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自序.(明)李梦阳
李子曰[1]:“曹县盖有王叔武云[2],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3],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 [4] 。”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5],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6],不列之乐官。悲夫!’”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耹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调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7],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且子之耹之也,亦其谱,而声音也,不有卒然而谣,勃然而讹者乎!莫之所从来,而长短疾徐无弗谐焉,斯谁使之也?”李子闻之,矍然而兴曰[8]:“大哉!汉以来不复闻此矣!”
王子曰:“诗有六义[9],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10],食咄而寤嗟[11],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李子曰:“虽然,子之论者,风耳。夫雅、颂不出文人学子手乎?”王子曰:“是音也,不见于世久矣,虽有作者,微矣!”
李子于是怃然失[12],已洒然醒也[13]。于是废唐近体诸篇[14],而为李、杜歌行[15]。王子曰:“斯驰骋之技也。”李子于是为六朝诗。王子曰:“斯绮丽之余也。”于是诗为晋、魏。曰:“比辞而属义,斯谓有意。”于是为赋、骚。曰:“异其意而袭其言,斯谓有蹊。”于是为琴操、古诗歌[16]。曰:“似矣,然糟粕也。”于是为四言,入风出雅。曰:“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李子闻之,闇然无以难也。自录其诗,藏箧笥中[17],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以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然又弘治、正德间诗耳[18],故自题曰《弘德集》。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然今老矣!曾子曰:“时有所弗及”,学之谓哉。
是集也,凡三十三卷:赋三卷,三十五篇;四五言古体一十二卷,四百七十篇;七言歌行五卷,二百一十篇;五言律五卷,四百六十二篇;七言律四卷,二百八十三篇;七言绝句二卷,二百三十七篇;五言绝句并六言杂言一卷,一百二十篇,凡一千八百七篇。
注释:
[1]李子:作者自称。[2]曹县:今属山东省。王叔武:生平未详。云:语助词,无义。[3]咢(è):没有伴奏的歌吟称咢。[4]礼失而求之野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颜师古注:“言都邑失礼,则于外野求之,亦将有获。”[5]《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6]弃而不采:据《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这时谓诗亡,就不再采风了。[7]异国风:指《诗经》有十五国风。[8]矍(jué)然:惊惶的样子。[9]六义:见《诗.大序》说,指风、赋、比、兴、雅、颂。风是指各国的民歌;雅是指周王朝王都的歌;颂是庙堂祭祀的乐章,这是诗歌的三种体制。赋是铺叙其事;比是指物譬喻;兴是借物起兴,这是诗歌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10]呫(chè):低声小语。[11]咄(duō):呵。[12]怃(wǔ)然:茫然自失。[13]洒然:潇洒脱俗的样子。[14]近体:相对于古体诗而言,指律诗和绝句。[15]李、杜:指李白和杜甫。歌行:旧体诗的一种体裁。歌为总名,铺张本事而歌称行,通称歌行。[16]琴操:琴曲名。[17]箧笥:竹箱之类。[18]弘治:明孝宗年号(1488—1505)。正德:明武宗年号(1506—1521)。
李梦阳(1473—1530),字献吉,又字天赐,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徙居河南扶沟。弘治七年(1494)进士,授户部主事,迁郎中。以榷税触怒势要,被捕下狱。获释后,又于十八年(1505)上书陈述得失,指斥外戚张鹤龄招纳无赖,罔利贼民,又被捕入狱,寻宥出。后又代尚书韩文草疏弹劾权阉刘瑾,被勒令致仕。瑾伏诛,起为江西提学副使,为权贵所恶,辞归。
李梦阳工诗文,负才名,欲改变台阁体的虚浮文风,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被称为“前七子”。其古文多碑铭、记序、志传之作。著有《空同集》六十六卷。
本文选自《空同先生集》卷五十。这是李梦阳晚年为自己的诗集写的序。李梦阳原本在诗文创作上力主拟古,把文学创作比之于模临古帖,并且付之实践。但晚年醒悟了。在这篇自序中,他借王权武之说,对自己的创作历程作了回顾与检讨,承认自己的诗情寡词工,并非真诗,只是文人学子的“韵言”,“每自欲改之以求其真”,但已年老,悔之无及。这种深刻的自我反省,是对自己一生坚信的理论与创作实践的否定,是很勇敢而又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