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少保萃忠全传
(明)孙高亮 著
林从吾旌功萃忠全传原叙
予族世居吴山下,与忠肃公同里。先府丞公为公姊婿,得公居乡立朝事甚核。居恒窃念公勋著天壤,忠塞宇宙。今勿论海内学士、大夫,瞻斗杓而仰河岳,即田夫墅叟,粉黛笄祎,三尺童竖,语公事业,则颜开,谈公冤愤,则色变,百世之后,过公之里,谒公之像,有不且悲且泣,欷歔感动,想见其人者乎!独公生平事迹繁夥,未有完书。四方吊者,往往遗恨。里友孙怀石君,其先为公石交,传其事,与予所闻悬合,因裒采演辑,凡七历寒暑,为《旌功萃忠录》。夫萃者,聚也。聚公之精神、德业,种种丛备,与夫国事及他人之交涉于公者,首尾纪之,而后公之事迹无弗完也。盖雅俗兼焉,庶田夫墅叟,粉黛笄祎,三尺童竖,一览了了。悲泣感动,行且遍四方矣。
初,孙君之方纂是录也,患疽,病亟,公见梦焉。峨冠盛服,如所塑者,抚孙之背曰:“吾与若祖故人,来祐汝。”孙疽遂愈。岂公之精爽,预知孙君之意勤,而假灵以显其事耶?四方噩梦一征之公若左券,不偶然也。孙君附公而名著,其子侄辈为诸生,又藉公之灵而翩翩艺文。孙君之获报,宁有既乎!予嘉而叙诸简首,为翼忠者劝。
于少保萃忠全传
第一传于少保龆年①出类兰古春风鉴超群
少保公姓于,名谦,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人也。先世皆为显。公之祖名文大,官工部主事。尝念宋朝丞相文天祥死极忠烈,侍奉其遗像甚虔。
公之父名彦昭,字英复,乃笃厚君子也。累德积行,好善喜施。年近四旬,每以无子为忧。忽一夜,梦一神人红袍金幞②,立于彦昭前曰:“吾感汝祖父侍奉之诚,顷当为妆之嗣,汝宜勿泄。”彦昭辞谢不敢当。神用手一指,觉来,忙对妻刘氏说知。刘答曰:“我适才亦得此梦。”自后刘氏有孕。临产之际,正值大雨如注,雷电交加。偶然三司③参谒巡按,一时骤雨,手下人役不曾带得蔽雨之物,因而暂歇彦昭门首,候雨住而行。当时于公产下,少刻晴朗,日丽中天。此是洪武戊寅年四月二十七日午时也。三司见雨霁④遂行。
于公生下旬月之间,果然容貌魁伟,呱呱之声洪朗异常。杭族有弥月之庆⑤,邻里亲友俱来贺喜。彦昭乃抱公出来,与众亲友观看。有邻老见之,叹羡曰:“此子真英物也!惜吾年老,不能见其显达,为可叹耳!”自后彦昭极其珍爱。抚养至四五岁时,遂取名曰谦。因梦中谢神不敢当之意,故名曰谦。
一日清明节届,彦昭同弟彦明,拉挨人领公同往祖茔⑥祭扫。因过凤凰台,其叔携公之手,同上台观看。叔曰:“今朝同上凤凰台。”公即应声答曰:“他年独占麒麟阁⑦。”其叔并诸族人闻言,悉皆惊叹曰:“此吾家之神童也!”
后于公七岁,又同叔父等祀祖回家,路从癸辛街过。见牌坊上写着“癸辛街”
三字。其叔彦明对公曰:“癸辛街三字,上二字合着甲子支干;下一字又合着街道地名。吾一路思量,不能有对,汝若对得好时,我做一件小圆领与你。”
于公笑而答曰:“此对何难?癸辛街可对子午谷。”其叔曰:“此真切对。
但子午谷偶忘出处。”公即答曰:“《三国志》内,蜀将魏延对诸葛亮道:‘延愿得精兵五千,由陈仓道而东,当子午谷而西,不消十日,可到长安。’《通鉴》上亦有之。”叔与众闻说大惊,谓兄曰:“此子必昌吾家,宜善育之。”彦昭与弟并族人领公回家,明日彦明果制一小红圆领与公,乃曰:“他日服此以耀吾门。”公答曰:“敢不佩服。”惜乎彦明早亡,不及见公之功业,亦可慨也。
父彦昭一日同公立在门首闲玩。少刻,见一老者挑担新白鲞①来卖。彦昭见之,唤此老问价。因价还得少,那卖鲞老者口中即唠叨曰:“你如何买得成新白鲞。”彦昭见说,面色通红,未及回言。忽然公从父肋下立将出来说:“我偏要叫你这老乌龟。”卖鲞老者见公是个孩子,便能骂人成对,心中惊
①龆(tiǎo
,音条)年——童年。龆,指儿童换牙。
②金幞(f ú,音袱)——金色的头巾。
③三司——明代以各省之都指挥使、布政史司、按察史司合称三司
④雨霁(j ì,音记)——雨后天晴。
⑤弥月之庆——初生婴儿满月庆礼。
⑥祖茔——祖先的坟地。
⑦麒麟阁——汉代阁名,在未央宫中。汉宣帝时曾画霍光等十一功臣像于阁上,以表扬其功绩。后多以麒麟阁或麒阁表示卓越的功勋和最高的荣誉。
①白鲞(xiǎng,音想)——剖开晾干的鱼。
异,乃大声骂曰:“小猴狲开口伤人。”公又应曰:“老畜生闭嘴饶你。”
旁人见答,通笑起来,皆称奇异。卖鲞老者见公有此口才,心中惊服。
彦昭送公上学,公在学读书。一日先生出外访友,不在馆中。同窗学生在与公跳跃,共作旋蒙顽戏。忽然,先生走到,一时回避不及。先生看见,俱要责罚。于公忙上前禀曰:“先生不必加责,学生辈功课皆完,一时乘闲戏耍。如今任凭先生背书写字对课,若有一毫差错之时,任从先生责罚。”
先生见说有理,即曰:“吾方才见汝旋蒙窜跳,甚是顽劣。吾即将此为题,汝若对得好时,方免责罚;如其不然,必当重责。”公曰:“请先生出题。”
先生曰:“手攀屋柱团团转。”公即对曰:“脚踏楼梯步步高。”先生又出一对曰:“三跳跳落地。”公又答曰:“一飞飞上天。”先生见对大喜,免责,欲责诸生。公复禀曰:“学生蒙师宽恕,亦乞一视同仁。”先生见说,击几叹曰:“此子长大,非凡品也!”
翌日,其父彦昭来拜先生,先生极口称公。因与父谈久,公嶷然②端坐读书。先生见之,曰:“子坐父立,礼乎?”公闻言,即出位而对曰:”嫂溺叔援,权也③!”先生惊喜,谓其父曰:“令郎真英才也!”公父答曰:“不敢,皆仗吾师训海之功。”言毕,作别而回。延过数月,先生解馆。于公忽然病目,其母与公分开顶心,挽一丫髻,取其清目之意。公乃闲步,见前街一伙人丛聚闹嚷。公即往众人中挨身进去,看见一僧与人相面。众皆称曰:“果神相也。”于公闻言,乃慢慢挨到此僧面前。此僧一见公容貌,乃大喜异。遂用手们其丫髻而戏之曰:“蛇头且喜生龙角。”公即昂面答曰:“狗口焉能出象牙。”众人见回此言,尽皆大笑。忽然天暗,渐渐雨下,众人一济走散。公亦急急回家,不意眼痛路滑,蹉跌在地。众人见了,一齐哄笑起来,公虽跌倒在地,颜色不变,因见众人笑他,即坐地吟诗一首以诋之,云:雨落忽绸缪,天街滑似油。
麒麟跌在地,笑杀一群牛。
众人见于公口中念出诗来,各各惊异称羡。公亦回家。
明日晨起梳头,谓其母曰:“今日眼目甚痛,乞母亲再挽一髻,导散顶心之火气。”母遂依公,乃挽三髻于上。早饭罢不多时,公又见一丛人围绕昨日那僧,仍在此处相面。公即往人丛中挨身进去。有人认得于公,皆让他进围。公遂立在此僧当面,那僧一见,喜动颜色,即扪其首而戏之曰:“三丫如鼓架。”公即答曰:“一秃似檑槌。”众人见说,一齐大笑。那僧见笑,即对众曰:“诸君莫笑,此子骨格非凡,人莫能及。他日乃救时宰相也。”
言未毕,只见旁边立着一人,纶巾羽服,丰姿飘逸,气宇轩昂,乃大声言曰:“和尚,汝之相术甚佳,惜未尽其奥理。”那僧见其人之容貌、语言,即忙施礼。众人见僧不相面,与那人会礼,皆散去。公亦回家。此僧就收拾相面行装,即请那道者同行,行不百十余步,早见一处雅致酒肆①,僧人坚请道者进内而坐。不知道者何人,观后传可晓也。
②嶷(y í,音疑)然——凛然端坐的样子。
③权——变通。
①酒肆──酒店,酒铺。
第二传张代巡特提进泮①范方伯交馈资家②
当日僧人同道者共至肆中坐下。僧人乃叩问道者曰:“敢问仙翁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道者答曰:“吾乃四明人氏,姓袁名忠彻。柳庄吾之父也。”
僧人见说大惊,忙拜于地曰:“原来是太常翁,闻名久矣!今幸一见,足慰生平之愿。吾闻老师在朝,为何至此?”袁忠彻笑而答曰:“汝不知吾父子之事。吾前蒙皇上圣恩,升授为太常卿之职,不愿在朝为官,甘乞邀游江湖,以阐明吾父子之术。复蒙圣主恩,着吾驰驿③还乡,随处游玩。今吾发放人役,欲玩西湖之景,留连月余,因到城中,偶然遇汝,亦是有缘。”就问此僧法名,出家何处。僧人答曰:“小僧法名兰如,贱字古春。俗居富阳,出家径山寺。自幼慕老师乔梓④麻衣之术⑤,权以度日。何幸相逢,真天假其缘也。”
当日古春就在肆中拜袁公为师。坐饮之间,古春细观袁公,果然丰姿潇洒,谈论风生。二人坐饮多时,古春问曰:“适间所见孩童,果有贵相。未审弟子有何失鉴之处,乞吾师指示。”忠彻笑曰:“汝相不差,此儿真济世宰辅之器。但惜乎不得善终。”古春忙叩曰:“吾师此相见于何处?”袁公曰:“此子两目炯炯,倏忽有时朝上,名曰望刀眼。日后为国家必然犯刑,亦其数也⑥。”因叹曰:“忠臣烈士,必不得令终。”又曰:“此子之貌,确肖宋朝文丞相之仪容。”古春见说,以首肯之者数次。复叩问袁公相中秘要,遂邀袁公到寓,再四恳求。袁公见其真诚,遂将心法一一传与古春。古春后来相术甚高,名闻海内。至今有《袁柳庄父子相书》、《兰古春歌诀》行世。
于公自从相面之后,心觉欣悦,眼目亦好。明春仍就学读书。瞬息之间,不觉又过一年,乃是永乐七年。正月初一元旦,家家贺年,其父乃命公往亲友家拜节。公乃穿其叔所赠红圆领,乘一匹骏马,着一仆随行。公正骑马往新宫桥小路冲出,不期巡按从新宫桥大街而来,公一时回避不及,代巡见是个孩子,唤手下人役勿令惊吓。又见公容貌端庄,举止自若,并无畏惧之态,即问曰:“小子何敢冲吾节导①?”于公即答曰:“良骥欲上进而难收,正望前程耳。”代巡见其出语不凡,心甚奇异,乃问曰:“观汝此言,亦是读书之子。”公答曰:“颇读书几行。”巡按曰:“汝既读书,吾出一对与汝,若对得好时,重赏:如其不能,加罚。”于公即请出题。巡按因见公穿着红色衣服,遂曰:“红衣儿骑马过桥。”公即应声答曰:“赤帝子斩蛇当道②。”
巡按乃大惊异,即问从役是谁家之子。左右有识者禀曰:“此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孙,于彦昭之子。”巡按奇赏者久之。即命人到具,取银拾两,作为读①进泮(p àn ,音盼)——古代称考中秀才为进泮或入泮。泮,指泮官,即古代学校。
③驰驿——旧时各省都设有驿站,凡官吏因急召入京或奉差外出,由沿途驿站急供夫马粮食,兼程而进,不按站止息。叫驰驿。
④乔梓——儒家以为父权不可侵犯。似乔木一样高高在上:儿子应卑躬屈节,像梓树一样俯首贴耳。后因称父子为乔梓。
⑤麻衣之术——传说北宋钱若水少年时访陈抟于华山,由麻衣道者为之相。后人作相法书或作相术多托名于麻衣。
⑥数——旧时迷信,指天数,不可抗拒的命运。
①节导——符节,古代使者所持以作凭证。
②赤帝子斩蛇当道——指汉高祖刘邦醉酒拔剑斩蛇的传说。汉朝盛行五德终始的学说,认为汉朝以火德而王,火是赤色,故神化刘邦斩蛇故事,称其为赤帝子。
书之资,仍送提学考试。至岁考时,遂补弟子员③。入泮时,当永乐七年。公年方十岁也。
于公蒙④按院送考进学,自后只在山中读书。三月间清明节至,公欲回家祭祖,取路投昭庆寺来。闻得三司在寺内饮酒,公乃徐步迸寺观看。有书吏⑤人等认得于公的,皆沸沸言说:“前月巡按送提学考选进学的小秀才,在此观看。”三司闻得此言,乃问众吏役。吏役人皆禀说是。三司曰:“快请来见。”众吏役等一齐来请于公。公昂然过来,相见三司。三司见公俱出位,即叫长揖,不必行礼,于公礼毕。三司见公仪表举止,尽皆敬重。三司问曰:“小生员就是张代巡送学考取的么?”公曰:“然。”其时有范方伯就道:“向闻生员才思敏捷,予有一联口对,敢烦一对何如?”于公即请示题。范方伯乃指佛坐言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公即对曰:“一介书生,攀凤攀龙攀桂子。”三司闻对,皆大惊喜,啧啧者数声。即令吏役携酒一席,并折席银三两,送公回家。公乃辞谢出寺。寺门外有许多军兵,一见公得赏酒席、礼仪,一齐围住问曰:“小先生作何文何对,有此厚席礼物?”
于公曰:“三司出一对曰:“三尊大佛,坐狮坐象坐莲花。’吾即对曰:“一伙小军,偷狗偷鸡偷苋菜。’”众人闻言,知其戏侮,皆大笑,不敢复问。
吏人送公回家。明日即将席仪买办物品,祭奠祖宗。祭毕,公竟到馆中读书,又不觉八个月矣。时当岁毕,公乃收拾书籍,回见父母。省拜毕,抬起头来,看见父面有愠色①。公即跪下,复问其故。其母刘氏,以岁迫家窘之事言之。公即起慰曰:“父母且请宽心,儿自有措置②。”乃别父母,一迳行到布政司来。正值范公坐堂,公即趋见范布政。布政一见公谒③,心中甚喜,忙问曰:“生员为何事到此?”公即禀曰:“生员向蒙老大人珍惠,数月在远处攻书,未及叩谢。近因岁逼回家省亲,生员见父母有忧色,知为家寒岁迫,百物无措。不瞒老大人说,虽薪水亦不能给。生员心下皇皇,敢来叩谒大人。闻者大人今年黄历颇多,欲求数块货卖,聊充薪水,供膳二亲。乞老大人怜而赐之。”范公闻言,即令书吏取绵纸黄历数十块送公。公正欲辞谢而出,范公又曰:“春间昭庆寺中所对,足见贤契④奇才。今日予见历,因思一联请教。”公即请示题。范公即将黄历为题目:“二月春分,八月秋分,昼夜不长不短。”于公即对曰:“三年一闰,五年再闰,阴阳无错无差。”
范公见对,极加称赏,即命库吏取银十二两,送公为薪米之费。公乃辞谢而出,归家奉养二亲。
明岁,仍往湖州读书。荏苒⑤间,不觉又过三载矣。一日,新提学到任。
人传言,宗师颇立崖岸⑥,甚是严肃。于公闻知,急急赶回。适值提学落学,公忙整衣巾进内参见。礼毕,见诸友排立两旁,默无一语,若有所思。于公③弟子员——明清两代称县学生员(即通过考试取入县学的秀才)为弟子员。
④蒙——受。
⑤书吏——官署雇员,承办例行公事。
①愠(y ùn ,音运)色——怒色。
②措置——安排,料理。
③谒(y è,音叶)——进见地位或辈份高的人。
④契——情意相投的朋友。
⑤茬苒(rěnrǎn
,拜忍然)——指时间渐渐过去。
⑥崖岸——高峻的山崖、堤岸。常用来比喻性情高傲,不随和。
心中默忖曰:“人言宗师颇作严峻,今日观之,信不诬也。”提学看见于公,大声言曰:“此生员何独来迟?”于公上前禀曰:“生员处馆湖州,故此来迟。乞宗师情谅。”提学曰:“此事吾已不较。适才吾进学宫,见泮池中一小蛇浮游水面,弯曲之形,有类带草之字,因出一联与诸生对。出之已久,尚未有人对。汝能对得,即为优等。”于公曰:“请宗师示题。”提学曰:“吾所出者:蛇游水面,斜弯一似草之形。”公不待思索,即对曰:“雁步沙堤,倒写两行真个字。”提学与众友闻对,尽皆钦服。提学即令生员皆要背诵太祖卧碑,着几个生员背诵,又复掣签①讲书。头一签,掣着孔宗道讲《中庸》“天命之谓性”三节。第二签,刚掣于公。公见掣着,即上前禀曰:“蒙宗师命诸生讲书,不过窗下记熟套几章,虚应故事。适才蒙宗师已命诸生们背诵太祖卧碑,而我朝太祖之圣训《大诰》诸篇,正当令诸生们捧诵讲习。
他日出仕,动导循圣典。望宗师少假片时,待生员宣讲了圣诰,以新诸生耳目。”禀毕,公即将前太祖《大诰》首篇,朗朗背讲,大阐洪猷②,引诸一切圣典,声若洪钟,谈如悬河,叠叠不倦,听者耸然。提学初闻讲《大诰》,间亦起身立听。不意于公阐发奥旨,讲论不息,提学自己身体觉倦,乃命止之。公曰:“此圣诰不可中辍。”言罢又讲,精神倍增,言言不谒。提学见之,词色甚温,谓公曰:“子青年若是英才也,宜自慎重。”遂给纸十刀、笔数帖与公,深加爱敬。诸友亦皆钦羡而退。
挨过年余,时永乐十二年圣寿节。国初,习仪拜牌,不限定礼生赞礼,亦不拘增广廪膳③,但学中选声音洪亮者喝礼,时学中遂推于公、孙祐二人赞礼。正拜舞之际,忽然一宪官失蹉④倾跌在半边,于公一见,即大声喝某官失仪。斯言一出,众官相顾惊骇。此官回归,不出理事,恐抚按有说。当日提学亦在,见公喝出,心甚不安。即令人唤公到校,曰:“汝才思虽宏,自宜慎缄。为何把一宪官迅口胡言,凭自己意喝将出来,于学校体面何如?”于公见说,即忙答曰:“生员一见,动触于中。自古云:“天颜万里,敬如咫尺。’为臣子事君朝拜,当战战兢兢,如临如在;若其不敬,徒有设拜之仪矣!今承宗师教戒,敢不惟命是从。生员不与为证便了。”提学素奇公才,又见公皆是满腔事君忠义之言,遂以好言慰之而出。
于公此后,自知豪气太过,恐人暗挤,遂辞告父母,往姑苏游学,带一仆于康来到苏州虎丘山。盘桓数日,行过虎丘数十里之程,忽见小桥曲径、树木幽静之处,闻得朗朗读书之声。公遂与仆寻径而进,果然好座山庄,清幽书馆。于公看毕,乃曰:“此处幽雅,正是读书之所。”咳嗽数声,则见衡门⑤开响,一小童从内出来,问道:“相公何来?”于公曰:“从杭州而来。”
小童忙道:“我家相公今早对唐相公说:“昨梦甚佳,今日必有远客到临。’如今果然。”于公乃谓小童曰:“烦汝通报一声。”小童领诺,进不多时,少刻走出两人,唐巾①素服,儒雅超群。不知何人,观下传可知也。
①掣(chè,音彻)签——抽签。
②洪猷(y óu ,音游)——大谋划,大计划。
③禀(l ǐn ,音凛)膳——官府发给在学生员的膳食津贴。
④失蹉——失措,举止慌乱失常,不知所措。
⑤衡门——横木为门,指简陋的房屋。
①唐巾——唐代帝王所戴的一种便帽,后来士人也多戴此帽。
第三传虎丘山良朋偶会星宿阁妖魅惊逃
于公见内边走出二人,甚是儒雅,忙整衣冠相见。二人接进馆中,各施礼毕,三人分宾而坐。于公曰:“小弟因游虎丘,不意往贵馆经过,闻得书声清朗,必有良友读书,遂尔轻造②。多罪!多罪!”二人答曰:“蒙兄远临垂顾,实乃三生有幸。”于公即问曰:“二兄尊姓大名?”右首者答曰:“小弟姓徐,名理,字元玉。这位是吾表兄,姓段,名民,字济世。因承外祖之姓,姓唐,故乡人称为唐济世。皆此处人氏。”于公闻徐理之言,即问徐曰:“小弟尝闻姑苏称徐奇童者,必是兄也。”徐理曰:“不敢。”唐段民即答曰:“此正是表弟。”唐、徐二人问曰:“敢问尊兄高姓大名?何处人也?”
公答曰:“小弟姓于,名谦,杭州人氏。”唐、徐闻言,忙起问曰:“莫非遇代巡对‘赤帝子斩蛇当道’之于神童乎?”公曰:“不敢。”唐、徐称曰:“闻名久矣!何幸有缘,得兄远顾,实乃三生有幸。”二人复问曰:“尊兄远临,必有何事?”于公即将前事说知。二人曰:“足见兄忠心触发,豪气过人。若如此,兄居鄙馆月余何如?”于公曰:“贵馆清幽,二兄高品,正是读书有益。今得请教,何幸如之。”遂唤于康,行装内取银伍两,送与徐、唐,曰:“微物权为薪水之费。”二人再三固辞不受。于公曰:“若不肯受,是见却弟也。”二人方始受之。于公遂与徐、段二友或讲论经书,或商榷古典,或作文章,皆有高出人意表之才,彼此深为有益。在馆三月,将近年终,于公欲回家来。二人固留不住,只得饯别。于公曰:“在此相扰多时,何以克当③。”又唤于康取银贰两,送与徐、段二人。二人立誓不受,曰:“蒙兄雅教,感惠多矣。安敢受此。如兄不弃,明春专候兄来教益,足仰盛情。”
遂相送数程,各各相别而归。
徐、段二公送于公回至中途,忽见一道流,丰神秀丽,骨格清奇,飘飘然若当地之神仙。道流对二人曰:“二公送一友去,又有一友来陪伴也。”
二人闻言,顾羽流曰:“仙长何来?有何见教?”羽流曰:“二公肯留小道时,当造府禀知。”二人允诺,即与同行。羽流心悦,即同到馆。施礼毕,徐、唐二人问曰:“仙长何处人也?高姓尊号?”羽流答曰:“小道终南山人也。姓乌,名元运,号玄虚子。”徐、段二公见乌道丰姿磊落,谈论多玄,遂留而馆谷之,不题。
且谈于公自回家中,过了新正,时永乐十四年也。意欲复往姑苏,时有朋友高得旸、王大用、王尚质、李潜、刘士亨等,来拉公于慧安寺看书,遂不复游苏州。当日众友初集,各出分金,治酒于西湖舟中。酒至中巡,众友齐上湖堤,少步片时。公至桑林之间,因见人剪伐桑枝,于公有感于怀,遂
吟诗一首曰: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
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
公吟诗毕,复同众入席饮酒。是日畅饮,大醉而归。来到寺中门首,有一太保神塑像于门首。公乘醉中见之,乃大喝曰:“如何见我来不跪接?可②轻造——轻率拜访,唐突。
③克当——担当。
恶,可恶!明日罚你到岭南充军。”于公一头说,一边走进书房中去安歇,不题。
且说这太保神颇有灵异,因于公醉中要罚之言,其夜本寺住持西池和尚正睡中,梦见太保来见,曰:“今晚宰相要罚我岭南为军,恐不能在此久居,但未有发牒①耳。若有牒文,即当去也。惟吾师面求,或者可免。”西和尚就问宰相是谁,太保用手指着于公书房。西池觉来,乃是一梦。曰:“奇哉此梦!我想起来此必于相公也。观此一梦,于公日后必然大贵。待他起来问之便知。”遂到于公书房门首,问曰:“于相公起来否?可使人送茶来。”于公在内应曰:“茶到甚好。”西和尚即令人送茶汤进房。待于公梳洗毕,西池过房相见,曰:“夜来相公好醉。”公曰:“昨晚诚醉,不曾有甚触犯于人否?”西池曰:“夜间相公醉中,曾发落鄙寺监门太保岭南摆站?小僧夜间得此一梦,望乞相公恕饶。”于公见说,大笑曰:“果有此事。吾常见彼立在当门,故此酒后戏言,不料形于梦寐。”遂乃同出寺前,指太保曰:“吾之戏言,不足为虑。”是夜,西池又梦太保来谢道:“蒙吾师讲过,宰相已饶我矣。奈我常直立门首,宰相屡憎吾之不恭。今后吾师可塑一只脚屈膝者,如迎接之状,庶可免也。”西池见梦,甚奇其事。翌日,即令人另塑一屈膝之像守之,至今神像犹存本寺。自后西和尚日加恭敬于公,凡百事皆措置,以待公不时之需。公亦深感其惠,谓之曰:“若果身荣,决不有负。”
一日,公会文于吴山之三茅观中。众友因谈起:“闻得宝极观星宿阁屡言有鬼,人不敢独自歇宿。我等素知于廷益最有胆量,若能独宿一夜,我众友当出一两银子,设席湖中,何如?”于公见说,欣然允从。当晚,众友一齐送公到观中阁上歇宿。反锁了阁门,众友各自回去,惟于公独宿阁上。坐之良久,不见动静。待及四鼓,公正欲睡,忽听远远一簇人,从空中而来,将入阁中。于公瞭见,大喝一声曰:“是何妖怪,敢来至此!”鬼怪闻喝,一时惊散。只听得空中有言:“宰相在此,险些被他识破。”少刻寂然无闻。
公乃推窗看时,星月明朗,见窗口失落一物,公拾而视之,乃一银杯也。遂袖而藏之,以为执照①,心中思忖曰:“未审是何妖怪,乃能移人之物如此。”
遂安然睡去。
少刻天明,众友一齐在阁下喊叫曰:“于廷益,于廷益!”公听得,佯为不应。诸友彼此埋怨曰:“甚么要紧,赚他在此。倘或被鬼迷死,不是耍处。”有孙菊庄曰:“于廷益平素有胆量,决然不妨,料他故意不应。”众人开了阁门,一齐拥上。1 只见于公大笑曰:“快办东道落湖,还有好处。”
众人见公,大喜,问曰:“廷益昨夜有何闻见?”公即将昨夜所见之怪说了一遍,即于袖中取出银杯,对众曰:“此乃天赐之物。”众友忙问:“此物何由得之?”公曰:“昨夜鬼怪被吾喝散失落,因而拾得。”众人见说,齐曰:“此怪甚异,乃能善移人之物,真亦奇也。”众乃一齐拉公下阁,同出观门。王彬曰:“吾等先到众安桥下杨饭店酌②些早饭,然后买物置酒湖中。”
众人一齐皆到杨家坐下,只闻得人言:昨夜何颜色家因女儿患病,酌献五圣,忽然台子上不见一个银杯,其实怪异。众人闻言,乃曰:“此必是何家之物也。吾等饭毕,即到何家付还此物,然后落湖。”
①牒——文书或证件。
①执照——凭证。
②酌(zhu ó,音浊)——饮,吃。
众人饭罢,一迳投何颜色门首访问,邻居皆言果有此事。早有人报知何家,只见何老出来相见:“请问列位先生何来?”于公应曰:“闻知令爱有贵恙,学生有一方,特来医治。”何老对曰:“小女果有贱恙,未审有何妙方,可能痊愈。且请进内。”于公等一齐进内坐下。于公曰:“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答曰:“老拙因小女有恙将及两月,诸药无效,昨晚请祝献师酌献五圣①尊神。正献酒之际,忽然台上灯灭,不见一个银杯。想是老拙不虔之故,以致神怒,所以有此。”于公闻说微笑,即于袖中取出银怀,递与何老,曰:“此杯是宅上之物否?”何老一见,连声曰:“正是,正是!
先生从何得之?”众人以昨夜之事谈了一遍。何老大喜。遂款留众人待了午饭,又邀进后厅坐下。
少刻,大开筵席,厚待诸人。于公曰:“今日深扰,无以为报,吾知令爱必为鬼怪所述,吾有一方,可能医治。”何老曰:“先生有何妙方,乞即示教。小女痊安,自当重谢。”于公曰:“可写贱名贴于令爱房门之上,自然安妥有效也。”何老见说,即取红纸一张,递与于公。于公即题笔在手,大书“于谦在此”四字,递与何老,曰:“可将此贴于房门之上,自然痊愈也。”何老再三致谢,又敬数杯。众人辞谢而出。
何老即将于公所写之字,贴于此女房门之上,其女果然安妥,并无颠狂之态。其母早间来问女之身体夜来何如?女答曰:“儿夜间见两人到房门边,欲进欲不进。只见那右边一人说道:“即是昨夜神官,被他识破我们之事,今日在此镇守,我们从此去也。’说了数句,倏然不见。”其母闻言,心中甚悦,自后此女渐渐身安,一家安乐,深感于公之德。其母见于公有此神异,忙出堂前,对何老议事,不知所议何事。
①五圣——亦称“五通”。中国旧时南方乡村中供奉的神道。相传为凶神。
第四传同仁里夫妻合卺②山东旅将相奇逢
何家老妪因见于公留名镇压邪怪,救好其女,心中暗想:此人有此奇异,必定非常,即到堂前对何老曰:“前日所见于秀才之容貌,决非凡品。且又蒙他救女儿之命,足见他英气所感,邪怪亦且畏他,日后必然显达。奈吾女已许王家,难以再议。我思得董家外孙女,端庄有福,何不说与他为妻。况我女婿董镛又是进士出身,家资颇厚,止生此女。若去说亲,无不谐矣!”
何老闻之,心中甚喜,曰:“我前者设席待他,已有心问他曾有亲否,彼言尚未,或者是姻缘,也未可知。若果应成,不枉了我夫妻识人。明日正是吉辰,吾就去议。”
何老果然明日早晨到于公家来,适值于公众友请去完前日湖中之席,不在家中。其父彦昭忙出迎进。礼毕,何老深谢曰:“前者多蒙令郎驱散妖邪,小女身康,感情不浅。今日老拙一来叩谢,二来特送一佳偶与郎君,未知肯容纳否?”彦昭答曰:“只恐家寒难以仰攀。”何老曰:“两姓皆是名门,不必太谦。此女非别人,就是老拙外孙女,故敢斗胆作伐①。但小婿董镛为劾②当道被黜,为山东教宫,奈无子嗣,惟有此女。老拙见令郎人才英伟,异日必然大发。且小婿亦素仰重令郎,莫嫌卑陋,勿却幸荷③。”彦昭曰:“只恐家寒,一时乏聘,难以相求。”何老曰:“不必过谦,但求一钗为聘。小婿些少家资,自行嫁赠,万勿见却。”公父见何老来意甚诚,即时允诺。何老辞归,与妪说知,心中甚喜。于公父亲选日行聘,择日成亲。果然董氏夫人嫁到于门,孝敬公姑,亲主中馈④。宗族称其贤,乡里羡其德。
于公岳丈董镛因到山东作教,将及半年,朝廷命下,升为永丰县知县。
未及到任,不期患病身故。董公虽有一子,尚在褓襁,无人搬丧回葬。何老与诸亲皆来浼⑤于公一行。于公乃带二仆于康、于淳,拜辞父母诸亲,多带盘费,往北而行。经过苏州,遂到徐珵旧馆相探,致谢徐、段二友。徐、段见公临甚喜,曰:“往年多蒙指教,不觉又间阔两年矣。今日何幸到来,甚慰鄙怀。”于公把从别后诸友相留,毕姻后因岳丈病故,特往山东搬丧,便道经过,特来拜访之意,一一详叙。徐、段二人曰:“不知兄毕姻,又丧了令岳,种种缺礼,负罪良多。”欲留公数日,公力辞要行。徐、段不敢强留,俱送赆赙⑥之仪而别。
徐、段二人送公一程,回到馆中,此时乌全真亦回到坐下。徐、段二人问曰:“仙长连日何往?”乌元运日:“小道连日在嘉兴游戏。”就问曰:“今日二兄出外何干?”徐珵曰:“就是日常所言于廷益兄,为搬岳丈之丧,以此经过,特会一面,以叙间阔。因今别去,特送一程而回。乌元运见说,连顿足曰:“吾正欲见他,只是无缘难会了。罢了,罢了!吾之劫必劳二公矣。”
明日晚间,乌道对二人曰:“今夜吾要与二兄同榻而卧,某当居中。”
①作伐——作媒。
②劾(h é,音和)——揭发罪状。
③幸荷——承受恩惠,客气话。
④中馈——指妇女在家里主管的饮食等事。
⑤浼(měi
,音美)——请托。
⑥赆赙(j ìnfù,音尽傅)——赠送财物给办丧事的人家。
又嘱曰:“夜间若有大雷雨震动,二兄谅不畏惧。切不可起身,事亦无害。”
二人见说,只得依允。三人共榻。徐、段二人心下疑惑,不知为何。时值三更,忽然雷雨大作,闪电交加,霹雳之声,若将打下而又止者数次。忽听得空中道:“快下手,快下手!”又听得人道:“下手不得,恐惊动内外贵人,反取罪戾①。”沸沸嚷嚷多时,又听得说:“罢了,罢了。又被他闪过一难矣。”
少刻风清雨息,将至天明,乌道起来相谢徐、段二人。二人问曰:“夜间这景态,不知为何?”乌全真曰:“昨夜之事,此乃天真雷火之劫也。某因参识元机,颇能吐气纳元,修真养性,炼阴济阳,但未能升举为恨。今幸延过三甲子②,某貌如壮年,亦可谓造到全真之境。但遇一甲,必有天降雷火,震霹交加,打窃天地元炁③之人。此时必须明心见性,预算甲子年、月、日、时,使真火寂静,则天火难加矣。昨夜即是某又逢一甲之日,仗二兄贵人,正是少年元神足备,不为惊骇所动,因此暂借庇过此劫。”即于袖中取出一卷秘书,度于二人曰:“某在此相扰年余,无以为报。此书非但能擎云降雨,亦可以解难脱厄,聊为共处相酬之意。”先顾徐珵曰:“公大贵,必有大难,是术可解。唐兄真诚无虑。”仍再三叮嘱,此书法不可轻泄,轻泄者必受天谴。复谓珵曰:“他年金齿相逢也。”言毕,乌道即拂衣而去,飘然长往,不知所之。
徐、唐二人自得了秘书,在馆中演习,得其元妙。唐段民即于是年得中乡科,明年登第。徐珵直至宣德丙午年中乡试,次年亦中会魁。
不谈二公登第后事,且谈于公自别徐、段二人,离了苏州,来到山东青州地面。忽闻得人人乱传道,近有妖妇唐赛儿作乱,占夺了青州并莱阳等县。
过往客商不得前进,恐防有害。于公闻言不敢前进,即唤于康寻一宽大客店安身一夜。明早梳洗饭罢时,正欲出门探听唐赛儿事情,只见门外走进两位大汉。于公见二人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先行者方面巨耳,须长至腹;后随者虎头环眼,狼背熊腰,体貌甚巍。于公见了,即与施礼,就拉同坐,问曰:“足下何来,高姓大名尊表①?”其须长者答曰:“某渭南人也,姓石,名亨,字大通。此乃吾之侄也,名彪,字伯虎。世家军籍。因伯父石岩在此石棚寨为把总,与侄同来探望,欲图进身立业。到此店中吃些酒饭,然后再去,不期有缘相会兄长。”于公遂唤酒家排酒,三人同桌而坐。石亨亦问曰:“兄长尊姓大名?何处人氏?到此贵干?”于公答曰:“小弟姓于名谦,字廷益,杭州人也。因岳父在此作教官,不期病故,特来搬丧。偶值唐赛儿作乱,不能前进。正欲思一计以除一方之害,幸遇二兄进店,莫非天与相会乎?”
三人坐间谈论些文章武略之事。忽见一僧进店而来,坐在下首桌上,口中急唤酒家快将酒饭来吃。口内说着,一边又看着于、石三人,乃大声曰:“好奇哉,好奇哉!为何店中有此三位将相,在此相叙?”于、石闻言,一齐问曰:“老师莫非能风鉴乎?”僧答曰:“然也。”于、石即邀老僧同席而坐。于公认得老僧,这老僧亦认得于公,各各拍掌大笑。于公曰:“老师曾认得学生幼年在杭州布政司前戏言相识否?”老僧曰:“是也。记相公总①罪戾(l ì,音历)——罪过,罪恶。
②甲子——六十花甲子的简称。甲居十干首位,子居十二支首位,两两相配一个轮回需六十年,故称六十花甲子。
③元炁(q ì,音气)——即元气,指人或国家、组织的生命力。
①表——即表字。旧时人在本名之外,取字以表取名的意义,或表德行、特性。
角时相戏,所许日后乃台辅②之器,斯言可记得否?”于公曰:“不敢,恐老师过奖之言。”因顾二石曰:“此老师相法果神,非他人所及。小弟幼年相会老师,不觉又过十年矣。老师真得禅养之妙,尊彦不老。”二石遂问老师法名尊号。老僧答曰:“山僧法名兰如,号古春。”二石闻言忙下礼曰:“闻名久矣!今幸有缘,敢烦老师别鉴,指示前程。”兰如笑而答曰:“适间睹三位尊容,使山僧甚是惊异,所以言为何有三位将相叙于此店。二君日后公侯之相。此位相公,日后宰辅之相也。”古春仍叹曰:“当今非乱世,何乃出此将相?日后俱成救乱之人。”二石再三求古春细鉴一鉴。古春遂问二石高姓大名。于公一一道其姓字。古春曰:“三君不信吾言,待山僧写出他年贵显,留此字为左券③,以神吾术。”古春遂写诗一首。先写与石亨,诗云:眉如剑楞眼如虹,凛凛身躯体貌丰。
耳大相方汉昭烈,须长堪比美髯公。
时来仗勇诛千骑,运至凭威破万雄。
睹此仪容诚可羡,后来品爵极尊荣。
石亨观之,心中大喜,曰:“老师褒之太过,恐某不能到此地位。”古春笑曰:“山僧不谬言,日后自显。”又写一诗,递与石彪,其诗云:胡须一部茸而清,狼背熊腰似虎形。
燕额当年同翼德,虎头今日类班生。
轻舒两臂真骁勇,独立双眸甚狰狞。
边塞他年人畏伏,元戎掌握显身名。
石彪看毕,称谢不已。古春仍写一诗,送与于公,其诗云:巍巍体貌若天神,炯炯双眸耀朗星。
声似洪钟欺项羽,面如冠玉赛陈平。
擎开赤手安邦国,誓展丹心佐帝廷。
他日救时真宰辅,后人谁不羡忠贞。
于公看罢曰:“重蒙老师奖许,恐学生无有是日。”古春答曰:“山僧昔年许公宰辅,今日岂肯谬言。日后三君贵显,方知山僧之言不妄。”复叹曰:“山僧阅人多矣,不意今日将相奇逢于此。”又叹息者数声。三人见古春三叹,遂问其故。古春曰:“山僧叹息者,奇三君之数耳。”
四人正谈饮之间,只见一俊俏后生,领着一披发女子进店来。后生朗唱一曲,讴音清亮;女子亦吹一曲萧,清韵可人。于公问后生曰:“汝是何方人?姓甚名谁?”后生答曰:“小人姓萧,名韶,原是北方人氏。父亲因到南边教演吹唱,年老欲还家乡,不料病故。母亲又三年前已死,遗落我兄妹二人,不能还乡。几次欲卖身葬父,小妹又无倚仗;几次欲卖妹搬丧,又不忍同胞分散,只得赶趁度日。不料于今唐赛儿作乱,米粟甚贵,难以度日。
②台辅——指宰相,言其位列三台,职居宰辅。
③左券——古代契约分为左右两联,双方各执其一,左券即左联,常用为索偿的凭证。这里指凭证之意。
若得达官稍助盘费,我兄妹二人带得父母灵柩回家,存殁感恩非浅。”于公见说,心中恻然,曰:“观汝所言,一点孝心。吾欲助汝盘缠,奈赛儿作乱,关河阻隔,难以回家。汝能依吾一事,令汝忠孝两全。”石亨闻言问曰:“于兄如何令他忠孝两全?”公曰:“吾闻赛儿作乱,昨夜正思欲施一计以除之。
今见萧韵伶俐,又能吹唱。观他是孝心之人,此事可托。吾欲授一奇计于萧韶,令他潜地投入赛儿营中,使其内中取事,以除一方大害。除了赛儿,就是尽忠;那时搬丧回去,就是尽孝。”即唤于康取银伍两,付与萧韶,曰:“汝将一半银子,把父母灵柩权寄在寺院或坟茔空地之处。吾令授汝一计,必然成功。”萧韶见公惠此大恩,即拜于地曰:“蒙达官厚德,使萧韶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公曰:“吾有一友姓许,见任腾县知县。我修书一封,附一奇计在内。汝与妹子即投赛儿营中,依计而行,无有不中。”公遂修书附计,令萧韶同妹子前去。
萧韶领了,即辞于公,往别径取路到滕县,呈上于公书计。许知县见了,暗羡曰:“吾友此计果奇。”即令萧韶与妹投入赛儿营中,行阳施阴夺之谋,用里应外合之策。许知县会合傅总兵之军,杀了赛儿,除此一方大害,实于公指示之谋。其计甚秘,功为许知县所得,故杭人有言公初出衡门第一功者,即此之谓也。于公即遣萧韶去后,二石与古春不知所附何计,各各暗中称羡,俱皆作别而行。
石亨与石彪往别路来投见其伯石岩。石岩一见大喜,曰:“吾正思汝二人,今日到此,足慰我怀。”因领亨、彪来投见傅总兵。傅总兵见亨、彪英勇貌伟,遂留于麾下①。后因收妖贼有功,升亨为镇抚之职。不数月,其伯石岩病故,无子,亨遂袭其指挥之职。石彪亦有功,遂授把总之职。
且说于公自别古春与石亨叔侄,取路径到济南府来,收拾岳父董镛灵柩。
董镛原中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居位不数月,因劾当道,反被当道唆言官劾其越职论事,遂降为济南府府学教授;在学三年,升为永丰县知县,未及到任病殂。董镛为教官时,甚得诸生之心,虽上司亦皆敬仰。于公因搬丧到彼,三司府县诸生,皆有祭赙之仪。公该受者受,该却者却。一惟以礼自处。
诸生亦皆雅重于公。公即辞诸友众官,搬丧而回。拜见父母,安葬岳丈已毕。
诸亲友皆来吊奠。事完,当有良友高孟升、吴彬庵、吴雄、刘贡父等,来拉于公同去看书。未知在于何所,后篇可见。
①麾(huí,音辉)下——指将帅的部下。麾,古代指挥军队的旗子。
第五传于廷益大比①登科高盂升坚辞会试
诸友复来请公看书。公亦因科举在明年,遂不远去,乃从众友之情,同到富阳山中读书,与众深相砥砺②,甚为有益。公在馆中数月,一日闲步到烧石灰窑之处,观见烧灰,因有感于怀,遂吟诗一首,云: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
后人观此诗,谓云:文章发自肝胆,诗赋关乎性情。观公咏桑咏灰,足见其忧国忧民,自甘廉洁,全忠全节之印证也。于公吟毕,仍到馆中与朋友会文、讲论经史。
将及年终,回家来。一路与吴大器同行,各将衷曲细谈。于公曰:“明秋正当大比之年,不知我得中否?亦不知我日后事业成就否?”吴大器曰:“兄之英才广学,何愁事业不成,功名不就?明秋决中高魁无疑矣。兄如有疑,可晓得听‘倩语’之事乎?”公问曰:“何谓‘倩语’?”大器曰:“‘倩语’者,乃听他人之言语,以决一生之穷通。书上谓之‘响卜’,又谓之‘谶语’③,即此意也。”于公猛省曰:“妙,妙,待我试为之。”遂与大器分路各自归家。
延至第三日,乃是腊月二十四日之夜,公乃依法至二更时分,悄地潜行,出门而去。行不半里之程,至一家门首,听得一小儿讨豆吃,一妇人回言:“你去问外婆讨就有了。”于公闻言,即住脚暗想曰:“此分明叫吾去问外婆讨‘谶语’之兆。”乃即忙回家安歇一宵。
明早起来,细思曰:“吾外婆平日素不喜我,我去讨‘谶语’,必无好言。”乃挨至午后,一迳来到外婆家来。相见外婆礼毕,便曰:“外孙向在富阳山中看书,不曾探望得外婆,乞恕罪。”外婆曰:“你读书正理,日后好做尚书①阁老②。”于公闻言心中甚喜。外婆遂留公饮酒。外婆家中有两个小厮斟酒,伏侍甚是殷勤,把大杯连敬公三四十杯。公不觉大醉,就喊叫曰:“好两个小厮!吾日后做到尚书阁老时,我一人赏你一个官做。”这外婆见公酒醉狂言,便说道:“尚书阁老有你分,只是恐朝廷要砍你这托天说大话的人。”于公忽闻外婆说出此言,心中大惊,不觉酒气潜消,即辞外婆回来。
①大比——隋唐后泛指科举考试。明清两代特称乡试为“大比”。每隔三年举行一次,各县、州、府的应试者齐集省城,由朝廷派官主考。录取者称为举人。
②砥砺——原意是磨刀石,引申为切蹉。
③谶(chèn ,音趁)语——迷信的人指事后应验的话。
①,抚景灰心谒帝台。即此认为终老计,亲朋何用苦疑猜。于公看诗罢,嗟呀良久,曰:“若如此说,高君不欲进取矣!”乃大叫数声曰:“高兄,小弟候见多时,何故不出相见?”高君知公俟久,只得出来相见,各施礼毕。公曰:“小弟特来约兄同赴会试,兄何故题诗于屏风之上,甘守衡门?往日所读之书何用?”
高君答曰:“兄素抱经济之才⑤,当展生平之略。此去京都,必然连捷。小弟学疏才浅,德微命薄,不求进取,甘守清贫,以遂所志。”于公闻言,复劝①尚书——明代指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员,相当于国务大臣,职权极重。
②阁老——唐代以中书舍人的年资长久者为阁老。明代亦称大学士及翰林学士入阁办事者为阁老,不限于内阁阁臣。
一路思量曰:“吾日后虽然贵显,恐不能得善张。”既而叹曰:“吾若得尽忠报国,死何足惧哉!”急急回家。
过了除夜,明春正是永乐十八年二月间。于公蒙提学已取了正科举。至八月终,于公果中高科。同馆高得肠亦中魁。二家果然宾客骈门,亲疏拥户。
于公见俗态浮薄,心甚非之。杭俗之风,极其炎凉。惟于公与同年高得肠二人,视富贵若浮云,甘守廉洁,不与众同,一应贺礼,坚却不受。
于公世事已毕,数月不见高得肠出来会友,公乃亲造高君之门,欲拉高君同赴会试③。只见高君谢绝亲友,不乐仕进。因虑同年辈来邀会试,乃先题诗一首于屏风之上,以明其意,云:今秋侥幸步云街,明岁南宫选继开。
勉强俯成场屋志,自惭愧乏庙廊才。
随时暂尔栖蓬荜④,抚景灰心谒帝台。
即此认为终老计,亲朋何用苦疑猜。
于公看罢,嗟呀良久,曰:“若如此说,高君不欲进取矣!”乃大叫数声曰:“高兄,小弟候见多时,何故不出相见?”高君知公俟久,只得出来相见,各施礼毕。公曰:“小弟特来约兄同赴会试,兄何故题诗于屏风之上,甘守衡门?往日所读之书何用?”高君答曰:“兄素抱经济之才⑤00200620_252_5,当展生平之略。此去京都,必然连捷。小弟学疏才浅,德微命薄,不求进取,甘守清贫,以遂所志。”于公闻听,复劝</PGN0252.TXT/PGN>曰:“兄读万卷经书,久抱经纶①00200620_253_1,不干仕进,则所学皆成虚耳。况兄正当盛年,何故退岩下,甘老蓬衡?诚所见之偏也。”高君答曰:“今秋勉强赴试,不意侥幸登科。且小弟频年多疾,倦于进取。弟与兄相知最久,岂不知弟之愚衷?今日之不赴会试,即兄向日坚却山东收唐赛儿之功同也。当日公遗计收唐赛儿,傅总兵欲表叙公指示之谋,公闻知亲往傅公营坚却,故不叙公功,皆做为许知县之绩。”于公见高君固却,知不可强,但曰:“兄如此固执,弟不敢再强。即此告辞,再图相会。”
③会试——明清两代每三年一次在京城举行的考试。各省的举人皆可应考。考中者称贡士。
④蓬荜(b ì,音毕)——蓬门荜户,指穷人住的房子。
第六传莅②广东备陈瑶疏按③江西鞠④明奸恶
于公别了高得肠回家,即整装拜辞父母,带领二仆,前往京师赴试。不消两月,起岸到京。二月内即中会魁,三月殿试毕,时永乐十九年。吏部点选人才,即奏授公为在京监察御史。不两月,奉旨差往广东犒察官军功过,并招辑瑶僮。
公承恩驰驿,迳到广东。未至瑶僮地方,公即令舟人泊船于岸,改换衣巾,潜往瑶僮之处,察其动静。行了半日,并不见人踪迹,公心甚疑。又走多时,才见一村岩,撞见一老瑶、一老妪。那老瑶见了于公大惊,连声哀叫,乞饶老命。公闻言即曰:“我非是官军,乃是商人,因到广中生艺。去年有两个伙伴,拿些货物到你这地方货卖,不料这里反乱起来,至今不见音信,未知生死若何。今见官军平定了这里,因此我特来访问个消息。”这老瑶答道:“客官不要说两个伙伴,便有一二百个已没有了。我这里官兵,惟贪功绩,不分好歹,不辨贤愚,尽皆杀害。搜掠金银入己,蔓及多多少少无辜之人。朝廷那里知道?”公闻言甚悯,乃复问曰:“你这里皆可营生为活,何苦作乱,自取灭亡。”那老人曰:“客官,我这里虽是瑶僮地方,亦晓得人伦道理。自洪武爷爷归服以来,并无歹意,各自营生,耕种过日。间或一二伙贼人。不过因缺少些盐米,出来掠些,聊救一时之急,非敢为反乱之事。
就是客官那边,已有此鼠窃狗偷之徒。不过捉拿为首、为从之贼,或打或杀,决不连及好人,无辜杀害。如今官军稍闻有些声息,即大肆搜捉,转相攀害。
况我这边,又与獠狑切近,为首贼徒怕死,因而煽动燎人,遂相连结,拒守官军,使善良者不得安生。贼首又勾引獠狑,或出或聚,反驱人东掳西掠。
不料黄贼乘时扰乱。且我这里不过扰掠贼徒,又非有弓马熟娴之人,又没有大刀阔斧、纯刚锋利之器,所有者不过是苦竹、枪帚、弩弓、药箭之物,怎当得官军大队火铳、火炮、钢刀、铁箭、快利器械。贼首正该诛杀,安静地方。今官军反把我们守分之人无辜妄杀,邀功请赏。”那老瑶与老妪说到伤心之处,痛哭起来,诉道:“我老身已有三个儿子,三房媳妇。那日晚间,正在家中煎豆腐、暖热酒,共坐吃酒,忽听得炮铳齐发,顷刻间官兵杀进。
儿子与媳妇俱被杀害,只得我两口老身,亏了这头白发,饶得性命。如今村市之中人烟绝少。客官今日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到此。幸喜如今平静还好,切须仔细。”于公见说,深自叹息,乃曰:“闻你这等说,我那伙伴必死于官军之手。”老瑶遂留公歇宿。公乃权宿一宵。
明早起来,吃些早饭,公送些银子与老瑶,作别而行。行不三五里路,又见一老瑶。那老瑶见公亦哀乞求饶。公曰:“不必惊恐,我非官军,是经过客商。”因问老瑶事情,老瑶之话,与昨晚老瑶之言相同。公乃叹曰:“那朝廷何由知之。今将臣惟贪一时之功利,不顾人类之性命,将无辜之人枉杀,自然不报于今日,必报于子孙也。吾想秦将白起①,无辜坑卒四十万,后自身刎死杜驿,子孙尽遭屠戮。天岂无报乎!”一路嗟呀,急急回到船中,催人②莅(l ì,音力)——到,临。
③按——巡行。
④鞠(j ū,音居)——查问,审讯。
①白起——称公孙起。战国时秦国名将。长平之战大胜赵军,抗杀俘虏四十多万人。后为相国所忌,被逼自杀。
抵任。
官军各各出接。公遂令各将官俱造军册,一一开报明白。公乃查得功少而行事不妄者重赏,功虽多而杀及无辜者次赏。于是一军皆称严明,无不畏服。公仍着土官、士兵招致瑶僮,谕以祸福,申明今日朝廷大义。瑶人无不感泣。
事毕,乃回京复命。遂上疏②,历陈瑶僮情俗之苦状。朝廷见疏大悦,即敕广东将臣;自后抚驭得宜,不许邀功妄杀;若仍妄杀无辜者,着抚按官查实来说不饶。以后广瑶地方,渐得安生,亦于公之恩也。
时都御史顾佐见公青年如此廉明仁惠,甚相敬重,即奏差公巡按江西。
公闻圣旨下,星夜到任。时江西宜春县乡民董山,五年前乏本营生,乃央中①将田产文契,戤②借隔村豪民王江处,本银三百五十两,每两加利三分。董山借银到手,即置货物,前往营生。出外年余,不能获利,家中食用,反使费些去了。董山思得生艺艰难,利银又重,只得收拾衣饰、银钟、银钏之物,同中人到王江家来,奉还三百五十两本银,尚欠利银二十五两。王江当日收了银两,即设酒厚待董山并中人。酒毕,王江曰:“今戤契一时寻觅不见,待明日还足利银时,一并交还。”董山见说,乃曰:“兄长恐小弟不还这些利银,便是明日总还取契罢了。”即同中辞别归去。山因利银一时凑不起,迟延了半月,不期中人患疫三日而死。董山只得自带了利银,来到王江家里。
江家推说不在,次日山又到江家,江家又推不在。连走六七次,将及一月。
董山心疑,只得坐候王江两日。江推托不过,出来相见。董山即奉上利银,取讨文契。王江见说,即变了面,喊曰:“汝本银不曾还,只付得这些利银,就要还你戤契!”山闻言大惊,曰:“兄长莫非酒醉未醒,何出此言?前月本银通奉还你,今见中人身死,反说此言。苍天在上,不可欺心。”王江连声嚷道:“谁是欺心!汝倒见中人死了,反来赖我本银。”山忿怒不平,连声叫屈,即与王江殴打起来。众邻一齐来劝解开,彼此告诉一番,众又不知真情,皆说董山折本,反来欺心赖债。董山见众人一说,气得不能言语。难以分辩,只得回家。
明日,迳到本县告理。县官拘王江并邻里究问,通是回护王江一偏之词。
皆曰:“止有赖债之情,并无债赖之理。”问官审毕,即提笔判云:审得董山往年原借王江本银三百五十两,当日有契有约。据山此时还银,无证无中。
岂有三百金之资交还,不即索契取明,而延至两月后兴词?此分明欲图赖债者也。情属可恶,法宜重惩,以警刁诬。
问官判毕,即将董山重责二十,又禁狱中。待完江本银,方才拟罪放免。董山冤屈无伸,屡屡令子侄到上司去告理,皆以前招为证,反坐③越告之罪。
董山累得人亡家破,召保出外。闻得于公巡按江西,董山吁天祷告曰:“山闻新到巡按于爷,自幼神奇。今日为官,必如明镜。山之冤屈,只在此词。恳乞神天昭鉴,救拔含冤之苦。”于公初临马头,董山拚命拥住轿旁,②疏——上奏皇帝的奏章。
①中——即中人,居间介绍或作见证的人。
②戤(g ài ,音盖)——抵押。
③坐——指定罪。
高声哭告曰:“青天爷爷!小人三年冤屈无伸,只得拚命伸诉。非爷爷明镜,不能察此冤枉。”于公见其迫切之状,非假态也,喝令取词上来。公看毕,即问曰:“还银之时有中;还利取契之时,中人病死。事之不明处在此。”
董山即叩头诉曰:“青天爷爷!正是。王江见中人魆死,以为无了见证。问官又据王江邻里一偏之词,把小人屈陷三年,累得人亡家破,冤屈无伸。今日爷台①亲提究问,便知明白。”于公遂准了词状,喝令董山退去。亦不差人去拿王江,亦不发落董山,与别官究问。
挨过月余,董山又苦苦哀告于公,公佯为不理。董山情极,叩头流血。
于公问曰:“汝还时,银子共有几锭?何处倾销?还有何物抵足其数。”山忙诉曰:“小人银子共四十六锭,二十四块碎银。因不足,还有银杯四个,银钏二副,衣服二套,抵足其数。这钏打造甚精。”于公见说乃曰:“吾已知道。”仍发放山出,于公遂留记在心。
忽一日,行牌到宜春县,竟拿王江到来。不问起董山之事,反究起强盗事情。公特喝曰:“王江!尔为何为盗,打劫某家,今盗首在吾案下。”即差捕官二员,随即带王江到家。协同地方邻右,将王江家内一一细软之物,尽行用箱柜封记取来,以为起赃之物,各各有号封记。不消半日,尽将所起之物,一一摆列堂中。其文契财物见在,公令王江一一说从何处来的。及至银杯银钏二物,于公见了即曰:“此正是赃物。”王江听说这是赃物,不觉放心进前辩曰:“此非是劫盗赃物,乃是前村董山欠小人银三百余两,因本银不足,将此物抵偿其数。实不是劫盗赃物。”于公见说乃曰:“是了。这田契是董山之名税的,戤契又是山名。他既还你本银,汝又赖他田契不还,观你之心,比劫盗之心尤狠。”即令人带董山过来面证。王江无辩,叩头伏罪。于公大怒,重责王江三十,问徒二年。将江家资判二百两与董山,作为三年负累之苦。董山叩头不已。冤狱分明,一省称为神明。将前问官参论②,住俸三月。人皆称仰,不敢为不义之事。
时有宁府中官属,平素骄横。每遣人和买市物,减其价银;若有不肯与者,即强取之;若与争夺,即扭府中,捶之致死。有司不能禁止。民不胜其苦,无所控诉。公按临,民皆遮拥马前,怨声如雷,诉告之纸,堆如山积。
于公检视其事之重大者,即时题奏,付法司拿问。黜其尤者数人,置之法典者二人,但民有不便者,尽为革除。仍立碑垂戒。于是奸吏巨族素强梁①者,悉皆缩首,不敢妄肆于民。人皆仰公之德,即祀享公于学宫。
公按事已完,正欲回京复命,忽有官校因事来捕。说有长芦一带马快船,船中竟夹带私盐万灯。公亦不避权贵,悉置之以法,至今河道肃清,皆公之德。一省闻公回京,皆挽留不住。有号泣相送者,皆欲望公复至。公迳辞谢百姓,回到京都复命。每奏事,声如洪钟。时朝廷闻之钦听,班寮亦皆竦然。
时永乐二十二年。
不两月后,永乐殡天。于是洪熙登极,乃下诏:或在朝,或在野,不拘缙绅②、儒流、耆硕③之人,但晓典故,博览占今,练达时事者,有司当即奏①爷台——旧时对人的敬称。
②参论——弹劾。
①强梁——凶暴,强横。
②缙(j ìn ,音晋)绅——同“搢绅”。旧时官宦的装束。亦作官宦的代称。
③耆硕——年老而德高望重之人。
闻,徵聘到京,纂修前太祖、太宗实录。于公闻得诏下,心中甚喜。乃曰:“吾每欲荐吾友高节庵(高得旸之号),不得其由,实有蔽贤之罪,今乃得其所矣。”即上表保奏其友,未知若何。
第七传于侍御④保友赴京高征君辞爵归省
于公即日具表,奏上于洪熙帝。帝览表毕,有旨下,即敕⑤礼部差官征取到京。此时阁下杨士奇、杨荣,尚书蹇义,都御史王佐,各举所知之人。当有升任杭州府通判朱耀在京,未出都门。于公闻得,即见礼部堂官,礼部官遂奏朱耀,即带敕书征聘高得旸到京。
朱通判领敕诏,即驰驿到杭州武林驿下马。府县官出接,宣读毕,府官即同朱通判造高君旧宅。有人禀曰:“高君不乐仕进,别筑室于西湖锁澜桥旁。”三府闻言,即同众齐到西湖上来,造高君之庐。只见门首题咏甚多,惟右首一诗,乃高君自咏者。其诗云:五年筑室傍西陵,槐柳为墙竹作屏。
最喜门庭无苛客,每逢时夕有嘉宾。
南阳诸葛三椽屋,西蜀杨雄半亩亭。
今日更无尘事扰,抚琴才罢阅诸经。
朱府判与众看诗毕,皆羡高君有和靖、禹锡之雅操。
其时早有人报知高君。高君忙整衣冠出迎,令排香案接圣旨。宣读毕,府判与高君各相见礼毕,分宾而坐,高君曰:“不肖匪才,素无学术,遁迹西陵。不料今圣上过听于侍御之荐,有劳诸公祖光顾草庐。恐此行有辜负圣恩,实难应聘。”三府曰:“征君不必拒辞,今日朝廷求贤之意,急于饥渴。
特下诏起英耆于侧陋,访硕隽于岩栖。今阁下杨荣,尚书蹇义等,皆举相知,俱已应聘就道。况于侍御之荐,决无谬也。且士当为知己者进。今相国杨士奇先前亦以儒士应聘,纂修我太祖实录,如今已作台辅。征君岂宜若是之执乎?”高征君仍固辞不就。三府又曰:“吾闻鹍鹏不止园池,骐骥志在千里。
征君抱经济之才,当展经纶之志,何自韬隐①坚却如此?上辜了朝廷隆聘之盛典,下负良友特疏之美举。”征君闻说方始允聘。
次日,高征君同府官至武林驿中与府官作别,星夜驰驿到京。此时杨阁老荐胡俨,蹇尚书荐李勉俱到,齐觐君②完毕。朝廷即用胡俨为翰林检讨,李勉为国子监学录,高得旸为宗人府经历。不旬月之间,朝廷取在京学士刘穆之、杨士奇等为总裁,礼部尚书蹇义,并检讨胡俨、李勉、高得旸等为副总裁。高得旸同众翰苑官在院中,果然博闻洽识,文理纯正,议论合宜,虽总裁刘、杨、赛、夏诸公,亦皆仰重。闲常时,每与于公议论政事,真有经国远猷,安邦宏略。惜乎不乐仕进。每题咏之作,果然脍炙人口。京师盛传于、高二公文词清丽,得一诗一词者,胜如得金。其文词颇多,不能备述。高征君同众纂修国史已完毕,朝廷俱加升职,因升高征君为编修③。高君再三固辞,④侍御——侍御史的简称。在御史大夫下,或给事殿中,或举劾非法,或督察郡县,或奉使出外执行指定任务。
⑤敕(chì,音斥)——皇帝的诏令。
①韬隐——收敛锋芒,隐藏才能行迹。
②觐(j ìn ,音进)君——朝见君主。
③编修——负责编纂记述的官。
不肯就职,叩乞致仕归故乡,以遂所志。幸朝廷见其固辞,方准所请。
高君心悦,来辞于公,即日就欲起程。于公仍劝渠就职。高君曰:“弟蒙兄误荐于朝,国史已完,安敢妄贪天禄?弟志已决,不须若留。”于公乃设席款待高君,各言衷曲,并谈国家政事。高君曰:“吾昨夜观天象,不出二十年之间,朝廷多事。非济世之才,不能砥定。安知其不在兄乎?幸朝廷有福,乃生我兄,非兄不能匡济也。”遂别公而出。
明日,高君不待旨下,即与二仆潜回,留书一秩、诗一首与寓所之人,嘱付曰:“明日于爷来时,汝可将此呈上。”寓主人领诺。高君遂不别于公,飘然长往。于公连日不见高君动静,乃亲到寓所探望。寓主人禀曰:“前日高爷去矣,有书与诗在此。”即时呈上。于公遂取诗拆开看,云:兴在思鲈不可留,严滩孤月照羊裘。
昨宵已定将来事,今日难羁欲去谋。
报国丹心君自得,栖岩素志我何求!
谨将治世安民策,付与金兰细玩筹。
于公看诗,嗟呀不已,曰:“高兄果有严陵之志,吾不及矣!”
于公因高君去后,国事少暇,乃差人恭请父母并家眷人等到京,同享天禄。差人去不三月,父母家眷皆请到。于公大悦,得尽温凊①之礼。正是居家行孝敬,在国尽忠贞。
不数月,忽报云:“洪熙驾崩。”京城军民人等,若丧考妣②,尽皆恸哭。
明日乃宣德登基,大赦天下。恩封诸藩王勋戚,次封在京官员。于公生一子,因逢朝廷恩赐父母冠服之日,即取所生子名曰冕。于公正欲奉养二亲,忽报汉王作乱。于是朝廷特取公扈从③驾行。公闻报,忙辞父母,随从而行。不知若何。
①温凊(q ìng,音庆)之礼——即冬温夏凊之礼。温,谓温被使暖。凊,谓扇席使凉。古代子女奉养父母之道。
②考妣(b ǐ,音比)——父母死后的称谓。古时亦用以称在世的父母。
③扈(h ù,音护)——皇帝出巡时随从护驾。
第八传从御驾议收汉庶至单桥谏免赵王
宣德元年,朝廷乃恩封大小官员,并藩王勋戚臣寮。永乐帝生三子:长即洪熙;次汉王,封于乐安;三赵王,封于彰德。洪熙自幼仁德孝敬,慈爱好文。汉王自幼性凶刚狠,好骑马射箭。及长,甚有膂力①。永乐因汉王出兵有功,心甚喜之,初封为天策上将军。王得此职,心中大喜。夸示左右曰:“昔唐太宗曾封为天策上将军,吾今得此职,岂非天意在我乎!”遂造谋有夺兄之意,时常在永乐前谮毁②洪熙。洪熙仁厚,不与为较,反加友爱。后永乐察知其欺,遂大怒,改封为汉王,敕于云南建国。汉王哭诉曰:“子有何罪?置于万里之外。”永乐乃改封于乐安。封不数年,永乐崩,洪熙即位。
汉王心甚不安。洪熙待之益厚,比往时更加优待。不期洪熙在位一载而崩,洪熙之子宣德登极。汉王闻知,心中不乐。后朝廷加汉王封爵,又不上表谢贺,乃与护卫指挥王斌、朱恒、盛坚、侯海等,共为逆谋。暗令人到山东约都指挥靳荣反济南,仍四下里发遣弓刀手于真定、河间诸卫所,尽夺旁郡地方。又遣枚青到京,暗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张辅见枚青问其来意,青遂递上汉王密约之书。英国公见了大惊,暮夜即拿枚青见宣德。上一见大怒曰:“朕惟至亲只有二叔,今至亲如此,他藩何如!朝廷有王,国法安在!”乃指枚青詈③曰:“俱是汝等奸臣离间,致伤骨肉之情!”即命拿青下狱,“待朕擒了汉王,然后处置。”
明日旨下,敕平江伯陈瑄防守淮安,都督芮勋守居庸关。又尽释放京城军旗刑徒,俱令随驾亲征。宣德元年九月初三日,命广宁伯刘瑞守内城;定国公徐昌、彭城伯张昶守皇城;安乡伯张安守护内外城。初四日,命丰城伯李贤、侍郎郭琎督管军饷,郑王瞻墡、襄王瞻凌留守北京。武安侯郑亨、都督山云、尚书黄福同守辅京师。初五日,率少师蹇义,少傅杨士奇,少保夏元吉,少傅杨荣,尚书胡潆,通政杨善,都御史陈山、顾佐,监察御史于谦、王翱等扈从,御驾亲征。令武阳侯薛禄、清平伯吴成为先锋,广平伯袁容、都督张升为左右翼,军容甚盛。
初六日,驾出都门。行至中途,上顾问从臣曰:“卿等试度汉王计将安出?”少傅杨荣进前对曰:“臣料乐安城小,汉王必先取济南为巢窟。”夏元吉亦奏曰:“观汉王曩时①不肯离京,今必趋南京无疑。”上曰:“二卿所料,未必其然。今济南虽近,未易攻打。闻朕大军至,亦无暇攻击。且汉王并护卫家小,俱在乐安,未必肯弃此。”圣言未毕,忽侍御史于谦前奏曰:“臣度汉王外多夸诈,内实懦怯。又且临事狐疑,无有断决。今不直取南京,足知展转无能。今汉王实不料度陛下亲征,量得朝中将帅,无与为敌,乃敢如此悖逆。今日我陛下亲征,城中闻知胆落,必成擒矣。”宣德闻言大喜曰:“观卿所言,正合朕意。”急令将士前进。
早有探事人入城,报知汉王曰:“闻朝廷差大将武阳侯领兵到此。”汉王闻报,攘臂②大喜曰:“吾何惧哉,吾何惧哉!此易为退耳。”复顾左右曰:①膂(l ǚ,音吕)力——体力,筋力。
②谮(z èn ,音怎< 去声> )毁——进谗言,说人的坏话。
③詈(l ì,音力)——骂。
①曩(n ǎng,音攘)时——往昔,从前。
②攘臂——捋袖伸臂,振奋或发怒的样子。
“吾料朝中无我对手,今果然矣。”正欣喜之间,又有人急报曰:“今上亲征我国。”汉王闻得“亲征”二字,半晌无语,面如土色,心中大惧。护卫指挥朱恒即忙进曰:“大王勿惊。乘此南京无备,可急起兵,直至南京。若得南京,号令文武,谁不允从?大事成矣。少若迟疑,大军一至,围绕城池,城中若釜中之鱼,必遭擒耳。”汉王终是心怯,果然不能决断。
宣德行至乐安,乃命三军一齐蓐食,倍道兼行,不可迟滞。大臣齐谏曰:“林莽之间,恐有埋伏。百里趋战,兵家所忌,甚为不便。”上曰:“兵贵神速,朕兵直抵城下。况彼乌合之众,方汹汹未定之时,何暇设谋计伏。”
大臣皆贺曰:“此陛下圣算,臣等皆不及也。”上曰:“卿等所言亦是。且古昔圣人,尚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但朕度之审矣,卿等无虑。”遂催兵急进。来至庆云、阳信(二县名)并无官吏人等迎接,皆慌慌避入乐安城中去了。上曰:“眼见彼处兵民,皆遁进城中去也。”
初九日,驾住乐安城北。但见城中黑气黯黪,遂围其城。汉王将校凭城举炮石打下。我军发神机铳炮攻打,其声震如霹雳,城中一时鼎沸,慌乱起来。诸将急请打城。上不许,敕谕汉王令其改过。汉王密地遣人到驾前奏曰:“愿今日与妻子诀别,明日出城待罪。”上许之,遣人归报汉王。汉王尽收诸兵器及通谋逆等书烧毁。
十一日,汉王将出待罪。王斌等力止,泣谏曰:“宁决一死战,无为人擒。”汉王见众将如此,假以复入宫中取物,潜自从地道中出来,投见上位,乃顿首伏地曰:“臣该万死!惟恳陛下怜之。”乞命者再三。上遂命护卫人役,发一围轿,令汉王坐于轿内抬行,仍悉召诸子从行归京。赦城中百姓之罪,乃降汉王为庶人,改乐安州为武定州。
处置已定,回驾至单桥,有都御史陈山迎驾奏曰:“汉王谋叛,赵王实与之同谋。今乘此得胜之兵,移指彰德,擒赵王如反掌耳。今若不取,后赵人反测不安。设有他变,恐复劳圣虑也。”上闻言,沉凝半晌。杨荣、于谦二臣急忙谏曰:“先帝止有二弟,今汉王自绝于天,不得不伐。赵王反形未露,逆谋未彰,今遽用兵伐之,恐伤先帝之爱,有累陛下之仁。”上曰:“二卿之言是也。”陈山扈从在后,屡屡言曰:“今不取,日后必为子孙忧。”
杨士奇、夏元吉闻陈山之言,不以为是,乃进谏曰:“赵王事未彰露,不宜遽伐。”上亦不忍,即命广平伯哀容、都御史刘观,持群臣奏章以示赵王。
赵王闻广平伯等到,不知所为,心中大惊。及见广平伯传旨并群臣奏章,赵王视看俯拜于地曰:“蒙皇上恩德浩大,骨肉保全。”即同广平伯等入朝谢罪。上待之甚厚,仍加俸一百石,彩缎二十端,送赵王归国。
上乃令汉庶人当殿见上。上责其叛逆之罪,庶人当殿犹自倔强,反出不逊①之语,不伏判逆之情。朝臣默然。忽班部中闪出一员官来,大喝一声,声若洪钟,乃曰:“庶人不得喧哗强辩,吾今与汝明正其罪。”未知闪出何官。
①不逊——没有礼貌,骄傲,蛮横。
第九传叱庶人骤升三品旌义叟全活万民
宣德当日令汉庶人殿廷朝见,庶人犹强辩不服。忽左班中闪出一员官来,众视之乃是侍御史于谦。谦当殿大声叱曰:“汉庶人不得强辩,吾今与汝明正其罪。汝且听着:天生烝民,立君为亿兆之主。海内诸侯,莫不臣服,欣戴奉命。今我皇上与汝,名虽叔侄,分实君臣。既有君臣之分,当尽臣子之心。昔者先帝临御,待汝恩隆无比。今日陛下即位,首加汝之爵封。惟愿共辅邦家,睦亲骨肉。岂意汝不思尽忠报国,辄敢谋为不轨。初令徐颅四出劫掠,复遣枚青潜结勋臣。用铁瓜挝①死指挥徐郧,而多营求护卫;陈盛兵赫劫中官侯泰,而强邀绝马驼。瞻圻是汝之子,宠妾而杀其母,仍绝其嗣。父子夫妇间,垂恩绝义,亦已甚矣。且先帝是汝之兄,谗构百端,谋夺储位,实欲推刃同气,大灭彝伦②。何忍为哉!散骑军劫夺旁郡,养亡命横杀士民。如此逆恶,死有余辜,尚何强辨?”
汉庶人听于公喝出平日所为,心胆皆颤,不敢复言。两班文武见于公言词严凛,声若洪钟,矢口发出庶人真正情状,皆暗暗称羡他。宣德帝闻于公之言,触起雷霆大怒,曰:“朕宥③得汝,国法不能容也。”即令金瓜武士,拿庶人幽于逍遥城中。过数日夕,朝廷令排宴,大宴庶人三日,令其自尽了。
宣帝日前因于谦扈车驾从征之际,料度庶人之谋,灼见无差,今又证庶人之罪,言词严厉如此,宸扆④大喜,乃属意用公。不数月,忽有奏山西、河南二省荒乱。有内旨:特差侍御史于谦,即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巡抚二省。明朝御史竟升侍郎,于公一人起也。于公闻旨,即辞别父母并夫人董氏,单骑带二仆人前往到任。公时年三十二岁。行香毕,乃立二木牌于院门首:一写着求通民情;一写着愿闻利弊。二省里老皆自远来迎公。
公皆和颜悦色,款问风俗。里老见公开诚下问,无不悉言风俗。公曰:“今二省饥荒最甚,此为急务。吾欲与诸里老议平籴⑤之法。汝众里老,俱将吾善言劝谕富豪之家,将所积米谷麦粟,先扣足本家食用之数,其盈余者照依时价粜⑥与饥民,以救其急。自古贫富相周,有无相济,此亦一乡、一邑邻里之通义也。若有仗义者,每石肯减价二钱,减价至百石以上者,给与冠带⑦荣身,免其终身差役,并杂色差役。若一二千石以上者,奏请建坊旌表⑧。若不愿减价者,勿强之,但行平籴之法。若有奸民擅富要利,坐视饥民,不与平籴者,汝等里老从实举呈,吾当重罚不恕。”诸里老唯唯领诺。公又谓里老曰:“今蒙我朝廷发一十三万银两赈饥,吾尽发于二省州、县官员,分给赈济。中间多有豪富奸猾之徒,不思饥民得银止可苟延数月残喘,反恃强挟逼赈济银两,以偿往日拖欠私债者,汝诸里老并饥民被挟逼者,即时鸣告,吾当重治不贷。
凡有欠私债者,俱候年丰,渐渐还纳。”诸里老唯唯听命。公又嘱曰:“今①挝(zhu ā,音抓)——击,打。
②彝(y í,音移)伦——伦常,古指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
③宥(y òu ,音又)——宽恕,原谅。
④宸扆(chényǐ,音辰倚)——宸,帝王的居处;扆,帝王座后的屏。借指君位。
⑤平籴(d í,音笛)——旧时指官府在丰收时用平价买进谷物,以待荒年卖出。
⑥粜(tiào ,音跳)——卖出(粮食),跟“籴”相对。
⑦冠带——戴帽束带子。这里是官吏和士大夫的代称。
⑧旌(j īng,音京)表——封建统治者用立牌坊或挂匾额等方式表扬遵守封建礼教的人。
凶荒之年,多有骨肉至亲,不能保全,有遗弃子女者甚多。汝诸里老当即开报州、县等官,务要设法收养,候岁熟查访还之。若汝等里甲地方贤良之民,能收养四五口者,吾即犒以羊酒,给尚义之匾;十口以上者,加彩缎,免其各差役;二十口以上者,给与冠带荣身。汝众里老当听吾嘱,勿使遗失。”
众里老闻嘱,领诺而出。
公即领各府、州、县,一一开报明白,分上、中、下三户造册。限半月之间,排门册籍,俱赴本院稽查①。然亦不时体访。乃大开仓廪②,发粟出谷,赈济饥民。先将前朝廷发十三万银两,分赈二省。仍每里煮粥于通衢③,如穷乡村落之处,亦每里给米四石,令四人兼押一缸粥。每一饥民来就食者,止许吃四、五碗,即令止之,复令他行动半日,再与之食。此乃是公为民深虑,恐一时食之过多,久不得食之饥民,反伤脾胃,损命者有之,故令行动,不使过伤,实救饥民之良法也。于是饥民扶老携幼,俱来就食。有惜体面者,有年老并少年妇女,不好出外就食者,着查实计口给米。或给粟麦,或颁与粥食,不使失养。
公又思饥民虽目下得食延生,奈仓廪空虚,倘再遇凶荒,何以接济?乃大书榜示,告谕富家巨族,劝其捐贷资粟,以备仓廒④,以济饥荒。告谕才出,早有河南富民赵守贤者,家资巨万,年近七旬无子,乃亲赴院中投词案下,情愿将家资悉捐到官,籴谷赈饥,余者存之义仓。于公见词,亲令起来,以礼优待之。着府官设席款待,加以宾礼,令簪花赐酒,仍备鞍马旗鼓旌匾,迎送街衢。又以花红⑤、羊酒、彩缎犒赐其家。即星夜赍本奏闻。
不一月旨下,着有司建坊旌表义民于闾里⑥,仍月给米一石,冠带荣身。
当时赵老冠带到院拜谢于公。公令免拜,曰:“此是朝廷旌尚义之典,何劳拜谢。”因问赵老:“汝年几何,有儿子?”赵守贤禀曰:“某今年正七十岁,并无子嗣。”于公曰:“吾观汝首能尚义,阴德不小。年虽七旬,体貌健厚,非无后者。”乃劝其纳妾,以生后嗣。公令里老择一贫家女到院,命赵老纳之。赵老领谢而出。后赵守贤将及一年,果生一子。至院中叩谢于公。
公心甚喜,以为天之报施善人,如此之速。于公思:吾才出告谕:赵守贤先来损资赈济,亦良民之豪杰也。叹羡久之。仍大张榜文劝示。各处张挂。
①稽(j ī,音机)查——检查(违禁活动)。
②仓廪(lǐn
,音凛)——储藏粮食的仓库。
③通衢(q ú,音渠)——四通八达的道路,大道。
④仓廒(áo ,音敖)——贮藏粮食等的仓库。
⑤花红——指有关婚姻等喜庆事的礼物。
⑥闾(l ǘ,音驴)里——乡里。
第十传于院示捐资劝谕众民诵赈济歌谣
于公即令出榜,大书劝示千馀张,悬挂通衢。其略云:巡抚河南、山西都察院佥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于,为承奉朝命抚济饥荒事。照得河南、山西二省,饥荒为甚。贫民流散,缺食嗷嗷。本院莅任以来,即将前钦赐赈济银两,并各府州县无碍钱粮,及预备仓粮,尽行赈散,以济其急。虽目下少苏民困,将来犹恐不支。昔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民无枵腹①而啼饥号寒者,其故何也?能预为备耳。
今本院即捐俸资二千五百两,复蒙贤有司王、高、孙、李、刘、杨诸公,各捐俸资五百金,为蓄粟麦之本。然虽有此,尚未充盈。倘遇凶年,将何周济?本院悉访民情,颇知闾阎②之事。今特出榜,功谕尔等贤良富家巨室:有能捐二百金以上者,当即与冠带奖励。有能捐四百金以上者,当即奏闻,录为义民官,建坊旌表;或本身原有官职者,即荣封其祖父,或录其子之名,衣巾寄学。有昔年贱价籴粟米,今肯输千百石,仍照昔日贱价卖于民间者,亦同前样旌奖。或收留遗弃子女五、六口乃至十口以上者,或肯减一二钱时价粜卖者,本院已前日面谕众里老,皆照前给赏旌表不谬。有贤士大夫能捐贷者,亦即保奏,不时擢用①。本院每思富贵之家,如有三千金家资者,可捐贷百金;有万金者,可捐贷三百金,亦不过三十分中出其一分。况捐一分之资,而活数千人之命,阴功岂浅浅哉!后必有报之者。
本院常见有司官因饥荒之岁,每令州、县官督察里闾勒报大户,其富豪大户,不知捐贷赈济之德甚洪,而反百计夤缘,用钱贿赂,求其脱免,里胥得遂其奸,脱上户而报中户。有司不查其实,又不再三开谕,往往转相扰害,亦何上下之愚哉!假如用夤缘②贿赂之费,孰若捐贷以赈饥贫,上舒朝廷之隐忧,下为子孙之积福,中又不致为里甲之科需。本院今谕捐贷赈济,实劝汝等为此好事,汝等反吝财难舍。及一闻僧尼设法化缘,遂能舍大资财,以邀来世福德,岂非妄谬乎!孰若捐数十百金,以济嗷嗷饥苦之民,实有见在无量功德。
故西蜀张咏能立法捐资济贫,子孙数世荣贵;浙江蒋氏以平粜贱谷,兄弟三代为神。所谓仁人者,其利甚溥,其报甚隆。生前则万人感戴,死后则百世流芳。多有富豪之家,平昔悭吝③,不肯捐资赈济,行此美事,是诚愚而不悟者。嗟乎!■■一身在世,食用有限,死又将不去。且终日营营,千谋百计,作牛马不肯少输一二。为此美事,今本院每县置二仓,一曰尚义仓,一曰平准仓。义仓即贤良捐资输谷之仓。平仓即丰年贱价买进,若遇凶年,照昔贱价平粜者。即于仓前立碑勒名大书某人捐贷若干,某人输粟麦若干,计全活人若干,不但立碑建坊旌奖,亦在在口碑④,为人传诵。贤良仁富,见此荒年,岂无恻隐⑤良心?欲捐输济困,又有奸徒,不思本院推诚劝谕,反设言阻塞其尚义良心,且言今捐百金不难,恐他日又有别项大役;又有言捐贷不难,倘又要人去买谷输仓,则人财两为赔累。
今本院一心为贫民苏困,功尔贤良,既肯捐贷资谷,又岂复劳汝买输,决无是理,切不可听奸徒惑阻。本院所以立碑勒名留后者,一则旌贤良尚义之功,二则杜后不许再将尚义之家,有别项大役索扰也。本院亦思尔等富家巨室皆辛苦营生,成家立业,必不强致之。但本院推诚待人,谆谆劝示。尔众当以本院之心为心,待后丰熟,必计数给还,安肯欺谬?
①枵(xiāo
,音萧)腹——空腹。枵,空虚。
②闾阎——古代平民居住的地区,也指平民。
①擢(zhu6,音茁)用——提升任用。
②夤(y ín ,音银)缘——攀附上升,比喻拉拢关系,向上巴结。
③悭(qiān
,音千)吝——吝啬。
④口碑——比喻群众口头上的称颂,旧时称颂的文字有很多是刻在碑上的。
⑤恻隐——哀痛,对别人的不幸表示怜悯。
今出示后,尔众若不体本院之诚,他日府、州、县官详实报名到院,是顽民也,反为不美。
故示。
二省人民见于院榜示开诚劝谕,有富豪良善,莫不欣然乐捐资粟,以尊明示。
其最尚义者,河南则赵守贤、高从善、孙祖祐、刘德洪;山西则杨有年、王永、李文科、邵承芳、朱朝卿。至今高、孙、杨、王、朱五宅,皆累世簪缨①。
赵、李、刘、邵四家,子孙蕃盛。可见济人活命之功,天必阴祐其后也。
公乃着县官每里选忠正耆老二人,协同里中,照旧日册籍,查计人口,给与半年粟谷银两。仍着县官不时稽查,不许里书作弊徇私。如有别省流民饥馁到来,亦令随在地方就食度命,不可赶逐。此法行之,民沾实惠,而得全生。公即每县置二仓立碑,刊诸尚义之名。又给与冠带,奏闻建坊旌表给匾,犒赐其家,免后各色差徭冗役,一一照示与面谕里老之言,一毫不谬。
公又差人于成熟处收买粟麦,如湖广、四川等处,皆起本院勘合公文,备书救灾恤邻,无遏籴②等语,“仰体朝廷德意,皆吾赤子。若分彼此,大非仁人君子之心。若有人到贵省籴买米麦,及贵省之人搬运米麦前来者,俱不许恃强之徒,遏闭拦截。若贵省有此之徒,系是刁恶害民之蠹,希重治之。若州县官有遏闭者,当为推情毋阻。”其差人输买之处,是以无人敢遏。其买籴来上仓粟谷,公算其盘费,点折虚耗,皆公自蠲资③,赔补其数,置之仓廒。
若遇凶年,乃分次贫、极贫,谅人计口给与。
后两年之间,时岁成熟。公即查计先年捐贷资谷之家,各各照数算明给还。有尚义音,感公大德,不愿领者,仍贮库贮仓。又有几处仓廒,如先年贱价买谷者,资本三钱加利五分,六七钱者,加利八分,给还原籴之家。故富家巨室,并小户贫家,无不感德思恩。
公又访得鳏寡孤独者,皆查养于卑田院,亦月给米粟,二季与布匹,并无遗失。仍令各处设医药局,以疗疫疾。盖大荒之后,必有饥伤之病。公乃究轩岐④之奥旨,拯斯民于寿域①。又设社学②于里邑之中,令教孤寒子弟,使教读者,令其自洒扫应对,出恭入敬之礼,循循导之。其教读生儒,每月给米一石、银一两,作为教育子民之仪③。自此数年,全活万万,教育万万。
百姓深感公恩。有歌谣一篇,以见当时公之德政云:凶年饥岁贫无粟,处处人民皆枵腹。
儿女卖与富家翁,少男止换六斗谷。
春来只有四斗粮,兼粞夹糠煮薄粥。
夫妻共食一月余,面渐■羸④皮搭骨。
引邻看看作饿莩⑤,精液耗干无泪哭。
①簪缨——簪和缨,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用来把冠固定在头上。旧时以作为做官者显贵之称。
②遏籴——禁购谷米。意为阻止受灾的邻邦来买粮食,坐视其灾荒而不顾。
③蠲(juān
,音捐)资——即捐资。
①寿域——生前预造的墓穴。
②社学——元、明、清三代的地方学校。
③仪——礼物,报酬。
④■羸(w āngl éi ,音汪雷)——瘦弱。
⑤俄莩(piǎo
,音漂< 上声> )——饿死的人。
忽闻巡抚至此邦,开仓赈济饥与荒。
示民出粟自捐俸,谆谆复谕富贤良。
幸蒙尚义诸耆俊,贷资输谷到官仓。
大家小户皆得食,顷然面色生容光。
鳏寡孤独俱有养,医药调理救灾伤。
赵父杜母今复见,天遣恩官拯二方。
歌谣至今诵之。
于公每巡视,目见河南地方逼近黄河,水势极汹,每留心计画。待百姓农事完毕少暇之时,乃亲自令民采取青柴芦草等物,堆积近水之处,以备卷扫之用。仍筑数处大堤,以遏水势。堤旁种树,以固根基。每五里立一铺,专人看守。少有坍损,即时修补,至今保全水患之功甚大。公每见河南、山西大路遥远,当暑热炎天之时,商贾往来,又无遮阴少息之处,多有喘渴中暑而死者。公甚怜之,乃使人夹道两旁,排种柳树极多,不三五年间,柳树渐长成阴。公又于大路中筑高埠数十处,旁边多开濠堑,亦种柳树万株。或三里、五里,浚⑥开一井于路,连开数百余井,一则透泄黄河水势,一则住民与行人得水以济其渴。又于井畔通造一亭,与往来之人憩息。至今柳树合围成阴,行人得水以舒吻渴。古迹犹存,实万代之绩也。
公又见大同、山西行都司十三卫俱在大同,地方窎远①。巡按御史不能一一遍历军卫并有司,事多不法,以致老弱充当,冗食者众。及闻警报,不能时刻猝至,为害不小。公乃上本,奏请专差监察御史一员,于大同雁门等处,控压边境,庶不致边政废弛,军皆精练,至今遵守。
公又见山东、陕西亦连岁凶后,多有逃移到山西、河南二省者,恐日后贻患②地方,即令住居相近者,编成里甲③,另立乡都;若住居星散者,就于各乡都附近处安插。亦各立里长管束,仍复拨与荒田退滩余地,开计亩数,令其耕种耘锄生业。又奏河南、怀庆、陕州等处余粮有见在仓五、七年之上者,奏闻量减时价,粜与陕西、山西饥民并直隶、潼关军,余与河南安插逃民等众,全活亿万民命。于公处置饥流之民,皆得其所,地方果然宁静,家家乐业,皆公抚动之绩也!
公一日出巡过城南,忽见旋风骤起,吹得随役之人眼目难开。少刻,卷起一堆冬青树叶,只在公马导前卷来卷去。公暗想曰:“此时当盛夏之际,万物正茂,为何有此败叶成堆卷来,此必有异事。”遂令人拾取叶来看时,其叶颇大,因问左右何处有此大冬青树叶。道言未了,旁边闪出一人。此人不知所禀何事。
⑥浚(j ùn ,音俊)——挖深,疏通(水道)。
①窎(diào ,音掉)远——(距离)遥远。
②贻患——遗留祸害。
③里甲——明代州县的基层组织。以邻近的一百十户为一里,从中推丁多田多的十户轮流充当里长,余一百户分十甲,每甲十户,轮流充当甲首。里甲初任传达公事、催征税粮。后官府凡祭祀、宴飨、营造、馈送等,均由里甲供应。
第十一传戮④淫僧救全少妇矜⑤老媪规谏贤王
于公因出巡过城南,偶见旋风吹卷冬青叶甚异,遂问左右曰:“此叶甚大,其树必大。何处有此大树?”言未毕,旁边一皂隶①禀曰:“城西南有静果寺,寺前有一株大冬青树,必是此树叶吹来。”公闻此言,遂问离此有多少路。皂隶禀曰:“离此有二里路。”公即命人役一齐摆道,径往寺来。果见巍巍一大树,即将此叶比之,相同。公曰:“此处必有冤枉。”
早见两个僧人出来迎接。公细观二僧,俱带恶形,即伪问之曰:“前日有人告汝二僧谋害人命,埋此树下。”二僧闻言,面如土色,口中虽然抵赖,言语先自謇塞②。公虽见僧如此,无有见证,难于动刑。乃即命人在树下四边开掘。掘不二尺,果有一尸,带血喉伤,颈皆勒断,乃僵尸也。公见之,曰:“冤哉!冤哉!盛夏而尸不朽坏,岂非冤乎!”心中大怒,喝令将二僧拷掠③。
二僧不待加刑,即招道:“半月之前,晚间见一后生,领着一妇人,在此经过。僧等三、四人在此乘凉,偶见妇人生得好,遂起谋心,用绳勒死后生,埋此树下。”
公大怒,急令人进内搜捉,又拿住两个僧。有一僧跳墙而走,亦被拿住。
搜进四房深奥之处,果有两个妇人,一个正是其夫被谋死者。又问此二妇何来,妇人哭诉曰:“妾因夫死七日,同一九岁儿来此山中做碗麦饭④。众僧见妇人独行,一齐强搂进寺。三日前,说儿子被虎驮去,不知真假。圣爷爷做主。”公闻言大怒,即审为首僧,置之典刑⑤;为徒僧三人问发充军;一烧火道人并幼徒俱释放。将寺中衣服都给予二妇。审得小儿是僧拐去卖与人家,公自捐俸资赎还,俱着亲人领回去讫。将尸另葬于漏泽园中。自此人人皆称公为于青天,于城隍⑥。
于公明鉴如神,虽妇人女子,亦传诵其德政。公一日正坐堂,见一老妇直入厅前,痛哭不止。公问曰:“老妇何事哭泣?”老妇诉曰:“妇人因儿子为事监禁狱中,只得把十岁孙儿卖与人家,要救出儿子,养妇人的老命。
卖得身银三两,赶早进城,要付儿子,救他出来。将身银放在饭篮里,送饭与儿子吃,就与他银子使用。走到路中,妇人忽然肚疼起来,只得去东厕上解手,不敢将饭篮放在坑板上,就挂在横梁之上。妇人心忙要去得紧,忘记拿了饭篮。走到半路猛省起来,急急转去寻时,不知何人拿去。如今银又没了,孙子又卖了,儿子又救不出来,妇人左右是死了。久闻爷爷是青天,活城隍,要与妇人做主,查一查。”诉毕大哭起来,只把头在地上磕得头破血出,两边皂甲那里喝得住。公曰:“你这妇人,不知人姓名,又不见人踪迹。
且旷野之中,又没个见证。东厕之处,又没个邻居。这样没头公事,也来混渎。”那老妇抵死叩头地下,告曰:“爷爷!包龙图曾断七十二件没头公事,④戮(l ù,音路)——杀害……
⑤矜(guān
,音关)一同“瘝”。痛苦,病。
①皂隶——古代贱役。后专指衙门里的差役。
②謇(jiǎn
,音简)塞——言辞不流利,口吃,语塞。
③拷掠——用棍子或鞭子打。
④麦饭——以麦为饭。引申为粗粝的饭。
⑤典刑——常刑。
⑥城隍——古代神话所传守护城池的神。道教尊为“剪恶除凶,护国保邦”之神。这里泛指神。
爷爷这一庄事断不出?”于公被老妇说了此言,一时奋然起来,叫那老妇:“且起来,待吾与你寻获还汝。”老妇见说,即忙起身,朝上拜了数拜,曰:“好个青天爷爷,寻还了我好。”公仍理别事,老妇见公理别事,半晌不与他寻获,又跪下大哭起来。两边皂甲喝不止。公令不可赶他,存思一会,心中转道,反被这村妇激恼。
公欲差人到县取银三两给与老妇,忽见两个喜鹊,从老妇身边一飞,飞到于公案边一回,又飞去了。公仍理别事,老妇又跪下哭起来。皂甲又喝不住。正闹嚷间,只见二鹊又飞下来,到案桌边噪了一回。于公乃顿悟,暗想曰:“吾厅上人役颇多,况平日无燕雀到吾之案下,今二鹊来得甚异。”便问左右曰:“此处有人叫喜二否?”两三皂甲齐声禀覆道:“有个喜二。”
公问曰:“这喜二作何营生?”皂甲禀道:“是赶早卖炊饼的。”那老妇听得说卖炊饼的,他就道:“爷爷,妇人转去寻时,路上撞见个卖炊饼的。”
公曰:“是也。”即叫两个皂甲,分付曰:“汝可好好唤喜二来见。就令他带炊饼担来,切不可惊吓他。吾在此立等。”
二人唯唯领命,急急来到西门,见了喜二道:“于爷唤你。”喜二见说,吃了一惊。心中慌乱,道:“公差,我一向本分营生,又不为非,于爷唤我做甚?”二人曰:“汝自去见,想必要买你的饼,叫你连担挑来。”喜二见说,愈慌道:“都爷少什么吃,要我的炊饼?公差,我原不叫做喜二。我是姓嵇,排行第二,乡音叫做喜二。想不是我,不要差了。”两个差人见说,焦燥起来道:“老爷叫连炊饼担挑来,不是你,是谁?”一边说,一边拽了担便走,哄动若干人看。
于公正在堂上专等,两个差人带喜二进见,惊得喜二声已出不得。于公见了,便问曰:“喜二,你无甚罪犯。汝早间曾拾得甚物么?”嵇二闻得此言,心中少定,便道:“爷爷,小人早间上东厕,拾得一饭篮,并无别物。”
公曰:“正是那饭篮。汝曾动么?”嵇二曰:“小人不曾动。”公曰:“快取来。”老妇人一见嵇二拿这饭篮进来,大喜道:“爷爷,正是,正是。”
就令当堂开看,果然有银三两在内。公即给还老妇,因问曰:“汝儿子为何事监禁,要银使用?”老妇诉道:“因欠王府债负,被他嘱县监追完纳①。”
于公闻言,瞅然不乐,又取自己俸银三两与老妇,差人一同赎还孙儿。一面写牌着该衙门释放老妇之子。用好言发回嵇二,仍给银五钱与嵇二,嵇二叩拜而出。人皆称公神圣。
又一日,公出外,至途中见一伙小民,皆被缠索连串缚着,立于道旁。
公即命住轿,问曰:“这干人为何事的?”众人齐跪下诉曰:“是王府较比房钱的。”公曰:“止有朝廷命有司比较钱粮,那有王府比较房钱之理。”
公因前日老妇人之子欠王府债负,监禁狱中,有司承奉追比②。今又见这许多人受此责限,心中不悦。乃复问众曰:“汝等既赁府中房屋居住,怎不还纳租银,以致如此追比。”众民哭诉曰:“小人安敢少府中房租。但因水旱不均,旱时府中又不肯乘晴修理。若有大雨,家家水满,难以安身。租银若或欠少分文,虽家中鸡鸭之物,亦皆拿去准租③。内中总有少一二个月房银,住不得搬了出来,不分多少一概拿去。三日一限追比,实出可怜。望爷爷作主,①完纳——缴纳。
②追比——旧时地方官吏严逼人民限期交税、交差,逾期则受杖责。
③准租——抵算、折价作为抵押。
救拔众人草命。”公闻众言,心甚怜悯,即叫带到院中来。众官校只得带进院来。于公即提笔批云:丰年谅不少违,歉岁须从权免。晴时收尽众之鸡豚,雨下当不过屋中水满。虽少欠一二月之房金,何必期三五朝而责限。比较尊何国法,搬移任从民便。今宗王若要房钱,等待年丰于谦任满。
于公批毕,即发放众人回去,安心生理;若少欠者,待年熟时完足。众人各各叩谢而出。
公即亲到府中见周王,极言时荒民贫之苦。周王一一听从,自后府中一应债负房钱等项,俱皆蠲免④,一以见周王大德,一以见于公惠爱。周王自后常请公赴宴往还,遂出百花园浼公赋诗。公迅笔立就百花诗赋,每花题咏一首,文词华丽,脍炙人口。王极尊重,至今珍之。常时开筵畅饮,王亦能赋诗。每相赓和⑤,亦是一代之盛事也。
于公省巡二省,必经太行山过。一日晚间,公过此山,只见前面一伙人,各执枪刀器械。火炬齐明,一齐拥上山来。不知何为。
④蠲(juān
,音娟)免——免除(租税、罚款、劳役等)。
⑤赓和(g ēng hè,音更贺)——连续相和。和,依照别人诗词的题材和体裁做诗词。
第十二传化盗辨冤真盛德判疑拔吏见无私
于公每巡历二省,从河南抵山西,必由太行山经过。此山连亘数百里,时常有盗贼出入于中。当日公巡历夜行过此山,只见前面火炬齐明,枪刀器械无数,呐喊而来。手下人役,远远看见,相顾惊骇,不敢向前。于公见了,大声曰:“吾何惧哉!”喝令左右上前。手下人役只得耽着惊恐,聚在一处,缓缓前进。那伙盗贼渐渐将近,公乃大声叱曰:“汝众何为者耶?知吾巡抚二省于侍郎否?昔在凶荒,今来稔熟①。汝尚敢如此横行,将欲来劫吾耶?将欲自寻死地耶?汝众且听着:吾自莅任以来,莫非有偏私乎?莫非有剥削重敛乎?莫非有贪婪污行乎?莫非有暴虐酷刻乎?莫非有坐视民饥贫而不赈济乎?莫非有鳏寡孤独而失于所养乎?莫非有大兴工作,而役汝劳力乎?莫非有抚驭乖方②而激汝为盗乎?数者之中有一于此,汝众当明言吾过,甘受尔等之侮。若其无有,可速散去,即宜改过,学为良民,上不污祖宗之名,下免自己分身之惨,中不留盗贼之名,遗臭于后。若仍不悛③,苍天不佑,国法难容!”群盗见公威风凛凛,声若洪钟,言词有理,皆感激相顾曰:“果是于爷。我等不敢为非矣。”言讫,尽皆奔散。自后盗贼绝少,亦于公威德服人之一验也。
于公自叱退群凶,从山西巡历到河南省下。多日,有布政司左参议刘孔宗,自持廉洁,一毫不染,与人平素寡合。虽于同僚之中,少有不合,动辄面叱其过,驭手下人役书吏甚严,在任多年,遂为众所排挤。当时有妻兄,不远千里而来,欲图姐夫济助。刘孔宗少少与些盘费,令人逐出境外。其人怀恨,乃佯对众曰:“刘参政是我姐夫,凡事皆重托我,特差人远远接我到此。”谣诱④月余,赚得一事,得银百两。假言进内说了,刘姐夫尽允诺矣。
事无不谐①,其人同中骗银到手,竟自潜逃。刘孔宗不知其事,依律问放为事之人。其人见事不谐,即央亲人前往,半路拿着骗银之人,遂各处讦告②。有平日怪孔宗者,又从而排挤之。其诓银之人,又恨孔宗逐他。事连孔宗夫人,众官交章劾论,于公察知其冤,乃上疏力陈孔宗之冤,孔宗方得无罪。孔宗深感于公之德,其夫人立像,日奉三餐把公。后孔宗立官为工部侍郎,亦公之疏雪③而致之也。
于公一日坐堂,见一后生,告姐夫谋占家产事。公差人拘其姐夫,审问其故。姐夫诉道:“小人怎敢谋占他人家产。岳丈在日,自谓此子非岳丈亲生,有遗嘱令某管其家产,非敢谋占。”公曰:“既有遗嘱,取来吾看。”
其人即呈上。公看毕,笑语其人曰:“汝岳翁,有智人也。他当日写遗嘱付汝时,正恐汝害他性命。他的遗嘱写说‘非吾子也’,一句。‘家私田产尽付与女夫’一句。‘外人并不得争论’。观汝岳丈取此子之名为‘非’,就有主见久矣。岂有自生之子,说非亲生而辱名败门乎!岂有父取子之名为
①稔(rěn
,音忍)熟——庄稼成熟。
②乖方——怪僻,不讲情理。
③不悛(quān ,音圈)——不悔改。悛,悔改。
④谣诱——欺骗,诈骗。
①不谐——事情未办妥。
②讦(jié,音洁)告——斥责别人的过去,揭发别人的隐私。
③疏雪——洗清冤枉。
‘非’,是美名乎!吾今为汝岳翁点明遗嘱之字句云:“非’,一句。‘吾子也’,一句。‘家私田产尽付与’,一句。‘女夫外人,并不得争论。’”
公断句读毕,遂判七分与其子,三分与女夫,作为抚长管业之事。公复谓其小子曰:“汝父在日,取汝之名为‘非’,乃一时之权词耳。吾今与汝判明家产,‘非’之名不美,吾就与汝改名曰‘衍’。‘衍’者,为世世相承之意。”小子闻言拜谢曰:“以公祖改父之名,敢不终身佩德!”遂叩谢而出。
此子因公之德,后来读书领贡④,荐授凤阳府教官。后于公被诬死,衍上疏明公冤与功,乞加建祠祭祀以报之。此子即储衍也。
于公因院中堂鼓旧损,声音不远,乃令一老吏写牌取鼓。吏持笔半晌,写牌呈上,看之,不中公意。公旁立一小吏,公命写牌,小吏承命。即提笔
写云:
巡抚二省都察院于,仰造鼓铺户,速办堂鼓一面。务要紧绷密钉,轻击远闻。置之军中,三挝令敢勇之士先登。悬之省下,一鸣使聚敛之官警退。今欲革故鼎新⑤,尔当用心整饬⑥。送院验中,随给价银。如制不堪,定行究治。
小吏写毕呈上。于公览讫甚喜,遂问小吏何名。禀曰:“贾瑀,乃是府中拨来伏侍老爷。”于公见他敏捷,心中有意抬举他。
一日,于公出巡未回。贾瑀见院中屏风上有一幅唐人韩干所画《五马归厩图》甚妙,高处露着一条斗方白纸在上。贾瑀看见笔力甚健,一时乘兴,援笔遂写一诗于上,云:一日行千里,曾施汗血劳。
不知天厩外,犹有九方皋。
贾瑀题写毕,既而恐惧,欲涂洗又不可。
不数日,于公回院,贾瑀伏地请罪。公问其故,贾瑀禀诉其事。公观诗毕,喜曰:“汝无罪。不过一时乘兴而作,非有意为之,何罪之有?吾前日见汝能文,今又能诗,可为小有才者。自后伏侍上司,当小心谨慎,不可造次。”正分付间,适值公案桌歪欹①。公遂命贾瑀取一木片衬垫平正,其案桌遂不歪欹。公因谓贾瑀曰:“汝既能诗,可将衬桌之事为题,作诗一首。”
瑀不索纸笔,即口占一诗云:寸木原因斧削成,每于卑处建功名。
一朝衬进台端下,能与人间定不平。
公闻贾瑀所吟之诗,极口称赞曰:“观汝才华若此,不宜久处于下。”遂即收为本院巡吏。后考满进京考中,除官经历。后累官至工部员外,寻升江西参政,与苏州府知府况钟同登三品之职。况钟亦吏员出身,累升至苏州知府。
④领贡——指参加科举,成为贡生。成为贡献给皇帝的人才。
⑤革故鼎新——去掉旧的,建立新的。
⑥整饬(chì,音斥)——整顿,使有条理。274 ①歪欹(q ī,音期)——倾斜。
在任十九年,食参政俸。苏州土民仰戴,称为况青天。若贾瑀与况钟,亦可为吏员中杰出者。贾瑀若不遇于公,亦不能甄拔②到此。
于公在任年久,遇天旱时,公即诚心祷雨,雨随至。遇年潦久雨,公即虔心祈晴,指日见旭。所以二省人民安阜,盗贼潜消,家家乐业也。不期公之父彦昭病故,公闻报,即日斩衰③就道而行。百姓闻之,涕泣固留。公谓百姓曰:“为人在世,忠孝为先,安有父丧而不奔回守制者?汝众不必苦留,决不可少住也。”公遂换马单骑,急急奔回守制①。百姓随路泣从者千余人,有赴京保留者万余人。朝廷见百姓等苦保,旨下夺情起复。公再三哀祈乞终父丧,诏方许之。二省士庶军民等,合建生祠②侍奉,报公之恩。
其时入京官员,俱用在任土宜人事馈送当道。惟于公巡抚十余年,未尝有分毫土宜人事③馈送当道并相知者。公丁父忧④才阕⑤,不期母夫人刘氏又卒。公复丁母忧。朝廷遣行人汪琰来,钦赐谕祭营葬毕。行人奉旨,迫公还朝复任。公再三乞终丧制,朝廷不允。公复五上表章,恳乞终制,后朝廷方允。不谈于公守制终丧。且谈今日朝廷新命一太监掌理监事。未知此人行事如何,试阅后卷可知。
②甄拔——鉴别选拔。
③斩衰(cuī,音摧)——衰,通缞,旧时丧服名,“五服”中最重的一种。其服用最粗的麻布做成,不缉边,便断处外露,以示无饰,故称“斩衰”。服期三年。
①守制——封建时代儿子在父母死后,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谢绝应酬,做官的在这期间必须离职,叫做守制。
②生祠——旧时为生人(活着的人)建立的祠堂。
③土宜人事——送人的土特产等礼品。
④丁父忧——丁忧,旧称遭父母之丧为丁忧。丁父忧,即遭父亲的丧事。
⑤阕(què,音却)——终了。
第十三传王振恃权诛谏职太后盛怒暂徇情
宣德十年驾崩⑥。后正统登极,时正统帝年方八岁。群臣合章祈请命张太后临朝,垂帘听政。朝中有三杨阁老辅佐邦家。一位是江西泰和县人,姓杨名遇,字士奇,号东里,时人称为西杨宰相;第二位乃是湖广石首县人,姓杨名溥,字弘济,号澹庵,居湖广之东,故人称为东杨宰相;第三位乃是福建建安县人,姓杨名荣,字勉仁,号默庵,居闽南,敌人称为南杨宰相。总三人而共称之,故曰三杨。三杨阁老秉政,果然国家宁谧。更兼上有张太后仁圣懿明⑦,兼临天下,果皆民安物阜,正舜日尧天之时也。
正统年幼,独喜任一中贵人。这中贵人乃是山西大同人氏,姓王名振。
自幼奉上旨,拣选进宫。翰林官练习经史,颇通六艺;擅作聪明,能吹弹歌舞;兼有才思机巧,人皆不及。自幼伏侍正统帝。及今帝登位,凡王振所奉皆从,因命掌司礼监事。王振既掌监事,遂作起威福,要人趋附奉承。廷臣少不如意,即传上旨,或谪,或拿问,或调远方,或革职。自此以后,人皆畏惧王振。而振见人附己,所行无不遵依,乃立意发兵收复安南(即交趾也)。
永乐年间,三征交南,俱皆臣服,又屡叛屡伏。至于宣德年间又叛,盖朝廷因久劳人民而征远国,遂舍之不伐。
此时王振欲立威外国,乃发兵十五万,命定西伯蒋贵充总兵官,兵部尚书王骥提督军务,征安南、木麓、川思、任发(奚名)。连岁兴兵,遂使中国之民困于锋镝①。兵连祸结,所费辎粮万万。时有翰林侍读刘球,素怀忠耿。
见王振专权,妄起兵端,国家耗费,百姓怨嗟,乃上疏奏劾振。时正统帝年幼,凡奏本皆由王振之手。振见此疏,大怒曰:“叵耐②这厮无理!汝又非言官,干汝甚事!”遂蓄恨在心,思欲害之。偶值编修董璘自陈愿为太常卿,得以祀神,专主祭祀。王振看见此本,复怒曰:“翰林官反越职僭言,朝廷官爵,擅自邀求。轻造诽谤,渎神祈福。”前月刘球本上有“选礼臣以隆祀典”等语,振乘此机会,即矫上旨拿董璘、刘球二人,俱下锦衣狱中。振复与心腹锦衣指挥马顺言曰:“董璘之事,尚可恕他。叵耐刘球这厮,劾我妄起兵端,独专大权,要我万岁爷爷杀我。汝为我决不可轻放他。”马顺领命,遂重加拷掠。逼令刘球招董璘之事是他主谋。刘球抵死不肯承认。忽一日,王振令人持一纸与马顺,顺即到狱中使捽刘球到一僻静之处,布置刘球。刘公见了恶刑,惊得魂不附体,口中只叫曰:“吾今为国去奸,反遭汝等奸邪毒害。吾死之后,旦夕诉于我太祖暨太宗之灵,伸吾冤抑被害之事明吾忠义报国之心。先擒汝子,后诛汝身!”马顺闻言,遂掤扒其身而死,甚是酷烈。
可怜忠义学士刘球,为国除奸,反遭马顺毒害而死。此后人人畏惧,无人敢劾王振。
这刘学士遭马顺之害,一点忠魂不散,径附体在马顺儿子身上,历数马顺之恶。马顺见其附体于子,多请僧道禳解③求释。只见其子口中说道:“马顺,汝害吾甚酷,吾今已诉知上天。不过七年之间,汝之死日,比吾尤惨酷⑥驾崩——专指皇帝之死。
⑦懿(y ì,音义)明——美好贤明。
①锋镝——锋,万口;镝,箭头。犹言刀箭,泛指兵器,这里引申指战争。
②叵(p ǒ,音颇< 上声> )耐——不可容忍。
③禳(r áng,音让< 阳平> )解——送信的人向鬼神祈祷消除灾殃。
也。汝今解禳何益,祸不旋踵①矣。”言讫。其子口鼻流血,面目皆青肿而死。
马顺见儿子被刘公忠魂附体,活捉而死,心中甚惧,悔之莫及。王振闻知,心亦惊恐,遂票旨即放出董璘,赦归田里。王振正令人释放董璘,忽宫中内相到来,传出张太后旨:召王振。振闻召,惊得面如土色,默想曰:“此事只我与马顺密为之,张太后安能得知?”正慌惧间,又有内相催促。王振只得忙至宫来,朝见张太皇太后。
太后屡闻得王振弄权,因此亲临别殿。先召大臣杨士奇、张辅、杨溥、夏元吉、蹇义、杨荣、胡潆等,朝见张太后。太后正中端坐,左右女官,皆杂佩刀剑侍立,拥卫东首。时正统帝端立西首直下。英国公张辅同诸大臣皆恭立。张太皇太后——动问,皆有奖励之词。及问至杨溥,乃叹曰:“昔先帝尝称卿忠诚,不意今日得见也。”你道张太皇太后为何出此言?当时洪熙为太子在南京监国时,永乐因汉庶人出征有功,心中甚喜。庶人因其喜,每进谗言,毁谤那洪熙,有夺嫡谋太子位之心。那时杨溥做学士时,苦苦泣谏永乐帝。永乐大怒,遂下溥于狱中十年。溥虽在狱,手不释卷,人讥诮之。
溥笑而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后来到洪熙登极,即放溥出狱,遂升大学士,兼文渊阁。当日张太皇太后见溥,故有此言称及。张太后顾谓正统曰:“此六、七臣,皆先朝所简拔②,以贻与皇帝者,凡有事必与之议。若非此七臣所赞画者,不可行也。”正统帝唯唯受命。
少顷,宣王振至,俯伏阶下。太皇太后一见,颜色顿异,曰:“汝伏侍皇帝起居,闻汝行事多不律③,今赐汝死。”侍卫女官闻旨,即掣剑欲斩王振。
那正统帝忙跪下求免,诸大臣皆而三叩恳。张太皇太后曰:“今皇帝年幼,未能周知事务,若留渠④用事,日后必误家国矣。我今暂听依皇帝暨先生之言赦振,自后不得与渠干国家大事。”言毕张太皇太后即命驾回内,仍命上赐英国公并诸臣等酒饭。诸公饭毕,乃辞拜上而出。
后宣德崩,张太皇太后将宫中一应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又禁不许差中官出外办事。若差出外,恐其生事。凡有大政事,必先启奏皇太后,太后令付阁下议定施行。每隔数日,必遣中官至阁中查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确。辅臣即以帖开某日有某中官以几事来议,如此施行。皇太后乃以所事验之相同,则不究问。设若王振自断,不行阁下议者,必以诏切责之。
由是王振不敢为非,终张太皇太后之世也。
且不谈张太皇太后之事。且谈于公丁父母之忧,服满起复。当时山西、河南二省士民人等,有千余人,上京恳公复任,旨未下。公朝罢,乃拜访众官。众官俱来拜贺,公一一回拜。于公亦拜谒王振,适值少卿薛瑄亦到振所。
各相见礼毕,王振不逊二公之位,乃遽然上坐。于、薛二公即曰:“此非礼也。论遵朝廷之礼叙爵,则吾等职品相同;论今日相见之礼,吾等是客,公是主。岂有主坐客位之理乎?”言毕,二公亦高坐于上,不谈言语,茶罢而别。自此王振与于、薛二公不睦。
过十余日后,于公早朝回归,忽见前面大喝四声:“行人回避。”于公只道是那郕王谒陵回朝,忙下马回避。随从人说道:“非是那郕王驾来,乃①旋踵(zhǒng,音肿)——把脚后跟转过来,比喻极短的时间。
②简拔——选拔,选择。
③不律——不约束。
④渠——方言,他。
是内相王振。”于公闻言,跨马前行观看,果是王振乘着四明车辇,随从人役颇多,犹如驾到一般。于公看见,已是心中忿怒,不期①王振跟随人役,倚振之势,大声叱曰:“兀那甚官儿!不避俺家王爷。”于公见喝,指着从人叱曰:“汝仗谁之势,欲人回避。”正论口之间,王振乘着车辇到来。于公曰:“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敢乘此四明车辇!”两下遂争竞起来,路中过往官员看见,齐来解劝。于公对众曰:“昔虞舜曾制此车辇,巡游天下,采访民间利病。恐不能悉知颠连幽隐民情,故制此辇,名曰‘四明’。即大典所谓明四目,达四聪之旨。招求四方贤才,采取四方言路,洞烛四方民情。
他今妄自尊大,擅乘此车,僭越②无礼。汝谓朝中无人乎!谁不识汝妄为之制度乎!吾因汝是皇上宠异之人,不与汝较论。前者拜望,礼也,汝又高坐无礼。今又使从役叱吾下马,汝视人如无物耳!吾岂惧汝哉!”言毕,即将王振车前横轼乱击。众官见于公言词有理,心服其能。遂劝开,各各散讫。
王振心中怀忿,欲寻事中伤于公。又思得于谦是前宣德爷爷简任之臣,又惧那太皇太后在上,恐其知道,因此不敢伤害于公。公明日遂上疏劾王振。
正统帝览之,欲将于公发锦衣卫责杖,又省曰:“此臣乃先帝简拔之臣,若发下去,倘有差失,使朕有杀谏臣之名。”遂留中不发。于公见奏不下,又因父母之变过哀,遂染成一疾,乞休养病,愿以孙元贞、王来二人代巡二省。
候明旨不下。原有千余人在京乞公复任的,闻得公乞休养病,众遂往通政司、都察院等衙门,告乞公复任。又晋、周二王,亦各有本保留于谦复任。
王振接着二本,遂与心腹王、毛二人计议。王振曰:“叵耐前者于谦当众言吾之过,吾决欲设一计以害之。”王、毛二人忙摇首曰:“难害渠。日前于谦因劾汝之过,那万岁爷欲发于谦到锦衣卫责罚,又沉吟半晌,曰:“于谦是个好官,况又是我先皇帝简用之臣。朕若一时发他下去,倘有差失,坏朕的名德。’后来因见于谦病本乞休,要以孙元贞、王来替代,故此着吏部知道。此事惟我二人知之。且张太皇太后素知其能,难以害他。况今二省与周、晋二王,并官民人等,俱有保复之本。依我愚见,莫若乘此机会,仍着他前去巡抚二省,免得留在京师,见他动气。若差他前去,众官倒说汝有容人之量。那万岁爷又见你不念旧恶,愈加信任。”王振见二人说得有理,随即依议而行。遂票出旨着吏部降于谦二级,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抚二省。
公闻有旨下,只得带病辞朝而行,时正统十一年三月廿一日也。公辞朝到任后,未知若何。
①不期——不料想,没想到。
②僭(jiàn ,音见)越——超越本分,冒用在上的名义或物品。
第十四传权珰①蒙蔽劝亲征王师败绩于土木
王振见于公远去,心中消释其忿。不期张太皇太后升仙,三杨阁老,俱皆老耄,不能理事。病者病,殂者殂,朝中大权,悉归于王振。振遂肆无忌惮,竟差驿使马云、马清、陈友、李让等三百余人,前往北外太师也先处买马三千匹。
使臣领振差使,径到瓦刺地方,来见太师也先。也先见南朝使臣到,心中甚喜。乃杀牛宰马,大宴使臣,甚是恭敬。又着许多妇女,吹笳弄笛,歌唱队舞。马云等吃得大醉,因乘醉中大声言道:“汝这般乱歇、乱舞、乱跳,有甚好看?吾中国有的是美女、美妇,歌舞女乐,笙萧管笛,何等齐整。”
也先闻得此言,心中就慕想起来,沉凝半晌。众部长一齐说起中国果有好妇女。其时伯颜与昂克二人,即开口道:“俺闻汉时曾有公主许配俺们这里。
如今既是两家和好,何不结为姻亲?”众部长闻言,齐声道好,再三言之。
马云初时尚未应允,后来一发吃得大醉,就乱言乱语应承。也先闻允,心中大喜,明日遂选良马二千五百匹,诈称三千匹。又多备宝刀、弓箭、骆驼、貂鼠等物朝贡——一来进贡,二来作聘。其马价银缎,一一皆用别物偿之。
马云等辞别也先,带领众军,一齐到京。那里敢说起婚姻女乐之事,又把也先抵偿马价作聘之物隐过,方敢来见王振。王振即亲自来点视马匹,止有二千五百匹,少了五百匹。虽有骆驼五十匹,不足马数。振乃大怒,遂把这朝贡的人毫无赏赐,又把马价减少,反到四驿馆,大言责备来贡的人。那来人闻言,闷闷不乐,不敢回言,记恨在心,急急回归。
当时也先送马云等同众回南进贡时,即夸示诸多部落,仍禀知脱脱不花可汗①道:“南朝自遣使臣,来通和好,又许俺们和亲,不日即有好音来也。”
诸部解闻知,俱各前来称贺。谁料这些进贡的回来见也先,将事情说了一遍。
也先即问起赏赐并婚姻之事。众人齐答道:“还要说起赏赐婚姻之话!饶得俺们性命回来,十分之好也。”也先闻言,气得昏倒在地。各部劝起也先。
也先大怒,遂与各部誓约,点起众部,并诸处外方人等,共有七十余万,诈称一百万,一齐冲拥到边关。时正统己巳十四年七月初五日也,其日钦天监奏荧惑入南斗。
也先统众到边,大肆劫掠,攻打各关。哨马飞报进京,报道北兵围杨洪于花马池,逼朱谦于瓦子关,败顾兴祖于独石,追石亨于雁门关,大同、宣府诸城堡,俱皆失陷。杀掠人畜万余,各处烽烟竞起。王振闻报,不与众官商仪,力劝今上位亲征,正统帝遂下诏亲征。群臣忽见有旨下,即连章进谏,皆被王振阻遏,不行奏闻。此时灾异屡见,王振竟不省,仍协令上位亲征。
明日又发旨下,将欲就往。众群臣即时至五凤楼前,执章②侯谏。王振一见众官,即问曰:“众官员至此何为?”众官对曰:“特谏止圣驾,不可亲征。”振曰:“汝众官不闻澶渊之事③乎?”众官对曰:“今时与宋时不同。
昔契丹无故犯宋兴兵,乃贪兵也。兵法云:“兵贪者败’。且有寇准决其谋,①权珰(d āng,音当)——弄权的宦官。
①可汗——古代一些少数民族,最高统治者的称号。
②执章——拿着奏本。章,臣下的奏本。
③澶渊之事——指北宋与辽(契丹)订立和约的事件。当时辽大举入侵宋,宋真宗在宰相寇准的坚持下亲往澶州督战,大胜辽军,辽提出议和,签订了和约。
高琼施其勇,故能成功。”振闻众言,反让众曰:“宋独有人,吾国岂无人耶?”遂不听众官之言。接了许多谏章,径往内廷而去。
时正统十四年己巳八月初六日,传旨下:着令弟郕王与太监金英、兴安等,留守内都。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高谷,都御史王文,学士陈循、商辂、江渊等,皆留守北京。擢监察御史韩雍为右佥都,巡抚江西,取回南直隶巡抚侍郎周忱入朝。取回巡抚河南、山西侍郎于谦入朝。遂命英国公张辅(公年八十三岁),成国公朱勇为先锋,平乡伯陈怀,都督井源为左右翼,正统乃命王振同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学士曹鼐、张益等官扈从亲征。当日共点兵五十余万。正出行之际,忽然雷震奉天殿,殿中角梁俱折,栋瓦皆碎。文武百官见此灾异,即合章俟候于午门外谏圣驾。
王振将昨日众官谏章蒙蔽,竟不奏上。今日复见众官列于午门之外,乃一马当先,问曰:“今日圣驾已发,汝众官何得再谏?”众官拥住谏阻。王振曰:“自祖宗以来,每每亲征,非独今上也。汝等不识时势,安晓兵机!”
大喝军士,拥圣驾前行。诸文武大臣,只得匆忙随车驾。
出得都门,连日凄风苦雨,军士慌张。行至大同,闻得敌势甚猖獗,王振遂矫上旨,先差都督井源等二万人马冲阵。不两日,报道井都督兵大败,不知所往。王振闻报,又忙矫传上命,差平乡伯陈怀领二万人马接战。平乡伯领命,遂点人马与敌交锋,身遭五箭,尚犹督战,可怜忠勇都督,终于箭射身亡。此时成国公朱勇连胜二阵,怎奈援兵不至,手下军兵,苦战一日一夜,料粒不曾充腹,兵士纷纷乱窜。朱勇见势已去,大叫曰:“吾今为王振所卖,奉命有功,无人应援,乃天数也。今日尽忠报国,死亦无恨。但得人杀出,报知我主上,即速回鸾①,庶不有失。”顾谓亲兵指挥伍宣曰:“汝素忠勇,可拼命杀转,报知我圣上;可急往附近关津回进,不可迟也。”嘱咐毕,大叫一声。自刎而死。
亲兵指挥伍宣见主帅自刎,泣下数行,拼命杀出,果然英勇,当之者死。
左冲右突,连杀数十人,身中二十余箭,血污袍铠,死战得脱,奔至皇上营,见王振报曰:“朱爷自刎,全军覆没,吾今拼死杀回,可速请圣驾转往近处关进,不然恐有失误。”王振犹自不悟,尚叱伍宣。伍宣大骂曰:“误国之贼,到此尚蒙蔽耶!”大叫曰:“吾主将尽忠而亡,吾敢不守义报主而死!”
连叫数声:“天乎!数乎!”亦自刎而死。营门外众军,遂焚其尸,且箭镞将满一升,诸君皆叹息悲咽。王振犹然蒙蔽不闻。此时英国公张辅老病卧于军中,闻知此报,身不能起,忙令人代奏,速劝主上急往附近关隘而回,不然恐误大事。王振又阻,竟不报闻。尚书王佐知事不济,只得俯伏于草莽之中,祈请皇上速转。振又矫上旨令退。学士曹鼐等见势急迫,假作书以和为名,速请圣驾转,然后再图别议。振反大言曰:“竖儒不知兵事,阻挠军机。”
当有钦天监正彭德清,见王振尚发此言,乃大声斥曰:“象纬①示警,决不可复上前去!若有疏虞②,致陷乘舆于草莽,谁任其咎。”振尚欲遣将交战。曹鼐曰:“臣子固不足惜,但主上系天下安危,岂可轻进。”振又曰:“倘有此,亦天命也。”会日暮,有黑云如伞,营中人畜皆惊。
次日车驾至土木。王振有辎车千余辆,在后未至,因此稽留等待,遂驻①回鸾(luán ,音峦)——即“回銮”,帝王及后妃的车驾称銮驾,因称帝、后外出回返为回銮。
①象纬——征兆。
②疏虞——疏忽,贻误。
兵于上木。十四日欲行,而敌已四围合拥。见我兵势亦盛,不敢轻进。不料我军屯营之处,水草全无,军士不得食,马驮不得料。众军饥渴,连掘三四十处,皆掘三四丈深,不见一毫水泉。众军见无水泉,尽皆慌乱,遏止不定。
王振忙令移营。敌人见我军乱窜,遂仗铁骑,一齐冲杀过来。我军势不能当,一时大败。但见尸横遍野,血染黄沙。此时将士虽欲奋勇,奈两日饥渴,力不能支。损害雄兵五十余万,皆王振一人所致也。大臣死者,尚书邝埜、王佐,英国公张辅,学士曹鼐、张益等,皆被难,后人只收得衣冠归葬。王振亦被乱兵杀死。正统见文武将官及王振俱已遭害,上有亲随四、五百人,皆非猛将强兵,乃慌忙下辇,坐于高岗大石之上,亲兵俱围绕其下。不多时,只见两员敌将,飞马奔上岗来,杀开亲兵,竟冲到上前。众亲兵俱皆惊散。
未知如何。
第十五传正统蒙尘北地于谦扶掖③朝纲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当时诸文武大臣,只说扈车驾巡边,整饬边务,不料王振强协诸将对敌,故逢此难。时正统亲见百官并王振被害,即忙下辇,坐於高岗大石之上。此时尚有兵绕护,忽见二员敌将奔上岗来,杀散亲兵,一个提刀望上身劈来,上将身一闪,那刀早砍在石高处,只见石上火光冲起丈余。那将吃了一惊,即收住刀,慌问主上遭:“汝是何人?”上不解他问的言语,不慌不忙,反问那两将曰:“汝莫不是也先乎?汝莫不是伯颜乎?
汝莫不是赛刊王、大同王乎?”那两将见问,大惊异,即奔下岗来,报与也先。
半路中正遇着伯颜带人马冲来。二将便道:“俺们在前面高岗上,见一人穿的、带的,与众不同。俺用刀砍去,不能伤犯,反砍在石上,那石冲起火光,约有丈余。因此俺就不敢伤犯,特来报与太师知道。”伯颜闻说,心亦骇异,道:“莫不是中国天子么?汝且休去报与太师,俺与汝同去看个实落①方报。”伯颜领了众兵,一齐复来。果然见上坐於大石之上,端然不动,亦无惧怯。伯颜见了,惊喜不尽,道:“看此人衣服异常,行动非凡,想必是中国天子也。”内中又有放箭射的,其箭射到上面前时,齐齐倒插在面前地上,如猬毛相似,一箭不能伤犯。伯颜见了此异,大喝道:“不许放箭!”
众兵见此神异,亦不敢放箭,因说:“我们前月拿得南朝一个太监喜宁在此,他今顺了俺们,何不带他同去,必然认得。”遂通知也先。
那正统见伯颜与众兵去了。止有校尉袁彬在死尸里逃得性命,一见了上。
放声大哭,奏曰:“我万岁爷爷为何亲自到此。”上乃问曰:“汝是何人?”
袁彬答曰:“奴婢是校尉袁彬也。”上曰:“汝是校尉,不须啼哭也。汝不可说是校尉,只说是随车驾来的指挥。”言未毕,只见伯颜带领喜宁,一齐拥到。喜宁把脸望上一看,忙对伯颜等道:“此正是俺国天子。”伯颜闻说,一齐罗拜②。扶上坐马而行,一径拥到也先营来。
也先一见上到来,与众头目各各合掌朝天数次,道:“中国天子,在云端里坐。今日天赐俺们一会。”当日瓦刺、脱欢、可汗闻知,一齐俱到。不半日之间,四下附近国王将帅,纷纷集至,遮得瞒天黑地,都来观看。也先忙令宰杀牛马,并羊鹿野味数千只,作庆贺筵席,大家畅饮。也先乃制一宽大牛皮宝帐,甚是奇丽,奉与主上为行营。此时内有袁彬、哈铭(上指挥与袁彬同寻到上者)伏侍,外有高盘、蒋信、刘浦光、沙狐狸等护从。也先即将亲妹进与主上,侍奉枕席。主上即用好言对也先曰:“朕承太师厚意,待朕归国,那时多差官将聘取令妹。朕是一朝人主,今若与令妹野合,可不轻了太师,使后人谈太师过失!”也先复进美女六人。主上又曰:“待朕归国取令妹时,即将此六女为腾从①,庶不亵了太师令妹。”也先见说,愈加恭敬。
且谈土木有逃生得命的军将官员,皆蓬头赤脚,逾山越谷。或有中箭扶疮坏足者,奔到各关,喊叫开关。各边守关人,看见自家官军,火速开关放进,问其消息。众人一齐恸哭曰:“五十余万人马尽皆战没。今圣上不知何③扶掖——支持,帮助。
①实落——确实,确切,究竟。
②罗拜——四面围绕着下拜。
①媵(y ìng,音应)从——指随嫁的人。
处。我等逃得性命回来报知。”守关军将闻言,尽皆号泣,震动边民,飞马报进京师。都中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尽皆恸哭,若丧考妣,慌慌乱乱,不知所为。群臣请奉太后临朝,请皇太子权朝。时太后遂降懿旨②,即命郕王监国。郕王虽承奉懿旨,尚犹豫不肯出朝来。
太后惶惶,问内使诸人曰:“若朝中有人能安宁家国者,重加爵赏。”
当有太监兴安启奏曰:“臣婢保举一人,此人可宁家国。”太后忙问曰:“汝今保举何人,能定国家大难?”兴安奏曰:“臣婢所保之人,就是先年扈从我宣德万岁爷爷驾征,当殿叱汉庶人的臣子于谦便是。”那太后闻奏,喜曰:“此臣今在何处?”兴安奏曰:“于谦虽巡抚河南、山西二省,前月我万岁爷有旨,着他回部理事,此时该到。”
太后闻奏,速发懿旨三道,连路命人召回擢用③。于谦是七月二十三日闻有旨召回京听用,又闻得说朝廷被王振勒劝亲征,谦顿足曰:“吾常虑王振当权,必误国家大事,今果然矣!此行必然不利,想我祖宗时,士马精强,将相智勇,故可亲征驭敌,威镇边方。此时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况兼将帅不经战阵,如何可去亲征?必坏大事!幸有圣旨来召吾,吾当速行。”即日单骑出省,各官俱送不及。百姓闻知,拥住马前,苦苦挽留。于公曰:“吾非不欲在此,奈今主上亲征,此行必有疏虞。今见君父之难,决不可留!”
百姓闻言,各各洒泪。于公不顾百姓,飞马星夜奔至京师西安门。
早已有太后使臣迎着于公。公闻诏,即大哭飞奔入朝。此时群臣俱在廷放声大恸。太后亦垂帘下泪。于谦忙率多官上前奏曰:“臣等誓当迎复我主上归国,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今太后宜速降懿旨,立皇太子为太子,宣郕王上殿,令其辅国。庶社稷①有人,国家不摇动矣!”太后闻奏降诏,即立皇太子为太子,年方二岁。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辅安天下。维时太后宣郕王。众官亦各上表,请郕王上殿监国。郕王上殿,太后乃退朝。
于谦即令殿头鸿胪等官,鸣钟击鼓,聚集文武远近臣僚,大小官员,纷纷集於阙下。时于谦、王直、陈循、高谷、王文、胡潆等官,请郕王上殿,左侧就坐。令殿头官设仪,鸿胪官喝班,锦衣卫官大排仪仗,照班朝参。正分班行礼之际,只见锦衣卫都指挥马顺从旁大声扬言曰:“今上位事情未知何如,汝众官岂可胡乱行事?”即时分散仪仗,殿中沸喧大乱。给事中王竑见马顺呵散朝仪侍卫,心内忠愤不平,厉声大骂曰:“马顺逆贼!平昔助王振为恶,祸延生灵,倾危家国。今日至此,尚兀弄舌,分散仪从,紊乱朝纲②,真奸党也!吾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竑口中骂说,一手即捽住马顺衣襟,一手即劈面一拳打去。众官见王竑忠义激发,一齐忿怒,争其殴打,乱拳乱脚。顷刻间,只见马顺满襟血污,眼珠突出,脑浆涂地,死於殿廷之下。后人观此,足见刘学土忠魂附子之言,不差年月。
随又索取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宫中秘匿不肯发出。众官见不肯发二人出来,仍又喧乱不止,无复朝仪③。郕王复见众喧哗不止,心亦惊疑,即欲回宫者数次。于谦一见,急忙上前一手拽住郕王袍袖,叩请西向侧坐。王尚心②懿旨——皇太后或太后的诏令。
③擢(zhu ó,音浊)用——选拔,使用。
①社稷(j ì,音记)——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用作国家的代称。
②朝纲——指朝廷的政要大事。
③朝仪——古时帝王临朝的典礼。
疑未坐,于谦复上前扶掖请王端坐。王方坐定,于谦大声言曰:“众官今日虽为忠义激发,然在朝廷上,岂宜如此喧乱?马顺奸臣误国,打死勿论!”
众官虽闻此言,见内廷不发王、毛二人,仍复喧乱不息。郕王见喧乱,又欲回宫。谦复前奏曰:“今殿下若不发二人出来,恐诸臣忿忿不已,非安国家之计也。殿下命内中速发二人,为宗庙社稷之计。”王方允奏,不得已传王旨。内廷发出二人。王即命金瓜武士登时击死於廷。于公忙掣武士金瓜在手,大声宣言曰:“今附党奸邪俱皆打死,众臣各宜就班。如再喧哗者,殿下以王、毛二人为例。”众官闻言,方才依次就列。群臣皆相向恸哭,声震殿廷。
于公又奏请郕王宣即降谕,俯慰群臣。公复传王口旨曰:“王振奸臣误国,启太后处,候降旨施行。”郕王即差都御史陈镒,带领五城兵马后军都督,抄没王振家产。于公复请王左坐受群臣朝拜,公令鸣钟击鼓,仍排班喝礼,群臣拜舞,口称千岁。拜舞毕,于公复上前泣奏曰:“北敌不道,气满志盈,将有长驱深入之势,不可不预为备计。”即於郕王面前谋画。郕王见公能为,听其区画①。公遂传王令旨,着都督孙镗、范广、孙安、雷通、熊义、柳溥、卫颖、张等守护京师,勿违节制。又启奏乞赦杨洪、石亨罪犯。郕王允奏。
又传令旨,差杨洪等紧守宣府,勿与浪战。仍差杨洪之子杨俊充游击将军,率军兵并口外②归顺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沧州、河间等处,往来巡哨,但见我国遭伤军兵,即令收抚,不可弃散。又传令旨飞符,着九边将帅许贵、刘安等紧守城堡,匆与浪战。又传令旨差回石亨同杨宁、王通等守护京师。又着石彪领游击等兵延城防守,以防不测。又宣令旨,着金英、兴安、怀恩等忠良内相,防守内城。郕王见公一一区画,皆是定国定边要略,知人善任之谋,心中始安。百官见公外攘内静,处画得宜,遣将发兵,谋猷③绝胜,皆暗暗称羡,俱先辞朝而出。郕王独留于公在殿,公复请令旨飞檄,於紧要关津边镇出处,选能行快手飞骑急赴边镇,着将士依令而行。郕王亲见于公谋画,心中甚喜,回宫。仍着内使十二人张巨烛送公出朝。
于公从五鼓进朝,直至一鼓方出。左右见公袍袖,皆星星碎落。公从左掖门出,此时吏部尚书王直与多官为国忧心,尚在午门外候公动作。一见公出,王直同众官即拱手曰:“今日之事,变起仓卒。赖公镇定,天下幸甚。”
于公逊谢不敢当。遂别众官,即在朝房假寐④。
未及五更,太后深知公能,且人望所属,即升于谦为兵部尚书,兼支二俸。公於早朝固辞尚书职,太后内旨不允。郕王亦不允辞。公只得就职谢恩。
公上前奏曰:“今日鸾舆⑤未返,大敌随至。若前日扈从失律者,及坐视君父之难者,一概宽宥⑥,则他日谁肯披坚执锐,充锋冒敌?况陷君父于边廷,委生灵于丘壑!乞令法司议罪,庶几鼓舞人心,激厉将士!”郕王嘉纳其言,于是令官查勘将士人等。失机者六名;见敌退避,不行救援者十名;临阵逃回者二十余名。于公一一检视明白,即启奏曰:“赏罚必行,后能破敌。敌锋若挫,则仇可复,鸾舆可返矣。”郕王允奏。公辞朝出回部,正思一救回①区画——区通勾,即勾画,谋划。
②口外——地区名,泛指长城以北,因长城关隘多称口,如古北口,张家口等,故名。
③谋猷——谋划,策划。
④假寐——和衣而睡,打盹儿。
⑤鸾舆——帝王的代称。
⑥宽宥(y òu ,音又)——宽恕,饶恕。
鸾舆之策,早有人飞报进部,禀道:“有部官在彼营中得脱而回。”于公见报,忙出部趋朝来看。不知此官是谁。
第十六传景泰帝勉从登极①于尚书用计破兵
于公正回部料理兵务,设谋救车驾回京,忽闻人报,忙至午门看时,乃是本部员外项忠,户部主事李贤。二公把眠车裹着,卧病在内。于公忙揭帘看时,相与恸哭。公问曰:“二位扈圣驾北行,何计得脱回来?今主上在于何处,二位必知端的。”项、李二公大泣,答曰:“吾二人与众官扈驾,直至狼山土木地方,扎营三日,军士无水,饥渴特甚。王振无谋,慌令移营,欲就有水草之处。军士乱动,不能止遏。不料彼兵用铁骑冲杀过来。军将饥馁,不能抵敌,皆为残害。邝大人、曹大人,吾目见被马冲倒。而吾二人乘乱伏于深草野之中。半日,忽见众兵拥着了圣上而去。吾等欲出夺救,奈无寸刃在身,只得咽呜泣下。此时未知何如。”于公闻言,放声大哭。众官一齐拥到,亦皆大泣,俱问项、李如何得脱回京。二公答曰:“吾二人日只伏于深草茸壑之中,摘些嫩草充饥。夜则望月而走,五日五夜,行得足破皮穿,方能到得宣府。及至宣府,又恐守关军兵不能认识,打下矢石,遂将身上衣服照耀。守城军兵方才放下篾箩,升到城上,着人用眠车护送到京。”言罢,泪如雨下。曰:“只因王振一人,致使我主上蒙尘②,折将损兵,遭此大变,误国至此。可急设计,救返鸾舆。自古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已七日矣。”于公闻言,泣奏太后曰:“今士庶慌惶,莫知有主。倘有不测,其如宗庙③何?
乞太后念社稷为重,早定大计、以安社稷,以慰群黎,天下幸甚。”太后不允所奏。
明日,阁下陈循、高谷,尚书王直、于谦、胡潆,又率百官伏阙④启奏。
太后垂帘,群臣奏曰:“今皇上实为生民亲征,不意蒙尘。臣等虽奋死前驱,必欲救君父返国。奈路遥兵战,率难以顷刻回鸾。而国家岂可久虚君位。乞太后圣虑思之,或立太子以临群庶,或命郕王以辅嗣君。伏乞早建大计,早慰生民。”太后见群臣如此,乃遣太监金英传太后旨云:“皇太子幼冲,未能遽理万机。郕王年长,是宣宗皇帝亲子,宜嗣大统,以安家国。”旨下,众官见时方多事,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于是群臣交章劝进,宜早登大宝。
郕王固辞再三不出,太后复降旨让王。郕王不得已,乃尊太后旨,遂即位。
遥尊正统为太上皇帝,尊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尊生母吴氏为皇太后,册封汪氏为皇后。追封英国公张辅为定兴王,谥忠烈。改明年为景泰元年。
景帝于是月二十二日登极,遂传旨云:“朕无一德,汝诸大臣列侯勋戚,并军民人等,共推戴朕为君,奉太皇太后命奉祀庙社。谨以是诏布告中外。”
是日,陈循、于谦等率文武群臣,各各山呼①拜舞朝贺。于是朝纲始肃,法令始行,天下始知有君矣。
景帝坐朝,受群臣朝贺毕。于公即上前启奏曰:“北敌不道,犯我边疆,遮留太上皇帝。彼既得志,必将长驱深入,不可不预为备计。迩者各营精锐之兵,尽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宜急遣官分头召募官军,起集附近民夫更替,回漕运之众军,令其操练听用。又令工部齐集物料,内外局厂,①登极——即登基,帝王即位。
②蒙尘——旧称帝王或大臣逃亡在外,蒙受风尘。
③宗庙——王室的代称。
④伏阙——拜伏于宫阙下。古时臣下直接向皇帝有所陈请,多用此词。
①山呼——旧时臣下祝欲皇帝的仪节。
昼夜并工,造成攻战器具。今户部尚书周忱,谋虑深长,善采众论,征输未有愆期②,贡赋未尝稽欠。此正危急之时,乞令周忱兼理二部事务,则军需有备,器具易成。”奏上,景帝嘉纳,一一施行。遂改周忱为工部尚书,兼支二俸。
于公复奏曰:“京城九门,最为紧要。向者宣府、大同等处,尚为捍蔽③,今已残没,敌可竟犯京畿④。前日虽着孙镗、范广等将帅,领军守护,还宜急取石亨、柳溥为总帅,列营操练,耀武扬威,使敌闻知,不敢轻进。亦乞遣能干忠义给事中、御史等官,若王竑、叶盛、程信、杨善等,分头巡视,勿令疏虞。”复请旨,令各城门外居民,倘被贼迫胁从顺,则贼势愈众,不可复散。宜即令五城兵马排门晓谕,迁移进城,各听随便居住,勿为敌人所掠。
又奏各边等处曾经兵马往来、剽掠残毁者,亦乞差忠勇能干将帅抚臣,前往守镇安抚。遂保奏副都御史罗通,前往平阳等处巡抚。恐彼处居民被寇抄掠荼毒,中原因而不安,仍保奏轩、年富、罗亨信等,前往大同、宣府、雁门等处巡抚。又请敕参将颜彪、魏中,俱令策应白洋、易州、紫荆、倒马等关并口外,相机巡剿。又奏差都督同知杜忠,参议叶清,前往偏头等关守备。
又请敕都指挥石端、王信、张智等,前往大宁、真定等处把守。仍请敕都督佥事董斌、刘■、徐亨、王祯等,前往石龙、李家庄、云川、永宁、怀来等处,分头把守。又请敕都指挥王虹、王敬、沈奂等,前往涿鹿、茂山等卫把守。仍各请旨谕云:“以今日国家之事,必须和睦将士,安宁众庶,固守城池,整束人马,互相应接,不可坐视。如有一切关隘、楼橹、城墙、墩台、濠堑,倘有毁坏淤塞,务要挑筑高深坚固,无得坐视怠忽,虚应故事。如违,定以军法,决不少贷。”
于公又奏曰:“前日临阵,见危授命,死于王事者,宜加褒谥①,赏恤其后,以劝将来。察其临阵逃回,不肯上前对敌,坐事君父之难不救者,并误失军机者,乞请陛下一一查明,严加诛罚,以警将来。凡一切军旅之事,臣请一一身任之。如其不效,乞治臣罪。”景泰帝前见于公仓卒定变,整肃朝纲,今又见其奏议详明,安边要略,心中大喜,曰:“卿之所奏,皆是为国嘉猷嘉谋,任人得所。悉依奏施行。”
于公在殿奏事,正欲辞朝而出,只见诸多内臣,纷纷奔至殿中奏曰:“今贼兵数十万,乘胜拥来,将至京都,势不可当。百姓慌慌逃窜不止。伏乞我万岁爷速遣能事官员,英雄将帅,以救国家之难,以拯百姓之危。”时景帝闻报大惊,未发玉音。于公忙上前奏曰:“今陛下勿忧,臣适才所奏,伏乞陛下,容臣调度。”景泰帝闻奏,大喜曰:“非卿莫能料理,凡一应②兵机军务,悉从卿相机调度。”众官亦皆力赞于公。
公即辞朝而出,径到通州坝上。有寮属忙谏问曰:“今敌兵氏驱将至京城,为何先到通州?此乃不固其本,而防其末也。”公答曰:“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敌人倾国长驱而来,人无粮食,马无草料,必先趋通州剽掠人畜粮草,以为久困吾邦之计。吾若不先去料理处分,必为所据夺矣。”
②愆(qiān
,音千)期——失期,过期,延误。
③捍蔽——屏障。
④京畿(j ì,音机)——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
①褒谥(shì,音市)——君主时代帝王、贵族、大臣等死后,依其生前事迹给予的褒奖称号。
②一应——一切,所有。
言罢,火速催人亲到通州等处,查视仓廒,果然粮食甚多。于公急出示晓谕军民并从军家族人等,即令搬移京城住扎。仍晓谕①从军家族,即将仓粮预与关支②。准作数月之粮。随人多寡分支,使军民一举两得。从军家属,照数多给三、四个月之粮。附近居民贫穷者,亦各给与,令其速搬京师避难。如此分给,尚有盈余。公即时令人纵火,悉皆焚之。旁有众曰:“仓粮刍草,乃国家养民之本。况民以食为天,今敌未至,何故悉令焚之?此事关系甚大,不宜造次。”公即温言答曰:“吾岂不知,奈事有经权③。即今从行,并守护各关军马万万,而通州粮草,堆积贯朽④。今吾尽与关支,使向日扈从阵亡之家得食,一以慰死者之魂;一以全生者之命。而今守护边方之族,亦得以饱喂于家,令其各无挂念。且预与兵粮,军兵得多月食,人心坚守。今敌长驱星速而来,此地粮草又多,一时搬运不及,纵可搬运,岂不劳人损力乎!且大敌随至,而劳人费力,安能使其奋勇?则粮草皆敌人之物也,敌若得之,则人得食,马得草,足以资用,久困吾邦矣。以方张之势,困饥馁之民,其为祸岂浅显哉!吾今用坚壁清野之计,烧尽刍粮,收括人民,使彼进无所掠,退无所据,岂能久居乎?”众属闻言,咸称曰:“我朝廷有福,实生我公,公真社稷之臣也!”公谢不敢当。
于公正焚刍粮之际,飞马报道:“敌兵来也!”公闻报,即令诸将:“谨守关门,勿与浪战,且避其锋。兵法云:“避其锐者,击其惰。’吾自有计,切勿与战。”嘱令已毕,乃曰:“此处无足虑也,吾当速回调度。”众又问曰:“公何疾来疾去之速也?”公答曰:“今寇兵到此,无所掳掠。吾急回调度,必挫其锐,使彼知吾国有人,必然悔惧,则上皇归国有日矣。”言毕,即转回京。
敌兵果至通州,见烟焰冲天,粮草尽焚,人畜毫无所掠。也先在马上啮指⑤,调其下曰:“南朝可谓有人,俺们切勿轻进。”刊赛王即答道:“俺们既已到此,难以久留,不若直趋京城,看他臣子如何?”也先依言,即领人马迳奔京师而来。
此时于公早先到京城,正遇见石亨。亨二十年间屡功封为总兵。公见亨甚喜,曰:“想二十年前旅店相逢,兰古春之相,真伸鉴也。”石亨致谢曰:“蒙公见拔,盛情多矣!”公拂然答曰:“吾为国荐贤,何以致谢!”亨有惭色。日前因为正统蒙尘,亨不救君父之难被劾,逮至京来。公以亨威勇,遂荐石亨、杨洪、柳溥三人可用,朝廷允奏。更加升石亨为正总兵,提督京城九门。当时石亨曾与公计议,欲尽起京城军兵,前至通州接战;又欲分兵前往大同、宣府、紫荆等关,抄掠敌后。公曰:“石总戎所谋虽善,目下危急之时,敌势猖獗,若尽将京城军兵,一齐差发出外,其势必分。分则势孤,势孤则难应敌,倘彼觇知①我国中虚实,不去四散功劫,迳直长驱突至,此时欲掣回人马,急切不能。在京军民,正是惶惶之际,内无固守,外无援兵,非万全之计也。”石亨固请必欲掣兵出外,庶不惊扰今上与百姓。两下相持①晓谕——昭示,明白地告知。
②关支——领取,支取。
③经权——经与权,即恒久不变的和权宜的、便通的。
④贯朽——原意指穿线的绳索已经腐烂,这里指堆积多年的陈粮旧谷。权言其多。
⑤啮(niè,音聂)指——咬手指头。
①觇(chān
,音搀)知——窥视,探知。
已久,公厉声曰:“今国家存亡大事,在此一举,岂因汝一人之偏见,误国家之大事!”遂叱退石亨。亨忿忿而退,成仇之心,在此而起。
公即提兵出城,身先士卒,躬擐②甲胄,整顿人马,背城扎起九个大营,分布九门。令有威望谋略文官王竑、叶盛、程信、杨善等总之。仍开德胜门,谕众曰:“汝等受国家厚恩,当以死报效。为人最难得者‘忠义’二字,惟国家有难,方显忠臣、孝子、烈士之人。今事机急迫,不可有一毫差错,倘有差错,祸患立至。且贼长驱而来,不劫惊,则杀戮。与其遭彼之害,宁可对敌而亡,总是一死,不如尽忠而死也。生则成功有赏爵,死亦扬名于后世。”
众军闻谕,人人感激,皆愿奋死以报效朝廷。
时激谕方毕,也先假意送还上皇归国,遂长驱直前,四散攻突。我军严整,坚不为动。敌人知吾国有备,稍稍引去。
第三日,也先复领大队人马至城下,对营亦安下一大营。此时我上皇亦在也先营中。也先见我军雄威严肃,不敢加兵。我军亦不轻发一矢。时有喜宁因降也先,反唆也先邀我人民六、七人出城,过阵前,以奏迎太上鸾驾还宫为名,飞骑报进殿廷。
景帝遂问群臣,群臣画议不一。当有中书舍人赵荣挺身出班奏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太上皇陷在边廷,未知真实。臣愿往彼营中,察其动静,死亦何恨!”群臣闻奏莫不叹羡。当有阁老高谷壮其忠勇之志,即解所围玉带与之。通政司参议王复,亦愿同往。
朝廷即加王复为礼部侍郎,赵荣为鸿胪正卿,遣去彼营。皆排列露刃,夹之而行。王复、赵荣厉声叱曰:“汝等不得无礼,自古两国和好,必有来使,以通其意。今汝等胁吾、吓吾,吾等岂畏死者!”也先见王、赵叱众之言,即令收刃。遂问二人:“汝是何官?”王、赵答曰:“吾乃鸿胪正卿赵荣,侍郎王复。”也先道:“尔等小官,未可议和。可令于谦、王直、胡潆、石亨、杨洪等,前来议和。”赵荣大声答曰:“吾国大臣,岂肯轻来者!只因奸臣王振,诱我那太上皇帝,说边上有好风景,因劝我太上巡边玩景,所以百官扈从来此。不料与汝对敌,以致太上淹留①汝处。今新君即位,号令严明,百姓无不忿怒。且四下勤王之兵,动以万万,不日捣汝巢窟,迎复太上也。吾今承命到此,待吾朝见太上,回奏新君,那时差官迎回太上,重加赏赐太师,庶不失两国之好。吾众大臣岂与汝轻见哉!”也先见赵荣语言不逊,恐见上皇于军中,透露声息,遂不令荣等见上皇,令人逐二人于营外。又使人邀求金帛缎匹万万计。
景泰见荣、复二人已回,乃命礼部官至军前,来问于公方略。于公复奏曰:“今日于谦知有军旅之事,他非所敢计。”乃令人代奏,力言和议之不可听。景泰闻奏,遂不复遣官去议和。而下对垒七日,敌亦计穷,只得渐渐退去。公乃潜地②令人觇知敌移太上驾远,乃率都督范广等,发神机铳炮打攻,箭弩齐发,敌兵死于炮铳之下者数千。也先不得停留,连夜遁走,仍邀太上驾去。我军奋欲追击,于公急传号令:“不许轻追,恐伤太上!”止令追之境外。果然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大胜归城。京城军民人等,皆焚香迎接于公进城。未知后事如何。
②躬擐(huàn ,音患,又读guān ,音关)——身穿,身套。
①淹留——长期逗留。
②潜地——暗地,悄悄地。
第十七传徐珵首倡南迁于谦力争北守
于公当时泣励三军,军心感激,勇增百倍,杀退也先。也先连夜遁回沙漠。于公率得胜军兵回朝。众多士民,尽皆欣仰。寮采③亦赞公曰:“观公今日事业,虽宋之李纲,未能及也!”公闻赞言即曰:“四郊多垒,卿大夫耻之。今敌逼城下,但不与盟,幸耳。何敢比李纲乎!”当日朝廷论功,特加少保兼总督军务,公固辞不肯受职。后朝廷再三慰谕,公面辞奏曰:“臣微有犬马之劳,感蒙圣主恩,遽受显职,臣断不敢当的!”景泰不允所奏,仍慰谕之,公不得已受职。便启奏曰:“今敌兵虽然退去,太上拘留在彼,他日必仍假送,以和为名,自有无厌之求。从之,则削我国脂膏;违之,则速其变扰。此理之与势,必不可和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练兵,养威蓄锐。
倘彼再犯顺,我即声罪致讨,无有不胜矣。”景帝深嘉纳之。
公日则入朝奏事,夜则宿处朝房;出则经画军务,进则防豫事机。时值边境汹汹①,讹言不绝。公见京城百姓惶惶,一日四、五次惊恐不定,诽诽谣言。公闻民谣,心甚不安,曰:“若如此,则国本动摇,非安社稷之事。”
即今后军都督、五城兵马等官,鸣锣晓谕。不许谣言,如违斩首,决不轻恕,民闻禁示,方始宁静。公将紧要事渐渐安辑。
不期十月初一日,飞马忽报:“也先拥了太上皇帝从紫荆关来送驾,将近京师。其势甚盛!”也先自从被大兵杀败之后,仍收集各路人马。喜宁见齐集人马,忙上前来唆也先道:“太师这里可假送他上皇归国为名,俺们从各关去,将他上皇当先,在前遮避。关上有人看守者,见是他上皇在前,那敢将炮铳箭石施放?那时任俺们掳掠,又好索取金帛。”也先见说大喜,道:“此计甚妙。”遂依计而行。果将这上皇拥在前面,迳投紫荆关而来。守关军将看见了上皇在前,都不敢施放铳箭。那上皇拥至城下,差人叫守城官军将帅出来相见,要金帛一万,犒赏也先部下头目。城上都督等官见太上召谕,遂开关相见。正开关之际,喜宁等一齐拥进。众官见势不好,便忙叫闭关。
早有都指挥韩清进门不及,反被射死。又掠去男女数百。边上人民一齐喊哭,震动京师。
京城人民慌慌乱乱,昼夜不宁。时有侍讲徐珵(即是苏州人,前与于公同馆者。)见此声息,忙令家人搬移家小,往南回家。当有相知者,问徐珵缘由。徐珵答曰:“吾观天象,前者荧惑②进南斗③,致有此大变。今又见贼势猖獗,则知为祸不小。若留家眷在此,必遭掳掠之害。”京城军兵闻此言,更加慌乱,昼夜奔驰潜躲者,不计其数。又有内相传进宫中,宫中闻言,亦治装④将起程。景帝闻知,即忙上殿宣问群臣可否。早有徐珵向前奏曰:“臣夜观天象,察今大势,非迁南京不可。如其不然,恐有不测之祸矣。”景帝闻奏迟疑半晌。时有二三大臣,复助徐珵之言为是。景泰帝惶惑,不知所出,动摇六宫。徐珵复大声言曰:“除是南迁,方可免祸。”于时群意汹汹,俱③寮采(c ài ,音菜)——官舍,引申为官的代称。
①汹汹——犹讻讻,形容喧扰,也形容气势盛。
②荧惑——我国古代天文学上指火星。
③南斗——二十八宿之一,由六颗星组成。
④治装——备办行装。
办南迁之计。宫中尽收拾金宝珠玉,细软①之物,取车数千辆,欲载资装而出。
此时于公巡边才回,只见军民搬移不一,又见宫中车辇,已发数百余辆,在于午门之外。公大惊,询问此事,慌进殿廷奏事。景泰帝闻得公回,即御便殿询问可否。公忙奏曰:“谁为我陛下画此南迁之谋,可斩此人,以安宫廷,以定民志,然后出师对敌。”因而恸哭于廷,抗声言曰:“京师乃天下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万姓资蓄在此,帑藏②仓储在此,六官辎重在此。
今不守此,将欲何为?若一迁都,则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鉴也!
若京城一失,则敌兵长驱而入,虽山之东西,河之南北,非复国家有也。”
那时景泰闻奏,顿然开悟。当有内相金英、兴安、怀恩等,亦赞公言。皆称曰:“朝廷有福,赖有此人,实我国家砥柱之臣。”于是诸臣始有固志,不敢再举南迁之议。徐珵闻知,深憾于公。惟有朝廷与六宫,得于公力阻南迁之非,得英、安、恩等以固坚帝志,稍稍宁息。
奈百姓纷纷动摇,搬移不止。于公思曰:“民为邦本。今国本摇动,如何是好?”即时保差都御史赵荣(即前使敌营者。帝嘉其志升职。)、罗守信二人,亲自管守九门,不许百姓搬移乱动,如违者,斩首示众。赵、罗二公,平日忠信素著于百姓,故于公保二公看守京城,又多方晓谕百姓。众百姓见二公忠诚不欺,又见于公威令必行,朝野有法,民心始定,不敢搬移。
于公见内事稍宁,即遣诸将仍照前出城屯营,严整队伍,守护京城。复传号令云:“若见敌兵前来冲突,切不可乱动。但见中军麾动大纛③黄旗,听连声子母炮响,一齐攻杀,闻金即止,不可有违。违者定按军法。”众官将等得令,各各准备。
于公仍身先士卒而出,又早见敌拥太上在前,蜂拥而来,声声喊道:“送驾还朝。”于公忙传令,令百姓人等,俱在城上遥声答曰:“我国已立君矣。”
喜宁与众敌对城上人道:“皇帝在此,何得乱言?”于公又忙令军民答曰:“岂不闻社稷为重,我国已立君多日矣。”各城皆如此回答。也先闻言,盛气少沮。于公在将台之上,见敌势少衰,即令右边白旗队里摇旗呐喊,声声大叫:“快留下太上皇帝车驾!”喊声齐举。也先闻喊声甚急,慌移太上马转。公见马转,急令麾动中军黄旗,放起连珠子母炮来。各军将见旗动炮响,一齐奋为攻杀。铳炮之声,震动山岳。也先见我军凶勇,慌忙奔走,已打死甚多。追赶数里,于公急令鸣金。众将闻金,即忙收转。问曰:“小将等正好追杀,何故令某等收军?”公答曰:“诸君岂不闻投鼠当忌器,且胜未足雪耻。万一穷追不胜,所损实多,况上皇在营中,今奋力追杀,果能救回鸾舆,实乃国家万全之幸。倘穷迫不及,反迫君父于危亡之地,岂臣子之心哉?
所以收军者,不得不慎也。且宜保全宗社,然后徐用计谋,救回太上,庶尽臣子之心。”众将叹服称善。景帝闻知大喜,赐于公盔甲一副,蟒衣一套,玉带一条,金顶黄罗伞一柄,令其出入张盖,以示有功。
于公谢恩毕,复上前启奏曰:“前者上皇亲征,虽云天数,亦人力之委靡。有见阵而退缩者;有见敌势凶獗而逃遁者,有坐失军机者;有逗留不进者;有观望不行救援者;以致太上有蒙尘之难。伏乞一一查勘。有功者,授之爵赏;有罪者,惩之诛罚。庶使人知警劝,各怀忠效力,必不损威误国也。”
①细软——指首饰、贵重衣物等便于携带的东西。
②帑藏(t ǎng zàng,音躺葬)——国库。
③大纛(d ào ,音到)——古代军队里的大旗。
景帝闻奏乃曰:“此卿部事,敕卿一一勘量,功罪施行。”于公领旨辞出回部,取军册逐一详看,即差官校星夜拿来,以正军法。公方回府,早有官吏进禀,同省亲友特来拜谒。未知所谒是何亲友。
第十八传旧窗友赴京干谒①西和尚惊死教场
于公值朝廷多事之秋,常夜宿朝房。今见敌人远遁,宗社奠安,生民稍息,才回府中。早有门上官进禀道:“有爷浙江亲友特来拜谒。”呈上柬帖。
公看毕,乃曰:“快请相见。”报官出来奉请,公下阶相迎曰:“承诸兄远来,足慰生平之望。”此五人者,正是公之好友:乃王尚质号彬庵,王大用号器宇,孙祐号菊庄,吴雄号洪宇,和尚号西池。五人各相见礼毕,分宾而坐,各叙间阔①之情。于公曰:“承诸兄千里而来,当悉论衷曲。奈国家多事之秋,不能少尽朋友之情,可慨可愧!”王、孙、吴诸友答曰:“弟辈昔年多蒙指教,不意我公名闻天下。重整山河,中兴之功,万世瞻仰,可钦可贺!”
西和尚就道:“当日于爷在鄙寺看书时,神人早先托梦报称举相,今日果然。”
公逊谢曰:“不敢。”即命设席款待。于公曰:“蒙诸兄见顾,示小弟素志消白、一毫不染,天日可表。虽然巡抚二十年,所有俸资,尽济二省饥民,与夫鳏寡孤独者。亦无所蓄。今蒙降临,何以报平日相知之谊。”
席间诸友谈话,公遂问起高节庵之事。王彬庵答曰:“征君高节庵,归隐西湖。小弟时常访之,人皆仰诵其清风。今公之大名,震骇天下,无不感仰其功业。但弟辈鼯技②庸才,不能上进,为可赧耳。”于公叹曰:“高兄才识,胜吾十倍。可惜不乐仕进。吾常欲荐起共理国政。奈高兄固执。所以中止,待后仍必荐之。”复顾吴雄曰:“兄亦闲居已久,改日荐兄一京职何如?”
吴洪宇称谢。晚饭毕,公即令于康、于淳送五友到洁静寺院安歇,仍辞曰:“吾不能送到,恕罪,恕罪!容日再来奉迓③。”随送出府门。五人迳到寺中安歇。
于公假寐片时,三更起来,酌量事务。五更即趋朝奏事,区尽方略。第三日方才回府。正欲着人请五友相叙,此五友早在公府门候见。公请进礼毕,曰:“朝事忙忙,不得侍陪。多罪,多罪。”王彬庵便曰:“小弟们有一事禀知,未知允否?”公曰:“何事见教?”王曰:“近有失机坐视将官,闻得小弟们与公契谊④,特来见小弟们,肯出三千金,一人乞饶一死。未知尊意若何?”公见说即曰:“这将官辈平日受朝廷若大俸禄,不肯弃死向前救护。
若肯一齐舍命救援,不致陷有于蒙尘矣。况今国家多事之秋,所重在赏罚,今若饶免其死,则后人谁肯为国尽忠,出死力退敌乎?此决难免其死者。”
乃存思半晌,曰:“既诸兄见教,鬟时交契,岂可无私。吾有一法,庶使国法交情两尽。”五友忙问曰:“何为国法私情两尽?”公曰:“但军职等官,过了铁,番了黄,文书做绝了,则子孙永不能袭职。他既许兄三千金一个,兄等止要他三百两一个,若十二员已该有三千六百金矣。吾只与一个囫囵死。”五人复问曰:“如何教做囫囵死?”于公曰:“吾所说不斩首,便是囫囵死,好与他子孙袭职。吾亦怜这班将官,不过见敌势猖獗,一时畏死,岂知当今之时,重在赏罚必行。一则明正其罪以警将来;二则吾也留些阴骘①①干谒——求请,有所干求而请见。
①间阔——久别远隔。
②鼯(w ú,音无)技——意为鼠技,比喻薄有技能,无大本事。鼯,鼯鼠。
③奉迓(y à,音亚)——迎接,恭迎。
④契谊——意气相合。投合。297 ①阴骘(zhì,音治)——指阴德。
与他们子孙,以便袭职;三则尽了国法,四则全了朋情。但有一说,诸兄俱要与讲事人面讲得过,其事才好。”众人见说大悦,尽皆称谢。公又曰:“吾后日有令,准下教场,大操人马,有功者赏,有罪者罚。务要整肃人马,选将练兵,杀退敌兵,迎复上皇归国,方遂吾为臣之心。”众友称羡不已,即辞回寺中安歇。
明日,五友对讲事人并犯官家族,说知于公分付之事:“本身所犯,罪不容诛,但留些阴骘与你们子孙好承袭。若依得所言,即当领教。否则不能奉诺。”众家属见说有理,皆送三百金一人到寺。西和尚看见许多金银,惊得浑身发抖不住。王、孙、吴一一收置安藏。诸将家属,各各准备去也。
晚间于公回府,王、孙、吴等来见公,曰:“承兄见教,众皆依允。其物俱已到手,感公盛情,厚德难忘。”这西和尚喜得魂惊舌缩、口中谢曰:“多……多……多,谢……谢……谢,老……老……老,爷……爷……爷。”
于公闻其声言,大笑起来。仍待五友酒席。正饮酒间,二王友问:“明日闻公到教场阅武,小弟们实乃千载奇逢。亦欲看玩一玩,未知可否?”公曰:“兄等要看何难,须要起早先进教场中,就在软门后边看甚好。但操演之处,不是当耍。不可倚着我是朋友,撞将出来,那时不好认是朋友,要以军法治之,轻则一捆四十,不是当耍!”五、孙等曰:“亏你做得这般嘴脸出来。”
于公笑曰:“法令如此,须当仔细。若明日要看,今晚可即在此安歇。明早吾先着人领诸兄进去。”谈饮多时,公即送五友到厢房安歇。
将及五更,五人皆起来。梳洗茶饭毕,于康、于淳即同五人先到演武场来。此时千军万马在内,大小将官,俱全身戎装披挂,等候操演。于康、于淳领着五入,徐徐行到教场。早见牌坊结彩,上写眷“代天施行,赏功罚罪”。
一班军士见了西和尚,大喝一声道:“兀那秃颅,往那里走!此是甚么去处!”
蓝旗手见了,飞走来拿。于康、于淳指在旗手脸上骂道:“汝这厮眼珠不生!
这是俺爷亲友。特着我领进看操演,汝人也不认得。”众旗手见骂,便道:“小爷,不要着恼。小人们不知是爷爷亲友,通该有罪了。”皆退去,并无阻当。西和尚初进教场,见许多军马威严雄勇,已是惊慌。今又见喝见拿,惊得面如土色,声已出不得,手脚都软了。康、淳二人只得紧紧的搀他进官厅后边软门后,放下五把椅子坐定。此时西和尚略略少定。
不多时,只见前面大吹大打,放炮放铳,一齐呐喊。迎进于公。果然声出云霄,震动天地之威。四十八卫人马,并调来守卫人马,又有四下勤王之兵,并替回沿河漕运之兵,共有百十余万人马,将校有百千余员,小官不可胜计。于公坐下,众将官各各参见礼毕。一军齐喊,果然有撼山动地之威。
军兵操演一阵,真似翻江搅海之势。操阵毕,将军册、兵政功劳簿籍一看,传令叫请有功将帅四十八员上堂。公亲自簪花赐酒,表里彩缎银宝给赏,亲送下堂,曰:“下官不日奏上加封,烦劳诸将官齐心竭力,尽忠报国。”众将帅唯谢下台,公领大吹大擂游营一匝①而出。其余有把总、指挥、千户、镇抚、百户亦各委官,代簪花赐酒,给赏而出。其小校哨长有功者,悉皆委官给赏。赏毕,少刻押进失机坐视不救及临阵逃回等官,俱绑进教场来。于公一一查明,喝令:“把这一十二员失机坐视逃回者,俱一铜锤一个打死,以正国法。”这西和尚合当命绝,看见绑进十余人来,就把头伸出看看。只见一声锣鼓响,一铜锤一个,打得血光上冲,军声齐喊。西和尚看见一惊,望①一匝(z ā,音砸〈阴平〉)——一周,一圈。
后跌倒,活活惊死在地。王、孙、吴三人心慌,即忙用手摸时,和尚口中气绝,少刻面如青靛。众人不敢高声。跟随人见了,即时抬到后边灌汤。不能得苏。人皆言惊碎胆矣。
于公又验视诸将校,有对面伤多逃回者免打;伤少者,捆打四十;背后伤者,打一百。背后伤乃被敌兵追来,怕死逃回砍伤者,所以重责。无伤逃回者,斩首。军中见公赏罚严明,人皆畏服。仍大书榜示数张,挂於通衢,开示某人某处,明示其功罪。事毕,众军将人等,各各跪送,呐喊吹打,送公出教场,回部而去。
王、孙、吴三人见公出教场,只得浼人把西和尚扛在僻静处,着人看守。
于康道:“待我先去禀知老爷。”王彬庵道:“我同你先去。”二人急急来见于公。公到部理事,至二更方回府中。王彬庵曰:“公今日军威甚盛,把西和尚活活惊死教场中。”公闻言,亦埋怨彬庵曰:“谁交你们与他进看?
兵权最重,生杀利害之处,谁不寒心。”公乃嗟呀半晌。复曰:“终是他无福消受许多金银。吾欲取龛②盛他,非吾讨取之物。”即令人取一副好沙板棺木。又曰:“兄等可抬西池到寺中安殓,可将所得金银,悄悄尽数藏在棺内,然后盖棺,虚将钉钉,用缠索周回扎缚停当。日后回杭,将索割开取出金银,安葬西池,庶无遗失之患。”四友闻言,深相感谢领教。到寺中来一一依于公之言,安殓西池毕,来见于公。公曰:“兄等且在寺中宽住数日,小弟还有微意奉报。”公遂荐吴雄为顺天府通判,王尚质为鸿胪寺序班,孙祐为太医院院判。三友感公盛精,俱来致谢。公曰:“兄等何必谢,不过少尽往日同窗雅契。”过数日,四友皆辞公,欲回杭州。公曰:“诸兄不欲在此候缺,当送兄等起程。”又送百金一人为赆①,附书一封,烦送与高节庵,多多致意,容当荐起也。即差八个军健,护送西池棺木起程,诸友拜谢而行,一路有兵部勘合,驿递差夫送程——闻是于公亲友,谁不奉承,直送至杭。四友依于公之言,开棺分金,安葬西池毕,送书到高节庵处去。至今三家尚盛,皆于公之惠也。不题三家之事,且说于公即将众将校功绩具奏。未知若何。
②龛(kān
,音堪)——塔下室,用以贮存僧人遗体。
①赆——临别时赠送的财物。
第十九传也先假和索金帛高磐剖臂纳纶音
于公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朝廷旨下,封赏诸将等。将校蒙封受赏,俱愿报效朝廷。
且谈太上皇淹滞边廷,也先屡使人觇视上皇动静。其人到上皇所居宝帐之处,只见一红面长须提大刀者,守在帐前。行觇之人,大吃一惊,慌忙奔回,禀复也先。也先不信,又遣心腹人来。忙至上皇帐前,果见红面之神守把,惊得疾奔而去,报复也先。也先知是关神显圣,自后不敢怀异心,愈加恭敬。且上皇出帐,常见红面长须之将守帐,因问袁彬。彬奏曰:“此必是关神显灵来护万岁爷之驾也。”上皇遂望空默祷于神。上皇后复位之日,特加“翊天”二字赠神。
也先屡见有神护持,思量道:“中同天子在此,又做不得俺们可汗。”
当时即请得知院(官名)伯颜等计议道:“中国天子在此,又做不得俺们这里可汗,留在此何为?”伯颜闻说,即劝道:“莫若俺们留个好名儿,与后代称扬。”也先便问道:“怎的留个好名儿?”伯颜答道:“何不请天子出来,与他立约盟誓,共结和好,送他归国,使后人赞扬太师仁德,留了一朝天子,不害他反送他归国,这个不是留个好名儿?”也先道:“说得是。”
正欲差人请上皇立誓送归,只见喜宁忙上前说道:“如今且未要送还,宜假送归为名。等俺们索些金帛彩缎满足,那时送上皇爷回来迟。”也先见说,仍依其计。喜宁自从降顺也先,反唆也先如此行计,又将我中国虚实告之。也先依宁言,果差人假请上皇到营,说道:“天可汗在此,又做不得俺这里可汗。今日特请天可汗立约盟誓,送归本国,永结和好,再无侵扰了。”
上皇闻言,大喜曰:“深感太师仁德,知院好情。若得返国,多以金帛彩缎相酬,永结和好。”
于是也先练选数十万人马,以送上皇为名,喜宁引导,因而掳掠。驾至大同城下,上皇命袁彬在城下大叫,讨取金帛犒赏。当有大同守将都督郭登,察知也先假送上皇,即在城上叩拜答曰:“臣职在守边,安有金帛?”遂不开城门。上皇曰:“朕与郭登有亲,何故见朕不开关出接?”也先遥见城中有备,遂同喜宁领上皇仍投紫荆、倒马等关而来。
关上人望见上皇在前,不敢施放炮箭,亦不敢下关开门。因前次迎接被敌焚劫,故此不开。上皇候了多时,不见有人下关迎接,即命袁彬大叫道:“万岁亲自到此,可急开门。”关上并不见一人答应。袁彬心慌,只得把头触门,大叫道:“我是写字校尉袁彬,见有驾牌为照,非是奸细。”即将驾牌照看,城上人看见,方知端的,乃开关放过吊桥,放袁彬进城,审问端的。
当有广宁伯刘安、都御史孙祥、知府霍瑄等,出城来见上皇,哭叩于地,齐声奏曰:“不料陛下蒙尘,臣等之罪也。”上皇因私语刘安曰:“今彼辈未有实心送朕归国,况有喜宁唆拨引导,不怀好意,汝等可急回。”安等闻谕,慌忙拜辞上皇而转,即命闭关。也先复拥上皇而去,又放火烧关,大肆抢掠。九边将士,一时喧沸,烽烟警起,震动京师。人民仍复慌乱起来。
于公闻报。即忙入朝奏曰:“彼敌专以假送上皇为名,索取金帛。乞赐臣谦亲到边关,督厉将士,以图方略。”景泰闻奏,喜曰:“得卿亲往,朕复何忧。”即降旨委谦巡边。公领旨迳趋边境。将士闻公临边,人皆畏惧思奋,各各远迎。公传令不许诸将官擅离泛地。边将得令,各候按临。公复传②纶(l ún ,音仑)音——皇帝的诏令。
令:边关将士军民人等,若见敌兵拥上皇前来,仍照日前俱各答应道,“我国已立君多日,不敢开关,亦无金帛”等语。如违者,定以军法示众。九边军民闻令,喧嚷遂息。
于公巡至大同,大同守帅郭登谒见曰:“郭某手下有敢死士数百,欲劫驾返国,已差夜不收杨总旗暗暗报知太上皇去也。”公曰:“郭元戎此谋虽好,但乘危行险,可看便宜①而行,若不可行,即止。吾自有破敌回鸾之策。
元戎素有将略,不必吾叮嘱也。”
公遂巡至宣府,早有总兵杨洪谒见。公曰:“总戎素在边廷,父子戮力,将士齐心,可谓有大功于我国家矣!何土木之师,不以精兵救援朝廷?念公老将,遂起公任事。今汝子杨俊,因私怒擅杀都指挥姚贵,朝廷屡欲加罪。
吾念他有万人之敌,奏保曲有其罪。此后当尽心报国,以全功名,不可怠了往日名节。”杨洪领诺,唯唯而出。
公又巡至独石,守帅朱谦谒见。公曰:“吾观独石城池一带,城皆虚空,多有坍损、汝为镇帅,宜乘时修整。此处正是国家藩屏重地,今弃此不修,非但宣府难保,京师亦为之动摇。公虽有将才,然一人难以独任。”乃即飞章奏保都督孙安才堪大任,朝廷即敕孙安到来。于公仍授以方略:从独石度龙门等关,且守且筑,以保无虞。安等领诺而出。于是各关将帅,尊于公亲嘱之令,准备建功,以报朝廷。
且谈喜宁原是边外人,因土木之变②,仍复降顺也先,反为也先心腹。又唆也先领众假送上皇为名,索取金帛。宁已得万数,自为得计,在也先面前夸功。袁彬颇知,忙来奏闻上皇。上皇曰:“逆贼如此。朕已知道,只凭天去。”
初九日,喜宁复领也先率兵十余万,仍抢掠到紫荆关来。当有守关总制都御史孙祥亲见上皇在敌营,忙叫开关,奋不顾身,领一千人马下关。一来迎谒上皇,二来实欲夺驾进关。一边恸哭,一边下关。众将一齐阻曰:“上皇虽陷敌营,当徐图救驾。今彼势其盛,不可造次!”孙都督闻言,张目大恸曰:“汝等何言!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前次见上皇,不能竭心尽力,迎劫归国。今又见君父在彼蒙尘,为臣子者,安用命哉!”乃不听众官之谏,急领人马冲出关来。也先等见来官之势甚急,又多带人马,不是参驾模样,心中甚疑。喜宁早已瞧见,忙对也先道:“俺见来官不怀好意,要用心提防。”
也先闻宁之言,吩咐一齐放箭。孙都督不知喜宁引导作奸,但见万弩齐发。
孙祥连声喝曰:“吾来参驾,如何乱射。”言未毕,项上与身中早中三箭矣。
手下将士,急救回关,把关紧闭,齐来看孙都督,可怜一箭透咽而死。袁彬见乱箭射死孙都督,忙与通事岳谦来对也先道:“太师一向仁德,既有心与中国天子通好,如何又令人射死他将官?恐伤太师仁德。”也先道:“是俺一时见关上有许多头目拥来,心中疑惑,因此放箭,不料伤了他性命。汝今说明,下次不如此了。”
是日也先与喜宁领众复奔至水尽头,当有都指挥盛广出见上皇,奉上银三千两。明日又送彩缎、羊肉、酥酒、蜜食之类。是日俱屯扎在猫儿庄。第三日到八宝山。此时,景帝差季铎等赍赏①银并圣母太皇太后寄来貂裘、冲冠、①便(biàn ,音变)宜——方便,合适,便利。
②土木之变——即前文所指的宦官王振挟持英宗亲征致使英宗被俘事件。
①赍(j ī,音机)赏——把东西送给人。
龙袍、衣服到来,方知是郕王即位。上皇闻知甚喜,明日发季铎等回。铎等辞归,忽有夜不收杨总旗来见袁彬说道:“奉郭都督将令,先遣某等五人夜不收来,暗请上皇到石佛寺,待也先寻觅不见时,便乘隙入城去。”袁彬闻说,即时来奏上皇。上皇曰:“朕命在天,此危险之事,决不可行。”袁彬闻谕,忙传旨道:“万岁爷不肯允从。”杨总旗只得去回复郭帅。
第二日,通事岳谦对袁彬曰:“喜宁时时唆拨也先,除非去得喜宁,上皇方有归日。”袁彬曰:“是,是。”即将岳谦的话奏知上皇。上皇曰:“朕尽知逆贼为也先心腹。既如此,汝可悄悄代朕写二封书,一封奉上太后,一封与当今。”袁彬领旨,暗暗写完。呈上看毕,便差岳谦同哪哈二人带去。
岳谦、哪哈潜地到京,至彰义门外,正要打话,只见城上人望见二人是敌兵打扮,连忙乱箭射来,二人不能开口,岳谦早被两箭射倒在地。哪哈见势不好,飞马奔回来见也先道:“南朝自家人都不认得,反把岳谦射死了。”也先听得,忙传号令,急拥众直奔到德胜门来。将上皇藏在德胜门外空房之中,又将人马摆开阵势。待敌久之,不见我兵出来。知有准备,就缓缓抽兵退回。
二十四日,仍朝北行到老营。得知院妻子宰羊烹酒,迎接上皇。二十七日,宰杀牛马做筵席,在苏武庙中。上皇宴散,出帐仰观天象。对袁彬曰:“帝星明郎,朕在此决不久。”袁彬叩头答曰:“万岁爷仁德敷民,终当返国。”此时上皇在暖车宝帐之中,忽下大雪,厚高三尺。惟上皇所居宝帐,一毫无雪。又常见火光焰起,隐隐若有龙盘其上。边人见之,皆啮指啧啧道:“此真天可汗也!”也先亦常见真龙护帐,厚雪无侵,辄相惊畏,甚加恭敬。
每日设宴款待上皇,或弹篪②拨琵琶唱曲,亲自把盏。众头目齐跪敬酒。自此为常。只是上皇在营中思归心切,屡被喜宁唆拨也先,不得返国。
前者喜宁夏唆也先杀害袁彬,因此上皇大怒。又命袁彬密写旨书二封,随即要唤护从总旗高磐带回朝来。高磐奏曰:“此旨臣难带回。”上皇问曰:“为何难带?”高磐奏曰:“喜宁因见前次岳谦带书回朝,不料被我国守城之人射死,后于尸边搜出所带旨书,上写着喜宁逆恶之事,故此喜宁教也先道:“但有人回南朝去的,都要搜检明白,方才给与号箭。若无号箭,即是私逃,径拿去开剥了。’以此这纸书实难带去。臣命不足惜,恐误大事。”
上皇见奏,沉吟半晌,无计可施。只见高磐复奏曰:“臣有一计。若要带去,乞另写于小纸,细细密密写了,臣自有处。”上皇见奏,即命袁彬复写小纸细字二封呈上。上皇看毕,递与高磐。磐跪地捧接,即用薄薄羊皮一块,包裹御旨毕,腰中取出小刀一把,就将自己左膊上大划一刀,即把羊皮旨书纳进肉里,连血连皮,用刀疮药敷上。果然只见血露刀痕,不见有书在内。上皇与袁彬见之,叹息曰:“此足见汝用命之勇也。朕得返国,重加爵赏。但要小心。”高磐唯唯领命。上皇复谕磐曰:“汝今回朝,若当今不坐朝时,汝可先见于谦,令其用谋先擒喜宁,则也先无人引导,朕得返国矣。”高磐领命拜辞上皇,急急而行。也先果一路有人把守搜检,将磐一一搜过。只见血痕,不知有书在内。磐复哄曰:“特到南朝取讨彩缎,赏赐你们。”故各部俱放过,俱给与号箭。高磐不分星夜,负痛驰归。
②篪(chí,音迟)——古时竹管乐器,像笛子,有八孔。
第二十于公相形置地铳杨俊诱捉喜宁回
不谈高磐之事,且说于公一日趋朝面奏曰:“臣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景泰闻奏大喜。面谕曰:“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公即辞朝回部,亲领数十军将,俱扮作夜不收模样。公亦装扮如此,杂在众人之中,去到边方,看其地脉①。正行不数百步,猛省曰:“吾失忘了一件要紧之物,快令人取吾主上所赐金顶黄罗伞来。”众问曰:“老爷今日扮作某等模样。
又要取黄罗伞来何用?”于公曰:“汝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吾今如此打扮,边上军士,一时不知是我。倘有触犯,不处,则损军威;处之,又犯无知。或者有认得我的,他不知我私行来看地脉,只道我私行觉察他隐密之事,使彼反生疑虑,吾故取伞随行。边军见吾之伞,知吾来度地脉,用计破敌,彼必用心把守,不敢怠缓,故令人取来。”众军闻言,各各叹服。
公一路来观地脉,察敌必犯的来路。果然守边人等,见了二十余人潜地过来,一齐呐喊。正欲打下炮石,公即令人张起黄伞,守边军士看见,知是于爷,就不敢打下炮石。守泛地军将,通欲下墩迎接。公忙传令不得擅离,违者治罪。诸军闻令,各各遵守,不敢出迎。公相了地脉形势,一一与众暗立标的、记号已毕,急急回到附近关津。命工匠照式造地雷,并铜将军、佛狼机等铳炮。其铳炮形如斗大,可藏药若干,又可安铅弹若干,造成数千。
其药线长有丈余者,或六七尺者。另用竹筒打通节眼,盛药线在内。虽经风雨,亦不损坏。一里埋二十个,十里埋二百个,四散埋有千数。令军士暗暗埋于敌人必由之地。其药线之头,俱露出在地上。又用乱柴燥草引火之物盖覆好了,仍用本色土泥罩上,人莫测认。
于公埋铳已完,复到大同,与郭登计议,又造下着地龙、飞天网、积水柜、悬溜栅等项。待敌到来,发其机轴,无不有当。于公与郭登布置已毕回京。
路上又思起喜宁。他知我中国虚实,各路关津险要。若不用计先擒此贼,倘被他识破,所误不小。正思计时,早有人报禀道:“有边外总旗高磐,从北地回朝。兼有上皇密旨要见爷。”于公见报,便令:“快排香案①接旨。”
一边唤高磐进见。此时高磐回京,止欲趋朝奏闻,因景泰退朝,一径来到于公部堂相见。公见磐即问曰:“汝来必知上皇消息。”高磐禀曰:“总旗是上皇差来的。”公见说,忙下堂问曰:“上皇安否?”磐答曰:“上皇日夜思归。头目伯颜屡劝也先送上皇回朝,怎耐喜宁百般唆拨也先,因此稽留,不能回来。今上皇现有御书密旨在此。复谕总旗,若当今退朝时,先见老爷,因此先来。”于公曰:“既有旨来,快排香案。”公即望北朝拜。拜毕,请旨。高磐曰:“快取刀来割开我臂,方可取旨。”公见说,忙问曰:“为何割臂取旨?”高磐曰:“当时通使岳谦,曾带御书回朝。不料被我守边将士,不审分明,将岳谦射死。后被也先兵丁于尸边搜出书来,御书上写着喜宁悖逆引导之事。喜宁深恨在心,挑唆也先:但有人在上皇处出进及回南朝去的,俱要搜检明白,方许放回。因此不好带旨回朝。当时上皇无计可施,是磐设此计,只得将臂膊划开,纳旨在内。初时藏纳,不甚痛楚。如今连日马上行①地脉——迷信的人讲风水所说的地形好坏。这里指地形。
①香案——放置香炉的长条桌子。
了七八百里路,左手甚痛,右手难于举刀自割。乞爷令人割开取旨。”说罢,即脱下衣服。臂上露出伤痕,此时红肿得大了。高磐右手指着疤痕曰:“快划开取旨。”公即令人割开,将旨取出。只见鲜血淋漓,高磐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公急令人扶起,忙灌些定晕醒魂丹。两班跟随将士人役,皆叹曰:“国难显忠臣!”自此以后,人人怀忠奋勇,乃高磐一人激之也。幸天怜忠义,戳佑高磐,渐渐苏醒。
于公忙令人取香汤,洗净血污的羊皮包纸,仍旧跪而拆开密旨看时,旨上单写着:“也先屡欲送朕返国,皆因喜宁唆拨,反为彼之引导,攻掠城堡,残害赤子。当用计先除此贼,若得返国,愿居闲地,或守祖宗陵寝①,亦所甘心。”公宣诵毕,朝北哭拜于地曰:“君辱臣死,理所当然。是臣等万死之罪!”复咬定牙根曰:“喜宁逆贼,吾誓不与共天!”即写本赍太上御书,奏闻景泰帝。帝怜高磐之忠,即加升高磐为侍卫指挥佥事。景泰宣问于公。
公上前奏曰:“臣已有计先擒宁贼,以正国法。”景帝闻奏大悦,退朝。
公回部。即请太医院官,疗治高磐之臂。御医以妙药敷之,三日痊好。
高磐即来叩谢于公。公大喜曰:“此足见汝忠贞,天佑之也。”命取银二十五两与高磐。磐拜谢。公又唤磐上前,附耳言曰:“汝可如此如此而行。至日,吾自有人接应拿他,不可泄漏。”又命曰:“若见蒋信,可传他家中信息,且言朝廷优待之恩。令其至日可同上皇往僻路而走。”磐一一听计,拜辞于公。复辞朝毕,乃与季与铎等,同赍②冲天冠、滚龙袍、玉带等物,并各边外赏赐出关。
一路急急径到也先处,下了敕书,并赏赐之物。又到上皇营中,进上御冠衮衣③等物。上皇慰问高磐毕,又曰:“可曾带得赏众头目的缎帛来否?”
磐奏曰:“众大头同赏赐,臣已带来。但以下头目人多,朝廷着宣府等边关备办。待送皇爷驾到,即队城上送将下来,方迎请皇爷回朝。”喜宁在彼闻得高磐之言,心中大喜,坦然无疑,忙来对也先说道:“南朝既有赏赐彩缎在宣府,如何不送天可汗去?”也先因前者整顿人马齐备,今闻得喜宁之言,即时起发人马,亲送上皇到宣府来。
高磐闻得这个消息,暗暗称羡于爷:“果神算也!”即密地来到赛刊部下,寻见蒋信,报与家书,并朝廷优待之意。信感恩,誓以死报。高磐又将于公保护上皇斜僻去路,一一说知。信乃领计,即使忠勇健儿,潜地到宣府城边。箭上刻了字号,写“也先同喜宁在本月二十七日亲送上皇到城”,一箭射上城去。守城人见了蒋信号箭,飞报与总兵杨洪。洪即差快马急报于公。
公见报,心中大悦曰:“除了此贼,上皇返国有日矣。”乃思欲擒此贼,除是杨俊方可。但他使酒,勇猛难近。然以擅杀都指挥姚贵,朝廷屡欲拿俊正法,我保奉他将功赎罪,今日必为我用。即传令着杨俊来见。俊即杨洪之子,洪闻于公令牌到,即着子杨俊来见于公。公曰:“想汝日前酗酒,无故杀死都指挥姚贵。朝廷必欲正法,我保奏免汝一死。汝可建功赎罪。”杨俊闻言,叩首谢罪。公曰:“吾今定下一计,非汝不能成功。今二十七日,就令汝父率多官将,到城赐也先众头目以下缎帛等物,件件皆放在筏箩之内,①陵寝——帝王的陵墓寝庙。
②赍——怀着,抱着。
③衮(gǔn
,音滚)衣——古代皇帝及上公的衣服。
令人放下城去。汝可将纯锦缠身,一如彩缎之色,蹴①在筏箩之内,高处再加些缎匹于上,不可露出头角。若不认得喜宁时,但有人叫喜宁的,汝就知得是他。待宁来搬彩缎之时,汝可用心看定,把喜宁登时拿在箩里。城上自有人接应,吊汝上就。拿得喜宁,汝之功可赎前罪。吾知汝勇猛,能擒此贼。
汝可小心,安危在此一计,不可怠情。”俊领计叩辞于公而出,来与父杨洪计议停当,专候也先到来。
且谈也先整点大队人马,令喜宁、陈友为向导,二十三日起程。从倒马等关,一路送上皇为名。各关俱道:“朝廷赏赐缎帛,俱在宣府。”喜宁闻得此言,一心要到宣府,故别处关津都不在心。至二十七日,早到宣府城下。
城上人见上皇在前,一齐俱呼万岁,震动山岳。城上早放下数十筐筏箩落来。
此时高磐紧紧的傍着喜宁之马,城上人看见高磐与喜宁赶在当先,仍又放下数十筐缎帛下来。此时杨俊已扎缚停当,就蹴在箩里,一齐放落城来。高磐与喜宁见了,忙跑下马来,搬取彩缎。高磐见宁落马来,大声高叫两声曰:“喜宁哥哥,待我也搬些与众头目,见见功劳。”杨俊闻得叫声,知是喜宁,忙跳出箩来,大喝一声,把喜宁一似提小鸡一般,丢在筐里。高磐见俊拿了喜宁,即时敲起号锣。城上人闻锣响,即将滚木绳索,一齐用力拽上城来。
陈友见了,即便落荒逃命。也先亦知中计,忙传令攻城,来救喜宁。
这高磐、蒋信、袁彬等一班人,奉着上皇,往小路里加鞭飞马而去。也先见上皇与众前行,恐怕往别关进城,乃亦飞马紫追。城上杨洪等将见上皇去远,即忙放起号炮。各处城上闻得号炮响时,俱把火箭、火炬一齐远远丢射,施放地雷,发碽铜将军、铁佛狼等铳炮。火炬、火箭燎着乱草枯苇中的药线,登时地铳震天,四下里只听得天崩地裂、霹雳之声,烟焰冲天,打死不计其数。也先回马看时,只见残兵冒烟突焰而来,道:“中计了!”怒气填胸,大叫一声:“罢了!”便倒撞下地。未知性命若何。
①蹴(jiù,音就)——方言,蹲。
第二十一传外国结连归和好朝廷允奏遣臣僚
不谈也先气倒马下。且谈于公因喜宁引导也先,数侵边境,扰害生民,故定下此什以擒之。果然上合君旨,下快民心。喜宁既被杨俊擒下,挟得半死,声已难开,押进营中。杨洪用槛车①械②进京来。于公下营见宁,厉声叱曰:“朝廷有何负汝?汝反背主,甘为引导,唆索金帛。今日擒来,有何理说?”喜宁无言,叩头乞死。于公即时奏请。第二日旨下,着刑官将喜宁凌迟③处死。号令各门,以戒将来。朝廷将杨俊升都督佥事。杨洪封侯,增俸二百石。于公加升少保总督兼兵部尚书,加食二秩之俸。也先看见此番如此残败,心中忿怒,颇有欲害上皇之意。伯颜密知,向前力言道:“太师一向好心甚多,此事非干天可汗之事。俺们一向要与他和好,又只管领人马与他厮杀,又不送天可汗归国,复索了许多金帛彩缎,他那里如何不做准备?今事已如此,不如消停数日,遣几个得当人到南朝,与他通好,免得伤了太师一向好心。”也先道:“得知院(伯颜官名)你说得是。既如此说,俺且拔营回去,再作商议。”当时瓦喇可汗脱脱不花亦领人马到来。此时蒋信即于途中迎着脱脱不花,以言说之曰:“太师也先每领人马南侵,所得金帛,皆归自己帐下,到于可汗处甚少,及至损伤人马,则可汗均受其弊。俺们料得敌不过南朝人马,可汗自当做主,以和为上。”脱脱不花闻言道:“把台说的是。”即催人马,来到也先营中。伯颜先将和议之情说与脱脱不花。脱脱连声道:“好。既如此,俺与太师、得知院、平章等,俱押了花字①。着得当人亲赍赴京讲和,永无他意。”伯颜称谢,随即都押花字,令人到老营来请上皇。
上皇即时亲临也先营中。脱脱可汗与伯颜齐道:“俺们与太师屡欲送天可汗归国,都是喜宁阻住,坏了俺两家和好。今日俺们与太师,实心送天可汗归国。又恐你那边臣子不知俺们真心,特请天可汗来,当面折箭②为誓。”
上皇见折箭立誓,知今番送归是实,大悦称谢,亦即书一御押。当日脱脱可汗即先差通使三路人,前来近边打话通了,然后差皮儿马、黑麻等起程。黑麻等叩辞上皇。上皇亦面谕劳,又有御书一封,付与黑麻等。脱脱并也先亦嘱咐道:“你们到南朝去,将俺实心送回的事,一一说知。”黑麻等领诺,即便起程,又等候先差三路人通了话,然后到京。
这三路人来到大同坟岭墩,这墩就是大同北关都督参将许贵把守。贵每日轮差夜不收,探听北边哈密等处消息,巡视奸细。当日夜不收哨至坟岭墩来,忽见一伙北兵前来,内有三人,装束似南非南,似北非北,又当先跨马而来。众夜不收看见,正要放箭,只见那三人高叫道:“休得放箭!俺们是脱脱不花王与也先太师差来打话通和好的。”众夜不收见他说得南边话来,料是通使的,收了弓箭道:“汝是何等人?须说得明白。”那当先一人道:“俺是女直同知。”第二道:“俺是浮石参将。”第三道:“俺是哈密指挥。
俺三人通是脱脱不花王差来近关打话的。若只差一路人来,恐南朝不明一路的言语,故此差我三路人通晓汉语的,庶不误了大事。你们众人听着:俺太①槛(jiàn ,音见)车——装载猛兽或囚禁罪犯的车子。
②械——用刑具拘系人犯。
①押了花字——在公文契约上签字或画记号,以作凭证。
②折箭——古人发誓时常折箭表示决心。
师也先道:“如今实与南朝讲好,可着大头目奏将去,连夜差使臣来。’俺们便回去报知。若不来时,俺三边轮流搅扰得你国田不得种,粮不得收。你国中消耗,自然来和好。”众夜不收闻得这说话,便道:“众人且暂住,待我们禀与大头目知道。”三人闻言,即领众就近墩屯扎。众夜不收径来报知许参将。贵闻报,亲自来到墩边,与三人打了一番前项说话。许贵曰:“汝等既是真情,吾当转奏朝廷。”乃即差人星夜到京,将此事一一奏闻。
景帝允奏,即着该衙门写敕戒谕。许贵去了。群臣见戒谕许贵之旨,齐奏曰:“数次遣使,未见的实。今脱脱番文是实,兼有上皇御书押字,亲差黑麻等到此。臣等亦屡问使臣,所言皆实无疑。理当答使迎复,勿令有他日之悔。”景帝闻奏,半晌不言。于公察知其意,即毅然上前奏曰:“今若果有上皇御书并脱脱等番书,详勘黑麻等来意是实。且兄弟至亲,君臣大义,理宜迎复。”诸文武见公所奏,亦皆奏曰:“理当迎复,勿令后悔。”景泰复闻众臣之言,心中不悦。谕曰:“当时大位,皆卿等合词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于公闻谕,忙上前复奏曰:“今陛下天位已定,谁敢有异议?但欲发使答礼,少舒边患耳。上皇终当迎回,岂可久留边地?此非朝廷与臣子久弃君父于遐荒者。”景泰闻奏,心中开悟。乃曰:“从汝,从汝。”言罢退朝。
群臣皆聚于午门外伺候。当有太监兴安,复传旨至午门外,大声言曰:“尔等固欲答使,且言孰可行者,孰为文天祥、富弼①其人耶?”众皆未及答,尚书王直面发红,亦厉声言曰:“岂可如此说!今日皆朝廷臣子,一惟朝廷用,谁敢有不行?”兴安闻说,仍复进内。少刻升给事李实为礼部左侍郎,罗绮为大理卿,充正副使,马显升都指挥充通使前去。不知朝廷差数使前往,后事如何。
①文天样、富弼——文天祥,南宋大臣、文学家,曾出使元军议和被扣留。富弼,北宋大臣,曾出使契丹。
第二十二传李侍郎出使沙漠罗少卿奉命遐荒
景泰因于公奏明,并诸臣力言请复之事,乃差李实等前往。敕书既下,只言答礼,不及迎复之事。李实见敕大惊,忙趋内阁,明白其事,正进朝来,遇着内相兴安。兴安见实,大声曰:“李侍郎,汝领黄封办事,你那里晓得其中就里?当时景泰之意,不欲迎请上皇归国。奈群臣恳谏不过,于公又开陈②兄弟至亲,君臣大义。景泰不得已,遣李实等聊报复答礼而已。”李实见兴安口吻,只得转出朝来,收拾行李,一同罗绮、马显等并来使,打点起程。
景泰元年七月初一早朝,景帝亲御左顺门,召李实等面谕曰:“卿等去脱脱不花、也先那里,务要勤谨办事,好生说话。”遂各赏银伍拾两,并衣服二套,彩缎三表里③。又谕曰:“可上覆太师也先,并得知院伯颜等,内有敕书二道,及各队长赏银二百两,彩缎二十四表里。”李实等领命,即拜辞出朝,本日遂同黑麻、秃完等五十六人起身。初七日,过毡帽山。初八日,过兴和州卫东海边,夜宿棍儿■。初十日宿失刺,即边塞之处,亦送李实等下程,羊二只,酒数瓶。十一日,到也先营中。
也先听开读敕书毕。也先道:“你国皇帝,因何差你们?”李、罗二公答曰:“自太师祖父以来,至今朝贡我国四十余年。尔使臣进马来京,往往待以厚礼,遇以重恩。近日因王振擅减了马价,以致太师动兵,邀留太上皇帝,抢掠人民。杀害兵马。今得知院伯颜上合天道,下顺人心,奏闻可汗,说知官人,特念前好,同差参政完者、秃劝等赍书赴京,以全和好。因此差我等大臣,赍送赏赐,给与太师并知院等,以全终始,仍旧遣使往来。”也先见说,便道:“这事皆因马清、马云小人们坏了事情,以致动兵,小事变成大事。今你们来,且过一夜,明日引你们见天可汗去。”李实曰:“此足见太师仁厚之心。”也先又道:“你们来得正好,这事务必要成就了。你们若不来时,俺们七月十六人马已到京来了。今侍郎路上辛苦。”即唤人斟酒,亲自把盏奉敬李、罗二公数杯。酒毕,复令宰壮马一匹、羊四只为下程。
十二日早,也先差头目人等赍我朝赏赐与脱欢可汗,并得知院等敕书,又着人分头赍赏赐前去。是日也先即差平章人等,同李实、罗绮等行三十里,来见上皇。共进上纻丝八匹,衮衣二套,粳米、鱼肉、钞煤、烧酒、器皿等物。李实等一见上皇,放声大哭。拜舞毕,惟见袁彬、哈铭、高磐三人侍侧。
上皇曰:“卿等休哭。比先①朕来北,为打猎游幸之事,皆王振所陷。也先有意送朕归国,皆被喜宁引诱,遂破了紫荆等关。复至京师,又被喜宁阻住。
后至小黄河,也先亦欲送回,又被喜宁挡阻。今喜宁既已凌迟,朕无阻挡也。”
上皇遂问:“圣母及当今安否?”李、罗齐答奏曰:“俱安。”又复问旧臣存退何如。”李实一一道其姓名,或存或退,甚悉。上皇曰:“朕在此一年,因何不来迎朕归国?”实奏曰:“陛下蒙尘,群臣及军民人等,如失考妣。
差人三次来迎,俱无的实。通言也先假意,惟前月高磐回朝,见有陛下御书花字,方是实信。叵耐喜宁阻住。今宁已正国法,特差臣等来探虚实,未知也先果真心否?”上皇曰:“汝等回去上覆当今皇帝并文武群臣,早早差人来迎朕归国。朕若回时,情愿守祖宗陵庙。若不来迎时,也先说令人马扰边②开陈——开通,启发。
③表里——旧时赏赐或送礼用的衣料,亦作“表礼”。
①比先——先前。
十年,也不得休息。朕在此一身不足惜,当念天下生灵、祖宗社稷为重。”
李实、罗绮唯唯领诺。李实询问上皇所食,方知也先每日只送牛羊、野味、酥酪,殊无米羹。李实凄然奏曰:“想昔陛下锦衣玉食,今观衣食粗陋不堪。”
复以大米二斛①进上。上皇曰:“饮食小节,且与朕整理大事。”实乃条陈②数事奏上,皆谏上皇昔日任用非人,引咎自责,谦让避位退居之词,忠言正道,恳切甚悉,上皇闻奏大悦,皆从其言。因日暮促归,李实涕泣而别。
明日,也先宰马备酒,相待李、罗。也先道:“你们皇帝敕书上,并不曾说着迎回天子。天子在此,又做不得俺们可汗,终是个闲人。俺还你们,千载后图一个好名儿。侍郎回去可奏知,务要差三、五位老成臣子来接。如今若送去,可不轻易③了你们皇帝?今日与你约定,至八月初五来迎,不可失信。”李实含泪答曰:“差人来迎,必须要请圣旨。吾等是臣下,岂敢擅约得日期。”也先又道:“八月初五若不来时,你边人又要吃苦了。”再三嘱咐日期。实等亦再三曰:“日期难定。”也先道:“若是来迟,可先着三、五人来回报,便迟五、六日亦可。若不来时,俺们领人马扰边,莫道俺们失信!”也先叮嘱毕,各送马匹貂鼠,为进贡之物李实等来辞上皇。上皇再三谕嘱迎归之事。即于袖中取出御书三封,与实赍回,仍谕曰:“卿等勿惮路遥,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汝等回去,多多上覆太后并当今皇帝,说也先非要土地,所要者,蟒衣、织金、彩缎之物。差人早早赍来。汝可莫辞辛苦。”李实闻言,哭拜于地不能起。伯颜道:“侍郎休哭,及早归朝,来迎皇帝就是了。”伯颜与众强扶起实时,只见泪流尽血。伯颜与众啮指啧啧称羡,惊顾曰:“南朝果有好臣子!”上皇见李实眼中泣血,再三慰勉,实即带泪拜辞上皇,复到也先营来。也先便道:“烦侍郎早早奏知来迎。”实当下辞别也先,即同众使起程。也先又差右丞把秃并脱欢、黑麻同行。
不一日,来到京城。二十二日早朝复命。景帝御文华殿,召李实、罗绮等宣问曰:“也先有恁说话。”李实将前情诸事,一一备陈奏。景帝又问曰:“太上皇帝如何说?”实即奉上御书,又备陈太上所谕前旨,皆无遗失。景帝又曰:“也先请和之意,虚实何如?”实答曰:“臣至彼国,相待甚厚,论和议是真。但也先万一变诈,非臣所知,乞陛下圣裁。”景帝曰:“卿等一路辛苦了。”命赐李、罗羊酒、银钞等物。复命太监牛玉于文华殿前廊下待酒饭毕。实、骑辞出。明日,罗绮复领把秃、黑麻、脱欢等进贡马匹、貂鼠等物,朝拜毕,把秃等起奏,乞早命使臣,同往迎接上皇。景帝闻奏,不言退朝。把秃等辞出,在四驿馆安下等旨。俟候数日,不闻旨下。意不欲迎请,故此迟迟。把秃、黑麻等延候多日,旨方下。着多官于午门外会议可否。
不知会议若何?
①斛(h ú,音狐)——旧量器,方形,口小,底大,容量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
②条陈——分条陈述。
③轻易——随便,轻视,怠慢。
第二十三传遣使迎归上皇安插永杜边衅
景帝旨下,命多官于午门外计议。时有都御史王文厉声曰:“来,来,来,孰谓来耶!不索金帛,必索土地,有许多要求。彼岂真心送来耶!”众官素畏王文,相顾俱莫敢发一语。于公曰:“防变方略①,事在于我。李侍郎回朝,吾问其言,实乃真心,非虚诈也。万一变诈,其直在我,其曲在彼。
王御史不必多虑,吾已筹之熟矣。”遂率多官面奏曰:“前侍郎李实回朝,臣等灼知②。也先屡败,必然悔过。虽云人谋,亦天意也。且君臣大义,兄弟至亲。若不遣使迎请上皇,则直在彼,曲在我矣。此番不迎请,则上皇终不得返,边疆终不得宁,干戈③终不得息。伏乞遣使奉迎,以承天心,以安民命。”
众臣奏上。景泰览奏,见众臣同词,即日遣都御史杨善、侍郎赵荣等,于二十七日起程。杨善、赵荣闻命,欣然就道,曰:“此吾等效命之秋也。”尚书王直、胡潆等奏曰:“迎复上皇,礼当从厚。”诏不下。有千户龚遂荣暗遗一帖于朝门下。胡潆、高谷等,正早朝进门,忽见一帖,令人拾起观之,其帖上写着:“上皇之出非为游畋④,实乃巡视边方,为宗庙生灵社稷之计耳。
今若奉迎,礼当从厚。迎复还京,犹当避位。行君臣之礼,尽兄弟之情,雍雍揖逊⑤,则唐虞之事,复见于今日矣。”众官见帖中之语,嗟吁良久。当时学士高谷曰:“何不将此帖呈奏,感动上心,足见朝野同心。”谷遂袖其帖入朝,复将此帖示廷臣曰:“武夫尚且知此礼,况儒臣乎?”王直亦叹曰:“此‘礼失而求之野’也。”朝廷闻有此帖,震怒,索之甚急。龚遂荣挺身谓搜索校尉曰:“此我所为也,何必他索。”景帝后来心亦明悟,即赦之勿罪。当日胡潆忙办仪注①。二十七日,杨善、赵荣等辞帝起程。
初二日,来到边境。克昂问道:“你们既来迎请上皇,将何财物来迎?”
杨善答曰:“若将财物来迎,后人讥诮官人受财了。今若空手迎回,足见官人们有仁义,能顺天道,自古无这等好男子。吾国鉴书上备载官人们的好处,使万代人称赞。”也先闻言说:“都御史说的是。”次日,领善、荣等朝见上皇。杨善、赵宁叩拜,不胜悲恸。上皇曰:“朕不日回京,卿等不必恸哭。”
杨、赵收泪,乃问上皇起居毕。也先设宴款待。
明日,也先又大排筵宴与上皇送行。酒至数杯,也先自弹琵琶,克昂奏笳,伯颜鼓瑟,皆奉酒欢劝。也先见杨、赵二公侍立于旁,便道:“侍郎,都御史,可就坐坐。”二人连声答曰:“上皇在上。安敢,安敢!”上皇顾二臣曰:“既太师着卿等坐,便在下侧坐坐。”二臣拜伏于地,奏曰:“臣等虽居草莽②,安敢失君臣之礼?”也先见了,回顾左右道:“中国有好礼数。”
正饮酒歌弹,克昂与帖木儿亦知书,通晓汉语,当时便道:“俺们闻二位大人有大才。俺有一对,可求对之。”杨、赵即问曰:“有何佳句,请道。”
那克昂即举手中琵琶,乃道:“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角。”杨善即应声①方略——全盘的计划和策略。
②灼知——清楚明白地知道。
③干戈——泛指武器,比喻战争。
④游畋(tián ,音田)——打猎。
⑤雍雍揖逊——和谐谦让,雍雍,鸟和鸣声。
①仪注——礼物。
②草莽——杂草,丛草。引申为草野,与“朝廷”、“廊庙”相对。
对曰:“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样肚肠。”帖木儿、克昂等闻杨公之对,尽皆惊畏,俱啮指道:“中国果有好人物!”愈加敬重。
初八日,上皇驾起。也先率众头目送一日程途。也先与众拜别而去,仍令伯颜并把台等率大众护送。行五日,到野狐岭。伯颜等道:“此处乃华彝界限。”一齐哭道:“皇帝回也,何日复得见天颜?”俱各罗拜。上皇再三慰劳伯颜,伯颜方辞别回转。惟把台、袁彬、高磐、哈铭、吴官童等带回。
伯颜复差头目率五百骑送至京城。
上皇十四日连发书二封,先命使人赍回。十五日至唐家岭,又遣使回京,谕免群臣迎接。十六日,百官俱迎于安定门。此时百姓闻得上皇驾回,皆欢呼踊跃,扶老携幼,顶礼焚香,拥塞于安定门之内,齐呼万岁,声动山岳。
上皇一一慰劳毕,乃从东安门而进。景帝亦至门出迎,下辇拜。上皇亦答拜,拜毕,相抱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让逊避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城殿中。百官皆朝见,礼毕,大赦①天下。上皇揖逊,当日自居南城宫殿。百官朝贺毕而出。景帝亦别上皇回殿。遂赐五百边骑赏物彩缎,发今回归。众辞朝去讫。
且谈少保于公见上皇已归,北地和息,寇盗稍宁,惟虑先朝永乐年间降人,皆禄养于东昌、河间、易州、涿州、蓟辽等处地方,切近②京师。三、四十年间,人数众多,生长蕃盛,骄纵难制。日前也先入寇之时,多有乘机扰乱之意,为害非小。思今之计,乘此南征未罢,吾当举其有位号者,重与犒赏,随处安插,庶无相聚为乱之患。乃即日上疏奏闻,景泰览奏大悦,即降旨曰:“卿为国深虑,实有远谋,急宜相机③区画。”于公乃即安插诸降人于广东、广西、湖广、四川等处,遂使积恶潜消,各为良善,宗社奠安④,皆于公之功也。
①大赦——通常指国家对所有犯罪音赦免或减轻其刑罚的措施。由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或国家元首以发布大赦令施行。
②切近——靠近。
③相机——观察当时情况。
④奠安——安定、稳定。
第二十四传于公荐贤置州县徐珵改讳治张湫
于公见边方和好,并寇盗削平,外无侵边之患,内无鼎沸⑤之虞,乃思安内抚民之策。且叛乱之后,地广民残,少官治理,乃奏保廉能仁厚之官数人以治之。朝廷允奏,各升巡抚一员,添设州县。于公保奏孙原贞为浙江巡抚,添设宣平、云和、景宁、泰顺四县,备置县官管理,因叶宗留扰乱之后,而置之也。又奏保王来为福建巡抚,添设永安、受宁二县,各置尹、丞、簿、典官掌理,因邓茂七扰乱之后而设也。复保奏李匡为广东巡抚,立南海、东莞二县,因黄萧养叛乱之后而设也。俱各置尹、丞、尉、典分理掌管毕。于公喜曰:“吾料诸君必不负吾所荐。”
正欣喜间,早有人报进部来禀道:“张湫河决,大水冲没漕船。”于公闻报,大惊曰:“目令兵马众多,惟仗漕粮①足用。今河决淹没,诚为可虑!”
即日具本奏闻。朝廷即敕工部尚书石璞、侍郎王永,治理张湫。石、王二公到任一载,未有成绩。当有徐珵闻知二人治水无成,自以为深知地理,特来见于公。公即见曰“元玉(徐珵字)特来,必有教谕。”徐珵说与欲往张湫治水之意。于公曰:“吾倒忘了元玉才能。明日即当面奏,荐兄治水,以舒国忧。”徐珵甚喜,辞出。
明日,于公早朝毕。景帝御便殿,于公即趋入启奏曰:“臣闻张湫河决,石璞一人莅任得疾,不能治理。谕德徐珵颇晓天文、地理,乞陛下以河道委之,必能成功。”景帝未及宣言,旁有金英、兴安二监问曰:“这徐珵就是前年主南迁之人么?若是此人,因他识得天文、地理,依了当日之言,这时候不知被边人僭到何处去也?”景帝闻得此言,就不允于公之荐。于公被二监当殿说出徐珵之事,踢蹴不安,只得叩辞出朝。
后过月余,时值新岁,群臣朝贺毕,各归。徐珵即造于公府中。一来贺节,二来即问起前所浼之事。于公答曰:“日前小弟面奏荐兄,奈内廷诸人知兄之名,当面阻挠,使吾不敢再奏。”徐珵默然不悦,即辞回,公固留酌,不肯而出。于是深恨于公。
明日,珵带了亲随数人,一径来见阁老陈循。循见珵曰:“元玉有何见教?”珵即将所事告之。循曰:“若内监有言,事不谐矣,非干②于节庵之事。就是不佞③,亦难保举公也。”徐珵即送玉带一条、明珠百颗与循。循曰:“何劳惠此珍贶④。”遂留饮。因谈论间,陈循曰:“依吾愚见,元玉将尊讳改得,自当一力保奏。使内廷诸人不知,事无不谐矣。”珵闻言大喜,即领教而出。徐珵遂上改名疏,景帝允奏。改名有贞,字元武。留连月余,陈循果上疏保奏许彬、徐有贞二臣善度水势,可浚河渠。若命治水,必有成绩。
内廷果不知为珵,无所阻谤。并以佥都御史星夜驰往张湫治水。
有贞闻命下,星夜到张湫来看地形。乃点检徒役,谓属吏曰:“吾观此处工役甚大,非经岁月,不能成功。视此数千疲卒,焉能用得?吾今散遣汝⑤鼎沸——形容局势不安定,如鼎水之沸腾。
①漕粮——中国旧时历代政府规定由水路运往京师供官、军食用的粮食。
②干——相关。
③不佞(n ìng,音泞)——没有才能。旧时用作“我”的谦称。
④珍贶(kuàng,音况)——珍贵的赠礼。
等,且休息数月,待吾巡历地势,然后召用。”徒卒感恩而去。有贞遂乘一小舟,穷河之源。乃由山东济州、汾州沿卫及沚汝,复往大河,过濮范,始回舟。其地形源流脉络,皆得之于心。乃召前遣回卒徒,皆依期而来。筑坝修闸,下柳填堤,以制水渠,以分水势。奈东堤沙湾,正当洪口处。今日■工筑得成,明日决坍;明日筑得,后日决坍。如此两月余,堤筑不成。许、徐二公闷坐不乐。许彬因而得疾,告病回家,只留徐有贞独任其事。有贞见筑不成堤,心中不乐,曰:“前者又是吾上本条陈。吾自谓希踪禹迹,不意今日不能成功。吾之命运也夫!”嗟叹良久。
一吏见徐公忧闷,上前禀曰:“老爷忧堤不能筑成,以小吏观之,其下必有缘故。何不捧箕召仙以决之?”有贞即问曰:“谁会召仙?”吏曰:“小吏自幼传得此术。”有贞曰:“汝既能召,可即召来,以决休咎①何如?”吏即请徐公焚香,吏书符念咒,令人捧着鸾箕。少刻,果然箕动如飞。有贞见箕动,乃投词问筑堤不成之故。此时有贞端坐,令人叩问,毫无敬意。忽然仙箕索笔写诗一首,云:虎皮端坐意何如?伊丈夫兮我丈夫。
品爵似君天下有,文章如我世间无。
黄封御酒吞三盏,醉扫番书笔一涂。
高力脱靴犹诮让②,汝今祷事尚轻吾。
有贞见箕仙写出此诗,知是李太白降临,即忙离坐,下礼叩祷曰:“徐某不知太白真仙降临,失于恭敬,望乞恕罪!”再三叩祷,那箕仍书十大字云:若要筑堤成,西山访老僧。
写毕,不动而退。徐有贞心下明白,即问左右曰:“此处西边可有山否?”
众人答曰:“右边有座西山。”有贞复问曰:“山上可有庵么?”众又曰:“山上寺院原无,人家亦少。只有一庵,名曰定禅庵。庵中有一老僧,在内诵经。尝有一白尾骡下山背斋,供给老僧。”有贞闻言,心中默喜,知是异僧。
明日黎明,带数十余人行了两日,将至山边,忽见白尾骡山上奔驰下来。
徐公遂令人取饭米斋供之物,放在骡驼的袋中,令人一齐跟着骡上山而来。
果见翠岩峻壁,林屋洞天。又行过数十里之路,极其深窈,幽黑难行。徐公遂令人持火炬而行。行十余里,早见一平宽崇丽之处,上下山壁,皆如金色相映。内中又有石乳自上滴下,相接至地,莹然如玉,识者谓之金亭玉柱之景。徐公看玩良久,行过半里,果见一石庵,庵中一老僧在内诵经。徐公并从人未敢进见,拱候①庵前。徐有贞细观,果然是有行僧家。徐有贞并从人观看僧庵、僧像。正羡慕间,只见老僧诵经已毕,有贞忙过见礼。老僧答礼曰:“山野朽僧,有何德行,敢劳大人亲自到此。”有贞曰:“下官奉朝廷敕命,差筑张湫洪口。不料此洪口日用千夫修筑,日筑日崩,三月不能成一毫之功。
①休咎——吉凶。
②诮让——责备。
①拱候——拱手等候。
昨者召箕仙,蒙李太白降箕,指示吾师。今特到来,望乞老师指教禅机。若能筑得堤成,上舒朝廷隐忧,下拯生民漂溺,实老师功超三乘②,普救群黎之德。”再三叩问。未知老师肯指示否?
②三乘——佛教名词。佛教宣称人有三种“根器”,因此有三种不同的修持途径,并把这三种修持途径比作所乘的三种车,故名。
第二十五传神僧指水怪形藏于公存海涵③度量
徐有贞当日在庵内,再三叩问老僧。老僧见有贞虔诚,对有贞曰:“大人经纶天地,包括万理,岂不闻仁者无欲之言乎!”徐公心中顿悟此语,乃曰:“如老师之言,莫非其下有巨鱼乎?鱼性贪饵,吾以丰饵巨钩,必能获也。”老僧曰:“非小可④也,非易取也。洪口之下,极其深邃。内有一怪,潜身幽底,似蛟非蛟,似鳄非鳄,形长力大,口能吐波发浪。所以才筑得就被他哄坍,非水势之恶也。皆因此怪在下搜决⑤,因此难筑。”有贞见说甚惊,乃曰:“若有此怪,必用千夫巨饵,方能获捉。”老僧笑而答曰:“大人虽用万人,亦难捉取。若必欲以人力胜,惹他性起,连附近人家,皆遭其害。
吾今传大人一法,自然除恶,不损于人。”徐公忙叩问曰:“老师有何妙法?”
老僧曰:“大人回去,可急取三五千担石灰,装载多船。先令人分付往来船只、附近人家,暂离此数十余里之外。限五日,不许人行动往来。至日,到于洪口,可击锣为号,一声锣响,齐把石灰倾下水底,急把快船飞摇放远,待水底石灰滚化,发蒸起来,此怪必然煮死。除了此怪,那时因水势而导之,堤必成功。”
徐公蒙僧指示,即叩谢辞转,急急与众下山回府。速差人取备石灰,按法行之。果然一夜后,听得洪口水滚如雷。少顷水高接天,冲倒近处房屋无数。居民预先得了晓谕,暂移无害。至第三日后,有贞见洪口水势不高,波平浪息,乃令人驾快船数只,前出哨看①。哨船之人果见一怪,身长数丈,遍身鳞甲,头如猪而有须,前有二爪,后有鳞尾,形甚凶恶,浮死于水面之上。
哨船人来报有贞。有贞亲往观之,果觉骇异。识者曰:“此猪婆龙也。”
有贞连夜并工修筑,又三月,此堤将成,忽然大雨,连堤满涨,水甚涌溢。有贞又掉船细察其故,制数木鹅放水中,顺流而下。又投之以物,使人往数里候看,物与木鹅皆浮出,惟一处木鹅不浮,投之以物皆沉。有贞曰:“此水源也。”忙令人塞之,不止,有贞闷思曰:“向者蒙老僧指示,得除此怪,堤将有成。不料秋雨瀑涨,洪水泛滥,其害终在。吾因思穷其源,今源已知其处,奈塞之不止。”思量久之,不觉隐几而卧。少刻,见二人立于案前。有贞忙问曰:“汝二人何人也?”二人曰:“我河神也。先年因张湫洪水大泛,民遭漂溺。官司屡督工筑堤不就,役夫死者数千。吾二人不忍见众漂没,乃对天立誓,愿舍身以救万人。我二人遂跳入洪口,其下果有一怪螭②在下,与战一日夜,被吾二人斩之。水就退,沙就长,而堤成。上帝怜吾二人为众舍身救患,敕吾二人在此守护洪口。今公水源虽寻着,而其下尚有龙窟珠渊,非石沙与土所能塞之也。”有贞忙问曰:“用何物可塞?”二人曰:“可铸长铁柱,与大锅底贯坠于下,自然塞住。”徐公闻言大喜,问二神何名。二人曰:“吾乃郝回龙、郑当柱也。”言毕觉来,乃一梦耳。
有贞忙出厅问之,适东平判官王震到厅禀事曰:“卑职蒙差浚河,前日见一石板上书着:“郑当柱、郝回龙为众舍生。在水中,幸遇王州判,移我③海涵——敬辞,大度包容。尤用于请人特别原谅时。
④小可——轻微,简单。
⑤搜(shǎo
,音少〈上声〉)决——搅乱。
①哨看——巡视,巡察。
②螭(chī,音吃)——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蛟龙之属,头上无角。
显圣河东。’卑职不敢隐默,特来呈禀。”有贞闻言,心异其事。遂语以适才得梦之由,王州判曰:“此分明神之显圣,大人当急为之。”有贞遂依梦中所传之法,用铁柱铁锅下之,随用石沙去塞,渐塞渐筑,而堤遂成。有贞感二神传法,乃建祠奉二神于洪口。复上疏开神之功绩灵显,遂名其庙曰“显惠”。至今往来商贾③居民祷祀之。
有贞乃从金堤张湫起,逾百里而至大猪潭。西南行九里至濮阳,又上数十里至范阳,又上数百里经澶渊,以接河沚①,其水势随平。凡河流旁出不顺者,筑堰堰之。堰有九处,长阔皆万丈。于是水不东冲沙湾,更从北出,以济漕渠之浅涸。又于数百里之中置闸,由龙湾于东昌、魏湾,共置八闸。积水过丈,则放泄皆通,流于古河,以入于海。又铸精铜、精铁,杂为元金之物象数百斤,以镇定之,取金水子母之义也,名曰广济闸。历三年,功始完备。有贞共差人四万五千,分面作长役者一万三千。用木植大小十余万,竹六十余万。至今漕运。并商贸船只,往来称便。
徐有贞筑堤成功之后,寻思往日西山老僧指示之功,乃令人备礼,前往致谢。数日回来,禀覆道:“小人们蒙差遣,仍用寻踪到庵。只见松崖翠壁依然,金亭玉柱如旧。其庵空,其者僧与白尾骡,不知所往。但见石庵柱上,高题一偈②,写着留与治水徐公。因此小人们录此偈呈览。”其偈云:指示汝成堤,从此赖无虞。日前多朗照,后渐进弥迷。越五重华曜,于忠实尔为。
南金当有遇,归莫检篇遗。
有贞看毕,不解偈中之意。乃曰:“此真神僧点化,吾得除水怪以成堤功。
恨吾归心太急,不曾参问得禅机。若再相恳,必有教益。可惜无缘。”嗟叹一回,留月余,乃治装还朝。
朝廷因有贞治水有功,升礼部侍郎,加佥都御史,支二俸住京。其年京师大旱,有贞荐唐段民能祈雨。段民应诏,果祈下甘霖尺余,不致饥歉。不多月,段民得病身故。朝廷遂荫③一子入监。
有贞在京一年,因国子监缺祭酒④,复浼于公保荐,于公即使保奏。过数日,于公奏事于文华殿。景帝独宣于公至面前,曰:“徐有贞虽有才华,然其心术机险,岂堪为祭酒耶?若用之,岂不坏了后生辈也?”公见谕,惟叩谢辞出。左右见景泰召公当面,遥闻有贞祭酒之旨,传与有贞。有贞只道于公不荐他,又在上前说他过失,甚恨于公。两次不如所愿,遂尔成仇不解。
冤祸于此基矣。
于公平日只知辅君匡国,练兵养民。惟直道而行,于心无愧,不知旁忌匿怨者多时。有兵部侍郎王伟,原任职方司郎中,于公见伟有才思,遂保举为本部侍郎,镇守大同诸处。前者于公遗计于伟,致小田儿(贼名)之死。
③商贾(g ǔ,音鼓)——商人的总称。
①河沚(zhǐ,音指)——河中的小洲。
②偈(j ì,音记)——佛语中的唱词。
③荫(y ìn ,音印)——封建时代由于父祖有功而给予子孙入学或任官的权利。
④祭酒——学官名。原意是指祭祀或宴会时,由年高望重者一人举酒祭神,是一种荣誉。后成为学官名,主管国子学或太学。320 遂召回同理部事。未几,于公以多事匆忙,偶然诖误①一事。王伟遂密奏于帝。
一日,景泰召公于便殿,以伟劾疏面授于公。公叩头认罪。帝慰谕曰:“朕自知卿,卿勿为虑。”于公蒙景泰授王伟之疏,感恩叩谢而出。
王伟见于公回部,忙出迎曰:“今日有何圣谕?何事商确回迟?”公曰:“姑进内言之。”既到堂,伟又曰:“圣上何事议论?”于公笑曰:“老夫政事冗繁,稍有不是之处,贤弟当面言之,不佞必然相从,何忍为此。”随出袖中所劾之疏与之。王伟跼蹴无地。公复慰曰:“不佞素无夙憾②。自今之后,有不到处,烦贤弟面教,足见雅情,不必介怀。且国家多事之秋,部事非一人可理。得弟辅成,足沾厚意。”王伟此后愈加恭敬于公,公亦厚待王伟,无纤毫芥带于心。有事彼此商议,然后施行。
公一日与伟商确兵政,忽有人报道:“广西总兵武毅上本劾奏思明州士官黄■弑③兄大变事。”公正欲问时,早有武毅揭帖呈上。于公看毕,查访其事。不数日,人报道广西思明州土官黄■有本奏上。朝廷旨下,着众官会议。
未知所议何事。
①诖(guà,音挂)误──贻误,耽误。
②夙憾——旧怨,旧恨。
③弑(shì,音市)──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等的下杀上的不敬行为。
第二十六传江渊为亲访智客景泰立子建东宫
于公当日正与侍郎王伟商确兵务,忽有人报道:“思明州守备黄■有本奏上,朝廷命各官会议。”于公闻报,忙差人查访其事。且谈黄■原是广西思明州土宫,初为宣尉司,后因有功,升为都指挥使,守备浔州。■乃庶出者,有嫡兄黄■,世袭思明州土知府。黄■年老,止生一子,名曰黄钩,应袭知州之职。黄■屡欲谋杀侄儿黄钧,夺其职与自己之子。一日假传巡抚军令,征兵思明州。乃令己子纠率心腹骁勇千余人,离府城十余里结寨。待至更深,夤夜破其城,攻进黄■府中,喊叫道:“黄■残虐我众,特来报仇!”
尽杀黄■并其子黄钧,将二尸砍为数段,纳于大瓮之中,埋于后园,即领众还寨。
明日,思明州有人报至浔州,黄■佯为不知,惊哭倒地,随即走到思明州来。一边发丧,一边令人寻黄■父子尸骸,竟不能得。复大哭写榜出示,假令人缉捕凶身,报此家门大仇。不料黄■令众杀■父子之时,有■之仆福童见■父子并左右之人,其夜福童脱走,明早竟到军门总兵二处告理,首诉■父子杀■一家。人皆知黄■杀■父子情真事实。巡抚李棠,总兵武毅,察知黄■弑兄,劾奏其罪。■知不可掩饰。心中大惧,即命其子带十万金来京师,求解脱之术。
原来黄■与学士江渊有亲。■子潜地来京见江渊,恳其解祸。江渊曰:“汝父子造恶深重,祸不可解。”■子再三哀求,渊不肯尽计。■子曰:“久闻京师有称智多星吴矮子,其人可晓?”渊令人访之果有。■子即造其家,见其人身不满四尺,言语颇雄壮。■子遂送厚礼,说其来意。智多星道:“吾有一计,此事不但免罪,且有升赏。”■子闻言,忙拜于地,叩求其计。吴矮子欲言而又忍者数次。■子复送千金。吴矮子曰:“今上登位多年,屡欲立己子为东宫。每每形于言语之间,无人敢发其事。汝可急回,将此事奏请。
即能免害。”■子闻言大喜。辞回来见江渊,说知其事。渊曰:“计虽好,吾不忍为。”固却之。
■子乃请人做成本稿,适值①黄■又遣心腹千户袁洪带万金来京。■子与袁洪说知其事。候三日,遂令袁洪待景泰设朝赍本。廷臣奏有广西都指挥黄■,令千户袁洪赍密疏奏上。其略云:广西守备浔州都指挥使臣黄■,切念太祖高皇帝,百战艰难而取天下,期传之万世。
迩来上皇轻身北狩,文武将吏,十丧八九,几危社稷。不有陛下,臣民何归?今即位三年,皇储②未定。臣惧人心易摇,多言难定。争夺一萌,祸乱不息。皇上即循逊让之事,复全天叙之论。恐事机叵测,反覆靡常①。语曰:“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近日仰观天象,土星逆入太微垣,与诸灾异,皆可畏愕,愿早留意。万一羽翼长成,权势转移,寄空名于大宝,委爱子于他人,阶除之下,尽为仇寇,肘腋之间,自相残蹙②,此时悔之晚矣!乞与诸大臣密定大计,以一中外之心,以绝凯觎③之望。臣不胜瞻□天仰圣,急切屏营④之至!
④东宫——太子所居之宫,也即指太子。
①适值——恰好遇到。
②皇储——确定的皇位继承人。
①靡常——无常。
②残蹙(c ù,音促)——残害,残杀。
③觊觎(j ìy ú,音计鱼)——希望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
景泰览疏毕,大喜曰:“万里外有此忠臣!”遂下诏,令毁武毅、李棠等劾黄■弑兄大恶之本,不许留藏副本。急降旨着廷臣会议释黄■罪,加升■为广西都督,佩征西将军印,居武毅之上。
是月乙酉日。礼部尚书胡潆、侍郎薛琦,集文武群臣廷议,皆相顾莫敢发一言。迟疑久之,当有司礼监太监兴安厉声对众曰:“此事可行即行,不可即已。无得鼠首持两端耳。”群臣闻言,皆唯唯欲退。此见兴安不忍易上皇储君之忠心也。当时阁下陈循等见众欲退,乃即署名。后都御史王文等,驸马众侯伯薛垣、李瑾等,尚书何文渊等,侍郎项文耀等,学士商辂等,御史王震等,以次署名。惟尚书王直、于谦,给事林聪,御史左鼎数公,甚有难色,不肯署名。陈循自执笔劳之,强署名。亦无人敢写复疏之语。各默然不肯下笔。时有何文渊对众曰:“诸公不肯落笔,某有属对⑤,为诸公首作。”
乃即提笔曰:“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传之子。”众官皆唯唯而服。陈循乃率廷臣面奏曰:“陛下膺⑥天明命,中兴邦家。统绪之传,宜归圣子。黄■奏是。”景泰闻奏,心中大喜。乃下制曰:“可。朕启请圣母上圣皇太后。
太后曰:“予老矣,愿社稷安,天下得太平。今人心既如此,不可拂。’朕敬承慈命。乃命礼部具仪注,择日以闻。”制下,礼部尚书胡潆具仪注。景泰即日简选立东宫官僚,以陈懋、胡潆、王直、石亨四人为太子太师,柳溥、陈循、高谷、于谦为太子太傅,张、何文渊、刘深、俞士悦、石璞、陈镒、王文、王翱、张九人为太子太保、江渊、王一宁、蒋磁为太子少师,李锡、萧维贞、刘中敷、罗通为太子少博,商辂、项文曜、彭时、周旋为太子少保,
赵荣、徐有贞、李绍、刘定之、吕原、柯潜、李侃、岳正、周洪谟、刘俊、
李泰、林聪、赵昂、杨钦、王政等,皆为春坊、谕德、詹事等官。凡东宫官僚,俱加公孤①,并支二俸。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甲午日,立见济为皇太子。废皇后汪氏,立见济母杭氏为皇后。封上皇长子为沂王,即成化帝。上皇次子见清为乐王,见淳为许王。汪后令居别宫。乃下诏云:“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斯本固于万年。”于是颁诏遍告中外海内臣民,大赦天下。先一日。礼部排列仪仗,在于奉天门下。忽有男子赤身手执一朱红木棍,直奔进奉天门下,奋力大呼道:“先打东方甲乙木。”复大叫一声,只一击,把排列的香案打碎。众侍卫见之,拿住这男子,待罪于午门外。后有诏下锦衣卫②勘问,众官究问其事。此人初被拿之时,似醉梦中,一无所知。及下狱勘问,那人忽然抬头一看,惊讶道:“为何在此把我拷打?”刑官问曰:“汝这男子,又非失心疯,如何自来寻死?”此人诉道:“小人正醉酒睡着,忽见一将官赶来道‘快走’。领小人在亭子边,把小人手拿住,打那亭子。那将官道:“打得好,感动他的心。’说罢,那人把小人一推不见了。如今许多爷④屏营——惶惧的样子。
⑤属(zhǔ,音主)对──诗文中撰成对句。
⑥膺(y īng,音英)──受。
①公孤——古代官名。
②锦衣卫——官署名。原为明朝护卫皇宫的亲军,掌管皇帝出入仪仗。明太祖加强专制统治,特令兼管刑狱,赋予巡察辑捕权力。
爷在此拷问我为何?”众官见他说得奇异,相顾曰:“不知是何神使为之?”
遂不拷问,仍囚狱中。此事甚异。
景泰既立见济为太子,凡文武官吏、军士、太学诸生,无不受赏。时人谣云:“满朝皆太保,一部两尚书。”又加赏陈循、高谷、江渊、王一宁、商辂、王直各赤金五十两。惟尚书王直受赏回家,将金子掷地,叹曰:“此何等大事,乃广西一逆贼擅敢为之!”乃上本辞职。朝廷不允。又李贤先前托疾不署名,今亦托疾不肯受职。朝廷自立见济之后,四方灾异,种种迭见。
不期太子见济忽然于十月廿七得疾,至十一月初四日薨③。景泰大哭不已,七日不朝。后择日葬于西山,谥曰怀献。
时于公见灾异屡见,上疏辞爵,乞归田里。其略云:臣谦切见自去岁冬间以及今春,时序乖和④,雨雪不降。复于二十二日大风昼晦,日光沉伏,切惟灾沴⑤之来,必有所由。天人感召,其应不虚。伏念臣质本凡庸,性复偏执。
时遭明盛,位极人臣。既居师保之官,又兼六卿之职,臣才器不逾于常人,声望弗协于舆诵①。报国之心虽切,而济时之术全疏。经济之学蔑闲②,而辅导之职莫称。上不能寅亮天工,以为朝廷之助,下不能阜安兆庶,以底太平之休。兼且素乏统驭之能,匆称总戎之任。
今四方多故,百姓流离。东南之寇盗虽平,西北之边报常至。综理勘定,困难其人。苟臣蒙耻而冒荣,其奈妨贤而偾事③。引咎思退,分所宜然。伏望我皇上宸断,罢臣职务,遣归田里。另选贤良,以代今职。上回天意,下协舆情,以彰我皇上知人之明,以免愚臣固位之责。臣不胜战栗,待罪之至!
奏上。未知朝廷准否若何。
③薨(h óng,音红)——君主时代称诸侯或大官死。
④乖和——不正常,反常。
⑤灾沴(l ì,音利)——气不和而产生的灾害。
①舆诵——众人的言论。
②蔑闲——浅,小。
③偾(f èn ,音奋)事——把事情搞坏了。
第二十七传两忠臣谏诤遭谴女妖精遇正现形
于公上表固辞。景泰再四勉留,只得仍旧供职。帝因怀献之亡,日夕在宫流涕,不视朝者数月。时有监察御史钟同,素怀忠鲠④。因景帝易上皇储宫为沂王,每独坐深思流涕。尝欲上疏谏诤,蓄意而未及。后见怀献身薨,即欲上疏请复。适遇礼部郎中章纶过访,钟同遂问章纶曰:“桐山(纶字)有何事见教?”章公出袖中复后复储之疏。钟同看毕,曰:“弟有此心久矣。”
亦出所奏之疏与章公看。纶曰:“可见二人同心。或得天祐,感动上心,复后复储,少舒一念之诚。愿显狄梁公之微忱,甘受殷比干⑤之惨酷。”二公慷慨泣下。钟公遂嘱咐家人曰:“明日可抬棺木在朝门俟候。”二公作别,各呈稿与堂官看。钟公送稿与都御史刘广衡。衡曰:“此本不宜上,上之恐有不测之祸。”二人不听所言。章公亦送稿与礼部尚书胡潆。潆曰:“二位何自处死?”纶曰:“某等已置死生于度外。”
明早,遂共进其疏,云:礼部郎中臣章纶,监察御史臣钟同,奏为奉养圣躬以敦孝义,恳复后、储事。臣等切见先年太上皇帝拘留北地,皇上抚有万方,屡降诏书,以大兄皇帝銮舆未还,敌仇未报,为上皇之心,即尧亲九族,舜徽五典之心也。赖郊庙神灵,陛下圣算,迎归上皇于南宫,可谓遂至愿也。昔太上皇帝君临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主,与陛下同气异胞。陛下曾受封册,是上皇之弟,亦上皇之臣也。况上皇天性谦冲,意无被此。伏望皇上于朔望日,或节旦,率群臣朝见上皇于南宫,以敦①同气之情,以隆君臣之礼,则天下国家之福,万世帝王之法也。臣等切见北极五星明朗,以臣观之,是复中宫之象,不虚其位也。前诏册妃汪氏为皇后,以厚大伦之原,是已正位中宫,而孝敬勤俭之德,闻于中外矣。又诏册世子母杭氏为皇后,是固母以子贵,而中宫久让而弗居。不意②世子③薨逝,臣民痛心。皇上当复召汪氏于正宫,则六宫之仪范既正,而国家之本,风化之原,自可表率四方,流传万世矣。至于皇上推念同气之谊,诏沂王复居储位,以候皇子生。如此,则五伦全备,而和气充溢于宫廷;万姓爱戴,而欢声洋溢于四海。殆见天心自回,灾异自弭,而外寇不足平矣。臣等不胜战栗冒死以闻。
疏进,日已坠西矣。景泰看毕,大怒。时宫门俱闭,乃传旨从门隙中出,命锦衣卫官,即刻捕二人入狱。时章、钟二公,从早晨在朝门外,俱抬棺木俟候。候至晚,忽内廷旨出,命捕二臣。二公即往狱中。
第三日,又有旨命刑官勘问,必有与在朝大臣或同南宫通谋者,着严加拷掠。刑官奉旨,遂大肆拷掠,令诬引大臣通谋等事。二公曰:“此事出于吾二人本心,有何通谋者?今日拷死于刑下,吾所甘心。虽斩之西市,慨然就死!”刑官必欲迎合上意,重加拷掠,几死者五、六次,并无一言牵及他人,但曰:“皇天后土,得上复后复储,圣心感悟。吾二人朝闻俯从,夕死得所矣!”果然苍天垂念忠义,忽然风雨交加,黄沙四起。三日,景泰亲见④忠鲠(g ěng,音耿)——忠诚耿直。
⑤比干——商纣王的叔父,相传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
①敦——敦厚和睦。
②不意——没想到,意料之外。
③世子——古代天子、诸侯的嫡长子。
天变,亦有悔心,乃密令锦衣卫官缓其刑梏,令禁锢终身,勿得言事。
一日,于公因景泰召见便殿,公候谕完,乃即面奏曰:“臣切见怀献太子立未逾年,即拘疾而薨。此亦天意有属,非人力所能强也。近章纶、钟同所奏之疏,未为无当,乞陛下容宥。”景泰闻言,怫然不悦曰:“卿亦为此言耶?”即命驾进宫。公悚惧而出。当有内监兴安见公奏语,亦叹曰:“此足见于尚书忠心为国固本也!”后于公被石亨、徐有贞诬迎立外藩,不保奏复立皇储为言。于公曰:“我曾面奏复立沂王与章、钟之奏可宥而优容,行之未为无当。此言景泰近侍内臣皆知之。”时上皇诘问内廷数人,人人畏罪,不敢言有此语,而公之冤不得白。吁!此亦公之数也!
且谈边上巡抚副都御史年富上本劾奏:“总兵石亨蒙蔽冒功。将手下伏役厨子杨增,自小在石亨家做厨子,并无折箭之功,乃冒军功,授千户之职。
其父杨海,亦冒授指挥之职。此皆冒军功,擅爵赏,欺朝廷。臣职居总制,不敢隐默。谨此奏闻。”旨下,着兵部知道。于公见了,遂写牌着人戒饬石亨。石亨见牌,心中不悦,深恨于公,反疑公故令年富劾他,不知于公曲庇石亨多矣。先年上皇回国,朝廷骤升石亨为武清侯。亨自思:吾虽有战功,而安邦定国之功,于公之力为多,乃列举于公屡次大功,请官其子。景帝即封于公之子于冕为府军前卫干户。公即上表辞子之官,复曰:“用人之权。
在于君父。石亨乌得而主之。”亨闻此语,心中甚恨,曰:“吾之好意,反成恶意。”如今又见公之戒饬愈恨,遂不遵戒,往往冒功坏法。于公闻之,奋然曰:“朋友私情,君臣大义,安得以私情而昧公义乎!”即上疏劾奏其贪冒。疏上,朝廷旨下。即拿杜山、郭亨、杨增等提问,仍写敕戒谕石亨并各营:不许仍前罔上辜恩,及纵容下人受财坏法,如违,一体①治罪。石亨见朝廷拿了冒功人等,又查革了杨海官职,心中忿忿不乐,怨恨于公。
一日,石亨遇着吏部尚书王直于途中,亨即下马,将前次于公奏劾之事,一一诉知王公。王尚书答曰:“于节庵一心为国,只是太甚了些。石元戎汝亦不必介怀,俱看朝廷分上。下官明日当设一席,与二位欢释。况当国家多事之秋,若得文武同心,国家庆幸。古云:将相和,则士卒附。士卒附,则国家安。国家安,又何敌之足畏也。石云衢切勿介意,吾当与公释怨。”言毕各别。
王公明日果设席,专请于、石二公,饮酒解和。此时于公见四方寇盗稍宁,又是王公相请,乃即造王公之府。其时石亨已先在王公府中等候。门上人报于公忙出迎接。各相见礼毕,王公即开言曰:“前闻二公之事,下官薄设,特为二公释情消踪。值国家多事之秋,正将相协和之日。”于公笑而答曰:“承抑庵(王直字)公之雅情,敢不领教!正所谓国事交情,两尽之耳。”
复顾石亨曰:“老兄岂不知不佞素性执直,何必介怀?”遂相与坐席,俱开怀畅饮。款洽①多时,谈讲些国家政事。因话之间,于公对王公曰:“当年吾遇石兄于山东旅店,僧人兰古春相吾与石兄并令侄参戎,俱至将相。今日果然,真神鉴也。前年闻古春病亡,其徒西白来谒,吾厚赠之遣归。”亨亦曰:“占春神监,小弟至今念他,不知已故。”王公亦曰:“吾已曾闻兰古春相术,惜乎不曾相会。”会谈欢饮已久,于、石相谢王公,辞别各回。
①一体——全体,一并。
①款洽——亲切融洽。
明日,石亨即设筵相诸王、于二公,二公亦各欣然而至。亨大开东阁②,盛馔丰肴。食前方丈、优人、杂剧,迭相演戏,自午至申。石亨又令换席后堂,复邀二公进内款宴。仍命一班女乐,吹唱劝酒。石亨见二公忘怀畅饮甚悦,复令人唤侍妾桂芳出来,歌舞侑酒③。于、王二公曰:“扰深矣,何必复令宠姬出来?”石亨定要款留,又着人进内催促桂芳,芳不肯出见。亨对二公曰:“小将向日镇边闻得有警,亲领数卒前往巡哨。偶见此女投河,急令人救之。问他,他道商人之侍女。因商出外经营,年余未回。其妻凶悍,逼迫不过,故此投河。小将闻言,即欲送归。彼言若归必死,即欲请吾剑自刎。
吾甚怜之,因带回家。不意此女歌舞吹弹,琴棋书画,无不通晓,虽优人选妓,不能及也。今承二公光临,正当令他出来侑酒。”言毕,复令人催之三、四次,不肯出来。于公曰:“他见吾二人在此,不欲出来。就罢,不必再速④。”
言罢,于公即欲起身。石亨再四款留,亲自来唤其妾。妾只得出来相见。
那妾见了于公,欲进不进,欲言不言,只低着头,把那身子在夹壁边缩将去。石亨见了,大喝曰:“贱婢!不歌不舞,做出这般形状何也!”那妾见于公严威凛凛,正气昂昂,又被石亨一喝,把身子一侧,响一声望夹壁内挨进去了,连身子通⑤不见。石亨看见,喝骂曰:“贱人这样作怪!如何把身子通挨进夹壁巷去。汝快出来,饶汝之罪!如少迟延,拿出斩汝为两段!”
只听得那夹壁内说道:“将军不必恼我。我原非是人,乃花月之妖,多年老桂成精,变作女身。因见主帅心地有偏,故来附你。别时宴客,尚可出来歌舞劝酒。今日于爷在此,见他正气昂昂,忠心耿耿,神人也。我妖邪焉敢上前相见?故此回避。亦我之数该尽,从此永别矣。”大哭一声,壁中寂然不响。石亨见说,惊愕半晌。王、于二公,亦异其事,皆起身到壁边看时,寂然不闻。于公叫取剑来,砍开夹壁看时,果见一老树,约长五六尺,上有毛发,内中有微声。石亨见了大怒,忙取剑砍之,分为两段。内有血滋滚出,腥秽难闻。王、于二公皆讶其事,遂辞石亨而出。彼时尽骇其事。
王、于二公,一路并马而行,曰:“世间有此怪异之事?”于公曰:“古来有贞妇化为石,彭生变为豕,理或有之。”王公曰:“今日妖邪,亦称公正直,避不敢见,若武三思之妾,不敢见狄梁公,事同一辙①。以予观之,公之正气,更迈於狄公耳!”于公曰:“不敢。妖言不足信也。”二公一路嗟呀各回。至第三日,于公亦答一席。惟王公赴酌,石亨因病不来赴席。
且谈石亨送了于、王二公出门,即令人拿出妖树,架火焚之,烧得滋滋有声,臭秽难闻。石亨闻了臭气,因此得疾。自思曰:“吾为将帅,死吾手者,不知多少。今反被一妖所制。”心中不乐,病日沉重,举家惶惶。当有石亨心腹卢旺、彦敬等诸人闻亨病,即来问安。请医调治,并祈神问卜,未见痊好。石彪亦差指挥杜清来问安。清禀曰:“大同石爷闻知大爷贵体不安,特差清来问安。”石亨曰:“吾只为妖邪所干,自觉不乐,以致成疾。汝等替吾访有推卜应验者,以诀吾之休咎。”杜清闻言,即忙禀曰:“有。”不②东阁——向东小门,引申为款待宾客之地。
③侑(y òu ,音又)酒——劝人吃酒。
④速——邀请。
⑤通——全,都。
①一辙——一条车轮之迹,比喻趋向一致。
知杜清所言何人?下传可见。
第二十八传神卜幸邀元帅宠忠臣得赐御医看
杜清禀曰:“太爷曾闻得神算万祺、神卜童先否?”石亨曰:“吾亦闻万祺之名,未知他推算之术,果有效验否?”清答曰:“万祺乃江西南昌人也,自幼曾遇异人相祺,曰:“汝欲富贵乎?’祺曰:“富贵谁不欲。’祺知此人是异人,乃再三问叩。其人因留一书与之,言曰:“用此不但致富,他日贵至二品。’祺拜谢于地,抬头起来,不见其人,知为神授。观其书,乃《禄命法》也。遂研精其术,以推算为名,多有奇中。若令一推,穷通富贵,过去未来,生死如见,不能枚举①。但略道一二以证之。——或有今隐而后明,或有先讳而后显。”石亨曰:“试言之。”清曰:“万祺曾判一吏梁姓者,隐而甚验。批云:二十年来管一州,常将一笏②在心头。迢迢有路行将去,又有收成在后头。梁姓者自以为吏员出身,它日必有一州官做,心中暗喜。不料为吏将及七、八年,为受枉法赃,被人告发问徒,无钱赎罪,只得自去当徒摆站,扯拽行船,于是方省祺推算之神。”石亨闻说笑曰:“果隐而妙。还有试言。”杜清复禀曰:“又有一人,冬天生起背疽垂死,因请万祺推算。祺批云:腊月病疽不为苦,只恐他年正月五,撞出一匹花面虎。一声锣,一击鼓,这个苦,真是苦。患疽之人,果然痊好。因思道:“我家颇丰,必不为盗。安有一声锣、一击鼓之事?我自今以后,不进深山,何能遇虎?’遂不把批语为念。过了六、六年,正月初五日,要回拜人家节。乃骑一匹马,从河边经过。不料小儿一伙骑着竹马,头带虎面,敲锣击鼓,从侧里行将出来;又带着虎头,一路跳来。那马闻得锣响,见了虎头,只一躐③,把那人倒掀落水。天气甚寒,冻死于水。此‘真个苦’之验也,又有一吏两考已满,意欲上京,援例候官做。乃借贷诸亲友银二百馀两。正欲上京,偶路遇万祺求其推算。乃批云:不要援来不必援,不援方可省其钱。正月十五正团圆,家家欢乐处,灯下打秋千。那吏见批说‘不援’‘省钱’之句,欲行又止。自思钱财已得在手,如何不行?遂不依其批,来到京中。不期中途落水,银两已没,又失了帖单。脱得命回家,又欲设处银两,干办帖文起批,仍旧上京。时值岁逼。亲友又无人肯再借者,延至正月十五,见家家鼓吹欢乐,惟此人悒悒无聊,忽然差了念头,遂缢死于灯棚之下。此乃是‘灯下打秋千’之验也。祺在京师,多与贵官达士推算皆验,乃致富,加纳为鸿胪寺主簿。主帅心疑,何不令人请来,问其休咎。”石亨见说,即问曰:“可着谁人请来?”杜清曰:“卑官与祺向有一面,当得亲去请来。”
祺见清不敢推却,即同清到亨府。石亨扶病以礼相见,分宾而坐。即曰:“久闻先生大名高术,有一二官将,敢烦推评。”祺曰:“小官才劣术疏,恐有负元戎招谕。”石亨先将一二心腹将官,与祺推卜,果有先见之明。亨乃将自己年庚,要祺推算。祺即细细推评较卜。乃援笔批云:一生富贵未为足,近有妖邪来附惑。再后功爵实轩昂①,数月之间封大国。慢夸绫锦①枚举——一一列举。
②笏(h ù,音户)——古代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手中所拿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制成,上面可以记事。
③躐(liè,音列)——践踏,踩,歪斜。
①轩昂——形容精神饱满,气度不凡。
有千箱,个中还须用一幅。既封其国,毁恰其屋。
石亨见其批,心甚服之。但内中三四句,觉是好言。惟“毁屋之句”,似非吉语。乃再三问曰:“‘毁屋’之言,烦先生明以告我。”万祺曰:“日后自有验处。”石亨怒曰:“吾所劳公推卜者,正欲指迷途耳。何故托言后验?”祺见亨怒,即曰:“此亦应元戎后头好处也。‘毁屋’之说,元戎那时加封当造殿也。祺被元戎逼,故泄此言,帅爷当慎之。”石亨见说,心中少解,欲请祺为幕宾。万祺再三辞却,亨乃厚赠。后景泰得疾,亨常召问,其故多验。未及半年,景泰病笃。亨暗令杜清问祺。祺曰:“必不能起。”
复暗问天位大事。祺对曰:“皇帝在南宫,何必他求。若依某推之,应在丙午日,当复位也。”后上皇复位,即日召祺,遂封为太常卿,累迁至工部尚书。
且说石亨虽闻万祺解说,心中尚有狐疑。杜清复禀曰:“万鸿胪推卜甚精,若太爷尚有疑心。何不再召童先一卜,其疑决矣。”石亨曰:“善。”
汝即去请童先来。”这童先自幼两目青盲,投师学推卜之术,深明卦理,言无不中。在京师每与贵显往来,人人钦信。正统已巳之变,上皇在北地时,有中贵人曹吉祥与童先往来,私下要童先推上皇休咎。童先卜曰:“仅有一年之厄,不久即归。”曹吉祥遂奏闻太皇太后。太后果见上皇一年归国,即命朝廷赐童先一官,以旌其能。遂授先为百户,自此驰名。当时石亨闻杜清之言,即命杜清去请。
杜清去不多时,与童先并车到府。清忙令童先进见。石亨见了童先,心中甚喜,遂令卜目之疾何如。童先即取出三文金钱,放在象牙筒内卜之。便笑言曰:“石爷贵恙,不出五日即痊好。”石亨尚疑万祺“毁屋”之批,复命先卜之。童光仍把金钱复一卦,大人笑:“好,好,好。不出半年,当有封爵。主一门荣显之卦。”复曰:“某亦有幸在其中矣。”石亨闻言大喜,即留童先为幕客。果五日之后病痊,仍出提督军务,厚赠童先金帛。先在帐下与亨深相契合,言无不从。
且说于人自知权柄太重,恐履危机,屡上章乞归乡井。景帝不允复赐第宅褒功。于公心愈不安,上章恳辞。景帝必不允,留之愈甚。于公感朝廷之恩。每回家中,必与其子冕曰:“吾本书生,不知兵机。圣主正值忧勤之际,吾分必以死报之,遂不揣调度军马。区区犬马之劳,顾荷宠异之重。汝宜砥砺名节,毋忝①朝廷官尔爵尔之意。”冕承教诲,终身不忘父命。于公身当权盛之时,正群小侧目之际,公一心为国,不计其他。日则决断机务,夜则独处朝房。景泰平日所赐衣甲、鞍马、袍带、凉伞,悉封记于所赐宅内。时有闲暇,常往一视。至于俸禄,尽赏有功军将,家无余蓄。数年之间,安内攘外,剖决机宜。日昃②未遑③饮食,至晚平章国务。入朝即面奏其事,出朝手自书疏,夜半乃罢。公常有大关系于心,不自安者,辄叹曰:“吾这腔热血,不知竟洒于何地?”闻公此言,不由人不泣下。忠臣为国忘身如此哉!公殚力劳神,渐染痰火之疾,喘急不能理事。仍上疏辞职告退。
景帝闻公有疾,即差太监兴安问疾。兴安承命到于公宅中,见其自奉菲
①忝(tiǎn
,音舔)——谦词,表示辱没他人,自己有愧。意为辜负,愧对。
②昃(z è,音仄)——太阳偏西。
③遑——闲遐。
薄。且三年前夫人董氏病故,公遂不娶,亦不蓄侍妾,所以子嗣只一人。公当病时,惟养子于康伏侍,公子冕侍奉汤药。兴安一见,嗟叹不已,曰:“此实天赐斯人,辅我国家中兴之业。”仍传御音慰谕公疾。公闻朝廷遣中贵人④问疾,带疾披袍,令子冕扶至中堂,俯拜谢恩。谢毕,乃对兴公曰:“某有何能,感蒙圣上垂念腐朽,劳公远临,万死难报圣恩!”兴安曰:“万岁爷闻知先生身体不安,特命某来问慰。吾想公之贵恙,总为国家多事之秋,劳神殚力,因此渐染而成,料亦无妨。自古吉人天相,且公素忐忠贞廉洁,天亦佑之。”不必过虑,请自宽心。”于公答曰:“感蒙圣恩浩大,区区犬马徽劳,虽万死不能稍报。恐目下所患之疾深重,顷刻痰喘,语言气塞,呼吸之间,不能上下,只恐死不塞责⑤耳。今蒙宽慰,敢不自调摄而烦圣虑,与公厚德也。”
正谈间,于康进堂报曰:“朝廷又遣两位御医董宿、孙瑛来视疾。”于公忙令子冕出迎。二医进内。未知诊视于公之恙何如。
④中贵人——帝王所宠信的宦官。
⑤塞责——对自己应付的责任敷衍了事。
第二十九传良医诊出病源御手亲烧竹沥
二御医至,兴安又对公曰:“吾亦同公子出外相迎。公且安息片时,少间好视公脉。”公闻言致谢,乃进房少歇。兴公与二御医吃茶之际,二医见公家如此俭约,各相谓曰:“一富庶之家尚多侍女仆从,犹且奢靡。况官居极品,身为宰辅,乃能如此,真社稷之臣也!”叹羡良久。于公子遂请二御医同兴公直至公房,诊视公疾。御医见公曰:“某等久蒙台台②覆庇,未尝得望见清光。今荷朝命,得谒台前,足慰生平。公乃国家柱石,想谋谟③殚神,致成此恙耳。”于公曰:“久闻二位国手高名,奈国事繁多,未遑请教。感蒙皇上圣恩,念及庸朽,劳二位垂视。有先生则活,否则弃捐沟壑矣。”二医答曰:“台台何出此言?某等视公神色五彩不昏,听公尊音朗朗不萎,望闻二事,已知其无伤矣。”公曰:“不佞自揣病入膏育。”二医曰:“公请宽心,容某细加诊切。”乃交相诊视,细按病源。二医曰:“公之恙,乃劳神过度,七情所干,痰郁于中,火炎干上。肺受火邪而不能降,故加喘急。
频嗽痰壅,胁痛而不能眠。”公闻二医讲出病源,果神妙透彻。即浼二公撮药。二医曰:“诸药俱备,惟少竹沥。此疾非竹沥不能利其热结之痰。京师地寒,笋竹俱少。”兴安闻御医之言,乃曰:“若要取竹烧沥,除是万岁山有竹。必须奏过皇爷,方可采取。”于公遂令人办饭,待兴公与二御医。于公命冕侍陪。酒饭毕,董、孙二医与兴公辞别于公而出。二御医具奏于公得病之源与用药之方,浼兴安带进宫中复命。
兴安进宫见帝,奏曰:“臣婢到于谦家,亲传万岁爷玉音,慰问谦疾。
于谦即扶病谢恩。家中并无妾媵,只有一子、一仆,供奉汤药。所食之物,亦甚菲薄。臣婢看见,正叹嗟间,适值御医董宿、孙瑛承命诊视谦疾,曰:‘疾结于胁下,非白芥子不能达。疾逆于胸中,非竹沥不能利。’言诸药皆有,惟少竹沥。今京城地寒,奈无嫩竹烧沥。”兴安奏毕,即呈上二医所具病源、药方、奏章。景帝览毕,遂问兴安曰:“何处有竹?”安忙奏曰:“惟万岁山有竹。”景帝即命驾,亲到天寿山来伐竹烧沥。复撤御前饮馔,即命兴安、舒良赍赐与于谦。公感恩涕泣,对舒良曰:“蒙圣恩宠异之隆,万死难报!”良曰:“万岁爷灼知公为国劳神,遂成痰疾,御医亦具病源由此,遂亲往伐竹烧沥,令某等持来。”公感恩无地,屡曰:“虽万死难报圣恩耳!”
兴安、舒良二人即辞于公,回朝来复命。早遇数人在朝门外诽谤于公曰。
“今日朝廷特赐于尚书珍馐、御馔、竹沥,好似唐太宗剪须赐茂公徐世勣之故事也。只恐日后辜思。”兴安闻言,厉声叱曰:“是何言哉!徐世勣乃反覆小人,于节庵忠贞廉士。二主皆为国家而特加异典①钦赐,若论人品,徐世勣安能比于尚书乎!”众人闻此,诽谤犹不止,安曰:“汝众人只说不要钱财,不贪官爵,不问家计,不顾私怨,日夜与国家公忧出力谋画者,此人何处得来?若果有之,汝众人何不保举一人来,与国家出些力,替换于尚书,也是你们为臣子之事。且吾与于尚书不十分契厚,亦不过为国家惜此人耳。
汝众人不要把私心起谤,公论自然难掩。”众人闻兴公之言,皆赧然无以为①竹沥──中药名。淡竹或其他竹类所采的茎,经火炙后沥出的澄清液汁,性寒、味甘,功能清热豁痰,主治痰热咳喘等症。
②台台——旧时用为对高级官吏的尊称,也是一种对人的敬称。
③谋谟——谋划,计议。
①异典——特别的恩典。
答而散。
且谈于公服竹沥之药,果然痊好,即日入朝谢恩。见上叩首奏曰:“臣有何能,感蒙陛下圣恩,垂念腐朽,遣使慰谕,遣医疗治臣疾。复蒙陛下躬亲②伐竹烧沥,赍来和药。又蒙圣恩撤赐御前珍馔,天恩浩大。区区犬马,万死难报。”景帝谕曰:“朕为国家,故惜卿尔。”复以嘉言慰谕。于公乃叩谢而出。自此以后,于公所食之物,皆是御院尚食监赍来。虽酱醋小菜果品,一应杂色之物,皆是御监中出来供给。真古今罕有之事,亦帝之异典,公之隆遇也。
于公一日在部理事,早有人报道:“近日总兵石亨招养亡命无赖之徒童先为幕宾,屡卜休咎。宠庐旺等冒功,克减粮饷。又石彪乃今之骁将,一门③同握京军。特来禀爷,恐非安国家之计。”于公闻言,深为有理,乃令范广、陈逵访之。广等防得果有其事。于公深虑石亨贪婪,部下又多奸险之徒。虽一时不敢妄为,奈左右之人乎。乃思久之,遂奏遣石彪为大同游击。亦是公两全之意。亨反切齿恨之,心中忿怒曰:“吾因向有一面之交,待他极厚。
他反屡屡抑我兵权,劾吾将校。今又离间我叔侄。吾必欲思计以陷之。方雪吾胸中之忿!”
时景帝得疾,于公正朝服趋朝,欲面奏数事。忽有中贵出,宣言曰:“圣体不安,不能临朝。今日众官暂退,有事在后日奏。”于公闻之,心中甚忧,群臣亦皆不乐。公与众臣俱叩拜于午门外,问安毕,各散。明日于公又整朝服于午门外问安。
至后日,是景泰八年正月元旦。于公与众臣俱候景泰坐朝受朝贺,又病不能设朝。适御医董宿出,众问之。宿曰:“今日御体略安。据吾诊脉,圣体难痊。”于公闻言,心下惶惶。众人俱散。忽至后日传旨出,皇帝病痊,欲出行郊礼①。公与众闻之大喜,各各候驾出。少刻,内臣又传出曰:“万岁爷因见疾稍愈,强欲行郊礼,不期反劳,适间呕血甚多,不能成礼。”众闻言惧惊愕。于公心中忧戚尤甚。景泰因这番复病,遂居外殿,惟太医董宿与宦官三十余人伏侍。日则进药,夜则卫榻。至初七日,于公忧极,恳请见帝问安。景泰遂召公于榻前,公俯伏问安。上曰:“朕自登极以来,谨守祖宗之法。前者该郊祀日期,朕因蒙天地祖宗默佑,身体少安,欲亲行祀典,不觉反劳呕血矣。”于公俯奏曰:“陛下圣寿无疆,还宜保重。且陛下敬天法祖心诚,天必祐之,勿烦圣虑也。”景帝即令董宿诊脉。宿曰:“圣体安矣。”
上曰:“若如此,后日朕当受朝。”公叩辞出,心中甚忧。且皇储未定,万一不虞,事情重大。后日候帝坐朝,率群僚上疏,请复沂王为太子。
至初十日,于公专候坐朝,又不闻钟鼓之声。于公忧惧殊甚。众官知景泰病重,亦忧皇储未定。于公与众皆欲请沂王复为东宫,惟内阁王文之意不然。众官曰:“今日吾等会议,定期后日早封进。”忽有旨出:有大事在十二日早会议来说。众官闻言,即欲散回。惟吏部侍郎李贤对学士萧鎡曰:“今日且未可散,乘众在此议定,必以复太上皇太子,是正理也。”只见王文对众官曰:“今日只请立东宫,安知朝廷之意在谁?”众官见王文之言,始知王文有异谋。众官遂散。
②躬身——亲自。
③一门——一家。
①郊礼——古代祭礼,在郊外祭天或祭地。
至十二日早,王文、于谦、陈循、商辂、萧鎡等并众官,会集于左掖门下,同写草稿奏疏。起句云:“乞早建元良②,以安人心事。”当有萧维贞举笔对众曰:“吾更一字何如?”众曰:“更一何字?”维贞曰:“更建字为择字何如?”众皆从之。惟李贤曰:“择之一字,似非复立之意。”于公即曰:“若上后日坐朝,即当奏上。如不坐朝,当奏请沂王监国。其意有在矣,看上意何如?”果乃复散。
至十四日五更时分,于公在朝房歇,专听钟之声,其时又不闻钟声响,心中忧甚。公乃走出朝房,会集大臣,议请沂王监国,众官甚喜。时宗伯姚夔见王文未到,即邀公与数大臣到其家。众遂写稿毕。众曰:“此事是吾等所为之事,内中若有一人先泄其议者,系贪功喜事之人。”期在十六早进其稿,遂留于姚夔家。
众与公遂辞姚公将出。忽有边报,报公曰:“小人们探知,边敌由李家庄将侵京都。”于公闻报,遂辞众先回部调度,急发牌令人戒饬,各边将谨守关隘,无得懈惰。于公心忧上疾愈甚,边报又至。乃复差孙继宗、卫颖、陈逵等,领人马往李家庄、马驹桥、易州等处添兵固守,差范广备御京城。
仍差人发牌,着石亨、张、张等众用心提督,固守京城九门。
石亨见牌心喜,曰:“于尚书中吾计也。”谁知石亨见皇储未定,意欲复立上皇,贪功报怨,灭深谋险至矣。后上皇复位之日,何尝有北敌犯边之事。当日亨见牌到,即命童先先卜景泰病体。先曰:“不起矣。”亨曰:“汝可再卜一卦,成得大功否?”先曰:“前已对主公预言,不过数月,应有一门封爵,某亦叨庇①。正此时也。且皇帝在南宫,何必他求。”亨闻此言大悦,乃即遣杜清星飞来问万祺。未知若何。
②无良——大善。太子的代称。
①叨庇——犹言念叨,说过。
第三十传启南宫英宗复位掩北斗学士登台
且说万祺见清到,问其来意。清乃密达其事,万祺即低语杜清曰:“皇帝居南宫,今星临度,宜当复位,何必他求。可急回气石公说,事不可缓也。”
清闻言忙回复石亨,亨知与童先暗合。乃即与掌兵官张、张、曹钦等商议。曹钦曰:“吾咋日遇见徐天全(有贞号)说:“公等知之否?吾闻得王文、王诚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去取襄王世子矣。’吾闻此言,正欲见石公议此。若他们事成,则吾等束手看他们享富贵也。”亨曰:“吾正为此事而来。”
遂道迎复太上之意。钦曰:“正合吾意,事不宜迟。”钦即令人暗暗到南宫通知其叔曹吉祥去了。又令人邀侄婿吴瑾同来商议。少刻①瑾到,众言其事。
瑾曰:“此天下之大事,社稷之功,必须得老成人素有才望者计议方好。”
众曰:“老成者,惟许彬、杨善耳。”亨曰:“事不宜迟,吾等明日即往见许公去。”言毕各散。
十六日早,于公并众官正欲清稿,忽旨出,待十八日视朝。公与众惶惶而退。惟公部事完,即处朝房专候内有消息。是日京师乱传王文、王诚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
石亨遂同张、曹钦等,拉杨善一齐来见许彬,俱道复立上皇之意。彬曰:“此盛德事,社稷功也。虽然②,奈吾老矣,行步不前,不能宣力。吾闻徐天全经济才也,此人多谋,诸君即往谋之。”众人问曰:“徐君莫非向者治水之人。”许彬曰:“是也。”石亨曰:“此人果有才能。”
遂辞许彬,一齐来到徐有贞家。各道迎复上皇之意。有贞曰:“吾有心久矣,但不得其助耳。诸君曾闻王文、王诚取襄王世子之谣?”众曰:“闻此言,所以见许太常计议。许公言公特来相见。”有贞即问曰:“南宫可有人达知否?得有人内应,方能成事。”众曰:“已有曹吉祥、蒋冕等在内。
前日已暗遣人达知矣。”有贞曰:“如此甚好。吾又闻得昨日有边报道,北兵又来寇犯。宜乘此机会调兵,以备非常为名,吾等行事,则莫得而测。”
众人闻有贞之言,首肯者数次,齐曰:“此果有计谋者,许太常之荐不差。”
有贞请众人坐定:“待吾细观天象,然后行事。”有贞自得了异书,天文、地理,原无不晓。于宅中后园起一高台,常去观天象。当晚有贞上台踏罡作法,观看星象一回,即下台出来。众人忙问曰:“天象何如?”有贞曰:“在今夕可为。”有贞遂命家人割鸡和血,同歃③之,与众即便起行,仍与家人诀曰:“我此行,事成,社稷之福;不成,家族之祸。吾归则人,不归则鬼也。”
嘱毕,乃急急与石亨、张等暗收各门锁钥,开门纳千余兵守护而行,是夜漏④下三鼓矣。有贞复令还锁诸门,取钥投水窦中。亨、问曰:“此何为者?”贞答曰:“苔不鍽锁,万一内外夹攻,则事去矣。”忽然天色晦冥,众人惶惑,忙问有贞曰:“此象若何?”贞曰:“时至矣。”口中念念有词,人不得而知。遂急趋至南城。城门铁锢牢密,扣之不应。有贞即令人①少刻——不一会儿。
②虽然———虽然如此,尽管这样。
③歃(shà,音煞)──用嘴吸取。
④漏──即漏壶,漏刻,古代计时的器具。
取巨木悬架,令数人举起击之。俄闻城中隐然开门声。有贞复令勇士逾墉①进去,与外合兵,遂毁坏一处城垣而进。复见内中隐隐有灯火来,众人望见,大喜曰:“灯来,必有人到也。”言未毕,只见有数十内监出来问曰:“事体若何?”石亨、有贞齐应曰:“特来迎请上皇复位。”内监曹吉祥、蒋冕等,忙引进内。不多时,上皇出问曰:“汝等是何官?”众皆俯伏答曰:“臣等谨请陛下光复宝位。”太上犹迟疑。有贞等极陈天命有归,民心愿戴,且时不可失。太上曰:“卿等是谁?”有贞一一宣其姓名。太上又问曰:“于谦、王文得知否?”众曰:“不知。”有贞急呼兵士举辇,共扶太上登辇。
有贞在前引导。忽然天色明朗,星月交辉。有贞忙催众呼噪,直入奉天殿。
有贞遂扶太上升御座。太上顾有贞曰:“此事是卿为耶,朕失遇卿矣。”须臾鸣钟击鼓,俱传报上皇复位。群臣皆拜贺。
其夜于公尚宿朝房,公子于冕四鼓时见有兵行动,不知何为。少刻,忽闻得城南内呼噪甚急。于冕慌来报知于公曰:“南城呼噪甚急,想太上欲行复位也。”于公叱之曰:“小子无知,此乃国家大事。若果上病危,群臣不立沂王,当请上皇复位。自有天命,汝可自去。”须臾闻得钟鸣鼓响,公神色不乱,徐徐整朝服趋朝。将入朝时,范广闻变,率兵至阙下。于公见广,忙呵止之,即入朝就班。将行礼,忽殿上传旨下:拿王文、于谦等,未知若何。
①墉(y ōng,音拥)——城墙,高墙。
第三十一传逢相意诳上奏疏吐丹忠亲写供状
上皇复位,群臣黎庶,无不欢喜。此时景泰病危,耳中闻得钟鼓响,乃问内使曰:“今日钟鼓响,敢是于谦设朝?”内使答曰:“闻得众官请太上皇帝复位。”景泰闻言,乃曰:“哥哥做亦好,朕无忧矣。”越二日,景泰崩。
上既复位,乃问有贞曰:“朕今复位,改年号不改。”贞答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陛下初复大位,宜新天下耳目,以成中兴之治。”于是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复命有贞草诏,以诰②天下。即命有贞以本官兼翰林院大学士,入内阁,典机务。
是日于公入朝,欲就班行礼。忽有旨下,拿于谦、王文、范广并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下狱,因有贞诳言共谋迎立外藩之故。又有旨逮内阁陈遁、商辂、萧鎡,尚书俞士悦,江渊、项文曜、古镛、丁澄、沈敬俱下狱,以其知王文之谋,故纵之也。即日出章纶于狱,升为礼部侍郎。升许彬为吏部左侍郎,薛瑄为右侍郎。又论迎复功,维封石亨为忠国公,食禄一千五百石。张为太平侯,食禄一千三百石。为文安侯,食禄一千二百石。
封杨善为兴济伯,食禄一千石。吴瑾加侯爵,增禄三百石。封徐有贞为武功伯,食禄一千二百石,世指挥使,入阁办事,并封其三代如爵,又赐章服玉带,复谕前随驾功。升袁彬、哈铭并为锦衣指挥佥事。高磐为锦衣同知。把台蒋信已故,赠忠勇伯,徐有贞遂矫旨令法司将王文、于谦、范广等严加拷掠。必令招迎立外藩之事。王文不胜愤辩。于公曰:“不必究问,但取纸笔来,待吾写出迎立供词,省劳法司勘问。”法司即讨公纸笔。公提笔即写供
词云:
供状人于谦,年六十一岁,系浙江钱塘县民籍。于永乐十八年中乡科,十九年登进士。二十一年奉命差往广东平祭瑶僮,犒劳官军,清查功绩。一军称廉明,瑶民怀德绥服。
回京遂陈瑶疏,蒙恩复差巡按江西。有枉民滞狱,一鞫①而知,全省皆称明察。因见宁府强横,劾其不法者二人。又见长芦一带马夫,快船夹带私盐万万,某亦不避权贵,各置之于法。至今河道肃清,民无阻扰。还京复命。宣德元年,扈驾往征汉王,收伏汉庶人。庶人当殿不服,反出不逊之语。某历数其罪,词严义正,汉庶人无敢再言。二年,山西、河南灾荒,蒙圣恩亲擢巡抚侍郎,敕往二省。某遍历诸处,问民疾苦,出示劝谕。良民尚义,捐贷资粟。仍捐已俸粜谷,以赈饥民,以备荒岁,全活亿万。每至汴城,见黄河水势汹涌,民遭漂溺。趁民间农暇之时,令其预为椿柳,以被卷扫之害。又旷廓乏人家之处,捐俸令人种树、浚井、建亭,使行者无枯渴之苦,往来有少憇之处。久虑别省流民,居住无栖,乃编成伍甲,给与空闲田地,造房屋耕住,俱为良民。出役数十年间,昼夜区画,兴利除害。二省人民,建某生祠于白茅桥畔。正统十一年还朝,因触怒权臣,降某二级,仍差巡抚二省。十四年,今皇上亲率六军,蒙尘北地。初十日,京师大震。某望北号哭,急启太皇太后,乞命郕王监国。是日,群臣见马顺呵散仪仗,因忠愤激发,共击死马顺,廷中大乱,无复朝纲。郕王见骇,欲回宫者数次。某忙奔前掖,留王住定,一一处分,慰肃百竂,奏灭奸羽,群臣帖然就列。一日之间,区画百端,飞符整饬,袍袖尽裂,几舄①尽穿。翌②诰——上告下。
①鞫(j ū,音居)——审问。
①舄(x ì,音细)——鞋。
日蒙太皇太后进爵尚书,某固辞不受。其时民心慌扰,讹言万端,奸盗四出,百姓逃移,京都空虚。某乃个人巡视,多方晓谕,军民稍安。某集众启请太皇太后,社稷为重,乞立太子,以临臣民;乞命郕王,以辅邦家。二十一日,太皇太后命郕王为帝。保宗社如泰山之安,使国家成中兴之业。整顿未完,敌兵突至,某亲督将士,誓以忠义,遂挫敌于德胜门遁回。某虑敌必掠通州,以资人马。某急往通州散粮各足,继焚其余,使彼进无所掠,退无所资,知吾有备,不敢侵据。至十月初三日,敌因喜宁唆拨,复大举入寇,九边震动,万姓惶惶,有倡南迁之议者。某恸哭谏阻,力陈京师根本之地,今不守此则大事去矣。景帝顿悟,宗社奠安,军民无迁徙之苦。即日命将出师,整兵拒敌。饬郭登谨守大同;激杨洪父子尽力报效;励石亨叔侄奋勇破贱;令孙镗、万广守卫京畿;督张、卫颖鼎峙互援。
诸将奏功。复保孙安、朱谦修饬独石诸城堡。仍用计使杨俊、高磐密擒喜宁,豫埋铳炮击敌。敌惧请和,景泰皇帝犹豫未定。某忙上前陈奏,备述兄弟至亲,君臣大义,礼宜答使迎复。景帝顿悟,遣使臣迎今皇上归国。兄弟行揖逊之礼,君臣贺再会之仪。置立十二团营,掌督精兵一百八十余万。授计于董兴、马轼等,剿除广寇黄萧养;指画于陈瑄等,收伏闽寇邓茂七;蔫陶得成诛降浙寇叶宗留。又安插永乐年间降人于东南,潜消彼敌凯觎之心。复保陈豫、王通筑城于天寿山,使军兵无迁徙之患,商贾得安集之防。七年之内,日则不暇饮食,夜则独宿朝房。蒙问所供是实。
众官见于公亲书供状,件件大功,事事伟绩,无不叹息,遂缓拷掠。公写供词,高诵毕,只俛首②不语。惟王文心中忿忿,大声呼叫。不知何言。
②俛(f ǔ音抚)首——即俯首。
第三十二传西市上屈杀忠臣承天门忠魂觌诉
当时王文见于公写出招词,读出功绩,并不分辩迎立外藩之事。王公大忿,厉声呼曰:“天乎!冤哉,冤哉!今日勘问某等迎立外藩,有何指实?
有何凭据?有何人见证?差何人去迎的?”有附会亨、贞之官曰:“汝意欲取金牌符敕,私结内宦,迎立襄藩,如何抵赖?”王文答曰:“金牌符敕,见存禁中。不奏知太皇太后,谁敢窃取而行?既言迎立襄王必动惊人,查有何人到彼?今日若以‘意欲’二字诬陷某等,实不甘心!”于公见王文力辩,乃曰:“王千之(文之号),汝辩之何益?石亨、有贞等意已如此,如何肯放我与你?彼盖欲踵②秦桧莫须有之故智也。辩亦死,不辩亦死。”当时萧维贞曰:“此事出于朝廷,公等不肯承认,亦难免得。”当有张在坐,乃闭目与萧维贞言曰:“此辈自作自犯,如何说出于朝廷。”时有刑部郎中刘清闻得此言,叹曰:“真冤哉!真冤哉!”即叱刘清曰:“听汝之言,想必也是与他同谋的。”一时附会亨、贞者群诋侮之。
明日,石亨等矫上旨,催促成狱。法司无奈,只得承亨、贞风旨,乃以‘意欲’二字,附会上之。亨等遂挟都御吏萧维贞等构狱词;其略云:“看于谦、王文等,意欲迎立外藩,图危社稷,合依谋反者律。陈循与项文曜等,知于谦、王文等谋异不举,依知情故纵者律。”奏上,天顺帝览毕,犹豫久之。乃曰:“于谦曾有功于社稷。”众皆默然,未及对。石亨、有贞忙上前启奏曰:“臣等出万死一生,迎陛下复位。若不置于谦于死地,则今日之事为无名。”上闻此言,其意遂决。法司标榜于市。
二十二日早,狱中取出于谦、王文、范广、王诚等,于西市受刑。王文口中大叫曰:“显迹何在!以莫须有效奸贼秦桧之故套,诬陷某等于死,天乎昭鉴!”于公乃大笑,口中但曰:“主上蒙尘,廷中大乱,呼吸之间,为变不测。若无于谦,不知社稷何如。当时吾统一百八十万精兵,俱在吾掌握之中,此时不谋危社稷,如今一老羸秀才,尚肯谋危社稷乎!王千之、范都督等,吾与汝不必再言,日后自有公论也。”于公复大笑,口吟辞世诗一律,令人代录,其诗云:村庄居士老多磨,成就人间好事多。
天顺已颁新岁月,人臣应谢旧山河。
心同吕望扶周室,功迈张良散楚歌。
顾我今朝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
呜呼!枉哉!屈乎!于公吟完,令人录毕,即正色就刑。都人见之,闻之,老幼无不垂泪。有举家号哭者,有合门私祭者,有暗地披麻服者。边关军士闻知,莫不涕泣。
当时范广同赴法曹,乃挺身直至西市。口中大叫曰:“当初陷驾者谁(指石亨坐视)!吾提兵救驾者,今反杀之。天理何在!”叫未绝,只见一妇人披麻带经而来,乃一妓者,平日侍从范都督数年。范广见侍妓号哭重服而来,忙问曰:“汝来何为?”妓者曰:“特来伏侍公死。”复号哭,大声呼曰:①觌(d í,音笛)诉——当面诉说。
②踵(zhǒng,音肿)——跟随,效法。
“天乎!天乎!忠良辈死也!”观者莫不惊哀。范广即刻被刑。其妓恸哭伏地,口吮其颈血。俟收殓时,以铁线缝接其头,顾谓范公家人曰:“好好抬主翁去葬。”言毕,妓者从腰边掣出短刀,大声曰:“主君死冤,贱妾死烈。”
即自刎于尸旁。众人与法曹官等,尽皆惊讶,深叹妓之忠烈。是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阴风凛凛,黄沙四起,实有屈杀忠良之气。
不过数日,王镇正出朝门,忽然风沙泼面,天色昏暗,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从人见了心慌,急扶至东安门来,人事不醒,惟手乱指而已。时人咸谓忠魂促迫耳。朝廷发陈循、商辂、项文曜等于外戍,后成化帝登极,尽复其职。王文亦谥毅愍。诸公冤事始白。
且说当日于公被刑,暴尸市上。因公子于冕发戍辽东,尸骸未殓。忽一人边外冠服,忱公之尸,大哭不止。复奠以壶浆,曰:“某虽国外人,颇怀忠义。今公死冤,公子谪戍。呜呼哀哉!”众百姓见之,一齐团看,乃是太监曹吉祥麾下一个属官,名朵耳者。众百姓见朵耳尚且如此,况我等皆是于少保爷存留性命的,反不如一朵耳耶?于是众人一齐壶浆设奠,将锦衣覆盖其尸,号哭之声,巷陌皆震。徐有贞闻之,心中畏动。石亨差人禁止不住。
曹吉祥痛杖朵耳,不许再去哭。明日朵耳仍来哭奠,吉祥亦不能禁。当时于公尸骸,乃都督陈逵赂守者收公尸骸,葬于城西浅土,又嘱咐居民看守。居民思公功德者,每每暗奠壶浆。哭者甚众。
公子于冕前一日已发辽东卫为军,不知父第二日被刑,与解人①行至山海关,是夜梦父于公语曰:“吾前日已被石亨、徐有贞诬害而死。吾魄虽丧,而魂不灭。当日诉于天,蒙上帝怜吾忠义勤劳,着吾为京都城隍②。吾今欲朝皇帝诉吾之冤,但借汝目光三日,现形朝见皇帝后,还汝目光。”言毕欲去,公子冕梦中见说,扯住父衣,大哭不止。觉来两目失明,冕恸哭不已。遂止于山海关上,忙遣义兄于康回京,探父信息。
于公既死之后,一灵不昧③,忠魂耿耿。石亨、有贞等独坐时,亦常恍惚见公形影。一日,承天门大火,上亲临,命内使诸人救人。抬头便见于公隐隐闪闪在火光之中,以首连叩,若有诉冤之状者数次。此时乱嚷嚷之间,上耳中闻得诉曰:“臣之孤忠,上帝已哀怜赐爵。今特诉之陛下。”上闻言,惟曰:“是也。”于公又数叩首,不见,火亦随灭。上是日心知其枉,乃即召徐有贞至便殿,谕以承天门之事。有贞答曰:“此陛下见火恍惚,不足信也。”上闻贞言,愠色而罢。
明日有旨,独宥于冕辽东之戍。赍旨者星夜驰至山海关来。是日,于冕梦见公曰:“吾已泣诉于皇帝矣。今还汝目光。”冕在梦中牵父衣大哭曰:“不孝子不能收葬父骸,万死难赎其罪!今欲何往?”公曰:“汝不必恸哭,皇帝尽知吾冤矣。”言罢,振衣而去。于冕闪觉,睁眼看时,复明如旧。
后日将晚,忽有边将一齐来到曰:“公子恭喜,朝廷因承天门火灾,旨从禁中出,独宥公子之罪。某等想尊公忠魂不昧,朝廷悔悟也。”于冕闻言,哀声少息,对诸将谢之,乃即欲与于淳促装回京,殡葬父骸。诸将忙谏阻曰:“公子未可遽到京师。今皇上圣聪明鉴,虽独宥公子,奈权党众多,深虑公①解(jiè,音借)人——押送犯人的人。
②城隍——迷信传说中指主管某个城的神。
③不昧——不灭,不藏。
子陈冤,倘有削草除根之意,未可知也。况彼正是炎炎④之际,何事不可为。
依某等愚见,待众幸⑤少衰,朝廷念尊公功绩,那时公子到京,上一纸陈冤叙绩之疏,庶归葬得安,忠孝两全也。”公子闻言,心觉有理,暂止于山海关上,专候于康信息。
这于康领公子之命,奔至京师。一路闻人说公之功,叹公之冤。于康含泪访问,已知主人于二十二日被刑。暗问公尸骸何处。有人说陈都督收尸权葬在城西。于康闻言,忙来见陈都督。陈逵一见于康,二人放声大哭。逵曰:“自从公子发戍去第二日,不料奸党构罪;以致恩公受屈而死。我暗地赂守尸内监,潜地收殓,葬在城西浅土。待公子回时,迁恩公骸,归故乡安葬。”
于康感谢而叩,又大哭一场。军从莫不涕泣,陈逵即同于康到葬处。于康即办祭物,痛哭叩祭一番。忽有军人报曰:“朝廷有旨,独赦公子于冕。”于康闻报,暂停一日,即别陈都督至山海关,报曰:“主爷是前月二十二日被害,蒙陈都督赂守尸之人,收得骸骨,葬城西浅土之处。”于冕闻说,哭绝于地。众人同于康、于淳齐来救醒,哀哭不止。于淳当日哭之,伤心呕血,得病而死。关上忠义之官,皆送赙祭之仪与公子设灵位之处。于冕悉谢叩却之曰:“承诸公盛情,却之固不恭,恐伤先人之清白,不孝孤铭心已耳。”
于冕一心要拜见父尸,诸将见阻不从,谢诸将曰:“不孝孤蒙恩独宥,不往收父尸骸,寸心如割,虽万死不辞!”众见冕如此,乃曰:“公子坚执要去,可扮作商人,同尊使潜往祭葬毕,可即回转。”冕谢诸将,当下扮作商人,同于康一径奔到陈都督处。相见抱头痛哭。冕深谢陈逵。逵曰:“某感先公厚恩,虽粉骨难报。何足为谢!”即同冕往葬所。恸哭祭奠毕,逵乃差人悄悄发棺。冕即着于康送柩回杭,葬于三台山之处。冕仍回山海关栖止。
朝廷于三月初一日有旨:追复故御史钟同,赠大理寺正卿。复召同二子进京。未知召荫何职。
④炎炎——兴盛的样子。
⑤众幸——众宠臣。
第三十三传天顺帝评功悼枉徐武功被勘作法
天顺思钟同之忠,复召其二子来京。荫其长子钟启入监,即升知县;次子迪升为通政司知事。又即转升章纶为左侍郎。亦荫一子章立入监,后升为鸿胪主簿。即日召还被谴陕西定羌驿驿丞廖庄至京。上亲自慰劳,即升为吏部左侍郎。复论迎复之功。又加石亨、曹钦等俸二百石,仍升徐有贞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武功伯,兼文华殿大学士掌文渊阁事。又有旨拿前景泰升都督广西、佩征西将军印、上易储疏弑兄逆贼黄■。旨未下,早有人传报与■。自■知罪大恶极,服毒而死。及旨下,■已死。复有旨命本处抚按协同三司等官,勘验实落,开棺枭首断尸,籍没①,以警示天下。广西总兵武毅等,见朝廷戮■尸,籍没家产,皆举手吁天,曰:“苍苍果有报应也!”
石亨、曹钦等以迎复之功,常直入内殿,并带从人出入,无人敢阻。一日,石亨领千户闻达、卢旺、彦敬三人侍上于文华殿侧。上问曰:“此三人何人也!”亨对曰:“臣之心腹人也。臣每有机密,必与之谋。如迎请陛下之事,三人亦有功焉。”上复问曰:“见居何官?”亨对曰:“二指挥,一千户耳。”上曰:“俱升为都指挥。”亨复奏曰:“蒙圣恩加一‘都’字甚好,但不能朝暮同臣出入,乞再加‘锦衣’二字,更感天恩。”上即允奏。
三人授职,即谢恩而出。当时有识者,论石亨力奏三人为锦衣卫官,恐有弹劾石亨辈者,即发落锦衣卫来,是生死之权在其手也。
自此以后,石亨求请升迁官职,殆无虚日。冒报功绩千余人。杨增、杨海仍复前职。杜山、郭亨皆升一级。石亨威权日甚。其侄石彪倚亨势妄为不法之事。当有大同巡抚年富见彪倚势冒功减粮,无不妄为。年富平素刚直,先年见石亨妄冒不法,即劾论之。今复劾彪。早有人报知石亨。亨大怒,即来见曹吉祥说知,吉祥即按住年富之本。亨反令石彪诬奏年富。亨又见徐有贞,浼有贞票旨拿年富到京,有贞初因石亨构党之时,彼此回护,凡事皆从之。后亨每每强勒行拿,或保升官职太甚,已就有些拒却。至于年富,又与有贞交厚。一一不肯从亨。石亨见有贞不从,便怒。有贞不得已勉强顺从,只得行票旨去拿年富,两下就有些参商②。年富到京,有贞不发富于锦衣狱,恐亨暗伤。乃发富到刑部狱中,待上问起,有贞那时好奏明放走。上亦屡见石亨行事过妄,心中不悦。
一日,因朝见太皇太后,太后问曰:“皇帝复位两月矣,怎不见于谦有手札③进上奏事?”当日上杀于公之时,虽有内官传言进宫,太皇太后未知真实。因上进宫来朝,特问于公时,上以实对。太皇太后闻言嗟呀半晌,乃曰:“于谦有大功于我国家,为何就令致死?当时皇帝蒙尘,若无于谦,我国家未知何如?此必有奸人误皇帝耳。”太皇太后不觉泪下,左右惨然,上亦为之动容。太皇太后又曰:“于谦有大罪,只宜放归田里,何忍置之死地?”
嗟叹不已。上无辞而出。
自此以后,凡石亨辈有事奏启,上皆留心裁察。当时石亨诬奏年富阻挠军机,上遂留神。不问有贞,贞乃亨党。上故不问,而问李贤曰:“卿知年富何如人?”李贤答曰:“臣久闻此人行事公直,在边能革除宿弊。”上闻①籍没——旧指登记并没收所有的财产。
②参(shēn
,音身)商——参和商都是二十八宿之一,两者不同时在天空中出现,比喻感情不合睦。
③手札——手书,亲手写的书信。
贤言,顿悟曰:“此必是石彪为年富阻挠行事,今反奏耳。”贤叩曰:“圣心明见。”上即亲书旨下,放年富出狱,着致仕①回去。明日,石亨见上自敕回年富,因随机与曹吉祥等,固请尽罢各边诸处巡抚关提督军务等官,其意欲无拘束,恁他设施。
本年五月初九日,有御史张鹏、杨瑄等适河间府饮马还京,一路亲见石亨、曹吉祥家人倚势占夺民田,乃上章劾奏,乞加禁约。上览奏,谓有贞曰:“御史敢言,实为难得。”当时有贞与石亨贪功,一时诬陷于公。后来见众纷纷怜公之死,有贞亦悔,渐渐与石亨疏了。所以上顾问有贞,有贞含糊不答而出。上见有贞不答,心中甚怒。复问李贤。贤答曰:“御史敢言,实乃尽忠效职。陛下宜命户部复实来说。”于是旨下户部查勘,时御史张鹏偕十三道御史,又合章劾石亨等“固宠擅权,冒滥官爵,强预朝政,掠美②市恩,易置文武大臣,以彰其威。布满心腹将吏,假施其德。出于门者显爵,逆其意者重伤。纵家人占夺民田,压有司多收亡命。中外寒心,上下慑俱。不早斥罢,将来之事,不可料也。臣等备员言职,责有所归。不敢缄默,谨具以闻。”即有小人潜以此事报亨。亨疑有贞、李贤主使,遂与曹吉祥、曹钦等泣诉于上,曰:“臣等出万死一生,迎复陛下。今有贞与李贤反加排陷,唆使十三道御史,诬劾臣等,必欲置臣等于死地。且张鹏原是张永之侄,故结党诬臣,欲与张永报仇。”上见亨等恸哭不止,不得已,乃命收张鹏、杨瑄等于都察院狱中,仍命究主使之人。法司少怠不究。石亨复劾都御史耿九畴怠职,不究主使之人。于是锦衣卫承亨风旨,拷讯两御史并鹏、瑄甚急,遂词连有贞、李贤。上因怒有贞前日含糊不答之故。遂降有贞、李贤俱为参政。
越二日,上有旨独转李贤为吏部左侍郎。有贞降为广东参政。石亨犹虑上有日思贞取回,乃激曹吉祥、曹钦曰:“当时我等合有贞迎复上皇,只望他为我心腹,如今反行事多拗住③。吾想在内惟公等,在外惟吾。观有贞唆使御史劾奏之意,必欲尽致吾等于死。”曹吉祥曰:“只索与他一毒手便好。”
亨曰:“他如今虽降广东参政,异日上必思他,取他回来。”吉祥曰:“为之奈何?”亨曰:“上尝待有贞甚厚,无事不密召有贞私语,我等皆不得闻。
后来我特央心腹小内相探知几件,今何不将几件密事令人奏上,上必愈疑有贞。那时我与公等乘机讪谤,上自然震怒,害之必矣。”吉祥等笑曰:“甚善。”但议何人写本,何人呈进。石亨思量半晌,曰:“有。我闻有贞门下教授马士权性秉忠直。有贞欲害于少保,土权谏不可,有贞不听。然每事必与之商,不如今人诈作马士权写本。一面使一人类①给事中李秉彝者,昏夜持本进上。那时公等在内接之,多加谮毁②之语于上前,不怕有贞不认罪而成狱矣。”
计议已定,果然捏成一疏,令一貌类李秉彝者,待昏夜持上。曹吉祥特令一小太监接之。问曰:“大人何官?”其人曰:“给事中李秉彝也。”小监持进,亨又贴飞语淤禁内。上览本,果然震怒,即命拿李秉彝付法司拷问。
李秉彝实不知情,抵死不肯承认。朝廷捕匿名者甚急。亨等见上怒,乃与吉①致仕——旧谓交还官职。
②掠美——夺取别人的美名。
③拗住——不顺,别扭。
①类——类似。
②谮毁——污蔑,中伤。
祥等共谮曰:“有贞见陛下待之薄,有本不允。今又降谪广东,愈加怨望。
臣等访得匿名谤本,皆是有贞心腹马土权为之,故灭其迹。不然,匿名内某事李秉彝何由而知。陛下试思之。”上问疏,亨指其某事。上心动,乃曰:“此语独朕与有贞言者。”亨即复谮曰:“朝廷禁内,谁人敢进。有此诽谤之语到此,必是前日有贞因降职,直入内廷谢罪之时,延挨在此,候上驾临谢罪,意图陛下俯留。后见不留,故将飞语贴此,并匿名同进。非有贞而谁?”
上闻言,首肯者三,深信之,急命捕有贞下狱。亨与吉祥又奏曰:“有贞宣泄内廷之语,并造言诽谤朝廷,陛下必亲鞫方见真情。若赴法司,必然回护。”
上果允奏亲鞫。
未及五更,即令鸣钟击鼓。上御便殿,命官校于狱中独取有贞鞫问。锦衣卫闻达、卢旺等又是石亨心腹,特将诸般刑具排列,专候上命加刑。当夜,官校奉旨即到狱中独取有贞。有贞见未及五更,朝廷坐殿来拿,大惊曰:“吾命休矣!此必是石亨辈谤我,陷我於死地也。”口中说,心中想曰:“今日命在旦夕,不行此法,如何脱得此难。”官校催促,一齐拥至午门。有贞一头走,一头急急作法。即叫:“取水来我吃,我要一大盆水吃。”官校即取一盆水来。有贞念念有词,连吃了两碗。便叫:“少住一住。”官校促曰:“上等久,不敢迟延。”有贞口中复念念有词,人皆不晓何意。有贞念毕,又取水含了一口,朝天一喷,又朝着随人摆列火炬处一喷。有贞又捱一回而行,行不五、六十岁。少刻,烈风卷地而起,即时闪电交加。有贞被官校押进到丹墀①下时,只见雷电大作,雨似倾盆,冰雹如石块打下。押随官校,多被打伤。殿中烛炬,俱被狂风吹灭,殿瓦打碎甚多。上亲见天变,心中动疑徐有贞之事,遂不究问,进宫而去。
众官校见驾回宫,急带有贞出避於五凤楼下。京城平地,水高数尺,大树吹倒数十余株。曹吉祥门首多年老树,尽皆吹断。石亨等见天大变,亦各恐惧,不敢再求鞫问。其时都城人民,见西北角上隐隐然如牛如猪之物,喷噀②冰雹。有贞得异书,奉斗斋,当时有识者曰:“此魔霾支大法也。”朝廷见天变,乃发徐有贞於狱,戍张鹏、杨瑄於边卫。
①丹墀(chī,音迟)——台阶,台阶上面的空地。
②噀(x ùn ,音迅)——含在口中而喷出。
第三十四传有贞云阳谪戍③石亨谋逆亡身
上一日诘问石亨与曹吉祥、张等:“向日于谦迎立外藩,汝等是谁知见?”众人齐对曰:“臣等皆不知,是有贞对臣等说的。”上深知有贞诬害谦。每至宫中朝太皇太后时,又见太后嗟叹于谦之冤。明日旨下,发有贞谪戍云南金齿卫。云南有万里之遥,有贞闻命不敢怠缓,即出狱中,便要起程。
深念马士权为有贞之事而被拷掠,身无完肤,决不招认,乃至狱中看望,以其女许婚其子。遂别土权,往金齿而去。后朝廷知士权无辜,特宥放归。
当时宗藩襄王瞻墡来朝。襄王因先年已巳之变,两次上疏慰安太皇太后,乞命太子居摄天位,急发府库帑藏,召募勇敢忠义之士,务图迎复。仍乞训谕郕王尽心辅政。疏上时,景泰已立八日矣。至是上得疏于宫中,览之感叹。
即亲敕王入朝,待礼渥厚④,闲叙数日。上因问王曰:“当时正月间,王文、于谦等曾使人到王处,有札子知会王否?”襄王答曰:“实无。”上因此益知王、于死为冤矣。天顺帝留襄王在朝盘玩月余,辞回。
是时,也先闻知中朝杀了于谦,心中大喜;对众道:“南朝头目于尚书被哈刺①了,俺们无虑也。”即日传箭,大举入寇,由大同等关,直犯京城。
大同关前者是定襄伯郭登把守。因已巳守城,二次不肯开关,又答言吾国自有新君之语,上复位,即革郭登之职回家,命李文、石彪把守。石彪倚石亨之势,反欺李文,又克剥军饷。自此兵心不服,不肯向前厮杀。以致也先兵马直抵京师。京城人民,向赖于公平息九年,今复见此猖獗,人皆惊慌,一齐大叫沸嚷:“安得再生于少保,为国救苍生!”京城大震,喊哭声直达内廷。上正与恭顺侯吴瑾、太平侯张等在内蹴毬②,遥闻喧哭之声,少刻,内臣飞报进宫。上闻报,大惊,弃毬于地,叹曰:“于谦若在,安得至此!”
吴瑾亦曰:“真可惜于谦!”上顾谓吴瑾曰:“朕今复位未久,岂可令吾民遭此锋镝。朕昔在边外,也先等不过欲求缎帛而已,朕岂惜此,劳伤军民!”
乃即发旨,下令赍缎帛万余,御敕一封,责其背盟③入寇之罪。外彩缎多端,答其往年恭敬之心。御敕发到,也先亦自知无礼,叩谢赏物,即掣兵回去。
当日张在侧,闻得上叹息于谦者再三,心中惊惧,面皆失色。辞朝出,忽见范广于路。张口中连叫范兄、范兄者数声,与之拱揖。左右人役,不知何故。曰:“都督范爷,与吾相见。汝等何不传报?”左右见说,尽皆惊讶,知其见鬼。归家无病而卒。
上一日与阁下李贤言及迎驾夺门之事。李贤对曰:“迎驾则可,‘夺门’二字,岂可示于日后。况景泰病危,陛下理宜光复宝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群臣谁敢不队,何必夺门为哉?且朝廷禁门,岂可言夺。‘夺’之一字,尤非美名。幸而陛下洪福齐天,得成其事。假使景泰左右先知此事,石亨、有贞辈不足惜,未矧④置陛下于何地?当时亦有邀臣者,臣知此事甚险,实不肯从。”上闻李贤之言,圣心顿悟。猛省前科道劾石亨疏,有“以夺门之功,④渥(w ò,音握)厚——优厚,深厚。
①哈刺——蒙古语,杀死。
②蹴毬──踢球,我国古代的一种足球运动,用以娱乐、练武、健身。
③背盟——违背盟誓。
④矧(shén ,音审)——况且。
滥冒官爵。且朝廷禁门,何名为夺?‘夺’之一字尤非顺理,传之后世,岂不被讥”等语,此语与李贤所言相同,乃深知亨辈之故,即欲复于谦官爵。
曹吉祥知之,又以巧言阻止。吉祥即私对石亨言及:“上欲复于谦官爵,被我用巧言谏阻。”
石亨闻言,心中不安,急忙回家,召心腹将官,欲起歹心,石亨常往来紫荆、大同等关,谓左右曰:“若塞守斯关,京城当不战而自溃矣。”时天顺三年二月,石亨召心腹人卢旺、彦敬、杜清、童先等二十余人商议。众人齐到,亨即曰:“吾今所坐之位,皆汝等所欲坐首。”众人骤闻此言,不知亨意。皆答曰:“某等蒙主公抬举,做到都指挥之职,心足矣,又岂望公侯之位乎!”亨笑而言曰:“汝等独不闻宋太祖之事乎?宋太祖因陈桥兵变,史书上不称其谋叛。今汝等助吾行事,到得宋太祖地位,我今之职,非汝等为之而何?”众人闻言,俱皆默然股栗①。时童先在旁,乃首出妖言,曰:“兄等曾闻得近日小儿谣言否?”众曰:“不知。”童先曰:“近日谣言云:“四方叛乱俱可摇,惟有石人摇不动。’此谣言正应在我石公也。”众人曰:“如何应在主公?”先曰:“四方叛乱俱可摇,按前者景泰时两厂并浙东西诸贼,皆被朝廷剿除。摇者,剿也,谓四方叛乱,俱可剿除。惟有石人不能动,此不是应在主公姓石,可成大事而不能摇也?此天意在主公,诸公可勉力图之。”众皆领诺。石亨大喜,对众人曰:“大同军马,最为勇猛,我抚之亦厚。若使石彪代李文挂镇朔将军印,北塞紫荆关,东出山东据临清州,决高邮之堤,以绝饷道,则京城可不战向自溃矣。”遂议心腹分头把守。
且说一日上临御祥凤楼,召恭顺侯吴瑾、抚宁伯朱永等入侍。时石亨新造府第,上在祥凤楼观看久之,问左右曰:“此何人住居,极其高大?”朱永谢不知。吴瑾答曰:“此必是王府也。”上笑而言曰:“非也。”瑾曰:“不是王府,谁敢如此造作。”上顾太监裴富曰:“汝闻吴卿之言乎?”裴富知是石亨之府,但唯唯不敢答应。上知是石亨之屋,恶其僭妄,故问左右,上盖深知之者。遂差石亨往延绥出征。
将行之际,只见童先策杖②忙进,力劝乘其前谋,曰:“乘此军威,何事不可为。”亨曰:“吾为事有何难哉?今天下都司,待吾一一代之,可一举而成。”童先又曰:“时者,难得而易失。恐时一失,不可复得。”石亨曰:“吾今出征,所向必克。既克有名,人无不畏。”遂不听童先之言。童先见亨不听,私自骂曰:“这厮不足与谋大事!不去,祸将及矣。”遂先逃出。
门客谢昭闻童先之谋,忙进谏亨曰:“公当尽忠报国,不可妄意作为,自取祸害。”亨阳诺而阴实不听。谢昭对人曰:“吾宾主之道尽矣。石公祸将近也。”遂留一帖于书房,不辞而去。
亨乃令兵径到延绥征剿。亨自恃骁勇兵强,不令人会同李文等兵,先自往战。此时敌兵养精蓄锐,且亨富贵已极,久弛征战,全不为意,一战而败,折军数千,无功而回。又倚着曹吉祥在内,自入内廷面奏,反奏:“李文畏怯,不肯同时发兵对敌。臣独奋力进剿,方才退去。乞陛下究李文坐视之罪。
若以石彪代李文镇守大同,则敌兵不足畏也。昔谢安举侄谢玄,遂破符坚百万之众。臣敢不避亲疏举侄,伏候圣裁。”上心知石亨无功而回,又保举石彪代李文,不准所奏。石亨见朝廷不准石彪代李文,乃浼曹吉祥矫诏以石彪①股栗——两腿发抖,形容恐惧到极点。
②策杖——拄杖。
代李文总督边方。上知之,遂命多官勘视石亨、李文、石彪之事。勘得事实,众官一齐交章劾奏石彪“凶暴贪狡,包藏祸心。谋镇大同,阴伤主将。倚石亨之威权,移人主之大柄①。石亨掩败为功,权倾人主,易置文武,矫诏举侄,事干天宪②,法所不容”等语。朝廷即差官校,逮石彪下狱。初,石彪事发,众官密议,明日当大班一齐劾奏。有与石亨交通者,泄漏其事。上知其故,召李贤问曰:“群臣党恶交通有之乎?如此,不可不戒。”贤答曰:“诚如圣谕。”上乃降旨,谕百官无故不许往近侍大臣之家及锦衣卫官处。自此之后,朝政肃然。
石亨因征敌无功,复因石彪之事,不敢入朝,告病在家。众官复交劾其恶。上震怒,令官校拿来,上命露刃押亨进见。石亨见上,叩头谢罪,上曰:“朕宥汝已多次矣,但汝所为之事甚妄。”顷之,上仍念其功,惟革去兵权,以本爵归第。其年冬十月,彗星出见,日晕数重。司天台奏曰:“恐小人阴为不轨,宜防备之。”
未几,石亨因罢了兵权,怨望不已。一日走到一僻室,忽见一婢与一仆欢笑,石亨大怒。其仆见了惊慌,奔到后园,跳墙而逃。亨拿其婢杖死,仍差人拿其仆,并拿仆之父。其仆与父,一径到朝门击鼓报首③,将石亨向日与卢旺、童先等同谋之事,一一报闻。朝廷震怒,即拿石亨下狱。
亨在狱中三日,忽见于公立于面前。亨大声叫曰:“于尚书为何至此?”
狱官闻叫,进看无人,一狱惊骇。少刻之间,上命内相怀恩赐白罗一幅,令亨自尽。遂勒死石亨于狱中。石彪等俱弃市。百姓闻亨等之死,尽道:“于公之灵,冤报如是其速也。”朝廷命斩石亨之仆,差人籍没其家产,追夺爵敕等项。籍其家资万万余,而宝货不计其数。内中检出私书,有与各镇军官及数省遣心腹交通之书,皆约次年正月十五举事。上亲阅大怒,即颁密旨,令各处抚按官拿究。仍发石亨二子石溟、石涧边外充军;其幼子在襁褓者,无知不罪。查出同谋奸党,虽有三、五漏网,朝廷尽皆宽宥,惟有童先、卢旺等不赦。但童先早遁,未曾获得。令人榜示紧缉捕来。这童先因见石亨不依他言,早自逃出在外,就于途中占一课卦①。未知童先自卜若何。
①大柄——指国家大权。
②天宪——王法。旧指朝廷的法令。
③报首——报告,告发。
①课卦——占卜的一种。
第三十五传童先开瞽②得漏网曹钦造反乱京城
童先早自逃出,行至中途,就占一卦,叹曰:“石公事不谐矣!我还有脱灾之日。”乃一路卖卜而行,后闻石亨、石彪事发俱死,乃急忙潜逃故友李天章处。正行至涿州地面,忽闻一人问曰:“童先,汝欲往何处去?”又曰:“汝可要医好眼目么?”童先初闻叫他姓名,心中甚慌。后闻得说医好眼,心中少定。乃曰:“谁不要医好眼?若医得开,真神仙也。”只见那人曰:“不难。汝且站着。”即用药点之,令闭一回,又脑后针下二针。少刻,叫童先开眼。童先睁开眼来,只见日光闪闪,世界分明。早见医眼之人,立在眼前。童先忙拜谢于地。抬头起来,不见其人。童先大惊曰:“这分明是神人救我。”心中思量曰:“我今目明,别人都不晓是我。我今急往李兄处潜藏,方可避难。”先乃密寻到李天章家。天章一见,忙问曰:“童兄之目,如何得明?必有神治。”童先即把逃出遇神开瞽之事,一一说知。天章遂留童先住下。当时朝廷命法司榜示拿童先时,榜上亦写着瞽目童先。今先眼明,人皆不疑是他。况童先又妆扮别样形景,所以人一发不认得他。挨过半年,朝廷已不甚追究。
童先知事缓,乃辞别李天章,扮作商人,一径来投到曹钦家。曹钦见了大惊,忙问曰:“童兄何幸眼明,得到吾家?真可异也。”童先亦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钦大喜曰:“吾一向想兄,暗地令人密访。不期今日到来,足慰吾念。”钦遂留童先住下,因论起石亨之事。曹钦曰:“石公做事不密,反致如此。吾每思量石公与我皆是同事之人,争奈众官时常劾奏。如寇深、逯杲、孙镗等,每每举吾过失,裁抑我众。吾想:我兄弟又统军兵,皆为都督,我手下又多蓄骁勇之将。今众官不时弹劾,倘有日皇上震怒,如石公之事,移于我家,则吾束手待毙。吾欲起事,烦兄卜之。”童先曰:“事不必卜,今令叔在内,兄昆仲①在外,若一举事,何事不成?倘卜之不吉,反起狐疑。为今之计,兄先差一二心腹之人晓得边外之语者,潜往也先处,馈送宝货彩缎之礼,令其起兵入寇。那时兄等内中作变,则大事成矣。”
曹钦闻言大喜,即请兄弟曹鈜、曹■并童先及门客冯益等,一齐都聚于密室,计议道:“掌兵官惟孙膛、孙继宗、马昂、逯杲诸人与我们有仇,余者无妨。但我等将何计先除了诸人,夺取兵权,则事无不谐。”曹铎便道:“何不我们先差伯颜、也秃等将乘机诱杀孙镗等众,就拥兵进内。叔父在内举火为应,大事成矣。”曹吉祥因问冯益道:“先生,可曾有宦官子弟登基否?”益答曰:“有,曹操是太监曹节之后。”吉祥闻之大喜。只见后边闪出曹钦之妻贺氏,指着冯益曰:”先生,汝教人为叛,罪已深矣。又将牵强混语,鼓惑吾夫。我虽妇人,颇晓书志。曹操若是曹节之子孙,如何曹操做司隶校尉时,立杖死中常侍二人?则知曹操与曹节是同时之人,非节之后明矣。纵使是节之后,学曹操之奸雄逆贼,至今令人切齿唾骂,安可效之!”
曹钦见说,遂自扭其妻,闭之密室。
曹吉祥与众议定,后日晚间行事。吉祥自进内廷去。专候至后日,乃七月初三晚间,曹钦乃邀恭顺侯吴瑾到家。吴瑾是曾钦侄婿,曹铎之女夫也。
曹钦每有事,常与吴瑾商议。瑾又上所喜信者,故禁门锁钥,皆是瑾掌管。
②开瞽(g ǔ,音鼓)——睁开瞎眼。瞽,眼睛瞎。
①昆仲——对人兄弟的称呼。
当晚曹钦邀瑾回家,将心事说知,就索禁门锁匙,要瑾放千余亲兵进内。吴瑾闻言,心中大惊,忖曰:“别事可从,叛逆之事如何从得!”口中即假言曰:“此时如何放得千兵进去?况且京兵发遣征剿,只有出的,如何可放千人进内?岂不动人之疑。汝既要行事,好歹至四更开门,五鼓进内方好。”
曹钦信以为实。便道:“专候汝之消息。”吴侯诈允而出。
此时将及一鼓,吴侯到城点视,分付众军谨守城门,直到天明,方可领钥开门。若五更领钥者,明日即斩。只分付三门,余不能及。吴侯一路思量:倘曹钦四更不见我的动静,他必然攻打。倘若人多,一时攻破,曹吉祥见外大起,内中放火为应,其祸不小。一头想,正遇着都指挥完者秃亮令人巡更。
吴侯忙问曰:“来者何官?”秃亮见是吴侯,忙下马问曰:“吴爷何事心忙?
单骑与四人同行。”吴瑾曰:“汝在此巡更,是何官何名?”秃亮答曰:“小官是都指挥完者秃亮。”吴瑾曰:“烦汝急急飞报与大明门上守门军将人等说知,道曹软与曹吉祥通谋作乱,只在今夜,可牢守紫金城墉,五更时未可就开门;快教传进内廷:光令人拿注曹吉祥,免得里应外合。”秃亮闻言,遂拨数人跟着吴侯,乃即先纵马加鞭,星驰①到大明门上,一一细说曹钦、曹吉祥之事。穿宫内监,闻此消息,飞报到内廷去。
吴瑾恐秃亮口传不到,又急行至锦衣都指挥逯杲家,令门上人快报:“请汝家主出来,有紧急事要议。”家人传报,吴侯命快取笔砚来。众人忙取纸笔。吴侯随即写奏,着人飞马赶到金墉城边,大叫:“守门官监,把这封密疏,从门隙内就递进去,不可迟滞!”此时逯杲忙披衣出来,相见曰:“吴侯何事?夜深下降。”吴瑾不及多言,只说:“曹钦、曹吉祥谋反在今夜,为之奈何?我已发报数次,想内廷必然知道。及早我与你到孙都督、马尚书处报知,调兵守护杀贼。”二人飞身上马,径到孙都督家来。此时孙镗已得完者秃亮传报,亦令人飞报金墉城中,随到马尚书家计议。早有飞旨,在门隙中发出:着孙镗、马昂用心勒兵擒贼。孙镗见旨,泣拜曰:“当以死报主恩!”遂急急调兵拒守。
已说曹钦等挨到三更时分,不见吴瑾动静。忙使人到吴瑾家来问消息。
家人不知,以实对道:“自昨日早朝,未曾回来。”使人飞来回报曹钦。钦闻报大怒,知吴瑾诈允。遂发兵五千,令曹铉等直抵西长安门攻打。自领兵五千,攻打东长安门。此时吴瑾与逯杲飞马正到孙镗家来。只闻得喊声四起,吴、逯二公知是曹钦领兵来攻门,急到孙镗处。家人答曰:“家主已到马爷处发兵去也。”吴侯即对逯公曰:“公可先到长安门,令人紧紧看守。我今再到马总督那里,即发兵拒贼。”逯公赶到西长安门边,见曹铉正今人砍门。
逯公见了,慌忙夺过从人长枪一把,大骂:“逆贼!朝廷有何负你,敢如此叛逆!”即挺枪来搠②曹铉,不期曹铉部下人多,一齐乱搠。可怜为国忠臣,仓卒间,被众乱搠而死。
众人遂砍开了门,一齐拥进。此时都御史寇深闻变,起立门首,差人探听。吴侯马过,见了寇深,曰:“寇公,曹钦作反。”冠深闻言,即跨马一同吴侯到马昂处发兵。正值会昌伯孙继宗、都督孙镗俱在,一齐调兵拒敌。
此时曹钦放起四、五处火来,只望内廷火起相应。放火多时,不见里面火起。
曹钦知事不济,忙调人马一面攻打,系尚书王翱在东朝房,拘学土李贤于左①星驰——如流星奔驰。形容迅速、紧急。一说星夜奔驰。
②搠(shu ò,音硕)——刺,扎。
掖门,勒要二公写本奏辩,云“因逯杲、寇深二人所逼,以致激变”等情。
此时广宁伯刘安、太常卿万祺、学士万安等俱到,见曹钦逼勒大臣写本保奏。
只见寇深匹马赶到,厉声大骂曰:“曹贼!朝廷何等待汝,汝敢叛乱京城,拘系大臣,残害百姓!吾恨不即砍汝万段,以泄朝廷之愤!”曹钦怒杀寇深。
广宁伯刘安见之,大骂曰:“狂贼作死,吾欲砍汝以报寇公!”安亦遇害。
恭顺侯吴瑾、都督孙镗军至。曹钦见吴瑾,骂曰:“汝为何负我,走报消息?”
瑾厉声答曰:“汝负朝廷,我不负汝!汝不忠不孝之徒,吾为朝廷诛逆贼!”
即彼此相杀。吴公力不胜,卒被杀。孙镗军交杀,自辰至午,未见胜负。
工部尚书赵荣闻曹钦作乱,荣文官,也披了一副铠甲,骑了一匹青3 马,驰到街坊。大叫曰:“有好汉烈男子,通来随我杀贼,有功即赏!”大呼大叫之间,果有千余忠义好汉,挺持军器,仗勇而来。恰遇会昌伯孙继宗与曹■大战。赵荣即领众从曹■侧里,砍搠进去。曹■与孙继宗战酣之际,不料赵公这伙人马仗忠义而来,势甚凶猛,被赵兵打死无数,曹■大败而走,乃领着残败人马,寻着曹铉。铉正与兵部尚书马昂兵马大战,■亦来混做一处厮杀。此时各将官人马俱到,俱说杀谋反之贼。其忠勇之气,无不一以当百。
被勤王之兵,一齐拥杀,曹铉兵亦大败,只得弃命杀出。不知往投何处。
第三十六传王师骈集①擒奸党有贞无法丧林泉
曹铉等被勤王之师,并马尚书兵杀败,只剩得百十余骑,飞奔到曹钦处。
且说朝廷自从三更得完者秃亮飞报,大明门上守门人监闻此急信,一一传报金墉城上,守城人飞报进内廷。又有吴瑾密疏,俱从门隙内传至内宫。上闻急报,又见密奏,方知曹钦与曹吉祥通同谋叛,放火为应。上震怒,即命内臣金英、怀恩等拿曹吉祥等众。内臣领旨,潜地来到。果见吉祥与一伙心腹人,正在那里堆积放火之物,不料众人潜地来拿。众人见了吉祥,大喝曰:“汝做得好事!”一齐拿住吉祥。吉祥还说:“拿我怎的?”众人曰:“汝同侄曹钦谋反,特命擒汝。”吉样犹自抵赖。众人曰:“汝还赖到那里去,有汝亲恭顺侯吴瑾密疏。万岁爷大怒,特旨差我等来拿。”吉祥闻言即顿足曰:“罢了!罢了!”众人拿了吉祥见上。上大怒,即发吉样于御史狱,待拿了曹钦一同究罪。故此禁门不开,钦等不能进。
且说孙镗等合勤王之师,齐剿曹党逆贼。曹铉中了两箭欲走,被孙镗斩于马下。曹铎见孙镗杀死曹铉,心中慌乱,被孙继宗一刀斩于马下。曹■亦被马昂兵杀死。曹钦见三弟兄俱被杀,慌领残兵奔回家中,把重门紧闭。此时王师追杀,围住曹钦之屋大叫:“献出曹钦,免汝阖门①诛戮!若少迟片刻攻进,汝等皆为齑粉!”曹钦知不可活,忙奔到后园井中欲投下,忽见一红袍伸一手提起,丢于井畔。此时,众军齐进园中,见井畔曹钦,一齐拿住。
家小亦尽拿下。
众人捉曹钦械到朝来。上闻知,亲御午门,百官朝拜毕,下曹吉祥于御史狱中赐死,籍没曹钦等家产,诛钦于市。朝廷籍钦等家资,以赏将士。钦之余党,并流岭南。旌死节之臣,追封吴瑾为梁国公,谥忠壮,子孙世袭恭顺侯。赠寇深为少保,谥忠愍,荫一子锦衣百户。逯杲赠都督,亦谥忠愍。
论功加孙继宗太保。孙镗进封怀宁侯,子孙世袭侯爵。刘安子孙世袭广宁伯。
马昂、赵荣、王翱、李贤并加太子少保。进升完者秃亮为都督。赵荣召集忠义,为首得功者三十四人,俱称为试百户。万祺升为工部侍郎。朵耳加授一级。
曹钦有妻父贺三老者,平日见钦势焰,常规谏钦。钦不听,遂绝不往来。
今钦叛逆,凡一应姻党宗族附势者,俱加贬窜,唯贺老朝廷灼知免罪,朝廷检录曹钦私书,见冯益有颂曹氏功德之书,遂拿冯益发锦衣卫究问。曹钦之妻贸氏,向被钦幽于密室,今亦拿禁狱中。锦衣卫究问贺氏:“汝夫与谁同谋?”贺氏心中忖度:“我夫不良,何忍害人?”乃答曰:“实无。”又问曰:“朝廷之臣,谁为汝夫心腹?”亦答曰:“俱无。”及带冯益当面,贺氏亦不肯害他。不料冯益佯为不知,反以言诋诟贺氏。贺氏忿怒曰:“冯益休得混诟,向日吾夫与汝密室问事时,汝言曹操、曹节之事。妾闻汝之言甚妄,因谏吾夫,被夫闭之别室。吾夫听汝之言,遂致身亡家丧。今反诟妾而又抵赖乎!”益无言分辩,亦死于市。朝廷察知贺氏谏夫被幽,遂赦其罪。
贺氏对法官曰:“妾蒙恩宥,理难不死。先前不能辅夫为善,今又不能阻夫为恶。家亡名丧,何颜立世!”言毕,即引裙刀自刎而死。众问官见之,无不嗟叹。朝廷以烈妇礼葬之。
①骈(pián ,音片< 阳平> )集——聚集。
①阖(h é,音河)门——全门,全家。
且说徐有贞初被贬云南金齿卫时,行了半载,到得云南地面。在路中对解官曰:“不出一年,京师有一场大乱。曹吉祥等不能逃其祸。”后来果然。
有贞行到云南,至金齿只得七十里路了,天色已晚,遂同解官忙趋。回顾无处居住,急急赶行。远远见一大寺,有贞等忙投寺来。早有五、七个僧人,俸着酒果来迎,道:“不知大人远临,有失远接,恕罪!”有贞见了,惊讶道:“吾等并无人来通报,为何众僧如此接待?”乃复谓众僧曰:“我是朝廷罪人,何劳汝众相迎?”众僧曰:“大人虽今日之罪人,实昔日之贵人也。”有贞曰:“众位上人①,吾素不曾与尔等相识,况万里之途,何由悉知?酒肴远接,必有缘故。”众僧曰:“且请大人到方丈②少坐告禀。”有贞遂同众一齐进寺,直至方丈坐下。众僧曰:“我这里名佛慧石羊寺,寺历年久。寺中石羊,颇有奇异。但有贵官到此,此羊即鸣。昨夜闻羊鸣,故知。
所以聊备酒肴奉迎。”众僧人又问曰:“敢问大人官居何职?因何事到此?”
徐有贞未及答,两解官曰:“这位就是当朝阁老,武功伯徐爷。因与同僚不睦,被他谗言诳奏。朝廷一时听信,因此贬谪。不日即取转京,依然宰辅他。”
众憎惊曰:“果然是位大贵人!所以数日前,有一位留须僧人到此说道:“不数日间,有一位徐阁老到此寺中,我要见他说话。’”徐公见说心疑,遂留宿寺中一宵。
明早起来梳洗、早膳毕,忽见一幅巾③禅衣之人,从寺前直进殿来,大笑曰:“徐公,四十年余不相见也。记得当初临别之际,曾说有金齿之会?今日果然矣。”徐公一见,认得是先年虎口书馆相叙的道人乌全真,忙下阶拜揖曰:“久别尊颜,何缘又得相逢也。”乌全真曰:“向年蒙公款留,义气深重,故赠公秘书,救公二大难矣。是书不可久留于世,宜付还我。”徐公答曰:“实不曾带来。”全真曰:“吾岂不知,别物不带,此书曾有验,公必带行,为防身之宝。公何诳我?他人可诬,我不可诳也。”
徐公被全真说着心事,心中惊畏,乃邀全真进内,沽酒市脯同饮。酒至数杯,全真取出一丸金丹,对有贞曰:“此丹服之,可长生不老。”有贞数知乌道之术,以为服此可以延年,必中大喜,即服之。少刻坐谈间,乌道问起:“法必纯熟,试诵演以验之,何如?”有贞口诵默演,尽皆差失。徐有贞心慌,复恳为何如此。全真曰:“公拿书再看,仍旧精熟。”有贞原诳说不曾带得,如今又不好说带来,迟疑半晌。全真即起身到有贞行李囊中,只一捏,此书早拿到手,对有贞曰:“吾报公之恩,救公之难,可为周且至矣。
吾法已收,汝法已塞,不可久留。”言毕,即拂衣而去。有贞惊讶曰:“向日熟练法术,顿然忘却。而全真又忽然去了。”心中郁郁不乐。来到金齿卫中,另筑一室独处。
居不一年,朝廷复赦有贞归。有贞回家,从峡山经过,心急马快,跌伤其足,到家遂杜门不出。养病几时,忽一日,门上人进报:“有泰州马相公来拜老爷。”有贞只得出来相见。马士权曰:“闻公回府,特来候谒。”有贞乃置酒款待。酒至半酣,土权微露向日有狱中许成姻亲之语。有贞见说,即有难色,反以他言支吾,恰有悔婚之意。士权揣知其情,乃即辞回。又以言动之曰:“今日公回府,优游林泉。有日朝廷思公,复居台辅。若某向年①上人——旧时对和尚的尊称。
②方丈——佛寺或道观中住持住的房间。
③幅巾——古代男子用绢一幅束头发,是一种表示儒雅的装束。
被刑拷之时,稍有一言涉公,事不可测也。”有贞唯致谢而已,并不言起许婚之事。士权笑曰:“寒士①谅不敢当②相侯之女。”遂不多言而别。徐有贞见士权已去,仍戒门下之人,若马相公再来,可托以他故,不必通报。士权亦不复至。
有贞居家,玩游山水,闲处年余。忽一日,在书房中检书,偶然检出向年王镇劾于谦疏稿,心中竦然,是夜梦中见于公立于面前。有贞大叫一声,夫人惊醒,问是何为。有贞言及梦中之事。夫人曰:“此乃公心上萦萦所致,无虑也。”过三日,有贞得疾,不五日而殂。年六十六岁。
且不谈徐有贞病死。且说于少保公子于冕见诸权奸相继而死,遂从龙门关回,奋然曰:“今权党悉亡,吾父之冤得白也。”乃即上疏陈其事功。未知若何。
①寒士——贫穷的读书人。
②当——相称,相配。
第三十七传孝子初上陈功疏忠臣加祭赠褒封
英宗灼见于公之冤,久欲复公官爵,群奸谏阻。公子冕发辽卫军。天顺初,承天门火,于公现形。朝廷以故降旨,独宥于冕。冕虽蒙宥,犹防奸妒,寓居关中。军民将士,皆怜于公之冤,齐粮执帛,供奉公子。公子素承父志,一毫不受,惟与义兄于康周全度日。至是成化践祚①。公子俯首流涕曰:“圣明在上,陈情有日。”即回京叩阙上疏,其略云:臣于冕蒙恩复命,冒死陈情。臣父于谦,当日尺寸微劳,今值圣明在上,若不冒死悉陈,不惟他日难见亡父于地下,臣之不孝,凡为天下人子者,皆得以罪之矣。
正统之四年,也先败盟,以致先皇帝大驾北巡。京城内外,乏人战守,廷中喧乱。
是时景王疑惧,事变万端。臣父受任于危急之秋,治兵于溃散之余,疲神焦思,竭志殚力,无所不至。先行差官招募军士,并义勇民壮,及倩民夫,替出沿河遭运官军,随京操备。
即荐文武大臣杨洪、柳浦等为总兵官,轩等为巡抚,请敕前去各处镇抚地方,辑和人民,以防奸侮。各边修守城池,整束人马,以为应援。
其年十月,也先肆逆,逼回京师。中外震惊号哭,军民举家奔窜。侍讲徐珵,建议南迁。人心汹汹,朝不谋夕。臣父厉声大恸曰:“京师根本重地,且祖宗陵庙,百官军兵,帑库仓场,百官万姓辎重俱在此,车驾若一动,则大势去矣。前宋靖康之事,足为明鉴。
今日死则俱死于此,决不可一步离此。”臣父乃身先士卒,督众军出德胜门外,对敌竖营。
其时敌锋正锐,而我军又皆新集。石亨爱惜身命,只欲尽闭九门,不肯出战。臣父以死自誓,日夜在营,亲冒矢石,泣谕三军,以为朝廷之恩当报,忠义之名难得,若事机一失,则祸患立至,生不如死。由是人人思奋,勇气百倍,卒至挫敌。复又以假送大驾为名,屡侵边境。臣父预设方略破敌,京师无事,大难悉宁。此臣父保全京师,再安我宗社之微劳也。
自后敌国知中原兵备势强,革心向化②,遣使请和,实欲亲送大驾还京。当时朝廷疑虑日前谲诈③,召百官会议,皆狐疑不决。臣父毅然独陈君臣大义不可违,兄弟至情不可失,敌情悔过如此,实乃天心有在,当早迎回大驾,不可缓也。时景帝闻言,中心开悟,差官奉迎大驾还京。六军万姓,欢呼踊跃。畿甸①已安,神人宁慰。此臣父定议奉迎还大驾之微劳也。
臣父于此数事,虽皆仗庇祖宗灵成,实出万死一生。当时舆论,咸谓朝廷论功行赏,宜与勋封。岂谓赏未酬劳,祸机遂及。奸臣石亨等谗构罔极,古今罕比。从来人臣之死于忠者,未有如臣父之惨烈也。臣之痛愤刺心,何时而已。
且臣父之在兵部,值天下多事之秋,十年劳积,辛苦万端,众所共知,不能备述。
臣今复举一二言之。自土木兵溃,敌遂抄掠内地,出入无时。臣父因见永乐年间以来投降者,俱在北直隶、山东一带地方屯住,各边告警,此辈有乘机煽动之势,变在不测。臣父先以南征为由,选其精锐者,拨发前去湖广、广东等处军前听调,随后具奏,就彼安插,以绝积久难除腹心之大患。怀郭钦防微之先见,销刘聪念乱于未然,此臣父先事见几,为国除患之微劳也。
自也先围犯京师之后,复肆猖撅,始追石亨于雁门关,遂围代州。次逼朱谦于瓦子①践祚(zuò,音坐)——即位。旧时多指帝王而言。践,踩,登。祚,君主的位置。
②化——变化。
③谲(jué,音决)诈——奸诈。
①畿甸——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
口,尾至宣府。烽火连接,人心惊惶。众谓急发京兵赴援。臣父料敌必难持久,一面奏上方略,亲到边廷,谕来谦、杨洪等务须持重,与郭登等计谋毙敌,遣将遥援。敌知朝有谋臣,心中畏惧不敢轻肆。此臣父伐谋②制胜,全师保境之微劳也。
当时独石、马营等处边城八座,敌势猖獗之时,守将怯懦不支,尽弃其地。臣父以为独石一带城池,俱系藩篱重地,今弃彼处,不但宣府难守,京师亦不免动摇。力荐都督孙安老练可任,授以方略,发兵度龙门关,且战且守。由是各城复守,边境固完。此臣父为国定谋,守在四方之微劳也。
其时浙江、福建、湖广、四川、贵州、两广等处,盗贼蜂起,僭称伪号,毒害生灵,攻围州县,告急于朝,殆无虚日。本部军机烦剧,干系甚大。臣父不遑寝食,昼夜运谋。
令将出师,指授方略:拣选五军神机三千等营精锐,奏立十二团操之法,亲自训练,以励将士,令出征剿,不三、四年,各处僭窃,以次殄灭①。此臣父内修武备,外慑强寇,经营四方之微劳也。
天寿山原无城池,各卫官军四散居住。敌兵猖獗之时,丧失颇多。臣父奏用成山伯王通,往昌平县创立城池,徙军民于城中,使得以固保我陵寝。及山东临清地方,事关僭运大计,至重非轻,又系京师咽喉要地。也先密遣细作向导,欲从紫荆关入寇临清,以扼要害。臣父力荐平江侯陈豫可任,令其往彼相度事机,筑立城池,置设军卫,守护运河。
数月之间,人心帖然②。此臣父守护山陵,保障要地之微劳也。
臣思兵部尚书王骥征麓川有功,不过能除边方之一患耳,得封世袭靖远伯爵,子孙世享荣禄。正统十四年,臣父匡济多难,再安奠王室,比之王骥功差大耳。昔岳飞尽忠于宋,誓图恢复,为秦桧所害,至今春秋庙祀,以显其忠。然当时中原卒不可复,鸾舆卒不能返,宋室偏安于南渡。正统十四年,臣父力阻南迁,誓以死守。乃用计退敌,保安我宗社,复迎英宗皇帝大驾回京,仿之岳飞死忠虽同,臣父之功则过之。伏望我圣明,轸念③臣父谦功在社稷,被诬冤死,乞照宋岳飞,今王骥,赐以赠谥④,则忠无不报。一以彰朝廷之恤典,一以鼓天下之人心。臣父子存没,同沾再造之恩于无穷矣!谨昧死上陈,冒干渎⑤天听,不胜感激,惶惧俟命之至!
于冕具疏奏上,成化帝览疏,叹曰:“于谦之功与冤,先帝素知之,屡欲封锡,为有贞等所蔽。朕今即位,何忍置之?”遂召回前阁下商辂、陈循等,并侍郎王伟、项文曜,少卿古镛等,复其爵,皆当时被石亨指为奸党者。
又复王文、于谦、范广等官爵。即遣行人马璇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祭云:维成化岁次丙戌二月十有一日,皇帝遣行人司行人⑥马璇,谕祭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曰: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我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
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昔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故复卿子宫,遣人谕祭。呜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一顺乎天理;厄于前而伸于后,允惬①乎人心。用昭百世②伐谋——破坏敌方的计谋。
①殄(tiǎn
,音舔)灭——绝灭,断绝。
②帖然——服帖,顺从。
③轸(zhěn
,音枕)念——悲痛地怀念。
④赠谥——皇帝给予官员的已死的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和妻室的封号。
⑤干渎——冒犯,轻慢,不敬。
⑥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的官。
①惬(qié,音窃)——满足。
之名,式慰九泉之意。灵爽②如存,尚其鉴之。
行人祭奠毕。公子于冕感泣谢恩,复厚待行人马璇。璇辞别,复命讫。
成化皇帝追念于公功大冤深,乃擢升于冕为应天府府尹。于冕谢恩,感泣无地。复思:“吾父虽蒙圣恩复前官爵,赐谕祭,但赠谥庙享,未蒙恩典,仍非吾为子事亲之道也。”即复具疏奏闻奏上,成化帝驾崩,此时弘治皇帝登极。帝览奏毕,顾近臣曰:“昔于谦有大功于我国家,宜即传旨,着该部详议来说。”弘治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本部尚书耿裕等,于奉天门题奏。次日圣旨下:赐与赠谥祠额③,春秋二祭,谥曰“肃愍”,额曰“旌功”。特赐诰谕,其词云: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功大者褒典宜隆,行伟者扬名必远。惟显忠于既往,斯励节于方来。古今攸同④,岂容缓也。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气禀刚明,才优经济,兼资文武,茂著声猷。当我皇祖北狩之时,正国步艰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⑤,回鸾有期,论功应赏。不幸为权奸所构,乃陨其身,舆议咸冤。恤恩已锡,兹复赠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傅,谥肃愍,命有司立祠致祭,用昭旌崇之典。于戏!执羁靮⑥,守社稷,劳盖均焉;表忠宜,愧回邪,理则明矣。诞敷⑦嘉命,永贲幽扃⑧。灵爽如存,尚其歆服。
府尹于冕见朝廷赠谥赠额,建祠加祭,感泣无埃。乃复乞守先公之墓,辞职再三。朝廷见于冕屡次哀祈,乞守庐墓,遂从所请。于冕蒙恩俯允,即谢恩辞朝,回守庐墓,星夜带领家眷,回到杭州。时府县奉旨营建祠宇于墓前,名曰“旌功祠”。
②灵爽——指鬼神的精气。
③额——匾。
④攸同——同,攸,语气助语,无义。
⑤晏(y àn ,音艳)然——平静,安逸。
⑥羁靮(d í,音敌)——马笼头和马缰绳。指国家大权。
⑦诞敷——广为发布,大加通告。
⑧扃(jióng,音炯< 阳平> )——门窗,门户。
第三十八传张庠生①修神公像姚盐台建忠节坊
府尹于冕在家,一日,见数人直至厅中。于冕忙出厅来看,乃是一友,仁和痒生张杰,字万英者,令人赍香纸牲仪②,来祭奠于肃愍公神前。冕即出见礼,曰:“何劳张兄光临设奠?”杰答曰:“待某奠毕,自当诉禀。”张杰遂令人设牲燃烛,焚香叩奠毕。仍又细观公之神像,嗟呀半晌。乃对府尹公曰:“某昨夜梦谒先公神祠,见先公正襟危坐。顾某曰:“吾在京都任守,万姓感吾功德,香火甚盛,无暇一临坟墓之祠。今夜方临,适值汝来,特与汝言。吾蒙三朝圣恩,南北祠宇俱成。近坟祠连因久雨,吾之塑像,自左肩以下,丹垩③之饰,微有脱落,而人未之见也。子盍为我修之。’某即于梦中领诺。既而某复叩问光公曰:“神公适才所言任守京都,某闻北京城隍,乃宋文丞相耳。’先公见说,笑顾某曰:“子不知吾,吾即文丞相再世也。今南畿并大同、河南,上帝亦命吾兼任。其土籍吾亦司之。吾今虽没四十年,其忠魂无日不在天壤间。’复曰:“子知水乎?吾灵若水也。’言“毕而起。
某惊觉来,想神公丰度如生。惊异其事,谨具香纸牲仪,特来拜奠,适才观公之像,果见左肩颜色剥落。”于冕亦上细观,果然。冕泣拜于地曰:“大人灵爽在天不泯,此不肖孤之罪也!”张杰叹曰:“神公英灵,语予如水。
正苏长公所谓如水在地中,无往而不在也,顾某何人,而得神公之嘱,有是梦耶!”次日,张杰即命塑像工匠,修整鲜俨④而去。
一日,浙江盐台姚舒因历吴山,见行人伍公,即春秋时伍子胥也。复过褚堂见仆射褚公,即唐时褚遂良也。来至栖霞岭见武穆王岳公,即宋岳飞也。
特谒三台山赡于肃愍公祠。慨然有感,遂赍香历拜四祠。每到一祠,即徘徊久之。心中念曰:“观四王公之忠节,皆祠于杭。欲共建一坊,一可以共播休烈,一可以励后观瞻。”遂言于镇巡诸公,诸公闻言大悦,各捐俸资,不两月而坊成,名曰“忠节坊”。立碑于其下,其碑文云:忠节,天下之大贤,崇报,天下之公论。大贤不立,则人道有所亏;公论不明,则人心无所功。此忠节坊所以创建于今日也。夫岂徒然哉!盖杭为古今人物名区,鸿儒①硕辅,后先挺出。其孤忠大节,尤炳耀人耳目者有四。若吴行人伍公,在吴山之首。唐仆射褚公,在褚堂之中。宋岳武穆王,在栖霞岭之西。我朝于肃愍公,在三台山之南。守臣岁修祀事孔虔,弗敢懈缓。乙卯,监察御史姚舒,奉上命督鹾②于浙。凡民所不便,与所便者,悉裁革振举之无遗议,未几,商贾大通,国计斯集,频海千余里,欢声洋洋。于政暇即阅史传,因忆四公风采,乃修瓣香,历展拜祠下。徘徊瞻顾,咨嗟移时。其中感怀,殆有所不能忍者。既而曰:“以四公生平忠义慷慨,越人今祀于兹土。虽少足以致崇德报功之念,顾祠宇异处,地址遐僻,使人见闻不及,不足以广其景仰之意,亦缺典也。盍树一坊,以共插休烈于无穷哉。”时镇巡诸公,闻而从之。又速商劝贷,咸踊跃应命,卜地于吴山之东衢,示以规画,令有才干者董其事,坊成,乃大书忠节于石额,分注四分官称于①庠生——科举制度中府、州、县学的生员的别称。
②牲仪——祭神用的牛、羊、猪等礼物。
③丹垩(è,音恶)——丹,朱漆;垩,白土。指油漆粉刷。
④鲜俨——鲜明庄重。
①鸿儒——渊博的学者。
②鹾(cuó,音措阳平)——盐。
左右,揭建坊之年、月、日。遂谐镇、巡、藩、臬暨群属官僚往视之,咸叹以为一时盛事。
夫伍公佐吴,既成阖庐之霸业矣,及勾践败衄③,有天以越赐吴之谏,而属镂之惨,卒堕宰嚭之奸谋。诸公辅唐,尝恢太宗之帝业矣,及武氏僭立,有叩头还笏之谏,竟遭许、李谗口而死。武穆王当建绍之间,削平群盗,进兵朱仙,人皆望其可以计日恢复矣,夫何贼桧主和,矫诏班师,乃冤死于大理。于肃愍公生当正、景之际,调兵守护,不惑南迁,人皆知其社稷之奇功也,夫何权奸忌嫉,适寡肆谗,遂授命于都下。嗟乎!此岂独四公之不幸哉!天下之事,固或有成败、诎伸④不论,而人心之是非予夺,自有定论存焉。盖成败、诎伸者,一时之遭也;人心是非予夺者,万世之公也。以四公忠节凛凛,虽尝屈仰宜丧,而竟得显白,且萃聚昭揭于今之雄藩通衢之上,使大节以伸,大誉以著,大义已明,异代齐芳,辉映云漠。凡杭人暨南北往返道经于下者,顾瞻而嘉叹之,以兴起其高山仰止之心,则事虽诎于当时,而深护夫万世之人心,岂不足以委灵于九泉之下哉!故谨叙忠节之记云。
姚盐台建坊之后,果然往来士庶,莫不敬仰其炎忠之诚意焉。
时于府尹公闻得姚盐台建坊,乃亲往观之,叹曰:“吾父与三忠异代井列,可为无愧矣。”乃往谢姚公。姚公曰:“予素仰数公功烈忠节,不意承命鹾政到此,谓忠烈异代同心,因共建一坊,使万世瞻仰,何烦京兆公致谢。
且令先公功烈,迥过于三公矣。”冕叹曰:“当时廷论,亦谓我先君之冤死与武穆虽同,而功业则大过之,诚古今不易之论也。冕复何言!蒙列圣之大恩,悯先君之遗烈,今复承宪台建此忠节大坊,使先君配休伍、褚、岳三公,先君死无恨矣!”言毕,府尹公即辞姚院而回。
③败衄(niǜ,音女< 去声> )——战败。
④诎(q ū,音曲)伸——屈伸。
第三十九传卢进士陈侑享①表傅巡抚上改谥疏
府尹公于冕辞别姚院而回,乃令人刻父功绩并自陈奏疏及行状、诸公碑志铭等诗文,三朝谕祭敕文赠文录成,尊朝廷赐名施功,遂名《旌功录》,以纪父不朽之功烈。府尹公寿至九十而终,亦可谓能成父志之孝子欤。至十余年后,有新进士姓卢名玑者,慕于肃愍之忠烈及先朝开国元勋刘伯温二公。
卢玑做秀才时,每闻二公勋绩,不得侑享于庙廷,亦昭代之缺典也。今幸得中科甲,乃即上疏奏上。其略云:臣玑闻:“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大禹之谟②也。善善长而恶恶短,春秋之法也。
夫法与谟,皆圣人经世之典,治天下宜取则焉。臣切闻先臣开国元臣诚意伯刘基,有赞造工业之大勋。故太祖念之,而享于功臣之庙,今少保兵部尚书于谦,有扶持国难之伟绩,故中外百姓。赖其有保障之功。奈后来刘基之神像见黜,于谦之身家不保。臣虽未知其得罪之故,切念朝廷忠厚仁恕。怒不忘德,怨不废礼;功疑惟重,善善也长。则二臣之功德,有国家者终不可弃也。向蒙先皇帝之仁刘基,既命有司新其祠,犹以功臣之田赐其家,近荷①我皇上之仁于谦,既以御制之文赐其祭,复以府尹之职官其子。此固足见圣朝仁厚光明,而善法大禹之谟、春秋之法也。但德之深者,其报当重;功之大者,其赏宜隆。二臣既有国家之大功,自应享国家之大报。与之爵位未足,赐之赠谥未足,铭之鼎彝及子孙俱未足,惟立庙绘像,春秋享祀,堂堂庙貌,耸人瞻仰,森然祠祭,深人钦羡,庶几尽一代报功之典,激善之道也。昔者太祖高皇帝,既于鸡鸣山立功臣之庙,复以诸功臣咸配食大庙之享。后礼部侍郎宋礼言,欲请罢去太庙配享,而太宗文皇帝曰:“此系先帝所定,不可罢。”夫功臣之专祭,与夫太庙之配享,均为我太祖所定。其太庙之配享,既不可罢,则本朝之专祭,不可罢明矣。臣愚伏愿我皇上,体念我太祖与太宗忠厚盛心,命合朝大臣斟酌周全。乞再立刘基神像,复入功臣之庙,又乞新立于谦神像,附次于诸臣之下,使侑享齐灵,合食无缺。则足见朝廷仁厚光明,于有德者虽远必追,有功者虽废必报。不惟伸诸既往,亦将有功将来。谅亦皇恩所不靳②也。奏上。
朝廷准奏。二臣皆得侑享于庙。
传至百余年,浙江巡抚傅孟春承敕来抚两浙。不数月,于肃愍公曾孙于昆,具呈于傅抚台案下,为乞修颓祠,以光旌功事,傅巡抚见呈,心中惕然曰:“于太傅公,实我朝人杰。今祠宇颓坏,皆吾等与有司之过也。”即日赍香纸牲仪往祭。随令工匠修整祠宇,重饬庙貌。傅公叹曰:“于太傅当正统初年,剔历中外,茂著声猷。及已巳之变,摅忠殚画③,内固京师,外筹边镇,条画立奏,动中机宜,社稷倚之,边隅畏之。忠肝义胆,赫赫在人耳目,若谥之‘肃愍’,‘肃’之一字,诚不称其实,故泰和尹学士曾云:“肃”
之一字,未足以尽公之良惠忠贞。’此盖当时拟谥者,弗克奉扬圣天子劝忠之德,以称夫公世者之心。今予蒙恩抚浙,于太傅之谥,若论谥法,以之谥‘忠’,似为允当。”即差哀晓赍疏奏闻。其略云:①侑享——指享受祭献。
②谟——谋。
①荷(h è,音贺)——承受恩惠。
②靳——吝惜,不肯给予。
③摅(shū,音书)忠殚画——抒发忠诚,竭力谋画。
臣傅孟春奉命抚浙,观风问俗,饬兵恤民,日以惠绥疲困、辑宁地方为务,间尝考求故实。尚论国朝名臣,产自钱塘者,于谦其最著焉。十月初一日,谦曾孙于昆具呈,乞修颓祠。臣随批布政司查议,即命工修葺。臣因思:谥以报功,有其举之,固不敢废。而谥以易名,惟其似之,始可无议。按谦当正统初,剔历中外、茂著声猷,及已巳之变,摅忠殚画,内固京师,外筹边镇,防卫陵寝。扼控漕渠,条画立奏,动中机宜。社稷倚之为长城,边隅畏之如虎豹。忠肝义胆,赫赫在人耳目,不幸被谗受戮,思功悼枉,四海一词。
迨成化二年,遣官致祭曰:“昔先帝已知其枉,朕心实怜其忠。”弘治初年特赠太傅。谥肃愍,建旌功祠,令有司春秋致祭。是于谦之忠,已蒙累朝优恤,得谥“肃愍”,可谓荣矣。但臣谨按谥法曰:“肃者,刚德克就也,执心决断也,正已慑下也。”今谦在国逢难“愍”则诚然,而名之曰“肃”,或未协欤?以臣之愚,而拟议以求其当,必也其“忠”
乎!盖“忠”之义曰:“盛衰纯固也,危身奉上也,推能尽忠也,廉方公正也,临患不忘国也。”即谦生平履历,方其揽辔①之初,衷正嫉邪,廉公有威;身死之日,家无长物,惟是上赐盔甲袍带在焉,不日“廉方公正乎”!内修外攘,始终一节,不曰“盛衰纯固”
乎!居常抚膺叹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而不知有其身,不曰“危身奉上,临患不忘国”乎!出谋殚虑。惟计安社稷,信哉其“推能尽忠”矣!以彼其行,而谥之以“忠”,似为允当。臣又查得先年吏部尚书石瑶,礼部尚书张治,初谥“文隐”,后因言官奏易,在瑶则改谥“文介”,在治则改谥“文毅”,今谥之当易,与二臣同,至其人品勋业,则大过之。伏乞即敕下该部,再加查议。如果臣言不谬,将于谦照例改谥“忠愍”,庶名称其实,足以慰九原之忠魂,而彰往劝来,有以定万世之公典矣。为此具疏,专差承差袁晓赍捧请候旨。
奉圣旨:礼部知道。
礼部钦此钦遵。臣等看得巡抚都御史傅孟春,题请原任兵部尚书赠太傅于谦原谥“肃愍”,欲议改“忠愍”一节。臣等窃惟谥以易名,国家大典,一字之拟议,天下万世之公论系焉。故考据生前,褒崇身后,必其名与其人无毫发不相肖,而后足以彰往劝来,传之不朽。或有一时拟议,偶未妥确,即令再为改定,用以昭大公而协舆望,亦何嫌于纷更。
太傅于谦当已巳之年,六飞厪北狩之忧,群小倡南迁之议,物情时事,盖岌岌矣。谦以一身任安危利害之冲,卒能使其九鼎如山,万姓安枕,厥①功甚钜。且其精诚之志,贯金石而泣鬼神,忠贞之节,通天地而光日月。虽为国蒙难,九有为之称冤,而赐谥建祠,在两朝已有定论。今都御史傅孟春抚浙之初,展修祠事。偶有感于“肃愍”一谥,谓“肃”犹未报其生平,辄有此奏。据其考究谥法,委属有见。但谥典原出自上裁,即欲易“肃”为“忠”,臣等何敢轻议?顾以臣等之愚,反覆参详,岂惟“肃”之一字,未足概于谦之大节,即“愍”之一言,亦若有未妥者。夫在国逢难,固曰可矜;然谦之死也,在昔英庙旋鉴其枉,即在累朝深怜其忠。若犹以逢难之义律之,非所以彰先朝之令名,而全君臣之大义也。查得国朝以“忠愍”谥者二人,如学士刘球,员外郎杨继盛,以批鳞②之直,偶蹈陨身之愚。至如谦者,鞠躬报国,既有忠贞不二之节。而保大定倾,又有旂常不世之勋,比之二臣,更有不同。先民有言:“死天下之事易,成天下之事难。”切谓于谦之谥,第当表其所以成,不必悼其所以死可也。既经该抚臣具题前来,相应酌议,恭候命下,行翰①揽辔(p èi ,音佩)——刷新政治,澄清天下的抱负。
①厥(jué,音决)——其,他的。
②批鳞——触犯逆鳞。用以比喻臣下敢于宣言功谏触犯君主。
林院将“肃愍”二字,并为更议上请。伏候圣明裁定敕下臣等,仍行翰林院撰祭文,浙江布政司转为支给官银,买办祭物、香烛纸帛,就遣都御史傅孟春致祭,告以易谥之意。庶先臣之精忠大节,藉以重光,且以劝后世之为人臣者,垂之信史③,亦永有法矣。谨候旨。
③信史——真实可信的历史。
第四十传列圣隆恩加谥荫诸贤屡疏表旌功
当日礼臣等因傅孟春奏改“肃愍”为“忠”之谥。乃复疏请上旨定议。
后圣旨下,更谥“忠肃”。先傅巡抚奏章未下部时,有礼部侍郎田以俊,梦于公嘱曰:“翌日有事相烦。”言毕而觉。田公愕想其事,早出见堂官于慎行,亦言得此一梦。语未毕,旨下,着礼部详议来说。二公相顾惊叹曰:“于太傅功业盖世,忠诚炳日。‘肃’之一字,原未足以概其生平。亦可见于公忠灵不泯,而又托梦于吾辈也。”乃即复疏,更定今谥。旨下,二公即发文赍到浙江。傅巡抚亲到于公祠致祭,其谕文云:万历十八年八月十有六日,皇帝遣都御史傅孟春,谕祭太傅、兵部尚书于谦谥“忠肃”,曰:惟卿钟灵间气,著望先朝。属多难以驰驱,矢孤忠于板荡。社稷是守,力推城下之要盟;樽俎①不惊,坐镇道旁之流议。返皇舆于万里,维国祚以再安。赤手扶天,不及介推之禄;丹心炳日,宁甘武穆之冤。此恤典所以频加,而公论犹有未惬。爰颁谕祭,再易嘉名,贲华衮②于重原,表风清于百世。卿灵不昧,尚克祗承。
傅巡抚承命,自往临奠祭毕。杭民士庶,皆诵圣天子追忠特谥,忠肃公百世流芳也。
逾一年,有都御史太常卿钟化民,亦浙江人也,又力陈忠肃公勋烈忠节,朝廷复加恩典。后二年,又有兵科给事朱凤翔,因慨当今二臣之功,食报甚薄,朝廷之缺典,坐有一友问曰:“二臣何人?”翔答曰:“一是于忠肃公谦,次乃胡梅林公宗宪。”其友亦赞曰:“二公之功诚然。”给事曰:“吾观于忠肃之功,功在社稷,子孙爵之侯伯,亦不为过。胡梅林功在东南,子孙亦宜优恤。”明日,朱公即上章奏闻。其略云:兵科给事中臣朱凤翔诚惶诚恐顿首恳乞圣主酬勤报功,以隆盛典,以快公论事。臣切惟天下不患无英雄豪杰,而患无以鼓舞之;人君不患无爵禄名誉,而患无以善用之,我国家功令,凡首功一级以上,增秩有差,赐金有差;间有平一贼、复一城者,即赏以延世,爵以通候,所待劳臣亦不薄矣。至若矢心报主,保大定倾,功成再造者,上之不得颁茅上之封,下之不得补黑衣①之数,此其为人心之抑郁,亦盛朝之阙遗,非浅鲜也。臣素慨于中,义不容隐。举忠勋最著者二臣,为皇上陈之,伏惟圣主垂听焉。
正统已巳之变,先英庙北狩,此乾坤何等时也?先臣太傅于谦,以兵部侍郎出而定大册,使国家之金瓯②无缺,其功不超越千古耶?他如平剧盗,收贼渠,是其细故勿论。
时当紫荆失守,徐珵倡议南迁,二、三大臣,亦且依违其间矣。向微于谦力为主持,则事机一失,万事瓦解,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独不观宋南渡以后,日侵月削,虽有张、韩、刘、岳之雄才伟略,棋布星列,不能复中原尺寸之故物者,何也?根本之地摇也。是于谦正色立朝,力持可守不可迁,贤于宋臣远甚。今睹钟虑③之如故,朝庙之常新,暨陵寝之奠如泰山,臣民之安于磐石,而于谦之功何可泯也。
①樽俎(z ūnzǔ,音尊祖)——古代盛酒和盛肉的器皿,常用为宴席的代称。
②华衮——古代王公贵族的礼服。
①黑衣——古代军士衣黑色,因以“黑衣”为军士的代称。
②金瓯(ōu ,音欧)——比喻疆土完固。
③钟虡(j ù,音巨)——古代悬挂钟或磬的架子两旁的柱子。
嘉靖时,奸民外比,倭寇内讧,东南盖岌岌也,先臣少保胡宗宪,以监察御史而定乱,使数省生灵,获免涂炭,其功亦岂寻常耶。他如平袁三,擒张琏,■建寇,皆其余事勿论。时当五峰桀骛诸岛,各拥数万,分道抄掠。督抚总兵,俱以偾事论罪,朝廷悬万金伯爵之赏,向微宗宪悉力荡平。则堤防不固,势且滔天,其究莫知所底止者。独不见宋人西夏失守,如折右臂,纵以韩、范之威名,先后经略,卒不能制。元昊之稽首者何也?狐免之窟成也。是宗宪之用奇设间,似不在韩、范之下。今黄童④野叟,谓国家财赋仰给东南;而东南之安堵无恙,七省之转输不绝,与九重之南顾无虞者,宗宪之功不可诬也。
于谦受命于辇毂震惊之际,定计于谋夫孔多之时,忠则纯挚,识则远大,力则宏钜,守则镇定,至其囊无他物,口不言功,虽大圣贤处此,又何以加也!胡宗宪虽视于谦远逊,然以驾御风电之才,吞吐沧溟之气,揽英雄,广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备御,罔不周至,故能平数十年盘结之倭,拯六、七省焚掠之难,此其功岂易易者!若乃高倨谩骂,挥掷千金,以罗一世之后杰;折节贵人,调和中外,以期灭此而朝禽;此正良卫茹荼,心知其苦,口不能言者,而竟因此诖吏议吁,亦可悲矣!盖尝合二臣而评■之:于谦之功,动在社稷;宗宪之功,功在东南,于谦之品,白玉无纤瑕,于本朝为人品第一,于古真可称社稷臣;宗宪之品,瑕瑜不掩,然比之猩琐龌龊,以金缯为上策,一切苟且侥幸者,相去径庭。临事而思御侮之臣,安得起若人于九原而底柱之也!
臣浙人也,父老之所传闻,耳目之所睹记,最为亲切,然非臣一人之私言也。我皇上试讯大小臣工,有不以二臣之忠切,当录其后者乎?然在于谦。于纯皇帝敕曰:“昔先帝已知其枉,朕心实怜其忠。”于敬皇帝特赠太傅谥“肃愍”。迨我皇上允抚臣奏,改谥“忠肃”,并下部议准谕祭。是于谦之精忠列圣知之,皇上亦知之矣。在宗宪,于肃皇帝曰:“朕若罪宗宪。后日谁肯为国家任事?”于庄皇帝复其原官赐祭。今皇上又全与祭葬。
是宗宪之勤劳,我皇祖知之,暨皇考知之,今皇上亦知之矣,今于谦不绝之线,仅授外卫千户。坟墓芜秽,过其墓者,辄吁唏不能禁。宗宪遭酷吏残虐之后,庐舍丘墟,子孙屡弱。
吴越士民谈及于此,每扼腕而不平。此宁止结任事者之气,亦岂所以彰列圣与,我皇上无外之仁耶?伏望敕下该部,从公确议,务协舆情,务合国典。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谨奏以闻。
旋奉圣旨:兵部知道。乒部随复本,陈言:于谦之功,功在社稷,为我朝第一元勋。惜其为奸党诬构而死。在列圣俱加赠谥祠祭恩典,而皇上亦改谥“忠肃”矣。胡宗宪之功,功在东南,亦为海隅一勤事之臣。惜其遭酷吏残害,亦蒙我皇祖皇考复爵,及皇上加祭葬矣。今朱凤翔所奏二臣功绩是实。其优叙功勋子孙,皆出自圣典,请旨定夺。”
时朝廷即降旨授于谦后裔为锦衣卫都指挥,令其世袭。胡宗宪后裔授锦衣卫指挥同知,亦世袭。
呜呼!于忠肃公功大冤深,褒崇赠锡,未足尽其烈。而灵爽昭于天地,千万世不泯。是真千古一人也。呜呼伟哉!
④黄童——幼童头发黄色,故称“黄童”。