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小修诗.(明)袁宏道
弟小修诗[1],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弟少也慧,十岁馀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馀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沖[2]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然弟自厌薄之,弃去。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3]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旁及西方之书[4]、教外之语[5]备极研究。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泛舟西陵[6],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7].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8]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9]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10],众女谣诼[11],不揆中情,信谗齌怒[12],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伤者乎?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
注释:
[1]小修:袁中道,字小修,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进士,官南京吏部郎中,与兄宗道、宏道并称三袁,同以“公安派”著称。[2]相如: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太沖:西晋文学家左思,太沖不其字。两人所作大赋,都有铺张扬厉的特点。[3]列御寇:即列子。相传为战国郑人。著《列子》一书,原书早佚,今本当为魏晋时人伪作。[4]西方之书:指佛教典籍。[5]教外:即外教,佛教称佛教以外的其他宗教为外教。[6]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7]野狐:《景德传灯录》载,有一修行人因错解禅语一个字,遂五百生堕野狐,后得百丈怀海禅师解说,始得大悟,脱野狐身。外道:佛教徒称与佛教对立的其他教派为外道。[8]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9]《擘破玉》、《打草竿》:明代万历年间流行的民歌曲调。[10]党人偷乐:党人,旧指政治上结成朋党的人。偷,苟且。[11]谣诼:造谣毁谤。[12]“不揆”二句:屈原《离骚》:“荃不揆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说人君(楚怀王)不察我忠信之情,反信谗言而疾怒于我。齌(jì剂),炊火猛烈,引申为急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