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际恒著作集
经解
按:此篇数章乃当时旧文,首一章则为后人所窜入,而以经解名篇者,义与词皆绝不类,有目者当共识之。尝谓经之有解,经之不幸也。曷为乎不幸?以人皆知有经解而不知有经也。曷咎乎经解?以其解之致,而经因以晦。经晦而经因以亡也,其一为汉儒之经解焉,其一为宋儒之经解焉,其一为明初诸儒墨守排纂宋儒一家之经解而着为令焉。噫!果其为圣人复起不易之言,以着为令,可也。今之着为令者,然耶?否耶?夫经解与着令,其事大不相通,其君若相,不过以一时治定功成,草草裁定,初不知圣贤真传为何若耳。乃使天下之学人耳目心思卒归于一途,而不敢或异,是以经解而着令,不又其甚焉者乎。穷变物理,自然材智日新,宁甘久腐。苟以汉宋诸儒久之经解而明辨之,则庶几反经而经正,其在此时矣。此以经解名篇,正是汉儒之滥觞,汉以前无之,则吾窃怪夫斯名之作俑也。(卷八三,页一)
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词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此章石梁王氏力辨其为非孔子之言,而吴幼清则以为「入其国,其教可知也」为孔子之言,其下盖记者之言而推广其义。按:此皆非孔子之言,自不必辨。即云记者之言,而其言疵颣,顾可存而弗论乎?六经之目,始见于庄子,今世所传之礼,皆非其旧,乐亦无经,二者不必论。自余诸经安得有失,谓之失妄矣。解者或谓指学者之失,或谓指上之教有以失之,此皆回护之说。如书「失之诬」,若谓人不善学、上不善教而使之诬,不可通矣。又或谓人不学则有此失,然本文何尝云「不教学诗,其失愚」耶?大抵此「六失」因书之失诬生来,书之失诬,因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意生来,故并附会诸经为失耳。诗可兴观群怨及多识,何愚之有?易示人趋避吉凶,何贼之有?春秋固乱世之书,然成而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四字,原误作「乱子贼于」,今径改。惧,正以止乱,何乱之有?若夫谓书之失诬,孟子亦止据武成一篇而云,不可遂以此概全经也。如此者名为经解而侮经,实甚矣。(卷八三,页六—七)
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兼利万物。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居处有礼,进退有度,百官得其宜,万物得其序。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此之谓也。
自此以下,别为古文,与上下侔。(卷八三,页九)
发号出令而民说,谓之和。上下相亲,谓之仁。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谓之信。除去天地之害,谓之义。义与信,和与仁,霸王之器也,有治民之意而无其器,则不成。
霸、王并言,失其义。或谓宜从鬻子作「帝王」。按:鬻子亦伪书,安知非取其文而改之也。(卷八十三,页一○)
哀公问
按:圣人语言简要不烦,而意无不尽,中庸问政章独为详冗,盖门弟子取孔子对哀公大旨,推而演之也。此篇作者意欲以问礼规模问政,然其字句拗折艰塞,文理多不可通处,较问政章又有霄壤之别,其言理亦多未纯。(卷八三,页一五)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之行也?」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实无厌,淫德不倦,荒怠敖慢,固民自尽,午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今之君子莫为礼也。」
字句过于作意,全失自然。(卷八三,页二○)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为大。」
百姓之德,「德」字今本家语作「惠」字为妥。(卷八三,页二一)
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子行此三者,则忾乎天下矣,太王之道也。如此,则国家顺矣。」
此篇之文,如上节曰「其居节」,曰「好实」,曰「午」,曰「固臣」;此节曰「固」、「不固」,曰「直言」,曰「太王」,曰「忾」,皆所谓字句拗折艰塞,文理多不可通处也。诸家曲解之,殊无谓。大抵诸侯宜亲迎,天子不以亲迎,此言天子亲迎,非也。孔疏驳郑,是。然谓「鲁得郊天,故云天地社稷之主」,以证记文言鲁非言天子,则曲说耳。(卷八三,页二六)
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皆袭中庸。「天道贵其不已」,即中庸以不已为天之所以为天也。「不闭其久」,即悠久也。「巳成而明」,即高明也。「无为而物成」,即无为而成也。说者谓中庸子思作,孔子之言乃依仿子思耳。又上曰「人道政为大」,对哀公问政时已曰「人道敏政」矣,何为又重告之?(卷八三,页三一—三二)
仲尼燕居
或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两篇,其名何居?何所分别?曰:此绝不足据,仲尼即孔子,燕居即闲居,有何分别?全涉游戏,无意义。按:列子有仲尼闲居篇,此则分而两用之耳。大抵皆老庄之徒,冒窃孔子之名,以阴行其说者。孔子闲居尤全露老庄面目,而其文更诡谲。此篇则尚貌儒家言,而文则薄劣,义亦多舛矣,此又二篇之分也。(卷八四,页一)
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给夺慈仁。」
「执礼,子所雅言」,必不待纵言至于礼。使女以礼周流无不,其言夸大鲜实。「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用论语「恭而无礼则劳,勇而无礼则乱」,改劳、乱为给、逆,牵强显然,「给」字尤不协。其首又作「敬而不中礼」一句,不知恭与敬又别。礼以敬为本,曲礼曰「毋不敬」是也,不可以不中礼为言,即曰不中礼,则将少其敬乎?义殊有碍。子贡越席而对,以及给夺慈仁,仿论语「子路率尔而对,夫子哂之」之意,毋论子贡知礼,必不越席,即问礼偶越席,自不同于言志之不让,乃夫子于彼仅哂之,于此直这其违礼而给,亦必无是理也。其义不过欲仿论语言礼之文,故生出「越席」一节,而给夺慈仁亦仿论语「御人以口给,不知其仁」之意。(卷八四,页二—三)
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
仿论语「子贡问师与商」章为说。既无子贡之问,又无子夏在坐,对子张言而及于商,无此情理,必说出「中」字,亦蛇足,强纳礼字,尤不协。师商之过不及岂关于无礼哉?搀入子产,更绝不伦,不惟孔子不当以当时名卿与门弟子比论,即其所谓子产可以谓之过,亦可以谓之不及,义又晦矣。孔子于子产曰「惠人」,曰「有君子之道四」,圣人忠厚之至,于子产初无贬辞,至孟子始曰「惠而不知为政」,述其乘舆济人一事,盖以大者这子产也。此云能食不能教,正仿之为说。能食,惠也;不能教,不知为政也。然则孔子仿孟子为说乎?(卷八四,页四—五)
子贡退,言游进曰:「敢问礼也者,领恶而全好者与?」子曰:「然。」「然则何如?」子曰:「郊社之义,所以仁鬼神也;尝禘之礼,所以仁昭穆也;馈奠之礼,所以仁死丧也;射乡之礼,所以仁乡党也,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
好、恶,并如字。郑谓好为「善」,是,盖记者作意用字,以好字代善字用也。然下文说出许多仁字,与善字意不属,故郑又训「仁」为「存」,谓凡存此者,所以全善之道,乃不得已而为此解耳。不知「仁」字岂可训「训」字下原误衍「在」字,今删。「存」?盖记文以仁字代爱、厚等字用也,总之与「心德」之仁全无交涉。后来解者,又皆以仁、礼并言,益误。至有以「克己复礼」,「视听言动」,「天下归仁」解者,岂非说梦乎?郊社之礼一段,仿中庸为说而增改之,改中庸事上帝为「仁鬼神」不合,郑谓郊有「后稷」、社有「句龙」,然则岂有舍所重而专言所配者乎?且中庸言「郊社事上帝,禘尝祀其先。故曰:治国如示诸掌」,若郊社止于言鬼神,其义小矣,安得亦云云尔乎?见下文。「禘尝」改「尝禘」,亦不合。(卷八四,页五—六)
子曰:「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是故以之居处有礼,故长幼辨也;以之闺门之内有礼,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礼,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猎有礼,故戎事闲也;以之军旅有礼,故武功成也。是故宫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味得其时,乐得其节,车得其式,鬼神得其飨,丧纪得其哀,辨说得其党,官得其体,政事得其施。加于身而错于前,凡众之动得其宜。」
明乎郊社之义一段,袭中庸。观上文言五者,而此独言郊社、尝禘可见矣,是故以下本郊社、尝禘而推广言之也。然上言郊社所以仁鬼神,此又言鬼神得其飨,不知此鬼神,即郊社之鬼神乎?抑宗庙之鬼神乎?若谓即郊社之鬼神,与上意复「复」字,原作「复」,今径改。,何推广之有?若谓宗庙之鬼神,前后鬼神混杂不楚,于此亦可见:郊社本不当言鬼神矣。官得其体,亦与官爵序意复。孔子曰:「军旅之事,未之乐也。」则其言礼必不及军旅与戎事武功,及失策失制之事,而反复为言也。(卷八四,页八)
子曰:「慎听之!汝三人者,吾语女: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焉。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钥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行中规,还中矩,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
此一节仿郊特牲孔子屡叹之为说。郊特牲云「宾入大门而奏肆夏,示易以敬也;卒爵而乐阕,孔子屡叹之」,故此举入门而县兴,升堂而乐阕之礼,而云「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又云「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又云「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又云「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盖所以写其屡叹之意如此,其中「苟知此矣」一段义尤悖两君相见之礼乐。「畎亩」,中人耳目所不及,何与其事?而且谀之以为圣人,岂非无情之赞叹乎?是其欲写其屡叹而勉强填凑可见矣。其为说尤多不经,文王世子云「登歌清庙,下管象,舞大武」,此言天子视学也。祭统云「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言天子大禘尝也。今云「升歌清庙,下管象舞、夏钥序兴」,夏即大夏。是以天子视学及大祭诸礼乐,而用之以为两君相见大飨之礼,岂不谬甚乎?且晋飨穆叔,歌文王之诗,穆叔以为两君相见之乐,此在当时诸候已为僭窃,况曰「歌清庙」乎?又雍序谓禘大祖之诗也,礼器:云「其出也,肆夏而送之,客出肆夏可矣。」按:郊特牲又云「宾人大门而奏肆夏」,两篇言出虽不同,然大抵皆为天子享元侯之礼也,而后世两君相见自云用之。今云客出以雍,是以天子之祭以雍彻者而用于客出,此又何礼与?振羽,即振鹭。助祭之诗也,又祭彻歌诗,大飨彻无歌诗之礼,今云「彻以振羽」,此又何礼与?郑氏曰「大飨谓飨诸侯来朝」,此亦知其不可通,故又云「王飨诸侯者」,然不知本文自言两君相见,岂能讳之?然即使王飨诸侯,亦必无是礼也,此关典礼之大,不可不辨。又其句故为离错,有似脱而实非脱者。如前段「下管象武」上,少「升歌清庙」一句。孔氏补之。后段「下而管象」下,少「夏钥序兴」一句。徐伯鲁补之。谓大飨四而金作、升歌清庙、下管象,止事,字少一。郑氏以「金再作」补之。玉藻「趋以采齐,行以肆夏」,此少「肆夏」。陆农师据玉藻补之。是也。又其九四之数,亦故为离错,使人合之而终不能合,以致言人人殊者。如郑氏注。、卢氏、王氏俱见疏引、熊氏见陈氏集说补正之。、陆氏见卫氏集说。、吴氏纂言。诸说是也,不备录。内卢氏以序其礼乐为一礼,陆氏补肆夏为一礼,尤谬。吴氏以上鬼神、昭穆,死丧、乡党、宾客为五,加大飨四为九,尤凿谬。大飨即属宾客也。知仁即知仁宾客之事,刘氏以「心德之仁」解,谬。(卷八四,页一二—一四)
子曰:「制度在礼,文为在礼,行之,其在人乎?」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夔其穷与?」子曰:「古之人与?古之人也。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素;远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夫夔达于乐而不达于礼,是以传于此名也,古之人也。」
制度文为在礼,行之在人,仿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为说。按:作者之意于上云不能乐于礼,「素」。素字未安。又本欲言不能礼而能乐一段以反对之,而辞则穷,何也?盖不能曰「不能礼于乐」,何也?故生出子贡问夔一节,以见夔是达乐不达礼之人。故曰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以对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素」。重提上义,作者之意昭昭如此。夫谓夔不达礼,其诬古人亦其矣。不善作文,以致转入死地如此。(卷八四,页一八)
子张复问。子曰:「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酢,然后谓之礼乎?尔以为竹行缀兆,兴羽钥,作钟鼓,然后谓之乐乎?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诸侯朝,万物服礼,而百官莫敢不承事矣。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目巧之室,则有奥阼,席则有上下,车则有左右,行则有随,立则有序,古之义也。室而无隩阼,则乱于堂室也。席而无上下,则乱于席上也。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涂也。立而无序,则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敢相踰越,皆由此涂出也。」
「尔以为必铺几筵」二段,仿论语「礼云礼云」一节为说,起结全学庄子。(卷八四,页二○)
孔子闲居
此篇「三无」「五起」,皆本老子贵无、贱有之旨,如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类是也。其云「无声之乐」、「无体之礼」,与孔子「礼云礼云」一节有毫厘千里之别。孔子所言欲人知礼乐之本,故用反语诘问,使人深思而自得之,并未尝有去玉帛钟鼓为礼乐之意也。此则高揭「无」字,以示其至精无上,与老子以礼乐为「乱首」,庄子以圣人为「屈折礼乐」及「性情不离,安用礼乐」诸说相同,皆是有体无用,归于二氏之学而已矣。又老子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聋」字,原误作「声」,今径改。,五味令人口爽,圣人为腹不为目」,此云无声之乐,日闻四方,则有声之乐自令人耳聋矣,正对照毕肖处也。至于释氏之学较老氏更深一层,然此处大意亦有相近者。释氏灭六根,无色声香味触法,此云无声即灭耳根之意,无体即灭身根之意,唐相国杜鸿渐问无住禅师:「 鸣,师闻否?」曰:「闻。」曰:「去无声,何云闻?」曰:「闻无有闻,非关闻性。闻性不随声生,不随声灭。」亦是此无声之证。嗟乎!无父无君比于禽兽,何莫非此「无」之一字之害乎?垂之礼记,世习为经,可感也夫!余说见前篇。(卷八四,页二二)
孔子闲居,子夏侍。子夏曰:「敢问诗云『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横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矣。」
此篇多引诗,大至皆牵合不切。「五至」、「三无」语便谲怪,不可为训。「以横于天下,四方有败,必先知之」,语亦粗率不达。(卷八四,页二三)
子夏曰:「民之父母,既得而闻之矣,敢闻何谓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知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
书云「诗言志」,故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则志即在诗内,不得分为二至。且章首是言民之父母,则五至皆谓至于民也。至志于诗,何与于民?其不得以志为一至,审矣。郑氏以其不可通,故曰:「凡言至者,至于民也。志谓恩意也,言君恩意至于民,则其诗亦至也。」以志为恩意,曲解显然,即作者之意亦岂尝如是?或「乐亦至焉」之「乐」,音岳;「乐之所至」之「乐」,音洛,欲取哀至之义,忽以乐岳。字脱换作乐洛。字,其奇。注与疏以三乐字皆音洛,则礼乐不相接,陈氏集说上二乐字皆音岳,则乐哀又不相接也。诗、礼、乐属经,哀属人情,又何得并诗礼乐为一至乎?至于哀乐相生,又别一义,竟与「民之父母」章旨全不照顾矣。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本老子「希夷」之说。志气塞乎天地,袭孟子「其为气也,则塞乎天地之间」,然气可言塞,志不可塞也。(卷八四,页二五—二六)
子夏曰:「五至既得而闻之矣,敢问何谓三无?」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三无既得略而闻之矣,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
「三无」本庄子为说。庄子曰:「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毛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按:庄言「末」,犹可,此言无,益无理矣。「三无」仍是五至中之三,何也?(卷八四,页二七—二八)
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之服之也,犹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恼。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蓄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五起仍是三无,何也?且皆以肤辞排衍,无截然五义,彼此移易亦得,游戏无益之文。吕览曰:「有声之声,不过百里。无声之声,施于四海。」此袭之为说,正见其为汉人,然彼言声,此言乐,故自不同。(卷八四,页二九)
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迟,圣敬日齐。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是汤之德也。
按:参,即古三字,又彼两而我三之之谓参,故中庸曰「可以与天地参」矣。今所问者参天地,而所答者谓圣人奉三,则是彼三而我四之,斯岂参之义乎?若日月本附于天地,亦不可列而为三也。(卷八四,页三一)
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
三无私,又遗日月,何也?(卷八四,页三二)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为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
「嗜欲」,不可解。注疏谓王天下之期将至,王位是圣人所贪,故曰嗜欲,无理甚矣。(卷八四,页三四)
三代之王也,必先其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协此四国」,太王之德也。」
所问者三王,所答者二王,不可解。(卷八四,页三五)
坊记
程正叔曰:「坊记,观其引『论语曰』,则不可以为孔子之言。」石梁王氏曰:「既是子云,又有论语曰,不应孔子自言。」按:仲尼燕居、孔子闲居两篇辞旨多谬,然辨其非孔子之言者绝少。此篇固非孔子之言,然颇不诡于圣人之道,不必以其非孔子之言,而遂少之也。凡古书多称「子曰」、「子云」者,不必是冒窃孔子。子为男子美称,周秦间人多称之。又弟子录其师说,亦称「子曰」。此篇作者使果欲冒窃孔子,必不复引论语以显其弊窦矣。而后人又岂必待其引论语,然后知其非孔子之言矣。此儒家之诸子,义理严正,而作者贯穿诸礼于胸中,以议论出之,颇具精能。共章法变化,不拘一辙;段落若断若连,洵先秦妙笔也。惟引经多不类,然亦见古人胸有别解,不易使人测识,无事深求。若郑氏率改经义,以迁就之,则无谓甚矣。(卷八五,页一—二)
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坊民之所不足者也。大为之坊,民犹踰之。故君子礼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
坊德,据疏谓「坊德之失,盖作者不欲与淫欲为排偶故耳」,然终似歇后。命以坊欲,陆农师谓如孟子所谓「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此说固直捷,然如此解命,是与君子坊民义不甚协,不若且从注谓「教命」也。(卷八五,页三)
子云:「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贵不慊「慊」字,原作「嫌」,依今本改。于上,故乱益亡。」
「慊」宜与孟子「行有不慊于心」之「慊」同,谓「满足」也。(卷八五,页四)
子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众而以宁者,天下其几矣。诗云:『民之贪乱,宁为荼毒。』故制:国不过千乘,都城不过百雉,家富不过百乘。以此坊民,诸侯犹有畔者。」
好乐,「好」字非,衍。乐音岳。论语云:「贫而乐,富而好礼。」此孔子原文也,此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此后来文士本旧文而易以新义也,取乐礼相对,然言好乐则乐,洛。字义亦在内,犹孟子云「独乐乐」,此写意法也。史记仲尼弟子传云「贫而乐道」,以对好礼,则板实矣。千乘,郑氏曰:「古者方十里,其中六十四井,出兵车一乘,此兵赋之法也。成国之赋千乘。」按:此本司马法说,马融解论语亦同。是以千乘为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此皆信周礼而不信孟子、王制者,然周礼「公五百里,侯四百里」,皆过于千乘,亦不合矣。惟包咸曰:「千乘之国,百里之国也。古者井田:方里为井,十井为乘,百里之国适千乘也。」此说是。按:云千乘者,以开方万里之法推之,甚言之也。百雉,郑氏曰:「高一丈、长三丈为雉,百雉为长三百丈、方五百步。」据疏谓此本古周礼、左氏说。杜预曰:「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墙长三丈、高一丈。」亦同此,是也。郑又按:定十二年公羊曰:「雉者何?五板而堵,五堵而雉。」何休曰:「八尺曰板,堵凡四十尺。五堵二百尺,百雉二万尺。若是则为长二十丈,三千三百三十三步。」公羊何休之说不可从。按:此云家富不过百乘,而孟子云千乘之家者何?盖孟子谓天子之卿,此谓诸侯之卿也。然天子之卿受地视侯,亦祗食采地百里,而谓之千乘者,亦甚言之也。诸侯之卿,其采地当益少,而谓之百乘者,亦甚言之也。其后诸侯地方广大,其卿应得有百里,故左传云「唯卿备百邑」,是地方百里也,如是乃实为百乘之家矣。百里为百乘,此以开方千里言也,然则后世诸侯之卿,实同天子之卿,若以开方万里言之,盖亦可称千乘云。孔疏未明,故及之。(卷八五,页五—七)
子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春秋不称楚、越之王丧。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恐民之惑也。诗云:『相彼盍旦,尚犹患之。』」
以楚越僭王,故不书葬。陈可大谓「夷之也」,非。(卷八五,页七)
子云:「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不同服,示民不嫌也。以此坊民,民犹得同姓以弒其君。」
此谓「君不「不」字原敓,今补。与同姓同车」,以其俱为先王先公子孙,有可承继之势。如与之同车,则疑有嫌。若异姓或与同车则无嫌,但不可同服耳。别嫌同姓如此,而同姓犹有弒其君者。记文之意主同姓言,故以异姓可同车衬起同姓不可同车之义,异姓只是带言,不可油。陈可大曰:「不同车,远害也。纂弒之祸常起于同姓,故与异姓同车则不嫌。」按:篡弒之祸未尝皆同姓也,且其说是谓恐同姓弒君于车,故不与同车以远害。然即同姓弒君,何尝定于车耶?可谓瞽说。记文同车、不同车及同服,皆写意法,总不必油,说见下章「于父之执」下。(卷八五,页八—九)
子云:「君子辞贵不辞贱,辞富不辞贫,则乱益亡。故君子与其使食浮于人也,宁使人浮于食。」
「君子辞贵不辞贱」二句本孟子「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来,然富贵可辞,贫贱本无可辞,而云不辞者,盖以一有辞贫贱之心,遇非道之富贵便不能辞矣,其言甚警动而敏妙。孔子尝为委吏乘田,岂非人浮于食乎?此二语从孟子生来。此一段名言,可感。(卷八五,页九—一○)
子云:「觞酒豆肉,让而受恶,民犹犯齿。衽席之上,让而坐下,民犹犯贵。朝廷之位,让而就贱,民犹犯君。诗云:『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
诗所言之爵,自谓爵禄之爵。陈可大独从严氏作「酒器」解,既非诗义,且作酒器解固切觞酒豆肉一条,作爵禄解,亦切朝廷之位一条,又何必去此取彼?(卷八五,页一○)
子云:「利禄,先死者而后生者,则民不偝;先亡者而后存者,则民可以托。诗云:『先君之思,以畜寡人。』以此坊民,民犹偝死而号无告。」
死、亡皆谓「为国而死亡者」,古人多如此并言,不嫌其复。中庸亦云「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大死生据其人而言,亡存据在我视其人而言耳。孔氏以亡为「为国出亡在外者」,按:为国出亡,此事甚鲜,何必举以为言,且下引诗云「先君」及云「偝死」皆承死亡言,而无涉出亡也。若中庸所谓亡,亦可云出亡乎?(卷八五,页一一—一二)
子云:「有国家者贵人而贱禄,则民兴让;尚技而贱车,则民兴艺。故君子约言,小人先言。」
技,犹秦誓「人之有技」之「技」。车,「车服以庸」之「车」。「故君子」以下,不与上义关联,古文多如此,不必强为之说。(卷八五,页一二)
子云:「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犯也;下不天上施,以则乱也。故君子信让以百姓,则民之报礼重。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则犯也」,当如注疏作「民犯上」解。方性夫谓事或妄行而失其所守,陆农师谓顺民而无犯,皆迂折。盖因此句属在上者言,故为此解,岂知坊记全篇多参差散脱,何必如是排整乎?(卷八五,页一三)
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亡。诗云:『尔卜尔筮,履无咎言。』」
诗以「体」字为「履」字,乃语音讹。石梁王氏曰:「郑笺诗既以体为卦兆之体,何故于此曲附履字之讹?」(卷八五,页一四)
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让善。诗云:『考卜惟王,度是镐京。惟龟正之,武王成之。』」
「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凡三述之,所谓三叹者与?文有诗意,甚奇,惟引诗皆不协。(卷八五,页一五)
子云:「善则称亲,过则称己,则民作孝,大誓曰:『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三叹之余,又益以君、亲二义,共成五章,文法迤逦,辞气悠扬,全法三百篇。(卷八五,页一六)
子云:「睦于父母之党,可谓孝矣,故君子因睦以合族。诗云:『此令兄弟,绰绰有裕;不令兄弟,交相为愈。』」
读渭阳之诗,见睦于母党之义焉,但较父党为轻,故下祗言「合族」。(卷八五,页一七)
子云:「于父之执,可以乘其车,不可以衣其衣,君子以广孝也。」
车与衣是写意法,非实也。观可以、不可以文法,便见大。谓稍远则可,逼近则不可耳。不然,岂必有父执之车与衣,而诏其乘之,戒其勿衣之哉?如此亦可知前章同车、不同车之说矣。(卷八五,页一八)
子云:「小人皆能养其亲,君子不敬,何以辨?」
服劳奉事曰养,论语云「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谓犬马皆能养人也。此云「小人皆能养其亲」,但变旧文之以畜比人者。虽以畜比小人,然是以畜比子,故自无妨为小人比君子,而语义正同。彼解论语为人养犬马者,语义便不类矣,且以畜比亲,尤大谬无理。(卷八五,页一九)
子云:「父子不同位,以厚敬也。书云:『厥辟不辟,忝厥祖。』」
父子不同位,谓生不共席,死殊昭穆,然则祖可同也。引书似不切而殊妙。(卷八五,页一九)
子云:「父母在,不称老,言孝不言慈。闺门之内,戏而不叹。君子以此坊民,民犹薄于孝而厚于慈。」
不言慈,恐嫌望亲慈己也,纯乎写意。戏而不叹,已画出一老莱子。薄于孝,厚于慈,可谓善骂世人,然「厚于慈」之慈亦非慈也,溺爱而己矣。(卷八五,页二○)
子云:「长民者,朝廷敬老,则民作孝。」
言长民者,于朝廷之上敬老,则民作孝矣。长民以人言,朝廷以地言。或谓「朝廷」二字衍,谬。(卷八五,页二○)
子云:「祭祀之有尸也,宗庙之有主也,示民有事也。修宗庙,敬祀事,教民追孝也。以此坊民,民犹忘其亲。」子云:「敬则用祭器。故君子不以菲废礼,不以美没礼。故食礼:主人亲馈,则客祭;主人不亲馈,则客不祭。故君子苟无礼,虽美不食焉。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以此示民,民犹争利而忘义。」
双引经易「坊」字为「示」,字法皆变。(卷八五,页二一)
子云:「七日戒,三日齐,承一人焉以为尸,过之者趋走,以教敬也。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民不淫也。尸饮三,众宾饮一,示民有上下也。因其酒肉,聚其宗族,以教民睦也。故堂上观乎室,堂下观乎上。诗云:『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曲礼云「为君尸者,大夫士见之则下之」,今云「过之者趋走」,此文家点染法。礼运云:「元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今去「元酒」与「在户」,合两句为一,曰「醴酒在室」,此文家剪裁法。尸饮一,君饮一;尸饮二,后饮二,尸饮三,宾饮一。今言上下之义,故独举尸「三」宾「一」为言,此文家断制法。礼器云「血毛诏于室,羹定诏于堂」,郊特牲云「诏祝于室,坐尸于堂」,又云「升首于室」,今云「堂上观乎室,堂下观乎上」,此文家避实就虚法。(卷八五,页二二)
子云:「宾礼每进以让,丧礼每加以远。浴于中溜,饭于牖下,小敛于户内,大敛于阼,殡于客位,祖于庭,葬于墓,所以示远也。殷人吊于圹,周人吊于家,示民不偝也。」子云:「死,民之卒事也,吾从周。以此坊民,诸侯犹有薨而不葬者。」
二章皆本檀弓为言。不葬,非不葬也,犹公羊所谓「渴葬」,不能葬之类与?(卷八五,页二三)
子云:「升自客阶,受吊于宾位,教民追孝也。未没丧,不称君,示民不争也。故鲁春秋记晋丧曰:杀其君之子奚齐及其君卓。以此坊民,子犹有弒其父者。」子云:「孝以事君,弟以事长,示民不贰也。故君子有君不谋仕,惟卜之日称二君。丧父三年,丧君三年,示民不疑也。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也,示民有上下也。故天子四海之内无客礼,莫敢为主焉。故君适其臣,升自阼阶,即位于堂,示民不敢有其室也。父母在,馈献不及车马,示民不敢专也。以此坊民,民犹忘其亲而贰其君。」
推事父母之道以事君,推事兄之道以事长,则臣不敢贰于其君,幼不敢贰于其长,所以示民不贰也。故君子既有君而事之,不得更谋他国之仕,惟卜仕之日君臣未定,乃得称二君耳。郑以「贰」为「副贰」,以「二」字为「贰」字,皆凿。不敢有其身,即曲礼「不许友以死」之义,既变板实为空灵,又泯其近游侠之弊,妙绝。(卷八五,页二四—二五)
子云:「礼之先币帛也,欲民之先事而后禄也。先财而后礼,则民利;无辞而行情,则民争。故君子于有馈者,弗能见则不视其馈。易曰:『不耕获,不菑畬,凶。』以此坊民,民犹贵禄而贱行。」
弗能见,郑氏谓「受馈者有疾」,非是。盖谓馈者之弗能先以礼来见也,即礼先币帛之意,此言敌者,若大夫赐士,不来见亦受,如阳货归孔子豚是也。然储子不来见孟子,孟子受之而不报,其又以不报示异与?易曰「则利有攸往」,此曰「凶」,此误引经之大者。(卷八五,页二七)
子云:「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诗云:『彼有遗秉,此有不敛穧,伊寡妇之利。」故君子仕则不稼,田则不渔,食时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以此坊民,民犹忘义而争利,以亡其身。」
王制云:「大夫无故不杀牛羊,士无故不杀犬豕。」此云「不坐」,犹不杀之意,亦写意法。(卷八五,页二九)
子云:「夫礼,坊民所淫,章民之别,使民无嫌,以为民纪者也。故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恐男女之无别也。诗云:『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居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蓻麻如之何?横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以此坊民,民犹有自献其身。」
此章引经在言坊民之后,法又变。其诗,若依齐风,则易「析薪」二字为「伐柯」二字,若依豳风,则「伐柯如之何」四句多二「之」字。(卷八五,页二九)
子云:「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别也。故买妄不知其姓,则卜之。以此坊民,鲁春秋犹去夫人之姓,曰吴,其死曰孟子卒。」
此章即引经以言坊民,法又变。(卷八五,页三○)
子云:「礼,非祭,男女不交爵。以此坊民,阳侯犹杀缪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
此章谓自古后夫人之礼,凡非祭祀献尸则男女不交爵。其后诸侯与邻国之君相会大飨,命夫人出祼献相交爵,于是有阳侯杀缪侯而窃夫人之事,故大飨废夫人之礼矣。洵乎礼非祭,男女不得交爵也,其义如此。郑氏曰:「阳侯、缪侯,同姓也,其国未闻。」孔氏曰:「阳侯以前,大飨,夫人出飨邻国之君,得有男女交爵。此云非祭男女不交爵者,谓侯伯子男大夫士,若王于上公及上公相飨后,与夫人亦男女交爵。」又曰:「其同姓上公,则后与夫人亲祼献拜送,若异姓上公使人摄祼,则缪侯所飨,盖同姓也。」凡此皆郑、孔惑于周礼而妄为之说也。内宰云:「大祭祀,后祼献,则赞,瑶爵亦如之,凡宾客之祼献、瑶爵皆赞。」是王者非祭亦男女交爵,而与记文「礼,非祭,男女不交爵」之说违。故其谓阳侯缪侯为上公,而以非祭男女不交爵之礼属之「诸侯以下」也。然终以记文有此说,不能显背,于是为同姓异姓之说,又附会大宗伯「有大宾客,则摄以载祼」之文,谓同姓行此礼,异姓则使人摄。意欲以记文之记为若独诏异姓者然,故又以阳侯、缪侯为同姓也。按:礼后夫人惟祭裸献,无祼献宾客之事,周礼之说必不可用,而记文之说固足征也。记文本谓礼非祭,男女不交爵,今乃谓「王与上公大飨,男女交爵」,则是非祭男女得交爵矣。不使记文前后之义自相背违乎?又王与上公男女得交爵,而诸侯以下男女不得交爵,则礼行不自上始矣,其可乎?且其既云阳侯缪侯「其国未闻」,又何以知其为上公而同姓乎?谬皆因妄执周礼之故,勘破之,正不直一笑耳。=种种(卷八五,页三○—三一)
子云:「好德如好色,诸侯不下渔色,故君子远色以为民纪,故男女授受于亲,御妇人则进左手。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与同席而坐。寡妇不夜哭。妇人疾,问之不问其疾。以此坊民,民犹淫泆而乱于族。」
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今去未见之义,而但云好德如好色,此正剪裁法,而郑氏曰:「此句似不足」,何耶?(卷八五,页三三)
子云:「昏礼,亲迎,见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恐事之违也。以此坊民,妇犹有不至者。」
称妻父母亦曰「舅姑」,其称最古,后人鲜知。盖谓我舅者谓之「甥」,称妻父母为舅姑,所以称为甥也,见孟子「帝馆甥于贰室」。惜尔雅称妻父母为「外舅」「外姑」,多此一外字耳。若后世称外父、外母,加以外字则可,然父母又非所宜称也。妇于夫之父母止称舅姑,夫于妻之父母反父母之耶?或谓父之姊妹曰「姑」,母之兄弟曰「舅」,如此则何以别?不知古人朴质,重称皆无碍。尔雅云姑之子、舅之子、妻之昆弟、姊妹之夫皆为「甥」,是也。(卷八五,页三三—三四)
中庸
予分出此帙,以为伪中庸者,盖以其为二氏之学也。然非予之私言也,实有左,云:礼记,汉儒所定,中庸在第三十一篇。自刘宋戴颙始从记中摘出,撰中庸传二卷。考史颙传云:「汉世始有佛像,形制未工,父逵善其事,颙六参焉。」唐李绰尚书故实云:「佛像本外夷朴陋,人不生敬。今之藻绘雕刻,自戴颙始也。」晋、宋世,士人竞尚佛教,颙与父首为雕塑之制,盖深信笃敬,乃能如此。其作此篇之传,适与相符也。又梁武帝撰中庸疏二卷、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梁武之崇佛,世所共知,兹不更缀。至唐李益尊信是书,而论说之,创为灭情复性之说。其生平笃好禅学,五灯载其为鼎州剌史,谒药山问道,山答以「云在青天,水在瓶」。翱忻惬作礼而述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迨至宋儒,益复从风而靡。周茂叔学于东林禅师,东林授以中庸,与言中庸之旨:一理中发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茂叔受之,以授程正叔。正叔尝言之,今章句载于篇端者是也。于是程门游、杨之徒,多为中庸解,朱仲晦相承以为章句,乃复抵其师说为淫于佛老,见章句序,杨中立授罗仲素及李愿中及朱仲晦。孰知其说殆有甚于游、杨之徒者哉。注者依文为言,大抵本文使然,非注之过,故咎注者皆非。若夫横浦、慈湖一辈,又无论焉。近时明代相传犹然,薛以身赠三峰藏诗云:「知君问我参周处,请看中庸第几章。」罗念庵习禅学者,诗曰:「何人欲问逍遥法,为语中庸第一章。」徐世溥与克明上人书曰:「三乘五车,本无二谛。若求简尽,莫过中庸。」尤展成文序曰:「中庸: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尤近不二法门。」故昔人谓熟读三十三章,己见西来大意,观此则大概可知矣。然则好禅学者,必尚中庸,尚中庸者,必好禅学。中庸之为异学,其非予之私言也,不亦明乎?至若释氏之徒取而配合其教者益多,间详篇中,似同而指归实别。伪中庸之言,旁趋于老氏,预启夫W然亦不能尽也。大抵佛之与老,其形而论也W佛氏,故其言有类老者,有类佛者,有一言而以为老可者,以为佛可者,则从其形,具详篇中。中庸子思之言曰:「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今伪中庸所言,无非高远之事,何曾有一毫卑迩来?与子思之言不啻若冰炭,则予之分别仍非漫然者,不得咎我以割裂也。圣人教人举而近之,伪中庸教人推而远之。举而近之者,只在日用应事接物上,如孝弟忠信以及视听言动之类是也。推而远之者,只在幽独自处静观悟上,如以不睹不闻起,以无声无臭终是也。姑举论语一二端言之,孔子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圣人平日以此自省者,不离应事接物上见也。圣门高弟莫过颜、曾,孔子称颜子之好学曰「不迁怒,不贰过」,夫迁怒贰过非在应事接物上见乎?曾子曰:三省其身:为人谋,与人交,受师传。非在应事接物上见乎?试以中庸较之,有片言只字之合否?然则即使果为子思之言,宁有不信颜、曾而反信子思者,又宁有不信孔子而反信子思者,是予之厘剔此帙以为伪也,人亦可无疑而怪之矣。学者依孔、孟所教,则学圣人甚易,人人乐趋喜赴,而皆可为圣人。依伪中庸所教,则学圣人千难万难,茫无畔岸,人人畏惧退缩而不敢前。自宋以后,中庸之书日盛,而语、孟日微,宜乎伪道学日益多,而真圣贤之徒日益少也,此古今世道升降一大关键,惜乎人在世中,绝不觉之,可为浩叹!伪中庸一味装大冒头、说大话。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此则言远指近,恰与相反。语、孟之言极平常,而意味深长,一字一句,体验之可以终身行之而无尽。伪中庸之言,弥六合,宇宙,细按之,则枵然无有也,非言远指近而何?余说见帖首中庸下,及后卷之大学下。欧阳永叔曰:「礼乐之书散而出于诸儒之记,独中庸出于子思。子思,圣人之后也,其所传宜得其真,而其说有异乎圣人者,何也?论语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盖孔子自年十五而学,学十有五年而后有立其道,又须十年而一进。孔子之圣,必学而后至,久而后成。而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诚,学而知之也。』若孔子者,可谓学而知之者,孔子必须学,则中庸所谓自诚而明,不学而知之者,谁可当之欤?尧用四凶,其初非不思也,盖思之不能无失耳,故曰:『唯帝其难之。』舜之于事,必问于人而择焉,故曰:『舜好问。』禹之于事,己所不决,人有告之言,则拜而从之,故曰:『禹拜昌言。』汤之有过,后知而必改,故曰:『改过不吝。』孔子亦尝有过,故曰:『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而中庸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夫尧之思虑常有失,舜、禹尝待人之助,汤与孔子尝有过,此五君子者,皆上古圣人之明者,其勉而思之,犹有不及,则中庸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谁可以当之与?此五君子者不足当之,则自有天地以来,无其人矣。岂所谓虚言高论而无益者与?夫孔子必学而后至,尧之思虑或失,舜、禹必资乎人,汤、孔不能无过,此皆勉人力行不怠,有益之言也。若中庸之诚明不可及则怠人而中止,无用之空言也,故予疑其传之谬也。」此欧公问进士策,予此书成后六年,阅其文集始见之,既喜予说之不孤,而又愧予之寡学,见之之迟也,亟录之。(卷八六,页一—五)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率性谓道,性中自有仁义,由仁义而行,乃谓之道。虽大意可通,然不说出仁义一层,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只似笼统语,未免泛混,便类「生之谓性」之说,以致「以性为恶」,种种弊端矣。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彼以气化为道,故自离根如此,而准南子据中庸解之曰:「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按:老子既将二义与道判而为二,准南复将仁义与性判而为二,益舛矣,则固中庸笼统泛混之言,有以启之也。「率性谓道」一句,泛混尤在「率」字,盖率字下得甚轻,故宋儒解此,兼人物而言。盖人率人之性,牛马率牛马之性,若是则同人道于牛马矣,非类「生之谓性」之说而何?此孟子所以致诘于告子也。或咎宋儒解兼人物之过,不知非宋儒之过,而作者之过也。妙喜以「清净法身」,配「天命之谓性」;「圆满报身」,配「率性之谓道」;「千百亿化身」配「修道之谓教。」释氏多援引中庸,实以其言,与彼教合也。不然,何以不援引语、孟,而独援引中庸乎?此其可思矣。故披览释言,偶有所见则志之,以见予之非私言也,后仿此。(卷八六,页一一—一二)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戒慎」二句,老子「致虚」「守静」之说近之,又庄子「私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亦颇切合,而大意则全类乎禅。圣人教弟子自入孝出弟,谨信爱众,亲仁学文,以及成人处而敦行讲学,出而为政治民,无非应事接物上,固未尝教以独处静坐也。故不睹不闻之说,从来无之,即如习隐之流,圣人之所不与。然而隐者亦耦耕荷蒉,汲汲于资生,又何尝独处静坐乎?圣人又教为学者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夫能思亦善矣,圣人犹虑其涉于虚也,必教之以为学之实功焉。下此者则又教之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非贤博奕也,亦欲其有所事事耳。夫不用心者,贤之以博奕;用心者,进之以为学,圣人之意从可见已。若夫释氏世出世间,以禅入定为功,以结制打七为限,如是而终其生在不睹不闻之时,故曰全类乎禅也。乃陋学无识之徒,习成异端,专教学者静坐,岂不哀也哉?然而即曰「戒慎恐惧」,亦非不善,岂反欲其懈惰恣肆耶?又非也。圣人教人戒慎恐惧,亦只在睹闻时,如颜子问为仁之「目」,告之以视、听、言、动;仲弓问,告之以出门使民,不欲勿施,皆非不睹不闻时也。而其所以不教人在不睹闻上用力者,一则圣人设教,必不强人以苦难;一则本不可以此为教,苟以此为教,则有体无用,语内遗外,岂成吾儒之正学。故虽时未有佛教,而已骎骎乎若预防其流矣。由是而知圣人亦有独处之时,固无所用其戒慎恐惧也。其景象曰「申申夭夭」而已,曰「居不容」而已,即教学者独处之时,亦不教以戒慎恐惧也,曰「居处恭」而已。嗟乎!后来时学者误循其说,亦第口耳相传,未尝身试究竟,不知果能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否?如其未然,则是自欺也,则是欺人也,安有自欺欺人,而尚可以为学哉?请自深思之。或解「不睹」「不闻」贴已身说,若然,则亦禅家灭眼、耳二根之法也。六根仅灭其二而遗其四,不又为释氏所嗤乎?(卷八六,页一三—一四)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予谓不谓之中,谓之「空」,可也,此释氏「心空法」,对竟不起,湛如止水。天台三止观:空一。,不空二。,空不空三。之说,亦如是。夫未发则无着,无着则不属理道,不属理道则安可谓之中?且谓之大本乎?宜乎劣士喜浅近之禅学,必奉此二字为秘密藏也。详后。且推勘怒哀乐之未发,必至于推勘吾生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而后已矣。异学之徒,教人终日静坐,观未发时气象,不尽驱天下学者入于禅和子不止,可叹、复可恨也。王樵曰:「佛经千万部,只说得喜怒哀乐之未发一句。」夫以未发对已发言且不可,况单言未发乎?其父报仇,子且行劫,亦势之所必然耳矣。以其未发为中论之:尧舜「允执其中」之中,指理言,此以未发为中,指心言。指理言,则共之于人,故孔子言「舜用其中于民」。指心言,则独用之于己,合眼低眉,悟而已,于他人有交涉耶?孔子又曰:「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明释中为无过不及,今云未发谓中,既未发有何过不及,斯岂中之义乎?不应同在中庸一书,而诠解「中」字异同,至于如此也。故有人解如此,则=传=中字之义曰:中非无过不及,中庸已自释之矣,乃是喜怒哀乐之未发也。以尧舜以来中字之真面目不可复识矣。且孔子言「中庸」,而书名亦曰中庸,乃其首章则曰「中和」,直是方圆枘凿。谓非后人搀入,为中庸本书,虽置喙奚辞焉。「中」「和」二字作对偶,他经无之,唯乐记有此字,然彼言乐则可,此言性命之理则未妥。抑撮取子路问「强」意,「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为言耶?然彼自两义?不可合并也。明僧莲池竹二笔曰:「予初入道,忆子思以喜怒哀乐未发谓中,意此中即开刱以前自己也。既而参诸楞严,则云『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夫见闻泯,知觉绝,似喜怒哀乐未发。』而云法尘分别者何也?意,根也;法,尘也。根与尘对。未发则尘未交于外,根未起于内,寂然峭然,应是本体,不知向缘动境,今缘静境。向,法尘之粗分别也;今,亦法尘之细分别也,皆影事也,非真实也。谓之幽闲,特幽胜显,闲胜闹耳。空刱以前自己,尚隔远在」,正指此耳。喜怒哀乐未发,禅之下W。」按:莲池此论,予于大学云「学庸仅得禅之粗乘也,北宗近之,庞居士所呵为峭然机是也。要悟空刱以前自己,禅之上乘,南宗也。吾叹宋儒终日观未发气象,祗得禅之乘耳。(卷八六,页一九—二○)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此所谓说大话,装大冒头者也,其实皆禅也,何则?禅则其理虚无,故可以任意极言而无碍,若吾儒则事事切实,岂可言此。言之,则中和未致,天地万物将不位不育耶?中和既致,天地万物如何位、如何育耶?此非虚无而何?今历取诸佛语证之:华严经云:「法性偏在一切处。」楞严经云:「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又云:「心十方,见十方空,如观手中所持叶物。」此天地位注脚也。又云:「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圆,含裹十方。」此万物育脚注也。肇论云:「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同体。」又云:「怀六合于胸中,而灵鉴有余,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又云:「至人空洞无象,而万物无非我造。」此皆「天地位」、「万物育」注脚也。(卷八六,页二一—二二)
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按:隐字,乃异端之尤。上章孔子曰「素隐行怪」,「隐」与「怪」并言,可见矣。上章方述孔子之语,辟隐怪,而下章即曰「君子之道费而隐」,谓之子思之言,得乎?不必他辨矣。圣人以理为道,由吾心之仁义而施之于事物是也,故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今以所知能、所不知能为道,则是凡见天地间之物无非是道,此认外物为道,物自物,我自我,而离其根矣。夫圣人虽有所不知、不能,亦只是造化气机,于道绝无干。若谓不知、不能便不能尽道,则重外轻内,既认外物为道,势必求道于杳冥寂寞之中。老子之见道曰「唯恍唯惚」,曰「夷希微」,曰「深不可测」;释氏之见道曰「七圣皆述,不可思议」,皆是此也。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又以并圣人之不知不能而言,正是一例语义。如天地之道,云行雨施,而耕者以为乐,桑者以为忧,此自在物,于天地何与?若然,必将天地恂物以求道,而后可为天地与?夫天地自有道,不必恂物以求道而后可为天地,则圣人亦自有道,不必恂物而后可为圣人明矣。则何必为圣人之不知、不能惜,为天地之大犹有憾虑哉?语大莫载,语小莫破,即庄子秋毫泰鹏,释氏微尘由旬,芥子须弥之说。而总以气化为道,于道家尤近也。山,蟭螟(卷八七,页五—六)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引鱼鸢之诗,亦一例语义。鸢、鱼,物也。以其飞跃之上下察而言道,非是见凡天地间之物无非道乎?非是认外物为道而离其根乎?此老庄之以气化为道也。告子「生之谓性」,其于犬牛无别,鸢鱼即犬牛类也,飞跃即生之谓也。然以佛法言,老子告子皆得其初耳,惟夫宗门之说引此独多,皆在非有非无之间,致为微妙。故伪中庸中惟此与宗门之旨最契,非若前之不睹不闻,与未发之为下乘禅也。略记数端:唐时僧问法真禅师曰:「学人向恁处驻足?」师曰:「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朱仲晦跋其后曰:「大丈夫不可无此气象。」德章禅师对宋仁宗曰:「空中求鸟迹,水内觅鱼踪。」觉通禅师曰:「破一微尘出大经,鸢飞鲁跃更分明。」雪峰问克勤禅师:「前三三,后三三,意旨何如?」师曰:「水中鱼,天上鸟。」净慈寺门联云「鱼跃鸢飞皆妙道」,殷迈侍郎作佛偈曰「外鸢鱼活泼」,陈白沙、王阳明,禅学也。陈诗曰:「君若问鸢鱼,鸢鱼体本虚,我拈言外意,六籍也无书。」王书曰:「悟到鸢飞鱼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凡此之类,可为明证,此皆释氏之学,假喻为道处,今引此诗以喻君子之道,不与其旨符同乎?朱仲晦曰:此即禅家云「青青绿竹,莫匪真如,粲粲黄花,无非般若」之语,又寿昌问:鸢飞鱼跃,何故仁便在其中?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说禅,这个亦略似禅,试将禅来说看。寿昌对:不敢。曰:莫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么?寿昌又不敢对。曰:不妨说试看。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似渠。曰:何不道我今生是渠。既而又曰:须将中庸其余处,一一理会,今教子细到这个田地时,恁他轻轻拈掇过,便是自然会得,更无所疑,亦不着问人。(卷八七,页七—八)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或解此章谓言男女交媾之事,故曰:费而隐。曰:夫妇之愚不肖,与知与能,极其至,圣人有所不知不能。曰:大莫载,小莫破。凡鸢交,必飞旋乎高;鱼交,必游跃乎卑,故取以言上下察,而以造端夫妇、察乎天地终焉。此解颇确。易系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与此旨亦同。道家以气为道,绝不言理,故专取造化嬗生处赞其道妙。在此举凡圣贤仁义之心,中庸之理,直皆摈弃无用,故其先卑德、弃仁义、毁礼,由是流而为杨氏之为我,又流而为商君之任法,以毒害天下,又流而为长生久视、练形按气之术。种种异端,不可致诘矣,此皆以气化为道,致使然也。故予谓佛与老,形迹似同,而指归各别,而伪中庸之言,则以为佛可,以为老亦可者,以其形迹同,故也。或谓:言其上下察,其字指「君子」,察字即下「察乎天地」察字,其谓察字即下「察」字,是也。谓其字指君子,据文义,非也。且拟人必于其伦,以鸢鱼比君子可乎?然即以鸢鱼比君子,与以鸢鱼言君子,又何殊焉?吾谓欲辟世所共尊信之者,最喜其人为尊信之尤者,而时亦有其言疑之,则不必待吾之辟之,而世之共尊信者,亦可以已矣。如中庸一书,自宋以来,为尊信之尤者,非朱仲晦乎?而世所共尊信者,非因朱仲晦之尊信而尊信之乎?乃阅其文集,与蔡季通曰:「费隐之说,今日终日安排,终不能定。盖察乎天地,终是说做隐字不得,百种计校,再说不来。且是所说不知、不能、有憾等句,虚无恍惚,如捕风系影,圣人平日之言恐无是也。」与未之或知、不可能也不同。嗟乎!予阅此书,因叹人有是心,无不皆同。第一时惑溺于师承,瞽说先入其中,又无明识以照之,遂至牢不可破,乃忽于昏沉睡梦之中,微觉醒悟,时露一星两星,如石火电光,旋复灭息,可畏哉?渠盖不知伪中庸之文直是乱道,依费隐字解末节,造端夫妇是「隐」,察天地是「费」,如此却是「隐而费」了。即或谓造端夫妇是「费」,然察天地仍是「费」,如此又是「费而费」了,前后文理乖违不通如此。渠欲顺文理解书,则思以造端夫妇属费,察天地属隐,所以云百种计校,再说不来。于是不得已模糊了事,以三字注之曰「结上文」。吁!其平居所私疑如此,乃作为章句之书,不露所疑之意,阳为尊信,以示天下。岂非所谓失其本心哉?此书供状最明,在己既不复毁弃,而门人订集,亦不辨别而误存之,可笑如此。(卷八七,页九—一○)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在下位」至「人之道也」,与孟子文同,惟易数字。按:此若为孔子及子思之言,孟子必不抹去「孔子」、「子思」,而以为己文。记孟子者,亦岂不见而以为孟子之文乎?孟子中从无与他经文同者,而此处独同中庸,是必作伪中庸者,取孟子之文而增加己说也。故「诚者不勉」以下,皆从上文推演出之,然而与孟子之旨大相反矣。盂子「诚者天之道」,属天而言,「思诚者人之道」,属人而言,义理分明。今如「不勉」数句,以为圣人,则诚者亦属人言矣。以人而为天之道,义理乖舛,此作伪中庸语义,孟子从无此等语义。故曰:与孟子之旨大相反也。易「思诚」为「诚之」,加一之字以与诚者别,究未稳妥。「不思」字亦从「思诚」思字来,此等处,世人日读中庸、孟子之书而漫不经意者,悠悠千古,岂不可叹。(卷八八,页三三—三四)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宋明教禅师曰:「中庸『自诚明』至『之教』,岂不与经所谓『实性一相』者似乎?」明沈士荣续原教论曰:「自诚明者,诚者,寂也;明者,觉也。寂而觉,曰:天之道。觉而寂,曰:人之道。」焦弱侯笔乘曰:「楞严经『性觉妙明,本觉明妙』,孤山注曰:『即寂而照曰妙明。』即照而寂曰明,与『自诚明』一节合。」司马子微曰:「庄子曰:『古之治道者,以恬养智。』佛氏曰『定慧』,大学曰『安而后能虑』,中庸曰『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安,虑也;诚,明也;恬,智也;定,慧也,一也。」(卷八九,页二—三)
「能尽人之性」,此句先未允。夫尧舜之世而有四凶,尧舜之家而子皆不肖,岂能尽人之性耶?孔子于博施济众,于修已以安百姓,皆曰「尧舜犹病」,此足证矣。「能尽物之性」,此句尤舛。千(「千」字,原作「于」,今径改。)古大圣为治,莫尧舜若矣,史臣言其「平章百姓,黎民于变时雍,海隅苍生万邦黎献」,未尝一及物也。夫于民且犹病,况物耶?尧舜之下,唯孔子,使孔子而治天下,亦尧舜是若而已矣。又检论语无一物字,记者但曰钓、曰弋;于焚,曰「不问马」,则其于物,固己不惜笺杀之而膜外视之矣。孟子书始有物字,其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物曰爱,乃为仁民、亲亲陪说,非重物也,且曰弗仁,则固同孔子之钓、戈与不问马矣。帝王之治天下也,唯以人为本,势不能兼全乎物,故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驱蛇龙鸟兽之害,然后民可以居,可以食,而其物之不为民害者,则又任人制射猎网罟之属以取资焉。于是取禽兽以为饮食,取蚕丝以为衣服,取材木以为宫室,人之不能无饮食衣服宫室也,则自不能全物之命也。夫物之命且不能全,而况曰物之性乎?禽兽以飞走为性者也,草木以发生为性者也,既杀戮之,笺贼之,而性于何有?夫物之生且不有,而况曰尽之乎?今且无论不能无饮食衣服宫室也,即曰:吾欲尽物之性,而断饮食,去衣服,无宫室焉,然则禽兽以飞走为性者固自若也,草木以发生为性者固自若也,天与之也。天与之而乃贪天功以为己力,曰吾有以尽之,岂不荒唐谬悠之甚者哉?告子以生之谓性,而孟子诘以犬牛人性之同,告子且无辞以答,今此义正是犬牛人性同之说,则是甚于告子矣。且以为尽其性,则于孟子之所诘者,而殆有加焉矣。说者谓孟子为子思之徒,岂有其师言人物之性同,而孟子言人物之性异乎?又不待辨矣,故此义唯同佛氏之说。涅盘经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金刚经曰「我应灭度一切众生」,又曰:「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无有、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大阿弥陀经曰:「诸天帝王人民,以至蜎飞蝡动之类,皆因女所问得度脱。阿弥陀佛初度愿曰:我至成佛时,名声超十方人,天同得闻俱来生我剎,地狱鬼众生亦生我剎中。」归元直指曰「书云唯天下至诚至。能尽物之性」,金刚经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法者,指其本性也。无有高下者,上至诸物菩萨,下至蠢动含灵,谓其皆有佛性故,故曰平等也。」明教禅师曰:「惟天下至诚至。天地参矣。」岂不与佛教所谓万物同一真性者似乎?凡此皆足以证。虽然,佛氏之说犹未尝言尽物性也,「尽物性」一语,不独其义乖舛,且实有不通处。吾儒二氏皆不可用,何也?据尽物性者,使之顺适其性,同归于道之谓也。然则豺狼虎豹之属,其性噬人,人亦将顺适之以同归于道乎?言至此,不直一胡卢矣。或曲解尽物性为「处之各得其当」,如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阴木;獭祭鱼,然后渔;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夫既已斩之,入而取以烹之,猎而取以戮之,胡云尽其性乎?且如期斩木,取禽兽,是顺天明以裁物,非尽物性之谓也,是王者食时用礼之政,非至诚学问心性之功也。义隔天渊,且尽物性与尽人性、尽其性同辞无异,岂有尽己性、尽物性为一义,尽物性又为一义乎?此本不足辨,恐人犹惑其说,故及之。赞化育,参天地,同为一种大话,圣贤从无此语。孔子谓「唯尧则天、则法也」,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犹则天之义,与参赞义迥别。明徐昌谷好玄,修学冲举之术,见王阳明,问曰:「冲举有诸?」阳明曰:「尽鸢之性者,可以冲于天矣;尽鱼之性者,可以泳于川矣;尽人之性者,可以知化育矣。」直以中庸此节为冲举法门,又一奇也。(卷八九,页五—八)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前知」二字,圣人之所不道。观子张问十世,而夫子答以「因礼之损益可知」可见矣。自此云前知,开后世无数术数之邪学,抑且启后世人主好尚符瑞之心,必不可训也,况其所谓前知者,不过见乎蓍龟之事。注云:祯祥妖孽,蓍龟之占。四体谓蓍龟四体。夫既卜筮而见乎蓍龟矣,虽愚百姓亦可凭之,以知休咎,乃以之诧至诚之如神,岂不陋而可笑乎?(卷八九,页一二)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以诚为物之终始,纯乎以气化为道,见识与易系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同。(卷八九,页一三)
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载物、覆物、成物,配天、配地、无疆,皆大话。不见、不动、无为,悉老氏家法。林伐山云:「庄子曰『尸居而龙见』,不见而章也;『渊默而雷声』,不动而变也;『神动而天随』、无为而成也。」可互证其义。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与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说同。毗耶首立不二法门以兴禅教,此云不贰,亦异地而同符也。明教禅师曰:「『至诚无息,至。可一言而尽也』,岂不与佛教所谓『法界常住,不增不减』者似乎?其『为物不贰至。今夫天斯昭昭』之多云云,岂不与佛教所谓『世界之始,乃有光明风轮,先色界天,其后有安住风轮乎天地者』似乎?」二氏似同,故中庸各有与合。W形(卷八九,页二二—二三)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皆大话。礼与仪有分,见左传子太叔语。此云礼仪,而又云威仪,混难解。且仪上加一威字,他经传无之,惟见于佛经。释藏有「大比丘三千威仪」、「五戒威仪」、「沙弥十戒威仪」等语,六祖坛经云「夫沙门者,俱三千威仪,八百细行」,种种皆与此同。「尊德性而道问学」,按:孔子言「下学而上达」,上达即在下学之中,今云道问学,是孔子之学下也。又云尊德性,则是另有上达功夫矣。且以「尊德性」居「道问学」之前,则是上达而下学矣,并谬。圣功一以贯之,初无两橛,既曰「尊德性」,又曰「道问学」,非释教之性教相二宗乎?以「高明」对「中庸」,尤未允。若是「中庸」之外,别有一「高明」与之对峙,则「中庸」何足为贵?而孔子叹「其至矣」,子思以之名篇乎?(卷八九,页二三—二四)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及其身者也。」
「愚而好自用」至「及其身者也」,乃孔子之言,而作者引之。(卷八九,页二七)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
非天子不可制礼,议礼则可也,夫子答问为邦,此非议礼乎?(卷八九,页二七)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春秋之世,尝车书一统,毋乃近于夸而诞乎?(卷八九,页二八)
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此从论语「夏礼,吾能言之」及「周监于二代」两章推演为说。然孔子从周者,以其监二代,而有郁郁之文也,非特尊本朝之制而已。说夫子从周,只为尊本朝之制,与「周监于二代」之「吾从周」旨别,其改论语「宋不足征」为「有宋存焉」,亦以为吾尊本朝,宋虽存而不从也,然显与论语异矣。(卷八九,页三○)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
据文义似上章承「为下不倍」,此章承「居上不骄」而言。然过尊王天下者,于尊仲尼又不涉,其意难晓。(卷八九,页三○)
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以天地比孔子,恐孔子在天之灵终有未安,而人之学圣人者,益无有矣。且上章言「无位者不尊、不信,民弗从」,安有天地、四时、日月,而民不尊信以从者乎?其论驳矛盾可知。大小强弱,岂能不害?四时日月,岂能不悖?皆夸大无实之言。(卷八九,页三八—三九)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伪中庸之病,只是言效验,说大话,于中庸之理去而千里矣。(卷八九,页四一)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天地之化育,圣人亦无容知之,此皆以气化为道之见。(卷八九,页四二)
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引「衣锦尚絅」之诗,即老子「被褐怀玉」及「为腹不为目」之旨。「恶其文之着」,即老子「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璞」之旨。「闇然而日章」,即老子「塞兑闭门,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之旨。「人之所不见」,即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之旨。「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即老子「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旨。「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此出庄子「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即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及「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之旨。卫硕人诗「衣锦褧衣」,士昏礼「姆加景,景褧显絅」皆通,本言新嫁妇在途,加之御尘也,今引之以为恶文之着,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焉。小雅正月诗「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本言祸乱之萌也,今引之以言君子内省不疚焉。大雅抑诗「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本言仰而不愧之事也,今引之以为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焉。商颂烈祖诗「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本言祭祀时无言无争也,今引之以为君子不赏民劝,不怒民威于鈇钺焉。周颂烈文诗「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本言莫显乎德也,今误解实为不显,引之以为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焉。大雅皇矣诗「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郑氏曰:「言我归有明德者,以其不大声为严厉之色以威我也。」今引之以为君子之德,不大声色,而尚有声色者存焉。烝民之诗「德輶如毛」,下文云「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惟仲山甫举之」,本言德至轻,而民尚不克举,惟仲山甫能举也,今引之以为德之輶如毛,而毛尚有伦焉。文王诗「上天之载,无声无臭」,郑氏曰「言天之道难知也」,今引之以为人德至矣焉。如此引诗,是何异于诵北山之诗,而谓「周无遗民」,读保赤之书,而谓爱无差等哉?金刚经曰:「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即此义。空谷禅师曰:「子思子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三教圣贤之旨,皆是真常寂灭,真空不空,无少异。」程正叔曰:「释氏之说纔见得些,便惊天动地。只为乍见不似圣人,见惯如中庸言道,只消道『无声无臭』四字,总括了多少释氏言。非黄非白,非盐非苦,费多少言语。」按:程乃首尊中庸之人,今将来与释氏并说为一理,岂非真实供状乎?(卷八九,页四九—五○)
姚際恒著作集
經解
按:此篇數章乃當時舊文,首一章則為後人所竄入,而以經解名篇者,義與詞皆絕不類,有目者當共識之。嘗謂經之有解,經之不幸也。曷為乎不幸?以人皆知有經解而不知有經也。曷咎乎經解?以其解之致,而經因以晦。經晦而經因以亡也,其一為漢儒之經解焉,其一為宋儒之經解焉,其一為明初諸儒墨守排纂宋儒一家之經解而著為令焉。噫!果其為聖人復起不易之言,以著為令,可也。今之著為令者,然耶?否耶?夫經解與著令,其事大不相通,其君若相,不過以一時治定功成,草草裁定,初不知聖賢真傳為何若耳。乃使天下之學人耳目心思卒歸於一途,而不敢或異,是以經解而著令,不又其甚焉者乎。窮變物理,自然材智日新,寧甘久腐。苟以漢宋諸儒久之經解而明辨之,則庶幾反經而經正,其在此時矣。此以經解名篇,正是漢儒之濫觴,漢以前無之,則吾竊怪夫斯名之作俑也。(卷八三,頁一)
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詞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
此章石梁王氏力辨其為非孔子之言,而吳幼清則以為「入其國,其教可知也」為孔子之言,其下蓋記者之言而推廣其義。按:此皆非孔子之言,自不必辨。即云記者之言,而其言疵纇,顧可存而弗論乎?六經之目,始見於莊子,今世所傳之禮,皆非其舊,樂亦無經,二者不必論。自餘諸經安得有失,謂之失妄矣。解者或謂指學者之失,或謂指上之教有以失之,此皆回護之說。如書「失之誣」,若謂人不善學、上不善教而使之誣,不可通矣。又或謂人不學則有此失,然本文何嘗云「不教學詩,其失愚」耶?大抵此「六失」因書之失誣生來,書之失誣,因孟子「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意生來,故併附會諸經為失耳。詩可興觀群怨及多識,何愚之有?易示人趨避吉凶,何賊之有?春秋固亂世之書,然成而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四字,原誤作「亂子賊于」,今逕改。懼,正以止亂,何亂之有?若夫謂書之失誣,孟子亦止據武成一篇而云,不可遂以此概全經也。如此者名為經解而侮經,實甚矣。(卷八三,頁六—七)
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並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其在朝廷,則道仁聖禮義之序;燕處,則聽雅頌之音;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居處有禮,進退有度,百官得其宜,萬物得其序。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此之謂也。
自此以下,別為古文,與上下侔。(卷八三,頁九)
發號出令而民說,謂之和。上下相親,謂之仁。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謂之信。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義與信,和與仁,霸王之器也,有治民之意而無其器,則不成。
霸、王並言,失其義。或謂宜從鬻子作「帝王」。按:鬻子亦偽書,安知非取其文而改之也。(卷八十三,頁一○)
哀公問
按:聖人語言簡要不煩,而意無不盡,中庸問政章獨為詳冗,蓋門弟子取孔子對哀公大旨,推而演之也。此篇作者意欲以問禮規模問政,然其字句拗折艱塞,文理多不可通處,較問政章又有霄壤之別,其言理亦多未純。(卷八三,頁一五)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之行也?」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敖慢,固民自盡,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後,今之君子莫為禮也。」
字句過於作意,全失自然。(卷八三,頁二○)
孔子侍坐於哀公。哀公曰:「敢問人道誰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無辭而對,人道政為大。」
百姓之德,「德」字今本家語作「惠」字為妥。(卷八三,頁二一)
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後也,敢不敬與?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子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太王之道也。如此,則國家順矣。」
此篇之文,如上節曰「其居節」,曰「好實」,曰「午」,曰「固臣」;此節曰「固」、「不固」,曰「直言」,曰「太王」,曰「愾」,皆所謂字句拗折艱塞,文理多不可通處也。諸家曲解之,殊無謂。大抵諸侯宜親迎,天子不以親迎,此言天子親迎,非也。孔疏駁鄭,是。然謂「魯得郊天,故云天地社稷之主」,以証記文言魯非言天子,則曲說耳。(卷八三,頁二六)
公曰:「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孔子對曰:「貴其不已。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其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皆襲中庸。「天道貴其不已」,即中庸以不已為天之所以為天也。「不閉其久」,即悠久也。「巳成而明」,即高明也。「無為而物成」,即無為而成也。說者謂中庸子思作,孔子之言乃依倣子思耳。又上曰「人道政為大」,對哀公問政時已曰「人道敏政」矣,何為又重告之?(卷八三,頁三一—三二)
仲尼燕居
或問:仲尼燕居、孔子閒居兩篇,其名何居?何所分別?曰:此絕不足據,仲尼即孔子,燕居即閒居,有何分別?全涉游戲,無意義。按:列子有仲尼閒居篇,此則分而兩用之耳。大抵皆老莊之徒,冒竊孔子之名,以陰行其說者。孔子閒居尤全露老莊面目,而其文更詭譎。此篇則尚貌儒家言,而文則薄劣,義亦多舛矣,此又二篇之分也。(卷八四,頁一)
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恭而不中禮,謂之給;勇而不中禮,謂之逆。」子曰:「給奪慈仁。」
「執禮,子所雅言」,必不待縱言至於禮。使女以禮周流無不,其言夸大鮮實。「恭而不中禮謂之給,勇而不中禮謂之逆」,用論語「恭而無禮則勞,勇而無禮則亂」,改勞、亂為給、逆,牽強顯然,「給」字尤不協。其首又作「敬而不中禮」一句,不知恭與敬又別。禮以敬為本,曲禮曰「毋不敬」是也,不可以不中禮為言,即曰不中禮,則將少其敬乎?義殊有礙。子貢越席而對,以及給奪慈仁,倣論語「子路率爾而對,夫子哂之」之意,毋論子貢知禮,必不越席,即問禮偶越席,自不同於言志之不讓,乃夫子於彼僅哂之,於此直這其違禮而給,亦必無是理也。其義不過欲倣論語言禮之文,故生出「越席」一節,而給奪慈仁亦倣論語「禦人以口給,不知其仁」之意。(卷八四,頁二—三)
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將何以為此中者也?」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
倣論語「子貢問師與商」章為說。既無子貢之問,又無子夏在坐,對子張言而及於商,無此情理,必說出「中」字,亦蛇足,強納禮字,尤不協。師商之過不及豈關於無禮哉?攙入子產,更絕不倫,不惟孔子不當以當時名卿與門弟子比論,即其所謂子產可以謂之過,亦可以謂之不及,義又晦矣。孔子於子產曰「惠人」,曰「有君子之道四」,聖人忠厚之至,於子產初無貶辭,至孟子始曰「惠而不知為政」,述其乘輿濟人一事,蓋以大者這子產也。此云能食不能教,正倣之為說。能食,惠也;不能教,不知為政也。然則孔子倣孟子為說乎?(卷八四,頁四—五)
子貢退,言游進曰:「敢問禮也者,領惡而全好者與?」子曰:「然。」「然則何如?」子曰:「郊社之義,所以仁鬼神也;嘗禘之禮,所以仁昭穆也;饋奠之禮,所以仁死喪也;射鄉之禮,所以仁鄉黨也,食饗之禮,所以仁賓客也。」
好、惡,並如字。鄭謂好為「善」,是,蓋記者作意用字,以好字代善字用也。然下文說出許多仁字,與善字意不屬,故鄭又訓「仁」為「存」,謂凡存此者,所以全善之道,乃不得已而為此解耳。不知「仁」字豈可訓「訓」字下原誤衍「在」字,今刪。「存」?蓋記文以仁字代愛、厚等字用也,總之與「心德」之仁全無交涉。後來解者,又皆以仁、禮並言,益誤。至有以「克己復禮」,「視聽言動」,「天下歸仁」解者,豈非說夢乎?郊社之禮一段,倣中庸為說而增改之,改中庸事上帝為「仁鬼神」不合,鄭謂郊有「后稷」、社有「句龍」,然則豈有舍所重而專言所配者乎?且中庸言「郊社事上帝,禘嘗祀其先。故曰:治國如示諸掌」,若郊社止于言鬼神,其義小矣,安得亦云云爾乎?見下文。「禘嘗」改「嘗禘」,亦不合。(卷八四,頁五—六)
子曰:「明乎郊社之義,嘗禘之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是故以之居處有禮,故長幼辨也;以之閨門之內有禮,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禮,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獵有禮,故戎事閑也;以之軍旅有禮,故武功成也。是故宮室得其度量,鼎得其象,味得其時,樂得其節,車得其式,鬼神得其饗,喪紀得其哀,辨說得其黨,官得其體,政事得其施。加於身而錯於前,凡眾之動得其宜。」
明乎郊社之義一段,襲中庸。觀上文言五者,而此獨言郊社、嘗禘可見矣,是故以下本郊社、嘗禘而推廣言之也。然上言郊社所以仁鬼神,此又言鬼神得其饗,不知此鬼神,即郊社之鬼神乎?抑宗廟之鬼神乎?若謂即郊社之鬼神,與上意複「複」字,原作「復」,今逕改。,何推廣之有?若謂宗廟之鬼神,前後鬼神混雜不楚,於此亦可見:郊社本不當言鬼神矣。官得其體,亦與官爵序意複。孔子曰:「軍旅之事,未之樂也。」則其言禮必不及軍旅與戎事武功,及失策失制之事,而反覆為言也。(卷八四,頁八)
子曰:「慎聽之!汝三人者,吾語女:禮猶有九焉,大饗有四焉。苟知此矣,雖在畎畝之中,事之,聖人已。兩君相見,揖讓而入門,入門而縣興。揖讓而升堂,升堂而樂闋。下管象,武、夏籥序興,陳其薦、俎,序其禮樂,備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行中規,還中矩,和、鸞中采齊,客出以雍,徹以振羽,是故君子無物而不在禮矣。入門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廟,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是故古之君子不必親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
此一節倣郊特牲孔子屢嘆之為說。郊特牲云「賓入大門而奏肆夏,示易以敬也;卒爵而樂闋,孔子屢嘆之」,故此舉入門而縣興,升堂而樂闋之禮,而云「苟知此矣,雖在畎畝之中,事之,聖人已」,又云「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又云「是故君子無物而不在禮矣」,又云「是故古之君子不必親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蓋所以寫其屢嘆之意如此,其中「苟知此矣」一段義尤悖兩君相見之禮樂。「畎畝」,中人耳目所不及,何與其事?而且諛之以為聖人,豈非無情之贊嘆乎?是其欲寫其屢嘆而勉強填湊可見矣。其為說尤多不經,文王世子云「登歌清廟,下管象,舞大武」,此言天子視學也。祭統云「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言天子大禘嘗也。今云「升歌清廟,下管象舞、夏籥序興」,夏即大夏。是以天子視學及大祭諸禮樂,而用之以為兩君相見大饗之禮,豈不謬甚乎?且晉饗穆叔,歌文王之詩,穆叔以為兩君相見之樂,此在當時諸候已為僭竊,況曰「歌清廟」乎?又雍序謂禘大祖之詩也,禮器:云「其出也,肆夏而送之,客出肆夏可矣。」按:郊特牲又云「賓人大門而奏肆夏」,兩篇言出雖不同,然大抵皆為天子享元侯之禮也,而後世兩君相見自云用之。今云客出以雍,是以天子之祭以雍徹者而用於客出,此又何禮與?振羽,即振鷺。助祭之詩也,又祭徹歌詩,大饗徹無歌詩之禮,今云「徹以振羽」,此又何禮與?鄭氏曰「大饗謂饗諸侯來朝」,此亦知其不可通,故又云「王饗諸侯者」,然不知本文自言兩君相見,豈能諱之?然即使王饗諸侯,亦必無是禮也,此關典禮之大,不可不辨。又其句故為離錯,有似脫而實非脫者。如前段「下管象武」上,少「升歌清廟」一句。孔氏補之。後段「下而管象」下,少「夏籥序興」一句。徐伯魯補之。謂大饗四而金作、升歌清廟、下管象,止事,字少一。鄭氏以「金再作」補之。玉藻「趨以采齊,行以肆夏」,此少「肆夏」。陸農師據玉藻補之。是也。又其九四之數,亦故為離錯,使人合之而終不能合,以致言人人殊者。如鄭氏註。、盧氏、王氏俱見疏引、熊氏見陳氏集說補正之。、陸氏見衛氏集說。、吳氏纂言。諸說是也,不備錄。內盧氏以序其禮樂為一禮,陸氏補肆夏為一禮,尤謬。吳氏以上鬼神、昭穆,死喪、鄉黨、賓客為五,加大饗四為九,尤鑿謬。大饗即屬賓客也。知仁即知仁賓客之事,劉氏以「心德之仁」解,謬。(卷八四,頁一二—一四)
子曰:「制度在禮,文為在禮,行之,其在人乎?」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夔其窮與?」子曰:「古之人與?古之人也。達於禮而不達於樂,謂之素;遠於樂而不達於禮,謂之偏。夫夔達於樂而不達於禮,是以傳於此名也,古之人也。」
制度文為在禮,行之在人,倣中庸「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為說。按:作者之意於上云不能樂於禮,「素」。素字未安。又本欲言不能禮而能樂一段以反對之,而辭則窮,何也?蓋不能曰「不能禮於樂」,何也?故生出子貢問夔一節,以見夔是達樂不達禮之人。故曰達於樂而不達於禮,謂之「偏」,以對達於禮而不達於樂,謂之「素」。重提上義,作者之意昭昭如此。夫謂夔不達禮,其誣古人亦其矣。不善作文,以致轉入死地如此。(卷八四,頁一八)
子張復問。子曰:「師,爾以為必鋪几筵,升降酌獻酬酢,然後謂之禮乎?爾以為竹行綴兆,興羽籥,作鐘鼓,然後謂之樂乎?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諸侯朝,萬物服禮,而百官莫敢不承事矣。禮之所興,眾之所治也;禮之所廢,眾之所亂也。目巧之室,則有奧阼,席則有上下,車則有左右,行則有隨,立則有序,古之義也。室而無隩阼,則亂於堂室也。席而無上下,則亂於席上也。車而無左右,則亂於車也。行而無隨,則亂於塗也。立而無序,則亂於位也。昔聖帝、明王、諸侯,辨貴賤、長幼、遠近、男女、外內,莫敢相踰越,皆由此塗出也。」
「爾以為必鋪几筵」二段,倣論語「禮云禮云」一節為說,起結全學莊子。(卷八四,頁二○)
孔子閒居
此篇「三無」「五起」,皆本老子貴無、賤有之旨,如所謂「常無欲以觀其妙」、「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之類是也。其云「無聲之樂」、「無體之禮」,與孔子「禮云禮云」一節有毫釐千里之別。孔子所言欲人知禮樂之本,故用反語詰問,使人深思而自得之,並未嘗有去玉帛鐘鼓為禮樂之意也。此則高揭「無」字,以示其至精無上,與老子以禮樂為「亂首」,莊子以聖人為「屈折禮樂」及「性情不離,安用禮樂」諸說相同,皆是有體無用,歸於二氏之學而已矣。又老子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聾」字,原誤作「聲」,今逕改。,五味令人口爽,聖人為腹不為目」,此云無聲之樂,日聞四方,則有聲之樂自令人耳聾矣,正對照畢肖處也。至於釋氏之學較老氏更深一層,然此處大意亦有相近者。釋氏滅六根,無色聲香味觸法,此云無聲即滅耳根之意,無體即滅身根之意,唐相國杜鴻漸問無住禪師:「 鳴,師聞否?」曰:「聞。」曰:「去無聲,何云聞?」曰:「聞無有聞,非關聞性。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亦是此無聲之證。嗟乎!無父無君比於禽獸,何莫非此「無」之一字之害乎?垂之禮記,世習為經,可感也夫!餘說見前篇。(卷八四,頁二二)
孔子閒居,子夏侍。子夏曰:「敢問詩云『愷弟君子,民之父母』,何如斯可謂民之父母矣?」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達於禮樂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無,以橫於天下,四方有敗,必先知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矣。」
此篇多引詩,大至皆牽合不切。「五至」、「三無」語便譎怪,不可為訓。「以橫於天下,四方有敗,必先知之」,語亦粗率不達。(卷八四,頁二三)
子夏曰:「民之父母,既得而聞之矣,敢聞何謂五至?」孔子曰:「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知焉。哀樂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志氣塞乎天地,此之謂五至。」
書云「詩言志」,故曰「志之所至,詩亦至焉」,則志即在詩內,不得分為二至。且章首是言民之父母,則五至皆謂至於民也。至志於詩,何與於民?其不得以志為一至,審矣。鄭氏以其不可通,故曰:「凡言至者,至于民也。志謂恩意也,言君恩意至於民,則其詩亦至也。」以志為恩意,曲解顯然,即作者之意亦豈嘗如是?或「樂亦至焉」之「樂」,音岳;「樂之所至」之「樂」,音洛,欲取哀至之義,忽以樂岳。字脫換作樂洛。字,其奇。註與疏以三樂字皆音洛,則禮樂不相接,陳氏集說上二樂字皆音岳,則樂哀又不相接也。詩、禮、樂屬經,哀屬人情,又何得並詩禮樂為一至乎?至於哀樂相生,又別一義,竟與「民之父母」章旨全不照顧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本老子「希夷」之說。志氣塞乎天地,襲孟子「其為氣也,則塞乎天地之間」,然氣可言塞,志不可塞也。(卷八四,頁二五—二六)
子夏曰:「五至既得而聞之矣,敢問何謂三無?」孔子曰:「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子夏曰:「三無既得略而聞之矣,敢問何詩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宥密』,無聲之樂也。『威儀逮逮,不可選也』,無體之禮也。『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無服之喪也。」
「三無」本莊子為說。莊子曰:「禮法度數,刑名比詳,治之末也。鐘鼓之音,羽毛之容,樂之末也。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按:莊言「末」,猶可,此言無,益無理矣。「三無」仍是五至中之三,何也?(卷八四,頁二七—二八)
子夏曰:「言則大矣!美矣!盛矣!言盡於此而已乎?」孔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之服之也,猶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無聲之樂,氣志不違;無體之禮,威儀遲遲;無服之喪,內恕孔惱。無聲之樂,氣志既得;無體之禮,威儀翼翼;無服之喪,施及四國。無聲之樂,氣志既從;無體之禮,上下和同;無服之喪,以蓄萬邦。無聲之樂,日聞四方;無體之禮,日就月將;無服之喪,純德孔明。無聲之樂,氣志既起;無體之禮,施及四海;無服之喪,施於孫子。」
五起仍是三無,何也?且皆以膚辭排衍,無截然五義,彼此移易亦得,游戲無益之文。呂覽曰:「有聲之聲,不過百里。無聲之聲,施於四海。」此襲之為說,正見其為漢人,然彼言聲,此言樂,故自不同。(卷八四,頁二九)
子夏曰:「三王之德,參於天地,敢問:何如斯可謂參天地矣?」孔子曰:「奉三無私以勞天下。」子夏曰:「敢問何謂三無私?」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奉斯三者,以勞天下,此之謂三無私。其在詩曰:『帝命不違,至於湯齊。湯降不遲,聖敬日齊。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於九圍。』是湯之德也。
按:參,即古三字,又彼兩而我三之之謂參,故中庸曰「可以與天地參」矣。今所問者參天地,而所答者謂聖人奉三,則是彼三而我四之,斯豈參之義乎?若日月本附於天地,亦不可列而為三也。(卷八四,頁三一)
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
三無私,又遺日月,何也?(卷八四,頁三二)
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其在詩曰:「嵩高維嶽,峻極于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為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此文武之德也。
「嗜欲」,不可解。註疏謂王天下之期將至,王位是聖人所貪,故曰嗜欲,無理甚矣。(卷八四,頁三四)
三代之王也,必先其令聞。詩云:「明明天子,令聞不已。」三代之德也。「弛其文德,協此四國」,太王之德也。」
所問者三王,所答者二王,不可解。(卷八四,頁三五)
坊記
程正叔曰:「坊記,觀其引『論語曰』,則不可以為孔子之言。」石梁王氏曰:「既是子云,又有論語曰,不應孔子自言。」按:仲尼燕居、孔子閒居兩篇辭旨多謬,然辨其非孔子之言者絕少。此篇固非孔子之言,然頗不詭于聖人之道,不必以其非孔子之言,而遂少之也。凡古書多稱「子曰」、「子云」者,不必是冒竊孔子。子為男子美稱,周秦間人多稱之。又弟子錄其師說,亦稱「子曰」。此篇作者使果欲冒竊孔子,必不復引論語以顯其弊竇矣。而後人又豈必待其引論語,然後知其非孔子之言矣。此儒家之諸子,義理嚴正,而作者貫穿諸禮于胸中,以議論出之,頗具精能。共章法變化,不拘一轍;段落若斷若連,洵先秦妙筆也。惟引經多不類,然亦見古人胸有別解,不易使人測識,無事深求。若鄭氏率改經義,以遷就之,則無謂甚矣。(卷八五,頁一—二)
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則坊與?坊民之所不足者也。大為之坊,民猶踰之。故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
坊德,據疏謂「坊德之失,蓋作者不欲與淫欲為排偶故耳」,然終似歇後。命以坊欲,陸農師謂如孟子所謂「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此說固直捷,然如此解命,是與君子坊民義不甚協,不若且從注謂「教命」也。(卷八五,頁三)
子云:「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故聖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于約,貴不慊「慊」字,原作「嫌」,依今本改。于上,故亂益亡。」
「慊」宜與孟子「行有不慊于心」之「慊」同,謂「滿足」也。(卷八五,頁四)
子云:「貧而好樂,富而好禮,眾而以寧者,天下其幾矣。詩云:『民之貪亂,寧為荼毒。』故制:國不過千乘,都城不過百雉,家富不過百乘。以此坊民,諸侯猶有畔者。」
好樂,「好」字非,衍。樂音岳。論語云:「貧而樂,富而好禮。」此孔子原文也,此云「貧而好樂,富而好禮」,此後來文士本舊文而易以新義也,取樂禮相對,然言好樂則樂,洛。字義亦在內,猶孟子云「獨樂樂」,此寫意法也。史記仲尼弟子傳云「貧而樂道」,以對好禮,則板實矣。千乘,鄭氏曰:「古者方十里,其中六十四井,出兵車一乘,此兵賦之法也。成國之賦千乘。」按:此本司馬法說,馬融解論語亦同。是以千乘為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此皆信周禮而不信孟子、王制者,然周禮「公五百里,侯四百里」,皆過于千乘,亦不合矣。惟包咸曰:「千乘之國,百里之國也。古者井田:方里為井,十井為乘,百里之國適千乘也。」此說是。按:云千乘者,以開方萬里之法推之,甚言之也。百雉,鄭氏曰:「高一丈、長三丈為雉,百雉為長三百丈、方五百步。」據疏謂此本古周禮、左氏說。杜預曰:「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牆長三丈、高一丈。」亦同此,是也。鄭又按:定十二年公羊曰:「雉者何?五板而堵,五堵而雉。」何休曰:「八尺曰板,堵凡四十尺。五堵二百尺,百雉二萬尺。若是則為長二十丈,三千三百三十三步。」公羊何休之說不可從。按:此云家富不過百乘,而孟子云千乘之家者何?蓋孟子謂天子之卿,此謂諸侯之卿也。然天子之卿受地視侯,亦祗食采地百里,而謂之千乘者,亦甚言之也。諸侯之卿,其采地當益少,而謂之百乘者,亦甚言之也。其後諸侯地方廣大,其卿應得有百里,故左傳云「唯卿備百邑」,是地方百里也,如是乃實為百乘之家矣。百里為百乘,此以開方千里言也,然則後世諸侯之卿,實同天子之卿,若以開方萬里言之,蓋亦可稱千乘云。孔疏未明,故及之。(卷八五,頁五—七)
子云:「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春秋不稱楚、越之王喪。禮,君不稱天,大夫不稱君,恐民之惑也。詩云:『相彼盍旦,尚猶患之。』」
以楚越僭王,故不書葬。陳可大謂「夷之也」,非。(卷八五,頁七)
子云:「君不與同姓同車,與異姓同車不同服,示民不嫌也。以此坊民,民猶得同姓以弒其君。」
此謂「君不「不」字原敓,今補。與同姓同車」,以其俱為先王先公子孫,有可承繼之勢。如與之同車,則疑有嫌。若異姓或與同車則無嫌,但不可同服耳。別嫌同姓如此,而同姓猶有弒其君者。記文之意主同姓言,故以異姓可同車襯起同姓不可同車之義,異姓只是帶言,不可油。陳可大曰:「不同車,遠害也。纂弒之禍常起于同姓,故與異姓同車則不嫌。」按:篡弒之禍未嘗皆同姓也,且其說是謂恐同姓弒君于車,故不與同車以遠害。然即同姓弒君,何嘗定于車耶?可謂瞽說。記文同車、不同車及同服,皆寫意法,總不必油,說見下章「于父之執」下。(卷八五,頁八—九)
子云:「君子辭貴不辭賤,辭富不辭貧,則亂益亡。故君子與其使食浮于人也,寧使人浮于食。」
「君子辭貴不辭賤」二句本孟子「辭尊居卑,辭富居貧」來,然富貴可辭,貧賤本無可辭,而云不辭者,蓋以一有辭貧賤之心,遇非道之富貴便不能辭矣,其言甚警動而敏妙。孔子嘗為委吏乘田,豈非人浮于食乎?此二語從孟子生來。此一段名言,可感。(卷八五,頁九—一○)
子云:「觴酒豆肉,讓而受惡,民猶犯齒。衽席之上,讓而坐下,民猶犯貴。朝廷之位,讓而就賤,民猶犯君。詩云:『民之無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讓,至于已斯亡。』」
詩所言之爵,自謂爵祿之爵。陳可大獨從嚴氏作「酒器」解,既非詩義,且作酒器解固切觴酒豆肉一條,作爵祿解,亦切朝廷之位一條,又何必去此取彼?(卷八五,頁一○)
子云:「利祿,先死者而後生者,則民不偝;先亡者而後存者,則民可以託。詩云:『先君之思,以畜寡人。』以此坊民,民猶偝死而號無告。」
死、亡皆謂「為國而死亡者」,古人多如此並言,不嫌其複。中庸亦云「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大死生據其人而言,亡存據在我視其人而言耳。孔氏以亡為「為國出亡在外者」,按:為國出亡,此事甚鮮,何必舉以為言,且下引詩云「先君」及云「偝死」皆承死亡言,而無涉出亡也。若中庸所謂亡,亦可云出亡乎?(卷八五,頁一一—一二)
子云:「有國家者貴人而賤祿,則民興讓;尚技而賤車,則民興藝。故君子約言,小人先言。」
技,猶秦誓「人之有技」之「技」。車,「車服以庸」之「車」。「故君子」以下,不與上義關聯,古文多如此,不必強為之說。(卷八五,頁一二)
子云:「上酌民言,則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則犯也;下不天上施,以則亂也。故君子信讓以百姓,則民之報禮重。詩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
「則犯也」,當如注疏作「民犯上」解。方性夫謂事或妄行而失其所守,陸農師謂順民而無犯,皆迂折。蓋因此句屬在上者言,故為此解,豈知坊記全篇多參差散脫,何必如是排整乎?(卷八五,頁一三)
子云:「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不爭。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詩云:『爾卜爾筮,履無咎言。』」
詩以「體」字為「履」字,乃語音訛。石梁王氏曰:「鄭箋詩既以體為卦兆之體,何故于此曲附履字之訛?」(卷八五,頁一四)
子云:「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讓善。詩云:『考卜惟王,度是鎬京。惟龜正之,武王成之。』」
「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凡三述之,所謂三嘆者與?文有詩意,甚奇,惟引詩皆不協。(卷八五,頁一五)
子云:「善則稱親,過則稱己,則民作孝,大誓曰:『予克紂,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紂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
三歎之餘,又益以君、親二義,共成五章,文法迤邐,辭氣悠揚,全法三百篇。(卷八五,頁一六)
子云:「睦于父母之黨,可謂孝矣,故君子因睦以合族。詩云:『此令兄弟,綽綽有裕;不令兄弟,交相為瘉。』」
讀渭陽之詩,見睦于母黨之義焉,但較父黨為輕,故下祗言「合族」。(卷八五,頁一七)
子云:「於父之執,可以乘其車,不可以衣其衣,君子以廣孝也。」
車與衣是寫意法,非實也。觀可以、不可以文法,便見大。謂稍遠則可,逼近則不可耳。不然,豈必有父執之車與衣,而詔其乘之,戒其勿衣之哉?如此亦可知前章同車、不同車之說矣。(卷八五,頁一八)
子云:「小人皆能養其親,君子不敬,何以辨?」
服勞奉事曰養,論語云「至于犬馬,皆能有養」,謂犬馬皆能養人也。此云「小人皆能養其親」,但變舊文之以畜比人者。雖以畜比小人,然是以畜比子,故自無妨為小人比君子,而語義正同。彼解論語為人養犬馬者,語義便不類矣,且以畜比親,尤大謬無理。(卷八五,頁一九)
子云:「父子不同位,以厚敬也。書云:『厥辟不辟,忝厥祖。』」
父子不同位,謂生不共席,死殊昭穆,然則祖可同也。引書似不切而殊妙。(卷八五,頁一九)
子云:「父母在,不稱老,言孝不言慈。閨門之內,戲而不歎。君子以此坊民,民猶薄于孝而厚于慈。」
不言慈,恐嫌望親慈己也,純乎寫意。戲而不嘆,已畫出一老萊子。薄于孝,厚于慈,可謂善罵世人,然「厚于慈」之慈亦非慈也,溺愛而己矣。(卷八五,頁二○)
子云:「長民者,朝廷敬老,則民作孝。」
言長民者,于朝廷之上敬老,則民作孝矣。長民以人言,朝廷以地言。或謂「朝廷」二字衍,謬。(卷八五,頁二○)
子云:「祭祀之有尸也,宗廟之有主也,示民有事也。修宗廟,敬祀事,教民追孝也。以此坊民,民猶忘其親。」子云:「敬則用祭器。故君子不以菲廢禮,不以美沒禮。故食禮:主人親饋,則客祭;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故君子苟無禮,雖美不食焉。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以此示民,民猶爭利而忘義。」
雙引經易「坊」字為「示」,字法皆變。(卷八五,頁二一)
子云:「七日戒,三日齊,承一人焉以為尸,過之者趨走,以教敬也。醴酒在室,醍酒在堂,澄酒在下,示民不淫也。尸飲三,眾賓飲一,示民有上下也。因其酒肉,聚其宗族,以教民睦也。故堂上觀乎室,堂下觀乎上。詩云:『禮儀卒度,笑語卒獲。』」
曲禮云「為君尸者,大夫士見之則下之」,今云「過之者趨走」,此文家點染法。禮運云:「元酒在室,醴醆在戶,粢醍在堂,澄酒在下。」今去「元酒」與「在戶」,合兩句為一,曰「醴酒在室」,此文家剪裁法。尸飲一,君飲一;尸飲二,后飲二,尸飲三,賓飲一。今言上下之義,故獨舉尸「三」賓「一」為言,此文家斷制法。禮器云「血毛詔于室,羹定詔于堂」,郊特牲云「詔祝于室,坐尸于堂」,又云「升首于室」,今云「堂上觀乎室,堂下觀乎上」,此文家避實就虛法。(卷八五,頁二二)
子云:「賓禮每進以讓,喪禮每加以遠。浴于中霤,飯于牖下,小歛于戶內,大歛于阼,殯于客位,祖于庭,葬于墓,所以示遠也。殷人弔于壙,周人弔于家,示民不偝也。」子云:「死,民之卒事也,吾從周。以此坊民,諸侯猶有薨而不葬者。」
二章皆本檀弓為言。不葬,非不葬也,猶公羊所謂「渴葬」,不能葬之類與?(卷八五,頁二三)
子云:「升自客階,受弔於賓位,教民追孝也。未沒喪,不稱君,示民不爭也。故魯春秋記晉喪曰:殺其君之子奚齊及其君卓。以此坊民,子猶有弒其父者。」子云:「孝以事君,弟以事長,示民不貳也。故君子有君不謀仕,惟卜之日稱二君。喪父三年,喪君三年,示民不疑也。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財也,示民有上下也。故天子四海之內無客禮,莫敢為主焉。故君適其臣,升自阼階,即位于堂,示民不敢有其室也。父母在,饋獻不及車馬,示民不敢專也。以此坊民,民猶忘其親而貳其君。」
推事父母之道以事君,推事兄之道以事長,則臣不敢貳于其君,幼不敢貳于其長,所以示民不貳也。故君子既有君而事之,不得更謀他國之仕,惟卜仕之日君臣未定,乃得稱二君耳。鄭以「貳」為「副貳」,以「二」字為「貳」字,皆鑿。不敢有其身,即曲禮「不許友以死」之義,既變板實為空靈,又泯其近游俠之弊,妙絕。(卷八五,頁二四—二五)
子云:「禮之先幣帛也,欲民之先事而後祿也。先財而後禮,則民利;無辭而行情,則民爭。故君子於有饋者,弗能見則不視其饋。易曰:『不耕穫,不菑畬,凶。』以此坊民,民猶貴祿而賤行。」
弗能見,鄭氏謂「受饋者有疾」,非是。蓋謂饋者之弗能先以禮來見也,即禮先幣帛之意,此言敵者,若大夫賜士,不來見亦受,如陽貨歸孔子豚是也。然儲子不來見孟子,孟子受之而不報,其又以不報示異與?易曰「則利有攸往」,此曰「凶」,此誤引經之大者。(卷八五,頁二七)
子云:「君子不盡利以遺民。詩云:『彼有遺秉,此有不歛穧,伊寡婦之利。」故君子仕則不稼,田則不漁,食時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詩云:『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以此坊民,民猶忘義而爭利,以亡其身。」
王制云:「大夫無故不殺牛羊,士無故不殺犬豕。」此云「不坐」,猶不殺之意,亦寫意法。(卷八五,頁二九)
子云:「夫禮,坊民所淫,章民之別,使民無嫌,以為民紀者也。故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恐男女之無別也。詩云:『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居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蓻麻如之何?橫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以此坊民,民猶有自獻其身。」
此章引經在言坊民之後,法又變。其詩,若依齊風,則易「析薪」二字為「伐柯」二字,若依豳風,則「伐柯如之何」四句多二「之」字。(卷八五,頁二九)
子云:「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別也。故買妄不知其姓,則卜之。以此坊民,魯春秋猶去夫人之姓,曰吳,其死曰孟子卒。」
此章即引經以言坊民,法又變。(卷八五,頁三○)
子云:「禮,非祭,男女不交爵。以此坊民,陽侯猶殺繆侯而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
此章謂自古后夫人之禮,凡非祭祀獻尸則男女不交爵。其後諸侯與鄰國之君相會大饗,命夫人出祼獻相交爵,于是有陽侯殺繆侯而竊夫人之事,故大饗廢夫人之禮矣。洵乎禮非祭,男女不得交爵也,其義如此。鄭氏曰:「陽侯、繆侯,同姓也,其國未聞。」孔氏曰:「陽侯以前,大饗,夫人出饗鄰國之君,得有男女交爵。此云非祭男女不交爵者,謂侯伯子男大夫士,若王于上公及上公相饗后,與夫人亦男女交爵。」又曰:「其同姓上公,則后與夫人親祼獻拜送,若異姓上公使人攝祼,則繆侯所饗,蓋同姓也。」凡此皆鄭、孔惑于周禮而妄為之說也。內宰云:「大祭祀,后祼獻,則贊,瑤爵亦如之,凡賓客之祼獻、瑤爵皆贊。」是王者非祭亦男女交爵,而與記文「禮,非祭,男女不交爵」之說違。故其謂陽侯繆侯為上公,而以非祭男女不交爵之禮屬之「諸侯以下」也。然終以記文有此說,不能顯背,于是為同姓異姓之說,又附會大宗伯「有大賓客,則攝以載祼」之文,謂同姓行此禮,異姓則使人攝。意欲以記文之記為若獨詔異姓者然,故又以陽侯、繆侯為同姓也。按:禮后夫人惟祭裸獻,無祼獻賓客之事,周禮之說必不可用,而記文之說固足徵也。記文本謂禮非祭,男女不交爵,今乃謂「王與上公大饗,男女交爵」,則是非祭男女得交爵矣。不使記文前後之義自相背違乎?又王與上公男女得交爵,而諸侯以下男女不得交爵,則禮行不自上始矣,其可乎?且其既云陽侯繆侯「其國未聞」,又何以知其為上公而同姓乎?謬皆因妄執周禮之故,勘破之,正不直一笑耳。=種種(卷八五,頁三○—三一)
子云:「好德如好色,諸侯不下漁色,故君子遠色以為民紀,故男女授受于親,御婦人則進左手。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男子不與同席而坐。寡婦不夜哭。婦人疾,問之不問其疾。以此坊民,民猶淫泆而亂于族。」
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今去未見之義,而但云好德如好色,此正剪裁法,而鄭氏曰:「此句似不足」,何耶?(卷八五,頁三三)
子云:「昏禮,親迎,見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恐事之違也。以此坊民,婦猶有不至者。」
稱妻父母亦曰「舅姑」,其稱最古,後人鮮知。蓋謂我舅者謂之「甥」,稱妻父母為舅姑,所以稱為甥也,見孟子「帝館甥于貳室」。惜爾雅稱妻父母為「外舅」「外姑」,多此一外字耳。若後世稱外父、外母,加以外字則可,然父母又非所宜稱也。婦于夫之父母止稱舅姑,夫于妻之父母反父母之耶?或謂父之姊妹曰「姑」,母之兄弟曰「舅」,如此則何以別?不知古人樸質,重稱皆無礙。爾雅云姑之子、舅之子、妻之昆弟、姊妹之夫皆為「甥」,是也。(卷八五,頁三三—三四)
中庸
予分出此帙,以為偽中庸者,蓋以其為二氏之學也。然非予之私言也,實有左,云:禮記,漢儒所定,中庸在第三十一篇。自劉宋戴顒始從記中摘出,撰中庸傳二卷。考史顒傳云:「漢世始有佛像,形製未工,父逵善其事,顒六參焉。」唐李綽尚書故實云:「佛像本外夷朴陋,人不生敬。今之藻繪雕刻,自戴顒始也。」晉、宋世,士人競尚佛教,顒與父首為雕塑之制,蓋深信篤敬,乃能如此。其作此篇之傳,適與相符也。又梁武帝撰中庸疏二卷、私記制旨中庸義五卷。梁武之崇佛,世所共知,茲不更綴。至唐李益尊信是書,而論說之,創為滅情復性之說。其生平篤好禪學,五燈載其為鼎州剌史,謁藥山問道,山答以「雲在青天,水在瓶」。翱忻愜作禮而述偈曰:「鍊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迨至宋儒,益復從風而靡。周茂叔學于東林禪師,東林授以中庸,與言中庸之旨:一理中發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茂叔受之,以授程正叔。正叔嘗言之,今章句載于篇端者是也。于是程門游、楊之徒,多為中庸解,朱仲晦相承以為章句,乃復抵其師說為淫于佛老,見章句序,楊中立授羅仲素及李愿中及朱仲晦。孰知其說殆有甚于游、楊之徒者哉。註者依文為言,大抵本文使然,非注之過,故咎注者皆非。若夫橫浦、慈湖一輩,又無論焉。近時明代相傳猶然,薛以身贈三峰藏詩云:「知君問我參周處,請看中庸第幾章。」羅念菴習禪學者,詩曰:「何人欲問逍遙法,為語中庸第一章。」徐世溥與克明上人書曰:「三乘五車,本無二諦。若求簡盡,莫過中庸。」尤展成文序曰:「中庸: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尤近不二法門。」故昔人謂熟讀三十三章,己見西來大意,觀此則大概可知矣。然則好禪學者,必尚中庸,尚中庸者,必好禪學。中庸之為異學,其非予之私言也,不亦明乎?至若釋氏之徒取而配合其教者益多,間詳篇中,似同而指歸實別。偽中庸之言,旁趨于老氏,預啟夫W然亦不能盡也。大抵佛之與老,其形而論也W佛氏,故其言有類老者,有類佛者,有一言而以為老可者,以為佛可者,則從其形,具詳篇中。中庸子思之言曰:「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今偽中庸所言,無非高遠之事,何曾有一毫卑邇來?與子思之言不啻若冰炭,則予之分別仍非漫然者,不得咎我以割裂也。聖人教人舉而近之,偽中庸教人推而遠之。舉而近之者,只在日用應事接物上,如孝弟忠信以及視聽言動之類是也。推而遠之者,只在幽獨自處靜觀悟上,如以不睹不聞起,以無聲無臭終是也。姑舉論語一二端言之,孔子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聖人平日以此自省者,不離應事接物上見也。聖門高弟莫過顏、曾,孔子稱顏子之好學曰「不遷怒,不貳過」,夫遷怒貳過非在應事接物上見乎?曾子曰:三省其身:為人謀,與人交,受師傳。非在應事接物上見乎?試以中庸較之,有片言隻字之合否?然則即使果為子思之言,寧有不信顏、曾而反信子思者,又寧有不信孔子而反信子思者,是予之厘剔此帙以為偽也,人亦可無疑而怪之矣。學者依孔、孟所教,則學聖人甚易,人人樂趨喜赴,而皆可為聖人。依偽中庸所教,則學聖人千難萬難,茫無畔岸,人人畏懼退縮而不敢前。自宋以後,中庸之書日盛,而語、孟日微,宜乎偽道學日益多,而真聖賢之徒日益少也,此古今世道升降一大關鍵,惜乎人在世中,絕不覺之,可為浩嘆!偽中庸一味裝大冒頭、說大話。孟子曰:「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此則言遠指近,恰與相反。語、孟之言極平常,而意味深長,一字一句,體驗之可以終身行之而無盡。偽中庸之言,彌六合,宇宙,細按之,則枵然無有也,非言遠指近而何?餘說見帖首中庸下,及後卷之大學下。歐陽永叔曰:「禮樂之書散而出于諸儒之記,獨中庸出于子思。子思,聖人之後也,其所傳宜得其真,而其說有異乎聖人者,何也?論語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蓋孔子自年十五而學,學十有五年而後有立其道,又須十年而一進。孔子之聖,必學而後至,久而後成。而中庸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自誠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誠,學而知之也。』若孔子者,可謂學而知之者,孔子必須學,則中庸所謂自誠而明,不學而知之者,誰可當之歟?堯用四凶,其初非不思也,蓋思之不能無失耳,故曰:『唯帝其難之。』舜之于事,必問于人而擇焉,故曰:『舜好問。』禹之于事,己所不決,人有告之言,則拜而從之,故曰:『禹拜昌言。』湯之有過,後知而必改,故曰:『改過不吝。』孔子亦嘗有過,故曰:『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而中庸曰:『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夫堯之思慮常有失,舜、禹嘗待人之助,湯與孔子嘗有過,此五君子者,皆上古聖人之明者,其勉而思之,猶有不及,則中庸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誰可以當之與?此五君子者不足當之,則自有天地以來,無其人矣。豈所謂虛言高論而無益者與?夫孔子必學而後至,堯之思慮或失,舜、禹必資乎人,湯、孔不能無過,此皆勉人力行不怠,有益之言也。若中庸之誠明不可及則怠人而中止,無用之空言也,故予疑其傳之謬也。」此歐公問進士策,予此書成後六年,閱其文集始見之,既喜予說之不孤,而又愧予之寡學,見之之遲也,亟錄之。(卷八六,頁一—五)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率性謂道,性中自有仁義,由仁義而行,乃謂之道。雖大意可通,然不說出仁義一層,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只似籠統語,未免泛混,便類「生之謂性」之說,以致「以性為惡」,種種弊端矣。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彼以氣化為道,故自離根如此,而准南子據中庸解之曰:「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按:老子既將二義與道判而為二,准南復將仁義與性判而為二,益舛矣,則固中庸籠統泛混之言,有以啟之也。「率性謂道」一句,泛混尤在「率」字,蓋率字下得甚輕,故宋儒解此,兼人物而言。蓋人率人之性,牛馬率牛馬之性,若是則同人道于牛馬矣,非類「生之謂性」之說而何?此孟子所以致詰于告子也。或咎宋儒解兼人物之過,不知非宋儒之過,而作者之過也。妙喜以「清淨法身」,配「天命之謂性」;「圓滿報身」,配「率性之謂道」;「千百億化身」配「修道之謂教。」釋氏多援引中庸,實以其言,與彼教合也。不然,何以不援引語、孟,而獨援引中庸乎?此其可思矣。故披覽釋言,偶有所見則志之,以見予之非私言也,後倣此。(卷八六,頁一一—一二)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戒慎」二句,老子「致虛」「守靜」之說近之,又莊子「私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亦頗切合,而大意則全類乎禪。聖人教弟子自入孝出弟,謹信愛眾,親仁學文,以及成人處而敦行講學,出而為政治民,無非應事接物上,固未嘗教以獨處靜坐也。故不睹不聞之說,從來無之,即如習隱之流,聖人之所不與。然而隱者亦耦耕荷蕢,汲汲于資生,又何嘗獨處靜坐乎?聖人又教為學者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夫能思亦善矣,聖人猶慮其涉于虛也,必教之以為學之實功焉。下此者則又教之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非賢博奕也,亦欲其有所事事耳。夫不用心者,賢之以博奕;用心者,進之以為學,聖人之意從可見已。若夫釋氏世出世間,以禪入定為功,以結制打七為限,如是而終其生在不睹不聞之時,故曰全類乎禪也。乃陋學無識之徒,習成異端,專教學者靜坐,豈不哀也哉?然而即曰「戒慎恐懼」,亦非不善,豈反欲其懈惰恣肆耶?又非也。聖人教人戒慎恐懼,亦只在睹聞時,如顏子問為仁之「目」,告之以視、聽、言、動;仲弓問,告之以出門使民,不欲勿施,皆非不睹不聞時也。而其所以不教人在不睹聞上用力者,一則聖人設教,必不強人以苦難;一則本不可以此為教,苟以此為教,則有體無用,語內遺外,豈成吾儒之正學。故雖時未有佛教,而已駸駸乎若預防其流矣。由是而知聖人亦有獨處之時,固無所用其戒慎恐懼也。其景象曰「申申夭夭」而已,曰「居不容」而已,即教學者獨處之時,亦不教以戒慎恐懼也,曰「居處恭」而已。嗟乎!後來時學者誤循其說,亦第口耳相傳,未嘗身試究竟,不知果能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否?如其未然,則是自欺也,則是欺人也,安有自欺欺人,而尚可以為學哉?請自深思之。或解「不睹」「不聞」貼已身說,若然,則亦禪家滅眼、耳二根之法也。六根僅滅其二而遺其四,不又為釋氏所嗤乎?(卷八六,頁一三—一四)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予謂不謂之中,謂之「空」,可也,此釋氏「心空法」,對竟不起,湛如止水。天台三止觀:空一。,不空二。,空不空三。之說,亦如是。夫未發則無著,無著則不屬理道,不屬理道則安可謂之中?且謂之大本乎?宜乎劣士喜淺近之禪學,必奉此二字為秘密藏也。詳後。且推勘怒哀樂之未發,必至于推勘吾生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而後已矣。異學之徒,教人終日靜坐,觀未發時氣象,不盡驅天下學者入于禪和子不止,可嘆、復可恨也。王樵曰:「佛經千萬部,只說得喜怒哀樂之未發一句。」夫以未發對已發言且不可,況單言未發乎?其父報仇,子且行劫,亦勢之所必然耳矣。以其未發為中論之:堯舜「允執其中」之中,指理言,此以未發為中,指心言。指理言,則共之于人,故孔子言「舜用其中于民」。指心言,則獨用之于己,合眼低眉,悟而已,于他人有交涉耶?孔子又曰:「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明釋中為無過不及,今云未發謂中,既未發有何過不及,斯豈中之義乎?不應同在中庸一書,而詮解「中」字異同,至于如此也。故有人解如此,則=傳=中字之義曰:中非無過不及,中庸已自釋之矣,乃是喜怒哀樂之未發也。以堯舜以來中字之真面目不可復識矣。且孔子言「中庸」,而書名亦曰中庸,乃其首章則曰「中和」,直是方圓枘鑿。謂非後人攙入,為中庸本書,雖置喙奚辭焉。「中」「和」二字作對偶,他經無之,唯樂記有此字,然彼言樂則可,此言性命之理則未妥。抑撮取子路問「強」意,「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為言耶?然彼自兩義?不可合併也。明僧蓮池竹二筆曰:「予初入道,憶子思以喜怒哀樂未發謂中,意此中即開刱以前自己也。既而參諸楞嚴,則云『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閒,猶為法塵,分別影事。夫見聞泯,知覺絕,似喜怒哀樂未發。』而云法塵分別者何也?意,根也;法,塵也。根與塵對。未發則塵未交于外,根未起于內,寂然峭然,應是本體,不知向緣動境,今緣靜境。向,法塵之粗分別也;今,亦法塵之細分別也,皆影事也,非真實也。謂之幽閒,特幽勝顯,閒勝鬧耳。空刱以前自己,尚隔遠在」,正指此耳。喜怒哀樂未發,禪之下W。」按:蓮池此論,予于大學云「學庸僅得禪之粗乘也,北宗近之,龐居士所呵為峭然机是也。要悟空刱以前自己,禪之上乘,南宗也。吾嘆宋儒終日觀未發氣象,祗得禪之乘耳。(卷八六,頁一九—二○)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此所謂說大話,裝大冒頭者也,其實皆禪也,何則?禪則其理虛無,故可以任意極言而無礙,若吾儒則事事切實,豈可言此。言之,則中和未致,天地萬物將不位不育耶?中和既致,天地萬物如何位、如何育耶?此非虛無而何?今歷取諸佛語證之:華嚴經云:「法性偏在一切處。」楞嚴經云:「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又云:「心十方,見十方空,如觀手中所持葉物。」此天地位注腳也。又云:「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圓,含裹十方。」此萬物育註腳也。肇論云:「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同體。」又云:「懷六合于胸中,而靈鑑有餘,鏡萬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虛。」又云:「至人空洞無象,而萬物無非我造。」此皆「天地位」、「萬物育」注腳也。(卷八六,頁二一—二二)
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按:隱字,乃異端之尤。上章孔子曰「素隱行怪」,「隱」與「怪」並言,可見矣。上章方述孔子之語,闢隱怪,而下章即曰「君子之道費而隱」,謂之子思之言,得乎?不必他辨矣。聖人以理為道,由吾心之仁義而施之于事物是也,故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今以所知能、所不知能為道,則是凡見天地間之物無非是道,此認外物為道,物自物,我自我,而離其根矣。夫聖人雖有所不知、不能,亦只是造化氣機,于道絕無干。若謂不知、不能便不能盡道,則重外輕內,既認外物為道,勢必求道于杳冥寂寞之中。老子之見道曰「唯恍唯惚」,曰「夷希微」,曰「深不可測」;釋氏之見道曰「七聖皆述,不可思議」,皆是此也。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又以並聖人之不知不能而言,正是一例語義。如天地之道,雲行雨施,而耕者以為樂,桑者以為憂,此自在物,于天地何與?若然,必將天地恂物以求道,而後可為天地與?夫天地自有道,不必恂物以求道而後可為天地,則聖人亦自有道,不必恂物而後可為聖人明矣。則何必為聖人之不知、不能惜,為天地之大猶有憾慮哉?語大莫載,語小莫破,即莊子秋毫泰鵬,釋氏微塵由旬,芥子須彌之說。而總以氣化為道,于道家尤近也。山,蟭螟(卷八七,頁五—六)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
引魚鳶之詩,亦一例語義。鳶、魚,物也。以其飛躍之上下察而言道,非是見凡天地間之物無非道乎?非是認外物為道而離其根乎?此老莊之以氣化為道也。告子「生之謂性」,其于犬牛無別,鳶魚即犬牛類也,飛躍即生之謂也。然以佛法言,老子告子皆得其初耳,惟夫宗門之說引此獨多,皆在非有非無之間,致為微妙。故偽中庸中惟此與宗門之旨最契,非若前之不睹不聞,與未發之為下乘禪也。略記數端:唐時僧問法真禪師曰:「學人向恁處駐足?」師曰:「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朱仲晦跋其後曰:「大丈夫不可無此氣象。」德章禪師對宋仁宗曰:「空中求鳥跡,水內覓魚蹤。」覺通禪師曰:「破一微塵出大經,鳶飛魯躍更分明。」雪峰問克勤禪師:「前三三,後三三,意旨何如?」師曰:「水中魚,天上鳥。」淨慈寺門聯云「魚躍鳶飛皆妙道」,殷邁侍郎作佛偈曰「外鳶魚活潑」,陳白沙、王陽明,禪學也。陳詩曰:「君若問鳶魚,鳶魚體本虛,我拈言外意,六籍也無書。」王書曰:「悟到鳶飛魚躍處,工夫原不在陳編。」凡此之類,可為明證,此皆釋氏之學,假喻為道處,今引此詩以喻君子之道,不與其旨符同乎?朱仲晦曰:此即禪家云「青青綠竹,莫匪真如,粲粲黃花,無非般若」之語,又壽昌問:鳶飛魚躍,何故仁便在其中?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說禪,這箇亦略似禪,試將禪來說看。壽昌對:不敢。曰:莫是雲在青天水在瓶麼?壽昌又不敢對。曰:不妨說試看。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似渠。曰:何不道我今生是渠。既而又曰:須將中庸其餘處,一一理會,今教子細到這箇田地時,恁他輕輕拈掇過,便是自然會得,更無所疑,亦不著問人。(卷八七,頁七—八)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或解此章謂言男女交媾之事,故曰:費而隱。曰:夫婦之愚不肖,與知與能,極其至,聖人有所不知不能。曰:大莫載,小莫破。凡鳶交,必飛旋乎高;魚交,必游躍乎卑,故取以言上下察,而以造端夫婦、察乎天地終焉。此解頗確。易繫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男女搆精,萬物化生」,與此旨亦同。道家以氣為道,絕不言理,故專取造化嬗生處贊其道妙。在此舉凡聖賢仁義之心,中庸之理,直皆擯棄無用,故其先卑德、棄仁義、毀禮,由是流而為楊氏之為我,又流而為商君之任法,以毒害天下,又流而為長生久視、練形按氣之術。種種異端,不可致詰矣,此皆以氣化為道,致使然也。故予謂佛與老,形跡似同,而指歸各別,而偽中庸之言,則以為佛可,以為老亦可者,以其形跡同,故也。或謂:言其上下察,其字指「君子」,察字即下「察乎天地」察字,其謂察字即下「察」字,是也。謂其字指君子,據文義,非也。且擬人必于其倫,以鳶魚比君子可乎?然即以鳶魚比君子,與以鳶魚言君子,又何殊焉?吾謂欲闢世所共尊信之者,最喜其人為尊信之尤者,而時亦有其言疑之,則不必待吾之闢之,而世之共尊信者,亦可以已矣。如中庸一書,自宋以來,為尊信之尤者,非朱仲晦乎?而世所共尊信者,非因朱仲晦之尊信而尊信之乎?乃閱其文集,與蔡季通曰:「費隱之說,今日終日安排,終不能定。蓋察乎天地,終是說做隱字不得,百種計校,再說不來。且是所說不知、不能、有憾等句,虛無恍惚,如捕風係影,聖人平日之言恐無是也。」與未之或知、不可能也不同。嗟乎!予閱此書,因嘆人有是心,無不皆同。第一時惑溺于師承,瞽說先入其中,又無明識以照之,遂至牢不可破,乃忽于昏沉睡夢之中,微覺醒悟,時露一星兩星,如石火電光,旋復滅息,可畏哉?渠蓋不知偽中庸之文直是亂道,依費隱字解末節,造端夫婦是「隱」,察天地是「費」,如此卻是「隱而費」了。即或謂造端夫婦是「費」,然察天地仍是「費」,如此又是「費而費」了,前後文理乖違不通如此。渠欲順文理解書,則思以造端夫婦屬費,察天地屬隱,所以云百種計校,再說不來。于是不得已糢糊了事,以三字注之曰「結上文」。吁!其平居所私疑如此,乃作為章句之書,不露所疑之意,陽為尊信,以示天下。豈非所謂失其本心哉?此書供狀最明,在己既不復毀棄,而門人訂集,亦不辨別而誤存之,可笑如此。(卷八七,頁九—一○)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在下位」至「人之道也」,與孟子文同,惟易數字。按:此若為孔子及子思之言,孟子必不抹去「孔子」、「子思」,而以為己文。記孟子者,亦豈不見而以為孟子之文乎?孟子中從無與他經文同者,而此處獨同中庸,是必作偽中庸者,取孟子之文而增加己說也。故「誠者不勉」以下,皆從上文推演出之,然而與孟子之旨大相反矣。盂子「誠者天之道」,屬天而言,「思誠者人之道」,屬人而言,義理分明。今如「不勉」數句,以為聖人,則誠者亦屬人言矣。以人而為天之道,義理乖舛,此作偽中庸語義,孟子從無此等語義。故曰:與孟子之旨大相反也。易「思誠」為「誠之」,加一之字以與誠者別,究未穩妥。「不思」字亦從「思誠」思字來,此等處,世人日讀中庸、孟子之書而漫不經意者,悠悠千古,豈不可歎。(卷八八,頁三三—三四)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宋明教禪師曰:「中庸『自誠明』至『之教』,豈不與經所謂『實性一相』者似乎?」明沈士榮續原教論曰:「自誠明者,誠者,寂也;明者,覺也。寂而覺,曰:天之道。覺而寂,曰:人之道。」焦弱侯筆乘曰:「楞嚴經『性覺妙明,本覺明妙』,孤山注曰:『即寂而照曰妙明。』即照而寂曰明,與『自誠明』一節合。」司馬子微曰:「莊子曰:『古之治道者,以恬養智。』佛氏曰『定慧』,大學曰『安而后能慮』,中庸曰『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安,慮也;誠,明也;恬,智也;定,慧也,一也。」(卷八九,頁二—三)
「能盡人之性」,此句先未允。夫堯舜之世而有四凶,堯舜之家而子皆不肖,豈能盡人之性耶?孔子於博施濟眾,於修已以安百姓,皆曰「堯舜猶病」,此足證矣。「能盡物之性」,此句尤舛。千(「千」字,原作「于」,今逕改。)古大聖為治,莫堯舜若矣,史臣言其「平章百姓,黎民於變時雍,海隅蒼生萬邦黎獻」,未嘗一及物也。夫於民且猶病,況物耶?堯舜之下,唯孔子,使孔子而治天下,亦堯舜是若而已矣。又檢論語無一物字,記者但曰釣、曰弋;於焚,曰「不問馬」,則其於物,固己不惜牋殺之而膜外視之矣。孟子書始有物字,其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物曰愛,乃為仁民、親親陪說,非重物也,且曰弗仁,則固同孔子之釣、戈與不問馬矣。帝王之治天下也,唯以人為本,勢不能兼全乎物,故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驅蛇龍鳥獸之害,然後民可以居,可以食,而其物之不為民害者,則又任人制射獵網罟之屬以取資焉。於是取禽獸以為飲食,取蠶絲以為衣服,取材木以為宮室,人之不能無飲食衣服宮室也,則自不能全物之命也。夫物之命且不能全,而況曰物之性乎?禽獸以飛走為性者也,草木以發生為性者也,既殺戮之,牋賊之,而性於何有?夫物之生且不有,而況曰盡之乎?今且無論不能無飲食衣服宮室也,即曰:吾欲盡物之性,而斷飲食,去衣服,無宮室焉,然則禽獸以飛走為性者固自若也,草木以發生為性者固自若也,天與之也。天與之而乃貪天功以為己力,曰吾有以盡之,豈不荒唐謬悠之甚者哉?告子以生之謂性,而孟子詰以犬牛人性之同,告子且無辭以答,今此義正是犬牛人性同之說,則是甚於告子矣。且以為盡其性,則於孟子之所詰者,而殆有加焉矣。說者謂孟子為子思之徒,豈有其師言人物之性同,而孟子言人物之性異乎?又不待辨矣,故此義唯同佛氏之說。涅槃經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金剛經曰「我應滅度一切眾生」,又曰:「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無有、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大阿彌陀經曰:「諸天帝王人民,以至蜎飛蝡動之類,皆因女所問得度脫。阿彌陀佛初度願曰:我至成佛時,名聲超十方人,天同得聞俱來生我剎,地獄鬼眾生亦生我剎中。」歸元直指曰「書云唯天下至誠至。能盡物之性」,金剛經云:「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法者,指其本性也。無有高下者,上至諸物菩薩,下至蠢動含靈,謂其皆有佛性故,故曰平等也。」明教禪師曰:「惟天下至誠至。天地參矣。」豈不與佛教所謂萬物同一真性者似乎?凡此皆足以證。雖然,佛氏之說猶未嘗言盡物性也,「盡物性」一語,不獨其義乖舛,且實有不通處。吾儒二氏皆不可用,何也?據盡物性者,使之順適其性,同歸於道之謂也。然則豺狼虎豹之屬,其性噬人,人亦將順適之以同歸於道乎?言至此,不直一胡盧矣。或曲解盡物性為「處之各得其當」,如仲冬斬陽木,仲夏斬陰木;獺祭魚,然後漁;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後田獵。夫既已斬之,入而取以烹之,獵而取以戮之,胡云盡其性乎?且如期斬木,取禽獸,是順天明以裁物,非盡物性之謂也,是王者食時用禮之政,非至誠學問心性之功也。義隔天淵,且盡物性與盡人性、盡其性同辭無異,豈有盡己性、盡物性為一義,盡物性又為一義乎?此本不足辨,恐人猶惑其說,故及之。贊化育,參天地,同為一種大話,聖賢從無此語。孔子謂「唯堯則天、則法也」,孟子「上下與天地同流」猶則天之義,與參贊義迥別。明徐昌穀好玄,修學沖舉之術,見王陽明,問曰:「沖舉有諸?」陽明曰:「盡鳶之性者,可以沖於天矣;盡魚之性者,可以泳於川矣;盡人之性者,可以知化育矣。」直以中庸此節為沖舉法門,又一奇也。(卷八九,頁五—八)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前知」二字,聖人之所不道。觀子張問十世,而夫子答以「因禮之損益可知」可見矣。自此云前知,開後世無數術數之邪學,抑且啟後世人主好尚符瑞之心,必不可訓也,況其所謂前知者,不過見乎蓍龜之事。注云:禎祥妖孽,蓍龜之占。四體謂蓍龜四體。夫既卜筮而見乎蓍龜矣,雖愚百姓亦可憑之,以知休咎,乃以之詫至誠之如神,豈不陋而可笑乎?(卷八九,頁一二)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以誠為物之終始,純乎以氣化為道,見識與易繫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同。(卷八九,頁一三)
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載物、覆物、成物,配天、配地、無疆,皆大話。不見、不動、無為,悉老氏家法。林伐山云:「莊子曰『尸居而龍見』,不見而章也;『淵默而雷聲』,不動而變也;『神動而天隨』、無為而成也。」可互證其義。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其「為物不貳」,與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之說同。毗耶首立不二法門以興禪教,此云不貳,亦異地而同符也。明教禪師曰:「『至誠無息,至。可一言而盡也』,豈不與佛教所謂『法界常住,不增不減』者似乎?其『為物不貳至。今夫天斯昭昭』之多云云,豈不與佛教所謂『世界之始,乃有光明風輪,先色界天,其後有安住風輪乎天地者』似乎?」二氏似同,故中庸各有與合。W形(卷八九,頁二二—二三)
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聖人之道,發育萬物,峻極於天,皆大話。禮與儀有分,見左傳子太叔語。此云禮儀,而又云威儀,混難解。且儀上加一威字,他經傳無之,惟見於佛經。釋藏有「大比丘三千威儀」、「五戒威儀」、「沙彌十戒威儀」等語,六祖壇經云「夫沙門者,俱三千威儀,八百細行」,種種皆與此同。「尊德性而道問學」,按:孔子言「下學而上達」,上達即在下學之中,今云道問學,是孔子之學下也。又云尊德性,則是另有上達功夫矣。且以「尊德性」居「道問學」之前,則是上達而下學矣,並謬。聖功一以貫之,初無兩橛,既曰「尊德性」,又曰「道問學」,非釋教之性教相二宗乎?以「高明」對「中庸」,尤未允。若是「中庸」之外,別有一「高明」與之對峙,則「中庸」何足為貴?而孔子嘆「其至矣」,子思以之名篇乎?(卷八九,頁二三—二四)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及其身者也。」
「愚而好自用」至「及其身者也」,乃孔子之言,而作者引之。(卷八九,頁二七)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
非天子不可制禮,議禮則可也,夫子答問為邦,此非議禮乎?(卷八九,頁二七)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春秋之世,嘗車書一統,毋乃近於誇而誕乎?(卷八九,頁二八)
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此從論語「夏禮,吾能言之」及「周監於二代」兩章推演為說。然孔子從周者,以其監二代,而有郁郁之文也,非特尊本朝之制而已。說夫子從周,只為尊本朝之制,與「周監於二代」之「吾從周」旨別,其改論語「宋不足徵」為「有宋存焉」,亦以為吾尊本朝,宋雖存而不從也,然顯與論語異矣。(卷八九,頁三○)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
據文義似上章承「為下不倍」,此章承「居上不驕」而言。然過尊王天下者,於尊仲尼又不涉,其意難曉。(卷八九,頁三○)
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以天地比孔子,恐孔子在天之靈終有未安,而人之學聖人者,益無有矣。且上章言「無位者不尊、不信,民弗從」,安有天地、四時、日月,而民不尊信以從者乎?其論駁矛盾可知。大小強弱,豈能不害?四時日月,豈能不悖?皆夸大無實之言。(卷八九,頁三八—三九)
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偽中庸之病,只是言效驗,說大話,於中庸之理去而千里矣。(卷八九,頁四一)
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天地之化育,聖人亦無容知之,此皆以氣化為道之見。(卷八九,頁四二)
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引「衣錦尚絅」之詩,即老子「被褐懷玉」及「為腹不為目」之旨。「惡其文之著」,即老子「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璞」之旨。「闇然而日章」,即老子「塞兌閉門,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之旨。「人之所不見」,即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之旨。「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即老子「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之旨。「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此出莊子「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即老子「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及「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之旨。衛碩人詩「衣錦褧衣」,士昏禮「姆加景,景褧顯絅」皆通,本言新嫁婦在途,加之御塵也,今引之以為惡文之著,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焉。小雅正月詩「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本言禍亂之萌也,今引之以言君子內省不疚焉。大雅抑詩「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本言仰而不愧之事也,今引之以為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焉。商頌烈祖詩「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本言祭祀時無言無爭也,今引之以為君子不賞民勸,不怒民威於鈇鉞焉。周頌烈文詩「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本言莫顯乎德也,今誤解實為不顯,引之以為君子篤恭而天下平焉。大雅皇矣詩「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鄭氏曰:「言我歸有明德者,以其不大聲為嚴厲之色以威我也。」今引之以為君子之德,不大聲色,而尚有聲色者存焉。烝民之詩「德輶如毛」,下文云「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惟仲山甫舉之」,本言德至輕,而民尚不克舉,惟仲山甫能舉也,今引之以為德之輶如毛,而毛尚有倫焉。文王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鄭氏曰「言天之道難知也」,今引之以為人德至矣焉。如此引詩,是何異於誦北山之詩,而謂「周無遺民」,讀保赤之書,而謂愛無差等哉?金剛經曰:「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即此義。空谷禪師曰:「子思子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三教聖賢之旨,皆是真常寂滅,真空不空,無少異。」程正叔曰:「釋氏之說纔見得些,便驚天動地。只為乍見不似聖人,見慣如中庸言道,只消道『無聲無臭』四字,總括了多少釋氏言。非黃非白,非鹽非苦,費多少言語。」按:程乃首尊中庸之人,今將來與釋氏並說為一理,豈非真實供狀乎?(卷八九,頁四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