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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明)张居正

  

  来翰谓苏松田赋不均[1],侵欺拖欠云云,读之使人扼腕。公以大智大勇,诚心任事,当英主综核之始,不于此时剔刷宿敝,为国家建经久之策,更待何人?诸凡谤议皆所不恤。即仆近日举措,亦有议其操切者。然仆筹之审矣,孔子为政,先言足食[2];管子霸佐[3],亦言礼义生于富足。

  自嘉靖以来[4],当国者政以贿成[5],吏朘民膏以媚权门[6]。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7],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贪,国匮民穷,病实在此。仆窃以为贿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难治也。何也?政之贿,惟惩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倚法为私,割上肥己,即如公言。豪家田至七万顷,粮至二万,又不以时纳。夫古者,大国公田三万亩,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国之数,能几万顷而国不贫?故仆今约己敦素,杜绝贿门,痛惩贪墨[8],所以救贿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逋欠,严治侵渔揽纳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损则下益,私门闭则公室强。故惩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负者,所以足国也。官民两足,上下俱益,所以壮根本之图,建安攘之策[9],倡节俭之风,兴礼义之教,明天子垂拱而御之[10]。假令仲尼为相[11],由、求佐之[12],恐亦无以逾此矣!

  今议者率曰[13]:“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敌凡此。”皆奸人鼓说以摇上,可以惑愚闇之人,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今为侵欺隐占者,权豪也,非细民也;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闾阎无剥削之扰[14],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将尸而祝之[15],何以逃亡为?公博综载籍,究观古今治乱兴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赋均平而致乱者乎?故凡为此言者,皆奸人鼓说以摇上者也。愿公坚持初意,毋惑流言。异时宰相不为国家忠虑,徇情容私,甚者辇千万金入其室,即为人穿鼻矣。

  今主上幼冲[16],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逡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公第任法行之,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所示江海条件,俱当事理,疏至,即属所司履行。

  

  

  注释:

  [1]翰:鸟的羽毛。古代用羽毛为笔,故也称笔为翰。这里代指书信。苏松:指苏州府和松江府。[2]“孔子为政”二句:《论语.颜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3]管子: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颍上人。相齐桓公,实行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助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他主张“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4]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1—1566年在位。[5]当国者:这里指权相严嵩。[6]朘(juān):减缩。[7]逋负:拖欠税赋。渊薮:汇聚处。[8]贪墨:贪财好贿。《左传.昭》十四年:“贪以败官为墨。”注:“墨,不絜之称。”[9]攘:排斥。[10]垂拱:垂衣拱手,形容不费力气。御:治理。[11]仲尼:孔子。[12]由: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在孔门四科中列政事科。求:冉求,字子有,孔子弟子。亦在孔门四科中列政事科。[13]率:轻率。[14]闾阎:指民间。[15]尸而祝之:立尸而祝祷之。尸,代鬼神受享祭的人。[16]幼冲:幼小。

  

  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江陵(今属湖北)人。少颖敏绝伦。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授编修,历任国子司业、侍讲学士、礼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等。神宗即位,出任内阁首辅,主朝政前后十年,以劳瘁卒。明嘉靖时,朝政腐败,他推行过一些政治经济改革措施,主张和西北各族通贡互市,练兵备边等,都取得了显著成效。

  张居正不刻意为文,而其文“庄雅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岩之气”(吕坤《书太岳先生文集后》)。著有《张太岳文集》,或称《张江陵集》传世。另外还有《帝鉴图说》、《四书直解》、《书经直解》、《通鉴直解》等著作。

  本文选自《张太岳文集》卷二十六。是作者在执政期间为实行改革而回答应天(今南京市)巡抚宋阳山的一封信。信中表达发他对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的义愤,表达了他决心对当时“贿政”、“姑息”之弊开刀。同时,也批驳了反对者说他的改革“吹求太急,民且逃亡”的胡说。文章义正词严,气势充沛,表达了一位政治家为了国家人民的利益而不计个人利害得失的严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