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士杨景和埙传.(明)张弼
天顺间[1],锦衣卫指挥门达怙宠骄横[2],凡忤之者,辄嗾觇卒潜致其罪[3],逮捕拷掠,使无诘证,莫可反异。由是权倾一时,言者结舌。其同僚袁彬质直不屈[4],乃附以重情,拷掠成狱。内外咸冤之,莫或敢发也。
京城有杨埙者,戍伍之余夫也[5]。素不识彬,为之上疏曰:“正统十四年[6],驾留沙漠,廷臣悉奔散逃生,惟袁彬一人,特校尉耳,乃能保护圣躬,备尝艰苦。及驾还复辟[7],授职酬劳,公论称快。今者无人奏劾,卒然付狱,考掠备至,罪定而后附律[8],法司虽知其枉[9],岂敢辨明。陷彬于死,虽止一夫,但伤公论,人不自安。乞以彬等御前审录,庶得明白,死者无憾,生者亦安。臣本一芥草茅,身无禄秩[10],见此不平,昧死上言。”遂击登闻鼓以进[11],仍送卫狱[12]。
达因是欲尽去异己者,乃缓埙死,使诬少保吏部尚书华盖大学士李贤指使[13]。埙佯诺之。达遂以闻会三法司[14],鞫于午门前[15],埙乃直述,所言皆由己出,于贤无预。达计不行,而彬犹降黜,居第尽毁。
未几,英宗升遐[16]。言者劾达罪,举埙事为证。达谪死南丹[17],彬复旧职,代达总卫事。成化初[18],修《英宗实录》。称“义士杨埙”云。
埙字景和,其先某处人。父为漆工。宣德间[19],尝遣人至倭国传泥金画漆之法以归[20],埙遂习之,而自出己见,以五色金钿并施[21],不止如旧法纯用金也,故物色各称,天真烂然,倭人见之,亦齚指称叹[22],以为不可及。盖其天资敏悟,于书法诗格不甚习,而往往造妙,故其艺亦绝出古今也。既不避权奸,为此义举,人亦莫敢以一艺目之。有欲授之以官者,不就,遂隐于艺以自高。
华亭张弼论曰:义者,无所为而为,合天下之公论者是也。使虽公论,行之以私,则其中已不义矣。若埙者,于彬无恩,于达无隙,又非言官,以图塞责也。特以公论所激,挺身以突虎口,其不死者幸也,勇于行义何如哉!然此公论,具人面目者皆能知之,而高冠长裾,号称科第人物者,乃低佪淟涊[23],甘为之扫门捧溺,无所不至,而覸然自得[24],夸噪于人,何利害之移人乃如是其烈耶!闻埙之风,亦可少愧矣!予来京师,国子祭酒乡先生陈汝同曰[25]:“埙真义士也,吾欲为之作传。”先生没而传未作,弼故补之。不特为埙计也,庶亦励世之顽无耻者云。说明:张弼(1425—1487),字汝弼,自号东海,松江华亭(今属上海市)人。成化二年(1466)进士,授兵部主事,进员外部,迁南安知府。治绩颇著。后谢病归,南安士民为之立祠。弼自幼聪颖,工草书,为世所重。又善诗文,与李东阳、谢铎善。尝自言“吾平生书不如诗,诗不如文”。李东阳以为英雄欺人之语。《加库全书总目》谓其文“直抒胸臆,不事锻炼”。著有《东海文集》、《鹤城稿》等。
注释:
[1]天顺:明英宗复辟后的年号,相当于公元1457—1464年。[2]锦衣卫:即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明代设置,其原来的职掌为护卫皇宫和掌管皇帝出入的仪仗。明太祖特令兼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和审问的权利。其最高长官为指挥使,常由皇帝的亲信充任。门达:丰润(今属河北)人。天顺初,以“夺门”功,进锦衣卫指挥使。遍布鹰犬,入狱者日众,文臣受害尤甚,宪宗立,言官交章论劾,充军广西。怙(hù)倚仗。[3]觇(chān)卒:密探。觇,窥视。[4]袁彬:字文质,江西新昌人。正统末,以锦衣校尉扈英宗北征。土木之变,从官奔散,彬独随侍。及入沙漠,与帝同寝,英帝复辟,历擢指挥使掌锦衣卫,官终前军都督。[5]戍伍:守边部队。[6]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正统为明英宗年号。[7]复辟:指明英宗恢复皇位,重新称帝。辟,谓君主。[8]附律:增附的律例。[9]法司:掌司法刑狱的官署。[10]禄秩:俸禄官品。[11]登闻鼓:古代帝王为了听取臣下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悬鼓,许击鼓上闻,谓之登闻鼓。[12]卫狱:锦衣卫狱。[13]李贤:字原德,邓县(今属河南)人。宣德进士。正统初,扈从英宗北征。英宗复辟,入直文渊阁,预机务。未几,进吏部尚书。位居首辅,颇多匡辅。宪宗即位,进少保、华盖殿大学士。卒于官。[14]三法司:指全国高级司法机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15]鞫(jū):审讯。[16]升遐:升天,因指帝王的死。[17]南丹:今广西僮族自治区南丹县。[18]成化:明宪宗年号。成化元年为公元1465年。[19]宣德:明宣宗年号,相当于公元1426—1435年。[20]泥金:金屑。[21]金钿:金花钗。[22] 齚(zé)指:咬着手指。[23]低徊:徘徊。淟涊(tiǎn niǎn):污浊。[24]覸(jiàn)然:偷偷地看着人的样子。[25]国子祭酒:主管学政、领所隶国子监等学。乡先生:同乡先辈。
本文选自《明文在》卷八十四。杨埙是一位天资敏悟、有创造性的平民艺术家。但更主要的,他是一位见义勇为的义士。当锦衣卫指挥门达怙宠骄横,诬陷同僚袁彬,拷掠成狱,官吏们虽然都为袁彬叫屈,但没有人敢于出面援救,这时只有素不相识的杨埙,敢于上疏喊冤。同时,又用谋略揭穿了门达欲诬华盖殿大学士李贤的阴谋。这是一位有勇有谋,有才有艺,而又不愿为官的可敬人物。作者在表彰他的同时,也鞭挞了权贵及那些为权贵们“扫门捧溺”的“高冠长裾”的“科第人物”,可谓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