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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足亭记.(明)陶望龄

  

  吾越多崇山,环溪多植美竹,每与山为峭衍[1],上下蒙密延袤。恣目未已,大溪潢然[2],时罅篱而出,余时常乐观焉。其他罗生门巷藩圃间者,虽畦畹连络[3],以为窄迫不足游也。然樵客牧叟,嬉玩于山溪者,目饱其荫,亦犹以为门巷间物,或闻赏誉,辄更诧笑。而余北来涉淮,问其人,遂绝不知有竹。又二千里而抵京师,则诸名园争珍植之,数干靡靡而已。

  朱晋甫斋后有两丛特盛,余数饮其下,辄徘徊不能去。因自嗤物以希见贵,竹不宝于越而宝于燕,固然。而余与晋甫皆越产,夫亦好其为燕之竹耶?越之人固亦有知好竹如吾二人者乎?然余向之所欲,意必深箐广林[4],纵广其苞山怀溪之胜而后厌。今晋甫有数百竿而已据其最胜,吾从之快然焉。然则物之丰约,与情之侈啬,其何尝之有。

  居无何,晋甫即隙地亭之,即宋人语颜之曰“也足”。语余曰:“吾日左右于此君也,展膝袒坐,身足其荫;阒而听之,簌簌然风,足于吾耳;良夕月流,疏影交砌,反著壁上,层层如画,足于吾目,耳清目开,脱然忘身趣,足于心口不得喻。客能来者,觥筹时设,嗒然相对,与我皆足。予尝登茅山、穷天姥而观于竹者[5],信侈矣。当其所得,亦奚以加于我?且吾子之有好于是也,必为我记之。”

  余曰:“子之言甚近于道,知道者有所适无所系,足乎己也,殆将焉往不足哉!”今夫川岩之奇,林薄之幽,是逸者所适以傲夫朝市者也。耽耽焉奇是崇而唯虑川岩之勿深,幽是嗜而唯忧林薄之勿䆳,斯未免乎系矣。凡系此者,不能适彼,必此之逃而彼是傲,是系于适也。以适为系者,其不能适也乃等。晋甫释乎世俗秾丽之好而放情乎诗书,处朝市之嚣杂而有林皋之趣,其于竹宜有契者。至夫轨尚超绝而又解其胶固,寄于物而不系焉,视彼数竿,富若渭川之千亩而有以自足[6],此吾所谓近于道者也。某之有意于斯道久矣。把臂入林,晋甫其尚教之。

  

  

  注释:

  [1]峭衍:峭,悬崖峭壁;衍,展延。这里的峭衍是形容竹子随着崖壁伸展的样子。[2]潢(huǎng)然:形容大水涌至的样子,潢,通“滉”。[3]畦畹:田亩。[4]箐(qìng):山间的大竹林。[5]茅山: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东南。天姥(mǔ):即天姥山,在浙江省嵊县与新昌县之间。[6]渭川千亩:汉人曾说“有渭川千亩竹,其人与千户侯等”。后人因谓竹之繁茂为“渭川千亩”。渭川,即渭河。

  

  陶望龄(1562—1609),字周望,号石篑,万历中会试第一,授编修。后起国子祭酒,因病老,固辞不受。有《解庄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