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可以面见教皇。特别是我那女儿,上帝保佑,我准备培养她当伯爵夫人,不管她妈愿意不愿意。”
“您那个准备做伯爵夫人的女儿芳龄多少啦?”森林骑士的侍从问。
“十五岁上下,上下不相差两岁吧,”桑乔说,“已经长得像长矛一样高了,而且楚楚动人,力气大过脚夫。”
“那她不仅可以做伯爵夫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可以做绿色森林的仙女。噢,这个婊子养的,多棒啊!”
桑乔听了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她不是婊子,她妈也不是婊子。上帝保佑,只要我活着,她们谁也当不了婊子。您说话得有点礼貌,亏得您还受过游侠骑士的栽培呢,应该同游侠骑士一样有礼貌。我觉得您那些话说得不合适。”
“哎呀,您怎么把这样高级的赞扬理解错了,侍从大人?”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您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一位骑士在斗牛场上往牛背扎了很漂亮的一枪,或者某个人某件事干得非常出色时,人家往往说:‘嘿,这个婊子养的,干得真棒!’这句话貌似粗野,实际上是很高的赞扬。大人,如果您的儿子或女儿没有做出令他们的父母受到如此称赞的事业来,您就别认他们。”
“是的,那我就不认他们。”桑乔说,“既然这样,您完全可以把我和我的孩子、老婆都称作婊子。我的老婆孩子的所作所为对这种赞扬绝对受之无愧。为了能够回去见到他们,我祈求上帝免除我的死罪,也就是免除我当侍从的危险行当。我鬼迷心窍,再一次从事了侍从的行当。有一天,我曾在莫雷纳山深处捡到一个装着一百杜卡多的口袋,魔鬼把钱袋一会儿放这儿,一会儿放那儿,让我觉得似乎唾手可得,可以把它抱回家,用来放印子,收利息,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就是这种打算让我跟着我这位愚蠢的主人含垢忍辱,我知道,与其说他是骑士,还不如说他是个疯子!”
“所以人们常说,贪得无厌。”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要提到疯子,我的主人可谓天下第一。你应该明白,‘驴子劳累死,全为别人忙’。他为了让别的骑士恢复神志,自己反而变疯了;他要寻找的东西,要是真找到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后悔。”
“他大概正在恋爱吧?”桑乔问。
“是的,”森林骑士的侍从说,“他爱上了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她更冷冰冰的女人了。不过,她最坏的地方还不在于冷冰冰,而在于她有一肚子坏水,并且很快就能显露出来。”
“世上无坦途,”桑乔说,“总不免有些磕磕碰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我家的经最难念’;‘疯子的伙伴倒比正常人的多’。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很对,‘债多不愁,人多不忧’,有您在我就感到宽慰了,因为您服侍的主人同我的主人一样愚蠢。”
“蠢是蠢,但是很勇敢,”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而且论起卑鄙来,比愚蠢和勇敢的程度还要厉害得多。”
“我的主人不这样。”桑乔说,“我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卑鄙,相反,人很实在,不对任何人使坏,而且对所有人都好,绝无害人之心。如果一个孩子告诉他白天是黑夜,他也会相信。就冲他这种单纯劲儿,我就从心眼里喜欢他,他就是做出再愚蠢的事,我也不忍心离开他。”
“即使如此,兄弟呀,”森林骑士的侍从说,“瞎子领瞎子,就有双双掉进坑里的危险。咱们最好趁早止步,干咱们自己的事情去。要征险并不等于就能征到真正的艰险。”
桑乔不时地吐点儿什么,看样子是很粘的唾液。森林骑士那位好心肠的侍从看到了,说道:
“我觉得咱们说得太多了,舌头和上腭都快粘上了。我那匹马的鞍架上带着点儿生津的东西,效果挺不错的。”
说着他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拿回一大皮囊葡萄酒和一个大馅饼。我一点儿不夸张,那馅饼足有一尺见方。馅是用一只大白兔的肉做的。桑乔摸了摸,以为是一只羊的肉做的,而且不是小羊羔,是大山羊。桑乔说:
“难道您把这个也随身带着,大人?”
“怎么,想不到吧?”那个侍从说,“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从,但是我在马屁股上带的食物比一个将军出门时带的食物还要好。”
不等人家让,桑乔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还说:
“您真是个忠实合格的侍从,既普通又优秀,而且伟大,这顿饭就可以证明这一点,除非这顿饭是魔法变出来的。看样子它倒是有点像变出来的。我就不行了,既卑微又倒霉。我的褡裢里只有一点奶酪,还挺硬,硬得能把巨人的脑袋打破。此外,还有几十个野豌豆,几十个榛子和胡桃。这全怨我的主人墨守成规,坚持认为游侠骑士只能用干果和田野里的野草充饥。”
“兄弟,”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相信我的胃受不了什么洋蓟、野梨和山里的野根。让咱们的主人去说他们的骑士规矩吧,让他们去吃他们说应该吃的东西吧,反正我带着凉菜盒,鞍架上还带着酒囊,算作备用。我特别喜欢酒,不时要抱着酒囊亲亲。”
说完,他把酒囊递给桑乔。桑乔把酒囊举到嘴边,头朝上足有一刻钟。喝完后,他把头垂到一旁,长吁了一口气,说:
“嘿,婊子养的,好家伙,真不错!”
“您称赞酒好怎么能说是‘婊子养的’呢?”森林骑士的侍从听到桑乔说“婊子养的”,就对桑乔说道。
“如果是赞美,”桑乔说,“称某人‘婊子养的’并不是贬义。凭您最喜爱的年代发誓,大人,请您告诉我,这酒是皇城里出的吗?”
“好一个品酒鬼!”森林骑士的侍从说,“这酒正是皇城里出的,而且是陈年老酒。”
“瞒得了我吗?”桑乔说,“可别小看了我这套本领。侍从大人,我天生就有高超的品酒本领难道不好吗?只要让我闻一闻某种酒,我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它的产地、品种、味道、贮存时间、是否还会变化以及其他种种有关情况。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我家祖上就有两位是曼查多年从未有过的优秀品酒师。为了证明这点,我给您讲一件他们的事。有一次,人们拉来一桶葡萄酒让他们品尝,请他们两人说说酒的质量好坏。他们一个用舌头尖舔了舔酒,另一个只是把鼻子凑到酒前闻了闻。第一个人说有股铁器味,第二个人说还有熟羊皮味。可酒的主人说酒桶是干净的,酒里没有放任何鞣料,不会产生出什么铁器味和熟羊皮味。尽管如此,两位著名的品酒师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酒卖完了,人们刷酒桶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串用熟羊皮圈拴着的小钥匙。这回您就该知道了,出身世家,自有所长。”
“所以我说,”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别去征什么险了。家里有面包,就不必去找蛋糕,还是回家好。要是上帝想找咱们,就到咱们家里去找吧。”
“等我服侍主人到了萨拉戈萨以后,咱们再商量。”
后来,两位友好的侍从又是说又是喝,直到困倦了才闭上嘴,缓解一下口渴。要想让他们不渴是不可能的。两个人抓着已经快空了的酒囊,嘴里含着还没嚼烂的食物睡着了。咱们现在别再说他们了,来谈谈森林骑士和猥獕骑士那儿的事吧。
第十四章 唐吉诃德奇遇森林骑士续篇
唐吉诃德和森林骑士谈了很多。据故事记述,森林骑士对唐吉诃德讲道:
“总之,骑士大人,我想让您知道,我受命运驱使,或者说由我自己选择,我爱上了举世无双的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说她举世无双,是因为无论比身高、比地位或是比相貌,都没有人能够与她相比。这个卡西尔德亚对我善意的想法和适度的愿望答以各种各样的危险差使,就像赫拉克勒斯的教母对赫拉克勒斯那样,每次都答应我,只要做完这件事后再做一件就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可是事情做了一件又一件,我也不知道究竟做了多少件,究竟做完哪一件才能实现我的美好愿望。有一次,她派我去向塞维利亚那个有名的女巨人希拉尔达①挑战。希拉尔达非常勇敢,她仿佛是青铜铸的,屹立在原地寸步不移,但她却又是世界上最轻浮、最易变的女人。我赶到那儿,看见了她,打败了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不敢乱动,要知道当时刮了一个多星期的北风呢。后来,她又让我去称两只巨大的吉桑多公牛石像的重量。这种活更适合脚夫干,而不适合骑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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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提到的希拉尔达是著名的塞维利亚大教堂塔楼上的一尊青铜女神像。塔楼因此被称为希拉尔达塔楼。
“还有一次,她让我跳进卡夫拉深渊,那可是空前可怕的事情哟。她要我把那黑洞深处的东西都给她拿上来。我制服了希拉尔达,我称了吉桑多公牛的重量,我又跳进深渊,把埋藏在深渊底部的东西都拿了上来,可是我的愿望仍然不能实现,而她的命令和嘲弄却没完没了。后来,她又命令我游历西班牙的所有省份,让各地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承认只有她是最漂亮的,而我则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的骑士。我按照她的要求游历了西班牙大部分省份,打败了所有胆敢对我持异议的人。不过,最令我自豪的是我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打败了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让他承认了我的卡西尔德亚比他的杜尔西内亚还漂亮。只此一举,我就可以说已打败了世界上的所有骑士,因为我说的那个唐吉诃德已经打败了所有骑士,而我又打败了他,那么他的光荣、名声和赞誉也就都转到了我的头上。
败者越有名,
胜者越光荣。
就这样,原来记在唐吉诃德身上的无数丰功伟绩都算到我身上了。”
唐吉诃德听了森林骑士这番话深感震惊。他多次想说森林骑士撒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还是强忍住了。他想让森林骑士自己承认是在撒谎。于是,唐吉诃德平静地对森林骑士说:
“要说骑士大人您打败了西班牙的所有骑士,甚至是世界上的所有骑士,我都不想说什么;可要说您打败了曼查的唐吉诃德,我表示怀疑。很可能那是一个与唐吉诃德极其相似的人,尽管与他相似的人并不多。”
“怎么会不可能呢?”森林骑士说,“我向高高在上的老天发誓,我是同唐吉诃德战斗,并且打败了他,俘虏了他。他高高的个子,干瘪脸,细长的四肢,花白头发,鹰鼻子还有点钩,黑黑的大胡子向下搭拉着。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带着一个名叫桑乔的农夫当侍从。他骑的是一匹叫罗西南多的马,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当作自己的意中人。那女人原来叫阿尔东萨·洛伦索,就好比我的意中人叫卡西尔德亚,是安达卢西亚人,我就叫她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那样。如果这些特征还不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那么还有我的剑在此,它可以证明我说的确凿无疑。”
“静一静,骑士大人,”唐吉诃德说,“您听我说。您该知道,您说的那个唐吉诃德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可以说好得就像我就是他一样。您刚才说的那些特征说得很准确,但我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您打败的那个人就是他本人。而且,就我本身的体验来说,也不可能是他本人,除非是他那许多魔法师冤家,而且其中有一个总是跟他过不去,变出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把他打败,借此来诋毁他靠高尚的骑士行为在世界上赢得的声誉。为了证明这点,我还可以告诉您,就在两天前,他的魔法师冤家还把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个美人变成了粗野低下的农妇模样。这些魔法师同样也可以变出一个唐吉诃德来。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那么,唐吉诃德本人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徒步还是骑马,他将以他的武器或者其他任何您认为合适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
说着唐吉诃德站了起来,手按剑柄,等着森林骑士的决定。可是,森林骑士不慌不忙地说道:
“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唐吉诃德大人,既然我能够打败变成您这个模样的人,也完全可能打败您本人。不过,骑士战斗最好不在暗处,就像那些强盗无赖一样。咱们最好等太阳出来了再比试,而且咱们比试还应该有个条件,那就是输者以后得听赢者的,让他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只要不辱没他的骑士身份。”
“我赞成这个条件和约定。”唐吉诃德说。
两人说完就去找自己的侍从。两个侍从自入睡以后一直鼾声不停。两人把侍从叫醒,让他们分头去备马,等太阳一出来,就要进行一场殊死非凡的战斗。桑乔一听这话吓坏了,他为主人的安全担忧,因为他已从森林骑士的侍从那里耳闻了森林骑士的勇猛。不过,两个侍从什么也没说,就去寻找自己的马。那三匹马和一头驴早已凑在一起互相嗅呢。
森林骑士的侍从在路上对桑乔说:
“知道吗,兄弟?在安达卢西亚,决斗有个规矩,那就是如果教父们发生决斗,教子们也不能闲着,也得打。我这是想提醒您,咱们的主人决斗时,咱们俩也得打得皮开肉绽。”
“侍从大人,”桑乔说,“这个规矩在您说的那些强盗恶棍当中或许还行得通,可对于游侠骑士的侍从就休想。至少我没听我的主人讲过这个规矩,而游侠骑士界的所有规定他都能背下来。就算这是真的,明确规定了在侍从的主人决斗时侍从也必须互相打,我也不执行,我宁可接受对不愿打斗的侍从的处罚。我估计也就不过是罚两磅蜡烛罢了。我倒更愿意出那两磅蜡烛。我知道买蜡烛的钱要比买纱布包头的钱少得多,如果打起来准得把脑袋打破了。还有,就是我没有剑,不能打。我这辈子从来没拿过剑。”
“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我这儿有两个大小一样的麻袋,您拿一个,我拿一个,咱们以同样的武器对打。”
“这样也好,”桑乔说,“这样来回掸土要比受伤强。”
“不能这样。”另一个侍从说,“麻袋里还得装五六个光溜溜的漂亮的卵石,否则扔不起来。两个麻袋一样重,这样咱们扔来扔去也下会伤着谁。”
“我的天啊!”桑乔说,“那咱们还得在麻袋里装上紫貂皮或者棉花团之类的东西,以免伤筋动骨。不过我告诉您,我的大人,你就是在麻袋里装满了蚕茧,我也不会打。咱们的主人愿意打就打吧,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过咱们的。到时候咱们都得死,所以没必要不等到时候就自己赶着去找死。”
“即使这样,”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也得打半个钟头。”
“不,”桑乔说,“我不会那么无礼,也不会那么忘恩负义,同人家一起吃喝过后又为一点儿小事找麻烦。更何况咱们现在既没动怒,也没发火,干吗像中了魔似的为打而打呢?”
“对此我倒有个好办法。”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在还没开始打之前,我先麻利地来到您身边,打您三四个嘴巴,把您打倒在我脚下,这样一来,就是再好的脾气也会发火的。”
“这种办法我也会,”桑乔说,“而且决不次于您。我可以拿根棍子,不等您勾起我的火来,我就用棍子先把您的火打闷了,让它这辈子都发不起来。这样我就可以让别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谁做事都得小心点儿,不过最好还是别动怒;别人的心思谁也搞不清,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上帝祝福和平,诅咒战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我是个人,谁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所以,现在我就告诉您,侍从大人,咱们究竟打出什么恶果,您得好好考虑一下。”
“好吧,”森林骑士的侍从说,“咱们还是天亮了再说吧。”
此时,无数种花色的小鸟已经开始在树林中啼鸣,它们欢快的叫声仿佛在向清秀的曙光女神祝福和问候。女神已经透过门窗和阳台,从东方露出了她美丽的脸庞,从她的头发上洒下无数的液体珍珠。小草沐浴着她的露水,仿佛又从自身产生出无数白色的细珠来。柳树分泌出甘露,泉水欢笑,小溪低吟,树林喜悦,草原也由于小溪的到来而变得肥沃。天色刚刚透亮,周围的一切依稀可见,但首先映入桑乔眼帘的却是森林骑士侍从的鼻子,那鼻子大得几乎把他的全身都遮盖住了。说实话,那鼻子真够大的,中部隆起,上面长满了肉赘,而且青紫得像茄子,鼻尖比嘴还低两指。这个鼻子的体积、颜色、肉赘和隆形使那个侍从的脸变得奇丑无比,桑乔见了就开始发抖,像小孩抽羊角风似的。他心里暗暗打算,宁愿让人打自己两百个嘴巴,也不愿动怒同这个妖怪作战。
唐吉诃德正在观察自己的对手。森林骑士已经戴好了头盔,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但唐吉诃德可以从外观看出,他个子不高,身体却很结实。他在甲胄外面还披了一件战袍或外套,看样子是金丝的,上面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小镜片,显得威武而又华丽。他的头盔顶上还摆动着很多绿、黄、白色的羽毛,长矛靠在树上,锋利的铁头比巴掌还大。
唐吉诃德仔细观察之后,断定这个骑士的力气一定大得很。不过,他并没有像桑乔那样感到害怕,而是大大方方地对这位镜子骑士说:
“假如您的战斗愿望并没有影响您的礼节,我请您把您的护眼罩掀起一点儿来,让我看看您的脸是否与您的打扮一样威武。”
“无论您此次战胜还是战败,骑士大人,”镜子骑士说,“您都会有时间看我。我现在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觉得在您没有承认我要求您承认的东西之前,掀起眼罩,耽误时间,便是对班达利亚美丽的卡西尔德亚的明显不恭。”
“在咱们上马前,”唐吉诃德说,“您还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您说的那个被您打败的唐吉诃德。”
“我对此的回答是,”镜子骑士说,“您同我打败的那个骑士如出一辙。不过,既然您说有魔法师跟你捣乱,我也就不能肯定您到底是不是那个骑士了。”
“这足以让我相信您仍然执迷不悟了,”唐吉诃德说,“为了让您清醒清醒,还是叫咱们的马过来吧。如果上帝、我的夫人和我的臂膀保佑我,我马上就会让您掀起您的眼罩,让我看到您的面孔,您也就会知道,我并不是您想的那个唐吉诃德。”
于是两人不再争论,翻身上了马。唐吉诃德掉转罗西南多的辔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准备跑出一段路后再折回来冲杀。镜子骑士也同样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不过,唐吉诃德还没跑出二十步,就听见镜子骑士在叫他。两人都转过身来,镜子骑士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记着,咱们搏斗有个条件,也就是我原来说过的,败者必须听从胜者的吩咐。”
“这我知道,”唐吉诃德说,“只要胜者吩咐的事情不违反骑士界的规定。”
“是这个意思。”镜子骑士说。
此时,唐吉诃德眼前出现了那个侍从少见的鼻子,把唐吉诃德吓了一跳,他被惊吓的程度并不次于桑乔。唐吉诃德以为那是个怪物,或者是世界上新发现的某个稀有人种。桑乔见主人已经开始助跑,不愿单独同大鼻子在一起,怕自己同那个侍从搏斗时,他用大鼻子一扒拉,就会把自己打倒或吓倒。于是,他抓着罗西南多鞍镫上的皮带,跟着主人,等到他认为主人该转身往回冲的时候对主人说:
“求求您,我的主人,在您准备返身冲杀之前,帮助我爬到那棵栓皮槠树上去,在那儿我可以比在地上更津津有味地观看您同这位骑士的精彩搏斗。”
“我倒是认为,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是想爬到高处去隔岸观火。”
“您说得对,”桑乔说,“那个侍从的大鼻子可把我吓坏了,我不敢和他在一起。”
“那鼻子是够吓人的,”唐吉诃德说,“要不是我胆大,也会被它吓坏了。既然这样,你过来,我帮你爬上去。”
就在唐吉诃德帮助桑乔往树上爬的时候,镜子骑士已经跑了他认为足够的距离。他以为唐吉诃德也同他一样跑够了距离。于是,他不等喇叭响或者其他信号,就掉转他那匹比罗西南多强不到哪儿去的马的辔头,飞奔起来。他刚跑了一半儿路,就遇到了自己的对手。他见唐吉诃德正帮着桑乔上树,便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的马对此感激不已,因为它本来就跑不动了。唐吉诃德意识到对手正飞奔而来,立刻把马刺扎向罗西南多的瘦肋骨,催它跑起来。据故事说,只有这次它才算跑,其他时候都应该说是快步。它跑到镜子骑士跟前时,镜子骑士已经把马刺的整个尖头都刺进了马身里,可那匹马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马不动,长矛也没准备好,因为他的长矛仍放在矛托上。在这紧急关头,唐吉诃德已经冲了上来。唐吉诃德并没有发现对手所处的窘境,稳稳当当地用力向对手刺去,只见对手身不由己地从马背上摔到了地上,摔得手脚动弹不得,像死了一样。
桑乔见镜子骑士落地了,立刻从树上滑下来,跑到自己主人身边。这时唐吉诃德已跳下马,来到镜子骑士身旁,解开他头盔上的绳结,看他是否死了,想给他透透气,看他是否能活过来。可唐吉诃德看到的是……谁听说了会不惊奇呢?故事说,唐吉诃德看到的脸庞、脸型、脸面、脸色不是别人,正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唐吉诃德一见是他,便高声叫道:
“快来,桑乔!你快过来看看,你肯定不会相信!你快点儿,伙计,你来看看魔法的本事,看看巫师和魔法师的本事吧。”
桑乔过来了。他一见是卡拉斯科的脸,连忙一个劲儿画十字。看样子那位落地的骑士已经死了。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依我看,我的主人,不管对不对,您先往这个貌似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家伙嘴里插一剑,也许这一下就能杀死您的一个魔法师对手呢。”
“此话不错,”唐吉诃德说,“对手越少越好。”
说完唐吉诃德就要动手,而镜子骑士的侍从跑了过来,此时他那难看的大鼻子也不见了。他大声喊道:
“您要干什么,唐吉诃德大人,您脚下的那个人是您的朋友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他的侍从呀。”
桑乔见这张脸已经不那么可怕了,便问道:
“你的鼻子呢?”
那个侍从答道:
“放在我的衣袋里了。”
说着他把手伸向右边衣袋,拿出了一个用纸板做的用漆涂过的面具,其相貌前面已经描述过了。桑乔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惊奇地高声说道:
“圣母保佑!这不是邻居老弟托梅·塞西亚尔吗?”
“正是我,”那位已疲惫不堪的侍从说,“我就是托梅·塞西亚尔,桑乔的老友。待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我是如何上当受骗,迫不得已来到这儿的。现在我请求您,恳求您,不要碰、不要虐待、不要伤害、不要杀死镜子骑士,他确实是咱们的同乡,是勇敢却又处世不慎的参孙·卡拉斯科学士。”
此时镜子骑士已经苏醒过来。唐吉诃德看见了,把剑尖放在他脸上,对他说:
“骑士,如果你不承认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比你那位班达利亚的卡西尔德亚强,我就杀死你。此外,如果经过这场战斗你能活下来,你还得答应我到托博索城去,代表我去拜见她,听候她的吩咐。如果她让你自己决定,你还得回来找我,把遇见她的情况告诉我。我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到处都会留下踪迹,你沿着这些踪迹就可以找到我。这些条件都是根据咱们在战前的约定提出的,而且没有违犯游侠骑士的规定。”
“我承认,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开了绽的破鞋子也比卡西尔德亚干净,比她那梳理杂乱的毛发贵重。我答应去拜见您那位夫人,回来后按照您的要求,把情况向您如实汇报。”
“你还得承认和相信,”唐吉诃德说,“你战胜的那个骑士,不是也不可能是曼查的唐吉诃德,而是另一个与他相像的人,就像我承认并且相信你不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一样。虽然你很像他,但你只是个与他很相像的人。是我的敌人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以便遏制和缓解我的斗志,盗用我战无不胜的美名。”
“您怎么认为、怎么认定、怎么感觉,我就怎么承认、怎么认定、怎么感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骑士说,“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求求您,先让我站起来吧。您把我打翻在地,把我伤得真不轻。”
唐吉诃德把他扶了起来,而桑乔却一直盯着托梅·塞西亚尔,问了他一些事情,而他的回答证明他确实就是托梅·塞西亚尔。不过,唐吉诃德坚持认为是魔法师把镜子骑士变成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的模样,对桑乔产生了影响,使桑乔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也不敢相信了。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仍然坚持己见,垂头丧气的镜子骑士和侍从只得离开了唐吉诃德和桑乔,想到附近某个地方去上点儿药膏,把断骨接好。唐吉诃德和桑乔继续向萨拉戈萨赶路,故事对此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谈镜子骑士和他的大鼻子侍从究竟是什么人。
第十五章 镜子骑士及其侍从何许人也
唐吉诃德由于战胜了如此勇敢的镜子骑士而傲慢自负,得意极了。他现在只等着从那个骑士嘴里得知他的夫人是否仍然受到魔法的控制。如果那个战败的骑士还算是骑士,就得回来告诉他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不过,唐吉诃德的想法是这样,而镜子骑士的想法却如刚才说的那样,想先找个地方上点药膏。
故事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曾劝唐吉诃德继续进行其未竟的骑士事业,其实,他事先已同神甫和理发师商量了既能让唐吉诃德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又不影响他那倒霉的征险想法。卡拉斯科提出一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那就是干脆先把唐吉诃德放出去,因为让唐吉诃德留在家里几乎是不可能的;然后,参孙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在半路上与唐吉诃德交战。参孙肯定会打败唐吉诃德,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唐吉诃德战败后,学士骑士可以命令他返回自己的家乡,在家里待两年,不许再出来,除非是学士骑士另有吩咐。唐吉诃德战败后肯定会履行诺言,从而不违犯骑士界的规定。在家里的这段时间里,也许唐吉诃德会忘记自己的狂妄之念,或者找到治疗他的疯病的合适办法。
卡拉斯科愿意充当骑士,而桑乔的一位老弟和邻居托梅·塞西亚尔,一位生性快活、头脑正常的人,则自告奋勇扮成侍从。参孙就像前面谈到的那样披挂了盔甲,而托梅·塞西亚尔则在自己的鼻子上安了个假鼻子,以免与他的老朋友碰面时被认出来。他们沿着唐吉诃德走过的路线行进。唐吉诃德路遇死神之车的时候,他们已几乎赶上唐吉诃德了。最后,他们在森林里追上了唐吉诃德,才发生了细心的读者前面已经看到的事情。要不是唐吉诃德突发奇想,认为学士并不是那个学士,这位打错了算盘的学士恐怕就永远也当不上教士了。托梅·塞西亚尔见他们的如意计划半路搁浅,对学士说道:
“参孙·卡拉斯科大人,咱们真是罪有应得。人们常常想得容易,匆忙动手,结果却很难实现。唐吉诃德疯疯癫癫,咱们神志正常,结果他倒安然无恙地笑着走了,您却浑身是伤,满心忧愁。咱们现在得搞清楚,到底谁更算是疯子,是身不由己疯了的人,还是自愿充当疯子的人?”
参孙回答说:
“两种疯子之间的区别在于,身不由己疯了的人永远是疯子,而自愿充当疯子的人想不疯时就可以不疯。”
“既然这样,”托梅·塞西亚尔说,“我自己想当您的侍从,属于自愿充当疯子的人。现在我不想再当疯子了,我要回家去。”
“随你的便,”参孙说,“但不把唐吉诃德痛打一顿,就休想让我回家。我现在找他不是想让他恢复神志了,而是要找他报仇。我的肋骨还疼着呢,我不会饶了他。”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个正巧有正骨医生的村镇上。参孙在医生那儿治了自己的伤。托梅·塞西亚尔离开他回家了。参孙仍在考虑报仇的事。此时故事及时转向,让读者先拿唐吉诃德开开心再说吧。
第十六章 唐吉诃德路遇曼查的一位精明骑士
唐吉诃德得意洋洋、高傲自负地继续赶路。他打了胜仗,就把自己看成是世界上最英勇的骑士了。他觉得以后无论再遇到什么危险,他都可以征服,那些魔法和魔法师都不在话下了。他忘记了自己在骑士生涯中遭受的无数棍棒,也忘记了石头曾打掉了他半口牙齿,划船苦役犯曾对他忘恩负义,杨瓜斯人曾对他棒如雨下。现在他暗自想,只要能找到解除附在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他对过去几个世纪中最幸运的游侠骑士已经取得或者能够取得的最大成就都不再羡慕了。他正想着,只听桑乔对他说道:
“大人,我眼前现在还晃动着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的大鼻子,您说这是不是怪事?”
“桑乔,难道你真的以为镜子骑士就是卡拉斯科学士,他的侍从就是你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
“我也说不清。”桑乔回答,“我只知道他说的那些有关我家、我老婆和我孩子的事,除了托梅·塞西亚尔,别人都不会知道;去掉那个鼻子之后,他那张脸就是托梅·塞西亚尔的脸,我在家里经常看到那张脸;而且,他说话的声调也一样。”
“咱们想想,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听我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全副武装地同我决斗呢?我难道是他的仇敌吗?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值得他这么恨我?难道我是他的竞争对手,或者他同我一样从武,我武艺高强,他就嫉妒我的名声?”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卡拉斯科学士,大人,”桑乔说,“那骑士毕竟很像他,他那位侍从也很像我那位托梅·塞西亚尔老弟,对此我们该怎么说呢?如果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种魔法,为什么偏偏像他们俩,难道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人可变了吗?”
“这全是迫害我的那些恶毒的魔法师设的诡计,”唐吉诃德说,“他们预知我会在战斗中取胜,就先让那个战败的骑士扮成我的学士朋友的模样,这样,我同学士的友谊就会阻止我锋利的剑和严厉的臂膀,减弱我心中的正义怒火,就会给那个企图谋害我的家伙留一条生路。这样的例子你也知道,桑乔,对于魔法师来说,把一些人的脸变成另外一些人的脸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可以把漂亮的脸庞变成丑恶的脸庞,把丑恶的脸庞变成漂亮的脸庞。两天前,你不是亲眼看到,美丽娴雅的杜尔西内亚在我眼里面目全非,变成了丑恶粗野的农妇,两眼呆滞,满嘴臭味嘛!而且,既然魔法师胆敢恶毒地把人变成那个样子,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参孙·卡拉斯科和你的老弟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想以此从我手里夺走我取胜的荣誉。尽管如此,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无论他们把我的对手变成什么样子,最终我都取胜了。”
“事实到底怎么样,只有上帝清楚。”桑乔说。
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变了模样的事完全是他捣的鬼,所以他对主人的诡辩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愿意争论,以免哪句话说漏了嘴。
唐吉诃德和桑乔正说着话,后面一个与他们同走一条路的人已经赶上了他们。那人骑着一匹非常漂亮的黑白花母马,穿着一件绿色细呢大衣,上面镶着棕黄色的丝绒条饰,头戴一顶棕黄色的丝绒帽子。母马的马具是棕黄色和绿色的短镫装备。金绿色的宽背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高统皮靴的颜色也同宽背带一样。唯有马刺并非金色,只涂了一层绿漆,光泽耀眼,与整身衣服的颜色映在一起,倒显得如纯金色一般。那人赶上唐吉诃德和桑乔时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然后一夹马肚子,超过了他们。唐吉诃德对那人说道:
“尊敬的大人,既然咱们同路,就不必匆忙,您大概也愿意与我们同行吧。”
“说实话,”骑母马的那个人说道,“若不是怕有我的母马同行,您的马会不老实,我也就不会急忙超过去了。”
“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桑乔说,“我们的马是世界上最老实、最有规矩的马,它从不做那种坏事。只有一次它不太听话,我和我的主人加倍惩罚了它。我再说一遍,您完全可以勒住您的母马,而且如果它愿意讲排场走在中间的话,我们的马连看都不会看它一眼。”
那人勒住母马,看到了唐吉诃德的装束和脸庞深感惊诧。唐吉诃德当时并没有戴头盔,头盔让桑乔像挂手提箱似的挂在驴驮鞍的前鞍架上。绿衣人打量着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更是仔细地打量着绿衣人,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那人年龄看上去有五十岁,头上缕缕白发,瘦长脸,目光既欢欣又严肃。总之,从装束和举止看,这是个非凡的人。绿衣人觉得像唐吉诃德这样举止和打扮的人似乎从没见过。令绿衣人惊奇的是,脖子那么长,身体那么高,脸庞又瘦又黄,还全副武装,再加上他的举止神态,像这种样子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了。唐吉诃德非常清楚地察觉到过路人正在打量自己,而且也从他那怔怔的神态中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过,唐吉诃德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与人为善的,因而不等人家问,他就对那人说道:
“您看我这身装束既新鲜又与众不同,所以感到惊奇,这并不奇怪。不过,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我是什么人,您就不会感到惊奇了,我是——
众人议论
探险寻奇
的骑士。我离开了我的故乡,抵押了我的家产,放弃了享乐,投身于命运的怀抱,听凭命运的摆布。我想重振已经消亡的骑士道。虽然许多天以来,我东磕西碰,在这儿摔倒,又在那儿爬起来,我仍然帮助和保护寡妇和少女,照顾已婚女子和孤儿,尽到了游侠骑士的职责,实现了我的大部分心愿。我的诸多既勇敢又机智的行为被印刷成书,在世界上的几乎所有国家发行。有关我的事迹的那本书已经印刷了三万册,如果老天不制止的话,很可能要印三千万册。总之,如果简单地说,或者干脆一句话,我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别号‘猥獕骑士’,虽然自卖自夸显得有些大言不惭,但如果别人不说,我就只好自己说了,我的情况确实如此。所以,英俊的大人,只要您知道了我是谁,知道了我所从事的职业,无论是这匹马、这支长矛,还是这个盾牌、这个侍从,无论是这副盔甲还是这蜡黄的脸庞、细长的身材,从此以后都不会让您感到惊奇了。”
唐吉诃德说完便不再吱声了,而绿衣人也迟迟没有说话,看样子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该不该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您刚才肯定是从我发愣的样子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不过,您并没有解除我看见您时产生的惊奇。照您说,只要知道了您是谁,我这种惊奇就可以消除,可情况并非如此。相反,我现在更胡涂、更惊奇了,当今的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游侠骑士,而且还会出版货真价实的骑士小说呢?我简直不能让自己相信,现在还会有人去照顾寡妇,保护少女;您说什么保护已婚女子的名誉,帮助孤儿,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您做这些事,我是不会相信的。老天保佑!您说有关您的高贵的、真正的骑士生涯的书已经出版了,但愿这本书能使人们忘却那些数不胜数的有关游侠骑士的伪作。这种书已经充斥于世,败坏了社会风气,影响了优秀小说的名声。”
“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小说是否都是伪作,”唐吉诃德说,“还值得商榷。”
“难道还有人怀疑那些小说不是伪作吗?”绿衣人说道。
“我就怀疑。”唐吉诃德说,“不过这事先说到这儿吧。如果咱们还能同路,我希望上帝能够让您明白,您盲目追随那些认为这些书是伪作的人是不对的。”
唐吉诃德这最后一句话让那位旅客意识到唐吉诃德的头脑大概有问题,想再找机会证实一下。不过,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唐吉诃德就已经要求旅客讲讲自己是干什么的,介绍一下自己的秉性和生活了。绿衣人说道:
“猥獕骑士大人,我是前面一个地方的绅士。如果上帝保佑咱们,咱们今天就得在那个地方吃饭。我是中等偏上的富人,我的名字叫迭戈·德米兰达。我同我的夫人和孩子以及我的朋友们一起生活。我做的事情就是打猎钓鱼。不过我既没养鹰,也没养猎兔狗,只养了一只温顺的石鸡和一只凶猛的白鼬。我家里有七十多本书,有的是西班牙文的,有的是拉丁文的,有些是小说,有些是宗教方面的书,而骑士小说根本没进过我家的门。我看一般的书籍要比看宗教的书籍多,只是作为正常的消遣。这些书笔意超逸,情节曲折,不过这种书在西班牙并不多。有时候我到我的邻居和朋友家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请他们。我请他们时饭菜既干净又卫生,而且量从来都不少。我不喜欢嘀嘀咕咕,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议论其他人,也不打听别人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从不关心。我每天都去望弥撒,用我的财产周济穷人,却从不夸耀我做的善事,以免产生虚伪和自负之心。这种东西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占据某颗本来是最谦逊的心。遇有不和,我总是从中调解。我虔诚地相信我们的圣母,相信我们无限仁慈的上帝。”
桑乔一直仔细地听着这位绅士讲述自己的生活和日常习惯,觉得他一定是个善良的圣人,能够创造出奇迹。于是,他赶紧从驴背上跳下来,迅速跑过去,抓住绅士的右脚镫,十分虔诚又几乎眼含热泪地一再吻他的右脚。绅士见状问道:
“你在干什么,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吻吧,”桑乔说,“我觉得您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位骑在马上的圣人。”
“我不是圣人,”绅士说道,“是个大罪人。兄弟,看你这纯朴的样子,一定是个好人。”
桑乔又骑到了他的驴背上。桑乔的举动引得本来忧心忡忡的唐吉诃德发出了笑声,这笑声又让迭戈感到惊奇。唐吉诃德问迭戈有几个孩子,又说古代哲学家由于并不真正了解上帝,认为人的最高利益就是有善良的天性,有亨通的福运,有很多的朋友,有很多很好的孩子。
“唐吉诃德大人,”绅士说,“我有一个孩子。假如我没有这个孩子,我倒觉得我更幸运些。并不是他坏,而是他不像我希望得那么好。他大概有十八岁了,其中六年是在萨拉曼卡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我本来想让他改学其他学科,却发现他已经被诗弄昏了脑袋。难道诗也可以称作学问吗?想让他学习法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其实我更愿意让他学习神学,那才是万般学问之上品呢。我希望他能为我们家族争光。在这个世纪里,我们的国王一直大力勉励德才兼备的人,因为有才而无德就好比珍珠放在了垃圾堆上。他每天都在探讨荷马的诗《伊利亚特》写得好不好,马西亚尔的箴言警句是否写得不正派,维吉尔的哪首诗应该这样理解还是那样理解,反正他的所有话题都是以上几个诗人以及贺拉斯、佩修斯、尤维那尔和蒂武洛的诗集。至于西班牙现代作家的作品,他倒不在意。尽管他对西班牙诗歌很反感,却不自量力地想根据萨拉曼卡赛诗会给他寄来的四行诗写一首敷衍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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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将一首短诗中的每一句发展成为一节,并将该句用于节末的诗体。
唐吉诃德回答说:
“大人,孩子是父母身上的肉,不管孩子是好是坏,做父母的都应该像爱护灵魂一样爱护他们。做父母的有责任引导孩子从小就走正路,有礼貌,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等长大以后,他们才能成为父母的拐杖,后辈的榜样。强迫他们学这门或那门学问,我觉得并不合适,虽然劝劝他们学什么也没什么坏处。如果这个孩子很幸运,老天赐给他好父母,他不是为了求生,而仅仅是上学,我倒觉得可以随他选择他最喜欢的学科。虽然诗用处并不大,主要是娱乐性的,但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绅士大人,我觉得诗就像一位温柔而年轻的少女,美丽非凡,其他侍女都要服侍她,装点修饰她。这些侍女就是其他所有学科。这位少女应该受到所有侍女的侍奉,而其他侍女都应该服从她。不过,这位少女不愿意被拉到大街上去让大家随意抚摸,也不愿意在广场的一角或者宫殿的一隅被展示于众。她的品德如此纯正,如果使用得当,她就会变成一块无价的纯金。拥有她的人,对她也必须有所限制,绝不能让蹩脚的讽刺诗或颓废的十四行诗流行。除了英雄史诗、可歌可泣的悲剧和刻意编写的喜剧之外,绝不能编写待价而沽的作品。不能让无赖和凡夫俗子做什么诗,这种人不可能理解诗的宝贵价值。
“大人,您不要以为我这里说的凡夫俗子只是指那些平庸之辈。凡是不懂得诗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达官显贵,都可以纳入凡夫俗子之列。反之,凡是能够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对待诗的人,他的名字就将在世界所有的文明国家里得到传颂和赞扬。大人,您说您的儿子不太喜欢西班牙文的诗,我认为他或许在这个问题上错了,理由就是,伟大的荷马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希腊人;维吉尔不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因为他是罗马人。总之,所有古代诗人都是用他们自幼学会的语言写诗,并没有用其他国家的语言来表达自己高贵的思想。既然情况是这样,所有国家也都理应如此。德国诗人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轻视;西班牙人,甚至比斯开人,也不应该由于使用自己的语言写作而受到鄙夷。我猜想,大人,您的儿子大概不是对西班牙文诗歌不感兴趣,而是厌恶那些只是单纯使用西班牙文的诗人。那些人不懂得其他语言以及其他有助于补充和启发其灵感的学科。不过,在这点上他也许又错了。实际上,诗人是天生的,也就是说,诗人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诗人,有了这个天赋,他不用学习或培育,就可以写出诗来,表明‘上帝在我心中’,成为真正的诗人。我还认为,天赋的诗人借助艺术修养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会大大超过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其原因就在于艺术修养不可能超越天赋,而只能补充天赋,只有将天赋和艺术修养、艺术修养和天赋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培育出极其完美的诗人来。
“我这番话的最终意思,绅士大人,就是让您的儿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走自己的路。既然您的儿子是一位如此优秀的学生,想必他已经顺利地登上了做学问的第一个台阶,那就是语言,通过它就可以登上文学的高峰,这就好比一位威风凛凛的骑士一样令人羡慕,人们对他将会像对待主教的冠冕、法官的长袍一样赞美、崇敬和颂扬。如果您的儿子写了损害别人荣誉的讽刺诗,您就得同他斗争,惩罚他,把他的诗撕掉;不过,如果他能像贺拉斯一样进行说教,抨击时弊,您就应该赞扬他,他这样做才称得上高尚。诗人写抨击嫉妒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揭露嫉妒的害处,只要他不确指某人,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有的诗人宁愿冒着被放逐到庞托岛①的危险,也要批评某种不良现象。诗人的品行如果纯洁,他的诗也会是纯洁的。笔言心声,内心是什么思想,笔端就会流露出来。当国王或王子从这些严谨、有道德、严肃的诗人身上看到了诗的神妙之处时,就会非常尊重他们,给他们荣誉,使他们富有,甚至还会给他们加上桂冠,使他们免遭雷击②。头顶这种月桂树叶,太阳穴上贴着这种树叶,这样的人不该受到任何人的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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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晚年曾被放逐到庞托岛。
②当时传说,头顶冠以月桂树叶的人不会遭到雷击。
绿衣人听了唐吉诃德的慷慨陈词不胜惊诧,不再认为他头脑有毛病了。刚才两人的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桑乔就已经不愿意听下去了。他离开大路,向附近几个正在挤羊奶的牧人要了点羊奶。绿衣人对唐吉诃德头脑机敏、能言善辩深感满意,于是想继续谈下去。可是唐吉诃德此时一抬头,发现路上来了一辆车,车上插满了旌旗,以为又碰到了新的险情,就喊桑乔赶紧给他拿头盔来。桑乔听见主人喊他,急忙撇下牧人,牵上驴,来到主人身边。这次,唐吉诃德又遇到了一番可怕离奇的险情。
第十七章 唐吉诃德勇气登峰造极,与狮子对峙圆满结束
故事说到,唐吉诃德大声喊桑乔给他拿头盔来。桑乔正在牧人那儿买奶酪。他听主人喊得急,慌了手脚,不知拿什么装奶酪好。既然已经付了钱,他舍不得丢掉,匆忙之中想到可以用主人的头盔装奶酪。他抱着这堆东西跑回来,看主人到底要干什么。他刚赶到,唐吉诃德就对他说:
“赶紧把头盔给我,朋友,我看要有事了。或许前面的事非我不能解决呢。快去拿我的甲胄来。”
绿衣人听到此话,举目向四周望去,只见前方有一辆大车迎面向他们走来,车上插着两三面小旗,估计是给皇家送钱的车。他把这意思对唐吉诃德说了,可唐吉诃德不相信,仍以为凡是他遇到的事情都是险情。
“严阵以待,稳操胜券。我已做好准备,不会有任何失误。根据我的经验,我的敌人有的是看得见的,有的是隐身的,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向我进攻。”
唐吉诃德转过身去向桑乔要头盔。桑乔来不及把头盔里的奶酪拿出来,只好把头盔连同奶酪一起交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接过头盔,看也没看,就匆忙扣到了脑袋上。奶酪一经挤压,流出了浆汁,弄得唐吉诃德脸上胡子上都是汁液。唐吉诃德吓了一跳,问桑乔:
“怎么回事,桑乔?是我的脑袋变软了,还是我的脑浆流出来了,或者是我从脚冒到头上来的汗?如果是我的汗,那肯定不是吓出来的汗水。我相信我现在面临的是非常可怕的艰险。你有什么给我擦脸的东西,赶紧递给我。这么多汗水,我都快看不见了。”
桑乔一声不响地递给唐吉诃德一块布,暗自感谢上帝,没有让唐吉诃德把事情看破。唐吉诃德用布擦了擦脸,然后把头盔拿下来,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的脑袋弄得凉飕飕的。他一看头盔里是白糊状的东西,就拿到鼻子前闻了闻,说:
“我以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生命发誓,你在头盔里放了奶酪,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东西!没有教养的侍从!”
桑乔不慌不忙、不露声色地说道:
“如果是奶酪,您就给我,我把它吃了吧……不过,还是让魔鬼吃吧,准是魔鬼放在里面的。我怎么敢弄脏您的头盔呢?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敢打赌,大人,上帝告诉我,肯定也有魔法师在跟我捣乱,因为我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他们故意把那脏东西放在头盔里面,想激起您的怒火,又像过去一样打我一顿。不过,这次他们是枉费心机了。我相信我的主人办事通情达理,已经注意到我这儿既没有奶酪,也没有牛奶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即使有的话,我也会吃到肚子里了,而不是放在头盔里。”
“这倒有可能。”唐吉诃德说。
绅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惊讶,特别是看见唐吉诃德把脑袋、脸、胡子和头盔擦干净后,又把头盔扣到了脑袋上,更是愕然。唐吉诃德在马上坐定,让人拿过剑来,又抓起长矛,说道:
“不管是谁,让他现在就来吧!即使魔鬼来了,我也做好了准备!”
这时,那辆插着旗子的车已经来到跟前,只见车夫骑在骡子上,还有一个人坐在车的前部。唐吉诃德拦在车前,问道:
“你们到哪儿去,兄弟们?这是谁的车,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那些旗子又是什么旗?”
车夫答道:
“这是我的车,车上是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凶猛的狮子。这是奥兰的总督送给国王陛下的礼物。旗子是我们国王的旗,表示这车上是他的东西。”
“狮子很大吗?”唐吉诃德问。
“太大了,”坐在车前的那个人说,“从非洲运到西班牙的狮子里,没有比它们更大的,连像它们一样大的也没有。我是管狮人。我运送过许多狮子,但是像这两只这样的,还从来没有运送过。这是一雄一雌。雄狮关在前面的笼子里,雌狮关在后面的笼子里。它们今天还没吃东西,饿得很。您让一下路,我们得赶紧走,以便找个能够喂它们的地方。”
唐吉诃德笑了笑,说道:
“想拿小狮子吓唬我?用狮子吓唬我!已经晚了!我向上帝发誓,我要让这两位运送狮子的大人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怕狮子的人!喂,你下来!你既然是管狮人,就把笼子打开,把狮子放出来。我要让你看看,曼查的唐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即使魔法师弄来狮子我也不怕!”
“这下可好了,”绅士心中暗想,“这下我们的骑士可露馅了,肯定是那些奶酪泡软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脑子化脓了。”
这时桑乔来到绅士身旁,对他说:
“大人,看在上帝份上,想个办法别让我的主人动那些狮子吧。否则,咱们都得被撕成碎片。”
“难道你的主人是疯子吗?”绅士问道,“你竟然如此害怕,相信他会去碰那些凶猛的野兽?”
“他不是疯子,”桑乔说,“他只是太鲁莽了。”
“我能让他不鲁莽。”绅士说。
唐吉诃德正催着管狮人打开笼子。绅士来到唐吉诃德身旁,对他说道:
“骑士大人,游侠骑士应该从事那些有望成功的冒险,而不要从事那些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勇敢如果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那就算不上勇敢,而应该说是发疯了。更何况这些狮子并不是冲着您来的,它们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它们是被当作礼物送给陛下的,拦着狮子,不让送狮人赶路就不合适了。”
“绅士大人,”唐吉诃德说,“您还是跟您温顺的石鸡和凶猛的白鼬去讲道理吧。每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这些狮子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唐吉诃德又转过身去对管狮人说:
“我发誓,你这个混蛋,如果你不赶紧打开笼子,我就要用这支长矛把你插在这辆车上。”
赶车人见唐吉诃德这身古怪的盔甲,又见他决心已下,就对他说:
“我的大人,求您行个好,在放出狮子之前先让我把骡子卸下来吧。如果狮子把骡子咬死,我这辈子就完了。除了这几匹骡子和这辆车,我就没什么财产了。”
“你这个人真是胆小!”唐吉诃德说,“那你就下来,把骡子解开吧,随你便。不过,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你是白忙活一场,根本不用费这个劲。”
赶车人从骡子背上下来,赶紧把骡子从车上解下来。管狮人高声说道:
“在场的诸位可以作证,我是被迫违心地打开笼子,放出狮子的。而且,我还要向这位大人声明,这两只畜生造成的各种损失都由他负责,而且还得赔偿我的工钱和损失。在我打开笼子之前,请各位先藏好。反正我心里有数,狮子不会咬我。”
绅士再次劝唐吉诃德不要做这种发疯的事,这简直是在冒犯上帝。唐吉诃德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绅士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就会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
“大人,”唐吉诃德说,“假如您现在不想做这个您认为是悲剧的观众,就赶快骑上您的母马,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桑乔听到此话,眼含热泪地劝唐吉诃德放弃这个打算。若与此事相比,风车之战呀,砑布机那儿的可怕遭遇呀,以及他以前的所有惊险奇遇,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您看,大人,”桑乔说,“这里并没有什么魔法之类的东西。我看见笼子的栅栏里伸出了一只真正的狮爪。由此我猜,既然狮子的爪子就有那么大,那只狮子肯定是个庞然大物。”
“你因为害怕,”唐吉诃德说,“所以觉得那只狮子至少有半边天那么大。你靠边儿,桑乔,让我来。如果我死在这儿,你知道咱们以前的约定,你就去杜尔西内亚那儿。别的我就不说了。”
唐吉诃德又说了其他一些话,看来让他放弃这个怪谲的念头是没指望了。绿衣人想阻止他,可又觉得自己实在难以和唐吉诃德的武器匹敌,而且跟一个像唐吉诃德这样十足的疯子交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唐吉诃德又催促送狮人打开笼门,而且还不断地威胁他。绿衣人利用这段时间赶紧催马离开了。桑乔也骑着他的驴,车夫骑着自己的骡子,都想在狮子出笼之前尽可能地离车远一些。桑乔为唐吉诃德这次肯定会丧生于狮子爪下而哭泣。他还咒骂自己运气不佳,说自己真愚蠢,怎么会想到再次为唐吉诃德当侍从呢。不过哭归哭,怨归怨,他并没有因此就停止催驴跑开。管狮人见该离开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就把原来已经软硬兼施过的那一套又软硬兼施了一遍。唐吉诃德告诉管狮人,他即使再软硬兼施,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在管狮人打开笼门的这段时间里,唐吉诃德首先盘算的是与狮子作战时,徒步是否比骑马好。最后他决定步战,怕罗西南多一看见狮子就吓坏了。于是他跳下马,把长矛扔在一旁,拿起盾牌,拔出剑,以非凡的胆量和超常的勇气一步步走到车前,心中诚心诚意地祈求上帝保佑自己,然后又请求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应该说明的是,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写到此处,不禁感慨地说道:“啊,曼查的孤胆英雄唐吉诃德,你是世界上所有勇士的楷模,你是新的莱昂·唐曼努埃尔①二世,是西班牙所有骑士的骄傲!我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你这骇人的事迹呢?我如何才能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相信这是真的呢?我即使极尽赞颂之词,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过分呢?你孤身一人,浑身是胆,豪情满怀,手持单剑,而且不是那种镌刻着小狗的利剑②,拿的也不是锃亮的钢盾,却准备与来自非洲大森林的两只最凶猛的狮子较量!你的行为将会给你带来荣耀,勇敢的曼查人,我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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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传,一次观看几只从非洲为国王运来的狮子,一位夫人不慎将手套掉进了狮笼。唐曼努埃尔走进狮笼,拾回了手套。
②托莱多著名的剑匠胡利安·德尔·雷伊所铸的剑上镌刻有一只小狗作为标志。
作者的感叹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管狮人见唐吉诃德已摆好了架势,看来再不把狮子放出来是不行了,否则那位已经暴跳如雷的骑士真要不客气了。他只好把第一个笼子的门完全打开。前面说过,这个笼子里关的是一头雄狮,体积庞大,面目狰狞。它本来躺在笼子里,现在它转过身来,抬起爪子,伸个懒腰,张开大嘴,又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呵欠,用它那足有两拃长的舌头舔了舔眼圈。做完这些之后,它把头伸到笼子外面,用它似乎冒着火的眼睛环顾四周。它那副眼神和气势,即使再冒失的人见了也会胆寒。只有这位唐吉诃德认真地盯着狮子,准备等狮子走下车后同它展开一场搏斗,把它撕成碎片。
唐吉诃德的癫狂此时已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可是宽宏大量的狮子却并不那么不可一世,无论小打小闹或者暴跳如雷,它仿佛都满不在乎。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它环视四周后又转过身去,把屁股朝向唐吉诃德,慢吞吞、懒洋洋地重新在笼子里躺下了。唐吉诃德见状让管狮人打狮子几棍,激它出来。
“这我可不干,”管狮人说,“如果我去激它,它首先会把我撕成碎片。骑士大人,您该知足了,这就足以表明您的勇气了。您不必再找倒霉了。狮笼的门敞开着,它出来不出来都由它了。不过,它现在还不出来,恐怕今天就不会出来了。您的英雄孤胆已经得到了充分证明。据我了解,任何一位骁勇的斗士都只是向对手挑战,然后在野外等着他。如果对手没有到场,对手就会名誉扫地,而等待交手的那个人就取得了胜利的桂冠。”
“这倒是真的,”唐吉诃德说,“朋友,把笼门关上吧。不过,你得尽可能为你亲眼看到的我的所作所为做证,那就是你如何打开了笼子,我在此等待,可它不出来;我一再等待,可它还是不出来,而且又重新躺下了。我只能如此了。让魔法见鬼去吧,让上帝帮助理性和真理,帮助真正的骑士精神吧。照我说的,把笼门关上吧。我去叫那些逃跑的人回来,让他们从你的嘴里得知我这番壮举吧。”
管狮人把笼门关上了。唐吉诃德把刚才用来擦脸上奶酪的白布系在长矛的铁头上,开始呼唤。那些人在绅士的带领下正马不停蹄地继续逃跑,同时还频频地回过头来看。桑乔看见了白布,说道:
“我的主人正叫咱们呢。他肯定把狮子打败了。如果不是这样,就叫我天诛地灭!”
大家都停住了,认出那个晃动白布的人的确是唐吉诃德,这才稍稍定了神,一点一点地往回走,一直走到能够清楚地听到唐吉诃德喊话的地方,最后才来到大车旁边。他们刚到,唐吉诃德就对车夫说:
“重新套上你的骡子,兄弟,继续赶你的路吧。桑乔,你拿两个金盾给他和管狮人,就算我耽误了他们的时间而给他们的补偿吧。”
“我会很高兴地把金盾付给他们,”桑乔说,“不过,狮子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于是管狮人就断断续续而又十分详细地介绍了那次战斗的结局。他尽可能地夸大唐吉诃德的勇气,说狮子一看见唐吉诃德就害怕了。尽管笼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敞开的,可是狮子却不愿意也没胆量从笼子里走出来。骑士本想把狮子赶出来,但由于他对骑士说,那样就是对上帝的冒犯,骑士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把笼门关上了。
“怎么样,桑乔?”唐吉诃德问,“难道还有什么魔法可以斗得过真正的勇气吗?魔法师可以夺走我的运气,但要想夺走我的力量和勇气是不可能的。”
桑乔把金盾交给了车夫和管狮人。车夫套上了骡子。管狮人吻了唐吉诃德的手,感谢他的赏赐,并且答应到王宫见到国王时,一定把这件英勇的事迹禀报给国王。
“假如陛下问这是谁的英雄事迹,你就告诉他是狮子骑士的。从今以后,我要把我以前那个猥獕骑士的称号改成这个称号。我这是沿袭游侠骑士的老规矩,也就是随时根据需要来改变称号。”唐吉诃德说道。
大车继续前行,唐吉诃德、桑乔和绿衣人也继续赶自己的路。
这时,迭戈·德米兰达默不作声地观察唐吉诃德的言谈举止,觉得这个人说他明白吧却又犯病,说他疯傻吧却又挺明白。迭戈·德米兰达还没听说过有关唐吉诃德的第一部小说。如果他读过那部小说,就会对唐吉诃德的疯癫有所了解,不至于对其言谈举止感到惊奇了。正因为他不知道那本小说,所以他觉得唐吉诃德一会儿像疯子,一会儿又像明白人;听其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观其行,则荒谬透顶,冒失莽撞。迭戈·德米兰达自言自语道:“他把装着奶酪的头盔扣在脑袋上,竟以为是魔法师把自己的脑袋弄软了,还有什么比这类事更荒唐的吗?还有什么比要同狮子较量更冒失的吗?”迭戈·德米兰达正在独自思索,暗自嘀咕,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迭戈·德米兰达大人,您一定是把我看成言谈举止都十分荒唐的疯子了吧?这也算不了什么,我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像个疯子。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您注意到,我并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又疯又笨。一位骑士当着国王的面,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中央一枪刺中一头咆哮的公牛,自然体面;骑士披一身闪光的盔甲,在夫人们面前得意洋洋地进入比武竞技场,诚然风光;骑士的所有武术演练都是很露脸的事情,既可以供王宫贵族开心消遣,又可以为他们增光。不过,这些都还是不如游侠骑士体面。游侠骑士游历沙漠荒野,穿过大路小道,翻山岭,越森林,四处征险,就是想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得以万世留芳。我认为,游侠骑士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帮助一位寡妇,比一位宫廷骑士在城市里向某位公主献殷勤要光荣得多。所有的骑士都各负其责。宫廷骑士服侍贵夫人们,身着侍从制服为国王点缀门面,用自己家丰盛的食物供养贫困的骑士,组织比武,参加比赛,表现出伟大豪爽的气魄,尤其要表现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品德,这样才算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是,游侠骑士要到世界最偏远的地方去,闯入最困难的迷津,争取做到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在草木稀少的地方顶着酷夏的炎炎烈日,在冰天雪地的严冬冒着凛冽的寒冷;狮子吓不住他们,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它们,向它们进攻,战胜它们,这才是游侠骑士真正重要的职责。
“命运使我有幸成为游侠骑士的一员,我不能放弃我认为属于我的职责范围内的任何一个进攻机会。因此,向狮子发动进攻完全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这显得过分鲁莽了。我知道何谓勇敢,它是介于两种缺陷之间的一种美德,不过,宁可勇敢过头,近于鲁莽,也不要害怕到成为胆小鬼的地步;这就好像挥霍比吝啬更接近慷慨一样,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真正的勇敢。在这类征服艰险的事情中,迭戈大人,请您相信,即使输牌,也要能争取一张牌就多争取一张,因为听人家说‘这个骑士大胆莽撞’,总要比听人家说‘这个骑士胆小怕事’好得多。”
“唐吉诃德大人,”迭戈说,“您的所有言行合情合理。我估计,即使游侠骑士的规则完全失传了,也可以在您的心中找到。这些规则已经储存在您的心中。天已经晚了,咱们得加紧赶到我家那个村子去。您也该休息了,辛劳半天,即使身体上不感觉累,精神上也该觉到累了。精神上的疲劳同样可以导致身体上的劳累。”
“我十分荣幸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迭戈大人。”唐吉诃德说。
两人加速催马向前。大约下午两点时,他们赶到了迭戈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唐吉诃德称迭戈为绿衣骑士。
第十八章 在绿衣骑士家的遭遇及其他怪事
唐吉诃德发现迭戈的家大得简直就像一座村庄。临街的大门上方有标牌,尽管那是用粗石做的。院子里有酒窖,门廊处有地窖。许许多多的产于托博索的酒坛子又使唐吉诃德怀念起已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来。他长叹一声,也不看旁边有什么人,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为我受苦的心上人呀,
上帝会让你如意称心。
托博索的酒坛啊,你勾起了我对那位使我万分痛苦的心上人的甜蜜回忆!”
迭戈的那位大学生兼诗人的儿子闻声同母亲一起出来迎接唐吉诃德。他们一看到唐吉诃德的奇怪装束都愣住了。唐吉诃德下了马,十分有礼貌地请求吻女主人的手。迭戈对他夫人说:
“夫人,请你以非常的热情接待你面前这位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吧,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的游侠骑士。”
迭戈的夫人唐娜克里斯蒂娜非常热情又非常有礼貌地接待唐吉诃德,唐吉诃德也非常客气地答之以礼。对那个大学生,唐吉诃德也同样寒暄了一番。那个学生根据唐吉诃德的言谈判断,觉得他是一个很机敏的人。
原作者介绍了迭戈家的各种情况,把乡间富裕农户的东西叙述了一遍。可是译者却认为,这些琐屑小事与这部小说的主题无关,就把这些描写全都删去了。他觉得事实比那些干巴巴的细节更有说服力。
唐吉诃德走进客厅,桑乔帮他脱掉甲胄。唐吉诃德只穿着短裤子、羊皮坎肩,衬衣是学生式的大翻领,既没上浆,也没镶花边;脚上穿的是浅黄色的软靴,外面是打了蜡的硬皮鞋,浑身上下都蹭满了盔甲的铁锈。他把剑挂在一条海豹皮宽背带上,据说这是因为他的肾有病已经多年,身上披着一件上等呢料的棕褐色短外套。他首先要了五六桶水冲洗脸和头。各桶的水量不一,可是全都洗完,水还是乳白色的。这都是馋嘴的桑乔造成的。他买的破奶酪把主人弄白了。经过一番打扮,唐吉诃德风度翩翩地走出来,来到另一个房间。那位大学生正在那儿等着他,准备趁着备饭的时候同他随便聊聊。唐娜克里斯蒂娜夫人因有贵客光临,想利用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证明自己能够而且善于款待来到她家的客人。
迭戈的儿子叫洛伦索。唐吉诃德刚才脱盔甲的时候,他就问父亲:
“父亲,您带到咱们家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的名字,他的打扮,还有他说自己是游侠骑士,使我和母亲都感到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孩子。”迭戈说,“我只能对你说,我看见他做了一些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可又说了一些聪明绝伦的话,把他的荒谬举动抵消了。你去同他聊聊吧,根据他的谈吐猜测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聪明人,他到底是机智过头还是愚蠢透顶,你按照情理自己判断吧。不过说实话,我倒宁愿把他看成是疯子,而不是正常人。”
就这样,洛伦索去找唐吉诃德了。谈话中,唐吉诃德对洛伦索说道:
“您的父亲迭戈·德米兰达对我谈过您的超群的智慧,而且特别提到您是个伟大的诗人。”
“诗人,我也许算得上,”洛伦索说,“可要说是伟大的诗人,那我就不敢当了。我的确是个诗歌爱好者,并且喜欢读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但绝对够不上我父亲所说的伟大的诗人。”
“我觉得你如此谦虚很不错,”唐吉诃德说,“因为现在的诗人都很狂妄,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
“凡事都有例外,”洛伦索说,“也许有的人就不是这样,就不这么想。”
“这种人很少,”唐吉诃德说,“不过请您告诉我,您现在正写什么诗,竟使得您的父亲有些忧虑不安?如果是敷衍体诗,我略知一二,很希望拜读您的作品。如果这诗是为诗歌比赛准备的,我劝您争取二等奖,因为一等奖往往要照顾人情或是为贵人准备的。二等奖才货真价实。三等奖等于二等奖,以此类推,一等奖就等于三等奖,这就同大学里授学位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号称‘第一名’的人毕竟是最露脸的。”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说他是疯子,”洛伦索心里说,“让我再接着同他聊。”
于是,他对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您在学校里上过学。您学的是什么专业?”
“游侠骑士专业。”唐吉诃德说,“我觉得它像诗歌一样优美。若说它超过了诗歌,也只是超出了那么一点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专业,”洛伦索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这是一门包括了世界上所有专业或大部分专业的专业。”唐吉诃德说,“因为从事这项专业的人得是法学家,懂得奖惩分明,使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他应该是神学家,若有人来向他请教,他可以明确地讲解他所信奉的基督教教义;他应该是医生,尤其应该是草药专家,能够识别荒山野岭中可以治伤的药草,免得游侠骑士到处去寻找治伤的药;他应该是天文学家,能够通过观察星星知道已经是深夜几时,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和气候带;他应该懂得数学,这门学问每时每刻都会用得上;除此之外,他还应该具有宗教道德和其他各种基本道德。接下来,他还得会其他一些小事情,例如,他应该像尼古拉斯或尼科劳人鱼①那样善于游泳,能够钉马掌,或修理马鞍和马嚼子。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他应该忠实于上帝和他的意中人,应该思想纯洁,谈吐文明,举止大方,行动果敢,吃苦耐劳,同情弱者,最多于生活在陆地的时间,并且频频在西西里和陆地之间往返穿梭。主要的就是坚持真理,为了保卫真理,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许多大大小小方面的才能构成了一个优秀的游侠骑士。这回您该知道了,洛伦索大人,骑士的学问难道是一门粗浅的学问吗?难道不能同学校和课堂里最高深的学问相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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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5世纪意大利的卡塔尼亚人,善于游泳。
“如果真是这样,”洛伦索说,“我承认它是一门超越了其他所有学科的学问。”
“什么叫‘如果真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我是说,”洛伦索说,“我怀疑世界上过去和现在真有具备了如此才能的游侠骑士。”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多次了,现在我又得重复。”唐吉诃德说,“那就是大部分人认为世界上不曾有过游侠骑士。依我看,只有老天创造出奇迹,他们才会相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确实存在着游侠骑士,否则我再费力气解释也是徒劳。在这方面我已有多次的经验了。现在,我并不想让您摆脱多数人曾经重复的错误,只是想恳求老天让您醒悟,让您明白,在过去的世纪里,游侠骑士对于世界来说是多么有益必要,而当今之世如果风行游侠骑士又有多少好处。可是现在,由于人本身的罪恶,却是贪图安逸和追求享乐占了上风。”
“这回我们这位客人可露馅了。”洛伦索心中暗想,“不过,他毕竟是个非常特殊的疯子。如果我没有认识到这点,那么我就太笨了。”
因为叫他们去吃饭了,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迭戈问儿子对这位客人印象如何,儿子答道:
“要想治好他的疯病,恐怕世界上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看来只有靠那些摇笔杆子的人了。”
大家去吃饭了。招待客人的饭食果然像迭戈在路上说的那样:干净、丰盛、鲜美。不过,最令唐吉诃德感到满意的是整个家庭像苦修会的修道院一般幽静。饭罢,大家撤掉台布,向上帝致谢,又用水洗洗手。唐吉诃德恳求洛伦索把他准备参加诗歌比赛的诗拿来给自己看。洛伦索说:
“有的诗人在人家请他念自己的诗时,他拒绝;可人家没请他念的时候,他却又自作多情。为了不让你们以为我也是那种人,我就念念我的敷衍诗吧。不过,我并没有指望它得什么奖,只是为了锻炼一下我的智力。”
“我的一位朋友,一位非常明智的人,”唐吉诃德说,“认为不应该给人家念敷衍诗,让人家厌烦。他说理由就是敷衍诗从来都不能表现原文的含义,往往超越了原诗的范围,而且敷衍诗本身的范围也特别窄,不准用问句,不能用‘他曾说’、‘他将说’,不能用动名词,不能改变含义,还有其他一些清规戒律,都束缚了敷衍诗。对于这些,大概您也有所了解。”
“唐吉诃德大人,”洛伦索说,“我存心想找出您的破绽,可是没找到,您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溜掉了。”
“我不明白您说的‘溜掉了’是什么意思。”唐吉诃德说。
“以后我会让您明白的。”洛伦索说,“不过,现在您先听听原诗,再听听根据它写的敷衍诗吧。”原诗是这样写的:
假如今能比昔,
明日等待何须。
让时光倒流,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敷 衍 诗
如同一切都会发生,
我的幸福已成陈迹。
那曾经不浅的幸运
一去不复返,
无影无息。
命运之神,
你已见到我
在你脚下拜倒了几个世纪。
让我重新成为幸运者吧,
我又会春风得意,
“假如今能比昔”。
我并不贪求其他乐趣与荣耀,
其他的掌声和欢呼,
其他的成功和胜利。
只求得到往日的欢乐,
它现在却是痛苦的回忆。
如果你能让我回到往昔,
命运之神,
我所忍受的煎熬将会更替。
如果这一幸运能立刻实现,
“明日等待何须”。
我的追求绝非可能。
事过境迁,
却要时光倒转,
世上从未有过如此回天之力。
时间飞逝,
永不回头。
光阴一去不还,
追求者必失败,
除非“让时光倒流”。
生活在彷徨中,
希冀又恐惧,
虽生犹死,
不如为超脱痛苦
毅然决然地死去。
我愿一死了之,
可事情未如我意。
斗转星移,
生活还会让我恐惧,
“或让未来现在达抵”。
洛伦索刚念完,唐吉诃德就站起来,拉住洛伦索的右手,声音高得几乎像喊叫,说道:
“老天万岁!出类拔萃的小伙子,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你应该得到桂冠,但不是在塞浦路斯或加埃塔,就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而是在雅典科学院,上帝饶恕我吧,假如这些学院现在还存在的话;或者,是在现存的巴黎、波洛尼亚和萨拉曼卡科学院!上帝保佑,评审委员们若是不给你一等奖,就让福玻斯①用箭射死他们,就让缪斯永远不进他们家的门槛!大人,如果您能赏光的话,就请再给我念几首更高级的诗吧,我想全面领教一下您的惊人的才华。”
尽管洛伦索把唐吉诃德看成是疯子,这时听到唐吉诃德的赞扬,还是很高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恭维的力量,你真是无处不及,力大无边啊!洛伦索就证明了这个事实。他满足了唐吉诃德的要求和愿望,念了一首根据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传说写的十四行诗:
十 四 行 诗
美丽的少女凿开了墙壁,
也打开了英俊的皮拉摩斯的胸臆,
阿摩尔②从塞浦路斯赶来,
观看这窄小神奇的孔隙。
相对无言,默默无语,
唯恐声音穿过这狭小的罅缝;
但两相情愿,两心相通,
爱情面前无阻力。
事出预料,情非人意,
少女误走一步,导致香消玉陨。
噢,如此奇妙的悲剧。
同一把剑,他们被掩杀又复生,
留下了一个墓穴,一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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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阳神阿波罗的别名之一。
②阿摩尔又称厄罗斯,是希腊传说中的小爱神。
“感谢上帝,”唐吉诃德听洛伦索念完诗后说,“在当今无数蹩脚的诗人中,我终于发现了像您这样完美的诗人。这首十四行诗的高超技巧就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唐吉诃德在洛伦索家住了四天,受到了极其盛情的款待。四天后,唐吉诃德向主人告别,对在主人家受到很好的照顾表示感谢。但是作为游侠骑士,过多地贪图安逸就不合适了。他还要去履行他的职责,征服险恶,他听说这种险恶在当地还有很多。他打算就近转悠几天,等到了萨拉戈萨大比武的日子再到萨拉戈萨去。反正他是要去那儿的。不过,他首先得到蒙特西诺斯山洞去。据说那里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想去看看。另外,他还想去看看人称“鲁伊德拉七湖”的发源地和它真正的水流走向。迭戈和他的儿子对唐吉诃德的光荣决定大加赞赏,告诉他,家里有什么他认为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尽可拿走,对于从事这种高尚职业的好人理应如此。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唐吉诃德兴高采烈,桑乔却垂头丧气。他对在迭戈家酒足饭饱的日子非常满意,不愿意再到荒郊野林去吃褡裢里那点干粮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褡裢装上了足够的食物。唐吉诃德临行前对洛伦索说: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对您说过,如果我已经说过了,那我就再说一遍:如果您想走捷径,少费力气,达到那难以抵达的法玛①的顶峰,您不用做别的,只需部分地放弃那略显狭窄的诗歌创作之路,而选择更为狭窄的游侠骑士之路。游侠骑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成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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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人对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俄萨的称呼。法玛本身是“名望”的意思。
唐吉诃德又说了一些疯话,才结束了他的疯癫过程。他说道:
“上帝知道,我本想带洛伦索大人同我一起走,以便教教他该怎样宽恕普通人,打掉狂妄人的威风,这是从事我们这行的人必不可少的品德。不过您年纪轻轻,而且还从事了这个值得赞颂的行当,所以我不能把您带走。我只想告诫您,作为诗人,您应该更多地采纳别人的意见,而不要只是按照自己的意见行事,那才能一举成名。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认为自己的孩子丑;而在意识方面,这种自欺欺人的情况就更为严重。”
迭戈父子俩对唐吉诃德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言语甚感惊讶。唐吉诃德翻来覆去地说,无非就是要去寻求他那倒霉的艰险,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父子二人又客气了一番,女主人也依依惜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分别骑着罗西南多和驴出发了。
第十九章 多情牧人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唐吉诃德离开迭戈家后走了不远,就碰到两个教士模样或者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农夫,四个人都骑着驴。一个学生带着一个绿色粗布包,当旅行包用,里面隐约露出一点白色细呢料和两双粗线袜。另一个学生只带着两把击剑用的新剑,剑上套着剑套。农夫带着其他一些东西。看样子他们是刚从某个大镇采购回来,要把东西送回村里去。学生和农夫同其他初见唐吉诃德的人一样感到惊奇,很想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到底是谁。唐吉诃德向他们问好,得知他们与自己同路,便表示愿与他们为伴,请他们放慢一点,因为他们的驴比自己的马走得快。唐吉诃德还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自己是什么人以及自己从事的行当,说自己是个游历四方、寻奇征险的游侠骑士,并且告诉他们,自己叫曼查的唐吉诃德,别名狮子骑士。唐吉诃德这番话对于农夫来说简直是天书,可两个学生却能听懂,他们马上意识到唐吉诃德的头脑有毛病,深感意外,但是出于礼貌,其中一人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假如您的行程路线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寻奇征险的人常常如此,那么您就同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您就会看到曼查乃至周围很多里之内迄今为止最盛大、最豪华的一次婚礼。”
唐吉诃德问他是哪位王子的婚礼,竟如此了不起。
“是一个农夫和一个农妇的婚礼。”学生说道,“农夫是当地的首富,农妇则是男人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婚礼的场面极其新颖别致,因为婚礼将在新娘家所在村庄旁边的一块草地上举行。新娘美貌超群,被称为美女基特里亚,新郎则叫富豪卡马乔。新娘芳龄十八,新郎年方二十二,可谓天生一对,地配一双,虽然有些人好管闲事,总念叨两家的门第不合,因为美女基特里亚家的门第比卡马乔家高。不过,现在已经不太注重这个了,财富完全可以弥补这个裂痕。这个卡马乔很潇洒,忽然心血来潮地要给整片草地搭上树枝,让阳光照不到那覆盖着地面的绿草。他还准备了舞蹈表演,有剑舞和小铃铛舞,村里有的人简直把这两种舞跳绝了;还有踢踏舞,那就更不用说了,请了很多人来跳呢。不过,我刚才说到的这些事,以及其他我没有说到的事,也许都不是这场婚礼上令人最难忘的。我估计最难忘的大概是那个绝望的巴西利奥将在婚礼上的所作所为。巴西利奥是基特里亚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他家与基特里亚父母家住隔壁。爱神要利用这个机会向世人重演那个已经被遗忘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爱情故事。巴西利奥从很小的年龄就爱上了基特里亚,基特里亚对他则以礼回报。村里的人在闲谈时就说这两个孩子谈情说爱了。随着两人年龄的增长,基特里亚的父亲不让巴西利奥像以前一样随便到他家去了。为了免得总是放心不下,他让女儿同富豪卡马乔结婚。他觉得把女儿嫁给巴西利奥不合适,巴西利奥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境况都不那么好。不过说实话,他是我们所知道的最聪明的小伙子。他掷棒是能手,角斗水平很高,玩球也玩得很好;他跑如雄鹿,跳似山羊,玩滚球游戏简直玩神了;他有百灵鸟一样的歌喉,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特别是斗起剑来最灵敏。”
“单凭这点,”唐吉诃德这时说,“别说和美女基特里亚结婚,就是同希内夫拉女王结婚,他也完全配得上,假设女王今天还活着的话!兰萨罗特和其他任何人企图阻止都无济于事。”
“你们听听我老婆是怎么说的吧,”桑乔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这时候突然说道,“她历来主张门当户对,就像俗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觉得巴西利奥这个小伙子不错,应该同那个美女基特里亚结婚。谁要想阻止有情人成为眷属,就让他今世长乐,来世长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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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乔在此处把意思说反了。
“如果有情人就可以结婚,”唐吉诃德说,“那么儿女和谁结婚,以及什么时候结婚,就由不得父母选择和做主了。如果做女儿的可以自主选择丈夫,她很可能会选中父亲的佣人,也可能在大街上见到某个人英俊潇洒,就看上那个人了,尽管那个人其实是好斗的无赖。恋爱很容易蒙住理智的双眼,而理智对于选择配偶是必不可少的。选择配偶很容易失误,必须小心翼翼,还要有老天的特别关照才行。一个人要出远门,如果他是个谨慎的人,就会在上路之前寻找一个可靠的伙伴同行。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个人在选择将与自己共同走完生命路程的伴侣时不能这样呢?况且,妻子和丈夫要同床共枕,同桌共餐,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呢。妻子不是商品,买了以后还可以退换。这是一件不能分割的事情,生命延续多长,它就有多长。这种联系一旦套到了脖子上,就成了死结,除了死神的斩刀,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把它解开。关于这个题目,还有很多可以谈的。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关于巴西利奥的事,学士大人是否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那个被唐吉诃德称为学士的学生答道:
“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了,只知道巴西利奥自从听说美女基特里亚要同卡马乔结婚,就再也没笑过,也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总是若有所思,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神志很明显已经不正常了。他吃得少,睡得也少,而且吃的时候只吃水果,睡的时候就像个野兽似的睡在野外的硬土地上。他不时仰望天空,又不时呆痴地盯着地面,除了空气吹动他的衣服之外,他简直就是一尊雕像。他显然已经伤透了心。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明天美女基特里亚的一声‘愿意’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亡。”
“上帝会有更好的安排,”桑乔说,“上帝给他造成了创伤,也会给他治伤;从现在到明天还有很多小时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房子就塌了呢。我就见过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的情况,说不定谁晚上躺下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就起不来了呢。你们说,有谁敢夸口自己总能平步青云呢?没有,肯定没有。女人的‘愿意’和‘不愿意’几乎没什么区别。我觉得基特里亚真心实意地爱着巴西利奥,我祝巴西利奥洪福齐天。我听说,爱情会给人戴上有色眼镜,让人把铜看成是金子,把穷看成富,把眼屎看成珍珠。”
“你还有完没完了,可恶的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只要说起话来就怪话连篇,非得让魔鬼把你带走才成。你说,你这个畜生,什么‘平步青云’,还有其他那些话,你都懂吗?”
“如果没有人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桑乔说,“那么把我的话都看成胡说八道,也没什么奇怪。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我自己知道,我刚才说的绝非胡说八道,倒是您,我的大人,总是对我所说所做百般地‘挑赐’。”
“应该说‘挑剔’,”唐吉诃德说,“不是‘挑赐’,挺好的话让你一说就走了样,真不知是谁把你搞得这么糊里糊涂的。”
“您别跟我生气,”桑乔说,“您知道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没有在萨拉曼卡上过学,所以不知什么时候,我说话就会多个字或少个字。真得靠上帝保佑了。其实,没有必要让一个萨亚戈人说话同托莱多人一样标准,而且,也不见得所有托莱多人说话都那么利索。”
“的确如此,”学士说,“同在托莱多,在制革厂和菜市等地区长大的人,就同整天在教堂回廊里闲荡的人说话不一样。纯正、地道、优雅和明确的语言应该由言语严谨的朝臣来说,即使他们出生在马哈拉翁达。我说‘言语严谨’是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言语并非严谨,而严谨的言语应当是了解一种优秀语言的语法,再伴之以正确的运用。各位大人,恕我冒昧,我是在萨拉曼卡学习宗教法规的,自认为可以明白、通顺而且言之有意地表达我的思想。”
另一个学生说:“你不是认为你耍黑剑①的本事比耍嘴皮子的本事还大吗?不然的话,你在学习上就应该排第一,而不是排末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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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剑指铁剑,白剑指钢剑。
“喂,你这个多嘴的家伙,”学士说道,“你对击剑的技巧一无所知,所以对它的认识也就大错而特错了。”
“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认识问题,而是切切实实的事实。”那个名叫科丘埃洛的学生说,“如果你想找我领教一下的话,就拿剑来,正好我现在来劲儿呢,而且精神头儿也不小,肯定会让你明白我并没说错。你下来,使出你的步伐、弧圈、角度和理论来吧,我就用我的外行蛮技术,准能把你打得眼冒金星。除了上帝,恐怕还没有谁能让我败阵呢,相反倒是一个个都被我打跑了。”
“你败阵没败阵我管不着,”另一个也不示弱,“反正你上场立脚之处很可能就是为你掘墓的地方。我是说,你会死在你的技术上。”
“那就看分晓吧。”科丘埃洛说。
说着他立刻从驴背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从学士的驴背上抄起了一把剑。
“别这么简单,”唐吉诃德这时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击剑教练和裁判,否则就可能说不清了。”
唐吉诃德说着跳下马来,抓起他的长矛,站在路中央。此时,学士已经英姿勃勃、步伐有序地冲向科丘埃洛。科丘埃洛也向他刺来,而且眼睛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冒着火。两个与他们同行的农民则在驴背上观赏这场恶战。科丘埃洛又挥又刺又劈,反手抡,双手砍,重有重力,轻有轻功,频频出击。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断进攻着,可是,学士的剑套忽然迎面飞来,糊到他嘴上,把他的锐气戛然斩断,让他像吻圣物一般吻了那只剑套,虽然并不像吻圣物那样虔诚。最后,学士一剑一剑地把科丘埃洛衣服上的扣子全剥了下来,把他的衣服划成一条一条的,像是章鱼的尾巴,还把他的帽子打掉了两次,弄得他狼狈不堪,气得他抓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去。在场的一位农夫曾经当过公证员。据他事后证明,那剑扔出了差不多一里地。由此说明,人们完全可以用智巧战胜蛮力。
科丘埃洛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桑乔走到他身旁,对他说道:
“依我看,大学生,您就听听我的劝告,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向任何人挑战比剑了,最多只能比比摔跤或掷棒,因为您既年轻,又有力气。至于那些击剑高手,我听说他们能准确地把剑尖刺进针鼻儿里去呢。”
“我很高兴我能认识到我错了,”科丘埃洛说,“经过亲身经历我才明白,我与事实相距甚远。”
科丘埃洛说着站了起来,拥抱了学士,两人和好如初。这时公证员去捡剑。他们估计他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就决定不等他了,争取尽早赶到基特里亚那个村庄去,他们都是那个村庄的人。
在后面这段路程里,学士向大家介绍了一些剑术的技巧,讲得既生动又有条理,大家都意识到了技巧的重要性,科丘埃洛也消除了自己的偏见。
已是傍晚了。他们还没到达村子,就觉得前面的村子里仿佛有无数星光在闪烁,同时还听到了笛子、小鼓、古琴、双管笛、手鼓、铃鼓等各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的轻柔乐曲。走近村子,他们才发现村子入口处已经用树枝搭起了一个棚子,上面装满了彩灯。当时的风非常微弱,连树叶都不摆动,所以彩灯也都静止不动。
那些吹奏乐曲的人都是来庆贺婚礼的。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有的唱,有的跳,还有一部分人演奏着上面说的各种乐器。草地上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更多的人则在忙着搭看台,准备第二天进行歌舞表演,正式举行富豪卡马乔的婚礼和巴西利奥的葬礼。尽管农夫和学生盛情邀请,唐吉诃德却不肯进村。他请求农夫和学生原谅,说他始终认为游侠骑士应当住在野外树林里,而不是留宿在村镇里,哪怕是金屋玉宇也不行。说完唐吉诃德就离开了大路。桑乔对此极为不满,此时他又想起了迭戈家的舒适的住宿条件。
第二十章 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穷人巴西利奥的遭遇
曙光初照,太阳神还没来得及以炽热的光芒揩干它金发上的露珠,唐吉诃德就活动着懒洋洋的四肢,站了起来,去叫桑乔。桑乔此时仍鼾声不止。唐吉诃德见状没有马上叫醒他,只是对他说:
“你呀,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心绪平静,不用嫉妒别人,也没有别人嫉妒你;魔法师不跟你捣乱,魔法也不找你的麻烦!睡吧,我再说一遍,我可以再说一百遍。你不必担心自己的老婆,不必操心如何还债,不必为第二天干什么来养活你和你那小小的苦难家庭而彻夜不眠。你不必由于野心勃勃而蠢蠢欲动,也没有什么虚幻可以让你烦躁不安;你的愿望从来没有超出喂养你的驴的范围,而供养你的担子则落到了我的肩上,这种负担从来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主人身上的。仆人睡了,主人却在熬夜,得考虑如何养活仆人,如何改善他的条件,如何奖赏他。老天冰冷着脸不下雨,仆人不愁,主人却心忧。丰年仆人服侍主人,荒年主人得养活仆人。”
唐吉诃德说了半天,桑乔并不理会,他还睡着呢。若不是唐吉诃德用矛头把他弄醒,他肯定不会马上起来。桑乔好不容易才起来了。他睡眼惺忪地、懒洋洋地环顾四周,说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从那个树枝棚方向传来了一股用灯心草和百里香烤肉条的气味。我在心里担保,开始就是这么好的味道,那婚宴一定很丰盛。”
“够了,馋嘴!”唐吉诃德说,“过来,咱们去看看婚礼,看看那个受到冷落的巴西利奥会干什么吧。”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桑乔说,“要不是他穷,他现在就同基特里亚结婚了。他身无分文还想高攀?依我看,大人,穷人就应该知足常乐,别异想天开。我敢用我的一只胳臂打赌,卡马乔完全能够用钱把巴西利奥埋起来。如果是这样,而且也应该是这样,那么,若是基特里亚回绝卡马乔送给她的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因为卡马乔肯定会送给她的,却选择巴西利奥的掷棒和耍黑剑,那她就真是个大笨蛋了。掷棒掷得再好,击剑时假动作做得再漂亮,也换不来酒店里的一杯葡萄酒。技巧和水平卖不了钱,迪尔洛斯伯爵再有水平也赚不了钱。一个有水平的人如果再有钱,那才是像样的日子。在良好的基础上才盖得起高水平的大楼来,而世界上最坚实的基础就是钱。”
“看在上帝份上,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赶紧住嘴吧。我相信,如果允许你到处都说起来没个完,你恐怕连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不会有,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说话了。”
“如果您记性不错,”桑乔说,“大概还记得,咱们这次出来之前曾有约定,其中一条就是让我任意说话,只要我不攻击别人,不冒犯您的尊严。直到现在,我觉得我还没有违犯这项约定。”
“我不记得有这条约定,桑乔,”唐吉诃德说,“即使有,我也要让你住嘴。你听,昨天晚上咱们听到过的那些乐器演奏的乐曲,今天又在村子里响起来了,婚礼肯定是在凉爽的上午,而不是在炎热的下午举行。”
桑乔按照主人的吩咐办了。他给罗西南多备了鞍,又给他的驴套上了驮鞍,两个人骑着牲口慢慢走进了树枝棚。首先映入桑乔眼帘的是在一棵当作烤肉叉用的榆树上正烤着整只的小牛,用来烤肉的木柴堆起来足有半座小山高。火周围还吊着六只锅,不过这可不是六只普通的锅,而是六个大坛子,每只锅都能盛下一个屠宰场的肉。一只只整羊放进去,就像放进几只雏鸽似的。无数只已经剥了皮的兔子和褪了毛的鸡挂在树上等待下锅,各种各样的飞禽猎物不计其数,也都挂在树上晾着。能装两阿罗瓦酒的酒囊,桑乔数了数,足有六十多个,而且后来知道里面都装满了上等葡萄酒。成堆的白面包堆得像打麦场上的麦垛一样高,奶酪就像砖头那样码在一起,形成了一堵墙,两口比染锅还大的油锅正在炸面食,两只特号的大铲子把炸好的面食从油锅里捞出来,放进旁边一口用来裹蜜的大锅里。五十多个男女厨师穿得干干净净,既高兴又利索地忙碌着。在破开的小牛肚子里,缝着十二只嫩嫩的猪崽,这样烤出来的牛肉更加肉嫩味美。各种各样的调料看来不是论磅,而是论阿罗瓦买来的,都放在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总之,婚礼的场面虽然简朴,但食物极其丰盛,足够一支军队吃的。
桑乔看着这一切,欣赏着这一切,喜欢上了这一切。他首先被那些大锅吸引住了,很想先吃它半锅;接着,他又馋上了酒囊;最后,他盯上了煎锅里的东西,假如那些大肚子锅能够叫做煎锅的话。他实在忍不住,而且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就跑到一个正在忙碌的厨师身旁,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番自己的饿劲儿,请求厨师允许自己讨点锅里的汤来泡泡自己带的干面包。
厨师回答说:
“兄弟,感谢富豪卡马乔,今天不分什么穷人不穷人了。你来,找找看有没有大勺子,先捞一两只鸡,好好吃一顿吧。”
“我找不到勺子。”桑乔说。
“你等等,”厨师说,“我的天,你这个人办事真够磨蹭的,真没用!”
说完他抓起一只锅,从一个大坛子里舀出三只鸡和两只鹅,对桑乔说:
“吃吧,朋友,先吃这点儿当点心,一会儿再吃正餐。”
“我没家伙拿呀。”桑乔说。
“你连锅端走吧,”厨师说,“卡马乔有钱,今天又高兴,不在乎这点儿。”
桑乔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唐吉诃德正在那边观看十二个农夫骑着十二匹马进了树枝棚。十二匹骏马都配着华丽鲜艳的马具,胸带上戴着铃铛。十二个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井然有序地排成几行绕着草地慢跑,边跑边欢呼:
“卡马乔和基特里亚万岁!郎财女貌,基特里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唐吉诃德心里想:看来,他们肯定没见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他们见过,就不会这样赞颂这个基特里亚了。
很快又有各种各样的舞队从四面八方走进了树枝棚,其中有一支是剑舞队,二十四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穿着又细又白的麻布衣,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细绸巾。一伙灵巧的少年在前面引路。骑马的一个人问舞队中是否有谁受了伤。
“感谢上帝,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任何人受伤,大家都挺好的。”
然后,他进入伙伴们的队伍里,灵巧地转着圈。唐吉诃德虽然见过这种舞蹈,但像今天跳得这么出色,他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觉得另一队风姿如玉的姑娘跳得也很不错。那些姑娘都很年轻,年龄都在二十四岁和十八岁之间,衣服都是帕尔米亚呢绒做的,头发有一部分扎成辫子,有一部分散披着,都是金黄色的,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头上戴着用茉莉花、玫瑰、苋草和忍冬藤编成的花环。领队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头和一位老妇,但是他们跳得轻松自如,远不像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大家随着萨莫拉风笛的旋律起舞,表情庄重,步履轻盈,堪称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蹈表演家。
接着是一支技巧舞队和一支被称为“告示舞”的舞队。八个仙女分成两队,一队由爱神丘比特率领,另一队由财神打头。爱神的身上有两只翅膀,还带着弓、箭和箭袋,财神则穿金戴绸,五彩缤纷。跟随爱神的仙女每人背上都有一张白羊皮纸,分别用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仙女的名字是“诗艺”,第二个叫“才智”,第三个是“豪门”,第四个称为“勇敢”。财神身后跟随的仙女们也同样背着自己的名字。“慷慨”是第一个仙女的名字,“赠与”是第二个仙女的名字,第三个仙女叫“财富”,第四个叫“享受”。队伍最前面是由四个野人拖着的一座木制城堡。野人身上裹着染成绿色的麻布,再缠上长春藤。他们装扮得太逼真了,把桑乔吓了一跳。城堡的正门上方和城堡的四面都写着“谦逊之堡”的字样,四个鼓乐手和笛手演奏着乐曲。丘比特开始跳舞。他跳了两个组合动作,然后抬头张弓,向站在城堞之间的一位少女说道:
无论是在天空、陆地,
还是在波涛起伏的辽阔海洋,
或是在恐怖的阴间地府,
我都是
无所不能的神祇。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人所不能,
我能实现;
人之所能,
我也能遂心任意。
念完诗后,他向城堡上射了一箭,然后退回原位。接着是财神出场。鼓乐声停止了,只听财神说道:
我比爱神更强,
爱神是我先导。
天上地下万物,
惟我门第最高,
最知名,最兀傲。
我就是财神,
但很少有人利用得好,
若无我能成事,那才蹊跷。
我可保佑你,
阿门,万事皆美妙。
财神退了下去,“诗艺”出场。她像其他几个人一样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眼睛盯着城堡上的少女,说道:
温情的才思,
温情的诗艺。
姑娘,我用我心
给你送去千首
孤傲高洁的诗。
即使你的佳运
遭到其他女人妒忌,
只要你不嫌弃,
我会让你升华到
超越月晕凌空立。
“诗艺”让开后,“慷慨”从财神身旁走出来。她做了几个动作,然后说道:
人们称我为慷慨,
只要我不是极度挥霍。
据说挥霍可以
把人的意志消磨。
然而为了你更加显贵,
我偏要极度挥霍,
尽管这是坏毛病,却也高尚,
满腔情爱
可借此尽情表露。
两队的各个角色就这样依次出场,每个人都做几个动作,再念几首诗,有的诗高雅华丽,有的诗令人捧腹。唐吉诃德的记性虽好,也只记住了前面说到的那几首。后来,所有的人都混在一起,分分合合,组成了各种美丽奔放的图案。爱神每次从城堡前面经过,就向城堡上射一箭;而财神从城堡前经过,就掷一个空心的金色彩球①,彩球落在城堡上就爆裂了。跳了好一阵后,财神掏出一个猫皮钱袋②,看样子里面装满了钱,把它也抛到城堡上。随着钱袋坠落,搭建城堡的木板散开,城堡里的少女暴露无遗。财神偕同他那队仙女,上前把一条大金链套到了少女的脖子上,表示已经俘虏并征服了她。爱神和他的仙女们看见了,连忙去抢她。所有这些表演都是载歌载舞,在鼓乐的伴奏下进行的。大家劝说四个野人停止了争斗。四个野人又把搭城堡的木板重新搭建起来,少女又像刚才一样重新藏在里面。大家高高兴兴地看着舞蹈表演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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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游戏。彩球如桔子大小,双方互掷,并用盾牌击碎对方的彩球。
②一种不将猫肚子剖开,而将猫皮完整剥下,用来装钱的皮袋。
唐吉诃德问一个仙女,是谁设计组织了这场舞蹈表演。仙女说是村里一位义演经纪人,他很善于编排这种活动。
“我敢打赌,”唐吉诃德说,“这个教士或义演经纪人亲卡马乔肯定胜过亲巴西利奥,而且更善于当讽刺剧的编导,而不是当主持晚祷的教士。舞蹈很好地表现了巴西利奥的才智和卡马乔的财富。”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桑乔说道:
“胜者为王,我站在卡马乔一边。”
“别说了,”唐吉诃德说,“桑乔,你真像一个势利小人,是那种喊‘胜者万岁’的人。”
“我到底属于哪种人我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从巴西利奥的锅里绝不会得到今天从卡马乔这儿得到的这么多吃的。”
桑乔把盛满鹅和鸡的锅拿给唐吉诃德看,抓起一只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并且说道:
“巴西利奥完了,就因为他穷!你有多少钱就值多少钱。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类,就像我祖母说的,那就是有钱人和没钱人。她站在有钱人那边。这年头儿,看什么都得先掂量掂量。一头披金的驴胜过一匹套着驮鞍的马。所以,我再说一遍,我站在卡马乔一边,他的锅里有的是鹅、鸡、兔子什么的。而在巴西利奥的锅里能得到什么呢?只剩下汤了。”
“你还有完没完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没完也得完呀,”桑乔说,“我已经看出来,您特别不爱听。若不是您打断我的话,我可以说三天。”
“上帝保佑,桑乔,”唐吉诃德说,“让我在死之前看到你成为哑巴!”
“要像咱们现在这个样子,”桑乔说,“不等您死,我就先入土了。那么,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至少是最后审判日①到来之前,我肯定说不了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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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宗教中宣布世界末日来临的日子。
“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临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也不会住嘴。你过去说,现在说,要说一辈子。而且,我死在你前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从来不会想到你有不说话的时候,哪怕在你喝酒和睡觉的时候。这点我可以肯定。”
“说实在的,大人,”桑乔说,“对死神不必抱什么幻想,她是大羊小羊一样吃。我听我们的神甫讲过,无论是国王的深宅,还是穷人的茅屋,她的脚都一律踏平。这位老夫人一点儿也不娇气,没有什么她不敢的。她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做。无论什么人,不分年龄和地位,她统统装入自己的口袋。这位收割者从来不睡觉,总是不分时辰地收割,无论是干草还是绿苗都一律割掉。她吃东西似乎不嚼,把她能找到的东西都吞下去,像只饿狗似的,总是吃不够。虽然她并不是大腹便便,却总像患了水肿一般,焦渴难耐,就像人喝整坛子凉水一样,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喝下去。”
“别再说了,桑乔,”唐吉诃德这时说,“你好自为之,适可而止吧。就冲你对死亡发表的这一番大实话,真可以说你是个杰出的说教者了。我告诉你,桑乔,你天生就聪明,完全可以随身带个布道台,到世界各地去慷慨陈词了。”
“别的我不懂,”桑乔说,“我只知道谁讲得好,谁就活得好。”
“你也不用再懂别的了。”唐吉诃德说,“不过我不明白,对上帝的惧怕本来是智慧的源泉,可你不怕上帝怕蜥蜴,却知道得那么多。”
“大人,关于您的骑士道,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桑乔说,“至于别人到底是惧怕还是勇敢,您就别操心了。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惧怕上帝,这点我自己知道。您先让我把这些吃的消灭了吧,别的全是空话,等我们来世再说也行。”
说完桑乔又端着那只诱人的锅吃起来,这也激起了唐吉诃德的胃口。若不是由于下面又发生了事情,他肯定也会跟着吃起来。
第二十一章 续述卡马乔婚礼以及其他事
唐吉诃德和桑乔正议论着前章说到的话题,忽听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马排成长长的队伍,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婚夫妇。马队周围是各种各样的乐器和表演,以及神甫、新郎新娘双方的亲属和邻村的头面人物。所有人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桑乔一看见新娘就说道:
“新娘穿戴得完全不像农妇,倒像是宫廷淑女。天哪,我看见她戴的胸章是珊瑚做的,那身昆卡出的帕尔米亚呢绒是三十层的!你看,饰边是用白麻纱做的!我敢保证,那是缎子的!再看她那手上,戴的若不是玉石戒指那才怪呢。那戒指太精美了,上面还镶满了凝乳般的白珍珠,每一颗的价值都很昂贵。嘿,婊子养的①!瞧那头发,若不是假发,像这么长又这么金黄的头发,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呢!无论是气质还是身材,你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还可以把她比喻为挂满了果实的能走动的椰枣树,她头发和脖子上的各种首饰就像树上的一串串椰枣。我从心里发誓,这才是高雅的姑娘,才值得一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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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桑乔表示赞叹。
唐吉诃德听了桑乔这番粗俗的赞扬不禁哑然失笑。同时,他也觉得除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之外,比这位基特里亚更漂亮的女人,他确实没见过。美女基特里亚迎面走来,面色有些苍白,这大概是睡眠不足所致。做新娘的大致都这样,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忙于打扮,总是睡不好。他们走近草地旁边一座铺满了地毯和鲜花的看台,婚礼和舞蹈演出都将在那里举行。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喊声,其中一个声音喊道:
“等一等,干吗那么着急!”
大家闻声回头,原来是一个身穿带洋红色条饰的黑外套的男人在喊。后来人们发现,他头上戴着一顶办丧事用的柏枝冠,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手杖。待那人走近,大家认出他就是英俊青年巴西利奥。大家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喊大家停下来要干什么,唯恐发生什么不测。
巴西利奥赶来了。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新婚夫妇面前,把手杖带钢头的一端戳在地上,面无血色,两眼盯着基特里亚,声音颤抖而又沙哑地说道:
“忘恩负义的基特里亚,你完全清楚,按照咱们信奉的神圣法则,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应该嫁给别人。同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本来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我的才智,我的家境会好起来,因此对你的名誉一直很尊重。可是,你竟然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不嫁给我,却想嫁给别人!他的财富不仅可以使你过得很富裕,而且可以使你过得很幸福。为了让你幸福如意,尽管我觉得你不配,但这是天意,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清除可能妨碍你们的障碍,自寻短见。万岁,富豪卡马乔和负心女基特里亚万岁!祝他们幸福千秋!死吧,让穷人巴西利奥死吧,是他的贫穷使他失去了幸福,把他送入了坟墓!”
说完他拔起戳在地上的手杖,露出了留在地上的长剑,原来这是一把带剑的手杖的剑鞘,可以称之为剑柄的一头仍戳在地里。巴西利奥泰然自若,但却横心已定地往上一扑,剑尖和半截钢剑立刻从他的脊背上血淋淋地露了出来。可怜的巴西利奥被自己的剑刺倒在地,躺在了血泊中。
他的朋友们立刻围上来救他,对他给自己造成的不幸感到悲痛万分。唐吉诃德也下马赶来救巴西利奥。唐吉诃德抱起他,发现他还没断气。大家想把剑拔出来,可是在场的一位神甫却认为,在巴西利奥忏悔之前不能把剑拔出来,因为只要一拔剑,他立刻就会咽气。此时巴西利奥已经有些苏醒了。他声音痛苦而又有气无力地说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狠心的基特里亚,在这最后的危难时刻,请你把手伸给我,同意做我的妻子。我仍然想让我的莽撞能得到些宽慰,也就是能让我属于你。”
神甫听到此话后对他说,应该首先考虑自己的精神健康,其次才是身体的需要。神甫还十分诚恳地祈求上帝宽恕巴西利奥的罪恶和轻生。巴西利奥回答说,如果基特里亚不把手伸给他,同意做他的妻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忏悔。只有基特里亚同意了,他才可能改变主意,才有气力忏悔。
唐吉诃德听了巴西利奥的请求后,高声说他的请求合情合理,而且可行;无论是把基特里亚作为英雄巴西利奥的遗孀娶过来,还是把她从她父母身边直接娶过来,卡马乔都同样体面。
“这里只是一句‘愿意’的问题,并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巴西利奥的婚礼只能是他的葬礼了。”
卡马乔听了此话,惶惶然不知如何说以及如何做才好。可是,巴西利奥的朋友们却七嘴八舌地要求卡马乔同意基特里亚把手伸给巴西利奥,做巴西利奥的妻子,以便这个在绝望中轻生的灵魂得到安慰。卡马乔一方面动了恻隐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说只要基特里亚愿意,他也同意,因为这不过是把自己的婚礼推迟一会儿的问题。
大家又围到基特里亚身旁。有的人再三请求,有的人以泪代言,有的人以理力争,劝她把手伸给可怜的巴西利奥。基特里亚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好像她不知道、不能够也不愿意答话似的。若不是神甫说她得马上决定到底怎么办,巴西利奥已经奄奄一息,容不得她再犹豫不决,恐怕基特里亚仍然会默不作声。
这样,美女基特里才一言不发、心烦意乱而且看起来似乎有些忧伤地来到巴西利奥身旁。此时巴西利奥已眼睛上翻,呼吸急促,但仍在不断地念叨基特里亚的名字,看来他等不及做忏悔就会死去。基特里亚走过来跪在巴西利奥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巴西利奥把手伸出来。
巴西利奥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她,说道:
“基特里亚,你这时才动了同情心,可是你的同情心现在只能是一把结束我的生命的匕首。我现在已经无力接受你同意嫁给我的荣耀,也无法驱除由于死亡幽灵即将合上我的眼睛而带来的痛苦了。我恳求你,我的灾星,不要为了应付我,也不要为了再次欺骗我,才让我伸出手来,并且把你的手也伸给我;我要你承认,你是心甘情愿地把手伸给我的,同意我做你的合法丈夫。在这种时刻,你再骗我,或者以虚情假意来对待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就毫无道理了。”
巴西利奥说着就昏了过去,在场的人都以为巴西利奥这回已魂归西天了。基特里亚郑重而又羞愧地用自己的右手抓住巴西利奥的右手,对他说道:
“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我的意志。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的右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妻子,也接受你心甘情愿地伸来的右手,只要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并没有扰乱你的意识。”
“我把手伸给你。”巴西利奥说,“我并没有糊涂,而且老天照应,我的意识非常清楚。我把手伸给你,愿意做你的丈夫。”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基特里亚说,“无论你寿比南山,还是就在我的怀抱里魂归西天。”
“这个小伙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说那么多的话?”桑乔这时说,“别再让他卿卿我我了,先保重自己的灵魂吧。我觉得他现在光顾得说了。”
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的手拉到了一起。神父不禁动情,潸然泪下,为他们祝福,祈求老天让新郎的灵魂得以安息。这位新郎刚受到祝福,就马上很轻松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狡黠拔出了自己体内的剑。在场的人都很惊奇。有几个好奇心盛的人没有多想就喊起来:
“奇迹!真是奇迹!”
可是巴西利奥却说道:
“不是奇迹,而是巧计。”
神甫莫名其妙,立刻用双手扒开巴西利奥的伤口察看,发现原来并没有刺破巴西利奥的肉和骨头,只是刺破了巴西利奥准备的一支铁管。铁管里装满了血,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据后来所知,巴西利奥进行了精心配制,所以血不会凝固。
于是神甫、卡马乔和其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被愚弄了。基特里亚却并不为这场闹剧难过;相反,当她听说这婚姻是骗局,因而无效时,却再次声明自己愿意同巴西利奥结婚。大家断定这是两人精心策划的骗局。卡马乔和他的那些人愤怒至极,拔出剑向巴西利奥冲去,要找他算帐。可是,马上又有很多人出来帮助巴西利奥。这时,唐吉诃德手持长矛,用盾挡着自己的身体,一马当先冲了出来。大家忙为唐吉诃德让出一块地方。桑乔对这种争斗之事从来不感兴趣。。刚才他从大坛子里尝到了美味,现在他又跑到大坛子旁边,把那儿看得像圣地似的。唐吉诃德大声说道:
“且慢,诸位大人,为爱情失意而进行报复是没有道理的。爱情同战争一样。在战争中,利用计谋战胜敌人是合法而且常用的办法。同样,在爱情的竞争中,也可以把善意的计谋用作达到自己预期的目标的一种手段,只要它不损害他们所爱的人的名誉就行。基特里亚属于巴西利奥,巴西利奥属于基特里亚,这是天意的合理安排。卡马乔很富裕,他随时随地都可以随意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巴西利奥只剩下一只羊了,任何人,不管他的势力有多大,也不应该夺走他这只羊。上帝把两个人安排在一起,那么,任何人也不应该把他们分开。谁如果想把他们分开,那就首先尝尝我的矛头吧。”
说完,唐吉诃德用力而又灵巧地挥舞起手中的长矛,使那些初识他的人大惊失色。卡马乔刚才一时忘了基特里亚的存在,现在才想起自己已被基特里亚抛弃,仍然耿耿于怀。神甫是个办事谨慎、心地善良的人。卡马乔听从了神甫的劝告,连同他的人一起平静下来,把他们的剑都放回了原处。此时他们并不在意巴西利奥的计谋,只是埋怨基特里亚轻率。卡马乔心想,基特里亚还没出嫁就那么爱巴西利奥,现在同巴西利奥结了婚,就会更加爱他。应该感谢上帝没有把基特里亚给他,而是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了。
卡马乔和他这边的人都安静下来,巴西利奥那边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富豪卡马乔为了表示自己对这场闹剧并不介意,就想让婚礼继续举行下去,只当是他在结婚一样。不过,巴西利奥和基特里亚以及他们的那些人却不想这样举行婚礼,就回巴西利奥的村子去了。有钱人能受到一些人的阿谀奉承,品德高尚、头脑机敏的穷人同样也会有人追随、敬重和保护。
巴西利奥那些人觉得唐吉诃德有胆有识,就邀请唐吉诃德随他们回自己的村子去。只有桑乔怏怏不乐,他本来期待着卡马乔那丰盛的宴请,据说那天的宴请后来一直持续到晚上。桑乔跟在与巴西利奥那些人同行的主人后面,闷头赶路,虽然心中念念不忘,也只好把豪华安逸远远抛到身后,这指的是他那锅差不多吃完了的鸡和鹅。桑乔现在虽然不饿了,心中却仍然不快,只是若有所思地骑着驴,跟在罗西南多后面。
第二十二章 英勇的唐吉诃德对曼查中心的蒙特西诺斯洞窟的奇妙探险
这对新婚夫妇觉得唐吉诃德鼎力相助,靠自己的勇敢成全了他们,论武艺比得上熙德,论口才赛得过西塞罗,所以对唐吉诃德热情款待。桑乔也在新婚夫妇家享受了三天。后来,唐吉诃德和桑乔得知,佯装受伤是巴西利奥自己设的计,并非事先与基特里亚共谋,只不过巴西利奥希望基特里亚能同他结婚,就像事实后来果然发生的那样。巴西利奥也承认,他事先曾把自己的计划同几个朋友打过招呼,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保证这个骗局成功。
“为达到正当目的所采取的手段,不能够也不应该说是骗局。”唐吉诃德说,“有情人成眷属是最崇高的目标。不过也应该注意到,饥饿和贫困是爱情的大敌。爱情本来是完完全全的欢乐,但在有情人得到了心爱的东西之后,贫困和饥饿就成了有情人最厉害的敌人。”唐吉诃德说自己这番话的意思是让巴西利奥做正经的事。他的那些特长虽然能够为他赢来虚名,却挣不来钱。他应该合法地从事正当的生计,为自己建立家业,这是勤劳可靠之人必不可少的条件。正派的穷人,假如穷人能够称得上是正派人的话,有了漂亮的妻子之后,就把妻子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谁要是夺走了他的妻子,就等于夺走了他的名誉,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而穷人美丽正派的妻子应该得到用月桂树枝和棕榈树叶做的胜利者冠冕。仅美貌本身就足以吸引所有那些见过她或认识她的人,他们会像老鹰或高傲的猛禽扑食一样地追逐她。如果她美貌而又贫困和窘迫,连那些乌鸦、苍鹰和其他鸟儿也都会趋之若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洁身自好的人,称得上是她丈夫的光荣。
“你听我说,聪明的巴西利奥,”唐吉诃德接着说,“我忘了是哪位圣人说过,美丽的女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他劝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成是那个唯一美丽的女人,这样他就会生活得很愉快。我没结过婚,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想结婚,不过,如果有人向我请教如何才能找到一个能与之结婚的女人,我要劝告他,首先应当更注重名分而不是钱财。善良的女人不会仅仅由于善良而获得什么名分,她必须拿出自己的样子来。公开的放荡比偷鸡摸狗更损害一个女人的名誉。如果你娶了一个正派女人到家里来,要保持她的名分,甚至使她的名分更好,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你娶来的是个坏女人,要改造她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了。不过,也不要因此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并不是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说它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唐吉诃德的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这个主人呀,我一说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就说我可以两只手搬一个讲坛,到处去进行说教了。可是他一说起来,警句成堆,劝勉连篇。他不仅可以两只手搬一个讲坛,而且可以每个手指都搬两个讲坛,到广场去,有问必答。让魔鬼保佑你们这些游侠骑士吧,你们真是无所不知!我原来以为你们只知道那些与骑士道有关的事情,真没想到你们简直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到处都要插一杠子。”
桑乔嘟哝的这些话被唐吉诃德听到了一些。唐吉诃德问桑乔:
“你嘟哝什么呢,桑乔?”
“我什么也没嘟哝,”桑乔回答,“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我在结婚之前没听到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呢?如果我当初听到了,现在我就会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你的特雷莎难道就那么坏吗?”唐吉诃德说。
“没那么坏,”桑乔说,“不过也没那么好,至少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好。”
“你说你老婆的坏话就不对了,桑乔。”唐吉诃德说,“她至少还是孩子他妈呢。”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桑乔说,“她犯起脾气来的时候也说我的坏话,尤其是她吃醋的时候,连鬼都受不了。”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新婚夫妇家里享受了三天。唐吉诃德请求那位聪明的学士,给他指明通往蒙特西诺斯洞窟的道路,说他非常想进洞去,亲眼看看有关那个洞的各种奇怪现象的传说是否真实。学士说他可以把自己的一位表兄介绍给唐吉诃德。他的那位表兄是学校里的高才生,而且非常喜欢阅读骑士小说。他的表兄非常愿意带他们到那个洞的洞口去,并且把鲁伊德拉的湖泊指给他们看。那些湖泊不仅在曼查,而且在整个西班牙也很出名。他还说,唐吉诃德一定会和那个小伙子相处得很愉快,那小伙子已有著作印刷出版,并且献给了王子。后来,那个小伙子骑着一头已经怀孕的母驴来了。母驴的驮鞍上盖着一条五颜六色的毯子或者麻布。桑乔为罗西南多和自己的驴备好鞍,把褡裢装满,同那个小伙子的褡裢放在一起。收拾妥当后,他们求上帝保佑,向大家告辞,上路直奔著名的蒙特西诺斯洞窟。
路上,唐吉诃德问那个小伙子从事什么职业和研究。小伙子说他是人文学家,他所从事的职业就是著书出版,那些书既有益于人民的生活,也活跃了国家的生活。其中一本叫《礼服大成》,里面收集了七百零三种各类颜色、样式和尺寸的服装,宫廷贵族可以从中选择制作适合自己在节日或参加庆典活动时穿的服装,而不必求人或者绞尽脑汁地按照自己的意图去设计了。
“我也为有猜疑心的人、被鄙视的人、被遗忘的人和下落不明的人设计了适合他们的服装,他们穿起来肯定很合适。我还有一本书,准备称它为《变形记》或者《西班牙的奥维德》。这本书非常独特。我在这本书里模仿奥维德的手法,以戏谑式的文笔描述了塞维利亚的风向标,马格达莱纳的天使,科尔多瓦的贝辛格拉水道,吉桑多的公牛,还有莫雷纳山脉、马德里的莱加尼托斯和拉瓦彼斯的泉水;同时,我也没有忘记皮奥霍、卡尼奥·多拉多和普里奥拉的泉水。我采用了隐喻、比喻和借喻的手法,将娱乐、惊奇和寓意集于一体。我的另外一本书是《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补遗》,专门记述各种事物的来源。这本书学识渊博,波利多罗没有提到的很多重要东西,我都进行了考证,并且准确地阐述出来。波利多罗没有记述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患感冒的人,谁第一个用水银软膏治疗性病,而我对此都逐一进行了考证,参考了至少二十五种书籍进行验证。您由此就可以看出我这本书的水平以及在全世界是否有用处了。”
桑乔一直在认真地听小伙子讲述,桑乔对小伙子说:
“请您告诉我,大人,谁是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我觉得应该是我们的祖先亚当。如果您能告诉我,上帝会保佑您的书出版顺利。”
“是亚当,”小伙子说,“因为亚当肯定有脑袋和头发。如果是这样,即使他仅搔过一次,也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搔脑袋的人。”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再请问,世界上谁是第一个翻筋斗的人?”
“说实话,兄弟,”小伙子说,“这个我现在还不敢肯定,待我以后研究一下再说。我那儿有很多书,我得回到我那儿去研究,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等咱们见面时再说。”
“大人,”桑乔说,“您就别再费劲了,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人是魔鬼。它被从天上扔进了深渊,于是它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翻筋斗的。”
“你说得有道理,朋友。”小伙子说。
唐吉诃德却说:
“这个问题和答案都不是你提出来的,桑乔,你肯定是从哪儿听来的。”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要是想自问自答,我可以从现在一直问到明天早晨。而且,要是想胡问乱答,我根本就用不着别人帮忙。”
“你懂得不多,说得倒不少,桑乔。”唐吉诃德说,“有的人不辞辛苦地了解调查问题,可是待到了解调查清楚了,无论对理解力还是对记忆力都没有任何帮助,等于一钱不值。”
两人随便东拉西扯,一天过去了。晚上,他们就在一个小村子里留宿。小伙子对唐吉诃德说,从那儿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只不过两西里远。如果唐吉诃德想进洞去,就得准备点儿绳子,以便下到洞底时用。唐吉诃德说即使是深渊,他也要下去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们买了近一百浔①的绳子。第二天下午两点,他们来到洞前。洞口很宽敞,长满了枸杞、野生无花果、黑莓和杂草,盘根错节,把洞口完全遮住了。一到洞口,小伙子、桑乔和唐吉诃德就下了马,小伙子和桑乔把绳子牢牢地拴在唐吉诃德身上。他们正绕着绳子,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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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长度单位,每一浔等于1.6718米。
“您看您要干什么呀,我的主人!您就是想把自己活埋了,也别找这么个像瓶子似的窄洞把自己冻死呀。这个比地牢还可怕的洞里到底有什么,跟您有什么关系?”
“你捆你的绳子,少说话。”唐吉诃德说,“像这种事,桑乔朋友,非我莫属呀。”
这时,向导对唐吉诃德说:
“我请求您,唐吉诃德大人,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也许有些还可以写进我那部《变形记》里呢。”
“反正,笨蛋全靠内行人指点。”桑乔说。
说完这话,唐吉诃德身上的绳子也捆好了。绳子并没有捆在盔甲外面,而是拴在他的紧身坎肩上。唐吉诃德说:
“咱们忘记带个小铃铛来了。如果有个小铃铛拴在我身边的绳子上,听见铃铛响就知道我正在往下去,知道我还活着。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我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
说完唐吉诃德跪在地上,低声向天祈祷,请求上帝帮助他,让他在这次新奇的探险中马到成功。接着他又高声说道:
“我行动的主宰、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啊!如果你能听到你的幸运情人祈祷的声音,我请求你,绝代佳人,听听我的声音吧。我只请求你不要拒绝对我加以保护,我现在极其需要它。我现在就要下到我面前的这个深洞里去,为的是让世人知道,只要有你的帮助,我就无所不能。”
说完唐吉诃德来到洞口,发现如果不用手拨开或者用刀砍倒洞口的杂草,就根本无法进洞。于是他拔出剑,把洞口的杂草砍倒。随着砍草的声音,洞里猛然飞出无数只大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群竟把唐吉诃德冲倒在地。如果他不是个基督徒,而是个迷信的人,就会把这看成是不祥之兆,从而找到借口逃避葬身于洞底。
唐吉诃德站起身来,发现只不过是飞出了一群乌鸦和其他诸如蝙蝠之类的夜飞鸟,便等乌鸦飞完,让小伙子和桑乔放出绳子,使自己下到那个可怕的洞里去。唐吉诃德刚下去,桑乔就在胸前不断地画十字,嘴里说道:
“有上帝为你引路,有法兰西石山①和加埃塔②三位一体的圣像与你为伴,游侠骑士的精英,你去吧,世界上最伟大的铜心铁臂英雄!上帝为你引路,保佑你从这黑洞中安然无恙地回到光明的生活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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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位于萨拉曼卡省阿尔韦尔卡镇的法兰西石山修道院里的圣母像。
②加埃塔是意大利拉齐奥区的港口城镇和教区中心。当地的教堂供奉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位一体。
小伙子也做了同样的祈祷。
唐吉诃德不断地喊他们放绳子。两人一点一点地把绳子往下放,放到一百浔时,喊声从一个转弯处传出来,最后竟没有声音了。两人想把唐吉诃德拉上来,现在已经没有绳子可放了。不过,他们还是先等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他们再拉绳子时,绳子已经没有任何分量,很容易拉,估计唐吉诃德已经留在里面了。桑乔恸哭不已,赶紧往上拉绳子,想看个究竟。可是,他们在拉了大约八十浔的时候又感到了重量,两人都欣喜若狂。最后拉到只剩十浔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唐吉诃德了。桑乔对唐吉诃德大声喊:“您可回来了,我的主人,我们还以为您要留在洞里呢。”
唐吉诃德一句话也不回答。两人把唐吉诃德拖出洞口后,才发现他还闭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小伙子和桑乔把唐吉诃德平放在地上,给他解开绳子,唐吉诃德还是没有醒。两人又晃又摇,过了好一会儿,唐吉诃德才醒过来。他伸了个懒腰,好像刚从一场酣梦中醒来,然后惊恐地环顾四周,说道:
“让上帝饶恕你们吧,朋友们,你们竟打破了我所做的人世间最美的春梦。说实话,我现在才认识到,人类的所有欢乐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美梦,或者就像野地里的花朵那样凋零。不幸的蒙特西诺斯啊!身受创伤的杜兰达尔德啊!倒霉的贝莱尔玛啊!痛哭流涕的瓜迪亚纳啊!还有鲁伊德拉的凄然千金们!你们美丽的眼睛淌出的泪水竟流成了河。”
唐吉诃德肝肠欲断地发着感慨,小伙子和桑乔一直认真听着。他们请求唐吉诃德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并且讲一讲他在那个地狱里看到的情况。
“你们把它称为地狱?”唐吉诃德问,“别这么叫。那不是地狱,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唐吉诃德要求给他些吃的,他很饿。他们把小伙子带的粗麻布铺在草地上,把褡裢里的干粮拿出来,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把下午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吃了。撤掉粗麻布后,唐吉诃德说:
“你们都别站起来,注意听我说。”
第二十三章
空前绝后的唐吉诃德讲述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的见闻,
离奇怪诞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四点钟,太阳躲进了云层,只露出一点儿微弱的光线。唐吉诃德从容不迫地向他那两位忠实的听众介绍,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见到的情况。他开始说起来:
“从这儿下到十二人或十四人深的地方,右侧有个凹面,里面宽敞得能够容得下几头骡子和一架大骡车。透过地面上的几个缝隙或窟窿,只能射进几束微弱的光线,远远不够照明用的。我又累又烦,正当我吊在绳子上又急又恼,不知该如何向下走时,我发现了那块凹面,便决定进去休息一下。我大声喊你们,让你们等我叫你们时再放绳子,可你们大概没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我就把你们徐徐放下的绳子收起,盘成一团,坐在上面考虑待一会儿没人给我放绳子了,我怎么才能下到洞底。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股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片美妙秀丽、人类思维难以想象的风景如画的草地上。
“我睁大了眼睛,又揉了揉眼皮,发现自己并没有睡着,确实醒着。尽管这样,我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和胸脯,证明那确实是我自己,而不是什么虚无的幻觉,而且我的触觉、感觉和思维能力就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宫或王宫,它的墙壁似乎都是水晶的。宫殿的两扇大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向我走来。他身穿一件深紫色长袍,袍子长得拖到地上,胸前和肩膀上披着一条青缎披巾,头上戴着黑色米兰帽,长长的白胡须垂过腰间。他的手里除了一串念珠外没有任何东西。念珠的珠子比普通的胡桃还大,大珠①比鸵鸟蛋还大。那长者的气质、步伐以及庄重而又悠然自得的神态,无论是分别讲还是总体说,都使我感到惊奇。他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拥抱我,然后对我说:‘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我们被魔法困在这偏远的山洞里,已经恭候你多年了,希望你能够把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公诸于世。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像你这样勇敢无畏、气概非凡的人才能胜任。跟我来,尊贵的大人,我想让你看看发生在这座水晶宫里的奇事。我就是这儿的总管,将在这里终身留守。我就叫蒙特西诺斯,这个洞窟就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他一说他是蒙特西诺斯,我就问他,洞外世界传说他按照老朋友杜兰达尔德的吩咐,在杜兰达尔德临死之前,用一把小匕首把老朋友的心脏掏了出来,献给贝莱尔玛夫人,这事是否是真的。他说是真的,不过不是匕首,更不是小匕首,而是一种比锥子还尖的锋利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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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念珠每十粒小珠间有一颗大珠。
“准是塞维利亚的拉蒙·德奥塞斯造的那种短刀。”桑乔这时候说。
“我也不清楚,”唐吉诃德说,“但决不会是那位短刀匠造的,因为拉蒙·德奥塞斯是不久前的人物,而发生这桩悲剧的龙塞斯巴列斯年代则是在很早以前。不过,这点情况并不重要,并不影响事情的真实性和历史的连贯性。”
“是这样。”小伙子说,“请您继续讲下去,唐吉诃德大人,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
“我也讲得津津有味,”唐吉诃德说,“令人尊敬的长者蒙特西诺斯领我走进水晶宫,宫殿里又有个雪白的地宫,里面凉快极了,还有一座做工极其精细的大理石陵墓。我看见陵墓里躺着骑士。那骑士不像其他陵墓里的骑士那样,是青铜的、大理石的或玉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右手放在心脏一侧,我看见他的手毛茸茸的,而且青筋暴露,看样子这位骑士很有力气。蒙特西诺斯见我看着陵墓发怔,不等我发问就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朋友杜兰达尔德,那个时代多情勇敢的骑士精英。他和我以及其他许多在这里的男女一样,被那个法国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据说梅兰是魔鬼的弟子,可我觉得他不像,因为人家说他比魔鬼还强点儿呢。至于我们是怎么样以及为什么被制服在这里的,无人知晓,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后肯定会知道的,我想这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令我惊奇的是,杜兰达尔德的的确确死在我的怀抱里,他死后我亲手把他的心脏取了出来。他的心脏大概足有两磅重。据自然科学家讲,心脏大的人要比心脏小的人勇敢。既然这位骑士确实死了,他现在怎么还能不时地唉声叹气,好像他仍然活着似的?’正说到这儿,只听杜兰达尔德大叫一声,说道:
蒙特西诺斯呀,我的兄弟,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
那就是等我死后,
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请你用短刀或者匕首,
把我的心脏
从胸膛取出,
送到贝莱尔玛那里去。
“令人尊敬的蒙特西诺斯听到声音,立刻跪倒在骑士面前,眼含热泪地说道:‘杜兰达尔德大人,我极其尊贵的兄弟,我已经在我们遭受重大损失的那一天按照你的吩咐做了。我尽可能小心地把你的心脏取了出来,没有在你的胸膛里留下一丝残余部分。我用花边手绢把你的心脏擦干净,带着它踏上了去法国的路程。启程之前,我挥泪如雨,掩埋了你的尸体。泪水冲洗了我的双手,冲洗了我的手在你的胸膛里沾染的鲜血。说得再具体些,我最亲爱的兄弟,在走出龙塞斯瓦列斯以后,我一到达某个有盐的地方,就往你的心脏上撒了点儿盐,以便它被送到贝莱尔玛夫人面前时,即使不是新鲜的,至少也没有变味。贝莱尔玛夫人,你,我,你的侍从瓜迪亚纳,女管家鲁伊德拉和她的七个女儿、两个外甥女,还有你的其他许多熟人和朋友,都被魔法师梅兰制服在这里已经多年了。五百年过去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死,只是少了鲁伊德拉以及她的女儿和外甥女们。大概是因为她们总哭哭啼啼,梅兰起了怜悯之心,就把她们变成了同样数量的小河,在人世间和曼查被称为鲁伊德拉小河。七条女儿河属于西班牙国王,两个外甥女小河则属于一个十分神圣的圣胡安骑士团。你的侍从瓜迪亚纳为你的不幸以泪洗面,最终变成了瓜迪亚纳河。这条河流到地面上,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太阳,想到此时已经没有了你,心里非常难过,就又重新钻入地底。但是,它毕竟不能不顺流而走,所以又不时地露出地面,于是太阳和人们又能看到它了。贝莱尔玛的那些小河和其他许多小河都用自己的水补充它,最后浩浩荡荡地流入了葡萄牙。尽管如此,无论流到哪里,它都显得十分悲伤,不愿意用自己的水喂养珍贵的鱼类,只喂养了一些与金色塔霍河里的鱼大不相同的、味道并不鲜美的低档鱼种。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我的兄弟,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可你总是不回答,所以,我认为你是不信任我或者并没有听见我说,对此我到底是多么伤心,只有上帝知道。现在我想告诉你一点儿消息。这消息即使不能减轻你的痛苦,至少也不会给你增加任何痛苦。你知道吗,智人梅兰预言的那位能做很多事的伟大骑士,那位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睁眼看看吧。他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辉煌的成就在当今之世重振了骑士道,他可以帮助我们解脱魔法。这样伟大的业绩只有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完成。’‘可是如果解除不了魔法,’那位身受重创的杜兰达尔德说道,‘如果解除不了魔法,兄弟,我说呀,咱们别着急,那就洗牌吧①。’说完他就侧过身去,同以前一样默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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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输了牌的人常这样说,后引申开来,表示不甘心失败,准备从头开始。
“这时忽然传来哭喊声,还伴着深深的叹息和痛苦的抽泣声。我回过头去,透过水晶墙看见两队极其美丽的少女从另一间大厅里依次走出。少女都穿着丧服,头上像土耳其人,一样裹着白头巾。走在队尾的是一位夫人,她那庄重的神态像是夫人。她也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白纱一直拖到地上,裹头的白巾比其他人都大两倍。她的眉心很窄,鼻子有些塌,偶尔露出那白得像剥了皮的杏仁一样的牙齿,也是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她的手上托着一个薄麻布包,里面隐约可见一块干瘪的东西,想必就是那颗已经干了的心脏。
“蒙特西诺斯告诉我,那队少女是杜兰达尔德和贝莱尔玛的佣人,她们同主人一起被魔法制服在这里。用细麻布托着心脏走在最后的那位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她带领着那群少女每星期列队走四次,为杜兰达尔德的身体和心脏唱挽歌,确切地说,是哭挽歌。要说她的面目显得有些丑陋,不像传说的那么漂亮,那完全是由于魔法日夜折磨所致,这点从她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别以为她脸色发黄、眼圈发黑与她月经不调有关,她已经有很多个月,甚至很多年没来月经了。完全是由于手里时刻捧着那颗心,她想起了她那苦命情人的不幸遭遇,自己内心悲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否则,她的美貌、风度和精神几乎可以与托博索闻名遐迩的杜尔西内亚相比。’‘别说了,’我说,‘蒙特西诺斯大人,你的事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你知道,任何比较都是可恶的,因此你不要拿某个人同其他人相比。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就是杜尔西内亚,贝莱尔玛夫人就是贝莱尔玛夫人,她们该是谁就是谁,到此为止吧。’蒙特西诺斯回答说:‘唐吉诃德大人,请原谅,我承认我刚才说贝莱尔玛夫人几乎可以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是不对的。假如我刚才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意识到了,您就是杜尔西内亚夫人的骑士,我决不会拿贝莱尔玛夫人同她相比,而是拿天来同她相比了。’蒙特西诺斯这么一说我才静下心来。刚才我听他拿贝莱尔玛夫人同杜尔西内亚夫人相比,心里很不痛快。”
“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桑乔说,“您为什么没有骑在那个老东西身上,把他的骨头都打断,把他的胡子揪得一根不剩呢?”
“不,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我如果那样做就不对了。我们大家都应该尊重老人,哪怕他们并不是骑士,尤其是要尊重那种既不是骑士又中了魔法的老人。我十分清楚,我们俩在讨论问题时应该平起平坐。”
小伙子这时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在下面只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看见这么多东西,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下去有多长时间?”唐吉诃德问。
“一个多小时。”
“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在那儿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一共三次。所以,按照我的计算,我在那个咱们的视线看不到、够不着的洞里一共过了三天。”
“我的主人说的大概是真的,”桑乔说,“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被魔法变了样的,所以我们觉得是过了一小时,可是在那边却过了三天三夜。”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
“您在那段时间里吃东西了吗,大人?”小伙子问。
“一口东西也没吃,”唐吉诃德说,“而且我也不饿,没感觉到饿。”
“那些被魔法控制的人呢,也不吃东西?”小伙子问。
“不吃东西。”唐吉诃德说,“他们也没有大便,虽然他们的指甲、胡子和头发似乎都在长。”
“那些被魔法制服的人睡觉吗?”桑乔问。
“不,不睡觉。”唐吉诃德说,“至少在我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天里,没有一个人合眼,我也没睡。”
“俗话说得好,”桑乔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和那些不吃不睡的中了魔法的人在一起,您不吃不睡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请您原谅,我的主人,您刚才在这里说的那些事情,我若是相信了一件,就让我见上帝去……我差点儿说成让我见鬼去了。”
“为什么不相信呢?”小伙子问,“难道唐吉诃德大人说谎了吗?即使他想说谎,要编这么一大堆谎话,恐怕时间也来不及呀。”
“我觉得我的主人没有说谎。”桑乔说。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唐吉诃德问。
“我觉得是那个梅兰,或者是对您在下面看到并且谈了话的那些人施了魔法的魔法师们,向您的想象力和记忆力灌输了那座宫殿的事情,所以您刚才才那么说,而且以后也会那么说。”
“说来有可能,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亲眼见到、亲手摸到的。蒙特西诺斯还告诉了我许许多多新奇的事情,只不过是现在没有时间讲,等咱们以后在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在那风景秀丽的原野上,在我眼前忽然闪现出三个农妇,像山羊似的蹦蹦跳跳。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托博索美丽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另外两个是咱们在托博索出口处见到的另外两个农妇,对此你又该怎么说呢?我问蒙特西诺斯是否认识她们,蒙特西诺斯说不认识,估计是前几天刚在那儿出现的几位贵夫人,他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在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前几个世纪和当今世纪的夫人,她们已经被魔法变成了不同的怪模样,其中有他认识的希内夫拉女王及其女仆金塔尼奥娜,她们正在为从布列塔尼来的兰萨罗特斟酒。”
桑乔听主人这么一说,就想到唐吉诃德或者是神志不正常,或者就是高兴过了头。桑乔知道所谓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的事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就是那个魔法师。现在,桑乔才完全相信他的主人神志不正常,已经全疯了。桑乔对唐吉诃德说道:
“您真是坏时候进洞交坏运,我亲爱的主人,而且糟糕的是碰到了蒙特西诺斯大人,他让您回来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没进洞以前神志很正常,就像上帝给了您一个正常的脑袋一样,妙语横生,还不时给人以教诲。可是,现在您胡说八道得简直没边了。”
“因为认识你,桑乔,”唐吉诃德说,“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
“我也不跟您计较,”桑乔说,“哪怕您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打我或者杀了我。还有一些话,若不是您总纠正我,我也得说呢。咱们现在既然没吵架,那就请您告诉我,您凭什么认出那是杜尔西内亚夫人?如果您同她搭了话,都说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
“她穿的就是上次你指给我看时她穿的那身衣服。”唐吉诃德说,“我同她讲话,可她没回答,却转身跑了,快得简直如离弦之箭。我想去追她,可是蒙特西诺斯却劝我别再白费劲,而且我也该出洞了。
“蒙特西诺斯还说以后他会告诉我,贝莱尔玛、杜兰达尔德、他自己以及那里的所有人是如何摆脱魔法的。不过,最让我伤心的是,蒙特西诺斯正同我说着话,我竟没发现是什么时候,不幸的杜尔西内亚的一位女伴已经来到我身边,眼含泪水,颤抖着声音低声对我说:‘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吻您的手,请您告诉她您的近况;还有,她现在手头紧,请您务必借给她六个雷阿尔,或者您有多少都借给她吧。她以这条白布裙为抵押,会尽快把钱还给您。’我很惊奇,转身问蒙特西诺斯:‘蒙特西诺斯大人,中了魔法的贵人难道也会有手头紧的时候?’蒙特西诺斯答道:‘请相信我,唐吉诃德大人,这种手头紧的情况到处都有,无处不在,即使中了魔法的人也不能幸免。既然杜尔西内亚夫人派人向您借六个雷阿尔,而且抵押品也挺值钱,您就把钱给她吧,看来杜尔西内亚夫人现在确实缺钱。’‘抵押品我不要,’我说,‘而且我也不能如数给她六个雷阿尔,因为我只有四个雷阿尔。’我给了她四个雷阿尔,也就是桑乔你那天给我,准备路上万一遇到穷人乞讨时用的四个雷阿尔。我对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女伴说:‘朋友,请告诉你们的夫人,我为她的窘迫从心里感到难过,真想成为富卡尔①来救济她。我还要告诉她的就是,如果我看不到她温柔的目光,听不到她睿智的谈话,我的健康就不会也不该得到保障。所以,我诚心诚意地请求夫人允许这位已被她俘虏了心的辛劳骑士能够见到她,同她说几句话。请告诉她,她也许会在某个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听到我如何向她信誓旦旦,就像曼图亚侯爵在半山腰遇到他行将咽气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时,发誓要为侄子报仇时说的那样。侯爵发誓在为侄子报仇之前要食不求精,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在为杜尔西内亚夫人解除魔法之前,我不图安逸,要游历世界八方,要比葡萄牙的唐佩德罗王子走的地方还多。’‘这些都是您应该为我们夫人做的。’那个侍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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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卡尔是卡洛斯一世时居住在西班牙的一个德国富翁,其富裕程度当时在西班牙有口皆碑。
“她接过了四个雷阿尔。不过她没有向我鞠躬行礼,而是向上跳了一下,跳了差不多有两米高。”
“噢,神圣的上帝啊!”桑乔这时候大喊一声说道,“世界上真有如此魔力的魔法师和魔法,竟把我本来很精明的主人变得如此疯癫?大人啊大人,请您看在上帝份上,保重自己,保全自己的名声,不要再听信那些让您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了!”
“因为你很爱我,桑乔,你才这样对我说话。”唐吉诃德说,“因为你对世界上的事物还缺乏经验,所以稍微困难一点的事情你就以为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等以后有时间的时候,我再给你讲我在下面看到的事情吧,那时你就会相信我讲的这些事都是不容置疑的。”
第二十四章 琐事种种,对理解这部巨著必不可少
这部巨著的译者说,当他翻译到蒙特西诺斯洞窟探险这一章时,发现原作者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本人在边白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我不能相信,也不想让自己相信,英勇的唐吉诃德真会遇到前面一章所记述的事情。他在此之前的各种奇遇都还真实可信,而洞窟奇遇这一章却显得不着边际,太超乎常理了。我不能想象,作为那个时代最当之无愧的贵族、最高尚的骑士,唐吉诃德竟会骗人;就是把他杀了,他也不会骗人。另外,我觉得他能讲得这样有声有色,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编出来的胡话。假如这段经历是杜撰的,我并没有责任,所以我也不管它是真是假,照写不误。读者须慎重对待,自己去判断,我也只能如此而已。不过,我确实听说唐吉诃德在临终之前反悔,承认这一段是他编的,因为他觉得在有关他的故事里应该有一段这样的经历。”然后,作者又言归正传:
小伙子对桑乔的大胆和唐吉诃德的耐心深感惊讶。他以为,唐吉诃德是由于见到了他的夫人杜尔西内亚而高兴,尽管是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也好,否则,桑乔免不了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而遭受皮肉之苦,桑乔对主人的那番话确实出格了。小伙子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我觉得同您走这一趟确实受益匪浅,我从中得到了四个好处。第一就是认识了您,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第二,我知道了这个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情况,并且了解了瓜迪亚纳河和鲁伊德拉诸河的变迁,这对我的《西班牙的奥维德》很有益处。第三,我知道了纸牌自古就有,至少在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就有了。按照您所说的,蒙特西诺斯同杜兰达尔德说了半天话之后,杜兰达尔德才醒过来说道:‘别着急,那就洗牌吧。’这种话肯定不会是在他被魔法制服以后,而是在他中魔法以前,在法国,即刚才说的那个卡洛马尼奥皇帝时代学会的。这个考证对于我正在编写的另一本书《维尔吉利奥·波利多罗古代发明补遗》也同样很有帮助。我觉得那本书里似乎忘了写纸牌的由来,现在正好写进去。这很重要,何况引证的又是像杜兰达尔德这样既严肃又可靠的人物。第四,就是确切查明了瓜迪亚纳河的发源地,这个问题到现在尚不为人所知呢。”
“您说得对,”唐吉诃德说,“不过我想问一下,虽说我对上帝能否恩准您的书出版还表示怀疑,但假如他能恩准,您打算把您的书献给谁呢?”
“所有能够接受我献书的达官贵人。”小伙子说。
“那不会有很多,”唐吉诃德说,“并不是他们不配,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他们觉得没有义务满足作者因其作品而应当享受的荣誉。不过,我认识的一位王子可以弥补这项缺陷,而且能弥补得甚好,如果我斗胆说出来,恐怕即使心胸再宽广的人也会嫉妒呢。可是,咱们还是先说到这儿吧,等有时间再慢慢聊。现在,咱们先去找个过夜的地方吧。”
“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座寺院,”小伙子说,“住着一位隐士,听说他当过兵。大家觉得他是个好基督徒,而且特别见多识广,心地善良。他在寺院旁边自己花钱盖了一间房子。房子虽小,毕竟能容得下几个客人。”
“这位隐士也有母鸡吗?”桑乔问。
“很少有隐士不养母鸡的。”唐吉诃德说,“现在的隐士不同于埃及沙漠地带的那些隐士,穿的是棕榈叶,吃的是草根。我并不是想由此及彼,我只是想说明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教士那样清苦。不过,这并不等于说现在的隐士不像以前的隐士那样善良。至少我觉得他们还是善良的。如果人已经变坏了,假装善良的虚伪总比公开的罪恶强。”
他们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走得急,而且不时用棍子抽打一匹驮着长矛和戟的骡子,走到他们面前时,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过去了。唐吉诃德对那人说:
“那位好人,请停一停。看来你走得太快了,那头骡子恐怕不一定受得了呢。”
“我不能停下来,大人。”那个人说,“我带的这些兵器明天还得用呢,所以我现在不能停下来,再见吧。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运这些东西,我打算今晚就住在过了寺院之后的那个客店里。你要是顺路,就去找我,我可以给你讲些新鲜事。现在还是再见吧。”
说完,不等唐吉诃德问他想讲什么新鲜事,他就急急地催骡走了。唐吉诃德觉得有些奇怪,而且他向来爱打听新鲜事,就吩咐立刻启程,也到那个客店,而不是去寺院光顾小伙子所说的那个隐士了。
于是三个人上了马,直奔客店,到达客店时,天色已接近傍晚。路过寺院时,小伙子曾建议唐吉诃德进去喝一杯。桑乔听到此话,立即掉转驴向寺院奔去,唐吉诃德和小伙子也跟了过去。可是命运好像跟桑乔过不去,隐士偏巧不在家,只碰到一个替隐士看家的人。三个人要向那个看家人买点贵的东西①,那人回答说主人没有贵的东西,不过,若是要便宜的水,他十分乐意提供。
“若是因为口渴,”桑乔说,“路上就有井,我喝井水就可以解渴了。”
于是他们离开寺院,催骡向客店赶去,走了不远,就发现前面有一位青年,他走得并不快,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青年肩上扛着剑,剑上挑着一个包袱,估计里面是短裤或肥腿裤、短斗篷、衬衣之类的衣服。他身上穿着丝绒短外套,有的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了,衬衣也露在外面,脚上穿的是丝袜和京城当时流行的方头鞋②,年龄大约十八九岁,一张快活的脸,看样子挺机灵。他嘴里哼着塞基迪亚③解闷,走到他们面前时,正好唱完一曲。小伙子记得歌词是这样唱的:
从戎皆因贫困,
有钱决不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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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习惯以此来指葡萄酒。
②据说,当时一位叫莱尔马的公爵脚孤拐很大,所以穿了一双方头鞋。于是,很多朝臣都仿效他,一时京城颇为风行方头鞋。
③西班牙一种民间乐曲及舞蹈,歌词为四行至七行的短诗。
唐吉诃德首先同青年攀谈。唐吉诃德问他:
“英俊的青年啊,看你轻装赶路,要去何方?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知道。”
青年回答说:
“轻装赶路是因为天气热和贫困,我要去投军。”
“因为天气热还说得过去,”唐吉诃德说,“因为贫困是怎么回事?”
“大人,”那个青年说,“我这个包袱里有几条丝绒肥腿裤和一件短外套。如果我在路上穿坏,进城时就没有像样的衣服了,我也没钱再买衣服。还有,也是为了图凉快,我才穿得这么少,等我赶到离这儿十二西里远的步兵连入伍时再把衣服都穿上。那儿有不少车马到码头去,据说码头在卡塔赫纳。我宁愿入伍为国王效劳,也不愿意在京城里伺候穷光蛋。”
“您难道能得到什么赏赐吗?”小伙子问。
“若是我伺候一位西班牙的大人物,或者什么贵人,我肯定能得到赏赐。”青年人说,“伺候贵人总会有好处,仆役里往往出少尉或上尉,或者能弄到其他什么好差事。可是我不那么走运,总是伺候所谓的王位继承人或者收入菲薄的人,浆洗一条衣领就会花掉他们的一半薪俸。小听差若能挣大钱,那才是怪事呢。”
“你以你的生命发誓,告诉我,朋友,”唐吉诃德问道,“你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一套制服都没挣到吗?”
“倒是给了我两套,”青年人说,“不过,就像出家人还俗之前要交还法衣,再取回自己的衣服一样,侍从们完成了在宫廷的服役后回家,制服也就收走了。制服当初只是为了装门面用的。”
“就像意大利人说的,真够奸的。”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已经离开了宫廷,壮志满怀,应当看成是走了幸运之路。世界上再没有比首先为上帝效力,其次为国王和自己的主人效劳,尤其是以习武来为他们效劳更光荣、更有益的事情了。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习武即使不能像从文那样有利可图,至少比从文更能赢得荣誉。尽管文人比武士建立了更多的功业,我仍然觉得武士与文人相比,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辉煌的感觉,远远超过了文人。我现在有句话要对你说,你要记在脑子里,这对你会很有益处,会减轻你的负担。这句话就是要摒弃对可能遇到不测的忧虑,因为不测再大,至多不过是一死;如果死得其所,死是最崇高的事情。
“曾经有人问那位英勇的罗马皇帝凯撒,什么是最好的死亡方式。他回答说,最好是突如其来、意想不到地死去。尽管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视上帝真正存在的异教徒的回答,却说得很对,因为这样可以免除人类心灵的痛苦。假如你在两军冲突中阵亡,或者被炮弹击中,或者被地雷炸飞,那又何妨呢?反正都是一死,一切都结束了。按照泰伦提乌斯①的说法,战死比逃生更能称得上勇士;越是服从指挥官,越是尽可能执行指挥官的命令,就越能获得优秀战士的美名。你记住,孩子,一个优秀战士身上散发出的应当是火药味,而不是香味。当你年事已高却仍然从事这项光荣使命时,即使你满身伤痕,断手瘸腿,你至少也感到一种光荣,不会因为自己的贫困而感到羞耻。况且,现在已就如何救济老弱病残士兵发布了命令。有的人嫌年老的黑奴不能干活,就借口‘解放他们’而把他们赶走,如果用这种办法来对待老弱病残的士兵就不对了,这会使他们遭受饥饿,导致死亡。这件事我现在不想再谈了,你先上来,骑在我的马屁股上。咱们一同到客店去,再同我一起吃顿晚饭吧。明天早晨你继续赶你的路,愿上帝让你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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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伦提乌斯是古罗马喜剧家。
那个青年没有骑唐吉诃德的马屁股,不过,他同意与唐吉诃德在客店共进晚餐。据说,桑乔当时心里想:
“上帝保佑我的主人吧!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又说得那么好,可说起蒙特西诺斯洞窟的事情时,他怎么竟胡说他见到了那么多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呢?好吧,以后再看吧。”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客店。这回桑乔有些高兴,因为他的主人没有像以住那样把客店当成城堡,而是把它当成了真正的客店。他们一进客店,唐吉诃德就向店主打听那个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店主说他正在马厩里安顿他的骡子呢。小伙子和桑乔也去安顿自己的驴,并且把马厩里最好的马槽和地方让给了罗西南多。
第二十五章 学驴叫的风波,木偶艺人及神机妙算的猴子
唐吉诃德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于了解运送武器的人在路上答应讲的那些奇事。他按照店主的指点,找到了那个人,让那个人无论如何马上给他讲那些事情。那人答道:
“我说的那些奇事得慢慢讲,不能站着说。我的好大人,请先让我给骡子喂点吃的,然后再给你讲吧。我说的那些事准会让你惊奇。”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做。”
说着他就动起手来,筛大麦,刷马槽。那人看到他那副热心的样子,也很愿意满足他的要求。送武器人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唐吉诃德也挨着他坐下了。小伙子、青年人、桑乔和店主都凑过来听。那人讲道:
“诸位大概听说过,离这个客店大约四西里半的地方,有个市镇议员丢了一头驴。其实这是他家的一个女佣搞的鬼,说起来话就长了。议员虽然千方百计地找驴,却总也没找到。十五天过去了,丢驴的议员在广场上碰到了当地的另一位议员。那位议员对他说:‘请客吧,伙计,你的驴找着了。’‘我请客,没问题,伙计,’这个议员说,‘不过你告诉我,我的驴在哪儿呢?’‘在山上,’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说,‘我今天早晨看见的。它身上的驮鞍和轭具都没了,看着真让人可怜。我想把它牵回来交给你,可是它已经变野了,不愿意见人。我刚走到它身边,它就跑掉了,钻进了大山深处。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俩可以去找,不过你得先让我回家,把我这头驴安顿好。我马上就回来。’‘你如果能帮忙,’丢驴的议员说,‘我一定厚礼相谢。’我讲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些知道实情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于是,两个议员一起爬上山,到了那个地方找驴,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他们又在周围的地方仔细寻找,还是没找到。于是那个发现了驴的议员对丢驴的议员说:‘听我说,伙计,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要是照这个办法做,那头驴别说是藏在山里,就是藏在地底下,咱们也能找到它。我学驴叫学得特别好,如果你也能学驴叫,这事儿就成了。’‘你说学驴叫,伙计?’丢驴的议员问,‘天啊,要说学驴叫,我比谁都不差,就是跟驴比也不差呢。’‘那咱们就试试看,’另一位说,‘我想这样:你从山的这一侧上去,我从另一侧上去,咱们围着山走一遍。每走一段,你就学一声驴叫,我也跟着学驴叫。那头驴只要是在山里,就肯定能听见咱们叫,也会回答咱们。’丢驴的议员说:‘伙计,你的主意真不错,你真聪明。’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结果两人几乎是同时学驴叫,彼此都被对方的叫声欺骗了,以为是他们要找的驴出现了,便循声赶去。两人会合后,丢驴的议员说:‘伙计,难道刚才不是我的驴在叫么?’‘不,是我在叫。’另一个议员说。‘我告诉你吧,’丢驴的议员说,‘你的叫声和驴的叫声没什么区别,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谁学得这么像呢。’‘这恭维还是你当之无愧哟,我可不敢受用呀,伙计。我向上帝发誓,世界上学驴叫学得最像的人也只顶你一半。你声音高亢,声调持久,而且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反正一句话,我只能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啦。’‘由此看来,’丢驴的议员说,‘我可以引以自豪了,这说明我还有点本事,有一技之长。我以前就认为我学驴叫学得不错,可是从没想到像你说的这么好。’‘我还可以说,’那个议员说道,‘有些绝技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失传了,那是因为某些不懂得利用它们的人使用不当所致。’‘像咱们这种绝技,若不是现在为自己的事用着了,恐怕在别处也派不上用场。就冲这点,咱们得求上帝保佑这种绝技总能对咱们有用。’
“说完两个人又分头行动,重新学起驴叫来,结果又是互相上当,重新会合在一起。最后,两人约定了暗号,连续叫两声便是他们自己的叫声,而不是驴的叫声。就这样,他们不时发出两声驴叫,走遍了一座大山,结果驴还是没回音。那头可怜而又倒霉的驴怎么会有回音呢,它已经在密林深处被狼吃掉了。后来,两个议员发现了驴的残骨。驴主人说:‘我原来就奇怪它怎么不回答呢。如果它没死,听见了咱们的声音肯定会叫,否则就不是驴了。不过,我听到你学驴叫学得这么像,也不枉我找驴一场,尽管我找到的是一头死驴。’‘你也不差呀,伙计,’另一个议员说,‘名师出高徒嘛!’说完两人便沙哑着嗓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镇子,并且向他们的朋友、邻居和熟人讲述了找驴的经过,还互相吹捧对方学驴叫顶呱呱。结果这件事被周围村镇的人知道了,并且传开了。魔鬼可没睡觉,它本来就喜欢到处挑拨是非,兴风作浪,结果邻近村镇的人一见到我们镇上的人就学驴叫,分明是以此来羞辱我们的议员学驴叫。
“年轻人也卷了进去,而且连说带比划,乱成一团,各个村镇都是一片驴叫声,闹得我们镇上的人到哪儿都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就像黑白一样分明。最后,这种嘲弄发展到了我们这些被嘲弄者几次带着家伙成群结伙地去同那些嘲弄我们的人打架,打得难解难分,谁都不甘示弱。我估计明天或者哪一天,我们这个驴叫镇的人会去同离我们镇两西里的一个地方的人打架,那个地方的人尤其同我们过不去。你们看,我买的这些长矛和戟就是为此做准备的。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讲的奇闻。如果你们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奇闻,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送武器人刚讲完,客店门口来了一个人,他身上穿的袜子、肥腿裤和坎肩都是羊皮的。那人高声说道:
“店主大人,有房间吗?会占卦的猴子和《梅丽森德拉脱险记》的戏班子就要到了。”
“我的天哪,”店主说,“原来是佩德罗师傅!今儿晚上可热闹了。”
刚才忘了说明,这位佩德罗师傅的左眼和几乎半边脸都蒙着用绿色塔夫绸制的膏药,看样子那半边脸有什么毛病。店主接着说道:
“欢迎欢迎,佩德罗师傅。猴子和道具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已经很近了,”佩德罗师傅说,“我先来一步,看有没有房间。”
“就是阿尔瓦公爵在这儿住着,也得把房间让给佩德罗师傅呀!”店主说,“把猴子和道具运来吧。今晚店里有客人,他们要想看您的戏和猴儿表演就掏钱吧。”
“时机不错,”佩德罗师傅说,“我一定让让价,只要保住本就行了。我现在就去催促拉猴子和道具的车赶紧来。”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客店。
唐吉诃德问店主那佩德罗师傅是什么人,带来的是什么猴子和道具。店主答道:
“他是著名的木偶剧艺人,在靠近阿拉贡的曼查一带演出《著名的唐盖费罗斯解救梅丽森德拉》,已经好多天了。这是一部在这一带多年来没见过的优秀剧目,而且表演得很出色。他有一只猴子,非常聪明,别说跟猴子比,就是跟人比也不差。如果问它什么,它会认真听着,然后爬到主人的肩膀上,贴着主人的耳朵把答案告诉主人,然后佩德罗师傅再把答案告诉大家。它说的主要是过去的事情,对未来说得不多。虽然不是每次都回答得很准确,但大部分都能说对。因此,我们觉得它有魔鬼附身。猴子每回答一次问题,我是说它向主人耳语后,主人每代他回答一个问题,就收费两个雷阿尔,所以大家认为这位佩德罗师傅很有钱。他是一个风流男子,用意大利语说,是个‘好伙伴’,过着世界上最舒适的日子,说话比六个人说得多,喝酒比十二个人喝得多,这些全都靠他那张嘴、那只猴子和那个木偶剧团。”
这时,佩德罗师傅回来了,还有一辆车,车上是道具和一只猴子。猴子个头不小,没有尾巴,屁股毛烘烘的,不过猴子的脸并不难看。唐吉诃德一看见猴子便问:
“请告诉我,会占卦的先生,我们的命运如何?这是两个雷阿尔。”
唐吉诃德让桑乔交给佩德罗师傅两个雷阿尔。佩德罗替猴子答道:
“大人,这个猴子不回答关于未来的问题,它只谈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事情也能说一点儿。”
“岂有此理!”桑乔说,“我决不会花一分钱去让别人告诉我自己过去的事情。关于我自己的事儿,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呢?花钱请教别人我已经知道的事情,那才是犯傻呢。不过,你既然知道现在的事情,这儿是两个雷阿尔,请告诉我,猴儿精大人,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她怎样消磨时间?”
佩德罗师傅无意去接那两个雷阿尔,只是说:
“我不能未劳先取酬。”
说着他用右手拍自己的左肩两下,于是猴子一跃跳到了他肩上,把嘴凑到主人耳朵边,急速地搐动着牙齿,过了一会儿才跳回到地上。转瞬之间,佩德罗师傅已跪到唐吉诃德面前,抱住他的腿,说道:
“我抱着这两条腿,就仿佛抱着赫拉克勒斯的两根支柱!已被遗忘的骑士道的伟大振兴者呀!无论如何赞扬您都当之无愧的曼查的骑士唐吉诃德呀!您是呼唤昏厥者的精灵,扶持即将跌倒者的依靠,倒地者的保护人,所有不幸者的慰藉!”
唐吉诃德不知所措,桑乔目瞪口呆,小伙子表情茫然,青年人莫名其妙,送武器人如坠雾中,店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总之,所有听了这番话的人都惊呆了。那木偶艺人继续说道:
“还有你,善良的桑乔!你是世界上最优秀骑士的最优秀侍从,你该知足了。你那位好老婆特雷莎现在很好,这会儿她正在梳理一磅亚麻。说得再具体一些,她身旁有个豁了口的酒坛子,里面装着很多葡萄酒。她正边干边喝呢。”
“我觉得这很好,”桑乔说,“她是个十分幸运的人。她不吃醋的时候,就是拿女巨人安丹多纳来换她,我也不干。据我主人说,那是个完美而又有用的巨人。我的特雷莎就是那种宁可亏待了孩子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人。”
“我告诉你们,”唐吉诃德说,“一个人看书多就见得多,也就见多识广,要不是我这会儿亲眼所见,我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会占卦的猴子呢!我就是这个猴子所说的曼查的唐吉诃德,尽管它的颂扬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无论我到底怎么样,得感谢老天,使我成了个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善待所有人,没有亏负过任何人。”
“如果我有钱,”青年人说,“我一定问问猴子,我此次远行会遇到什么情况。”
这时,佩德罗师傅已从唐吉诃德身边站起身来。他说道: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个小畜生不回答有关未来事情的问题。如果它能回答,没钱也没关系。为了表示愿意为在场的唐吉诃德大人效劳,我愿意放弃我所有的利益。既然我应该而且愿意这样做,我要去布置戏台了,好为客店里的所有人免费助兴。”
店主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去指点搭戏台的地方。戏台一会儿便搭好了。
唐吉诃德对猴子占卦并不十分满意,觉得无论是说过去还是道未来,让一个猴子出面总归不太合适。所以,在佩德罗师傅忙着搭戏台的时候,他同桑乔一起来到马厩一角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对桑乔说:
“你听我说,桑乔,我仔细考虑了,这个猴子的本领很奇怪。我觉得不管是明文还是默契,它的主人佩德罗师傅肯定和魔鬼订过契约。”
“如果是给魔鬼搭的台子,那肯定很脏。”桑乔说,“不过,佩德罗师傅给魔鬼搭台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桑乔,我是说他同魔鬼之间肯定有某种配合。他通过猴子施展魔鬼的本领,以此谋生,等发财以后,就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而这正是与全人类为敌的魔鬼梦寐以求的。我相信这点是由于这只猴子只回答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事情,魔鬼的智慧不也是仅限于此吗?对于未来的事情,它只能靠猜测,而且不是每次都能猜出来。只有上帝知道所有时候的事情;对于上帝来说,无所谓过去和未来,一切都是现在。
“事实既然如此,那个猴子显然是在以魔鬼的口吻说话。让我惊奇的是,怎么没有人向宗教裁判所告发它,对它进行调查,彻底搞清究竟是谁在占卦呢?无论是这只猴子还是它的主人,肯定都不会那种占星术。现在西班牙非常流行那种东西,无论是娘儿们还是小孩,或者修鞋的老头儿,都可以拿几张纸牌往地上一摊,靠他们的无知和谎言来断送科学的神圣真理。我听说有一位夫人请教算命先生,她的小母狗如果怀胎下崽,能够生几只什么颜色的小狗。那位算命先生掐算了一番之后说,如果她的小母狗怀胎生崽,能一窝生出三只小狗,一只是青色的,一只是肉色的,还有一只是杂色的,不过,必须是在白天或夜间的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交配,而且必须是在星期一或星期六。结果两天之后,那只母狗吃得太多撑死了。那个算命的也就同所有或者大多数算命先生一样,在当地被称为了‘一口清’。”
“不过,我倒是希望您让佩德罗师傅问问那只猴子,您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桑乔说,“真对不起,我总觉得那全是骗人的东西,至少是虚幻的东西。”
“那倒有可能,”唐吉诃德说,“我就照你说的去办;不过,我总还是有点儿顾虑。”
恰巧佩德罗师傅来找唐吉诃德,说戏台已经准备就绪,请唐吉诃德看戏去,那出戏值得一看。唐吉诃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佩德罗师傅,请他马上就问问他的猴子,蒙特西诺斯洞里那些事究竟是虚幻还是事实。唐吉诃德自己觉得是两者兼而有之。佩德罗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又把猴子带来了,当着唐吉诃德的面问猴子:
“猴儿先生,这位骑士想知道,他在一个名叫蒙特西诺斯的洞里看到的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又像以往一样做了个手势,猴子跳到他的左肩上,那样子仿佛同他耳语了一番,然后佩德罗师傅说道:
“猴子说,您在那个洞里看到或遇到的事情部分是假部分是真。您问的事情,它现在只知道这些。如果您还有什么情况想了解,得等到星期五再问,它都可以回答您。现在,它神力已耗尽,就像刚才说的,得到星期五才能恢复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大人?”桑乔说,“我从来都不信您说的洞里那些事是真的,连一半都不信。”
“事实会说明一切,桑乔,”唐吉诃德说,“时间可以揭示一切事物,即使是埋在地下的事物,也终究会搞个水落石出。就说到这儿吧,现在咱们去看看好心的佩德罗师傅的戏吧,我想它肯定有点儿新鲜之处。”
“怎么是有点儿呢?”佩德罗师傅说,“我的戏里新鲜之处数以万计呢。我可以告诉您,唐吉诃德大人,这是世界上最值得看的东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赶紧走吧,否则就晚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说要表演呢。”
唐吉诃德和桑乔跟着佩德罗师傅过去,来到那个露天戏台旁。戏台上到处都点满了蜡烛,显得一片辉煌又引人注目。他们一到,佩德罗师傅就钻进戏台里,他要在那儿操纵小木偶。戏台外面站着一个小伙计,佩德罗师傅让他讲解戏的内容。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按照出场顺序一一指点着剧中人物。
客店里的所有人都来了,有的人还得站着。唐吉诃德、桑乔、青年人和那个小伙子坐在最好的位置看戏。讲解员开始讲解。其所说所演请看下章。
第二十六章 续述木偶艺人以及其他着实有趣的事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仔细听讲解员讲解。只听一阵铜鼓和喇叭响,接着是一阵炮声。随后,讲解的小伙子提高了嗓门:
“现在,在你们面前表演的是根据法国编年史和西班牙街头流传的民谣编写的一个真实故事。其内容是唐盖费罗斯大人解救他的夫人梅丽森德拉的故事。梅丽森德拉被摩尔人关在西班牙当时叫做桑苏埃尼亚的城里,也就是现在的萨拉戈萨。你们看,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就像歌词唱的:
唐盖费罗斯正在玩十五子棋,
救梅丽森德拉的事已被忘记。
“那个头戴皇冠、手拿权杖的人就是梅丽森德拉的继父卡洛马尼奥皇帝。他见女婿如此游手好闲非常恼火,过来责备女婿。他责备得非常严厉,似乎恨不得用权杖打女婿十几下,甚至有人说他真的动手打了,而且打得很重。他还说了唐盖费罗斯如果不设法救出自己的妻子,就会名誉扫地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说:
我已经说够了,你看着办吧!
“你们看,皇帝转过身去,只剩下唐盖费罗斯还在那里生气。他离开了棋盘和棋子,让人给他马上拿盔甲来,又向他的兄弟罗尔丹借杜林达纳宝剑。罗尔丹不愿意借剑给他,却愿意陪同他去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可是这位怒气冲天的英雄不同意,说单枪匹马就足以救出自己的妻子,哪怕妻子被藏在地下最深处。就这样,他全身披挂上路了。现在,请诸位掉过头来看那座塔楼。假设那是萨拉戈萨王宫,即现在叫阿尔哈费里亚王宫的一座瞭望塔。瞭望塔上那位穿着摩尔人服装的夫人就是举世无双的梅丽森德拉。她多次从这里遥望通向法国的道路,想念着巴黎和她的丈夫,聊以自慰。你们看,现在出现了一个你们或许再也见不到的场面。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摩尔人把手指放在嘴边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梅丽森德拉背后?你们看,他在梅丽森德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梅丽森德拉迅速地用自己的白衣袖擦嘴,伤心不已难过得直揪自己秀丽的头发,仿佛是她的头发造成了罪孽。你们看,走廊里那个表情严肃的摩尔人就是桑苏埃尼亚的马尔西利奥皇帝。皇帝看见了那个摩尔人的无礼行为,尽管那个摩尔人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心腹,他还是下令把那个摩尔人抓起来,抽二百鞭,并且带到城里那个摩尔人常去的街上去游街示众:
叫喊者在前,
押解者在后。
你们看,那个摩尔人马上就要受到惩罚了,尽管他的罪恶企图并没有得逞。摩尔人不像我们,没有什么‘缓期执行,以观后效’。”
“孩子,孩子,”唐吉诃德这时候大声说道,“你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要搞清一件事情,必须有很多的、充足的证据。”
佩德罗师傅也在台里说道:
“孩子,你别说得太离谱,最好是按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去做。你继续讲下去,是怎样就怎样,不要冷嘲热讽的,否则很容易不攻自破。”
“我一定照办,”那个孩子说,“这个骑着马、身披加斯科尼斗篷的人就是唐盖费罗斯。他的妻子现在也在这里。她对那个胆大妄为的摩尔色鬼的愤恨已经解除,现在平静多了。她站在塔楼的瞭望台上同自己的丈夫说话。不过,她并没有认出自己的丈夫来,还以为那是某位过路人呢。她同这位所谓过路人的对话,民谣里是这样说的:
勇士,如果你到法国去,
请去找唐盖费罗斯。
“她的其他话我就不说了,罗罗嗦嗦常会使人生厌。现在只说唐盖费罗斯拿掉了斗篷,再看梅丽森德拉那高兴的样子,就可以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的丈夫。我们可以看到她如何从瞭望台上下来,打算骑到丈夫的马屁股上。可是真不巧,她裙子的一角被瞭望台的铁栏杆挂住了,结果被悬空吊在了瞭望台上。
“你们再看,仁慈的老天总是在关键时刻解救危难。唐盖费罗斯奔驰而至,他不管梅丽森德拉贵重的裙子是否会被挂破,抓住她,硬把她拽了下来,然后一扭身把她放到马屁股上,让她像男人那样骑在马上,等她坐稳又叫她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胸,以免掉下去,因为梅丽森德拉夫人不习惯以这种方式骑马。你们看,骏马嘶鸣,表示它很高兴驮着勇敢的男主人和美丽的女主人。你们看,他们两个人转身出了城,兴奋不已地踏上了通往巴黎的路途。祝你们一路平安,你们这一对天下无比的真正有情人!祝你们安然无恙地回到渴望已久的祖国,一路顺风,畅通无阻!你们的朋友和亲戚正注视着你们,祝你们安度余生!”
此时,佩德罗师傅又提高了嗓门说道:
“说得痛快点儿,孩子,别支支吾吾的,各种形式的矫揉造作都不好。”
讲解员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说道:
“总有些游手好闲的人到处乱踅摸。他们看见梅丽森德拉从瞭望台上下来,上了唐盖费罗斯的马,就去向马尔西利奥皇帝报告。皇帝立即下令拿起武器追赶,你们看,他们的动作有多快。全城响遍了钟声,所有寺院的钟都敲响了。”
“这就错了,”唐吉诃德说,“在敲钟这个问题上,佩德罗师傅是大错特错了。摩尔人不敲钟,只敲铜鼓,还吹一种类似笛号的六孔竖笛。要说在桑苏埃尼亚敲钟,那简直是弥天大谎。”
佩德罗师傅闻言停止了表演,说道:
“您不要吹毛求疵,唐吉诃德大人,什么事也不要过分认真。现在上演的上千部滑稽戏,难道不都是一派胡言吗?虽然是一派胡言,可还是照演不误,不仅得到了掌声,而且得到了赞扬,得到了一切。只要能塞满我的钱包,孩子,即使戏里的错误多如牛毛,你也接着往下说!”
“这才是实话。”唐吉诃德说。
那孩子又说道:
“你们看,有多少骑兵出城追赶这对天主教情人啊!无数只小喇叭吹响了,无数只竖笛吹响了,无数只铜鼓敲响了。我真怕他们被抓住。如果他们被抓住,就要被拴在那匹马的尾巴上拖回来,那场面可就惨了。”
唐吉诃德看到这么多摩尔人追赶,又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觉得他应该帮助那两个正在逃跑的人。于是他站起来,大声说道:
“只要我还在,我绝不允许在我面前对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对勇敢而又多情的唐盖费罗斯进行污辱!站住,你这无耻的混蛋!不许再追,否则我就要动手了!”
说做就做,唐吉诃德拔出剑,一跃跳到戏台旁,雨点般地急速砍向那些木偶摩尔人,结果有的被打倒了,有的被砍掉了脑袋,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成了碎块。混乱之中,有一剑猛劈下来,若不是佩德罗师傅蹲身躲避,他的脑袋肯定像切面团一样被砍掉了。佩德罗师傅喊道:
“快住手,唐吉诃德大人,您看看,您砍倒、打翻、杀死的摩尔人都不是真人,只是小泥人呀!我真是自作自受!把我的东西全毁了,我的家产全完了。”
不过,唐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就停止砍杀。他双手持剑,连连砍杀,挥剑如雨,不一会儿工夫,戏台就塌了,所有的道具和木偶都变成了碎片。马尔西利奥国王受了重伤,卡洛马尼奥皇帝的脑袋和皇冠分了家。观众大乱,猴子从客店的房顶逃跑了,小伙子吓坏了,那个青年也非常害怕,连桑乔都惊恐不已,事过之后他曾发誓说,他从没见过主人如此狂怒。
把戏台全部砸坏之后,唐吉诃德才安静些了。他说道:
“我想让所有那些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的人都来看看,游侠骑士对于世界是多么有益。假如没有我在这里,善良的唐盖费罗斯和美丽的梅丽森德拉会怎么样呢?他们肯定会被那些坏蛋赶上,遭到不测。一句话,游侠骑士道应当比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更永久地存在下去!”
“让骑士道永久地存在下去!”佩德罗师傅这时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如让我去死吧!我真是倒霉透了,就像唐罗德里戈国王说的:
昨日我是西班牙的主人,
今天我却不能说
我身有分文。
半小时前,或者连半小时的一半时间都不到,我还拥有国王和皇帝,马厩里有许多马,箱子和口袋里有许多华丽的衣服。可现在,只剩下一堆破烂,我成了个穷光蛋。特别是我的猴子也没有了,看来要找回来,得费不少劲呢。这都怪这位不分青红皂白的骑士大人。据说他抑强扶弱,做了许多好事,怎么偏偏对我就不那么宽容呢!求高高在上的老天行行好吧,这位猥獕骑士这回可把我弄得真够猥獕的。”
桑乔听了佩德罗师傅的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别伤心,佩德罗师傅,你也别叹气,我听了心里难受。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虔诚的教徒,十足的基督教徒。当他意识到他做了错事时,就会向你承认错误,赔偿你的损失,而且条件会优厚得多。”
“如果你的主人能够对他给我造成的损失赔偿一部分,我就知足了,那么他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谁损坏了别人的东西又不赔偿,他的灵魂就升不了天。”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到现在仍不明白,我和您有什么关系,佩德罗师傅。”
“怎么没关系?”佩德罗师傅说,“这满地七零八落的东西,是谁把它们打碎的,弄得遍地都是?难道不是您的不可战胜的有力臂膀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您的吗?难道不是我的吗?我靠什么过日子,难道不是靠这些东西吗?”
“现在我才明白,”唐吉诃德说,“同前几次的情况一样,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先是让这些人物按照他们的本来面目在我面前出现,然后又改变了它们的模样。诸位正在听我说话的先生们,我实话对你们说,我刚才看到的都是千真万确的,梅丽森德拉就是梅丽森德拉,唐盖费罗斯就是唐盖费罗斯,马尔西利奥就是马尔西利奥,卡洛马尼奥就是卡洛马尼奥,所以我才怒从心头起。我要履行我游侠骑士的义务,我要帮助那两个被追赶的人,出于这一番好意,我才做了我刚才做过的事情。如果事与愿违,那并非我的过错,而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坏人的过错。不过,既然我有错,尽管并非我有意铸成,我还是愿意主动受罚。佩德罗师傅,您看看这些被打坏的木偶一共需要赔多少钱,我一定用西班牙现行金币赔偿你。”
佩德罗师傅对唐吉诃德鞠了一躬,说道:
“我没想到,曼查英勇的唐吉诃德,穷苦弱者的真正恩人和保护人,竟会有如此空前的仁爱品德。至于这些被打碎的木偶到底值多少钱,就请店主大人和桑乔大哥做你我之间的公断人吧。”
店主和桑乔同意做公断人。于是,佩德罗师傅从地上拾起没有脑袋的萨拉戈萨国王马尔西利奥,说道:
“很明显,已经不可能把这个国王修复如初了。除非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否则我认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怎么也得赔我四个半雷阿尔。”
“可以。”唐吉诃德说。
“这个已经被从上到下劈开了,”佩德罗师傅又拿起被劈开的卡洛马尼奥皇帝说,“所以,要四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①并不算多。”
“也不少。”桑乔说。
“不算多,”店主说,“干脆凑个整数,就算五个雷阿尔吧。”
唐吉诃德说:“那就给五个雷阿尔加一个夸尔蒂约吧。损失这么大,我不在乎这一个夸尔蒂约。快点儿吧,佩德罗师傅,该吃晚饭了,我已经有点饿了。”
“这个没了鼻子又少了一只眼的木偶是美女梅丽森德拉。
我也不多要,就要两个雷阿尔加十二个马拉维迪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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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币名,一夸尔蒂约相当于四分一雷阿尔。
②古币名,一个雷阿尔兑换三十四个马拉维迪。
“这就有点儿见鬼了,”唐吉诃德说,“因为梅丽森德拉和她的丈夫如果一路顺风,现在至少已进入法国享清福了。我觉得他们的马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所以你也别以次充好,拿别的木偶来冒充没鼻子的梅丽森德拉。上帝会保佑各方,佩德罗师傅,咱们还是都踏踏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吧。您再接着说。”
佩德罗师傅见唐吉诃德又开始犯糊涂,就像刚才那样,生怕他又赖账,就说道:
“这个大概不是梅丽森德拉,而是她的侍女。那么,您赔我六十个马拉维迪,我就知足了。”
就这样,两人又一一讨论了其他被损木偶的价钱,再由两个公断人裁决,让双方都满意。赔款总数为四十雷阿尔零三个夸尔蒂约。桑乔付了钱。佩德罗师傅又要两个雷阿尔作为找猴子的劳务费。
“给他两个雷阿尔,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不是找猴子,而是找消息。如果谁现在能够确切地告诉我,梅丽森德拉夫人和唐盖费罗斯大人已经回到了法国,并且已经与家人团聚,我就给他二百个雷阿尔作为奖励。”
“谁也比不上我的猴子说得更准确,”佩德罗师傅说,“可即使是魔鬼这会儿也找不到它。不过我觉得,无论是由于感情还是由于饥饿,它今天晚上都得回来找我,至于结果如何,只能明天见分晓了。”
戏台风波终于平息,大家一起客客气气地吃晚饭,唐吉诃德也显得格外慷慨,支付了晚餐的全部费用。
运送长矛和戟的人天亮之前就走了。天亮以后,小伙子和那个青年人也来向唐吉诃德告别,一个要回到家乡去,一个要继续赶路。唐吉诃德给了继续赶路的青年人十二个雷阿尔作为资助,佩德罗师傅已经很了解唐吉诃德,不愿意再和他纠缠,所以在凌晨太阳出来之前便收拾好自己那些被打坏的道具,带着自己的猴子,去寻找自己的运气了。店主并不了解唐吉诃德,所以对唐吉诃德的疯癫和慷慨感到十分惊奇。桑乔按照主人的吩咐非常大方地付了店钱。八点左右,唐吉诃德和桑乔离开客店上了路。且让他们走吧,咱们可以抽空把一些跟这部著名小说有关的情况介绍一下。
第二十七章
佩德罗师傅与猴子的来历,唐吉诃德调解驴叫纠纷,
不料事与愿违,自找倒霉
这部伟大小说的作者锡德·哈迈德在本章开头写道:“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可是译者说,锡德·哈迈德明明是摩尔人,却要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这无非是为了表明,既然他以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他说的那些事就都是真实的,或者应该是真实的。所以,他写唐吉诃德的那些事,特别是介绍佩德罗师傅为何许人,那只猴子在那一带村镇以占卦称奇等等,也都是真的了。作者又说,读者也许还记得,在本书的上卷里,唐吉诃德在莫雷纳山释放的那批苦役犯里有个叫希内斯·德帕萨蒙特的,唐吉诃德称之为希内西略·德帕拉皮利亚,后来就是他偷了桑乔的驴。可是由于印刷者的失误,小说的上卷里忘了说明驴是如何被偷以及何时被偷的,所以很多人把印刷者的责任归咎于作者的疏忽。其实,希内斯是趁桑乔在驴背上打瞌睡的时候把驴偷走的,就像当初萨克里潘特骑在阿尔布拉卡上时,布鲁内略竟从他的腿下把马偷走了一样。后来桑乔把驴找回来了,这在前面已经有所记述。这个希内斯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决定逃到阿拉贡境内,蒙上左眼,靠演木偶戏过日子。演木偶戏这类事可是他的拿手本领。
后来,他从几个获得自由后从土耳其的柏培尔回来的基督徒手里买了那只猴子,训练它一看到自己的信号就跳到自己肩上,在耳边嘀嘀咕咕,或者像是嘀嘀咕咕。后来,他带着他的戏班子和猴子去某地演出之前,总是先在附近尽可能了解有哪些人,哪些事情,把这些记在脑子里。到了那个地方之后,他首先演出木偶戏。木偶戏有些是历史题材的,有些属于其他内容,但都是大家熟悉的有趣剧目。演完木偶戏后,他就开始显示猴子的本领,向当地人说猴子可以算出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只是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每回答一个问题收两个雷阿尔,有时候也视问话人的情况酌情减价。他甚至还会到他知道曾出过什么事的家庭去,即使人家不愿意花钱占卦,他也向猴子发出信号,然后说猴子告诉他什么事情,结果当然很符合实际情况。他就这样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人们都很崇拜他。他这个人很机灵,往往能把问题回答得恰如其分。由于从来没人追问过他的猴子是如何占卦的,所以他到处招摇撞骗而饱了私囊。那次,他一进客店就认出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他很了解他们两人的情况,因此占起卦来很容易让唐吉诃德、桑乔和客店里的所有人感到惊奇。不过,正像前面一章所记述的那样,唐吉诃德挥剑斩掉了马尔西利奥国王的脑袋,并且扫荡了他的骑兵团。如果当时唐吉诃德的手再低一点儿,希内斯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这就是有关佩德罗师傅及其猴子的情况。
再说曼查的唐吉诃德离开客店之后,决定先到埃布罗河沿岸地带,然后再进入萨拉戈萨城。在进行擂台比武之前,他还有的是时间四处周游。他怀着这个目的赶路,走了两天,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录在纸上的事情。第三天,唐吉诃德登上一个山区,忽然听到一阵鼓号声和火枪的枪声。
起初唐吉诃德还以为是某支军队从那儿经过。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催马往山顶赶去,到了山顶才发现是两百多名武装分子,带着各种武器,长矛呀、弩呀、戟呀、扎枪呀,还有一些火枪和护胸盾牌。唐吉诃德沿着山坡往下走,已经接近了那群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旗帜,而且可以看清旗子的颜色和旗帜上的徽记,特别是能看清其中一面白缎尖角旗上画着一头小驴。那头驴画得十分逼真,它昂着头,张着嘴,舌头伸出,那姿态仿佛在嘶叫。它的周围用大字写着两行字:
两位大市长
驴叫没白学
唐吉诃德根据这面旗子断定准是那个驴叫镇的人。于是他告诉了桑乔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还说,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弄错了,因为原来说学驴叫的是两位议员,可是按照旗子上写的,学驴叫的却是两位市长。桑乔答道:
“大人,这倒无关紧要,说不定当时学驴叫的两位议员后来成了市长呢。如果是这样,用这两种称呼都可以。况且,不管是市长学还是议员学,只要他们学过驴叫就行了。无论是市长还是议员,都可以学驴叫。”
最后,唐吉诃德和桑乔明白了,原来是受羞辱的那个镇子的人出来同羞辱他们的那个镇子的人打架。那个镇子的人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他们已经无法再和睦相处了。
唐吉诃德向那些人走去。桑乔见了不无担心,他向来不愿意让唐吉诃德参与这种事情。那群人以为唐吉诃德是跟他们一伙的,就放他进了队伍。唐吉诃德掀起护眼罩,风度翩翩地来到驴旗下。那伙人当中的几个领头人都围过来看他,而且同所有初次见到他的人一样,感到十分惊奇。唐吉诃德见大家都盯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趁别人还没开口,提高嗓门说道:
“各位大人好,我想对诸位说几句话。我恳求你们让我把话讲完。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们,只要你们稍微有所表示,我就会往我的嘴上贴个封条,把舌头缩回去。”
大家都说有话请讲,愿意洗耳恭听。这样,唐吉诃德才继续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游侠骑士。游侠骑士是个习武行当,他的职责是扶弱济贫。我前几天听说了你们遭遇的不幸,也知道了你们不时同你们的对手发生冲突的原因。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按照决斗的规则,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受了侮辱,那就错了。因为一个人不能侮辱全镇的人,除非他不知道是谁背叛了自己,才把对方的人都一起算上。要说这种例子,只有唐迭戈·奥多涅斯·德拉腊。他不知道只是贝利多·多尔福斯背叛并杀害了国王,所以才侮辱整个萨莫拉的居民,于是全城人都要报仇,都起来反击。当然,唐迭戈大人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他所做的已经大大超出了他应该指责的范围。他没有理由侮辱死者,侮辱水,侮辱面包,侮辱那些即将出生的人和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可是愤怒一旦爆发,便一发而不可止,难以遏制。但即使这样,个人也不该侮辱整个王国、省、城市、村镇和全体人民。对于这种侮辱,显然也没有必要去报复,因为这还称不上是侮辱。那些年轻人和粗人总爱起外号,如果‘母钟镇’①的人总是去和如此称呼他们的人厮杀,还有‘管家男’、‘茄子秧’、‘小鲸鱼’、‘大肥皂’等地②的人也都去拼命,那还得了!如果这些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去争斗,打来打去的,那还得了!那可不行!连上帝也不会答应!明智的男人和治理有方的国家只有在四种情况下才会弹上膛,剑出鞘,不惜牺牲个人的生命和财产。这四种情况就是:第一,保卫自己的天主教信仰;第二,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是顺理成章的法则;第三,保护自己的名誉、家庭和财产;第四,在正义战争中为国王效劳。如果可以再加个第五条,或者说附加一条,那就是保卫祖国。除了这五条至关重要的原因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正当合理的情况,也可以拿起武器。可是为一些枝节小事,为一些与其说是侮辱还不如说是开玩笑的小事舞刀弄枪,就显得有些欠考虑了。况且,进行这些并非正义的报复直接违反了我们所信仰的神圣法则。当然,如果是正义行动,那就谈不上是报复了。神圣法则要我们友好对待我们的敌人,热爱讨厌我们的人。这点虽然有点儿难以做到,但这是那些只注重人世而不尊重上帝、只注重肉体而忽略了精神的人所必须遵守的。耶稣基督是上帝,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他从不说谎,过去和现在都不说谎。作为我们的创世者,他说:‘我的轭是软和的,我的担子是轻的。’他并没有要求我们做任何办不到的事。所以诸位大人,你们有义务遵照人类的神圣法则平静下来。”“我的主人简直是神学家,”桑乔这时说,“否则真是活见鬼啦。就算他不是,也同神学家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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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因为该地区肥皂消费量很大。
②“管家男”指巴利阿多里德人,“茄子秧”指托莱多人,“水鲸鱼”指马德里人。这几个绰号都曾在当时的滑稽戏里使用。“大肥皂”指塞维利亚人,指塞维利亚的埃斯帕蒂纳镇。当地教堂需配置一个大钟,于是要求塞维利亚省为他们装一个“母钟”,以便以后生出小钟来。
唐吉诃德停下来喘口气。他见大家仍然盯着他不做声,就想继续说下去,似乎并没有察觉桑乔的尖刻言辞。桑乔见唐吉诃德停住了,立刻把话头接过来,说道:
“我的主人曼查的唐吉诃德,曾经叫‘猥獕骑士’,现在叫‘狮子骑士’,是一位非常聪明的贵族,精通拉丁文和卡斯蒂利亚语;他无论劝导什么事都是一把好手;对于各种决斗规则,他了如指掌。所以他说什么,你们尽管照办就行了,错了算我的。而且,他刚才说了,没有必要仅仅因为别人学驴叫就发火,我对此也同意。我年轻的时候,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没有人管我们,而且我学得惟妙惟肖。只要我一叫,全村所有的驴都跟着叫。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我爹妈的儿子,我爹妈都是很正派的人哩!我这点本领受到我们村几个人的嫉妒,不过我满不在乎。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们等等,听我叫一下。这种本领就跟游泳一样,一旦学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完桑乔就用手捏着鼻子,开始学起驴叫来。他的叫声非常响亮,使附近所有的山谷都回荡不已。桑乔身旁的一个人以为桑乔是在嘲笑他们,便举起手里的棍子朝桑乔打去,打得桑乔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唐吉诃德见桑乔遭打,便提起长矛向打桑乔的那个人冲去,可是两人之间隔着许多人,根本够不着那个人。相反,他见石头像雨点儿似的打来,还有许许多多弩和火枪对着他,只好掉转罗西南多,拼命地逃跑,一边跑还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脱离危险,唯恐一颗子弹从背后打进,再从前胸穿出来。此外,他还得不时地喘息一下,以便看看自己是否还有气。不过,那些人见唐吉诃德已经逃跑,也就不再扔石头了。他们把桑乔抬到驴上,让他骑着驴随主人而去,当时桑乔刚刚醒过来,还不足以驾驭自己的驴。好在那头驴始终跟着罗西南多,寸步不离。唐吉诃德跑出一段路,回头见没有人追赶,便停下来等桑乔。
那伙人一直在原地等到天黑,没见对手前来应战,便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镇子了。如果他们知道古希腊人的习惯,肯定会在那个地方建立一座胜利纪念碑。
第二十八章 作者贝嫩赫利说,细读本章自有体会
敌人诡计暴露,英雄不妨逃跑,伺机东山再起才算得上聪明人。唐吉诃德证实了这个真理。他激起了当地人的怒火,惹得那群愤怒的人对他不客气,他就脚下生烟,扔下了桑乔,置桑乔于危险而不顾,逃到了一个他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才止住脚步。桑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横卧驴背在后面跟随。等到追上主人时,他已经清醒过来。桑乔从驴背上滚下来,落到罗西南多脚下,浑身疼痛,狼狈不堪。唐吉诃德下马察看桑乔的伤口。他见桑乔从头到脚都是好好的,不禁勃然大怒,说道:
“你偏偏在那个倒霉的时候学驴叫,桑乔!你为什么偏偏在秃子面前说灯泡亮?你学驴叫,除了招棍子打,还能招来什么?你得感谢上帝,桑乔,他们只打了你一棍子,没用刀子在你脸上划个十字。”
“我现在不想说什么,”桑乔说,“我觉得说话有些透不过气来。咱们骑上牲口走吧。我以后再也不学驴叫了,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有些游侠骑士只顾自己逃走,把忠实的仆人甩给敌人,任凭仆人被打得遍体鳞伤。”
“不是逃跑,是撤退。”唐吉诃德说,“你该知道,桑乔,勇敢而不谨慎,就是鲁莽,而鲁莽者成功多半靠的是运气,而不是靠勇气。所以我承认我是撤退了,但不是逃跑。在这方面,我是模仿许多勇士的做法,准备伺机东山再起。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不过,讲这些对你没什么用处,我也没兴趣,我这会儿不想说了。”
桑乔在唐吉诃德的帮助下上了驴,唐吉诃德自己也骑上了马。他们慢慢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不远处的一片杨树林。桑乔不时发出痛苦的哎哟声和呻吟声。唐吉诃德问他怎么会这么难受,桑乔回答说,他从尾骨到脖子根都疼,疼得快没知觉了。
“他们用来打你的那根棍子很长,”唐吉诃德说,“打到了你的整条脊骨,所以你的脊背疼。如果打到你身上的面积更大,你会疼得更厉害。”
“我的天啊,”桑乔说,“您可帮我解释清楚了一个大问题,而且讲得这么精辟!真是的,我对疼痛的原因就那么不明白,还得您告诉我那是棍子打的!如果是我的脚踝疼,我或许还可以琢磨一下为什么会疼;可我是被打痛的,这原因还用猜吗?我的主人啊,我相信,别人是根本靠不住的。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跟着您是别想指望得到什么了。这次您让我在那儿挨打,以后,您还会让我上百次地被人用被单扔,或者受其他捉弄。现在他们往我背上打,以后就会往我眼睛上打。我真是个笨蛋,否则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以后除非是有好处的事,我什么也不再干了。我如果回家去照应我的老婆和孩子,靠上帝恩典,我再说一遍,我现在会混得好得多,也用不着跟着您在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奔波,喝不好也吃不好。要说睡觉呢,侍从老弟呀,你就量七尺地吧,如果愿意,还可以再量七尺,随你的便,你愿意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都是傻瓜!谁第一个涉足游侠骑士,还有,谁第一个愿意给那些傻瓜骑士当侍从,我咒他被烧死,被烧成灰!至于现在的游侠骑士,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对现在这些游侠骑士,我得尊重,因为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嘛,还因为我知道,在说话和考虑问题方面,您比魔鬼稍微强点儿。”
“我现在可以和你好好打个赌,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这会儿尽管说,没有人会阻拦你,这样你身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说吧,我的宝贝,你脑子里怎么想的,都说出来。只要你不疼了,你胡说八道半天,我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既然你那么愿意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如果我阻拦你,上帝也不容。我的钱就在你手里,你看看咱们第三次出来已经多长时间了,你每月该拿多少钱,你就自己拿吧。”
“您跟参孙·卡拉斯科不是很熟吗,我在为参孙·卡拉斯科的父亲托梅·卡拉斯科干活的时候,”桑乔说,“每月除了吃饭外,还挣两个杜卡多。至于在您这儿我应该挣多少钱,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当游侠骑士的侍从要比干农活辛苦多了。我们干农活,不管白天干多少活,不管怎么不好,至少可以围着锅吃晚饭,在床上睡觉。可是自从跟了您之后,我就没在床上睡过觉。除了咱们在迭戈·德米兰达家舒服了几天,在卡马乔的聚餐会上从锅里捞了点油水,还有,在巴西利奥家连吃带喝又睡了几天外,其余时间我都是露天睡在坚硬的土地上,忍受着各种恶劣天气,靠干奶酪和面包块充饥,喝的是野地路边的溪水或者泉水。”“我承认你说的都是真的,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么你说,我该比托梅·卡拉斯科再加多少钱呢?”
“我觉得如果您每月给我再加两个雷阿尔,”桑乔说,“就很不错了,这可以算是我的工钱。可是,若按照您答应给我一个小岛掌管的话,您应该给我再加六个雷阿尔才对,这样每月加起来就是三十个雷阿尔。”
“很好,’唐吉诃德说,“工钱就照你说的算。咱们离开村子已经二十五天了,你就按照这个数算吧,桑乔,看看我应该给你多少钱,然后就照我刚才说的,你自己拿吧。”
“我的天哪!”桑乔说,“您的帐算得太不对了。您答应给我岛屿的那份钱,应该从您答应给我岛屿之日起一直算到现在。”
“那么我答应你多长时间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桑乔回答说,“大概有二十年,再加三天左右。”
唐吉诃德拍了一下脑门,大笑起来,然后说道:
“从我在莫雷纳山那段日子到现在才将近两个月,桑乔,你怎么说我已经许给你岛屿二十年了呢?现在我告诉你,你是想用付你工钱的办法把我放在你手里的那些钱都拿走。如果真是这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把我的钱全部给你,但愿它能对你有用。只要能甩开如此没良心的侍从,我就是身无分文也高兴。告诉我,你这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叛逆,你在哪儿见过或者读过,某个游侠骑士的侍从敢在他的主人面前说‘您每月应该付我多少多少工钱’?你说,你说,你这个无赖、混蛋、妖怪!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混蛋、妖怪!如果你能在那浩如烟海的骑士小说里找出哪个侍从说过,或者哪怕想过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去死。还可以把我算成是傻瓜。掉转你的驴,回家去吧。从现在起,你没有必要再跟我往前走一步了,我的好心算让狗给吃了!我的诺言也算白说了!你这个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我正要抬举你,让你老婆喊你‘大人’,你却要告辞了?我正打定主意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岛屿的总督,你却要走了?这真像你常说的那样,‘蜜不是喂驴的’。你是驴,你就是驴,你到死也只能是头驴。
依我看,你到死也不会知道你是个畜生。”
桑乔目不转睛地盯着唐吉诃德,听着主人骂自己,内疚不已。他眼里噙着泪花,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的主人,我承认除了差一条尾巴外,我真成一头驴了。如果您愿意给我安上一条尾巴,我很愿意戴上它,这一辈子每天都像驴一样侍奉您。请您原谅我不懂事。您也知道,我懂得很少。如果我说多了,那也是糊涂而决非恶意,况且,‘知错就改,上帝所爱’嘛。”
“你要是说话不带点俏皮话才怪呢,桑乔。那好,只要你改了,从今以后不再热衷于打小算盘,而是心胸宽广,振作精神,等待我的诺言实现,我就原谅你。我许的诺言尽管还没有实现,但并不是不可能的。”
桑乔强打起精神,说他一定照办。
两人说着话进入了那片杨树林。唐吉诃德躺在一棵榆树下,桑乔躺在一棵出毛榉树下,但这里的树都已经是只有根没有叶了。桑乔这一夜过得很难受,安静下来以后,棍子打的地方显得更疼了。唐吉诃德则整夜不断地思念心上人。尽管如此,两人最后都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亮以后,两人又继续赶路,向著名的埃布罗河岸边走去。下一章将记述他们在那里遇到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乘魔法船的险遇
且说唐吉诃德和桑乔走出杨树林,来到了埃布罗河边。一看到河,唐吉诃德不禁心旷神怡。只见岸边一片秀丽景色,河流平缓,河水清清,如水晶一般源源不断,竟勾起了唐吉诃德的无限情思,特别是他在蒙特西诺斯洞里遇到的情景。虽然佩德罗师傅的猴子说过,那些事不过是真假参半,可唐吉诃德还是宁愿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而桑乔却相反,他觉得那些事全是假的。
他们再往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只小船。船拴在岸边的一棵树上,船上既没有桨,也没有渔具。唐吉诃德向四周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没说什么,翻身下了马,让桑乔也下了驴,把马和驴都拴在旁边的一棵杨树或者柳树上。桑乔问唐吉诃德为什么要这样,唐吉诃德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这条船肯定是在召唤我上去,乘着它去援救某个骑士或者其他有难而又急需帮助的贵人。这是骑士小说里魔法师常做的事情。某位骑士遇到了麻烦事,仅靠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摆脱出来了,就必须求另外一位骑士帮助。虽然两个骑士相隔两三千里,或许更远,魔法师常常借助一块云,或者放上一条小船,让那个骑士上了小船,转眼之间,就从空中,或者海上,把骑士送到了需要他帮助的地方。所以我说,桑乔,这条小船肯定也是起这个作用的,这点可以确信无疑。不过在上船之前,你要先把马和驴拴在一起。我必须按照上帝的指引上船去,谁阻拦我也没有用。”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您又要弄出点儿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为胡说八道的东西了。不过我只好低头服从了,就像俗话说的,‘照主人的吩咐办,方能吃饱饭’。尽管如此,我还是于心不忍,想告诉您,我觉得这条船并不是遭受魔法的人的船,而是一条渔船。这条河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鲱鱼。”
桑乔边说边把驴和马拴在一起。把两头牲口撇下,让它们听天由命,桑乔心疼得很。唐吉诃德让桑乔不用担心,说那个要把他们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人会喂好这些牲口的。
“我不懂‘千里条条’是什么意思,”桑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千里迢迢’就是遥远的意思,”唐吉诃德说,“你不懂,这不新鲜,你又没学过拉丁文,而且不像某些人那样,自以为懂,其实一无所知。”
“牲口已经拴好了,”桑乔说,“现在该怎么办了?”
“该怎么办?”唐吉诃德说,“画个十字起锚啊。我是说,上船去,砍断缆绳。”
唐吉诃德说着一跃就跳上了小船,桑乔也跟着跳了上去,并且砍断了缆绳,小船慢慢离开了河岸。小船离河岸将近两西里远的时候,桑乔开始哆嗦,唯恐船会沉到河里去。不过,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听见他的驴在叫,看见罗西南多正在拼命企图挣脱缰绳。于是,他对唐吉诃德说:
“驴离开了咱们,难过得直叫唤,罗西南多也想挣脱出来,以便跟随咱们。最尊贵的朋友们,你们安静下来吧。疯癫把我们分开了,但愿随之而来的如梦初醒还会让我们回到你们身边!”
说到这儿,桑乔竟痛心地哭起来。唐吉诃德又气又恼地说道:
“你怕什么,胆小鬼?你哭什么,软骨头?谁打你了还是追你了,你这个耗子胆!难道你还缺什么吗?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难道让你赤脚穿越里弗山①了?难道你不是像一位大公爵似的乘坐小船风平浪静地穿过这段迷人的河流,马上就要到达辽阔的大海了吗?咱们至少已经走出七八百里了。如果咱们这儿有仪器,可以量量北极的角度。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咱们已经走出多远了。虽然我懂得不多,我也可以说,咱们现在已经穿过或者很快就要穿过将南北极等距离平分的赤道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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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摩洛哥地名。
“等咱们到达您说的那条赤道时,”桑乔问,“咱们就走出多远了?”
“已经很远了,”唐吉诃德说,“因为据已知最伟大的宇宙学家托勒密的计算,地球连水带陆地共有三百六十度。只要咱们到了我说的那条线,咱们就已经走了一半。”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引证的是一位多么高级的人物呀!什么指甲和蒜,还加上什么蜜之类的,我真搞不清楚。”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把宇宙学家、计算和托勒密等都搞错了,忍不住大笑。他对桑乔说道:
“你大概听说过,桑乔,西班牙人或者从加的斯上船去东印度群岛的人,要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过了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条赤道线,其中一个方法就是看船上所有人身上的虱子是否都死光了。船只要一过赤道线,你就是拿金子换,全船也找不出一个活虱子了。所以桑乔,你可以伸手往自己腿上摸一摸。如果摸到了活东西,咱们就算把这件事搞清楚了。如果没摸到活东西,就是已经过了赤道线。”
“我才不信呢,”桑乔说,“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按您说的去做,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做这种试验。凭我自己的眼睛看,咱们离开岸边并不远,而且离拴牲口的地方也很近,罗西南多和驴仍在原地。这么一看,我敢发誓,咱们走得像蚂蚁一样慢。”
“你就照我说的去做,桑乔,别的不用管。你不懂什么叫二分二至圈、经线、纬线、黄道带、黄道、极地、至日、二分点、行星、天体符号、方位、等量呀等等,这些东西构成了天体和地球。如果你懂得这些东西,或者只懂一部分,你就可以知道咱们现在处于什么纬线,现在是什么黄道带,咱们已经经过了什么星座,下面还要经过什么星座。我再说一遍,你往自己身上摸摸,我估计你现在肯定比白纸还干净。”
桑乔用手去摸,逐渐摸到了左膝窝里。他抬起头,看着主人说道:
“这个经验恐怕是假的,要不然就是离您说的那个地方还远着呢。”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你摸到点什么?”
“岂止是一点儿呢!”桑乔说。
桑乔甩甩手指头,又把整只手放进河里洗。小船随着河流平稳地向前漂移,没有任何神秘的魔力或者隐蔽的魔法师暗中推动,只有轻柔的河流缓缓流淌。
这时他们发现前面有几座高大的水磨房。唐吉诃德一看到水磨房就高声对桑乔说道:
“你看到了吗,朋友?前面出现了一座城市、城堡或者要塞,那位受困的骑士或者落难的女王、公主或王妃,肯定就在那儿,我就是为了解救他们而被召唤到此的。”
“您说什么见鬼的城市、城堡或要塞呀,大人?”桑乔说,“您没看清那只是磨小麦的水磨房吗?”
“住嘴,桑乔,”唐吉诃德说,“即使它们像水磨房,也根本不是水磨房。我不是说过嘛,魔法可以使任何东西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真把它们改变了,而是把它们变得看上去像某种东西,例如,我唯一的希望杜尔西内亚就被改变了模样。”
他们说话时,小船已经进入河的主流,不像刚才走的那样缓慢了。磨房里的工人看见一条小船顺流而来,眼看就要撞进水轮,急忙拿起长竿子出来拦挡小船。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面粉,所以样子显得挺怪的。他们高声喊着:
“活见鬼!你们往哪儿去?不想活了?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想掉进河里淹死。再被打成碎片呀?”
“我不是说过嘛,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已经到了可以让我大显身手的地方!你看,妖魔鬼怪已经出来了。跟咱们作对的妖怪可真不少,而且面目都那么丑恶……好吧,那就来吧,你们这群混蛋!”
唐吉诃德从船上站起来,对磨房工人厉声喝道: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恶棍,赶紧把关在你们的要塞或牢狱里的人放出来,不管他们的身份是高是低,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又叫狮子骑士。我受上天之命,专程来解除这场危难。”
说完他拔出剑向磨房工人们挥舞。磨房工人们听了唐吉诃德一通乱喊,并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意思,只顾用长竿去拦小船。此时,小船眼看就要进入水轮下的急流了。
桑乔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恳求老天把他从这场近在眼前的危难中解救出来。多亏磨房工人们手疾眼快,用长竿拦住了他们的船。船虽然被拦住了,可还是翻了个底朝天,唐吉诃德和桑乔都掉进水里。算唐吉诃德走运,他会游泳,但是身上的盔甲太重,拖累他两次沉到了河底。若不是磨房工人们跳进河里,把他们俩捞上来,情况就糟了。两人上了岸,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这回他们可不渴了。桑乔跪在地上,双手合拢,两眼朝天,虔诚地祈求了半天,祈求上帝保佑他从此摆脱主人的胡思乱想与胆大妄为。
小船的主人是几位渔民,此时也到了,可是小船已经被水轮撞成了碎片。看到小船坏了,几位渔民开始动手剥桑乔的衣服,并且要唐吉诃德赔偿小船。唐吉诃德十分镇静和若无其事地对磨房工人和渔民说,只要他们放了关押在城堡里的那个人或那几个人,他可以高价赔偿小船。
“什么人,什么城堡,”一个磨房工人说,“你有毛病呀?
你难道想把到这儿来磨小麦的人都带走吗?”
“够了!”唐吉诃德自言自语道,“看来,要说服这些强盗做件好事只不过是对牛弹琴。这回准是有两个本领高强的魔法师在较劲儿,一个想干,另一个就捣乱。一个让我上船,另一个就跟我对着干。上帝帮帮忙吧,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尔虞我诈,我也没办法了。”
唐吉诃德提高了嗓门,看着水磨房说道:
“被关在里面的朋友们,无论你们是什么人,都请你们原谅我。由于我和你们的不幸,我现在无法把你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项任务只好留给其他骑士去完成了。”
然后,唐吉诃德同渔民们讲好,赔偿了五十雷阿尔的船钱。桑乔很不情愿地付了钱,然后说道:
“再碰上两回这种乘船的事,咱们的钱就光了。”
渔民和磨房工人见他们两人与众不同,又听不懂唐吉诃德那些话的意思,感到十分惊奇,觉得他们像是疯子,便离开了他们。磨房工人进了水磨房,渔民回到自己的茅屋去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拴牲口的地方。唐吉诃德和桑乔的魔船奇遇到此结束。
第三十章 唐吉诃德路遇一位美丽的女猎人
骑士和侍从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牲口旁边。特别是桑乔,用掉那些钱简直让他心疼死了,从他那儿拿钱就像挖了他眼珠似的。两人最后默默无言地骑上了牲口,离开了那条有名的大河。唐吉诃德仍沉浸在他的情思里,桑乔却在盘算,要想发财,看来前途已经很渺茫了。他虽然不聪明,却完全可以看清楚,主人的所有行动或大部分行动都是疯疯癫癫的。他想寻找机会,某一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回自己老家去。
可是,命运偏偏让他越不愿意怎样就越得怎样。
第二天,太阳刚下山,他们就走出了树林。唐吉诃德向绿草地极目望去,只见草地尽头正有一群人向他们走来。唐吉诃德看清了,那是一群放鹰打猎的猎人。待他们走得更近时,又发现其中有一位体态优美的夫人,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小马,绿色的宝石镶嵌座儿,还有个白银的靠背马鞍。那位夫人也穿了一身绿衣服,显得雍容华贵而又英姿飒爽。她的左手托着一只苍鹰,唐吉诃德一见那苍鹰,就猜到她一定是位贵夫人,而且是那群猎人的主子。唐吉诃德果然没猜错。
唐吉诃德对桑乔说道:
“你赶紧过去,桑乔小子,告诉那位骑小马、擎苍鹰的夫人,就说我狮子骑士希望吻这位尊贵夫人的手。如果她允许,我就过去吻,并且愿意全力为她效劳,听凭她的吩咐。不过,你说话注意点儿,桑乔,别总是带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俗语。”
“您这回可算是说错人了!”桑乔说,“您这话竟是对我说的!我这辈子又不是第一次向高贵的夫人传话!”
“除了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过话外,”唐吉诃德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对别人传过话,至少在我这儿没有。”
“这倒是真的,”桑乔说,“不过,‘兜里有钱,不怕欠帐;家里有粮,做饭不慌’。我是说,您什么也不用提醒我,我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一点儿。”
“我也相信,桑乔,”唐吉诃德说,“上帝会帮助你,祝你走运。”
桑乔催着他的驴跑起来。跑到那位美丽的狩猎夫人面前时,他下了马,跪倒在夫人面前,说道:
“美丽的夫人,那边的那位骑士名叫狮子骑士,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侍从,家里人都叫我桑乔。这位狮子骑士不久前也叫猥獕骑士,他派我来对您说,请您赏光允许他心甘情愿地实现他的愿望。根据他说的和我想的,这个愿望不是别的,就是为您这位高贵美丽的夫人效劳。如果您能同意这件事,不但对您有利,也可以为他脸上增光。”
“说得对,优秀的侍从,”那位夫人说,“你已经十分得体地完成了你的使命。站起来吧,像猥獕骑士这样伟大的骑士我们早有耳闻,他的侍从跪在地上就不合适了。站起来吧,朋友,告诉你的主人,我和我的公爵丈夫欢迎他到我们这儿的别墅来做客。”
桑乔站了起来。他对这位夫人的美貌和气质修养深感惊讶。不过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位夫人竟然听说过他的主人猥獕骑士。她没称他狮子骑士,大概因为狮子骑士这个称号是最近才提出来的。公爵夫人又问道:
“告诉我,侍从兄弟,你的主人是否就是现已出版的小说《唐吉诃德》里的那个人?而且,他还把托博索一个叫杜尔西内亚的女人当作自己的意中人?”
“就是他,夫人。”桑乔说,“他还有个侍从,这本小说里也应该有,除非是从一开始就漏掉了,我是说,在印刷的时候漏掉了。侍从的名字叫桑乔,就是我。”
“我为此非常高兴,”公爵夫人说,“去吧,桑乔兄弟,去告诉你的主人,说我们欢迎他到我们这儿来,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高兴了。”
桑乔带着这个令人愉快的答复,非常高兴地跑回到主人那儿,把那位贵夫人对他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用自己那套粗言俗语把贵夫人的美貌和风雅的举止捧上了天。唐吉诃德在马鞍上气宇轩昂地坐好,把脚在马蹬里放正,戴好护眼罩,催动罗西南多,风度翩翩地去吻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此时也把公爵丈夫叫来,把自己刚才对桑乔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丈夫。两人都是骑士小说的爱好者,原来都读过这部小说的上卷,了解唐吉诃德缺乏理智的可笑行为,所以非常愿意也非常高兴认识唐吉诃德。他们打算按照小说里记述的各种习惯和礼节来接待唐吉诃德,在唐吉诃德同他们在一起的几天里继续看他的热闹,他说什么都依着他。
这时唐吉诃德到了。他掀起护眼罩,看样子是想下马。桑乔赶紧过去为唐吉诃德扶住马蹬,可是很不幸,他下驴时,一只脚被驮鞍的绳子绊住,挣脱不出,结果脚吊在绳子上,嘴和胸着地摔了下来。唐吉诃德已经习惯了有人为他扶住马蹬下马,这回也以为桑乔已为他扶好了马蹬,便猛然翻身下马。那鞍子大概没捆好,结果他连人带鞍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很不好意思,心里暗暗诅咒桑乔,其实桑乔的一只脚那时仍被绊着呢。
公爵连忙吩咐那些猎手把唐吉诃德和桑乔扶起来。唐吉诃德摔得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想向公爵夫妇跪拜。可是公爵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相反,公爵却跳下马来,抱住了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我很抱歉,猥獕骑士大人,您第一次到我这儿来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侍从不小心往往会招致很严重的麻烦。”
“我见到了您,勇敢的公爵大人,”唐吉诃德说,“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不幸了。即使我摔进深渊,见到您的荣耀也会让我重新腾飞,从深渊里脱身。我这个侍从,让上帝诅咒他吧,他只会张嘴胡说八道,连个鞍子都捆不结实。可是无论我怎么样,无论我摔倒了还是站立着,无论我步行还是骑马,我都时刻准备为您和您尊贵的夫人——美女之王、风雅公主之典范即我们的公爵夫人效劳。”
“且慢,我的唐吉诃德大人!”公爵说,“只要有托博索杜尔西内亚夫人在,您就不该称赞其他美人。”
桑乔此时已从绳子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正站在旁边。他不等主人答话,就抢先说道:
“无可否认,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确实很美丽。不料,能人又遇到高手,我听说这叫自然规律。这就好比一个陶器工匠做出一只精美的陶杯,也就可以做出两只、三只、上百只精美的陶杯那样。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公爵夫人肯定不次于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
唐吉诃德转身向公爵夫人说道:
“您完全可以想象到,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的侍从都不如我这个侍从多嘴而又滑稽。如果您能允许我为您效劳几天,他就会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公爵夫人答道:
“要是这位好桑乔滑稽,那我就更喜欢他了,滑稽证明他很机灵。滑稽与风趣,唐吉诃德大人,您知道,并不是愚蠢的人能够做到的。所以,如果说桑乔滑稽而又风趣,那么,我可以肯定他很机灵。”
“还爱多嘴。”唐吉诃德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更好了,”公爵说,“很多滑稽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咱们先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耽误时间了,伟大的猥獕骑士,请您……”
“您该称狮子骑士,”桑乔说,“猥獕骑士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狮子骑士的形象了。”
公爵接着说道:
“我说狮子骑士大人,请您到附近我的城堡里去吧,您将在那里享受贵人的待遇。我和我的夫人常常在那里接待路过的游侠骑士。”
桑乔此时已把罗西南多的鞍具收拾妥当,并且捆好,唐吉诃德骑了上去。公爵也骑上一匹漂亮的马,让公爵夫人走在两人中间,一起向城堡走去。公爵夫人吩咐桑乔跟在她旁边,说她喜欢听桑乔说话。桑乔也不客气,夹在三人中间,一起说着话。公爵和公爵夫人很高兴,觉得在他们的城堡里接待这样一位游侠骑士和一位侍从游子,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第三十一章 许多大事
桑乔感觉自己得到了公爵夫人的赏识,很高兴。他想,他在这座城堡里得到的款待不会亚于在迭戈和巴西利奥家得到的待遇。桑乔总是想过舒适的生活,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决不放过。
据说公爵抢先一步回到了别墅或者城堡,向佣人们吩咐接待唐吉诃德的方法。唐吉诃德刚同公爵夫人来到城堡门口,就有两个穿着洋红色细缎晨衣的仆役或马夫从城堡里出来,把唐吉诃德从马上迅速扶了下来,又对唐吉诃德说:
“请您扶我们的公爵夫人下马。”
唐吉诃德要去扶公爵夫人下马,结果两人客气了半天,公爵夫人坚持要公爵抱她下马,说不能让堂堂的大骑士做这种小事。最后,还是公爵出来把她抱下了马。他们刚走进一个大院子,就有两位美丽的少女往唐吉诃德肩上披了一条红色大披巾。院子的走廊里立刻挤满了男女佣人,他们高声喊道:
“欢迎游侠骑士的精英!”
所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还往唐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身上洒香水。唐吉诃德又惊又喜,这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验到自己是个游侠骑士了。这并非幻觉,他亲身体验到了过去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的游侠骑士所享受的待遇。
桑乔没有去照顾他的驴,紧随着公爵夫人进了城堡。可是,他又不忍心把驴孤零零地留在外面,就走到一群出来迎接公爵夫人的女仆面前,对其中一位老妇低声说:
“冈萨雷斯夫人,或者您的芳名是……”
“我叫唐娜罗德里格斯·德格里哈尔瓦。”老妇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兄弟?”
桑乔回答道:
“我想请您出城堡门一趟,我的灰驴还在外面。劳驾您找人或者您本人把它带到马厩里去。那可怜的驴胆小,从来没这样单独待过。”
“主人聪明,侍从也机灵,”老妇说,“真让我们长见识。去你的吧,兄弟,算你和带你来的那个人倒霉,你还是自己去照顾你的驴吧,这儿的女仆可没干过这种活儿!”
“可是,我确实听我的主人说过兰萨罗特的故事。我的主人满肚子都是故事。他说过:
他来自布列塔尼,
夫人们为他治伤,
女仆们为他看驴。
我这头驴,要是兰萨罗特大人拿他的坐骑来换,我还不干呢。”
“兄弟,你真有意思。”老妇说,“把你的滑稽留到有人掏钱听你说的地方去说吧,我这儿最多只能给你一下子。”
“那可好,”桑乔说,“您这一下子准轻不了。冲您这把年纪,您准亏不了!”
“婊子养的!”老妇发起怒来,说道,“我年纪老不老,我自己会告诉上帝,用不着告诉你,你这个混蛋,没教养的东西!”
老妇这句话的声音很高,公爵夫人也听见了。她回过头来,看见老妇怒不可遏,眼睛都红了,就问她在同谁说话。
“我刚才同这位好人说话,”老妇说,“他非叫我把城堡门口他的驴送到马厩去,还举例说,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有几位夫人为一个兰萨罗特治伤,有女仆照看他的驴。最不像话的就是他竟说我老了。”
“如果是说我,”公爵夫人说,“我也会觉得这话比什么都厉害。”
她又对桑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唐娜罗德里格斯还很年轻。她戴头巾主要是保持尊严和出于习惯,并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我要是有那个意思,就让我余生不得安宁!”桑乔说,“我只是想说,我太心疼我的驴了,要交给像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这样慈祥的人照管才行。”
这些话唐吉诃德全听到了。他对桑乔说:
“这些话是在这种地方讲的吗?”
“大人,”桑乔说,“一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讲话。我在这儿想起了驴,就在这儿说驴;如果我在马厩里想起来,就在马厩里说。”
公爵说道:
“桑乔说得很对,他完全没有责任。桑乔你尽管放心,你的驴会得到应有的照顾,他们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你的驴。”
公爵这么一说,大家都很高兴,只有唐吉诃德除外。大家登上城堡高处,把唐吉诃德让进一座装饰着极其贵重的金色锦缎的客厅。六名少女帮助唐吉诃德脱下盔甲。这些少女事先已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教过,应当如何招待唐吉诃德,以便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当作游侠骑士款待的。唐吉诃德脱去盔甲后,身上只剩瘦腿裤和羊皮紧身坎肩,显得又细又高又瘦又干瘪,两颊瘦得几乎贴在一起了。看他那个样子,若不是主人事先嘱咐的几点注意事项里有一项是必须忍住笑,这几位少女早就笑出声来了。
她们请求唐吉诃德把衣服都脱下来,她们要给他换件衬衣。唐吉诃德坚决不同意,说游侠骑士的尊严同勇气一样重要。不过,他让人把衬衣交给了桑乔,自己则同桑乔一起躲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个豪华床,唐吉诃德脱光衣服,换上了衬衣。他见只有自己和桑乔在场,就对桑乔说道:
“告诉我,你这个新小丑、老笨蛋,你觉得让那样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难堪对吗?那是你说你的驴的时候吗?或者说,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既然能对客人百般照顾,还能让客人的驴受委屈吗?上帝保佑,桑乔,你得注意点儿,别露了馅,让人看出你是个乡巴佬。你呀,真糟糕!你记住,佣人表现得越好,越有教养,主人就越受到尊重;王公贵人居于其他人之上的一大高贵之处就是:他们拥有像自己一样高贵的佣人。算你苦命。算我倒霉!你难道没发现,如果人们看出你是个粗俗的乡巴佬或滑稽的傻瓜,就会把我也当成江湖骗子、冒牌骑士?别这样了,桑乔朋友,千万别再做这些失礼的事情了。爱多嘴又爱出洋相的人稍有闪失,就会被人看成是令人讨厌的骗子。管好你的舌头吧,说话之前再三考虑一下,别忘了,承蒙上帝的恩赐,靠我臂膀的力量,咱们的名声以及财产前景可观呢。”
桑乔十分恳切地答应唐吉诃德,他一定会按照主人的吩咐,管好自己的嘴巴,藏好自己的舌头,不经过仔细考虑不说话。他让唐吉诃德放心,自己不会给主人丢脸。
唐吉诃德穿好衣服,把皮肩带连同剑披挂在身上,再披上红色的披巾,戴上少女们为他准备的绿缎帽子。穿戴停当,他走出小房间,来到一个大厅里。少女们分排站立,手里都端着洗手水,毕恭毕敬地请他洗手。十二个侍者连同管家又来请他去吃饭,说主人已经在恭候了。这些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唐吉诃德来到了另一个大厅,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桌子上只有四套餐具。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身旁还有一位庄重的教士,这种教士是专为贵族管家的。这种教士并非出身于贵族,所以并不知道该如何教育贵族,而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所以,他们只希望他们管理的贵族家庭心胸狭隘,成为可怜人。我说的这位陪同公爵和公爵夫人出来迎接唐吉诃德的教士,大概就是这种人。他们极其客气地寒暄一番,又左右相伴地陪同唐吉诃德来到桌前。公爵请唐吉诃德坐在首席上。尽管唐吉诃德再三推辞,公爵还是坚持,唐吉诃德只好从命。教士坐在唐吉诃德的对面,公爵和公爵夫人分坐在唐吉诃德两侧。
桑乔也一直在场。他看到公爵夫妇对唐吉诃德如此礼遇,不胜惊奇。他见公爵和唐吉诃德你推我让,互相请对方坐在首席,就说:
“如果你们二位允许的话,我给你们讲一个我们村里关于坐席的故事吧。”
桑乔此话一出口,唐吉诃德不禁一哆嗦,他知道桑乔肯定又要说什么傻话了。桑乔看见了,懂得唐吉诃德的心思,就说道:
“我的大人,您不必害怕我会胡来,或者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您嘱咐我的说多说少、说好说坏那一套,我都没忘。”
“我倒什么也不记得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随便说吧,反正你来得快。”
“我说的都是实话,”桑乔说,“有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场,他不让我说谎。”
“你随便说谎,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不管,不过你说话要先想想。”
“我已经再三想过了,谁想找茬儿都没门儿,您回头就知道了。”
“诸位最好还是让这个笨蛋出去吧,”唐吉诃德说,“否则他不知道要说多少胡话呢。”
“我以公爵的名义发誓,”公爵夫人说,“千万别让桑乔走开。我很喜欢他,他很机灵。”
“承蒙您对我信任,”桑乔说,“可是我并不机灵。但愿夫人您永远机灵。我要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村的一个贵族要请客。这个贵族很富有,而且有势力,是阿拉莫斯·德梅迪纳·德尔坎波家族的人。他同圣地亚哥骑士团骑士唐阿隆索·马拉尼翁的女儿唐娜门西亚·基尼奥内斯结了婚。唐阿隆索·马拉尼翁在埃拉杜拉淹死了,为此几年前在我们村还发生过一场争斗。我记得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也参加了,结果铁匠巴尔巴斯特罗的儿子,那个淘气鬼托马西略受了伤……这难道不是真事吗,我的主人?您倒是说句话呀,别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多嘴多舌的骗子。”
“在此之前,”教士说,“我认为你倒不像说谎的人,只像个多嘴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看你了。”
唐吉诃德说:“你举了这么多例证,桑乔,又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能不说,你说的大概都是实话。你接着说吧,把故事讲简短些。照你这么讲,两天也讲不完。”
“你不必讲得简短,”公爵夫人说,“我喜欢听。相反,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即使六天都讲不完也没关系。如果真能讲那么多天,那也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日子。”
“那么,诸位大人,”桑乔接着说下去,“我对这个贵族了如指掌,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箭之地。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农夫。
农夫虽然穷,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恐怕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回来吧。如果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罗罗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唐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唐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唐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一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唐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为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
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唐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怒斥污蔑者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确实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唐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唐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但是这并不等于凌辱。举例说吧:一个人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忽然来了十个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尽管他拔剑尽力自卫,仍然寡不敌众,最终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报仇。这个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样的情况还可以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背后来了一个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结果没追上。这个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还坚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个人打了他,尽管是突然袭击,可随后仍然持剑原地不动,面对自己的对手,那么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说他受到了冒犯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突然袭击;说他受到了凌辱是因为打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动。
“所以,按照这个决斗的规则,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受到凌辱。儿童们不懂事,同妇女们一样逃跑不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坚持对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样如此。前面说到的这三种人缺少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虽然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可他们无法冒犯任何人。我刚才说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现在一想,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别人的人,自己也谈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该生气,其实也并没有为那位善良人说我的那些话生气。我只希望过一段时间后,他能够明白,他以为世界上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游侠骑士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阿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个子孙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对他就不妙了。”
“这点我敢肯定,”桑乔说,“他们肯定会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从头到脚劈开。他们若是发起怒来可叫人够受的!我凭我的信仰发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准会一个嘴巴打得他三年说不出话来。谁要是惹了他们又想逃出他们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听了桑乔的话觉得很可笑。她觉得桑乔比唐吉诃德更滑稽更疯癫。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这么想。
唐吉诃德终于平静下来了。宴请结束,撤去台布,又来了四个侍女。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另一个端着一个洗手盆,也是银的,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极白极高级的毛巾,最后一个裸露着半截胳膊,她那双雪白的手上托着一块那不勒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托盘的侍女走过来,潇洒而又灵活地把盘子举到唐吉诃德的胡子下面。唐吉诃德一句话也没说,对眼前这个侍女的举动感到惊奇,以为这是当地的什么习惯,不洗手反倒洗胡子,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胡子往前凑。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唐吉诃德的脸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唐吉诃德的脸上急速地抹香皂,唐吉诃德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涂抹,结果不仅他的胡子,而且他的整个脸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唐吉诃德只好使劲闭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实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女们到底要干什么。待唐吉诃德脸上的香皂沫有一拃厚时,涂香皂沫的侍女推说没有洗脸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让唐吉诃德等着。唐吉诃德只好等在那里,当时他那可笑的样子可想而知。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他们见唐吉诃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长,紧闭着眼睛,胡子上全是香皂沫,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这些侍女既可气又可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对她们的恶作剧进行惩罚呢,还是为她们把唐吉诃德弄成这个样子,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而给予奖励。端水盆的侍女回来后,她们为唐吉诃德洗了脸,拿毛巾的侍女为唐吉诃德仔细擦干了脸。然后,四个侍女一齐向唐吉诃德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为了不让唐吉诃德看破这个恶作剧,便叫过端盆子的侍女来,对她说:
“过来帮我洗洗,你看水还没用完呢。”
侍女很机灵,走过来像对唐吉诃德那样把盆子端给公爵,并且迅速而又认真地为公爵洗脸涂香皂,并且为公爵把脸擦干净,然后鞠躬退了出去。事后才得知,原来公爵觉得如果不像唐吉诃德那样也给他洗洗脸,侍女们肯定会因为她们的恶作剧而受到惩罚。既然同样为公爵洗了脸,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桑乔仔细地看着这种洗脸方式,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个地方是否像给骑士洗胡子一样,也有为侍从洗胡子的习惯?无论对上帝而言还是对我而言,显然都需要这么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胡子,那就更妙了。”
“你说什么,桑乔?”公爵夫人问。
“我是说,夫人,”桑乔说,“我听说过在别处王宫贵府吃完饭要洗手,但从没听说过要洗胡子。到底还是活得越久越好,这样见识就更多。谁说活得越长,倒霉就越多呀?这样洗洗胡子毕竟不是受罪嘛。”
“别着急,桑乔,”公爵夫人说,“我让侍女们也给你洗洗胡子,以后必要时甚至可以给你大洗一通。”
“只要现在能给我洗洗胡子我就知足了,”桑乔说,“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看上帝怎么说了。”
“当差的,”公爵夫人对餐厅侍者说,“你就按这位好桑乔要求的去做吧,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者说他愿全力为桑乔效劳,说完就带着桑乔去吃饭了。只剩下公爵夫妇和唐吉诃德天南海北地聊天,不过,都没离开习武和游侠骑士的话题。
公爵夫人请唐吉诃德描绘一下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和面孔,说唐吉诃德对此肯定有幸福的回忆,据她所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不仅名扬四海,而且连曼查都知道了!唐吉诃德听了公爵夫人的话,长叹一声说道:
“假如我能够把我的心掏出来,放在您面前这张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您就可以看见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着我再费口舌描述她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仔细描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呢?这件事也许别人更能胜任,像帕拉西奥、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们的画笔,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镂刀,把杜尔西内亚的相貌刻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还有西塞罗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们的文辞来赞美她。”
“什么是德摩斯梯尼文辞,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德摩斯梯尼文辞’就是‘德摩斯梯尼的文辞’,就好比说‘西塞罗文辞’是‘西塞罗的文辞’一样。他们两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辞家。”
“原来是这样。”公爵说,“夫人糊涂了,竟提出这种问题。尽管如此,如果唐吉诃德大人能向我们描述一下杜尔西内亚的情况,我们还是很高兴的。我敢肯定,哪怕您只是大略地描述一下,她也一定漂亮得足以让最美丽的女人嫉妒!”
“我怕把她不久前遭受的不幸从我心头抹掉,”唐吉诃德说,“不然我就加以描述了。现在,我更为她难过,而不是描述她。二位大概知道了,前些天我曾想去吻她的手,得到她的祝福,指望她允许我第三次出征,可我碰到的却是一位与我所寻求的杜尔西内亚完全不同的人。她受到魔法的迫害,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从漂亮变成了丑陋,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从香气扑鼻变成了臭不可闻,从能言善辩变成了粗俗不堪,从仪态大方变成了十分轻佻,从春风满面变成了愁眉不展,总之一句话,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变成了萨亚戈的一个乡下妇女。”
“上帝保佑!”公爵喊了一声,说道,“是谁制造了世界上这样大的罪恶?是谁夺走了她的美貌、气质和荣誉?”
“谁?”唐吉诃德说,“除了某个出于嫉妒而跟我过不去的恶毒的魔法师,还能有谁呢?这种坏东西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污蔑诋毁好人的业绩,宣扬他们的丑恶行为。以前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现在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将来还会有魔法师跟我捣乱,直到把我和我的骑士精神埋葬进被遗忘的深渊。在这方面,他们选择了最能触痛我的方式,因为夺走游侠骑士的情人就好比夺走了他用于观看的眼睛,夺走照亮他的太阳,夺走养活他的食粮。我已多次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没有夫人的游侠骑士就好比没有树叶的大树,没有根基的建筑物,没有形体的荫影。”
“说得太对了,”公爵夫人说,“不过,假如我们相信前些天刚刚出版的那本已经受到了普遍欢迎的有关唐吉诃德的小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您好像从没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之中的一位夫人,是您在自己的意识里造就了这样一个人物,并且用您所希望的各种美德勾画了她。”
“关于这点,我可要说说。”唐吉诃德说,“上帝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亚,她到底是不是虚构的人物,这种事没有必要去追根寻底。并非我无中生有,我确实把她当作一位具有各种美德、足以扬名于世的贵夫人,非常崇拜。她美丽无瑕,端庄而不高傲,多情而不失节,并且由于知恩图报而彬彬有礼,由于彬彬有礼而不失为大家闺秀,总之,正因为她出身豪门,所以才显示出她血统高贵,显示出她远比那些门第卑微的美女更完美。”
“是这样,”公爵说,“不过,唐吉诃德大人想必会允许我斗胆告诉您,我读过有关您的那本小说。按照那本小说上写的,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位杜尔西内亚,而且她也像您描述得那样美丽可爱,可是若论血统高贵,她恐怕比不上奥里亚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娅、马达西玛和其他此类豪门女子。像这样的豪门女子在骑士小说里比比皆是,这点您很清楚。”
“对此我要说,”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为表现了她的血统。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贵人更应当受到尊重,况且,杜尔西内亚完全有条件成为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女王呢。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应当奇迹般地提高,即使没有正式提高,也应当从精神上得到承认。”
“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您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小心翼翼,就像人们常说的,字斟句酌。我从此相信,必要的话还要让我家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丈夫相信,在托博索有个杜尔西内亚。她依然健在,而且容貌艳丽,出身高贵,值得像唐吉诃德这样的骑士为她效劳。不过,我还有一丝怀疑,并且因此对桑乔产生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反感。我的怀疑就是那本小说里说过,桑乔把您的信送到杜尔西内亚那儿时,她正在筛一口袋麦子,而且说得很明确,是荞麦,这就让人对她的高贵血统产生怀疑了。”
唐吉诃德回答说:
“夫人,您大概知道,我遇到的全部或大部分情况都与其他游侠骑士遇到的情况不同,也许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的安排,也许这是某个嫉贤妒能的魔法师的捉弄。有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所有或大多数著名的游侠骑士都各有所长。他们有的不怕魔法,有的刀枪不入,譬如法国的十二廷臣之一,那个著名的罗尔丹。据说他全身只有左脚板能受到伤害,而且必须用大号针的针尖,其他任何武器都不起作用。所以,贝尔纳多·德尔卡皮奥在龙塞斯瓦列斯杀他的时候,见用铁器奈何不了他,就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把据说是大地之子的凶恶巨人安泰举起杀死的办法,用双臂把罗尔丹从地上抱起,扼死了他。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也可能在这些方面有某种才能,不过不是刀枪不入的本领,因为我的经历已多次证明,我皮薄肉嫩,绝非刀枪不入。而且,我也无力抵制住魔法,因为我曾经被关进笼子里。不过,从我那次脱身之后,我相信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遏制我了。所以,魔法师见他们的恶毒手段对我已经不起作用,就下手害我心爱的人来报复我,想采取虐待杜尔西内亚的办法置我于死地,因为杜尔西内亚就是我的命根子。因此我觉得,当我的侍从为我送信去的时候,他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正在干筛麦子之类粗活儿的农妇。不过我已经说过,那麦子绝非荞麦或小麦,而是一颗颗东方明珠。为了证明这点,我可以告诉诸位,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托博索,却始终没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宫殿。第二天,我的侍从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真可谓是世界美女之最;但在我眼里,她却成了一个粗俗丑陋的农妇,本来挺聪明的人,却变得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身中魔法,而且照理我也不可能再中魔法了,所以,只能说是她受到了魔法的侵害,被改变了模样,是我的对手们想以她来报复我。在见到她恢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会始终为她哭泣。我说这些,是想让大家不要相信桑乔说的杜尔西内亚筛麦子的事。杜尔西内亚既然可以在我眼里被改变模样,也完全可以在桑乔眼里被改变模样。杜尔西内亚属于托博索的豪门世家,当地有很多这种高贵古老的世家。我相信,杜尔西内亚的家族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她的家乡一定会以她的名字命名,并且因此而名噪一时,就如同特洛伊以海伦而闻名,西班牙以卡瓦而著称一样,甚至比她们的影响还大得多。
“此外,我还想让公爵夫人知道,桑乔是有史以来游侠骑士最滑稽的侍从,而且有时候,他又傻又聪明,让人在想他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时觉得很有趣。有时他办坏事,人家骂他混蛋;有时他又犯糊涂,人家骂他笨蛋。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愚蠢透了,可后来才发现他真是聪明极了。总之,如果用另外一个侍从来同我换,即使再另加一座城市,我也不换。我现在正在迟疑,把他派到您赐给他的那个岛上去是否合适。至于当总督的能力,我觉得只要指点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样当好总督。而且,我们多次的经历也证明了,做总督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识和文化,现在几乎有上百个总督不识字,可是他们却管理得很好。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只要他们有良好的意图,又愿意把事情做好,就会有人为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做才好。那些没有文化的优秀总督,就是靠谋士来决断事情的。我只想劝您不要贪不义之财,也不放弃应得之利。还有其他一些小建议,我暂且先留在肚子里不说,到必要的时候再说,这对于您启用桑乔以及他管理岛屿都是有益处的。”
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刚说到这儿,忽听得城堡内一片喧闹。只见桑乔惊慌失措地猛然闯了进来,脖子上像戴围嘴儿似的围着一条围裙。他身后跟着很多佣人,更确切地说,是厨房里的杂役和一些工友,其中一个人手里还端着一小盆水。看那水的颜色和浑浊的样子,大概是洗碗水。拿盆的人紧追桑乔,十分热切地要把盆送到桑乔的胡子底下,另外一个杂役看样子是想帮桑乔洗胡子。
“这是干什么,诸位?”公爵夫人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对这位善良的人干什么?你们怎么不想想,他已经被定为总督了?”
那个要给桑乔洗胡子的杂役说:
“这位大人不愿意让我们按照规矩给他洗胡子,而我们的公爵大人和他的东家大人都是这样洗的。
“我愿意洗,”桑乔说,“但是我想用干净点儿的毛巾,更清点儿的水,他们的手也别那么脏。我和我的主人之间不该有这么大的差别,让侍女用香水给他洗,却让这些见鬼的家伙用脏水给我洗。无论是百姓之家还是王宫的习惯,都必须不使人反感才好,更何况这儿的洗胡子习惯简直比鞭子抽还难受。我的胡子挺干净,没必要再这么折腾。谁若是想给我洗,哪怕他只是碰一碰我脑袋上的一根毛,我是说我的胡子,对不起,我就一拳打进他的脑袋。这种怪‘鬼矩’和洗法不像是招待客人,倒像是耍弄客人呢。”
公爵夫人见桑乔气成这个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唐吉诃德见桑乔这副打扮,身上围着斑纹围裙,周围还有一大群厨房的杂役,便有些不高兴。唐吉诃德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像是请求他们允许自己讲话,然后就声音平缓地对那些佣人说道:
“你们好,小伙子们,请你们放开他吧。你们刚才从哪儿来的,现在请回到哪儿去,或者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吧。我的侍从现在脸很干净,这套东西只能让他感到难受。听我的话,把他放开吧。他和我都不习惯开玩笑。”
桑乔又接过话来说道:
“你们这是拿笨蛋开心!我现在简直是活受罪!你们拿个梳子或者别的什么来,把我的胡子梳一梳,如果能梳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就给我剃个阴阳头!”
公爵夫人并没有因此而止住笑,她说道:
“桑乔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什么事儿都有道理。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挺干净的,没必要洗,既然他不习惯我们这儿的习惯,就请他自便吧。你们这些人也太不在意,或者说你们太冒失了,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对于这样的胡子,你们不用纯金的托盘和洗手盆以及德国毛巾,却把木盆和擦碗用的抹布拿来了。反正一句话,你们是一群没有教养的混蛋。正因为你们是一群坏蛋,才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恶意。”
那些杂役和与他们同来的餐厅侍者以为公爵夫人真是在说他们,便赶紧把围裙从桑乔脖子上拿下来,慌作一团地退了出去,撇下了桑乔。桑乔见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认为是天大的危险,立刻跪到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夫人尊贵,恩德无限。您对我的恩德,我唯有在来世被封为游侠骑士后终生服侍您才能报答。我是个农夫,名叫桑乔·潘萨,已婚,有子女,给人当侍从。如果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俯首听命。”
“桑乔,”公爵夫人说,“看来你已经在礼貌中学到了礼貌。我是说,你已经在唐吉诃德大人的熏陶下学会了礼貌,可以说是礼貌的规矩或者如你所说的‘鬼矩’的榜样了。有这样的主人和仆人多好!一位是游侠骑士的北斗,一位是忠实侍从的指南。起来吧,桑乔朋友,对于你的礼貌,我也予以回报。我要敦促公爵大人尽快履行让你做总督的诺言。”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唐吉诃德去午休,公爵夫人对桑乔说,如果他不是特别困乏的话,就请他陪同自己和侍女们到一个凉爽的客厅去度过下午。桑乔说,夏季他有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午觉的习惯,不过为了给夫人效劳,他宁愿争取全天不睡觉,随时听候夫人的吩咐。说完他便离去了。于是,公爵又吩咐家人怎样按照古代骑士的习惯,把唐吉诃德当作游侠骑士款待好。
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与侍女同桑乔的趣谈,值得一读并记载下来
据说桑乔那天没有睡午觉,因为他有言在先,所以吃完饭就去找公爵夫人了。公爵夫人很愿意听桑乔说话,就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矮凳上。桑乔很有教养,不肯坐。公爵夫人就让他以总督的身份坐下来,以侍从的身份说话。有这两种身份,就是勇士锡德·鲁伊·迪亚斯的椅子也能坐。桑乔耸了耸肩膀,表示服从,便坐下了。公爵夫人的所有女仆都过来了,极其安静地围着桑乔,想听听他到底讲什么。不料公爵夫人先开了口,她说道:
“趁着现在没有外人在场听咱们说话,我想请教一下总督大人。我读了已经出版的那本写伟大骑士唐吉诃德的小说,有几个疑问,其中一个就是善良的桑乔既然没见过杜尔西内亚,我指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也没有替唐吉诃德大人带信去,因为那封信还留在莫雷纳山唐吉诃德的记事本上,桑乔怎么敢大胆瞎编,说什么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正在筛麦子呢?这是一派胡言,既不利于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名誉,也与忠诚侍从的身份和品性不相称嘛。”
桑乔一句话也没回答,站起身来,弯着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手轻脚沿着整个客厅走了一遍,又把所有窗帘都掀起来看了看,然后才重新坐下说道:
“夫人,我刚才已经看过了,除了在场的各位之外,没有人偷听咱们的谈话。现在,无论是您刚才那个问题还是其他任何问题,我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答了。我首先要告诉您的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十足的疯子,尽管有时候他说起事情来让我觉得,甚至让所有听他议论的人都觉得,他讲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连魔鬼都比不上。即使这样,我也可以坦率地说,他是个疯子。这点我已经想象到了,所以才敢瞎编一些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例如那次回信的事。还有一件七八天前的事,这件事还没写进小说里去呢,我认为应该写进去,那就是我们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儿。我告诉他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其实那是没影儿的事。”
公爵夫人请桑乔讲讲那件事儿或者说那个玩笑,桑乔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公爵夫人说:
“听了这位好桑乔讲的事儿,我不禁心生疑窦,仿佛有个确确实实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如果曼查的唐吉诃德是个疯子、笨蛋,是个头脑发昏的人,而且他的侍从桑乔对此很清楚,尽管如此桑乔还是服侍他,跟随他,仍然执著地相信唐吉诃德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诺言,那么,桑乔一定比自己的主人更疯癫、更愚蠢。既然这样,公爵夫人,你打算把岛屿交给他去管就是失策了。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其他人呢?”
“上帝保佑,夫人,”桑乔说,“您这个疑虑来得真突然。不过您尽可以直言,或者随您怎么说吧,我承认您说的是事实。我要是聪明的话,早就离开我的主人了。可这就是我的命运,是我的不幸。我只能跟随他。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我服侍过他,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把他的几头驴驹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是个忠心的人。现在除了铁锹和锄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了。如果您不愿意把已经答应的总督位置给我,我当总督就没希望了。不过,不当总督我心里更踏实。我虽然不聪明,却懂得‘蚂蚁遭祸因为长翅膀’,说不定当侍从的桑乔比当总督的桑乔更容易升天堂哩。‘此地彼处一样好’,‘夜晚猫儿都是褐色的’,‘人最大的不幸是下午两点还没吃上早饭’,‘谁的胃也不比别人的胃大多少’。而且就像人们常说的,‘不管是好是赖都能吃饱’,‘田间小鸟自有上帝供养’,‘四米昆卡粗呢比四米塞戈维亚细呢更保暖’呢。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入土的时候,无论是君主还是工友,都得同走这条狭路,无论是教皇还是教堂司事,谁的身体也多占不了地方,尽管前者比后者的身份高得多。只要进了坟墓,我们都得收缩,或者不由自主地收缩,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
“我再说一遍,如果您觉得我笨,不愿意把岛屿给我,我知道这跟聪明不聪明根本没关系。我听说,‘十字架后有魔鬼’,‘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如果古代叙事歌谣没有说谎的话,赶牛使犁拉轭绳的庄稼汉万巴后来成了西班牙国王;而细绸锦缎、花天酒地和堆金积玉的国王罗德里戈后来却被喂了蛇。”
“怎么会说谎呢!”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那个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插嘴道,“有一首歌谣就说罗德里戈国王被活活扔进一个满是癞蛤蟆、毒蛇和蜥蜴的坑里。两天之后,国王还在坑里低声沉痛地哼哼道:
我的身上罪恶重,
它们就在我身上咬。
由此说来,这位大人说他宁愿做农夫而不愿做国王就很有道理了,免得被那些爬虫吃了。”
听了女仆的这些蠢话,公爵夫人可笑不出来了。同时,她对桑乔的那番议论和成串的俗语感到惊奇,对桑乔说道:
“你知道,好桑乔,君子一言,即使豁出性命也得兑现。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虽然不是游侠骑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不是君子,所以他一定会履行他的诺言,把岛屿给你,不管其他人如何嫉妒,如何捣乱。打起精神来吧,桑乔,你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坐上岛屿总督的宝座,行使你的管辖权。除非以后有更好的美差,你千万不要放弃。我要提醒你,你要注意管好你的臣民,他们都忠心耿耿,而且出身高贵。”
“应该好好管理他们之类的话不用您嘱咐我,”桑乔说,“我生性仁慈,而且同情穷人。别人的事情别人做,谁也别惦记。我凭我的信仰发誓,谁也别想哄我。我也算个老家伙了,什么都见过。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事儿,谁也别想糊弄我,我自己怎么回事我自己知道。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说,谁若是对我好,什么都好商量,若是对我不好,那就什么都别提了。我觉得当总督这样的事关键在于开头,等当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得心应手,而且会比我从小就熟悉的农村活计更熟悉。”
“你说得对,桑乔,”公爵夫人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主教也来自人间,而不是石头造就的。不过,咱们还是回到刚才谈到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魔法那件事上来吧。我现在已经查明,桑乔自以为他戏弄了主人,让主人以为那个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如果主人没有认出杜尔西内亚,那就是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所有这些都是跟唐吉诃德大人过不去的某个魔法师一手造成的。但是我确信,跳上驴背的那个农妇真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善良的桑乔以为他骗了人,其实是他自己被骗了。有些事我们虽然没亲眼看到,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桑乔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儿也有魔法师,只不过他们对我们很友好,告诉我们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而且原原本本,没有任何编造。相信我吧,桑乔,那个跳上驴背的农妇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此事千真万确!说不定哪一天,咱们就会看到杜尔西内亚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桑乔就会明白是自己上当了。”
“这倒完全有可能。”桑乔说,“我现在愿意相信,我的主人介绍的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见闻都是真的,他说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穿的就是我胡说她被魔法改变模样后穿的那套衣服。可是若照夫人您所说,这一切都该是相反的。我的低下智力既不会也不应该一下子编出那么完整的谎话来。我的主人即使再疯癫,也不会相信一套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夫人,您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像我这样一个笨蛋,不可能识破魔法师的恶毒诡计。我编造那个谎话是为了逃脱主人对我的惩罚,并不是存心同他捣乱。如果事与愿违,有上帝在天上可以明断。”
“此话有理,”公爵夫人说,“不过桑乔,你给我讲讲蒙特西诺斯洞窟是怎么回事吧,我很想听呢。”
于是,桑乔又把那次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公爵夫人听罢说道:
“从这件事里可以推断出,伟大的唐吉诃德说他看到了桑乔在托博索城外看到的那位农妇,那么她肯定就是杜尔西内亚。那儿的魔法师都很精明,很不一般。”
“所以我说,”桑乔说,“如果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那就由她去受罪吧。我犯不着去同我主人的冤家对头打架,他们人数很多,又很恶毒。我看到了一位农妇,这是事实,我觉得她是个农妇,所以就认为她是农妇了。如果那人是杜尔西内亚,我并不知情,所以不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我。你们不要总是怨我,整天吵吵嚷嚷什么‘这是桑乔说的’,‘这是桑乔做的’,‘这又是桑乔做的’,‘这还是桑乔干的’,就好像桑乔是谁都可以指责的人,而不是桑乔本来那个人,参孙·卡拉斯科说的那个已经被写进书里的桑乔似的。参孙·卡拉斯科至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学士,他不应该说谎,除非是别有用心。所以,谁也没必要跟我过不去,我已经名声在外了。我听我主人说,一个人的名声比很多财富都重要。所以,还是让我去当总督吧,我一定会放大家喜出望外。能当好侍从的人,也能当好总督。”
“善良的桑乔刚才说的全是卡顿式的警句,”公爵夫人说,“至少像英年早逝的米卡埃尔·贝里诺的思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穿破衣不妨有海量’。”
“是的,夫人,”桑乔说,“我这辈子从没喝多过,除非有时候口渴了。我从来也不装模作样,想喝就喝,不想喝的时候,如果有人请我喝,为了不让人以为我假惺惺或者没规矩,我也喝。朋友请我干一杯,我不回敬人家一杯,那心肠也未免太狠了吧?不过,我虽然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况且,游侠骑士的侍从平时只喝水,因为他们常常出没于深山老林,走荒野,攀峭壁,即使出再大的价钱,也换不到一丁点儿葡萄酒。”
“我也这样认为。”公爵夫人说,“现在,让桑乔先去休息吧,然后咱们再长谈。我们很快就会像桑乔说的那样,把他放到总督职位上去。”
桑乔又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并请求公爵夫人照看好他的灰灰儿,灰灰儿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什么灰灰儿?”公爵夫人问。
“就是我的驴。”桑乔说,“我不愿意叫它驴,所以叫它灰灰。我刚到城堡时,曾请求那位女仆帮我照看它,结果把她吓成那个样子,好像谁说她丑了或者老了似的。其实,喂牲口跟在客厅里装门面相比更是她份内的事。上帝保信,我们家乡有个绅士,对这种婆娘简直讨厌透了!”
“他大概是个乡巴佬吧。”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如果他是个绅士,有教养,就会把女仆们捧上天。”
“好了,”公爵夫人说,“别再说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快住嘴吧,桑乔大人也静一静,照管灰灰的事儿由我负责。既然它是桑乔的宠物,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
“让它呆在马厩里就行了。”桑乔说,“要说您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无论是它还是我,都实在不敢当,让我简直如坐针毡。尽管我的主人说过,即使输牌,也要先输大的,可是对驴就不一样了,应该照章办事,公事公办。”
“你带着驴去上任当总督吧,”公爵夫人说,“到了那儿,你可以如意地伺候它,也可以让它退休。”
“公爵夫人,”桑乔说,“您不要以为您说得言过其实了。我就见过至少有两个人是骑着驴去当总督的。所以,我骑着我的驴上任当总督也算不得新鲜事儿。”
桑乔这番话又惹得公爵夫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她打发桑乔去休息,自己则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公爵。两人又一同策划完全按招待骑士的那套方法招待唐吉诃德,好拿他开开心。他们的玩笑开得精彩别致,在这部巨著里是十分出色的。
第三十四章
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本书最奇特的经历之一
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同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谈话非常有趣,于是他们进一步拿他们开心,决定按照唐吉诃德说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看到的那种情况,布置一场大闹剧。不过,公爵夫人没想到桑乔竟会如此单纯,当初明明是他一手制造了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荒唐之说,现在他自己却又信以为真了。公爵和公爵夫人吩咐手下人如何如何行事。六天之后,他们率领大批猎手像陪同国王似的邀请唐吉诃德和桑乔去打猎。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唐吉诃德一套猎装,另外也送了一套青色细呢猎装给桑乔。可是唐吉诃德不愿意穿那套猎装,说他第二天还得重新投入艰苦的戎马生涯,不可能带什么衣柜或食品柜。桑乔却接受了送给他的那套猎装,打算以后有机会就把那套衣服卖掉。
打猎那天,唐吉诃德浑身披挂,桑乔也穿好衣服,骑上驴,加入了打猎的行列。虽然人家愿意为他提供一匹马,可他还是舍不得那头驴。公爵夫人整装一新,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唐吉诃德出于礼貌,尽管公爵极力反对,还是坚持为公爵夫人的马牵着缰绳。他们来到两座高山中间的一片树林中,大家分散开来,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和埋伏处,随后便高声喊叫起来,开始围猎。他们的喊声很大,再加上狗叫声和号角声,以至于彼此之间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公爵夫人下了马,手持一把锐利的投枪站在她以为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公爵和唐吉诃德也下马站在公爵夫人两侧。桑乔位于他们后面;他并没有下驴,不愿意冒险让他的驴遭到不测。他们的两边站着许多佣人。大家刚刚站定,就看见一头巨大的野猪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地向他们奔来,后面有一群猎人和猎犬在追赶。唐吉诃德见状抄起剑,拿起盾,抢先迎上去。公爵也手持投枪迎上去,不过,若不是公爵拦着,抢在最前面的还是公爵夫人。只有桑乔一见到这头凶猛的野兽,就撇下他的驴拼命跑起来。桑乔想爬上一棵圣栎树,却又爬不上去,只能抓住一根树枝,搮在树干上往上窜。偏偏该他倒霉,树枝折断了。他摔下来时又被桠杈挂住悬在了半空。
桑乔眼看自己的绿色猎装就要被撕破,而且觉得那只野兽马上就要够着自己了,便大声喊救命,而且声音非常急迫。若是没看见他,光听他那喊声,准以为他已经被野猪咬着了。后来,野猪终于被众多的投枪刺倒了。唐吉诃德循着桑乔的喊声回头望,只见桑乔倒挂在树上,旁边是那头跟桑乔患难与共的灰驴。正如锡德·哈迈德所说,很少看见有桑乔没驴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驴没桑乔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唐吉诃德过去把桑乔解了下来。桑乔落地脱了身,见自己的猎装被撕破了,心疼得要死,因为他本来把那件衣服当成了一份资产。这时,有几个人已经把野猪横放到一匹骡子的背上,又用迷迭香和爱神木的树枝把野猪盖上,把它作为战利品带到了树林中搭设的几个帐篷那儿。帐篷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准备好了丰盛的酒席,让人一眼便知主人在此摆出了极大的排场。桑乔指着他那件撕破的衣服说:
“假如咱们打的只是兔子或小鸟,我的衣服肯定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打这样一头野兽有什么好玩儿。要是被它咬一口,那就连命都没了。我记得一首老歌谣唱道:
就像著名的法维拉一样
被熊吃掉。”
“那是一位哥特族国王。”唐吉诃德说,“他去打猎时,被熊吃掉了。”
“我说的就是他。”桑乔说,“我不赞成让所有的王宫贵族都冒这样的危险,去换取一种无谓的乐趣,况且,这种乐趣只是杀死一头没犯任何罪的野兽。”
“你又错了,桑乔,”公爵说,“围猎是王宫贵人最适宜而又最不可缺少的一件事。狩猎可以说是战争的一种表现形式,也需要利用战术、狡诈和诡计去打败敌人。为此,需要忍受凛冽的严寒和难以忍受的酷暑,不得休息和睡眠。它可以锻炼人的力量,使人们的四肢更加灵活。总之,这是一项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的活动,并且可以给很多人带来欢乐。而它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不同于一般狩猎,那是大家都可以从事的。它就像用鹰打猎一样,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做到。所以桑乔啊,你得改变一下看法。等你当了总督,也去打猎的时候,你就知道打猎有多大的好处了。”
“不见得吧,”桑乔说,“优秀的总督应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办事,他却在山上消遣打猎呢,这样不合适呀!这样的总督太差劲了。大人,我觉得打猎和消遣是游手好闲之徒的事,而不是总督的事。我想要的娱乐就是复活节时打打牌,星期日或节日时打打球,什么打猎、打累呀,我既不习惯,也不忍心那样做。”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桑乔,说是说,做是做,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桑乔说,“‘打算还债,就不能心疼抵押品’,‘上帝帮忙胜过自己瞎忙’,‘肚子填满,腿就不软’。我是说,只要上帝肯帮忙,我当总督肯定比谁都当得好。不信你们就试试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你真该被上帝和所有的圣贤诅咒,该死的桑乔!”唐吉诃德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扯俗语就把事情说清楚呀!两位大人,别理这个笨蛋,他真能把人烦死。他说起话来可不是一两句俗语哩。要是上帝不谴责,我再愿意听,他能够讲上两千句呢!”
公爵夫人说:“即使桑乔的俗语比希腊修道院长①的俗语还多,也不会因为多就减少了其价值。从我这方面来说,即使别的俗语说得再好,比他用的更恰当,我也还是乐意听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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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萨拉曼卡教授、圣地亚哥修道院长和古希腊文化学者埃尔南·努涅斯·古斯曼。他曾于1555年出版了一本俗语专集。
他们说着闲话,走出帐篷,察看了几个埋伏处和岗哨,一天就过去了,夜慕渐渐降临。虽然是仲夏之夜,却不像往常那样明晰宁静,仿佛天公作美,朦胧的月色也要帮助公爵实现自己的目的似的。天色渐黑,黄昏刚刚来临,树林里突然狼烟四起,接着便听到远远近近一片号角和军乐声,仿佛有大批骑兵从树林里通过。伴着震耳欲聋的军乐声,耀眼的火光使周围的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就更不用说森林里面的人了。随后,便是摩尔人打仗时呼喊的“雷里里”声,喇叭、号角和战鼓声连在一起,谁听了都会张皇失措。公爵慌乱,公爵夫人愕然,唐吉诃德惊讶不已,桑乔浑身颤抖,最后连一些知情人都害怕了。恐惧使大家都闭上了嘴。这时,一个魔鬼装束的驿车向导从他们面前跑过。不过他没有像其他向导那样吹着喇叭,而是吹着一只很大的空心牛角,牛角发出空荡而又可怕的声音。
“喂,向导兄弟,”公爵说,“你是谁?到哪儿去?似乎有军队从此地路过,那是些什么人?”
向导的声音既响亮又令人恐惧,他说道:
“我是魔鬼,我来寻找曼查的唐吉诃德。来到此地的是六支魔法师军队,他们用一辆彩车载来了托博索的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她同法国勇士蒙特西诺斯一起被魔法制服了。她是来命令唐吉诃德为她解除魔法的。”
“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而且也像你的外观那样是魔鬼,你就应该认识曼查的唐吉诃德呀,他现在就在你面前。”
“我向上帝并且凭着我的良心发誓,”魔鬼说,“我并不认识他。现在我脑子里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把主要的事儿忘了。”
“这个魔鬼肯定是好人,是个好基督徒,”桑乔说,“否则他就不会说‘向上帝并且凭着良心发誓’了。现在我明白了,即使在地狱里也有好人。”
那魔鬼说完并没有下马,却转过头去对唐吉诃德说:
“狮子骑士,我真想看到你落到狮子爪下!落难的勇士蒙特西诺斯派我来,让我一碰到你就告诉你,让你在原地等他,他要带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来找你,让你为她破除魔法。我的任务仅只如此,没有必要再耽搁了。愿所有像我一样的魔鬼同你在一起,愿善良的天使同这些大人在一起。”
说完他又吹起那只巨大的牛角,不等别人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大家这次更惊讶了,尤其是桑乔和唐吉诃德。桑乔知道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情是假的,所以对此事居然弄假成真感到惊讶。而唐吉诃德惊讶的是,这样就更不明白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遇到的事情是真还是假了。大家正想着,只听公爵说道:
“您想在这儿等吗,唐吉诃德大人?”
“为什么不等呢?”唐吉诃德说,“即使地狱里的所有魔鬼都来找我,我也毫无畏惧,岿然不动。”
桑乔说:“如果我再看见一个魔鬼,再听到刚才那种牛角声,我就说不准还等不等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树林里流动着许多火光,仿佛大地冒出了阵阵气体飘浮在空中,在我们眼里仿佛变成了颗颗流星。这时,又听到一种类似牛车的实心轮子发出的声音。那种持续不断的凄厉声音,即使狼和熊也会被吓跑。伴着这种声音的是另外一种可怕的猛烈枪炮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树林里真的是四面开战了。那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近处又听到战士的呐喊,远处则是摩尔人的“雷里里”声。总之,号音、牛角、喇叭、战鼓、炮火、枪声,特别是那种可怕的车轮声,汇成了一种混乱而又令人恐惧的声音,连唐吉诃德也得鼓足他的全部勇气才勉强支撑住。桑乔已经吓昏了,倒在公爵夫人的裙下。公爵夫人忙吩咐往桑乔脸上泼水。
泼完水后,桑乔发现一辆发出那种吱嘎轮声的牛车来到了他们那个哨位。四头懒洋洋的牛罩着黑色饰布,拉着那辆车,每头牛的牛角上都缚着一支点燃的四芯大蜡烛。车上有个高高的座椅,椅子上坐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老人的胡子比雪还白,并且长长地垂过腰间,身上穿的是黑色粗麻布长袍。牛车上点着无数支蜡烛,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车上的一切。两个也穿着同样的粗麻布衣的魔鬼牵着牛车。魔鬼的面目太丑了,桑乔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牛车来到哨位前站住了。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从他那高高的座椅上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是智者利尔甘多。”
他不再说什么,牛车继续向前走。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辆样式完全相同的牛车,以及另外一位傲慢的老者。老者让牛车停下,也同样威严地说道:
“我是智者阿尔基费,是不可莫测的乌尔甘达的老朋友。”
牛车继续向前走,接着又来了一辆牛车。不过,这回车上坐的不像刚才那两辆车上的老者,而是一个身体强壮、面目丑恶的彪形大汉。他一到,就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站起来,声音更响亮、更可怕地说道:
“我是魔法师阿卡劳斯,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所有亲属的死对头。”
牛车继续向前走。三辆牛车走出不远便停住了,车轮那种刺耳的声音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是一种轻柔悦耳的音乐。桑乔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一直呆在公爵夫人身旁,此时便对公爵夫人说道:
“夫人,有音乐就不会有麻烦事了。”
“有光亮的地方也不会有麻烦事。”公爵夫人说。
桑乔说道:
“火产生光,火堆发出亮。现在火已经向我们靠近,很可能要烧着我们了。不过,音乐毕竟是欢乐和节日的征兆。”
“咱们看看再说吧。唐吉诃德听了桑乔的话说道。
唐吉诃德说对了。详情请看下章。
第三十五章 续谈唐吉诃德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以及其他奇事
随着优美的音乐,一辆彩车向他们开来。彩车由六匹披着白麻布的棕色骡子拉着,而每匹骡子背上都骑着一位光赎罪者①。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手里各举一支大蜡烛。这辆车比刚才那几辆车大两三倍,车上两侧站着另十二名赎罪者。他们的衣服比雪还白,手里也都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让人惊奇不已。在高高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仙女。她身穿千层银纱,纱上又有极小的金箔点缀,即使称不上华丽,至少也可以说是引人注目。她的脸上罩着薄纱,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她那清秀无比的脸庞。明亮的烛光可以让人看出她的较好容貌与妙龄,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又超过十七岁。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穿拖地衣的人。那人的衣服盖到了脚面,头上还罩着黑纱巾。车子到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面前停下了,音乐声戛然而止。接着,车上又响起了竖琴和诗琴声。穿拖地长袍的人站了起来,把衣服向两边掀开,又揭掉头上的纱巾,竟露出一具骷髅相,十分难看。唐吉诃德见了不禁有些惊慌,桑乔见了更是怕得要死,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有些惴惴不安。这个活骷髅站起来,声音仍带着某种睡意,舌头有些发涩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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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赎罪者可分为光赎罪者和血赎罪者。前者手举蜡烛,后者鞭打自己,以示赎罪。
我就是小说中
多年误传
父亲为魔鬼的梅尔林。
我是魔法之王,琐罗亚斯德教的
君主和化身。
我与时代和世纪抗衡,
不让时代和世纪湮灭
英勇的游侠骑士的殊勋,
我眷顾他们自始至今。
虽然众多的魔法师和巫师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奸诈阴险,
我却心慈手软,乐善好施,
普渡众生。
在阴森的狄斯①府里,
我的魂灵绘写符咒和字样,
聚精会神,
忽然传来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痛苦的声音,
方得知她不幸身中魔法,
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
我心痛如焚。
在阴暗可怕的地府内,
我潜心研究,
翻阅书籍无数本,
今日方得来解除
这万恶祸根。
噢,智勇双全的唐吉诃德大人,
你是所有身披盔甲的
勇士的骄傲,
你是所有
抛弃愚梦,投笔从戎,
从事艰苦流血生涯者的
明灯和指路人。
我要告诉你,
荣获赞誉的勇士,
曼查的辉煌,西班牙的星辰,
为了恢复杜尔西内亚的
音容笑貌,
需要你的侍从桑乔
在光天化日之下,
裸露他的肥屁股
自抽三千三百鞭,
直打得他疼痛难忍。
此乃制造此劫难的魔法师们
商量决定。
我就是为此而来,谨告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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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狄斯是冥王普卢同的别名。狄斯府指地狱。
“见他的鬼去吧!”桑乔说,“别说打三千鞭子,就是打我三鞭子,也跟捅我三刀一样疼!这叫什么解除魔法的鬼主意呀!上帝保佑,如果解除杜尔西内亚所遭受的魔法,梅尔林大人只有这个办法,那还是让杜尔西内亚带着魔法进坟墓去吧!”
“你这个乡巴佬,没有教养的东西,”唐吉诃德说,“我真该把你捆在树上,剥得一丝不挂,不是打你三千三百鞭子,而是打你六千六百鞭子,而且要打得结结实实,让你挣三千三百下也挣脱不了!你别跟我顶嘴,否则我就宰了你。”
梅尔林闻言说道:
“别这样,应该让善良的桑乔在自愿的时候自觉地吃鞭子,不要强迫。不要给他规定期限。如果桑乔愿意让别人来打,可以给他减少一半数量,不过那就可能打得重些。”
“不管是别人打还是我自己打,不管是手重还是手轻,”桑乔说,“谁也休想碰我一下。难道我是为了杜尔西内亚才活着的吗?她的脸受了罪就该让我拿屁股来补偿吗?我的主人跟她才是一回事呢,动不动就叫她‘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我的靠山’什么的,他才应该为杜尔西内亚受过,为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尽心竭力呢!为什么要打我?我‘急绝’!”
桑乔刚说完,梅尔林身边那位披着银纱的少女就站起身来,掀掉脸上的薄纱,露出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庞。她的举止有些男子气,而且声音也不像女子,她面对桑乔说道:“你这个倒霉的侍从,愚蠢的家伙,硬心肠的东西,坏蛋,不要脸的人,人类的公敌!如果有人命令你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要求你吃一打癞蛤蟆、两条蜥蜴和三条蛇,劝你用一把又长又尖的大刀把你老婆孩子都杀了,而你犹豫彷徨逃避,那倒还不算新鲜。想不到只挨三千三百鞭子,你就当回事了,孤儿院收养的那些孤儿,不管淘气不淘气,哪个月不挨鞭子?像你这么说,哪个慈善心肠的人听见了,哪怕是以后听见了,不会诧异愕然?你这个可怜而又狠心的畜生,用你那双贼眼看看我的眼睛吧,和我这双明亮的眼睛比较一下吧,你就会看到泪水正一缕缕缓慢而持续地流淌,在我美丽的面颊上形成了一条条沟沟坎坎。动动心吧,你这个卑鄙恶毒的妖怪。我正值豆蔻年华,我才十几岁,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却要在这农妇的相貌下凋零枯萎!也许我现在的样子还不像农妇,那是这位在场的梅尔林大人特别关照的结果,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你见到我的美貌后心肠变软。我这痛苦的美貌,即使石头见了也会变成像棉花一样软,即使猛虎见了也会变成像绵羊一样温顺。赶紧打吧,你这桀骜不驯的怪兽,拿出你吃东西的那股劲头来,恢复我平滑的肌肤、温顺的性情和秀丽的面容吧。如果你的心不愿为我所动,不愿为我效劳,你也该为你身旁这位可怜的骑士着想呀!我是指你的主人,我看见他的灵魂已经哽在喉咙里,离嘴唇不远了,只等你一个冷酷或温情的回答,就会脱口而出或者咽回肚里呢。”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用手摸了摸喉咙,转身对公爵说道:
“我向上帝发誓,大人,杜尔西内亚说的是真的,我的灵魂已经在喉咙这儿了,正哽在这里呢。”
“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桑乔?”公爵夫人问。
“夫人,”桑乔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急绝!’”
“应该说‘拒绝’,桑乔,你刚才说得不对。”公爵说。
“您别跟我那么较真儿。”桑乔说,“我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么细,说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应该挨的这些鞭子,或者我必须挨的这些鞭子,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了。我倒是想知道,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从哪儿学会了这样央求人。她让我露出肉来挨打,却骂我是愚蠢的家伙、桀骜的怪兽等一大串难听的话,谁能受得了呀!难道我的皮肉是铁打的,或者跟是否能解除魔法有什么相干?她并没有拿一筐家用的白单子、衬衫、头巾和短袜来感谢我呀!老实说,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可是总不该一句接一句地骂我呀。她知道不知道俗话说的,‘驴背驮金,上山才有劲’,‘礼物能够打碎顽石’,‘一边求上帝,一边给实惠’,‘给一样胜过两声空许诺’?至于我的主人,也应该好好地哄我,让我高兴,我不就服服帖帖了吗?可是他却说要抓住我,剥光我的衣服,把我捆在树上,再多打一倍鞭子!若真是那样,诸位好心的大人不妨想想,挨打的人不光是侍从,而且还是总督呢!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就更不得了啦’!这帮人真该好好学学怎样央求人,学学讲礼貌。就是同一个人,也不会总是那么好脾气呀。我现在看见我的绿猎装撕破了正难过得要死,他们却来让我心甘情愿地挨鞭打,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实际上,桑乔朋友,”公爵说,“如果你不服服帖帖,你就谋不到总督的位置。如果我给我的臣民委派一个残忍冷酷、在落难女子的眼泪和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的请求面前毫不动心的总督,那合适吗?反正一句话,桑乔,或者你鞭打自己,或者让别人鞭打你,不然你就休想当总督。”
“大人,”桑乔说,“您给我两天期限,让我考虑一下哪种情况对我最好,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梅尔林说,“必须在此时此地就作出决定。或者杜尔西内亚回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去,恢复她农妇的模样,或者让她到极乐的福地去等着你完成挨打的数目。”
“喂,好桑乔,”公爵夫人说,“你既然吃了唐吉诃德大人这碗饭,就应该鼓足劲,好好给他干。对于这样品德优秀、道德高尚的骑士,我们大家都应该效劳,满足他的要求。挨鞭子的事,你就答应吧。办事要快,免得夜长梦多。‘好心可以解厄运’,这点你很清楚。”
听公爵夫人这么一说,桑乔忽然对梅尔林胡说八道起来。
桑乔问道:
“请您告诉我,梅尔林大人,刚才那个该死的驿车向导给我的主人带来了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让我的主人在这儿等他,他要来教我的主人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可是到现在,我并没见到蒙特西诺斯或其他类似的人呀。”
梅尔林答道:
“桑乔朋友,那个该死的向导是个大笨蛋、大坏蛋。我派他来找你的主人,并不是叫他传达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而是传达我的口信。蒙特西诺斯现在仍在洞窟里,正等着为他解除魔法呢,尽管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为你做的事情,或者你有什么事情要跟他商量,我可以把他叫来,把他送到你指定的任何地方。不过,现在你还是先答应挨鞭子的事儿吧。请你相信我,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这都会对你有好处。从精神上说,它可以使你更仁慈;从肉体上说,我知道你是多血的体质,出点儿血没什么关系。”
“世界上医生真多,连魔法师都成医生了。”桑乔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尽管我并不自愿,我还是说愿意挨这三千三百鞭子吧。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在我高兴的时候才打,不能给我规定期限。我争取尽快把这笔帐了结,让大家都能欣赏到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看来她与我想象的不一样,真的很漂亮。我还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要求我非得打出血不可,假如有几下打得像拍蚊子似的,那也得算数。还有,就是为了防止我数错,无所不知的梅尔林大人得认真计数,告诉我是打少了还是打多了。”
“打多了也用不着通知,”梅尔林说,“因为只要打够了数,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就会立即被解除,她就会立即跑来向好人桑乔致谢,弄好了还会奖励你呢。所以,你没有必要计较打多了或打少了。老天不会允许我欺骗任何人,哪怕是一丝一毫。”
“哎,那就干吧!”桑乔说,“我只好认倒霉了。我是说我同意挨打,但是要遵守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
桑乔刚说完这句话,笛号和音乐声顿时响起,又放了一阵阵火枪。唐吉诃德勾住桑乔的脖子,在桑乔的额头和脸颊上吻个不停。公爵夫人和公爵都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那辆牛车走了起来,经过公爵夫妇面前时,杜尔西内亚向他们低头行礼,又向桑乔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天已渐明,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田野间的花草昂首挺立,跳珠溅玉般的溪水在白色和褐色的卵石间低吟,汇入远处的河流。大地欢唱,天空明朗,阳光柔和,所有景象都预示着与黎明一起到来的这一天是宁静晴朗的一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对打猎的结果感到满意,也为他们机智顺利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感到高兴。他们又回到城堡,准备继续把玩笑开下去。他们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第三十六章
“三摆裙伯爵夫人”又称“忧伤妇人”的咄咄怪事,
以及桑乔写给他老婆的信
公爵有个管家很爱开玩笑,也很会开玩笑。是他扮演了梅尔林,策划了刚才那场闹剧,编了那首诗,并且指使一个侍童串演了杜尔西内亚。最后,管家又与男女主人一起精心策划了另一场更加滑稽的闹剧。
公爵夫人第二天问桑乔,他是否已经开始为解救杜尔西内亚而鞭打自己。桑乔说已经开始了,前一天晚上打了五下。
公爵夫人问他是用什么打的,桑乔回答说是用手。
“这算拍,不叫鞭打。”公爵夫人说,“你打得这么轻,我估计梅尔林魔法师不会满意。好桑乔得做一条带三角钉的粗鞭子,那样抽打自己才会感觉到疼。‘若要学好,功夫得到家’,低廉的代价换不来像杜尔西内亚这样尊贵的夫人的自由。桑乔,你应该知道,随随便便敷衍的慈善行为算不上功德,也没有任何价值。”
桑乔回答说:
“夫人,请您给我一条不太粗的鞭子或绳子吧。我就用它抽打,而且不能把自己打得太疼。我应该告诉您,虽然我是个粗人,可我的肉更像棉花,而不像针茅。我没有必要去为了别人的好处而遭受皮肉之苦。”
“好吧,”公爵夫人说,“明天我给你一条适合你的皮肉的鞭子,让你不会有任何疼痛。”
桑乔说:
“尊贵的夫人,我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把我同她分手以后的事都告诉了她。信就在我怀里,现在只欠在信封上写通讯地址了。我想让您也看看。我觉得这封信写得像个总督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是按照总督写信应该用的那种方式写的。”
“由谁写的呢?”公爵夫人问。
“除了倒霉的我,还会有谁呢?”桑乔说。
“你亲笔写的?”公爵夫人问。
“那可没门儿。”桑乔说,“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只会签个名。”
“那就让我们看看信吧。”公爵夫人说,“你肯定在你的信里充分表现了你的才华。”
桑乔从怀里拿出一封尚未封口的信。公爵夫人接过来,见到信是这样写的:
桑乔·潘萨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
虽然我挨了一顿鞭子,却称得上是个男子汉了;只要我能当个好总督,挨一顿鞭子也值得。这些你现在可能还不懂,我的特雷莎,不过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该知道,我的特雷莎,现在我已决心让你出门乘马车,这符合你的身份。出门不坐车等于爬。你是总督夫人了,谁敢在背后议论你呢!我派人给你送上一件绿猎装,这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送给我的。你把它改一下,给咱们的女儿做条连衣裙吧。我在这儿听说,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有头脑的疯子,是个滑稽的蠢货,而我比他也并不逊色。我们一块儿去过蒙特西诺斯洞窟,梅尔林大师要利用我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其实,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我只要打自己三千三百鞭子,她就会恢复她的本来面目。现在我已经打了五下。这件事你对任何人都不要讲,否则会有人说东道西。过几天我就要启程上任去做总督了。我这次去一心想挣钱,听说所有的新总督都是这么想的。我先去摸摸情况,再通知你是否该来陪伴我。毛驴挺好,它让我代它向你多多问候。我就是做了土耳其苏丹,也不会抛弃它。我们的公爵夫人上千遍地吻你的手,而你得回吻她的手两千遍。我的主人说,得体的礼貌不花钱,却比什么都更值钱。上帝没有像上次那样开恩,再赏给我一个装有一百金盾的手提箱。不过你别难过,我的特雷莎,留得青山在,当了总督就不怕没柴烧。让我担心的是,据说一旦当上了总督,就撒不开手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太亏了,即使缺胳膊短腿的人,靠乞讨也能得不少钱呢。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会让你享福的。上帝会赐福予你,并且让我服侍你。
你的总督夫君
桑乔·潘萨
1614年7月20日于公爵府
公爵夫人看完信对桑乔说:
“善良的总督在两件事上有偏差:其一是信上说或者让人觉得,这个总督的位置是靠吃鞭子换来的,其实,吃鞭子本来就是他份内之事。他明明知道,而且也无法否认,公爵大人许诺他当总督的时候,还没有谁想到吃鞭子的事呢。另外一点就是从信上可以看出他野心很大。我不想让他适得其反,贪心太大反而会坏了事,贪心的总督执法就会不公正。”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夫人。”桑乔说,“您如果觉得这封信写得不好,那就把它撕了重写。只怕我这点儿本事,越写越糟。”
“不,不是这样。”公爵夫人说,“信写得不错,而且,我还想让公爵大人看看呢。”
说完他们就到花园去了,那天他们要在花园里吃饭。公爵夫人把桑乔的信拿给公爵看,公爵饶有兴趣地接过来看了一遍。吃完饭,撤去了台布,大家又同桑乔说笑了不少时间。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凄凉的笛声和沉闷杂乱的鼓声。大家都被这种慌乱、急促和忧伤的旋律弄得心慌意乱,唐吉诃德更是坐立不安。桑乔就更别说了,早又吓得习惯性地跑到他的庇护者——公爵夫人的裙边藏了起来,因为那阵阵鼓乐声听起来确实够瘆人的。
心神不定的众人忽然发现有两个人跑进花园来,长长的黑衣服直拖到地上。他们边走边敲鼓,鼓上也蒙着黑布。旁边还有一个人吹笛子,他也像那两个人一样穿着一身黑衣服。后面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身上披着一件黑长袍,而不是穿着,长袍的下摆特别大。长袍上斜搭着一条宽宽的黑色皮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大刀,刀把和刀鞘也都是黑色的。那人脸上蒙着透明的黑纱,透过黑纱隐约可见他那极长的胡子。他随着鼓声严肃而又平稳地移动着脚步。他那高大的身材,那从头到脚的黑色,以及那相伴的鼓乐声,使所有不相识的人见了都不寒而栗。
公爵和其他人都站在原地没动。那人走到公爵面前,跪了下来。公爵坚持让那人站起来说话。那个面目可怕的人站了起来,揭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世人从未见过的可怕、修长、白皙而且胡须浓密的脸。他的眼睛盯着公爵,浑厚而又洪亮的声音从他那宽阔的胸膛里传出。他说道:
“尊贵的大人,我叫‘白胡子三摆’,是‘三摆裙伯爵夫人’又称‘忧伤妇人’的侍从。我代她给您捎来个口信,就是请您允许她进来诉说一下她的悲伤,她的悲伤可以说比世上最大的悲伤更悲伤。她首先想知道曼查的那位战无不胜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是否还在您府上,她为此徒步从坎达亚赶到您这儿,连早饭都没吃呢。这简直可以说是奇迹,或者说是靠魔法的力量才能做到的事情。她这会儿就在这座城堡或是别墅的门口,只要您吩咐一声,她就可以进来。我说完了。”
他说完咳嗽一声,双手从上到下一捋胡子,十分平静地等候公爵的回答。公爵说:
“好吧,好侍从‘白胡子三摆’,很多天以前我们就听说了‘三摆裙伯爵夫人’的不幸,魔法师们使她成了‘忧伤妇人’。优秀的侍从啊,你不妨叫她进来,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就在这里。他襟怀宽广,肯定会答应全力保护和帮助夫人。另外,你还可以替我告诉她,如果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将义不容辞,这也是一个男人应尽的义务。帮助各类妇女。特别是像夫人这样受到欺侮的忧伤寡妇,更是我们的份内之事。”
“三摆”听了此话,跪拜了一下,就示意吹笛敲鼓,然后踏着来时那样的鼓点,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出了花园。众人对这个人的出现和举止依然惊魂未定。公爵转过身来对唐吉诃德说:
“著名的骑士啊,邪恶和无知的阴云终究遮盖不了意志和道德的光芒。我这样说是因为您到此地才六天,就有痛苦忧伤的人仰慕您的盖世功名,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并且不是乘马车或者骑骆驼,而是饿着肚子徒步走来,相信您的坚实臂膀可以把他们从痛苦和忧伤中解救出来。”
“公爵大人,”唐吉诃德说,“我很希望那天在饭桌上恶意低毁游侠骑士的可爱教士现在能在这里,让他亲眼看看世界上是否需要游侠骑士。他至少可以亲眼观察到,那些遭受到极大苦难的人在遇到巨大危难的关头并没有去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这里的教堂司事和从来不离开家乡的绅士那儿去寻求解决办法,更没有去找无所事事的朝臣。这种人不去争取建立让人们歌功颂德的事业,却只会把人家的事当新闻到处传播。没有任何人能像游侠骑士这样解除痛苦、救危济困、保护少女、安慰寡妇。我不胜感谢老天,让我有幸成了一名游侠骑士。我将不辞万苦行使我的光荣职责。让这位夫人来吧,她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将以我的臂膀的力量和我的昂扬精神的坚定斗志,把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第三十七章 续谈“忧伤妇人”的怪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按照他们的意图乖乖地上了钩,十分高兴。这时桑乔却忽然说道:
“我不想让这位女佣妨碍实现让我当总督的诺言。我听托莱多的一位饶舌的药剂师说过,凡事只要有女佣插手准糟糕。那位药剂师是多么讨厌她们呀!由此我想到,既然所有的女佣不管是什么性格和脾气都令人讨厌,那么,这位被称作‘三摆裙’或‘三尾裙’伯爵夫人的女佣又能怎么样呢?在我们那儿,摆就是尾,尾就是摆,都是一回事。”
“住嘴,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这位女佣既然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找我,就决不会是药剂师说的那类女佣,况且她还是伯爵夫人呢。伯爵夫人当女佣,肯定是服侍女王或王后,而在家里则受其他女佣服侍,是十足的贵夫人。”
这时,在场的唐娜罗德里格斯说道:
“我们公爵夫人的女佣若是运气好,也可以做伯爵夫人,只可惜命运的安排往往不如意。谁也别想说女佣的坏话,特别是身为老处女的女佣的坏话!虽然我不是老处女,也完全了解身为老处女的女佣比身为寡妇的女佣强多少。有人剪了我们的头发,手里却仍然拿着剪刀。”
“即使剪了头发,”桑乔说,“女佣身上还是有很多可剪的东西。我们那儿的理发师说过,‘米饭即使粘锅,还是别搅好’。”
“侍从们总是和我们作对。”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他们就像是前厅里的幽灵,总是随时注视着我们。除了祈祷之外,他们常常嚼舌头议论我们,翻我们的老帐,诋毁我们的名誉。不管这些用黑衣服裹着我们的细嫩或者不细嫩的肌肤,就像在游行的日子里得用什么东西把垃圾堆盖上一样,我们还是存活于世,而且生活在贵人家里!如果有可能的话,而且时间又允许,我会让在场的人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女佣身上具备了各种美德!”
“我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得不错,”公爵夫人说,“而且说得很对。不过,你若是想为自己和其他女佣辩护,驳斥那个药剂师的恶意中伤,根除桑乔的偏见,最好还是另外再找时间吧。”
桑乔于是说道:
“自从我有望当上总督之后,骄矜使我摆脱了侍从的所有晦气,我根本就不把这些女佣放在眼里。”
若不是又响起了鼓乐声,表示“忧伤妇人”已经光临,他们的谈话还会继续下去。公爵夫人问公爵该不该出去迎接,因为这毕竟是一位伯爵夫人,是贵人呀。
“因为她是伯爵夫人,”桑乔不等公爵答话便抢先说道,“所以我主张你们出去迎接。但她又是个普通妇人,所以我又觉得你们根本用不着挪步。”
“谁叫你多嘴了,桑乔?”唐吉诃德说。
“谁叫我多嘴,大人?”桑乔说,“是我自己。我这个侍从已经从您那儿学到了规矩,可以称得上是最有礼貌的侍从了。关于这种事,我听您说过:‘同样是输牌,输多输少无所谓’,‘对聪明人不必多言’。”
“桑乔说得对。”公爵说,“咱们先去看看这位伯爵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再说该怎么样招待她吧。”
这时,鼓手和笛手又像刚才那样吹吹打打地进来了。
作者将这一短章写至此,便又开始了另一章,继续介绍这件令人难忘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忧伤妇人”讲述其遭遇
十二个妇人排成两行,跟在那几个忧伤的吹鼓手后面走进了花园。她们身上穿着宽大的丧服,丧服像是一种类似哔叽的绒布做的,她们头上披着细白布长巾,只露出丧服的一点儿饰边。侍从“白胡子三摆”牵着“三摆裙伯爵夫人”的手跟在后面。夫人穿的是极细密的黑色台面呢,如果用刷子卷刷一下,那结成的卷儿肯定比马托斯出产的鹰嘴豆还大。她的所谓“三尾”或“三摆”都是尖形的,由三个身着丧服的侍童提着,三个三角形构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几何图形。看到这尖摆裙,所有人都明白她为什么叫“三摆裙伯爵夫人”了。据贝嫩赫利说,她确实是由此得名为“三摆裙伯爵夫人”的,其实按照她的本名,她应该叫“母狼伯爵夫人”。当地习惯于以某人领地上最多的东西来称呼他。如果这位夫人的领地上狐狸多,就会叫她“狐狸伯爵夫人”。不过,这位夫人为了突出她的裙子,没有叫“母狼伯爵夫人”,而是叫“三摆裙伯爵夫人”。
十二个女佣和伯爵夫人迈着稳重的步伐行进。女佣们脸上都蒙着黑纱,不过不像伯爵夫人的黑纱那样透明,而是很厚实,让人一点儿也看不见黑纱后面的东西。这一行人刚一出现,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就站了起来。其他人见到这一队人也都站了起来。十二个女佣停住了脚步,让开一条路,“三摆裙伯爵夫人”从后面走上前来,拉着“白胡子三摆”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上前十几步去迎接这位夫人。这时,伯爵夫人跪到地上,不是细声细气而是粗声粗气地说道:
“诸位大人,对你们的仆人,对你们这个女佣,不必过分客气。我是忧伤人,不懂得还礼,我的天大不幸已使我不知魂归何处了,大概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越是寻找,越找不到。”
“伯爵夫人,”公爵说,“如果有谁没发现您的风雅,那才是有眼无珠呢。您的雍容华贵和文质彬彬是有目共睹的。”
公爵拉着伯爵夫人的手,请她站起来,让她坐到公爵夫人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公爵夫人也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唐吉诃德默不作声。桑乔却急于看到“三摆裙夫人”和那些女佣的面孔。不过,除非那些人自愿把脸露出来,否则桑乔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看谁先开口。最后,还是忧伤妇人先开了腔:
“最尊贵的大人,最美丽的夫人,最机智的各位先生,我相信我的最大痛苦已经在你们宽广的胸怀里引起了最深切的同情。我的痛苦足以让大理石动情,让钻石伤感,让世界上最冷酷的心牵肠挂肚。不过,在我讲述我的痛苦经历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最曼查最正直的骑士唐吉诃德和他的最侍从桑乔是否在你们这里。”
“桑乔在这里,”桑乔不等别人答话就抢先说道,“那个最唐吉诃德也在这里。所以,最忧伤的贵妇人,您最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大家都最愿意为您效劳。”
唐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对忧伤妇人讲道:
“忧伤妇人,如果某位游侠骑士的勇气和力量有希望使您摆脱痛苦,那么我愿意用我的菲薄之力为您效劳。我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任务就是帮助各种各样的落难者。所以,您不必感恩戴德地拐弯抹角,请您把您的痛苦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我们听了以后即使不能帮助您,至少也会对您表示同情。”
忧伤妇人闻言扑到唐吉诃德脚下,然后又抱住他的脚说:
“我要扑倒在您脚下,无敌的骑士!这双脚是游侠骑士的支柱。我想吻这双脚,解脱我的痛苦全得靠这双脚迈出的步伐。勇敢的游侠骑士,您的光辉事迹使阿马迪斯、埃斯普兰蒂安和贝利亚尼斯的传奇般的业绩都相形见绌!”
说完她又转向桑乔,拉着桑乔的手说:
“你是古往今来最忠实地为游侠骑士效劳的侍从,你的恩德比我的伙伴‘白胡子三摆’的胡子还长!你完全可以因为你为伟大的唐吉诃德效劳,从而为全世界所有从武的游侠骑士效了劳而感到骄傲!你忠实善良,因此我请求你帮我恳求你的主人,让他救助我这个卑微不幸的伯爵夫人吧。”
桑乔回答说:
“夫人,我的恩德是不是像您的侍从的胡子那样长,我倒不在乎。关键是来世我的灵魂还得有胡子,至于现在的胡子怎么样,我倒是无所谓的,或者说根本没关系。您用不着百般请求,我一定会请我的主人尽力帮助您。我知道我的主人非常喜欢我,更何况他现在还需要我帮忙为他做件事呢。您可以把您的痛苦都讲出来,咱们不妨商量商量。”
公爵、公爵夫人和其他知情人顿时笑出了声。他们暗自称赞“三摆裙夫人”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装得惟妙惟肖。“三摆裙夫人”重新又坐下,说道:
“在特拉波瓦纳和南海之间,离科摩林角两西里外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坎达亚王国,由阿奇彼拉国王的遗孀唐娜马贡西娅管理。阿奇彼拉国王和唐娜马贡西娅有个公主叫安东诺玛霞,她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安东诺玛霞是由我带大的,我是她母亲手下资格最老、作用最大的女佣。
“天来日往,安东诺玛霞长到了十四岁。她长得太美了,美得不能再美了。她很聪明,但那时还是孩子式的聪明。她既聪明又漂亮,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现在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非嫉妒美丽的命运和狠毒的命运女神①割断了她的生命线。不过,老天不会允许,也不应该允许人间出现这样的罪恶,那就等于是把人间最甜美的葡萄在还没成熟的时候摘了下来。这位美丽的姑娘,都怪我嘴笨,不能把她的美貌形容出来,她引起了国内外无数王孙公子的爱慕。其中有京城的一位男子,自恃貌美有钱而且多才多艺,竟然对姑娘想入非非。如果你们不讨厌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而且他不仅会作诗,还会跳舞。他还会做鸟笼子,以后如果生活上窘困,他光靠做鸟笼子就能维持生活。他的这些本领完全可以倾倒一座大山,就更别说倾倒一个姑娘了。可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若不用计策首先攻破我这一关,他的所有那些才能就很难或者根本不可能征服姑娘这座堡垒。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想首先打通我这一关,博取我的欢心,好让我这个糊涂看门人把我看守的这座堡垒的钥匙交给他。总之,他用一些小首饰笼络我,买通了我。不过,最令我俯首听命的还是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唱的一首歌。我的住处的一扇窗户就对着他住的那条小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歌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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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命运女神共有三个,共同掌管人的生命之线,一个纺,一个量,一个剪。
我那甜蜜的冤家对头
把我的心灵伤透,
纵然倍受煎熬,
苦不堪言,我仍极力忍受。
“当时我觉得这歌词字字珠玑,歌声似蜜,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了这类诗的害处。我觉得应该像柏拉图建议的那样,在正经八摆的国家里把那些诗人驱逐出境,至少是那些写坏诗的人。这种人的诗不像曼图亚侯爵的诗那样,能为儿童和妇女带来欢乐和眼泪,却只能产生害处,就像软刀子一样刺穿你的灵魂,或者像闪电一样,虽然并没损害人的衣服,却已伤害了人的灵魂。他还唱道:
让死亡不知不觉
悄悄来临吧,
死亡的快乐
也不能重新给我生命。
“这类歌的歌声让人心旷神怡,歌词让人如痴如醉。如果将这类词句改写成那种在坎达亚颇为流行的塞基迪亚,又会怎么样呢?那就会让人神魂颠倒、嬉笑无常和坐立不宁,总之一句话,人就像抽了疯似的。所以我说,诸位大人把这类诗人驱逐到拉加托岛①去完全是名正言顺的。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全怪那些吹捧他们、相信他们的笨蛋。如果我是个好管家,就不会相信他们那些陈腐的观念和骗人的谎话,什么‘我在死亡里生活’,‘在冰块里燃烧’,‘在火里发抖’,‘毫无希望地期待’,‘我走了依然留下’,以及其他这类根本不着边际的东西。他们还动不动就许给你长生鸟、阿里阿德涅的北冕星座②、太阳车上的马、南海的珍珠、台伯河的黄金,以及潘卡亚的香脂等等,结果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们大笔一挥,不费什么力气就许诺了很多连想都想不出,而且也根本办不到的东西。可是,我扯到哪儿去了?我这个人真糟糕,自己这么多事还没说呢,怎么倒数落起别人的过错来了?我这个人真糟糕,那些诗并没能征服我,倒是我自己的单纯征服了我。那些音乐并没能打动我的心,倒是我自己的轻浮动摇了我。我的愚昧无知和缺少警惕为克拉维霍打开了方便之门,克拉维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子。我成了他们的中间人。他一次又一次以安东诺玛霞真正丈夫的名义来到安东诺玛霞的房间。安东诺玛霞实际上不是受克拉维霍的骗,而是受了我的骗。但我虽然有错,如果不是她丈夫,我决不会让别人沾她的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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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关押重犯的岛屿,位于牙买加西侧。
②阿里阿德涅是希腊神话中一女神,后升天化为北冕星座。
“这不行,我要管这种事,他们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他们的这桩婚事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两人地位不平等。克拉维霍是个普通男子,而安东诺玛霞公主则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我精心策划这件事,可是后来安东诺玛霞的肚子鼓了起来,吓得我们三个人赶紧商量对策,决定在事情还没有败露之前,先让公主出一张愿意做克拉维霍妻子的字据,由我来证明,铁证如山,就是大力士参孙也推不翻,然后再让克拉维霍拿着这张字据去找教区牧师,请求允许安东诺玛霞做他的妻子。牧师看了字据,又听了公主的忏悔,公主说出了实情,于是他吩咐把公主送到京城一个很正直的小官吏家里藏起来……”
桑乔这时说:
“原来在坎达亚也有官吏,也有诗人和塞基迪亚呀。我敢说,世界上哪儿都一样。不过,‘三摆裙夫人’,您快点讲吧,时间不早了,我特别想知道这个长长故事的结局呢。”
“那我就讲下去,”伯爵夫人说。
第三十九章 “三摆裙夫人”继续讲她难忘的奇遇
无论桑乔说什么,公爵夫人都很喜欢听,可是唐吉诃德却急坏了,他让桑乔赶紧住嘴。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简单说吧,后来几经反复,公主还是坚持己见,不改初衷,于是牧师批准了克拉维霍的请求,让安东诺玛霞做了他的妻子。这一下可把安东诺玛霞的母亲唐娜马贡西娅气坏了。
没过三天,我们就把她埋掉了。”
“那么她准是死了。”桑乔说。
“那当然,”白胡子三摆说,“在坎达亚从来不埋活人,只埋死人。”
“侍从大人,”桑乔说,“以前可有过晕过去的人被当成死人埋掉的事情。我觉得马贡西娅王后可能是晕过去了,并不是死了。只要人还活着,很多事都可以商量,而且公主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很大的蠢事,何至于让她这么难过!如果公主同某个侍童,或者同她家的某个佣人结了婚,这种事常有,那才是没有办法的糟糕事呢。若是照您说的,她嫁给了一个英俊而又有才华的男子,即使是件蠢事,也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蠢。按照我主人的规定,他就在旁边,从来不许我说谎,既然文人雅士可以成为主教,那么骑士,特别是游侠骑士,就完全可以成为国王和皇帝。”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只要有一点运气,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高贵的主人。不过忧伤妇人,请您继续讲下去吧,我似乎觉得这个甜蜜的故事后面就是悲苦的部分了。”
“岂止是苦呀,”伯爵夫人说,“而且是苦得很呢!与这个苦比起来,药西瓜①都算是甜的,夹竹桃也算是香的了。王后不是昏过去了,她确实是死了,我们把她掩埋了。这事谁能闻之不泣呢?我们刚刚把土盖好,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安息吧’,就看见马贡西娅的表兄马兰布鲁诺巨人骑着一匹木马出现在王后的坟墓上。他这个人不仅狠毒,而且会魔法。为了给王后报仇,他就在王后的坟墓上对胆大妄为的克拉维霍和轻佻放纵的安东诺玛霞施了魔法。他把安东诺玛霞变成了一只青铜母猴,把克拉维霍变成了一条不知是什么金属的可怕鳄鱼,在他们俩中间还立了一个同样是用那种金属做的纪念碑,上面用叙利亚文写了几行字,若是译成坎达亚语,现在再翻成西班牙语,意思就是:‘在曼查的勇士同我展开一场恶战之前,这一对胆大妄为的情人不得恢复原状,这次空前的事件要靠那位勇士才能解决。’施完魔法后,马兰布鲁诺从刀鞘里抽出一把又长又大的大刀,揪着我的头发,做出要切断我的喉咙、割掉我的脑袋的样子。我吓坏了,可我还是竭尽我的全力,声音颤抖而又痛苦地对他说这说那,这才使他放了手。最后,他把王宫里的所有女仆都叫来,也就是现在旁边这几位女仆,除了大骂女仆们品行恶劣、诡计多端之外,还把我的罪责也都加到了她们身上。他说,他不想一下子杀了我们,他要慢慢地折磨我们,让我们欲死不能,欲活不成。他刚说完这句话,我们就觉得我们脸上的毛孔都张开了,整张脸都像被针扎了似的,用手一摸脸,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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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植物,味苦。
忧伤妇人和其他女仆说着就摘掉了头罩,露出了满是胡须的脸庞,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白色的,还有的是灰白色的。公爵和公爵夫人都惊讶不已,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呆住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面带惧色。“三摆裙夫人”又接着说道:
“那个坏蛋马兰布鲁诺就是这样惩罚我们的,他用这些猪鬃似的东西遮盖了我们娇嫩的脸庞。我宁愿祈求老天让他用大刀割掉我们的脑袋,也不愿意让这些毛烘烘的东西遮住我们的脸!再往下讲我本来会泪如泉涌的,可是一想到我们遭受的不幸,我们已经欲哭无泪,所以再往下讲我也就不会流泪了。咱们不妨想一想,诸位大人,一个满脸胡须的女仆能够到哪儿去呢?谁家的父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而心疼呢?谁能帮助她呢?以前她的脸细滑柔嫩,还涂了很多香脂,尚且没有人十分爱她,现在她满脸胡须,又该怎么办呢?我的女仆伙伴们啊,咱们真是生不逢时啊,父母是在不吉利的时辰生养了我们!”
说到这儿,她似乎要昏过去了。
第四十章 与这个难忘的故事和奇遇有关的细节
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真应该感谢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他事无巨细地向我们介绍了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他向我们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揭示了人物的想象力,道出了隐情,解开了疑团,分析了情节,总之,把人们想知道的每一点细微的东西都做了交代。噢,杰出的作者!幸运的唐吉诃德!大出风头的杜尔西内亚!滑稽的桑乔·潘萨!这些人一个个都将千秋万代地为生活带来笑谈。
故事说,桑乔看见忧伤妇人昏了过去,就说:
“我凭着一个正直人的信仰,凭着潘萨家族的历代祖先发誓,这种事我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我的主人也从没有对我讲过,甚至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种事。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魔法师巨人马兰布鲁诺!你除了让她们满脸长满胡须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来惩治这些娘儿们吗?怎么搞的!你把她们的下半个鼻子割掉岂不更好?尽管以后她们说起话来会瓮声瓮气,可那对她们岂不是更合适吗?我敢打赌,她们连剃胡须的钱也没有。”
“是的,大人,”一个女仆说,“我们没钱剃胡须,所以我们有的人采用了一个省钱的办法,把膏药贴在脸上,然后猛地揭下来,这样脸上就像磨盘一样平滑了。虽然在坎达亚专有女人挨家串户为人去汗毛、纹眉毛或者兜售妇女化妆品,可是我们从来不让她们进门,因为这种人以前都是卖身的,现在又来拉皮条。如果唐吉诃德大人不能帮助我们,我们就得带着胡子进坟墓了。”
“我若是不能帮助你们,”唐吉诃德说,“我就到摩尔人那儿去把我的胡子揪掉。”
此时“三摆裙夫人”也苏醒过来,说道:
“英勇的骑士,我在昏迷中听到了你的诺言,于是我就苏醒过来了。现在我再次请求你,著名的游侠骑士和战无不胜的大人,你一定不要食言啊。”
“我决不会食言,”唐吉诃德说,“夫人,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现在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现在的情况是,”忧伤妇人说,“从这儿到坎达亚王国,如果从陆地走,距离有五千西里,多少不会相差两西里地;如果从空中走直线,就只有三千二百二十七西里。我还应该告诉你们,马兰布鲁诺对我说,如果我有幸找到了能帮我解脱魔法的骑士,他就送给那位骑士一匹马。那匹马比租来的马只好不坏,是英勇的彼雷斯夺回美丽的马加洛娜时骑的木马。木马靠额头上的一个当辔头用的销子操纵,飞起来特别轻盈,像是见了鬼。按照以前的传说,这匹马是魔法师梅尔林组装的,后来借给了他的朋友彼雷斯。彼雷斯就骑着它到处周游,并且像刚才说的,骑着它夺回了美丽的马加洛娜。彼雷斯用马的臀部驮着马加洛娜在空中飞行,当时看见他们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梅尔林只把马借给他喜欢的人或是能出大价钱的人。自从伟大的彼雷斯那次骑马之后到现在,我们还没听说有谁骑过那匹马呢。马兰布鲁诺靠他的手腕把马弄了出来,霸占了它,并且骑着它到处奔波。他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法兰西,后天又到了波多西。妙就妙在这匹马不吃不睡也不用马蹄铁,没有翅膀却能疾步如飞,而且走得非常稳,骑马的人可以手里平端满满一杯水,水一点儿也不会洒出来。所以,美人马加洛娜骑上这匹马时很高兴。”
桑乔这时说道:
“要说走得稳,还得数我那头驴。它虽然不能在空中飞,只是在地上走,我却敢说世界上的任何马都跑不过它。”
大家都笑了。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如果马兰布鲁诺想结束我们的不幸,他就会在午夜之前把这匹马送到我们面前,这是个信号。他若是把马送来,我马上就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骑士。”
“那匹马能够载几个人?”桑乔问。
忧伤妇人回答道:
“两个人,一个骑在马鞍上,另一人骑在鞍后。如果没有夺来的女人的话,两个人通常是一个骑士和一个侍从。”
“忧伤妇人,”桑乔说,“我想知道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它并不像贝来罗丰特的马那样叫佩加索,”忧伤妇人说,“也不像亚历山大的马那样叫布塞法罗,不像疯狂的罗兰的马那样叫布里利亚多罗,更不叫巴亚尔特,那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的马;它不像鲁赫罗的马那样叫弗朗蒂诺,也不叫布特斯或佩里托亚,据说那是索尔的马;它也不叫奥雷利亚,哥特人倒霉的末代国王罗德里戈就是骑着那匹马参战,结果丧命亡国的。”
“我敢打赌,”桑乔说,“既然那么多名马的响亮名字它都不用,它肯定也不会采用我主人那匹马的名字罗西南多,而这个名字显然比所有马的名字都强。”
“是的,”忧伤妇人说,“不过这匹马的名字也起得很合适。它叫‘轻木销’,因为它是用木头做的,额头上有个销子,而且跑得飞快。论名字,它完全可以同驰名的罗西南多比美。”
“名字倒不错,”桑乔说,“可是用什么样的缰辔来驾驭它呢?”
“我刚才说过了,”三摆裙夫人说,“就靠那个销子。骑马的人把销子往这边或那边拧,就可以任意操纵它,或者让它腾云驾雾,或者让它掠地飞翔,或者不高不低,这是最好的,办事要有条理就得这样。”
“我倒想见见这匹马,”桑乔说,“不过,若想让我骑到它的鞍子上或屁股上去,那可别指望。我骑驴时要坐在比丝绵还软的驮鞍上,才勉强能走稳,现在要我骑在木马的硬屁股上,什么垫子都没有,那怎么行呢!我可不愿为了去掉别人脸上的胡须而让自己受罪。谁觉得合适谁就去做,我可不想陪我的主人跑那么远,况且,这不像使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根本用不着我去管什么去掉胡须的闲事。”
“用得着,”三摆裙夫人说,“而且你应该管。我觉得若是没有你,我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我的天啊!”桑乔说,“主人征险同侍从有什么相干呀?他们征险成功,获得美名,却要我们去吃苦受罪,这像什么话!如果骑士小说的作者写上‘某某骑士完成了什么征险,但这是在他的侍从某某的帮助下完成的,没有侍从的帮助,骑士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次征险’……那倒也成。可书上只是干巴巴地写:‘三星骑士唐帕拉里波梅农完成了某次征险,降伏了六个妖怪。’却只字不提侍从,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侍从似的,其实,侍从一直跟随在左右嘛!各位大人,我现在再说一遍,让我的主人只身前往吧,他一定会马到成功。我要留在这里陪伴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很可能在我的主人回来时,杜尔西内亚夫人的事情已大有好转了。我宁愿在这里抽空打自己一顿鞭子,把自己打得浑身是伤。”
“即使这样,如果有必要,你还是得陪你的主人去,好桑乔,这么多的好人都在求你呢。不能仅仅因为你害怕,就让这些女仆永远满脸胡须,那可是件丢人的事。”
“我还得再喊一遍我的天啊!”桑乔说,“如果是为一些幽居的女人或慈善堂的女孩做善事,那么男子汉作出冒险牺牲或许还值得;可如果是为了去掉女仆脸上的胡须而受罪,那就太冤枉了!我倒宁愿看到,从老太太到小姑娘,从娇声娇气到白皮嫩肉的,一个个都长上胡须!”
“你对女仆们太过分了,桑乔朋友。”公爵夫人说,“你太偏信药剂师的话了。你肯定是错了。我家有的女仆可以说是女仆的楷模。我身边这位唐娜罗德里格斯就无可挑剔。”
“随您怎么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上帝反正会判明是非。无论我们好还是不好,长胡须还是不长胡须,都像其他女人一样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上帝既然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该如何安排我们。我只接受上帝的怜悯,不接受什么胡须!”
“行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三摆裙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唐吉诃德说,“我希望老天会怜惜你们的痛苦,桑乔也会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只要‘轻木销’一到,我就与马兰布鲁诺交手,准能去掉你们脸上的胡须,用快刀把马兰布鲁诺的脑袋从他的肩膀上砍下来。上帝有时会让好人受苦,可是并不永远如此。”
“啊!”忧伤妇人说道,“让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您吧,英勇的骑士,让它们给您以运气和勇气,来保护这些被人唾弃的女仆吧。药剂师憎恶她们,侍从议论她们,侍童也欺骗她们。她们年轻时没做修女却当了女仆,真是邪了门,活该受罪!我们这些倒霉的女仆,即使是特洛伊王子赫克托的直系后代,也还是要被我们的女主人以‘你’相称,也许这样她们就觉得自己是女王了。啊,巨人马兰布鲁诺啊,你虽然是魔法师,却言而有信,赶紧派那举世无双的‘轻木销’来吧,快来结束我们的不幸吧!假如天气热了,我们仍长着胡子,那可就糟了!”
三摆裙夫人这番伤心之言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连桑乔也不例外。他心想,若能除去这些令人尊敬的脸庞上的胡须,即使陪主人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心甘情愿。
第四十一章 “轻木销”到来,故事告终
此时天已傍晚,约定让著名的“轻木销”木马到来的时间也临近了。唐吉诃德开始不安起来。他怕马兰布鲁诺迟迟不把马送来,是觉得他不能胜任这次征险,再不然就是马兰布鲁诺不敢前来同他交战。这时,他忽然看见四个浑身披挂着常春藤的野人,肩扛着一匹木马走进了花园。他们把木马放到地上,一个野人说道:
“哪位骑士有勇气,就骑上去吧。”
“我不骑,”桑乔说,“我不是骑士,也没有勇气。”
野人又接着说:
“如果这位骑士有侍从,就让他的侍从骑到马屁股上吧。请相信英勇的马兰布鲁诺,他只想比剑,决无其它恶意。只需拧一下马脖子上的这个销子①,马就可以带你们飞到马兰布鲁诺所在的地方。不过,飞得高会让人头晕,所以得把你们的眼睛蒙上,等到听到马嘶,就说明到了目的地,那时再把你们的眼睛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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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文说销子安在马额头上,这里变为安在马脖子上了。
说完,几个野人便撇下木马,神气活现地顺着原路出去了。忧伤妇人一看到木马,便几乎是眼含热泪地对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马兰布鲁诺已经说到做到了。现在木马果然来了,我们的胡须仍在增长。我们每个人,每根胡须,都请求您快点为我们动手吧。我们需要您做的只不过是同您的侍从一起骑上马去,开始你们的新旅程。”
“我马上就照办,三摆裙伯爵夫人,而且心甘情愿,不会浪费时间去配坐垫,戴马刺。我急着要看夫人您和所有女仆的光滑面孔呢。”
“我可不去,”桑乔说,“无论是软哄还是硬逼,我都不去。如果一定要我骑到木马的屁股上去,才能去掉她们的胡须,那就让我的主人另找一个侍从陪他,这几位夫人也另想办法去掉脸上的胡须吧。我不是巫师,不想到天上去飞。假如海岛上的臣民听说他们的总督在天上飞行,会怎样想呢?况且,从这儿到坎达亚有三千多西里,假如马累了或者巨人生气了,我们得耽搁五六年才能回来呢。到那时候,世上就没有什么岛屿要我去管了。常言道,‘越晚越玄’,还有,‘给你一头牛,赶紧拿绳牵’。让这些夫人的胡须原谅我吧。‘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让我留在这儿最好,他们待我很好,我还指望在这儿弄个总督当呢。”
公爵说道:
“桑乔朋友,我许诺给你的岛屿不会动,跑不了。它的根扎得很深,直扎到地底深处,就是费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挪不动。你我都知道,所有这类比较重要的官职总得多少付点代价才能得到。而我需要你为当这个总督付出的代价,就是同你的主人唐吉诃德一起去完成这件留芳千古的大事。你很快就可以骑着‘轻木销’赶回来。即使你时运不佳,像朝圣者似的一个客店一个客店走回来,你仍然会得到原来的那个岛屿,你的臣民们仍然会欢迎你去做他们的总督。我的主意不会改变。你对此别怀疑,桑乔朋友,否则就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厚意。”
“别再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是个穷侍从,当不起您的如此厚望。让我的主人上马,再给我蒙上眼睛吧,愿上帝保佑我们。等飞到天上的时候,请告诉我一声,我要向上帝祈祷,还要祈求天使保佑呢。”
三摆裙夫人答道:
“桑乔,你可以向上帝或者任何人祈祷。马兰布鲁诺虽然是个魔法师,可他也是个基督徒。他施魔法时准确而又谨慎,不会殃及其他人的。”
“那么,”桑乔说,“就让上帝和加埃塔的三位一体来保佑我吧。”
“自从那次难忘的砑布机冒险之后,”唐吉诃德说,“我从没见桑乔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如果我也像其他人一样迷信,他这么怯懦就会使我从精神上气馁了。你过来,桑乔,如果诸位大人允许的话,我想单独同你说几句话。”
唐吉诃德同桑乔走到花园的树丛中,拉着桑乔的双手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看到了,长途跋涉在等着咱们,连上帝都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回来,是否还有机会和时间。所以,我想让你假装去找一点路上需用的东西,现在就回到你的房间里去,赶紧把你承诺的那三千三百鞭子至少打五百下。该打的总得打呀。‘事情一着手,就算完成了一半’。”
“我的上帝!”桑乔说,“您大概又犯糊涂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又要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我现在得坐着硬木板远行,您这样做不是要打烂我的屁股吗?无论如何您都没道理。咱们现在先去为女仆们去掉胡须吧。我向您保证,等咱们回来,一定赶紧履行我的诺言,让您满意,别的我就不说了。”
唐吉诃德说道:
“既然你这么承诺,我也就放心了。我相信你会履行诺言。
你虽然笨,可是人挺实在。”
“我不算笨,也不算聪明,”桑乔说,“即使我条件一般,却能说到做到。”
说完两人就回来骑木马。唐吉诃德一骑上马就说道:
“把眼睛蒙上,桑乔。上马吧,桑乔。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把马派来,不会骗咱们。欺骗相信自己的人是不光彩的。即使事情同我想象的相反,咱们的这次行动也只会带来荣誉,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后果。”
“咱们走吧,大人。”桑乔说,“这几位夫人的胡须和眼泪真是刺痛了我的心。在看到她们的脸光洁如初之前,我恐怕连一口东西也吃不下去。您先上马,把眼睛蒙上。我是坐在马屁股上的,当然应该是坐在鞍子上的先上马。”
“是应该这样。”唐吉诃德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请忧伤妇人为他仔细地蒙上眼睛。眼睛蒙好后,他又把手绢解开,说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维吉尔的著作里有个特洛伊的帕拉狄翁,那是希腊人献给帕拉斯女神的木马。在它的肚子里藏着武装骑士,这些骑士后来毁掉了特洛伊城。所以,最好是先看看‘轻木销’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这不必了,”忧伤妇人说,“我相信马兰布鲁诺,知道他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请您上马吧,唐吉诃德大人,用不着有丝毫害怕。如果出了什么事,由我负责。”
唐吉诃德觉得,提出任何有关安全的要求都会有损于他的勇气,也就不再争辩,骑上木马,试了试销子,转动得挺灵便。木马身上没有备马蹬,所以唐吉诃德垂着腿,样子就像弗拉门科壁毯上描画或织绣的罗马凯旋图中的某个人物。桑乔非常不情愿地慢慢爬上木马,尽可能地在马屁股上坐好。他发现这个马屁股有点硬,一点儿也不软,就问公爵是否能给他从公爵夫人的客厅或哪个侍童的床上找个坐垫或靠垫来。那马屁股简直不像是木头做的,倒像是大理石。三摆裙夫人说这匹木马不能再装任何东西,桑乔可以按照女式骑法横坐在马屁股上,那样就不会觉得那么硬了。桑乔照办了,并且说了声“再见”,让人蒙上了他的眼睛。眼睛蒙好后,他又重新解开,久久地凝视着花园里的所有人,眼含热泪地请求大家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他念《天主经》,念《万福玛利亚》。一旦他们遇到危险,上帝就也会派人为他们念经。
唐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混蛋,难道你是要上断头台,或是快要咽气了,竟如此祈求祷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胆小鬼!你现在坐的位子不正是美丽的马加洛娜原来坐过的地方吗?历史总不会骗人,后来她从马上下来后并没有进坟墓,而是当了法兰西的王后。我就在你旁边,我现在坐的地方就是彼雷斯原来坐过的地方,能道我比不上他吗?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畜生,蒙上眼睛,蒙上眼睛吧!别让你的恐惧从嘴上表现出来,至少别在我面前出声!”
“请把我的眼睛蒙上吧。”桑乔说,“既然不愿意让我祈求上帝,又不愿意让别人为我祷告,我害怕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说不定会有一群魔鬼把咱们弄到佩拉尔比略①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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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拉尔比略是在雷阿尔城附近民团处决罪犯的地方。
两人蒙上了眼睛,唐吉诃德觉得一切已准备就绪,就伸手去摸销子。他的手刚刚触到销子,在场的女仆和其他所有人都高喊起来:
“上帝为你引路,英勇的骑士!”
“上帝与你在一起,无畏的侍从!”
“你们已经飞起来了,以超过飞箭的速度刺破天空吧!”
“地上所有注视着你们的人已经开始惊讶和羡慕了!”
“坐稳了,英勇的桑乔,别晃悠!小心别摔下来!从前那个鲁莽的小伙子驾驭太阳车就摔了下来。好家伙,你若是摔下来,就会比他摔得还惨!”
桑乔听到喊声,紧紧地搂着唐吉诃德,对他说道:
“大人,他们说咱们飞得已经很高了,可是为什么咱们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像在咱们身边似的?”
“你就别管了,桑乔,这种事情以及咱们的飞行都是超常规的,你能够任意看到和听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别搂我这么紧,你快要把我拽倒了。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怕什么。我发誓,这是我平生骑得最平稳的一次,简直就像在原地不动似的。别害怕,伙计,一切正常,而且非常顺利。”
“是啊,”桑乔说,“我这边风特别大,好像有上千只风箱在对着我吹似的。”
确实有几只大风箱在吹他们。公爵、公爵夫人和管家对这个闹剧进行了精心策划,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
唐吉诃德觉得有风,就说:
“桑乔,咱们大概是到了第二层天,这儿有冰雹雪花,而雷鸣电闪是在第三层天。如果照这样往上升,咱们很快就会到达火焰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拧这个销子,才能够不继续上升,否则咱们就得被烤焦了。”
此时正有人用竹竿挑着一些点燃的薄麻布片,从远处烤他们的脸。桑乔觉到了热,说道:
“我敢打赌,咱们现在已经到了火焰天,或者离它很近了,因为我的一大片胡子已经被烤焦了。大人,我想打开布看看咱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行,”唐吉诃德说,“你可别忘了托拉尔瓦②的真实故事。魔鬼驱使他骑着竹竿,闭着眼睛,十二个小时就到了罗马。他在罗马城一条名叫托雷·德诺奈的街上落地,看到了波旁①失败、被袭和死亡的全过程。羿日早晨他又回到了马德里,报告了他在罗马看到的事情。他还说,他在空中飞行的时候,魔鬼叫他睁开眼睛。他把眼睛睁开了,觉得自己离月亮已经很近,简直伸手可得。他不敢往地面上看,怕自己会昏厥过去。所以桑乔,咱们没必要把蒙眼布解开。如果有什么情况,带咱们飞的人会告诉咱们。也许咱们现在正盘旋上升,准备直奔坎达亚王国,就像猎鹰在草鹭上方盘旋那样。它飞得再高,也是要扑下来捕捉草鹭的。虽然咱们离开花园才不过半小时,我却觉得咱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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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亨尼奥·托拉尔瓦,西班牙16世纪一教士,在宗教法庭上说他被魔鬼驱使,骑着一根竹竿,一夜之间往返罗马,目睹了1527年罗马大劫乱的场面。
②法国陆军元帅,1527年进攻罗马时战死。
“我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马加良娜或马加洛娜夫人若是喜欢这种马屁股,她的皮肉也不会很娇嫩。”
两位勇士的对话都被公爵、公爵夫人和花园里的其他人听到了,大家觉得很开心。他们觉得这场精心策划的闹剧该收场了,就用点燃的麻布去烧木马的尾巴,马肚子里装满了花炮,立刻一声巨响爆炸了,把唐吉诃德和桑乔掀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烧得半焦。
此时,花园里那群满面胡须的女仆和三摆裙夫人都不见了,花园里的其他人则像昏了过去似的躺到地上。唐吉诃德和桑乔遍体鳞伤地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看到他们还在刚才的那个花园里,而且地上躺了许多人。更让他们惊奇的是看到花园一侧的地上有一支巨大的长矛插在地上,长矛上用两条绿色绸带系着一张白羊皮纸,上面用金色大字写着:
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初试得手,结束了三摆裙夫人又名忧伤妇人及其同伴的苦难。
马兰布鲁诺心满意足,女仆的胡须已一根不剩,克拉维霍国王和安东诺玛霞王后已恢复原样。魔法师之王梅尔林有令,待骑士的侍从打够了鞭数,白鸽就能摆脱恶鹰的追逐,投入情侣的怀抱。
唐吉诃德看完羊皮纸上的字,知道这是指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他一再感谢老天让他仅冒如此小的风险就完成了如此伟大的事业,让那些令人尊敬的女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过,现在那些女仆已经不见踪影了。唐吉诃德来到尚未苏醒过来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身旁,拉着公爵的手说道:
“喂,善良的大人,醒醒,醒醒吧,一切都过去了,而且十全十美,在那张羊皮纸上写得很清楚。”
公爵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公爵夫人和花园里的其他人也都苏醒过来。大家都装出十分惊奇和意外的样子,仿佛他们刻意安排的那些事确实发生过一样。公爵眼睛半睁半闭地看了看那张羊皮纸,然后张开双臂拥抱唐吉诃德,说唐吉诃德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骑士。桑乔四处寻找忧伤妇人,想看看她没有胡须的脸是什么样子,是否真像她俊俏的身材那样漂亮。可是别人告诉他,木马燃烧着从空中落到地上时,包括三摆裙夫人在内的所有女仆脸上都已一干二净,而且转眼就不知去向了。公爵夫人问桑乔这次长途旅行的情况,桑乔回答说:
“夫人,我觉得我们飞到了我的主人说的火焰天。我想把蒙眼睛的布掀开一点儿往外看看,可是我的主人不允许。不过,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越是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我就越想知道。我不露声色地把蒙眼睛的布往鼻子那儿挪了挪,偷偷往地球看了一眼,看到地球只不过是芥菜子那么大,上面走动的人倒比榛子还大点儿,一个人就可以把整个地球盖住,由此可见我们飞得有多高了。”
公爵夫人说道:
“桑乔朋友,你看你说些什么呀。看来你并没有看见地球,只是看到了地球上行走的人。你看见地球只有芥菜子那么点儿,而人倒有榛子那么大,当然一个人就可以把地球遮住了。”
“事实就是这样。”桑乔说,“不管怎么说,我是从一道缝里往下看的,看到了整个地球。”
“桑乔,”公爵夫人说,“从一条缝里是看不到事物全部的。”
“我不知道是否看得到全部,”桑乔说,“我只知道您该明白,我们是靠魔力飞行的。靠着魔力,我从任何方向都可以看到整个地球和地球上的人。如果您不相信这点,也就不会相信我是把蒙眼睛的布挪到了眉毛上,看见自己已经挨近天了,离天只不过一拃半远。我敢发誓,那个天特别大。后来我们又经过了七只小羊的地方①。上帝可以作证,我小时候在家乡当过羊倌,所以一看见它们,就想过去逗它们玩一会儿。若是不能和它们玩一会儿,我会难受死的。怎么办呢?我不声不响,对任何人都没说,也没和主人说,就悄悄地下了木马,同小羊玩起来。那小羊漂亮得像花朵似的。我同它们玩了三刻钟,那木马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步都没有向前走。”
“那么,在好桑乔同小羊玩的时候,”公爵问,“唐吉诃德大人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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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昂星座。
唐吉诃德答道:
“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常规,所以随便桑乔怎么说,都算不了什么。至于我,我没有把蒙眼布往上掀或者往下拉,没看见天,也没看见地,没看见海,也没看见沙滩。我只是确实感觉到我在天空中飞,几乎快到火焰天了。我不相信能穿过位于月亮层和天顶之间的火焰天,如果我们到了桑乔所说的有七只小羊的那层天,我们早就被烧死了。既然我们没有被烧死,那就说明桑乔在说谎或是做梦。”
“我没说谎,也没做梦。”桑乔说,“不信你们问我那几只羊的情况,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你说吧,桑乔。”公爵夫人说。
“有两只是绿色的,”桑乔说,“有两只是红色的,有两只是蓝色的,还有一只是杂色的。”
“这些羊可真新鲜。”公爵说,“我是说在我们这个地方,羊一般不是这种颜色。”
“这很清楚,”桑乔说,“天上的羊和地上羊就是不一样嘛。”
“那你说,桑乔,”公爵问道,“那几只羊里有公羊吗?”
“没有,大人,”桑乔说,“我听说它们都没什么区别。”
大家不再问他旅途上的事,觉得桑乔虽然并没出花园,却准备把他在天上见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细数呢。
忧伤妇人的故事到此结束。它不仅当时为公爵提供了笑料,而且成了他一辈子的笑料。如果他能活几百年,他会把桑乔的事讲上几百年。唐吉诃德凑到桑乔身边,对桑乔耳语道:
“桑乔,你若想让人们相信你在天上的那些见闻,就应该先相信我在蒙特西诺斯洞的见闻,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第四十二章 在桑乔就任岛屿总督前夕,唐吉诃德的谆谆教导以及其他深思熟虑的嘱咐
所谓忧伤妇人苦难的滑稽闹剧顺利结束。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和桑乔竟信以为真,便决定把这个玩笑再开下去。于是,他们吩咐佣人和下属,继续同桑乔开总督的玩笑。第二天,也就是乘木马飞行之后的那天,公爵通知桑乔准备赴任去当总督,说他的岛屿臣民正对他翘首以待呢。桑乔对公爵鞠了一躬,说道:
“自从我由天上下来之后,自从我居高临下地看地球,看到地球是那么小之后,我原来一心要当总督的劲头就有所减少了。在芥菜子那么大的地方当官有什么了不起呢?管辖十几个榛子大小的人也没什么可神气的。地球上难道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如果您能给我一小块天空,哪怕只有半里地,我也宁愿要这块天空,而不要地上最大的岛屿。”
“可是桑乔朋友,”公爵说,“我不能给谁一小块天空,哪怕只是指甲那么大一块也不行。只有上帝才能恩赐天空。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岛屿,十分肥沃。你如果真有本领,完全可以利用地上的财富去赢得天上的财富。”
“那好,”桑乔说,“我就要那个岛屿吧。我一定当好总督。不过,即使有千难万险,以后我还是要上天。这倒不是我贪心太大或者不自量力,我只是想尝尝当总督的滋味。”
“一旦你尝到了这种滋味,桑乔,”公爵说,“你肯定会难舍难离。发号施令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根据目前的情况,你的主人准会当上皇帝。我敢肯定,他当了皇帝以后,谁也别想再把他拉下来。到那时,他心里最难受的肯定是没能早点当上皇帝。”
“大人,”桑乔说,“我觉得,即使是对一群牲畜发号施令,也是件挺美的事儿。”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桑乔,你真是心明眼亮。”公爵说,“我希望你能做个像你说的那样的总督。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明天你就要去做岛屿总督了,今天下午,你就收拾该准备的衣服和其他启程需要的东西吧。”
“随便给我穿什么都行,”桑乔说,“不管穿什么衣服,我总归是桑乔。”
“话虽这么说,”公爵说,“衣服还是应该与人的职业和身份相称。法官穿得像个士兵就不合适,士兵穿得像个牧师也不妥。你得穿得既像文官,又像武官,因为在我给你的那个岛上,既需要文,也需要武,既需要武,也需要文。”
“若论文的我不行,”桑乔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不过,只要我记好一个‘十’字,就能当好总督。若论武的,给我什么家伙我都能使,直到使不动为止,到那时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你既然有这么好的记性,”公爵说,“就不会出错儿。”
这时候唐吉诃德来了。他听说桑乔要当总督,而且马上就要赴任,便征得公爵同意,拉着桑乔的手,来到自己的房间,想告诉桑乔应该怎样当总督。一进房间,唐吉诃德就随手关上门,几乎是硬按着桑乔坐在自己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得万分感谢老天,桑乔朋友,老天让你先于我交上了好运。我本来指望待我发迹后再酬劳你。现在我刚刚开始时来运转,你却超乎常规地提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的人又是贿赂,又是托人,又是起早贪黑,又是乞求,又是纠缠,却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有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个笨蛋,并没有起早贪黑地干,也没有出什么气力,只凭游侠骑士给你带来的福分,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了一个岛屿的总督。桑乔,我说这些无非是让你不要把得来的好处归功于自己,而应该感谢暗中掌握着万物的老天,还应该感谢伟大的骑士道。你应该真心相信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孩子,仔细倾听你这位卡顿的话吧。他在开导你,他是指引你进入安全港湾的北斗星。你就要驶入惊涛骇浪的大海了,官场就好比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哟!
“孩子,你首先应该畏惧上帝,畏惧上帝就是智慧,有了智慧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第二,你应该认清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尽力做到有自知之明,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有自知之明,你才不会像妄想跟牛比大小的蛤蟆那样自大。你得意忘形的时候,只须想想自己曾在家乡喂过猪,就会像开屏的孔雀看到自己的丑脚一样清醒了。”
“话是这么说,”桑乔说,“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后来我大点儿了,喂的就是鹅而不是猪了。不过,我对此并不在意,并非所有的总督都是皇亲贵族呀!”
“是啊,”唐吉诃德说,“所以,那些非贵族出身的人担任了要职,要宽以待人,谨慎处事,免得遭到恶意中伤。任何职位的人都可能遭到恶意中伤。
“你应该以你的卑微出身为荣,桑乔,不要耻于说自己出自农家。只要你不作贱自己,别人也不会作贱你。你应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的平民,不是一个高贵的罪人而感到自豪。有许许多多出身低下的人最后当上了教皇或皇帝,这种情况的例子数不胜数哩。
“桑乔,如果你以道德为重,以做正直的事情为荣,你就不必去羡慕那些豪门贵族,因为血统可以继承,道德却不能世袭。道德本身就具有价值,而血统本身却不值分文。
“所以,假如你到了岛上,有什么亲戚来看望你,你不要撵他走,也不要对他发火,而应该热情款待他。这样不仅老天满意,因为老天总希望人们不鄙视自己的过去,而且也顺应了民情。
“当总督的长期不带老婆恐怕不合适。如果你把老婆接去了,就应该教导她,使她克服陋习。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个贤明的总督做了好事,却被他愚蠢的老婆给毁了。
“万一你成了鳏夫,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你想利用你的职位找到更好的配偶,可千万别找那种想拿你当工具,嘴里说不要,却伸着手要钱的女人。我告诉你,即使是法官的老婆勒索了别人的钱,到了阴间以后也还是要法官把他生前该负责的那部分加倍偿还。
“许多自以为聪明的蠢人总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办案,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无论是富人许诺或馈赠,还是穷人流泪或纠缠,你都要注意查明真相。
“只要能宽恕,就不要严酷苛刻,严厉法官的名声毕竟不如好心肠法官的名声。
“如果你审理某个冤家对头的案子,一定要排除个人感情,实事求是地判案。
“你不要徇私枉法。案子判错了往往无法补救,即使能够补救,也会损害自己的名誉和财产。
“如果有漂亮的女人请你办案,你一定不要被她的眼泪和呻吟蒙蔽,要仔细研究她所要求的内容,免得让她的哭泣影响你的理智,让她的唉声叹气动摇了你的心。
“对于那些必须动刑法的人不要再恶语相向。他受了刑本来就很不幸,就不要再辱骂了。
“把你处分的罪人看成是本性未改的可怜虫,尤其是从你这方面不要伤害他,要对他宽容。虽然仁爱和公正同样是上帝的品德,但我们总觉得宽容比严厉更可取。
“如果你能够按照这些话去做,桑乔,你就会长命百岁,英名永存,功禄难以估量,幸福难以形容,就可以使你的子女婚姻美满,你的子孙后代留名,你就能与大家和睦相处,就能安度晚年,到你百年时,你的重孙们就会为你轻轻合上眼睛。我刚才是教你如何美化你的灵魂,现在,我再来告诉你如何美化你的外表吧。”
第四十三章 唐吉诃德对桑乔的第二部分告诫
听了唐吉诃德这番话,谁会不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谋、识见万里的人呢?不过,就像这部巨著里记述的那样,他只是在谈论骑士道时才胡言乱语,而谈论其他事情时则头脑清晰,所以他时时表现出言行不符的情况。他对桑乔的第二部分告诫表现得更为风趣,把他的才智和疯狂都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桑乔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似乎要把这些话牢牢记住,以便遵照这些话当好总督。唐吉诃德接着说道:
“至于应该如何管好你自己和你的家,桑乔,我首先告诉你,你应该注意整洁,要剪指甲,不要像某些人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还以为那样手形美,其实,那倒更像丑恶的蜥蜴的爪子了。这是个不讲卫生的陋习。
“你不要衣冠不整、邋邋遢遢的,桑乔。衣冠不整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印象,除非像人们说凯撒大帝那样,是故意装的。
“你要认真惦量一下你的职务的分量。如果你想给你的佣人做制服,就要做既实用又大方的,别要那种花里胡哨的,而且还要兼顾穷人。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想给六个侍童做制服,那么你就做三套,再做另外三套给穷人,这样你在天上和人间就都有人侍候了。这种做衣服的办法,虚荣心强的人是不会办到的。
“你别吃大蒜和葱头,免得人家闻到你身上有这种味就知道你是个乡巴佬。
“你走路要慢,说话要沉稳,不过,也别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些都不好。
“饭要少吃,尤其是晚饭,因为身体好全都靠胃里消化得好。
“酒要少喝,别忘记酒喝得多了既容易说漏嘴,又容易误事。
“你得注意,桑乔,吃饭时不要狼吞虎咽,也不要在别人面前‘嗝儿’。”
“我不懂什么叫‘嗝儿’。”桑乔说。
唐吉诃德对他说:
“‘嗝儿’就是打嗝儿,桑乔,这是西班牙文里最难听的一个词,尽管它的意义很明确。所以,斯文人就选择了拉丁语,‘打嗝儿’就说‘嗝儿’。如果有些人还是不懂,那也没关系,慢慢地人们就会接受,也就容易懂了。这样可以丰富语言,要知道能够改变俗人语言的是习惯。”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应该记住您的教诲,也就是不要打嗝儿,我总是打嗝儿。”
“是‘嗝儿’,不是‘打嗝儿’。”唐吉诃德说。
“以后我就说‘嗝儿’,”桑乔说,“肯定不会忘了。”
“还有桑乔,你说话时不要总带那么多俗语。那样虽然有时显得很简练,可更多的时候却显得牵强附会,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
“这就得靠上帝帮忙了,”桑乔说,“因为我知道的俗语比书上还多。我一说话它们就拥到我的嘴边,争先恐后地要往外跑,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还没等找到合适的词就跑了出来,不过,我以后说话一定注意,要与我的重要职位相符,反正‘家里有粮,做事不慌’,‘一言既出,难以收回’,‘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给还是要,都得有头脑’。”
“你就是这样,桑乔,”唐吉诃德说,“一说起俗语来就一串一串的,谁也拿你没办法!仍然是‘你说你的,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正在告诉你说话时少带俗语,你就马上又说出一大串来,而且内容根本不沾边!桑乔,我并不是说讲话时带俗语不好,但如果是乱用一气,就显得既无意义又粗俗了。
“你骑马的时候不要把身子往后仰,也不要直着两条腿不夹马肚子,骑马时不能像你骑驴那样吊儿郎当的。同样是骑马,有的人像骑士,有的人就像马夫。
“你不要睡懒觉,日出不起身就等于白过了一天。你注意,桑乔,勤奋是成功之母,而懒惰从来都不能完成自己的预定目标。“我要给你的最后一句忠告不是给你美化外表的,但我希望你永远记住它,我觉得它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样重要。这句话就是你永远不要追问别人的家世,至少不要互相比。一比就会有高低,被比下去的人会恨你,比上来的人也不会抬举你。
“你应该穿紧身长裤,长外衣,斗篷也要长些。至于肥腿裤,千万别穿,无论是骑士还是总督都不应该穿肥腿裤。
“桑乔,我现在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以后想起什么来再告诉你,你也别忘了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大人,”桑乔说,“我知道您对我说的这些都是善意、珍贵和有益的,可是如果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又有什么用呢?您不让我留长指甲,让我有机会就再结婚,我都不会忘记。可是,您说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就像过眼烟云一样,我现在记不住,以后也记不住。最好您给我写下来。不过,我又不识字。您还是等我向牧师忏悔时,把它交给牧师吧。”
“我的天啊,”唐吉诃德说,“总督不识字多不像话呀!桑乔,你该知道,如果一个人不会写字,或者不聪明,那只能说明他的父母太卑贱,或者是他太调皮捣蛋,实在不可教养。
你的差距真不小呀。我觉得你至少得学会签字。”
“签名字我倒会。”桑乔说,“我以前是我们那儿的总管,学会了写几个字母,就像货包上的标记,人家说那就是我的名字。有时我还装作右手有毛病,让别人为我代签。反正干什么都有办法对付,若是没法对付,我反正有绝对权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更何况我还有靠山呢……我是总督,比靠山还靠山,到时候就知道了。谁要想跟我捣乱,准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富在深山有远亲,富人的蠢话也成了格言’。我当了总督,就会成为富人,而且我花钱大方,我本来就打算大方,那么我就是完人了。‘人善被人欺,’我祖母常这样说,‘有根有势,无奈他何’。”
“这个该死的桑乔,”唐吉诃德说,“真应该让你和你的俗语见鬼去!你一口气能说半天俗语,我听着像被灌了辣椒水似的。我敢保证,你这些俗语迟早得把你送上绞刑架。你的臣民们也会因为这些俗语把你从总督的位子上赶下来,或者联合起来推翻你。告诉我,你这个白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俗语?你又是怎么会用的呢?我怎么要说一句恰当的俗语就那么费劲呢?”
“天啊,我的主人,”桑乔说,“您真不该为这区区小事大动肝火。我用的是自己的东西,这跟见不见鬼有什么关系呢?别的东西我没有,除了俗语还是俗语。现在我又想起了四句俗语,用起来恐怕再恰当不过了,可是我别再说了,‘慎言即君子’嘛。”
“你可不是君子,”唐吉诃德说,“因为你不仅不慎言,而且还到处乱说,说个不停。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听听你现在想起来的那四句非常合适的俗语是什么。我的脑子也不错,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
桑乔说:“‘千万别往智齿中间伸指头’,‘问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就是叫你滚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甭管石头碰坛子还是坛子碰石头,倒霉的都是坛子’,这几句话难道不是很合适吗?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吗?谁也别想跟总督或者管他的人过不去,否则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这就好比你要把手指放到两个智齿中间,即便不是智齿,只是放到牙齿中间也一样。不论总督说什么也别顶嘴,就好比人家对你说‘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滚出我家去!’一样。至于石头碰坛子的结果,就是瞎子也能看见。所以,能够看到别人眼里有斑点的人,也应该看到自己眼里的梁木①,免得别人说‘死人还怕吊死鬼’。您很清楚,傻子在家里比聪明人在外面懂得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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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圣经》。“为什么看见你兄弟眼中有刺,却不想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意指看人不看己。
“不是这样,桑乔,”唐吉诃德说,“傻子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什么也不懂,而笨人什么聪明事也办不成。咱们先不说这些吧,桑乔。你如果当不好总督,那就是你的罪孽,我的耻辱。令我宽慰的是,我已经把我应该告诉你的东西都尽我所能地如实告诉你了,这就尽到了我的义务,履行了我的诺言。让上帝指引你,桑乔,督促你当好你的总督吧。我用不着担心你把整个岛屿搞得一团糟了。我只要向公爵说明你是什么人,说这个小胖子是一个满肚子俗语和坏水的家伙,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您觉得我不配做这个总督,我就不去了。我注重人的点滴精神胜于人的整个肉体。这个桑乔当百姓时是粗茶淡饭,当了总督也不过是个酒足饭饱,更何况若论睡觉,大人物或是小人物,富人和穷人,全都是一样哩。如果您注意到了这点,就会想起当初还是您要我当岛屿总督的,我其实对管理岛屿的事一无所知。假如因为当总督而让我去阴间,我宁愿仍做桑乔升天堂,却不愿意当个总督下地狱。”
“天啊,桑乔,”唐吉诃德说,“就凭你最后这几句话,我觉得你就应该当上千个岛屿的总督。你天性好。没有好的天性,再有心计也没用。你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实现初衷吧。我是想让你不改初衷,心想事成,老天总是扶助善良的愿望。咱们去吃饭吧,那些大人大概正等着咱们呢。”
第四十四章 桑乔赴任当总督与唐吉诃德在城堡的奇遇
据说小说作者锡德·哈迈德写的这章,译者没有照原文翻译。锡德·哈迈德对自己总是干巴巴地局限于唐吉诃德不满意,因为这样就总得写唐吉诃德和桑乔,而不能扩展到其他更严肃或者更风趣的故事上去。他觉得总是把自己的心思、手和笔集中在一个题目上,而且总是叙述那么几个人,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而且读者也不满意。为了避免这个缺陷,他在上卷里采取了穿插几个故事的手法,例如《无谓的猜疑》和《被俘虏的上尉》。那两个故事与这部小说没有什么联系,可是其他故事却与唐吉诃德相关,所以不能不写。作者还说,他估计很多人只注意唐吉诃德的事迹,而忽视了那些故事,匆匆带过,或者读起来满心不快,却没有注意到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深刻内涵。如果把这些故事单独出版,不与疯癫的唐吉诃德和愚蠢的桑乔交织在一起,就容易发现它们的深刻含义了。所以在下卷里,作者不准备采用故事,无论它们与本书有关还是无关,而是记述一些从本书事件中衍生出来的情节,并且要语言精炼。虽然语言不多,但是作者的能力、才干和智慧足以描述世间的一切。作者请人们不要忽略了他的良苦用心,别只是对他写出的东西加以赞扬,而且要注意到他没有写出来的东西。
言归正传。那天唐吉诃德开导完桑乔,就去吃饭了。吃完饭,他又把自己的话写了下来,让桑乔以后找人给他念。可是,桑乔刚拿到这几张纸就把它丢了,结果落到了公爵手里。公爵又告诉了公爵夫人。他们不禁再次对唐吉诃德的疯癫和聪慧感到意外,于是决定把这个玩笑继续下去。当天下午,他们派了不少人陪着桑乔到了准备让桑乔当总督的地方,而领队的就是公爵的管家。这个人很机灵,也很风趣,他若是不机灵也就不会风趣了,刚才说的那个“三摆裙夫人”就是他装扮的。管家已从主人处得知应当如何对付桑乔,结果扮演得十分成功。且说桑乔一见到管家,就觉得他的脸同忧伤妇人的脸完全一样,便转身对唐吉诃德说道:
“大人,看来我又见到鬼了。不过,您恐怕也得承认,这位管家的这张脸就是忧伤妇人那张脸。”
唐吉诃德仔细看了看管家,看完后对桑乔说:
“没必要让你见什么鬼,桑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即使忧伤妇人的脸像管家的脸,那也不等于说管家就是忧伤妇人。如果他们同是一个人,那问题就太复杂了。现在不是弄清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会把我们弄湖涂的。相信我吧,朋友,现在需要我们十分虔诚地请求上帝,把我们俩从巫师和魔法师的恶作剧里解脱出来。”
“这并不是开玩笑,大人。”桑乔说,“刚才我听他说话,就仿佛是三摆裙夫人在我耳边说话似的。那好吧,我不说了,不过我会从现在起开始留心,看是否会发现什么迹象来证实或者否定我的怀疑。”
“你这样做就对了,桑乔。”唐吉诃德说,“无论你发现什么情况,还有你当总督时遇到的各种情况,都要及时告诉我。”
桑乔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了。他打扮成文官的样子,又披了一件很宽大的棕黄色羽纱风衣,头戴一顶用同样面料制作的帽子,骑着骡子,后面跟随着他的驴。按照公爵的吩咐,驴已经配备了鞍具和发亮的丝绸饰品。桑乔不时回头看看他的驴。有这么多人簇拥着他,他感到十分得意,这时候就是让他去做德国的皇帝,他也不会去了。
桑乔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又接受了唐吉诃德的祝福。
唐吉诃德祝福时眼含热泪,桑乔也是一副哭相。
亲爱的读者,让桑乔一路平安,事事如意吧。你若是知道了他后来在总督职位上的行为,准会笑个不停的。现在,且看看唐吉诃德那天晚上所做的事吧。你看了即使没有笑出声,也会像猴子一样把嘴咧开!唐吉诃德那天晚上做的事真是让人既惊奇又好笑。据记载,那天桑乔刚走,唐吉诃德就感觉到孤独。如果可能的话,他肯定会让公爵收回成命,不叫桑乔去当总督了。
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郁郁不乐,便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那么,公爵家里的侍从、女佣和侍女都可以供他使唤,保证让他称心如意。
“的确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夫人。”唐吉诃德说,“不过,这并不是我看起来郁郁不乐的主要原因。您对我的关怀,我只能心领了。我请求您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照顾自己。”
“可不能这样,”公爵夫人说,“我这儿有四个侍女可供您使唤,她们个个都花容月貌。”
“对于我来说,”唐吉诃德说,“她们并非花容月貌,而是如芒在背。让她们进入我的房间,那绝对不行。您是关怀我,可我不该享受这种关怀,您还是让我自便吧。我宁愿在我的欲望和贞操之间建起一道城墙,也不愿意由于您对我的关怀而失去贞操。我宁可和衣而睡,也不愿意让别人给我脱衣服。”
“别再说了,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我会吩咐的,别说是一个侍女,就是一只母苍蝇也休想进入您的房间。我可不是那种人,让唐吉诃德大人您败坏自己的尊严。我已经意识到了,贞操是您诸多美德中最突出的一点。您可以在房间里自个儿关着门,随时任意脱衣服和穿衣服,绝对没有人来阻拦您。您可以在房间里找到各种必要的器皿,即使您要方便也不必出门。让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长命百岁,让她的芳名传遍整个大地吧,只有她才配被如此英勇、如此自重的骑士所爱。让仁慈的老天催促我们的桑乔总督尽早完成他的鞭笞苦行,好让世人重新欣赏到如此伟大的夫人的美貌吧。”
唐吉诃德说:
“高贵的夫人说起话来真是恰如其分,善良的夫人讲起话来从来不会有任何恶意。而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当属杜尔西内亚,因为她竟受到了您的赞扬。在她受到的各种赞扬里,唯有您的赞扬最有分量。”
“那么好吧,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公爵大概正在等咱们呢。请您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您就早点睡觉吧。昨天的坎达亚之行可不近,您大概也累了。”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累,夫人。”唐吉诃德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平生从未骑过‘轻木销’这样平稳的马。我真不明白马兰布鲁诺凭什么把如此轻盈、如此英俊的马无缘无故地烧掉。”
“这很容易理解。”公爵夫人说,“作为巫师和魔法师,他已经对三摆裙夫人及其一行还有其他人做了孽,后来他后悔了,想毁掉他这个做孽的主要工具。就是这匹木马带着他到处奔波,所以他把木马烧了。随着木马燃烧留下的灰烬和由此建立的丰碑,曼查的伟大骑士唐吉诃德的英名将与世长存。”
唐吉诃德再次对公爵夫人表示感谢。吃完晚饭后,唐吉诃德回到房间里,只身一人。他不许任何人进去服侍他,以免遇到什么情况使他身不由己地失掉对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忠贞。他的脑子里时刻不忘游侠骑士的精英阿马迪斯的美德。他随手关上门,借着两支蜡烛的光线脱衣服。真糟糕,像他这样正统的人真不该遇到这种不正统的事——不是什么污染房间空气的排放秽气之类的事,而是在他脱袜子的时候有一只袜子上出现了几十个洞,简直成了网状。唐吉诃德懊丧极了,他宁愿花一盎司银子去换一点儿绿色绸布。要绿色绸布是因为他那双袜子是绿色的。
贝嫩赫利写到这里惊叹道:“贫困啊贫困,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科尔多瓦大诗人会称你为:
未受答谢的神圣礼品!
我虽为摩尔人,但通过同基督徒们的交往,我得知基督教的神圣之处就在于仁慈、谦逊、信念、恭顺和贫困。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甘于贫困更接近于圣德,只要不是那种圣人所说的‘置买了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①,即人们所称的精神贫困就行。我说的这另一种贫困啊,你为什么偏偏跟一些破落贵族和有身份的人过不去呢?你为什么总是让他们的鞋上裂口子,让他们的衣服扣子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鬃的,有的是玻璃的呢?为什么让他们大部分人的衣领总是皱皱巴巴,而不是挺括的衣领呢?(由此可见,以前就开始时兴上浆的衣领了。)那些可怜的有身份的人,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在家里偷偷地胡乱吃一些东西,牙齿间并没有什么可剔之物,可是走到大街上却要装模作样地剔牙!这种人真可怜,为了那一点点体面,总怕别人从一里之外就能看到那带补丁的鞋、帽上的汗渍、短短的斗篷和饥肠辘辘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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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新约全书》的《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三十节。
唐吉诃德见袜子上开了线,烦恼起来,但他看到桑乔留下了一双旅行靴,又放下心来。他想,第二天就穿这双靴子。最后,他上床躺下,心事重重,又闷闷不乐,这一方面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双倒霉的袜子。即使能用另外一种颜色的丝绸补上那双袜子,那也是一个破落贵族贫困潦倒的明显标志。他吹灭了蜡烛。天气很热,他不能入睡,于是起身把朝向花园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点儿。刚一打开窗户,他就感到有人在花园里走动,而且还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仔细谛听。说话人抬高了嗓门,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别勉强我唱歌,埃梅伦西亚。你知道,自从那个外来人一到咱们城堡,我的眼睛看到了他,我就不会唱歌而只会哭了。况且,咱们的女主人睡觉很警醒,我不想让她知道咱们在这里。即使没有把她惊醒,若是我的那位令我心焦的埃涅阿斯没听见我唱的歌,那也是白唱呀。”
“别这么想,亲爱的阿尔蒂西多拉。”另一个人说道,“公爵夫人和这儿的所有人肯定都睡熟了,只有那位令你心神不安的心上人还没有睡。我觉得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他肯定没有睡。可怜的痴情人,你就随着竖琴的伴奏低声婉唱吧,如果公爵夫人听到了,咱们就说天气热,睡不着。”
“哎,你没说到点子上,埃梅伦西亚。”阿尔蒂西多拉说,“我不愿意让我的歌暴露我的心扉,让那些不了解爱情力量的人误以为我任性而又轻浮。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宁愿羞在脸上,也不愿意难受在心里。”
此时,竖琴非常悦耳地响了起来,唐吉诃德听到后不由得十分紧张。他立刻想到他在那些异想天开的骑士小说里看到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什么窗户、栅栏、花园、音乐、卿卿我我和异想天开等等。他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公爵夫人的某个侍女爱上了他,可是羞怯又迫使她把秘密埋藏在心底。唐吉诃德怕自己把持不住,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屈服。他一方面真心实意地祈求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度过这一关,另一方面又决定先听听乐曲,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装着打了个喷嚏。两个侍女听到了喷嚏声很高兴,她们就是希望让唐吉诃德听到她们的对话。阿尔蒂西多拉调好竖琴,唱起了这首歌谣:
你铺盖着洁白的亚麻布哟,
躺在床上,
仰天大睡,
从天黑到天亮。
你是曼查
最英勇的骑士,
正直宽厚,
品德高尚。
请你倾听这位
出身好运气糟的侍女的忧伤歌声吧,
你那两只炽热的眼睛
已使她心魂荡漾。
你外出征险,
却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制造了麻烦,
却拒绝抚慰那创伤。
让上帝激励你的热情,
告诉我吧,年轻人,
你究竟是生长在利比亚,
还是生长在哈卡山梁?
是蛇哺育你乳汁,
还是粗野的森林
或恐怖的大山
把你喂养?
美女杜尔西内亚
胆高志壮,
征服了猛虎野兽,
得意洋洋。
从埃纳雷斯到哈拉马,
从塔霍到曼萨纳雷斯,
从皮苏埃加斯到阿兰萨,
她的美名传四方。
如果能让我代替她,
我将把我最鲜艳的裙子
加上金边饰,
拱手奉上。
即使不能投入你的怀抱
我也要服侍在你的床榻旁,
为你去头屑,
为你搔头挠痒。
我已要求得太多,
恐怕不配享受这样的荣光,
我只想为你搓脚,
这事儿理应我担当。
我想送你许许多多的发网,
许许多多的银拖鞋,
许许多多的花锦缎裤,
许许多多的白衣裳!
我要送你许多珍珠,
颗颗晶莹,
堪称“独一无二”①,
举世无双!
你不必管你的塔耳的珀伊业②,
你这位曼查的尼禄③,
烈火在把我烘烤,
你千万不要再风助火旺。
我是个娇嫩的少女,
我凭着灵魂向天发誓,
我芳龄十五还不足,
才十四岁零三个月的模样。
我的屁股不歪,
腿不跛,四肢健全。
我的头发似百合花,
长垂至地上。
我天生一张鹰嘴,
有点塌鼻梁,
一口牙齿似黄玉,
衬得我貌美如国色天香。
我的声音你已听到,
如蜜似糖,
我的身材比中等矮,
可是矮中又偏上。
我绰约多姿,
专门为给你欣赏。
我就是这城堡中
人称阿尔蒂西多拉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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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大概是指西班牙王宫的一颗珍珠。该珍珠又称“奇珠”、“单珠”。
②古罗马神话人物。其父在萨宾战争中镇守卡庇托,她向萨宾人表示愿意献出城堡,条件是萨宾人将左臂所戴的手镯都赠给她。但萨宾人却将左手所执的盾牌掷过来,将她砸死。
③尼禄是古罗马暴君。
伤心至极的阿尔蒂西多拉唱完了歌,饱受青睐的唐吉诃德受宠若惊。他长叹一声,心里想:“我这个游侠骑士真不幸,没有一个姑娘不想见到我,不爱上我……!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可真是好运不长,总是有人不想让她单独享受我的无可动摇的忠贞……!女王们,你们想把她怎么样?女皇们,你们为什么要折磨她?十四五岁的姑娘们,你们为什么同她过不去?你们让这个可怜人在爱情的命运安排中占上风吧!让她享受这种安排并且为此而得意吧!爱情已经使我把我的全部心灵都献给了杜尔西内亚。对于她来说,我是面团,是糖果条;而对于其他女人来说,我就是燧石。我只对她柔情似蜜,而对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我觉得唯有杜尔西内亚美丽、聪明、正直、风雅和出身高贵,而其他人都丑陋、愚蠢、轻浮和出身卑微。我来到世上只属于她,而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阿尔蒂西多拉,随你哭,随你唱吧!那位害得我在受魔法控制的城堡里被揍了一顿的姑娘啊,你也死了心吧。我是个纯洁、正直、有教养的人,无论把我烹还是把我烤,无论使用世界上什么巫术,我都属于杜尔西内亚!”
想到这儿,唐吉诃德愤愤地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好像他受到了多大的不幸,然后躺回到床上。咱们现在且不说他,桑乔正在召唤咱们呢。桑乔就要开始做他那著名的总督了。
第四十五章 伟大的桑乔就任总督,开始行使职权
太阳啊,大地的永恒观察者,地球的火炬,天空的眼睛!你促使人们使用凉杯;有人称你是廷布里奥,有人称你是费博①;在这儿你是射手,在那儿你是医生;你是诗歌之父,你又是音乐的创始者!你只升不落,虽然看起来你也沉落。我要告诉你,太阳,在你的帮助下,人们一代代繁衍;我要告诉你,太阳,是你在黑暗中照亮了我的智慧,让我能逐一叙述出伟大的桑乔担任总督的事情;没有你,我会感到虚弱无力,迷茫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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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廷布里奥和费博都是太阳神的意思。
且说桑乔带着他的全体随行人员来到了有一千多居民的地方,那是公爵最好的领地之一。小岛的名字叫巴拉托里亚岛,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地方本来就叫巴拉托里亚,也许是因为给桑乔的是个便宜的总督位置①。小岛上围了一圈城墙。桑乔刚到城门口,城内的全体官员就出来迎接。人们敲起了钟,大家显示出一片欢腾的样子。桑乔被前呼后拥着送到当地最大的教堂,向上帝谢恩。在举行了一些滑稽的仪式之后,人们向桑乔赠送了该城的钥匙,接受他为巴拉托里亚岛的永久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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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拉托里亚与西班牙语中“便宜”一词的语音相近。
新总督的服装、大胡子和胖身子使所有不明底细的人都感到惊奇,就连知道底细的人也不无诧异。从教堂出来后,桑乔又被送到审判厅的座椅上。公爵的管家对桑乔说:
“总督大人,这个岛上有个老习惯,就是新总督上任,必须回答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棘手,以便让人们了解一下新总督的智慧,由此看出他的到来究竟是可喜还是可悲。”
管家对桑乔说着这些话,桑乔却在观看座椅对面墙上的很多大字。他不识字,便问墙上画的是什么。有人告诉他:
“大人,那上面注明了您就任这个岛屿总督的日期。上面写着:今天,某年某月某日,唐桑乔·潘萨就任本岛总督,祝愿他享职多年。”
“谁叫唐桑乔·潘萨?”桑乔问。
“就是您呀,”管家说,“在这个岛上,除了您这位坐在椅子上的潘萨,再没有其他人了。”
“那你听着,兄弟,”桑乔说,“我没有什么‘唐’的头衔,我家世世代代也没有过这个头衔,称我桑乔·潘萨就行了。我的父亲叫桑乔,我的祖父叫桑乔,所有的桑乔都没什么唐不唐的。我估计这个岛上的‘唐’准比石头还多,这已经够了。上帝会理解我。只要我做上四天总督,就会把这些‘唐’都清除掉。他们一群一群像苍蝇一样讨厌。管家,请提问吧,不管老百姓伤心不伤心,我都会尽我所知来回答。”
这时有两个人走进了审判厅,一个人是农夫的打扮,另一个人像是裁缝,手里还拿着把剪刀。裁缝说道:
“总督大人,我和这个农夫是来请您明断的。这个农夫昨天到我的裁缝店来。诸位,对不起,上帝保佑,我是个经过考核的裁缝。他拿着一块布问我:‘大人,这块布能够做一顶帽子吗?’我量了量布,说行。我想,他肯定怀疑我会偷他一小块布。果然,我想对了。这完全是出于他对裁缝的恶意和偏见。他又问我做两顶帽子行不行。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对他说行。他仍然贼心不死,还要加做帽子,我也同意了。最后,我们一直加到了五顶帽子。现在,他来取帽子,我把帽子给了他,可是他不愿意掏钱,还让我赔他钱或者还他布。”
“就这些吗,兄弟?”桑乔问。
“是的,大人,”农夫说道,“不过,您还是让他把他给我做的那五顶帽子拿出来看看吧。”
“那没问题。”裁缝说。
裁缝立刻把手从短斗篷里抽了出来,手的五个手指头上各戴着一顶小帽子。裁缝说道:
“这就是这个人让我做的五顶帽子。我凭良心向上帝发誓,我没留下一点儿布。我可以让裁缝行业的监查员来检验。”
看见这几顶帽子,听了这场官司,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桑乔考虑了一下说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不用拖延很久,明眼人马上就可以裁断。现在我判决:裁缝不许要工钱,农夫不许要布料,帽子送给牢里的囚徒,行了。”
大家对刚才那牧主钱包案①的判决感到佩服,对这个判决却不由得哄堂大笑。不过,他们还是按照总督的吩咐去做了。这时又来了另外两位老人,一位手里拿着竹杖。没拿竹杖的老人说道:
“大人,不久前我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做点好事,曾借给他十个金盾,讲好在我向他要的时候他就还我。我不想让他因为还钱而过得比向我借钱时还窘迫,因此就很长时间没催他还钱。后来我觉得他好像不想还了,就再三找他要。可是他不仅不还我钱,还矢口否认,说他从来没有向我借过十个金盾;如果真借了,他早就还了。我没有证人能证明我把钱借给了他,他也没有证人证明他把钱还给了我,因为他根本就没还给我钱。我想请您让他发个誓。如果他敢发誓说已经把钱还给我了,我今生来世都不要这笔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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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有误,牧主钱包案是下面的案子。
“你有什么好说的,拿竹杖的好老头?”桑乔问。
老人答道:
“大人,我承认他曾借钱给我。请您垂下您的权杖吧。既然他让我发誓吧,那我就对着权杖发誓吧,我确确实实把钱还给他了。”
总督把权杖交给拿竹杖的老人。老人把他的竹杖交给另一位老人,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地走过去,手摸着权杖的十字架说,他的确借了十个金盾,但他已经把钱还到了另一位老人手里,而那位老人忘记了,现在又来要他还钱。
伟大的总督于是问债主怎么回答,说欠债人肯定是已经把钱还了,他觉得欠债人是个好人,是善良的基督徒,估计是债主忘记了欠债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已经把钱还给他了,所以以后再也不许向欠债人讨债了。欠债人拿过竹杖,低着头退出了审判厅。桑乔见状也立刻要退堂。可是他看到原告仍等在那里,便垂头到胸前,把右手的食指放在眉毛和鼻子之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叫人把拿竹杖的老人找回来。老人回来了,桑乔一见到他便说道:
“善良的人,请您把竹杖交给我,我有用。”
“我十分愿意交给您,”老人说,“请您拿去吧,大人。”
竹杖交到了桑乔手里。桑乔一拿到竹杖,就把它交给另一位老人,并对那位老人说道:
“上帝保佑您,欠您的钱已经还给您了。”
“还给我了,大人?”老人问,“这么一根竹杖就值十个金盾吗?”
“是的,”总督说,“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是世界上的头号笨蛋。现在,就可以看出我是否有能力管理一个王国啦。”
桑乔命令当众把竹杖打开。竹杖打开后,在里面发现了十个金盾。众人都惊奇不已,觉得他们的总督真是个新萨洛蒙①。大家问桑乔怎么会想到竹杖里面藏有十个金盾。桑乔回答说,他见那个老头把竹杖交给了对方,才发誓说确实把钱还了,可是发完誓以后又把竹杖要了回来,于是他就猜到那十个金盾在竹杖里面。由此人们可以推断出,有些总督虽然笨,却有上帝指引他们断案。另外,桑乔曾听村里的神甫讲过一个类似的案子。若不是桑乔偶尔会把他想记住的事情忘掉,整个岛上恐怕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记性呢。最后,两位老人一个满面愧色,另一个拿到了钱,一同离去了。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为桑乔写传的人也拿不定桑乔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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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一贤王,以善断疑案著称。
这个案子刚了结,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看打扮,那男人是个富裕的牧主。女人边走边喊:
“请您主持公道啊,总督大人,请您主持公道!如果我在地上找不到公道,就只好上天去找了!尊贵的总督大人,这个臭男人在田里抓住了我,像用破抹布似的把我糟蹋了。我真倒霉,我守了二十三年多,躲过了摩尔人和基督徒,躲过了当地人和外来人。我一直守身如玉,平安无事或是逢凶化吉,结果到头来却让这个家伙坐享其成了。”
“这个男人是否坐享其成,还得调查呢。”桑乔说。
桑乔转身问那个男人,对于那女人的指责有什么可说的。
那人已慌成一团,答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可怜的牧主。今天上午我出去卖——对不起,恕我失言,卖了四头猪。交了贸易税和其他各种苛税杂税后,刚刚够本。在回村的路上,我碰到了这个臭婆娘,我们竟鬼使神差地混到了一起。我付了她足够的钱,可她还不满足,揪住我不放,把我拽到这儿,说我强奸了她。我发誓,我马上就发誓,她撒谎。这就是全部真相,一点儿不假。”
总督问他身上是否带着钱。牧主说他怀里的一个皮钱包里有二十杜卡多。总督让他把皮钱包拿出来,原封不动地交给那女人。牧主颤抖着把钱包掏了出来。女人把钱包拿过去,向所有人千恩万谢,又祈求上帝让保护苦难弱女的总督健康长寿,然后双手抓着钱包走出了审判厅。不过,在走出去之前,她已经看到了钱包里确实有钱。牧主眼含泪水地一直盯着自己的钱包。那女人刚走出去,桑乔就对牧主说:
“喂,你去跟着那女人,不管她答应不答应,都要把钱包抢回来,然后再同她一起回到这儿来。”
桑乔这句话可没白说。收主立刻闪电般地冲出去抢钱包。所有在场的人都莫名其妙,等着看这个案子怎样收场。过了一会儿,这一男一女就回来了,两人比先前扭得还紧。那女人提着裙子,把钱包放在裙兜里。牧主想把钱包夺回来,可那女人一直死死护着,竟夺不回来。那女人大声喊道:
“让上帝和世人主持一下公道吧,您看看,总督大人,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多不要脸,多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您判给我的钱包抢回去!”
“他把钱包抢走了吗?”总督问。
“抢走?”那女人说,“谁要想抢走这钱包,得先要了我的命。这个宝贝儿!别人或许还能吓唬吓唬我,但不是这个令人恶心的倒霉鬼!即使用钳子、锤子、榔头、凿子,他也休想把钱包从我手里抢走,就是用狮爪子也不行,除非先把我杀了!”
“她说得对,”牧主说,“我服输了。我承认我没那么大力气把钱包从她那儿夺回来。只好这样了。”
于是,总督对那女人说:
“正直而又勇敢的女人,把那钱包拿出来让我看看。”
女人把钱包递给总督,总督又把钱包递给了牧主,然后对那个力大无比的女人说道:
“我说大姐呀,如果你用你刚才保护钱包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身体,即使是赫拉克勒斯也不能奈何你!你趁早滚蛋吧,滚出这个岛屿,滚得远远的,否则就打你二百鞭子。
赶紧滚吧,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东西!”
那女人吓坏了,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臭东西,带着你的钱滚回去吧。如果你不想再赔钱的话,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要跟谁鬼混了。”
牧主十分尴尬地道了谢,然后走了。周围的人再次对新总督的判断感到佩服。这些都被桑乔的传记作者记了下来,并且送到了公爵那儿,公爵正急着要看呢!
桑乔的事就先写到这儿,咱们赶紧去看看他的主人吧。唐吉诃德这时正被阿尔蒂西多拉的音乐弄得神魂颠倒呢。
第四十六章 唐吉诃德同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情意绵绵,却受到铃铛和猫的惊吓
前面说到,伟大的唐吉诃德被阿尔蒂西多拉姑娘的歌声搅得心绪不宁。他虽然躺到了床上,却仿佛有跳蚤在身上无法入睡,一刻也不能安宁。可是时间在悄悄流逝,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得住。时间从唐吉诃德身边溜过,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看见天亮了,便撇开柔软的羽被,并没有一丝困意。他穿上他的麂皮衣,又穿上旅行靴,以此遮掩那倒霉的袜子,又往身上被了件红色披风,往头上戴了一顶银带镶边的绿色天鹅绒帽子。他把那柄锋利的剑挂到皮肩带上,拿起一大串他时刻不离手的念珠,装模作样地一摇一晃向前厅走去。公爵和公爵夫人已穿戴整齐,正在前厅等着他。唐吉诃德经过一个长廊时发现阿尔蒂西多拉和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另外一位姑娘,正特意在长廊上等着他呢。阿尔蒂西多拉一看到唐吉诃德就假装晕了过去。她的朋友立刻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并且马上要为她解开胸衣。
唐吉诃德见状立刻走过来说道: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我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的朋友说,“阿尔蒂西多拉是我们这儿身体最好的姑娘。自从我认识她以后,从没听她哼过一声。如果世界上的游侠骑士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那就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吧。请您走开,唐吉诃德大人,如果您在这儿,这个姑娘就不会醒来。”
唐吉诃德说道:
“姑娘,请你今晚在我的房间里放一把琴,我将尽力安抚这位心受创伤的姑娘。在爱情萌芽之际就及时让当事人醒悟,通常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
唐吉诃德说完就走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在那儿。
唐吉诃德刚刚走开,阿尔蒂西多拉就苏醒过来,对她的伙伴说道:
“得往唐吉诃德的房间里放一把琴。他肯定会给咱们唱歌,而且唱得很不错。”
她们把刚才的事和唐吉诃德要琴的事告诉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同公爵和姑娘们商量好,要同唐吉诃德开一个风趣而无恶意的玩笑。大家高高兴兴地等着天黑。那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同唐吉诃德美美地聊了一天,白天像黑夜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公爵夫人还真的派了她的一名侍童去找特雷莎·潘萨,派的就是那个曾在森林里扮成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公爵夫人让侍童送去桑乔写给特雷莎·潘萨的那封信和桑乔要捎回家的一捆衣服,并且在回来以后把他在那儿遇到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一切准备就绪,此时已是半夜十一点,唐吉诃德发现他的房间里有一把琴。他调了调琴弦,打开窗户,觉得花园里有人在走动,便试了一下琴弦,仔细调好音,用力清了清嗓子。虽然他是个哑嗓子,可还是自鸣得意地唱起了他当天编的这首歌:
爱情的力量
常令人春心荡漾,
造成它的就是
人的悠闲游逛。
缝缝补补,操劳耕作,
终日奔忙,
就是医治爱情饥渴的
最好处方。
深闺佳秀
追求的是在结婚之日,
贞操和人们的赞扬
能成为她的嫁妆。
游侠骑士
和宫廷朝臣,
总是同浪女调情,
同正派的姑娘拜堂。
也有些萍水相逢,
野路鸳鸯,
他们逢场作戏,
分手便忘。
突然降临的爱情
今日到来明日忘,
不会在人心中
留下坚实的印象。
画上再作画,
徒劳一场。
有了第一个心上人,
便容不得旁人争抢。
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已经印在我心灵的空白画板上,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
肖像一张。
爱情的忠贞
最为宝贵,
爱情由此升华,
爱情由此高尚。
唐吉诃德的歌谣就唱到这里。公爵、公爵夫人、阿尔蒂西多拉和城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儿听他唱。忽然,从唐吉诃德房间窗户正上方的阳台上垂下一条系着一百多个铃铛的绳子,接着又有人从上面放下一大口袋猫,猫的尾巴上都系着小铃铛。
铃铛和猫叫的声音都很大,使得这场玩笑的组织者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吓了一跳。唐吉诃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巧,有两三只猫从窗户掉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里。它们在房间里东奔西窜,简直像闹鬼似的。猫把房间里的两支蜡烛扑灭了,然后到处乱跑,寻找逃走的出口。绳子一上一下铃声不止,城堡里的人大多数都不知实情,感到非常惊讶。唐吉诃德站起身,把剑伸到窗外,一边挥砍一边喊道:
“滚出去,恶毒的魔法师!滚出去,会巫术的混蛋!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任何罪恶的企图都对我无能为力!”
唐吉诃德又转身对在他的房间内乱窜的那些猫乱刺一通。几只猫都跑到窗户那儿逃了出去,只有一只猫被唐吉诃德追得太急了,竟跳到了唐吉诃德的脸上,用爪子抓住唐吉诃德的鼻子乱咬,疼得唐吉诃德拼命大喊。公爵和公爵夫人听到了喊声,急忙跑到唐吉诃德的房间门前,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看见这位可怜的骑士正用尽全力把猫从自己的脸上往下拽。他们手持蜡烛走进来,看到了这场不同寻常的搏斗。公爵要上去帮助他把猫拽下来,唐吉诃德却大声说道:
“谁也不要把它弄开!让我同这个魔鬼、这个巫师、这个魔法师徒手格斗吧!我要让它知道曼查的唐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猫却不为这些威胁所动,依然嘶叫着紧抓不放。最后,还是公爵把猫拽了下来,扔出了窗户。
唐吉诃德满脸是伤,鼻子也被抓出了一道道印痕。可是,唐吉诃德仍然为未能把这场同恶毒魔法师的激战进行到底而垂头丧气。有人为唐吉诃德拿来了阿帕里西奥油①,阿尔蒂西多拉用她极其白皙的双手为唐吉诃德的伤口包上了纱布。她一边包伤口,一边低声对唐吉诃德说:
“无情的骑士,你遇到了这些晦气的事情皆因你冷若冰霜。但愿上帝让你的侍从桑乔忘了鞭笞自己的事情,让你心爱的杜尔西内亚永远摆脱不了魔法,让你永远不能与她共入洞房,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因为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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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治伤的药,是以其研制者的名字命名的。
唐吉诃德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到了床上。他对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示感谢,说自己并不怕魔法师、混蛋猫和铃铛,但他知道他们是好心来救自己。公爵和公爵夫人让唐吉诃德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他们为这场玩笑竟让唐吉诃德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价而深感内疚。唐吉诃德闭门在床上躺了五天,在此期间他又遇到了更为可笑的事情。不过,小说的作者现在暂时还不想叙述,且让我们先去看看正在热心而又滑稽地当总督的桑乔·潘萨吧。
第四十七章 桑乔做总督续篇
且说桑乔从审判厅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里已经摆上了一张豪华而又十分干净的桌子。桑乔刚走进去,立刻就响起了笛号声,随之走出来四个侍童,为桑乔端来了洗手水。桑乔非常庄重地洗了洗手。笛号声止。桑乔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其实,也只有那一个位置,而且桌上也只有一套餐具。桑乔身旁还站了一个人,后来才看出来,那是一位医生,他手里拿着一根鲸鱼骨。侍童撤去桌上那块极白的高级毛巾布,露出了各种水果和许多美味佳肴。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为桑乔祝福,一个侍童为桑乔戴上了镶花边的围嘴儿。一个餐厅侍者为桑乔端来一盘水果①,可桑乔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拿鲸鱼骨的那个人就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立刻把盘子飞快地撤走了。接着,侍者又为桑乔端来一盘菜。桑乔刚要吃,可他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那人又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又像撤水果盘那样把那道菜飞快地端走了。桑乔见状感到奇怪,看着大家,问这是吃饭还是变戏法。拿鲸鱼骨的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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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说当时贵人在用餐前先吃水果,餐后再吃甜食。
“总督大人,吃饭得有规矩,在其他有总督的岛屿上也同样。大人,我是医生,我在这个岛上的职责就是当岛屿总督的医生。我注重总督的健康胜于自己的健康。我日夜研究总督的体质,一旦总督生病时就为总督治病。不过,我做得更多的是当总督吃东西或吃饭时站在一旁,同意总督吃我认为适合于他的东西,撤掉我认为不利于总督脾胃的东西。所以,我刚才让人把水果拿走了,因为水果是生冷之物。我让人撤去那盘菜是因为那菜太燥热,而且里面有很多香料,吃了会让人口渴。水喝多了就会冲淡人的体液,而人的生命就是由体液构成的。”
“那么,我觉得那盘烤石鸡味道肯定不错,吃了不会有任何坏处。”
医生说道: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总督吃那盘菜。”
“为什么?”桑乔问。
医生答道:
“因为我们医学界的祖师希波克拉底①有一句名言:‘多食有害,石鸡尤甚②。’意思是说,什么吃多了都不好,特别是石鸡,更不能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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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学家,被誉为古代“医学之父”。曾提出“体液病理学说”,认为人体由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组成,四液调和则体健,失调则患病。
②原文为“面包尤甚”。医生在此做了改动。
“这么说来,”桑乔说,“大夫,你看看桌子上的这些菜里,哪些菜对我最合适,哪些菜不太伤身,就直接让我吃,不必用鲸鱼骨敲了。天哪,我都快饿死了,况且上帝也让我吃呢。无论大夫你愿意不愿意,无论你怎么说,反正不让我吃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让我延年益寿。”
“您说得对,总督大人,”医生说,“那么,我觉得您不要吃那盘炖兔肉,那菜有点儿硬;那份牛肉,如果不是腌烤的,倒还可以尝尝,可是现在也吃不得。”
桑乔说:
“最前面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我估计是什锦火锅,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总会有一些既合我口味又有营养的东西吧。”
“非也。”医生说,“这种破菜咱们根本别考虑,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什锦火锅更糟糕的了。这种火锅是牧师、学校的校长和农家办婚事时食用的,还是让它从总督的餐桌上消失吧。总督餐桌上用的应该是精心选料、精心烹制的菜肴,其理由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对什么人,单味药总比多味药好。因为单味药不会用错,而多味药由于药剂多了就可能会改变药的作用。所以我说,总督大人要想保养身体,使身体强壮,就应该吃一百个蛋卷和薄薄几片榅桲肉,这些东西既养胃又有助于消化。”
桑乔听了这话后往椅背上靠了靠,仔细打量着这个医生,厉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儿学的医。医生回答道:
“总督大人,我是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大夫。在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有个地方叫蒂尔特亚富埃拉,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有奥苏纳大学颁发的博士学位。”
桑乔立刻怒气冲天地说道:
“好吧,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蒂尔特亚富埃拉的、毕业于奥苏纳大学的臭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医生,你马上从我眼前滚开!否则我向太阳发誓,我要拿一根大棒子把岛上所有的医生都打跑,至少是那些我觉得一窍不通的医生。对于那些高明的医生,我待若上宾,奉如神明。我再说一遍,佩德罗·雷西奥,你马上给我滚开,否则我就抄起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让它在你头上开花!不管谁来问,我都会说,我为上帝做了件好事,打死了一个混蛋医生,国家的一个刽子手!快给我吃饭吧,要不就让你们来当总督。连饭都不让吃的总督算老几呀。”
医生见总督大怒,不由得慌了手脚,打算溜出去。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驿车的号角声。餐厅侍者探头向窗外望了望,说道:
“公爵大人的邮车来了,大概送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邮差满脸大汗且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函件,送到总督手上。桑乔又把它交给文书,让他念念函件封面。封面上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亲启或转交其文书。桑乔闻言问道:
“谁是我的文书?”
在场的一个人答道:
“是我,大人,我识字。我是比斯开人。”
“就凭这点,”桑乔说,“你就是给国王当文书也行①。你把函件打开,看看上面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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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王宫里的文书大部分是比斯开人。
文书把函件打开看了一遍,说这件事得单独谈。桑乔吩咐除了管家和餐厅侍者之外,其他人都出去。其他人和医生都出去了。文书把函件念了一遍,上面写道:
唐桑乔·潘萨大人,据我得到的消息,那座岛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些敌人可能会对该岛发动一次疯狂的袭击,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天晚上。请务必提高警惕,不可大意。我还听说,有四个经过乔装打扮的奸细已经潜入你那个地方,企图杀害你,因为他们对你的智慧感到十分恐惧。请你睁大眼睛,注意那些去找你说话的人,还有,不要吃别人送的东西。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肯定会悉心相助。我相信,凭你的智慧,完全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你的朋友
公爵
8月16日晨于本地
桑乔吓坏了;其他几个人也惊慌起来。桑乔转身对管家说道:
“现在,马上应该做的就是把雷西奥大夫投入大牢。如果有人想害我,那就是他。他想慢慢把我折磨死,譬如说采取饿的办法。”
“不过,我觉得这桌上的东西您都不能吃。”餐厅侍者说,“这些东西都是几个修女送来的。人们常说,十字架后有魔鬼。”
“这我同意,”桑乔说,“现在,你们给我拿一块面包和四磅葡萄来吧。这些东西不会有毒,我总不能不吃东西呀。如果咱们眼下面临一场战斗,那就得先吃饱,因为肚子不饱,心慌腿软。你,文书,给我的主人公爵回个函件,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指示,并代我吻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手,请她别忘了派人把我的信和那个包袱送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承蒙她的关照,我以后一定会尽全力报答。你顺便也给唐吉诃德带个吻手礼吧,我可是个知恩的人。你呢,算个好文书,是个好比斯开人,还有什么该加上的东西你都加上吧。现在,让人把这桌食物撤下去,另外给我弄点儿吃的,那么,无论什么奸细或刺客想冒犯我或者我的岛屿,我就都能对付了。”
这时,一个侍童进来说道:
“有个农夫想同您谈件事,他说事情很重要。”
“这种人真怪,”桑乔说,“难道他们就这么笨,没看见现在不是谈事情的时候吗?难道我们这些管理的总督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该休息的时候也不让我们休息,我们是石头做的吗?上帝保佑,我预感到,我这个总督是当不长了。如果我想把这个总督当下去,就得给这些来谈事的人立下点儿章法。现在,你让那个人进来吧,不过你要先弄清他是不是奸细或刺客。”
“不会的,大人,”侍童说,“他看上去像个大笨蛋。不过我不太了解情况,也许他还是个大好人呢。”
“没什么可怕的,”管家说,“我们大家都在这儿呢。”
“餐厅侍者,”桑乔说,“现在佩德罗·雷西奥大夫不在这儿,能不能弄点顶事的吃食来?哪怕是一块面包或一个葱头也好。”
“今天的晚饭会把这些都补上,让您心满意足,一点儿也不亏。”餐厅侍者说。
“但愿如此。”桑乔说。
这时,那个农夫进来了。他的样子很和气,让人老远就可以看出他是心地极其善良的人。他说道:
“哪位是总督大人?”
“哪位?”桑乔说,“除了椅子上坐的这位还有谁啊?”
“那我就拜见您了。”农夫说。
农夫跪下来,请桑乔把手伸出来给他吻。桑乔没有伸手,只是让农夫站起来,有什么事尽管说。农夫起身说道:
“大人,我是离京城两西里的一个名叫米格尔图拉的地方的农夫。”
“又是个从蒂尔特亚富埃拉来的!”桑乔说,“说吧,老兄,我告诉你,我对米格尔图拉很了解,我们村离那儿不远。”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农夫接着说道,“靠上帝开恩,我在天主教堂结了婚。我有两个上学的儿子,小的读学士,大的读硕士。我现在是光棍,我老婆死了,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个江湖医生害死了她。她怀孕的时候,那个医生给她吃了泻药。如果上帝保佑,让那个孩子生下来,而且是个男孩,我就会让他去读博士,那么他就不会嫉妒他的一个兄弟读学士,另一个兄弟读硕士了。”
“这样说来,”桑乔说,“如果你老婆没死,或者没有被害死的话,你现在就不是光棍了。”
“是的,大人,不会是光棍。”农夫说。
“这就行了。”桑乔说,“你快接着说,老兄,现在是该睡午觉的时候,而不是谈事情的时候。”
“好,我说。”农夫说,“我的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爱上了本村一个叫克拉拉·佩莱里娜的姑娘。她的父亲叫安德烈斯·佩莱里诺,是个富裕农民。这‘佩莱里’并不是世袭祖传的姓氏,而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是佩拉①病人,为了叫起来好听点,才叫他们‘佩莱里’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姑娘还真像颗东方明珠。从右边看,她宛若花朵;可是如果从左边看,她就不那么漂亮了,因为她少了一只左眼,是得天花时瞎的。她脸上有很多大麻点,有人说对于那些爱她至深的人来说,那不是麻点,而是坟墓,是埋葬那些对她有情的人的灵魂的坟墓。她的脸非常干净,为了保持脸的清洁,她长了个翘鼻子,那鼻子就好像是从嘴里跑出来的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美,因为她的嘴特别大,要不是因为缺了十颗或十几颗牙,那简直可以赶上甚至超过最标致的嘴了。她的嘴唇就更没的说了,又薄又嫩,如果努嘴的话,她那嘴就像个线团。她那嘴唇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简直神了,有蓝色,有绿色,有紫色,一道儿一道儿的。对不起,总督大人,我是不是对这个终将成为我儿媳的姑娘描述得太细致了?
我很喜欢她,觉得她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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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拉”的意思是“风瘫”,下句的“佩莱里”意思是“珍珠”。
“你随便描述吧,”桑乔说,“如果我已经吃过了饭,就会更喜欢听你描述,我可以把你的描述当作饭后的甜食。”
“甜食当然得上,”农夫说,“可不是现在,得等到合适的时候。大人,如果我能把她的优美高贵的身材描述一下,你们准会感到惊讶,可是我描述不出来,因为她是驼背,膝盖挨着嘴。即使这样,人们也可以看出,假如她能站起来,脑袋准能顶到天花板呢。本来,她早就可以同我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携手结连理,可是不幸,她的手总是蜷曲着,尽管如此,从那凹陷的长指甲还是可以看出她的手形很优美。”
“好了,”桑乔说,“老兄,你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描述了一遍,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的。”
“大人,”农夫说,“我是想请您给我的亲家写一封举荐信,让他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无论财产还是天姿,他们都并非不般配。我跟您说实话,大人,我儿子中了邪,每天都三番五次地受妖精折磨。有一次,他掉进火里,脸给烧得像羊皮纸那么皱,眼睛也总是湿漉漉的。如果他不是总用棍子和拳头朝自己乱打,他肯定是个条件很不错的人。”
“你还有什么事,老兄?”桑乔问。
“还有一件事,我不敢说。”农夫说,“不过,管它呢,无论有没有用,我还是说出来吧,免得让它烂在肚子里。大人,我想请您给我三百或六百个杜卡多,资助我那个读学士的儿子。我是说,帮他成个家。他们得自立门户,免得岳父岳母乱搅和。”
“你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桑乔说,“别不好意思。”
“没了,真的没了。”农夫说。
农夫刚说完,总督就马上站了起来。他抓住自己的坐椅说道:
“他妈的,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乡巴佬!你若是不马上从我面前滚开,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就用这把椅子打烂你的头!你这个婊子养的恶棍,能说会道的魔鬼,竟在这个时候向我要六百杜卡多!我哪儿来这笔钱,讨厌鬼?就算我有,又凭什么要给你,你这个蠢货!什么米格尔图拉以及佩莱里,同我有什么关系?滚!我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滚开,我向我的主人公爵发誓,我就不客气了!你根本不是从米格尔图拉来的,而是地狱里某个狡诈的家伙派你来试探我的!你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才当了一天半的总督,你就以为我能有六百杜卡多吗?”
餐厅侍者示意农夫赶紧出去。农夫怕总督发怒,低着头出去了。这个家伙还挺知趣的。
不过,咱们还是让桑乔去生他的气,让大家相安无事吧。现在,咱们再去看看唐吉诃德。刚才谈到他的脸被猫抓伤了,包上了纱布,过了八天伤才好。在这段时间里,唐吉诃德又遇到了一件事,锡德·哈迈德答应像本书里的其他事一样,事无巨细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第四十八章
唐吉诃德同公爵夫人的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的一场风波,
以及其他值得永世不忘的事件
唐吉诃德受了伤,十分懊丧。他脸上的印迹不是上帝留下的,而是猫抓的。这是游侠骑士难免的倒霉事儿。在他没露面的六天里,有一个晚上,他思量着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幸以及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夜不能寐。忽然,他觉得有人用钥匙开他房间的门,于是马上想到是那个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想趁他不注意,迫使他失去对杜尔西内亚的忠贞。他对此确信无疑,就把嗓门提高到可以让对方听到的程度,说道:“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也不会让我放弃我对我夫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拜。我的夫人,无论你变成丑陋的农妇还是变成金色塔霍河里正在用金色丝纱编织锦绣的仙女,无论你被梅尔林或蒙特西诺斯关在什么地方,你都属于我;而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都属于你。”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门就开了。他连忙在床上站起来,从头到脚裹着黄缎床单,头上扣着一顶便帽,脸上和胡子上都缠着纱布。脸是因为被猫抓的,胡子是因为要它向上翘。他这副样子,看上去真像个幽灵。他两眼盯着门,满以为进来的是已经被他弄得神魂颠倒而且心灵受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个极其庄重的女佣。她身上穿着又宽又长的白色长袍,长袍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她左手拿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右手遮着眼,以免烛光直射她的眼睛。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落地很轻。
唐吉诃德站在床上,看到进来一个这样装束的怪物,而且脚步特别轻,以为是一个巫婆或女魔法师来害他,立刻慌不迭地画起十字来。女佣走到房子中间,一抬头,立刻看到了正在画十字的唐吉诃德。刚才唐吉诃德看到她时非常害怕,现在,她看到唐吉诃德那又高又黄的裹着床单和纱布的怪样子就更害怕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说道:
“天哪,我看到的是什么?”
惊慌之中蜡烛掉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她转身想跑,可又被裙子绊住了,摔了个大跟头。只听唐吉诃德胆战心惊地说道:
“幽灵,或者随便你是谁,我向你发誓,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这儿想干什么,即使你是个冤魂,我也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我是个天主教徒,愿意对所有人行善,而且我也正是为此才当上游侠骑士的。我甚至对炼狱里的鬼魂行善。”
惊魂未定的女佣听了这番带着恐惧腔调的发誓,猜出是唐吉诃德,就沉痛地低声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如果您确实就是唐吉诃德的话,我告诉您,我不是幽灵,不是怪物,也不是鬼魂。您大概也猜到了,我是您尊贵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事只有您帮忙才能解决,我正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而来的。”
“说吧,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唐吉诃德说,“你是不是来给我拉皮条的?我告诉你,为了举世无双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不会被任何人引诱。一句话,我告诉你,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只要你不提那些男女私情的事,你不妨先回去点上蜡烛再来。你有什么吩咐,想干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不是那种邪门歪道的事就行。”
“我给谁拉皮条呀,大人?”女佣说,“您真是看错人了。我这把年纪还不至于糊涂到那种程度,去干那种卑鄙的事情呀。托上帝的福,我身体健康,除了因为感冒掉了几颗牙之外,我的牙齿仍然很齐全。感冒在阿拉贡这儿很流行。请您等一会儿,我去点上蜡烛,马上就回来,好向您这位解救苦难的救世主诉诉我的苦楚。”
她不等唐吉诃德回头就出去了。唐吉诃德一边静静地等候,一边思考着。想到这次意外的事情,他心绪纷乱,觉得这是糟糕的事情,很可能会破坏他对他的夫人的忠贞。唐吉诃德心想:“谁知道是不是诡计多端的魔鬼现在想用女佣来迷惑我,达到他们用女皇、王后、公爵夫人、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都没有达到的目的呢?我常听一些聪明人说,魔鬼常常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谁知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同她睡觉,使我保持多年的忠贞付诸东流呢?遇到这种情况,免战比迎战好。不过,我也不必想入非非,这些全是我自己想的。像这样身穿白色长袍、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好色之徒也不会动心。难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佣是细皮嫩肉吗?难道还有哪个女佣不是五大三粗、满脸皱纹而且还装模作样吗?让那群女佣都滚出去吧,她们真让人索然无味!据说,有个夫人做得挺不错,在她的客厅里放了两个女佣半身像,还戴着眼镜,靠着垫子,好像在那儿做活的样子,那样客厅里就好像真有了两个女佣似的,显得很有气派。”
唐吉诃德这么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把门关上,不让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进来。可是他走到门口,唐娜罗德里格斯已经点燃一支白蜡烛回来了。她迎面看见唐吉诃德近在眼前,身上依然裹着床单、纱布,头上还戴着帽子,又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说道:
“您能让我放心吗,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下床来,好像不是正常举动。”
“我正要问你呢,夫人。”唐吉诃德说,“我正要问你能否让我放心,保证我不受到骚扰或强暴?”
“到底是谁让谁放心呀,骑士大人?”女佣问。
“是我求你让我放心,”唐吉诃德说,“因为我不是石头人,你也并非青铜心,况且现在不是上午十点,而是深更半夜,也许比深更半夜还晚些呢,而且这个地方很隐蔽,也许它会成为背信弃义的埃涅阿斯占有美丽而富有同情心的狄多的地方。不过,请您把手伸过来吧,夫人,我觉得我的良心和自重以及您那令人起敬的长袍,已能让我放心了。”
说完唐吉诃德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又去拉女佣的手。女佣也以同样的动作还报唐吉诃德。
锡德·哈迈德在此有一段插话,说他向穆罕默德发誓,假如能让他欣赏到两个人手拉手走到床前那情景,他宁愿从他那两件最好的斗篷中拿出一件来捐献。
唐吉诃德上了床,唐娜罗德里格斯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与床有一定的距离。她没有摘眼镜,也没有吹灭蜡烛。唐吉诃德缩在床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人定下神以后,唐吉诃德首先开了口:
“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现在您不妨把您内心的痛苦事都说出来,我一定仔细倾听,真心相助。”
“从您慈善和蔼的面孔上,”女佣说,“我就断定一定会从您这儿得到这种诚恳的回答。现在的情况是,唐吉诃德大人,虽然您现在看见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在阿拉贡,穿着一身受苦受罪的女佣的衣服,其实我是奥维多的阿斯图里亚斯人,我家和当地的许多豪门都有关系。可是我命运不佳,父母又不会过日子,结果稀里糊涂地就把家产丢尽了。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首都马德里。为了让我过上踏实日子,不再受更大的苦,他们把我放在一个贵夫人家做侍女。我不妨告诉您,若论做抽结①或白料加工②的活儿,这辈子也休想有谁比得过我。父母把我留在那人家干活,自己就回去了,大概过了没几年就死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基督教徒。我孤身一人,靠那点儿可怜的工钱和深宫大院里的侍女所能得到的菲薄赏赐生活。这时候,她家的一个侍从爱上了我,是他主动找我的。那个人年纪不小了,满面胡须,人却挺精神。他是山上人,那气派简直像国王似的。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爱情,后来消息传到了女主人那儿。她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就让我们在教堂结了婚。结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孩,可是我好运不长。我倒没有死于分娩,而是孩子出生后不久,我的丈夫就受了一场惊吓去世了。我现在给您讲讲这件事,我想您一定会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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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缝纫式刺绣的花饰,在布上抽掉几根纱后分段结扎而成。
②指在白色床单、罩布或内衣上做的针线活。
女佣伤心地哭起来,说道:
“请您原谅,唐吉诃德大人,您也不用劝我。每当我想到我那夭折的丈夫,就泪水盈眶。上帝保佑,当时他把女主人带在那匹高大黝黑的骡子屁股上,可威风啦!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贵夫人出门都是乘车或坐轿子。那时的贵夫人都是坐在侍从的鞍后。这件事我不能不讲,因为从这儿可以看出我那好丈夫的礼貌和办事认真的态度。他们刚走上马德里的圣地亚哥大街,那条街比较窄,迎面就走来一位京城的长官,前面有两个差役开路。我的丈夫一看到差役,就掉转骡子的缰绳,准备让路。可是坐在鞍后的女主人却低声说道:‘你干什么,倒霉鬼?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吗?’那长官很有礼貌,他勒住马,对我丈夫说:‘请您先过,大人,我应该给唐娜卡西尔达夫人让路。’我的女主人叫唐娜卡西尔达。
“可是我丈夫把帽子拿在手里,仍然坚持让那位长官先过。我的女主人不由得怒气冲天,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大号别针或锥子来,刺进了我丈夫的腰。我丈夫一弯腰,连同女主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女主人的两个仆役赶紧去扶女主人,那位长官和两个差役也跑来帮忙。瓜达拉哈拉大门①一下子就乱了,我是说,旁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一下子就乱了。女主人走了,我丈夫来到一家理发馆,说他的肚子被刺穿了。我丈夫的过分礼让一下子就传开了,连街上的孩子们都追着他起哄。就因为这个,再加上我丈夫有点儿近视,我的女主人把他辞退了。肯定是因为这事,我丈夫郁郁而死。我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带着我女儿。我女儿慢慢长大了,漂亮得像朵花。后来,因为我善于做手工活是出了名的,我的女主人那时刚刚同公爵结婚,就把我也带到了阿拉贡这儿。我女儿也一起来了。她一天天长大了,多才多艺。她唱歌如百灵,宫廷舞跳得很轻盈,民间舞又跳得很豪放。她读书写字决不逊于学校的老师,算起帐来也十分精明。至于她多么讲卫生就不用说了,连流水都不如她干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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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瓜达拉哈拉大门据说是游手好闲的人聚集的地方。
“公爵在离这儿不远有个村庄,那儿有个大富农,他的儿子后来爱上了我的女儿。实际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结合了。富农的儿子声称要同我女儿结婚,其实是骗了我女儿,却又不想履行他的诺言。公爵知道这件事,我同他说过不止一次。我请公爵让那个富农的儿子同我女儿结婚,可是公爵充耳不闻,甚至不愿意听我说。原因就是那个富农很有钱,他借钱给公爵;公爵要借别人钱时,他又出面作保,所以公爵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他。所以,大人,我想请您做主,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武力相逼,总之要结束这种罪恶状况。大家都说您生来就是要铲除罪恶,拨乱反正,扶弱济贫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女儿无依无靠,漂亮而又年轻,还有许多别的优点。无论是向上帝发誓还是凭良心而论,在我女主人身边的这么多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那个叫阿尔蒂西多拉的自以为很漂亮,可是她并不文静,倒有点疯劲儿,而且她身体也不怎么好,总是有那么一股让人讨厌的气味。谁要是在她身边,连一会儿也待不下去。还有公爵夫人……我不说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
“天哪,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了?”
“您既然这样恳求,”女佣说,“我就得据实相告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发现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美貌之处了吗?她的脸光润滑腻,两频可谓雪肤冰肌,宛如日月相映;她走路轻盈风雅,所到之处都让人感到她秀美的仪容。您应该知道,这首先得感谢上帝,不过还有一点,那就是要归功于她的两条腿上的两个排泻口。医生说她身上全是坏水,而坏水都从那两个口子里排泄出来。”
“圣母玛利亚啊!”唐吉诃德说,“我们的公爵夫人身上真会有这种排泄口吗?如果是别人说,我绝对不会相信,可这是唐娜罗德里格斯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从这种地方的排泄口里流出来的不应该是坏水,而应该是琥珀之液。现在我才真正相信,这种排泄口对于人体健康是十分重要的。”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就听见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唐娜罗德里格斯手中的蜡烛连吓带震地掉到了地上。可怜的女佣马上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喘不过气来。同时,另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撩起女佣的裙子,用一个好像是女拖鞋的东西抽打女佣,而且打得很厉害。唐吉诃德虽然看着很心疼,却不敢从床上跳下来。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好默不作声地蜷缩在床上,怕自己也遭到一顿打。他的这种担心也有道理。那两个打手把女佣打得浑身是伤,可女佣连呻吟都不敢。然后,那两个打手又来到唐吉诃德的床边,掀开床单,对唐吉诃德又拧又掐,唐吉诃德只好挥拳招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出声。
这样打了半个小时,两个幽灵才出去。唐娜罗德里格斯放下裙子,为自己的不幸呻吟着,然后走出门,没有再和唐吉诃德说一句话。唐吉诃德被掐得浑身疼痛。他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知道是哪个恶毒的魔法师把他害成这样。咱们暂且不管他,先去看看桑乔·潘萨吧。这本小说安排得很好,桑乔正在叫咱们呢。
第四十九章 桑乔巡视岛屿见闻
前面说到桑乔正在为农夫的那番描述而生闷气。其实,那个农夫是受管家的委派,管家又受公爵的指使,前来捉弄桑乔的。桑乔虽然又粗又笨,却并没有被耍弄。桑乔看完公爵给他的密信,又回到客厅,对身边的人和佩德罗·雷西奥大夫说:
“现在我算真正明白了,无论是地方官还是总督,都得是铁人才成,以便无论什么时候有人来找他,他都不能烦,都得听他们说,为他们办事,不管有什么情况,都得先办他们的事。如果长官不听他们说,不办他们的事,或者办不到,或者当时不见他们,他们就骂骂咧咧,嘀嘀咕咕,甚至连老祖宗也捎带上。这些前来办事的笨蛋,你着什么急呀,你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别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来嘛。长官也是肉长的,该怎么样时就得怎么样。可我就不能这样,想吃也不能吃。这全怪旁边这位佩德罗·雷西奥·蒂尔特亚富埃拉。他想饿死我,却说这样才能长寿。但愿上帝让他和所有像他这样的医生都如此长寿。当然,我说的是坏医生,对于好医生应该嘉奖。”
那些认识桑乔的人听到他如此慷慨陈词都感到吃惊,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大概是重要的职位能使人更聪明,或者更愚蠢吧。最后佩德罗·雷西奥大夫答应,无论希波克拉底还有什么告诫,也要让桑乔当天吃晚饭。总督听了十分高兴,焦急地等着晚饭时间到来。虽然桑乔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晚饭的时间总算如期而至。晚饭是凉拌牛肉葱头和已经放了几天的炖牛蹄,桑乔吃得津津有味,比吃米兰的鹧鸪、罗马的雉鸡、索伦托的小牛肉、莫隆的石鸡或拉瓦霍斯的鹅还香。他边吃还边对医生说:
“我说大夫,以后你不必给我弄什么大鱼大肉或者美味佳肴,那样反倒让我倒胃口。我的胃就习惯羊肉、牛肉、腌猪肉、咸肉干、萝卜、葱头什么的。如果吃宫廷大菜,我倒吃不惯,有时候还恶心呢。餐厅侍者可以把那个叫什锦火锅的菜给我端来,里面的东西越杂,味道越好,只要是吃的,往里面放什么都可以。我早晚会酬谢他的。谁也别想拿我开心,否则我就豁出去了。大家在一起客客气气,彼此都愉快。我在这个岛上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就不管;大家各扫门前雪就行了。我告诉你,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的,总督大人,”餐厅侍者说,“您刚才说得太对了。我代表岛上的居民向您表示,愿意不折不扣而且满腔热忱地为您效劳。您一开始就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怎么会不尽心竭力地为您效劳呢!”
“我相信这点,”桑乔说,“谁要想干别的,那可就是自找倒霉了。我再说一遍,你们注意给我和我的驴弄好吃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等会儿咱们去巡视一下,我想把这个岛上的种种坏事以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都清除干净。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朋友,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是蜂房里的雄蜂,它们专吃工蜂做的蜂蜜。我要照顾劳动者,维护贵族的地位,奖励品行端正的人,尊重宗教和宗教人士的名誉。你们觉得怎么样,朋友们,我是不是有点烦人呢?”
“您讲了这些,”管家说,“使我感到很佩服。像您这样没有文化的人,我估计甚至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竟能如此金口玉言,已经超出了派我们到这儿来的人以及我们这些人的意料。看来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玩笑竟变成了现实,想嘲弄别人的人自己倒被嘲弄了。”
到了晚上,经过雷西奥的批准,桑乔吃过晚饭,大家收拾妥当,便准备外出巡视。陪同的有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专门记录桑乔行踪的传记作者、差役和文书,浩浩荡荡,行色壮观。桑乔拿着他的权杖神气活现地走在中间。他们才巡视了几条街,就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一见来了当官的,就住了手。其中一人说道:
“上帝保佑!国王保佑!在大街上竟会遭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行抢!”
“别着急,好人,”桑乔说,“告诉我为什么打架,我是总督。”
有一个人说道:
“总督大人,我来简单讲一下。您大概明白,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刚才在对面那家赌场里赢了一千多雷阿尔,天知道他是怎么赢的。我当时就在旁边,知道他做了几次手脚,可是我昧着良心没说。他赢了钱,我等着他给我至少一个埃斯库多做抽头儿,这是我们这类人的规矩。我们专门给人帮忙,谁手脚不干净也不说,以免打架。可是他却把钱一揣,出了赌场。我气急败坏地跟了出来,对他好言相劝,让他怎么也得给我八个雷阿尔。他知道我这个人没职业也没收入,因为我父母既没教我也没给我什么职业。可这个狡猾的家伙比卡科还贼,比安德拉迪利亚还鬼,他只想给我四个雷阿尔。您看,总督大人,他多不要脸,多没良心!不过就是您没来,我也会让他把钱吐出来,让他明白明白。”
“你有什么好说的?”桑乔问另一个人。
那个人说这个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只能给这个人四个雷阿尔,因为他已经给过这个人好几次钱了。另外,要抽头儿的人得讲点礼貌,如果他不能肯定赢钱的人手脚不老实,那钱不是正经赢来的,他拿钱时应陪着笑脸,不能计较给多少。为了证明自己是好人,而不是像那人说的那样手脚不老实,他一个钱也不准备多给。只有手脚不老实的人才会给旁边看破他作弊的人一些赏钱呢。
“是这样,”管家说,“总督,您看该怎样处理这两个人呢?”
“现在应该做的是,”桑乔说,“你,赢家,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或者你又是又不是,马上给跟你打架的这个人一百个雷阿尔,然后你还得掏三十个雷阿尔给监狱里那些可怜的人们。而你这个既没职业又没收入、在岛上无所事事的人呢,拿上这一百个雷阿尔,明天就离开这个岛吧,十年内不许回来,如果违反,就罚你来世补罪。我要把你吊在耻辱柱上,至少我派去的刽子手会这样做。谁也别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揍你们了。”
一个人掏了钱,另一个人收了钱;这个人离开了岛屿,那个人回了家。总督说道:
“除非我能力不足,否则我一定要取缔这些赌场,我觉得它们是非常有害的地方。”
“至少这一家您不能取缔。”文书说,“这家赌场是一个大人物开的,他打牌每年输掉的钱比赢的钱还多。对其他小赌场您可以显示一下您的权力。那种小赌场更有害,更可恶。那些出了名的爱做手脚的人不敢到达官贵人的赌场上去耍手腕。赌博是一种通病,在大赌场赌就比在小赌场情况好。小赌场若是在后半夜逮着一个倒霉鬼,非得活剥了他的皮才算完。”
“文书啊。”桑乔说,“现在我明白了,这里面还有不少说头呢。”
这时候,一个捕快揪着一个小伙子过来了。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小伙子本来是朝咱们这儿走的。可他一看到咱们,转身就跑,而且跑得飞快,看样子是个罪犯。我在后面追,若不是他绊倒了,我恐怕还抓不着他呢。”
“喂,你为什么跑呢?”桑乔问。
小伙子答道:
“为了避免捕快们问的许多问题。”
“你是干什么的?”
“编织工人。”
“编织什么?”
“请您别见怪,织长矛上的铁枪头。”
“你想跟我耍贫嘴?那好,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去透透空气。”
“好,你这就说对了。小伙子,你还挺聪明。可是你要知道,我就是空气,就是吹你的,要把你吹到大牢去。把他抓起来,带步!我要让他今晚闷在大牢里睡觉!”
“上帝保佑!”小伙子说,“您想让我在大牢里睡觉,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在大牢里睡觉?”桑乔问,“难道我没权力想抓你就抓,想放你就放吗?”
“您就是再有权力,”小伙子说,“也不能叫我在大牢里睡觉。”
“为什么不能?”桑乔说,“马上把他带走,让他亲身尝尝滋味就明白了。即使他买通了典狱长也不能放他。如果典狱长让你离开大牢一步,我就罚他两千杜卡多。”
“这都是笑话,”小伙子说,“谁也不能让我在大牢里睡觉。”
“告诉我,你这个魔鬼,”桑乔说,“我要给你戴上脚镣,难道有哪位天使能够去掉你的脚镣吗?”
“好了,总督大人,”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咱们现在论论理,说到正题上吧。假设您能够把我投入大牢,给我套上锁链脚镣,而且如果有哪个典狱长敢把我放出来,您就重罚他。可是我不睡觉,整夜都不睡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睡觉呢?”
“不能,”文书说,“这回他算是达到目的了。”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那是你自己不愿意睡,而不是跟我过不去。”
“不是,大人,”小伙子说,“我绝没有想跟您过不去。”
“滚蛋,”桑乔说,“回你的家睡觉去!愿上帝让你睡个好觉,我也不想阻止你睡个好觉。不过,我劝你以后别跟长官开玩笑,弄不好,玩笑就开到你脑袋上去了。”
小伙子走了,总督又继续巡视。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捕快,还带来一个人。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貌似男人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长得不难看。她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
两三只灯笼一齐向那人的脸上照去,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看样子她有十六七岁。她的头发罩在一个高级的青丝线发网里,宛如无数珍球在闪烁。大家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脚穿肉色丝袜,配着白塔夫绸袜带和珍珠串状的穗子,身穿高级面料的宽短裤和短外套,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精纺面料的紧身坎肩,足登白色男鞋。她腰里别的不是剑,而是一把非常华贵的匕首,手指上还戴着许多贵重的戒指。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她,都想不起她是谁,而那些明知这是一场戏弄桑乔的闹剧的人更是感到意外,因为他们并没有安排这件事。大家都迷惑不解,想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桑乔对这个姑娘的美貌很惊讶,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姑娘低着头,十分羞涩地说道:
“大人,我不能当着众人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有一点我想让您知道,那就是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坏人,而是个不幸的姑娘,只是凭一时冲动,才做了这样不够庄重的事情。”
管家听姑娘这么一讲,便对桑乔说道:
“总督大人,您让其他人走开,让这个姑娘放心大胆地讲讲她的事吧。”
于是,总督让其他人都走开,只留下管家、餐厅侍者和文书。姑娘见只剩下几个人了,便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当地一个卖羊毛的佃户佩德罗·佩雷斯·马索卡的女儿,他常到我父亲家来。”
“不对,姑娘,”管家说,“我跟佩德罗·佩雷斯很熟,知道他没有儿女。还有,你说他是你父亲,怎么又说他常到你父亲家?”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桑乔说。
“诸位大人,我现在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姑娘说,“实际上我是迭戈·德拉利亚纳的女儿,大概你们都认识他。”
“这才对,”管家说,“我认识迭戈·德拉利亚纳,知道他是这儿一个有钱的贵族,有一儿一女。不过,自从他妻子死了以后,这儿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女儿了。他把女儿关在家里,看管得紧紧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他女儿非常漂亮。”
“是这样,”姑娘说,“我就是他的女儿。至于说我漂亮不漂亮,诸位大人,你们都已经看见我了,当然很清楚。”
接着,姑娘伤心地哭起来。管家见状就走到餐厅侍者身旁,对他耳语道:
“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如此尊贵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这身打扮跑出来。”
“没错,”餐厅侍者说,“她这一哭,更说明是这么回事了。”
桑乔竭力劝慰,让她别害怕,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都告诉他,大家会尽可能地真心帮助她。
“诸位大人,”姑娘说,“我母亲入土十年,我父亲就把我关在家里十年,连做弥撒也是在家里一个漂亮的小教堂里做。我从没有见过日月星辰,不知道大街、广场、庙宇是什么样子;除了父亲、我的一个弟弟和那个叫佩德罗·佩雷斯的佃户外,我也见不到其他男人。那个佃户常出入我家,所以我刚才突然想起说他是我父亲,以避免说出我父亲是谁。这样长期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连教堂都不让我去,使我特别伤心。我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至少看看我出生的那个村镇,并且觉得这不会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我一听说有什么斗牛、骑马打仗或演戏,就问我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他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许多事情,我都没见过。他说得绘声绘色,可这样一来,我更想到外面去看看了。干脆我简单点儿说,我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吧。我求我弟弟……我再也不会求人做这种事了……”
说到这儿她又哭起来。管家对她说道:
“姑娘,你接着说吧,把你遇到的事都说出来。我们听了你的话,看到你流眼泪,都感到很惊讶。”
“我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姑娘道,“不过,眼泪倒是还有很多,随着非分的愿望而来的只能是眼泪。”
餐厅侍者对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于是又把灯笼拿到姑娘脸前照了照。他觉得从姑娘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珍珠、露珠,甚至可以说是东方大明珠。尽管姑娘又是哭又是叹气,他还是希望姑娘没遇到多大的不幸。总督对姑娘讲得罗罗嗦嗦有点儿不耐烦,让她赶紧讲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时间也不早了,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巡视呢。姑娘哽咽着说道:
“我倒霉就倒霉在让弟弟借给我一身他的衣服,晚上趁父母都睡觉了,带我到整个村庄看看。他经不住我的恳求,给了我这身衣服。他穿上我的一身衣服,还挺合适。他还没长胡子,穿上我的衣服,挺像个漂亮的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出来大概一小时了,到处瞎转,走遍了整个村镇。后来我们正要回家,忽然看见来了一群人。弟弟对我说:‘姐姐,大概是巡夜的来了。你脚步轻点,赶紧跟我跑,若是让他们认出咱们来就糟了。’说完他转身就跑,他哪儿是跑呀,简直是飞。我慌慌张张地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这时候捕快赶到了,就把我带到了您这儿。我太任性,所以才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那么,小姐,”桑乔说,“你并没有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也不像你开始说的那样,是一时冲动跑出来的?”
“我没遇到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一时冲动,只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地方的街道。”
姑娘的话得到了证实,捕快把她弟弟也带来了。他刚才与姐姐分手后很快就被捕快抓到了。他身着漂亮的短裙,披着一条有金银花边的蓝缎大披巾,头上没戴头巾,也没有什么头饰,只有一绺绺的金发。总督、管家和餐厅侍者把那男孩拉到一旁,为的是不让他姐姐听到他们说话。他们问这个男孩子为什么穿这身衣服。男孩子像姐姐一样不好意思。他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下,同他姐姐讲的一样。餐厅侍者听了很高兴,而桑乔对姐弟两人说道:
“孩子们,这只是一件小孩子淘气的事。这点事用不着讲那么半天,而且又是掉泪又叹气。你们只要说,我们是某某人,仅仅因为好奇,从家里跑出来转转,并没有其他目的’,也就完了,没必要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
“您说得对,”姑娘说,“可是要知道,我刚才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在没什么事,”桑乔说,“走吧,我们送你们回家去。也许你们的父亲还不知道你们不在家呢。你们以后别再淘气了,也别老想看什么外面的世界了。一个正派姑娘,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和母鸡,迷路最容易’;‘想看别人,也就是想让别人看自己’。我不多说了。”
男孩子感谢总督的好意。两个孩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大家一起走过去。来到家门前,男孩子往一个窗户上扔了一块卵石,立刻有个女佣出来开门。女佣一直在等他们。两人进去了。大家对姑娘的绰约风姿感到惊讶,对她竟想在深更半夜跑出来看外面的世界感到意外,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餐厅侍者已经动了心,想改日再来向姑娘的父亲提亲。他觉得自己是公爵的佣人,姑娘的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其实,桑乔很想让他同自己的女儿桑奇卡结婚,正准备择日办理呢。桑乔觉得,对于总督的女儿来说,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做她的丈夫。
当晚的巡视就此结束。两天之后,他的总督任职也结束了。他的打算全部落空了。请看下文。
第五十章
抽打女佣并对唐吉诃德又掐又抓的魔法师是谁,
侍童给桑乔的老婆特雷沙·潘萨送信
锡德·哈迈德这部书中描写的每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他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走出自己的房间到唐吉诃德那儿去的时候,被另一个与她同居一室的女佣发觉了。所有的女佣都喜欢打听、了解和刺探别人的情况。她悄悄跟在唐娜罗德里格斯后面,而唐娜罗德里格斯对此却一无所知。那个女佣见唐娜罗德里格斯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马上也像其他爱搬弄是非的女佣一样,把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夫人,说唐娜罗德里格斯正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
公爵夫人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并请求公爵允许她和阿尔蒂西多拉一起去看看,到底唐娜罗德里格斯在唐吉诃德那儿干什么。公爵同意了,于是两人一步步摸索着,悄悄来到唐吉诃德房间的门前。因为离得近,所以里面说的话都能听到。公爵夫人听到唐娜罗德里格斯把她腿上有排泄口的事情抖搂了出来,怒不可遏,阿尔蒂西多拉也气坏了。两人满腔怒火,非要教训唐娜罗德里格斯不可,于是猛然冲进去,就像前面说到的,把唐吉诃德掐了一遍,又把唐娜罗德里格斯抽打了一顿。有损女人美丽形象的攻击最令女人恼火,她们总得设法报复了才罢。公爵夫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爵,公爵听了觉得很有趣。公爵夫人也想把玩笑继续开下去,拿唐吉诃德解闷,就派了那个曾经装扮成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把桑乔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和自己的一封信送去,还送了一大串珊瑚珠作为礼物。此时的桑乔正忙着当总督,早把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据说那个侍童很聪明,很愿意为自己的主子效劳,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到桑乔家去了。还没进村,侍童就看见有些女人在小溪边洗衣服,于是侍童问她们,那地方是否有个叫特雷莎·潘萨的女人,她的丈夫桑乔·潘萨是曼查一个叫唐吉诃德的骑士的侍从。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孩站起来说道:
“特雷莎·潘萨是我母亲,桑乔是我父亲,那个骑士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你过来,小姑娘,”侍童说,“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我给她带来了你父亲的一封信和一件礼物。”
“我很愿意带您去,大人。”小女孩说道。看上去她十四岁左右。她把自己洗的衣服交给一个同伴,没戴头巾,也没穿袜子,就卷着裤腿,披散着头发,跳到侍童的马前说道:
“请您跟我来吧。我家就在村口,我母亲也在家,已经好多天没听到父亲的消息了,她正着急呢。”
“那么我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侍童说,“这可得感谢上帝。”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村头,还没进屋就喊道:
“快出来,妈妈!快出来,出来呀!”
随着喊声,女孩的母亲特雷莎·潘萨出来了,手里还在绕着一团麻绳。她穿着一条棕褐色裙子,裙子短到仅够遮羞的部位;上身的紧身背心和衬衫也都是棕褐色的。人看样子倒不很老,不过也四十多岁了。然而,她的身体很健壮,皮肤也晒成了褐色。她一见女儿和骑在马上的侍童,便问道:
“怎么回事,孩子?这位大人是谁?”
“是唐娜特雷莎·潘萨夫人您的仆人。”侍童答道。
侍童说完就下了马,毕恭毕敬地跪倒在特雷莎夫人面前,说道:
“唐娜特雷莎夫人,您是巴拉托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结发妻子,请您把手伸给我吧。”
“我的天啊,滚一边儿去,别跟我来这套!”特雷莎说,“我又不是什么宫廷夫人,只是个贫苦农妇,是个短工的女儿,是个游侠骑士侍从而不是什么总督的老婆!”
“您就是最尊贵的总督的最尊贵夫人,”侍童说,“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请您接受这封信和这份礼物。”
接着,侍童从衣袋里拿出一串珊瑚珠,两端是两颗金珠,把它挂到了特雷莎的脖子上,并且说道:
“这儿还有总督大人的一封信。另一封信和珊瑚珠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派我给您送来的。”
特雷莎和她的女儿都惊呆了。小姑娘说道:
“我拿性命担保,这准是我们的主人唐吉诃德干的。他多次答应要让父亲当总督或伯爵,大概现在已经让父亲当上了。”
“是的,”侍童说,“靠着唐吉诃德大人的面子,桑乔大人现在已经是巴拉托里亚岛的总督了。你们看看信就知道了。”
“请您给我念念吧,侍臣。”特雷莎说,“我只会纺线,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桑奇卡也说,“不过你们等等,我去找个人来念念,找牧师,或者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他们也愿意知道我父亲的消息,肯定会来。”
“没必要去找人念。我不会纺线,可是识字。”
侍童把信念了一遍。信的内容前面已经提到,此处就不赘述了。侍童又掏出了公爵夫人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朋友,您的善良聪明的丈夫桑乔的优秀品质感动了我,迫使我请求我的丈夫公爵给他一个岛屿,让他当总督,我丈夫有很多岛屿。听说他把岛屿管理得很不错,我为此感到高兴,我丈夫也同样高兴。我非常感谢老天没让我选错人。我想告诉特雷莎夫人,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好总督很困难。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桑乔这样的人当总督。
亲爱的朋友,我派人给您送去一串两端是金珠的珊瑚珠子。我很愿意送您这东方明珠,礼轻情义重。咱们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交流,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代问您女儿桑奇卡好,告诉她也许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我会让她嫁到高贵人家去。
听说你们那儿的橡子特别大,请给我带几十个来。因为是来自您的手,我会特别珍重它们的。请给我多多写信,告诉我您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您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好朋友
公爵夫人于本地
“哎呀,多么善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谦虚的夫人啊。”信刚一念完,特雷莎就说道,“我愿意永远和这样的夫人在一起。我讨厌我们村的那些贵夫人,她们谁也不理,把自己想得跟女王一样高贵,觉得看农妇一眼就有失她们的身份。你们看这位夫人,虽然是公爵夫人,却称我为朋友,对我平等相待,可我觉得她像曼查的钟楼一样高。至于橡子,侍臣,我要送给夫人一塞雷敏①,若论个儿,颗颗都大得出奇。桑奇卡,现在你先照顾一下这位侍臣,把他的马安顿好,再从马厩拿几个鸡蛋来,切一大块腌猪肉,让咱们好好犒劳犒劳他吧。就冲他带来的好消息和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真该好好款待他。我先去把咱们的好消息告诉邻居,告诉神甫,告诉理发的尼古拉斯师傅,他们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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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容量单位,一塞雷敏相当于4.625公升。
“我就去,妈妈,”桑奇卡说,“可是您得把那串珊瑚珠分给我一半儿。我觉得公爵夫人不会那么笨,把一串珊瑚珠都送给你一个人。”
“这串珠子全是你的,”特雷莎说,“不过你先让我戴几天,我从心里特别喜欢它。”
“这个口袋里的衣服你们也一定喜欢,”侍童说,“全是细料子衣服,总督只是在打猎时穿过一天。这些都是送给桑奇卡的。”
“爸爸千岁!”桑奇卡说,“把衣服送来的人也千岁!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两千岁!”
特雷莎手里拿着信,脖子上挂着珊瑚珠出了家门,边走边像敲手鼓似的拍着信。正巧她碰到了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便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现在我们家可不算穷人了!我们家出了个总督!无论哪个贵族夫人,无论她有多神气,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怎么回事,特雷莎·潘萨?你抽什么疯?那几张纸是什么?”
“我没抽疯。这是公爵夫人和总督的来信。我脖子上戴的是用高级珊瑚做的念珠,两头的珠子是真金的。我是总督夫人!”
“除了上帝,我们谁也听不懂你的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们看看这个。”特雷莎说。
她把信交给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参孙·卡拉斯科在旁边听着,结果两人面面相觑,对信上的内容感到很吃惊。卡拉斯科问是谁把信送来的,特雷莎让他们随自己去她家,就可以见到送信人了。那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他还带来了一件贵重的礼物。神甫把她脖子上的珊瑚珠拿下来看了看,确实挺高级的,这就更奇怪了。神甫说:
“我凭我身上的法衣发誓,我不明白也想不出这两封信和这件礼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凭我眼看手摸,这串珊瑚珠的确很精致,可是写信的公爵夫人怎么会只要几十个橡子呢?”
“别瞎猜了!”卡拉斯科这时候说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带信来的那个人吧。咱们搞不清楚的事情可以让他告诉咱们。”
于是他们来到特雷莎家。侍童正在筛大麦准备喂他的马;桑奇卡正在切肉,准备再摊上几个鸡蛋,做给侍童吃。侍童的外貌和服饰使神甫和参孙产生了一种好感。他们非常客气地互致问候后,参孙请侍童谈谈唐吉诃德和桑乔的情况,说他和神甫虽然看了桑乔和公爵夫人的信,但还是没弄清桑乔当总督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地中海里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岛屿都是国王的。侍童答道:
“桑乔·潘萨当了总督,这点没错;至于当的是不是岛屿的总督,我可没打听,只知道那是一个有一千多人的地方。说到要橡子的事,那得说我们公爵夫人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侍童没说公爵夫人不仅向农妇讨橡子,而且还向一位女街坊借过梳子呢)。我想你们应该知道,阿拉贡的贵夫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不像卡斯蒂利亚的贵夫人那样摆臭架子,而是同平民百姓很接近。”
他们正说着,桑奇卡兜着几个鸡蛋蹦蹦跳跳地跑进来问侍童:
“请您告诉我,我父亲当了总督以后还穿连袜裤①吗?”
“我没看见,”侍童说,“大概穿吧。”
“啊,我的上帝呀,”桑奇卡说,“我父亲穿连袜裤会是什么样子呀!我从小就喜欢看他穿连袜裤,这难道不好吗?”
“以后你都会看到,”侍童说,“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你父亲当上两个月的总督,出门就还得戴套头棉帽呢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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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侍从穿的一种裤子。
②贵人戴的帽子,既防冷又防土。
神甫和学士看出侍童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可是侍童确实带来了精美的珊瑚珠,特雷莎还让他们看了桑乔送来的猎服,这又打消了两人的疑虑。听了桑奇卡的愿望,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特雷莎更是让他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特雷莎说:
“神甫大人,请您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到马德里或托莱多去,让他给我带一条地地道道的带裙撑的裙子,而且要最好的,最时髦的。我怎么也得给我当总督的丈夫争点面子。就是我不愿意,我也得像其他夫人那样,坐着马车去京城呢。丈夫当了总督,当然坐得起马车了。”
“可不是嘛,妈妈!”桑奇卡说,“求上帝保佑,让我们早早坐上车,别人看见我坐在车上准会说:‘你们看那个丫头,满身蒜味,还像个女皇似的出门乘马车呢。’让他们去踩烂泥吧,我可得乘车,不让脚沾地。这年头哪儿都有人嘀嘀咕咕的。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反正我舒服了。我说得对吗,妈妈?”
“你说得太对了,孩子!”特雷莎说,“我的好桑乔早就告诉我会有这些好事,而且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好事呢。你看着吧,孩子,我早晚得当上伯爵夫人。咱们这才是个开头。我常听你那好爸爸说,噢,他不仅是你的好爸爸,也是俗语的好爸爸。他说,人家给你牛,你就赶紧拿绳牵走;让你当总督,你就当;让你当伯爵,你就别客气;若是送你一件令人啧啧称羡的礼物,你就赶紧揣起来。你只管睡你的觉,好事自然会来敲你的门,你都不用吭气!”
“有人看见我生活得好,得意洋洋,”桑奇卡说,“就说什么‘狗穿上麻裤①’之类,我才不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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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全句应为“狗穿上麻裤,就不认识同伴了”。
神甫闻言说道:
“我相信桑乔家族的人都是天生满肚子俗语。无论什么时候,一张嘴就是俗语。”
“是的,”侍童说,“桑乔总督一张嘴就是俗语。虽然常常用得并不合适,却挺有意思的,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和公爵都很赞赏。”
“大人,”学士说,“您仍然坚持说桑乔当总督的事是真的,而且真有公爵夫人写信送礼物来吗?虽然我们摸过了礼物,也看过了信,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事,总觉得这属于我们的老乡唐吉诃德遇到的那种事。他认为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我现在只差说我该摸摸您了,看看您究竟是一位魔幻使者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诸位大人,”侍童说,“我只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使者。还有,桑乔·潘萨确实当了总督,是我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让他当的总督。我还听说这个桑乔·潘萨当总督当得很有魄力。至于这里面是否有魔法,你们自己去争论吧。我只能发誓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我以我父母的生命发誓。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非常爱他们。”
“事情可能确实如此,”学士说,“不过谁都有权利怀疑。”
“谁愿意怀疑就怀疑去吧,”侍童说,“反正事实我已经说过了。假话总是靠不住的,早晚得露馅。‘你们纵然不信我,也应当信这些事①。’你们可以选哪一位跟我回去,既然耳听为虚,那就眼见为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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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是引用《圣经》里的一句话。
“那就让我去吧,”桑奇卡说,“您让我坐在您的马屁股上,我很想去看看我父亲。”
“总督的女儿不能独来独往,得有大批车轿和侍者相随。”
“我向上帝发誓,”桑奇卡说,“我也可以骑一头母驴去。
这也跟乘车一样,您别以为我太娇气了。”
“住嘴,孩子!”特雷莎说,“你没听明白,这位大人说得对。什么时候得说什么话。他是桑乔,我就是桑查;他是总督,我就是总督夫人。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特雷莎夫人说得言简意深。”侍童说,“给我点吃的吧,帮我准备一下,我想今天下午回去。”
神甫说:
“请您到我那儿吃顿便饭吧。招待您这样的贵客,特雷莎夫人恐怕有此心无此力。”
侍童不想去,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神甫的好意。神甫很愿意让侍童到自己家来,这样就可以仔细打听唐吉诃德和他的所作所为了。
学士自告奋勇替特雷莎写回信,可特雷莎不愿意让学士插手,她觉得学士办事总不太可靠。于是,她拿了一个小面包和两个鸡蛋去找一个会写字的少年。少年替她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她丈夫,一封给公爵夫人。从这两封信里可以看出,特雷莎的才智在本书里不算是最差的。请看下文。
第五十一章 桑乔继续担任总督及其他趣事
在总督巡视的那天晚上,餐厅侍者夜不能寐,一直在想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的如玉风姿和如花容貌。管家则利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间,把桑乔的言行记录下来,准备报告给他的主子。桑乔的言行使他感到惊奇,他觉得桑乔的言行总是前后不一致,愚中有智,智中有愚。
总督大人也起床了。按照佩德罗·雷西奥的吩咐,桑乔只吃了一口腌蔬菜,喝了几口凉水,其实桑乔很想吃一块面包和一串葡萄。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由不得自己,也就将就了,可是心疼得厉害,胃也不好受。佩德罗·雷西奥已经告诉他,吃得少而精可以活跃人的智慧,而掌大权当大官的人用得更多的是脑力而不是体力。
既然这样,桑乔就只好挨饿了。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总督职位,甚至还诅咒让他当总督的那个人。尽管只吃了点腌蔬菜,仍然饥肠辘辘,桑乔那天还是去升堂判案了。第一个上来的是个外地人。他当着管家和其他人的面问桑乔:
“大人,有一条大河把一位领主的领地一分为二。请您注意听好,这个情况很重要,而且有点复杂。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个绞刑架和一幢当审判厅用的房子,平时总有四个法官在那儿执行这条河、这座桥和这片领地的主人的命令。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要经过这座桥到河的对岸去,他首先得发誓声明他过桥后要到哪儿去,要去干什么。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过桥;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就在旁边的那个绞刑架上绞死他,绝不宽恕。
“这个命令和这个苛刻的条件生效后,有很多人过了桥。法官只要看他们发誓时说的是真话,就让他们过桥。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发誓说他要做的就是死在旁边那个绞刑架上,没有其他事。几位法官考虑了一下这个人的誓言,议论道:‘如果咱们让这个人过去,那么他发誓时就是说了谎,按照命令就得绞死他;可如果咱们绞死他,他又发誓说他要死在那个绞刑架上,那么他的誓言又是真的了,按照命令,就应该放他过河。’那么请问您,总督大人,几位法官应该怎样处置这个人呢?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仰慕您的聪慧大名,派我来请您谈谈您对这个如此棘手的案子的看法。”
桑乔答道:
“其实这几位法官大可不必派你来,因为我也并不聪明。不过既然这样了,你就再讲讲这件事,让我听个明白,说不定我还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呢。”
来人又把刚才说过的事说了两遍。桑乔说道:
“我觉得这件事我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发誓要死在绞刑架上。如果他真的死在绞刑架上,那么他发的誓就是真话,按照命令,就该让他过桥;可是如果不绞死他呢,他发誓时就撒了谎,按照同一命令,就该绞死他。”
“事情正像总督大人说的这样,”来人说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么,我说呀,”桑乔说,“这个人说真话那部分应该过桥,把他说假话那部分绞死,这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有关过桥的命令嘛。”
“总督大人,”来人说道,“那就得把人分为两半,一半撒谎的,一半真实的。可如果真分了,那人准得死,也就根本无法执行什么命令了,可是那个命令又必须执行。”
“你听我说,好人,”桑乔说,“或者是我这个人笨,或者是提到的这个人既有理由去死,也有理由活着过桥。如果他说了真话,他可以免于一死;可他若是说了假话,就该处死他。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既然处死他和赦免他并放他过桥的理由是一样的,那么行善总是比作恶容易受到赞扬。如果我会签字的话,我就会签上我的名字,把这件事定下来。这种处理方法并不是我说的,我想起了我到这个岛屿就任总督之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他给我的诸多告诫之一就是在执法可宽可严的情况下以宽为好。上帝提醒我这句话,现在正好用上。”
“有道理,”管家说,“我觉得,就是为斯巴达人立法的利库尔戈也不会做出比我们伟大的桑乔更为英明的判决了。今天上午的审判到此结束,我去吩咐他们给总督大人做点可口的饭菜。”
“我正需要呢,你可别骗我。”桑乔说,“让我吃饱了,别管什么疑难案子都尽管来,由我来指点迷津!”
于是管家吩咐人做饭。他觉得让如此英明的总督饿死实在于心不忍,而且他还想在当晚结束他奉命同唐吉诃德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呢。那天桑乔不顾蒂尔特亚富埃拉那位医生的劝诫大吃了一顿。刚吃完饭,一个信使就送来了唐吉诃德给总督的一封信。桑乔让文书把信念给他听听,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机密内容的话,就大声念。文书打开信看了一遍,说道:
“完全可以大声念。唐吉诃德大人给您的这封信真可谓字字珠玑。信是这样写的:
曼查的唐吉诃德给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信
桑乔朋友,我本以为别人会说你办事粗心愚蠢,可没想到别人却说你处事灵敏。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是‘他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①,使笨蛋变得聪明。据说你当总督时还像个人似的,可你当普通人的时候,就凭你那寒酸劲儿,却像个牲口似的。桑乔,你应该告诫自己,时时注意,而且也有必要注意,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身居要职的人外观必须与他的身份相符,而不能由着自己的寒酸性子来。你应该穿得好一点儿,一经包装,大不一样。我并不是让你穿金戴银,不过作为长官,也不要穿得跟士兵似的,而是应该根据你的职位穿戴,只要干净整洁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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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援引了《圣经》中的话。
要想赢得你所管辖的百姓的拥护,你就得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要与人为善,其实这点我已对你说过多次;另一点就是保证要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饥饿和贫困更令他们忧虑的了。
你不要颁布很多法令,而如果要颁布,就一定要颁布好的法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法令必须得到遵守执行。有令不行等于没有,而且还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君主有能力和权力制定法令,却没有力量使法令得到贯彻执行。咋咋唬唬而又不执行的法令早晚身像充当蛤蟆王的木头一样,蛤蟆开始还怕那根木头,后来便看不起它,最后干脆跳到它上面去了。
你要厚道德薄恶习。你不要总是那么严厉,也不要总是那么和善,而要寻求两个极端之间的中庸之道,这才是最聪明的。你应该到监狱、屠宰场和广场去,总督在这些地方出现是很重要的。囚徒总希望他们的案子早点结束,你去就可以安慰他们;对于屠夫们,你是一种威慑,他们就不敢缺斤短两;对于摊贩们你同样是一种威慑。你即使有点儿贪婪、好色和贪吃,也不要表现出来,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在你上任之前我给你写的那些劝诫,你如果还保留着的话,要反复重温,你就会知道,它们可以帮助你克服那些当总督的人时时遇到的困难和麻烦。你要给你的主人写信,表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忘恩负义由高傲产生,是人类已知的几大罪孽之一。对恩人知恩图报的人自然也知道感激上帝,因为上帝曾经而且不断地赐予他恩德。
公爵夫人已经派人把你的衣服和另一件礼物给你妻子特雷莎·潘萨送去了,目前还没有回音。我现在有些不舒服,鼻子被猫抓了几下,但并不严重。这没什么,如果说有专门同我过不去的魔法师,那么也会有专门保护我的魔法师。
你告诉我,同你在一起的管家是不是像你怀疑的那样,同三摆裙夫人的事情有牵连?还有,你在那儿遇到的事情都请一一告诉我,咱们离得不远。此外,我还想尽快摆脱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我生来就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
我现在遇到了一件事,估计公爵和公爵夫人不会高兴。我虽然很为难,却又顾不得了。我首先得履行我的职责,而不是依照我个人的好恶来决定,就像人们常说的:“柏拉图亲,真理更亲。”我说这句拉丁文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当总督以后也得学拉丁文。向上帝致意,让上帝保佑你别成了可怜虫。
你的朋友
曼查的唐吉诃德
桑乔认真地听完了这封信。其他听到信的人也齐声称赞这封信写得有水平。桑乔从桌旁站起来,叫文书到他的房间去。他刻不容缓地要给他的主人唐吉诃德写回信。桑乔告诉文书,他说什么,文书就写什么,不必有任何删改。文书答应照办。他的回信如下:
桑乔·潘萨给曼查的唐吉诃德的信
我现在太忙了,忙得连挠头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现在的指甲长得很,只好听天由命吧。我最亲爱的大人,我到现在一直没有把我当总督的情况告诉您是怕您担忧,我现在正挨饿,比咱们在荒郊野岭时饿得还厉害。
公爵大人有一天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已经有几个奸细潜进这个岛屿想害死我。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这儿的一个大夫,他受雇把来这儿的总督全都害死了。他就是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是蒂尔特亚富埃拉人,您听听这名字,我怎么能不担心死在他手里呢!这个大夫说,他并不是有病医病,而是无病预防,而他采用的方法就是节食再节食,直到把人饿成皮包骨,就好像瘦弱并不比发烧更糟糕似的。最后,他会把我逐渐饿死。我也快气死了。我本来想到这个岛上来吃香的喝辣的,铺软的盖绒的,可是到头来却像个苦行僧似的。我并不是自愿节食的,所以早晚得见阎王。
至今我还没有获取应得之利,也没有得到不义之财。我无法想象这些都从哪儿来。我听说,岛上的总督往往在上岛之前就有人送给他或借给他很多钱。据说不仅是这儿,其他地方的总督也都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出去巡视,碰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和她的男扮女装的弟弟。我的餐厅侍者爱上了那个姑娘,据他说,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要娶她为妻。我倒是看上了那个男孩子,想让他做我女婿。今天,我们两人要去找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把我们的想法提出来。那人叫迭戈·德拉利亚纳,是一位很老的基督徒绅士。
我已经照您的劝告去过广场了。昨天我在那儿检查了一个卖榛子的女贩子,发现她把一法内加的新榛子同另一法内加又陈又空又烂的榛子混在一起卖。我把她的榛子全没收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能区分出新老榛子来;我又罚那个女贩子十五天内不准进入广场。别人都说我做得很棒。我告诉您,这个地方的女贩子最坏,是出了名的,她们都恬不知耻,丧尽良心,而且胆大妄为。我相信是这样的,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女贩子也是这样的。
您说公爵夫人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还送了她一件礼物,我对此非常满足。我会找机会报答的。请您代我吻她的手,告诉她,她的好心不会白费,以后就看我的行动吧。
我不希望您同公爵和公爵夫人闹别扭。如果您同他们斗气,也会影响到我。您劝我知恩图报,公爵和公爵夫人如此照顾您,而且在他们的城堡里热情款待您,如果您不知恩图报就不对了。
至于猫抓的事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那些常常同您过不去的恶毒魔法师捣的鬼,此事咱们见面再谈。
我想送您一点儿东西,可又不知道该送什么,要不就送您这个岛上出产的几根洗肠子用的灌肠管吧,样子很别致。假如我还继续担任总督,我无论如何也会给您送点儿东西去。
如果我老婆特雷莎·潘萨给我寄信来,请您先代付邮费,再把信转给我。我很想知道我家、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情况。最后,愿上帝保佑您摆脱那些魔法师的恶意纠缠,让我这个总督当得平平安安。我对此还有点怀疑,因为若是照佩德罗·雷西奥大夫那样对待我,我恐怕连总督的位置带性命都保不住。
您的仆人
桑乔·潘萨总督
文书把信封好,然后派人送走。几个拿桑乔开心的人又聚集在一起,商量怎样把这位总督打发走。那天下午,桑乔准备了几个法令,要治理他心目中的岛屿。他命令不准在岛上贩卖食品,不过允许从任何地方向岛上进口酒,但必须标明是何地的产品,以便按照它的质地和名气制定价格;如果有人胆敢搀水或者改变酒的名称,格杀勿论。他还把鞋袜的价格都降了一些,特别是鞋的价格,他觉得鞋的价格太高了。他规定了佣人的工钱标准,因为有的佣人利欲熏心,漫天要价。他规定对于唱淫秽歌曲的人,无论是白天唱还是晚上唱,都一律严惩。他命令不准瞎子唱奇迹剧①中的民谣,除非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那些都是事实,因为他觉得瞎子唱的东西都是假的,有损于真实性。他还创设了一个专管残疾人的官儿,不过不是为了迫害残疾人,而是让他去检查那些人是否真正是残疾人,因为有的人假装腿脚有毛病或者身上有烂疮,其实是盗贼或酗酒的健康人。总之,桑乔颁布了一些很好的法令,至今还在那里沿用,而且被称为《伟大总督桑乔·潘萨大法》。
第五十二章 另一位“忧伤妇人”或称“痛苦女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奇遇
锡德·哈迈德说到唐吉诃德的伤口已经愈合,于是他觉得继续在那个城堡里住下去有悖于他所奉行的骑士道,便决定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到萨拉戈萨去。萨拉戈萨的节日已经临近,唐吉诃德想在节日里参加比武赢一副盔甲。一天,他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饭。他正要张口说出自己的请求,忽然看见大门口进来两个女人,她们从头到脚都罩着黑衣服。其中一人走到唐吉诃德面前伏了下来,嘴贴着他的脚抽泣起来。她抽泣得如此伤心,如此深切,如此悲痛,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尽管公爵和公爵夫人猜想,可能是佣人们又要拿唐吉诃德开心,可是看到那女人唉声叹气并且哭得那么悲切,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最后,还是唐吉诃德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女人扶了起来,让她揭去蒙在头上的黑纱,露出脸来。那女人把黑纱拿了下来,大家万万没想到原来是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另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她那个遭富农儿子耍弄的女儿。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大为吃惊,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虽然他们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呆头呆脑,而且脾气也怪,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疯事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向公爵和公爵夫人转过身来说道:
“请你们允许我同这位骑士说几句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对我的无礼行为。”
公爵说他允许唐娜罗德里格斯同唐吉诃德大人说话,而且想说什么都可以。唐娜罗德里格斯转向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前两天我已经向您讲过一个坏农夫糟蹋我心爱的女儿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姑娘就在您眼前。您曾答应我要保护她,要为她所遭受的痛苦伸张正义,可我现在却听说您要离开这座城堡,去追求上帝赐予您的好运。我想让您在上路之前向那个野小子挑战,让他同我女儿结婚,实现他在同我女儿结合之前许下的诺言。要指望我的主人公爵主持公道,那是白日做梦,这里面的原因我私下已经同您讲过了。为此,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长寿,保佑我们能够得到您的庇护。”
唐吉诃德对此一本正经地答道:
“好女佣,擦干你的眼泪吧,或者说,你不要再唉声叹气了。我来负责拯救你的女儿。其实,当初她不轻信情人的诺言就好了,这种诺言常常是说得容易实现难。这样吧,只要我的主人公爵允许,我马上就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找到他我就向他挑战。如果他逃避兑现他的诺言,我就立刻杀了他。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惩强扶弱,也就是说,帮助弱者,惩罚强暴者。”
“您不必费力去找这位善良的女佣所指责的农夫了。”公爵说,“您也不必请求我允许您向他挑战了。现在,我就确认这场决斗,并且负责把你的挑战通知他,让他到我的城堡来应战。我将在城堡里为你们提供可靠的场地,并且像其他所有在自己的领地内为交战双方提供场地的贵族一样,保证对双方不偏不倚。”
“既然您允许,而且又这么肯定,”唐吉诃德说,“那么我就在此宣布,这次我放弃我的贵族身份,自贬为平民,以便与这个害人的家伙平起平坐,让他能够同我决斗。虽然他现在不在场,我也宣布向他挑战。他做了坏事,没有履行对这个可怜姑娘的诺言,玷污了她的清白。他必须履行他答应做这个姑娘的丈夫的诺言,或者是为此而丧命。”
说完唐吉诃德就摘下一只手套,扔到了大厅中央。公爵把手套拾了起来,说就像刚才自己说过的那样,他以他那位臣民的名义接受挑战,并且确定日期就在六天之后,地点就在城堡的一块空场上。骑士们惯用的各种武器,包括长矛、盾牌、合成盔甲①以及各种附件都一应俱全,而且要经过裁判官的检查,无一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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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可拆卸的盔甲,以利于骑士的行动。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我这位好女佣和苦命的姑娘赋予唐吉诃德全权,让他为她们主持公道,否则就不算数,连这次挑战也不能算数。”
“我全权委托他。”女佣说。
“我也全权委托他。”那姑娘满面泪痕,既羞愧又沮丧地接着说道。
事情敲定了,公爵也想好了下面该怎么做。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离开了大厅。公爵夫人吩咐从那以后不要再把她们看作佣人,而要把她们看成是跑到公爵家来请求公道的江湖女子,并且为她们单独准备了房间,把她们当成外人看待。这一下其他女佣可有点害怕了,不知道愚蠢放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倒霉的女儿会把事情弄到什么地步。这时,为了凑热闹活跃气氛,让人愉快地吃完这顿饭,给桑乔·潘萨总督的夫人特雷莎·潘萨送信和礼物的侍童进来了。他这一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高兴起来,他们急于知道侍童此行的情况。他们问侍童,侍童说不便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而且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的,请求主人允许他以后再单独同他们讲,现在则可以先看看回信。侍童说着拿出了两封信,交给公爵夫人。一封信上面写着“不知何在的公爵夫人收”,另一封上面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我的丈夫桑乔·潘萨收,愿上帝让他比我多享福”。
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她打开信看了一遍,觉得可以让公爵和其他在场的人听,便念起来:
特雷莎·潘萨给公爵夫人的信
亲爱的夫人,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说实话,这封信我期待已久。珊瑚珠很好看,我丈夫的猎服也不错。这儿的人听说您让我丈夫桑乔当了总督,都非常高兴,尽管有些人并不相信,特别是神甫、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不过,我对此无所谓,随它去吧,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说实话,如果不是见到珊瑚珠和猎服,我也不会相信,因为这儿的人都把我丈夫看成笨蛋,除了能管一群羊外,无法想象他还能管好什么。但愿上帝保佑他当好总督,这对子女们也有利。有利时机不可错过,尊贵的夫人,我已经决定,只要您允许,我就乘车到京城去,让那些嫉妒我的人把眼珠子都气出来。所以,我请求您让我丈夫给我寄点儿钱来,得要一笔钱呢。因为京城的开销很大,面包论雷阿尔卖,肉论磅卖,三十马拉维迪一磅,真够贵的。如果他不想让我去,也早点儿告诉我。我现在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上路呢。我的女朋友和女邻居们都对我说,如果我和我女儿在京城春风得意,神气活现,那么,就是我丈夫靠我们出了名,而不是我们靠他出了名。那时候很多人肯定会问:‘车上的夫人是什么人?’我的佣人就会回答:‘是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夫人和女儿。’这样桑乔就出名了,我也身价倍增,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很抱歉,今年我们这儿橡子歉收。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您送去半塞雷敏的橡子,这些都是我到山上一个一个捡来的,我捡的都是最大的。我很希望它们个个都像驼鸟蛋那么大。
请您务必给我写信,我也一定给您回信,告诉您我的身体状况和这儿的各种情况。我请求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我的女儿桑奇卡和儿子吻您的手。我不仅愿意给您写信,而且更愿意见到您。
您的仆人
特雷莎·潘萨
大家听公爵夫人念完特雷莎·潘萨的这封信,都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问唐吉诃德,是否可以把特雷莎·潘萨给总督的信也打开看看,估计也非常有意思。唐吉诃德说他可以把信拆开,以飨众人。唐吉诃德把信拆开了,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潘萨给丈夫桑乔·潘萨的信
我亲爱的桑乔,来信收到了。我向你保证,并且以一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发誓,我差点儿高兴得疯了。你听着,伙计,我一听说你成了总督,就高兴得以为自己快要死过去了。听说突如其来的喜悦也会像巨大的痛苦一样让人毙命。你女儿桑奇卡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她自己却不知道。你派人送来的衣服就在我眼前,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珊瑚珠就挂在我脖子上,信就在我手上,信使就在我身旁。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看到摸到的都是一场梦。谁能想到一个牧羊人能够成为岛屿的总督呢?你也知道,伙计,我母亲常说:“人活得长,才见识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活得长,见得多,直到看见你成为税吏的时候。虽然那种差事干得不好会去见阎王,但他们手里总是有钱。女主人公爵夫人会向你转达我想去京城的愿望。你考虑一下,决定之后告诉我。我打算乘车去京城,为你争光。
神甫、理发师,甚至包括教堂司事,都不相信你当了总督,说这是一种哄骗或者魔法之类的事情,就像你主人唐吉诃德遇到的那些事情一样。参孙还说要去找你,把你头脑里的总督赶走,也除掉唐吉诃德脑袋里的疯狂。我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然后看看自己的珊瑚珠,盘算着怎样把你的衣服给女儿穿。
我送给公爵夫人一点儿橡子,但愿它们都是最好的。如果那个岛上时兴珍珠项链,你给我带几串来。
咱们这儿的新闻就是贝鲁埃卡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画家,他到咱们这儿来看看有什么好画的。村委会让他把国王的徽记画在村委会的门上。他要两个杜卡多,结果画了八天,什么也没画出来。他说他不善于画这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又把钱还回来了。即使这样,他还是以画家的名义结了婚。实际上他已经不再画画儿了,而是拿起锄头下地干活,也算个正经人了。佩德罗·德洛沃的儿子已经准备出家当教士。明戈·西尔瓦托的孙女明吉利娅则要求他履行诺言,同自己结婚。有些碎嘴的人说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可是他矢口否认。
今年油橄榄没有收成,全村找不到一滴醋。有一队士兵从咱们村路过,顺便带走了三个姑娘。我不想告诉你是哪三个人。也许她们还会回来。无论她们是不是有事,我想,肯定会有人愿意娶她们为妻。
桑奇卡织花边,每天可以挣八个马拉维迪。她把钱放在储钱罐里,以后可以补充她的嫁妆。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总督的女儿了,即使不干活,你也可以给她准备嫁妆了。广场上的泉眼干涸了,一个闪电击到山峰上,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等着你的回信以及有关我去京城的决定。愿上帝保佑你比我活得更长,或者同我活得一样长,因为我不想让你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妻子
特雷莎·潘萨
大家对这两封信大加赞扬,谈笑不休。这时邮差又带来了桑乔给唐吉诃德的信,大家也把这封信念了一遍。于是人们对桑乔到底是否蠢笨开始怀疑了。公爵夫人退了出去,问了侍童有关他在桑乔家乡遇到的情况。侍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除了把橡子交给公爵夫人外,还呈上特雷莎送给她的一块奶酪。那块奶酪特别好,比特龙琼出产的奶酪还要好。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奶酪。我们暂且先不谈公爵夫人,而是去看看海岛总督的精英桑乔·潘萨如何结束他的总督任职吧。
第五十三章 桑乔·潘萨总督仓促离职
“若想让生活中的事物永远保持永恒不变的状态,那只能是一种妄想。相反,人们应该想到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往冬到,冬逝春临,时间就是如此循环不已的。只有人的生命有其尽头,而且赛过日月穿梭,除非在天国英灵长存,否则永远不得复生。”这是伊斯兰哲学家锡德·哈迈德的话,让人懂得了人生如梦,永存只是一种企盼。人们不必靠信仰指点,只靠自己天生的感应就能领悟到这一点。我们作者的这段话只是想说明桑乔当总督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这是桑乔当总督的第七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不仅因为面包没饱酒未足,而且因为忙于批文审卷,制定法规法令,所以困意袭来,虽然饥肠辘辘,眼皮还是慢慢地合上了。这时,忽然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和喊声,似乎整个岛屿都要沉陷下去了。桑乔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倾听着,想辨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竟这样乱哄哄的。可是他不仅没把骚乱的原因搞清楚,反而听到除了喊声和钟声之外,还增加了号角声和鼓声。于是桑乔更加慌乱了,恐惧万分。他赶紧下地。地上潮,他穿上拖鞋,来不及披上外衣,就跑出门外,恰巧看见二十多个人手里拿着火炬和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
“拿起武器,赶快拿起武器,总督大人!已经有无数敌人上了咱们的岛,如果您不用您的智慧和勇气拯救我们,我们就完了!”
桑乔面对这些喊声和狂乱感到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这时,有人跑到他身边对他说:
“大人,如果您不想完蛋,不想让这座岛完蛋,就赶紧拿起武器!”
“我有什么武器呀,我又能帮你们干什么呢?”桑乔说,“这种事情最好让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去做,他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完事大吉。我这个上帝的罪人,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呀。”
“哎呀,总督大人,”另一个人说,“您怎么这么窝囊呀!我们给您带来了进攻和防御的武器,您赶紧拿起武器。带领我们杀敌吧。您是我们的总督,这是您的份内之事。”
“那就给我武器吧。”桑乔说。
于是,有人立刻给他拿来两个大盾牌①,一前一后地扣在他的衬衣上,来不及让他再套一件外衣,就从盾牌的凹处把桑乔的胳膊掏出来,用绳子把盾牌牢牢地捆在桑乔身上,弄得桑乔像根木头似的直直地站在那儿,既不能弯腿,也不能挪步。有人往桑乔手里塞了一根长矛,让他当拐棍撑着,以免跌倒。弄好以后,大家让桑乔在前面带路,给大家鼓劲,说他是北极星、指路灯、启明星,有了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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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可以遮挡全身的长盾牌。
“可是,”桑乔说,“我觉得真别扭,两块盾牌捆在我身上,膝盖动弹不得,我怎么走得了路呢?你们把我抬着或者架着弄到道口去,让我用我的长矛或者我的身体守住道口吧。”
“行了,总督,”另一个人说,“是恐惧而不是盾牌让您迈不开步子。您快点挪步吧,否则就晚了。敌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危险也更大了。”
大家连劝带骂,可怜的总督只好试着挪动步子,结果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摔成了几块呢。桑乔趴在地上,就像一只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像半扇夹在木槽中的腌猪肉,或者像一只扣在沙滩上的小船。那些拿桑乔开心的人并没有因为看到他倒在地上而生出一点儿怜悯之心,相反却熄灭了火把,又重新提高了嗓门,不断喊着“拿起武器”,在他身上快速地跑来跑去,而且用剑向他身上的盾牌不断地刺。若是桑乔没有把头缩在两个盾牌之间,他可就遭了大殃了。桑乔蜷缩在两块盾牌之间,大汗淋漓,一心只求上帝保佑他脱险。有的人被桑乔绊倒,有的人摔倒在他身上,还有人竟在他身上站了半天,拿他的身体当瞭望台,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大声喊道:
“现在全看我们了,让敌人都往这儿来吧!守住那个缺口!关上那座大门!截断那个楼梯!赶紧上燃烧罐!把松脂放到油锅里去煮!用垫子把那几条通道堵住!”
那个人把守城时能够用得着的术语和武器弹药都起劲地数了一遍,被压在下面的桑乔浑身疼痛,心里说道:“哎哟,但愿上帝保佑,让这个岛赶紧失守吧,让我赶紧死掉或者赶紧摆脱这场苦难吧!”老天听到了他的请求,桑乔出乎意料地听见人们在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被打败了!噢,总督大人,您赶紧起来,享受胜利的欢乐吧。靠您战无不胜的勇气,我们从敌人那儿得到了不少战利品,您把这些战利品给大家分了吧!”
“你们把我扶起来。”浑身疼痛的桑乔痛苦地说道。
大家把他扶了起来,桑乔站好后说道:
“我可不相信我打死了某个敌人,我也不想去分配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战利品。如果有谁还同我是朋友,就请这位朋友给我一口葡萄酒吧,我快要渴死了,再帮我擦擦汗吧,我浑身都湿透了。”
大家给桑乔擦了擦汗,给他拿来葡萄酒,又把他身上的盾牌解了下来。桑乔连惊带吓,坐在盾牌上竟昏了过去。于是大家都为恶作剧搞得太过火而发慌了。不过,桑乔马上又苏醒过来,大家这才放了心。桑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说是凌晨。桑乔一声不响地开始穿衣服。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地看他穿衣服,看他这么早穿上衣服到底要干什么。桑乔穿好了衣服,慢慢地走向马厩。他浑身疼痛,根本走不快。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只见他走到他的驴前,亲热地吻了一下驴的额头,噙着眼泪对驴说道:
“来吧,我的伙计,我的朋友,与我同苦共难的伙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别忘了给你修补你的鞍具,喂饱你的肚子。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那些年月都是幸福的。可是自从我离开了你,爬上了野心和狂妄的高塔之后,心中却增加了数不尽的苦恼和不安。”
桑乔一边说一边给他的驴套上驮鞍,旁边的人都一言不发。套好驮鞍后,桑乔十分伤心地骑了上去,嘴里对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佩德罗·雷西奥大夫和其他人嘟哝着。他说道:
“请让开路吧,诸位大人,让我回到往日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吧,让我去寻找往日那种生活,使我从现在这种死亡中复生吧。我生来就不是当总督的料,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却不能带着大家保卫岛屿和城市。我更善于耕田锄地,修剪葡萄枝,压葡萄蔓,而不是颁布命令,也不懂得保卫辖区或王国的事。‘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干什么。我一把镰刀在手,胜过握着总督的权杖;我宁愿饱饱地喝一顿冷汤,也不愿忍受一个劣等医生的折磨,那样非把我饿死不可;我宁愿夏日躺在圣栎树的树荫下,冬天穿着只有几根毛的羊皮袄,逍遥自在地生活,也不愿床上铺着白亚麻细布,身上穿着紫貂皮大衣当总督。再见吧,诸位大人,请告诉公爵大人,我来去赤条条,不多也不少,我的意思是说,我来当总督的时候身无分文,离开总督职务时也两袖清风,与其他岛屿总督离任时的情况完全相反。请你们靠边点儿,让我过去,我要去上点儿膏药。我觉得肋骨疼得厉害,这全是敌人晚上在我身上踩的。”
“您不必这样,总督大人。”雷西奥大夫说,“我给您一点治摔伤的汤药,您喝了以后很快就会精力充沛如初。至于吃的,我向您保证一定改正,让您想吃什么就痛痛快快吃个够。”
“晚矣!”桑乔说,“想让我留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捉弄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我向上帝发誓,当总督的事情仅此一回,以后就是再大张旗鼓地请我,也休想叫我当总督了。我们潘萨家族的人都很固执,说不行就是不行,怎么说也不行。让蚂蚁的翅膀留在马厩里吧,就是这副翅膀,把我带到了天空,想让燕子或其他鸟儿把我吃掉。还是让我回到陆地上踏踏实实地走路吧。即使这双脚没有网眼羊皮鞋①,至少我不缺草鞋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谁也别想跑出自己那个圈儿去。还是让我过去吧,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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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种鞋曾一度在贵族中流行。
管家说道:“总督大人,尽管我们非常惋惜,但我们还是会痛痛快快地放您过去。您机智灵敏,品行端正,我们也愿意放您走。可是大家都知道,每个总督在离任之前都有责任谈谈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那么,您就谈谈您当这十天总督的情况,然后您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除了公爵大人,谁也不能要求我做什么。”桑乔说,“待我见到公爵大人,我会向他如实禀告的。况且,我走时两袖清风,这就足以说明我这个总督当得多好了。”
“我向上帝发誓,”雷西奥大夫说,“桑乔说得很对。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让他走了,公爵大人现在也一定很想见到他。”
大家都同意让桑乔走,而且愿意送他一段路,再送他一些礼物和路上需要的东西。桑乔说他只需要一点儿喂驴的大麦和他自己吃的半个面包。路并不远,所以没必要多带,也最好别带那么多东西。大家拥抱了桑乔,桑乔含泪拥抱了大家,然后离去。大家对桑乔那番议论和他果断而又明智的决定表示钦佩。
第五十四章 仅仅与本书有关的几件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决定让唐吉诃德同他们的臣民进行决斗,其起因前面已经提到过了。那个小伙子不愿意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已经跑到佛兰德去了。于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商定,让他们的一个仆人顶替那个小伙子。仆人是加斯科尼人,名叫托西洛斯。公爵和公爵夫人详细地告诉他应该如何如何做。两天之后,公爵告诉唐吉诃德,那个小伙子坚持说,若说他答应过同那个姑娘结婚,那就是姑娘睁着眼睛说谎话,而且是弥天大谎,所以,他准备四天之后以武装骑士的身份前来决斗。唐吉诃德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自信这回可以大显身手了。他把这次决斗当成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显示其勇敢臂膀的力量之天赐良机,焦急而又兴奋地等了四天,就好像过了四个世纪似的。
咱们暂且把唐吉诃德放在一边,去看看桑乔吧。桑乔悲喜交加地骑着他的驴赶路,来找他的主人,觉得能同唐吉诃德在一起比当岛屿总督还让他高兴。
桑乔走出他当总督的那个岛屿不远(其实桑乔从来没搞清,他当总督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岛屿还是城市、乡镇或其他什么地方),看见迎面走来六个拿着长拐杖的朝圣者,也就是那种唱着歌乞讨的外国人。那几个人走到桑乔面前,一字排开,提高了嗓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起了歌。桑乔听不懂,只有一个词他能理解,那就是“施舍”,于是他明白了,那几个人只不过是想要施舍。就像锡德·哈迈德说的,桑乔是个非常慈善的人,从褡裢里拿出了半块面包和半块奶酪递给他们,并且比划着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给了。那几个人高兴地接过东西说道:
“盖尔特①!盖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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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盖尔特是德语单词“钱”的译音。
“几位好人,”桑乔说,“我不明白你们要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让桑乔看,桑乔这才明白他们要的是钱。桑乔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喉咙,摊开两手,意思是说他没有一文钱,然后便催驴冲了过去。就在他冲过去的一刹那,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位仔细看了他一下,立刻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腰,用非常地道的西班牙语高声喊道:“上帝保佑!我看见谁了?我抱住的不就是我尊贵的朋友,我的好邻居桑乔·潘萨吗?对,肯定是他,我现在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喝醉。”
桑乔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还抱住他的腰,十分惊奇。他一句话也没说,仔细地看了那人一会儿,仍然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见桑乔还在发愣,便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怎么连你的邻居,摩尔人店主里科特都认不出来了?”
桑乔再仔细看看,才慢慢认出确实是那个人。桑乔骑在驴上,抱着那人的脖子说:
“你穿这身小丑的打扮,里科特,哪个鬼能认出你呀!告诉我,谁把你变成外国佬了?你怎么还敢回到西班牙来?假如有人遇到你,认出你,你可就麻烦了。”
“只要你不说出去,桑乔,”那个朝圣人说,“就冲这身打扮,我敢肯定没有谁能认出我来。咱们离开大路,到那片杨树林那儿去吧。我的几个同伴想在那儿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你也同他们一起吃,他们都是老实人。我可以给你讲讲我遵照皇上的谕旨①离开咱们村以后遇到的事情。那个法令可把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害苦了,这你想必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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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班牙历史上曾多次颁布法令,驱逐摩尔人出境。
桑乔同意了,里科特招呼同伴向离大路很远的那片杨树林走去。那几个人扔掉长拐杖,脱去披肩,原来除了里科特已经上了年纪之外,他们都是些很精神的小伙子。他们都带着褡裢。而且看上去都装着不少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他们躺到地上,以青草为台布,摆上面包、刀叉、核桃、奶酪片,还有几根大骨头,虽然没什么肉可啃,却还可以吮一吮。还有一种黑色食物,据说叫鱼子酱,是用鱼子做的,很适合下酒。油橄榄也不少,尽管都已经干瘪,没腌过,但可以含着吃,味道也不错。不过,在这些食物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六个小酒囊,他们每人都在褡裢里带了一个。那个里科特也带了一个,他现在已从摩尔人变成德国人了。他把酒囊拿了出来,大小也和另外五个酒囊差不多。
他们开始极有兴致但又极从容地喝酒,仔细地品味着每一口酒;吃的东西也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刀尖挑着吃。吃到一定时候,大家一齐抬起胳膊,举起酒囊,嘴对着酒囊口,眼睛看着天,仿佛在向天空瞄准,然后才左右摇着头,做出非常快意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酒囊里的酒喝到肚子里去。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就像那句俗语常说的那样,来了个入乡随俗,向里科特要过酒囊,也像其他人一样瞄向天空,然后津津有味地把酒喝下去。
酒囊一共举了四次,要举第五次已经不可能了,酒囊里已经空空如也,令大家很扫兴。不过,他们还是不时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握桑乔的手,嘴里还说着“西班牙人德国人,都是一家人,都是好兄弟”。桑乔也回答:“我向上帝发誓,都是好兄弟!”桑乔这样嘻嘻哈哈地笑了一个小时,把他当总督遇到的那些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在吃喝的时候一般都很少考虑事情。喝完酒后,困意又开始袭扰大家,大家就在他们刚才还当桌子和台布用的草地上睡着了。里科特和桑乔吃喝得比较少,所以还清醒。里科特拉着桑乔,来到一棵山毛榉树旁边坐下,让那几个人甜蜜地睡去。里科特讲摩尔人的语言当然没问题,可是他却用地地道道的西班牙语向桑乔说道:
“我的邻居和朋友桑乔,你很清楚,陛下颁布的那个驱逐我们的谕旨可把我们吓坏了,至少把我吓得够呛。还没到限定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间,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已经受到严厉的惩治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安顿好再搬走,所有被限定时间离开他们居住的家园而搬到另一个地方去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决定先一个人出去找好住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同家人一起搬出去。我清楚地看到,我们那儿的所有老人都看得很清楚,皇上的谕旨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不折不扣的法令,到了时间就一定会执行。我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曾有过恶毒的企图,皇上受了神灵的启示才作出这个英明的决定。可这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罪,我们中间也有一些虚诚的基督徒。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与此相反,因而不能把敌人留在家里,把蛇留在怀里当然不行。
“反正我们遭驱逐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有的人觉得驱逐我们还算轻的,可是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我们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因思念西班牙而哭泣,毕竟我们出生在西班牙,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到处流浪,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们本来指望在柏培拉,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受到款待,可是偏偏那里的人最虐待我们。我们真是‘有福不懂享,失掉后方知’。我们都非常想回到西班牙来,其中很多人像我一样会讲西班牙语,他们已经回到了西班牙,而把老婆孩子留在外面无依无靠,他们太爱西班牙了。现在我才理解了人们常说的‘乡情最甜’的意思。我离开咱们村,去了法国。虽然我们在那儿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我还是想到处看看。我又经过意大利去了德国。我觉得在那儿生活得更自在些,那儿的居民不怎么小心眼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们大部分人在思想上没有什么约束。
“我在奥古斯塔①附近找到了一所房子,并且在那儿遇到了这几个外国人。他们很多人都习惯了每年来一次西班牙,看看西班牙的教堂。他们把西班牙当成了他们的安乐园,每次都肯定能赚到不少钱,而且收入颇丰。他们几乎走遍了整个西班牙,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是酒足饭饱,离开的时候手里至少有一个雷阿尔。等到走完西班牙,每个人都有一百多个杜卡多。他们把杜卡多换成金子,或者藏在长拐杖的筒里,或者藏在披肩的补丁里,或者用其他办法,把钱带出西班牙,送回他们国家去,尽管路上有层层关卡检查他们。桑乔,现在我想把我当初埋藏的财宝取出来。财宝埋在村外,所以去取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写信或者取道瓦伦西亚去找我女儿和我老婆,我知道她们正在阿尔及尔。我正筹划如何把她们带到法国的某个港口,然后再把她们带到德国去,再往后就听天由命了。桑乔,我的确知道我女儿和我老婆是真正的基督徒。我虽然比不上她们,但也应该算基督徒而不是摩尔人了。我总是祈求上帝睁开眼睛,并且告诉我应该如何敬奉他。最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我不知道,我老婆和女儿为什么选择了柏培拉而没有去法国。她们是基督徒,完全可以在法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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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古斯塔即现在德国的奥格斯堡。
桑乔答道:
“你看,里科特,这件事大概由不得你,她们是由你老婆的兄弟胡安·蒂奥彼索带走的。他是个地道的摩尔人,当然要到最合适他的地方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我估计你去找你埋藏的那些东西恐怕是徒劳。我们听说,你老婆和她兄弟带的很多珠宝和金钱都被检查出来没收了。”
“被没收了倒有可能,”里科特说,“不过桑乔,我知道我埋藏的那些东西他们没动,因为我怕出意外,没有告诉他们东西埋在哪儿了。桑乔,你如果愿意同我一起去,把埋的那些东西挖出来收好,我给你二百个盾。你可以添补些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
“我即使陪你去,”桑乔说,“也决不为贪钱。如果我贪钱,凭我今天早晨放弃的一个官职,六个月前我就可以用金砖砌墙,用银盘吃饭了。我觉得同你一起去就等于背叛了国王,帮助了他的敌人。别说你答应给我二百个盾,就是你现在给我四百个盾,我也不去。”
“你放弃的是什么官职,桑乔?”里科特问。
“我放弃的官职是海岛的总督,”桑乔说,“说实在的,要想再找到那样的官职可就不容易了。”
“那个岛屿在什么地方?”里科特问。
“在哪儿?”桑乔说,“离这儿两西里地远,叫巴拉塔里亚岛。”
“别说了,桑乔,”里科特说,“岛屿都在海里,陆地上根本就没有岛屿。”
“怎么没有?”桑乔说,“我告诉你,里科特朋友,我今天早晨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昨天,我还在那儿挺得意地当总督,干得蛮不错呢。不过,我觉得当总督有危险,所以不干了。”
“那你当总督得到什么好处了?”里科特问。
“得到的好处就是,”桑乔说,“知道了我不适合当总督,只配管一群牲畜;还有,就是当这类总督赚钱要以牺牲休息和睡眠甚至放弃吃饭为代价。因为在岛上,总督得吃得少,特别是在身边有保健医生的时候。”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里科特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些全是胡说八道。谁会把岛屿交给你,让你做总督呀?世界上难道就没人比你更有当总督的才干?别说了,桑乔,你还是先清醒清醒吧,看看你是不是愿意同我一起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帮我把埋在地下的财宝挖出来。说实话,那东西真不少,可以称得上是财宝了。我也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报酬。”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里科特,”桑乔说,“我不想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你我趁早各赶各的路。我知道,好来的钱易丢,不好来的钱连钱带人一起完。”
“我也不想勉强你,桑乔,”里科特说,“不过你告诉我,我女儿、老婆和她兄弟离开时,你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在。”桑乔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女儿离开的时候打扮得很漂亮,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大家都说你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边走边哭,同她的女伴和相识的人拥抱。她请求所有前来看她的人祈求上帝和圣母保佑她。她说得那么伤心,连我这个不怎么爱哭的人都掉泪了。肯定有很多人想把她藏起来,或者在半路把她截回来,可是又怕违抗了国王的命令,只好罢休。最伤心的就是唐佩德罗·格雷戈里奥,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很有钱的少爷,听说他非常喜欢你女儿。你女儿走后,他再也没有在村里露过面。大家都猜想他也跟着走了,想把你女儿抢回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我原来一直怀疑那个小伙子爱着我女儿。”里科特说,“不过我相信我的里科塔的品行,因此虽然知道他爱着我女儿,我并不担心。你也一定听说过,桑乔,很少有或者根本没有摩尔姑娘同笃信基督教的男子通婚的。我相信我女儿主要是因为她信奉基督教,而不是多情,所以她不会理睬那个殷勤的少爷。”
“但愿如此,”桑乔说,“否则双方都不好办。我该走了,里科特朋友,我想今天晚上赶到我主人唐吉诃德那儿去。”
“愿上帝保佑你,桑乔兄弟。我的伙伴们也快醒了,我们也得接着赶路了。”
两人相互拥抱,桑乔骑上驴,里科特拿起长拐杖,彼此分手。
第五十五章 桑乔在路上的遭遇及其他新奇事
桑乔那天半路遇见里科特耽误了时间,当天没能赶回公爵的城堡。他离城堡还有半西里路的时候,天色就黑下来了。不过因为是夏天,问题也不大。桑乔离开了大路,想找个地方,等到天亮再走。可他偏偏是那么倒霉,就在他找地方休息的时候,竟然连人带驴掉进了几座破旧建筑物之间一个又深又黑的坑里。往坑下摔的时候,桑乔在内心虔诚地祈求上帝保佑。他以为自己摔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驴摔到三人深的时候就落了地,桑乔在驴背上竟然安然无恙。他摸遍了自己的全身,又屏住气,看自己到底是完整无缺还是身上哪儿摔出了窟窿。他见自己好好的,没有摔坏,便不停地感谢上帝对他大发慈悲,否则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了。他用手摸着坑壁,想看自己能否爬出去,可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因此他很沮丧,再听到他的驴的痛苦呻吟声,就更难过了。不过这不怪驴,它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确实不好受。
“哎,”桑乔感慨道,“人活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飞来的横祸!谁能想到,岛屿的总督昨天还对佣人和臣民颐指气使,今天竟摔到了一个坑里,而且无论是他的佣人还是他的臣民,居然无一人赶来相助!即使驴不疼死,我不伤心死,我们也得在这儿活活饿死!至少我不像我的主人唐吉诃德那样走运。他下了蒙特西诺斯洞窟后,那儿的饭桌和床铺都是现成的,条件比他家里还好。他在那儿看到的幽灵都漂亮文静,而我在这儿看到的只能是蛤蟆和蛇。我真倒霉,我的疯癫和幻想落了个什么结局呀!等到老天有眼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两具白骨了。他们发现我这头好驴的骨头,大概就会猜到我们是准了,至少那些听说过桑乔离不开驴,驴也离不开桑乔的人可以猜到。我再说一遍,我们真可怜,我们的倒霉的命运竟不让我们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中间,否则,即使无法把我们从不幸中解救出来,至少还有人为我们伤心,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合上眼睛!哎,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忠心耿耿地为我服务,可是我对你的报答多么不够呀!原谅我吧,请求命运尽可能把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吧。我发誓要在你的头上戴个桂冠,让你像个得了桂冠的诗人一样,而且还要把你的饲料增加一倍。”
桑乔在那儿唉声叹气,他的驴在旁边听着一声不吭,这就是可怜的桑乔当时的处境。桑乔在哀叹和抱怨中度过了那个凄凉的夜晚。白昼来临,天亮了,这回桑乔才看清,如果没人帮忙,他就休想从坑里出去。他哀叹起来,喊叫起来,看是否有人听见自己的喊声。可是他的喊声如落入荒野,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于是桑乔以为自己死定了。驴仰面躺在地上,桑乔把它扶了起来,它才算勉强站住了。褡裢也同桑乔一起落入了坑内。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面包喂驴,驴也不客气。就好像驴能听懂他说话似的,桑乔对驴说道:
“肚子吃饱,痛苦减少。”
这时,桑乔发现坑的一侧有一个洞,容得下一个人蜷缩进去。桑乔爬了进去,看到那洞里面非常宽敞,一束阳光从一个可以称为洞顶的地方射进来,照亮了洞里。他还看到,这个洞延伸到另一边,另外还有一个宽敞的洞穴。看完后,桑乔又回到驴身边,拿起一块石头,把洞口周围的土挖掉,一直挖到能够让驴顺利通过的程度才罢手。桑乔扯起驴缰绳走过洞口,向前走去,看是否能从另一侧找到出口。洞内忽明忽暗,令人提心吊胆。“万能的上帝保佑我吧。”桑乔心里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是倒霉事,但若是遇到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就成奇遇了。他肯定会把这地穴洞窟当成是鲜花满园和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且,他还希望走出又黑又窄的洞后,外面又是遍野的鲜花。我就没那么有运气了。我没这个意识,也没这个情绪。我每走一步都想着脚下会裂出一个更比一个大的深渊,把我吞进去。‘祸如果单行,就算是万幸’。”桑乔就这样想着,走了大约半西里路,发现前面有一束朦胧的光线。
对于桑乔来说,也许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死路走到了尽头。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到这儿,又把故事转到了唐吉诃德那儿。唐吉诃德正惊喜地等着与夺走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名誉的家伙决斗,他要让那个家伙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价。在预定决斗的前一天早晨,唐吉诃德骑着罗西南多疾驰出去,准备为决斗做些演练活动,结果跑到一个坑边的时候,幸亏他紧紧勒住了缰绳,不然就掉下去了。唐吉诃德催马走到坑边,从马上向坑内张望。他正看着,忽听坑内有人大声喊叫。他又仔细听了听,听到仿佛有人在向他呼救:
“喂,上面的人,有哪位基督徒能听见我喊叫吗?或者,有哪位好心的骑士心疼这位被活埋的罪人,这位已经不再是总督的不幸总督吗?”
唐吉诃德听着觉得像桑乔的声音,非常惊奇。他全力提高了嗓门,问道:
“谁在下面?谁在叫苦?”
“还有谁能在这儿叫苦呢?”桑乔说,“只能是那个由于自己的罪孽和厄运而吃尽了苦头的巴拉塔里亚岛总督,也就是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以前的侍从桑乔·潘萨呗。”
唐吉诃德听下面这么一说,更惊奇了,而且开始感到害怕。他立刻想到桑乔大概已经死了,眼下在下面赎罪的是桑乔的鬼魂。这样一想,他便说道:
“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名义向你发誓,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是个正在涤罪的鬼魂,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的职业就是帮助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我也扶助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者,假如他们不能自助的话。”
“这么说来,”桑乔说,“上面同我说话的人大概就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吧,听声音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我是唐吉诃德。”唐吉诃德答道,“我从事的事业就是帮助受苦难的活人和死人。告诉我你是谁,我简直莫名其妙了。如果你是我的侍从桑乔,那么你大概已经死了。可是上帝开恩,没让魔鬼把你带走,而是让你留在炼狱里。我们神圣的天主教完全可以帮助你,把你从这个炼狱里解脱出来。我也愿意用我的全部财力求教会超度你。所以我刚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真见鬼了,”下面答道,“不管您怎么说,唐吉诃德大人,我发誓,我就是您的侍从桑乔。我一天也没死过,只不过是不再当总督了。这里面的情况和原因待我以后再找时间告诉您。昨天晚上,我掉到了这个坑里。我的驴也在这儿,它可以作证,它就在我身边呢。”
驴似乎听懂了桑乔说的话,立刻大声嘶叫起来,叫声在整个坑里回荡。
“真是个好见证!”唐吉诃德说,“这驴叫声我太熟悉了,你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桑乔,你等着,公爵的城堡离这儿不远,我马上就去,找人把你从坑里弄出来。你掉进坑里,大概是因为你造了孽。”
“您去吧,”桑乔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儿回来。我被活埋在这儿,真受不了,简直快要把我吓死了。”
唐吉诃德离开桑乔回到城堡里,把桑乔的事告诉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虽然知道那个坑,那个坑早在不知什么年代就有了,可还是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桑乔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他们就决定不当总督了。最后,派很多人带了很多绳索,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桑乔从那个坑里拉了上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见状说道:
“所有坏总督离职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这个罪人从坑里出来时一样,饿得面无血色,而且看样子身无分文。”
桑乔听到后说道:
“那位说话的老弟呀,在八天或十天以前,我得到了一个岛屿,当上了总督。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没有一刻吃饱过,而且有医生害我,有敌人踩疼了我的骨头;我既没有得到不义之财,也没有赚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是‘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每个人怎样才好,上帝自有安排,只能听天由命,这话真绝了。‘以为那儿挂着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也没有’。只要上帝理解我就够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尽管我还能说。”
“你不要生气,桑乔,也不必为别人说什么而发火,那就没完了。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若想管住多嘴人的舌头,只能是螳臂当车。如果总督离任时发了财,人们就会说他是盗贼;如果他离任时没钱,人们就会说他是傻瓜笨蛋。”
“我敢肯定,”桑乔说,“这次人们不会说我是盗贼,只会说我是笨蛋。”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说,由许多大人和孩子簇拥着回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走廊里等着唐吉诃德和桑乔。可桑乔还是先到马厩把他的驴安顿好,才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解释说他的驴前一天晚上已经受了不少罪。桑乔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双膝跪地,说道:
“两位大人,我按照你们的意愿,而并非自己有此能力,到巴拉塔里亚岛当了总督,结果来去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至于我这个总督当得好不好,这儿自有证人,他们可以随便说。我判明了疑案,解决了争端,总是饥肠辘辘,因为岛上总督的医生,那个蒂尔特亚富埃拉的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总让我这样。敌人趁夜向我们进攻,情况十分危急,岛上的人说只有靠我的臂膀的力量,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取得胜利。他们说的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反正经过这段时间,我已经体会到了总督的重负和责任,而且也意识到我的肩膀和肋骨,还有我的承受能力,都不足以担负起如此的重负和责任。所以,与其让总督职务把我解除,还不如我先把总督职务解除了。昨天早晨我离开了海岛,走过了我去岛上时走过的街道和房子。我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也没有赚到一点儿钱。我本来想颁布几个有益的法令,可是我没有颁布,怕它们得不到遵守,那就等于没颁布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身一人离开了海岛,只有我的驴陪伴我。我走过一个坑边时摔了进去,今天早晨,出了太阳,我才看到出口。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若不是老天派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去救我,我肯定就死在那儿了。所以,我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你们的总督桑乔·潘萨就在你们面前。他当了十天总督,所得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别说当一个海岛的总督,就是当全世界的总督,他也无所谓了。他就是带着这个想法前来吻你们的脚,而且还模仿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话说:‘你跳来,我跳去。’现在我从总督的位置上跳出来,再回来服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同他在一起,虽然吃饭时常担惊受怕,我也知足了。无论是熊掌还是鱼,对我来说都一样。”
桑乔就这样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唐吉诃德本来怕桑乔说起话来又是漏洞百出,见桑乔这么快就说完了,直在心里感谢老天。公爵拥抱了桑乔,说他从心里对桑乔如此迅速地离开了总督职务感到遗憾,不过他会尽力为桑乔物色一个担子轻可是油水大的差事干。公爵夫人也拥抱了桑乔,并且吩咐家人好好招待桑乔,因为看样子桑乔伤得不轻,情绪也不佳。
第五十六章
唐吉诃德为维护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的名誉,
与仆人托西洛斯进行了一场空前的决斗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们让桑乔当总督这个玩笑并没有感到后悔。特别是管家当天也赶回来了,向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桑乔说的话和做的事都讲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他们佯装攻岛,桑乔害怕,一走了事等等,公爵和公爵夫人更觉得有意思了。接着,故事说到规定的决斗日期到了。在此之前,公爵已经多次嘱咐仆人托西洛斯,该如何战胜唐吉诃德,却又不能伤害他。公爵还吩咐把长矛的铁尖取了下来。公爵对唐吉诃德说,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允许这次决斗太残酷,千万别危及性命。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上提供决斗场地就很不错了,因为决斗违反了教会关于禁止决斗的规定。他不想让这次决斗那么严酷。
唐吉诃德说公爵尽管吩咐,他都会服从。可怕的一天终于到了,公爵已吩咐在城堡前面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决斗台,决斗的裁判和原告女佣母女都坐在台上。当地和附近的无数人都跑来观看。在那个地方,无论是仍然健在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种决斗。
司仪首先进入场地,在场地内巡视察看,以防有任何欺骗行为或者有可能绊倒人的东西。女佣母女俩随后进入场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们的头巾盖住了眼睛,甚至盖到了胸口,以示她们的极大悲痛。唐吉诃德出场了。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仆人托西洛斯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片号角声的伴奏下从决斗台的另一侧出场了。他眼睛上戴着护眼罩,身上穿着亮光闪闪的坚固盔甲。他的马看样子是弗里萨马①,身体宽大,呈黑白色,每个蹄子上都长着一大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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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里萨出产的马非常雄健,四蹄毛多。
这位勇敢的战士已从公爵处得知该如何对待勇敢的唐吉诃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死他,只能在交锋时尽力躲闪,以免在两人正面冲杀时危及自己的生命。他沿着决斗场转了一圈,来到母女俩面前,看了一眼那位要求同他结婚的姑娘。司仪召唤已经来到决斗场上的唐吉诃德,让唐吉诃德当着托西洛斯的面问两位女佣,是否同意让唐吉诃德为她们主持公道。她们回答说同意,而且无论出现什么结果,她们都认账,都认为有效。此时,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决斗场上边的一个回廊里观看。他们周围簇拥着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场空前严酷的决斗。决斗的条件是,如果唐吉诃德战胜对手,那个对手就得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如果唐吉诃德战败了,那个对手就不再履行同那个姑娘结婚的诺言,而且不承担任何义务。
司仪让两个人站到平等地面向阳光的位置,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鼓声响起,号角声响彻天空,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大家都悬着心,有些人害怕,有些人则期待着决斗的结果,不管是什么结果。唐吉诃德此时一边在心里虔诚地向上帝、向杜尔西内亚夫人祈祷,一边等待着发出开始进攻的信号。可是,那位仆人却另有想法,且看下面。
那个仆人看了姑娘一眼,立刻觉得她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那个被人们称为爱神的瞎小子居然不放过战胜一个仆人灵魂的机会,以便给自己的功劳薄上再添光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仆人身旁,把一支两尺长的箭从左侧射进了仆人的胸膛,箭穿透了仆人的心。爱神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因为他是隐而不见的,可以任意穿梭,而且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解释自己做的事情。
进攻的信号发出时,那个仆人已经走了神,正想入非非地想着那个姑娘的美貌,竟没有听到号角声。唐吉诃德一听到号角声就立刻开始进攻。他催动罗西南多快速冲向敌人。他的侍从桑乔见状大声喊道:
“上帝为你指路,游侠骑士的精英!上帝保佑你胜利,正义在你一边!”
托西洛斯虽然看见唐吉诃德向他冲来,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相反,他大声呼唤司仪。司仪跑过来看他想干什么。仆人对司仪说道:
“大人,这场战斗是为了决定是否同那个姑娘结婚的问题吧?”
“是的。”司仪答道。
“那么好吧,”仆人说,“我内心感到害怕。如果把这场战斗进行下去,我于心不忍。我愿意认输,同那个姑娘结婚。”
司仪是这次活动的知情者之一,所以听了托西洛斯的话十分惊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唐吉诃德见自己的对手不向前进攻,跑了一半也停下来。公爵不知道决斗为什么停了下来,待司仪向他报告了托西洛斯的话以后,他不禁勃然大怒。此时,托西洛斯已经来到唐娜罗德里格斯面前,大声说道:
“夫人,我愿意同您的女儿结婚。我不愿通过争斗获取本来可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得到的东西。”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后说道:
“既然这样,我的话也就算兑现了。让他赶紧结婚吧,这是上帝的安排,让圣佩德罗为他们祝福吧。”
公爵从城堡的看台上走下来,来到托西洛斯身旁问他:
“小伙子,你真的认输了?你是不是因为内心感到恐惧才愿意同这个姑娘结婚的?”
“是的,大人。”托西洛斯说。
“他做得对。”桑乔此时说道,“本来应该给耗子的,现在给了猫,这回倒省事了。”
托西洛斯想摘掉头盔,就请大家帮忙,因为头盔扣得太紧,他有点受不了。大家立刻帮他把头盔摘了下来,结果仆人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一见就大声喊道:
“这是个骗局!他们让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冒充我真正的丈夫!愿上帝和国王为我们主持公道!这要不说是卑鄙,也够恶毒了!”
“别着急,”唐吉诃德说,“这并不恶毒,也不卑鄙,即使恶毒卑鄙,也不是公爵所为,而是那些专跟我捣乱的魔法师干的事情。他们嫉妒我在这次决斗中取得胜利,于是把你丈夫的面孔变成了你说的那个公爵仆人的面孔。你就听我的劝告吧,尽管我的敌人在捣乱,你还是同他结婚吧,他肯定就是你想得到的那个丈夫。”
公爵听了差点儿大笑起来,说道:
“唐吉诃德遇到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竟差点相信我这个仆人不是我的仆人了。咱们还是采取这个办法吧:如果你们同意,咱们把婚礼推迟十五天,先把咱们怀疑的这个人关起来。这期间他肯定会恢复原形,魔法师们对唐吉诃德大人的仇恨不至于持续那么长时间,况且他们把人的面孔改变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呀。”
“噢,大人,”桑乔说,“这些坏蛋常常把一些与我主人有关的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前几天我的主人打败了一个叫‘镜子骑士’的骑士,可是魔法师们把他变成了我们村一位老朋友参孙·卡拉斯科的模样,还把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农妇。所以,我觉得这个仆人无论是生是死,这辈子只能当仆人了。”
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说道:
“无论这个向我求婚的人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我宁愿成为一个仆人的正式妻子,也不愿意当一个绅士的玩物,更何况玩弄我的人还不是绅士呢。”
不过,最后托西洛斯还是被关了起来,以便看看他到底能变成什么模样。很多人欢呼唐吉诃德的胜利,可是更多的人却因为没有看到两个战士被撕成碎片而感到沮丧,就像那些本来想看绞死人的孩子却看到被判绞刑的人被赦免时那样沮丧。人们离去了,公爵和唐吉诃德回到了城堡,托西洛斯被关了起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满意地看到,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最终将以结婚收场。托西洛斯也对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第五十七章 唐吉诃德告别公爵;公爵夫人的淘气侍女阿尔蒂西多拉同唐吉诃德的纠葛
唐吉诃德觉得自己应该摆脱城堡里这种安逸的生活了。他觉得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留在这里,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像对待所有游侠骑士那样,每天都沉溺在歌舞升平之中,实在有负于上帝。于是有一天,他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准许自己离开。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现出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同意了唐吉诃德的请求。公爵夫人把桑乔的妻子给丈夫的信交给了桑乔。
桑乔看完信,不禁泪流满面,说道:
“我老婆特雷莎听说我当了总督,对我寄托了如此大的希望,哪里会想到到头来,我还得跟着主人唐吉诃德四处漂泊呢?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的特雷莎不忘本分,给公爵夫人送来了橡子,否则她就显得忘恩负义了,那么我会很伤心的。令我宽慰的是,这礼物不能算贿赂,因为在她送橡子之前,我已经当上了总督。如果得到了别人的好处,哪怕只送一点儿小小的礼物,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实际上,我当总督来去都是赤条条,因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我生来赤条条,现在也是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这就不错了。”
这是桑乔出发那天发生的事。唐吉诃德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现在他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城堡的空场上。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已聚集在走廊里看着唐吉诃德,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来了。桑乔带着褡裢、提包和干粮,骑在驴背上,非常高兴,因为前一天晚上,公爵的管家,也就是那个扮成三摆裙夫人的人,给了他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以备路上用。这件事连唐吉诃德也不知道。大家正为唐吉诃德送行,女佣群里那个机灵淘气的阿尔蒂西多拉忽然提高了嗓门,语调凄凉地说道:
坏骑士,请你勒一下缰绳,
听我讲,
不必催动你那不驯的马匹
把蹄扬。
虚伪的人,你逃避的
不是一条毒蛇,
而是一只
小小的羔羊。
恶毒的魔鬼,你嘲弄的
是山上的狄安娜和树林里的维纳斯
都相形见绌的
美丽姑娘。
冷酷的比雷诺①,逃亡的埃涅阿斯②,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用你的爪子
无情地带走了
一个多情温柔姑娘的
肝胆心肠。
你还带走了三块头巾,
一副吊袜带,
就从我那
洁白似玉的细嫩腿上。
你还带走了我的无数叹息,
倘若它们能变成火焰,
即使有无数的特洛伊,
也会被烧光。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的侍从桑乔
冷漠无情,
却使你的杜尔西内亚摆脱不了魔障。
也许在我这里,
好人为罪人受过。
你是自作自受,
重罚应当。
你的最佳运气
终将变成不幸,
你的遐思只能变成梦想,
你的忠贞必将被人遗忘。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从塞维利亚到马切纳,
从格拉纳达到洛哈,
从伦敦到英国③
让你的伪君子臭名远扬。
如果你玩
“王朝”、“百分”或“头牌”④,
大小王不到你手,
七和A也无望。
你若修趼子,
让你血流不止;
你若拔牙,
让你牙根断在牙床!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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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雷诺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曾将其情人抛弃于荒岛上。
②埃涅阿斯抛弃了他的情人迦太基女王,逃到意大利,参见《埃涅阿斯纪》。
③马切纳位于塞维利亚境内,洛哈位于格拉纳达境内,伦敦是英国首都。此处均为戏谑语。
④三种牌戏名。在这三种打法中,大小王、七和A分别是最大的。
心受创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唐吉诃德一直注视着她,一言不发。阿尔蒂西多拉唱完后,唐吉诃德转过头对桑乔说道:
“我以你家先辈的性命发誓,我的桑乔,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这位多情姑娘说的那三块头巾和一副吊袜带?”
桑乔答道:
“三块头巾是我拿的,可那副吊袜带,跟我根本就不沾边。”
公爵夫人对阿尔蒂西多拉的大胆行为甚感惊讶。她虽然知道阿尔蒂西多拉冒失、爱开玩笑并且放肆,却没料到这个姑娘会放肆到这种程度。而且,她事先并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会开这个玩笑,所以更是惊奇不已。公爵想把气氛搞得更活跃些,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在我的城堡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却居然偷走我的侍女的至少三块头巾,也许还有一副吊袜带,我觉得这样不好。这表明您居心不良,与您的盛名不符。请您把吊袜带还给这位姑娘,否则我就要同您展开一场生死决斗,而且决不惧怕恶毒的魔法师像对待与您交战的仆人托西洛斯那样,改变我的面孔。”
“上帝并不希望我向曾经热情照顾我的大人拔剑。”唐吉诃德说,“头巾我可以还回去,桑乔说在他手里呢。可是还吊袜带就不可能了,因为我和桑乔都没拿。如果您这位女佣仔细翻翻自己的东西,准能找到。公爵大人,我从没有偷过东西,今生今世也不想偷,上帝也不允许我这样做。至于这位姑娘已经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我没有责任,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向您和向她道歉。我只请求您不要把人看扁了,还是重新让我上路吧。”
“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愿我们总能听到您的好消息。再见吧。只要您还留在这里,所有看到您的姑娘就都会欲火难捺。我这个侍女我自会责罚,让她以后心正眼不斜。”
“请您再听我说一句,英勇的唐吉诃德。”阿尔蒂西多拉说道,“请您原谅我说您拿了我的吊袜带。我向上帝和我的灵魂发誓,吊袜带现在就在我腿上呢。我真是骑驴找驴。”
“我早就说过,”桑乔说,“若是我拿了东西不说,那像话吗?如果我想拿,我当总督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唐吉诃德向公爵、公爵夫人和所有在场的人低头鞠躬,然后掉转缰绳走出了城堡。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两人直奔萨拉戈萨。
第五十八章 唐吉诃德一路上的奇遇应接不暇
唐吉诃德摆脱了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来到旷野,觉得自己又如鱼得水,可以重新当他的游侠骑士了,便精神抖擞起来。他转身对桑乔说道:
“桑乔,自由是老天赐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之一,埋藏在地下和海底的宝藏都无法与之相比。人们应当不惜冒生命危险去追求自由,就像人们追求荣誉一样。反之,囚禁是人类的最大痛苦。桑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看到了,咱们抛弃了城堡里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在那儿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冰镇美酒,可是我却觉得饥饿难忍,因为吃起来总不像吃自己的东西那样自在。得到了人家的好处就得报答,所以精神上总是不能放松。上帝赐予他面包,他只须感谢上帝就行,这样的人多幸福呀!”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公爵的管家还给了我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咱们却没报答,这就不好了。有了这个小口袋,我就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咱们并非到处都能遇到免费款待咱们的城堡,说不定又会碰到如果不交钱就把咱们揍一顿的客店呢。”
游侠骑士和侍从说着话已经走出了一西里多地,忽然,他们看到,在前面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把外衣垫在身子下面坐着吃饭。一些用白布单盖着的东西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他们身旁。唐吉诃德走过去,首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然后问他们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人答道:
“是一些浮雕圣像,我们村里建祭坛要用它们。用白布盖上是怕它们褪色,另外,抬的时候也免得碰坏了。”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看看它们。你们对它们这么小心翼翼,一定是上品。”
“那当然,”另一个人说道,“不信,您听听价钱,它们每一个都值五十多杜卡多呢。您等一下,让您自己亲眼看看,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那人站了起来,揭掉盖着最边上的神像的白布,原来是跃马扬威的圣豪尔赫。一条毒蛇正缠在他的腿上,他的长矛刺中了毒蛇的喉咙,其勇猛赫然可见。整个圣像显得光彩夺目。看到圣像,唐吉诃德说:
“这位是圣教的优秀游侠骑士之一,名叫圣豪尔赫。此外,他还是少女的保护神。咱们再看另一个吧。”
那人又揭开了另一座圣像的盖布,看样子是骑在马上的圣马丁。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唐吉诃德一见圣像就说道:
“这位大概也是基督教的勇士。我觉得他最突出的是慷慨,其次才是勇敢。桑乔,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他把自己的半个斗篷送给了穷人。当时肯定是冬天,否则他那么仁慈,一定会把自己的整个斗篷都送给穷人。”
“不见得吧,”桑乔说,“他应该像俗语说的那样,‘无论给还是留,都得有个分寸’。”
唐吉诃德笑了。他让再拿掉一块盖布。这回是骑在马上的西班牙帕特龙圣像。他的剑上沾着血,脚踏在摩尔人的脑袋上。唐吉诃德立刻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骑士。他是基督骑士队伍中的一员,名叫圣迭戈·马塔莫洛斯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他都称得上是一位最勇敢的圣徒和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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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名字也可理解为“杀死摩尔人”。
他们又揭开了一块盖布,露出的是正从马上往下跳的圣保罗,其背景也像宗教组画上画的那样。塑像栩栩如生,似乎是耶稣在问,圣保罗在答。
“他是上帝当时最大的敌人,”唐吉诃德说,“后来又成了上帝最忠实的保卫者。他生前是游侠骑士,死时却是个坚定的圣人,在上帝的葡萄园里辛勤地劳作。他是人们的导师,曾经亲聆耶稣的教诲。”
神像看完了。唐吉诃德让人把神像盖好,然后对运送神像的几个人说道:
“我看到了我应该看到的东西,看来这是个好兆头。这些圣人和骑士从事的正是我所从事的行业,也就是从武。我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圣人,使用的是神圣的武器,而我只是个罪人,只能以凡夫俗子的方式去战斗。他们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夺取了天堂。要进入天堂就得付出努力,而我奋斗至今,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不过,如果我的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她的困境,我也就会吉星高照,智慧倍增,时来运转。”
桑乔说:“愿上帝能听到他的话,充耳不闻者只能是聋子。”
几个人瞧着唐吉诃德的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十分诧异,不明白唐吉诃德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吃完饭,抬起神像,告别了唐吉诃德,又继续赶路。
桑乔再一次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似的,没想到自己的主人竟如此博学,对世界上的各种事情无不了如指掌。
他对唐吉诃德说道:
“说实话,我的主人,假如咱们今天遇到的事情能够称得上是奇遇,那么可以说,这是咱们的征程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次。咱们没挨棍棒,没受惊吓,不必拔剑迎战,没有摔倒在地,也没有忍饥挨饿。感谢上帝让我亲眼看到了这些。”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这个俗人称为兆头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合理的依据,因此明智的人只把它看作良好的巧遇。一个相信兆头的人早晨走出家门,碰到一个圣方济会的教士,结果就像碰到了狮身鹰头兽似的转身回家了。另一个迷信的人在桌子上撒泼了一点盐,他心里就忧愁起来,本来是一点儿小事,他却以为是老天向他预示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一样。聪明的基督徒从来不必关心什么天意。埃西皮翁到达非洲时,一上岸就摔了一跤,他的士兵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可是,他却拥抱着大地说:‘你可跑不了啦,非洲,我已经抓住你了。’所以,桑乔,遇到这些神像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巧合。”
“我也是这样想的,”桑乔说,“不过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西班牙人打仗时总是喊着那个圣迭戈·马塔莫洛斯的名字呢?喊什么‘圣地亚戈,西班牙关闭①!’难道西班牙一直是敞开着,所以得关上吗?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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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关闭”一词应理解为“向敌人进攻”的意思。这句话应译为“圣主保佑,西班牙必胜!”下面唐吉诃德并未能解释清楚这句话。
“你头脑真简单,”唐吉诃德说,“你看,上帝把这位伟大的橙色十字骑士赐予西班牙,作为西班牙的保护神,尤其在西班牙人同摩尔人交战的关键时刻更是如此。所以,他们每次打仗时总是呼喊他的名字,把他当作自己的保护神,而且人们也多次看到他显灵,结果摩尔人的军队被打得人仰马翻。
这种事我可以从西班牙的历史上给你举出很多例子。”
桑乔又转了个话题,对主人说道:
“大人,公爵夫人的那个女仆阿尔蒂西多拉竟然那么厚脸皮,我真感到吃惊。那个爱神,听说他是个瞎小子,大概已经用箭射穿了她的心。那个瞎小子虽然眼睛迷糊,或者说是睁眼瞎,却能用箭击中人的心脏,并且把它射穿,无论那颗心是多么小。我还听说,爱情之箭遇到有羞耻心的庄重姑娘就会折断并反弹回来,可是在这个阿尔蒂西多拉身上,箭不仅没有折断,反而更锋利了。”
“你应该注意到,桑乔,”唐吉诃德说,“爱情并不是按照常规行事的。它同死亡一样,无论是国王的王宫大殿,还是牧人的茅棚小屋,都摆脱不了它的进攻。它一旦占据了某个人的心灵,首先要做的就是剥夺他的畏惧和羞耻心。所以,阿尔蒂西多拉恬不知耻地表白她的欲望,只能让我感到迷茫而不是怜悯。”
“真无情!”桑乔说,“真不知好歹!若是我,遇到别人说几句动情的话,我早就服服帖帖了。活见鬼,您真是铁打的心肠钢铸的身。可是,我就想不明白,这个姑娘究竟看上您什么了,居然如此魂不守舍。是您的华丽服装,您的气质,您的举止,还是您的脸庞?究竟是其中某一样还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令她这样动情?说实话,我常常从头到脚地打量您,却没看到有什么让人动情的地方,相反倒是挺让人害怕的。我听说美貌是让人爱慕的首要条件。可是您一点儿也不美呀!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爱上您什么了。”
“你应该知道,桑乔,”唐吉诃德说,“美有两种。一种是心灵美,一种是肉体美。聪明、正直、慷慨、良好的举止和修养都属于心灵美,而这些特性往往可以在一个貌不惊人的人身上体现出来。如果把自己的眼光放在心灵美上,而不是放在肉体美上,就会产生出一种爱的冲动。桑乔,我很清楚,我并不漂亮,可我也不是丑八怪。一个人只要不是像魔鬼那么丑陋,而且具有我刚才说到的心灵美,他就会被人爱慕。”
他们说着话,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忽然,唐吉诃德意想不到地撞到一张挂在几棵树之间的绿线网上。唐吉诃德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便对桑乔说:
“桑乔,我觉得这张网可能是咱们遇到的最蹊跷的遭遇了。我可以拿性命打赌,肯定是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想用网拦住我,不让我继续赶路,以报复我对阿尔蒂西多拉的无情。不过,让他们瞧瞧吧,别说这网是用绿线织的,就是用坚硬的金刚石或其他什么材料做的,比妒火如焚的火神为捕捉维纳斯和玛斯①而设的网子还要结实,我也可以势如破竹地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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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纳斯的丈夫是火神赫费斯托斯,他得知妻子与战神玛斯偷情,便设了一张大网,将两人捉住,使其出丑。
他们正打算冲过去,前面的树林里忽然走出了两个十分美丽的牧羊女。她们穿的是牧羊女的衣服,但衣料和短裙却是锦缎做的,而且裙子是金色平纹绸的。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其金黄的颜色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两个绿桂叶和红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她们头上。看年龄她们是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样子。
桑乔十分惊奇,唐吉诃德也呆若木鸡。连太阳也似乎静止不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四个人。最后,还是一个牧羊女先开口说了话。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请您止步,不要弄坏了网子。这网子不是用来供你们破坏的,而是让我们挂着玩的。我知道您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挂这个网,我们是什么人。让我简单跟您说几句吧。在离这儿两西里地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很多富贵人家。他们有很多朋友和亲戚,商定带着自己的夫人、孩子、邻居以及亲朋好友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玩。这是这一带最好的地方。姑娘扮成小伙子,小伙子扮成牧童,把这里变成了牧人的乐园。我们已经熟读了两首田园诗,一首是著名诗人加西拉索写的,另一首是杰出诗人卡蒙恩斯①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写的,不过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朗诵过。昨天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这里有一条大河,灌溉着两岸的草地。我们在河边的树荫下搭了几座帐篷,人们把这叫作野营。昨天晚上,我们又在这几棵树上挂了这几张网,想蒙骗几只被我们的喊声吓昏了头的小鸟撞进网来。大人,如果您有兴趣,到我们这儿来做客,我们一定盛情款待。在这里没有忧愁和悲伤。”
牧羊女不再说话了。唐吉诃德答道:
“美丽无比的姑娘,我看到您的俏丽容貌时,简直就像阿克泰翁②猛然看到狄安娜出浴一般不胜惊奇。我非常赞赏你们的娱乐方式,并且感谢你们对我的一片盛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遵命。我的责任要求我知恩图报,为各种善良的人尽心竭力,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如果这些本应只占一小部分空间的网子把整个世界都占据了,我也会寻找新的世界绕过去,绝不会毁坏这些网子。对于我这种夸张,还请您相信,因为向您发誓的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您大概听说过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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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蒙恩斯(1525—1580),葡萄牙诗人。
②按照希腊神话,阿克泰翁偶然看到了狄安娜洗澡。狄安娜羞恼成怒,将他变成了鹿。
“哎呀,我的好朋友,”另一个牧羊女说道,“我们多幸运啊!你看到我们面前的这位大人了吗?他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谦恭的人!有关他的业绩已经出版了一本书,我已读过。这本书总不会骗咱们吧。我敢打赌,与这位好人一起同行的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这个人滑稽得无与伦比。”
“是的,”桑乔说,“我就是您说的那位滑稽的侍从。这位就是我的主人,也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曼查的唐吉诃德。”
“哎呀,朋友,”这个牧羊女说,“咱们求求他别走了,咱们的父母兄弟听说后也会高兴无比呢。我听说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既勇敢又谦恭,特别是我还听说他用情专一,他坚定不移地忠于他的意中人,那个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整个西班牙都公认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你们说得对,”唐吉诃德说,“她的举世无双的美貌是无庸置疑的。你们不必费心挽留我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偷闲片刻。”
这时,一个牧羊女的哥哥朝这四个人走来。他也是牧羊人的打扮,但是衣服的面料像这两位牧羊女的一样华贵。两个牧羊女告诉他,同她们在一起的就是曼查的英勇的唐吉诃德,旁边这个人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她们的这位兄弟大概也听说过这两个人吧。牧羊人彬彬有礼地向唐吉诃德问候,并且请唐吉诃德同自己一起到帐篷去。唐吉诃德推辞不过,也就跟着去了。这时,捕鸟的又开始吆喝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被网子的颜色所迷惑,纷纷撞进网内,想逃却逃不脱了。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人聚集在那个地方,结果人们一下子都知道唐吉诃德和桑乔在这里了。大家都很高兴,他们都听说过唐吉诃德和桑乔。大家来到帐篷里,那儿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大家非常尊重唐吉诃德,让他坐在首席。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觉得他挺怪。吃完饭,撤去台布后,唐吉诃德不慌不忙地提高了嗓门,说道:
“人类最大的罪孽就是知恩不报,尽管有人说最大的罪孽是骄傲自满。人们常说,地狱里净是些忘恩负义的人。这一罪孽我也有可能留下,因此,我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留心这点了。如果我不能以德报恩,我也要保持报恩的愿望。如果这样还觉得不够,我就把它公之于众。如果一个人把他从别人那儿受到的恩惠公之于众,那么他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报恩。在大部分情况下,受惠者的情况要逊于施惠者。上帝高于一切,他赐福于大家,而大家对于上帝的回报则微不足道,因为相比差距甚大。这个巨大的空缺在某种程度上就要靠感激之心来弥补。所以,对于你们的热情款待,我无力用同等的感情予以回报,只能聊尽绵薄,按照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我准备在这条通往萨拉戈萨的道路上留守两天,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扮成牧羊女的姑娘,除了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之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知书达礼的姑娘。请诸位不要见怪,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最美丽的人。”
桑乔一直在旁边仔细听着,这时他大声说道:
“世界上怎么竟有人敢说我主人是疯子呢?你们说说,诸位大人,有哪一位乡村神甫,不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学问,能够说出像我主人说的这样的话?有哪一位游侠骑士,无论他如何以勇敢闻名,能够做出像我主人提出要做的这种事情?”
唐吉诃德转过身,怒容满面地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说你不是一个恶毒而又卑劣的笨蛋呢?谁让你来管我的事,说我疯不疯的?住嘴,不许跟我顶嘴!如果你还没给罗西南多备好鞍的话,赶紧去备鞍吧。我马上要把我的诺言付诸实施。现在真理在我一边,所有与此相违背的东西都可以说已经不攻自破了。”
唐吉诃德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场的人无不惊奇,弄不清他的神经到底正常不正常。大家都劝说他不必那样做,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感恩之心了;至于他的勇气,大家已经从有关他的书上了解到了,不必再有什么新的表示。唐吉诃德依然故我。他骑上马,手持盾牌和长矛出了门,来到离绿草地不远的大路上。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大家也都跟了过去,想看他的前所未有的壮举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唐吉诃德在大路当中站定,气冲山河地说道:
“喂,你们这些将在今后两天内通过此地的过路人,无论是骑士还是侍从,无论是骑马还是步行,都听着,曼查的游侠骑士唐吉诃德将在此证明,若论美貌知礼,世界上的所有姑娘都比不过草地上的这两位人间仙女,当然,我心中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不在此列。如果谁对此持异议,那就过来吧,我正等着他呢。”
唐吉诃德又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可是路上没有过路人,自然也就没人听到他的话了。不过挺凑巧的,过了一会儿,路上就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手里都拿着长矛,蜂拥着疾驰而来。同唐吉诃德在一起的人都转身离开了大路,站到远远的地方。他们知道,如果不躲开就可能会有危险。只有唐吉诃德仍威风凛凛地留在原地不动。桑乔已经躲到了罗西南多的屁股后面。那群人过来了,其中一个跑在前面的人大声对唐吉诃德说道:
“真见鬼,赶紧让开骆,当心公牛把你踩扁了!”
“喂,你们这些匪徒,即使是哈拉马沿岸饲养的最凶猛的公牛,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们这群混蛋必须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刚才宣布的都是事实,否则我就对你们不客气了。”
驯牛人来不及答话,唐吉诃德想躲也躲不及了,一大群凶猛的公牛和领头的几只驯牛,再加上众多的驯牛人和圈牛人,把唐吉诃德和桑乔连马带驴一起撞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原来,第二天有个地方要举行斗牛比赛,他们要把牛先送过去圈起来。桑乔浑身疼痛,唐吉诃德惊魂未定,驴受了伤,罗西南多也体无完肤。不过,最后他们总算都站起来了。唐吉诃德在牛群后面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边追边喊: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群混蛋!这里只不过有一个骑士,但他决不是那种‘穷寇莫追’的人。”
可是,那群人和牛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也没有理会他的恐吓。唐吉诃德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坐在路上等着桑乔、罗西南多和驴赶上来。聚齐之后,他们又重新骑上牲口,满心羞愧,没有向那个牧人乐园告别,就继续赶路了。
第五十九章 唐吉诃德遇到一件可以称为奇遇的怪事
唐吉诃德和桑乔遭受了公牛的非礼之后,一路风尘,来到了树林间的一泓清泉边。他们为驴和马摘掉了笼头,任其游荡。主仆二人坐下来,桑乔从他藏食品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些他称为熟肉的食物。唐吉诃德漱了口,洗了脸,清凉了一下,觉得精神爽快些了。他心中烦闷,没有吃东西;桑乔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没动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主人没吃,他也不敢先尝。可是,他见主人只管自己想心事,根本就没想去拿面包,也就不顾什么规矩了,一声不吭地拿起面包和奶酪往肚子里填。
“吃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得维持生命,这比我维持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忧心忡忡,厄运不断,干脆让我死掉算了。桑乔,我生来就是虽生犹死,而你呢,是为死而吃。为了让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妨想想,我这个人史书有载,武艺有名,行为有礼,王宫有请,姑娘有求,总之,我本来应该由于我的英勇业绩而得到桂冠,取得英名,可是今天上午我却被那些粗野无礼的牲畜踩得浑身疼痛。现在,我的牙崩了,手也麻了,完全没有胃口了。所以,我想还是让自己饿死算了,这是一种最残酷的死亡方式。”
“可我觉得,”桑乔说,“有句俗语,您大概不会赞成,就是说‘死也要当饱死鬼’。至少我不想把自己饿死,相反,我倒想像皮匠那样。皮匠用牙齿把皮子咬住,尽可能地拉长。我也会拼命吃,尽力延长我的生命,一直到气数已尽。您应该知道,大人,世界上再没有比像您这样绝望更傻的事了。还是听我的吧,吃完东西以后在这片绿草垫子上睡一会儿,醒来后您就会觉得好一些。”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这几句话不仅不傻,倒有点哲学家的味道,便同意了。不过,他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如果你能按照我现在说的去做,我的心情就会轻松一些,不那么难受。那就是当我按照你说的去睡觉的时候,你往远处走一点儿,解开衣服,用罗西南多的缰绳抽打自己三四百下。要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你还差三千多下呢。由于你的疏忽,她现在仍然受着魔法的折磨,这是多大的憾事呀。”
“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桑乔说,“咱们俩现在还是先睡觉,然后再说吧。您该知道,让一个人狠狠抽打自己,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个腹中空空的人呢。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夫人还是耐心点儿吧,也许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被打得百孔千疮了。‘不死就有日子’,我是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愿意实现我的诺言。”
唐吉诃德对此表示感谢,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桑乔吃得可不少。吃完后,两人倒地睡觉,任凭那两头牲口在肥沃的草地上随意啃青。他们醒来时天色已渐晚,两人便赶紧骑上牲口继续赶路,想尽快赶到一西里外的一个客店去。我这里说客店是因为唐吉诃德称它为客店,而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所有的客店都称为城堡。
他们来到客店,问店主是否还有房间。店主说不仅有,而且条件很好,在萨拉戈萨可称是独占鳌头。两人从马背和驴背上翻身跃下。店主给了桑乔一把钥匙,桑乔把他们带的食物放到一个房间里,又把两匹牲口牵到马厩里,喂了些草料,然后出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唐吉诃德正坐在一个石凳上。桑乔特别感谢老天,他的主人这次没把客店当成城堡。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两人回到他们的房间。桑乔问店主,晚饭有什么可吃的,店主回答说,那要看客人的口味了,可以说想吃什么有什么,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上的家禽,还有海里的鱼,应有尽有。
“用不了那么多,”桑乔说,“我们俩只要有两只烤鸡就够了。我的主人身体不舒服,吃不多,我吃得也不是特别多。”
店主说没有鸡,鸡都被老鹰叼走了。
“那么,您就去让他们烤一只嫩母鸡吧。”桑乔说。
“母鸡?我的妈呀!”店主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把五十多只母鸡都拿到城里卖掉了。除了母鸡,你随便要什么都可以。”
“那么,”桑乔说,“牛犊肉或羊羔肉总该有吧。”
“现在客店里没有,”店主说,“没有是因为用完了。不过,下星期有的是。”
“这下可好了,”桑乔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咸肉和鸡蛋总该有吧?”
“我的天哪,”店主说,“这位客人可真够笨的。我刚才说过这儿没有母鸡,你怎么还想要鸡蛋呢?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要点儿美味的东西。”
“我的天哪,这么办吧,”桑乔说,“店主大人,你说说你这儿有什么吧,我们也不用再考虑了。”
“我有两只牛犊蹄一般大小的老牛蹄,或者说两只像老牛蹄一般大小的牛犊蹄,现在正煮着呢。我已经加了豆子、葱头和咸肉。这会儿它们正叫着: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
“那么现在我们就要它,谁也不许再要了。”桑乔说,“我一定出比别人多的价钱。我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无论什么蹄子我都爱吃。”
“没有人会再要的,”店主说,“因为我这里的其他客人都很有身份,他们都自己带着厨师、管理员和原料。”
“若论有身份,”桑乔说,“谁也不如我的主人有身份。不过,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他带着食物和饮料。我们躺在草地上吃橡子或野果就饱了。”
桑乔同店主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店主问桑乔他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桑乔就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唐吉诃德仍留在房间里。店主把那锅牛蹄端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大方方地一起吃。这个房间同隔壁那个房间似乎只隔着一堵薄墙。唐吉诃德听到那个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亲爱的唐赫罗尼莫大人,趁现在还没有送晚饭来,咱们还是看看《唐吉诃德》的下卷吧。”
一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唐吉诃德立刻站起来,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只听得那个唐赫罗尼莫大人说道:
“唐胡安大人,您为什么要看那些胡言乱语呢?凡是读过《唐吉诃德》上卷的人都知道,这部小说索然无味,那么下卷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尽管如此,”唐胡安说,“还是看看为好。无论哪本书,都是开卷有益。不过,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书上说,唐吉诃德已经不再忠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了。”
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说道:
“无论是谁,只要他说曼查的唐吉诃德抛弃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我就要同他拼命,让他知道这纯粹是一派胡言!唐吉诃德根本不可能抛弃杜尔西内亚。杜尔西内亚也不可能被唐吉诃德抛弃,她不会被任何人抛弃。唐吉诃德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而且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移情别处。”
“谁在听我们说话?”隔壁有人说道。
“还能有谁呢,”桑乔说,“只能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本人。他说到就能做到,更何况他‘既然能还帐,就不怕抵押’呢。”
桑乔刚说完,就看见两个骑士装束的人进了房门。其中一人搂住唐吉诃德的脖子说道:
“见了您,果然名不虚传。而您的盛名又使您不虚此行。确切无疑,您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和指路明灯。有的人竟想顶替您的英名,诋毁您的功绩,就像这本书的作者那样,只能是徒劳一场。”
那人说着把同伴手里的一本书交给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接过来,一言不发,翻了翻书,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只随便翻了一下,便发现作者有三点不堪一击。首先是序言上的几句话;其次是作者的阿拉贡语风,他写东西时有些地方没用冠词;第三点就是主要情节不符合事实。例如,这儿说我的侍从桑乔·潘萨的妻子叫玛丽·古铁雷斯,其实她叫特雷莎·潘萨。既然在这么重要的地方都有误,其他地方的谬误就可想而知了。”
桑乔说道:
“这种人算什么呀!居然把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说成是玛丽·古铁雷斯!大人,您再翻翻书,看看书里是不是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朋友,听你说话这口气,”唐赫罗尼莫说,“你肯定就是唐吉诃德大人的侍从桑乔·潘萨了?”
“正是我,”桑乔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实话对你讲,”那人说道,“这位作者并没有把你如实写出来。他把你描述成一个贪吃的笨蛋,一点儿也不滑稽,与写你主人那本书上卷里的桑乔完全不同。”
“愿上帝饶恕他吧,”桑乔说,“他完全可以不写我嘛。不知道就别乱说,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那两个人请唐吉诃德到他们房间去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很清楚,那个客店里没有什么适合唐吉诃德吃的东西。唐吉诃德不便推辞,就很有礼貌地过去同他们一起吃晚饭,于是这锅牛蹄就成桑乔的了。桑乔坐到了上首位置,店主也挨着他坐下来。他同桑乔一样对蹄类食品很感兴趣。
吃晚饭时,唐胡安向唐吉诃德打听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问他们是否已经结婚,杜尔西内亚是否怀孕了,或者仍是个处女。如果她仍守身如玉,那么,她对唐吉诃德也肯定一往情深。唐吉诃德答道:
“杜尔西内亚仍然完好如初,我对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忠贞。我们之间的联系同以前一样,并不频繁,不过,她的花容月貌现在已变成一个丑陋的农妇模样了。”
接着,唐吉诃德讲述了杜尔西内亚中魔法以及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内看到的情况,还提到了贤人梅尔林曾吩咐过,若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就得让桑乔自己鞭笞自己。那两个人听唐吉诃德讲述他的这些奇遇觉得非常有意思,同时又对他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得有声有色感到惊奇。他一会儿讲得有条有理,一会儿又讲得糊里糊涂,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明白人还是疯子。
桑乔吃完晚饭,撇下那个已经醉倒的店主,来到唐吉诃德所在的房间,进门便说道:
“我敢拿生命打赌,诸位大人,你们看的那本书的作者肯定是跟我过不去。他把我说成了馋鬼,但愿他别再把我称为醉鬼。”
“他的确把你说成醉鬼,”唐赫罗尼莫说,“但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我只知道说得挺不好的。不过,我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位桑乔,就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
“请你们诸位相信,你们看的那本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大概是另外两个人,而不是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的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我们是贝嫩赫利写的唐吉诃德和桑乔。我的主人勇敢、机智而又多情,我单纯、滑稽,既不贪吃也不贪杯。”“我也这样认为。”唐胡安说,“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下令除了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记述伟大的唐吉诃德的事情,就像亚历山大下令除了阿佩莱斯①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画他的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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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佩莱斯是古希腊时代早期的画家,曾为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充当宫廷画师。
“谁愿意写我就写吧,”唐吉诃德说,“但是不要丑化我。
污蔑太多往往会导致让人失去耐心。”
“若不是唐吉诃德大人这么有耐心,”唐胡安说,“我估计他这种耐心是相当大的,恐怕没有什么污蔑可以逃脱他的反击。”
大家说着话消磨了大半夜,虽然唐胡安想让唐吉诃德再翻翻那本书,看看还有什么可说的,最终却未能如愿。唐吉诃德说,就算他把全书都看了,也只能说是满篇荒谬,而且,万一传到那本书作者的耳朵里,说唐吉诃德见过那本书,他就该得意了,还以为唐吉诃德通读了那本书呢。人心里应该干净,眼睛里更应该干净。那两个人问唐吉诃德准备到哪儿去,唐吉诃德说要到萨拉戈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盔甲擂台赛。唐胡安说,那本书里讲到唐吉诃德或其他什么人曾参加了一次穿环擂台赛,写得毫无新意,缺乏文采,没有特点,全是一派胡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唐吉诃德说,“我就不去萨拉戈萨了,这样就可以揭穿作者的谎言,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唐吉诃德。”
“您做得很对,”唐赫罗尼莫说,“在巴塞罗那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比赛,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风采。”
“我也想这样。”唐吉诃德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请原谅,我要上床休息了。请你们务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和侍者。”
“我也如此,”桑乔说,“也许什么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他们互相道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剩下唐胡安和唐赫罗尼莫仍在那里为看到唐吉诃德既明智又疯癫而发呆。他们确信,这两个人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和桑乔,而不是那位阿拉贡作者杜撰的那两个。
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用手拍打着隔壁房间的薄墙,向那两个人告别。桑乔慷慨地向店主付了钱,让店主少吹牛,多置办些东西。
第六十章 唐吉诃德赴巴塞罗那路上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的那个早晨,天气很凉爽,看样子全天也不会热。他已打听好哪条路可以直奔巴塞罗那而不必绕道萨拉戈萨,目的是要揭穿那本新书作者的谎言,因为听说作者对他进行了恶毒攻击。他们走了六天路,没遇到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情。六天后,他们离开了大路,刚走进树林,天就黑了。记事准确的锡德·哈迈德这次没有说明那是橡树林还是栓皮槠树林。
两人从牲口背上下来,靠在树干上休息。桑乔那天已吃饱了,马上便进入了梦乡。唐吉诃德却合不上眼,主要不是由于饿,是由于思绪万千而不能成眠。他的思绪到处飘荡,一会儿觉得自己到了蒙特西诺斯洞窟,一会儿又看到被变成农妇的杜尔西内亚跳上了她那头母驴,接着又听到贤人梅尔林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醒他如何才能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他见桑乔仅打了自己五下,离所需数目差得太远了,又气又恼,心中想:“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割断了戈迪乌斯的绳结,说‘割断就算解开了’,而且并没有因此就没能主宰整个亚洲,那么,要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也就是不管桑乔愿意不愿意,由我来鞭打他。既然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条件就是桑乔挨三千多鞭子,那么,由我打,让他自己打,或是让其他人打,都是一样的。因为关键在于挨打的是他,不管是由谁来打。”
于是,唐吉诃德首先解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做好了鞭打的准备,然后来到桑乔身边,开始解桑乔的腰带,他知道桑乔只用一条带子系着自己的肥腿裤。但是不等他解开带子,桑乔就醒了。桑乔马上睡意全消,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在动我?谁在解我的腰带?”
“是我,”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完成你尚欠的部分,同时也解除我的烦恼。我来抽打你,桑乔,让你偿还你欠的那部分债。杜尔西内亚受尽了折磨,你却在这里无动于衷,我都快急死了。最好是你自己解开裤子,让我在这荒郊野岭打你至少两千鞭子吧。”
“不行,”桑乔说,“您还是老实点儿,否则我向上帝发誓,我会闹得让聋子都能听见咱们的动静。让我抽打自己必须是心甘情愿的,不能强迫,可现在我不想打自己。我告诉您,当我愿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抽打自己,这就够了。”
“不能由着你来,”唐吉诃德说,“你心肠冷酷,而且人虽然是乡巴佬,皮肉却挺嫩的。”
唐吉诃德还是要解开桑乔的裤子。桑乔见状站了起来,扑向主人,双手抓着他,脚下一绊,把唐吉诃德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接着,桑乔又用右膝盖压住唐吉诃德的胸膛,按住唐吉诃德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连喘气都难。唐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叛逆,竟敢跟你的主人造反?主人养活了你,你竟敢对主人无礼?”
“我不偏不倚。”桑乔说,“我这是自己帮助自己,我就是我的主人。您答应老实点儿,现在不再想抽打我,我就放开您,否则的话——
你就死定了,叛逆,
唐娜桑查的敌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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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引用的是民歌里的句子。
唐吉诃德答应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发誓,连桑乔衣服上的一根毛也不想碰了,而且同意桑乔在他愿意的时候自觉自愿地鞭打自己。桑乔站起身,走出很远,才靠在一棵树上。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脑袋,伸手一摸,竟是两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桑乔吓得直发抖,赶紧跑到另一棵树下,结果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大声喊叫唐吉诃德来救他。唐吉诃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桑乔回答说,那些树上全都挂满了人脚和人腿。唐吉诃德摸了一下,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桑乔说道:
“你没有必要害怕,这肯定是一些在树上被绞死的逃犯和强盗的脚和腿。这一带抓到逃犯和强盗,往往把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一起吊在树上绞死。我估计这儿离巴塞罗那不远了。”
事情果然不出唐吉诃德所料。
天蒙蒙亮时,唐吉诃德和桑乔抬眼细望,看到树上吊着的果然是强盗们的尸体。强盗尸体本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不料,突然又有四十多个活强盗围住了他们,这一吓更是非同小可。强盗们用卡塔卢尼亚语告诉他们老实点儿,等着强盗们的头儿来。唐吉诃德站在那里,毫无防范,马没戴嚼子,长矛靠在树上。他只好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强盗们先搜查了驴,把褡裢和手提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桑乔暗自庆幸,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他们的金盾和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钱都藏在贴身的腰包里,没有被那些人拿走。若不是那些强盗的头目这时候到了,那些强盗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里外搜个遍呢。强盗头儿看样子有三四十岁,身体挺结实,中等偏高的身材,目光严肃,皮肤黝黑。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铁甲,腰两边分别插着四只小火枪。他见他的侍从们正要剥桑乔的衣服,须知在他们那帮人里也称侍从,就命令不要再剥了,这样桑乔的腰包才算侥幸保存了下来。那个强盗头儿看到靠在树上的长矛、放在地上的盾牌和全身披挂、若有所思却又忧心忡忡的唐吉诃德,便走近唐吉诃德,说道:
“不要难过,好兄弟,你并没有落到残忍的布西里斯①手里,而是在心地善良、并不残酷的罗克·吉纳德②手里。”
“我并不是为落到你手里而难过,英勇的罗克,你的英名传颂遐迩。我只是怨自己一时大意,马未上鞍就被你的兵士围住了。按照我所奉行的游侠骑士道,我应该时刻警惕,永不懈怠。我应该告诉你,伟大的罗克,假如我是骑在我的马上,手持长矛和盾牌,要抓住我可不那么容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业绩名扬四方。”
罗克·吉纳德马上就意识到了唐吉诃德的毛病,与其说这是吹牛,还不如说是疯癫。对此他虽然原来就有所耳闻,但从不认为确有其事,也不相信一个人会疯成这个样子。现在,他遇到了唐吉诃德本人,能够切身体验一下他听说的事情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不必心灰意冷,怨天尤人。现在看来是倒霉的事,可说不定你马上就会时来运转。老天做事总是神秘莫测,它常常会让跌倒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让穷人变成富人。”
唐吉诃德正要道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其实只有一匹马,一个小伙子疾驰而来,看样子最多二十岁,穿一身金边绿色锦缎肥腿裤和套头短上衣,头上像瓦龙人③那样斜戴着帽子,皮靴锃亮,马刺、剑和匕首都是镀金的。他手里拿着一只猎枪,腰两侧又各插着一只手枪。罗克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这英俊少年来到他身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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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西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以残忍著称。
②罗克·吉纳德是西班牙的著名侠盗。
③瓦龙人是比利时南部的人。
“喂,英勇的罗克,我是来找你的。即使你不能救助我,至少能减轻我的痛苦。你大概还没认出我来吧,为了不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西蒙·福特的女儿克劳迪娅·赫罗尼玛。我父亲和你是朋友,他也同你一样,是克劳克尔·托雷利亚斯的死对头。这个人是与你对立的帮派头头之一。你知道,托雷利亚斯有个儿子叫比森特·托雷利亚斯,至少刚才他还叫这个名字。这个……且让我长话短说,简单说几句我的不幸是如何引起的吧。他看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听信了他的话,背着父亲偷偷同他谈情说爱。一个女人,无论她住得多么偏僻,无论对她约束得多么紧,只要她想实现自己那骚动的欲望,就总能找到机会。后来,他答应做我的丈夫,我也答应做他的妻子,但只是说说而已。昨天,我听说,他已经忘了他对我的诺言,要同别的女人结婚了,今天上午就要举行婚礼。我知道后实在控制不住了,趁着父亲不在家,换上了这身衣服,骑着这匹马匆忙追赶,在离这儿约一西里远的地方追上了比森特。我没抱怨他,也没听他道歉,就用这只猎枪朝他开了一枪,又用这两只手枪补了两枪。我觉得他身上中的枪弹肯定不止两颗。我用他身上流淌的鲜血挽回了我的名誉。当我离开时,他的几个佣人围着他,那些佣人不敢也没能力起来抵抗。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同时,我还请求你保护我父亲,别让他们到我父亲那儿去报仇。”
罗克对美丽的克劳迪娅的绰约风姿、优美身材以及她的所作所为感到吃惊。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来吧,姑娘,咱们去看看你的对手死了没有,然后再说你到底应该干什么。”
唐吉诃德一直在仔细听着克劳迪娅和罗克·吉纳德的对话。唐吉诃德说道:
“不用烦劳谁来保护这位姑娘了,这是我的事。把马和武器还给我,你们在这儿等着。无论那个青年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让他履行对这位如此美丽的姑娘的诺言。”
“对此谁也不用怀疑,”桑乔说,“我的主人在撮合婚姻方向很有一手。前不久,他还让另一个拒绝同姑娘履行结婚诺言的小伙子同那个姑娘结了婚。若不是魔法师把那个小伙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了仆人模样,现在那姑娘早成媳妇了。”
罗克正在想美丽的克劳迪娅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话。他让他的随从们把从桑乔那儿抢走的东西都还给桑乔,并且各自回到他们前一天晚上呆的地方去,然后就同克劳迪娅一起飞马去寻找那个受了伤或是已经死了的比森特。他们来到克劳迪娅说的那个地方,却没发现比森特,只见到地上有一滩鲜血。两人举目向四周望去,见到山坡上有一些人,估计是比森特和他的佣人们。果然不错,他的佣人不管他死没死,正抬着他走,也不知是要送他去治伤还是去掩埋他。两人赶紧追过去。那些人走得很慢,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比森特被佣人们抬着,正用疲惫和微弱的声音请求佣人们让他死在那儿,伤口疼得太厉害了,他实在没法再走了。
克劳迪娅和罗克从马上跳下来,来到比森特身边。佣人们见罗克来了都很害怕。克劳迪娅看到比森特也百感交集。她既心疼又严厉地走到比森特身旁,对他说道:
“如果你按照咱们的约定同我结婚,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受伤的比森特吃力地睁开眼睛,认出了克劳迪娅。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上了当的美丽姑娘呀,是你杀了我,辜负了我的一片情意,我从来没有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呀。”
“人家说你今天上午要同富豪巴尔萨斯特罗的女儿莱昂诺拉结婚,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比森特说,“我真不幸,叫你得到这种消息,结果你妒火攻心,想要我的命。我能死在你的怀抱里,也算我幸运。为了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愿意,请你握住我的手,接受我做你的丈夫。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答复,尽管你以为我伤害了你。”
克劳迪娅抓住了比森特的手,肝肠欲断,昏倒在比森特那冒血的胸口上。比森特也昏死过去了。罗克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佣人们找来凉水,喷到克劳迪娅和比森特的脸上。克劳迪娅醒了过来,可比森特却永远也不可能苏醒了。克劳迪娅哭天号地,揪下自己的头发到处乱扔,还抓自己的脸,显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你这个狠心的糊涂女人呀,”她叫道,“你怎么会如此轻率地下了毒手呢?疯狂的嫉妒竟让你把你的心上人推上了绝路!噢,我的丈夫,你太不幸了。你本是我的亲人,却从洞房被送到了坟墓!”
克劳迪娅的悲痛使从来没哭过的罗克也流下了泪水。佣人们呜咽着,克劳迪娅不时地晕过去,周围成了一片悲伤和不幸的原野。后来,罗克·吉纳德吩咐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送到他父亲那儿去安葬。克劳迪娅对罗克说,她想到一家修道院去,她的一个姨妈在那个修道院当院长。她要在修道院里了却余生,以上帝为她的永恒伴侣。罗克对克劳迪娅的想法表示赞同,并且愿意陪同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比森特的亲戚或者其他什么人想伤害她父亲,他都会出面保护她父亲。克劳迪娅坚持不让罗克陪送,对他的好意深表感谢,然后哭着走了。比森特的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抬走了,罗克也回到了他手下那些人身旁。这就是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爱情的结局。难以按捺的嫉妒之火导致了她的这段伤心史,这又何足怪呢?
罗克·吉纳德看见他的随从们仍呆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唐吉诃德也骑着马置身于他们当中,正劝说他们放弃那种无论对灵魂还是对肉体都很危险的生活方式呢。然而,那些人都是粗野放荡的加斯科尼人,根本听不进唐吉诃德的话。罗克一到,就问桑乔,他手下人从桑乔的驴那儿拿走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归还了。桑乔说已经归还了,但是还缺三块价值连城的头巾。
“你说什么?”在场的一个人说,“头巾在我这儿呢,它们也就值三个雷阿尔。”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的侍从很珍视它。这是别人送给他的。”
罗克·吉纳德吩咐立刻把头巾还给桑乔,然后又吩咐他手下那些人一字排开,把所有衣物、珠宝和钱财都拿出来摆在自己面前。他简单估算了一下,又把那些不能分割的东西折算成钱,统一分配给大家。他分得既仔细又合理,大家都很满意。分完东西后,罗克对唐吉诃德说:
“如果不能分配得如此公平,就无法在他们中间生存下去。”
桑乔说道:
“现在我看到了,还是公平好,就是盗贼之间也需要公平。”
罗克的一个随从听到桑乔的话,举起火枪的枪托欲打桑乔,被罗克喝住了,否则桑乔的脑袋非得开花不可。桑乔吓坏了,决定和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开口了。
这时,罗克的几个守在路上监视过往行人的随从跑来向罗克报告说:
“大人,离这儿不远,在通往巴塞罗那的路上来了一大群人。”
罗克问道:
“是找我们的人,还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我们要找的人。”随从答道。
“全体出发!”罗克说道,“马上把他们都带到这儿来,不许让一个人跑掉!”
随从们都走了,只剩下唐吉诃德、桑乔和罗克在原地等着随从们把那些过路人抓来。这时,罗克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一定会觉得我们这种生活很新鲜,我们所做的事情很危险。您如果这样认为,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承认,再没有什么生活比我们的生活更动荡不安了。我知道是受了冤屈的力量让我选择了这种生活,这是一种要扰乱所有宁静生活的力量。就我的本性来说,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善良人,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一种要为我所受到的伤害复仇的力量压倒了我所有的善良意愿,使我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罪恶之路,结果‘深渊与深渊响应①’,罪恶接着罪恶,我不仅为自己报仇,还负责为别人报仇。虽然我现在处在彷徨的迷宫中,可是上帝保佑我,我并没有失去从这个迷宫里安然逃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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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旧约全书·诗篇》。
唐吉诃德听了罗克这番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意外,他原以为在这些偷杀抢掠的人里没有人会如此明智呢。他对罗克说道:
“罗克大人,恢复健康的原则就是首先要了解自己的病情所在,然后按照医生的指示服药。您现在有病,而且知道病痛何在,老天或者说上帝就是我们的医生,会给您开出治病的药。不过,病常常是逐渐好的,不是突然就奇迹般地好了。聪明的病人比头脑简单的人更容易治疗。从您刚才的谈话中可以看到您很明智,现在只需您鼓起勇气,等着您意识上的疾病逐渐好转。如果您想少走弯路,尽快拯救自己,您就跟我走,我会教您如何做游侠骑士。您经历了千辛万苦,以此来赎罪,很快就可以升入天堂。”
罗克听了唐吉诃德的话笑了。他转了个话题,向唐吉诃德讲述了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的悲剧。桑乔听了十分难过,他对这个美丽、开朗而又朝气蓬勃的姑娘已经产生了好感。
这时,那几个出去抓人的随从回来了,还带回两个骑马的小伙子、两个步行的朝圣者和一车妇女,车旁边有六名步行或骑马的佣人伴随,此外还有那两个骑马的小伙子带的骡夫。罗克的随从们把这些人围在中间,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罗克开口。罗克问那两个骑马的小伙子是什么人,要到哪儿去,带了多少钱。其中一人答道:
“大人,我们是西班牙步兵的两名上尉,我们的部队现在驻扎在那不勒斯。据说在巴塞罗那有四艘船奉命要开往西西里,我们是去登船的。我们身上带了两三百个盾,我们挺知足的,当兵的平时穷惯了,不可能有很多钱。”
罗克向两名朝圣者问了同样的问题。朝圣者说他们要乘船去罗马,两人一共只带了六十雷阿尔。罗克又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想到哪儿去,一共带了多少钱。一个骑马的小伙子说道:
“车上坐的是我的女主人,那不勒斯法庭庭长的夫人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以及她的一个小女儿、一个女佣人和一个女管家。我们六个仆人就是护送她们的。我们一共带了六百个盾。”
“既然这样,”罗克说,“咱们一共有九百个盾和六十个雷阿尔,我的兵士大概有六十人,你们算算,他们每个人可以得多少?我算术不好。”
他的随从们听到这话,齐声喊道:
“罗克·吉纳德万岁,气死那些想毁掉他的混蛋们!”
眼看自己的钱就要被没收,两名上尉垂头丧气,庭长夫人伤心不已,朝圣者满腹牢骚。罗克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的悲伤表情仍然那么明显,便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下去了。他转过身对两个上尉说:
“两位上尉大人,请你们帮帮忙,借给我六十个盾;庭长夫人,请您借我八十个盾,别让和我一起来的这些人失望,就是‘修道院长也得靠唱歌吃饭’呢。然后,你们痛痛快快地赶你们的路。我给你们开个通行证,如果再碰到我手下的其他人,他们决不会伤害你们。我既不想冒犯我的兵士们,也不想冒犯任何一位妇女,特别是那些贵族妇女。”
两位上尉对罗克说了不少好话,对他的宽容表示感谢。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夫人欲下车来吻伟大罗克的手和脚,罗克坚决不允。相反,他请庭长夫人原谅自己,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干这行的只能这样做。夫人吩咐她的仆人拿出了八十个盾,而两个上尉早已把他们该拿的六十个盾准备好了。两个朝圣者也打算倾其所有,可是罗克叫他们先等一等,转身对他的部下说:
“这些盾你们每人拿两个,这样就还剩二十个。十个给朝圣者,十个给这位善良的侍从,别让他说咱们的坏话。”
罗克吩咐把随身携带的文具准备好,给他手下的几个小头目写了通行证,然后向那些人告别,让他们走了。那些人对这位慷慨大度的罗克的奇怪举动感到惊奇,觉得他不像一个臭名昭著的强盗,倒像是亚历山大大帝。有个侍从用加斯科尼和卡塔卢尼亚语说道:
“这个头头更适合当教士,而不是当强盗。他若是想表现他的大度,以后就应该只花自己的钱,而不要花别人的钱。”
这个倒霉鬼说话的声音不算小。罗克伸手拔出剑,把他的脑袋几乎劈成了两半。罗克说道:
“谁敢口吐狂言,我就这样惩罚他!”
大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唯唯诺诺。
罗克向旁边走出几步,给他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告诉那位朋友,自己如何遇到了曼查的著名的唐吉诃德,关于这位游侠骑士有很多话题可以谈,他是世界上最滑稽又最清醒的人。四天之后,也就是“施洗的约翰①日’,他会骑着他的罗西南多,与他的骑驴的侍从桑乔一起,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罗克让朋友把这消息告诉尼亚罗②的朋友们,叫他们拿唐吉诃德开开心,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对立派凯德尔也分享这份快乐。不过,这似乎又不可能,因为对于疯癫而又明智的唐吉诃德及其滑稽的侍从桑乔,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罗克让自己的一个随从换上农夫的衣服,把信送往巴塞罗那。
第六十一章
唐吉诃德到了巴塞罗那的见闻,以及其他不新奇但却真实的事情
唐吉诃德同罗克一起度过了三天三夜。不过,即使他同罗克一起度过三百年,罗克的生活也总是那么变化无穷:早晨还在这儿,吃饭时就跑到别处去了;有时不知要躲避什么人,有时又不知在等待什么人。他们睡觉时都站着,睡到一半又转移地方。他们所做的就是站岗放哨,吹旺火枪的引火绳,尽管他们并没有几只火枪,大部分人只是用燧石枪。罗克不同他的部下一同过夜,总是独处一地,谁也不准打听他在哪儿。巴塞罗那总督已经发布了很多布告,悬赏捉拿他,因此罗克总是忐忑不安,心惊胆战,怕他的部下把他杀了或者把他送交官府。他这种生活真是可怜而又可悲。
罗克、唐吉诃德、桑乔和另外六个随从沿着荒凉的小路,一路披荆斩棘地赶赴巴塞罗那,在圣约翰日前夜来到了巴塞罗那的海滩。罗克拥抱了唐吉诃德和桑乔,把前面曾许给桑乔的十个盾交给了桑乔。几个人客气一番,罗克便告别了。
罗克走了以后,唐吉诃德仍留在原地,骑在马上等待天明。东方很快就露出了晨曦,乳白色的晨光为绿草鲜花带来了愉悦。人们可以听到笛声、鼓声和铃销声,以及从城里来的脚夫“让一下!让一下!”的吆喝声。晨曦又迎来了太阳。
太阳就像一块大护胸盾,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唐吉诃德和桑乔放眼向四方望去,看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海。大海浩瀚无垠,比他们在曼查看到的鲁伊德拉湖大得多了。他们还看到,停泊于海岸的几艘船已经降下了船篷。船上无数彩带和三角旗迎风飘动,还不时地垂掠水面。船上鼓号齐鸣,悠扬而又雄壮的音调远近可闻。那几艘船摆开战斗的阵势,开始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移动。地面上与之呼应的是无数身着艳丽服装的骑手,骑着英俊的马匹从城内奔出。船上的士兵连连射击,城墙上和堡垒里的士兵放炮回敬,炮声隆隆,划破了天空。船上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开炮作答。大海起舞,大地欢腾,空气清新,只有炮火的烟雾偶尔混浊了晴空。此情此景仿佛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致。只有桑乔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为什么那些在海上移动的庞然大物竟有那么多只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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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船桨。
那些高喊着“雷里里”的骑马人已经冲到了唐吉诃德面前,把唐吉诃德吓得不知所措。其中一个骑马人就是罗克通知的那个人。他对唐吉诃德说道:
“欢迎您到我们城市来,游侠骑士的楷模、明灯和北斗星,还有您的其他数不尽的英名。欢迎您,曼查的英勇的唐吉诃德,我说的不是我们最近看到的那部伪作里的假唐吉诃德,而是史学家精英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描述的那个真正的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并不答话。那几个骑马人也不等他答话,便同一起来的那些人围着唐吉诃德绕起圈来。唐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道:
“他们认识我。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读过写咱们的书,连刚刚出版的阿拉贡人写的那本也读过。”
刚才同唐吉诃德说话的那个骑马人又转回来对唐吉诃德说道:
“请您跟我们走吧,唐吉诃德大人。我们是罗克·吉纳德的老朋友,都是您的仆人。”
唐吉诃德答道:
“如果礼貌能够带动礼貌,那么骑士大人,您的盛情源于伟大的罗克对我的盛情。您随意带我到任何地方去吧,我愿意尊崇您的意志,而且只要您乐意,我愿意为您效劳。”
那位骑马人也同样客套了一番。然后,那些人簇拥着唐吉诃德,随着鼓乐的伴奏,一起走向城里。他们刚进城,就有两个坏得不能再坏的顽童挤进了人群里,一个掀起灰驴的尾巴,另一个掀起罗西南多的尾巴,把两束棘豆分别插进两头牲口的屁股。两头牲口感到疼痛,可是越夹尾巴越难受,便尥起蹶子来,把两个主人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又羞又气,赶紧把插进马屁股的东西拔了出来,桑乔也把驴屁股里的东西扯了出来。伴随唐吉诃德的那些人想惩罚那两个顽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两个孩子早已混进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之中。
唐吉诃德和桑乔又骑上牲口,仍然在鼓乐声的伴奏下来到了那个引路的骑马人的家。那是个高门大宅,看样子是个富裕人家。这些咱们暂且不提吧,因为这是锡德·哈迈德的意思。
第六十二章 通灵头像以及其他不可忽略的琐事
唐吉诃德的东道主叫安东尼奥·莫雷诺,是个富裕而又精明的绅士,喜欢开一些并不粗俗的善意的玩笑。他见唐吉诃德来到了他家,就想让大家拿唐吉诃德的疯癫开心,但是又不伤害唐吉诃德的自尊心。刺伤了人的自尊心就算不上玩笑了,哪怕是伤害第三者也称不上是娱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唐吉诃德脱去盔甲,仅穿着我们在前面叙述过的那件羚羊皮紧身背心,走到一个面对该城主要大街的阳台上去,让众多大人和孩子像看猴子似的看他。唐吉诃德面前又出现了许多穿艳丽服装的骑马人,他们跑来跑去仿佛不是为了庆祝当天的节日,而是专门供唐吉诃德检阅似的。桑乔特别高兴,竟莫名其妙地以为又碰上了一次卡马乔的婚礼,又到了一个像唐迭戈·德米兰达那样的宅第,又出现了一个像公爵府那样的城堡。
那天,安东尼奥请几个朋友吃饭,大家对唐吉诃德都很尊重,把他当游侠骑士对待。唐吉诃德自然得意洋洋,喜形于色。桑乔更是妙语连珠,吸引了所有佣人和能听到他讲话的人,席间安东尼奥对桑乔说:
“好桑乔,我们听说你特别喜欢吃米粉牛奶杏仁羹和丸子,如果吃不完,你还藏到怀里留着第二天吃。”
“并不是这样,大人。”桑乔说,“我很爱干净,并不那么贪吃。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就在旁边,他十分清楚,有时候一把橡子或胡桃就够我们俩吃八天。的确,也有可能遇到人家给我一头小牛,我马上就拿绳去牵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机会就不放过。可是,无论谁说我贪吃或者不讲卫生,你们都千万别信。若不是有诸位贵宾在席,这话我还会另有说法呢。”
“的确如此,”唐吉诃德说,“桑乔的克制和讲卫生真值得载入史册,供后人怀念。他饿的时候确实有点儿贪吃,吃得既快又狼吞虎咽,不过他一直很注意卫生。他当总督的时候吃东西就很文雅,曾经用叉子吃葡萄和石榴子。”
“怎么,”安东尼奥说,“桑乔还当过总督?”
“是的,”桑乔说,“我当过一个叫巴拉塔里亚的海岛的总督。我痛痛快快地当了十天总督。后来我失去了耐心,开始鄙视世界上的所有总督,于是就从那儿逃了出来,结果掉进了一个大坑。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可是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唐吉诃德把桑乔当总督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安东尼奥拉着唐吉诃德的手来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看样子是碧玉的;桌子只有一条桌腿,也是碧玉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罗马皇帝的半身像,大概是用青铜制的。安东尼奥带着唐吉诃德绕桌子转了几圈,然后才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我已经察看过了,现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咱们或者听见咱们说话,门也关上了。我想告诉您一件最罕见的奇闻,或者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新闻,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就是您得严守秘密。”
“我发誓,”唐吉诃德说,“为了更保险起见,我还可以在严守秘密之上再压一块石头。”唐吉诃德现在已经知道了安东尼奥的名字,又说道,“而且我想告诉您,安东尼奥大人,我只有耳朵往里进,没有嘴往外传。所以您尽可放心,心里有什么事都完全可以告诉我,就算是把秘密扔到沉默的深渊里去了。”
“既然您这么说,”安东尼奥说,“我可要让您对您的所见所闻大吃一惊了。这也算是我的一种排遣吧。这件事我一直无处可讲,它并不是随便可以和任何人讲的。”
唐吉诃德觉得很好奇,等着安东尼奥到底说什么。这时,安东尼奥抓着唐吉诃德的手,把那青铜像、那碧玉桌子以及那条桌腿都摸了一遍,然后才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这个头像是由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师制作的。那个魔法师大概是波兰人。他是著名的埃斯科蒂略的门徒,关于他有很多神奇的传说。那个魔法师就在我家住过。我出价一千个盾,请他制作了这个头像。您靠近头像的耳朵随便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那位魔法师画符念咒,观象掐算,让这个头像具备了这种特异功能。明天,咱们可以试试看。星期五这个头像不说话,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所以咱们得等到明天。在这段时间里您可以准备一下要提的问题。
根据我的经验,它回答得都很准确。”
唐吉诃德听说头像有这种特异功能,感到非常惊奇,对安东尼奥的话不太相信。不过,既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试验,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对安东尼奥如此推心置腹表示感谢。两人走出房间,安东尼奥用钥匙把门锁好。两人来到客厅,其他人仍在那里听桑乔讲他和他主人的种种奇遇。
当天下午,他们陪唐吉诃德外出散步。唐吉诃德没有穿盔甲,一身休闲装束,穿着棕黄色的长袍。当时,那样的天气穿长袍,即使是冰块也要冒汗的。安东尼奥吩咐佣人们与桑乔周旋,别让他出门。唐吉诃德出了门,他没有骑罗西南多,而是骑着一匹高大、驯顺的骡子,并且鞍具也很漂亮。他们让唐吉诃德穿上长袍,并且在长袍背部悄悄地贴了一张羊皮纸,上面用大字写着:“这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他们开始在街上走动,这张羊皮纸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力。大家念着“这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见有很多人看他,说得出他的名字,认出了他,甚觉惊讶。他转过身对身旁的安东尼奥说:
“游侠骑士就是与众不同,它可以使人名扬天下。不信,您看看,安东尼奥大人,这个城市这么多人,甚至包括许多孩子,他们根本没见过我,却能够认出我来。”
“是这样,唐吉诃德大人。”安东尼奥说,“这就如同火不可能被包藏一样,功德也不可能被湮没。游侠骑士道永远辉煌,功盖四方。”
唐吉诃德正走着,忽然有个卡斯蒂利亚人看到了唐吉诃德背上的羊皮纸,高声说道:
“见鬼去吧,曼查的唐吉诃德!你挨了那么多棍子,居然没死,又跑到这儿来了!你是个疯子!如果你只是在自己家里疯,那还好点儿,可是你还要把跟你交往的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跟着你?你还是趁早回家去吧,笨蛋,照顾好你的财产,照顾好你的老婆孩子,别再鬼迷心窍,疯疯癫癫啦。”
“兄弟,”安东尼奥说,“你还是走你的路吧。别人没向你请教,你也就不必为别人操心了。唐吉诃德大人非常明智,我们这些陪着他的人也不傻。品德高尚的人到处都应该受到尊重。你别自找倒霉了,没叫你来,你就别搀和。”
“不错,您说得对,”那个卡斯蒂利亚人说,“劝说这种人等于对牛弹琴。让我遗憾的是,据说这个笨蛋在各方面都很聪明,只是让游侠骑士的疯癫给毁了。从今以后,我谁也不劝了,即使我能长命百岁,即使别人向我讨教,我也不管了,否则就像您说的那样,让我和我的后代倒霉透顶!”
那人说完就走了,大家又继续在街上闲逛。可是,总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挤着念那张纸。安东尼奥只好假装给唐吉诃德掸什么东西,把那张纸条取了下来。
傍晚,他们回到安东尼奥的家,正好赶上一个贵妇舞会。原来,安东尼奥的夫人是个高贵而又快活、美丽而又聪明的女人,她邀请了很多女伴一起来招待客人,同时也想拿唐吉诃德的疯癫开开心。因此,到了几位女客,大家共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舞会在晚上十点左右开始。来客中有两位喜欢恶作剧的夫人。她们虽然是正派人,但若是开起无恶意的玩笑来,就显得有些放肆了。她们请唐吉诃德拼命地跳舞,折腾得唐吉诃德不仅身体很累,精神上也感到很疲惫。这从唐吉诃德那副又细又高、又瘦又黄、衣服紧裹在身上、萎靡不振、毫不感到轻松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两位夫人悄悄地向唐吉诃德暗送秋波,唐吉诃德也悄悄地予以蔑视。后来,唐吉诃德见两位夫人的攻势越来越紧,便提高嗓门说道:“滚开,我的敌手!不要再来纠缠我!你们还是知趣些吧,托博索无与伦比的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的皇后,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征服我的心!”
说完,他就坐在了大厅中央的地面上,此时,他已跳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安东尼奥赶紧叫人把他背到床上去。桑乔首先抢上来抓着唐吉诃德说:
“您跳什么舞呀,我的大人,真是自找倒霉!您以为所有的勇士都能跳舞,所有的游侠骑士都是舞蹈家吗?我是说,您如果真这么想,那就是自欺欺人。有的人宁愿去杀一个巨人,也不愿意蹦蹦跳跳。若论蹦蹦跳跳,我完全可以代替您,我跳得好极了。可要是跳正经的舞蹈,我就一点儿也摸不着门了。”
桑乔这些话把舞会上的人都逗乐了。桑乔把唐吉诃德弄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以免他因为跳舞出汗而着凉。
第二天,安东尼奥觉得可以做通灵头像的试验了。他同唐吉诃德、桑乔、另外两位朋友以及那两个在舞会上把唐吉诃德累得够呛的夫人一起,来到安放头像的房间。两位夫人在舞会当晚留宿在安东尼奥夫人那儿了。安东尼奥向他们讲述了头像的特异功能,并嘱咐大家一定保密,还说这是第一次验证这种功能。除了安东尼奥的两位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实情。如果不是安东尼奥事先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两位朋友,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惊讶不已的。由此可见,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安东尼奥首先凑近头像的耳朵,低声提问。声音虽然低,可是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安东尼奥问:
“头像啊,凭着你的本领,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头像的嘴唇并没有动,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屋里的人都能听清楚。头像说:
“我不管别人想什么。”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很惊奇,因为在整个房间里,包括桌子底下,都没看见有答话的人。
“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安东尼奥又问。
头像回答的声音仍然那样低沉:
“你和你夫人,还有你的两个朋友,你夫人的两个朋友,曼查的一位叫唐吉诃德的著名骑士,以及他的名叫桑乔的侍从。”
大家更加吃惊,惊得头发都直立起来了。安东尼奥离开头像,说道:
“这足以证明,我并没有受那个把头像卖给我的人欺骗。多么聪明的头像啊,会说话的头像,还能回答问题,多么神奇啊!现在换换人吧,谁想问什么都可以。”
女人们一般都好奇,爱打听,安东尼奥夫人的两位女伴中有一个人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怎样做才能变得更漂亮?”
头像回答说:
“人得正派。”
“我不问别的了。”那位夫人说。
另一位夫人也过去问,她说:
“头像,我想知道,我丈夫是否真心爱我。”
头像回答说:
“这要看他的行动才能清楚。”
这位夫人走到一旁说:
“这不算回答。一个人的行动当然能表现出他的心思。”
安东尼奥的一位朋友走过去问道:
“我是谁?”
头像回答说:
“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安东尼奥的这位朋友说,“我问的是你是否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你,”头像答道,“你是唐佩德罗·诺里斯。”
“我不想再问其他事情了,知道这些就够了。噢,头像,你真是无所不知!”
安东尼奥的另一位朋友也走过去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的大儿子现在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头像说,“我不管别人想干什么。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你的大儿子想埋葬你。”
“真是这样,”安东尼奥的那位朋友说,“我确实亲眼见到,亲身体会到了。”
他不再问什么了。安东尼奥的夫人又走过去问道:
“头像,我不知道我该问你什么,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我的好丈夫是否能陪伴我多年。”
“是的,能够陪伴你多年,因为你起居有节,可以长寿。
放纵的生活常常缩短人的生命。”
接着,唐吉诃德走过去问道:
“请你告诉我,答话人,我讲述的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遇到的那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的侍从桑乔应该受鞭笞,确有其事吗?这能够解脱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吗?”
“关于洞窟的情况,”头像回答说,“得视情况而定,两种可能性都有。桑乔受鞭笞的事得慢慢来。只要鞭打够了数量,杜尔西内亚就可以摆脱魔法。”
“就这些,”唐吉诃德说,“只要能看到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我就会好运从天降,心想事成。”
最后问话的是桑乔。桑乔问道:
“头像,我还能当总督吗?我能摆脱侍从的苦差吗?我还能见到我的老婆和孩子吗?”
头像回答说:
“你只能当你们家的总督。只要你回家,就可以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也不用再服侍别人,当侍从这份苦差了。”
“说得多妙呀,”桑乔说,“这话我也会说,连预言家佩罗格鲁略①也会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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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佩罗格鲁略是传说中的滑头预言家。
“畜生,”唐吉诃德说,“你还想怎么回答你?头像有问必答,这还不够吗?”
“够了,”桑乔说,“不过,我想让它说得再清楚点儿,再多说点儿。”
问答结束了。除了安东尼奥那两位知情的朋友,大家都感到很惊奇。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为了不让大家感到惊奇,后来解释说,一定是某个魔法师在头像的脑袋里安了什么东西。据说,这个头像是安东尼奥·莫雷诺按照他在马德里看到的一个巧匠制作的另一个头像仿造的。安东尼奥把它放在家里聊以解闷或者蒙骗无知的人。头像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先做个木头桌子,经过涂漆刷釉,让它看起来像是碧玉做的。桌腿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而且还从桌腿里伸出四只魔爪来,这样桌子就更稳当了。头像做成某个罗马皇帝的样子,颜色涂成青铜色,里面是空心的。桌面也是空心的,把头像镶嵌在桌子上,连接得天衣无缝,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桌子腿同样是空心的,与头像的喉咙和胸部衔接,然后通过头像下面的一个小房间与另外一个房间相通。一根铁皮管子把桌腿、桌面、头像胸部和喉咙部分贯通起来,可谓珠联璧合,任何人也不会察觉。在与房间相通的下层那个小房间里,答话的人把嘴贴在铁皮管上,把铁皮管当成传话筒,声音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话语连贯清晰,谁也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安东尼奥有个侄子,是个机灵而又聪明的学生,答话的就是他。他事先已经知道有哪些人同他叔叔在放头像的房间里,所以很容易就迅速准确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其他问题则靠他的聪明机智来猜测作答。
锡德·哈迈德还说,这个神奇的头像此后只存在了十天或十二天。原来,城里立刻就传开了,说安东尼奥家里有个通灵头像,能够有问必答。没想到这件事被警觉的宗教卫士知道了,他们把这件事报告了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下令毁掉头像,以免那些无知的百姓大惊小怪。不过,唐吉诃德和桑乔仍然认为那头像通灵,因此能回答问题。而且,唐吉诃德对头像比桑乔更为满意。
城里的绅士们为了讨好安东尼奥,庆贺唐吉诃德的到来,同时也为了让唐吉诃德的疯癫多出点洋相,决定在六天后举行一次跑马穿环比赛,但是由于下面发生的事情,这次比赛未能如期举行。唐吉诃德想在城里的大街上随便逛逛。他担心如果骑马,后面又会有很多孩子跟着,就和桑乔以及安东尼奥派给他的两名佣人一起步行出了门。走到一条大街上,唐吉诃德抬头望去,看到一扇门上有个大字招牌,上面写着:“承印书籍”。唐吉诃德非常高兴,因为他从未见过印刷厂,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他的一行人走过去,看到这儿在印刷,那儿在校样,有的人排版,有的人校改,反正都是大印刷厂里那一套。唐吉诃德走到一个大字盘前,问排字工人在干什么。工人们做了解释,唐吉诃德觉得很新鲜,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他又来到一个排字工人面前,问他在干什么。那工人答道:
“大人,”他指着一位相貌端正、神情严肃的人说,“这位大人已经把一本托斯卡纳语的书译成了西班牙文,我们正在排版,准备印刷。”
“这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唐吉诃德问。
那个译者答道:
“大人,这本托斯卡纳语的书名原文叫Le Bagatelle。”
“Le Bagatelle译成西班牙文是什么意思?”唐吉诃德问。
“Le Bagatelle就相当于我们西班牙语的‘小玩意儿’,”译者说,“虽然从书名看,这本书很普通,但是内容很好,很深刻。”
“我懂得一点儿托斯卡纳语,而且常为自己能念几段阿里奥斯托的诗而自豪。不过大人,我想请教您一点儿事。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考验您的才智,而是出于个人好奇。您在您的译作里是否遇到过pinata这个词?”
“经常遇到。”译者说。
“那么,您把它译成西班牙文的哪个词呢?”唐吉诃德问。
“译成哪个词?”译者说,“只能译成‘锅’嘛。”
“谢天谢地!”唐吉诃德说,“您对托斯卡纳语真是太精通了!我敢跟您打个大赌,托斯卡纳语中的piace,您一定译成了西班牙文的‘喜欢’,凡是遇到più,您都说成是‘多’,把su当作‘上面’,而giù是‘下面’。”
“是这样,”译者说,“这正是这几个词的本义。”
“我敢发誓,”唐吉诃德说,“您不是当代的著名人士,而且,您反对褒扬才子佳人和传世佳作。有多少有本领的人被埋没,有多少天才被打入冷宫!有多少道德高尚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称赞!尽管如此,我觉得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除非原文是像希腊语和拉丁语那样的经典语言,否则,都会像从背面看佛兰德的挂毯一样,虽然图案看得见,可是底线太多,使得图案黯然失色,失去了作品的原有光彩。至于翻译其他一些简单的语言,更会失去才华和文采,就像只是生搬硬套过来或者只是从一张纸抄到另一张纸上一样。我并不是因此就说翻译这个行业一无是处,因为其他一些职业的情况比这个行当还糟糕,而且收益也少呢。可是有两个著名译者不在此列,一个是克里斯托瓦尔·德菲格罗亚,他翻译了《忠实牧人》;另一个是胡安·德豪雷吉,他翻译了《阿明塔》。他们的译文流畅,让人难分原作和译作。不过,请您告诉我,您这本书是自费印刷还是已经把版权卖给了某个书商?”
“我这是自费印刷。”译者说,“我估计,这第一版至少可以赚一千个盾。这一版大约印两千册,每册卖六个雷阿尔,我估计很快就可以销完。”
“您盘算得不错。”唐吉诃德说,“这说明你很不了解印刷厂商的花招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敢肯定,您背着两千册书,累得腰酸腿疼的时候,您就慌了,如果这是平淡无奇的书就尤为如此。”
“什么?”译者说,“您想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书商吗?他们买我的版权只出三个马拉维迪,还以为是对我开恩呢。我印书并不是为了成名,我的作品已经有名声了。我只是想得一点儿利,没有利,空名不值半文钱。”
“但愿上帝能让您一本万利。”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走到一个字盘前,看到那儿正在校改一部清样,书名是《灵魂之光》。唐吉诃德说:
“这类书虽然已经出了很多,但还是应该再出版。现在有罪孽的人太多,需要有很多光明来指引他们。”
唐吉诃德又继续往前走,看到人们正在校改另外一本书。他问书名叫什么,那些人告诉他是《唐吉诃德》的下卷,是托德西利亚斯附近的某某人著的。
“我听说过这本书,”唐吉诃德说,“说句良心话,我觉得真应该把这本荒谬的书付之一炬烧成灰。不过,是猪总免不了挨刀子,虚构的故事编得越真实或者越像真的才越好,而真实的故事当然也是更真实才更好。”
说完,唐吉诃德满面不悦地走出印刷厂。那天,安东尼奥已经安排了他们去参观海边的几条船。桑乔没见过船,所以特别高兴。安东尼奥通知四船船队①的指挥官,说他的客人唐吉诃德下午要去参观船队。船队的人员和周围的居民都听说过唐吉诃德,有关唐吉诃德在船上的事情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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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每四艘船为一个船队。
第六十三章 桑乔·潘萨船上遭殃,摩尔美女意外相逢
唐吉诃德仍在思索着通灵头像的那些答话,丝毫未意识到这里有什么诡诈,并且对那些有关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魔法的话信以为真。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诺言很快就可以实现,心中暗自欢喜。桑乔虽然像刚才说的那样对当总督厌倦了,但还是盼着能重掌大权,发号施令。虽然当总督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他还是落了个愿意当官的毛病。
那天下午,安东尼奥和他的两个朋友陪同唐吉诃德和桑乔去船上参观。船队指挥官事先已得知他们要光临,指挥官也愿意见识一下这两个出名的人物。他们刚接近船队,几艘船就一齐降下船篷,拉响汽笛,并且很快地放下一只小船,船上铺着高级地毯,备有洋红色天鹅绒软垫。唐吉诃德刚刚踏上小船,指挥船就鸣炮致意,其他几艘船也跟着鸣炮响应。唐吉诃德登上右翼的舷梯,船上的所有人都按照欢迎贵宾的习惯,三呼“呜、呜、呜”以示致意。船队的将军,我们暂且称他为将军吧,是瓦伦西亚的一位贵族。他拥抱着唐吉诃德说道:
“今天我见到了集游侠骑士各种美德于一身的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我要把这一天定作白石日。”
唐吉诃德同样彬彬有礼地答谢。他见自己被当成了大人物,心里很高兴。船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船尾,船尾布置得很漂亮。大家一起坐在船尾的长凳上。水手长跑到甲板中央吹哨,示意水手们脱衣服①,水手们立刻都把衣服脱了。桑乔见转眼间这么多人都把衣服脱了,有点儿害怕,特别是见到水手们迅速升起了船篷,更害怕了,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魔鬼们在那儿操作。不过,比起下面发生的事情来,这就是小事一桩了。桑乔坐在驶帆杆上,身旁是右舷领船手②。领船手事先已得到吩咐,心中有了数。现在他抓住桑乔,把桑乔举了起来。所有水手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开始沿着船右舷依次传递桑乔,边传边转动桑乔的身体。他们传递得非常快,桑乔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肯定完了。最后,桑乔又被传回到船尾。可怜的桑乔被传得浑身酸痛,气喘吁吁,一身冷汗,到末了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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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脱衣服是为了使大劲划船。
②指挥水手划桨的人。
唐吉诃德见水手们传递桑乔,便问将军是否对所有初次登船的人都要这样做。如果是这样,他说自己并不想在船上待下去,因而不愿意接受这种操练,并且向上帝发誓说,如果谁想把他举起来依次传递,他一定会叫那个人小命归西天。
唐吉诃德说完便站起来,手握剑柄。
这时,船篷降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响,桅杆也倒了。桑乔以为天塌了,就要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吓得立刻蜷缩起身子,把脑袋夹到两条腿中间。唐吉诃德也并非处变不惊。他吓了一跳,耸起肩膀,脸上大惊失色。水手们立刻又把桅杆竖了起来。所有这一切都默不作声地进行,仿佛大家都不会出声似的。水手长又发出了起锚的信号,然后跳到甲板中间,挥鞭向水手们的背上抽去。船慢慢启动了。桑乔把船桨当成了船的脚。他见那么多红色的船脚一齐摆动,心中暗自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魔法呢!我主人说的那些魔法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些不幸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这样抽打他们?而这个吹哨的家伙一个人怎么敢打那么多人呢?现在我明白了,这里是地狱,或者至少也是炼狱。”
唐吉诃德见桑乔正在认真观察所发生的一切,便对他说道:
“桑乔,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把上衣脱掉,站到他们中间去,那么,为解除杜尔西内亚的魔法挨鞭子就方便多了。有这么多人受苦受难,你也就会觉得自己受的苦没什么了不起,而且说不定梅尔林看见打得这么狠,会以一鞭当十鞭算呢。”
将军正要问鞭笞是怎么回事,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又是怎么回事,一个水手忽然报告说:
“蒙特胡依奇发来信号说,沿西海岸有一条手划船。”
一听这话,将军跳到甲板中央,说道:
“哎,孩子们,瞭望哨说的那条船大概是一条阿尔及尔的海盗船,可别让它跑了。”
另外三艘船也按照指挥船的吩咐马上跟了上来。将军吩咐其中两艘船开到海上去,自己这艘船和另外一艘船则沿海岸行驶,这样,那条手划船就跑不掉了。水手们加紧划桨,船如飞一般向前疾驶。到海上去的那两艘船在距离那条船大约两海里的地方发现了目标,并且看出是一条有十四五排坐板的手划船。事实确实如此。那条船发现了这只船队,企图逃跑,想靠自己船的灵巧脱身。可是事与愿违,这艘指挥船是当时海上最轻巧的船之一,它逐渐接近了那条船。船上的人已明显意识到他们肯定跑不掉了。为了不激怒指挥船上的人,手划船的船长想让船上的人放下船桨投降。然而,命运却另有安排。指挥船已经接近了那条船,船上的人已经可以听到让他们投降的喊声了,可是船上有十四个土耳其人,其中两个喝醉了酒,竟放了两枪,打死了指挥船船头过道上的两个士兵。
将军见状发誓要杀死手划船上的所有人。指挥船拼命向前驶去,却又冲过了手划船,让那条船从指挥船的船桨下躲过去了。指挥船冲过头很大一段距离。手划船见指挥船超过了自己,便趁指挥船掉头的机会升起了船帆,帆桨并用,再次企图逃跑。可是他们的办法没能奏效,反而因为冒险闯了祸,没跑出半海里就被指挥船追上了。指挥船往手划船上抛过去一排桨,然后把船上的人全部生擒了。这时,另外两艘船也赶了上来,四艘船一起带着俘获物返回海岸。岸上有无数人正翘首以待,想看看他们究竟带回了什么。将军命令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抛锚。他发现城市的总督也在岸上的人群里。
将军吩咐放下小船把总督接上船,又下令放倒桅杆,准备把手划船的船长和其他人都绞死。那条船上一共有三十六个人,不少是年轻力壮的土耳其小伙子,其中大部分是枪手。将军问谁是船长,俘虏中有个人用西班牙语回答,原来他是个叛教的西班牙人。他说:
“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我们船长。”
说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将军问他:
“你说,你这个缺心眼儿的狗崽子,既然已经跑不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我的兵士?你就是这样对待指挥船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鲁莽算不上勇敢吗?渺茫的希望可以使人勇敢,但并不是让人鲁莽啊。”
手划船的船长要答话,但是将军已经来不及听了,他得去迎接总督。总督带着几个佣人和当地的几个居民上了船。
“干得好啊,将军大人。”总督说。
“太好了,”将军说,“您马上就可以看到,他们要被吊在桅杆上绞死了。”
“为什么要绞死他们呢?”总督问。
“因为他违反了法律,违反了战争的常规,杀死了我们船上两名最优秀的兵士。我发誓要把抓到的所有人都绞死,特别是这个小伙子,他是这条船的船长。”
将军说着指了指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已经被捆绑住双手,脖子上套着绳索,正等着被处死。总督看了看他,见是个英俊潇洒、神态谦和的小伙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免他一死,便问道:
“告诉我,船长,你是土耳其人、摩尔人还是叛教者?”
“我不是土耳其人,不是摩尔人,也不是叛教者。”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总督问。
“是个基督徒女人。”小伙子回答。
“你穿这身衣服,做这种事情,竟是基督徒,而且是女人?
真难以置信,简直让人惊奇。”
“诸位大人,”小伙子说,“请暂缓处死我吧,待我讲完我的身世,你们再向我报仇也不晚呢。”
即使心肠再硬的人听到这话能不动心?至少可以先听听这个伤心忧郁的人到底讲些什么。将军说,他可以随便讲,但休想最后逃脱惩罚。于是,小伙子开始讲起来:
“我的父母都是摩尔人,我们这个民族不够明智,并且很不幸,尤其是最近,灾难更是不断地降临。在不幸的潮流中,我的两个舅舅根本不理睬我说我是基督徒,把我带到了柏培拉。其实我真是基督徒,而且不是装的,是真的基督徒。我曾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负责放逐我们的人,可是根本不起作用,连我舅舅都不愿意相信。相反,他们以为我是有说谎,是编造借口想赖在我出生的那块土地上,所以还是硬逼着把我带走了。我的母亲是基督徒,父亲很有本事,也信奉基督教。我从吃奶时就信奉基督教,信奉基督教的良好习俗,无论是语言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我都一点儿不像摩尔人。
“随着我的各种美德日益增长,我认为自己有不少美德,我的美貌也与日俱增,如果说我还算漂亮的话。虽然我规规矩矩,闭门不出,还是让一个叫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的小伙子看见了,这个小伙子是与我们家相邻的一个绅士的长子。至于他如何看见了我,我们说了什么,他如何倾心于我,而我又对他很满意,说起来话就长了。也许我刚说到半截儿,我脖子上的绳索就勒过来了。所以,我只说格雷戈里奥愿意陪同我一起外逃。他的摩尔语讲得很好,便同其他地方的摩尔人混到了一起。路上,他同我的两个舅舅交上了朋友。我父亲既机灵又谨慎。他一听说要驱逐我们的法令,便离开家到国外去找能够安身的地方。父亲把很多贵重的珠宝、钱财和罗乌拉埋藏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父亲说,假如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就被赶走了,我千万不要去动那些埋着的宝藏。我确实没有去动那些宝藏,随着两个舅舅和亲朋好友一起到了柏培拉。我们最终在阿尔及尔落了脚,从此就好像进了地狱。
“当地国王听说了我长得美,又听说我有一笔财富,就派人把我叫去,问我是西班牙什么地方的人,带了多少钱和珠宝。我把藏宝的地点和藏了什么东西都告诉了他,而且说,如果我亲自回去,就很容易找到。我知道他不仅贪图我的美貌,而且还贪图我的财产,才对他说了这些。我们正说着话,有人进来报告说,我们这一伙中还有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他的美貌使所有人都大为逊色。一想到格雷戈里奥面临的危险,我就慌了。我听说,那些野蛮的土耳其人喜欢一个漂亮的男孩或小伙子往往胜过漂亮的女人,无论那女人是多么漂亮。国王吩咐把格雷戈里奥带来看看,又问我他是否像报告的人说的那么漂亮。我好像事先想好了似的,说他的确很漂亮,不过他不是男的,他同我一样是女人。我请求国王允许我去为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让他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美貌,也免得他来见国王时难为情。国王让我赶紧去,至于我如何回到西班牙去取那些宝藏,且留待以后再谈。我同加斯帕尔讲了他暴露出自己是男人会遇到危险,让他换上摩尔女人的衣服,当天下午就带他去见国王。国王见了他十分高兴,打算把他留下来作为礼物献给土耳其皇帝。国王怕后宫的女人害他,也怕自己把持不住,就吩咐把他送到几个摩尔贵夫人家里,把他看管好并服侍好。他马上就被送走了。
“我不能否认我爱他。我们两人都很难过,这时我们才体会到相爱之人离别的痛苦。国王后来安排我乘这条手划船返回西班牙,叫那两个杀死了你们士兵的土耳其人与我同行。另外,还有这个西班牙叛教者,”说着她指了指刚才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我很清楚他暗里仍然信奉基督徒,指望留在西班牙而不再回到柏培拉。其他人都是摩尔人和土耳其人,只管划船。这两个贪婪卑鄙的土耳其人,国王吩咐他们给我和这个叛教者换上基督徒的衣服,在西班牙上岸,可他们不听国王吩咐,在沿岸地区游弋,如果可能就抢些财物。他们怕我们先上岸,万一遇到事,就会暴露他们在海上的船,要是岸边再有船,就会抓住他们。昨天晚上,我们发现了这个海滩,却不知道这儿还有四艘船。我们暴露了,而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清楚。现在,格雷戈里奥正身着女装混在女人中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双手被捆着,正在等死。确切地说,我怕死,可是我已经活够了。诸位大人,这就是我的伤心经历,既真实又不幸。我只请求你们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去死。我已经说过,跟我同族的人犯的错误与我毫无关系。”
讲到这儿她不再说话,眼中噙满了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陪着落泪。总督非常同情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解开了捆着她那双纤纤素手的绳子。
当摩尔姑娘讲述她的颠沛流离的经历时,有一位朝圣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位老人是跟着总督上船的。摩尔姑娘刚讲完,他就扑倒在姑娘的脚下,抱着她的脚泣不成声地说道:
“哎,安娜·费利克斯,我不幸的女儿哟!我是你父亲里科特。我回来就是找你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呀,你是我的心肝!”
桑乔正低着头想他这次出游遇到的倒霉事。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那个朝圣人,认出他就是自己离开总督职位那天遇到的里科特,而且也认出那个摩尔姑娘就是里科特的女儿。里科特的女儿现在已被松了绑,她抱着父亲,两人的眼泪流到了一起。里科特对将军和总督说;
“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那个名字虽好听、身世却不幸的女儿。她叫安娜·费利克斯,又名里科塔。她由于美貌和财富而出了名。我离开了我的祖国,到国外去寻找能够安顿我们的地方。现在我已经在德国找好了地方,于是打扮成朝圣者,跟几个德国人一起回来寻找我女儿,想取出我埋藏的财宝。
“我没有找到女儿,却找到了财宝。现在我把财宝带来了,经过刚才这段曲折的奇遇,我又找到了我的无价之宝,也就是我女儿。如果我们的小小罪孽和她与我的眼泪能够引起你们的怜悯,就请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从未想冒犯你们,也从未想同我们那些被放逐的同胞一起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桑乔这时说道:
“我认识里科特,知道安娜·费利克斯确是他女儿。至于其他什么来来去去、好意歹意的烦事,我就管不着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故事惊呆了。将军说道:
“你们的眼泪已经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履行我的诺言了。美丽的安娜·费利克斯,活下去吧,老天会让你安享余生,而让那些犯下罪行的大胆无礼的家伙受罚。”
接着,将军命令绞死那两个杀害了兵士的土耳其人,然而总督却请求不要绞死这两个土耳其人,因为他们犯下罪恶主要是出于一种疯狂,而不是出于勇气。将军同意了总督的请求,不准备再进行残酷的报复了。接着,大家又策划如何把格雷戈里奥从危险中解救出来。里科特主动提出愿拿出价值两千杜卡多的珠宝。大家出了很多主意,可是哪个都不如那个西班牙叛教者的主意好。他自告奋勇要带领一条配有划船手的六对桨船返回阿尔及尔,他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如何营救加斯帕尔,而且他了解加斯帕尔所在的那间房子。将军和总督对叛教者表示怀疑,准备当划船手的西班牙人也不信任他。可是安娜·费利克斯信任他,她的父亲里科特也说,如果几个划船的西班牙人被俘,他愿意出钱去赎人。
商量好这个办法之后,总督下了船。安东尼奥·莫雷诺也带着摩尔姑娘和她父亲回到自己家,因为总督已委托他尽力照顾好这父女二人。安东尼奥本人也很愿意照顾好他们。安东尼奥的热情主要是出于对安娜·费利克斯的美貌颇有好感。
第六十四章 唐吉诃德平生最倒霉的遭遇
安东尼奥·莫雷诺的夫人见安娜·费利克斯来到她家非常高兴,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安娜·费利克斯。她不仅喜欢安娜·费利克斯的美貌,而且喜欢她的聪敏,在这两方面,安娜·费利克斯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全城居民都跑出来看安娜·费利克斯。
唐吉诃德对安东尼奥说,他觉得大家商定的解救加斯帕尔的方法不妥,而且很危险,最好是让他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马去柏培拉。即使全体摩尔人出动,他也能把加斯帕尔救出来,就像唐盖费罗斯那次救他夫人梅丽森德拉一样。
“您别忘了,”桑乔说,“唐盖费罗斯是从陆地上把他妻子救出来,而且是通过陆地把妻子送到法国的。可我们即使把加斯帕尔救出来,中间隔着海,也无法把他送回西班牙。”
“天无绝人之路,”唐吉诃德说,“只要船到岸边,我们肯定能上岸,多少人也拦不住。”
“您说得倒轻巧,”桑乔说,“可是说来容易做到难。我还是主张让那个叛教者去。他是个好人,心肠也很好。”
安东尼奥说,如果叛教者没能把事情办好,他就请唐吉诃德出征柏培拉。
两天后,叛教者乘一条六对桨的小船出发了,船上配备了勇敢的划船手。又过了两天,那几艘大船也驶往东方。临行前,将军请求总督把营救格雷戈里奥的情况和安娜·费利克斯的状况告诉他,总督答应一定做到。
一天清晨,唐吉诃德全身披挂地在海滩上散步。就像他常说的,甲胄即服装,战斗即休息,所以他总是甲胄不离身。此时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骑士向他走来,骑士的盾牌上还画着一个亮晶晶的月亮。那人走到两人相互听得见的距离,便提高嗓门对唐吉诃德说道:
“受到举世称赞的杰出骑士,曼查的唐吉诃德啊,我是白月骑士,我的英雄业绩也许你还记忆犹新。我特来向你挑战,试试你臂膀的力量,要你承认我的情人,别管她是谁,都显而易见地比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漂亮。如果你痛痛快快地承认这个事实,我可以免你一死,我也就不用再劳神动手了。假如你同我比试,而且我战胜了你,我只要求你放下武器,并且不再征险,回到你的家乡一年内不许出来。在这期间,你不许舞刀弄剑,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这样才能增加你的财富,拯救你的灵魂。假如你打败了我,我的脑袋就交给你了,我的盔甲和马匹成为你的战利品,我的功名也都转让到你的名下。你看怎么办好吧,马上告诉我,我今天就要把这件事了结。”
唐吉诃德对这位趾高气扬的白月骑士的挑战甚感意外和惊奇。他心平气和但又神态严肃地对白月骑士说道:“白月骑士,你的业绩我至今没听说过。我可以向你发誓,你从未见过尊贵的杜尔西内亚。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向我提出这种要求了。你的亲眼所见就会让你明白,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能与杜尔西内亚相比的美貌。所以,我不说你撒了谎,只说你讲得不对。你刚才提出的挑战条件我接受,而且,咱们马上就进行决斗吧,今天决定的事情就别拖到明天。不过,你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我不能接受,就是你要把你的功名让给我那条。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业绩,而且我有自己的业绩就够了,且不管我的业绩如何。你任意选择你的位置站好吧,我也选择好我的位置,现在,就请上帝保佑,老天祝福吧。”
城里有人发现了白月骑士,马上报告了总督,说白月骑士正在同唐吉诃德说话。总督估计,肯定又是安东尼奥或者城里的其他某位绅士出的点子,便带着安东尼奥和其他绅士一起赶到了海滩。他们赶到时,唐吉诃德正掉转马的缰绳,准备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总督见两个人眼看就要对冲过去,便站到了两人中间,问他们为什么忽然想起要进行这次决斗。
白月骑士说是为了决定两个女人究竟谁最漂亮,接着便介绍了他对唐吉诃德说的那些话,以及唐吉诃德接受了他的挑战条件等情况。总督走到了安东尼奥身旁,悄声问他是否知道白月骑士是什么人,这是不是同唐吉诃德开个玩笑。安东尼奥说,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玩笑还是真的决斗。听安东尼奥这么一说,总督也拿不定主意这场决斗该不该进行了。不过,他估计是个玩笑,便退到一旁说道:
“两位骑士大人,既然已经无法调和,就只能决一雌雄了。那好,让唐吉诃德在他的位置上准备好,白月骑士您也准备好,开始吧。”
白月骑士客客气气地感谢总督慷慨准许他们进行决斗,唐吉诃德也同样表示了谢意。唐吉诃德虔诚地祈求上帝和他的杜尔西内亚保佑他。唐吉诃德每次准备开始战斗时都这样。唐吉诃德见对手纵马跑开,准备把距离拉大一点儿,就自己也催马往远处跑了一点儿。没有号角或其他什么进攻的信号,两个人同时掉转了马头。白月骑士的马跑得比较快,所以,它跑了三分之二的距离才与唐吉诃德相遇。白月骑士并没有用长矛去碰唐吉诃德,好像故意把长矛抬高了一些,只是凭借巨大的惯性,把唐吉诃德连人带马撞倒在地上,而且撞得不轻。然后,白月骑士居高临下地用长矛指着唐吉诃德的护眼罩说道:
“你输了,骑士,如果你不认可我提出的挑战条件,你就死定了。”
唐吉诃德摔得浑身疼痛,头晕目眩。他并没有掀开护眼罩,声音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的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
“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骑士。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抹杀这个事实。握紧你的长矛,骑士,杀死我吧,我已经名誉扫地了。”
“我肯定不会杀死你,”白月骑士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名声也不会受到损害。我只要你像咱们开始决斗前商定的那样,回到你的老家去,一年之内,除非我另有吩咐,不准再出来,这就够了。”
总督、安东尼奥和其他许多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些话。他们还听到唐吉诃德说,只要不损害杜尔西内亚,他作为一个说到做到的真正骑士,一切都可以执行。白月骑士听到唐吉诃德这几句话,便掉转马头,向总督点头致意,然后不慌不忙地向城里走去。
总督吩咐安东尼奥在后面跟着,以便弄清那个白月骑士到底是什么人。大家扶起唐吉诃德,为他卸下面具,只见他面无血色,大汗淋漓。罗西南多伤得不轻,当时已动弹不得。桑乔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这件事简直如一场恶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魔法操纵的。他见主人已经认输,答应在一年之内不再动兵器,便联想到主人的英名已经黯淡,主人兑现新近答应的诺言的希望已经化为乌有。他担心罗西南多被摔坏了,担心主人骨头脱臼了。不过,如果因此把主人的疯病摔没了,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后来,总督派人送来了轿子,大家把唐吉诃德抬到城里。总督也回到城里,急于打听那个把唐吉诃德打得一败涂地的白月骑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六十五章 白月骑士的来历,格雷戈里奥获释及其他事
安东尼奥跟着白月骑士一直走进城里的客店,想弄清他到底是谁。一路上,一群孩子也跟着白月骑士起哄。一个侍从自客店里出来,为白月骑士卸去了盔甲。白月骑士走进一间客房,安东尼奥也跟了进去,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白月骑士的本来面目。白月骑士见安东尼奥紧追不放,便对安东尼奥说道:
“大人,我知道你想弄清我到底是谁。我没有必要隐瞒你。趁着侍从为我卸去盔甲的工夫,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大人,我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与唐吉诃德同住一村。看见他那疯呆模样,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怜他,特别是我。我们觉得要想让他恢复健康,就得让他回到村里去,在家好好休养。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三个月前,我扮成游侠骑士的样子,自称是镜子骑士,在路上等着他,想同他交锋,打败他却又不伤害他,条件是谁败了谁就服从胜利者。我想如果他败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让他回到村里去,一年之内不准再出村,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病可以治愈。谁知天有不测,他把我打败了,把我掀下了马。结果我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继续走他的路。我被打败了,满心惭愧,而且摔得不轻,只好回家了。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再次找他并打败他的想法。你们今天也看到了,他是个恪守游侠骑士规矩的人,因此,他既然答应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肯定会说到做到。
“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原委。我请求您不要暴露我的身份,也不要告诉唐吉诃德我是谁,以免我的良好愿望落空。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只要他放弃那愚蠢的骑士道,就会恢复他的神志。”
“噢,大人,”安东尼奥说,“愿上帝饶恕您吧!您想让世界上最滑稽的疯子恢复正常,就等于冒犯了大家。您难道没看到吗,大人?一个头脑正常的唐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利益,并不如一个丑态百出的唐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乐趣多。我估计,学士大人的计策并不能让一个如此疯癫的人恢复正常。若不是于心不忍,我倒真希望唐吉诃德别恢复正常。因为他一旦恢复正常,我们就不仅失掉了从他身上得到的乐趣,而且也失掉了从他的侍从桑乔·潘萨那儿获得的乐趣。这两种乐趣都足以给人带来欢乐,排忧解愁。尽管如此,我会守口如瓶的,决不向唐吉诃德透露半点儿实情。我想以此来证实我怀疑卡拉斯科大人的计策能否奏效是正确的。”
卡拉斯科说,无论怎样,既然事情已经有了开头,他就希望有个圆满的结局。他问安东尼奥还有什么吩咐,然后向安东尼奥告别,把自己的兵器收拾好,放到骡背上,又骑上他刚才同唐吉诃德交战时骑的那匹马,当天就出城返乡了,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安东尼奥把卡拉斯科对他讲的话告诉了总督,总督听了有些沮丧。他觉得唐吉诃德一旦返乡隐居,就失去了可以借他的疯癫开心的那种欢乐。
唐吉诃德在床上躺了六天,闷闷不乐,情绪低落,反反复复地想他被打败的倒霉事。桑乔来宽慰他,对他说道:
“大人,抬起头来,若是可能就高兴起来吧。您得感谢老天,虽然您被打翻在地,却并未摔断一根肋骨。您应该知道,恶有恶报,‘以为那儿有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您也别理医生,现在并不需要他们为您看病。咱们还是回家去吧,别再在异地他乡征什么险了。其实您想想,虽然您最倒霉,最吃亏的却还是我。我放弃了总督的位置,不再想当总督了,可是我并没有放弃当伯爵的愿望。如果您放弃做游侠骑士,不当国王,我也就当不成伯爵,我的希望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住嘴,桑乔,你明白,我退居家乡只不过是一年时间,然后,我还要重操我的光荣事业,那时候还会有王国等着我去征服,也还有伯爵的头衔可以授予你。”
“愿上帝听见此话,”桑乔说,“充耳不闻的是罪人!我常听人说,‘良好的希望胜过菲薄的实物’。”
他们正说着话,安东尼奥走过来,十分高兴地说道:
“好消息,唐吉诃德大人,格雷戈里奥和去营救他的叛教者已经上岸了。我怎么只说上岸了?他们现在已经在总督家里,并且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唐吉诃德略微高兴地说道:
“说实话,如果事情的结局相反,我倒会更高兴。那样我就得去柏培拉了,用我臂膀的力量解救格雷戈里奥,而且还要解救那里的所有西班牙俘虏。可是,我这个可怜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战败者难道不是我吗?被打翻在地的难道不是我吗?一年之内不准再操兵器的难道不是我吗?我都答应了什么?我更适合纺线而不是操剑,我还有什么可夸口的呢?”
“别这样,大人,”桑乔说,“‘掉了毛的凤凰也赛过鸡’,‘一日河东,一日河西’,‘胜负乃兵家常事’,今天摔倒了,只要不是泄了气趴在床上,我是说只要不自暴自弃,而是准备重振旗鼓,明天就可以重新崛起。您赶快起来接待格雷戈里奥吧,外面人声嘈杂,我估计他们已经到了。”
果然如此,在格雷戈里奥和叛教者向总督汇报了他们的情况之后,格雷戈里奥急于见到安娜·费利克斯,就同叛教者一起来到了安东尼奥家。格雷戈里奥从阿尔及尔逃出时仍然身着女装,后来在船上与一个同行的俘虏对换了衣服。可是无论穿什么衣服,他都显得那么惹人喜欢,那么英俊,他太漂亮了。他的年龄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里科特和女儿出来迎接他。里科特眼含热泪,安娜·费利克斯倒显得有些矜持,两个年轻人并没有互相拥抱。爱情笃厚并不一定要十分外露。格雷戈里奥和安娜·费利克斯这一对儿的美貌使在场的人无不啧啧赞叹。一对情人相对无言,眼睛成了传递他们欢乐而又圣洁的情思的媒介。叛教者讲述了他们设法解救格雷戈里奥的过程,格雷戈里奥则介绍了他在女人堆里的危险和窘境。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寥寥数语,表现了一种少年老成的智慧。后来里科特慷慨解囊,酬谢了划船的水手。叛教者重又皈依了圣教,他那已腐烂的身体经过忏悔认罪重又纯洁健康了。
两天之后,总督同安东尼奥商量,怎样才能让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父亲留在西班牙。他们觉得,把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的善良的父亲留在西班牙,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安东尼奥自告奋勇到京城去游说这件事,而且他正好有事要到京城去办。他觉得在京城通过熟人关系送点儿礼,很多麻烦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并非如此,”里科特在一旁听到了安东尼奥的话之后说道,“靠熟人关系和送礼并不能解决问题。对于我们的萨拉萨尔伯爵、伟大的唐贝尔纳迪诺·德委拉斯科大人来说,任何乞求、许诺、送礼和可怜相都无济于事。当初,皇上就是责成他把我们赶走的。虽然他对我们恩威并用,可是他看透了我们这个民族已病入膏肓,只能用烧灼疗法来根治,不能再用涂膏药来敷衍了。于是,他凭着他那处事谨慎、嗅觉灵敏、聪明的才智和令人生畏的威严挑起了这副重担,无论我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苦苦哀求或者企图蒙混过关,都无法逃脱他那双阿尔戈斯①的眼睛。他总是时刻警惕着,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留下来,不让任何一件事瞒住他。万一有根茎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在西班牙发芽并结出毒果。而目前,西班牙已经彻底排除了由于我们存在而造成的隐患。菲利普三世责成唐贝尔纳迪诺·德委拉斯科负责这件事,这是多么大胆的决定,多么英明的决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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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三眼、四眼或多眼怪物,力大无穷,睡觉的时候总睁着一些眼睛。
“无论如何,我到了京城以后都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安东尼奥说,“格雷戈里奥同我一起去。他走了以后,他的父母很伤心,他也得安抚一下父母。安娜·费利克斯不妨同我夫人留在家里或者到修道院去。我知道总督大人很愿意让善良的里科特到他家去,然后等我回来再视情况作出决定。”
总督同意安东尼奥的意见,可是格雷戈里奥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不能离开安娜·费利克斯。不过,后来考虑到还得去见父母,回来后仍然可以找她,他便同意了。于是,安娜·费利克斯留下来同安东尼奥的夫人在一起,里科特去了总督家。
安东尼奥出发的日子到了。唐吉诃德因为摔伤了,不便赶路,因此和桑乔又呆了两天才走。格雷戈里奥同安娜·费利克斯告别时,两人哭得死去活来。里科特对格雷戈里奥说,如果他愿意,可以给他一千个盾。可是格雷戈里奥一个盾也没要,只是向安东尼奥借了五个盾,而且说到京城之后一定还。于是两人上路了。两天之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也离开了。唐吉诃德没有穿盔甲,只是一身便装。桑乔的驴驮着盔甲,因而桑乔只能步行跟在后面。
第六十六章 读者看后便知,闻者听后便知
离开巴塞罗那时,唐吉诃德回头看了看他被撞倒的地方,说道:
“这里就是特洛伊!并非我的胆怯,而是晦气在这里断送了我已经取得的荣誉。命运在这里捉弄了我,使我的丰功伟绩黯然失色。我的运气在此彻底消失,再也不能复得了!”
桑乔闻言说道:
“大人,得意之时不忘形,身处逆境不气馁,才称得上是英雄胆略。我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我当总督时很高兴,现在是侍从,而且得步行,可我并没有伤心。我听说人们称为命运的那个东西就像个瞎眼醉婆,胡搅蛮干,连她自己也搞不清她究竟推翻了谁,扶植了谁。”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唐吉诃德说,“你说得太精辟了,我不知道是谁教了你这些东西。我告诉你,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命运,也没有什么事情是靠命运产生的,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除非是天意,否则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信命运信自己’,我就是这样。可是我不够谨慎,而且刚愎自用,所以出了丑。我本应想到白月骑士的马身高体壮,瘦弱的罗西南多抵御不了它。但我毕竟是尽了力。我被撞倒在地,虽然丢了脸,却没有丢掉敢做敢当的美德。我做游侠骑士时勇敢顽强,以我的双手和行动建立了我的业绩。现在我是个落魄的绅士,也一定要遵守诺言,建立我的信誉。开步走吧,桑乔朋友,咱们回家去苦修一年,养精蓄锐,然后再准备重返我念念不忘的武士行当吧。”
“大人,”桑乔说,“走路的滋味可不好受,而且也走不远。咱们还是把这盔甲像对待绞刑犯那样挂在树上吧。我骑在我的驴背上,双脚不沾地,您愿意走多远咱们就走多远。要想让我靠脚板走路,而且走得远,那可是根本办不到的。”
“说得好,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就把我的盔甲当作纪念品挂到树上去,并且在那棵树和周围的树上刻下罗尔丹为它的盔甲镌刻的那句话吧:
不敌罗尔丹,
莫把盔甲犯。”
“我觉得您说得好极了。”桑乔说,“若不是因为咱们路上少不了罗西南多,真该把它也挂到树上去。”
“说实话,无论是罗西南多还是盔甲,我都不想挂到树上去,”唐吉诃德说,“免得人家说辛劳一场,如此下场。”
“您说得很对,”桑乔说,“据聪明人讲,驴的错不赖驮鞍。这件事是您的错,所以应该惩罚您,不该迁怒于已经沾上了血迹的破盔甲和性情温和的罗西南多,更不能怪我的脚板太软,明明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还非要走。”
他们说着话,一天过去了,以后几天也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事情。第五天,他们在一个村口遇到很多人聚集在一个客店门前。原来是过节,他们正在那儿娱乐消遣。唐吉诃德走近时,一个农夫高声喊道:
“来的这两位大人谁都不认识,咱们让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说咱们打赌的事应该怎么办吧。”
“只要我能弄清是怎么回事,”唐吉诃德说,“我一定秉公评判。”
“这位好大人,”那个农夫说道,“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位村民特别胖,体重为十一阿罗瓦,他要同一位体重不足五阿罗瓦的村民赛跑,条件是同样跑一百步,而且负重也一样。可是当人家问那个胖子,体重不同的问题怎么解决时,他却说让那个体重五阿罗瓦的人再背六阿罗瓦的东西,这样两个人的体重就一样了。”
“这就不对了,”不等唐吉诃德答话,桑乔就抢先说道,“大家都知道,前不久我当过总督和判官,这类疑难问题还是让我来判断吧。”
“那你就说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我现在糊里糊涂的,脑子很乱。”
很多人张口结舌地围着桑乔,等着他的判断。桑乔说道:
“诸位兄弟,这个胖子的要求毫无道理。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那么受到挑战的人应该有权挑选武器,若是只让受挑战的人挑选妨碍自己取胜的武器就不对了。依我之见,提出赛跑的胖子应该去掉多余的体重,不管是切还是削,是割还是剔,也不管是从身体什么部位,反正他觉得合适就行,去掉多出来的那部分肉,只剩下五阿罗瓦,这样体重就和对手一样,可以赛跑了。”
“太棒了,”农夫听了桑乔的决断后说,“这位大人果然真知灼见,料事如神。不过我敢肯定,那个胖子连一盎司肉都不会割,就更别说六阿罗瓦了。”
“既然瘦子不愿受累,胖子不愿割肉,”另一个农夫说,“那就别赛了。咱们还是拿出一半赌注去喝酒吧。咱们带这两位大人到最好的酒店去,我那份钱呢……到时候再说。”
“诸位大人,”唐吉诃德说,“我感谢你们,可是我一刻也不能停留。我现在境遇不好,心绪不佳,恕我失礼了,我得赶紧赶路。”
说完唐吉诃德就催马向前。在场者看到唐吉诃德那副奇怪的模样,又看到他的侍从料事如神,觉得很奇怪。他们觉得桑乔是个精明人。另一个农夫说道:
“如果仆人都这么精明,那么他的主人还用说吗?我敢打赌,他们若是再去萨拉曼卡学习学习,转眼之间就可以成为京城的市长。这种事就跟开玩笑似的,上点学,托点儿关系,再碰上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权杖在手或者戴上主教的冠冕了。”
当天晚上,唐吉诃德和桑乔露宿在野外。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走到半路,忽见一个人迎面走来,脖子上挎着一个褡裢,手里拿着一杆标枪或者梭标之类的东西,看样子像个步行信使。他走近唐吉诃德时快步抢上前,搮住唐吉诃德的右腿,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道:
“哎呀,我的唐吉诃德大人,我们公爵大人若是知道您要回到他们的城堡去,该有多高兴啊,他和公爵夫人正在城堡里等着您呢!”
“我并不认识你呀,朋友,”唐吉诃德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想不起你是谁。”
“唐吉诃德大人,”信使答道,“我是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呀。正是我不愿为了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的事同您决斗呀。”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我的对头魔法师为了诋毁我取胜的荣誉,把那个人变成了仆人,而你就是那个人吗?”
“别说了,好大人,”信使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改变模样的事。我上决斗场时是仆人托西洛斯,下场时仍然是仆人托西洛斯。我觉得那个姑娘很漂亮,想娶她,所以就不决斗了。可是,事与愿违。您刚刚走出城堡,公爵大人就让人打了我一百棍子,说我违背了他在决斗前给我的指示。最后的结果是姑娘当了修女,唐娜罗德里格斯回卡斯蒂利亚去了。我现在要去巴塞罗那,主人让我给总督送信去。如果您想喝点儿酒,我带了个酒葫芦,里面装着香醇的上等好酒,而且还有点热乎呢。我还带了一些特龙琼奶酪片可以下酒。您就是睡着了,也能把您馋醒。”
“我是来者不拒,”桑乔说,“你把酒分分吧,给我斟点儿酒,好托西洛斯,即使西印度群岛①的所有魔法师都不愿意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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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今日的美洲。
“你真是世界上最大的馋鬼,最大的白痴。”唐吉诃德说,“你竟看不出这是中了魔法的信使,是个假托西洛斯吗?那么你就在这儿和他喝个够吧。我先慢慢向前走,在前面等着你。”
托西洛斯不由得笑了。他打开葫芦,从褡裢里拿出奶酪片,又取出一个小面包,和桑乔一起坐到绿草地上,亲亲热热地把褡裢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他们吃得特别香,因为信札也沾了点奶酪味,他们还把信札也舔了舔。托西洛斯对桑乔说:
“桑乔朋友,你的主人肯定是个疯子。”
“怎么会呢?”桑乔说,“他并不欠任何人钱,该付的钱都付了,但他支付的是他的疯癫。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而且也对他说过,可是又起了什么作用呢?况且,现在这种情况已经结束,他被白月骑士打败了。”
托西洛斯请求桑乔给他讲讲是怎么回事,可桑乔说,让主人在前面等着太不礼貌,以后找时间再说吧。说完桑乔抖了抖外衣,擦了擦胡子上的在遄包,又对托西洛斯说了声“再见”,便去追赶唐吉诃德了。唐吉诃德正在一棵树的树荫下等着他呢。
第六十七章
唐吉诃德决定履行隐退一年的诺言,
当牧人,过田园生活,以及其他有趣的真事
如果说唐吉诃德在被打倒之前就总是忧心忡忡,这次吃了败仗更显得烦躁不安了。前面说到他正在树荫下等待桑乔,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会儿想到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一会儿又想到他迫不得已隐退后的生活。桑乔过来了,向他夸奖托西洛斯的慷慨大方。
“桑乔啊,”唐吉诃德说,“你仍然以为他真是那个仆人吗?你曾亲眼看到杜尔西内亚变成了农妇,镜子骑士变成了卡拉斯科学士,这些都是同我作对的魔法师们干的。看来你把这些都忘了。不过你告诉我,你向托西洛斯打听过那个阿尔蒂西多拉后来怎么样吗?她当着我的面哭哭啼啼,是不是在我走后就把同我的缠绵之情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没打听这些,也没时间问这种傻事。真见鬼,您这会儿怎么还打听别人的心思,特别是情思呢?”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爱慕之情与感激之情有很大区别,一个骑士可以对别人的爱慕之情不动声色,但是万万不可不感谢她的一片厚意。阿尔蒂西多拉看起来非常爱我,送给我三条头巾,这事你知道。我走的时候,她哭哭啼啼,不顾廉耻地诅咒我,埋怨我,这些都证明她对我一片痴心。情人的愤怒最后往往变成咒骂。我不能让她指望得到我的财富,因为我的财富像水中的月亮,是虚幻的东西。我能给她的只是我对她的怀念,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杜尔西内亚的怀念。说到杜尔西内亚,你总是迟迟不肯抽打自己,抽打你的皮肉,这可把她坑苦了。我真想看到你的皮肉被狼吃了!你宁可留着你的皮肉让蛆虫咬,却不肯用它去救那位可怜的夫人。”
“大人,”桑乔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抽打我的屁股跟解除魔法有什么关系,这就好比你头痛却让你去医脚似的。至少我敢发誓,您看过的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书里没有靠鞭笞解除魔法的事。不过,不管怎样,待我有了时间,而且愿意抽打自己的时候,我还是要打的。”
“但愿如此。”唐吉诃德说,“愿老天能让你明白,你有责任帮助我的女主人,她也是你的女主人,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他们边说边赶路,又到了他们那天被公牛群撞倒的地方。
唐吉诃德认出了这个地方,对桑乔说道:
“咱们就是在这片草地上遇到了英姿飒爽的牧羊女和精神抖擞的牧羊人,他们想在这里重现当年的牧羊人乐园。这倒是个挺新奇的想法。桑乔,如果你觉得合适,咱们也可以学学他们,做做牧羊人,至少在我隐退的这段时间里可以这样。我去买些羊和其他牧人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取名为牧人吉诃蒂斯,你就叫牧人潘西诺。咱们可以漫步在山间、森林和草地上,这儿唱唱歌,那儿吟吟诗,饮着晶莹的泉水,清澈的溪水,或者汹涌的河水;圣栎树以它极其丰富的枝叶供给我们香甜的果实,粗壮的栓皮槠树干是我们的坐凳,柳树为我们遮荫,玫瑰给我们送来芳香,广阔的草原就像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地毯;夜晚,空气清新,星月皎洁,咱们纵情歌唱,忧愁化为欢乐,阿波罗给我们带来诗兴,爱情为我们创造灵感,这样咱们就可以在现在和未来的世纪里闻名遐迩,功垂史册了。”
“天哪,”桑乔说,“我仿佛已经置身于这种生活之中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和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要是看见这种生活,也会来同咱们一起牧羊人;冲这快活劲儿,就连神甫也会身不由己地钻进羊圈里来呢。”
“你说得很对,”唐吉诃德说,“如果参孙·卡拉斯科加入我们这个牧人乐园,他肯定会来,可以叫他参索尼诺或者牧人卡拉斯孔;理发师尼古拉斯可以叫尼库洛索,就像博斯坎叫内莫罗索①一样;至于神甫,我就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字了,除非起个派生的名字,叫库里昂布罗。至于那些可以做咱们情人的牧羊姑娘的名字,咱们不妨再仔细斟酌。不过,我的意中人叫牧羊姑娘或牧羊公主就行了,不必再费心另外寻找,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桑乔,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随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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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斯坎·阿尔莫加维尔是16世纪初的西班牙诗人,曾引进意大利诗歌的格律和形式,并且影响了西班牙的伟大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现代研究资料认为,内莫罗索是指加尔西拉索本人。
“她块头大,”桑乔说,“原名又叫特雷莎,我只能给她起个名字叫特雷索娜。此外,我还要在诗里赞颂她,以表现我的忠贞,并没有到外面去找野食。神甫应该以身作则,不应该有牧羊女做情人。如果学士想要情人,那就随他的便吧。”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木笛声飘送到我们耳边,还有萨莫拉风笛、长鼓、铃鼓和三弦琴!在这些乐器的音乐声中还能听到钹的声音,这样牧人的乐器就基本上全有了。”
“什么是钹呀?”桑乔问,“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钹就是两块烛台形的铜片,”唐吉诃德说,“中间隆起的部分撞击在一起时发出一种声音,即使算不上和谐悦耳,也不难听,而是像风笛和长鼓一样质朴。这个词源于摩尔语,就像西班牙语中所有那些以al开头的词一样,如almohaza、alBmorzar、alfombra、alguacil、alhucema、almacén、alcancía等等,不用再一一罗列了。以i结尾的源于摩尔语的词只有三个,那就是borceguí、zaquizamí和maravdí。albelí和alfaauí以al开头,以í结尾,显然都是源于阿拉伯语。你刚才问到钹,我想起了这些,顺便说说。我还有点儿诗才,这你知道,参孙·卡拉斯科更有了不起的诗才,这有助于使咱们的这种生活更加美满。至于神甫,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我敢打赌,他也准有几分诗人的才气。尼古拉斯师傅肯定也是这样,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所有或大多数理发师都能弹弹吉他,念念诗。到时候我倾诉我的离情别绪,你自夸是忠实的情人,牧人卡拉斯孔为遭到鄙夷而忿忿不平,神甫库里昂布罗随便当什么角色都行,那种日子该多美呀!”
桑乔说道:
“大人,我总是很不幸,恐怕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等我成了牧人,我得做光滑的木匙,还得做油煎面包,甜奶酪、花冠和许许多多牧人要做的事情呀!虽然别人并没有说我心灵,但我手巧是出了名的。我女儿桑奇卡可以给咱们送饭来。不过,也得小心,她相貌不错,有的牧人并不那么单纯,总是不怀好意。本来是好事,可别闹出个坏结局来。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里,无论是牧人的茅屋还是王宫的大殿,都有爱情,都有叵测的居心。‘祸根不存,罪恶不生’,‘眼不见,心不动’,‘与其操心,不如脱身’。”
“别说那么多俗语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一句话就足以表达你的意思。我讲你多少次了,别说那么多俗语,这等于对牛弹琴,可你总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而我觉得您总是‘煎锅嫌炒锅黑’。”桑乔说,“您总怪我说俗语,其实您说起俗语来也是一串一串的。”
“可是桑乔,”唐吉诃德说,“我说俗语总是用得恰到好处,而你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来就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对你说过,俗语是历代聪明人从他们的经验里提炼出来的警句,如果用得不当,就成了胡言乱语。咱们先别说这个了,天已经晚了,咱们得找个地方过夜。谁知道明天的情况会怎么样呢。”
他们离开大路去找住处。晚饭吃得很晚,也吃得不好,桑乔很不满意。桑乔想到游侠骑士只能在荒郊野岭凑合着吃,虽然有时也能在城堡或大户人家里饱餐一顿,就像在迭戈·德米兰达的家、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安东尼奥·莫雷诺家那样。不过,世界上不能总是白天,也不能总是黑夜,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唐吉诃德却彻夜未眠。
第六十八章 唐吉诃德遇猪群
那天晚上比较黑。虽然月亮仍在天上,可就是不愿露面。这位狄安娜夫人大概到地球的另一面去散步了,结果弄得山谷都是黑乎乎的。唐吉诃德只打了个盹儿,就再也没睡着。桑乔却相反,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唐吉诃德心事重重,睡不着,只好把桑乔叫醒,对他说道:
“桑乔,我对你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气真感到惊讶。你大概是石凿的或铁打的,什么时候都无动于衷。我守夜时你睡觉,我哭泣时你唱歌,我饿得头昏眼花时你却撑得直犯懒。好佣人应该为主人分忧,忧主人之忧嘛。你看这夜色多么清幽,万籁俱寂,仿佛在邀请我们从梦中醒来,与它共度良宵呢。赶紧起来吧,往远处走一点儿,拿出点儿勇气和报恩的精神来,打自己三四百鞭子,为了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而把欠的帐还上一部分吧。我求求你,我不想像上次那样跟你动手了。你打完自己之后,今夜剩下的时间咱们就唱歌儿。我倾诉我的相思,你赞颂你的忠贞。回村以后那种牧羊的生活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大人,”桑乔说,“我又不是苦行僧,没必要半夜三更起来鞭挞自己,而且我也不信鞭挞的痛苦能转化为快乐的歌声。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逼我抽打自己了,不然的话我发誓,以后别说碰我的皮肉,就连衣服上的一根细毛儿也休想碰我!”
“多狠的心肠呀!多么冷酷的侍从呀!我白养活你了,我对你的照顾和以后会给你的照顾,你全忘记了!你靠着我才当上了总督,你靠着我才有望获得伯爵或者类似的称号,而且在过了这一年之后,这个诺言很快就会实现。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呀。”
“这些我不懂,”桑乔说,“我只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希望,没有辛劳,也没有荣耀。不知是谁发明了睡眠,真该感谢他。睡眠消除了人类的一切思想,成了解饥的饭食,解渴的清水,驱寒的火焰,驱热的清凉,一句话,睡眠是可以买到一切东西的货币;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无论是智者还是傻瓜,它都像个天平,一视同仁。我听说睡眠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和死差不多,睡着了的人就像死人一样。”
“我从没有听到你像现在这样慷慨陈词,”唐吉诃德说,“由此我认识到,你的一句口头语说得很对:‘出身并不重要,关键是跟谁过。’”
“见鬼去吧,我的大人,”桑乔说,“现在并不是我张口就是俗语,而是您动不动就来两句俗语,而且比我说得更多!您和我之间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您比我说得恰当,我说得常常对不上号。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俗语。”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嘈杂声以及凄厉的声音响彻了谷地。唐吉诃德站起来,手握剑柄;桑乔则赶紧钻到驴下面,用驴驮的盔甲和驮鞍挡住自己。桑乔吓得直发抖,唐吉诃德也茫然不知所措。声音越来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近,把其中一个人吓得够呛,而另一个人的胆量是大家都知道的。原来,是有人赶着六百多头猪到集上去卖,正好从那儿路过。那群猪呼哧着鼻子拼命地叫,把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因而他们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了。大群的猪浩浩荡荡地呼叫着开过来,根本不理会唐吉诃德和桑乔的尊严。它们冲破了桑乔的防御工事,不仅撞倒了唐吉诃德,顺便还把罗西南多也带倒了。那群愚蠢的牲畜迅速地冲过来,把驮鞍、盔甲、驴、罗西南多、桑乔和唐吉诃德都掀翻在地,一片狼藉。桑乔挣扎着站起来,向唐吉诃德要剑,说要把这帮粗鲁的猪大爷宰掉几个。唐吉诃德对桑乔说道:
“算了吧,朋友,是我造了孽,咱们才受到这种冒犯。这是上帝对一个战败的游侠骑士的惩罚。战败的游侠骑士就应该被狼啃,被蜂蜇,被猪踩!”
“这也是老天对战败骑士的侍从的惩罚。”桑乔说,“这样的侍从就应该被蚊虫叮,被虱子咬,忍饥挨饿。假如我们这些侍从是我们服侍的骑士的儿子或者什么近亲,那就是把我们惩罚到第三代或者第四代也不为过。可是,桑乔家族跟唐吉诃德家族有什么关系呀?好了,咱们还是先歇着吧。天快亮了,咱们再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吧。”
“你去睡吧,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就知道睡觉!我可要守夜。在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要丢开我的思绪,做一首情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好腹稿了。”
“依我看,”桑乔说,“想做诗的心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您愿意怎么做诗就怎么做吧,我反正是能睡多少就睡多少。”
然后,他随意躺到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进入了梦乡,什么欠帐、痛苦之类的事情,全都置之脑后了。唐吉诃德靠着一棵山毛榉或者栓皮槠,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没说清是什么树,唉声叹气地念起诗来:
每当我想着你,爱情,
都是对我的痛苦折磨。
我真想奔向死亡,
从此把无穷的痛苦摆脱。
然而当我到达死亡的边缘,
却又裹足不前;
爱情给我带来了如此的欢乐,
欲死不忍心,生活更执著。
我总是虽生求死,
死又复活;
生生死死,
百般蹉跎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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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意大利诗人佩德罗·本博的一首情诗。
唐吉诃德念着诗,叹着气,泪眼潸然,心中似乎为自己战败和思念杜尔西内亚而痛苦万分。
天亮了,阳光照到了桑乔的眼睛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望着自己带的干粮被猪群毁得一片狼藉,不禁又诅咒起来,而且骂的还不仅仅是那群猪。后来,唐吉诃德和桑乔又继续赶路。下午,他们看到迎面走来近十个骑马的人和四五个步行的人。唐吉诃德不由得心情紧张起来,桑乔也吓得够呛,因为那些人手持长矛和盾牌,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唐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
“桑乔,如果不是我的诺言束缚了我的手脚,如果我还能操持武器的话,我完全可以把对面来的这群人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时,那几个骑马的人手持长矛,一声不响地围住了唐吉诃德,分别用长矛指着他的前胸和后背。一个步行的人把手放在嘴边上,示意唐吉诃德别出声,抓着罗西南多的笼头,把它牵出了大路。其他几个步行的人揪着桑乔的驴,非常奇怪地一句话也不说,跟在唐吉诃德他们后面。唐吉诃德几次想开口问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想干什么,可是刚一开口,就有人用长矛的铁头指指他,示意他住嘴。桑乔的情况也一样,他刚要说话,就有人用带刺的棍子捅他,而且还捅他的驴,仿佛驴也想说话似的。夜色降临,那几个人加快了脚步,唐吉诃德和桑乔也更紧张了,尤其是听到那几个人不时地么喝:
“快走,你们这两个野人!”
“住嘴,蠢货!”
“小心点儿,你们这两个吃人的家伙!”
“别吭声,够了!不许把眼睛瞪那么大,你们这两个杀人的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狮!”
那几个人还骂了其他一些话,唐吉诃德和桑乔听着都十分刺耳。桑乔心里说:“我们怎么‘噎人’,怎么‘闯祸’,又怎么成‘痴人’和‘野屎’①啦?这些话真不好听。真是屋漏偏逢下雨,人不顺心连喝凉水都塞牙缝儿。但愿这场灾祸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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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乔没听清楚那几个人喊的话,误作声音相近的词了。
唐吉诃德也同样莫名其妙,猜不透那些人为什么用这些词骂他和桑乔,但他估计是凶多吉少。
他们在黑夜中走了大约一小时,来到一座城堡前。唐吉诃德认出那是他们前不久还住过的公爵城堡。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这儿原先是热情好客的地方,可是,对战败的人连好地方也变坏了,坏地方就变得更糟糕了。”
他们进了城堡的院子。看到里面的陈设,唐吉诃德和桑乔更惊奇,也更害怕了。详情请看下章。
第六十九章 本书中唐吉诃德经历的最罕见最新奇的事
那几个骑马的人下了马,和几个步行的人一起,把桑乔和唐吉诃德推推搡搡地弄进了院子。院子周围的大烛台上插着一百多支火炬,走廊里还有五百多盏照明灯,虽然天已渐黑,院子里却依然如同白昼。院子中间设置了一个两米高的灵台,上面盖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灵台四周的一百多个银烛台上燃着白色的蜡烛。灵台上摆放着一位姑娘的尸体,人虽已死去,容貌依然楚楚动人。她头戴由各色花卉编织的花环,枕着锦缎枕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手里还有一束已经枯萎的黄色棕榈叶。院子的一端有个台子,后面的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他们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看样子像国王之类的人物,但真假就不知道了。台子只能沿阶而上,旁边还有两把椅子,唐吉诃德和桑乔被带过去,坐到了这两把椅子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同时也示意唐吉诃德和桑乔不要出声。其实,用不着告诉他们俩,他们也不会出声。他们早已被眼前的奇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了。
这时,有两位贵人在很多人的簇拥下登上了台子,唐吉诃德认出那是公爵和公爵夫人。那两个像国王的人身旁有两把豪华的椅子,公爵和公爵夫人坐到了那两把椅子上。唐吉诃德又认出躺在灵台上的竟是美丽的阿尔蒂西多拉,他怎能不更加惊奇呢?公爵和公爵夫人登上台子后,唐吉诃德和桑乔站起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对唐吉诃德和桑乔微微点头。
这时,有一位陪祭从侧面走到桑乔身边,给他披上一件黑麻孝衣,衣服上画满了火焰,又摘掉了桑乔头上的帽子,给他戴上一个纸糊的高帽,就像宗教裁判所审判犯人时给犯人戴的那种帽子。这人还对他耳语说不许开口,否则就把他的嘴堵上或者要他的命。桑乔把自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到自己虽然满身是火焰,却并不灼人,也就不在意了。他把纸帽子摘下来,看了看上面画的魔鬼,又把帽子戴上了,心想只要火不烧身,魔鬼不要他的命,这副样子倒没什么关系。
唐吉诃德也看了看桑乔,尽管唐吉诃德已经吓呆了,可看到桑乔那个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时,轻柔的笛声仿佛从灵台下面飘了出来。没有任何人吭声,那笛声显得越发缠绵动人。忽然,那个貌似尸体的姑娘枕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罗马人打扮的英俊少年。他弹着竖琴,在琴声的伴奏下非常深情地唱起了两首诗:
冷酷的唐吉诃德使得你
香消玉殒,阿尔蒂西多拉呀,
在这阴曹地府,
贵夫人们都为你身裹素纱。
女主人已吩咐所有的女佣
为你戴孝披麻。
我则以胜过色雷斯①歌手的灵感,
唱出你的美貌和不幸的生涯。
我不仅今生今世
把你赞颂,
我还要用我冰冷的舌头
让你来世美名传天下。
愿我的灵魂
飞入冥湖②之中,
挡住那忘却记忆的湖水,
秋水伊人,令我魂牵肠挂。
“不必再说了,”一个国王模样的人说道,“圣洁的歌手,不必再说了,举世无双的阿尔蒂西多拉命途多舛,一言难尽,她的美德真是唱也唱不完。她并不是像凡夫俗子想象的那样已经死去,而是永生在人们的传颂之中。若想让她起死回生,桑乔·潘萨就得付出代价,现在他正好在场。那么你,与我同在冥国当判官的拉达曼托③呀,你知道,神和莫测的命运已经决定让这个姑娘还魂,你赶紧当众宣布吧,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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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干半岛东南部一地区。色雷斯人尤以诗歌和音乐著称。
②在希腊神话中指意大利的阿尔维诺湖,据说是地狱的入口。
③宙斯和欧罗巴之子,后来成为乐土的统治者和冥界的判官之一。此处的说话者应为另一判官弥诺斯。
弥诺斯刚说完,拉达曼托便起身说道:
“凡是在这儿干事的人,无论高的矮的还是大的小的,都排队过来,把桑乔的下巴胡噜二十四下,再在他的胳膊上和腰上掐十二下,用针扎六下,这样,阿尔蒂西多拉就能死而复生。”
桑乔听了立刻大声喊道:
“我敢发誓,想在我脸上胡噜,根本没门儿!真见鬼,在我脸上胡噜跟这个姑娘死而复生有什么关系?真是眉毛胡子一起来。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就得让我挨鞭挞,她才能摆脱魔法;这个姑娘要还魂,就得胡噜我二十四下,用针往我身上乱扎,还得把我的胳膊掐痛!我可不吃你们这一套!”
“你找死呀!”拉达曼托说,“放老实点儿,你这吃人的老虎;低下头来,你这傲慢的宁录①;住嘴,又没让你做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就别找辙了,老老实实地让人胡噜你的脸,让人用针扎你,让人掐得你直叫唤吧!喂,凡是在这儿干事的,都赶紧执行我的命令!否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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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的人物,在耶和华面前被称为“英勇的猎户”。
此时,已有六个女佣排成一队来到院里,其中四个还戴着眼镜。她们高举右手,露出四寸长腕。现在人们都时兴长手腕。桑乔一见就立刻吼起来:
“我可以让任何人胡噜我的脸,但是女佣不行!我可以像我的主人那次在这个城堡里一样,让猫抓我的脸,让锋利的匕首刺穿我的身体,让烧红的火钳拧我的皮肉,这些我都可以忍耐,任凭各位大人发落。可是,如果想让这几个女佣碰我,我宁死不从!”
唐吉诃德此时也开了口,他对桑乔说道:
“忍耐一下吧,宝贝,让这几位大人也高兴高兴吧。你得感谢老天让你积德行善,帮中了魔法的人解脱魔法,使死者复生,从而做出你的牺牲!”
女佣已经走近了桑乔。桑乔被说服了,他服服帖帖地在椅子上坐好,冲着第一个女佣扬起脸,撅起胡子。那个女佣在桑乔的下巴上用劲胡噜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少来点儿礼,少抹点儿油吧,女佣夫人。”桑乔说,“我向上帝发誓,你手上的味儿够酸的。”
几个女佣都胡噜了桑乔的脸,其他佣人也都拧了他。可是轮到用针扎他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啦。他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怒气冲冲地抓起椅子旁边的一支火炬,撵着那几个女佣和扎过他的人喊道:
“滚开,你们这些地狱里的小鬼,难道我是铁打的,受得了这般折磨?”
阿尔蒂西多拉已经躺得太久了,这时她侧了一下身子。在场的人看到后几乎同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活了!阿尔蒂西多拉活了!”
拉达曼托让桑乔息怒,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唐吉诃德见阿尔蒂西多拉又能动弹了,连忙过去跪到桑乔面前,说道:
“我的心肝宝贝,你现在可不仅是我的侍从。现在你该抽自己几鞭子了,快帮助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吧。这会儿你的本领已经学到家啦,完全可以水到渠成。”
桑乔答道:
“真是没完没了,又要给我加码呀!刚才又拧又胡噜又扎,现在还要鞭子打!干脆拿块大石头绑在我脖子上,把我扔到井里去吧。总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拿我开涮,我可受不了!饶了我吧,不然我向上帝发誓,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
这时,阿尔蒂西多拉已经在灵台上坐了起来,笛声也随之而起。大家齐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万岁!阿尔蒂西多拉万岁!”
公爵、公爵夫人、弥诺斯和拉达曼托都站起身来,同唐吉诃德和桑乔一起过去,把阿尔蒂西多拉从灵台上扶了下来。阿尔蒂西多拉似乎刚刚苏醒,向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弥诺斯和拉达曼托鞠了个躬,然后又斜瞄着唐吉诃德说道:“让上帝饶恕你吧,丧尽天良的骑士。由于你的冷酷无情,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仿佛度过了上千年。而你呢,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的侍从呀,感谢你让我又获得了生命。桑乔朋友,以后我要送给你六件衬衫,你可以改改自己穿。那些衬衫虽然不是件件完整如新,但至少都是干净的。”
桑乔手里拿着纸高帽,跪在地上吻了阿尔蒂西多拉的手。公爵吩咐把纸高帽拿走,把桑乔的帽子还给桑乔,并且给桑乔穿上他自己的外衣,把画着火焰的衣服也拿走。桑乔则请求公爵把那件衣服和那顶帽子留给他,他准备把这两件东西带回家乡,作为对这次前所未闻的奇遇的纪念。公爵夫人满口答应,想以此证明她是桑乔的好朋友。公爵吩咐大家离开院子,于是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原先住过的那个房间。
第七十章 承接上一章,故事补白
当晚,桑乔与唐吉诃德同住一屋,睡在一张带轱辘的床上。桑乔本想避免与唐吉诃德同居一室,他知道唐吉诃德肯定会问这问那,不让他睡觉。桑乔不想多说话,浑身的疼痛迟迟不消,连舌头也不利索了。他宁愿只身睡在茅屋里,也不愿同唐吉诃德共享那个华丽的房间。桑乔的担心果然有道理。唐吉诃德一上床就说道:
“桑乔,你觉得今晚的事情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力量有多大,你亲眼看到了。不用箭,不用剑或其他兵器,仅凭我的冷酷就使阿尔蒂西多拉断送了性命。”
“她愿意什么时候死,愿意怎么死,就去死吧,”桑乔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这辈子既没爱上她,也没蔑视她。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阿尔蒂西多拉这个想入非非的姑娘的死活,跟桑乔·潘萨受罪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必须承认,世界上的确有魔法师和魔法。让上帝保佑我吧,因为我也免不了会中魔法。不过,现在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问这问那了,除非您是想逼我从窗口跳出去。”
“那你就睡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只要你在挨了针扎、又掐又拧和胡噜之后还能睡得着。”
“疼倒是不疼,”桑乔说,“最讨厌的就是乱胡噜,让那些女佣乱胡噜一气。我再求您,让我睡觉吧,清醒的时候感觉到的痛苦,睡着了就会大大减轻。”
“但愿如此,”唐吉诃德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两人睡觉了。这部巨著的作者锡德·哈迈德想利用这段时间讲述一下,公爵和公爵夫人为什么又想起了安排上文那场闹剧。原来,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作镜子骑士被唐吉诃德打败,计划落空以后,他仍然念念不忘,仍然想再试试运气。他碰到曾经给桑乔的老婆特雷莎·潘萨捎信送礼的那个仆人,打听到唐吉诃德的下落,另找了一套盔甲和一匹马,拿着一块画有白月的盾牌,雇了个农夫,牵着一匹骡子,驮上各种必要的物品,又去找唐吉诃德。不过,他没有用原来那个侍从托梅·塞西亚尔,免得让桑乔或唐吉诃德认出来。
参孙·卡拉斯科来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告诉他唐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在那儿举行的擂台赛。公爵还讲了戏弄桑乔,让他鞭打自己的屁股,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而且把桑乔欺骗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变成了农妇,而公爵夫人又让桑乔相信受骗的是他自己,杜尔西内亚真的中了魔法等等,都告诉了卡拉斯科。卡拉斯科感到很可笑,也感到惊奇,没想到桑乔竟如此单纯,而唐吉诃德又如此疯癫。公爵请求卡拉斯科在找到唐吉诃德后,无论是否战胜了唐吉诃德,都要回来把结果告诉他。卡拉斯科同意了。他启程去萨拉戈萨找唐吉诃德,没找到。他又继续找,结果出现了前面说过的情况。于是,他回到公爵的城堡,把情况告诉了公爵,包括他同唐吉诃德决斗前讲好的条件,而唐吉诃德作为一名忠实的游侠骑士,已同意回乡隐退一年。卡拉斯科说,但愿唐吉诃德的疯病在这一年里能够治愈,他也正是为此才化装而来的。他觉得,像唐吉诃德这样聪明的贵族竟变成了疯子,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卡拉斯科后来告别公爵,回到了家乡,等着唐吉诃德随后归来。公爵对桑乔和唐吉诃德意犹未尽,利用这段时间又开了刚才叙述的那场玩笑。公爵派了很多佣人,让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等候在城堡附近唐吉诃德可能经过的各条道路上,一旦发现唐吉诃德和桑乔,无论是哄骗还是强拉,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城堡来。佣人们果然找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并且通知了公爵。公爵事先已准备好,于是点燃了院子里的火炬和蜡烛,并且让阿尔蒂西多拉躺到灵台上,一切都演得那么惟妙惟肖,跟真的差不多。锡德·哈迈德还说,他觉得,无论是戏弄别人还是被人戏弄都够疯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起劲地戏弄两个疯子,他们自己也快成两个疯子了。而那两个真疯子一个睡得正香,另一个却睡不着觉,正在胡思乱想。天亮了,他们也该起床了。特别是唐吉诃德,无论是胜是负,从来都不喜欢睡懒觉。
唐吉诃德真的以为那个阿尔蒂西多拉死而复生了,而她却接着她的主人继续拿唐吉诃德开心。她头上仍然戴着她在灵台上戴的那个花环,穿着一件绣着金花的白色塔夫绸长衫,头发披散在背上,手拿一根精制的乌木杖,走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一见她进来,立刻慌作一团,缩进被单里,张口结舌,竟连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尔蒂西多拉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娇声细气地说道:
“尊贵的女人和庄重的姑娘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不顾廉耻,毫无顾忌地当众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唐吉诃德大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多情善感,但仍然不失体面,内心十分痛苦。我难以忍受,因而丧了命。你如此冷酷地对待我——
面对我的哀怨,你竟然无动于衷!
没有良心的骑士啊,我已经死了两天,至少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两天。若不是爱情怜悯我,以这位善良侍从受难的方式解救了我,现在我还在冥府里呆着呢。”
“爱情完全可以让我的驴来做这件事嘛,”桑乔说,“那我就真得感谢它啦!但愿老天给你找一个比我主人更温存的情人。不过,姑娘,请你告诉我,你在冥府都看见什么了?真有地狱吗?凡是绝望而死的人,最后都得下地狱的。”
“实话告诉你吧,”阿尔蒂西多接着说,“我并没有完全死去,所以我也没进入地狱。如果真进了地狱,那我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不过,我的确到了地狱的门口,有十几个鬼正在打球。他们都穿着裤子和紧身上衣,衣领和袖口上都绣着佛兰德式的花边,露出四寸长的手腕子,这样可以显得手更长。他们手里拿着火焰拍。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打的不是球,而是书,书里装的是气或者烂棉花之类的东西,真新鲜。而且,更让我惊奇的是,一般打球的时候是赢家高兴输者悲,可是他们打球的时候,都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
“这不算新鲜,”桑乔说,“他们是鬼,所以不管玩不玩,不管赢没赢,他们都不会高兴。”
“大概是这样吧。”阿尔蒂西多拉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挺奇怪,应该说我当时非常奇怪,那就是他们的书只打一下就坏,不能再打第二下。所以总得换书,不管是新书旧书,简直神了。其中有一本新书,装订得很好,刚打了一下,书就散了。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你看那是什么书?’那个鬼答道:‘这是《唐吉诃德》下卷,但不是原作者锡德·哈迈德写的那本,而是一个阿拉贡人写的,据说他家在托德西利亚斯那儿。’‘把它拿开,’另一个鬼说,‘把它扔到地狱的深渊里去,再也别让我看到它。’‘这本书就那么差吗?’一个鬼问道。‘太差了,’第一个鬼说,‘差得就是我想写这么差都写不了。’他们又继续玩,打一些书。我听他们提到了唐吉诃德这个名字,而我热爱唐吉诃德,所以把这个情况尽力记了下来。”
“那肯定是一种虚幻,”唐吉诃德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唐吉诃德。而且,这本书在这儿也曾传阅过,传来传去的,因为谁也不想要它。无论是听说这本书被扔进了地狱的深渊,还是听说它光明正大地在世上流传,我都不在乎,反正那本书里写的不是我。如果那本书写得好,写得真实,它就会流传于世;如果写得不好,它问世之后不久就会消失。”
阿尔蒂西多拉还想继续埋怨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却对她说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多次了,姑娘,你总是对我寄托情思,这让我很为难。我对此只能表示感谢,却不能予以回报。我生来就属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话,那么,命运已把我安排给了她。若想用另外一个美女来代替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就足以让你明白了,你应该自重,不可能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听到此话,阿尔蒂西多拉脸上骤然变色。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好啊,你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榆木脑袋死心眼,比乡巴佬还固执,怎么说都不行!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这个战败的大人,挨揍的大人,难道你真以为我会为你去死吗?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谁稍微碰我一下我都嫌疼,就更别说为了像你这样的笨蛋去死了。”
“这点我相信,”唐吉诃德说,“为情而死是笑话,那只是说说而已;要说真的去死,鬼才信呢。”
他们正说着话,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位音乐家、歌手兼诗人进来了。他向唐吉诃德鞠了个躬,说道:
“骑士大人,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您的英名和事迹,非常崇拜您。请您把我当作您的一个仆人吧。”
唐吉诃德说:
“请您告诉我您是谁,我将以礼相待。”
小伙子说他就是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个人。
“不错,”唐吉诃德说,“您的嗓子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您唱的内容不一定合适,加西拉索的诗同这个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您别见怪,”小伙子说,“我们这些毛头诗人总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抄谁的就抄谁的,也不管对题不对题。如果不是胡唱乱写,那倒是怪事了。”
唐吉诃德正要答话,却被进来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断了。宾主高高兴兴地谈了很长时间,桑乔又说了很多趣话和傻话,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出乎意料,弄不清桑乔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唐吉诃德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当天就离开,因为像他这样的战败骑士应该住在简陋的小屋,而不是住在豪华的殿堂里。公爵和公爵夫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公爵夫人问唐吉诃德是否喜欢阿尔蒂西多拉,唐吉诃德说道:
“大人,您应该明白,这个姑娘的毛病来源于闲散,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她总有点儿正经活干。她说地狱里很时兴花边,而且她又会做花边,那就不应该让她的手闲着。织来织去,就没工夫想什么情人不情人的事情了。这是事实。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忠告。”
“这也是我的看法和忠告。”桑乔说道,“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哪个织花边的姑娘为爱情而死呢。活儿一多,姑娘们就只想着完成任务,没时间去想什么爱情了。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刨地的时候就爱把我的内人,我是说我的特雷莎·潘萨忘记,尽管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眼睫毛。”
“你说得很对,桑乔,”伯爵夫人说,“以后我准备让阿尔蒂西多拉做点针线活。她的针线活很好。”
“没必要采用这种方法,夫人。”阿尔蒂西多拉说,“一想到这位流浪汉对我的冷酷无情,不必采用任何方法,我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夫人,请允许我出去吧,免得这个已经不是可悲而是可恶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觉得,”公爵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
骂个不停,
怒气将平。”
阿尔蒂西多拉假装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向公爵和公爵夫人鞠了个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敢担保,”桑乔说,“姑娘,你运气不好,因为你碰到了一个心眼好、心肠硬的人。要是碰上我这样的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聊完以后,唐吉诃德穿好衣服,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了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
第七十一章 唐吉诃德与桑乔在回乡路上遇到的事
战败以后失魂落魄的唐吉诃德一方面郁郁不乐,另一方面心里又很高兴。他悲的是自己被打败了,喜的是发现了桑乔的本领居然能让阿尔蒂西多拉起死回生。不过,唐吉诃德对此仍有一点儿疑虑,他以为阿尔蒂西多拉并没有真正死去。桑乔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阿尔蒂西多拉答应给他衬衫,却并没有给他。想来想去,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说实话,大人,可以说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医生了。别的医生把他看的病人治死了,还让人家掏看病钱。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开个药方,在上面签个名,而且药还不是他们做的,是药房做的,让病人喝下去就算完事了。可是我呢,为了给别人治病,我得流血得让人胡噜,还得让人又掐又扎又打,我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我发誓,下次若是再有人找我看病,我得先让他给我上点儿供。修道院长还得靠唱歌挣饭吃呢。我就不信老天教给我看病的本领,却让我白白地给别人看病。”
“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阿尔蒂西多拉答应给你衬衫却没给,她这样做很不好。尽管你那本领是白捡的,没费什么工夫去学,可你是通过挨打受罪才掌握这个本领的。从我这方面来说,如果你原来提出为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而要报酬,我早就付你一大笔钱了。不过,我不知道拿了钱以后再治病是否还奏效。我可不想让金钱影响疗效。尽管如此,我觉得咱们不妨试试。桑乔,你先说,你想要多少钱,然后你就鞭打自己吧,钱最后扣除,反正我的钱都在你手里呢。”
桑乔一听这话立刻睁大了眼睛,把耳朵伸出一拃长。只要能得到优厚的报酬,他打心眼里愿意自己打自己。他对唐吉诃德说:
“那么好吧,大人,我愿意满足您的愿望,那样我自己也可以得到好处。我非常爱我的孩子和老婆,而这使得我需要钱。您说吧,我每打自己一鞭子您给我多少钱?”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这本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即使把威尼斯的财宝和波托西的矿藏全都给你也不为过。你估计你身上有我多少钱,开个价吧,每打一鞭子给你多少钱。”
“一共得打三千三百多下,”桑乔说,“我已经打了自己五下,其余的还没动呢。把这五鞭子算作零头去掉,还剩下三千三百鞭子。就算每鞭一个夸尔蒂约吧,如果再少,谁逼我干我也不干了,那就是三千三百个夸尔蒂约;三千夸尔蒂约就是一千五百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七百五十个雷阿尔;三百个夸尔蒂约就是一百五十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七十五个雷阿尔;再加上七百五十个雷阿尔就是八百二十五个雷阿尔。这钱我得从您的钱里扣出来。那么我虽然挨了鞭子,回家时毕竟有钱了,心里也高兴。要想抓到鱼……我不说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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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半句是“就得湿裤子”。
“积德行善的桑乔啊,可爱的桑乔啊,”唐吉诃德说,“我和杜尔西内亚这辈子该如何报答你呀!如果这次能成功,她肯定会恢复原貌,她的不幸就会转化为幸运,我的失败也就会转化为极大的成功。桑乔,你看你什么时候开始鞭打呀?为了让你早点儿动手,我再给你加一百个雷阿尔。”
“什么时候?”桑乔说,“就今天晚上吧。你准备好,咱们今晚露宿在野外,我一定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
唐吉诃德急不可耐地等着夜晚到来。他觉得太阳神的车子好像车轮坏了,他就像情人期待幽会那样,觉得那天特别长,而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太着急了。夜晚终于到来了。他们来到离大路不远的一片葱郁的树林中,从马背上和驴背上下来,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吃着桑乔带来的干粮。吃完东西后,桑乔用驴的缰绳做成一根粗而有弹性的鞭子,来到离主人大约二十步远的几棵山毛榉树中间。唐吉诃德见到桑乔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对他说道:
“朋友,别把自己打坏了,打几下就停一停,别急着使劲打,中间歇口气儿。我是说你别打得太狠了,结果还没打够数就送了命。为了避免你计错数,我在旁边用念珠给你记着鞭数。但愿老天成全你的好意。”
“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儿。”桑乔说,“我自有办法既不把自己打死,也不把自己打疼,这样才算显出我的神通。”
桑乔说完脱光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抓过鞭子开始抽打自己,唐吉诃德则开始为他计数。刚打了七八下,桑乔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太重了,自己开的价也太低了。他停了一下,对唐吉诃德说刚才自己吃亏了,他觉得每鞭应该付半个雷阿尔,而不是一个夸尔蒂约。”
“你接着打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别松劲儿,我把价钱提高一倍。”
“既然这样,”桑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让鞭子像雨点一般地打来吧!”
可是,狡滑的桑乔并没有把鞭子打在自己的背上,而是打到了树干上,而且每打一下还呻吟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打得非常狠似的。唐吉诃德心肠软,怕桑乔不小心把自己打死,那么他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便对桑乔说道:
“喂,朋友,为了你的性命,咱们这次还是到这儿为止吧。我觉得这副药太厉害了,得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如果我没数错的话,你已经打了自己一千多下。这次打这么多就够了,驴虽然能负重,太重了也驮不动。”唐吉诃德说话就是这么粗鲁。
“不,不,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想让人说我拿了钱就不认帐。您让开一点儿,让我再打一千下,有这么两回就可以完事了,也许还能有富余呢。”
“既然你能受得了,”唐吉诃德说,“愿老天助你一臂之力。
你打吧,我走开一点儿。”
桑乔又继续抽下去,把好几棵树的树皮都抽得脱落了。由此可见他抽得有多狠。有一次他狠命地抽打一棵山毛榉,竟提高了嗓门喊道:
“参孙啊,我宁愿与他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凄厉的喊声和猛烈的抽打声,唐吉诃德赶紧跑了过来。他抓住桑乔那根用缰绳做的鞭子,对桑乔说道:
“桑乔,命运不允许你为了我的利益而牺牲你的性命。你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还是让杜尔西内亚再等个更好的机会吧。实现我的愿望已经指日可待,我知足了。你还是先养足精神,找个大家都合适的时候再了结这件事情吧。”
“我的大人,”桑乔说,“既然您愿意这样,就先打到这儿吧。您把您的外衣被到我背上吧。我出了一身汗,可千万别着凉,初次受鞭笞的人最怕着凉。”
唐吉诃德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桑乔披上,自己仅穿着内衣。桑乔裹着唐吉诃德的外衣睡着了,一觉睡到了日出。两人继续赶路,走了三西里远。
他们在一个客店前下了马和驴。唐吉诃德认出那只是一个客店,而不是什么带有壕沟、瞭望塔、吊门和吊桥的城堡。自从吃了败仗以后,唐吉诃德比以前清醒多了,下面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们被安排到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在房间的墙壁上,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挂着几幅旧皮雕画,其中一幅拙劣地画着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从墨涅拉俄斯①,那儿拐走的情景;另一幅画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故事。狄多站在一座高塔上,挥舞着半条床单,向海上乘着三桅船或双桅船逃亡的远客示意。唐吉诃德发现画上的海伦并非不情愿,因为她正在偷偷地笑;而美丽的狄多脸上则淌出了胡桃般大小的泪珠。唐吉诃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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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希腊神话中,帕里斯从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处拐走了海伦,引起了特洛伊战争。
“这两位夫人没有出生在当今的时代真是太不幸了,而我没有出生在她们那个年代也很不幸。那几个人若是遇到了我,特洛伊就不会被烧掉,伽太基也不会被毁掉,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帕里斯杀掉,就可以免除这些灾难!”
“我敢打赌,”桑乔说,“不用多久,所有酒店、客店、旅馆或者理发店,都不会不把咱们的事迹画上去。我希望有比这些人更优秀的画家来画出咱们的事迹。”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而且,这个画家应该像乌韦达的画家奥瓦内哈那样,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东西时,他说:‘像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偶然画出了一只公鸡,他就会在下面注上:“这是一只公鸡。”免得别人以为他画的是一只狐狸。桑乔,绘画和写作其实是一回事,我觉得那个出版了唐吉诃德新传的家伙,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他写的像什么就算什么。他大概也像多年前宫廷的一位叫毛莱翁的诗人一样,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信口乱说。别人问他Deum de Deo是什么意思,他就说是De donde diere①。不过,咱们暂且不谈这些吧。桑乔,你告诉我,你是否愿意今天晚上再打自己一顿?而且,你是愿意在屋里打呢,还是愿意在露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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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句为拉丁文“上帝啊”的意思,后句为西班牙文“无论从哪儿来”的意思。两句形相近,意义不同。
“大人呀,”桑乔说,“我觉得在屋里打和在野外打都一样,不过最好还是在树林里,这样我就会觉得有那些树同我在一起,可以神奇地同我分享痛苦。”
“那就算了,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你还是养精蓄锐,等咱们回到村里再打吧。最迟后天,咱们就可以到家了。”
桑乔说随唐吉诃德的便,但他愿意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拖拖拉拉,事情就玄’,‘板上钉钉事竟成’,‘一个在手胜过两个在望’,‘手里的鸟胜过天上的鹰’嘛。”
“看在上帝份上,你别再说俗语了。”唐吉诃德说,“我看你老毛病又犯了。你有话就直说,别绕弯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以后会知道这对你有多大好处。”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桑乔说,“不说点俗语,我就觉得没说清楚。不过,以后我尽可能改吧。”
他们这次谈话到此结束。
第七十二章 唐吉诃德和桑乔如何返乡
唐吉诃德和桑乔那天在客店里等待天黑。他们一个想在野外把自己那顿鞭子打完,另一个想看看打完之后,自己的愿望是否能够实现。这时,一个骑马的客人带着三四个佣人来到了客店。一个佣人向那个看样子是主人的人说道:
“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您可以先在这儿睡个午觉,这个客店既干净又凉快。”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对桑乔说道:
“你看,桑乔,我随手翻阅那本写我的小说下卷时,常见到这个阿尔瓦罗·塔费的名字。”
“那很可能,”桑乔说,“咱们等他下了马,然后去问问他。”
那人下了马,来到唐吉诃德对面的房间。
原来店主也给了他一个楼下的房间。在那间房子里也挂着同唐吉诃德这个房间一样的皮雕画。新来的客人换了身夏天的衣服,来到客店门口。门口宽敞凉爽。他见唐吉诃德正在门口散步,便问道:
“请问您要到哪儿去,尊贵的大人?”
唐吉诃德答道:
“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庄。我是那儿的人。您准备到哪儿去?”
“我嘛,大人,”那人说道,“要去格拉纳达,那儿是我的故乡。”
“多好的地方啊!”唐吉诃德说,“请问您尊姓大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是说来话长。”
“我叫阿尔瓦罗·塔费。”那个客人答道。
唐吉诃德说道:
“有一位文坛新手刚刚出版了一本《唐吉诃德》下卷,里面有个阿尔瓦罗·塔费,大概就是您吧。”
“正是我,”那人答道,“书里的那个主人公唐吉诃德是我的老朋友,是我把他从家乡带出去的。别的不说,至少他去萨拉戈萨参加擂台赛,就是我鼓动他去的。说实在的,我真帮了他不少忙,多亏我才使他背上免受了皮肉之苦。他这个人太鲁莽。”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看我有点儿像您说的那个唐吉诃德吗?”
“不像,”那人说道,“一点儿也不像。”
“那个唐吉诃德还带了一个名叫桑乔·潘萨的侍从吧?”
唐吉诃德问道。
“是有个侍从。”阿尔瓦罗说道,“虽然我听说这个侍从很滑稽,却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俏皮话。”
“这点我完全相信,”桑乔这时也插嘴道,“因为俏皮话并不是人人都会说的。尊贵的大人,您说的那个桑乔准是个头号的笨蛋、傻瓜、盗贼,我才是真正的桑乔·潘萨呢。我妙语连珠,不信您可以试试。您跟着我至少一年,就会发现我开口就是俏皮话,常常是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把听我说话的人全都逗笑了。曼查的那位真正的唐吉诃德声名显赫,既勇敢又聪明。他多情善感,铲除邪恶,扶弱济贫,保护寡妇,惹得姑娘们为他死去活来,他唯一的心上人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就是您眼前这位大人。他是我的主人,其他的所有唐吉诃德和桑乔都是骗人的。”
“天哪,一点儿也不错。”阿尔瓦罗说,“朋友,你开口几句就说得妙不可言。我原来见过的那个桑乔说得倒是不少,可是没你说得风趣。他不能说却挺能吃,不滑稽却挺傻。我敢肯定,那些专同唐吉诃德作对的魔法师也想借那个坏唐吉诃德来同我作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我敢发誓,那个唐吉诃德已经让我送到托莱多的天神院①去治疗了,现在又冒出一个唐吉诃德来,虽然这位大人与我那个唐吉诃德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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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疯人院。
“我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唐吉诃德说,“我只知道我不是坏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告诉您,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这辈子从未去过萨拉戈萨。我听说那个冒牌的唐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擂台赛,我就不去了,以正视听。于是我直奔巴塞罗那。那儿是礼仪之邦,是外来人的安身处,是济贫处,是勇士的摇篮。它给受难之人以慰籍,给真正的朋友以交往的场所,无论地势或者风景,都是独一无二的理想之处。
“虽然我也在那儿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很糟糕,但毕竟亲眼见到了它,总算不虚此行。总之,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就是曼查的那位名扬四海的唐吉诃德,而不是什么欺世盗名的可怜虫。您既然是位绅士,我就请求您当着这个村的长官的面声明,您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我不是那本书的下卷里说的那个唐吉诃德,我的这个侍从桑乔·潘萨也不是您见过的那个桑乔。”
“乐于从命。”阿尔瓦罗说,“想不到我竟同时见到了两个名字完全相同、行为却大相径庭的唐吉诃德和桑乔,真让我惊讶。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见到和遇到的事情了。”
“您肯定像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一样中了魔法。”桑乔说,“您可以祈求老天,让我像对待她那样,为解除附在您身上的魔法而再打自己三千多鞭子。我一定尽力,而且分文不取。”
“我不明白什么鞭子不鞭子。”阿尔瓦罗说。
桑乔说,说来话长,不过既然同路,可以在路上再慢慢讲。这时,到了吃饭的时间,唐吉诃德和阿尔瓦罗一起进餐。恰巧该村的村长来到了客店,还带了个文书。唐吉诃德请求村长,说他有权力让那位在场的绅士阿尔瓦罗·塔费在村长面前发表声明,这位绅士刚才居然没认出曼查的唐吉诃德,而这个唐吉诃德并不是托德西利亚斯一个叫阿韦利亚内达的人出版的一本《唐吉诃德》下卷里说的那个唐吉诃德。村长按照法律规定办理了这个声明,而且这个声明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唐吉诃德和桑乔非常高兴,觉得这个声明对于他们很重要,似乎他们自己的言行还不足以证明两个唐吉诃德和两个桑乔之间的差别似的。阿尔瓦罗和唐吉诃德寒暄了一番,感觉这位曼查的唐吉诃德很明世理,于是阿尔瓦罗真的以为是自己错了,竟遇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唐吉诃德,以为是自己中了魔法。
当天下午,他们离开了那个客店,走了约半西里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唐吉诃德居住的村庄,另一条则是阿尔瓦罗要走的那条路。在这段短短的路程上,唐吉诃德向阿尔瓦罗讲述了他被打败的倒霉事,以及杜尔西内亚如何中了魔法又如何摆脱魔法的事,令阿尔瓦罗惊讶不已。阿尔瓦罗拥抱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之后继续赶自己的路。唐吉诃德也接着往前走。当晚,他在一片小树林里过夜,以便让桑乔完成他尚未完成的那部分鞭笞。桑乔又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如法炮制,结果没伤着自己的背,倒把几棵山毛榉的树皮打得够呛。桑乔根本就没抽自己的背。假如他背上有个苍蝇,也不会被鞭笞轰走。唐吉诃德丝毫不差地计着数,加上前一夜打的,一共打了三千零二十九下。太阳好像早早就升起来了,想看看桑乔怎样折腾自己。天亮之后,他们又继续赶路,一路上谈的无非是阿尔瓦罗如何受了骗,他们又如何办理了正式的法律文件。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叙的事情。由于桑乔完成了鞭笞的任务,唐吉诃德特别高兴。他期待着天明,想看看能否在路上遇到他那位已经摆脱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路上每碰到一个女人,唐吉诃德都要看看是不是杜尔西内亚。他坚信梅尔林的话不会有错。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桑乔一起爬上了一个山坡,从山坡上可以看到他们的村庄。
桑乔一看到村庄,便跪下来说道:
“我渴望已久的家乡啊,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桑乔·潘萨回来了。他虽然没能发财,却挨足了鞭子。张开你的臂膀,也请接受你的儿子唐吉诃德吧。他虽然败在了别人手下,却战胜了自己。他对我说过,这是他所企盼的最大胜利。我现在手里有钱了。虽然我狠狠地挨了鞭子,却也算个体面的人物了。”
“别犯傻了,”唐吉诃德说,“咱们还是径直回村吧。回去以后咱们就充分发挥咱们的想象力,筹划一下咱们的牧人乐园生活吧。”
说着两人就下了山坡,进村去了。
第七十三章 唐吉诃德进村遇先兆,及其他为本书增辉的事
锡德·哈迈德说,唐吉诃德进村时,看到两个孩子正在打谷场上吵架。一个孩子说:
“你死心吧,佩里吉略,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唐吉诃德听见了,问桑乔:
“你听见那个孩子的话了吗,朋友?他说:‘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听见了,”桑乔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唐吉诃德说,“那句话是冲我说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别想再看到杜尔西内亚了。”
桑乔刚要说话,忽然看见野地里有一只兔子正向他们跑来,许多猎狗和猎人在后面追赶。兔子吓得东躲西藏,最后窜到了驴肚子下面。桑乔伸手抓住兔子,把它交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喃喃自语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猎狗追,兔子跑,杜尔西内亚见不到!”
“您真怪,”桑乔说,“就算这只兔子是杜尔西内亚,后面追赶的是把她变成农妇的可恶的魔法师,她不是已经脱身了吗?而且,我又把它抓住交给了您,您正把它抱在怀里抚摸,这里有什么不祥之兆呢?”
两个吵架的孩子也跑来看兔子。桑乔问其中一个孩子刚才为什么吵架。那个说过“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她了”的孩子说,他拿了另外一个孩子的一笼子蟋蟀,打算一辈子不还了。桑乔从衣袋里掏出四文钱,送给那个孩子,向他要过那个笼子,再把它交给唐吉诃德,并且说道:
“大人,这样不祥之兆就被打消了。其实,它和咱们的事根本没关系。我虽然笨,可是我知道,这些预兆只是过眼烟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记得咱们村的神甫说过,基督徒和聪明人不该注意这些枝节小事。您前几天也对我说过,相信兆头的人都是傻瓜。咱们不值得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还是进村吧。”
猎人们跑过来要兔子,唐吉诃德把兔子给了他们。两人又往前走,在村口看到神甫和卡拉斯科学士正在一块草地上祈祷。应该说一下,在阿尔蒂西多拉还魂的那天晚上,桑乔曾穿过一件画满火焰的麻布衣服。现在,桑乔却把这件衣服当作盖布盖住了驴和放在驴背上的盔甲,还把那顶纸高帽戴到了驴头上。可以说,世界上从没有驴是这种打扮。神甫和学士马上认出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张开双臂过来迎接他们。唐吉诃德下了马,紧紧拥抱了神甫和学士。孩子们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驴头上的纸高帽,都跑过来看,而且还互相招呼着:
“伙伴们,快来看啊,桑乔·潘萨的驴打扮得多么漂亮!
唐吉诃德的马可是比以前更瘦了。”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神甫和学士的陪伴下以及孩子们的簇拥下进了村子。他们先来到唐吉诃德家。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听说唐吉诃德要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呢。桑乔的老婆特雷莎·潘萨也听到了消息,披头散发、袒胸露背地拉着女儿桑奇卡跑来找丈夫。她见桑乔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像个总督似的穿得衣冠楚楚,便对桑乔说道: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我的丈夫?看你像是走回来的,一定把脚走疼了。我看你像个逃难的,哪里像什么总督!”
“别说了,特雷莎,”桑乔说,“以为有好事的地方,常常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咱们先回家吧,我有好多新鲜事要告诉你呢。我带钱回来了。这是大事。钱是我想法子挣的,谁也没坑。”
“别管是怎么挣的,”特雷莎说,“只要带回钱来就行,我的好丈夫。无论怎样挣,你也不会挣出什么新花样。”
桑奇卡抱着父亲,问他为自己带了什么东西,她一直在等着呢。女儿一手抓着桑乔的腰带,一手牵着驴,特雷莎拉着丈夫的手,一起回了家。唐吉诃德家里只剩下唐吉诃德、女管家和外甥女。神甫和学士也留下来陪伴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立刻把学士和神甫拉到一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如何吃败仗,按讲定的条件得在家里呆一年;他是真正的游侠骑士,决心恪守条件的规定,不越雷池一步。他又说,他打算这一段时间过无忧无虑的牧羊生活,在田野树林里抒发他的情思。他还请求神甫和学士,如果没有其他重大的事情,就来跟他作伴。他要买一大群羊,并且已经为他们取了世界上最有牧歌风味的名字。神甫问他都是什么名字。唐吉诃德说,他本人叫牧羊人吉诃蒂斯,学士叫牧羊人卡拉斯孔,神甫叫牧羊人库里昂布罗,桑乔·潘萨叫牧羊人潘希诺。
神甫和学士眼见他的疯劲又有了新花样,十分吃惊,但是想到这样可以把他留在家乡,并且可望在这一年内治好他那游侠骑士的疯癫,于是就接受了他这种牧羊生涯的痴想,并且表示愿与他共度牧羊生涯。
“大家都知道,”参孙·卡拉斯科说,“我作诗是非常在行的,我可以写好多好多牧歌。咱们在田野里漫游时,可以引吭高歌。不过,先生们,有件事可别忘了:咱们得给自己歌颂的牧羊姑娘选一个名字,这是绝对必要的。还别忘了多情的牧羊人的习惯:不管树有多硬,要在每棵树上都刻上那个牧羊姑娘的名字。”
“你讲得太对了,”唐吉诃德答道,“不过,我是不用费神给虚拟的牧羊姑娘找名字了,因为我的心已经被绝代佳人杜尔西内亚占据了。她是河边的光环,草原的花朵,美女的典范,风雅的楷模,总之,对她极尽赞颂也毫不过分。”
“是这样,”神甫说,“但我们还得为我们的牧羊姑娘起几个名字,即使没有很合适的,也得找几个差不多的。”
参孙·卡拉斯科说道:
“如果没有合适的名字,咱们可以借用书上的。书上有的是,什么菲丽达、阿玛丽丝、迪亚娜丝、弗莱丽达丝、加拉特娅丝、贝丽萨尔达丝等等。这些在市场上就有卖的,咱们买回来就是咱们的。假如我那位夫人,最好说我那位牧羊姑娘,名叫安娜,我就以安娜尔达的名字歌颂她;如果她叫弗朗西丝卡,我就叫她弗朗塞妮亚;她若是叫露西亚,我就叫她露辛达,这就行了。如果桑乔·潘萨愿意加入进来,可以把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称为特雷萨依娜。”
唐吉诃德听到这些名字,不禁笑了。神甫再次称赞他的决定英明,表示只要不忙就来跟他作伴。然后他们二人告辞,同时还劝他注意保养身体。
女管家和外甥女跟往常一样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神甫和学士刚走,她们俩就进来找唐吉诃德。外甥女说:
“这是怎么回事,舅舅?我们以为您这次回来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过点清闲日子呢,可是您又想起了什么馊主意,说什么——
小牧童你来了,
小牧童你又走了。
老实说吧,您这把年纪,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
女管家也说道:
“大人,旷野里奔波,夏天的烈日,冬天的寒霜,您怎么受得了?还有豺狼的嚎叫哩!老天保佑!大人,您连想也别去想。那行当只配给天生干那活儿的人去干,给健壮如牛的人去干。当游侠骑士纵有千不好,万不好,也比当牧羊人强。说实话,主人,听我的忠告吧。我并不是吃饱了撑得胡乱说,我还在吃斋修身哩。我都五十多了,还是听我的吧:守在家里,照料一下家业,常做忏悔,帮穷人做点好事,要是有什么灾害降临,全由我顶着好了。”
唐吉诃德说:“孩子们,别多说,该干什么我心中有数。我这会儿觉得有点不舒服,你们扶我上床吧。你们放心,不管我当游侠骑士还是当牧羊人,我都会照顾你们,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外甥女和女管家无疑都是好脾气,她们扶他上了床,给他吃的,精心地照料他睡下。
第七十四章 唐吉诃德生病、立遗嘱和逝世
人世间一切事物,无不经历了由兴至衰并且最后导致消亡的历程,特别是人的生命。唐吉诃德的生命也并未得到老天的特别关照,因而不知不觉地走了下坡路。也许是因为他被打败了,心中郁郁不乐,也许是因为老天的安排,他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六天。神甫、学士和理发师常常来看他,桑乔也一直守在他床边。他们估计,唐吉诃德是因为被打败造成的忧伤,以及未能实现他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初衷而病倒的,便尽可能地为他宽心。学士叫唐吉诃德振作起精神来,准备过牧羊人的生活,为此他还写了一首牧歌,可以说超过了萨纳萨罗①所有的诗;此外,他还花钱买了两只著名的牧羊犬,一只叫巴尔西诺,另一只叫布特龙,是一个叫金塔纳尔的牧人卖给他的;可是,唐吉诃德仍然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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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纳萨罗是意大利诗人,曾出版诗集《牧人乐园》。
朋友们又为唐吉诃德请来了大夫。大夫号了脉,说情况不好,现在无论如何得先拯救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已经很危险了。唐吉诃德听了以后很镇静,可是女管家、外甥女和侍从却伤心地哭了起来,好像唐吉诃德已经死到临头了。大夫认为忧郁是唐吉诃德的病根。唐吉诃德说,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睡一会儿觉。大家出去了,唐吉诃德一下子就睡了六个小时。女管家和外甥女生怕唐吉诃德一下子睡过去,可他醒来后却大声说道:
“感谢万能的上帝,给了我如此的恩典。上帝慈悲无量,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
外甥女仔细听着,觉得他的谈吐比以前清醒了,至少比生病期间清醒了,便问道:
“您说什么呀?咱们又得了什么新的恩典?慈悲是怎么回事?罪孽是怎么回事?”
“慈悲就是上帝现在对我发的慈悲。”唐吉诃德说,“外甥女,我刚才说,他的慈悲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他恢复了我的理智,使我不再受任何干扰。过去,我老是读那些该死的骑士小说,给自己罩上了无知的阴云。现在,这些阴云已荡然无存。我已清楚那些书纯属胡说八道,只是深悔自己觉悟太迟,没有时间去研读一些启迪心灵智慧的书来补救了。外甥女啊,我发现自己死期已至,尽管我一生都被别人当成疯子,我在死时却不愿如此。孩子,去把我的好朋友神甫、卡拉斯科学士和尼古拉斯师傅叫来吧,我要忏悔和立遗嘱。”
这三个人正好进来了。唐吉诃德一见到他们就说:
“善良的大人们,我有个好消息,我不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了,而是阿隆索·基哈诺,人们习惯称我为‘大好人’。我现在把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的世代家族视为仇敌,对所有荒诞不经的骑士小说弃如敝屣。我意识到了阅读这些小说的愚蠢性和危险性。靠上帝的慈悲,我现在已翻然悔悟,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了。”
三个人听了都以为唐吉诃德又发疯了。参孙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摆脱了魔法。现在咱们马上就要去当牧人,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您怎么又临阵退缩呢?
您清醒清醒,别再说了。”
“正是那些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唐吉诃德说,“靠老天帮忙,但愿在我临死前,它们能对我转害为益。大人们,我觉得我现在已行将就木,别再耍弄我了。请你们找个忏悔神父和公证人来吧,我要立遗嘱。在这种时刻不应该拿人的灵魂开玩笑。所以,我请神甫听我忏悔,其他人去找公证人来。”
大家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十分惊奇,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仍有所怀疑,但还是愿意相信这件事,料想是唐吉诃德快死了,因此由疯癫变得明智了。他还说了许多虚诚而有道理的话,证明他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了。
神甫让大家出去,他自己留下听唐吉诃德忏悔。学士去找公证人,一会儿就和桑乔一起回来了。桑乔听学士介绍了唐吉诃德现在的状况,又见女管家和外甥女哭哭啼啼,也抽泣起来,泪流满面。唐吉诃德忏悔完,神甫出来说道:
“这个神智清醒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真是要死了,咱们进去为他立遗嘱吧。”
女管家、外甥女和唐吉诃德的好侍从桑乔听到这话泪水又夺眶而出,而且哽咽不止。前面讲过,无论在这个唐吉诃德确实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的时候,还是在后来成了曼查的唐吉诃德以后,都性情温和,待人厚道,所以不仅家里人喜欢他,村里所有认识他的人也都喜欢他。公证人跟着大家来到唐吉诃德的房间里,准备好了遗嘱的开头格式。在为唐吉诃德的灵魂祝福后,人们又按照基督教的规定举行了仪式,然后唐吉诃德说道:
“遗嘱内容:我曾自愿将一笔钱交给桑乔·潘萨掌管。在我疯癫的时期,他充当了我的侍从。现在,我们之间的帐目和纠葛我不再追究,他也不必再向我交代帐目。如果除了我欠他的款项之外还略有结余,也全部都归他所有,但愿能对他有所帮助。在我疯癫之时,我曾让他出任岛屿的总督,现在我并不糊涂,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让他出任一个王国的国王,他忠厚老实,受之无愧。”
唐吉诃德又转过头对桑乔说:
“朋友,请原谅我把你害得像我和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一样疯疯癫癫。”
“哎哟,”桑乔哭着说道,“您可别死呀。您听听我的劝,长命百岁吧。一个人最大的疯癫就是让自己无缘无故地死去!现在既没人杀您,也没人打您,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您别犯懒了,从床上爬起来,咱们按照约定的那样,穿上牧人的服装到野外去吧,也许咱们能在某一丛灌木后面碰到杜尔西内亚呢,肯定能碰到!如果您因为战败而忧郁致死,那全都怨我,是我没把罗西南多的肚带拴好,让它把您摔了下来。况且,您在那些骑士小说里也见到过,一些骑士被另外一些骑士打败是常有的事,今日败,明天又会胜嘛。”
“是这样,”参孙说道,“桑乔这些话说得确实很对。”
“诸位大人,”唐吉诃德说,“且听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过去是疯子,现在不疯了;我以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就像刚才我说过的,我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但愿诸位见我真心忏悔,能够像以前一样尊重我。请继续写下去吧,公证人大人。
“内容:除去应扣除的款项外,将我的全部财产遗赠给我在场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但首先应支付女管家在我家做工期间应得到的全部报酬,另外再加二十个杜卡多和一件衣服。我指定在场的神甫大人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为遗嘱执行人。
“内容:如果我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愿意结婚,她必须嫁给一个经查明对骑士小说一无所知的人;若查明此人读过骑士小说,而我的外甥女仍然愿意同他结婚,并且同他结了婚,我将收回我的成命,由我的遗嘱执行人将我的财产捐赠给慈善机构。
“内容:我请求上述遗嘱执行人,如果遇到那位据说是撰写了《唐吉诃德》下卷的作者,请代我向他竭诚致歉。我竟意想不到地促成他写了这部荒谬绝伦的小说,对此我深感不安。”
立完遗嘱,唐吉诃德昏了过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家七手八脚地赶紧抢救,就这样醒过来又昏过去地持续了三天。
唐吉诃德家里乱成一团,不过,外甥女照常吃饭,女管家依然喝酒,桑乔情绪也还行,因为继承的财产多多少少减轻了继承者怀念垂死者的悲伤。最后,唐吉诃德接受了各种圣礼,又慷慨陈词地抨击了骑士小说之后便溘然长逝了。公证人当时在场,他说,他从未在任何一本骑士小说里看到过任何一个游侠骑士像唐吉诃德这样安然死在了床上。唐吉诃德在亲友的同情和眼泪中魂归西天,也就是说他死了。
神甫见状立刻请公证人出具证明:人称曼查的唐吉诃德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已经过世,属自然死亡。神甫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在锡德·哈迈德之后又杜撰唐吉诃德起死回生,建立了无穷无尽的英雄业绩等等。唐吉诃德从此告别了人间。关于他的家乡,锡德·哈迈德不愿明确指出来,以便让曼查所有村镇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唐吉诃德的后代,就像希腊的六个城市都争说荷马是自己那个地方的人一样。
至于桑乔、外甥女和女管家如何哀悼唐吉诃德,我们姑且略去,只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在唐吉诃德的墓碑上写的墓志铭吧:
高尚贵族,
长眠此地,
英勇绝伦,
虽死犹生,
功盖天地。
雄踞世界,
震憾寰宇,
身经百难,
生前疯癫,
死后颖异。
具有远见卓识的锡德·哈迈德又写道:“我的笔呀,我且把你搁置于此。你将存在几个世纪,也许会有某些文痞把你重新拿起,滥用一气。不过,不等他们下手,我就要用最好的方式告诉他们:
请不要碰这支笔,
不要那么卑鄙;
这项伟大的事业
专为我立。
“唐吉诃德只为我而生,我也只为他而生;他能做,我能写,只有我们俩能够合二为一。托德西利亚斯的冒牌作家竟敢用他的拙笔刻画我们的英勇骑士的业绩,实在是力不从心,才思也不够功底。如果你碰到了他,就告诉他,还是让唐吉诃德那把老骨头安息吧。不要违背死亡的规律,让他又从墓地里跑出来,到旧卡斯蒂利亚去了①。他确实已经躺到了地下,不可能再作第三次出游了。他两次出征,已经让人们把游侠骑士的行径嘲弄得淋漓尽致了,无论是当地还是其他王国的人对此都很赞赏。你对怀有恶意的人好言相劝,已经尽到了你作为基督徒的义务。我的愿望无非是让人们对那些骑士小说里人物的荒诞行径深恶痛绝。现在,我首先享受到了这种成果,已经心满意足。由于我这本关于唐吉诃德的真实故事,骑士小说将日趋衰落,并且最终将彻底消亡。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