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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记.(明)汤显祖

  

  天下有闲人则有闲地,有忙地则有忙人。缘境起情,因情作境,神圣以此在囿引化,不可得而遗也。何谓忙人?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此皆天下之忙人也,即有忙地焉以苦之。何谓闲人?知者乐山,仁者乐水[1],此皆天下之闲人也,即有闲地焉而甘之。甘苦二者,诚不知于道何如,然而趣则远矣。朝市之积,则有田庐;山水之馀,则为寺观。故寺观者,忙人之所不留;而田庐者,闲人之所不夺也。

  监川古为名郡,五峰、三市在焉。三市者,市也。五峰之间,闻有观九,寺十三。盖入明以来,大为忙人割夺尽,乃至稗粥无所。而古永安寺境界岿然独完,其田则大半无有矣。邑侯袁公起于蕲、黄[2],来宰于兹。广山川之精,深性相之学[3],披图而叹曰:“临川人之憎闲人也,一至此乎!有能从吾言而反其田者,吾徒也。”于是郡弟子刘某首藉所买田若干亩,上之侯以归于寺。侯为欣然,告世尊而抚之[4],曰:“此所谓孝子刘某也。”而适是时,有僧大千购得南都藏以以至,而尊置之寺。侯曰:“有其书矣,而无其人何?”于是有浮梁僧水月,为达观先生弟子[5],精心苦行,通于评唱之义,适来寓斯。人士与游,始知有所谓宗门者[6]。久之,长干寺僧大初来讲《莲华经》,听者千余人。得田而食,无不欢喜赞叹,曰:“此固我侯之福田也。”

  嗟夫!当忙人之急得此田也,岂不曰彼无父母妻子之属,先王所禁游民者,吾非真有所憎利其田,姑以蕃其种类云耳。嗟夫!此所谓夺闲人之物以将养忙人也,固一其说。然试以语彼,使天下皆忙人而无一闲人,皆忙地而无一闲地,则亦岂成其世相也哉[7]!且今所从游于二氏者,彼亦有所业,非所禁游民也。如其为游民,法固禁之久矣。所惜者,游人之非游,而闲人之未尝闲也。非闲非游,不可以涉道。是故聚百闲人而食之,必将有意乎道者焉;聚千闲人而食之,必将有进乎道者焉。不已而食闲人至于万,犹将有得道者焉。

  道之丧世也久矣,幸而有一人焉,其何禁于千万人之闲,而夺其养哉!即未有之,庶几有之。如以食百千万人之闲者夺以养百千万忙人,其必无冀于有道者矣,则亦蕃其种类而已。然则侯所为存寺者,或不在田而在道。饭器无殊,香色有异。后之游闲往来食于兹田者,其亦有感于侯之弘愿云。

  

  

  注释:

  [1]“知者”二句:语出《论语.雍也》。[2]邑侯袁公:袁世振,蕲州人。万历二十七年始任临川知县。[3]性相之学:佛学。[4]世尊:佛陀的尊称。[5]达观先生:真可和尚。汤显祖友人。[6]宗门:谓佛教宗派。[7]世相:即世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