒德有天才,但她非常讲究策略。

  每当玛格丽特感情用事,失去妇女应有的判断能力时,杰勒德也来帮助她。比如说,尽管她知道她在溺爱小杰勒德,凯瑟琳也在妨碍他一生的幸福,她还是舍不得让他离开家,硬要把他关在家里,使他的才能得不到培养。小杰勒德已经是个九岁的聪明孩子了。但他不学习干活,不听父母的话,而是成天玩耍,从父母亲无限的无私当中反学会了自私,对母亲和祖母他都表现得非常任性和专横。她们两人本来都是聪明勇敢的妇女,但对孩子的宠爱把她们简直降到了白痴的地步。

  看到这个情况,杰勒德很感苦恼,便进行温和而坚定的劝阻。经过一番相当艰苦的斗争他才取得了胜利,终于把小杰勒德送到一个名叫哈格的人在德文特兴办的欧洲最好的学校去学习。时间是在一四七七年。临别时,家人流了许多眼泪。孩子在那所有名的学校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使玛格丽特或多或少安下心来。赖克特·海恩斯这时已成为她的生意伙伴,她对玛格丽特的忠诚也使得玛格丽特有可能在德文特一次住上几个星期,来照看她的宝贝。

  时间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悄悄溜了过去。人们可以想象,这对情侣一直受到强烈而持久的诱惑的考验,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对方的护佑天使,而不是对方的诱惑者。

  可以肯定地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下一世纪会出现的一种较灵活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教导人们说,向上帝所立的誓言越合理才越具有神圣的价值。既然如此,这两个情侣唯一的选择就是要么自我克制,要么亵渎神明。

  听到他们怀着无限的柔情谈及他们的孩子,而他们之间却又随时存在着一道冰雪般的屏障,的确令人感到奇怪。

  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和一般的男人相比,杰勒德算是幸福的。

  而玛格丽特并不幸福。

  她脸上惯常出现的是一种恬静的沉思的表情。但有时她也很容易生气,有点小心眼。她甚至会偶尔对杰勒德发发脾气。她去看他的时候,要是碰到哪个修士和他一起,就会头一扭走回家去。

  她讨厌修士,因为,正是这些修士使得杰勒德不能和她结合。她也给孩子灌输对修土的轻蔑。这种意识小杰勒德保留了一生,至死没有改变。

  杰勒德天使般地迁就她这些表现。他知道她有颗金不换的好心,认为这阵坏脾气会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由于他热爱教民,教民也热爱他,同时他从早到晚都埋头于为他们做好事,所以多年来他都一直感到处境顺利,称心如意,因而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他天生的乐观性格。说实在的:他的快活和诙谐,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是一种处世的手法。除开戏剧中的和睦先生以外,他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和事佬。他在十年当中和解成功的冤家对头,比他的许多前任在三百年当中和解成功的总和还多。他在和解艺术当中,使用的手法之一,就是使争吵双方自己对争吵的起因感到好笑。他正是通过这样的方法给煽动不和的魔鬼拆台。但话说回来,他的确也喜欢开点有益无害的玩笑。他十分善于驯服像松鼠。兔子、麋鹿这一类的动物。有个教民的骡子据说着了魔,他半开玩笑地把它牵到他家里对他说:“神父,要是你办得到的话,给我驯驯这个浪子吧。”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才大约六个月的工夫,他不但驯服了骡子,还赢得了它的感情,使它变得像只狗一样,一听见他吹口哨就跑过来。有天,他在一家酒店外面的石椅上面坐着躲雨,忽然听见里面一个外乡的酒鬼吹牛皮说,若要比谁一口气喝的酒多,高达没有哪个赛得过他。他马上走进去说道:“怎么,小伙子们,难道你们谁也不敢为了高达的荣誉和他赛一赛?难道从别的教区来了一个这么厉害的酒鬼,咱们谁都比他不过?不行,我作为你们的教区神父,得接受他的挑战。好吧,我马上就去找个教民来和你比赛。他准比你一口气喝得更多。”

  打完赌之后,杰勒德便吹了一声口哨。那骡子得得喀地跑了进来——因为他已经教给它如何不慌不忙地跑进屋子——接着把它的鼻子杵进确信能赌赢的神父的手心。

  “真是一对酒桶!”杰勒德叫道,“让我们瞧瞧驴子生的这对宝贝谁一口气喝得更多吧。”

  另外一次是两个农夫争论谁家的草最好。由于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便说:“让我们去问问神父吧、”因为他已经成了为他们评判世俗琐事的总裁判。

  “你们想得起到我这儿来,也真算你们幸运,”杰勒德说道,“要知道,我家正住着一位客人。他算得上是全荷兰最能鉴别草料的行家。你们只消每人给我两把就能解决问题。”

  他们回来之后,他把他们请进客厅,将草各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吹起口哨,又把那名叫杰克的骡子叫了进来。

  “天哪!”一个农夫叫道。

  “杰克,”神父用谈话的口吻说道,“你给我们说说这两把草哪把最好吧。”

  杰克用鼻子闻了闻这两把草,马上作出了选择,然后把草一口口吃掉,表示它的诚意。两个农夫拍拍大腿,又抓抓脑袋。“嘿,我们连这个都没想到,真是两个大傻瓜!”说罢他们各送给那骡子一大捆草作为酬谢。

  从此,杰勒德便被人叫做快活的高达神父。玛格丽特却像大多数重感情的女人那样,并不比斑鸠具有更多的幽默感,因而对此很不高兴。“怎么!”她想道,“他心底一点都不感到痛苦,竟能扮演起小丑的角色?”她能理解被拆散的情侣由于虔诚听天由命而感到的满足,但不能理解他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正当这阵抑郁感(而女人似乎总比男人更容易感到一阵阵的抑郁)扰乱了她内心宁静的时候,爱多事的凯瑟琳又跑来做她的工作。凯瑟琳见她闷闷不乐,便对她说道:“你的孩子已经离开你了。‘我要是你的话,就不肯一辈子过寡妇般的生活。”

  “他比我更孤独。”玛格丽特叹息道。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你不能只想到他,不考虑你自己。裙子贴身,内衣更贴身。再说,他是个神父,也只好如此。但你不是神父。他有他的教区要管。他把心都放在教区上面了。你考虑考虑吧!时间不等人,别挨过了你的黄金时代。既然他们夺走了你可怜的小杰勒德,把他送到那倒霉的学校去念书,难道你不想身边再有三四个小宝贝,好让自己开心吗?”她就通过这种方式对一个已经十分气恼的女人做说服工作。

  玛格丽特有许多求婚者。只消她说句话,甚至使个眼色,他们就会争着娶她。求婚者当中有两个是属于上流社会的商人。一个叫范·舍尔特,一个叫奥斯特瓦根。“在这两个当中选一个,改嫁得了。”凯瑟琳说道。

  “好吧,我将问问杰勒德我能否这样做。”玛格丽特有天泪汪汪地说道,“照目前这个样子,我是维持不下去了。”

  “嘿,你头脑这么简单,竞打算去问他?”

  “你以为我能这么没良心,不得到他的同意就去嫁人吗?”

  她果真按她的想法来到了高达庄园。她先是低着头,脸上羞得发红,边哭边说她感到很不幸。然后她告诉他,他母亲希望她在两个商人当中挑一个,嫁给那位商人。她问他赞不赞成她嫁人,愿不愿运用他的智慧,告诉她这两个商人当中哪个将来会对小杰勒德更好些。至于她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倒并不在乎。

  杰勒德感到仿佛她把一只柔软的手伸进了他的内脏掏他的心。但这神父作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并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谢绝承担这个义务。“我不是圣徒,也不是先知,”他说道,“我也许会给你出错主意。但我将为你读结婚祈祷文。”他嗫嚅地说道,“这是我的权利。谁也不能像我那样为你祷告。不过你得自己选择。我愿看到你幸福。过去四个月你一直很不快活。”

  “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快活的。”玛格丽特说道。

  当她离开以后,他跪了下来,祈求上苍的帮助。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心情激动地走回家去。“妈,”她说道,“别再对我提这个事了。否则我们会吵架的。”

  “他不许吗?好吧,那他就更可耻。还有什么可说!”

  “他不许?他还没屈尊到这个地步。我有多卑微,他就有多高贵。他不愿替我挑选,因为他怕给我挑上一个不好的丈夫。但他愿为我的未婚夫和我念结婚祈祷文。他说那是他的权利。妈,我是个多没良心的人啊!”

  “好吧。我先还以为他没有这么通情达理哩。”

  “唉,你倒相信那可怜人讲的话。可我一看到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我就把他的话只当做空话,算不了数。我看到在他那可爱的脸上,神父的义务和真诚的爱情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使得他脸色刷白。啊,他一边说着那几句刚毅的话,一边嘴唇不停地发抖。啊!啊!啊!啊!啊!”接着玛格丽特失声痛哭起来。

  凯瑟琳伤心地呻吟着。“得了,以后干脆别再提这个事,”她说道,“你们两人算是终身拴在一起了。要是上帝发发慈悲,事情总不会太长久的。想想看,你算个什么呢?既不是处女、妻子,又不是寡妇。”

  “别提了,”玛格丽特说道,“事实上早就如此了。现在我想的是如何安慰他。你瞧,我这倒霉鬼偏要跑去使他也忧伤起来。”

  第二天,她们俩都来到高达庄园。杰勒德一直在祷告上帝使他安于自己的命运,所以接待她时显得特别亲热,把她看做是一个他将永远失去的宝贝。但她很激动,急于让他不说也明白,她决不会再嫁别人。她像只小狗似的向他大表殷勤,想以此求得他的原谅。临走的时候她喃喃地说道:“原谅我,忘掉这一切吧!我毕竟是个女人。”

  他误解了她的意思,随口说道:“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让我看到你对生活满意。看在怜悯的分上,别让我再像今天这样看到你发愁。”

  “亲爱的,你再也不会看到我发愁了。”玛格丽特吻着他的手泪汪汪地说道。

  起先,他对此也产生了误解。但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他并没得到有关她结婚的消息,而她到高达来时心情也比较愉快,甚至对安布罗斯神父——附近一个多明多修院的温和而慈祥的修士——也表现得很客气。这时他才理解了她原来的意思。一大,他邀请她到教堂围场去和他一道散步。在我讲述他们谈话的经过之前,我得讲讲这围场的历史。杰勒德来到庄园四五天之后,有天他从窗口望出去,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妈!玛格丽特!你们瞧,我的一只小鸟飞来了。嘿,又是一只,又是一只。四只,六只,九只。真是个奇迹!真是个奇迹!”

  “嘿,你怎么分得出你的鸟和别的鸟呢?”凯瑟琳说道。

  “我认得出它们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你瞧,那一只是我在爪子上染过金色的小鸟。上帝祝福它!”

  这时,他欣喜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就像他原先住的岩洞倒塌一样,他也把小鸟的这一表现看做是上帝对他的赞许——赞许他走上新的道路。同时,这也使得他很奇妙地保留着对动物的友爱。他搞起一个围场,以“逐出教会”进行恫吓,把所有淘气鬼都赶了出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我们不容许任何人屠杀生灵。”他说道。被他驯养的有小兔、鹧鸪、小鸟、白兔和麋鹿。他发现有只松鼠断了一只脚。他克服了巨大的困难,表现了巨大的耐心才把它的脚接起来。治疗中,他喂了它大量的橡子、核果和板栗等等。这松鼠治好以后跑回森林,但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又来拜访他,并带来了它的配偶。第二年,人们发现小松鼠也受到了父母性情的感染。所有这些动物全都一代比一代更驯顺。这使得我们这位好心的神父寻思起来。最后,他终干掌握了中世纪的隐士们在驯养野生动物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真正秘诀。

  他亲自掌握围场的钥匙。除开他自己以外,从不许任何人进去,如果没有他或玛格丽特带着,就连小杰勒德也不让独自进去。‘小孩都是淘气鬼。”他说道。

  在这个沙漠的绿洲上,他开始对玛格丽特推心置腹地讲他的知心话。他说道:“亲爱的玛格丽特,近来我比以往更多地想到你,并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感到心满意足,而你却十分忧伤。”

  “因为你比我更善良,更聪明,更圣洁。我看,不外乎就是这些原因。”

  “我们的一生都表明,情况并非如此。”杰勒德沉思地说道,“我对你的善良和你的智慧了解得太深,我无法得出你这种荒谬的结论。再说,我也知道我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深沉。然而,我的确比你更幸福。这是什么道理呢?”

  “亲爱的杰勒德,我已经像人世上任何妇女所能指望的那样幸福了。”

  “但并没有我幸福。现在你听我讲这是什么道理。首先,因为我是个神父。上帝连同欢乐一道给我的这个巨大的考验和失望,我让我的教民群众和我分担了。要知道,在成千上万的神父当中,我并不是永远不能指望获得完全的世俗幸福的惟一神父。谈到这里,不能不说你的命运要比我的更艰难。”

  “不过,杰勒德,我的孩子,我可以爱我的孩子。你并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占据他的心灵。所以你该把这点作为你的不利的方面。”

  “但我却使他离开了你。这是个残忍的事。不过,要是我不送他走,他总有一天会叫你伤心的。你听我说吧,亲爱的。我想,我开始谈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我有我的教区,它使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我的教民们没有哪天不使我的内心产生各种不同的感情。他们的悲哀经常使我哭泣,有时他们的怪脾气也会使我生点气,而他们的荒谬又会使我发笑。但有时他们显露出来的意想不到的善良却会使我异常兴奋,简直想拥抱他们。而你哩,可怜的玛格丽特,心情却像……”

  “像铅一样沉重,杰勒德。”

  “瞧,你的命运比起我的命运来显得多么不公正。我想劝说你,通过那使我温暖的火也使你自己得到温暖。”

  “唉,但愿我办得到。”

  “只要你愿意,你就办得到。你可以到我的教民当中去。你可以把我留的济贫费接管过来,通过你亲切的话语把它施舍出去,并倾听他们哀怨的诉说:它们会向你表明生活的确充满了忧患。你说得很对,在这个人世,没有哪个男人或女人没有他或她的痛苦和辛酸。这房间里有一幅高达教区的地图。一开始我不想叫你负担过重。我只打算把二十户人家交给你照顾。你看怎么样?要不是多亏你的智慧,我准会作为一个可卑的疯子死去,决不会看到高达庄园,也不会享受到虔诚的宁静。你愿意反过来利用我的一小点智慧来改善改善你的处境吗?要知道,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

  玛格丽特热忱地表示愿意。对于分给她的那个地区说来,这的确是件很幸运的事。人们感到仿佛有位天使降临到了他们中间。她的手指头不知疲倦地为他们编织,裁剪,她的心灵也无休止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她那富于同情的心灵很快开朗起来,开始挥动它原已下垂的翅膀。从事善良和高贵的事业带来的喜悦也使它逐渐感到温暖。再说,既然她有机会更多地接触杰勒德和他那种感人的精神,她也得到了自己的报偿。这期间,某些人一直在说他们的坏话。“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比表面看来更多的一层关系,那她干吗不嫁人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很遗憾地说,我们的老朋友琼·凯特尔也是怀疑他们的小人当中的一个。一个冬天的夜晚,她紧紧地跟踪他们。她看到玛格丽特和杰勒德在林阴道上很认真地谈着话,便急忙一闪,躲到一颗树的后面。“现在我会听到点什么了。”她说道,而她也的确听到了一点值得一听的东西。当时正是冬天。早些时间涨了大水,接着又是严寒到来。杰勒德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能使四五十户没有住处的人家找到住处,以躲避刺骨的寒冷。这时他说道:“啊,亲爱的,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该怎么办呢?庄园挤满了人,而今晚又有一股寒流袭来。”

  玛格丽特在思索。琼在屏息静听。

  “你得把他们安顿在教堂里。”玛格丽特轻声说道。

  “安顿在教堂里?这未免亵渎神明吧。”

  “不。慈善事业不会亵渎包括教堂在内的任何东西。今天才不过是星期二。赶快去救救他们的生命吧。严寒的夜晚眼看就要到来了。把你的炉子搬进教堂,暂时收容他们一下。主日以前,我们可以四处找些地方让他们住下。”

  “我还没有能力想到这么个好办法哩。祝福你,亲爱的玛格丽特,你的思想比我更强,更敏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一个女人目光短浅,所以事情看得比较清楚。明天我会过来帮你照料的。”

  说到这里,他们便在互相祝福中分手。

  琼悔恨地溜回家去。

  打那以后,她经常制止有损于他们名誉的猜测。“当心点,”她说道,“不然总会有某个天使叫你的舌头长水泡的。你说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是情夫情妇,让我告诉你吧,他们是两个圣徒,在一起密谋如何给穷人办好事。”

  一四八一年的夏天,杰勒德决心为教区的穷人可能重新遭到的灾难做些救灾准备。因此,他花了自己相当大的一部分收入,并向朋友们募捐(热心的神父经常这样做),以建立一个大收容所来收容水灾和火灾的受害者。贾尔斯和他的朋友们都很大方。但这些都还不够。幸好多年来他热情而友好地接待过的多明我修士也都慷慨解囊,捐了一大笔钱来帮助这位慈悲为怀的神父。

  “都是些好心人,”玛格丽特说道,“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好。”

  “任何了解他们的人都会想到的。”杰勒德说道,“谁能比修道士更慈悲呢?”

  “得了吧!他们也不过是把俗人的母猪下的一只小猪交还给俗人罢了。”

  “我还不是这样吗?公爵还不是这样吗?”

  富于雄心的神父决心要在庄园附近建一所养老院,使那些衰老的诚实教民能得到食宿,度过他们的晚年。他的钱用完之后,他又向玛格丽特募了几千块砖,脱下僧袍,自己当泥瓦匠。由于他头脑聪明,又有赫克里士般的大力气,再加上艺术家般的热忱,很快他就盖起了两幢神父造的养老院。

  在他干活的时候,玛格丽特有时亲自给他送饭,外加一瓶莱茵好酒。有一天,她看到他推着一辆装满了砖块的手推车顺着一块长木板跑了上去。要是建筑工人推这么重一车砖,大多数人肯定会脚步不稳,摇晃起来。玛格丽特说道:“情况真完全变了。你记得吗,以前我还得从你手上把小杰勒德接过来替换着抱呢。”

  “哎,亲爱的,谢谢你。”

  第一所房子盖好以后,跟着产生的问题是他们该把哪些人请进养老院去住。他们就像对待一个新玩具似的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但有位老朋友及时跑来为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一天,杰勒德走过鹿特丹的一家酒店,听见里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勃艮第的丹尼斯。不幸的是,他已经大大地变了模样。胡子已有些灰白,衣衫褴褛不堪。虽然他还穿着铠甲,戴着大手套,但拿着的却是根拐杖,而不再是十字弩。酒店里的客人们听他讲,觉得他在大吹牛皮。实际上他是在如实地讲述爱德华第四怎样用两千人的军队攻进兵力雄厚的英国。他讲到爱德华如何在一个让军队站着观望也足以把他的人马吞没的国家里长驱直入;讲到他的杜克斯伯里和巴勒特战役;最后讲到他如何在率领那支由荷兰人、英国人和勃艮第人混合组成的军队在洪泊登陆三个月之后,收复了他的首都,夺回了他的王国。

  在这十五世纪出现的最大的赫赫战功中,丹尼斯表现得很出色。一方面,他嘲笑大胆的查尔斯好战的狂言,说他是个有打仗瘾而无打仗天才的公爵,并把英国的爱德华说成是当代最伟大的将领,另一方面,他也没忘记抬高他自己。

  杰勒德聆听着他的故事,眼里闪烁着友好而逗趣的目光。“我也参与了所有这些战绩,得到过勇敢而年轻的王子格洛斯特的夸奖,以及那伟大将领本人的赞扬,而我却成了终身残废。被什么搞残废的呢?被马踢了一脚。而今晚我还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住,歇一歇我疲乏的筋骨。这地方我本有个伙伴,按说他是不会让我离开他老远找住处,而不住在他家里的。但他当上了神父,抛弃了他的爱人。看来他不会还记得他的伙伴。十年的工夫可以使得我们的心灵和身体都受到很大的摧残。”丹尼斯叹息起来。杰勒德对他感到十分同情和怜惜。

  “你这是什么话呀?”他喉咙哽咽着说道,“谁还舍不得请一位勇敢的士兵去家里吃顿晚餐,睡一夜觉呢?请跟我来吧!”

  “十分感谢。不过我不喜欢神父。”

  “我也不喜欢当兵的。不过吃顿晚饭,睡一夜觉,对于两个老实人说来算得了什么呢?”

  “对你无所谓,对我倒是解决了一点问题。好吧,我愿意跟你去。”

  “过一个小时好了。”杰勒德说道。说罢他兴高采烈地走去见玛格丽特,告诉她他准备招待一位客人吃晚饭,她一定得来陪客。此外,她还必须让他母亲乘坐他的小马车,由她驾着快速赶到高达庄园,准备做一席丰盛的晚餐。

  然后,他自己借了一辆马车,让丹尼斯坐在上面,相当缓慢地驾着车回家,以便让两位妇女有充足的时间准备饭菜。

  路上,丹尼斯发现这神父是个很和善的人,于是把他的苦恼告诉他,并坦白说他的心都快要破碎了。“大人物们总是利用我们勇敢而忠实的心灵、强健的体魄、坚韧的生命力,等到我们衰疲了,便像用废的工具那样把我们扔掉。”接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杰勒德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当场拥抱他,暴露他的身分。他想让一切都按小说书上讲的那样去发展。谁一生中没有过这种一时的心血来潮呢?要知道,约瑟夫就有过。我们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在新盖的小屋前下车。屋子干干净净,炉火烧得正旺,晚饭已经摆好。

  丹尼斯顿时高兴起来。“可尊敬的先生,这是您的家吗?”

  “嗯,这是我两只手盖起来的。不过嘛,也该算做你的家。”

  “唉,我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丹尼斯叹息着说。

  “不过我要说,你有这个福气。”杰勒德大声说道,“不但如此,我(咽了一口气)还要说(又咽了一口气):‘伙计,鼓起勇气吧,魔鬼已经呜呼了!’”

  丹尼斯一惊,几乎摇晃起来。“嘿,这是怎么回事?”他口吃地说道,“你——你——你是谁,竟能使我又听到我年轻时爱讲的乐观话,又使我回想起年轻时的快乐日子?”他显得非常激动。

  “我可怜的丹尼斯,我是你的老相识。我只是容貌变了。别的什么也没变。亲爱的忠实的朋友,让我拥抱你吧,让我拥抱你吧。”说着他眼泪汪汪地伸出两只手臂。丹尼斯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面孔,一个个地辨认他的五官。当他肯定这的确是杰勒德的时候,他惊喜地大叫了一声,致使两位妇女从屋里跑了出来。他扑过去一把搂住杰勒德的脖子,一遍遍地吻他,然后慢慢跪在地上,高兴得又哭又笑,感情是如此强烈,以至杰勒德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弄巧成拙,演一场戏。幸亏两位妇女用温柔抚慰的办法使这大老粗很快平静下来。他一边拉着玛格丽特的手,一边拉着杰勒德的手,自己微笑着坐在中间。四人一道吃了晚饭,然后带着一颗温暖的心各自去睡觉。这位落魄的士兵在朋友的关怀下,终于在这个新家里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他恢复了他那天生的乐观性格,在荒废了八年之后又喊起了他的口头禅,跛着脚跑来跑去,使他所在的地方活跃起来。但由于他把人们所敬爱的神父称做伙伴,而且只称做伙伴,不禁使教民们感到这是一种莫大的冒犯。

  他们在杰勒德面前就这事大做文章。但他只是盯着他们的脸说道:“这怕什么?要是你们能叫他不说诅咒话,那我倒很感谢你们。”

  这年,玛格丽特跑去见一位律师,要求立下她的遗嘱。她听说,既然她儿子不是合法夫妻所生,她若不事先立下遗嘱,她儿子继承财产时就不免会遇到麻烦。然而,律师在谈话当中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这只是教会人士瞎说而已。”他说道,“你的婚姻尽管不正规,但完全合法。”

  接着他告诉她,除开英国南部以外,整个欧洲有三桩不正规的婚姻,其中最站得住脚的就是要数她这一桩有证人作证的订婚。

  “这以后要是没有性的结合,”他说道,“那么这婚姻只是形式上的完备,而实质上并不完备。履行过这种订婚手续的人永远有权禁止另一方的结婚告示。然而,要是订婚的一方以后设法和别人正规地结了婚,又生了小孩,婚约便不存在。但这种决定是为了后代着想,而且是否公正还值得怀疑。不过,你的情况是已经生了小孩,这就关闭了那一扇门,而使你的婚姻无论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很完备。所以,你要做的只是为你的婚姻权利进行诉讼。这将是本世纪最妙的一个案例。法律完全在我们一边,而教会则在他们一边。既然话已经谈到这个地步,我可以告诉你,尽管那强使圣职人员结婚的巴塔维亚法典已经失败,但从来还没有谁把它正式作废。”

  玛格丽特感到莫名其妙。“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呀?你说,我该和谁去打官司吧?”

  “谁是被告呢?还不就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么。”

  “哎呀,可怜的人!我干吗要和他打官司呢?”

  “当然是为了叫他把你带回家,和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咯。”

  玛格丽特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多谢你的劝告,”她说道,“难道那是女人该干的事吗?难道可以强使一个男人做自己的丈夫吗?这只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做法,不是我们女人的做法。即使我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坏女人,我也只会去勾引他,而不会去找他打官司。”说罢她拂袖而去;由于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这真是个思想不切实际的傻瓜。”那滑头的律师说道。

  玛格丽特找到另一个地方立好了遗嘱,以便使她的孩子不管她结婚不结婚,将来都能避免贫困。

  以上是这一对情侣整整十年的平静生活当中碰到的主要事件。在此之前,即使在短得多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活也曾经是充满了冒险和激情。

  他们生活的基调如今已是宁静、虔诚,持久而适度的满足,而不是那种稍纵即逝的强烈欢乐。当然,首先是从事基督徒的慈善事业。

  在这一圣洁的基础上,这对真诚的情侣经常聚在一起。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充满了对人的同情和友爱,这自然使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们的日常活动就是一道去向死了亲人的人表示慰问,一道去探索高达教区的弊病,一道想方设法来补救一切可以补救的东西,并利用他们自己的忧患授予他们的稀有的洞察力来了解人们痛苦的心灵,想法使别人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通过这美好的事业,他们之间的激情有所冷却,感情反而更深。玛格丽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杰勒德虔诚的慈善事业,对杰勒德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各种世俗的沉渣。这种感情早已使得毁谤和误解无疾而终。人们也许很希望这样一个忘我的纯洁情操的光辉范例将长期地显现在世人面前,向他们表明,宗教信仰(即使不完全合理)和宗教慈善事业(始终是合理的),可以把两个真诚情侣的心灵升华到那么接近天使之爱心的地步。不巧的是,人事的伟大主宰者作出了另外的抉择。

  小杰勒德在德文特城亚历山大·哈格所办的著名学校取得的极大进步,使得双亲感到欢欣鼓舞。

  玛格丽特上次到学校去看他,回来之后便去找杰勒德,脸红红地充满了自豪感。“啊,杰勒德,小家伙总有一天会成为伟人。我得感谢你的智慧,使他离开我们这些傻女人的身边。有位名叫津第阿斯的大学者曾参观学校,考问了学生。我们的小杰勒德站起来回答时,不管津第阿斯念出贺拉斯或泰伦斯作品里的哪一行,小家伙都能跟着背下去。‘嘿,你真是个神童。’那伟大的学者说道。他没想到他可怜的妈妈正站在旁边亲耳听他讲这句话哩。他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亲嘴。你猜他又讲了句什么话?”

  “我猜不出。”

  “‘你的名字将传遍荷兰,而且将超越荷兰,传遍全世界。’嘿,你脸上怎么这么发愁呀?”

  “亲爱的,我像你一样高兴,但我对这孩子智力早熟很感不安。我很爱他。但他已经成了你宠爱和崇拜的偶像。要知道,上帝是经常毁掉我们的偶像的。”

  “你只管放心,”玛格丽特说道,“上帝决不会夺走我的孩子。今世我该受的罪全都受够了。要是你或孩子遭到什么不幸,我不会比你们多活一个星期。上帝是知道这个的。他会把孩子留给我的。”

  一个月以后,他耳朵里还嗡嗡响着玛格丽特讲的这番话。有一天,当他按每天的惯例走访穷苦的教民时,他偶然听人说起德文特城遭了鼠疫。瘟病是两个水手从汉堡带去的。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在当时那个时代,消息传得不快,这致命的传染病一定流行了很久,消息才传到高达地区的。他写了短短几句话,叫信差送给玛格丽特,告诉她他去德文特接小杰勒德回高达庄园住一段时期,请她很快准备一张床,因为他明天就会回来。他希望在事情顺利过去以前,避免让她听到这一坏消息。他借了一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到德文特。时间已是当天下午四五点钟。他马上去学校看儿子,但发现小杰勒德已被转移。

  当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猛然在近旁一所房子的窗口看见了玛格丽特的面孔。

  她每次来德文特都住在这所屋子里。

  他匆忙跑过去想责骂她一顿,并把她和孩子从屋里撤出来。

  他感到惊奇的是,仆人有点犹豫地对他说,玛格丽特来是来过,但已经离开了。

  “妇人,你说她走了吗?”杰勒德气愤地说道,“撒谎不害臊吗?要知道,我刚才还看见她站在窗口哩。”

  “啊,要是你见到了她……”

  楼上传来一个亲热的声音,说道:“别拦他了,让他进来吧。”这正是玛格丽特。

  杰勒德跑上楼梯,来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她匆忙地缩了回去。

  他显得异常吃惊。

  “我很不高兴,”她冷冷地说道,“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呢?你不知道城里在闹鼠疫吗?”

  “知道,亲爱的玛格丽特,所以我立即赶来,好把孩子接走。”

  “怎么,难道他没有妈吗?”

  “你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是想让你不知道这个事。”

  “怎么,你以为我能留下孩子,没有人照管吗?我雇了一位可靠的妇女,要她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注意他脸上的任何变化,把情况告诉我。我是他的妈。”

  “孩子在哪儿?”

  “我想他早已回鹿特丹了。”

  “谢天谢地!为什么你不回鹿特丹呢?”

  “我有点不舒服,不宜动身。别管我。你马上回去!我很快会跟上来。真亏你冒着丢掉你宝贵生命的危险跑到这儿来。”

  “我的生命没有你的宝贵,”杰勒德说道,“不过,别谈这个了。我们得一道回去,而且马上回去。”

  “不行,我还得在城里办点事情。你马上走,我很快就会跟上来。”

  “把你留在一个闹鼠疫的城市里?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在对谁说话呀?”

  “不行?那好吧,杰勒德,我告诉你,我们会大吵一架的。”

  “我倒想看看玛格丽特和杰勒德怎么个吵架!要知道,吵架要有两个人才吵得起来,而我们只是一个人。”

  说着杰勒德朝她亲热地微笑起来。但他并没有得到她亲热的目光作为回报。她显得冷漠、阴郁和苦恼。他叹了口气,耐心地坐在她对面,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也不说。他相信她会解释她这种任性的表现。要不然,这种表现也会很快得到应有的说明。

  突然,她急忙站起来,打算回她的卧房,但走了几步便开始摇晃。他一只手伸了出去,惊叫着跑到她跟前。她立刻昏倒在他怀里。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捶打她冰冷的手,又跑进她的卧房取来冷水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他自己的脸也几乎同样苍白,因为他看到面盆里装的水染上了血色。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就很惊慌。过了很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时她看见杰勒德握着她的手,无限关怀、无限温柔地低头望着她。起先,她像要做一个回答的表示,但紧接着瞳孔就扩大了,她喊道:

  “唉,你这个家伙,快丢开我的手。你怎么敢来挨我呢?”

  “上帝救救她吧!”杰勒德说道,“她已经神经失常了。”

  “这么说,你不会离开我,杰勒德,是吗?”她微弱地说道,“天哪!我干吗要问这个呢?要是你也——难道我会离开你么?你至少不要挨我。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留下,看玛格丽特最后一眼。亲爱的,玛格丽特以前从没对你说过厉害的话,以后也决不会了。”

  “天哪!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狂乱不安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杰勒德紧合着双手痛苦地说道。

  “我可怜的杰勒德,”玛格丽特说道,“请原谅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毕竟是个女人。我本想不让你看到一个叫你伤心的情景。”她突然哭了起来。“唉,倒霉的我呀!”她边哭边叫道,“我竟不能让你避免哀伤!我亲爱的人儿碰到了巨大的伤心事。这回我可不能为他揩干眼泪了。”

  “让悲哀来找我吧,玛格丽特,这样它就不会去找你了。”杰勒德颤抖着说道。

  “最亲爱的,”玛格丽特严肃地说道,“现在你得求宗教给你帮助,也给我帮助。要么我会比你先死,要么我会比你后死,死于悲恸。”

  “死?你会死?我决不能让你死。你到底哪儿疼?你到底怎么不舒服?”

  “是中了瘟疫。”她安静地说道,杰勒德恐惧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没用,”她又安详地说道,“我鼻子已经出血。得了鼠疫的人还从来没有谁活下来。千万别叫些傻瓜来这儿对他们无法挽救的病人啰唆一通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想有谁干巴巴地望着我。除你以外我希望谁也别来看我。”

  正说着,她全身突然抽搐起来。虽然她很久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但神志仍然清醒。

  这时,杰勒德才开始看清了可怕的事实真相。他狂乱地跑来跑去,正像行将没顶的人向同伴呼救那样呼大喊地,哀求上帝的救助。他用手臂撑着身子,设法使她安静下来。

  她告诉他,她已经尝够了希望和恐惧轮番的折磨,决心让他避免这种痛苦。“我的思想过多地考虑这个危险,”她说道,“因而让大脑敞开了大门。厉害的病毒一旦通过这道门进入了大脑,就会很快发作。我亲爱的杰勒德,我不会满身斑疹,不会看起来叫人恶心。上帝是善良的,他将使你避免这一痛苦。但在十二小时之内我将死去。唉,别那样吧!你得像个男子汉,像个神父的样子呀!别再在我身上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我的死已经注定,只求你安慰安慰我即将归天的灵魂。”

  杰勒德怀着一颗悲伤、冰凉的心跪了下来,祈求上帝帮助他尽他的职责。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面孔苍白而冷漠,但表现出了死一样的宁静和对痛苦的忍耐。他悄悄把床搬到房里,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用枕头垫着她的头。然后,他坐在她旁边,念着祈祷文,为临终的爱人祷告。对每句祈祷文她都回答一声“阿门”。好几个小时她都处于昏迷状态。当那可怕的病魔对它的猎取对象已有充分把握的时候,她的神志反而清醒过来,要求杰勒德听她忏悔,为她免罪。“啊,我的良心真感到包袱很重。”她忧伤地说道。

  “我的孩子,把你的罪过都向我坦白吧。不要有任何保留。”

  “神父,”她忧伤地说道,“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很大的罪过。甚至现在,当死神已来到我心坎的时候,我还不能够很好地承认它是罪过。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你向他祷告,也许他会原谅我。”

  “我的孩子,你先坦白吧。”

  “我——天哪!”

  “坦白吧!”

  “我骗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欺骗你。”

  眼泪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孩子,勇敢些,勇敢些!”杰勒德慈祥地说道,极力以神父的责任感来克服强烈的爱情。

  她把脸藏在手心里,叹了许多声气,才向他坦白说,是她在琼·凯特尔的帮助下毁掉那个隐士洞的。“我太肤浅了。我干这事只是想阻止你返回岩洞。当你把这事看做是上帝的天意时,我就扮演了一个奸诈的角色。我想:‘只要他这么想,他就永远不会离开高达庄园了。’我一直隐瞒未说。啊,我的心太虚假了。”

  “勇敢些,我的孩子。你显然夸大了一个小小的过错。”

  “唉,还没说完哩。还有那小鸟。”

  “怎么?”

  “并不是什么奇迹使得它们跟你来高达的,是我用计把它们引来的。我想,要是你见不到曾在你的岩洞里拜访过你的小鸟,你永远是不会快活的。我很忌妒它们,气得哭了起来,说: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是我孩子的竞争对手。我买来几块面包。琼和我把面包屑撒在洞门口,又一路上撒到庄园,然后留下一堆摆在庄园里。我的计策成功了,小鸟来了。你很愉快。我也高兴地看到你很愉快。当你把我这个骗局看成是上帝的意旨的时候,我这骗人的坏女人又瞒住未说。难道快死了还要骗你吗?唉,可不能这样。我不能再骗你。要是你办得到,你就宽恕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不好,因为,当时像用一道阳光写在我心头上的惟一的话就是:让他留在高达庄园,使他幸福。”

  “原谅你吗,可爱而纯真的玛格丽特?”杰勒德啜泣着说道,“我有什么可原谅你的呢?你有一个愚蠢、任性而又稚气的男人。你为了他的幸福把他引到正道,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我感谢你,祝福你。不过作为你的忏悔师,我应当指出,在上帝纯洁的眼里看来,任何欺骗都是不对的。所以,你把它坦白出来还是好的。正因为你坦白了,而且表示后悔,现在教会通过我给你兔罪。你再说说你更严重的过错吧。”

  “更严重的过错?哎呀,我还于过什么不好的事会比那个更严重呢?我不是个坏女人,不是个很坏的女人。如果上帝能原谅我骗过你,那他就能原谅我干过的别的事。”

  杰勒德温和地催促她再回想一下。最后,她说她后悔一生没有做更多的好事。她说道:“我刚开始做一点好事,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过,既然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也不后悔。只是我很担心你会想念我,感到很孤独。”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克制,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杰勒德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由于他了解她一生都是虔诚。纯洁和善良的,同时考虑到在她目前的情况下,除开骗过他以外也的确想不起还有别的罪过,便宣告她可以无罪升天。他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她手上,然后一边念着经对敷油进行圣化,一边叫她别再一心想自己的是非功过,而要集中思想,思念在十字架上殉难的耶稣。

  她带着一种充满信赖的爱与顺从的表情听从他的嘱咐。

  他用圣化了的油抹在她眼睛上,然后跪在她旁边大声祷告。

  很快她就朦胧入睡。

  他在旁边守护着她,自己也已显得半死不活。

  黎明时她醒了过来,似乎又获得了一点精力。她要他把她箱子里装的结婚证书和一张画像找出来拿给她看看。他满足了她的要求。然后她又恳求他,看在他们互为对方所受的痛苦的分上,庄严发誓要满足她临终的要求,以解除她的一个忧虑。

  他发誓不折不扣地照她的要求去做。

  “是这样的,杰勒德。你不能让任何人来殓我的尸体,我不能忍受别人瞪着眼睛看我赤条条地躺着,不然我死了也会脸红的。再说,我也不想叫人把我搞成一个可怕的怪物,让虫子吃我,又让虫子嘲笑我。我的衣服也受到了污染,它们得跟我一起埋葬。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生前没替人们干多少好事,死了反害人那就太不像样了。所以就请你照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把我封进棺木,深深地埋在地里!但别埋得太深,好让你有一天能认得地方,把你的尸骨埋在我的旁边。

  “我生前每周只去高达一两次。我是很克制了一番才没有每天都去走一趟。但愿我死后能弥补这个损失。我希望永远躺在亲爱的高达——躺在那绿色的教堂公墓里。

  “再说,人们都说死人的灵魂总是盘旋在尸体所埋葬的地方。我愿我的灵魂盘旋在你的近旁,而教堂坟地也正好离庄园不远。我很担心,玛格丽特不在了,你会遭到什么不幸。

  “瞧,我亲手把我的结婚证书揣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用手挪动它。否则,它就会受到你和我诅咒的惩罚。当世界末日来临,天使跑来叫我的时候,它会说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有结婚证书——你知道,尽管神圣教会把我们分开,我还是你合法的妻子——这样天使就会把我和诚实的女人放在一道。我不愿和坏女人坐在一起,哪怕在天上我也不愿意,因为她们的心和我的不一样,她们的灵魂也和我的不一样。我曾悄悄站在我的窗前,听到过她们的谈话。”

  有一阵子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但她向他打打手势,表示还没有说完。

  她终于缓过气来,叫他看看那幅画像。

  这是他给她画的肖像。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相爱在一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地分离。他把画像拿在手上瞧着,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留下的这画像本来已被剪成碎片,但现在却是完完整整的。

  “杰勒德,他们本把它剪成了碎片。但爱情的力量却藐视他们刀剪的能耐。

  “我在这弥留之际哀求你让这幅画像永远悬挂在你眼前。

  “我听说得了鼠疫不出斑疹死去的人,要在死后身上才出现斑疹。啊,我不能忍受你记得最后看到的我竟是那种可怕的样子。所以,我求你当我一断气的时候,就把这块手绢盖在我脸上,直到我们在天上团圆以前,别再看我一眼。反正我们是后会有期的。啊,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杰勒德啜泣着说道。

  “你只消看这张画像就行了。原谅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面容在你的记忆中留下丑恶的印象。我要你回忆中的我仍然是既忠实又美丽。你曾经有一两次把我叫做天使,这未免太过分了!我一再对你说我不是什么天使,只是一个可怜的单纯的女人,有时候看问题比你更清楚一点,因为她目光十分短浅,而且她深深地爱你,除你以外从没爱过别的男人。如今在她弥留之际求你娇娇她,答应她这个请求。”

  “我答应,我答应。你的每句话,每个愿望都是神圣的。”

  “祝福你!祝福你!要是你答应这样做,那么,即使我的眼睛已被疫病搞得模糊不清,几乎已看不见你,即使我的嘴唇怕传染你,不能再亲吻你,但它们仍将像我们都还年轻,你热爱我的时候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玛格丽特啊,说什么像过去爱你的时候那样!你要知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你!”

  “但你近来一直没对我这么说过。”

  “天哪!难道爱情非用言语来表达不可吗?我是个神父,我要负责照看你的灵魂。纯洁的爱情所产生的亲切的体贴和照顾是合法的,而表达爱情的言语至少说是不审慎的。但现在斗争已经胜利了!啊,我所爱的玛格丽特,要是你生时怀疑杰勒德变心,死时可千万不能这样,因为在过去的十年中,从来还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得到过这种温存的爱。”

  “亲爱的,你别这么着急,”临终的玛格丽特含着天使般的微笑说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女人。直到我听你亲口说这话以前,我是不会幸福地死去的。唉!这些话我已经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年,你终于说出来了。这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只是死的时候才能听到这个话。好吧,我也并不吝惜这个代价。”

  从这时起,她那不断晦暗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温和而满意的表情。但她不再说话。

  这许多年来杰勒德一直热爱着她的灵魂。现在,他惟恐她去世时思想过于专注在世俗的感情上。“啊,我的孩子,”他叫道,“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爱我真像我爱你一样深,就别让我痛苦地看到你归天时你那虔诚的灵魂还专注在世俗的东西上。

  “我羔羊中最可爱的羔羊啊,我得为你的灵魂负责。求你别再思念尘世的爱情,而只思念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博爱吧。啊,愿你最后目光朝向天堂。愿你最后说句祷告的话。”

  她用感激和顺从的目光转过身去望着他。“哪位圣徒?”她低声说道,意思无疑是问,“我将请哪一位圣徒做替我求情的人?”

  “你要祈求的是圣徒们本身也祈求的耶稣。”

  她再一次用充满爱与顺从的目光亲切地望了他一眼,把她美丽的手合在一起,孩子般做起她最后的祷告。

  “耶稣!”

  这个得福的名字是她说的最后两个字。她静静地躺着,眼睛向着天庭,两手合在一起。

  杰勒德热情地为她归天的灵魂做着祷告。他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头转了开去,以免看到她断气时的情景。一切都显得异乎寻常地宁静。他害怕地把头转了回来。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样。

  她已离开了人世。

  现在,留给他的只是那曾经美化过人世的一颗最忠诚、最纯洁、最有爱心的灵魂的萎缩的躯壳。

  

第九十七章

  只有在临终者的病房里,一位神父才会彻底地表现出神父的本色。杰勒德就像他为最卑微的教民也照样会去做的那样,为死去的玛格丽特做完了教会的各种宗教仪式。但他只是机械地做着。做完以后他便坐下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弄得十分痴呆,还不能意识到丧失亲人的痛苦。但不久以后他便带着一阵狂热的宗教感情跪了下来类社会和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并论证了唯,为她以基督徒的方式结束一生而感谢上帝。

  接着,他整个的思想考虑的是如何使她的遗体不受陌生人的打扰,运到他自己教区的坟地去埋葬。那天晚上,一辆单匹马拉的覆盖着黑布的马车驶往高达。车里装着一具棺材,一个伤心的男人把双手和下巴搁在棺材上面。

  这位哀痛者短暂的精力在进行必要的准备工作当中已消耗殆尽。此刻他衰竭地躺在车上,抱着那装着玛格丽特遗体的冰冷的棺材。

  出租马车的车夫走在马首旁边,没跟他讲话。喂马的时候,他也只是就神父无言的悲恸轻轻地说上几句。不过,当他歇下来准备过夜的时候,他便和旅店店主一道,好心地劝那伤心的神父离开马车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杰勒德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当他们一再劝说的时候,他几乎像一只忠实的狗似的对他们咆哮起来,硬是整夜抱着那具棺材,寸步不离。他们只好把件披肩盖在他身上,不再打搅他的哀思。

  第二天中午,悲哀的柜车来到了神父庄园。足有二十来个教民各自带着某个琐屑的问题聚集在那儿等候神父。他们不见神父已感到若有所失,一当他们看到出了什么事,看到医治他们疾苦的恩人遭如此的不幸,便齐声恸哭,使得神父从悲哀的麻木中醒了过来。这时他才发现他回到了高达。他看到教民们悲戚的面孔,想对他们说几句话。“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叫道,但悲痛使他哽咽不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尽管教民们反对,他还是亲手埋葬了玛格丽特,并用偶尔颤抖的声音念了葬礼祷文。仪式完毕之后,他像一具雕像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出于尊敬离开了教堂公墓。

  他如梦如痴地站着。最后那教堂执事(正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也是一个傻瓜)也不给他事先打个招呼,便动手填坟坑。

  一听到土落到玛格丽特身上,杰勒德便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教堂执事停了下来。

  杰勒德身子摇晃着,把手搁在胸口。教堂执事一边扶着他,一边呼救。

  乔里昂正在附近徘徊,悼念他的救命恩人,听到叫声便跑进教堂公墓。两人搀扶着杰勒德,把他送回神父庄园。

  “唉,乔里昂!善良的乔里昂!”他说道,“我心里有个东西断了,我感觉得到,听得见,是这儿,乔里昂,是这儿。”说着他把手搁在心口上。

  

第九十八章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一个面色苍白的驼背人走进了高达近郊一个多明我修道会的修院,找安布罗斯师兄谈话。安布罗斯作为修院的副院长主持修院的日常工作,因为院长最近去世,而接替他的人尽管已经任命育》等。参见“伦理学”、“教育”中的“爱尔维修”。,目前还没上任。

  这个病倒了的人正是杰勒德。他打算按他走向生活的方式来结束他的一生。他是作为一个有见习期的新修士进入修院的。事实上,他已经是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来到修院,是打算在和蔼可亲的安布罗斯以及别的一些修士身边宁静地死去,因为安布罗斯是他的朋友气”。王夫之更说:“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也。”认为理不能,而他与别的修士也一直坦诚相见,他们都把他的家看做是自己的家。

  神父庄园他已感到呆不下去了。住在里面随时随地都会勾引起他对玛格丽特的回忆。

  安布罗斯很了解他的品质,也了解他的悲哀,有心想治好他的创伤,使他返回教区当神父。因此,他把他安顿在大门口上面一间舒适的小屋里,不许他斋戒或从事别的苦行。

  但没过几天,新院长便前来上任,并表明他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起先,他还专心于矫治弊病,整顿纪律。但有天他听说高达的教区神父来修院当一名见习修士,便这样说道:“可倒是可以。不过,他得先放弃他的教区神父职务,否则就得请他离开。我不希望我的修院住着一位肥头大耳的教区神父。”院长叫人把杰勒德请来。杰勒德立即赶去见他。一见之下,他们都同时吃了一惊。

  “克莱门特!”

  “杰罗姆!”

  

第九十九章

  就总的性格说来,杰罗姆还是像过去那样阴郁,但对杰勒德的态度却缓和了一点。在英国逗留期间,他出乎意料地想念他,以后也经常叨念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认为知固然困难,而更难的则在于,不知他的情况如何。他在高达听到有关他的介绍,使他对这位表现软弱的师弟有了更高的评价,特别是因为杰勒德在他称之为“圣母纯洁怀孕的异端邪说”上抵制了教皇和少数派。然而,当他听到一个年轻的修土含着眼泪告诉他杰勒德患病的原因之后,他又觉得杰勒德可鄙:“竟为了一个女人死去?”

  这是个传出去很不好听的事。他决心设法避兔。他每天到杰勒德房里去两次,试图利用他过去对他的影响,以及他的全部说服力来使他摆脱这种不超脱的绝望情绪,以免教会在这样一个紧要时刻失去这位神父的虔诚和讲道的才能。

  杰勒德听他讲,赞成他说的道理,钦佩他的力量,承认自己的软弱。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显地衰弱下去,日益接近坟墓。有一天,杰罗姆对他说,他已经听到别人介绍过他过去这段经历,并为他感到骄傲。“不过,克莱门特,现在你可把这些全都毁了,”他说道,“因为你目前的表现只能说是世俗感情获得了最后胜利。与其她活着的时候你抵制这种世俗感情,死后反而让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被它压垮,还不如你早就屈从于这一感情,最后再来个忏悔。”

  “亲爱的杰罗姆,”克莱门特说道,语气是那么柔和,致使他的申辩失去了任何申辩的味道,“我认为你对我的看法是不公正的。在我身上并不存在任何世俗的感情,而只是一种深沉的爱。对此,我不但今世不感到羞愧,即使来世,在天上我也不会感到羞愧。想想看吧,杰罗姆,要是一条狗伤心地死在主人的坟墓上,我们能说它不该有世俗的感情吗?同样,也不能说我有什么过错。假如我所有的只是世俗的爱情,那么我就不会丧失我的生命,而只是丧失我的灵魂。然而,她不仅是我的爱人,还是我善良的天使。她支持我履行我的职责,支持我兴办慈善事业。我在讲道的时候,她的面孔则给我鼓励。在我碰到别人忘恩负义的时候,她以自己的劝说来给我安慰。她把她的灵魂和我生命当中一切善良的东西交织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依靠她。一旦失去她,我的确无法一个人再往前走。亲爱的杰罗姆,你可以相信我并不是上帝的叛逆者。相反,正是上帝的意旨想要使我得到解脱。当人们把土扔到她棺材上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断了个什么东西,再也无法修补。我听得见,感觉得到。从那以后,杰罗姆,我吃进嘴里的食物不再有任何滋味,要是我蒙着眼睛吃东西,我就无法说出哪是面包,哪是肉。”

  “圣徒呀!”

  “从那时起,我浓厚的沮丧情绪也不见了。我又开始微笑,经常微笑。为什么呢?我是这样看的:主宰生死的上帝已向我发出了伟大的召唤;而在我身上折断了的是生命之弦。上帝怜悯我。我的日子本来会过得很悲哀。但他说:‘行了。你要干的已经干够了,你要受的苦也受够了。柔弱而重情的仆人啊,你的缺点我已宽恕。你的悲伤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你可以安息了!’主啊,我来了,我来了!”

  杰罗姆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教会也曾有过圣洁而柔弱的仆人,”他说道,“我愿献出我十年的生命来拯救你的生命。但看来不大可能。祝你在宁静中结束你的一生吧。”

  过了几天,杰勒德果然卧床不起。他临终时的心境是如此圣洁而幸福,不止一个年老的圣洁的修士来到他床边聆听他临终的遗言。晚上,他见到了贾尔斯。他嘱咐他弟弟别让可怜的骡子杰克饿着,求他督促小杰勒德的托管人履行义务,并代他亲吻年迈的父母。最后,他还请贾尔斯把丹尼斯送回勃艮第,好让他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可怜的丹尼斯。失去了他的朋友和伙伴,他会感到人地生疏、十分孤单的。”此后他又单独和杰罗姆见了一次面。他们谈了些什么,人们一直不很清楚。我想一定是很不寻常的话吧,因为杰罗姆走出房门时双手交叉在胸前,平时高昂着的头也垂了下来,一边走一边叹气。

  有两个修士守护着他,一直守到黎明的早祷时分,据他们说,整个晚上他都不时地发出虔敬的呼语,说着赞美和感恩的话。只有一次听到他说了些吃语。他说他看见玛格丽特和一些穿着白衣的天使一道走在绿色的草地上,在向他招手。天使们也都微笑着向他招手。两个修士都说(不过,这有可能只是他们的幻觉),正好在黎明之前他们听到三下轻轻敲墙壁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敲得非常慢。临终的杰勒德听到这声音便说道:“亲爱的,我来了,我来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杰勒德的确说过这句话,并在说了以后,为他的归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当时正在守夜的修士都请了过来。他们来了之后,一个个都像和善的天使似的用圣洁的话语安慰他。其中一些脸触地跪着,默默为他祈祷,另一些则温柔地托着他的头。当一位修士讲到他那忘我的慈善的一生时,他打断他的话,对他们说道:“亲爱的师兄弟们,请你们注意,在这里如此幸福地死去的杰勒德并不主张人有优点的学说。要是我也这样主张,那我该是多么可怜啊!相反,我同意使徒们以及他们在教会中的学生——古代的神父长老们的主张,即我们之所以有任何价值,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智慧或虔敬,或我们在心灵圣洁的时候所做的功德,而是因为我们对上帝的信赖。”

  接着是一片沉寂。修士们会意地彼此望望。

  “请你们把地扫一扫。”临终的基督徒说道。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可思议地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和力量。

  他们立刻照他的吩咐去做,脸上带着敬畏和好奇的神情。

  “替我用木灰画一个大十字吧。”

  他们把木灰撒在地上,画出一个大的十字。

  然后,他们把他轻轻地从床上抬下来,放在木灰画的十字上。

  “亲爱的师弟,要不要把你的手臂伸开?”

  “上帝不容!我配这样做吗?”

  他静静地躺着,眼睛欣喜地望着天上。

  突然,他半对他们半对自己地喃喃讲起话来。

  “啊,”他带着一种强烈而又有节制的欢欣表情说道,“我感觉它飘了起来,飘着把我举到了空中。而过去正是我的所谓优点,使得我像铅块一样从天上坠落。”

  天已黎明,曙光照见他沉浸在静静的喜悦中,脸孔仰望天空,双手合在一起。死时的样子和玛格丽特十分相似。

  恰好正是玛格丽特死的时辰,他也说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两个字:

  “耶稣!”

  话刚一出口,他便进入了长眠。

  人们将他入殓,准备将他葬在他的最后安息地。

  在他的内衣下面,人们找到一件马鬃衬衫。

  “唉!”年轻的修士叫道,“瞧,他真是个圣徒!”

  但在马鬃衣的下面,他们又找到一长束浓密的褐发。

  他们吃了一惊,吓了一跳,接着是一阵叽叽呱呱的声音:有的对他谴责,有的为他辩解。

  这时杰罗姆走了进来,在听明争论的问题之后,他转过身去对付那个声音嚷得最大、硬说这是件丑事的修士。这位修士名叫巴兹尔,是个热性子的年轻人。“巴兹尔,”他说道,“这头发的女主人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

  “神父,我从何知道呢?”

  “那么,万一它是一个圣徒的遗物呢?”

  “当然很有可能。”巴兹尔怀疑地说道。

  “你违反了我们的教规:师兄弟的任何行为,凡是可以作善意理解的,不得作恶意的理解。你算老几,竟能评判死去的这个人?回到你屋里去,一星期之内不许出来,作为对你的惩罚。”

  然后,他带着那束头发走了出去。

  该封棺的时候,他把屋里的人请走,然后把头发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永别了,克莱门特。”他望着死者的面孔说道。

  说罢他亲手将棺材钉了起来。

  第二天,人们把杰勒德埋在高达的教堂公墓。修士们排着队从修院走出来为他送葬。杰罗姆显然是为了履行死者的遗愿,亲自读祈祷经文。墓穴很深,底部是个铅做的棺材。杰勒德的棺材像片羽毛似的(因为他已十分削瘦)轻轻降落下去,被安放在那具棺材旁边。

  祷告完毕之后,杰罗姆对前来向他们最好的朋友告别的教民群众讲了话。当他讲到死者的美德时,人群中爆发出大声的恸哭,眼泪像雨点般落在棺材上。

  修士们回家以后,杰罗姆把他们集中在饭厅里,对他们讲了这样一段话:“今天我们埋葬了一位圣徒。修院将为他做三十天的弥撒。但我们将摆设喜筵,而不斋戒,因为我们善良的师弟已经摆脱了肉体的负担。他的苦难已经结束,进入了极乐的安息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将进行斋戒,实行自我惩罚,因为,我很惭愧地说,过去我对他很不公正。虽然我终于懂得了他的价值,但已为时过晚。年轻的修道士们,你们用不着好奇地打听他胸脯上的那束头发究竟是纯洁爱情的象征,还是圣徒的遗物。你们只需记住它下面隐藏着的那颗心。而最重要的是,你们应当集中注意力思考他一生的言行。要是你们做得到,你们就仿效他的榜样吧,因为他是一个圣洁的人。”

  这样,在一生的动荡不安之后,两个真诚的情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宁静。坟墓把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因为坟墓比教会对他们更为仁慈。今天,另一个世纪另一个国家的一位文人,被他们的命运所感动,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来为他们树碑立传,以使他们不再受到不应有的长期埋没。

  他要求你寄予同情,但并不要求你给以怜悯。

  不。他希望你把这故事加以很好地消化和利用。

  小说总是向人们提供一些有关生与死的虚假的看法。但好在由于史实的限制和要求,这本小说给你提供的却是一些真实的看法。我希望那致使一对真诚的情侣分离的障碍为你的一生做好这样一种心理准备,那就是在我们这个世界,几乎总会有某种障碍来妨碍你获得完满无缺的幸福。希望你运用理智和信仰来思考和对待他们两人不幸的夭折,来作为一种锻炼和心理准备。因为,要是你对他们两人的早死(话说回来,即使他们都活到一百岁,到头来也不免一死)都感到无法忍受,那么,假如你看到那温柔而忠实的爱你的人儿从你怀中滑到坟墓中去,从你家里飞上天去,你又如何受得了呢?

  然而,这一类的事你是有可能遇到的,主宰生死的上帝既比我们智慧,也比我们仁慈。无论在哪个时代,他都曾经把人间最可爱、最美好的花朵趁青春年少之时就移植到了天上。

  所以,我要求于你的只是同情,因为他们两人具有罕见的忠诚和纯洁的爱情,也因为教会所持的一种罪恶的邪说残酷地把这对恩爱夫妻拆散了。但我并不要求你对他们纵然过早却很幸福地离开人世表示怜悯。

  死在主的怀抱中的人们有福了。

  

第一百章

  为了遵从一个尽管我很鄙弃,但还没有勇气抵制的习惯,我还得在舞台上停留片刻来拾一抬我沿途丢下的一些次要角色。当然,只能是他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因为路途上跑龙套的角色并不要求我对他们再做什么交代。如果那些跑龙套的角色能使读者信服语出《晋书·卫瓘传》:“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杰勒德是通过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堆的玩偶从荷兰来到罗马的话,那么他们就起到了他们应起的作用。

  伊莱和凯瑟琳活到了高龄。他们的寿命如此之长,以至杰勒德和玛格丽特在他们的记忆中已变得模糊起来。贾尔斯寿也很长。他以后去到巴伐利亚的宫廷,在那儿活到九十岁。不过,不知是怎么回事,最后变成了一个声如喇叭、包着骨头的皮囊。

  科内利斯不再有谁和他争财产,而且早已得到母亲的谅解。老人由于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越来越宠爱他。他老等着父母的去世,但等待始终没完没了。最后还是实现了凯瑟琳的精明预言。她和她的配偶还没有衰弱下去,而这位先生已经老朽得不行了。六十五岁时,他衰老地、奄奄一息地躺在母亲怀里。这时他母亲虽已八十六岁,却仍然精神矍铄。他昏迷了一会儿之后,在死前的神志清明中苏醒过来。看到母亲坐在他身边,他还念念不忘地对她说,一当店铺成了他的财产,他将如何好好把它改造一番。“好的,亲爱的。”可怜的老太太安慰他说。然而,转眼之间他便成了泥土一块,而把这块泥土送到坟墓去的正是他一直等着继承其鞋子的父母亲,或父母亲的两双脚。

  丹尼斯对朋友的死感到十分伤心,自然很高兴能回到勃艮第。宫廷给了他一小笔退役金维持生活,但后来却出乎意料地从一位亲戚那儿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多年来,他在故乡一直是个有名的大老粗。只要高兴,他也能讲些很好的打仗故事,但对妇女却很尖酸刻薄。

  杰罗姆对北方的松散生活感到厌倦之后,回到了意大利。由于他有许多上层关系,七十岁时成了一个加冕的修院院长。他一直把纪律抓得很严。修士们既尊敬他又恨他。他在以铁的手腕统治了修院十年之后,有天晚上终于孤零零地死去。他一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衷心爱戴。他枕头上搁着一本拉丁文《圣经》,手里握着一个十字架,嘴边露出某种比生前更像微笑的东西。所以我猜想,在那可怕的时刻他并不十分孤独,而是在宁静中死去的。他所伺候的主人——上帝——有许多仆人,他们的思想各不相同。因此,也正像人世间的大公馆里常见的那样,忠实的仆人有时也难免是个脾气怪的仆人。

  黄发幼儿杰勒德·杰勒德森不属于虚构的小说人物,而属于历史人物。历史曾以与我不同的语言记载了他伟大的诞生。在布雷德一克尔克大街裁缝店的上面写着:

  “在此陋室诞生了伟大的伊拉斯莫斯。”

  此外,历史之神还为他写过五六本传记。不过,也还遗留下一些东西有待她去完成。因为,她对伟大的伊拉斯莫斯的了解并不比别的侏儒对巨人的了解,或者有偏见的人对法官的了解更为深刻。

  他是他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学者和神学家,同时也是十五世纪天才的戏剧家。这本书中一些最妙的情节都出自他这位中世纪人的手笔,从而使得采用它们的章节大增光彩。像他这样一个高超的天才,其作品和语言诞生出来并不是为了永远消亡的。它们对人类发挥了现实的直接的影响之后,可能会处于休眠状态。但每当时代对研究它们的人灌输了一些新的智慧之后,它们便很快表明它们的生命是不朽的:它们又复活过来,从大图书馆的积尘中跳了出来。它们又萌芽,开花,结果,结子,世世代代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